《坏胚子》作者:鹿款   文案:   江辞×宴云楼   帅强惨nb大佬受×混血美男千金巨子攻   江辞是受!!!   江辞年纪轻轻已经叱咤风云独霸一方,外人看他光鲜亮丽、倜傥风流,其实亲爹不疼后妈不爱,还有个便宜弟弟等着坐享其成。   他满手血污深陷泥潭,这辈子就动过这么一次心,从身到心连身家前途都拱手让他,奈何宴云楼对他只是做戏,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帮江千钰夺权。   ——————   “……如果我和江千钰,让你选一个,你会选谁?”最后那一刻,江辞低低地、缓缓地张口道。   选我,选我,选我……他太紧张了,被刀架着脖子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紧张过,知道他自以为是的父亲母亲都想让他去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紧张过……他只能不停的念叨,在心里许愿,祈求谁来帮帮他这个一直与好运绝缘的倒霉蛋。   “我选江千钰。”宴云楼说。   原来如此,早知如此。   江辞笑了一下,一切尘埃落定。   ——————   三观不正,泼天狗血,全文存稿,全文免费   wb@鹿大款 关注一下我啦   他是我满地荆棘的生命中唯一的玫瑰。   他给了我致命一击。   虐恋、破镜重圆、相爱相杀、剧情、强强 第1章   宴云楼走进前厅,远远地,正听见大堂里传来阵阵的笑声。   刘妈过来迎门,向来没有表情的一张面孔上也积着笑,声音都比往日柔和几分:“少爷回来了。”   “嗯。”宴云楼应了一声,随手脱下西装外套来,“谁在客厅陪父亲说话?”   刘妈将他的外套接在手里,低声道:“江少爷一早来了,说是前些天在外出差,回来以后听到了先生生病的消息,就过来看看。”   ——江辞。   宴云楼猜也是他,他那父亲严肃古板,继母刻薄无常,寻常人很难在他们这里讨得巧来。但江辞是个例外,他是只狐狸,只要他想,没人不被他哄的服服帖帖。   宴家大堂里金碧辉煌,桌上端了茶果和点心,笑声和话语声有来有往,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宴云楼走进大堂,对着宴开元叫了一声“父亲”。   余光里江辞正坐在金丝楠木的单人沙发上,一件银白色的丝绸衬衣,两只含着笑的招子,轻飘飘地望住他。   “云楼,来。”宴开元朝他招手,“见见你江伯伯家的大少爷。”   他替两人做了介绍,和蔼地对江辞道:“云楼刚回来不久,对本市不太熟悉,朋友也不多,你有空就多跟他聊聊,带他出去见见人。”   “宴公子,幸会。”江辞站起来同宴云楼握手,左手绅士似的抵在胸前,身子微微向前倾去,右侧唇角牵起露出一个极深的酒窝,“宴公子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过奖。”宴云楼语气很淡,目光与他相接,带了点冷漠的警告意味。   接着,他感到江辞的指尖在自己手心里轻轻搔了一下。   正是十月初的时候,秋老虎威力无穷。尽管是在温度适宜的室内,宴云楼仍然莫名觉得有些燥热,后背冒了一点汗。   江辞对宴云楼的眼神熟视无睹,他的声音很悦耳,低沉中有一点清凌凌的脆:“听说宴公子已经在中盛集团做事了?上次的生日会,我陪父亲一起去贺喜,回到家里后父亲还跟我讲过,说宴公子青年才俊,以后一定大有作为。”   这话听着令人舒畅,但宴开元面上不显,笑着摆摆手:“他呀,还早着呢。不像你,十几岁就接了你父亲的生意,现在都能独当一面了。”   “既然你俩之前见过,那正好,你们都是年轻人,彼此熟悉的快,往后有什么问题要请教,云楼,直接去找你江大哥。”   江辞笑了,微微一低头:“我的荣幸。”   这时刘妈从厨房里走过来,低声说饭做好了,请各位移驾餐厅。   江辞坚持要告辞:“刚出差回来就到您这儿来了,衣裳没换,还有好些工作没交代。下次,下次我做东,请您一家务必赏光。”他对着宴太太笑了笑,“今日没见着大小姐,下次一并。”   宴云楼有个妹妹,宴太太的亲生女,跟他不是一个妈。宴太太对这个独女抱以厚望,光从名字看就得以窥见她的野心。宴小姐闺名宴赛儿,赛儿赛儿,赛过儿子。   宴赛儿小姐今日去同学家做客还未归,所以没来得及同江辞见到面。   宴太太嫁到宴家之前是非常有名气的新闻频道主持人,身材十分高挑,一头利落短发,五官端庄大气。   她自宴云楼进门起就没说一句话,直到此时江辞主动同她说起女儿,这才表现的脸色稍霁,点头微微笑道:“江少爷客气了。”   话说到这里,宴开元不再留他,同他握了手,道:“云楼,你替我送送小江。”   宴云楼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往外走去。   刚走到大堂门口,江辞突然一拍脑袋:“对了,宴公子,我就说我好像忘了什么事。”   宴开元和宴太太闻言看了过来。   宴云楼立刻向他投去一个冰冷的眼刀。   江辞笑嘻嘻的,伸手从风衣外套里拿出一个精美的信封:“明天晚上‘王朝’开业,自己家的店,请宴公子来捧捧场。”   宴云楼英挺的眉头皱起来:“我明天晚上有……”   “来的都是圈子里的朋友,到时候我向你好好介绍一下。”江辞笑得眯起眼睛,露出一小排整齐的白牙,“本来也是要给你送请柬的,正好刚才得了宴总的嘱咐,宴公子,都是年轻人,玩一玩,没什么的。”   宴云楼瞥一眼大堂,目光深沉下去:“好,我们这边走。”   江辞又露出那种小伎俩得逞的狐狸样来,他回身朝大堂里招了下手,笑的志得意满:“宴总,我拿给您那茶记得喝啊,对肺有好处的,喝完让令郎跟我说,我再给您淘换去。”   出了大堂,宴云楼脚下生风,好像身边沾了晦气似的走的飞快。   “宴公子,宴公子……”江辞在身后喊,声音拖的长,懒懒散散的,像狐狸精追着穷书生。   转了个角,宴云楼一转身把他逼到墙根上去,高大身影压过来,冷冷地俯视着他。   江辞个子够高了,宴云楼比他还高。   毫无疑问宴云楼有一具非常漂亮的身体,健硕但不夸张的肌肉,身形修长流畅,肩宽而腰窄,完美到连手指尖都毫无瑕疵。他刚过了十八岁生日,骨架子已经长开了,但面容上仍表露出一种少年人的锐气。他的母亲有一半法国血统,到了宴云楼这里,按理说异族血脉只剩了四分之一,但他本人混血感非常明显,轮廓冷硬,眉骨连着鼻骨勾成一道陡峭的山峰,双眼皮刻在极深邃的眼窝上,睫毛一闪,瞳孔和发色一样是蜜糖般的金棕色。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宴云楼拧着眉,语气不悦。   “来找你啊,”江辞倚在墙上,微微仰起头来,浑身没骨头一样,“我想你想得不得了,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宴云楼被他刻意矫揉的嗓音激的一阵恶寒:“我是不是对你说过,我……”   “你对我没兴趣。”江辞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江辞兴致全无,表情变得意兴阑珊,“我来看望宴总的,没打算能碰上你。”   宴云楼狐疑地看着他。   江辞不再解释,又说起之前的话题:“明天要有空的话,还是到我那里去坐一会儿,多认识点人总没坏处。”   他说完,拍了拍衬衣上蹭上的灰,没再看宴云楼,自顾自地说了声“回见”,溜溜达达地自个儿走了。   宴云楼从身后眯着眼睛看他的背影,秋日里白日变短,云朵托着一轮夕阳,整个天边都是烂漫的橘红色晚霞。   江辞臂弯里搭着自己的风衣,背影劲瘦,步伐散漫。   即便如此,他身上仍旧存在一些没有被刻意隐藏的体态特征。比如骨硬有力的手臂,几乎完全一致的步幅,以及健身房无法塑造出的坚实肌群。   只有依靠这些特征,宴云楼才能忽略他狐狸一样的习性,将这个男人与他的身份建立某些微弱的联系。   他反身回到大堂,宴开元正等着他。   “人送走了?”   宴云楼一点头。他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向来对自己的父亲不甚尊重,宴开元也不在意,认真叮嘱道:“你们这一代里,江辞是最早接触家族事务的,江家的业务往来又比较特殊,两家的关系还是要处的。我给你搭个桥,往后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有数。”   宴云楼微微皱眉:“江辞做的不就是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儿。”   “是上不了台面,不过江家在这行里独揽大权这么些年,背后盘根复杂的势力不能小觑。这些年局势变动,江毅不得不收敛了一些,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光江辞一月的毛利,就能赶上城东那几大家子一年的流水账。”   “再说了,”宴开元手中滚着两只水头极好的翡翠转珠,“你越往上走,那些脏的暗的见的就会越多,跟江辞搞好关系,把那些你不愿意干的事儿丢给他,别脏了自己的手。”   宴云楼心里冷哼一声,神色带了点淡淡的不耐:“他刚才是做什么来的?”   以他对江辞的了解,他上赶着到家里来,定然是与宴开元有事要谈。但不知道为什么宴开元不肯细说,只随口道:“他来送了些清茶,说是什么长寿村的高山上产的,有清咳润肺的功效。这茶不太好找,一年只产一茬儿,据说是价比黄金。”   宴开元前段时间体检发现肺部有阴影,到南山疗养院住了一段时间,人变得惜命了许多。   江辞还是会做事的,宴开元爱茶不是秘密,他投其所好也不难,难的是跟那个高山长寿村的茶农签了合同,往后每年的尖货都先送到家里来,取的是个“年年岁岁无穷尽”的心意。   不是两家已有的生意,宴云楼想,那就是江辞想跟中盛合作,先来宴开元这里松松土。江毅黑白通吃,江辞目前掌管的“德天”只是他地下的这半产业,如果他是代表“德天”来寻求合作的……   “对了,”宴开元问,“你们之前有私交?我听他的意思,似乎对你很有印象。”   “……没有,”宴云楼面不改色,“上次我生日宴他来晚了,后来特意过来敬了杯酒,说了两句话。”   三个月前,宴云楼的十八岁生日宴,那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本市的社交圈里。   他前些年一直在海城与母亲住在一起。他母亲身体不好,家世又颇有背景,为了养病总到环境更适宜的海城小住。有一次住的时间长了些,一回家,竟发现宴开元大大咧咧养了个外室在家里。这外室就是宴赛儿的母亲,现在的宴太太。她与宴开元也不是三日两日的情分了,至少宴云楼的母亲发现她的时候,她的孩子都快要临盆了。   后来夫妻两人离了婚,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宴云楼法律上是判给了宴开元,但是一直跟着母亲在海城生活。   十八岁生日前夕,母亲去世,宴云楼被宴开元执意接到自己身边,借着生日宴的契机将他带到社交场里来,宣布他正式回到宴家,并将逐步接手中盛集团。   他记得那天他心情很差,被宴开元强行拉到台上,听他假模假式地发了两句言。宴开元揽着他的肩,一副吾家有儿终长成的感慨模样,说到动情处甚至有些哽咽。   宴云楼听的恶心,不耐烦地在台上四处打量。台下的宾客都是好演员,人人屏息凝神,做出一副认真动容的表情来。   这时大堂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缝,一个男人从外头静悄悄地溜进来。他穿了一身白西装,高个子,桃花眼,天生上翘的嘴角,一副狐狸相。   四目相接,男人有一瞬间的怔忪。接着他笑起来,右侧唇角勾起,露出一个深深的酒窝。   辉煌刺目的灯光下,台下如同一幅死气沉沉的静画,只有他是一张生动GIF。   宴云楼看见他张开薄唇,冲着自己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后来宴云楼才知道,他说的那句话是Salut, Beauté,一句法语,意思是:嗨,美人。   这个男人就是江辞。   作者有话说:   开新坑啦!还是一贯的狗血虐文风格!   全文已经写完了,会尽快放出,相信我会比之前的作品更虐更精彩~   另外《局外人》的下部《入局》在写了,前一阵子三次元的事情比较多,所以写把之前写了一半的这本《坏胚子》更了,这本更完就更《入局》!   希望大家喜欢这部新作品,收藏留言小鱼摩多摩多,爱你们! 第2章   宴云楼到达王朝的时候场子已经热起来了。   侍应生查看了他出示的邀请函,一路领着他朝大厅里走去。   长廊两侧雕龙附凤,LED灯管在凿刻过的影壁上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烈焰巨龙,脚下是重力感应的水晶地板,踏上去的瞬间蜿蜒出一道光痕。转过长廊,音乐鼓点和绚丽灯光骤然放大,气氛急剧沸腾起来。   室内很开阔,门口守着两只石狮子,抬头的影墙运用了典型中式建筑设计中的斗栱和檐顶,四周墙壁采用的却是代表着现代科技的聚酯纤维隔音板和多层漫反射的智能灯光,偏暗调的五色灯光在大厅逡巡,照射出的室内氛围玄妙地将前卫与传统相融合,透出一种奢靡且神秘的东方气息。   宴云楼一眼就看见了江辞。   江老板穿了一件白色的亚麻衬衫,一手搭在门口沙发背上,另一只手端着酒杯,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儿,正跟围在他身边的宾客叙闲话。   他身后站了一个保镖似的高大男人,从头到尾闭口不言,只一双尖锐的眼睛在人群中细细观察。宴云楼记得他叫向北,江辞身边出镜率极高的二把手,还有个娃娃脸叫向南的,不知道这会儿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身边的人跟江辞说了句什么,他一挑眉,牵着嘴角笑了一下,睫毛缓慢地扫过一对风流的桃花眼。不断变幻的艳红或水绿的光源从身后打在他的侧脸上,将他周身的冷漠扭曲成一种几近色/情的吸引力——很奇怪,单看江辞的身材,没人会把主意打在这样具有攻击性的成年男人身上,若是再加上他的身份,那简直等同于在胸前贴了个“生人勿近”的牌子。   江辞爱玩,喜欢漂亮柔软的小男孩,这在圈子里是公开的秘密。   但此刻所有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的人都不会否认,江老板本人,远比那些漂亮男孩带劲得多。   江辞很快看见了宴云楼,他抬了抬手,扬声叫了一声“云楼”。   前面带路的适应生很上道的将他往江辞身边引。   江辞搭着他的背,挑着几位客人三言两语地向他介绍过去,几乎都是些什么公司的总监副总,被点了名,着急忙慌地从怀里掏出名片来递给他。这些人身边一般带着伴儿,在这种场合下,这些伴儿就是装点面子的工具,和一枚胸针一条项链并没有什么不同,当然,他们大多数人的价格并没有胸针和项链贵。   “失陪一下,”江辞并不欲与他们多聊,跟身边围绕的人点头致意,“我带宴公子去楼上坐。”   二楼是半开放的连排包间,人几乎坐满了,这一层看起来就相对熟悉一些,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对着江辞的介绍能把人名和长相对上号。   宴云楼跟在江辞身后,看他一面招呼打过去,一面找到给他安排的位置,牵着他的手腕往前一提:“云楼,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眼前两位年轻男士,左边一位略胖,发蜡打的多,穿Dior新款衬衫,右边个儿矮,带金丝眼镜,板正地穿一身深灰色的定制西装。   “徐航,”江辞拍拍胖子的肩膀,“海关上徐总的公子,这一位,梁子川,申酉化工的总经理。”   宴家是城中世家的翘楚,两人都站起身来,端正神色同他打招呼。   这两位的名字宴云楼也听过,都是已经开始在圈子里做事的大少爷,宴家主业做造船航运,绕来绕去都避不开的关系。   梁子川先伸出手来,不动声色地从上往下将他打量一遍,禁不住露出一个惊艳的表情:“小宴总,终于见面了。”   “梁总,幸会。”宴云楼同他握手。   他记得这两位,都是他生日宴上因公事未来参加的客人。   江辞叫了侍应生来倒酒,开玩笑似的跟两人说:“我把我弟弟放在这儿了,一定替我照顾好了。”   徐航眼下青黑,面色浮肿,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笑声却很浑厚,虚虚托了一下宴云楼的手臂:“放心,你弟弟就是我弟弟,交给我就行了。”   江辞对着宴云楼摆了摆手机:“我还得下去一趟,有事给我打电话。”   宴云楼不适应他这种对小孩子似的待遇,点了点头道:“你忙。”   江辞一颔首,拿着手机又下到了一楼。   宴云楼四处看了看,这一层设计的很巧妙,灯光和气味都很适宜,提供电子设备和各类酒水,不像一般夜店乌烟瘴气的环境。   旁边梁子川和徐航起了个话题谈最近上涨的原油价格,宴云楼一边分出心来应付着说话,一边低头向楼下看去。江辞下了楼,正翘着腿坐在一进门的红丝绒沙发上,入场的宾客都先走过去同他握手。   他神情很随意,也几乎并不怎么起身,打完招呼就吩咐身边的人带客人去入座。宴云楼看了一会儿,就渐渐找到了规律。他也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江辞送他上楼时,身边的人都露出了那种惊讶的神色。   这种场合,请的宾客里彼此交好的不少,有仇的也能碰上,所以什么人做哪个位置应当是事先安排好的。一般侍应生服务的都是身份不太上档次的“散户”、玩咖或者叫来活跃气氛的交际花,而二楼都是圈子里有名的二代三代,由江辞手底下的人引着落座,偶尔向北或向南会出面陪着聊两句。这些人几乎没人带伴儿,也不像刚才似的没说两句话就有人递名片,场子还没到最热的时候,烟酒往来都还算克制。   宴云楼是唯一一个由江辞陪着落座的客人。   他手上拿了一杯伏特加在指尖转,徐航凑过来问他:“宴少爷岁数小,现在还在读书呢?”   “对,在联大,刚入学。”   “哦,那是江小爷的学弟啊?”徐航摸摸下巴,“他学的是什么来着?经管还是什么?应当是快毕业了吧。”   江辞的父亲江毅江湖人称江爷,江辞十七岁在德天盟里站稳脚跟,从那之后人人跟着尊称一声江小爷。   “是吗?”宴云楼应了一声,“我不太清楚。”   他话音未落,一楼已经热闹起来。影墙下摆了水晶T台,灯光从房顶扫射下来,DJ在台上高声喊了一声,楼下立刻开始积极地欢呼起来。   江辞独自一人坐在T台一侧的沙发上,看着台上涌上来的dancer开始合着音乐起舞。他低头饮酒,脸上神色很平静,甚至显得有几分无趣。   台上变了几茬,很快走上来一位穿着旗袍的外国美女,这尤物金发碧眼,美的不似真人,身上的旗袍衣叉开的极高,随着音乐的鼓点摆动,细长的双腿线条几乎全部裸/露在外。   美人踩着十厘米高跟鞋从台上一步迈下来,正挡在江辞面前。下一秒,她抬起一条长腿踩在了江辞身侧的沙发上,俯下身,同他鼻尖相对,四目相撞,两张唇几乎贴在一起。   宾客间爆发出激烈的起哄声。   如果忽略江辞那懒散样儿的话,这其实算得上是非常香艳而具有视觉冲击力的一幕。   美女穿着艳红色旗袍,双腿大开,将雪白的玉腿拦在男人的身侧,而江辞穿一件雪白的亚麻衬衫坐在红色的金丝绒沙发上,微微仰着头,唇角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两张出众而同样具有侵略性的脸被框在一处,眼波流转暧昧涌动,仿佛下一刻就会激吻在一起。   气氛焦灼。   片刻,美女眼睛一弯,从身后打了个响指,接着平白变出一朵带着露珠的娇艳红玫瑰,她将这玫瑰放到唇边一吻,折断了花枝,将花蕊像塞一片胸带巾一样塞进了江辞衬衣胸前的口袋里。   四周的叫好声响的更烈。   美女在这声音中将麦克风递给江辞,伸出芊芊玉手欲拉他上台讲话。   江辞没动,晃悠悠站起来,冲着麦克风说了一声“喂”。   来客又都笑起来。   江辞站在台下说了几句话,大意是感谢朋友们的捧场,大家今日玩得尽兴,三楼有客房,喝嗨了算他的。   他抬手朝二楼挥了一下,客人都很捧场,宴云楼听见有人嗷嗷朝下喊。   这酒吧是他的产业,但平日里在Rosie手下经营,Rosie就是那金发美女,刚才挽着江辞的手冲四周散了一圈飞吻。   音乐声重新响起来,分贝比原先更大,灯光也更闪,桌上重新上了一遍酒,侍应生在卡座之间穿梭,像不住游弋的鱼。   江辞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向北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二楼上来一溜儿质量极好的公主少爷。   徐航挑了个漂亮姑娘搂在怀里,一开始还记得照顾宴云楼,因为摸不准他性向,所以也不敢自作主张,只模糊问了两句。然而宴云楼看上去并不热衷,只是低头饮酒,弄的一排眼巴巴的姑娘少爷含恨而去。   温香软玉在怀,徐航也顾不上他了,抱着姑娘温声细语的说了几句,接着就只剩下了唇齿相接的渍渍水声。   灯光变得极其晦暗暧昧,鼻尖涌上一点清甜的味道,有人开始过来敬酒,宴云楼连着喝了七八杯,转头看见二楼也像开了闸的动物园一样开始混乱起来。   身边梁子川也没点人陪,他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酒杯攥的死紧,瞥见一点yin靡的场景就立刻慌乱地低下头去。   宴云楼记得他是有未婚妻的,前进实业的小女儿,有传言说明年开春就办婚礼。   “小宴总,”梁子川满脸通红,“那个,我晚一点还有事,现在要下楼跟江小爷打个招呼,然后我就回了,你看……”   宴云楼站起身来:“走吧,我跟你一起。”   刚才喝的太急,他也有点醉了。边上有客人搂着伴儿去三楼开了房,二楼一下子轻简不少。既然社交的任务已经完成,宴云楼也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   两人刚想下楼,对面又来了一拨人过来敬酒,这几位都跟宴云楼在生日会上见过面,于是多谈了几句,一直到桌上的酒都见了底。   侍应生走过来给桌上的空杯子添了一圈酒,宴云楼被起哄着碰杯,转身顺手拿起一个干净的酒杯一饮而尽。余光里徐航的头埋在姑娘胸前,脸色醉醺醺的有一丝痴态。   好容易应付完人情往来,宴云楼拿起外套与梁子川一同下楼,他喝的有些多了,梁子川比他还不成事,在楼梯上走的东倒西歪,只差没一头栽倒下去。   宴云楼看不过去,伸出两指拽住他后领,提溜小鸡仔一样让他立起来。   梁子川眼睛都睁不开了,也没觉得这姿势有什么不对,还大着舌头给他道谢:“小、小宴总,见笑了。”   下了楼,江辞正埋在人堆里喝酒,桌上散了十几个空酒瓶。他看起来倒没什么醉意,只眼角稍稍有些发红,衬衣被解开了三颗扣子,露出坚实饱满的一片胸膛。   “江小爷,”梁子川扶着沙发努力站稳了,端着杯子给江辞敬酒,“感谢招待,我、我晚上还有点事,喝、喝了这杯酒就先回了……”   江辞跟他碰杯,一饮而尽,朝身后的人招招手:“还能走吗?向北,来,送送梁总。”   梁子川快撑不住了,让向北扶着作着揖往后撤。   江辞眯着眼打量了一眼宴云楼:“还行?没喝多?”   宴云楼穿上西装外套,从桌上拿起杯酒来朝他一举:“我也先走了,祝江老板,财源广进。”   “这么早就走?”江辞蹙眉,眼神奚落,“宴家有门禁?还是宴公子十二点之后要变回灰姑娘?”   宴云楼没理会他的打趣,自顾自把酒喝干了,朝他略一点头,转身就要往外走。   刚迈出一步,下腹突然一热,四肢百骸瞬间窜起一阵细密的痒来。四周酒气蒸腾,宴云楼浑身发燥,大脑一片混沌,只觉得痒意愈演愈烈,陌生的欲望汹涌而来。   他诧异极了,猛地回头盯住江辞。   作者有话说:   希望不要被屏蔽呜呜,下一章上车,wb@鹿大款,关注我,内容会发到那里去~ 第3章   “怎么了?”江辞被他这眼神蛰了一下,不明所以道,“不舒服?沙发上坐一会儿?”   宴云楼慢慢坐倒在沙发上,勉强压制不断被欲/望侵蚀的大脑,四周晃眼的灯光和喧嚣的音乐随着他加速的心跳轰然作响。   江辞看他脸颊泛红,额头渗出汗水,质地良好的西装裤渐渐被顶出一个骇人的弧度,瞬间明白过来。   他目光一暗,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笑。   宴云楼皮肤白的跟雪一样,殷红的唇瓣微张着喘息,隐隐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一个若有似无的水红色舌尖。他金棕色的眼睛大而有神,现下被覆上了一层薄薄泪膜,像难耐到极致时忍不住要哭出来一般。   ……江辞额头上的青筋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有男人能长得这么勾他的魂。   “起来,我给你开间房。”江辞上前一步去摸他的脸,还没碰到,“啪”的一声被打开了手。   酒的后劲渐渐涌上来,宴云楼甩了一下头发,眼前开始发晕。他防备地瞥了江辞一眼,自以为目光有十分狠意,其实眼里水波潋滟,金棕色的瞳孔像是能够将人吞噬其中的粘稠琥珀。   “离我远点。”他沉声警告,手伸进西装口袋里摸索自己的手机。   江辞完全不怕他,勾着他小腿往外一撂,宴云楼浑身无力,两腿微微分开,整个人大张大合地暴露在他眼底。   江辞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扫过他那处,似笑非笑地目光牢牢锁住他,意有所指道:“就这样出门?像什么样子?”   他薄唇轻启,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来,宴云楼看清了,他说的是:发/情的公狗。   宴云楼眉头一跳,只觉得浑身燥热更甚,身下涨痛难忍,恨不得立刻纾解一番。   江辞不再多话,搂着他的肩将他撑起来,手从他后领伸进去往外一薅,宴云楼的西装外套就被整个剥下来甩在他右臂上:“自己挡着点。”   亚麻的布料有一种粗粝的质感,宴云楼的小臂贴在江辞胸前,随着两人走动的姿势不断摩擦,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越发的痒。他腿有些发软,但是江辞的肩臂非常有力,横亘在他腰间推着他上了三楼。   “江总,”三楼前台的漂亮小姐鞠了个躬,目光很规矩地在两人身上一闪而过,“您……”   江辞摆摆手,不欲多话:“给我开间房,近一点的。”   前台露出个无能为力的表情:“不好意思江总,今天客人多,半个小时之前就已经没有空房了。”   “王朝”开业第一天,江总身体力行地给自家产业提出第一条整改意见:客房真的是太太太太太少了。   身侧宴云楼呼出的热气打在他脖颈上。   江辞看他微微低着头,头发都被汗沾湿了,漂亮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流露出的气息不像平日里那样矜贵冷淡,反而给人一种可以被随意拿捏的错觉。这么近距离的对着这张绝色的脸,江辞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刚才喝过的酒像被火烧过直冲向头顶,几乎要烧光他的理智。就好像你最心痒的、梦寐以求的一道佳肴刚刚出了锅,扑鼻的香气不断叫嚣着“快来吃我啊”,这时候即使没有刀叉和盘子,你也不介意用别的法子把他吃到嘴里。   江辞带着宴云楼进了三楼的洗手间。   扑开最近的一道门,江辞把宴云楼往里一推,自己跟着站进去,关门,落锁。   “王朝”的装修都按最高规格,即使是洗手间里也华贵无比,入目一片金光闪闪,小百合的熏香放在台子上,所有内饰都第一天被启用,一点灰尘都找不出来。   可是即使装修再宽敞豪华,两个超过一米八的男人站在里面还是有点过分拥挤了。   西装被江辞抽出来,随意甩在熏香旁边,他把宴云楼顶在墙上,手伸下去隔着西装裤去摸——   ——————   宴云楼把卫生纸扔进垃圾桶,收拾自己的衣裤,冷冷地问江辞:“你满意了?”   哪里来的满意?江辞一头雾水。他刚才累得要死,想做的没做成还被人锁喉……虽然刚才他自己也爽到了就是了。   “爽完就走啊?道德标兵。”江辞看他从台子上拿起西装外套,一言不发地开门往外走,自己反倒像块用烂的抹布一样脏兮兮地被扔在隔间里,忍不住阴恻恻地出声道。   宴云楼转身,微微一掀眼皮,唇角一丝轻笑。   他声音里还有未散的情欲,但衣着整齐,长身玉立,优雅从容挑不出一点错来。   优雅从容的宴公子与五百块的江辞对视,语气有一丝轻佻的嘲讽:“江老板,”他说,“感谢款待。”   作者有话说:   ——————的部分,wb@鹿大款,关注我就能看到啦 第4章   江辞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正是十月底的时候,天气逐渐凉爽起来,清冷的风从头顶刮过,校园里的行道树开始落叶。   他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衣,下头是一条同色的休闲西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晃晃悠悠地朝停车场走去。向北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着,手上拿着他聊胜于无的“书包”——但没人知道那里面到底有没有装一本书。   江辞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浑身上下有一种难以形容但极其惹人注目的独特气质,再加上身后向北一张又凶又冷的面孔,两个人从校园里走出来,一路吸引了不少学生的目光。他这人虽然一看身世背景就不简单,但学校里其实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江辞的身份,一是怕在无意中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二是江毅现在只让他管着地下的那一半生意,绝口不提给他明面上的身份,明里暗里的似乎是并不想让他出头太过。   江辞这个人缺点不少,优点也明显,但你要是让他自己说自己最大的优点是什么,他肯定会说是“能忍”。他非常清楚自己还需要江毅的支持和认可,所以眼下自然只能将自己真实的野心和怨言完全隐藏在面具之下,事事以江毅的吹毛求疵为先。   委曲求全这件事并不容易,至少江辞敢肯定,城中这些世家子弟,没有一个能做到他这种地步的。但是俗话说“习久成性”,他二十年如一日地对着这个世界演戏,现在已经称得上是对这份工作如鱼得水了。他甚至想,若是以后发生什么意外导致他不再执着于手上的权利,那他就转头去逐梦演艺圈,他有自信自己一定比Rosie看上的那些什么狗屁男明星演得好。   外头的人看他过的风风光光的,什么同辈里最早接手家族事务的太子爷,不到二十岁就拿下江毅半壁江山的小阎王……可是他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要是换另一个人上,早就被干趴下了。   还有宴云楼,江辞忍不住想到,一看就是顺风顺水养起来的,宴家和娄家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蜜糖罐里捧起来的一个金雕玉琢的小公子,什么挫折坎坷都没经历过,连这个世界上万分之一的腌臜事都没见过。   江辞冷笑一声,他还记着宴少爷的仇呢,那天晚上在王朝,自己明明是好心替他抒解欲望,结果他爽完了翻脸不认人,还做出一副清高像来讽刺他。   他手里捏着指骨劈啪作响,恨不得将指头当成宴云楼胯下那根棒槌。   心里这么想着,他一抬头,竟然就在校门口看见了刚被腹诽的宴大少爷。   他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身边跟着江辞那个便宜弟弟,两个人推着两辆自行车,有说有笑的往校门外走去。   在这之前他们有小半个月没见了。江辞这些天一直在洪霜堂城西的仓库里,捣鼓从墨西哥转运过来的一批新型火炮零件,连学校的课也没来上过。但好在他快毕业了,上这学就是走个形式,从来也没人敢计较他的考勤。   江辞一皱眉,他知道宴云楼和江千钰认识,他拿到的那份调查报告上都说了,宴云楼的生母和江千钰的妈,也就是江辞的后妈,江毅现在的老婆,两人年少时是闺中密友,后来都嫁到了本市来,加上这些世家之间偶有走动,所以一直没断了往来。   后来宴云楼的母亲与他父亲离婚回到海城,有时候江千钰的妈还会带他去海城探病,顺便度个假。   但是他没想到宴云楼和江千钰关系这么好。   狗东西,江辞暗骂,对着自己就冷脸一张,连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对他那便宜弟弟倒灿烂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他越看越觉得宴云楼那张漂亮脸蛋上的笑碍他的眼,干脆堵在他俩走过来的那条路上,叉着腰站那儿等着。   最后还是江千钰先看见的他。   “哥,”江千钰朝他挥了挥手,笑得一派天真和气,“你也是准备回家吗?”   江辞这个弟弟比他小三岁,今年才刚十七。他家的孩子一直到高中都在家里由家教授课,所以大学上的都早,江辞自己也是十六岁就上了大学。   江千钰长了一张称得上端正的脸,五官很清秀,比起轮廓坚毅的江毅来更像他那个小白花的妈。他是联大的大一新生,学的是法律专业。多可笑,江毅这么个在道上浸淫了几十年的大佬,小儿子竟然是个要当律师的乖乖仔。   江辞自然不会对他弟弟冷脸。虽然他心里对江千钰没什么感情,但他在家里一直扮演的是一个亲切随和的好兄长,所以他不会允许自己在任何时刻脱离这个角色的人设。   “这就回,”江辞也对他笑,“让向北开车去了,稍你一块儿?”   “不用了,哥,”江千钰拍拍自己的自行车,“反正也不远,我骑车回去就行……而且我跟小楼早约好了去鼎香买蛋糕,上次妈妈说他家的桂花糕特别好吃。”   江千钰个头也随他那个妈,娇娇小小的一米七多点儿,他特别羡慕江辞一米八几的身条,又听他说多运动能长高,所以现在每天上下学都骑自行车往返。   小楼?啧,江辞酸了一下,叫的真亲切。   “宴少爷,”江辞把目光移到他身上,笑的十分和气,“又见面了。”   宴云楼冲他点了点头,眼神带着防备,又有些冷,但还是屈尊降贵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江总。”   江千珏仰头看着他们两个,黑溜溜的眼珠子有点好奇,“哥,云楼,你们两个认识的吧?”   “不熟,”宴云楼很快回答他,“就上次生日会上见了一面。”   他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江辞,只微微低头注视着江千钰。   这种态度本应该让江辞觉得很不爽,但他看着宴云楼在夕阳的映衬下格外艳丽多情的侧脸,眼睛好看,鼻梁好看,嘴唇好看,脖颈也好看,看着看着心里的气就消下去一半。   他不知道为什么宴云楼对他的敌意这么大,本以为经过上次的“图穷匕见”,虽然不至于让宴云楼立马爱上他,但两人的关系起码能稍微缓和一些,男人不就是那样吗,那里爽了心情就好了。   但可能是他这小半个月一直忙着,不像前些日子似的总往宴云楼眼前凑,他发觉宴大少爷对他好像更疏远了一些。   “江总,没别的事儿的话我跟小钰就先走了,那家蛋糕店生意特别火爆,去晚了就买不到了。”   江辞知道,宴云楼这是在让他滚蛋呢。   他细细看宴云楼的脸,说起来也怪,江辞从没有这么认真且迫切的追过什么人,有时候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办的那些事低三下气地太对不起自己,就像上次从“王朝”分开之后,他无数次地想起宴云楼最后那个居高临下的眼神,心里就想,算了吧,这么上赶着人家也不稀罕,何苦来哉。   可是只要再一次面对面地看见宴云楼,他那些故作镇静和心灰意冷就立刻被一股燃烧起来的热血所替代,还是忍不住巴巴地凑上去看他冷脸。   这就导致他直到现在都没能抽身。   他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觉得挺没劲的,又有点生自己的气,所以含糊应了一声:“嗯,你们先去吧,”他没再看宴云楼,端着一副好兄长的样子对江千钰随口嘱咐道,“路上骑慢点,注意安全,一会儿家里见。”   江家的规矩是每周要有一天回家里吃顿饭,但是鉴于其他三个人一直都住在家里,所以这个规矩等于是给江辞一个人定的。大概从前年开始,江辞推脱说公司离家里太远,自己从外面买了个公寓楼住。那公寓楼在公司和学校的正中间,安保措施很完善的一个小区,基础设施和装修也很不错,但是与江家大宅坐落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上,所以他渐渐地就不再时常回大宅去了。   江辞挺喜欢自己住的,别的不说,就算是世界上最敬业的演员,那也得有个下戏的时候吧。他做现在这个工作,烟、酒、枪械还有各种各样的伴儿都是少不了的,这些都是最刺激男人荷尔蒙的东西,人受了刺激就会不受控,而他绝不允许自己在大宅里出戏。   再加上每次回家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虽然江辞面上一点也没露出来过,但是心里其实是极其厌烦的。   知道江千钰到家肯定比他晚,江辞也不着急了,坐在后座上让向北慢慢地开。   他开着车窗,让窗外的秋风吹到自己脸上,心里又想到第一次见到宴云楼的时候。   城西那个仓库的地下室被改造成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审讯室,那天他正在里面试刚拿到手的枪,江毅突然给他打电话,让他收拾一下陪他去参加生日宴。   江辞浑身都是血和硝石的呛鼻味道,他回家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才起身往宴家赶过去。   到那儿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江毅跟他老婆和小儿子定然是不会等他的,江辞没惊动旁人,自己从门缝里溜了进去,一抬头,正看见那金碧辉煌的高台上站了两个男人,其中那个年纪大个儿矮的让他选择性的忽视了。   他一双眼睛只牢牢地盯住那个年轻男人。   就那一眼,江辞就给自己说,一定得把这个男的拿下。   极其耀眼的男人。   所有明亮的辉煌的光都照在他的身上,而他用那种理所当然的、目空一切的目光来表达自己对这种偏爱的厌烦和不耐。   他傲的坦坦荡荡。   江辞后来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被宴云楼身上的什么特质所蛊惑,才肯为他做到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程度。他以为自己是为了宴云楼那男模一样的身材和圣洁美丽的一张混血脸,但其实他第一眼的惊艳来自于宴云楼那一刻的眼神,那种被偏爱堆积起来的,有恃无恐的眼神。 第5章   江辞到江家大宅的时候江千钰已经回来了,手上拿着他妈爱吃的那个劳什子桂花糕,凑在付芊身前笑着说话。   江毅在一旁坐着喝茶,眼神落在他们母子身上,看上去心情相当不错。   江辞活动了一下面部肌肉,在心里对自己喊了一声“action”。   “父亲,阿姨。”他笑着走进客厅,将手上提着的林林总总的礼品盒挨着茶几放下,抬手跟江千钰打了个招呼。   “回来了?”江毅透过镜片看了他一眼,跟站在一旁的吴妈说,“给大少爷倒茶。”   江毅今年五十四岁,个高魁梧,目光极其精干。他这些年为了洗白身份热衷于扮演儒商,常年戴一副无框平光镜片,用以隐藏他一对猛兽一样的眼睛。   “哎,”江辞从他身边坐下,用手捧着茶杯,笑道,“谢谢吴妈。”   江毅把茶杯放下:“千钰说从学校碰到你了?一块往回走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刚才从校门口看见千钰的,本来想稍他回来,他还记得阿姨想吃鼎香的蛋糕,说约了同学一起去买,”江辞笑了一下,从礼品盒里掏了掏,掏出一个信封,“正好我记得CBD那边好像也开了一家鼎香,就过去跑了一趟。他们那边刚为VIP客户设了一个贵宾休息室,办理贵宾卡之后就可以在休息室里面点餐,喝个下午茶什么的非常方便。”   他把信封递给付芊:“阿姨,我办了一张卡,家里离CBD也不远,可以随时过去。”   “谢谢你呀,”付芊把信封接过来放在桌上,声音柔柔的,脸上是一个很标准的假笑,“但是CBD那边流动人口太多,环境有点乱的,我一般不过去那边。”   付芊是个娇小的南方女人,皮肤白皙,容貌秀美,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但其实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   “哦,是这样?”江辞做出一个有点惊讶的表情,点点头,“那是我考虑的不周到,”他脸色有点不好看,似有一种尴尬的窘态,“卡里还充了不少钱呢,那要不……我记得CBD有一间书店?千钰拿着卡去买点书?你上次不是说想买些大部头的法典什么的?……算了,你想买什么跟我列个清单吧,我让人买了给你送来。”   “没事,”江毅发话了,语气有点不悦,“让千钰自己去买,这么大小伙子了。再说身边都跟着人,有什么可怕的。”   “谢谢哥!你说的那个书店我知道,我们老师说那儿的法典可全了,我就是一直没抽出时间,不然早就想去逛逛了。”他白皙的小脸微微凑过来,放低了声音,悄悄话似的跟江辞说,“哥,你里面充了多少钱啊?”   江辞薅了一下他的头发,笑着说:“你随意买,买多少都算哥的。”   “那感情好,要是花我的零花钱我可真心疼!”   “说的和爸爸没给你钱似的,”江毅看着俩儿子兄友弟恭的样子,神色松弛下来,“你那零花钱够多了,还想涨到哪里去。”   付芊拉着他儿子的手:“不一样的呀,江辞现在在家里面的公司工作了,钱是自己挣的,花起来也不心疼。千钰伸手要钱,总要节省的嘛,花起来也不痛快的。等千钰也在公司里面工作了就好了,会挣钱才能会花钱嘛。”   江毅不出声,只低头饮茶。   江辞只好先表态:“千钰现在刚开学,学校里课程之类的还没熟悉吧,等过一阵到我这里来,看看想先接触一下什么类型的工作,我给你安排。”   “这样不好的,”付芊立刻说,“在你那里工作,大家都看着你的面子,他犯了什么错误也不会有人认真给他指出来的,要我说,家里那么多子公司,随便挑一个让千钰去历练历练就是好的,那天谁跟我说的,信康还是因讯什么的,都在招法律顾问的是不是……”   江辞心里冷笑,付芊不想让江千钰在自己手底下工作,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想让他儿子接手江毅合法的那些产业。   自从江辞十二岁开始进入洪霜堂,他这些年手上沾了多少污垢和鲜血,数都数不清。他到今天还事事亲力亲为,不敢一步行差踏错,在家里外面跟人拉关系陪笑脸,他为的是什么?难道为的是一辈子待在这个污泥谭里?   他干了五年没摸到江毅那些正经生意的一点边角料,江千钰屁都不懂的小毛孩子一个,没给家里生意出过一分力,清清白白长到这么大,就因为他有一个好母亲,他就能站到江辞头上把那些他竭力争取的东西据为己有?   付芊的野心太大,她若是同意江千钰在江辞手下干一阵子,也算是给江辞和外头看着的那些人一个说法,但是她知道江千钰在江辞手底下是出不了头的,免不了事事被拿捏,干再多年也是光杆司令一个。再者,她把宝贝儿子捧在心尖上护了那么多年,肯定是不愿江千钰碰那些脏事的。   江千钰确实跟个小王子似的,长得端正清秀,身上有一种江辞永远也不会有的正直干净的气质。虽然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但是他一直被保护的很好,思想比较单纯,对道上的事情几乎是全然不知。   江毅脸上没什么表情,江辞也不说话,等着看他的态度。   “妈,”江千钰摇了摇付芊的手,“我才大一呢,课都没上几节,哪里当得了什么法律顾问。而且我现在课也挺满的,要不等放寒假的时候吧,让爸爸看着给我找个实习,能帮爸爸和哥哥减轻一点点负担就最好了。”   “行了,到时候再说,”江毅发话,“厨房饭好了没有?先去吃饭。”   移步餐厅,江辞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心里暗道得亏自己聪明,在CBD先吃了一顿,不然今天晚上又得饿肚子。   “小少爷,晚上做的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吴妈笑着说,“今天上午付先生送来一大块和牛,太太嘱咐了好好料理,还有这个鸡翅、虾仁和排骨,都是你爱吃的味道。”   江千钰“哇”了一声,拿着筷子先给江毅夹菜,又给付芊夹菜。   “够了够了,你自己吃呀,别光顾着爸爸妈妈了。”付芊笑着也给他夹菜。   “哥,你也吃。”江千钰迟疑了一下,筷子尖在几盘菜上转了转,给江辞夹了一只鸡翅。   “好,谢谢千珏。”江辞连忙把盘子挪过去。   “你这孩子,”付芊连忙对江千钰说,“你哥哥吃饭规矩多,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江辞不说话,低下头喝了一口汤。   饭桌上先是江千钰在说话,讲他的社团活动,课程安排,教授穿了不一样的两只袜子,上着上着课教室里跑进来一只狗……   大家都很给面子的应和他的话题。   “对了,昨天我也没细问你,”付芊说,“你说你参加了一个什么学生会?做什么事的?”   “就是学生会的秘书处,组织组织会议活动啊,写写记录什么的。”   “这个好呀,”付芊笑着说,“你多积累一点经验,以后在公司里面工作都用的到的。”   “也有点麻烦,”江千钰微微皱着眉头,“我有一门选修课跟学生会开会的时间撞到一起,我不知道怎么跟学长学姐讲,总请假也不好。”   “问你哥哥呀,这些问题你哥哥肯定都经历过的,是吧江辞,”付芊转头看向他,“你跟小钰说说吧,你碰到这种情况是怎么办的呀?”   江辞心里翻了个白眼,付芊就是故意的,他一个月能抽出十天的时间去上课教授就该烧高香了,哪有时间参加什么学生会?   “上课还是重要的,像你这样的情况应当不是个例,你可以跟你学长学姐反应一下,或者自己先做个统计表,排除同学们各自有课的时间,选一个大家都有空的时候开会。你这么主动的解决问题,他们肯定也会觉得你处事周到,做事认真。”江辞笑了一下,“但是我也就是提个建议啊,我没参加过学生会工作,具体你们怎么操作我也不太清楚。”   “哥你说的有道理,我就按你说的做,不然老是请假我也不好意思。”   “嗯,”江辞对他说,语气很真诚的样子,“有什么事不好办跟哥说,哥帮你出主意。”   江辞觉得说到这他今天的工作量就完成百分之八十了,往后付芊再挑什么事儿他都懒得再理了。吃完饭付芊老大声地跟吴妈说悄悄话,嫌他没吃江千钰给他夹的鸡翅,语气阴阳怪气的。江辞就当没听见,自己溜达到花房去看花了。   饭后惯例是江毅叫他去书法谈事,这是他家的规矩,不在餐桌上谈公事——付芊怕教坏他冰清玉洁的小儿子。   江毅坐在老板椅上喝茶。   江辞站在书桌前面,微微弯着腰,听见江毅问道,“上次跟你说的事,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江辞一顿:“我这些天考察了一些市面上的安保公司,也跟几家公司的法人想办法接触了一下,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有点风险的。”   江家在“德天”的生意主要分为四个板块,分别是武器交易、娱乐场所、私人安保和信息网。这四个板块由四个部门分别进行管制,负责“私人安保”的是流风堂。   江毅前些天提出来说要开设一个安保公司,把流风堂的生意变成正经生意。   江辞琢磨了一下,这件事并不好办。   说是私人安保,但其实江家养的这些人干的是暗杀行刺和伪造事故的活儿。如果把这个堂口变成合法公司,那帐怎么走?合同怎么签?审查怎么应付?如果把原本的这些业务全都一刀切,只做正规安保工作,那堂口里这些身怀绝技的亡命之徒也许会被道上的其他家族接手,从而威胁到江家的地位。流风堂提供的服务几乎遍布江家所有的业务,比如军火的护送和娱乐场所的管理,同时它还是江家与其他各大家族建立往来的重要手段,这种变动绝对会带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后果。   “公司还是要开,明面上的那些应付检查,其他的业务私下里做,这样不行?”江毅有点不耐烦。   “那万一私底下的业务出了事……”   “合同上做点手脚,这些人都是法盲,出了事就是底下人的私人行为,把公司摘出去就行了,这还要我教你?”   江辞心头一震:“父亲,这些人命都卖给江家了……”他突然顿住了,话勉强在嘴边一转,“如果真的出了事,顺藤摸瓜,难保不受牵连。”   “那就在出事之前铲除这些隐患,”江毅摘了眼镜,那双狠戾的,冰冷的眼睛毫无阻碍地直直盯着江辞,“江辞,心软是成功的大忌,你听明白了吗?”   江辞眸光一闪,微微低下头,说了声“是”。   “这件事真做起来是有点麻烦,所以这段时间还要辛苦你,没事的话就早回去休息吧。”江毅语气和缓下来。   江辞态度恭顺地向他告辞,转身出了书房的门。 第6章   向北站着江家大宅的门外,手里拿着江辞的西装外套。   他站的很直,肩背绷成了一条直线,右手贴在工装裤的裤缝上,整个人像一柄锋利的长刀。   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但他脸上却没有丝毫不耐的表情,一双尖锐的眼睛紧紧盯在门上,目光沉稳而幽深。   直到江辞眉目阴沉地从门里走了出来。   向北快步迎上去,将西装抖开披在他身上,低声说:“外头冷,先穿上外套。”   “没事。”江辞随口应了一声,但很顺从的微微塌了一下肩膀,把手从西装袖口里伸了进去。   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默不作声地坐上了车。   性能极好的黑色轿车很快流入傍晚的街道,窗外斑驳的街景一扫而过,霓虹灯的光滴落在江辞脸上。   没人开窗,车内形成了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   江辞靠在椅背上,眼神发散,手指在膝盖上无规律的点了点——这是他思考问题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向北知道他心情不好。   其实这些年江辞在面对江毅和付芊的时候一直还算平静,不是他脾气好,而是强逼着自己放宽心。他曾经跟向北说过,要是什么事儿都往心里去,他早就让这一家子给气死了。   向北记得,很多年前,江辞最后一次在江家大宅失控,是那一年付芊过生日的时候。那时江辞才十二岁,刚从寄宿制小学毕业。付芊的娘家家世很雄厚,几个哥哥别管成不成器,因为背靠付家和江家,都混的人模人样的。付芊的生日宴设在江家大宅,她几个哥哥大概是为了讨好付芊,又或者是觉得江辞的存在对自己的外甥是个威胁,明里暗里的一直拿江辞说嘴,当面说的话很难听,说他是个累赘,小小年纪就性情阴暗,不懂得礼貌也不开朗,长大了还不一定怎么拖累家里人。   江辞都忍了。   但在餐桌上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发难,不满江辞对付芊的称呼,一定要江辞改口叫“妈妈”。   江辞一掀眼皮,眼神阴沉沉的:“我妈妈已经死了,”他看向付芊,一字一句地问道,“阿姨,你要做我的妈妈吗?”   那天的结局是江毅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打了江辞一个耳光。   江辞仿佛是被这一个耳光打醒了,从此开启他的演员生涯,再也没跟这个家里的任何人起过龃龉。   所以向北想不出来,江辞今天为什么会表露出这种,几乎称得上是失态的情绪。   “阿北,”江辞在车后座上叫他,声音清凌凌的有一丝疲惫,“我有个事儿要跟你说。”   “嗯,我听着。”向北稍稍放慢了车速,将车载空调关小。   “老头子给我下了个命令,”江辞揉了揉眉头,目光晦暗深沉,天生带笑的唇角绷成了一条直线,“他让我搞个安保公司,洗白流风堂。”   向北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向他。   “其实前一阵我就在考察这个事儿了,一直没跟你说,是怕你多想。”   江家的四个堂口里,军火和安保由向北主管,娱乐场所和信息网由向南负责,他们向上直接向江辞汇报,向下管理每个堂口的分管堂长。   所以江毅提出的这个要求,动的其实是向北的权和人。   “老头的意思是把流风堂现在在做的事转入地下……我没答应他,也没拒绝。但是我要先跟你表明我的态度。”江辞直视着后视镜里向北的眼睛。   他的声音低沉,语速放的很慢,像是已经将这些话在脑海中考虑了千百遍,在这一刻才终于郑重其事地说出了口:“我现在还没有资格跟江毅说不,但我绝不会让我的弟兄们做无畏的牺牲。”   他现在还不能跟江毅正面抗衡。   虽然表面上看江毅已经放权给他了,但是他知道,他父亲猛兽一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江毅仍然在一切事务上有压倒式的话语权,遥遥操纵着江辞将各个堂口的权力握在自己手心里。   “我会给出一个两全之策,尽我最大的努力。”江辞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把这件事对向北全盘托出有很大的风险,如果向北走漏风声,或者他自己就另起炉灶,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但是他知道向北不会。   这个世界上他的父亲不可信任,继母、弟弟、乃至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信任,但是向北可以信任。   向北永远不会背叛他。   他有这个自信。   果然——   “都听你的,”向北的声音没有一丝迟疑,坚定地几乎让人心口发烫,“我相信你,永远都相信你。”   江辞知道,他是自己最忠诚的拥趸,永远不会背叛的信徒。   第二天白天,向南去学校接班。   江辞在年级主任的办公室里谈话,向北门神似的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外。   向南垫着脚尖轻轻走过去,从背后往他身上一跳,一只手搂着他的脖颈,一只手捂他的眼睛,笑嘻嘻地压低嗓子说:“猜猜我是谁?”   “别闹。”向北把他从自己身上拽下来,手抵着肩膀按在墙上。幸好他认得向南的脚步声,要不然某人已经断手断脚躺在地上了。   “老大还没出来?”向南被他按住了也并不抵抗,伸头往办公室里张望,“签个字这么久?没别的事儿吧?”   “我一直听着呢,”向北应了一声,看他探头探脑的样子,像是动物世界里脸颊圆乎乎的小浣熊。向南一张娃娃脸,两只圆眼睛,身高倒是拔起来了,但是身板仍是少年人似的清瘦纤细,脆弱的一截细脖颈在向北掌心下随脉搏跳动,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拧断似的,“你这么早就过来了,老大交给你的事儿办完了?”   “那必须的!”向南抬着下巴,神情有点自得。   向北把目光从他的脖颈上移开,嘴唇紧抿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流风堂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知道了?”向南愣了片刻,被他这样质问也没有任何不快,仍然是一团和气的一张娃娃脸,好声好气地解释:“老大带我出去办事,没有公开行程,那就是要保密的。即便是你,我也不能违反保密协定,对不对?”   向北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不太舒服。   可能是习惯了向南总缠着他,事无巨细地在他耳边叨叨,所以他总是会忘,忘记向南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是江辞的一把枪,然后才是自己的兄弟。   “你心里别不舒服,”向南看他不出声,安慰道,“老大这些日子为这事操碎了心,我跟着他跑了几次,看这事虽然难办,但不至于找不到两全的法子,更何况原来再苦再难的事咱们都经历过了……”   “好了,贺主任,不必再送了。”江辞从办公室出来,穿了一件紫罗兰色的真丝衬衫,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神色懒洋洋的。   他后面跟着殷切的年级主任,正弓着腰对他陪笑,一张老脸笑成个含苞待放的菊花,与平日里对待其他学生的态度判若两人。   向南止住了话头,与向北一起背着手站到了江辞身边。   大概是身边三个男人的气势和海拔让贺主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没再坚持要送客人下楼,赶在江辞耐心告罄之前闭上了嘴。   江辞掏了掏耳朵,一边抬腿往楼梯走去,一边跟向北说:“你不是还有事?先回去吧,小南在这儿。”   “我不着急。”向北说,“我三点之前回堂里就行……”   他话音刚落,只见江辞突然停下了脚步。   楼梯间墙壁上一个大大的“2”,江辞猛然瞧见,心念一动,“对了,宴云楼这个时候有课来着吧?在哪间教室?”   向北的目光微微暗沉下去。   “投资经济学,在213,”向南脑子好,过目不忘,“走廊头上左边第一间。”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向北一眼。   都走到这儿了,没有不顺个便的道理,何况他一早上净对着贺主任那张埋汰脸了,现在就想借宴云楼那张漂亮脸蛋净化一下眼睛:“小南跟我去找他一趟,阿北回吧。”   江辞在教室门口等了十来分钟,下课铃一响,早已饥肠辘辘的学生们鱼贯而出。   九月开学以来,他堵宴云楼下课这事发生了没有二十次也有十几次,所以现在看他班上的学生个个都觉得怪眼熟的。   江辞的气质看起来不太好惹,后面又总是跟着个保镖一样的年轻男人,所以寻常学生并不敢上前同他搭话。有几个女孩子结伴往外走的时候偷偷瞥他,江辞看到了,冲她们笑了一下,端的是十分的英俊潇洒。   宴云楼从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班上那个平日里活泼可爱的宣传委员正一脸娇羞的站在江辞面前,两只手紧张地握在一起,低着头咬着樱唇,脸色红的像窗外的枫叶。   旁边几个为她加油打气的小姐妹手牵着手凑在一起。   而江辞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目光遥遥落在宴云楼身上,唇角牵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宴少爷提着书包,身姿笔挺的站在教室门口,穿了一件英伦风的卡其色短款风衣,洁白的牛津衬衫,矜贵的漂亮脸蛋上是令人胆寒的平静表情。他与江辞对视,因为个子更高而微微垂下眼睫,蜜糖色的金棕色瞳孔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近乎璀璨的夺目光芒。   “姜小雅小姐,是吧?”   姜小雅猛地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男人放大的俊脸,一颗心开始扑通扑通大跳,“……对,是、是我。”   江辞右侧的唇角微微牵起,好像被她这幅手忙脚乱的样子逗笑了。他稍稍低头,往她面前凑近了一点,修长手指朝她勾了勾,意思是“附耳过来”。   姜小雅耳朵尖红的要爆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听江辞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接着,宴云楼看见她浑身悚然一震,表情如遭暴击地转头看了自己一眼,脸上浮起一种失落的震惊,其中又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兴奋。   宴云楼心头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姜小雅踉踉跄跄的走了,从背影看如同骤然之间经历了巨大的创伤,浑身透露着一股凄凉的味道。   江辞没看她,笑眯眯地跟宴云楼打招呼:“下课了?这大中午的,老师怎么还拖堂呢?饿了吧?”   “你跟她说什么了?”宴云楼语气不悦。   自从两人在生日会上见过面后,江辞对他的兴趣表现的十分明显,被多次拒绝也并不气馁,总三天两头地来学校堵他,乐乐呵呵地说几句话,并意图送他回家/一起吃饭/陪他自习……但这是江辞第一次跟他的同学搭话。   “想知道啊?”江辞一挑眉,桃花眼里的光有些不怀好意。他往前一凑,右边脸颊上那个圆悠悠的深酒窝就落在了宴云楼眼里,里头好像盛了一罐花蜜,让宴云楼想起小时候外公院子里随风飘过的清甜槐花香气。   江辞笑嘻嘻的:“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宴云楼扭头就走。   “哎哎哎,别走啊,”江辞忙上前拦他,“不亲就不亲嘛,干嘛这么小气。”   “你有事吗?”宴云楼咬着牙,“有事就说,没事别挡道。”   “有事啊,大事。”江辞面不改色,张口就来。   “什么事?”宴云楼耐着性子。   “我想请你吃个饭。”江辞笑道。   “我中午有约了。”   “没事,加我一个也行,”江辞也不挑,“你的朋友吗?大家都是年轻人,我这人性格好,也爱交朋友,保准带出去不给你丢面儿……”   “我约了小钰,”宴云楼打断他的话,“你要去吗?”   江辞一愣,觉得宴云楼话里似有深意。可是他自认演技修炼的出神入化,从来没在宴云楼跟前露过马脚,所以他应当是不知道自己跟江千钰的塑料兄弟情。   江辞只想跟宴云楼两个人待着,要是带上江千钰一起,他就得始终端着架子扮演好哥哥,还不能对宴云楼表现的太露骨,又累又没趣。   “你们吃什么去啊?”江辞问。   “烤肉。”似乎是嫌弃他话太多,宴云楼英挺的眉头皱起来,语气有点不耐烦。   江辞有点迟疑,但又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心想美人就是美人,生气也好看,不耐烦也好看,但若是能对他笑一笑,那肯定更好看……   “哥?”江千钰的声音远远地从楼梯口传过来,“向南哥也在呀?”   “小少爷。”向南躬身向他问了个好。   便宜弟弟白衣黑裤,脸颊白净,发型齐整,一看就是学校里最认真上进的那类优秀学生。他快步走过来,表情有些困惑,看了看江辞,又看了看宴云楼,“哥,你怎么在这儿啊?你来找……小楼?”   “我刚下课,正好碰见宴少爷,”江辞随口胡说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他对着对江千钰招了招手,笑道,“你也在这个楼里上课?”   “我在逸夫楼,”江千钰说,“我跟小楼约了中午去隔壁商场吃烤肉,所以过来找他。”   话都说到这儿了,江千钰不能表现的不懂事,“哥你中午有事吗?没事的话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江辞不想放他们两个单独相会,于是不顾宴云楼的美人眼刀,爽快地答应了江千钰的邀请:“行啊,正好你俩上大学之后我还没请你们吃过饭呢,这顿当哥的请,你们随便点。”   江千钰说了句“谢谢哥”,冲他露出一个特别淳良的笑。   江千钰跟宴云楼对视一眼:“哥,学校离商场挺近的,不如我们走着过去吧,不要麻烦向南哥去开车了。”   “行啊,”江辞没看见他俩的小动作,把车钥匙递给向南,“我跟他俩走过去,你把车开到商场停车场去。”   作者有话说:   猜猜江辞跟姜小雅说了什么哈哈哈哈 第7章   三人到达烤肉店的时候向南已经订好了座位。   服务员走上来问好,带着客人往里间走,店里有一种十分温暖的带一点烟火气的味道。   这间韩国烤肉店位置显眼,装修精致,四周是玻璃的墙面,红纱窗帘敛在两侧。店内没有包厢,长桌软椅被隔板档开,分割出半开放的区域。店里客人不多,江千钰兴致勃勃地选了靠窗的位置,宴云楼紧跟着在他身边落座。   “向南哥也坐吧,哥哥请客,人多热闹。”江千钰仰头朝向南道。   “谢谢小少爷。”向南只微微弯了一下腰,直到听江辞发话说了“坐”,这才应了一声,矮身落座。   他这点跟向北有些不同,向北有十分严谨的身份界限,对除了江辞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天生一副冷冰冰的凶样儿,绝不会像他一样在桌上还有外人的时候与江辞一起用餐。江辞知道他的规矩,碰到这样的事也并不让他。但江辞也说过,他手下这么多人,其中唯有向南最与他相像。说像并不是指相貌或身材,而是指为人处事的方式。说白了就是能演会装,知道以什么身份和态度应对不同的环境和对象,从而最粗暴直接的达成自己的目的。   江千钰翻开菜单,一口气点了八九盘店里最贵的烤肉和林林总总的海鲜拼盘。向南负责跟服务员确认订单,细细问过了每个人的忌口和偏好,又点了两份蔬菜沙拉,两份芝士玉米,一份蔬菜饼,两份参鸡汤饭和两份石锅拌饭。   江千钰跟宴云楼在聊食堂的菜色,江辞听宴云楼那张薄薄的漂亮红唇一张一合地发出刻薄无情的吐槽,说东苑食堂的例汤淡的像冲过三次的刷锅水——他忍不住乐了出来。   “哥,怎么了笑这么开心?”对面两人同时转头看向他。   餐桌上方有一盏明亮的澄清橘灯,宴云楼的脸孔在灯下泛出温暖的柔光,他舒快的神色还没来得及转变,蜜糖色的瞳孔流动着巧克力一般柔滑甜腻的光彩。   这是今天宴云楼第一次正眼看他。   “没事,”江辞也禁不住随着宴云楼一起高兴起来,他伸手挪了挪刚端上桌的盘子,眯着眼睛笑道,“今天多吃点吧,抚慰一下你们俩受伤的心灵和肠胃。”   火红的烧炭在烤炉里烘出干燥的热气,江千钰自告奋勇来负责烤肉,宴云楼在一旁拿着大剪刀帮他分割大块的鱿鱼和腌肉,向南把空了的盘子及时撤走,再把刚加的菜端上桌来。   ——江辞歪倒在沙发上玩手机。   江千钰手脚很麻利,把烤熟的肉片均分到每一个人的盘子里,江辞第一次没拦住,第二次连忙摆手:“甭给我了,我今天胃不太舒服,不太想吃肉。”   “啊?”江千钰愣了一下,顿时露出一个懊悔的神情,“哥,你来之前怎么不说呀,那我还叫你来吃烤肉?”   “没事,”江辞朝他俩笑,“好不容易请你们吃次饭,你们吃的开心我就开心。”   江千钰非常不好意思,一边吃一边小声念叨,“哥哥胃不舒服的话,肉不能吃,海鲜也不能吃……”最后能吃的竟然只剩下几盘蔬菜沙拉。   宴云楼心里清楚江辞是故意的,但又不能跟江千钰直说,只能不断用眼神向江辞表达他的谴责。   不过江辞没太有空接收他的眼风,他今天从落座开始就一个一个的接电话,座位上不能敞开了说,他跟向南换了位置,坐在了宴云楼对面,饭没吃到一半,已经往外头跑了两趟。   再回到桌上的时候正好上了主食,江辞也不知道是真饿了还是气不顺,连江千钰叫他也没听见,只顾着低头扒饭。   他进食的速度比常人快很多,会习惯性地先舀一大口饭再在嘴里细嚼,餐盘里的食物总是吃得非常干净,连做调味料的洋葱都会吃掉。   向南引着江千钰和宴云楼谈别的话题,什么最近新上映的电影,哪家公司出的新款游戏机,还有学校里的同学关系……   江千钰说的正开心呢,江辞的手机铃声又响了。   任谁说着话的时候三番两次被人打断都不好受,江千钰表情有点悻悻的,停下话头,低头用筷子尖碾盘子里的一点土豆泥。   “江总,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不用管我们,”宴云楼忍不住说,“吃完饭我们直自己回学校就行。”   江辞看了他一眼。   他用纸巾擦了擦手,把手机拿起来给向南看了一眼:“吃完了吗?”   向南点点头。   “结个账,”江辞说,“你回去替我把这事儿解决一下。”   向南迟疑了一下,“老大……”   “没事,”江辞摆了摆手,“去吧。”   江辞身边不跟保镖,多数时候向北或者向南两个人中有一个跟在他身边,对外是助理的身份,其实最主要是为了安保。   “今天事儿多,”江辞对江千钰和宴云楼道,“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们吃饭了。”   “哥,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江千钰对他说。   “没事,我这饭还没吃完呢。”江辞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沿,笑道,“你刚才说你们秘书处的处长和副处长闹别扭了?为什么?”   刚才他一直看手机,宴云楼还以为他没听到桌上在讲什么,没想到他还能接着被打断的地方续上话。   “哦,听他们说是副处长在追处长,处长不答应,所以两人闹的有点僵……”江千钰不是好八卦别人隐私的性格,所以知道的也一知半解的。   不过这么开了个头,话就继续说了起来。“宴少爷加入了什么学生会吗?千钰参加的这个秘书处好像工作并不少,我看他还挺忙的。”   其实他不必问,宴云楼每天上几堂课,开什么会见什么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没参加学生会,”宴云楼说,“学生会并不好进,小钰很优秀。”   江千钰脸红起来。   “你也很优秀啊,”江辞微笑,“肯定是宴少爷在中盛的工作太忙了,没时间参加学生会,也对,有得必有失嘛。”   宴云楼听出他话里的深意,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江千钰,张口道,“不算忙,现在这个年纪能做什么,添乱罢了。”   现在世家子弟里不在公司里任职的已经是少数了,江千钰算是一个例外,但是他自己仿佛全然没听出来江辞的话中话,反而疑惑道:“哥,你俩怎么互相这么客气啊,都是朋友,叫名字就可以了,是吧小楼?”   宴云楼绷着一张俊脸,半晌,禁不住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那我叫你云楼,你跟千钰一般大,叫我辞哥就行。”江辞笑眯眯的,狐狸尾巴简直要露出来。   “……辞哥。”宴云楼皮笑肉不笑。   江辞喜滋滋地走出烤肉店的门。   饭后他送两位大学生回学校,江千钰怕他有工作在身,来来回回跟他礼让了半天。   江辞随口跟他打太极,转过拐角的时候往后瞥了一眼——这原本只是他习惯性地的动作,却正巧看到身侧的玻璃墙上,突兀地映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第8章   那人跟在他们身后五六米之外,江辞估摸了一下,二十来岁的男人,个头一米七左右,看走路的姿态不像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他怕打草惊蛇,于是没有作声,借助拐角的玻璃墙又短暂地瞟了一眼。   宴云楼走在他身边,观察他神色猝然紧绷起来,忍不住低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他想回头去看,被江辞一把按住了肩膀。   “云楼,千钰,”江辞把手搭在他们两人肩上,语气仍旧是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儿。他一边拥着两人往商场门口走,一边解释道,“我突然想起公司里有点急事,就先不送你们了。你俩自己回学校,路上注意安全,别跑太快,别闯红绿灯。”   宴云楼皱着眉头,用眼神询问他。   江千钰无知无察,笑道:“哥,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用得着这么嘱咐我们?”   江辞揉了一下他的头发:“听话,”他冲宴云楼点点头,语气有安抚的意味,“没事,跟紧千钰。”   他不知道那位跟踪者是否有同伙,不过既然敢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他就不能让这人须头须尾的回去,这不是他的作风。他其实并不担心江千钰,小少爷身边藏着的保镖不下一只手,除非大张旗鼓的在街上朝他放暗枪,否则江千钰的安全系数几乎可达百分之百。他让宴云楼跟着江千钰也是因为这个,他知道身后那人的目标绝对是自己,所以没必要让其他人跟着赴险。   江辞拍了拍他俩的肩膀:“去吧,我也回了。”   ……   “小楼?”江千钰叫了他一声,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江辞走远的背影,“怎么了?出什么神呢?”   江辞身后,小个子男人鬼头鬼脑地往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一溜烟跟着江辞窜到了楼梯间门口,然后悄悄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进了门。   “没事,”宴云楼迟疑了一下,还是对江千钰说,“走吧,我们回学校。”   路上江千钰停下来买了杯奶茶,他问宴云楼要喝什么口味的,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他。   “怎么了?”江千钰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怎么今天总是心不在焉的?”   “我不喝了,”宴云楼回过神来,“刚才吃多了,现在有点犯困。”   两人走到商场门口,被十月的凉风吹了一下,江千钰突然一拍脑袋,“哎,我忘了个事儿,”他伸手去掏自己的书包:“我哥的车钥匙还在我这儿呢。”   刚才在餐厅时江辞的车钥匙放在桌上,上菜的时候让盘子里的冰水滴了两下,江千钰拿纸给他擦干净了,见他和向南都没带包,钥匙放在裤子口袋里又硌人,就跟他说:“哥,你车钥匙先放我包里吧,走的时候我再给你。”   结果两人都忘了这事。   江千钰把那车钥匙找出来,有点着急:“我得给我哥送过去,他还有急事呢。”   “我去送吧,”宴云楼突然说,“你不是三点还要上课吗,还有不到二十分钟,一来一回肯定来不及了。”   “那怎么好意思,”江千钰连忙道,“太麻烦你了。”   “跟我不用这么客气。”宴云楼从他手里接过车钥匙,“你回学校吧,路上小心,别太着急。”   “你怎么也跟我哥似的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江千钰笑起来。   宴云楼看着江千钰天真单纯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微微一沉,眼前浮现出刚才江辞不动声色地找借口离去的样子。他跟江千钰说了再见,迈步往楼梯间走去。   推开门,楼梯间里的声控灯因为大门轴承发出的嘎吱响声而突然亮了起来。宴云楼一边下楼梯,一边观察楼梯间的全貌。没有监控,粉刷的非常干净,地面没有杂物……   他突然顿住了。   地下一层的一侧墙壁上,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突兀的出现了一只运动鞋的鞋印,男人的鞋印,具体码数他估计不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比刚才那个鬼祟的跟踪者鞋码要大。   地面上散落了一小片掉落的白漆……   江辞今天穿的是皮鞋,宴云楼心里一跳……跟踪他的不止一个人。   他打开门,从地下一层的停车场跑出去,沿着墙边谨慎地搜索……没有,到处都没有。宴云楼回到出口往反方向找,突然在前方三十米处看见了一扇门,上面光秃秃的钉了一只钉子,本该挂在上面的门牌不知所踪。   他眼神一亮,轻声走过去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拉开了门。 第9章   迎面而来一个挟风的拳头,力量似有千钧,直直朝着宴云楼的太阳穴飞过来。   宴云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了门上,紧接着拳头擦着他的皮肤蹭过去,留下一片显眼的红痕。   “怎么是你?”   江辞堪堪收住拳头,皱眉瞪他,口气很冲:“你疯了?跟过来干什么?!”   他额角上的头发被汗沾湿了,呼吸有些急促,质地精良的衬衣布料被随意撸到小臂上。   他身后,狭小的杂物间的地上趴了两个人,稍远的那个宴云楼见过,是在楼梯间门口跟踪他的小个子,这人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上,用以伪装的口罩和帽子散落在脑袋旁边,后背的起伏非常微弱,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   另一个高个的男人应当就是楼梯间里鞋印的主人,他正被江辞踩在脚底下,一身利落的短打扮沾满了杂物间的灰尘,嘴里嘶嘶吸着冷气,浑身剧烈抽搐着。   “我给你送车钥匙。”宴云楼视线转了一圈,又转到江辞脸上。他微微扬了扬下巴,点点那个小个子男人,“还活着吗?”   江辞紫罗兰色的衬衫纽扣崩开了一颗,露出大片赤裸的饱满胸肌。   他“啧”了一声,“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他脚底下那个男人猛烈地抖了一下,挣扎着要睁开眼睛去看宴云楼,被江辞飞起一脚翻了个面,额头撞在墙上昏了过去。   宴云楼对这种暴力场面有点生理性的不适,皱着眉头微微别过了头。   江辞没看见他的表情,出声道,“一会儿没事?帮我个忙,把我送回去。”   “你不让人来接你?”   “用不着,”江辞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胳膊上的血,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出了一道伤口,“车停在B16,出门右拐。”   他没有一点麻烦别人的自觉,见宴云楼站着不动,还好意思张嘴催,“快去啊大哥,愣着干什么呢。”   宴云楼额角直跳,但看着地上两个不明生死的“刺客”,和大刀阔斧坐在那个高个子背上的江辞,心里想,让江辞一个人把两个成年男人弄回去,委实有点难为他了。   宴云楼把车停在杂物间门口,江辞已经拿杂物间里的废绳子捆好了两个废物,一手一个一夫当关地走过来,他没开后备箱,拉开后座把俩人一个叠一个叠的扔在脚底下,然后自己坐进去,稳稳当当地踩在了两人身上。   宴云楼转头一看,杂物间门口一个黄色的小门牌正挂在钉子上左右摇晃。   在停车场出口进行人工缴费的时候宴云楼身体僵硬,表情紧绷,他的车后座上现在躺了两名人质,若是尚未苏醒便罢,若是突然醒来并弄出点什么声音,那他就有嘴说不清了。   他从后视镜里望向江辞,人家江先生一脸若无其事地冲着他笑,还特别懂礼貌地探着身对收费员说谢谢。   江辞觉得宴云楼有点紧张,可能还有点生气。这是他第一次坐宴云楼开的车,他开的很快,但还算平稳,只不过全程除了问地址之外没跟江辞说过一句话。   江辞自说自话说的口渴,忍不住换了个姿势仰在后座上,拿出手机给向北打了个电话:“阿北,”宴云楼听见他叫了一声,“抓了两个‘卯’,现在回城西,门口等我。”   宴云楼按照地址将车停在城西仓库的门口,说是仓库,但这栋房子其实是个独栋别墅一般的设计,白墙红瓦,外墙爬满了苍翠的藤蔓植物,如同童话里的森林小屋似的。别墅占地很大,宴云楼预计千亩打不住,别墅外延种满了高的低的树荫灌木,只是看得出有人细心打理,并不显得杂乱破败。   向北带着人等在门口,神情非常严肃寒冷。   江辞自己开门下车,一手拽一个将两位战利品从后座里揪出来,立马有人自向北身后走出来把人接住。宴云楼这时仔细再看,才发现这俩“卯”手脚都被打断了,软绵绵地被拖在地上往后院里走,但是浑身上下不见一滴血,身形非常诡异。   “老大,”向北着急地往他身上看,转着圈摸了一遍,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没受伤吧?”   “不要紧,”江辞说,他转头往宴云楼那边一招手,说了句,“来”。   “云楼把我送回来的,”他拉他的手臂,嘱咐向北,“我去换件衣服,让宴公子进去坐,给倒杯咖啡。”   宴云楼本来不想进门,但是江辞说完这句话就率先走了进去,他不想让手底下的人难做,只好在向北坚持的目光中踏进了别墅。   他坐在客厅里打量整间房子的装潢,简单的木质家具,有很多布艺的痕迹,比如沙发上的靠垫,咖啡杯下的杯垫,还有墙上一面土耳其的挂毯。   向北陪他在客厅说话,其实两人算不上熟,向北给人的感觉就是全天下他只把江辞当回事,而宴云楼更是个冷漠矜贵的性子,所以虽见过多次面,但两人在今天之前说的话不超过五句。   但是今天向北很反常,他代替江辞谢过了宴云楼,又详细地询问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什么时候发现有人跟踪,这两个人是否有同伙,现场有没有清理,是否有其他人看到发生冲突……   “聊什么呢?”江辞系着衬衣扣子从楼梯走过来,宴云楼发现他似乎很爱穿衬衣,至少他能想到的颜色江辞都已经穿过了一个遍。   他身上套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衣,沾了灰尘的西裤换了一件浅色牛仔,整个人非常俊朗潇洒。   他在宴云楼身旁落座,身上有一种极淡的消毒水的气息。   他刚才应当不只是去换了件衣服,宴云楼想。   向北给他倒了杯咖啡,江辞接过来一饮而尽。   “想问什么就问吧。”他笑了笑,看宴云楼的神色就知道他心里有事。   “这两个人是杀手?”   江辞点点头。   “你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   江辞看了他一眼,目光带着赞许。宴云楼很聪明,已经推测出有人在背后指使。   “差不离儿。”江辞说。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在道上混,”江辞笑了一下,“没人追杀说明你混得不好。”   宴云楼知道这种问题问了也是白问,“刚才那个杂物间,”他英挺的眉头皱起来,“你把他们拖到那里面去,如果他们还有同伙,或者他们有枪……”   他没说完,但是江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个杂物间很小,而且只有一个出入口,如果他们还有同伙,哪怕只有一个,那江辞势必会被堵死在里面,如果再加上一支枪,哪怕他身手再牛逼,也一定有去无回。   江辞挑眉,眼睛笑的金光闪闪,“听你这意思,你是担心我啊?”他往后一仰,假装垂泪,“哎呀,那我可真算是苦尽甘来、如愿以偿、有志者事竟成……”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宴云楼简直要被他的没脸没皮气死了。   “咳,”江辞直起身来,顿了顿,“他们不会有第三个人的。”   “为什么?”   “如果你是那个要杀我的人,”江辞将手肘撑在大腿上,俯身向前,眼睛望住他,“在楼梯间这样一个相对隐蔽、安静且没有监控的场所,在得知对方,也就是我,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你会派出你的全部战斗力将我钉死在楼梯间,还是给我一线生机让我跑到停车场,甚至是开车离开。”   宴云楼明白他的意思,楼梯间的那种场合,江辞和那两个人肯定在其中发生了一场混战,跟踪他的那个小个子在身后堵他去路,另一个人从停车场摸上去拦住他,江辞腹背受敌,确实是最危险的形势。如果这个时候再有一个敌方参与进来,三对一,江辞不一定能讨到好去。   “而且,”江辞说,“他们没有枪。”   “你怎么知道?”   “你玩枪吗?”江辞反问道。   “学过,但是不热衷。”宴云楼说。   江辞点点头,“那个小矮子走路的姿态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样子,或者说他离一个专业枪手还差着一个珠穆朗玛峰的距离,他的手臂,肩膀,下盘,甚至手掌的力量都很弱。如果枪在这样一个人手上,那就等于白送我一把枪。”   江辞的语气很傲,就差把“我最牛逼”刻在脸上。他耸了耸肩,“但是我能确定他们两个都没有配枪,主要是因为我在小矮子身上发现了他的武器。”   江辞从身后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号密封袋,宴云楼看见里面装着一只注射器,注射器内的溶液没有颜色,随着江辞的动作微微晃动。   “这是什么?毒药?”宴云楼问。   “还没化验,”江辞说,“但是我猜是高浓度氯化钾。简单来说,就是捅到我身上我就会死,但是……不太容易被检测出来。”   “所以你…….”宴云楼低头思索,缓声道,“你一进楼梯间就把这东西给缴了?”   “Bingo,”江辞点点头,“派一个废物来杀我,未免太瞧不起我,以我对自己的认知,最起码他得有个帮手。我当然不能给他们围剿我的机会,当然是来一个干一个喽。”   宴云楼觉得还有点不对,“但是你不能确定他们没有……”   “我不能确定他们没有增援或者接应在停车场等着,对。”江辞说。   “这就跟他们俩人的幕后指使者有关了,如果我猜的没错,那人的目的并不是一枪干死我,”江辞眼神幽暗,“……他只是想给我一个警告。”   “江总的生活真是刀光剑影,精彩纷呈。”宴云楼厌烦这种黑吃黑狗咬狗的戏码,心中不快,嘴上讽刺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江总最好还是擦干净自己的手,省的惹祸上身,还连累身边的人。”   “行了,不是没出事吗。再说了,我把你俩安排的好好的,你要不是返回去给我送钥匙,到现在你还和千钰一样,压根儿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哦,原来是怪我上赶着凑热闹。”   江辞青筋直跳,但转念一想,今天人宴公子就是出门打个牙祭,结果平白因为自己被卷进这么一档子事里。   一个蜜罐里养大的贵公子,从小到大没见过腌臜事儿,突然被这种场面吓了一跳,心情不好也实属正常。   江辞顿时涌起一股怜爱之情,语气软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来是担心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不知怎么的听着还有两分真心,“我对你怎么样你还不清楚吗?有我在,肯定将你保护周全,不让你有一丁点儿危险。这人的目标是我,一方面来说,咱们分开走,确实对你俩更安全,千钰身边跟着保镖,你和他在一起应当是万无一失的。另一方面,我大小代表着江家,这人欺负到我头上来,我要是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真以为我江某人畏畏缩缩的开善堂。”   宴云楼用手指撑着额角,睫毛半抬不抬,脸上表情很淡。   他在想他与江辞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生日会在宴家举办。   大厅里热闹喧嚣,宴云楼偷了片刻闲去后花园里吹凉,返回的时候偶然瞥见花丛边有人插着腰在打电话。   宴云楼认出了这个人。   刚刚从门外溜进来的男人,江千钰同父异母的哥哥,长了一张轻佻的狐狸脸。   他背对着宴云楼,剪裁精良的白色西装裤勾勒出一截劲瘦的窄腰,双腿修长,抬起的西装袖管被上臂肌肉绷紧,整个人像一只漂亮的豹子。   月下光影重重,给他的身影洒下一层银光,明明是树一般高大的男人,却像一朵在水里摇曳的花影。   宴云楼从他身后经过,本来无意探听他的隐私,然而江辞的声音不加掩饰,清清楚楚地涌进他的耳朵。   “……讨价还价?”江辞语气轻飘飘的,甚至有点愉悦,“行啊,那你先把他十根手指头砍了给本家送过去。告诉他们,再犹豫的话,下回送来的就是两条胳膊了。”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宴云楼在他口中听到了江千钰的名字。   “哦,看在千钰的面子上?”江辞嗤笑一声,“……那可真是天大的面子啊。”   “江千钰的名号在我这里一文不值,”他话说的慢悠悠的,语气却非常凛冽,“你转告他,等有一天千钰有能耐坐上我这个位置了,再请二少爷替他通融吧——当然,希望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宴云楼看着江辞走回大厅,低头与前来寻他的江千钰说话,脸上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温和笑容。他俯身从餐台上拿了一杯果汁递给江千钰,薄唇一开一合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在江毅和江太太愈发靠近的脚步声中将手臂搭上了弟弟的肩膀,抬头冲他们微笑。   每一步都经过了巧妙的计算,毫无破绽和瑕疵的演技。   宴云楼冷眼旁观。   江辞……   他在心里默念,虚伪和残忍的心肠,白瞎了一副金玉皮囊。   他是江千钰的朋友,知晓江千钰是多么正直纯洁的性子。不提根基和名声,单论心性,他就全然不是江辞的对手。   如果真有一天他们站到对立面上——对于他们这种家庭,这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到时候江辞绝不可能对江千钰手下留情,那么小钰受到的伤害势必会非常惨烈。   “江总,”宴云楼抬头看他,“我问你一个问题。”   墙上挂了一条颜色绚烂的土耳其挂毯,江辞的脸在这颜色的映衬下有一种鲜活的俊逸。他的瞳孔是很纯粹的黑色,点缀在狐狸一般的桃花眼上,有一种特别的灵动和狡黠。   “你问。”江辞点点头。   “你说小钰身边有保镖,那你进楼梯间的时候,为什么没让这些保镖跟你一起?”宴云楼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我要听真话。”   “嗨,我以为什么事儿呢,你这么郑重其事的,”江辞说,“千钰身边的保镖是由江太太直接调配的,并不是我的手下。”   “那如果换成是你的人,你还会这么做吗?”   江辞回答的很快,“第一,我自己完全应付的了这几个瘪三,并不需要帮手。第二,你和千钰身边必须有人保护……虽然我知道你身手不错,上次你锁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他神色变的暧昧起来,水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好像在回忆某些不可言说的场面,“我对你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碰了,不可能置你的安全于不顾。”   “那小钰呢?”   “他?”江辞挑了一下眉,语气有一闪而过的轻蔑,“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哪儿敢让他自己待着?”   “是吗。”宴云楼低声应了一声,语气有些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大,”向北从里间走过来,附在江辞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江辞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从沙发上站起来,语气微微带了一点笑,对宴云楼道,“……你看我,本来今天想请你吃顿好的高兴高兴,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把好事搞砸了,让你不开心,这是我的错。你特意去给我送钥匙,还开车送我回家,这是帮了我大忙,我得谢谢你。”   宴云楼知道他是要送客的意思,也站了起来,听他有些歉意地说,“今天还有点工作上的事儿要解决,改天,改天请你吃饭。”   “不用,”宴云楼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裳,“没这个必要。”   “哎,有必要有必要。”江辞连忙道,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就当是我赔礼加道歉,万望你一定赏光。”   “阿北,”江辞叫了一声,“帮我送送宴少爷。” 第10章   别墅的地下一层阴冷潮湿,白炽灯散播幽幽蓝光,空气中掺杂了淡淡的消毒水和发霉气味。   西面一溜儿焊着铁门的单间,其中一间门口站了几个背着手的高个男人,门没关严,隐隐约约地从里头传来带着回声的低音。   江辞坐在单人沙发上。   向北站在他身前,手上托着带了垫板夹的几页纸,平铺直叙地向江辞解释,“审完了,跟我们猜想的出入不大。人是于海东派来的,命令下的很含糊,连枪都没配。因为没枪,所以他自己配了氯化钾,全用作武器。”向北指了指房梁上悬着的一个面目全非的小个子,“他是学药剂的,另一个是学暗杀的,都是新人,受训三个月不到……”他语气阴沉下去,有些嘲讽,“送死来的。”   江辞左手背撑着右手肘,眨巴着眼睛看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影,半晌,轻声道,“于海东……啊,真是……”   二十多年前江毅创立“德天”发家,后来势力逐步扩大,下设四个部门分割业务,由当时追随他左右的四员大将分别担任堂主,其中于海东所担任的是“流风堂”的堂主。   自从江毅开始经营正经生意,于海东等四位堂主开始在江氏任职,等到江毅将“德天”交由江辞,四个部门便开始由江辞手下更年轻的继任者接任,老堂主每年只分取“德天”的红利,不再参与具体事务。   这种生活对他们来说比之前在“德天”要轻松不少,毕竟钱没少拿,有正经身份地位,还不用无时无刻地担心被警察找上门来。   但是于海东是个例外,他极其热衷于帮派事务,是个心思深沉,喜欢鲜血和阴谋的怪人。这一点可以具体体现在他独子的“择业问题”上。其他三位老堂主的子女现在都在江氏任职,于海东却让他的独子于渌加入“德天盟”,走了他的老路——于渌现在是“流风堂”的堂主。   于渌此人与他父亲截然不同,是个软弱无能,当着三个人说话就会冷汗直流的草包。但于海东早年在刺杀任务中伤了命根子,所以即便再是心有不甘,也只留下来这么一个不成器的独苗。当初让于渌进“流风堂”做堂主的时候江辞是不同意的,“德天盟”不比江氏,江氏是个庞大的家族机构,靠着关系尸位素餐也能养活起几个闲人。但是“德天盟”的每一个堂主都是淌着血踩着白骨爬上来的,手下管着那么多凶悍乖张的亡命之徒,自己没点能耐和胆子,这个位置也坐不热乎。   然而于海东对这个决定异常坚持,也就是那时开始,他和江辞之间产生了一些嫌隙。最后这件事还是江毅做的决断,他说老于是“德天盟”的老人了,不能让他寒心,有困难江辞你克服一下,给小于行个方便。   于渌上任之后果然如同江辞设想的一般不济事,不过幸好向北是个能干的,多少把他留下的窟窿填个齐整,不至于让江辞焦头烂额。   洗白“流风堂”的任务虽然是高度保密的,但江辞身边一直都有眼线,若是其中一条属于于海东,那也并不奇怪。何况他前一阵与多家安保公司的负责人进行过交涉,于海东在这一行是行家里手,稍加思索就不难得出他的意图。   他是在警告江辞不要动“流风堂”,虽然这次只象征性的派了两个瘪三,但是他不介意下次真刀真枪的让江辞出点血。   这很奇怪,于海东对自己儿子的能耐不是一无所知,但是他和江辞都知道,就算“流风堂”洗白,只要江毅在一天,他和他那个傻儿子都仍能安安心心的当官挣钱。   江辞眯起眼睛,这种明目张胆的行事风格不符合于海东一贯的性格,除非他已经……   江辞的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轻微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站起身往外走,鞋跟在安静的审讯室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门外站着的手下给他开了门,身后传来一句低声的问询:“北哥,这两个人……?”   “老大?”   江辞脚步没停,一边大步迈出审讯室的门,一边随意地向后挥了挥手。   “小宴总,”殷秘书身材窈窕,面容美丽,涂了水红色唇彩的樱唇随着话语声一张一合,“宴总在办公室等你。”   “好,我现在进去。”宴云楼冲她点了下头。   宴开元等在宽大明亮的办公室里。   “坐。”他朝宴云楼招招手,将文件放下,拎起茶海上的紫砂壶亲手给他倒了杯茶。   “找我有事?”宴云楼示意他不必麻烦,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中午接到殷秘书的电话,说董事长在办公室等他,具体什么事却不肯透露。下午还要赶回学校上两节必修课,宴云楼心里有点不耐烦,一句闲话都不想多讲。   “早上开会的时候谈了金圣的这次收购,”宴开元的语气很宽慰,“这是你主导的第一个收购案,你做的很好,没让我失望。”   金圣是芬兰的一家船舶雷达生产商,刚被中盛集团收购,从此以后中盛不仅不必再从国外进口雷达设备,更可能逐步分摊中国乃至是全球的雷达市场。   “这是战投部在综合分析了船舶雷达市场之后出具的发展报告,”宴开元将几份文件递给宴云楼,“你看一下。”   宴云楼大体扫了一眼,金圣在全球的企业规模和市场份额并不出众,这是他们在收购之前就已经知晓的事实。目前全球的船舶雷达市场几乎被五大厂商所垄断,市场份额总和超过百分之七十。当然,金圣并不是这五大厂商之一。   报告写的并没有什么新意,宴云楼飞快地将几份文件翻完,听宴开元问道,“报告你看到了,有什么想法?”   “没有太多价值,”宴云楼说,“金圣是进入本土的第一家船舶雷达生产企业,没有太多经验可以遵循,尤其是对于未来的经营发展……这份报告借鉴的发展模式有些笼统,也不一定贴切。”   宴开元点点头,“这就是我叫你来的主要原因,正好国内的厂房和实验室还没建成,你利用这段时间看一看市场信息,拟一个发展报告给我。”   “有什么需要直接跟各部门的负责人联系,”宴开元说,“另外你再找时间去跟江辞谈一谈,看他那边能不能帮上忙。”   “江辞?”   “哦,你可能不知道,”宴开元顶着宴云楼有些不解的目光道,“江辞名下有个信息咨询公司,前身是‘德天盟’负责情报业务的‘浮雪堂’。这个公司虽然洗白了,但毕竟底子在那里,江辞的行事风格你多少也听说过……他们能够提供非常有价值的、外面绝对买不到的信息。”   “我举个例子,”宴开元说,“舶工这个企业你不陌生,他下属的船厂目前主要使用的是日本JINSEN生产的雷达设备——这是战投部找到的资料,顶多加上舶工每年的雷达设备采购量。但是,舶工的关键决策人有什么弱点和偏好,现有的供应商与决策人之间是否有潜在联系,鉴于舶工的企业种类比较特殊,他的三个主要部门,生产部门、市场部门和采购部门的申请和审批流程是什么样的,是否不同部门的负责人之间有可以利用的相对关系,甚至他们往年的内部交易价格,等等等等,这些是‘浮雪’能够搞到的信息,这对我们吞下舶工市场来说非常重要。”   “搞到这些信息,使用一些非常规手段,我们通过这些来竞标?”宴云楼的声音很冷淡,着重强调了“非常规”几个字。   “这不是一回事,”宴开元摆摆手,“我们通过这些信息调整我们自己的产品、价格和交易流程,未必不能达成目的。更何况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不做这件事,不代表其他竞品公司也不做,信息不对等在交易市场上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云楼,你要记住这一点。”   宴云楼见宴开元的严肃表情,知道他的话大概不似作伪,于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浮雪’的生意好得很,你要尽快联系江辞把事定下来,省的耽误事。”   “好,”宴云楼应道,又突然问,“江辞知道由我去找他交接吗?”   “我跟他打过电话了,”宴开元笑了道,“他知道这次收购是你做的,还夸你年少有为。”   宴云楼还没说话,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道高亢的男声带着笑意殷切地从门口传来,“姑父,我刚从环海定了两份餐,他们新开了粤菜馆,您不是最喜欢……”   “表弟也在啊,”段莱达的笑意顿了一下,接着继续说,“好长时间没在公司里看见你了,最近学校里很忙吧?”   段莱达二十五六,个头不高,肤色发暗,容貌勉强算得上齐整。他将手中端着的两份精美外卖盒放在桌上,低头假装关切地看着宴云楼。   段莱达是宴云楼继母段玲的侄子,段家家境不好,只段玲一个人通过努力考上了大学,后来又进入电视台当上了主播。她那时候在主持一档财经类节目时遇见了宴开元,两个人暗度陈仓有了几年地下情,后来她不知怎么又突然怀了孩子,这才成功撬掉了原配的宴太太坐上了这个位置。她嫁入宴家之后算是彻底实现了阶级跨越,连带着家里三个哥哥都鸡犬升天。段玲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三个哥哥比她年纪大了不少,进入中盛集团没干几年就接连了休,临走之前想办法求着宴开元把家里的孩子弄到了集团里。   段莱达就是段老二的独子。   除了一个表姐在小学里面当老师,他跟他表弟都完全遗传了父辈的劣质基因,脑子不够聪明,做事也不用功,但非常擅长溜须拍马和抢别人的功劳。宴开元允许他们跟在身边学东西,两个人正事不做多少,只会想尽办法在宴开元身上下功夫,以为把这个姑父搞定就万事不用愁。他俩对外人拿皇亲国戚自居,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样子,但下面的人忌惮他们的身份,总也是敢怒不敢言。   宴云楼向来是瞧不起他这两位表哥的,他也明白段莱达说这句话其实是跟宴开元告状,暗示他对公司的事不上心,“最近学校是挺忙的,”宴云楼说,“我一会儿还要回学校听一个院士的讲座,好的大学就是这样的,校内活动比较丰富。”   段莱达上学的时候成绩不好,高考落榜让他爹塞钱进了一个野鸡大学,混了四年挂了无数科,最后还是靠钞能力勉强拿了个文凭。他再笨也听出来宴云楼是在讽刺他,一时间气的脸色铁青,幸好他正站在宴开元身后,不然好表哥的形象怕不是要立马破功。   “你这样两边跑是要辛苦一点,不过我相信你能应付的来。”宴开元说,“公司的事还是要多学多看,这样你才能尽早接班,我也就能早点退休了。”   段莱达觊觎中盛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心里知道若是宴云楼真的接了班,那段家人是断然没有好果子吃的,只不过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沾亲带故的屋外人,现下除了眼睛喷火地盯着宴云楼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次的收购案就非常成功。哦对还有莱达,”宴开元没忘了他这个侄子,“你们这个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功,莱达这次做的也不错。”   实际上段莱达在这个团队里是真的屁用没有。每天净做的就是把团队同事的进展逼问一遍然后到宴开元的办公室给他报告邀功,明明无聊地直打瞌睡还装作加班的样子在宴开元下班的时候跟他偶遇,要不就是在团队里胡乱指挥,端着个“监工”的架子做些猫狗都嫌的事儿。   “我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罢了,”段莱达弯下腰,对着宴开元笑得十分谄媚,“还是表弟的领导带头工作做的好,我们才能超额完成这次任务。”   他话没说完,身前宴云楼已经站起来,厌烦的表情懒得遮掩,跟宴开元说了声“走了”,看都不看段莱达一眼,转身出了门。 第11章   宴云楼给江辞打电话的时候听见他那边有模糊的回音,仿佛身处一个非常空旷的环境里,水滴碰撞的声音像清脆的风铃。   江辞叫了一声“云楼”,语气听着挺高兴,“找我有事?”   真虚伪,宴云楼心想,明明已经从宴开元那里知道了自己会来找他,还装出一副意外之喜的样子来。   “嗯,我父亲不是找过你了?”宴云楼说,“想跟你谈一谈合作,你现在有没有空?”   “真不巧,”江辞说,“我现在人在南边儿呢,你着急吗?不着急的话我三天之后回去,到时候你到我公司来聊?”   没等宴云楼回话,他又笑道,“要不你来找我也行,我行程不是那么紧,还能顺便带你玩两天。”   宴云楼想了想,当真答应下来,“你哪一天空一点,我过去。”   江辞愣了一下,声音里忍不住染上笑意,“呦,行啊,那就后天吧,你明天在家里准备准备,这边明后天预报的有雨,御寒的衣服多少也带一件,别感冒。”   宴云楼从机场出来的时候正是大中午,他只待一天,因此只随身带了一个背包。上飞机之前江辞给他发消息,说他在山沟里谈生意,会派一个手底下的人去机场接他。   他刚从大厅出来,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迎过来,很恭敬地叫了一声宴少爷,“我叫杨谦,”他自我介绍道,“江总派我来接您。”   这男人身高中等,长相中等,打扮中等,说白了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放到人堆儿里一眼就找不到的人。   “你好。”宴云楼对他说。   杨谦办事很妥帖,知道他们这种高门大户行事小心,又或许是江辞一早嘱咐了他,他接到人之后立马给江辞去了个电话,然后把手机递到宴云楼手上。   “接到人了?”江辞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过来。   宴云楼随口应了一声。   “给你的惊喜喜欢吗?”江辞笑嘻嘻地问他。   “什么惊喜?”宴云楼不解道。   江辞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说,“没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那边应该是很忙,他没多说什么,只让宴云楼先去招待所等他,他忙完回去两人再聊。   杨谦带着宴云楼下到机场停车场里,七拐八拐之后冲着一辆越野解了锁,一开车门,后座上一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这是干什么?”宴云楼皱眉问道。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明白过来这就是江辞的“惊喜”,只不过心里无论如何不能觉出喜来,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气的快要爆炸。   “江总嘱咐我路上买的,说是要第一时间拿来迎接宴少爷。”杨谦也有点哭笑不得,“这边民风淳朴,我这么大张旗鼓的拿着去接您,恐怕其他乘客和家属会有些不理解,我就自作主张把它留在车里了。”   宴云楼想到江辞给杨谦吩咐做这事时的语气表情,几乎立刻就想买票打道回府。   车子驶出机场才发现室外天气有点阴沉,云朵压的很低,空气十分湿冷。   “看样子快要下雨了,”杨谦向他解释,“江总应该跟您说过了,他谈生意的地方在一个小村子里,过去还要开两三个小时的车,后半段路不太好走,您现在可以先休息一下。”   “没事,我不累,”宴云楼说,“辛苦你了。”他其实有点好奇江辞在这么偏远的山区能有什么生意可谈,但是江辞手底下的人嘴不是一般的严实,他也不想给人留下一个随意打探的印象,便就此作罢。   杨谦倒是没骗他,后一个多小时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车子行驶在没被修整过的泥土地上,地面坑坑洼洼,颠的宴大少爷脑仁疼。后来又开始下雨起雾,山间能见度很低,杨谦只能又放慢车速,这样一来,到达他们落脚的招待所时竟然已经快到下午五点钟了。   招待所很小,一看这建筑物的外观宴云楼心底就狠狠一跳。   江辞跟他说过住宿条件不好,但他没想到是这么不好。一共两层的小楼,墙上刷的白漆都剥落在地,招牌上五个大字掉了三个偏旁,另一个在大雨里摇摇欲坠不知道要砸到谁。   院子里停了几辆车,加上杨谦刚才接他的这一辆,一共四辆越野。   宴云楼大概能猜到江辞带了多少人来。   走进招待所,一个大妈正听着雨声打瞌睡,见着宴云楼一张沾了水汽的俊脸,两只眼睛瞪的跟铜铃一样,哈欠也不打了,老兴奋地一个劲儿盯着他看。   宴云楼穿了一件长款风衣,黑裤和马丁靴,行走间威风凛凛,衬着一张混血浓颜,像是电视上的男模在拍大片。   他对这种目光已经免疫多时,并不觉得冒犯或不自在。海城离这里有段距离,但语言上相差不远,因此他差不多能听懂大妈说的话。   大妈夸他长的俊,“还有你那个老板,你们大城市来的,就是不一样。”她跟杨谦说。   杨谦用本地话回了她一句什么,宴云楼有点意外,“你是本地人?”   杨谦笑笑,“小时候在临市待过一阵子,算是半个本地人吧。”   大妈拿了房间的钥匙递给宴云楼,宴云楼洁癖发作,拿一点点指尖勾着那个串钥匙的绳,好像上头有多少细菌污垢似的。   大妈撇撇嘴,这个男娃,长得够美,神仙似的,但是性子不太好,不像另一个男娃。   宴云楼进了屋才觉出崩溃来,他从小到大娇娇贵贵养起来的,从没住过这么简陋的房子,空间很小,一张半新不旧的大床放在正中间,二十年前的那种老式彩电,窗帘脏旧的看不出颜色来,尤其是浴室,水管线路露在外面,地上的砖结了黄斑,洗手池附近漂着铁锈……   宴云楼看一眼就要血压升高,血溅三尺。   但他也知道,既然江家太子爷都在这里屈尊留宿了,那就意味着附近确实没有比这条件更好的招待所了。   宴云楼强迫自己深呼吸,吸气再吐气,闭上眼睛冷静了半分钟,最后还是觉得受不了,要不是外面下暴雨,他是一秒钟都不愿意在这个屋子里多待。   他打开手机想搜搜附近村镇的招待所或旅馆,却震惊地发现不知道是因为暴雨还是基础设施的问题,他的手机竟然没有网络。   最可怕的是没过多长时间,他竟然看到床铺上方的天花板正稀里哗啦地往下漏雨,那块墙板已经被雨渍染成了黄色,落在床单上的雨混杂着掉落的漆。   宴云楼转身就往外走。   他在前台跟大妈勉强沟通,还没说完就感觉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过了一会儿江辞带着人从外面进来了,这么大的雨打伞早就不顶用,他们每人穿了一间透明雨衣,脱下来以后湿淋淋地拿在手里。   “云楼,”江辞叫了一声,“怎么了?”   江辞大概是早知道今天这场雨,没穿他的漂亮衬衣,一件冲锋衣拉链拉到最顶上,紧身的长裤绷出两条线条流畅的长腿。雨衣看来不顶用,他淋了一个透心凉,黑漆漆的眉眼在水珠的映衬下更加亮的惊人,几乎有一种直穿人心的渗透力。   “屋里漏水,”宴云楼简单的解释,“问问怎么办。”   江辞听了两句大概也听明白了,这招待所好久没接待过这么多客人了,刚才一下雨,不止宴云楼那屋漏了水,好几个屋子都漏了水,多余的空房间是腾不出来了。   江辞让手下的人去检查各自的房间,然后很快决定把原本的一人一间改成两人一间,幸好招待所多是两张床的标间,不然两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躺在一张一米五的双人床上,不挤死才怪。   “这样,”江辞说,“我那屋也是标间,你把你东西搬我那屋来,咱俩住。”   他话说的坦然自若,其实心里小九九打的飞起。   认识这么久才同床共枕,对于他之前的其他床伴来说已经属于绝无仅有的耐心了,但是放在宴云楼身上,他又觉得有点突如其来手足无措受宠若狂。   宴云楼也不管大妈还在旁边看着呢,直截了当地跟江辞说,“我不想住这儿,这里太破了,我受不了。”   江辞笑了出来。   宴云楼娇气也娇气的坦坦荡荡的,好像根本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他,他就是要表达不满,宴少爷就是要吃最好的,住最好的,用最好的。   “我明白你,”江辞笑说,“可是附近确实没有更好的住店了,你没去看过村民家里,那环境连这招待所的十分之一都赶不上,你肯定更受不了。再开几个小时车跑到远一点的市里也行,但是外面下着暴雨呢,路况也不好,我不能放你去冒这个险。就住这一晚上,今晚咱谈完了事儿,明天一早你回家,不再受这罪,行不行?”   宴云楼皱着眉头往院子里看。   江辞立马明白他什么意思,连忙说,“车里也不行,今晚雨要下一整夜,一定会降温,车里熬不住。还有这雨声,你听见了吗,在车里你怎么睡得着。”   好说歹说才哄的宴云楼把行李挪到他屋里,江辞把冲锋衣一脱,露出一件藏蓝色的挺括衬衣来,他伸手把被沾湿的头发向脑后捋了一下,动作特潇洒,“我身上都淋湿了,先去冲个澡,你随便坐。”   宴云楼望了一下浴室,表情怪异地看着他,一时没出声。   他看着江辞神态自然动作流畅的进了浴室,转过头还冲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勾着自己的皮带扣发出邀请,“要不要一起啊?” 第12章   江辞身量很高,但人却并不健壮,单看甚至显得有些瘦削。脱了衣服后才显出他全身均匀的肌肉来,虽然不厚重但却很紧实,与健身房练出来的肌肉截然不同。   江辞在他面前弯腰把行李箱打开,不紧不慢地往外一件件拿东西,他的本意是给宴云楼显摆一下自己坚实有力的大腿和背肌,然而身后宴云楼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被黑色内裤包裹的两瓣tun/肉——他的手摸过的地方,非常挺翘,触感很弹,还有点软。   “本来知道你来之后我还特意把那间大床房腾给你,给了点小费让大妈认认真真打扫了一遍,虽然条件不好,但至少还干净点,睡着也舒服,没想到那屋让雨泡了。”江辞终于在行李箱里找到了自己的睡袍,三两下拢到身上,转过头来笑着跟他说,“委屈你了。”   宴云楼的视线被迫从他身上的某个部位移开,在空中飘了一会儿,随口问道,“你这几天一直住在这个招待所?”   “嗯,去市里来回太远了,不值当的。”江辞坐上床铺,把自己用招待所的被子包起来。   “你不嫌脏?”宴云楼皱着眉看他的动作,几乎是嫌恶的打了个哆嗦,“这种地方的床单被罩你也敢用!”   江辞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上,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闻言顺口道,“再脏再破的地方也不是没睡过,这种条件挺不错的了。”   宴云楼觉得他在胡说八道,江少爷就算再心大不拘小节,一次两次留宿在这种条件的招待所里是实属无奈,但凡有条件他怎么可能会住这么脏破的地方?   江辞看他站着不动,一副抗争到地老天荒的模样,忍不住无奈地笑着起身,“你先去冲个热水澡,我把屋里给你打扫一遍,等你出来就干净了,行不行?”   宴云楼虽然嫌弃浴室的环境,但让他奔波了一天不洗澡就睡觉他更受不了。他从自己的包里拿了换洗的衣服,江辞眼尖,看他包里还有一套床单被褥,干脆大手一挥,“我给你换,你去洗吧,赶紧别着凉了。”   宴云楼快速冲了个澡,出来看见床上用品已经被江辞换掉了,他弓着身子正在擦床头柜,黑色的睡袍顺着后背臀线一路滑下来。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宴云楼问。   江辞一回头,整间屋子只在正中央开了一盏半明的灯,只见宴云楼穿了一套丝绸睡衣,身材颀长,宽肩长腿,月牙白的丝线衬着他如珠如玉的一张脸,好像身后自带圣光似的,俊美的不似凡人。   他穿着睡衣,头发软趴趴的,显得那张高冷的不近人情的脸稍稍带了一种暧昧暖意。江辞只看了他这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明明不是毛头小伙子了,再漂亮柔顺的小男孩也不是没玩过,现下却仍仿佛遇见初恋似的心砰砰直跳。   “啊,我手上……”江辞看宴云楼眼神开始变得警惕,想也是自己表情太露/骨,让他察觉到了一些xia/流想法。   江辞欲出声转移下他的注意力,无奈他当下脑子转的很慢,“……我手上,抹布啊。”   宴云楼往他手上定睛一看,接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辞大概是没抹布可用,手上他刚才身上那件藏蓝色的衬衣被撕成四块,全用做抹布。   江辞见他笑就觉得这衬衣撕的不亏,当下也忍不住笑道,“得了,大少爷,这下肯屈尊入座了吧。”   宴云楼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ipad,坐在江辞铺好了的床上,打开准备好的文件,对江辞说,“谈正事吧。”   两张床之间隔得有将近一米半的距离,江辞自然地要往宴云楼的床上坐,心里一想到俩人要皮贴皮肉贴肉的坐一起,小腹就有点往上蹿火。   没想到还没坐下呢,宴云楼伸手一挡,“你坐你床上。”   江辞愣了一下,忍着没发火,但是口气有点阴沉,“你什么意思啊宴云楼?你这床都是我给你铺的,连坐一下都不给坐?”   宴云楼从下往上看他也不露怯,理直气壮地,“你这身袍子刚才从你那被窝里滚过,再沾到我床上,跟我直接沾上脏东西有什么区别?”   江辞盯着他,把睡袍腰带一抽,整个脱了甩在另一张床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宴云楼身边,“这样行了吧?我nei/裤没沾过床铺。”   江辞火力旺,挨在身边都感觉热烘烘的,宴云楼猛地往旁边一移,张口道,“你……”   他家世好,身边都是江千钰那种小少爷小公主,大概从没见过江辞这么厚脸皮的人,瞬间被男人臊的连耳朵尖都开始发红,他皮肤又白的跟雪一样,整个人简直又可口又水灵,看的江辞食指大动。   “我什么我,”江辞看他害羞就更想欺负他,那个无赖劲止不住的往上冒,“你说的嫌我的袍子脏,我脱了,还想干嘛?还要我再脱?也行啊,我这就脱……”   他说着就要把内裤往下扒,宴云楼大吼一声,“江辞你要不要脸?!你给我把nei/裤穿上!”   他看着江辞得意洋洋的表情,心里气不过,自己从他的行李箱里扒翻了一下,江辞这人简直是衬衣狂魔,上衣除了外套就是衬衣,连一件T恤都没有。他随手拽了一件衬衣丢在江辞怀里,“穿上。”   江辞慢悠悠地把衬衣披在身上,纽扣也不系,露出一层漂亮的胸腹肌肉。   宴云楼本来以为他穿上件衣服能好点,没想到半藏半露的更让人流鼻血,尤其是他香槟色的衬衣大敞,几乎是一览无余。   宴云楼还要给他拿裤子,江辞“哎”了一声,舔着嘴唇冲他笑。他两只手臂往后一撑,丝滑的布料就顺着他的腰线滑下去,胸前门户大开,“我热,”江辞说。   “你给我把被子盖上……盖上腿,”宴云楼吸了口气,勉强说。   他坐得离江辞远远的,把ipad递过去,视线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我们目前主要想了解的是这几个方面的信息,你看一下。”   江辞把ipad接过去,撑着头看他,“宴云楼,你为什么害羞?你要是觊觎我的肉体就直说,我这么疼你,不会不依你的。”   宴云楼猛地扭头看他,半晌,冷笑一声,“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害羞了,我又不跟你一样,我不习惯跟男人离得太近。”   宴云楼不是同/性恋,他亲口跟江辞说过对他没兴趣。   “试一试也不亏,”江辞挑了挑眉,“大多数男的试过之后都挺享受的——”   “你也试过?”宴云楼眯了眯眼。   “怎么可能,”江辞嗤笑一声,“你哥当然是上面那个,没人能压我。”   “所以你想压我?”宴云楼语气里气压极低,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你这么美,身材这么好,”江辞从上到下色眯眯地打量了他一遍,“不被我压可惜了。”   宴云楼两手交叉抱臂在胸前阻隔了江辞的视线,不带感情地瞥他,声音像是要结冰,“你不怕宴开元找你麻烦?”   “不让他知道就行了。”江辞答的很快,显然是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意思?”宴云楼问,“地下情?”   江辞有点惊讶似的看着他,半晌,才露出有点讪讪的表情,含糊笑着说,“对啊,地下情,地下情也没什么不好。”   宴云楼立马明白过来,他气极了反倒冷静下来,语气很笃定的冷笑道,“你没想谈感情,你就是想shang/床玩玩。”   江辞让他说中了心事,顿时大呼小叫地掩饰,“也不能这么说,那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一直说对我没兴趣,又不喜欢男人,我想着跟你打一炮就不错了,哪儿能计划那么长远?你要是跟我正儿八经谈那我哪儿能不愿意呢,别说地下情,上你父亲那去找抽也不是不行。”   这话虽说有哄人的意思,但未必没带点真心,江辞认识宴云楼三个多月,床没上了,忙前忙后的殷勤献了不少,谁也不能说他没投入感情。他之前虽说情人不少,但大多也就是逢场作戏解个闷,从没在谁身上花过这么多时间精力。而且宴云楼也确实是哪儿哪儿都出众,这么一个人配他是顶好了,要是宴云楼同意正经跟他在一起,俩人好好过,他也许真就这么从良了。   “笃笃笃”   门突然被敲响了。   江辞急赤白脸的说了一通,心里既懊悔又有点不好意思,正烦着呢,一嗓子吼出去,“谁啊?!”   作者有话说:   嘿嘿宝子们可能看到我换了封面,感谢句玦妹妹的封面,好带感!我超级喜欢!拯救了不会做封面星人哈哈哈哈!希望句玦妹妹和大家都看文愉快~爱你们啵啵啵啵啵!!! 第13章   门外静了片刻,“江总,我,杨谦,给你和宴少爷送晚饭来了。”   确实到了吃晚饭的点儿,外头暴雨还下的哗哗的,这天气不能出门吃,杨谦大概是看他俩没下楼去食堂,让人炒了两个菜送到屋里来。   “我去开门。”宴云楼站起来,眼神顺势扫了一下江辞胯/下,突然对他说,“比我小那么多还想压我,做梦。”   江辞一懵,他岁数比宴云楼大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比他小?哪里比他小?   “我cao宴云楼,你他妈把话给我说清楚!”   他们半个月前刚坦诚相见过,江辞一想就明白了,向来对此十分自傲的江小爷瞬间感觉受到了轻视和伤害,忍不住大吼一声。   宴云楼走到门口开了门。   “宴少爷,”杨谦站在门外也听到了他老板的怒吼,但是他好像没有一点好奇,不询问也不打探,直言道,“下着雨菜不好买,凑合吃点。”   宴云楼谢了他把菜端进来,摆在江辞刚才擦好的小桌上,“过来吃饭。”   江辞气哼哼的,“不吃!让你气都气饱了!”   “说句实话你都生气?你心眼就针尖儿那么大。”   “我心眼小?!”江辞忍不了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心眼小,“你心眼才小,老子就不明白了,费劲吧啦的给你个驴/diao打飞机,哪儿没给你弄爽了?那天讽刺我还不算完,今天还敢嫌我小?!我呸!”江辞听见“小”这个字就发恨,“老子远超平均值,又大又久又威猛,试过的个个都说好!”   他这最后一句听在耳朵里格外刺耳,宴云楼把餐盘往桌上一放,悍然开战,“我让你给我弄了?你上赶着给我打,自己现在又开始翻旧账了?”   “再说了,要不是你给我下药,我用得着你?那药要是有副作用怎么办?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江辞眉头一皱,“你瞎说什么?!谁给你下药了?!”   宴云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在你桌上喝了杯酒,接着就觉出不对劲来,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难道我自己把药灌下去的?”   “我行的端坐的正,干过的事儿绝不推辞,没干过的我也不认。”江辞梗着脖子,“我的会所里不允许进药,你不可能从我手上喝到加了料的东西。”   宴云楼让他这么斩钉截铁的一说,也皱起眉头来。   “我没必要骗你,我也从来没骗过你,”江辞说,“你想想,你从我那喝最后一杯酒之前,还喝过谁的酒?”   “我一直是从我那桌喝的酒,服务员直接倒上的……”   “你那桌都有谁来着?”江辞闭眼一想,“我记得有梁子川,还有徐航……那就是了!”他突然说。   “怎么就是了?”宴云楼说。   “徐航那天点姑娘了吗?”江辞问。   “……点了。”宴云楼回忆起来了。   “所以我说那就是了,”江辞双手一摊,一副问题解决了的模样,“徐航阳/wei,不吃药硬不起来,他那天点了姑娘,肯定往酒里加了药等着一展雄/风呢,结果那杯酒让你喝错了。”   宴云楼迷惑了,“怎么他阳……他这种事你都知道?”   “害,朋友嘛,互相分担忧愁和烦恼,”江辞想起什么,突然笑嘻嘻地乐起来,“坏事儿了,他那天没喝药,抱着姑娘滚上床却发现硬不起来,还不知道多丢面儿呢。”   宴云楼一想,也觉得有点好笑,但是勉强忍住了,“人家把你当朋友,你也不知道为他排忧解难,净在背地里笑话人家了。”   “说来说去还是怪你喝错了酒,”江辞一点没被他绕到坑里去,“不仅让徐航在姑娘跟前抬不起头来,还错怪了我,不分青红皂白骂我一顿,是不是你?”   宴云楼不以为意,“谁让你给我留下的就是那么个光辉形象,又是在你的一亩三分地里,我不怀疑你怀疑谁?”   “我不做那种下三滥的事儿,”江辞立马说,“我想要你就堂堂正正追你,你不点头我也不会强上你。”   “就你还强上我?你…….”   “哎宴云楼你没完了,”江辞怕他嘴里再蹦出什么小啊大的,忍不住抢白道,“我看你挺有意思的,在别人跟前就道貌岸然的,在我跟前现原形了是吧,脏话也会说了,荤/话也会说了,你再装啊,怎么不装了?”   “我那不是装,我本来就道貌……我本来就是正经人,是你老气我,把我气的口不择言跟你似的胡说一通。”   宴云楼仔细一想,他在江辞跟前好像确实比在其他人身边要表现的“恶劣”一点。他本来以为自己就是个冷清的性子,但是江辞总能激起他那个的表象下的另一个自己。   好像卸去了负担似的,一下子变得格外畅快。   这也算是江辞的能耐。   “好了,”宴云楼不愿再进行这个话题,对江辞说,“过来吃饭。”   杨谦说随便吃点,倒是没说错。一共送来了三份青菜,一份咸菜,两份米饭和两碗汤,盘里连点肉腥都看不见。   宴云楼已经抱怨够了,知道就算再不爽也改变不了现状,所以一句话也懒得多说,挑挑拣拣的略微吃了一点东西。   江辞看样子却像是饿狠了,刚才还口口声声说被气饱了的人大口吞着米饭,没一会儿就把菜消灭了大半。   他心里知道宴云楼嫌弃这些饭菜,于是也不劝他多吃,只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话,“宴云楼,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日子过的这么娇气呢?”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宴云楼不以为耻,仰在椅子上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瞟着江辞吃饭,“什么饭都吃的下去,什么地方都能住,江家怎么养你的?你真是和小钰一点也不一样。”   江辞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撒,用舌尖顶了顶口腔内壁,显得有点痞气,“那是啊,”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慢,像是感慨,又仿佛带着一股自嘲的意味,“小钰是谁啊,怎么能跟我一样。”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没再出声,三两口把桌上的饭菜吃光了,自顾自去浴室刷了牙,接着用毛巾擦着脸走出来,对宴云楼说,“来吧,谈谈正事。”   他俩坐在宴云楼的床上拿着ipad看里面的文件。江辞谈起正事时整个人便显得格外的不一样,态度一反常态的认真了起来,像正儿八经对待合作方一样在这个偏远破败的招待所里跟宴云楼交涉合同的具体细节。之前宴云楼每次见他,他要不是带着一个笑脸面具与人虚与委蛇,要不就是凑在自己身边没皮没脸的做开屏孔雀,总之从没有过这种一本正经的样子,乍然见到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还让人觉得有些新奇。   江辞在手机上记录了一下要交代给底下人办的事,对宴云楼说,“差不多了,回去以后你找个时间到我公司来一趟,不是上次那个地方,地址我发给你,你跟具体的业务负责人再谈一谈。”   “这个生意‘浮雪’能接,但是你说的这几家竞品公司都在海外,日本还好说,欧洲的这几家企业,我们行事不是特别方便,所以时间可能需要再充裕一点,没问题吧?”   “具体要到什么时候?”宴云楼问,“金圣的厂房和实验室已经开建了,开春以后就会订单大增,我希望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能够达到正常的经营状态了。”   “我明白,我们尽力,”江辞点点头,“具体时间等业务负责人评估之后跟你商量。”   江辞看了看表,他们谈了三个多小时。   “费用怎么算?”宴云楼突然问。   他知道“浮雪”的佣金不便宜,甚至称得上昂贵。但是即便是这样,他们的生意依然极其火爆,服务几乎只在上流社会特供,没有门路和引荐人的话连“浮雪”的门都摸不到。   毕竟物以稀为贵,而“浮雪”能带来的是实打实的利益,付出一笔昂贵的佣金,得到的却是源源不断的进账收入,这是划算的买卖。   江辞想了想,“我不收你佣金。”   “那你要什么?”宴云楼变了脸色,“你要是敢说……你要是对我有那种想法,我劝你趁早打住!”   “哪种想法?”江辞做出疑惑的表情,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意有所指地笑道,“原来大少爷在期待这个,那你直说嘛,我肯定……”   “你哪儿听出来我期待了?!”宴云楼气的打断他的话,不耐烦地说道,“你这个理解能力是怎么当总经理的,我现在很怀疑你们公司是否可靠!”   ”哦你没期待,”江辞被他这么说也不生气,脸皮堪比城墙厚,“那是我期待,我期待行了吧。”   宴云楼直接炸毛,“谁准你期待了?!我说了你想都不要想,佣金该怎么算怎么算,我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江辞一笑,“我不要钱,”他还是这么说,盯着宴云楼的眼睛,“我要你帮我引荐娄天泽。”   “我舅舅?”宴云楼反问了一句,“你见他干什么?”   宴云楼的母亲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官做的很大,是常常在晚间新闻出现的人物。他舅舅早年结过一次婚,但是太太去世的早,也没有留下孩子。后来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没再续弦生子,所以对宴云楼这个家里唯一的孩子、他妹妹的独子,感情很亲厚。   “我有事想问娄先生,”江辞观察他的表情,“放心,只是一次普通的碰面,不会给娄先生带来麻烦的。”   宴云楼不放心,冷着脸,“我舅舅是很正直廉洁的人。”   “我知道,”江辞说,看他不松口,无奈叹气道,“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可以跟我一起,如果我有不当言行你可以阻止我,这样行了吗?”   宴云楼一想,江辞话里是跟他商量的意思,但是他这么想也不想的提出了这个要求,就说明他想见娄天泽这件事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有预谋。如果自己不同意,也许江辞会拒绝掉合作这件事,毕竟他不愁没有生意……但更可能是他不会明确说出拒绝的话,而是无限期的把合作搁浅,等到宴云楼等不及来找他时就再一次提出这个要求。   这是江辞能办出来的事儿,宴云楼相信。   若是他能在旁边监督江辞跟舅舅的会面,宴云楼心想,那他应该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情。   “好,”宴云楼说,“时间地点我来协调,到时候我通知你。”   “谢谢,”江辞语气愉悦地与宴云楼握手,“合作愉快。”   宴云楼不免又想到,既然江辞一开始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那自己刚才还警告江辞不要打自己的主意……   啊!好丢脸!   江辞看宴云楼又不出声了,脸色红红表情忿忿,忍不住笑道,“你又怎么了?怎么跟姑娘似的说不高兴就不高兴?”   “要你管!你才是姑娘!”宴云楼这下是真生气了,自己埋在江辞给他换好的被罩里,背对着江辞,闭上眼睛,闷声说,“关灯,我要睡觉了。”   江辞在他身后出声笑了一下,果真给他关上了灯。   房间的窗帘是一层米白色的纱布,外面的雨打在窗棂上,滴滴答答的响。下着大雨竟然还有月光,透过不甚起作用的窗帘照到室内,像开了一盏微弱的床头灯。   宴云楼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心里被雨声扰的乱哄哄的。半晌,另一张床上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宴云楼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那响声中还传来若有若无的闷哼。   他瞬间明白过来,猛地从床上直起身转头去看。 第14章   江辞侧躺在不远处的床上,没盖被子,正蜷着一条长腿   ————   宴云楼一夜没睡好,临到早上才彻底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光已大亮,雨早停了,太阳光照进屋里,晒得人暖烘烘的。   江辞没在屋里,枕头摞着叠的齐整的被子,床头一张便签,上面飘逸豪放地写了几个大字,“早起去工作,中午回。醒来下楼吃饭!”   宴云楼抓起手机看了一眼,竟然已经十点多钟了。   他洗漱过后换了一身衣服,下楼去食堂,正巧赶上吃午饭。   这饭比昨晚好一点,但是宴云楼还是没什么兴致,马马虎虎吃了两口。   十一点多一点的时候江辞回来了,他今天单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衬衣,胸前的纽扣敞开了一颗,被风一吹,质地良好的面料就波浪一样簌簌抖起来。   他在食堂找到宴云楼,笑着道,“吃完饭了?我带你玩去?”   宴云楼看了看屋外,一片阳光灿烂,“我定了下午的机票回去。”他说。   “改晚一点,一起回,”江辞不以为意,“我这边的事儿办完了,咱去坐游轮,看看江景。”   这并不是旅游的好季节,景区人很少,江辞包了一艘两层的观光游轮开到江上。他的下属都很有眼色地没往两人眼前凑,杨谦带着人在一楼的船舱里弄了点吃的,留下江辞和宴云楼单独在二楼的甲板上吹风。   十一月份江上仍是翠绿一片,脚下水波荡漾,两侧覆盖着植被的青山逐渐远去,远处的山峰笼罩在飘渺如仙境一般的云雾里。   甲板上风很凉爽,天空高而晴朗,似有无限广阔,给人一种抛却了三千烦恼丝的感觉。   他们俩倚在栏杆上,吹风,看景,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游轮开的比平日里快一点,江辞看了一会儿云间扑棱着翅膀飞过的一队大雁,突然开口对宴云楼说,“你在海城长大的?”   宴云楼应了一声。   “那你应该乘船走过这条江?”   “其实没有,”宴云楼说,“没有坐船走过。”   江辞点点头,看他不像是愿意多说的模样,就止住了这个话题,反而问,“你跟千钰关系很好?”   “嗯,”宴云楼说,“我跟着我母亲在海城生活的时候,付阿姨总带着小钰来看我们。他性格很好,总是特别乐观,人也正直善良。”   像个小天使。   江辞笑了一下,很淡,连右侧脸颊的酒窝都没露出来,“你好像很喜欢正直善良的人。”   “对,”宴云楼答的很快,没有迟疑,“小钰就是这样的人,所以……”   既然说到这儿了,他想还是要在江辞跟前替江千钰多说几句好话。江家未来的冲突不可避免,最起码到那时看在江千钰单纯弱势的情面上,希望江辞能对他网开一面,不要赶尽杀绝。   “所以他对你来说是个没有什么威胁的小孩子,他这样的心肠和性格,也不会对你有恶劣的心思。”   “……是吗?”江辞望着远处的山,天生上扬的唇角绷的很直,没什么语气的说,“风冷,进船舱暖和一下吧。” 第15章   从观光游轮上下来,一行人直接开车去机场,飞回来之后宴家派了人去接宴云楼,江辞忙得要死,一路接着电话坐到车上,只来得及跟他挥了挥手,两个人就此分道扬镳。   从南边回来的隔天,江辞跟于海东见了一面,就在于家附近的茶室。   于海东进门的时候江辞从蒲团上站起来,掸掸衬衣上的褶皱,笑眯眯地叫了一声“于叔”。   “大少爷。”于海东朝他点了点头。他今年五十来岁,中等身材,言笑不苟,脸上皱纹很多,眼皮往下耷拉着,嘴唇紫得发黑。   “今天外头冷得很,正好热水刚添上,于叔来喝杯茶吧。”   “大少爷不必麻烦了,”于海东态度很冷淡,一张要死不活的森冷面孔,“有什么事就请直说。”   他从矮桌前坐下来。   他说了不喝,江辞仍慢悠悠地捻起一只紫砂壶来给他倒茶,“啊,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前两天我跟千钰在外面吃饭,下头人心细,抓了两个挺有能耐的‘卯’。这事儿按说挺寻常的,但也怪我多嘴问了一句……这一问可不得了,这两个人信口雌黄,竟然栽赃到了于叔你身上。我心想那不可能啊,这么多年的叔侄情谊暂且不提,我跟于叔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至于对我下这样的死手呢。”   真实情况是怎么样的于海东未必不清楚,但是江辞装的太像模像样了,他被噎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我今天才请于叔来喝个茶,”江辞说,“都是自己人,与其在背后猜忌心思互捅刀子,我们不如打开天窗来说亮话。”   于海东垂着眼睛,呼吸声沉缓。   半晌,“江辞,你挺没种的。”于海东抬起眼皮,阴森森的光射到江辞身上。   江辞脸上的笑慢慢冷下来。   “从‘浮雪’开始,你就不想费这劳什子功夫把他洗白,”于海东说,“你现在做着德天的盟主,要权有权,要人有人,风雨不动的站在万万人之上——洗白了的德天就是从你身上割走的肉,也许下一秒就跑到你父亲嘴里,当然,也就等于跑到了二少爷嘴里。你不舍得,你还需要有人给你做那些脏活累活……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犹豫不决。”   江辞的神色几度变换,最终迟疑道,“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你懂,”于海东说,浑浊的眼球像被搅起的死水,“你已经站在这个位置上了,兵精粮足,士饱马腾,你不想做的事,谁也奈何不了你。若是逼你急了,大不了……”他利落地做了个手势。   江辞闻言,立刻露出惊惧的表情,“这,这怎么能……”   他渐渐冷静下来,“他是我父亲。”   于海东眯着眼睛审视他,“那你就甘愿束手就擒?”   江辞突然抬眼盯住他,“你有什么目的?”   “人人都嫌弃我们脏污,沾了血,沾了土,沾了鼻涕和眼泪,”于海东冷笑一声,“若我说,那些明路上的人,道貌岸然,自私自利,心比我们脏多了。”   “我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于海东说,“这个世界有白就应有黑,有善就应有恶,你已经脏了,洗不干净了,我也是。”   “我们就应该留在这里,”他猛地凑近了江辞,紫黑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像吐着芯子的毒蛇,“统治这里。”   江辞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就不怕我告诉我父亲?”   “为什么?”于海东轻蔑地嗤笑一声,“你以为你父亲会信任你?还是你以为……你不需要我的帮助?”   江辞的目光直直盯在桌子上,牙齿紧咬,侧脸绷出一道收紧的线。   于海东站起身来,不发一言地向外走去。   “于叔。”江辞突然叫了一声。   他的声音在茶室内有些微的回声,像隔着很远的隧道缓缓地传来,“听说于渌那外室刚诞下一对双胞胎女儿,还未恭喜于叔喜得金孙。”   于渌今年三十有三,正室娶得了何正科技的二女儿,结婚十年给于海东生了三个孙女。他外面包了几个小女孩,领到于海东眼前的孙女源源不断,最近受宠的这个外室原本养在波士顿,自从有孕便回了国天天跟着于渌到庙里去拜,拜来拜去还是生了两个不带把儿的。   江辞几乎可以想象于海东呕血的心情。   果然他冷哼一声,甩手向外走去,“等我真的得了金孙,大少爷再贺不迟。”   江辞手里转着碧绿色的茶盏,脑袋里在想于海东刚才讲的话。他心里模糊有了两个大体的猜测,天平左右摇摆,不能分出上下。   “啧,”他轻轻叹了一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于海东,江毅,江千钰……有点意思。”   “哎云楼,你来了!”梁子川声音很兴奋,领着他在餐桌上落座。   包厢里左右都是熟面孔,正围成一圈喝着茶水说笑闲聊。梁子川马上要结婚,今晚按照惯例是圈子里的朋友给他办的单身夜,位子差不多坐满了,看样子得有十几号人。   “我是不是来迟了?”宴云楼问,“路上有点堵车,不好意思。”   “没有的事儿,”梁子川说,“还不到咱约的时间呢,是这帮人来得太早了。你先坐,等等江小爷,他马上到,到了咱就开饭。”   江辞十分钟之后进了包厢的门。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底黑纹的复古印花衬衫,一路打着招呼走进来,笑着跟梁子川握了手,接着一屁股坐在了满桌唯一一个空位上。   徐航坐在江辞的左手边,俩人一直低着头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餐桌上有人问梁子川,本来打算明年开春结婚,怎么突然提前到了十二月份。   梁子川叹了口气,“我岳母身体不好,本来赶着明年初结婚也是为了她的身体着想,没想到上礼拜住了一次院,医生说怕是挺不了多久了,这才又赶忙把婚礼的时间提前。老太太没别的愿望,就是想亲眼看着小女儿嫁人。”   梁子川和他未婚妻逄紫棠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起来的,他母亲早逝,从小受了女方家里不少照拂。   前进实业的逄总和他太太是圈内有名的伉俪,夫妻恩爱多年,双方都没有一点花边新闻。   但是世间好物不坚牢,逄太太今年才不到五十岁就患了绝症,逄家和梁家国内外遍寻名医,但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梁子川的眼眶通红。   江辞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事他之前帮过忙,费了一番功夫透过“浮雪堂”的关系找到一位非常有名望的德国医生,那位医生正在做最新款的特效药,只不过实验只进行到临床阶段,还不能保证用药的效果。江辞把这件事跟逄家人和梁子川说了,全让他们权衡利弊,自己去拿主意。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逄总握着妻子的手犹豫不决,最后还是逄太太自己做了决定,她说命已经走到这里了,若是不放手一搏,只怕过了今天再无明日。横竖也不会更差了,不如试试,看能不能有新的生机。   一开始确实疗效显著,不仅病痛减轻大半,各项指标也奇迹一般飞速转好,逄家人以为得了救星,简直是欣喜若狂。但是转折也来的快,五六个月之后这药对逄太太失了效,她的病更加迅速地恶化下去,几乎到了水米不进的地步。   也许半年前她还计划着能看到小女儿家庭美满生儿育女,现下却不得不一分一秒的看着生命倒数计时。   桌上众人有点唏嘘,一时气氛沉闷下来。不过人不能与天争,寿岁自有定数,事已至此,身在朋友的立场上,除了安慰两句,好像也并没有什么能做的。   作者有话说:   江辞:男演员的自我修养 第16章   酒足饭饱,一行人驱车赶往“王朝”,“单身夜”的重头戏还在后面。   “王朝”最近在城里非常红火,虽说江辞名下的会所不止这一家,但是人都图个新鲜,加之“王朝”的节目和环境都很有特色,所以每天夜里客人乌央乌央地络绎不绝,周末的卡座更是需要提前两个月预定。   为了给梁子川庆祝单身夜,“王朝”二楼被包了一整层。他们一行人兴师动众地往楼上走,惹的一楼来玩的客人频频侧目。   室内灯光幽暗而暧昧,酒液在血管里沸腾,激情悱恻的音乐让人耳膜鼓动。“王朝”养的公主少爷都质量极好,但是人追求刺激的天性是不会改变的,宴云楼坐着喝了一会儿的酒,看见身边的人有一半都离席去一楼猎艳了。   徐航坐在他对面,喝酒喝的脸色熏红。他半睁着眼睛往四周看了一圈,接着自以为隐蔽地从兜里掏出个白色药片,碾碎了洒在酒里。   宴云楼挑了一下眉。   他想起那个晚上,在破烂招待所的小房间里,江辞提到徐航时脸上眉飞色舞,像只精怪的狐狸。   原来真的错怪他了。   今夜进了“王朝”,江辞推说有事,没同他们一起上来二楼。刚才跟朋友喝着酒,宴云楼在场中扫视一圈,竟一直没看到他的影子。整个二楼已经喝嗨了,整一片都是群魔乱舞,反倒是梁子川这个主角这里顾着那里看着,酒没喝多少,人累的不得了。   宴云楼觉得有些无趣,正好梁子川接了未婚妻的电话要回家,两人招来侍应生安顿好同行的朋友,拿了外套打算提早离开。   走下二楼,一抬头,正看见江辞和Rosie从对面的房间里走出来。   Rosie身材高挑,容貌艳丽,穿了一件紫色的吊带短裙,脚下踩着细长高跟,看上去几乎跟江辞一般高。她挽着江辞的手臂,粘粘乎乎地贴在他身上走出来,化着精致妆容的脸蛋上溢着笑,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江辞便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右侧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江小爷,”梁子川见了两人,连忙走过去,“紫棠在家等我,我这就先回去了,楼上的朋友烦请你着人看顾一下……”   “不用客气新郎官儿,”江辞笑着应他,又转过脸来看宴云楼,“宴少爷也一起走?没事的话可以多待一会儿,今晚的节目还没开始呢。”   Rosie突然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对面男人的视线像刀锋上冰冷的光,审视般的在她身上一闪而过。   “不了,”宴云楼收回视线,语气冷淡,“我这就回了。”   前些天圈子里传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香港李家的二少爷到内地来谈生意,晚上受人之邀到“王朝”来消遣。这李二少有个癖好,喜欢美女,尤其是喜欢金发碧眼的外国妞。   贵客上门,照例是Rosie小姐亲自迎客。她是江辞亲自委派的店长,受过专业的训练和指导,行事风格和双商都没得挑,在江辞手下待的几年一点麻烦都没有惹过。   无奈李二少是个无赖,还是个有钱有势的好色无赖。一开始Rosie还跟他虚与委蛇,表面陪着笑,暗地向服务生使眼色,示意给他的酒里加两颗安眠药。没想到李二少体质特殊,抗药性极强,铁钳子一般的手拽着Rosie往三楼走,大有不屈服就将她就地正法的架势。   当时向南在外地出差,紧急电话打给了江辞,他刚下飞机,闻言便风尘仆仆地从机场直奔“王朝”。   据传他一路飙车,半小时出现在“王朝”店外,当时整个人气场极其可怖。   Rosie跟李二拖延到他来已是精疲力尽,江辞拍拍她的肩,跟身后杨谦嘱咐道,“你亲自把她送回家。”   江辞和李二都不是能随便得罪的角色,只不过江辞态度好,李二便也振作起精神来起身同他握手。江辞邀他到办公室密谈,两人足足谈够两个钟,出来的时候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只差没有立刻歃血结义。当晚李二在“王朝”三楼入住,两个姑娘送上去,过了几天便爆出两人将在香港共同投资开店的事。   江辞的做派圈子里都是知道的,耐人寻味的是他对Rosie的态度。   跟着江辞这么多年,现在在“王朝”独当一面,Rosie绝不是纯洁无垢的一朵白莲花。不管江辞对与李二的合作是早有图谋还是临时起意,顺着二少爷的意请她做个顺水人情,总比为了个女人驳他面子要强。   真要是论起来,江辞是个gay虽然人尽皆知,但江家注定是接受不了他这种性向的,到时候为了继承家业娶妻生子,圈里好人家是断然不会把金枝玉叶嫁给他的。Rosie是他手下的人,彼此知根知底,事业上能帮上忙,人也长得漂亮出挑,只怕是江辞选中的“另一半”。   这件事在圈里作为谈资讲了几日,连带着到“王朝”来玩的少爷公子对Rosie都恭敬了许多,有朋友挑着江辞在的时候特意半玩笑半打探地调笑过几句——据说江小爷但笑不语,旁边的Rosie一贯是直爽大气的女中豪杰,闻言倒是小女人一般靠在江辞身上,红着脸讷讷不能言。   这事梁子川自然也听说了,江辞今日一进“王朝”就不见人影,现下又“甜甜蜜蜜”地跟Rosie从一处走出来,连他也禁不住在两人脸上看了又看。   “江小爷这事,怕不是有点苗头。”梁子川遥遥地跟江辞打了个招呼,侧头对宴云楼说。   “是吗。”身侧高大的混血男人语调冷淡,似有淡淡不悦。   一直到说了“再见”,他都没往江辞那里看一眼,惹的江小爷的秋波都献给了空气。   目送梁子川和宴云楼走出“王朝”,江辞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低头点了一支烟。   Rosie倚在他身边,收回视线,不咸不淡地开口,“除了长的帅点,身材好点,也没什么特别的。”   江辞瞟了她一眼,眯着眼睛吞云吐雾。   江辞对宴云楼的心思他身边跟着的几个人都知道,毕竟他待他太过特殊,坦荡到没什么掩饰的意图。   Rosie见他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懒散样,看热闹不嫌事大,兴致勃勃建议道,“刚来了几个干净漂亮的男孩子,还没出台,先让你选?”   江辞连抽了三根烟,手肘撑在沙发背上,支着头没说话。   他这一阵事多繁忙,没心思想床上那档子事。现下被Rosie一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想的净是刚才宴云楼那张冰霜似的脸。   宴云楼从一开始对他的厌烦就表现的很明显,这可以理解,他是个直男,而江辞是个声名狼藉的gay。若是以朋友身份普通交往未必会惹他反感,但谁让他非得频频去招惹冰清玉洁的宴大少爷。   江辞本以为往南方走这一趟两人关系能和缓一些,没想到两日不见,他的态度仍然像对待阶级敌人一般冷酷无情。   江辞将烟头在手指尖上碾灭了,仰头吐出一口烟来,视线一转,正看见吧台边上站了一个个高而健壮的年轻男人,单眼皮高鼻梁,侧面看上去有些青涩,但也称得上是阳光帅气。这男孩似乎不常到这样的场合来,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喝一杯酒,神态有些不自然,这里瞟瞟那里看看,一回头,视线与江辞对了个正着。   江辞挑了一下眉,勾起唇角冲他笑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变了审美了?”Rosie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有些惊讶地问道。   “你甭管。”江辞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肩颈,不紧不慢地向吧台走去。   那男孩个头比江辞还高,肩膀肌肉非常宽阔,因为体形出众,又害羞过了头,几乎显出一种独特的高冷矜持来。在这种场合几乎没人比江辞更如鱼得水,Rosie见他给男孩叫了杯酒,含笑同他说了两句话,不过半杯酒的功夫,那男孩就仿佛觅见知音一般不设防地朝他笑了起来。   又过了半杯酒,江辞把酒杯一推,拥着男孩往楼上走去,Rosie看他在转角的阴影处极强硬的从背后把那男孩缚手压在墙上,伸手在男孩身侧摸了两下,然后手指在身后绕了个圈。   男孩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识挣扎了两下,连连扭头去看他。然而江辞很快将他放开,凑上前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接着笑着同他说了句话,那男孩神色便立刻柔和下来,与江辞勾着手往楼上走了。   Rosie得了他一句信儿,知道那男孩身上没有威胁,于是心又重重地放了下来,暗自嘀咕了一句“老流氓”。   作者有话说:   宴小楼:江辞你等着! 第17章   过了几天,宴云楼按照江辞的嘱咐去了一趟“浮雪”。接待他的是一位姓林的业务经理。林昆宏此人身材敦实,肤色黝黑,戴一副黑框眼镜,交谈起来才发现还是联大的本硕毕业生,博士在美国读的电信工程,说起来算是江辞和宴云楼的母校学长。   “浮雪”在泉钟大厦包了两层楼,宴云楼跟着林经理转了一圈,大致参观了一下公司内部。他一早知道这公司是接的原本“浮雪堂”的生意,见了洪霜堂那个占地万亩的世外桃源,“浮雪”修成什么奇形怪状他都不会意外。没想到公司就是平平常常写字楼的模样,成排的原色办公桌配人体工学椅,周边是玻璃墙壁的会议室,四周环绕着绿植,地板上铺一层薄薄的灰色地毯。   正是开早会的时间,办公室里热火朝天,键盘敲击声不绝于耳,人人端正着各司其职,看上去与任何一间咨询公司无甚区别。   林经理带他进了会议室,将自己的电脑屏幕在投影上打开,说江总已经将你们讨论的内容和贵公司的要求传达给我们了,这是我们团队做的一个初步提案,宴总您看一下然后我们再谈。   待两人将这提案修改完成,又将下次见面的时间大概定了下来,一看表,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   林经理执意要请宴云楼赏光到附近酒店吃个便饭,“江总一再嘱咐我不能怠慢了宴总,旁边这个私房菜虽然不算有名,但胜在果蔬都是自己种植的,纯天然无公害,就当吃个新鲜。”   宴云楼推脱说中午还有事,话音还未落,口袋里的电话先响起来。那头江辞声音清亮,“我掐着点儿给你打电话呢,你那边办完事儿了?”   他听说林经理一定要请宴云楼吃饭,笑了一声,“甭理他,他那人就是这样,有事你就忙你的去,其他的我跟他说。”   正好说着话,宴云楼想起自己答应过引荐他和舅舅见一面,当下便问他周五晚上有没有空,方便的话他就跟娄天泽的秘书去约时间。   等到周五晚上,江辞在校门口等宴云楼一起前去赴约。快到期末考试的时候了,江辞虽然平日里对功课不很上心,但他下半学期就要毕业了,联大对毕业论文的要求很高,再加上林林总总的一些毕业附加条件,总得有些工作需要他亲自去做。   等人的时候碰见了之前包养过的小男孩,禁不住对方热情似火,江辞敷衍着跟他聊了几句。这个男孩原来在他的另一个会所做少爷,他长得挺合江辞的胃口,人也乖巧可爱,两个人鬼混了两三个月。直到有一天江辞在校园里看见他,本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就给了他一笔钱把他打发走了。   刚跟这小男孩说了再见,宴云楼就从林荫道上走过来了。江辞心里有点做贼心虚,也不知道他看见什么没有。   预定的饭店就在联大旁边,宴云楼和江辞一路走着过去,宴少爷的表情还是一贯的冷漠矜贵,江辞好几次想跟他说话都被冻的闭了嘴。   刚出校门,一抬眼,正碰见江千钰推着自行车从旁边的车棚里走出来——宴云楼立刻站的离江辞更远了。   江千钰穿了一件纯白的薄羽绒服,小牛皮的棕色手套,端方清隽的小脸上有些惊讶,“哥,小楼,你俩这是干什么去?”   江辞一开始没作声。主要是平日里宴云楼和江千钰走得近,没准儿已经把今天的事告诉了江千钰,他担心自己再解释点什么,反倒弄巧成拙。   他见宴云楼脸色有些紧绷,不知道他是不会编瞎话,还是不愿骗江千钰,总之场面安静得很诡异,还是得自己出头顶上,“有个应酬请了我和云楼,圈子里的朋友,”江辞笑着对江千钰道,“正好刚才在教学楼下碰到面了,我俩一起过去。你回家去?”   江千钰应了声,又说道,“没想到哥哥和小楼,你们两个现在关系这么好了……”他语调低落,目光迟疑地落在宴云楼身上。   江辞看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随便敷衍了江千钰两句,又说明天回大宅去吃饭,就催着他赶紧回家了。   宴云楼一路上脸色都不好看,到了饭桌上也神态恹恹地不大说话,弄的娄天泽都有点无奈地笑道,“今儿是谁又惹到你了?见到舅舅就这么不开心?”   娄天泽年纪已经不轻了,但身姿挺拔,器宇轩昂,看上去比同龄人要显年轻不少。他与宴云楼的母亲娄天姿是异母兄妹,本人虽然没有异国血统,但轮廓深邃,高鼻深目,与宴云楼有三分相似。看这叔侄二人,想也知道宴云楼的母亲该是多么的风姿绰然,云容月貌。   娄家从曾祖辈起世代经商,到了娄天泽这一辈,只有他们兄妹二人,他入仕之后一路顺风顺水地做到如今这个位置,家里的祖业几乎都是娄天姿在打理。只是他这个妹妹从小便身娇体弱,嫁人生子也颇有周折,这些年身体一直衰败下去,连独子成人都没能等到。她身后留下的偌大家业,娄天泽有官职在身是不能碰的,只凭着老父亲支持着宴云楼一点一点撑起来。娄天泽与娄天姿虽是异母兄妹,但从小感情甚笃,他怜惜妹妹体弱,又自责在家业上爱莫能助,因此越发对待唯一的子侄亲厚爱惜。   前日里宴云楼打电话给他,说要介绍一个朋友给他认识,他本来还以为是他交往了女朋友,因为宴云楼与他父亲感情淡薄,所以先带到自己跟前通个气。   见了面却发现是个年轻男人。   江家的名号娄天泽是一早听说过的,他心里倒是并不十分介意这次见面,只是有点疑惑这两人怎么会扯上关系——尤其是他这个外甥,从刚才进门起就面色不虞,好像被什么人惹到了一样。   “可能是怪我叨扰了娄先生,”江辞笑着对娄天泽说,“实在是仰慕您许久,私下里便一直烦着云楼替我引荐一番,今日总算得偿所愿。”   “不用这么客气,”娄天泽说,“云楼不常带朋友到家里来玩,我倒是希望能多认识认识他的朋友。”   “跟舅舅没关系,”宴云楼对娄天泽说,“是我自己的事儿。”   他看着江辞与娄天泽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心里火气更大。他算是看明白江辞这个人了,央着他要见娄天泽的时候什么招都使出来了,等到终于见了面,就把他这个介绍人甩到一边,好像根本看都看不见他一般,只顾着跟娄天泽说话,连菜都不见他吃一口。   他心里还记得江辞承诺他的事,因此分毫不敢走神分心,耳朵认认真真地听两人交谈的内容,只等着江辞说出一点出格的话就狠狠给他个没脸。   不过江辞一直表现地很规矩。   娄天泽原来在工商部任职,江辞跟他请教的多是些和工商所打交道的事,期间问了几条具体的监管措施,条件说的很细致,几乎像是确有其事一般。宴云楼大体听出来了,江辞下一步应当是打算开个新公司,做不太合法的安保生意。他心里非常惊讶,频频侧目去看江辞。他心里当然知道江辞不是傻子,但也实在想不明白他这种自曝雷管的行为是为了什么。   吃了一半娄天泽去外面接电话,宴云楼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痴呆了?你刚才那些话是能在外面随便说的吗?”   “担心我啊?”江辞笑起来,桃花眼一眯,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   “谁担心你?”宴云楼立马说,“我舅舅在旁边看着呢,你嘴上没个把门的,指不定就连累舅舅骂我。”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江辞撑着手瞟了宴云楼两眼,问他,“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宴云楼冷哼一声。   江辞捏捏额头,“是不是因为撞见千钰了?”他想了想,“你不想让他知道咱俩有交集?还是因为我编了个理由搪塞他?”   “小钰是我的朋友。”宴云楼说。   江辞点点头,“你没有骗他。话是我说的,是我骗的他。”   宴云楼很难解释他的不满,他向来是个不屑于说谎的性子,而且他跟江千钰认识这么多年,像是彼此的兄弟一样,他想要诚心诚意地对待他,不想让他受到任何伤害。他知道江千钰当时看他那一眼是为什么……当初他在生日会上见到江辞的真面目后,一直想方设法提醒江千钰,希望他不要对江辞放松警惕,最好注意与他保持距离。那时候江千钰还当他是说玩笑话,只是他这几个月一直在他耳边强调,想来江千钰多少也听信了一点。   所以今天他才觉得迟疑和猜忌,宴云楼一直让他远离江辞,结果反而是他自己与江辞走得越来越近。   这也是宴云楼自己不爽的地方,因为那些提醒不仅是对江千钰,也是对他自己,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正避无可避地走进了名为江辞的漩涡,与他产生了这么多的牵扯和纠葛。   最可怕的是,他在这个过程中意识清醒,无力抵抗。   当然今天让他最不舒服的事,倒与江千钰无关,而是他在教学口门口看见的那个男孩子,正在跟江辞调笑的男孩子,一眼看上去就是江辞喜欢的那个类型的男孩子。   可是江辞还在说,唇角带笑,语气低沉,“别往心里去,出什么事儿都是我的锅,你还是那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宴大少爷。”   娄天泽回来以后桌上没再聊工作,倒是围绕着宴云楼聊起他小时候的事儿。   “云楼从小就是这个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娄天泽带着笑意跟江辞说,“我记得他原来在家里住着的时候,有一次我下班回家,见保姆正给他擦药。他坐在沙发上,不吭声也不哭,但是小小个脸儿鼓成包子似的,看上去甭提多委屈了。问了保姆才知道,家里花园跑进来一只邻居家的大狗,追着他从院子东头跑到家门口,好险给拦到大门外面。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明明大人都在家里,他也不知道叫人,白白让狗给挠了一下子。”   “还有这事儿?”江辞笑起来,歪头看了一眼宴云楼,表情有点促狭,“哎,打了狂犬疫苗没有啊?别下一刻就变身了?”   宴云楼面无表情地冲他呲牙,嘴唇饱满殷红,一张洁白脸孔在灯光下泛着光泽,像极其俊美的吸血鬼,“你放心,我要是变身了肯定第一个咬你,”吸血鬼小宴说,语气冷冰冰的,“你就等着下来跟我作伴吧。”   娄天泽在一边看着他俩笑。   江辞嘛,他心里想,跟传闻里说的像也不像。只不过现在看,一时半会儿倒没必要把他从宴云楼身边踢开。他这个小侄子,小时候就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从没表现出过这样鲜活孩子气的一面,毕竟还是年轻人,难得自在的时光,过得快活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作者有话说:   宴小楼:我吃醋?你说我吃醋? 第18章   宴云楼到家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家里倒是挺热闹,不仅常住人口都在,连段莱达段莱鑫兄弟俩都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与宴开元夫妻俩闲聊,自在地像待在自己家里似的。   宴云楼已经放松下来的神经又开始突突直跳。   “哥!”宴赛儿从沙发上蹦起来,摆着两条小短腿扑到宴云楼身上。   她今年才六岁,刚上小学,但个头比同龄人要高一些,长手长脚的像十来岁的孩子。大小姐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毛麂皮裙子,长头发上卡了一个粉红色的羽毛发夹,整个人像只横冲直撞的火烈鸟,直把宴云楼撞的往后退了两步。   “哥你怎么才回来!晚上刘妈做的酸梅小排,我想给你留着,你不回来,都让别人吃光了!”   她这句话说的段莱达和段莱鑫都有点讪讪的。   说起来也奇怪,宴赛儿从小在段玲的耳濡目染和段家人的娇宠中长大,但却并不跟她两个表哥亲近,反而特别黏乎一点儿都不惯着她的宴云楼。   宴云楼摸摸她的头,“没事,我晚上吃过饭了。”   “不回来吃也不说一声,”宴开元话是这么说,但也不是批评的语气,“跟朋友出去吃的?”   “跟我舅舅。”宴云楼说。   在座的所有人,连同宴赛儿在内,都不会觉得这个“舅舅”指的是姓段的。宴云楼对段家人从来没有过好脸色,更别提像个晚辈似的恭敬称呼一声了。   “哦,”宴开元轻咳了声,“你舅舅最近不太忙?见面交流交流也挺好的,毕竟是一家人。”   宴云楼没搭话,他从始至终没给段玲和她的两个侄子一个眼神,抬腿就往楼上走。   “哎,云楼,”宴开元从身后叫住他,“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宴云楼终于知道段家兄弟俩到家里来是为了什么了。   宴开元想委派一个人做金圣前期的采购工作,这是一个肥差,所以兄弟俩都上赶着来家里献殷勤。   按理说中盛以后是要交给宴云楼的,提前让他在各个岗位上熟悉一下没什么不好,就当轮岗了,但是段莱达说,“云楼最近不是在战投部那边有工作要做吗,他学校里还有课要上,再加上采购部的工作会不会太累了,我跟莱鑫这当哥哥的也看不下去啊。”   宴云楼在金圣的任职也就是个跳板,他从金圣到集团之后肯定会有人接手他的工作,段家兄弟俩的私心就是先把这个总经理的头衔弄到手,省的宴云楼最后安排自己的人接任。跟在宴开元跟前虽然是能学到不少东西,但是他们的目的又不是学东西,到底在大老板的眼皮子底下不好搞小动作,等到真的能够完全掌管一家公司的话,想必自由度要大很多。   宴开元问宴云楼的意见。   所有人都看着他,连段玲在一旁也有些眼巴巴的。   她跟宴云楼在同一个场合的时候一般不说话,因为知道宴云楼厌烦她,怕平白触了他的霉头。而且她家世差,整家人算是完全依附宴开元才得以在所谓上流社会里生存,因此大多数时候并没有什么置喙的资格。   她还记得前些年,过年时宴云楼从海城回到家里,正巧碰上段家人来拜年。段玲特别看不惯他对自己家里人目中无人的样子,她的父母主动跟他说话示好,他像看见什么垃圾一样,皱着眉头轻蔑地转身离开。她只是在家宴上不轻不重地说了宴云楼一句,结果宴开元立马暴怒,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她一巴掌让她回屋待着去,弄得她从此再也不敢对宴云楼表现出一丁点不满。   宴云楼问段家兄弟俩,“你们觉得自己能做好吗?”   段莱鑫是个三角眼的小个子,闻言觉得可能有门儿,就有点讨好地说,“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了,我们肯定尽力做好,不能让姑父和……和表弟你对我们失望是吧。”   “这么重要的任务——你也知道啊?”宴云楼慢慢说,“那你不会借此机会为自己谋私吧?”   段莱鑫脸上的笑有点僵,“云、云楼,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信不过我和哥就罢了,但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为自家的公司卖命,我们怎么会这样做这种事呢……”   “一家人?”宴云楼的视线在几个人身上漫不经心地逡巡了一圈,“那屋里不姓宴的都滚出去吧。”   段玲忍了又忍,口气硬邦邦的,但是说出的话还算和缓,“你堂哥他们也是想帮你减轻负担。就算是你以后毕了业正式开始工作,家里赛儿比你小那么多,暂时不能帮上你的忙,你在家里和海城两边跑,这边还是得有兄弟帮你看着才能放心。”   “放心?兄弟?”宴云楼冷哼一声,一字一顿地说,“你不知道家贼难防吗?”   宴赛儿虽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被他的语气震慑,有点害怕地往段玲那里靠了一下。   段玲忍不住了,刚要开口说话,只听宴开元有点不悦地说了一声“行了”。   “这事再说吧,时间不早了,没事就都散了。”   气氛有点尴尬,宴云楼一句话也没说,自顾自地离开大厅上了楼。   还是很没意思,这一家人,宴云楼想。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短小,明天不会短小 第19章   周末的时候梁子川和逄紫棠在环海大酒店办婚礼,规格很大,圈子里的朋友有一个算一个几乎都去参加了。   江辞带着江千钰一同出席。   江千钰再过段时间就要过十八岁生日了,江毅的意思是让他先熟悉一下这些场合,与世家叔伯和同龄的朋友认识一下,到真正成年正式给大家介绍的时候也方便一些。江千钰的培养模式与江辞完全不同,江辞很小的时候就被放在洪霜堂历练,再大一点就独自在圈子里面交际,这样做的好处是,虽然他年纪很轻就接手了“德天”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人会对他的个人能力表示质疑,再者比起同龄的圈内朋友现在还在借助着家族名号行事,江辞对姓氏的依赖反而非常低。   而大概是为了安全着想,江千钰真的是在极其严密甚至称得上是封闭的保护中长大的,他到现在都没怎么参加过圈子里的聚会,所以很多人看到他都觉得面生,有一种“原来江家还有一个二公子啊”的感觉。但相应的,他生在这样的家庭竟然也没受到过什么威胁和波折,不像江辞,有一阵子一天能被刺杀两次。   江辞给每一个上前来攀谈的人介绍他弟弟江千钰,听别人夸两句兄友弟恭,人才辈出。   宴云楼来的时候仪式马上就开始了,他跟江辞的座位隔着一个走廊,坐下的时候看见江辞侧过脸来朝他笑了一下。江辞今天穿了成套的黑色西装,藏蓝色的丝绸领带,头发梳到脑后去,露出一张英俊的脸。他笑的时候狐狸眼睛微微眯起来,习惯性牵起右边的唇角,露出右侧脸颊的一个酒窝,极其生动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宴云楼每次看见他笑,总觉得他心里在憋什么坏。   仪式场面很盛大,整面的影墙播放着两人的婚纱照,大厅的每一个角落都用粉紫色的玫瑰花铺就,仙境一般雾蒙蒙的蓝紫色灯光烘托出一种柔和梦幻的气氛,座位四周摆放了很多树丛一般的银色装饰,灯光打下来时美的只让人想到“火树银花”四个大字。   梁子川从在婚宴上见到逄紫棠的第一眼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整张脸绷的通红。   逄家和梁家人都坐在前排,本来该是逄总牵着女儿的手走上前去交给梁子川,但谁都知道这场婚礼是为了谁特意提前举办的,所以当逄紫棠牵着逄太太的手走上红毯的时候现场很安静,只有Angle in My Arms的音乐在大厅上空盘旋。   逄太太看上去已经非常虚弱了,露出来的手腕像一节枯枝,但她仍然换了紫红色的旗袍,化着口红和腮红,让逄总扶着勉力靠在轮椅上,牵着女儿的手缓缓走向梁子川。   轮椅很低,所以她努力昂着头,看着她的小女儿,用那种全世界只有她的眼神,专注的,饱含柔情的,像看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眼一样看着她。   梁子川和逄紫棠都在她身前蹲下,由她颤抖的两只手牵着交叠在一起,他们约定过不能在这个时候哭,但是梁子川没忍住,跪在逄太太身前,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她们的手,脸上的泪水一滴滴地滚落在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上。   反倒是逄紫棠表现的很坚强,她没有哭,只是牢牢地撑着母亲的肩膀,洁白的婚纱在她们四周散开,像是天空中柔软无暇的云朵。   逄太太低头对两人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带麦克风,所以下面的宾客并不能听到。   梁子川抖着嘴唇回应她,然后又无法忍受地落下泪来。   逄紫棠在他身边,眼睛睁的大大的,她一只手握着母亲,一只手握住梁子川,对着逄太太笑了一下。   宴云楼听见了身边坐着的女孩子吸鼻子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一刻竟然转头去看了一眼江辞。   他脸上很沉寂,混合着哀伤和一点点的迷茫,头顶昏暗的灯光斜照在他侧脸,给宴云楼一种错觉,好像他离着自己很远很远,远到游离在这个宇宙之外。   后来宴席开始,宴云楼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江辞,为什么刚才看的这么认真,几乎对整个婚礼表现出一种极端的庄重和入神。   江辞正在吃菜,他这时候又有点大少爷做派了,菜吃的挑挑拣拣的,好像环海几万块一桌的东西入不了他的眼一样。   “我这辈子又没机会结婚了,”江辞说,“所以看人家结婚挺新鲜的,全当涨涨见识吧。”   宴云楼刺他,“那Rosie怎么办?”   江辞一脸莫名其妙地看他,“什么怎么办?我俩又不是……”他反应过来,笑嘻嘻地说,“你该不是吃醋了吧?你放心,我不喜欢女人这事儿是天生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大、帅、哥。”   宴云楼听他说这种话都免疫了,“那感情好,Rosie配你都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你胡说!”江辞反驳他,接着念头一转,如临大敌道,“哎你不是看上我们Rosie了吧?你喜欢她这样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宴云楼说,“吃菜还堵不上你的嘴。”   江辞还待再问,但这时候江千钰去洗手间回来了,宴云楼就转过头去摆出一副跟他不熟的嘴脸来,气的江辞简直牙痒痒。   过了一会儿一对新人过来敬酒,梁子川看起来情绪平稳了不少,但喝的有点上头,舌头都捋不直了。宴云楼自己喝了杯酒,跟他小声说,“沾一下就行了,后面还那么多桌呢,别现在就醉了。”   江千钰不能喝酒,江辞代他喝,口气大咧咧的,“子川你别养鱼啊,剩这大半杯的好意思吗你。”   他老婆就在旁边站着,换了一身红色的敬酒服,也不劝阻,反而自己又倒了一杯跟江辞敬酒,表情很真诚,“江总,我单独敬你一杯。我母亲之前那个药,多亏了你帮着打听消息,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她的病和结婚的事,也没来得及当面向你道谢,对不住。”   江辞端正了神色,“梁太太别这么客气,大家都是朋友,再者……也没帮上什么忙。”   逄紫棠摇摇头,“不能这么说,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了,我们这种情况……多一日都是赚的,我们一家人都真心感谢你。”   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江辞没说什么,自己也干了杯,向她点了点头。   宴云楼不知道江辞帮逄太太找医生的事,逮着江千钰接电话的空又去问江辞。   “宴云楼你真挺逗的,”江辞看着他,噼里啪啦地说,“你让江千钰知道咱俩走得近又怎么了呢?都是一个圈子里的朋友,认识也不奇怪吧?还是跟我认识你觉得特掉价儿啊?我江辞有这么差劲吗?”   宴云楼不知道该怎么跟江辞解释,因为他到现在也仍然认为,应该让江千钰跟江辞保持距离——他怕江辞翻脸不认人。   但是他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江辞保持距离。   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想到,如果他真的能够进入江辞的世界,了解江辞的行事做派和心理活动,在他身边潜移默化地消解他对江千钰的敌意,那这是不是一个可以兵不血刃地使江千钰免受伤害的好法子。   “我没这么想。”宴云楼说。   他没解释为什么,但是江辞的火气已经卸下来。   宴云楼今天穿了一套银白色的西装,愈发衬的他脸颊白皙,气质出众。西装的剪裁很完美,勾勒出他白种人一般的倒三角身材和极其修长的两条腿。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看着江辞,蜜糖色的瞳孔像闪烁的金子,饱满的嘴唇抿起来,好像小孩撒娇一样有种娇憨的艳丽。   色令智昏。   江辞对已经原谅了宴云楼的自己说。 第20章   梁子川和逄紫棠的婚礼结束后一个星期,逄太太在家中去世,去世时丈夫和孩子们都陪在身边。   江辞这些朋友又跟着忙活了一阵,等到终于能清净下来,才发现元旦都已经过去了。   没过两天学校里放了假,江辞回大宅去吃晚饭,正听见江千钰说要出去旅游的事。   付芊不太开心:“不是说好了一放假就去公司里做事的?怎么又想到出去玩了?”   江千钰说,“是小楼要回他外公那里过寒假,所以问我要不要一起。那边天气暖和,可以玩水,前一阵子考试太累了,我就想去放松两天。”   宴云楼要到海城过年?江辞支起耳朵来。   付芊听说是跟宴云楼一起就没这么抵触了,她跟江毅对视了一眼,听江毅下决定道,“那就去吧,在人家家里说话做事都要注意点,也不要叨扰太久,过年之前回来,我带你到公司去实习。”   江千钰就高高兴兴地说了一声“谢谢爸!”。   饭后江辞到江毅的书房谈事,他说那个安保公司注册下来了,总经理还是给于渌做,具体的业务规划,等过两天他写个报告送过来。   “怎么是小于?”江毅皱眉,“你在搞什么名堂?”   “于渌在流风堂这几年做的还算不错,再说于叔那边,怎么也得给他个念头想着……”   “江辞,”江毅突然打断他的话。他眼里的光有些森然,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拿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他,“你自己心里最好有点数,别总想着自作主张。你现在有的一切,我既然能给你,当然也能给别人。”   “我知道,父亲。”江辞低下头去。   江毅挥了挥手让他滚蛋。   江辞从二楼下去,笑着跟江千钰和付芊说了再见,回去的路上在车后座抽了一整盒烟。   宴云楼回到娄家的第三天,接到了江辞的一个电话。   正是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家里人和江千钰都在各自的房间里睡午觉,佣人也都下去休息了,别墅里静悄悄的。   江辞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又清又亮,山泉水似的,让宴云楼觉得身上都清爽了一些,“云楼,出门!”   宴云楼愣了一下,跑到窗户边上掀开窗帘往下看。他们家前院特别大,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大门外面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有个人影在车前面转悠。   “什么意思?你在哪儿呢?”宴云楼有点不敢相信。   “在你家门口啊大少爷,”江辞的声音带着笑,“快出来,你这地儿太阳太大了,快给我蜕一层皮下来了。”   宴云楼换了件衣服,抓着手机下了楼。   江辞穿了一件特别宽大的的确良衬衫,很淡的雾霾蓝色,风吹过来的时候衬衣鼓起来,像是在天空中展翅飞翔的鸟儿。   阳光特别灿烂,照得江辞整个人闪闪发亮。   他把手举起来,朝着宴云楼挥了挥,脸上的笑明晃晃的,英俊极了。   “你怎么过来了?”宴云楼站在大门门口问他,“最近不是挺忙吗?”   “是忙啊,就抽出这两天的空来,”江辞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眯着眼睛朝他笑,“你不是要在这儿待一个月吗,我趁着有空过来看看。”   宴云楼觉得他这话说的有点奇怪,好像热恋中的小两口似的,各自都忙得要死,还得挤出时间来约个会。   可是他们明明不是这种关系——宴云楼生出一点微妙的抵抗情绪。   他是打算为了江千钰多接近江辞一点,但这不代表他喜欢这种逾矩的过分亲近。   “小钰还在楼上睡午觉呢,”宴云楼说,“等他醒了你俩见一面?”   “不用告诉他,”江辞拒绝的很干脆。他拍拍车前盖,冲宴云楼一挑眉,“上车,咱俩出去玩去。”   “不去了,”宴云楼看了一眼他的车,“你想玩自己去吧。”   江辞血液里的热情冷下来,“怎么了?我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见你一面,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让你陪我出去转转也不行了?”   “你来见我也见到了,”宴云楼说,“小钰还在我家呢,把客人留在家里自己出门不太好。”   “那我就不是客人了?”江辞只觉得一阵烦躁,有点控制不住声音,“我就抽出来这一点空来见你,光他妈路上就花了半天,你都陪了江千钰这么多天了,让他自己在家待一会儿他能死?”   “什么死不死的!你瞎说什么呢?”宴云楼语气也冷下来,江千钰从小身体不太好,付芊和他都很忌讳这种话。   “我他妈……宴云楼我提这个要求很过分吗?我逼你杀人还是放火了?”江辞也是气昏头了,要不然他绝对不会在宴云楼面前摘下好哥哥的面具来。   他兀自平静了一会儿,逼迫自己将视线转移到宴云楼的脸上,以此来缓和自己快要火山爆发的情绪——宴云楼抿着唇,下颚线条绷得很紧,简直锋利得如图刀刃。他的嘴唇鲜艳饱满,看上去好像很好亲,虽然他没亲过……   他低下头,避开了宴云楼的眼睛,害怕从里面看到轻蔑或者不耐烦的神情。   太阳很大,江辞被晒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汗顺着额角落下来,放在车前盖上的右手有点被灼烧的痛感。   道路两侧的行道树枝叶繁茂,投下清凉的树荫,风一吹树叶就沙沙作响。   然而两人之间只剩一片死寂。   江辞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对宴云楼说,“上车吧,太热了……找个地方玩一会儿,晚上把你送回来,不耽误你太多时间。”   他态度一软,宴云楼也心软了。   两人坐在车上,江辞开车,将手机递给宴云楼让他打开导航,“去海边看看吧?凉快。”他说,“我不太熟,你输地址。”   宴云楼把手机放回架子上,机械的导航声在车厢里响起来。   他开了一点窗户,微微潮湿的风涌进来,让他禁不住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江辞从墨镜后面偷偷侧眼看他,觉得他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身体绷得很紧,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江辞没话找话,“你外公……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还行。”宴云楼说。   “嗯,按理说应该到家里拜访一下的,”江辞说,“但是来得急,没带什么礼物,这次就算了,下次吧。”   “嗯。”宴云楼说。   “千钰那里,不必跟他说我来了。”   “好。”宴云楼说。   江辞张了张嘴,突然感觉有点挫败,怎么想自己都称得上是一个“自讨没趣”。   宴云楼把位置定在了一个占地面积很大的会所里,里面圈了一片半开放的海岸,客人可以随意使用冲浪板或者游艇去海上玩,玩累了会所也提供餐饮、按摩等等的服务。   江辞瞧着挺兴奋,连连说宴云楼的地方选的好。   他会开游艇,但是会所为了安全给每艘游艇都配备了专业的驾驶员,江辞从旁边看了一会儿,走过去跟那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说了两句话,没过一会儿那小伙子就自动从驾驶座上下来了,换江辞拉着宴云楼的手跨上了游艇。   “你怎么连这个都会开?”宴云楼觉得挺稀奇的。   “哥哥我还会开飞机呢,”江辞自豪地说,“等有空带你去飞一圈。”   会所划定的限航海域面积不大,两个人一直把游艇开到海水最深的地方。   站在游艇上往四周望,天空非常湛蓝,云朵飘得高而远,而海水是宝石一般的碧绿,晃动的水波给人一种襁褓般温柔的抚慰,身处在海天之间,宽广无垠的海面几乎让人有一种错踏梦境的感觉。   毕竟是冬天,虽然午后的阳光非常温暖,但身侧的风并不闷热,反而凉爽舒适,沁人心脾。   “要不要下去游一圈?”江辞问宴云楼,语气跃跃欲试。   吐息间是微咸清新的海风,宴云楼觉得僵硬的筋骨缓缓放松下来,连带着身体仿佛变得很轻,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你没带泳裤,”宴云楼瞟了瞟江辞的衬衣和大短裤,“到岸上去买一条?”   “这么麻烦干什么,”江辞已经开始解衬衣的扣子,他把脱下来的衬衣往游艇的座位上一甩,海鱼一样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海水里翻滚了一圈,接着破浪而出,脚下踩着水,两手捋了一把头发,“下来啊,”他大笑着招呼宴云楼,“海里可爽了。”   饱满的胸肌露在海面上,水珠晶亮亮的附着在皮肤上,他仰着头眯眼大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野性潇洒的美感。   宴云楼承认他有点受了蛊惑。   “你可以脱光了下来,”江辞冲他挤眼坏笑,“我不介意。”   宴云楼穿着短裤跳进了水里。   从水面浮出来的时候左右只剩自己一个人,宴云楼有点奇怪,四下张望半晌,叫了两声“江辞”,刚准备游到游艇对面去找人,水下蹬水的小腿突然被用力向下拽了一下,咕嘟咕嘟的声音从耳朵涌进大脑,他没有防备地被拖进水里,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大口海水。   江辞幸灾乐祸地笑声从身前传来。   宴云楼咳了两下,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看清眼前的人把手搭在游艇上,正笑得前仰后合。   “江辞,”宴云楼黑着脸转了转脖子,冷酷无情地说,“你完了!”   他像海豚一样猛地从海水里跃起来。   江辞艹了一声,转身逃命。   宴云楼从小在海边长大,泳技比江辞好出不知道多少倍,他体形又比江辞整个大一个号,长胳膊长手一拢,没游几下就一把抓住了江辞的手腕。   江辞乐极生悲,从海水里扑腾半天,无奈宴云楼的手像手铐一样钳着他,他把身上的劲都用光了,手还牢牢地被宴云楼锢着。   宴云楼唇角上扬,一用力把他拉到自己身前,心里花样百出地琢磨怎么狠狠地报复他一下。刚想开口说话,江辞突然从水里窜出来,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然后趁着他发愣的片刻从他手心里挣脱出来逃之夭夭。   宴云楼傻眼了。 第21章   宴云楼傻眼了。   嘴唇湿漉漉的,有点疼,还有点辣。   属于另一个男人唇舌的触感一碰即逝,好像很软,也好像很热烈,但宴云楼现在脑子有点晕乎,记忆像触电了似的刺刺拉拉的。   他心里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他也确实有点生气,但更多的是一种血液在身体里涨潮的感觉,心跳声很快,整个人开始发热,眼前好像是那个世界,又好像变成了全新的一个。   江辞躲在游艇后面偷看他,见他目光在海面上搜寻了一下,然后像机关枪对准猎物一样,瞄准,拉近,狠狠扑了过来。   江辞狼狈逃命。   平心而论宴云楼游泳的姿势非常漂亮,他线条流畅,肩膀宽厚,皮肤像是不会被太阳污染一样洁白无暇。他那双蜜糖色的眼睛被拢在浓密的、挂着水珠的睫毛下,金棕色的头发贴在脑后,整张漂亮的脸蛋儿完全暴露在目光里,像是最负盛名的雕刻大师手下最杰出的作品,经历了时间的洗礼和珍藏之后刚被洗净摆在日光下。   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的美。   江辞贪图美色,逃命的时候总扭头去看他,所以就被宴云楼扣着头往水里按了五次。   两人打闹了半天,之后双双精疲力竭地挺在游艇上。   分着喝了一点带上游艇的纯净水,江辞直起身来,低头看了宴云楼一会儿,试探着问,“我刚才……那个什么你,你什么感觉啊?”   “什么你什么我的?”宴云楼闭着眼睛晒快要落下去的夕阳,“你说什么呢?”   江辞个老流氓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脸红,他深呼吸了一下,为了不让宴云楼再找借口,字正腔圆地摊牌道,“就刚才我亲你,你什么感觉?”   宴云楼冷哼一声,睁眼看了他一下,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我想淹死你。”   “我小时候啃我的那条狗你知道怎么样了吗?”   江辞还在琢磨他的语气,没过脑子地问,“怎么样了?”   “死了!”宴云楼气哼哼地回答他。   江辞大惊失色。   宴云楼静默两秒,不情不愿地补充,“老死了……”   江辞笑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跟他说了一声“等我一会儿。”之后又钻到水里去半天不见人影。   宴云楼等的时间有点长,想下去看看他是不是被鲨鱼叼走了,但又怕他还来刚才那一套突然袭击,就坐在游艇边沿探着头往下看。   过了一会儿海面“哗啦”一下碎开了,江辞冒出个头来,举着个海螺大口大口地喘气,“送给你,”江辞把海螺放在他手里,笑得贼兮兮地。   “定情信物。”他说。   两人回到岸上的时候日头偏西,沙滩上的游人都进到会所里面去吃晚餐了。远处的海滩上有特聘的烧烤师傅在做烤肉,肉香混合着木炭火烧火燎的味道,随着升腾起的烟雾飘散过来。   “晚上吃点什么?”江辞探头探脑地往写着“餐厅”两个大字的玻璃房里看,“我知道这边有一种椰青做的甜品特别好吃,但是我没吃过正宗的,还有那种捞上来直接做刺身的海鲜是不是……”   “我回家了。”宴云楼说。   江辞的话头停下来,“怎么了?”他笑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要是不喜欢,那就当我惹你生气赔礼道歉的礼物,定情……那什么,别的我再送你。”   “家里还有人等着,我要先回家了。”宴云楼说。   他短裤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里面装着那个半大的海螺。   “你想吃什么特色菜可以问服务员,他们这里东西还挺全的。”宴云楼说。   江辞沉默了一会儿。   “……哦,行啊。”他说,“那我不送你了,你路上慢点。”   宴云楼说了“好”,转身向外走。拐弯的时候向后看了一眼,江辞还站在那里——孤身一人,一动不动。他身后是成排的高大的棕榈树,其中夹杂着在沙滩上踢足球的小孩子的吵闹声和食物炙烤时升腾的热气,再远处是渐渐坠落的夕阳和一片蓝紫色的晦暗天空。   宴云楼回到娄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   他外公去老友家下棋,江千钰和宴赛儿在客厅里看电视。   “哥哥!”宴赛儿看见他进门,把嘴里的芒果咽下去,张着焦黄的小嘴大喊一声。   “怎么才回来?”江千钰站起身来,话里有点埋怨,“下午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也不接,把我们都急坏了。”   “没事,”宴云楼换下衣服来,“有朋友临时找我,手机没放在身上。”   “哦,”江千钰说,“你去海边了?这一身沙子,吃饭了吗?”   “还没,”宴云楼说,“你们晚上吃的什么?随便弄点吧。”   家里有个老保姆是从宴云楼的外公外婆刚结婚时就在家里伺候的,今年也七十多岁了,宴云楼叫她阿桑奶奶。白天家里还雇着几个年轻人做打扫做饭的活儿,到晚上年轻人都不住家,只有阿桑奶奶一辈子没结婚也没小孩,在娄家住了五十多年,本意是想让她安心养老,但是她闲不住,什么事情都要做一做管一管,全当半个管家。   她听见宴云楼的声音,从房间里出来要给他做饭吃,江千钰放下手里的瓜子,连忙到厨房去给她打下手。   宴云楼到二楼卧室去冲澡换衣服,刚要关门的时候宴赛儿从门缝里钻进去,瞪着两只提溜圆的大眼睛问他,“哥哥,你跟朋友出去玩啦?你朋友是那个开奔驰的帅哥吗?”   宴云楼怔了一下,低头去看她,“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他从康腾路上开过来,走错了好几次岔路口,在别墅外面转了半个小时,就像我们在游乐场走迷宫一样,好搞笑。”   别墅附近在修路,防护带建的到处都是,第一次来的人很容易被绕迷糊。宴赛儿的卧室在三楼,视野更好,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宴云楼在想,他跟江辞在别墅门口时,有没有做过什么会让人误会的举动……好像没有,但是江千钰的卧室也在三楼,他不知道江千钰有没有看到江辞来找他。   “嗯,”宴云楼含糊地说,“你问他干嘛,别往外乱说。”   “我有什么可说的?”宴赛儿很惊奇,朝他做了个鬼脸,“我就是觉得他傻不拉几的。”   “……”宴云楼转移话题,“你跟小钰哥哥相处的怎么样?别跟在家里似的耍脾气,也别叽叽喳喳的。”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宴赛儿很受伤,大声重申,“我是淑女!”   ……好容易把小麻雀糊弄走,宴云楼在浴室冲澡。水流从头顶滑到眼睛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涩和痛,他禁不住想,江辞……现在应当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吧,跋涉千里就为了见他一面?他看起来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竟然也会做出这种傻事来。 第22章   宴云楼在海城待了一个寒假,一直在娄家的公司学着做事,过年的时候几个世家小辈结伴去给宴元开拜了年,听说江辞也一起去了,只不过他们到底没再见到面。   快开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江千钰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说他和几个同学准备去KTV里玩,问宴云楼要不要一起。   宴云楼答应了。   他到KTV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多,坐电梯上到二楼,正看见有几个醉酒的人堵在走廊里,吵吵嚷嚷地很不雅观。   宴云楼皱了皱眉头,转头往右手边的那条走廊走去。   这个KTV非常大,他之前从没来过,照着门牌号一边找一边拐了几个迷宫样的小路,走到后来只看到走廊两侧的包间都是黑漆漆的,又安静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好像一个客人都没有似的。   又转过一个弯,抬眼正看见一个亮着灯的包厢,包厢门外站了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个他有点眼熟,似乎是在洪霜堂见过面。   突然包厢里响起一声极其可怖的惨叫声。   江辞在里面?宴云楼愣了一下。   包厢里面只开了一只瓦数很弱的壁灯,江辞坐在最中间的沙发上,微微俯下身去,手上拿了一把匕首在玩。向南站在他身后,旁边是几个同样穿着黑西装的男人,俱都不发一言地微微垂着头。空气里很安静,音响设备被断了电,其他客人的鬼哭狼嚎被远远地隔离在几个空包厢之外。   地上趴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   男人的右脸贴着地面,后背起伏微弱,偶尔鼻翼里发出急促地吸气声,接着全身像过电一样剧烈地痉挛一阵。   宴云楼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不知死活的一个……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身下聚着一滩反着光的猩红的血,茶几边上一只硬生生被从腕骨砍断的手……   宴云楼打了一个哆嗦。   他看向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的男人,用那种几乎称得上是迷茫的表情。   胃袋收缩发苦,立刻涌上一种恶心作呕的感觉。宴云楼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仿佛有一把大锤不断撞击他的太阳穴,记忆深处闪现出许多破碎的画面,伴随着骤然炸开的白光,让他无法抑制地开始眩晕。   “江总,对不起,我们没拦住人,宴少爷他……”   身后的保镖急声解释了两句,好像还有人低声叫了一声“云楼……”,交织的声音落在耳朵里断断续续的,像车载音响在进入隧道后发出的接触故障的响动。   宴云楼扶着门框闭了闭眼,漫长的黑暗过后,意识和力气一点点被重新注入体内。   他甩了甩头,抬手擦掉下巴上的一滴冷汗,然后转身就走。   江辞匆忙起身,“老大——”向南在身后叫住他,“这个人怎么处理?”   江辞停下脚步,转过脸来阴鸷地盯着地上那一团血肉。匕首被甩在地上,他的脸色冷若冰霜,“把人送到于海东家里去,传我的话,他要是不想活了可以直说,不必一次次试探我的底线。或者,”他冷笑了一声,“赶明儿我把于渌也阉了,让于叔抱着他的一窝孙女做他的光复大梦去吧。”   “老大,江先生那边……”向南脸色也极差,但仍然迟疑着提醒。   “你不用管。”江辞说。   外套上溅了血,血腥气一阵一阵地向上涌。江辞将外套脱下来甩在地上,面目铁青地问站在包厢门口的保镖,“人往哪边走了?”   江辞推门进2307的包厢时宴云楼刚饮尽一杯酒。他脸色很白,握着玻璃杯的手指用力到有些发抖,然而眼眶却是红的,像梅花被碾碎在雪里迸溅出的汁水。   宴云楼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唇角紧绷,目光晦暗寒冷——明明是又冷又艳的一幅水粉画,映的他几乎如同冰山雪莲一般神圣不可侵犯,然而江辞却顾不得欣赏美人,只觉得宴云楼的视线像两把冰锥一般,直直插进了自己的胸口里。   他对这眼神无力招架,匆匆调转视线。   打眼一望,包厢里除了宴云楼之外还有几个男孩女孩,看上去是十八九岁的学生模样,俱都是生面孔,正凑在一起唱歌喝饮料。   宴云楼身边坐了个漂亮姑娘,长卷发,短裙和过膝靴,上身穿了一件很薄的粉色线衫。她手中握着啤酒瓶,正往宴云楼喝净了的酒杯里倒酒。   江辞走过去从她手里把酒瓶抽走,“你让一让。”他说。   那个女孩看了他一眼,表情有点畏惧,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你是什么人呀?凭什么叫我让开。”   他们坐在包厢的一个角上,有人正暗暗地往这里张望,江辞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微微低下头好言好语地跟她说,“我是云楼的哥哥,他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你往那边坐一点吧,我来照顾他。”   宴云楼闻言冷冷地笑了一下。   “同学聚会?”江辞问他,“找错了门?”   宴云楼置若罔闻,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又伸手去拿桌上堆着的啤酒。   “你等会儿再喝!”江辞把酒杯抢过来,转头问那个女孩子,“你跟云楼是同学?”   “不是……”女孩子的眼神有点躲闪,声音虚的像在空中飘,她咽了咽口水,对江辞说,“我们是江千钰的同学,千钰去洗手间了,他……让我跟云楼说一声。”   江辞眯了眯眼睛,只觉得有点怪,但具体哪里怪……又很难描述。   他给江千钰打了两通电话,没人接。   “你跟我走,”他拽住宴云楼的手腕,“我带你去找江千钰。”   “你别碰我!”宴云楼低吼一声。他甩开江辞的手,用带着厌恶和微妙惧意的目光狠狠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江辞,你真的…太脏了。”   江辞呼吸一滞,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哑口无言。   他能理解那个场面对宴云楼来说是多么巨大的冲击,不必说他,就是刚才那个包厢里的人,有一半今天晚上都吃不下饭——即使他们都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了。   宴云楼是在云端上长大的,没见过污泥里的腌臜事。他喜欢江千钰,喜欢娄天泽,喜欢那种特别正直善良的人。   他不会喜欢自己,他对自己深恶痛绝。   江辞感到一阵心悸。他盯着宴云楼的手腕,那里有从他的手掌上沾到的血,逐渐干涸的,杂乱无章的,瑕疵一般的血。   江辞的喉结抖动了一下,耳边音响的混音好像很远,只有宴云楼低沉而坚决的声音像轰鸣的雷声一样炸在耳边,几乎让他有一种耳鸣的痛感。   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离的冲动,他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所有的努力烟消云散,他仍然是求而不得、一无所有——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我……我去找找千钰,你等我一会儿。”江辞声音嘶哑地说完这句话,再也没看宴云楼一眼,转身出了门。   一边走一边点了烟深深吸到肺里,吸到第二颗烟燃烧殆尽,江辞拐弯进了男卫生间。他站在洗手池边喊了两声“江千钰”,接着一个二百多斤的醉汉从隔间里扑出来,闭着眼要往江辞身上趴。   江辞闪身让过去,按着眉头深呼吸两下,快步走到洗手间外面叫来了四个服务员把醉汉扶走。他一个一个地打开隔间的门看,鉴赏了一溜儿十来个马桶,只看到两摊呕吐物,连江千钰的一根毛都没找到。   一拳砸在洗手池前面的玻璃上,玻璃裂开,有血顺着纹路渐渐渗透开去。   江辞直觉这件事有问题,但是既然牵扯到了江千钰,那就是牵扯到了江家,到底是谁……   他急着回去找宴云楼,满身戾气地推门往外走,刚拐过卫生间的拐角,正看见刚才那个女孩子架着宴云楼踏上楼梯。   宴云楼弓着腰,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微微低着头往外喘热气,脸色红的好像发烧一样。   江辞这么一看,哪儿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气急了,冲着两人大吼一声:“给我站住!”提步就往楼梯口跑。   那女孩本来就战战兢兢的,看着江辞朝自己冲过来,竟把宴云楼一推转身就跑。   江辞跨了两步把宴云楼揽在自己怀里,掏出手机给向南打了个电话,嘱咐的两句话还没说完,突然感到脖颈一阵湿热——宴云楼的脸正埋在他的颈窝里无意识地蹭,小动物似的将灼热的嘴唇贴在他激跳的动脉上,半晌,颤巍巍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又一下…… 第23章   江辞被他舔的火大,但是不能也不忍心推开他,心里禁不住唾弃自己,又埋怨宴云楼,不是很狂吗,刚才还嫌我脏,有本事别碰我,兔崽子!   他架着宴云楼的肩膀往楼上走,嘴里絮絮叨叨地念,让你别喝那酒,不听老人言……给我挺住!还不认人了是吧,谁都能给你弄床/ 上去……妈的!不是让你下边挺!   ————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上全垒!且看宴小楼怎么反败为胜,江小辞怎么痛失——   江辞:你给我闭嘴!   后面的内容在微博看,先关注我~ 第24章   手机铃声在床头柜上响起来。   江辞从床上伸出一只手,摸了两下,没摸到,往外挪了挪身子,立马“嘶”的一声痛叫出声。   江辞微微睁开眼,视野里出现了一盏精致的水晶吊灯,大脑空白了几秒,紧接着昨天晚上的某些情景过电影似的从脑子里刷刷翻页……他登时震惊了,眼睛瞪的一个赶上两个大,猛的扭头去看躺在身边的人。   就这么一个小动作,他感觉自己跟用了百八十年的老收音机似的,每一个零部件都叫嚣着“散架了!散架了!痛死了!痛死了!”。   宴云楼正睡在他身边,赤/身luo体的健美肌肉,金棕色的头发纤长的睫毛,红润的嘴唇小孩子要糖一样微微嘟起来。   手机铃声还在响,宴云楼好像美梦被打扰了似的轻轻皱了下眉头,接着缓缓地睁开了他那双蜜糖一般的眼睛。   美男初醒本该是一副美妙绝伦的画面,前提是江辞跟美男没有血海深仇。   “醒了?”江辞的脸在眼前放大,一抹阴恻恻的笑,左右活动着脖颈,指骨被按的劈啪作响,“那就别怪老子放冷箭了。”   话一出口才听出来嘶哑焦灼,有种被过度使用的痛感,简直像八辈子没喝过水一样。江辞火气更盛,一个拳头挥出去,宴云楼下意识地闪了一下,正砸在他下巴上。   他连忙从床上腾起来,嘶嘶地吸着气,捂着下巴脱口而出:“江辞你有病啊,上来就打人?!”   “打人?打的他妈就是你!”江辞恶狠狠的,“你自己干了什么JB事自己没数了?”   宴云楼刚才真是被他打蒙了,一睁眼就迎面而来一记硬拳谁也不能不蒙,等到听了这句话,又看着江辞青青紫紫的上半身和通红的双眼,他这才回忆起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宴云楼有点讪讪的,一方面是他就这么把江辞给上了,自己想着都有点魔幻,尤其是江辞现在还一脸“你这个畜/生”的表情高呼着要讨个说法,另一方面……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里那些混乱yin/靡的画面,想着想着……又不受控制地挺立起来了。   他拽了被子去挡,没挡住,让江辞看见了。   “草你妈的,”江辞大惊失色,蓄了力用腿去踢他,腿一动拽的身后那处生疼,于是改用拳头砸,一边砸一边骂,“驴D!驴D!驴D!”   宴云楼吃了个哑巴亏,不敢还手,硬生生挨了好几下,只是嘴上还不饶人,“那我……我是喝多了酒!你要是没打算趁机占我便宜,我也不会对你做这种事!”   “放屁!”江辞大骂,“你丫不是个直男吗?!你直到哪儿去了?直到我py里去了?”   宴云楼嫌他说的粗俗,挨揍挨的火气也上来了,“你差不多得了!”   “得不了!”江辞气得肝疼,他一个纯top,猛一,男性荷尔蒙爆棚的黑道统治者,竟然马失前蹄,被一个年纪轻轻连荤都没开过的直男给上了,这是何等的卧槽啊,这已经不是踏着他的自尊扇他耳光的问题了,是左右开弓啪啪啪把他脸都扇肿了!   “你等着!宴云楼!”他咬牙切齿,“咱俩这事没完!你怎么对我的,我一定千倍百倍的还回去,你这个驴玩意儿今儿就是最后一次用了!”   宴云楼告诉自己是我理亏,他心里本就不舒服,骂两句就骂两句吧,骂两句也不会少块肉……“你白日做梦江辞!你今天被压,你这辈子都被压!”   两人光着身子扭打到一块。   手机铃声一直在响,这时候连敲门声也咚咚咚地响个不停。   江辞毕竟是刚受重创,身手连平时的半分都发挥不出来,宴云楼也收着力气,不敢真的弄伤了他,两人打了一阵,打的半斤八两但气喘吁吁。   “别打了!”宴云楼挨了江辞一巴掌,高声问门外敲门的人,“谁啊?!”   那人顿了顿,“宴少爷,我是向南,江总在里面吧?”   江辞面有菜色地停下来,这才想起还有正事等着,把手机抓在手里按了接听键,“喂,向南?”   他“嗯嗯”了两声,扣了电话,踢了宴云楼一脚,“去开门!”   宴云楼下床穿衣服,外套一盖,还算能看,“那你……疼得厉害吗?要不我去叫个医生来……”   江辞狠狠地往他身上丢了个枕头,“我他妈去冲个澡!滚蛋!”   向南进了门,不动神色地扫了一眼宴云楼,“宴少爷,早上好。”   “早,”宴云楼有点尴尬,“那个,江辞在里面,一会儿出来,我先走吧。”   “等一下,”向南叫住他,“江总应该是有事要跟您谈,请您再留一会儿吧。”   宴云楼满脑门子官司,刚想说话,向南又道,“是关于昨天晚上的事,咳,在包厢里发生的事……您不觉得奇怪吗?”   等了一会儿江辞就从浴室出来了,幸好房间是一室一厅的户型,江辞关上了卧室的门,暂且装作把昨天晚上那糟心的一夜也关住了。   “老大。”向南向他点了点头,然而视线落在他脸上、脖颈上、还有勉力维系着尊严的双腿上,一时也禁不住十分震惊,连看向宴云楼的目光都带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钦佩。   “你看什么呢。”江辞眯眼警告。   向南连忙低下头,然而江辞只是说,“去医院看过阿北了?人怎么样?”   宴云楼有点疑惑,向北病了?   向南正了神色:“看过了,比昨天好些了,医生说这周就能出院。”   江辞点点头,从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努力不让自己龇牙咧嘴。   旁边递过来一杯水,宴云楼举着玻璃杯,抿唇,“喝点水。”   江辞冷冷剜他一眼,一口气把水喝净了,又递给他,“再去接一杯。”   连喝了两杯水,宴云楼才勉强被允许坐下来。   “有正事要跟你谈,”江辞说,收着心里的气,“昨天晚上的事,你知道多少?”   既然是正事,那必然说的是两人滚作一团之前发生的那一连串的事儿。   宴云楼面色冷峻,“前天我收到一个消息,是……”刚说了半句,他突然顿住了——消息是江千钰发给他的。   他当然相信江千钰不会害他,可是他不能确定江辞对江千钰的态度,怕贸然说出口会牵连到他,惹得江辞借机发作。   江辞了然道,“是千钰约的你,昨天那个女孩跟我说过了。涉及到千钰,就等于牵扯到了江家,所以现在我才坐在这里跟你谈。”   宴云楼皱着眉,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情况跟江辞猜的差不多,江千钰在开学之前邀请宴云楼和自己的几个同学一起去KTV玩,进了包厢之后他人却不在,那个女孩子说他去洗手间了,让宴云楼等待一会儿,还一直劝他喝酒。本来面对这种陌生的场合和人际关系时宴云楼的警惕性非常高,但是他刚在江辞那里受了一顿血腥的惊吓,急需酒精平复躁动的情绪,所以几乎是毫无抵抗地中了圈套。   女孩看他眩晕无力,主动提出要送他上三楼的房间休息,宴云楼摸索着手机要给司机打电话,女孩把他的手机抢走,强硬地坚持带他上楼。   宴云楼已经醉的无力反抗,被女孩艰难地撑着移动到楼梯口,正碰见迎面赶来的江辞。   这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带他上楼?宴云楼心里咯噔一下,有没有可能他不只是喝醉了,而是……被下了药?   如果是过去的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一点。可是他已经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了,而且昨天晚上身体的那种感觉,一开始是使人虚弱发昏的迷幻药,后来神智却渐渐清醒起来,连力气也全然没有受损,只是中了春/药一般火烧火燎地亟待发泄——这不像是单纯的喝醉了酒。   可是她为什么不惜下药也要与他发生关/系?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宴云楼当然不可能自恋地认为她对自己一见钟情,从而非要与他立刻实现生命大和谐,虽然他从小就被女孩子追在身后跑,想要主动献身的也不计其数,现在连江辞也……咳,但是她看上去就很柔弱没有主见,说起话来慌张躲闪,显然不像是能策划实施这一切的模样。而且冒用江千钰的名号将他骗到KTV来,事先准备好市面上不能流通的药物,无论哪一件事都不像是她有能力做到的。那么她背后的人是谁?他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为什么要通过这个女孩子、以这种形式得到?   整件事情太过诡异,而宴云楼只有一团乱麻。   “幕后主使是谁,你有没有怀疑的人?”显然江辞也已经想到了这一步,于是其他全都不表,单刀直入问道。   “我……”宴云楼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心里在权衡轻重。   “宴云楼,我们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算计你的人同时也在算计江家,所以我需要你毫无保留地向我坦白,同样,我也会尽我所能地来协助你——我们要把这件事弄清楚,狠狠地反戈一击,不然会有无穷无尽的后患在等我们。”江辞对他说,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郑重。   宴云楼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说到:“……我怀疑是段家人。”   “你继母?”江辞问道。   “我继母段玲有两个外甥,现在在我父亲身边做事,这两个人……野心很大,最近在跟我争一个项目,所以他们有对我不利的动机。至于段玲——我不知道她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江辞挑了挑眉,一副有些意外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宴云楼问。   “没什么,我只是以为……你的人生一帆风顺,没有任何阻碍。”江辞说,“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宴云楼没回应他的感慨,俯身急道:“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昨晚那个女孩,她身上一定有我们需要的线索。”   江辞倚在沙发背上,冲着向南点了点头,“她的血样报告出来了吗?”   “已经拿到了,”向南说,他把手上拿着的档案袋打开,从里面抽出报告顺着茶几桌面推到江辞和宴云楼眼前,“检验结果是HIV阳性。”   “什么意思?”宴云楼立刻问到,“谁的检验结果?”   作者有话说:   我拼音和截断的地方,姐妹们能懂我写的是啥意思吧……不懂尽管来问我哈   江小爷说话这个风格,尽是些违禁词^^ 第25章   江辞老神在在地拖着下巴不说话,向南解释道,“昨天那个女孩逃走之后,江总给我打了个电话,安排我把人接走,想办法从嘴里问出点东西来,再做个血常规检测。”   “她有艾滋病?!”宴云楼难以置信,脑子混乱不堪,“她……你,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是意识清醒的时候,宴云楼当然有洁身自好的自信,可是那个药的药性如此霸道,就算他能抵抗春药,有人趁着他昏聩无力时做点什么,也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如果真是这样……那江辞就是救了他的命。   “推测罢了,”江辞淡淡地说,他示意向南,“你继续说,查到什么了?”   “这个女孩子身上携带了微型的录像和收声设备,”向南说,“今天凌晨的时候她的手机上进来一个电话,问她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她按照我们教的话回过去,说一切都办妥了。”   江辞点点头,“信号来源查了吗?”   “那个人很谨慎,号码没有显示,信号来源是海外,而且在这个短暂的通话过程中也使用了变音设备,”向南说,“我们没得到更多的信息。”   “问话呢?”江辞又问。   “就是那样,”向南露出微微无奈的表情,“什么有用的话都不肯说,只是发抖,求饶,不停地哭,不像是惯犯。因为还没来请示您,血检报告也没出来,所以现在,”他看了一眼宴云楼,“还没招呼。”   他的“招呼”是什么意思,显而易见。   “她的人际关系排查了吗?”江辞道。   “‘浮雪’那边正在查,毕竟夜里不太方便,很多关系都是天亮了才能用。”向南说,“但是身份已经知道了,省艺校学表演的女孩子,叫姚澄澄。”   “等等,”宴云楼被他们一来一回的问答弄得有点头痛,敏锐地抓住一点疑问,“我从头开始问,你们让她跟对方说、说我跟她已经……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辞心里还生着气呢,翻了个白眼懒得回答,向南主动解释道,“这是我自作主张,但是……这算是一些行事惯例,因为如果告知对方事情没办成会很容易打草惊蛇,到时候我们想顺藤摸瓜了解事情的真相,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宴云楼明白他们办这种事是有些经验和技巧的,“照你说的,幕后那个人可能会再次跟她联系?”   向南点点头,“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个人只需要再拿到她身上携带的录像和录音,就可以……彻底解决掉她,所以他们一定会有再次通电话甚至是见面的机会,我们可以趁此证实一下推测。但是最主要的是,我们不能让他们意识到图谋已经暴露了,从而切断和她的联络。甚至将我们可能找到的证据毁尸灭迹。”   “行了,”江辞不耐烦,“姚澄澄是吧?去审吧。另外‘浮雪’那边有了结果第一时间报告给我。”   “你,”宴云楼突然叫了一声,“你们打算……怎么审?”   他并不是圣母假慈悲的人,姚澄澄害他性命,他也觉得她应当付出代价。但毕竟是那样一个得了病的可怜女孩子,非自愿谋害他,又没对他造成什么实际伤害,送到公安去依法处理就可以了。江辞的手段他看过,太过血腥残忍。   “你少管,”江辞见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不再如履薄冰,反而自暴自弃起来,“老子他妈的给你当枪使你还不愿意?送到公安去查?查到猴年马月去!到时候咱俩早都死翘翘了!”   看宴云楼表情不对,向南连忙从旁解释,“也就是吓唬吓唬她,不会真的出事的。这种女孩子没经过事,很容易就交代了。”   他话音未落,怀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起讲了几句话,一团和气的娃娃脸骤然冷下来,说了句,“知道了。”   挂了手机跟江辞汇报,“‘浮雪‘那边的消息,姚澄澄有个前男友叫彭昶——彭昶是个艾滋病人,他得这个病很多人都知道,估计姚澄澄的病也是被他传染的。这个彭昶原来跟段莱鑫是狐朋狗友,但是自从他得病后,段莱鑫就不跟他来往了。这个月初,有人看见彭昶带着个姑娘在莲梦会所里跟段莱鑫碰面,监控已经被删除了,但是我们找到了当天值班的服务员,基本确定那个姑娘就是姚澄澄。”   “而且——”向南语气一顿,跟江辞交换了一个眼神,“彭昶是竞龙帮的人。”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   江辞的眼底有一抹郁色,但是他没细问竞龙帮的事,反而对宴云楼说,“如果真是段家人要害你,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宴云楼从刚才开始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他最先想到的是把这件事告诉宴开元。   “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江辞冷冷地嘲笑他,“真出息。”   宴云楼细想也知道不该,段玲和她的两个侄子,甚至是整个段家人,他们是互相包庇支持的。就算他找到了证据交给宴开元,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弃车保帅,更不能保证在没有给他造成伤害的情况下,宴开元会怎样处理他们。段家人用这样险恶狡诈的手段对自己害命谋财,如果不全部拔除,难保后患无穷。   “那你说我应当怎么办?”   江辞笑了一下,不是往日里面对宴云楼时那种灿烂狡黠的笑,而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天下大乱的坏笑,“那就跟他们演戏嘛,演一场好戏。”   谈完事江辞自己溜溜哒哒地走了,口中说是要去医院看向北,但背影显出点心酸的蹒跚来。向南还有点事要处理,暂且在包房里留了一会儿。   宴云楼想了想,还是对向北表达了一下慰问,“病的严重吗?在哪个医院呢?”   “还可以,在市一院,”向南罕见地多说了几句,眉目有点阴沉,是一个担心的样子,“主要是他前一阵子刚受的伤还没好透,现在是伤上加伤……所以您昨晚来的时候,也不怪江总对那个人心狠,毕竟他是冲着江总来的,如果不是向北替他挡了一枪,现在躺在病床上的就是江总了。向北生死未卜,那人一直外逃,江总这三天三夜一眼都没阖过,下了死命令一定要给向北报仇。”   宴云楼皱起眉头:“江辞也受伤了?”   “这次没有,但是年前去海城的时候伤了一条胳膊。他们在返程的路上遭人刺杀,向北回来一直埋怨自己,自责没保护好江总。”   向南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宴云楼。   宴云楼心里五味杂陈……年前去海城,那就是去找自己那一次了,统共只与自己见了半个下午的面,路上耗费了大半天,还遇到了一次刺杀,不仅器重的下属受了重伤,连他本人都伤了手臂……自己昨晚在床上还对着他那受伤的地方狠狠地戳了一下……   真的,他图什么啊……   宴云楼感觉从向南眼前待不下了,告辞想走,一转头却看到紧闭的卧室门,那里头还留着些荒唐痕迹……   向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瞬间明白过来,体贴道,“都是自己家的店,会有人来收拾的,不会多说什么。”   “自己家的店?”宴云楼疑惑。   “对,这间KTV在江总名下。”   宴云楼恍然大悟,江辞刚才说他会帮自己解决段家的事,恐怕顾及江千钰是托词,将他江辞摘出来才是目的! 第26章   当天下午宴云楼接到向南的消息,说姚澄澄松口了,指使她的人就是段莱鑫,顺带还发来一些七七八八的证据。   宴云楼看到有两人的第二次通话录音,录音里对方反复确认一些说不出口的细节,并要走了姚澄澄用便携设备记录的录像和录音。   “这是怎么弄的?”宴云楼不解,“我跟她根本没有……”   “这个您放心,发过去一段可以以假乱真的录像,对方没有察觉。”   宴云楼觉得惊奇,短短半天时间,所有事情竟然都迎刃而解了,情报、伪造、审讯……这些他全然不了解的领域,在江辞这里似乎都是驾轻就熟的利刃。他渐渐明白了宴开元让他跟江辞“搞好关系”的深意——这样的宝库,没人会不动心。   他之前只觉得江辞做的净是些歪门邪道、上不得台面的脏事,随着接触慢慢多起来,他渐渐意识到,江辞的生意,与宴家、梁家,与任何一个世家的生意没有差别,只是领域不同的谋生手段而已。而毫无疑问的是,江辞在这个领域的地位。   晚上回到宴家,宴赛儿欢呼着扑出来迎接宴云楼。   段玲也在家,神态自若地跟宴云楼打招呼,看不出心里有没有鬼。   饭桌上宴开元坐在主位,本来宴赛儿应当与段玲一排,坐在宴云楼对面的位置,但是她好几天都没见到哥哥的面,肚子里攒了一筐话要跟他说,于是就自动赖在了宴云楼旁边的座位上。   宴云楼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段玲——她一直在给宴赛儿夹菜,隐晦地在每只餐盘上划定了三八线,但凡宴云楼碰过的地方她都不会再碰。   “妈,我都吃不了了。”宴赛儿面前的盘子里堆积成一座小山,她不愿吃胡萝卜,偷偷夹到宴云楼盘子里去。   “挑食长不高,”宴云楼没有表情地给她扔回去,盯着她,“吃!”   宴赛儿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夹起那块胡萝卜,刚要送进嘴里,段玲突然喊了一声“哎!”。   整桌人都看向她。   “那个,”段玲显而易见的有些慌乱,但毕竟是做主播的人,临场应变的能力并不弱,于是顺当地接下去,“我刚看了一篇饮食健康方面的文章,说小孩子不愿意吃某些食物,可能是因为体内并不缺这些食物中的营养成分,所以赛儿不想吃胡萝卜就算了,让她自己吃去吧。”   “耶!”宴赛儿高兴大喊,把所有的胡萝卜都挑出去,换了排骨夹到盘子里。   “你瞎看的这些文章有没有理论支撑?”宴开元有点怀疑,“小孩子还是要营养均衡才能长得好。”   段玲强撑下去,“我特意问了学营养学的朋友,应当是有点道理的。”   她观察宴云楼的神色,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也是,不过跟女孩子发生关系而已,谁会想到事后去查体呢?   然而宴云楼心里已经确定了,确定谋害他这件事段玲是知情的。即使是跟确诊的艾滋病人共同进食也几乎不会传染艾滋病毒,这一点常识段玲未必不清楚,但是她爱女心切,哪怕是一丁点风险也不愿意让宴赛儿尝试。   但到底她是从犯还是主谋,宴云楼还无法得知。   宴赛儿还在身边叽叽喳喳,宴云楼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想到,可能江辞会喜欢宴赛儿这种性格。但也不一定,因为自己跟宴赛儿的性格完全不同,而江辞那么喜欢自己……   宴赛儿正讲到她同桌的Bubbery风衣竟然是前年的款式,宴云楼夹了一筷子西兰花堵住她的嘴,“行了别叨叨了,我看你就该长两张嘴。”   “啪嗒”段玲的筷子落在了桌面上。   “赛儿,吐出来!快!”   “你今天怎么回事?老是一惊一乍的,”宴开元不悦道,“云楼心里有数,噎不着赛赛。”   “我……我是觉得这盘西兰花好像没炒熟,最好还是不要再吃了,刘妈!过来!把西兰花端下去,我看你们越来越不用心了!小孩子肠胃弱,吃坏了肚子我要你负责!”   宴云楼心里冷笑了一声。   刘妈战战兢兢地把西兰花端了下去,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一顿饭吃的乌云压顶。   第二天宴云楼“不小心”割伤了手,不算浅的一道口子,丝丝缕缕渗着血丝。   他本人倒是不甚在意:“小伤,用创口贴盖住反而不好恢复。”   宴赛儿大概是得了段玲的嘱咐,饭桌上又坐回妈妈身边,也不往餐盘里伸筷子,只吃段玲事先夹给她的。   但是段玲显然没把宴云楼”得病”的事告诉她,因为她仍然很亲哥哥,宴云楼湿着手削了个苹果她也要分一半,然而还没吃一口就被从洗手间里匆匆走出来的段玲夺走。   第三天晚上,宴云楼放学回家,先到书房跟宴开元谈了一会儿,主要表达的内容是金圣采购部那个工作,他同意让给段家兄弟俩。   原因说了三点。第一,他这学期课业很忙,空余时间不多。第二,段家兄弟俩在宴开元身边帮了不少忙,年头年尾公司事多,他在娄家做事,家里就难免疏忽了。第三,这两天段阿姨好像因为这件事对他有些意见,毕竟是家和万事兴……话说到这,点到即止。   宴开元从始至终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整个中盛最后都是要交给宴云楼的。宴云楼还是年轻,看出来有些不甘和委屈的意味。但是他主动提出来,宴开元还是免不了要夸奖他一番,说他心胸开阔有大将之风云云。   然而当天晚上吃着饭,段玲主动发难,说宴云楼已经成年了,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想拥有自己的空间,宴家大宅离着联大又不近,是不是可以考虑让他搬出去独居。说完还征求宴云楼自己的意见。   宴开元的脸肉眼可见地变得铁青。这件事段玲已经给他吹了几天枕边风,但他早将段玲数落了一番,说他不会同意,叫她绝不要在云楼面前提。   宴云楼这些天在琢磨江辞的演技十八式,自觉大有收获,于是积极实践,摆出一个三分震惊,四分落寞,五分无奈的表情,还要竭力装作像平时一般若无其事地说,“行,我没意见。”   他在心里给自己鼓掌。   段玲也是煞费苦心,她知道,这事要是当着宴云楼的面提出来,以他的心高气傲来讲,是不可能死赖在家里不走的。宴开元是惯也管不了这个大儿子的,只要搞定了宴云楼,这件事就算成了。   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她一天也忍不下去了。   当天晚上宴开元果然将她一顿数落,既心疼大儿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又迁怒段家兄弟俩,觉得不该让他们负责金圣的采购,省得有了点权利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不过话已经说出去了,只好再补充一句,云楼也参与这个项目,大家前期先试着与供货商接触,视结果确定最终负责人。 第27章   自KTV那夜之后,宴云楼就没再与江辞联系过。   这天中午下了课,他想到还有点事要商量,在向南和江辞两个人之间迟疑了一下,还是给后者打了个电话。   江辞电话接的很快,“喂”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来。   “是我,宴云楼。”他不知为什么还有点紧张。   “我存了你号码。”江辞丝毫不留情面。   “……”宴云楼噎了一下,“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你什么时间方便?”   “正好我也有事找你,你在哪儿呢?”   “我快到学校食堂了,你今天来学校了吗?”   “嗯,”江辞说,“我去找你,五分钟。”接着“啪嗒”把电话挂了。   宴云楼在食堂等了一会儿,很快看见江辞从门口一路分花拂柳地走过来。   天气很冷,食堂里到处是穿着臃肿羽绒服神色委顿的男男女女,只有江辞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皮衣,敞开的怀里露出藕荷色的衬衣面料,眉目英俊表情冷峻,大步流星地迈进来。   很多人转头去看他。   宴云楼清了一下嗓子,“来了?”他说,“你今天在学校?”   “嗯,”江辞四下看了看,好像对食堂挺新鲜似的,“你请我吃个饭,”他说,“边吃边谈。”   这是应当的,宴云楼想。   江辞从食堂一楼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地看过去,宴云楼跟在他身后面。   他们两个人具都是高大英俊,气质出众,虽没有什么亲密动作,但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两人勾连在一起,自有一种将旁人排除在外的气场。   宴云楼看见有女孩子拿出手机来将摄像头对准两人,他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将后背抵了上去。   “就吃这个吧,”江辞从食堂东头的窗口停下来,仰头看着贴在玻璃上的菜单,琢磨了一会儿,“这个小炒挺好,西芹百合,杏仁西兰花,再要个……”   窗口跟前排了一溜儿学生,正一个个地侧头向这边看,江辞仿佛无知无觉,还掰着手指报菜名。   “不吃这个。”宴云楼说。   “为什么?”江辞转头瞪他。   “太慢。”宴云楼一边说,一边扫视了一眼蠢蠢欲动的几个人。   江辞翻了个白眼,走上前去问炒菜的阿姨,“我没他们用的那个学校卡,现金结账能成吗?”   阿姨头也不抬,百忙之中冲他摆摆手。   余光里在窗口前排队的一个男孩子在两人身上看来看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朝江辞走过来。   “走。”宴云楼拽着江辞的手腕转身往回走。   “嘿,”江辞没挣开他的手,被拉着走出去几十米,简直要气笑了,“你请我吃饭,我还不能决定吃什么了?”   “……我下午还有课,”宴云楼说,“我们速战速决。”   他带着江辞走到一个偏僻且人烟稀少的窗口去,四下看了看,很满意,“吃面,你选一个。”   他自己要了一个牛肉面。   江辞饥肠辘辘,饿的已经没脾气了,眼睛在菜单上一扫,“我要个素面。”   宴云楼看他一眼,“给你加个鸡腿?”   “不用,素面就行。”有气无力的声音。   “不用给我省钱。”宴云楼说。   “不是给你省钱,我吃素。”江辞说。   ……他俩也算一起吃过几顿饭,宴云楼仔细回想,好像确实没见他碰过荤腥。   他吃素,但是连同宴云楼在内,他的那些朋友,和江千钰这个亲弟弟,竟然都全然不知。   宴云楼端着托盘在桌子上放下来,江辞把自己的碗端过来,迫不及待地拿了筷子要尝,刚习惯性地吞了一大口进嘴里,突然舌尖被烫了一下,于是“嘶嘶”地吸着气改成小口进食。   宴云楼看着他,说了一声“你等我一会儿”,接着自己走到小炒的窗口点了四份素菜,搁在两个托盘上端过来。   江辞脸上有了点笑模样,嘴上却说,“这不炒的挺快的嘛,哪里慢了。”   他吃了半碗面,觉得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渐渐褪了下去,于是擦了擦嘴,跟宴云楼说话,“上次我让你打听的事儿,你问的怎么样了?”   宴云楼王子似的捏着筷子,慢条斯理地把饭咽下去,“我问小钰了,他说那天他聊天软件突然登不上去了,不过时间很短,他以为是手机故障,就没多在意。”   “我觉得是有人盗用了他的账号。”宴云楼说。   这确实是个合理的解释,江辞心想。他这些天一直不解,为什么段家人要把江家拖到这摊浑水中来,诚然,千钰跟宴云楼是多年好友,以他的名义将宴云楼约出来会让他降低警惕。但这也不代表江千钰的角色换了别人不能成行,比如梁子川,徐航……这种已经成年的世家子弟攒的局,好像更容易出现像姚澄澄这样画风的姑娘。   江辞一开始给自己的解释是……江千钰社会经验少,对反常的事情警惕心弱,所以更容易被利用。   可是段家人利用自己的原因又是什么?   如果江辞那天不是临时决定将那个“卯”带到KTV,那他不会正好将宴云楼救下来。等到段家人的目的达到了……宴家真的追究起来,江辞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其实段家人设的这个局是有些巧妙的,如果宴云楼是因为暗杀致残或致死,以宴开元的脾性,势必会迅速查出幕后真凶,以雷霆之势采取报复,那他们的下场想必非常惨烈。   但宴云楼如果患了病,那这消息一定会“不小心”被传播出去,在整个圈子里闹到人尽皆知,如此一来,一是身体难以堪当大任,二是对外影响不好,宴云楼最终会狼狈出局,中盛便会成为段家的囊中之物。等到这时再来追究这病的源头,一切早已为时过晚。   如果宴云楼是个敏锐的人,经历过那一晚之后,他可能觉得有些古怪,可能会怀疑被下了药,但就算他真的为了万无一失去查了体,等2-4周检查结果出来,姚澄澄的痕迹已经被人清理干净,再无一丝踪迹。而最大的可能是他只当这是一次普通的419,根本不会去费心求证,更不会好意思开口与江千钰谈起那天的种种。   他们本来有很大的可能成功,但却遇上了江辞这个变数。   ……对江辞来说,好像陷入了僵局。   也许只能等到宴云楼将段家人解决掉,然后他再亲自去问了。   “我对段家兄弟俩在公司的工作有点疑问,能不能请‘浮雪’帮忙调查一下?”宴云楼说道。   “哪方面的疑问?”   “我怀疑他们有不正当金钱往来。”宴云楼说。   “可以,跟向南联系吧。”江辞说。   他今天好像格外好说话,宴云楼心想。   然而下一刻江辞就掀起眼皮看他,“我帮你这个忙,你怎么报答我?”   “……我不是请你吃饭了?”   江辞用筷子夹点点桌上,“就这点玩意儿,你就打发我了?”   宴云楼点点头,“行,改天我请你吃顿好的。”   “别装傻,”江辞打断他,“你要谢我,就老老实实给我艹一顿。”   “别做梦,”宴云楼斩钉截铁,倾身向前,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我可以艹你一顿。”   “滚犊子!”江辞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你他妈要再提那天的事儿,可别怪我不客气!”   “是你先提的。”宴云楼摊摊手。   “我说的是我压你!”江辞恶狠狠的,“你他妈不是个直男吗?怎么?发现跟男人 上/床的好了?”   “艹你确实感觉不错。”宴云楼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倚靠在他华贵的羊绒大衣上,微微垂着眼睛看他。他再出声的时候语气有点冷,“但是我告诉你江辞,如果你再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那我会身体力行地让你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去你妈的!”江辞“嚯”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你爱求谁帮忙就去求谁吧,老子不伺候了。”   他转身就走,听见宴云楼在身后悠悠地说,“江辞,‘咱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这话可是你说的。”   江辞脚步一顿,接着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宴云楼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出一丝后悔来,本来见面是想跟他说谢谢的,还想问他手臂和那里恢复的怎么样了,没想到又让他生了一肚子气。 第28章   江辞出了食堂的门,点上一支烟。   他这几天过得很艹蛋,先是跟于海东的战火不知怎么被江毅发觉了,他做东请了两人喝茶,表面上两人各退一步,于海东不再阻碍“流风堂”洗白,而江辞要保证于渌在安保公司的最高地位,也就是说江辞虽然还有权利直接领导“流风”,但向北是被彻底踢出了管理层——这跟砍了江辞一只胳膊也没什么两样。   于海东走后江毅单独跟江辞谈话,大意是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对他的能力非常失望,开始考虑他是否真的能够肩负起江氏的重任。   没过两天,江毅就让江千钰跟在自己身边做助理了。本来寒假江千钰从海城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过年,等到初七该上班了,他又借口作业论文之类的不愿去公司报到。江辞那时候还担心江毅会亲自带他,见他一直拖到开学也没去上班,反而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该来的总是会来。   他心里有些怀疑,但是面上还是一副好兄长的样子,嘱咐江千钰多跟父亲学习,早早独当一面,工作过程中有什么疑问和困难也可以随时来找大哥。   到底是心里不痛快,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想见一见宴云楼,所以立刻出了公司门直奔学校。   江辞自己开车到了医院,发现向南已经来了,正在病房帮向北收拾出院的东西。   “今天好点没有?”他坐在病床前面的椅子上问向北。   “已经没事了,你不用特意跑一趟。”医院里有护工和手下人一直陪着,其实用不着江辞过来干什么事,但他这些天基本是每天都来说说话,要不就是亲自给他削个苹果削个梨。   “没事,这点空还是有的。”江辞说。   向南跟他打了招呼,在旁边把这些天探病的礼品收到一处去,又去理向北的衣服。   “小南,你去外面问一问医嘱,我跟阿北说句话。”江辞说。   向南出去了。   江辞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把流风堂的事尽可能平直客观地跟向北说了。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我不会让这件事就这么结束的,”江辞说,“你出院以后先回家休息两天,流风堂剩下那些人还是你来带,于渌那边,先给他留几个人跑几单业务,等过一阵再慢慢撤走,看他一个光杆司令怎么翻天。”   “江总那里……”向北迟疑道,“他是不是一直在等这个机会,还是说……”   他跟江辞对视了一眼。   还是说,这个机会根本就是江毅制造出来的。   如果有其他人在他面前这样说江毅,那他肯定会义正严词地告诉对方不要胡说,那是他绝对信任而敬重的父亲。   但是说这句话的是向北,所以江辞只冷笑道,“不管是不是,江千钰要想上位,除非踩在我的尸体上。”   向南亲自开车从医院送向北回家。   他住的地方是前几年他十八岁生日时江辞送他的一套房子,很不错的小区,位置离洪霜堂不远。因为知道他怕麻烦,所以钥匙交给他的时候屋里的装修、电器、连同被褥都已经准备好了,他只需要两个肩膀架个脑袋就能入住。   向南的房子在他楼下,也是江辞送的。   不过他们两个人都很少在这边住,向北在洪霜堂后面还有一间单人房,平时堂口里事多,也是为了安全考虑,他一般都住在那边。   房子很久没人住了,向北又不喜欢无关人员在他的私人领地里乱窜,所以收拾打扫的工作是向南提前去帮他做的。   家里暖烘烘的,向北脱了外衣,露出被绷带从肩上绑到腋下的左胸口。   “把衣服披上,”向南从厨房给他接了杯水,“你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感冒。”   “哪有那么脆弱,”向北说,“我都好些年没感冒了。”   “呸呸呸,乌鸦嘴,”向南逼着他也“呸”了好几口,“你是没感冒,但是重伤受了几次?”   他到衣橱里去给向北拿了一件开衫,随口道,“这次于海东找事也就算了,在家里总出不了大问题,但是年前往海城去那一趟是真不值当的。”   向北拧起浓眉,凤眸有些不悦,“你我是什么身份?去哪里是老大决定的,我们没有置喙的资格,只把自己的活儿干好就行了。”   向南愣了一下,接着笑道,“我当然知道,我就是这么一说。”   “在家里就算了,在外面可不能就这么随口一说。”向北道。   “我明白。“   “对了,你昨天说的那个竞龙帮的彭昶,能确定他跟于海东没有关联吗?”   “目前是没发现什么端倪,”向南说,“我觉得于海东毕竟是德天盟的老人了,应当做不出引狼入室的蠢事来,这是其一,其二是他自己手下也养了一些‘卯’,最近派到咱们这边的人就是,所以应当没必要借助竞龙帮的势力。其三是彭昶这个人,原来算是竞龙帮的中层干部,但是现在已经被边缘化了,于海东若是想结盟,多得是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向北眉目凝重,手肘撑在大腿上,健硕的肌肉将开衫的面料绷起来,有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还是查细一点,竞龙帮前一阵起就不太安分。”   向南点了点头。   “你去审的那个女孩子……”向北说。   “姚澄澄。”   “对,她有什么把柄在段家人手上?”   “她说段莱鑫威胁她,如果不替自己做事,就将她得病的事告诉她父母和老师同学。而且,艾滋病的治疗费用不低,段莱鑫说如果事成的话,他会包揽她往后全部的治疗费用。这个女孩子家境虽然还凑活,但是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平时不太得父母重视,零花钱也很少,她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既然她的病是彭昶传染的,”向北一边思索一边缓缓地分析,“那就等于她也有把柄在彭昶手里,有可能彭昶就是靠这个逼迫她去见了段莱鑫……那段莱鑫允诺她的事情,”他抬头看了一眼向南,口中接下去,“可能还有处理掉彭昶。”   向南瞪着两只圆眼睛,彭昶不比姚澄澄,如果是处理掉他的话,那于海东参与其中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可是这样的话……就意味着与于海东合作的是——段家人。   “可是之前老大和我都认为段家人一定会处理掉姚澄澄,因为她在这件事中是最直接的证人。”   “你们说的也有道理,所以我只是提出一个搜查的方向,”向北点点头,“可能潜意识里我还是认为于海东这人是个隐雷吧。”   “但是这几天段家人确实没再联系姚澄澄,也没有任何要将她追捕灭口的迹象。”向南低头沉思,“我会再去亲自审一次姚澄澄,看她是不是对我们隐瞒了什么。”   “说了这么多,坐下喝口水,”向北朝他示意,“你不是喜欢喝咖啡吗,茶几下面那几个罐子是还没开封的,你走的时候顺便带走。”   向南翻出来看了看,瞬间眉开眼笑,一张小圆脸年画娃娃似的讨人喜欢,“好啊你,买了这么多好咖啡也不知道送我几罐,今天我要是不来给你当苦力,连你一根鸡毛都薅不到。”   “整天胡说八道,”向北说他,“我送你的东西还少吗?哪个月薪水发下来不被你借走一半,你还过几次?我跟你要过吗?”   向南咧着嘴笑,眼睛眯成一条弯月牙,撒娇似的,“嘿嘿,我知道你对我好……”   “打住,”向北做了个“停”的手势,“我不爱喝咖啡,就是给你买的,在家里放了好久,只不过一直没来得及回来拿。”   “嘿嘿,”向南还是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把咖啡罐子抱在手里瞧了又瞧,突然“哎?”了一声,“这是海城的特产哎?”   “嗯,就是上次去的时候顺便捎回来的。”向北说。   其实是为了绕路买这几罐咖啡才被于海东的人堵在路上的,但这种事,就没必要跟他说了,向北想。 第29章   虽然江辞嘴上说着不再管宴云楼的事,但私底下还是把段家兄弟俩的事替他办了。   拿到“浮雪”报告的那天,宴云楼去找了一趟宴开元,就在他的办公室里。下午的工作时间,正巧段莱达和段莱鑫也在,一人端着一杯茶围在宴开元身边献殷勤。   “呦,堂弟,”段莱达抱着胳膊看他,眼神很有深意,“好长时间不见了,最近很忙啊?”   “堂弟是不是瘦了?”段莱鑫也装模作样的寒暄,但是嘴巴咧的好高,只恨不能翘到天上去,“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哎呀,换季的时候最容易生病了,要多休息,注意保暖。”   这两人对他的态度与过去截然不同。   宴云楼有一阵没来公司,但是段家兄弟俩的事迹他也有所耳闻,听说是官威耍的极大,行事越发的肆无忌惮。他俩现在这个志得意满、幸灾乐祸的样子,大概是觉得总经理的头衔已经是囊中之物,恨不得明天就要取代宴开元掌管中盛。   宴云楼没搭理他们,径自从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正对着宴开元,“父亲,我有事要跟你说。”   宴开元看他的表情凝重严肃,说了声“好”,对段家兄弟俩摆了摆手。   “不用,让他们待着吧。”宴云楼说。   他没有废话,把手里拿的几分文件打开,放在宴开元面前的办公桌上,接着简略地把KTV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省去了江千钰给他发信息的这个引子,也没提江辞把他弄上三楼之后的事。只说当时江辞在旁边包厢应酬,在走廊上看见他神态身形都不对劲,身侧的女孩子又一脸做贼心虚,所以当机立断救下了他。   后来他拜托江辞替他找到了这个女孩,从她嘴里审出了幕后主使,又按图索骥搜查到了一些相关证据,“这些证据就摆在你面前。”宴云楼说。   宴开元盯着薄薄几张纸,越看脸色越阴沉,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酷可怖。   他的眼神冷刀子一样扫过段家兄弟俩,“解释一下。”他说。   段莱达和段莱鑫在旁边一声不敢吭,胆都已经吓破了,心里疯狂打鼓,“什么……什么意思啊,姑父。”   “我俩没听明白,云楼刚才说、说他怎么了……”   ……不对啊,两人心想,他们跟姚澄澄反复确认过了,连录像录音都已经收到了,事情不像是宴云楼说的这个样子啊。   宴云楼开口,“要不是碰到江总,我现在已经是个艾滋病人了,”他看着段莱鑫,口气直白而寒冷,“都是拜我的好表哥所赐。”   段莱达脑子比段莱鑫好使一点,他发着冷汗在脑海中搜索,心想出面见人的工作都是段莱鑫在做,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暴露的机会,又见宴云楼只盯着段莱鑫看,心下一横,对宴开元说,“姑父,我能看看这些……东西吗。”   他快速地扫视了一遍,见文件中确实没有明确指向他的证据,心中不禁舒了一口气,转身对段莱鑫做出一副痛心疾首地表情说,“莱鑫啊,你怎么这么糊涂?!云楼是我们的弟弟,我们是一家人,你怎么能因为工作上的一点纠纷就想要害他的命呢?”   段莱鑫被他的不要脸惊呆了,“哥,你说什么呢?我、你,这件事明明……”   段莱达连忙打断他,一边冲他挤眉弄眼,一边疾言厉色道,“你还敢狡辩!快跟云楼道歉!说是你猪油蒙了心……”   “道歉?”宴云楼嗤笑一声,“我差一点命都交代进去,一句道歉就想打发我?”   他站起身来逼近段莱鑫,居高临下地一字一句道,“我要让你去坐牢。”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段莱鑫果然崩溃,目光带着恨意射向段莱达,急急地扑到宴开元面前去解释,“是段莱达说要搞云楼的,他说只要云楼得了病,宴家不需要这样的继承人,一切就都是我们的了!所有主意都是他出的,我只是个跑腿的,我不想这么做的,我胆小啊……妈的段莱达你连累我,你还把脏水泼到我身上,你休想,我告诉你你休想!要坐牢你也得跟我一起坐,你别想一个人在外头享福!”   段莱达当然不承认,两个人破口对骂,几乎要动起手来。   啧,宴云楼在心里厌恶地叹了一声,这两个人比他想的还要蠢,他还没怎么挑拨离间,竟然已经互相攀咬起来。   “要我说……”宴云楼在兄弟俩陡然投射过来的目光中凉凉开口,“我也很难相信是表哥你们要害我,大家兄弟这么多年,总归是有些感情的。再说了,金圣采购部的业务是我向父亲推荐的你们,明明前程是一片坦途,在这里折戟,岂不是太可惜了!”   两人闻言立刻露出后悔和不甘的表情。   宴云楼继续说,“但是说实话,这件事本来也没给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不过是虚惊一场,看在大家都是兄弟的面子上,我也可以不予追究。”   两人立刻停下互相抓挠的动作,眼睛中迸发出生的光芒。在二人眼中,宴云楼现在已经俨然成为了决定他们生死的神,只等抓住一个机会为他做牛做马将忠心献上。   然而宴云楼口气一转,“若是被人蒙骗一时鬼迷心窍也好说,但这主谋用心太过险恶,我还要时刻担心他往后伺机取我性命,那别说是共事了,我是一定不能容他的,”他盯着段莱达,重重的咬在“主谋”两个字上,“你说我这么做应不应当,表哥?”   段莱达嗫嚅了半天,想说什么又咽下去。   宴云楼瞥见宴开元想要说话,率先张口道,“便是不说我,你们这样做,能对得起我父亲和段阿姨吗?尤其是段阿姨,为了你们费了那么多心思,赛儿还这么小,往后也没有表哥的支持,她的日子要怎么过。”   他话是这么说,听到段家兄弟俩耳中就变了味道。之前不愿供出段玲无非是觉得她在宴开元身边能说上话,即使出了事也能给他们兜底。但是宴云楼的潜台词分明把段玲说的一文不值,而且宴开元对段玲的态度也委实是有目共睹的差。若是这样,不如先把自己保住,等有能耐的时候再拉段玲一把,反正求人不如求己嘛。宴开元好赖与段玲是夫妻,想来也不会真拿她怎么样的,最起码不会像对待他们似的将人送进监狱,宴家还丢不起这个人。   宴开元看了一眼宴云楼,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有自己的思考,若说是对段玲没有怀疑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前几天她的态度太过反常。   但她究竟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宴云楼没说,证据里也没提。   “姑父,云楼,”段莱达终于破釜沉舟,“这事确实不是我主张的,主谋是……我姨。”   宴云楼顿时做出一副惊怒的表情,“你少血口喷人!”   “是真的,我有证据!”段莱达连忙说,“我、她把这些事吩咐我去做,见面说话的时候,我录了音。”   卧槽?段莱鑫心中大骂,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   “够了!”宴开元说,“你们出去!”   他想给宴云楼讨回公道,不代表他愿意把这些家丑放在外面说。   段家兄弟俩心中七上八下,“出去”是什么意思?宴云楼可是说过,不是主谋就不追究了,装几个月孙子,他们还能到金圣去做经理。   “等等,”宴云楼一挑眉,“我还有事情要说。”   他从手机上点了点,调出几份文件来,摆在宴开元眼前,“前些天代表金圣跟供应商接触的时候发现了一点问题,所以我连同之前的业务一起调查了一下——”   宴云楼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让他看那几份文件,“——违反公司规定和法纪法规,我的两位好表哥。”   这声“表哥”叫得就着实讽刺了。   段家兄弟俩目瞪口呆,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宴云楼根本就没打算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他们被耍了!   两个人叫骂求饶,张牙舞爪地被保安“请”出了门。   宴云楼头也没抬。   这场仗打的事半功倍,让他大概明白了江辞为什么常年挂着一副面具,做几个表情说几句话就能完成的事儿,何必非得大动干戈呢。   “云楼,你受委屈了。怪我,没及时察觉他们的小动作。”宴开元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这件事……你想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宴云楼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你心里不是已经想好了吗,你说吧,我听听看。”   “金圣的那个战略报告,我收到了,你做的很好。正好这个工作告一段落,采购部的业务还是你来负责。有二心的人就不要在公司待了,私下我会给他们个教训,”宴开元说,“至于你段阿姨那里,赛赛还小,不能没有母亲……让她在外面单住吧,没事就别回大宅了。”   “行。”宴云楼对段玲本就没作多想,他知道宴开元好面子,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何况经过这件事,段玲在宴家和段家里外不是人,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我还有个要求,”宴云楼说,“段家人,都得从中盛给我滚的干干净净。”   “别的都好说,股份和……”   “这我不管,”宴云楼打断他,“你可以跟他们说,死咬着不松口的话,那就记着往后每月去铁安路探监吧。”   “虽说是他们兄弟俩手脚不干净,但这些证据捅出去也会对公司有影响。”   “我知道,所以就是吓唬他们一下,他们不敢冒这个险。”宴云楼说。   事情谈完了,宴云楼站起身来,说了句“走了”,转身向外走去。   “云楼,”宴开元在背后叫他,“你……你长大了。”   其实他知道宴开元想说的是“你变了”,但是有谁是真正不会变的呢,他不狠,不毒,不先发制人,不无所不用其极,那就只能被动挨打。   这是他十八岁走上社会之后学到的第一课,这一课是江辞教给他的。   作者有话说:   宴小楼:反击,biu~ 第30章   室外正下着雨,宴云楼从中盛出来,望着那淅沥沥的雨帘,突然特别想给江辞打个电话。   那边过了好久才接通,慢吞吞懒洋洋地说了一句“喂?”   “我,宴云楼。”他说完这句话才突然想起来,上次这么说的时候被江辞呛了一下。   不过那边没多说什么,只问了一句:“有事?”   宴云楼察觉他兴致不高,“段家的事儿解决了,我跟你说一声。”   “嗯,”江辞应了一句。他似乎在抽烟,有很轻的吐息的声音,飘渺的像一声叹息,“过来说吧,地址我发你。”   他说完,也不等宴云楼回话,自顾自地扣了电话。   宴云楼按照他发的地址一路找过去,挺高档的一个小区,离联大和洪霜堂都不远,但是他还是有点疑惑,江辞能住这儿?   就他那个三天两头被人刺杀的体质,他以为他得住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里。   宴云楼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江辞拖拖沓沓地走过来开了门。   玄关没开灯,深处昏暗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穿了一件丝绸的灰色睡袍,松松系着腰带,没骨头似的倚在门框上,脸上的表情有点迷离。   他喝醉了。   “进来。”江辞丢下这两个字,转头走进客厅。   宴云楼跟着踏进去,视线在室内扫视了一圈。二百来平的一个大平层,装修很简约,只有黑白灰三个色调,样板间似的。   江辞靠在沙发扶手上,琥珀色的酒液在手中的玻璃杯里摇晃,他下巴点了点,对宴云楼示意,“坐啊,随便坐。”   沙发背上搭着一套黑色的西装,湿漉漉的沁了雨,裤脚上沾满了泥浆。宴云楼洁癖发作,根本看不下去,皱着眉把衣服拎在手里,“你洗衣机在哪儿?”   江辞歪七倒八的,抬手指指洗衣房。   宴云楼把西装丢进去,洗衣机运作起来。   他甩着手走出来,半路上把地上林林总总的空酒瓶子搁到垃圾桶里,刚坐上沙发,听见江辞喝着酒慢慢悠悠地说,“挺贤惠啊,让我看看……哎,我这地是有几天没拖了,顺手帮我拖了吧。”   宴云楼黑着脸看他。   江辞哈哈一笑,歪着头说,“行啦,说说吧,怎么把你那恶毒的继母和俩坏姐姐干趴下的。”   他讽刺宴云楼是灰姑娘。   宴云楼把在宴开元办公室里发生的对话捡着重点跟江辞说了。   “好家伙,”江辞撑着脸笑,“有点能耐啊云楼。”   宴云楼从小被人夸到大,好话听的耳朵生茧,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话从江辞嘴里说出来,就让他觉得格外的情绪高涨。   “但是你那俩堂哥也太蠢了,你还没出招呢,自己就把压箱底的秘密给秃噜出来了,赢了这俩蠢货你也没什么好光彩的。”   宴云楼脸又黑了。   江辞没注意他,“你就没想过,要是他俩不把段玲供出来你要怎么办?我记着‘浮雪’给你的那些证据跟她不沾边吧?这女的确实挺阴险的,行事还小心,不是个好东西。”   宴云楼笑了,“好东西?要论不是好东西,头一个就数着你。”   江辞也不在意被他埋汰,抬腿踢了他一脚,只是早已醉的使不上力,“问你话呢,那俩夯货那儿要是走不通,你要怎么把你继母拖下水?”   “没有证据,就自己造一个证据,这套你不是很熟吗。”   江辞“啧”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感叹道,“宴云楼,你学坏了。”   “是吗?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看见我变得跟你一样。”宴云楼倚在沙发背上看向他。   “跟我一样?那你还差得远呢,”江辞把杯中酒喝净了,迷瞪着眼睛与他对视,缓慢地轻声道,“你不用那样……云楼,你不用那样。”   气氛逐渐变了味道。   江辞窝在沙发里,从茶几上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还问宴云楼,“喝点?酒杯在柜子里,自己拿去。”   “我不喝了。”宴云楼说,“一会儿还得回家。”   江辞的酒量铁定不差,两人也算一起喝过几次酒,宴云楼从没见他醉过。但他今天应当喝了不少,空酒瓶摆了一地,脸上难得有些熏然欲醉的表情。   “喝点儿,”江辞还劝,“外头这么大雨,干脆甭回了,喝完就在这睡下,反正你都从家里搬出来了。”   窗外的雨水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客厅天花板上开了一盏水晶灯,橘黄色的光,显得慵懒而暧昧。   宴云楼看着他的脸,英俊风流的五官,脸颊铺着一层酣然的薄红,半睁的眼眸被水汽染的亮晶晶的,眼神像带蜜的勾子。   宴云楼的喉结上下滚动,最后还是说,“不了,我这就回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身要向外走。   江辞在他身后开口,声音是低沉的,也带一点潮湿的水汽,“不喝酒,那要上/床吗?”   宴云楼猛地回过头去。   ————   ……   ————   作者有话说:   咳咳,欲知后事如何,请移步 第31章   这一晚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次,第二天天光大亮时宴云楼才从睡梦中醒来,翻起身来看了看墙上挂的表,竟然已经十点多了。   江辞不在床上,宴云楼甩了甩脑袋,心里记起昨夜的疯狂,不禁有些赧然。   也许是因为解决了段家的事,这让他感到了骤然的松懈,所以才会没有抗拒的放纵了自己。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明明喝醉酒的是江辞,而自己却像中了邪一样精/ 虫上脑。   他从江辞的衣柜里随便拿了一套衣服穿,推开卧室门往外走,不知道为什么,他平时的生物钟一直很准时,但是跟江辞在一起时却总是起的很迟。   江辞在开放式的厨房里做饭,他换了一件金色的睡袍,拿着筷子在锅里翻搅荞麦面。   岛台上摆了一盘蔬菜沙拉,还有一盘炸好的小银鱼,江辞听见声音,抬头看了宴云楼一眼,“你穿我衣服有点小。”   宴云楼拽了拽衬衣下摆,是有点紧绷,“还凑合,”他说,“……你会做饭?”   “不会做早饿死了。”江辞把面条从锅里捞出来过了一遍冷水,宴云楼这才想起来他是吃素的。   “家里没肉,你想吃什么让人送来。”江辞把自己的手机推到他跟前,打开的页面上是送外卖的店铺。   “不用了,早上吃清淡点挺好。”宴云楼在岛台上坐下来。   江辞笑了一下,“都中午了。”   宴云楼心里有点奇妙的感受,他本以为今早起来两人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江辞就算不像上次一样怒不可遏,最起码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没想到两人竟然可以平静地坐在一起吃早餐。   江辞把碗和筷子递给他,宴云楼道了谢,看他慢慢从高脚凳上坐下来,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是脸部肌肉有些紧绷,长睫毛也猛地跳动了一下。   “……是不是还疼?”宴云楼出声问,“家里有药膏吗?我替你上点药?”   “不用,”江辞拒绝他,“吃饭吧。”   银鱼炸的很酥脆,撒了一点点盐和辣椒粉,意外的口感很不错。   “你可以吃海鲜?”宴云楼问他,“鱼肉和虾肉这类的?”   “很少吃,但不是不能吃。”江辞挑着面条跟他说闲话。昨天是个大雨天,今天却艳阳高照,阳光从客厅的落地窗投射在宴云楼的身上,仿佛给他周身蒙上了一层圣光,与昨夜的凶狠和情色全然不同,让江辞有了短暂的迷惑。   “那你是完全不能吃红肉吗?”宴云楼问。   “如果你也面对着一地断肢残尸吃过饭,那你也会选择吃素的。”江辞说。   “你……”宴云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圈,“向北向南他们,也这样吗?”   “向南是十六岁才到我身边来的,他没经历过选拔……”江辞想了想,突然抬眼看他,“你确定要吃着饭听这些吗?”   不知道是因为有了肌肤相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江辞今天看起来比往日柔和不少,有了点居家过日子的意思。宴云楼想,这一刻可能是江辞唯一愿意吐露自己的机会,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可能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你说,我听着。”宴云楼道。   江辞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索性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我跟向北认识的很早,十一二岁的时候吧,”江辞说,“那时候我们被放到西北的一个森林里去做选拔,盟里把这个叫‘修罗场’。我跟向北是在同一个据点醒过来的,所以就认识了。你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儿,那时候可是又瘦又小,胆子跟猫似的,就知道躲在我身后,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他愿意跟我,我就一定会照顾他。从森林东头走到西头,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一口,受伤也是我挡在他跟前。渐渐他锻炼的胆子大了些,也比过去有能耐了,我俩就互相扶持着走到了终点。”   “之所以叫‘修罗场’,是因为这一波孩子里,只有一个能名正言顺地走出这片森林。其实走到终点的孩子不太多,大多数人都折在了路上,天气变化,猛兽袭击,缺衣少食,中毒、沼泽……最后只活下来我和向北两个人。我从小就接受各种训练,比这些草包存活率大得多。”   他说的云淡风轻,但是宴云楼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有多么惨烈,何况他们还只是半大的孩子。   这是他从没有接触过的世界,光明的另一半,令人胆寒愤慨。   “但是我不能杀死向北,或者说,我不愿杀死任何一个人——”江辞顿了顿,眼神里的光晦暗不明,“在那个时候。”他补充道。   “所以我把向北带出去了,从那时候起他就跟在我身边,到今天也有……将近十年了吧。从那出来之后这种场面碰见的也不少,我吃素的习惯就一直没改回来。向北的情况比我好很多,毕竟我那时候总尽量保护他,不想让他看到太过血腥的场面,但是他也有两三年的时间没沾过荤腥。后来是我父亲——”江辞说,“他说向北太瘦了,如果体能不够格的话就不要在我身边随从了,他另外调人来。从那以后向北就不吃素了,慢慢变成了今天这么大块头。”   “你们感情很好。”宴云楼默默道。   江辞笑了一下,“毕竟是过命的交情。”   宴云楼还是忍不住问,“那些孩子……”   江辞知道他想问什么,“也不是都死了,除去救不回来的……他们会按照表现接受不同的训练,然后进入德天盟,比如杨谦就是其中一个,他现在是洪霜堂的堂主。”   “那现在还有吗?你们那个‘修罗场’?”宴云楼不无讽刺的问。   “没了,”江辞没生气,目光遥遥看着窗外,语气很萧条,“有些事,我做,是因为我不得不做,但不代表我喜欢做。”   他不是个天生喜欢阴暗和鲜血的变态。   宴云楼沉默了一会儿。江辞是德天盟和江氏的继承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避无可避的责任。   即使这一切游离在他的认知之外,也令他感到极端的厌恶,但宴云楼也知道,凡事存在,必有它存在的道理。   而江毅让他的继承人像一个可以随时被牺牲的喽啰一样一路从尘埃和泥土里爬上来,不知是用心良苦,还是另有企图。 第32章   吃完饭江辞把餐具堆在洗手池里,自己跑去客厅打游戏。   宴云楼看不过去,拿起洗碗布自己把碗筷洗干净了放在橱柜里。   他走出去,看见江辞拿着手柄盘腿坐在电视机跟前,聚精会神地跟人联机打枪战。宴云楼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江辞水平不错,毕竟是现实里也拿枪的人。但是他队友太菜了,最后他一个人被对方一整队围攻,惨叫着迎来了game over。   江辞把手柄一丢,倚在沙发上生闷气。   对面又开了新的一局,原本的菜鸟队友闷不吭声地下线了,江辞这才注意到宴云楼在他身后,大喜,连忙招呼道,“这么快洗完了?就等你了!会不会玩?来一局?”   这么大岁数的男孩子哪有不喜欢游戏和枪的呢,何况江辞这种“普通男大学生”的状态极其少见,宴云楼瞧着还有点新鲜。他略一思考便应了下来,想从沙发上坐下来,但是那沙发已经在昨夜被他俩毁的不成样子了,现下欲盖弥彰地被江辞盖了层布,全用作遮挡。   “坐这儿!”江辞拍拍自己身边。   地上铺着地毯,坐上去倒不觉得凉,宴云楼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在地上,接过他递过来的另一个手柄,很快屏幕上出现了游戏开始的画面。   一连打了三局,宴云楼很强,江辞如虎添翼,很快将对方打的屁滚尿流,狼狈下线。   江辞大笑,仰躺在地毯上,侧过脸跟宴云楼说话,“你玩的挺好啊?之前玩过?”   “没有,但是玩过另一款类似的,”他说了一款游戏的名字,“我上高中的时候很火,也是联机游戏,寒暑假的时候小钰到我家来,我总是拉着他一起玩。”   “是嘛?”江辞淡淡地说了一句。   其实江千钰不喜欢这样的游戏,也玩的不好,但是他不愿意扫宴云楼的兴致,所以每次还是陪他。   他真是那种特别善良正直的孩子,无法忍受哪怕是虚拟的血腥和暴力。   宴云楼想,也许从始至终自己都和他不同,自己和江辞才是一类人,有着恶毒和阴险的内心,只不过江辞的这一面被他大大方方地表露在外面,而自己却深深将其隐藏起来。   不然要怎么解释他这段时间做的这一切。   他突然又生了一点对自己的厌恶。   门铃突然响起来,江辞皱着眉要起身,宴云楼拦了他一下,“我叫的外送。”   他在门口拆了塑料袋,拿着一管药膏走进来,跟江辞解释,“还是涂一点药膏吧,不然会一直疼。”   江辞脸“倏”地红了。   “不用了,你真以为你有这么猛啊,还一直疼。”猛1嘴硬。   “我猛不猛你不知道?”宴云楼眯起眼睛,“不疼的话再来一次?”   最后还是上了药。   江辞以一个屈辱地姿势趴在宴云楼膝盖上。   男人修长的手指蘸着微凉的药膏在那个私密的地方涂抹,他一动江辞就一抖,等他把指尖伸进去,江辞就忍不住发出难耐的泣音,猛1立刻被自己的反应震惊到了,唔理哇啦地大喊“够了够了!你他妈把手给我拿出来!”   宴云楼也有点躁动,在卫生间待了半天,洗手出来,江辞正站在客厅里思考人生。   他看见宴云楼一脸风轻云淡,忍不住眉头跳了跳,欲言又止地张了嘴又闭上。   于是宴云楼主动说,“我刚才看到还有一个赛车游戏,要一起玩吗?”   江辞看了他两秒,撸起袖子来,势要在游戏中找回猛1尊严,“来!今天一定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江辞很久没有玩得这么爽过了,宴云楼是个很好的玩伴,玩任何游戏上手都很快,赢了不嘚瑟,输了也认的痛快,偶尔江辞踢他让他去拿啤酒可乐零食水果,大少爷大概看他是个病号,被指使也没有表露出丝毫不快的情绪。   玩游戏的时候时间就过得很快,江辞趴在地上吃葡萄,手里拿着游戏柄腾不出空,籽吐的到处都是。宴云楼与他截然不同,吃完的包装袋和空易拉罐都整整齐齐摞在一起,他起身去拿垃圾桶,看江辞在一地葡萄籽里躺的悠然自得,禁不住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那边坐着去!”宴云楼说他,“你家吸尘器在哪儿?”   “储物间……”江辞冲着他笑,“呦,又要替我干活啊,还说你不是白雪公主?”   宴云楼把吸尘器翻出来,作势要往他手上塞,“再说自己打扫!”   “哎哎哎,”江辞闪开了,垫着脚往厨房跑,“你扫吧,我去做饭,晚上在这儿吃吧?”   他没多说,但眼里有点期待的神色。   “你今天这么闲?晚上没应酬?”宴云楼给吸尘器插上电。他是见过江辞忙起来的那个样子,但今天倒是挺难得,好像一整天都没人给他打电话。   “机器人也得充电不是。”江辞说,从厨房里探出个头来,“晚上烫火锅?”   两个人一个在客厅吸地,一个在厨房洗菜。宴云楼把吸尘器放回储物间,手搭在岛台上看江辞忙活,还是有点不适应平日里那个大魔头露出这一面来,“你怎么不请个阿姨做这些事?”   “我给你点了两盘牛羊肉送来,”江辞在一片哗哗水流中跟宴云楼说,“你还要点什么吗?”   “不用了,”宴云楼说,“你看别人吃荤没事?”   “没事,自个儿管自个儿呗,管别人干什么。”江辞说。   俩人坐在餐桌上吃了一顿热乎乎的火锅。   “你刚才说请阿姨,我请过。”江辞把菜叶子往宴云楼碗里捞,“其实我自理能力还行,用不着别人帮忙。但是前些年吧,我刚自己出来住的时候,我父亲为了表示关心,给我请了个阿姨。”   “一开始还挺好,她不住家,只负责给我收拾卫生,我们不经常碰面。后来有一次,她跟外头的人接应,要绑架我。”   宴云楼愣住了。   “幸亏那天向北给我打了个电话,情急之下被她挂掉了。向北不放心来找我,正好看见那几个人进门。我已经算是很谨慎的人了,经她手的食物我不碰,回家以后水杯碗筷要反复洗过之后才会用,但是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儿。”   顿了顿,江辞又补充道,“她还是我父亲送来的人。”   宴云楼想问那个女人是为谁办事,但最后也没问。   “我这种人,世仇太多了,不得不防。”隔着火锅的烟雾,江辞的眉眼看不分明。   “我小时候也被绑架过。”过了一会儿,宴云楼突然说。   江辞诧异地抬头看他,他调查过宴云楼的资料,但是其中没有这一段,想来是被人为删除了。   “但是那个绑匪很蠢,带我逃跑的时候发生了很严重的车祸。他在车祸中死掉了,我也受了很重的伤,”他笑了一下,“从此以后我就对坐小轿车有阴影了。”   “……怪不得。”江辞说。他仔细想了想,宴云楼好像确实很抗拒乘车,仅有的几次同乘经历,他坐在车上也是略微有些不适紧绷的表情。他理解宴云楼为什么一直忍而不发,就像是他不能吃荤腥一样,他们这样的家庭,把弱点暴露在外面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那宴云楼肯把自己的弱点告诉他,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对自己敞开心扉了?   “那你那次还肯开车送我去洪霜堂?”江辞笑嘻嘻的,“难道你从那时候就已经对我芳心暗许了?”   “许你个大头鬼。”宴云楼冷冷的。   江辞心里想,宴云楼一开始不待见他,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因素,毕竟自己“恶名远播”,干的就是这些见不得光的事。   “哎,你怎么不吃肉?”江辞问他,“我真没事,我一直都从盘子里挑素菜吃。”   “不着急,”宴云楼说,“我最后吃。”   他等江辞放下筷子,把送来的牛羊肉涮了吃,又刷了碗筷和锅铲,弄得江辞挺开心地倚在门框上看他,“你平时也自己收拾卫生?”   “不是,”宴云楼从毛巾上擦了手,面无表情地说,“我来大概是渡劫来的。”   江辞在他面前哈哈大笑。   吃过饭宴云楼要回家,说明天还要上课,回去整理一下作业。江辞没挽留,在他走的时候从身后喊了他一声。   宴云楼转过头来。   “没事,”江辞笑了一下,“有空再来玩。”   作者有话说:   你觉得不觉得,其实俩人还挺合适…… 第33章   过了两天宴开元亲自给江辞打电话,说要请他吃饭,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地点定在环海的包厢,江辞进门的时候宴家父子已经等在里面了。   他先跟宴开元握手,接着是宴云楼,江辞一张狐狸脸眉眼含笑,手指用力攥了他一下。   宴云楼也使劲握住他,不过只一瞬间,很快他就松开手,示意江辞可以入座了。   宴云楼今天穿了浅色的衬衣西装,没打领带,像个潇洒俊美的欧洲王子。   经理过来问要不要上菜,一般在这种酒店请客,单都是差不多固定的,几个人,几荤几素,招牌菜是什么,主食是什么,流水线一样往桌上摆。   宴开元让江辞加两个菜,江辞笑着摆手,说他不挑,什么都好,家宴嘛,简单点就行。   宴开元刚想让经理上菜,宴云楼突然说,“菜单给我,我加几个菜吧。”   江辞跟宴开元两人低着头聊天,虽说请客的名号是要“感谢江辞对云楼的救命之恩”,但这种家族丑事是不好摆在台面上来说的,宴开元的热情恰到好处,说是道谢,其实也是提点他保守秘密的意思。   他知道江辞的嘴很严,要说城中各大家族,没有把柄落在江辞手上的几乎不存在,他做的就是这档子生意。既然是生意,一方讲了职业道德,另一方当然要讲回报。   菜上来以后这一篇就算翻过去了,他们之间的话题很多,股票,投资,还有世界局势之类的所谓“男人的话题”。   宴开元适时的给江辞透露了一点信息,关于某个很快要颁布利好政策的行业。江辞露出了然的神情,托着宴开元的杯底向他敬了一杯酒。   “哎,荤菜要的少了,”宴开元突然说,“净是些菜叶子了,不像样。服务员!”   江辞连忙拦住他:“点的菜够多了,再来也是浪费。而且现在这换季的时候,吃点青菜好,清肺化痰。”   他趁着宴开元不注意向宴云楼眨了眨眼睛。   天南地北的聊了一通,中途宴云楼去了一趟洗手间,没一会儿,江辞接了个电话,也从包厢出去了。   他挂了电话往卫生间走,推门进去的时候宴云楼正在洗手,微微弓着身子,从腰到臀,再到修长有力的双腿,一个优美的弧度。   江辞目光变得炽热起来。   “你怎么也出来了?”宴云楼浑若未觉,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水擦干净,指尖从硬茬茬的白纸中伸出来,像一个一尘不染的白玉雕塑。   江辞想起这块白玉在自己的身体里chou/ cha时带来的战栗。   宴云楼一抬头,看见江辞的目光不会拐弯似的从自己的指尖滑到小腹,再向下……江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带着迷恋。   宴云楼被他这副样子怔了一下,还未开口,江辞已经大步走上去,抵着他的胸膛把人推到墙上去,捏着他的下巴堵上了他的嘴。   “你疯了?!”宴云楼使劲把他推开,低吼出声,“随时会有人进来!”   两人唇舌之间拉出一条细细的银丝,江辞被他吼了也不生气,眯着眼睛探出舌尖,把这银丝舔断了。   ------------   ……   ------------   江辞看他低着头,手指抻着自己的西裤,把那几个点子一个一个的擦干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像冒泡泡一样涌上来一点愉悦的心情。   “好了,”宴云楼说,“看不出来了。”   他们先后从隔间走出去,宴云楼在前面走,江辞等一会儿再进包厢,他看着宴云楼的背影,突然出声把他叫住了。   “怎么了?”宴云楼回过头来看他。   江辞笑了一下,“一会儿去我家吗?”   那天之后宴云楼时不常的往江辞那跑一趟,一般是江辞主动约他,他有时候忙,要不就是不想被江辞牵着鼻子走,拒绝过几回。   但是江辞总有法子让他就范。在电话里挑衅他几句,或者上来就打直球,宴云楼气势汹汹地到家里来找他理论,最后总能理论到床/上去。   这种事一般一个星期能有一两回,情绪上来了,两人甚至整个周末都厮混在一起。   真跟江辞“生活”在一起之后,宴云楼发现了很多他跟之前不一样的点。   比如抽烟。   江辞的烟抽的很凶,他第一次看见江辞抽烟是有一天他俩刚做完的时候,宴云楼去浴室冲澡,出来的时候江辞倚在床头上,指尖夹着一根烟,正仰着头吞云吐雾。   宴云楼上去拍他的大腿,把床单拽出来换了。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宴云楼问。   烟雾有点呛人,江辞眯着眼睛:“挺多年了啊。”   宴云楼愣了一下:“我怎么从没见你抽过?”   “你不是不喜欢吗。”江辞看了他一眼。他记得在“王朝”的时候,每次身边有人抽烟,宴少爷就会皱着眉快步走开。   宴云楼有半天没说话,床头开了一盏小灯,江辞的眉眼在烟雾里像只在森林的深夜出没的狐狸精。   “……知道我不喜欢,那你现在还抽?”宴云楼问,自己也觉得有点无理取闹。   江辞冲着他笑,笑到咳嗽起来:“这不是搞到手了嘛……”   气得宴云楼把脏的床单砸在他脸上。   他还是很少当着宴云楼的面抽烟,除了习惯性的在事后享受一根。平心而论宴云楼觉得他抽烟的样子很性感,但是这不妨碍他每次都老生常谈:“少抽一点,对肺不好”。   江辞点头答应,态度诚恳,转过头来依旧我行我素,宴云楼都被他弄的没脾气。   总在江辞家留宿,宴云楼的东西连捎带拿的往他家里转移过一些,衣服、书本、电子产品……有时候工作上有急事,两个人就在客厅里一人一个电脑一起办公,中途宴云楼去厨房倒水喝,江辞从屏幕上抬起头来,让他顺便给自己也倒一杯。   宴云楼端着两杯水回来,竟然看见江辞正在电脑上敲毕业论文。   “……你论文自己写?”宴云楼问。   “这话说的?”江辞咕咚咕咚把水喝了,“这玩意儿还能让别人给我写?”   他课都没上过几次,宴云楼以为他也就是在学校混个文凭,甭管怎么着都能畅通无阻地顺利毕业。   没想到江辞写的还挺认真,他瞟了几眼,密密麻麻地净是一些经济增长理论、投资效率之类的专业名词。   “干嘛?”江辞问他,“你好像很惊讶?”   宴云楼点点头,“你上课都不积极,谁以为你能认真写论文。”   江辞笑了,“书本上学的那都是死理,你自己也在公司里做事,你说,你哪一个项目做完不比在课堂里听四年学到的多?时间就这么多,要用到刀刃上,我们这上的是社会大学。”   “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宴云楼说他,虽然他想了想,感觉江辞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当然有理,”江辞话头一转,笑嘻嘻的,“但要是去学校能见到你,我也不介意天天去点个卯。”   宴云楼想起他俩刚认识的时候,倒确实是如此,江辞自己不上课,隔三差五地在他班级门口堵他……江辞已经凑近了吻住他,宴云楼再思考不了这些有的没的,全情投入地与他勾/缠/咬/噬,沉/沦/yu/海。   在江辞家里,最多还是做这档子事。   正是重yu的年纪,宴云楼刚开了/荤,体力又好,江辞见多识广,花样多又不要脸,两个人每次在床/上都像过了今天没明天一样抵/si/缠/绵。   江辞还是做下面那个,一方面是宴云楼一直不肯松口,另一方面是他也察觉出一些乐趣来。有时候宴云楼把他弄的舒服点,话头上再哄着些,他半推半就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又被搞了一整夜。   还有一件事,是两人始终没有确定关系。   作者有话说:   太难了,总算发出来了 第34章   江辞说起过这个问题,不是为了逼宴云楼松口,而是他自己也有点摸不准。江辞之前身边的那些小男孩,根本称不上是“男友”,只是玩伴罢了。所以他也不确定自己现在的状态,到底是有多想跟宴云楼发展床/上以外的关系。按照他一开始的念头,他跟宴云楼上/床了,就已经完成了任务,但是他没像过去似的很快失去兴趣,反而觉得能跟宴云楼一起生活也不错。   他跟宴云楼提起过几次这个问题,但是每次都会被特别粗暴的打断。时间长了,江辞心里也有些不得劲了,好像自己有多么差劲似的,弄的宴云楼这么嫌弃他。   他想宴云楼可能还没从“直男”的自我认知中转变过来,没事,不谈就不谈呗。   但是让他心里最不舒服的,是宴云楼对他们关系的隐瞒,这种隐瞒异常的严防死守,几乎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程度。   第一次是他俩在外面吃饭,宴赛儿打电话来,说自己正在宴云楼家门口,问他在哪儿。   段玲的事事发之后被宴开元弄到了城郊一处房产独自生活,宴赛儿转到了寄宿制小学,每周只有周六一天能回家,她还不知道她母亲和哥哥之间的龃龉,所以时常来找宴云楼玩。   宴云楼接到电话之后要往家里赶,街上正是车多的时候,公交地铁站被出行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通。江辞说要捎他一程,“上高架还快一点,我把你送过去得了,等你妹妹走了……”他不怀好意地冲着宴云楼眯眼笑,“你还可以邀请我去你家里坐坐。”   “不用了,你继续吃吧,”宴云楼擦了擦嘴,起身,“我打车去就行。”   “我在这儿还能让你打车?”江辞抓起外套,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我送你。”   “我说了我自己去。”宴云楼站着没动。   “你怎么回事?”江辞皱着眉,“我吃的差不多了,送你过去也不绕路,你看看外面这些人,这个点儿你上哪儿打车去?”   两人一言不发地看着车流入拥挤的车流。江辞话说的强硬,只是因为不喜欢宴云楼拒绝他,因为这种拒绝让他觉得……即使两个人连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但宴云楼还是一直一直地将自己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   别的他倒是没多想,甚至错以为宴云楼的拒绝是一种体贴。   离目的地还有两个路口,宴云楼开口跟江辞说,“你前面那个路口把我放下吧。”   “不着急,”江辞没当回事,“还得有一会儿呢,你家小区有停车位吧?”   “你路口把我放下来就行,”宴云楼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不用进小区。”   江辞这才慢慢回过味来。   他扭头看了一眼宴云楼,神色有些发冷,但语气很平和的问道,“宴云楼,你什么意思啊?”   “很难理解吗?”宴云楼说的很直接,“我说了,你不要再往前开了,我不想让你和我妹妹见面,或者说,我不想你跟我身边任何一个人打照面。”   江辞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子从路边停下,两个人因为惯性向前俯冲而去,又被安全带弹回来。   宴云楼打开车门要下车,江辞在他身后喊,“你回来!我他妈是什么洪水猛兽啊?啊?用得着你这么防着我?”   宴云楼关上门,透过车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大步向前走去。   正是初春的时候,道路两侧绿枝嫩芽在风中摇曳,宴云楼穿了一件黑色风衣,行走间衣袂纷飞,背影潇洒倜傥,江辞盯着他远去的背影骂了一声,猛地一拳砸到车喇叭上。   他心里有气,也生平头一次体会到委屈的情绪,甚至感到有些心灰意冷。他对宴云楼怎么样自是不必说,两人相处的这些日子,他能感受到宴云楼的态度在软化,但是他现在怀疑这一切只是自己在盲目乐观,不然怎么能够解释上一刻还与他在床/上甜言蜜语翻/云/覆/雨的人,下一刻竟然毫不留情地对他翻脸不认人。   这件事之后他有一个星期没联系宴云楼,到了周末晚上十点多,他应酬回来,刚走进楼道里,突然看见门前蹲了个黑黢黢的影子。   宴云楼站起来,腿有点发麻,还是极其俊美的一张脸,在楼道的白色灯光下显得表情有些倦怠。   “你来干嘛来了?”江辞抱着臂,皱着眉头打量他一番,没有丝毫要开门的打算。   “来找你,”宴云楼皱了皱鼻子,“等了三四个小时了,你去哪儿了?喝这么多酒。”   “跟你什么关系啊?”江辞呛他,“有正事到我公司去谈,没事就滚蛋,别挡我进门。”   宴云楼眉头跳了跳,大概是不习惯江辞这么跟他说话,“我只有正事才能找你了?”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江辞打断他,“是你要跟我划清界限的,好啊,老子接受了,你现在又来干什么?”   “我那天不是那个意思,宴赛儿还小,又是个大嘴巴,看见什么都要往外嚷嚷,你也不希望她把话传到宴开元耳朵里去吧?”   “我有什么希望不希望的?我告诉你,老子无所谓!让他知道了我就敢认,我敢说我就是看上你了,就是想跟你在一起,你敢吗?宴云楼你他妈敢吗?”   江辞是喝醉了,眼睛雾蒙蒙的,声音大的不受控制。他的手指狠狠戳在宴云楼的胸膛,被男孩一把握住了。   宴云楼的表情有几秒钟的怔愣,似乎是全然没有想到会从他口中听见类似“告白”一样的话。他眼底的光很复杂,细看似乎有些许动容的神色一闪而过,但是他很快将江辞摇摇晃晃的身子抱在怀里,捏着他的手指去开房门,口中轻轻哄到,“好了,你喝醉了,我们先进去再说。”   当晚宴云楼将拒不配合的江辞洗了澡,喂好水,安顿在床上,隔天早上起来又主动替他疏解了一番,他态度一软,江辞就无论如何强硬不起来,最后他半是解释半是诱哄,这件事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两个人还是像过去一样。   又过了一个多月,那天江千钰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两人正在床/上厮/混。   卧室只开了一盏桔色壁灯,空气中漂浮着躁动而暧昧的气息,宴云楼把江辞按在身下狠狠贯//穿,听见他引颈的鹿一样发出既快活又痛苦的呻吟,那张惯常露出蔫坏表情的脸只剩下失神的性感,附着泪膜的桃花眼,流着涎水的薄唇,还有一个高高扬起的狐狸似的尖下巴颏。   ------------   ……   ------------   “你他妈……”江辞要气炸了,张嘴要骂,然而宴云楼一个大掌蒙上来,严严实实地把他的声音全堵在了嘴里。   “小钰,”他的声音很柔和,“没有,我在外面呢……吃饭?好啊,你来定……你借到了CD?那太好了,到我那里去听吧,刚入手了一套新设备……”   他挂了电话,把自己从江辞身体里拔出来,起身到浴室冲了个战斗澡,接着捡起丢了一地的衣服往身上套,百忙之中抽空跟江辞知会一声:“我先走了,你记得起来吃饭。”   江辞惊呆了。   “宴云楼,你……”   男孩从始至终没抬眼看他,一路头也不回地走出卧室,“咔哒”一声关上了家门。   江辞茫然地收回视线,看见自己大张的双腿,浑身上下乱七八糟的ti液红痕,还有已经有些委顿地耷拉着头的小兄弟。   身上的汗冷下来,血也冷下来,江辞伸手抹了一把脸,半晌,低低地“艹”了一声。   他也是这时候才突然想到,已经与宴云楼交缠许久的自己,到现在也仍然没有被准许踏进过他的家门。   作者有话说:   咳咳,开虐了 第35章   这件事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江毅亲自给江辞打电话,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让他晚上务必回家一趟。   江辞到了大宅之后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今天唯一的客人。客厅里除了于海东之外的三位老堂主都在,还有江氏的几个部门负责人和高级秘书,正端着杯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   江毅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身边是两位江氏的董事。   江辞上前依次打了招呼,又对着江千钰招了招手,笑道,“我借千钰说几句话,来,千钰。”   “这么大阵仗,”两人站在窗边,江辞把胳膊搭在他肩上,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今儿到底是有什么事啊?”   江千钰今天穿了一身蓝色的小西装,头发好像刚刚剪短了,显得整个人非常精神干练:“我也不知道呢,爸事先也没多说什么。”   他对着江辞笑了笑。   “是嘛?”江辞也笑,“那这就有点意思了。”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江毅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在饭桌上对着来宾讲了几句话,大意是他年纪大了,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了,两个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可以接手家族事务了。他放权的第一步,是替江氏旗下名声最响盈利最丰厚的因讯科技找到一个最优的接班人。   “江辞这么多年在德天盟做的很好,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但是要他两边兼顾的话,毕竟力有不逮。千钰年纪轻,经的事少些,但是这几个月放在我身边看着,该具备的能力魄力也不比他哥哥差,假以时日一定会是一个出色的掌舵人。”江毅慢条斯理地说,“所以我的意思,两个年轻人各凭本事,来决定因讯由谁接手。正好宴家新收购的金圣刚刚对外公布,要找一位提供电子元件的供货商合作……”   江毅看着他的两个儿子,“你们两个分别去谈,谁谈下来,因讯就是谁的。”   回去的路上向北开车,向南坐副驾驶,两人听了这个消息,具都是一脸若有所思。   “让小少爷跟你各凭本事?”向北重复了一遍,“那结果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所以肯定有黑幕啊,”向南抢白道,“小少爷的本事就是他娘老子,人家一家人想出这么个‘公平’的游戏规则,又叫了这么多客人来做见证,背地里肯定早就有了准备。”   即便是这样——   “拿下金圣的合作,就等于拿下了因讯科技……”向北低声道。   “也意味着拿下了江氏摆在台面上的整个商业集团,”向南跟向北对视了一眼,“德天盟的另一半,整个江家……只差这一步,就可以被收入囊中。”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赢过江千钰,把整个江家握在手心里。“江辞仰在椅背上,眯着眼睛说。   他是这么想的,付芊和她娘家人一定会在各个环节不遗余力地协助江千钰,比如收集采购信息、撰写应答文件、竞争性谈判。但有些事是付家人帮不上忙的,好比涉及因讯公司内部业务和产品的信息及细节。在这些方面江毅可能会向江千钰提供一些支持,但他应该不会给江千钰开一个大大的后门,因为既然说了是“公平竞争”,即便到头来江千钰靠着走后门赢了,他也会一辈子被人诟病。再者,江毅那么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不可能不好奇他偏爱的小儿子的能耐,也不可能放心地将偌大家业交给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所以江辞相信,他有与江千钰一争高下的机会,甚至凭借他的能力,他获胜的概率并不会很小。   到那时候,他就能够站在光里,名正言顺地。   ——只要能够拿到金圣的合作。   “金圣的采购业务现在是宴少爷在负责,”向南回过头来,试探地跟江辞说,“要不要先联系一下宴少爷?”   他跟宴云楼的事不是秘密,他一直大大方方地没想过要瞒,因为没必要,也瞒不住。凭理智来讲向南的提议是对的,毕竟是合作,打探一下消息、联络一下感情,都是必要的。   但是他又想起宴云楼五次三番从他身边离开的那个背影……他知道宴云楼不是会徇私的那种人,但是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跟江千钰站到了你死我活的对立面,宴云楼会陪在谁身边。   “不用了,”江辞说,“宴家人不傻,江毅驱策不了他,我也驱策不了,只有利益可以。所以……”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有志在必得的光芒,“叫林昆宏,杨谦,冯颖,晚上开会。”   话虽然这么说,但隔天江辞还是给宴云楼打了一通电话。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因讯参与招标的事你知道了?”江辞问道。   “嗯,今天来上班,知道了。”宴云楼说。   “哦,那千钰那边约你了吗?”   宴云楼停顿了一下,显出些戒备来,“还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江辞扯了扯嘴角,“就是,那个……过两天吧,等我们这边合同写好了,我带团队到你公司里去谈一谈。”   “……行,“宴云楼说,“到时候再说吧。”   “嗯,本来还想约你吃个饭的,但是你现在应该也……挺忙的,那就先欠着吧,等这事结束了再说。”   “……好,”宴云楼说,“那先这样吧,我挂了。”   金圣这个单子是江辞这么多年来做过的最认真、最全力以赴的一笔生意。他已经在沙漠里走了太久太久,走到焦渴难耐疲惫不堪,直到今天,眼前才终于出现了一片绿洲。即使江毅带给他的压力再重,宴云楼对他的态度再模糊,他也必须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赢得这片绿洲。   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江辞一直在公司加班,他没空去想宴云楼、江千钰或者江毅,每天脑子里都是价格区间、产品质量、交期、质保期……   他没接触过因讯的业务和产品,要学的东西很多。   他手下几个光棍都跟他一样住在公司里,林昆宏在“浮雪”跑消息,有一天大清早敲开办公室的门,看见一屋子挂着青胡茬和青眼圈的脸,忍不住大惊失色。   江辞的烟抽的越发凶猛起来,因为他做过耐药训练,寻常的咖啡、茶都对他不起提神的作用,喝酒又让人神智不清,所以只好借助香烟保持清醒的思考。   第一次谈判是单独进行的。江辞带人到中盛大厦的会议室,对面是以宴云楼为首的金圣采购部,大家握手,落座,开始详谈。   江辞觉得自己发挥的很好。他们的报价参考了“浮雪”提供的信息,是在市场上非常有竞争力的价格,产品质量、型号和规格都完全符合金圣的要求,他全程态度简明,逻辑清晰,对对方提出的所有问题对答如流,呈交的报告中所采用的各类数据非常严谨和权威,同时提供了只有“江辞”才能带来的附加优势——德天盟对合作伙伴向来非常大方。   江辞觉得他已经完全表达出了自己的诚意。   第一次谈判结束后,包括因讯科技在内的三家企业进入到了决赛圈,江辞和江千钰虽然各自为政,但毕竟算是同一家企业,至于其他两家……江辞扫了一眼,所有竞争对手的信息他都已经牢记于心,他并不认为他们有什么威胁。   第二次谈判前一个星期,江辞在洪霜堂接待了来自日本的渡边和也。他们两人在江辞的办公室密谈了两天,之后渡边和也带着自己的随从在洪霜堂安顿下来。听说有其他帮派的人在市中心见过渡边和也一行人,此事在道上骤然引起轩然大波,无数或明或暗的打量和猜测蜂拥而至。   之后江辞照例又在周末回了一趟江家,饭桌上仍是一派父慈子孝,付芊给江千钰夹菜,说小钰最近辛苦坏了,人都瘦了一圈,要多吃点补充补充营养才好。   “我哪里瘦了,”江千钰笑道,“只有妈妈你看我是瘦了的。”   “让你爸爸看也是瘦了的呀,”付芊说,“就说你不要那么拼命,你哥哥人家已经工作好几年了,做起事来都是得心应手的,再说还有盟里那么多人给他用,关系网络也好强大的,哪像你,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人帮你,只好自己吃苦。”   江辞在心里骂了一句。   “哪有那么夸张,”江千钰看了江辞一眼,“哥哥只是吃过了这些苦,现在也该轮到我吃了。再说了,其实也没有很复杂很累,努力去做的话,慢慢都能做好的。”   “那是你有天赋呀,”付芊露出一个笑来,抬起头来看江毅,“老公,你说是不是?”   “不愧是我的儿子,”江毅也是一副赞赏的表情,“没给你爸爸丢脸。”   “毕竟是得父亲身传的,”江辞微笑道,“董事长秘书可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   饭后江辞跟着江毅去书房谈公事,果然刚关上门江毅就开始发难,“渡边家的大公子到国内来了?”   “是,”江辞垂着眼睛,“上星期到的。”   “听说他住在洪霜堂,他跟你走得很近?”   江辞早知道他要这么问,“之前从墨西哥运到洪霜堂的一批货,里面有新型机枪的零部件,但是我们对这种枪型知之甚少,堂口里也没有会组装的人。听说渡边跟墨西哥那边交涉过,所以主动跟我联系,说他可以提供相关资料,但是当然,他也提出了一些要求。”   “什么要求?”江毅从镜片里抬眼看他。   “他在电话里提出要购买一部分机枪,但是具体的交易底线我们还在谈。”   江毅沉思了一会儿,“我前些年与他父亲熟识,他父亲是个很有商业头脑的黑道帮主,但是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突然暴毙身亡了……”   他意有所指地直直盯着江辞,“渡边和也这个人不简单,你要时刻提防着他,也不要与他走得太近,听明白了吗?”   江辞点头,很听信的模样,“我知道了。” 第36章   第二次谈判是集体会面,规定每家公司的负责人可以带一位助理一同参加,江辞带了向北。   其实江辞觉得他们的方案已经做的尽善尽美了,他这些天加班完善细节,又着人去探听内部消息,几乎将每个竞标公司的标书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除了准确的定价。毕竟价格是所有公司的底牌,在呈交前一刻进行改动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他能够肯定,在场没有任何一家公司能拿出与他同等的产品、服务和价格。而江千钰……江千钰在这种场合连品类表现和毛利分析的数据都记不住,想来也不像付芊说的那样废寝忘食。   江辞为了金圣这单付出的心血太多了,没办法,因讯科技就是挂在他这头驴嘴前的胡萝卜,逼着他不得不拼尽全力。他在血水和污泥中淌了这么多年,手下的弟兄有多少没淌出去,永远地沉没在这个深不见底的沼泽中,他一刻都没有忘记过。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天会沉没在这个沼泽中,但金圣是他第一个,可能也是最容易得到的一个机会,让他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让他身后的弟兄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   错过这个机会,他几乎可以预知那个后果——江千钰得到因讯科技,之后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逐步吞噬整个江氏。江毅退居二线,但未来十几到二十年都仍然是垂帘听政的太上皇,保他小儿子的江山不受江辞威胁。付芊会从旁辅助,付家也许会从此与江氏产生密不可分的利益联系,就像江毅之外的另一只大手,牢牢地托起江千钰。   无论走到哪一步,江辞都能肯定,现在几乎是对他来说最为友好的局势了,他只需要搞定金圣——或者说,搞定宴云楼。   他坐在宴云楼对面,仔细地观察他,仍然是圣洁高冷的一张美人面皮,穿纪梵希的定制西装,喉结下面是深红色的领带,那么挑人的颜色,穿不好就显得俗气,却衬得他一张脸熠熠生辉,美艳不似凡人。   他在想什么,江辞看不出来……一点表情都没有流露,是个合格的谈判专家了。   江千钰在台上说了谢谢,宴云楼鼓起掌来,唇边浮起一个微笑,接着江辞看见江千钰也朝他笑了一下,有些羞赧似的。   江辞起身,拍了拍江千钰的肩膀,是一个来自兄长的鼓励,然后他走上台,拿了话筒,说了一声“大家好。”   宴云楼也在观察江辞。   瘦了,很明显,连两颊都微微凹陷了下去。但是他下颚收的窄,所以也不显得过分憔悴,只是身上风流潇洒的习气收了些,变得稳重起来。   他之前与江辞谈过公事,不过大多还在私底下,这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听他侃侃而谈,好像才真正体会到他这些年的经历和阅历给他带来的加成。   很完美的方案,所有优势都一清二楚,没有一句废话。讲话的人不疾不徐,气场强大,看得出是用心准备加之身经百炼。   宴云楼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微微皱起了眉头。   谈判结束后宴云楼送所有代表出门,这次谈判在金圣刚建好的厂房前的办公室进行,一座三层的小洋楼,出门左侧就是停车场。   各家的司机依次开了车出来,最前头是一辆宝石蓝色的卡宴,旁边一高一矮站了两个人,高个儿的是向南,矮个儿的是个面生的年轻男人,穿一身三宅一生的白衣白裤,看上去顶多二十岁,清瘦纤细,小脸白面皮,细长的单眼皮,嘴唇像淡粉色的玫瑰花瓣一样。   几个人一起从办公室出去,江辞见着这人,先“哎?”了一声,接着快步走上前去,用日语同他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宴云楼就见两人你来我往的轻声攀谈了一会儿。他不懂日语,又觉得这语言听起来声调咬字柔软暧昧,好像在谈情说爱一般,心里便有些不快。   毕竟还是在谈公事的场合,江辞很快回过身来跟宴云楼握手,“后续如果需要我提供什么信息可以随时联系我,今天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宴云楼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跟他说了再见,他感觉自己的语气和动作都很僵硬,但是江辞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转身往车上走,半路接过了渡边和也递过来的烟,低头由他点燃了,两人交谈着一同上车,很快关上了车门。   车子直接开进洪霜堂。   不是江辞着急,而是渡边和也刚才跟他爆了一个大新闻——他差点被人在江辞的地盘上绑架。   今天手下人开车带他到市中心吃个午饭,返程的时候有几辆车在后面跟踪,看得出来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特意选了相对偏僻的监控死角动手,只不过渡边和也身边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以一当十拼死将他护下,横冲直撞地将车开回洪霜堂,还顺走一个卸了下巴的绑架犯。   但是令他奇怪的事情是,这些绑架犯是如何知道渡边和也的行踪的?洪霜堂每天开出去一模一样的车少说也得有十几辆,防弹的、让黑色隔离膜贴的密不透风的小轿车,有一部分专是为了迷惑人视线准备的,那么是谁将这样准确且隐秘的信息透露给幕后之人的?又是谁要对他痛下杀手?   渡边和也思考了一路,暂且得出一个结论,洪霜堂内部有奸细,而且是职级不低、能接触重大决策和日常事务的奸细。   那个卸了下巴的绑架犯被从牙齿里抠出一块致命毒药,现下正挂在刑讯室的墙上被杨谦审问。   江辞和渡边和也走进去的时候杨谦正在打电话,对面应当是林昆宏,因为他很快对着电话说了一句,“老林,江总到了,具体你再跟江总汇报一遍。”   江辞接过手机来,听林昆宏道,“江总,现场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这些人里没有我们熟悉的面孔,他们车上和身上也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确定不了身份,唯一没被灭口的绑架犯又不肯张口,江辞眸色深沉,开口吩咐道,“再查,我就不信这是条死路。”   两天之后林昆宏传来消息,说基本可以确定这些人是竞龙帮派来的。他们在其中一个绑架犯的后背上发现了一个颇为怪异的纹身,拿着纹身的照片去全市大小纹青店问询,终于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   竞龙帮……江辞捏着眉头,之前向北提醒过他,于海东可能与竞龙帮有关系,但是他们调查了一番却什么也没发现。   宴云楼的继母段家跟竞龙帮有联系,事发之后江辞派人去找过段莱达段莱鑫兄弟俩,但是他们对此事毫不知情,说这些都是段玲的主意,自己只负责按吩咐做事。   段玲……虽然她现在已经被从宴家赶出来了,但毕竟名分上还是宴开元的妻子,接触她并不像接触段家兄弟俩那么方便和随意,他们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   至于段玲为什么要把自己和江千钰拉下水,江辞想他已经明白了,在因讯要跟金圣合作的那一刻就明白了。段玲这个人,你说她蠢,她提前了这么久给宴云楼和因讯的合作设置下障碍,就因为因讯会是最好最合适的合作方,你说她聪明,她从没考虑过金圣和中盛在未来的发展,只顾着满足自己的私欲。   即使知道罪魁祸首是竞龙帮,仍然有很多问题悬而未决,比如他们为什么要对渡边和也下手,再比如……藏匿在德天盟的叛徒是谁。   他这几天忙着这件事,又抽空跟竞龙帮的帮主坐下喝了顿酒。帮主是少数民族,姓黑,道上都尊称一声黑哥,他年纪跟江毅差不多大,身材敦实肌肉喷发,常年的造型就是秃头带一身金链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响。   两人打交道也有几年的时间了,他的年纪跟黑哥的小女儿差不多大,虽然两个帮派是竞争关系,但黑哥从一开始对他就不坏,甚至某些方面还有些亲切和欣赏。   但是这天的会面让江辞觉得很疲惫,黑哥一直跟他打太极,被问到绑架案时摆出了全然不知的震惊表情,直言是手下人自作主张,他一定会好好调查一番,还江辞一个公道。   江辞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别人早早布好的陷阱,他直觉有些奇怪,脑子里很多零星的画面无法被串在一起,这让他越发的烦躁起来。偏偏金圣那边的结果迟迟不下,他打电话给宴云楼,得到的只是继续再等的公式化答案,一切都仿佛正在朝他无法预料的方向走去。 第37章   宴云楼坐在老板椅上,面前分别摆放着两份文件。   宴开元敲门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沉思,手指交握抵在下巴上,眼里涌动的情绪有些复杂。   “怎么了?不好决定?”宴开元在他对面坐下,低头看了一眼,“还是江家两兄弟二选一是吧?”   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情况,坦率说,除了因讯科技,其他几家公司从一开始就都是陪跑的。   宴云楼皱着眉头,低声道,“江辞的方案很完善,产品质量、附属设施、交期、质保期……还有德天盟其他堂口的支持,这是花钱也买不到的东西……但小钰给出的交易价格更低。”   “哦,”宴开元点了点头,“那是不好办。”   “那你是怎么想的?供应商还是要尽早定下来,后续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忙。”宴开元说。   宴云楼没说话,宴开元看他的视线盯在其中一份文件上,顿了顿,忽而开口道,“你要听听我的建议吗?”   宴云楼抬头看他,半晌,点了点头。   “你今天给金圣选的合作方,其实就是给中盛确立的未来长久的合作伙伴,也是给江氏选择的掌门人。这件事落在你头上,可好可坏,端看你怎么选。你选的这个人,可以不是最好的,可以不是最合适的,但一定是给你这个机会的人最希望看到的人选。你想想看,江家现在的主人是谁?”   宴云楼跟着他的思路想下去,“……江毅。”他抬起头来盯着宴开元,“你的意思,江毅已经决定要把江氏交给谁了?”   “这只是一个猜测,”宴开元说,“这么讲,今时今日江千钰有什么筹码跟江辞坐在一张桌子上作比较?如果江毅真想把因讯科技给江辞,那他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给他,江辞的功绩和能力摆在那里,谁能说出一个‘不’字?”   “但是因讯科技也许不代表江氏,这毕竟是人家家里的秘辛,可能江毅只是看大儿子势力太大,想给小儿子留点与之抗衡的本钱。不过最重要的,这个家目前还是江毅做主,所以最好的选择还是与他保持一致,不然伤了和气,后患无穷。”   “江毅跟你说过什么?”宴云楼突然问。   “没有,”宴开元看着他,“你还太年轻,这些利害关系参不透也是情有可原,但是云楼,宴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负起责任来,多为家里的未来考虑,不能任性行事。”   宴云楼心里很乱,他知道事情不可能像宴开元说的那么简单,他想问这样对江辞难道是公平的吗?即使不谈私人感情,江辞救过他的命,给中盛帮过那么多忙,即便他是最好的合作方,提交了最完美的方案,也只能在这次的竞争中成为牺牲品,这样难道是合理的吗?   可是他眼前又浮现出江千钰的脸。第二次谈判之后他来找他,在那个保密性很好的日式餐馆包间里,先是说了一番踌躇满志的话,大意是他很重视爸爸给的这次机会,因为知道哥哥的能耐,所以更加拼尽全力去做出了努力。说着说着就面带苦涩,一双欲说还休的眼睛望着宴云楼,说自己真的不是这样争强好斗的性格,但是江辞已经牢牢地把德天盟握在了手里,如果不是自己向父亲求来这个机会,那么因讯科技,甚至整个江家都将是江辞的一言堂。他想做个好律师,自然志不在此,但是江辞对他和母亲都有敌意,现在江毅当家尚且好说,若是真有一天连江毅也奈何不了江辞,他和母亲只剩任人宰割的份。   “他是我的亲哥哥,虽然他一直在外上学工作,我们的感情不是特别深厚,但是我心里仍然把他当成我的亲人。你也知道,我小时候体弱,身材也小,一直特别希望有个哥哥能在我身边跟我一起成长,保护我,教导我,分享各自的生活……可是,这么多年,是你在我身边担当了这个角色,江辞……他始终防备着我,也瞧不起我,他对我的那些所谓的好都是为了在父亲面前博好感做的戏。”   “我没有办法,我不能把命运交在他手上,我要为我母亲去争取这个机会。”   话说到最后,江千钰低头落了泪。   只是宴云楼现在再做回想,觉得那天江千钰带着CD到他家来时就已经知道今天这个局面了,所以有些话说的很有些指向性。那个时候显然江辞还被蒙在鼓里,毕竟江辞不是一个有话藏着掖着的人,可是那天两人在床 上厮混半天,他一句话都没问过宴云楼。   那天……他接了电话从床上下来,一直到出了江辞的家门,床上的人都一声没吭,似是太过震惊,又似乎是有说不出口的难过。刚才还身体交缠的爱侣因为别人的一个电话飞速离去,留下满身体 液的男人独自在空旷的房间里体会寂寥的滋味。宴云楼没看他一眼,但是什么都知道,他只是怕自己看了他,就没有抽身而退的勇气了。   江千钰的生日在五月初,这是成人礼,按例应当大办,听说江毅和付家邀请了圈子里所有世家大族,邀请函发出去足有百张。生日宴选在环海大酒店的宴客厅里,江家把整个酒店包了下来,当天酒店门口的停车场豪车一辆挨着一辆,耀眼的像万国车展。   江辞和渡边和也一同出席。   他前一阵为着金圣的合作案耽误了不少德天盟里的事,再加上竞龙帮和段家等等让人糟心的事,他这些天忙的晕头转向,连江千钰的生日都快忘了。还是经过向北提醒他才想起来,他这个当大哥的应当是要给二少爷选个礼物的。   江辞来赴宴之前特意修整了一番,不过也比不得江千钰气色红润、意气风发。二少爷端着酒杯独自在人群里应酬,付芊伴着江毅在另一边,时不时地回头来看他,眼里也有“吾家有儿终长成”的得意宽慰之色。   江辞已经习惯了他们一家人父慈子孝、母子同心、伉俪情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今天这种光明而盛大的场合里看到这一幕,仍然让他觉得胸口有些郁滞。   “哥!你来了。”江千钰看见他,快步迎过来,视线在渡边和也身上转了一圈,笑道,“这位是?”   “我来介绍一下,”江辞说,“我的朋友,渡边和也先生。这位是我弟弟,江千钰。”   渡边和也用中文说了一句“你好”,但是只直直地站着,眼神不见热络,也没有跟他握手的打算。   “哦,千钰,渡边先生送了你一份礼物,已经让侍应生拿到后面去了,还有我送你的,”江辞笑了笑,“我在礼物盒子上做了记号,你一定会喜欢的。”   “谢谢渡边先生,谢谢哥哥,”江千钰说,“今天客人多,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渡边先生见谅,哥哥你帮我招待一下。”   渡边和也的背景虽然神秘,但江千钰应当是知道的,所以举止非常客气得体。   江千钰忙着去跟新来的宾客打招呼,江辞端着酒杯跟渡边和也喝酒,视线一转,正巧与宴云楼碰在了一起。   他举起酒杯向宴云楼点头示意。   “怎么了?”渡边和也在一边问,“上次那个男人?”   “嗯,朋友。”   “你们两个……”渡边和也看了他一眼,“很有趣。你这几天一直迟疑要不要跟我合作,是因为他?”   江辞震惊于他的敏锐,面上反而不露声色,微微笑道,“他可不值这么多钱。”   宴云楼身边围着几位朋友,他也在看着江辞。   江辞今天穿了一套黑色的西装,深蓝色的领带,头发向后梳,露出饱满洁净的额头。他身边,上次见过的那个日本男人穿了一套纯白的西装,他身高只到江辞下巴,有一种日本人特有的细瘦脆弱的感觉,像一株冷清柔弱的、快要折断的花。即使不想承认,但宴云楼每次看见他的时候,都会想起过去关于江辞的那些传言,传闻中他最喜欢的类型就是渡边和也这样的小男孩。   因为语言不通,所以渡边和也全程都与江辞走在一起,他身高又矮,江辞总是微微俯身听他说话,于是两人便显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亲密来。   徐航在宴云楼身边站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呦”了一声,“渡边家的掌门人。”   “你认识?”宴云楼问。   “最近在城中很有名,听说有些世家想去结交——但是他一直住在江辞那,从没出来见过客。”   “他住在江辞那儿?”宴云楼重复了一遍。   “你怎么这个表情?”徐航说,“渡边家在日本的地位就相当于江家在咱这儿的地位,他们两个算是同道中人,听说有点交情。至于他突然出现是为了什么……圈子里有一些猜测,但是真实的理由估计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徐航还说,“这个渡边和也,你看他这个柔柔弱弱的样子,是个狠角色,听说他的父亲和三个弟弟,都是被他干掉的,这不,堂堂正正继承了渡边家,如今谁还敢提及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宴云楼能看出来渡边和也不是那种会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的人,这跟长相无关,只在于气质,还有江辞对他的态度。转念一想,也许他们身上的相似之处和男人的身份会让江辞对他产生格外的兴趣也说不定,毕竟江辞连自己都能撩拨,而渡边和也好像比自己更符合他的审美。   宴云楼把牙咬紧了。   江辞跟渡边和也转了一圈,转到他眼前来,笑着打了招呼,又介绍渡边和也,还是很简单的一个称谓“我的朋友”。   徐航看起来有点兴奋和好奇,笑着凑上前去说了一句“空尼奇瓦”,渡边和也没理他,略一点头对两人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好”。   江辞见宴云楼神色有点复杂,有种混杂着怜悯的低沉情绪,他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这种感觉自他今早起床开始就在他大脑里隐隐作痛——他很多时候都会有这种直觉,他把其归功于自己在危险中一次次路过的唯一一点附加好处。   能让宴云楼摆出这副表情,江辞心下一惊,开口道,“宴总,金圣和因讯的合作事宜不知道是否有定论了?”   宴开元今天没来,而宴云楼又已经开始在金圣独挑大梁,他称呼一声“宴总”并不为过。   宴云楼没有很快开口,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眼神沉的深不见底,“这件事……”   他刚说了一个开头,舞台上的麦克风已经响起来。江毅站在台上,说了一句“各位来宾和朋友,今天是犬子江千钰十八岁成人的生日宴会,江某在此首先感谢大家前来捧场。”   江千钰站在他身边,天花板上灯光很热烈,台下的掌声也很热烈。   江辞跟宴云楼不好再交头接耳,各自停住了话头。接下来无非就是一些父慈子孝的场面,江毅说他的儿子江千钰是多么正直善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在公司作为他的助理工作的这段时间也恪尽职守,完全显露出了自己的能力和潜力。   话说到这里还都算是在江辞的预计范围里。   然而接着江毅话锋一转,“前一阵子,我放千钰自己去历练了一番,我也是刚刚才得知,他独自替江氏拿下了跟金圣的合作案,与他沟通协商并且签订协议的同样是一位年轻人,也在今天我们的现场,他就是中盛集团的少东家——宴云楼先生。” 第38章   全场的目光向宴云楼投射而来。   但是他现在只能感受到来自身旁的那一道视线,猛然一看好像非常复杂,但细看又觉得十分空洞,好像里面全无内容——这样的视线,来自江辞。   后面江毅又说了什么,江辞听得断断续续的,像是信号不好的老式电视,只觉得非常嘈杂而混乱,他好像宣布了今后因讯科技会交由江千钰掌舵,往后江氏的其他业务也会慢慢转交给下一代,又说了对江千钰的期待,大概就是些认清使命再创辉煌之类的废话。   江辞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他像所有小孩一样,在长大后对六岁之前的记忆非常模糊,他六岁时被江毅送到寄宿制小学,学校是军事化管理,孩子的自由空间十分有限,几乎没有什么玩乐的机会。他那时候经常跟一些五六年级的大孩子走在一起,有一天有几个孩子溜进了学校的仓库里,在里面发现一个老式的电视机,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他们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电视从仓库里移出来,又偷偷搬到了一个半废弃教学楼的办公室里。电视接上电源之后亮起了屏幕,但画面十分模糊,有不住跳动的横线和光斑,立刻有同行的大孩子说这是一个坏了的电视,因为他在家里看的都是好的电视,好的电视是没有这些杂质的,其他的孩子都纷纷响应,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完好的电视是怎么样的。   只有江辞不知道。   他在上学的时间一直待在学校里,寒暑假时又会被江毅送到训练营训练体能和各种旁门左道的技能,他已经全然不记得正常的电视是什么样的。   一开始这些孩子还会相约在夜晚熄灯之后到空办公室去看电视,但一来他们更多只是追求刺激,二来坏掉的电视机确实很影响观感,所以渐渐的他们都不再来了,只有江辞一个人,仍然会从宿舍里偷跑出来,翻进废弃的教学楼,抱着膝盖坐在破电视机前,一眨不眨地看那些横线和光斑。   他在刚才看着宴云楼的那个瞬间,脑袋里突然闪过了那个坏电视机,他以为是耳朵里的嗡鸣让他回忆起了那个电视机发出的声音,但是他又意识到,其实他从没听到那个电视机发出任何响动。   付芊在江辞五岁时被江毅接回江家大宅。江辞从小对自己的妈妈毫无印象,底下的佣人又不敢多嘴,所以从没有人告诉他“继母”意味着什么。   付芊进门的时候江辞在后院玩泥巴,他面前出现了一个穿着漂亮裙子的长发女人,很温婉柔和的样貌,江辞站起来,懵懵懂懂地朝她走过去,想问问她是谁,来找谁。   可是他刚走到女人眼前,那女人以完全不符合气质的力气和姿态一脚踹到了江辞胸口,将他生生踹出去两三米远。   江辞那时候还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被人踹了只知道趴在地上哭,心里很迷茫,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被这么对待。   之后他被佣人带去洗手换衣服,等再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正看见付芊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站在楼梯下面跟江毅说话。   他那时才反应过来被人踹了应该愤怒,所以从楼梯上冲下去狠狠地推了一把付芊。   他毕竟是个小孩子,力气跟猫一般大,但是柔弱的付芊还是脱力的后退了两步。她最终站稳了脚,但她牵着的小男孩才是刚刚会走路的年纪,一下子跌坐在地。   那是江辞第一次挨打,挨完打他就被送到军事化小学去了,这一去,就是六年。   其实他听闻宴云楼最后选择了江千钰,有一瞬间的惊讶,也有一瞬间的不甘和难过,但真的只是一瞬,更多的则是一种还是如此和尘埃落定的心情。   意外吗?其实也不是很意外,甚至在潜意识里这是他早就料到的结局。   事实就是,他输了这一局,但不是输了全局。   他还有翻盘再起的机会。   江毅讲完话之后是一些歌舞节目,宾客在场下自由社交,刚从台上下来的江毅和江千钰父子俩自然是瞩目焦点,除此之外因为刚才江毅特意点名了宴云楼,所以也有很多世家子弟上前攀谈。   这个圈子里没有秘密,虽然江毅只说是江千钰拿下了金圣的这一个大单,但是江辞在这场掌门人之争里暂时落败是不争的事实。江辞虽然在道上势力雄厚,但到底见不得光,世家大族打交道的大多还是江氏的掌门人,再加上江辞没有煊赫世家的母亲支持,往后谁能笑到最后仍然是未知数。   而且江毅刚才在台上说的话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办了这样盛大的生日宴,亲自给小儿子撑场——江辞成年时可没办过什么生日宴。   江辞身边的人迅速离去,只剩下渡边和也跟他对饮,宴云楼想走上前去跟他说几句话,但凑上来的人太多,不得不三言两语的应付一番。   等再抬头的时候,江辞连同渡边和也都已经不知所踪。   江辞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   渡边和也倚在套间的吧台上,垂着头凉凉地看他,“怎么?现在能下定决心了吧?”   “等烦了?”江辞抬头,笑了一下,“本来没打算把你留这么久,没想到拖到现在才做决定,耽误你的时间了。”   “江辞,你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笑,“渡边和也神情严肃,“我懂你,我了解你,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需要你带着面具演戏的人。”   “我们是一样的人。”他说。   江辞一愣,伸手揉了一下脸。   “抱歉,习惯了。”他说。   江辞这次邀请渡边和也来见面的目的,确实不像他跟江毅说的那样简单,或者说那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江辞更大的目的在于通过渡边和也收购日本一家叫“铃化”的科技公司。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跟因讯科技有很大重合,之前一直发展良好,但是近两年因为经营不善和社长的负面新闻被迫无奈走到破产清算的阶段。日本是雷达产业占比份额全球最高的国家,江辞想把“铃化”买下来,同时进入日本和中国市场。   “我看今天我们也不必谈了,过两天再说。”渡边和也说。   “没事,“江辞道,“明天早上吧,我去找你,我们细谈一下收购的事。今天散场大概就不早了,我得回去看看资料。”   “行,”渡边和也办了正事,也看了戏,施施然准备退场,“那我先走了。”   “我送你,”江辞站起来,“另外你想要的那批装备,明天我们也一并谈一谈。”   在商言商,等价交换,渡边和也点点头,“好。”   江辞将他送到大厅门口,看他目不斜视地出门上车,来和去都一样悄无声息,不禁扯扯嘴角笑了一下。   只不过耳边又响起渡边和也的声音,他说,江辞,你不想笑可以不笑。   他寂然无声地站了一会儿。   宴云楼看着江辞在自助餐席上拿了一点东西吃,他吃东西还是那样,一块糕点或寿司全部放在嘴里,牙齿咀嚼地很快,动作称不上文雅,但也绝不粗鲁。   吃完之后他走到江家一家三口身边,陪着跟客人说了会儿话。接着江毅招手叫宴云楼过去,对他和江千钰说你们两个年轻人都是家里的希望,这次合作是个好的机会,要互相学习,云楼出来做事的时间长,这次又是一力主张签下千钰的方案,你们两个一定有很多可以交流的话题,主要嘛,还是千钰要跟云楼学习。   江辞在身后站着笑,一句话都没说。   “要说学习,还是得跟江辞哥学。我这段时间跟辞哥接触,确实领会到很多东西。”宴云楼突然笑说。   视线转到江辞脸上,江家三口脸色都不太好看。   “小宴总言重了,”江辞笑道,“不过一点浅识拙见,不敢擅为人师。再说小宴总和千钰都是青出于蓝,我这马上就要被拍在沙滩上了。”   “辞哥太谦虚了,说起来辞哥这回的方案,也有很多值得我借鉴的地方,应该称得上是我看过的最完美的方案了。”宴云楼说。   江辞脸色不变,拱了一下手,“谬赞,谬赞。”   “江辞最近也辛苦了,”江毅发话道,“不过这都是应该的,弟弟以后还要跟你学呢,你要以身作则,嗯?”   “我明白。”江辞微微低头。   宴会过半,年轻人去二楼继续疯玩,长辈们在一楼社交。   几个世家子弟怂恿着江千钰去开礼物,侍应生收走的礼物堆满了一间休息室,江辞陪着江千钰坐在沙发上拆礼物盒,拆出来一些金玉器件和定制的电子产品,还有某某会所酒店的消费卡之类的。   宴云楼站在门前看着,看见江千钰拿起一个包装的五颜六色的盒子,上面贴了一个便签,“哥,这是你给我的?”   “嗯,”江辞撑着头笑,“打开看看。”   江千钰打开礼品盒,里面掉出来一个车钥匙。   “哇靠,”立马有懂行的公子哥叫出来,“江小爷,行啊,够豪气。”   “车停在家里车库了,”江辞笑着对江千钰说,“你回去看看,应该会喜欢的。”   “谢谢哥,”江千钰有点惊喜,“怎么想起来送我车了?”   “你现在公司和学校两头跑,自己开车还是方便些。第一辆车,没给你选太花哨的,毕竟现在在因讯当家了,还是要稳重一点,给人留个好印象。”江辞说。   江千钰“嗯”了一声,面色有点犹豫,“哥,这次我也没想到……能是我拿下这个合同,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可是爸说让我们都用尽全力……”   “哎,”江辞摆了摆手,“咱们是兄弟,不说这些。你的我的,都是江家的。再说了,你刚出来做事,有个好的开始很重要,要好好做,有事要我帮忙的话随时来找我,听见了吗?”   “嗯!”江千钰很感动似的,“谢谢哥!”   江辞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了,回去的时候记得试试车,给你要了顶配,玻璃轮胎都加固过了,有什么其他要求再跟我说。”   兄弟情深的画面。   跟江辞玩得好的几个年轻人都凑上去,娇滴滴地喊“江辞哥哥”、“我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弟弟啊”、“人家也想要一辆这个车子嘛”……   “滚一边儿去。”江辞笑骂。   徐航给宴云楼拿了杯酒,他慢慢喝净了,侧头问徐航,“江辞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   没事哈这还不到大虐呢,小虐怡情,怡情 第39章   徐航给宴云楼拿了杯酒,他慢慢喝净了,侧头问徐航,“江辞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他们也认识快一年了,但是他好像还没见他过过生日。   “哦,他生日在三月一号,挺好记的吧。”   “三月一号?”宴云楼愣了一下。   “对,我看过他的身份证。”   宴云楼对这一天记得很清楚,因为这天他在中盛宴开元的办公室解决了段家的事,事后他给江辞打电话,在他家里跟醉醺醺的江辞第二次发生了关系。   那天是他的生日?   “他那天叫朋友出来聚了吗?”宴云楼装作随口问道。   “没有,”徐航很快说,“你别误会哈,不是没叫你,他谁都没叫。”   “是嘛?”不太相信的语气。   于是徐航犹豫了一会儿,“其实是这样,江辞不过生日的,你看江二少今天这种生日宴,江辞从来不张罗,连十八岁生日那次也是。”   “为什么?”宴云楼皱眉。   “唉这个……”徐航舔了舔嘴唇,“这事是个秘密,也就你今天问的是我,要是别的人肯定也不知道。但是我告诉你,你别往外说哈……”   “知道,你怎么这么啰嗦。”宴云楼打断他。   “嗨,还嫌我啰嗦,”徐航一边埋怨一边凑近了宴云楼,“江辞的亲生母亲,身体本来不太好,生产之后就更不好了,病恹恹地挨了两年,在江辞两岁生日这天去世了。”   “你想想,碰上这种事,谁还能乐呵呵地给自己庆生啊。”   怪不得,宴云楼心想。那天下雨,他的裤脚上沾上了污泥和浊水,放下繁忙的工作喝了很多很多酒,放纵自己与他沉沦在欲/海里。   他心里微微的疼了一下,江辞在参加江千钰的生日宴时是什么感受呢?在那一刻听见自己选择了江千钰又是什么感受呢?   只有他看自己的那一眼,那转瞬即逝的一眼,曾流露出一点失意的情绪。但是现在他又变成了那个带着面具的江辞,脸上有笑也有戏谑,唯独没有真心。   有年轻人的地方永远都是热闹加混乱,江千钰在休息室里跟几个还在上学的世家子弟聊天,他们聊跑车,环球旅行和身边的女友,江千钰插不上话,反倒被排除在外,不像个众星拱月的寿星。   江毅和付芊在楼下,二楼还是江辞看场。他有点忙,要注意看不让人落单,有点仇怨的要隔开,喝多了的安排人送到客房,简直像个蜜蜂一样满场停不下来,宴云楼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说上。   快十点钟的时候宴会散了场,客人分别被自家司机接走,江毅单独留宴云楼说了几句话,江辞和江千钰站在他身后,不发一言地听了一会儿。   江辞脑袋里在放空,一会儿想今晚香槟的味道,一会儿想回去以后要熬夜看资料,过两天好像还得参加学校里的毕业答辩,总之还有的忙。   要走的时候江毅点了江千钰去送宴云楼,刚好这时候江千钰接了个电话,半路把宴云楼拜托给了江辞。   “宴总,这边请。”江辞对他做了个手势。   两人走出宴会大厅。   江辞走在提前他半步的地方,宴云楼刚想开口讲话,江辞的手机响起来,他接听,叫了一声“阿北”。   “嗯,我这边快结束了,你过来接一下我吧。”江辞说,“……不用,你让他们回家休息,这一阵大家都辛苦了,囫囵觉都没睡过一个,不用陪我熬了……谁值班?你把杨谦和林昆宏叫来吧,正好我有事问他俩。”   宴会大厅到酒店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江辞挂了电话,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宴云楼的司机等在台阶下。   “开慢点,你家大少爷喝了酒。”江辞跟司机说。   他站在一边,看宴云楼上了车,抬起手朝他挥了挥,“回吧,早休息。”   “江辞……”宴云楼叫了一声,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或者能说什么,但是他心里有一块很不舒服,这让他的心跳的很快,手也有点发抖。   “怎么了?”江辞笑道,“没喝多吧?是不是困了?”   他看着宴云楼,男孩今天穿了一套深灰色的西装,明明是这么低调深沉的颜色,但是却被他穿的好像散射出一种艳光,酒店门口的光从敞开的车窗倾泻在他脸上,几乎要给他蒙上一层美丽的圣光。   宴云楼很不喜欢江辞现在对待他的态度,好像是他还是其他人对江辞来说根本没有区别,他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都是客套的、标准的、伪装着的,像在他们两个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   “我没事,”宴云楼脸色和语气慢慢冷下来,“……走吧。”他吩咐司机。   车子开出去一公里,宴云楼越想越不是滋味,像是有什么话今晚不说出来就要在肚子里爆炸一样,“掉头,回酒店。”他突然张口。   宴云楼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仍然一眼就看见了江辞。   他靠在酒店前面的门柱上,眯着眼睛抽一支烟,神色是萧索的,还有些疲惫,像独自一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宴云楼见他微微弓着身子,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将烟放在唇边,吐出的烟圈和垂下的手都如同不堪重负一般。他站在那里就让人感觉很孤独,像是跟这个世界隔断了联系,寂寥地坠入到了极夜里。   宴云楼大步迈上台阶。   江辞低垂的眼睛里渐渐填满了男人的长腿,他微微张大了眼睛,困惑地看着宴云楼的靠近。   “江辞,”他说,珍而重之地,“对不起。”   江辞愣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笑起来,很懒散的样子,不是真心的笑,而是因为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所以选择了最擅长的微笑,“为什么道歉?”他问。   对啊,宴云楼其实根本不用道歉。在商言商,选择权在他手上,他选谁都是完全合理的、不用给出任何理由的。   但是江辞还是想知道,“他的方案好在哪里?”   “……他给的价格更低。”宴云楼说。   “有多低?”   宴云楼说了一个数字。   江辞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到丢了烟头,直不起腰,连眼泪都跑出来了。   “你笑什么?”宴云楼着急地问。   江辞摇摇头,突然觉得累,是那种一丝力气都没有,恨不得下一刻就世界毁灭的累。   因为他知道结局是早就注定的,而他没有逆天改命的能力。   江千钰给出的价格让因讯科技赔了一笔巨款。这个数额的赔款已经不是江千钰自己能够做主的了,所以一定是江毅准许,或者……甚至是他主张的。   如果江辞拿到这个机会,因讯依旧会得到这个单子,同时还会得到一笔合理的进项。   所以江毅即使赔钱,也要让江辞出局。   那江家一家三口在看着他为了眼前的胡萝卜忙忙碌碌、废寝忘食、不眠不休的时候,他们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很得意呢?还是觉得他很愚蠢,像看马戏团的小丑一样用轻蔑的眼光和背后的窃笑来享受这个过程?   那宴云楼应该也在这个“知情者”的团队之中吧,他也看着他呈交了修改过很多遍的文件,每一次发言都耗费了全部的心血,那他在收到自己询问的电话时是什么心情呢?会觉得不好意思吗?还是一直只是敷衍罢了,又或者……也觉得他很可笑呢?   “江辞,”宴云楼握住他的肩膀,“我跟你道歉,是因为你做的真的很好,我看出来你花费了很多心思。最后选择另一份方案,只是因为金圣在经营初期,现金流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我不得不先考虑交易价格的问题。因为我对自己公司的考量,害你失去了赢得因讯的机会,我很抱歉。”   江辞已经止住了笑,一双眼睛里无波无澜,像是那些落寞、倦怠和大笑都从未发生过,“我理解,”他说,“完全理解。”   宴云楼猜不透他的心,但又不肯罢休,“去吃宵夜好吗?我们聊一聊。”   江辞还是觉得累,应付宴云楼让他更累,“改天吧,”他仍然维持礼节,“今天晚上还有公事,改天我请你。”   “好,那你说改哪天?”宴云楼步步紧逼,“明天晚上好吗?”   “周五吧。”江辞随口说。   “好,周五去我家,”宴云楼很快答应,“我让人送饭过来。”   台阶下有车子熄火的声音,向北到了。   “再见,”江辞挣开言宴云楼的手,朝他点点头,“我先走了。” 第40章   这几天江辞把日本那个要出售的科技公司“铃化”签了,送走了渡边和也,又听说于渌的安保公司终于开不下去了要关门。   他往于渌那里跑了一趟,听他又是哭又是闹的悔恨不已,还跟江辞借钱。江辞佯装无奈,说因讯已经被老爷子给千钰了,下一步估计二少爷要掌管江氏,自己未来很不明朗,还是得留点钱傍身。   过两天他去大宅吃饭,书房里果然听江毅说于渌借钱竟然借到了江千钰那里。江毅让他帮于渌整顿公司解决问题,江辞还能怎么办,只能点头说好。   于海东的行踪仍然十分诡秘,但是竞龙帮黑哥那里出了一件事,听说他那个有心脏病的女儿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再不换心的话恐怕连半年都活不过去了。   江辞又拜访了黑哥一趟,看得出他憔悴了很多,可能也是找捐献者找的疯魔了。江辞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暗杀渡边和也的事,黑哥说对不住,最近一直住在医院,他女儿出了这种事,实在没心情往帮派里去了。   江辞说理解理解,十万分理解,我平日里也留意着,让“浮雪”那边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捐献者。他现在是有点理解债主的心情了,明明被人欠了钱,但欠钱的反而是大爷。他暗地里一直派人盯着黑哥,也知道他没信口开河,确实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耗在医院了。   那天黑哥送他出病房,他转头刚想告辞,一转身,四目相对时看到黑哥的眼神,却突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阴冷,粘稠,毒蛇一般的眼神。   但是一切只发生在那一瞬间,等江辞再看,他早已经恢复了老大哥的姿态。   江辞对危险的本能反应是不会错的,他左思右想,甚至去查了自己和黑哥他女儿的HLA配型,最后却一无所获。   周五的时候江辞已经忙的忘了要去宴云楼家赴约的事。   中午手机就开始响,宴云楼发了消息来问,等了几分钟不见有人回应,干脆把电话打了过来。   “喂。”江辞接了电话。   “晚上到我家来吃饭,没忘吧?”宴云楼说。   “昂,我那个,晚上……”江辞想找个说辞把这事推了。   “江辞,做人要守诚信,对吧?”宴云楼声音冷下来,“晚上我在家等你,要不要派司机去接?”   “……不用了,”江辞撇撇嘴,“我下班就去。”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宴云楼家里,很精致的单人公寓,家具偏原木风格,很有大自然的气息。敞开式的半圆形阳台,阳台上种了很多花草,郁郁葱葱地迎风飘摇。   宴云楼穿着围裙来给他开门。   江辞吓了一跳,“你干嘛?做饭呢?”   “……”他这个表情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宴云楼无奈了,“没有,你这么晚才来,菜都凉了,我热热菜。”   “吓死我,”江辞拍拍胸脯,“我以为你要毒害我。”   前一阵在江辞家鬼混的时候,他“有幸”品尝过宴云楼做的菜——在他那次被按在床上做到直不起身的时候。从那以后江辞表现出了一个黑帮老大理应具备的身残志坚和不辞劳苦,再没有让宴云楼下过一次厨房。   江辞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客厅跟餐厅相隔的地方摆了一个博古架,上面放了一些金银玉器之类的,“你还玩这些啊?”他扬声问。   宴云楼正从厨房里往餐桌上端菜,“我外公喜欢这些,摆着好看的。”   江辞一层层看过去,他称不上是专家,但是之前有人欠盟里的账用古董相抵,他稍微研究过一下,大概能看出来这些随随便便摆在外边的古董全都价值不菲。   最里面那一个档好像是个空的?   江辞凑过去。   半晌,他咳了一下,“哎,宴云楼,我送你那个海螺你还留着啊?”   “……嗯,”宴云楼板着脸,但是耳朵尖有点发红,“还挺好看的。”   “那个,来,赶紧吃饭吧。”   江辞走过去看了看,都是素菜,南瓜丝、银杏百合烩芦荟、耗油草头、白灼芥蓝、香椿豆腐、蜜汁苦瓜、菌菇鸡蛋汤……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   “嚯,点了这么多?咱俩吃得了?”江辞从椅子上坐下。   “多吃点,”宴云楼说,“你不吃荤,真给我省钱。”   “我不吃你可以吃啊,我又没拦着你,你怎么不点?”江辞说。   “……我今天也想吃素,行不行?”宴云楼拿出几瓶洋酒来,“喝点,我特意从宴开元那儿拿的,是好酒。”   “不了吧,我开车来的。”江辞嘴上推辞,实际上眼巴巴地盯着那酒瓶子。他挺爱酒,但是平时事情多,很少有放肆痛饮的机会。   宴云楼已经起了酒瓶,一人一杯倒上了琥珀色的酒液,“尝尝,看怎么样。”   江辞不动,故作矜持。   “喝多了就住这儿,你要实在想回去,再叫人来接你。”宴云楼说。   江辞摆出了一副“我说我不喝,是你要我喝,既然你这么诚心实意地恳求我,那我就卖你一个面子”的表情,不情不愿地饮了一大口。   宴云楼准确地理解了他这个表情,额角突突地跳,但伸手又给他倒了一杯,“还可以?”   “凑活。”江辞这么说,但动作看不出凑活,一仰头又喝了一杯。   “别光喝酒,对胃不好,吃点菜。”宴云楼说。   “你不是说要跟我谈谈,”江辞慢条斯理地夹了苦瓜来咬,“想说什么,说吧。”   餐桌上吊了一盏橘黄色的灯,那样温暖的颜色,照的宴云楼的瞳孔像那种融化流动的榛子巧克力,散发着甜美的气息。   “……我想跟你说,”宴云楼缓慢出声,“那天,我不知道你父亲会在生日宴上宣布合作的事,我没想过要让你出丑。”   江辞没说话,但点了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生日宴前几天,我跟小钰沟通了一下合作的事项,但是直到当天我们也还没有正式签订合同,按理来讲这件事不应该被公布出来。”   “你是来维权的?”江辞笑了一下,“其实什么时候公布差别不大,反正都是已经定下来的事了。千钰那天生日,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身份和成绩来帮他打入社交圈。你和千钰,或者说和江家的关系已经在江毅的口中变的牢不可破,大家互为支柱,对你来说也有好处。”   宴云楼低下头,半晌,突然看着江辞的眼睛说,“那之后,你还有可能接管江氏的其他子公司吗?”   “你希望是我得到江氏吗?”江辞反问,“或者说,如果在千钰和我之中选择一个来执掌江氏,你期望会是谁呢?”   宴云楼皱起眉来。   “你应该会选千钰,你们两个关系很好,对吧?”江辞问,“你可能会想,江辞已经拥有很多了,虽然管的也都是一些脏事而已,但毕竟地位和权利都摆在那里了。小钰有什么呢?小钰才刚迈出了他的第一步。而且小钰那么善良正直,怎么会是不择手段的江辞的对手呢?只怕如果以后江辞掌了大权,会狠狠地欺负他也不一定。”   他又喝了一杯酒。   宴云楼不知是被他说中了还是感觉受到了污蔑,瞪着他,“我没有那么想!”   “没关系,云楼,无论你怎么想,怎么选,对我来说都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按理说宴云楼是应该站在江千钰这一边,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曾经共同渡过很多对彼此来说难捱的岁月。但是……说实话,他并不能确定江千钰有能力撑起江氏这样庞大的企业,或者说,他也不确定等江千钰磨练几年之后,能够具有像今天的江辞一样的能力。无论是从合作方的角度,还是只是伙伴企业的角度,宴云楼当然都希望站在那个最高位置上的是最优秀最合适的人……江千钰在这个项目上的表现,显然说明他不具备这样的潜力。除此之外,江辞……虽然他从没有跟宴云楼解释或者抱怨过自己的处境,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宴云楼总是想,他可能并不像自己本来以为的那样随心所欲和无懈可击,他也许也常常遇到危机和挚肘。他能够走到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只不过是比别人更拼命,吃了更多苦,而已。   “那你不会怪我吗?如果我这么想,如果我这么选。”宴云楼问。   “不怪你。”江辞的语气很平淡,“这种好事,本来就没我的份。”   他已经明白过来,是江毅选了江千钰,所以因讯的主人只能是江千钰。他开出这样完全不合理的交易价格,只是为了达到“让宴云楼选择江千钰”的目的而已。为了防止万一,杜绝让宴云楼选择江辞的可能性,他一定早已经同宴开元商议过了,必要的时候宴开元会出手劝导甚至操纵最终结果。   所以宴云楼又有什么错呢?   江辞只是感叹,他为了维系与宴开元的关系所做的所有努力,竟然都比不上江毅的一句话。   那天他们两个人都喝了很多,宴云楼醉倒在沙发上,江辞酒量比他好一点,坐在他旁边,人还有一丝清醒。他听见宴云楼醉醺醺地问他,“你跟渡边和也,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朋友,”江辞低着头说,“同行。”   “我听人说过一点,他好像很……”宴云楼闭着眼睛,试图在被酒精侵蚀过的大脑中搜寻一个不那么负面的形容词。   “恶毒吗?还是狠辣?”江辞仰在沙发上,看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水晶灯在视线里晃来晃去,他感到有一点眩晕,“我们俩没什么区别,所以谁也别嫌弃谁。”   “……江辞,”宴云楼低声说,“这些东西会跟你一辈子的。”   “这些东西”是什么,他没有明说,但是江辞显然听懂了。   江辞扯扯嘴角,“我知道,但我别无选择。”   “你那么厉害,放下那些身外事,做你想做的事不可以吗?”   江辞的声音很平静,又带了一点深刻的倦意,“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我不能自断双臂。”   宴云楼眼神水蒙蒙的没有焦距,“我不明白。”   要是平时,江辞是一定不会跟他说这些的,但是他现在醉了,理智稀薄,心变得很空,也想有个体己的人能说说话,“你当我为什么非要因讯不可?我……握着因讯,人就有底气了,想不做的,我就不做了……”   “可是你没得到它,”宴云楼低声说。他两颊被酒气熏的殷红,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嘴唇像艳丽的红玫瑰一般鲜艳饱满,“那你一定很难过吧,因为我。”   不是愤怒,不是悔恨,也不是不甘,只是难过。   “没有,”江辞笑了一下,“我习惯了。” 第41章   第二天早上,宴云楼醒来时家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宿醉的感觉十分不美妙,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酸涩发麻,头痛的像是要炸开。宴云楼歪靠在沙发上,衣服皱皱巴巴的,身上盖了一条毯子。   江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要不是屋里还留着用过的酒杯和空酒瓶,只怕他会觉得昨晚是一场梦。   阳光透过敞开的落地窗洒在宴云楼的脸上,他又热又渴,心里模模糊糊地想,昨晚是真的喝大了,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不知道,甚至连自己最后说了什么,江辞答了什么,也全都不记得了。   这之后宴云楼联系过江辞几次,只不过他好像一直很忙,电话五次里能接到一两次,每次也说不了几句话就匆匆挂断,更别提有机会见面了。宴云楼暗自思索,总觉得江辞像是在躲着他。   那天是毕业生的答辩日,宴云楼有早课,提前了一个小时去上早自习。经院教学楼的走廊上贴了答辩学生的名单和顺序,宴云楼看了看,江辞的名字排在下午四点五十五。   上课之前他去教学楼门口的便利店买咖啡,一回头,正看见江辞带着向北向南两个人从教学楼里走出来。预备铃响起来,教学楼门口被前来上课的学生围的水泄不通,宴云楼逆着人流追了几步,然而江辞还是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他分别给江辞和向北向南打了电话,全部都是无人接听,过了一会儿,竟然干脆关了机。   他越想越奇怪,下了课给徐航打电话,问他在公安局有没有认识的朋友,有件事想拜托一下。   江辞坐在赌场二楼的包厢里。   这座赌场的外观设计有点像古代的斗兽场,内里的一楼大厅是留给散客的赌桌和老虎机,二楼在外围留了一圈单间供VIP客户使用,三楼往上是会所、商场和宾馆。   江辞对面坐了一位留长发的年轻男人,穿五颜六色的夏威夷衬衫,歪歪斜斜地倚在金丝绒材质的深蓝色椅背上。   “江总,”他开口,一双没睡醒的眼睛在江辞身上瞟来瞟去,“不够意思啊。你说你那里有‘货’,我才答应来见你的。现在见到了又反悔,怎么,我像是付不起钱的样子?”   江辞抽着烟笑,“杜二少,在澳门博彩是合法的,但什么时候du/品也合法了?你从我这里进货,杜先生知道吗?”   杜雨桓此生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提起他那个出类拔萃的大哥,整个人瞬间狮子一样炸起毛来,眼睛瞪成两只黑葡萄,“是我跟你做生意!你提他干嘛啊?!再说了,大陆也禁/du,别告诉我你们江家没沾过!”   “可是德天盟是我当家,”江辞慢条斯理地将烟在鎏金的烟灰缸上掐灭了,笑着说,“不是我大哥。”   “你!”杜雨桓气得脸都红了,“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你不答应我的条件,就休想让我答应你的条件!”   “杜二少,不要着急下结论。这样吧,我们先玩两局,让我展示一下我的诚意。”江辞朝荷官招招手,“开始吧。”   “我说要跟你玩了嘛?!我说我不跟你谈了!”杜雨桓不乐意,昂着脖子瞪他。然而江辞只是对着他笑,目光很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笑的时候会习惯性的勾起右边的唇角,脸颊上露出一个可称甜蜜的酒窝,脸庞英俊动人,一举一动都极具魅力。   杜雨桓阻止不了自己看向他的视线。他性向为男,尤好集邮各色美男,这次痛快地同意跟江辞见面,除了“德天盟”的面子大,主要也是因为他江小爷美名在外。他觉得江辞身上有一种难得的劲儿,具体他形容不出来,只觉得非常勾引人,比他见过的所有美男都更加勾引人。   玩了两局,江辞输了他不少钱。不过杜雨桓现在心里对钱已经没了兴趣,他面对着江辞越看越心痒,只想着怎么把他弄到自己的床上去。   向北敲了门进来,并排站在向南旁边,俯身凑在江辞耳边说了句话。   “江总,”杜雨桓倾身向前,意有所指地对江辞说,“我看如此良宵,也不必浪费在赌桌上了。我们不如移步楼上去谈,谈的爽呢,什么合作不合作的,都不成问题,你说呢?”   “哦?不知道杜二少想跟我怎么谈?”   “大家都是男人,我对江总,也算是有点了解。要我说,既然是找乐子,循规蹈矩的未必有趣,不如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帮江总介绍一下我们美丽的澳门。”   他这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但是意思却十分直白,身后向北和向南已经变了脸色,但江辞像没听明白似的点了点头,“行啊,那就有劳我们二少爷了。”   杜雨桓从前面走,他的两个保镖在包间门口站岗,另外两个在他身后跟着。   江辞落在后面,对着向北和向南分别指了两个方向,做了一个“小心”的手势。赌场里只有杜家的保镖可以配枪,混乱中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保证,而且人数上敌强我弱,这个场面即使对江辞来说也可称危险。   杜雨桓站在走廊上,视线越过半人高的栏杆,扫视一楼一派繁荣的赌场大厅。他心里涌上一种自豪感,这里是他的赌场,是完全由他主宰的王国。他转头欲喊江辞来看,这种心情类似雄性动物求偶时的自我展示,只不过对于男人来说,财富和地位才是用以傍身的美丽羽毛。   “江……”他的声音还没出口,突然听见左后方的保镖发出一声怒吼,杜雨桓背后涌来一阵疾风,下一刻,他糊里糊涂地被人抱着从二楼走廊越过栏杆翻身掉下来,短暂的失重感后,两人双双摔在散满了筹码的牌桌上。   “嘶……”身下的肉垫传来一声痛吟,这痛吟夹杂在四下逃散的杂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中显得十分微弱,杜雨桓从他身上爬起来,又惊又气,破口大骂,“艹,江辞,你是不是疯了?!”   身边江辞那两个保镖一前一地落地,二楼伸下来几个黑漆漆的枪管,杜雨桓的保镖大喊着要江辞放了他们老板,要不然就别怪他们开枪了。   江辞拽着杜雨桓躲到二楼的视线盲区,余光看到赌场里养的保镖已经列队从大门口冲了进来,“枪拿到了?”他转身低声问向北和向南。   “配枪是38左轮,”向北皱眉,“只有六发子弹。”   “只做防身用,”江辞说,“他们也不会敢随便开枪。”   穿着制服的保镖队伍在一楼大厅四散开来,被吓坏了的宾客匆匆往赌场外撤退,现场一片混乱不堪。   杜雨恒被江辞捂着嘴往消防通道移动,他拼命挣扎,嘴里吱哇乱叫,手脚像长在地上一样不肯挪动半分。毕竟是个成年男人的体格,就算是江辞的力气拽他也有些费劲。向北在身后轻声道,“老大,把他交给我吧。”江辞摇摇头,“你们跟紧我。”他低头凑在杜雨桓耳边,语气冰冷的警告,“二少,我手里的枪可不长眼,我劝你最好合作一……”   话未说完,江辞的声音突然顿住了,整个人难以置信一般睁大了双眼。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42章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向出口狼狈逃窜的人群中,宴云楼古怪且反常地站在原地,视线与江辞相对的那一刻,他好像松了一口气一般,神色瞬间柔和下来。   他妈的,宴云楼是神经病吧?这种时候了不赶紧逃命还站那儿笑,笑你大爷啊?江辞在心里大骂,表情严肃地冲他使眼色叫他快跑,没想到宴云楼转头看了一眼还在门口搜寻几人下落的保镖,突然弓下身子向江辞跑过来。   傻逼傻逼,简直是傻逼。江辞拽着杜雨桓一个闪身进了楼道,宴云楼追到三楼,刚一转弯,太阳穴上就顶上了一支枪。   “宴云楼你他妈疯了?!”江辞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趁现在还没有人追过来,赶紧给我滚蛋!”   “晚了,”宴云楼伸手指了指头顶还在一闪一闪的监控,声音很冷静,“现在我和你们已经是一伙的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你大爷的!”江辞气得像头暴躁的狮子,“你当过家家?你可能会死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宴云楼看着江辞,“所以你要保护好我。”   “草草草,”江辞真想把他揍成猪头,“你他妈除了给我添乱还会干什么?!”   “我不会给你添乱的,我能打,也会用枪,”宴云楼说,“而且我会听你的话的。”   江辞想吼他,说你要是听我的话就赶紧从这个危机四伏的建筑物里滚出去。突然他脸色一变,听见极轻微的窸窣脚步声从一楼传来,江辞狠狠瞪了宴云楼一眼,四指并拢向做了个向上手势。几个人轮流扛着杜雨桓顺着楼梯往上跑,但没过一会儿,楼上也开始传来皮靴在水泥板上迅速移动的声音,前后夹击是最不利的场面,几个人相视一眼,迅速从楼梯间钻了出去。   五楼是购物商场,电梯口前人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威尼斯”,不过现在几人都无心欣赏,熟练地把枪隐藏在后腰上,脚步不停地往里跑。这层楼还没戒严,他们一行四个男人神情严肃,行色匆匆,又夹杂着一个人质一样瘫着的杜雨桓,在满场来度假的游客和制服笔挺的销售员中十分显眼。   “员工通道在哪里?”江辞带着他们闪身躲到两个店铺之间的休息区,一边观察两侧的走廊,一边对向北问道。   “在最东面的走廊尽头,”向北皱起眉来,“还需要路过四个扶梯,六个休息区。”   “你还行吗?”江辞冲宴云楼昂了昂下巴,“前面还有的跑呢。”   “我没事,但是看起来他快不行了。”宴云楼指指杜雨桓,“要不我来带他吧,你手劲太大了。”   江辞低头去看,果然杜雨桓被他捂的呼吸不畅,憋的都快翻白眼了。   “老大!跑!跑!跑!”休息区有三个岔口,向南从身后跑过来,大声招呼他们。   抬眼间远远的已经涌过来一小队安保,几个人沿着墙根朝员工通道跑过去,精疲力尽地刚推开门,电梯门打开,呼啦啦往外跳出来五六个配枪的保安。   “后退!”江辞大喊,“走扶梯!”   领头的保安是个鹰鼻子洋眼的外国人,壮的跟巨石强森一样,但张口却是极其标准的中国话,“江先生,请把二少爷交给我。”   身后赶来的安保在驱散顾客,江辞量他们现在不敢开枪,无论是惊了顾客,误伤了杜雨桓还是他,他们都要担责任的。   “叫你们杜总来跟我谈,”江辞且退且说,“二少爷刚才还说要跟我共度春宵,如果杜总不来,我不介意把二少爷接到大陆去坐坐。”   宴云楼猛地头来。   二少爷听了这句话气得直冒汗,嘴里呜呜呜地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声音。   “抱歉,杜总不在澳门,没法跟您碰面。”   “好吧,那没什么可谈的,我们就打道回府了。”江辞拎个包一样把杜雨桓拎在手上,他一抬手,二少爷就发出吸冷气的声音,害得领头那保镖总担心他会就这么断了气。   其实这趟来澳门江辞只带了向北和向南两个人,只不过杜家的保镖是不会相信他们毫无准备的,几个人顺着扶梯往下跑,江辞看见那“巨石强森”按着耳麦说了一句什么,接着神色非常恭敬严肃地点了点头。   江辞转头跟向北说,“杜正桓要来,去楼上找个包厢……”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巨石强森”朝江辞开了第一枪,子弹射在他脚下,镶嵌进铝合金里。江辞眯了眯眼睛,把杜雨桓挡在自己身前,抬手,将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击落,玻璃四散,劈头盖脸地直直砸在那群保镖身上。   “起来!拿好枪!跟我追!”“巨石强森”伸手把自己身边的小保镖拽起来,一马当先地对着扶梯冲过去。   身后枪响连连,江辞推了宴云楼一把,“跑啊,麻溜儿的!”   向北和向南在前面开道,江辞殿后,把宴云楼围在中间,从扶梯拐到走廊上,身后追击的人从一队增加到了两队,向南熟练地打碎了身后的橱窗玻璃,宴云楼一边跑一边心里疑惑,对方已经动了杀机,但江辞看上去并不想要伤害对方,几次开枪也只是为了延缓他们的追击——那江辞这次匆忙赶来澳门,甚至不惜挟持这个身份不低的二少爷,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很快他就没工夫想三想四了,因为迎面又出现了一支保镖小队,四楼会所的走廊迷宫一样复杂,前有狼后有虎,且狼虎都毫不吝啬子弹,这让宴云楼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四人带着软绵绵的杜雨桓跑到四楼楼梯间里,宴云楼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执着于到六楼的客房去,但是他们在楼梯间里遇到了第一次正面交锋,这个巡逻小队是赌场里的保安,身上只配电棍不配枪,向北和向南的身手都是百里挑一,他俩噼里啪啦在后面打,江辞带着杜雨桓哼哧哼哧爬楼梯,宴云楼留了个心眼,有一个算一个把地上的电棍都捡起来了。   这场打斗拖慢了他们爬楼梯的进度,所以很快就被身后轻装行健的保镖追上了,江辞从杜雨桓口袋里掏出一张房卡,照着上面的房号一间间找过去,左转拐入一条长廊,迎面而来就是“巨石强森”领头的一队保镖。   江辞眼看着他举起手枪来,千钧一发之际,将杜雨桓盾牌一样挡在宴云楼前面,手里两根电棍唰唰甩过去,兜头打破了两个坚硬的脑壳。   但子弹更快,看得出他们得了命令,可以对江辞开枪,但瞄准的目标显然不是要害。另一把枪的目标显然就没这么好运了,宴云楼毫无准备,整个人被杜雨桓的重量压的后退两步,他面前的向北站在江辞身后,只有向南和江辞一样暴露在空气中。   子弹射过来的瞬间一切都非常混乱,向北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但这一刻他感觉被分裂成了两半,整颗心像是拔河一般被左右撕扯。但这种为难只持续了一瞬,他很快疾步将江辞扑倒在地——子弹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去,他在嘈乱的杂音里清晰地听见了向南的痛吟,总是带着笑意的、混杂着一点少年音的、属于向南的声音,时常叽叽喳喳地散落在自己的肩头,赶也赶不走地紧跟在自己身后,心情好的时候叫他“北哥”,闹脾气的时候叫他“小北北”,那样熟悉的声音,不断在他耳边拉长放大,发出他完全不熟悉的痛苦呻吟。   “小南!”江辞大吼,他这时已经顾不得自己下过的命令了,拿起枪“砰”一声打在了那个保镖胳膊上。   他一脚蹬在墙壁上,以一个极其刁钻和狠辣的角度踢在“巨石强森”的下巴上,那么大块头的肌肉保镖,瞬间惨叫着瘫软下去。边上刚才被电棍打倒的保镖爬起来跟江辞搏斗,他一对二丝毫不落下风,一拳砸在一个人太阳穴上,腿上还能接着扫出一个旋风腿。他的动作带着极凛冽的戾气,宴云楼看出来他的怒火,这火焰熊熊燃烧着,仿佛叫嚣着要摧毁眼前的一切。   他熟练地给枪上膛,瞄准要射的时候突然听见宴云楼的声音,“江辞!不要开枪!”他一手拽着杜雨桓,一手拿电棍把地上要起不起的保镖当头电了一遍,看几个人毫无形象地躺在地上痉挛,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宴云楼把电棍递给江辞,唯一还站着的那个小保镖连连后退,被江辞当胸踹出两米,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向南怎么样?!”江辞转头去问。地上鲜血淋漓,向南虚弱地靠在向北怀里,呼吸声微弱。向北撕了布条绑在他肩膀上,声音里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肩膀中弹,需要尽快取出子弹。”   “操他大爷的!”江辞眼睛烧的通红,眼看着走廊尽头又涌过来一队保镖,“抱他起来!进房间!”   他拿出杜雨桓的房卡“刷拉”一下刷开了总统套房的门,没想到门开了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黑漆漆的枪口。   “艹!退后!”江辞大喊。   已经迟了,他与这枪口离得太近,简直避无可避。而且这一枪显然不是来虚的,枪口对准了江辞的胸口,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在他头上。   江辞在这一刻却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冷笑,就是要死,他也得搞明白,这放冷枪的人是谁指使的。大门逐渐完全敞开,站在枪手身后的是一个极其高大的中年男人,他跟杜雨桓有着如出一辙的眼睛。 第43章   “江辞!”千钧一发之际,宴云楼拖着杜雨桓从斜里横插一脚,枪手显然担心子弹会打中老板的弟弟,情急之下枪口朝左偏斜了一点,子弹瞬间打中了宴云楼的手臂。   江辞怒不可遏后反而冷静下来——宴云楼一定是中弹了,但那个角度打中的绝不会是关键部位,所以他暂且不会有生命危险。在江辞的字典里绝没有放弃二字,即使是到了这样敌强我弱的生死关头,他也在思索一刀制敌的诀窍。   还好,有杜雨桓在他手上。   江辞拿枪指着杜雨桓的太阳穴,示意宴云楼到他左手边来,一双寒冰一样的眸子深深注视着杜正桓,“杜总,”他说,“见你一面真不容易,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一谈了。”   杜正桓双手抱胸,一声不吭。他身高比江辞还要高一点,多年来的身份地位让他低头看人的时候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但江辞仿佛全无察觉,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   “谈什么?”杜正桓说。   “谈谈合作,还有……你弟弟。”   宴云楼捂着胳膊,震惊地扭头去看江辞,合作?什么样的合作需要这么大的阵仗?这种槽糕透顶的开头,怎么可能谈成合作?   “没有必要,”杜正桓语气冷淡,“你们马上就变成尸体了,我不跟尸体谈合作。”   “那你弟弟也会马上变成尸体。”江辞把随手塞在杜雨桓嘴里的手绢一把拽下来,“来,二少爷,跟你大哥说两句好听的。”   杜雨桓哼哧哼哧的,等到江辞威胁似的拿枪口点了点他,终于开始嚎,“哥!哥!救救我!救救我!呜,江辞他就是个疯子,你跟他谈,他要什么你都给他,你弟弟的命还在他手里啊……”   杜雨桓一路上已经被拖拽地精疲力尽,满头满脸都是汗水,现下嗓音虚弱沙哑地又哭又求,配上他那张天生有点女相的漂亮脸蛋,倒真有点楚楚可怜的意思。   “杜总,要不是见你一面实在艰难,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江辞开始怀柔,“我们没有主动攻击……除了刚才那一枪,因为你的手下率先击中了我的人。今天赌场的营业损失我会双倍赔付,警署方面和负面新闻也由我来处理,希望杜总给我一个机会,我保证,我们的合作会让你满意的。”   “你是冲着我来的。”杜正桓突然说。   “对。”   “什,什么……”杜雨桓结结巴巴地瘫在江辞怀里,“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蠢货。”杜正桓冷笑一声,抬眼问江辞,“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管这个蠢货的死活?”   “二少爷想从我这里进点du/品撑场子,”江辞看着杜正桓的眼睛,“如果杜总不介意,我倒是想把二少爷接到大陆去详谈,正好,二少爷对我也很有兴趣,是不是,雨桓?”江辞凑到杜雨桓耳边,低沉柔软地发问。   杜雨桓还在他枪下发抖,一双漂亮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大哥,“哥,大哥,我没……”   杜正桓的脸色黑如锅底。   “杜总,我是诚心实意的。”江辞说。   僵持半晌,“你进来。”杜正桓对江辞说。   “我有个请求,”江辞姿态很低,“请让赌场的医生替我的人诊治一下,有人中弹了。”   杜正桓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转头率先走到总统套房的客厅。   “老大!”向北抱着向南在身后喊,“我跟你一起!”   “你照顾向南,”江辞转头冲跟在他身后的宴云楼道,“你也留下,让医生去看一下。”   “你自己太危险了!”宴云楼低声说。   江辞的视线在他右臂上一闪而过,“不用担心,在外面等我。”   宴云楼在门外等了两个小时,从日头偏西等到日落。套房隔音很好,走廊上静悄悄的,丝毫听不到任何打斗或枪响的声音。   江辞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宴云楼正在门前转圈,耳边突然听到踏在地毯上的脚步声和远处……远处似乎有甜腻喘息隐约传来。   他古怪地抬起头来,视线猛地撞在江辞身上——宴云楼瞳孔瞬间紧缩,抛掉脑子里的疑问,急切开口,“你,你胳膊……他打的?”   江辞左臂上中了一弹,鲜血顺着指尖滴在走廊的地毯上,短短一会儿就聚集在一起将地毯染成了深褐色。   宴云楼眼睛都红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怄的,抬手就想砸门把杜正桓拽出来揍一顿。   “好了,”江辞没拦住他朝门上踹了两脚,“不是他,我自己打的。带我去找给你看病的那个医生,我需要尽快包扎一下。”   “你他妈是疯子吗?!”宴云楼拽着他没受伤的那只手往前走,边走边吼他,“朝自己开枪?你脑子坏了?”   “不然我能从那间套房走出来?”江辞态度很无所谓,“绑了人家的弟弟,怎么也得赔个礼道个歉吧。”   “那你也不能……”宴云楼气的脑子嗡嗡的,“进门的时候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我还以为你能囫囵着走出来呢!”   “放心,没伤到骨头,”江辞说,“我自己开的枪,我心里有数。”   “去你妈的有数!”宴云楼骂他。   “怎么?担心我啊?”江辞血都快流干了,脸上有一个很虚弱的笑。   “滚蛋!你死了我才开心!”宴云楼脚步快的要飞起,直接把他拥进走廊尽头的员工休息室坐下,对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道,“他左臂中弹,麻烦您了。”   医生是杜正桓家养的,见过的市面太多,手上迅速有序地给手术刀消毒,一句话也不多讲。   “向南怎么样了?”江辞问。   “子弹取出来了,但失血有点多,现在在房间里休息。向北说要在门口等你,我把他劝回去了。”宴云楼说。   “你也没事?”江辞问。其实他看宴云楼的状态也能看出个差不离,那一枪多半是蹭着他皮肉穿了过去,看起来血流的厉害,但其实伤得并不重。   “我没事。”宴云楼说。   江辞点了点头。他嘴唇煞白,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手术刀下去的时候宴云楼都觉得疼,下意识地想去捂他的眼睛,像很小的时候自己生病打针时妈妈做的那样。   “不要紧,”江辞说,“我看着就行。”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术刀划开他的皮肤,看镊子从炸开的皮肉里夹起那颗子弹。他的表情游离在这个千疮百孔的肉体之外,好像遭受这种痛苦的全然是另外一个人。   他到底受过多少伤,才能对这种痛苦等闲视之,平静地简直如同每日吃饭喝水。宴云楼的心涩涩地发痛,有种呼吸不上来的憋闷感。   外面杜正桓的保镖适时走进来,“江总,杜总吩咐在顶楼给您二位开了房,这是房卡,您请便。”   “替我谢谢你们杜总。”江辞接过房卡,打量了一眼左臂上的纱布,对宴云楼说,“走吧,我们不要辜负了杜总的好意。”   “他什么意思?”宴云楼在电梯上问江辞,“都这样了,他给开的房你还敢住?”   “不住白不住,”江辞说,“他不会对我们下手的,放宽心。”   宴云楼皱着眉看他,“……你们的合作谈成了?”   电梯门打开,江辞率先走出去,在套房门口刷开房门,“进来。”他说。   宴云楼看着他手中的两张房卡,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了进去。   江辞开始脱衣服。   “你干嘛?”宴云楼震惊地问。   “洗澡。”江辞没空看他,“身上除了血就是汗,洗个澡好睡觉。”   “你!你还打算洗澡睡觉?我们刚才差点死了,你不打算给我解释一下吗?”   “我可没让你陪我一起死,”江辞解开皮带,“你还没跟我解释呢,你怎么在这儿?”   “我……”宴云楼顿了一下,别过脸去,“这个问题不重要。”   “那你的问题也不重要,”江辞说,左腿踩着右腿把西裤蹬下来,抬腿就往浴室走。   “等等!你手臂刚包扎好,医生不让你碰水!”宴云楼大喊。   “你过来,”江辞指使他,“那个浴帽,你给我包在手臂上……”   宴云楼气的要死,但又不能真的看他伤口淋水,河豚一样鼓着嘴把浴帽给他扎好了。   “还不出去,”江辞翻脸不认人,“想跟我一起洗?”   “砰”,宴云楼把洗手间的门关上了。 第44章   江辞洗澡很快,十分钟之后裹了浴袍出来,宴云楼站在床边生闷气,被江辞一推,“你不是最爱干净了?你也去洗一个,去,洗完了咱俩再谈。”   他手上拿了一个新的浴帽,熟练地给宴云楼绑上了。   宴云楼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冲了个澡,一出洗手间的门,看见江辞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   他登时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去探江辞的鼻息,指尖感觉到男人正常的呼吸频率,这才松了一口气。   突然又觉得生气,心里大骂他骗子。可是江辞看上去很累,眉头在睡梦中也紧紧皱着,像是有很多很多无解的忧愁。他侧身躺在双人床的一边,被子也没有盖,露出一大片赤裸的胸膛。   宴云楼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被子,蹲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感觉自己也仿佛被传染了瞌睡虫似的。干脆躺在他身边,把另一边被子一裹,也闭上眼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起来眼前漆黑一片,只有浴室门口的走廊上开了一盏壁灯。床上只有他自己,宴云楼没睡醒还有点发蒙,呆呆地看着江辞捧了一叠衣服从走廊走到卧室里来。   “醒了?”江辞问他,“我吵醒你了?”   宴云楼摇了摇头,手下意识地往身边探了探。他其实没怎么睡好,总担心江辞睡梦中会发烧,所以隔一会儿就惊醒过来去试他的体温。   “醒了就起来吧,”江辞把卧室的灯也打开,看宴云楼难得露出的这副表情,禁不住笑起来,“换个衣服,我们去吃饭。”   “……几点了?”宴云楼问。   “快九点了,我们睡了三个小时。”江辞说。   “你没有哪儿不舒服吧?发烧吗?”宴云楼问。   “没事,”江辞心有点软,“都挺好的。”   宴云楼点点头,江辞脸色仍有些发白,但神色看着挺有精神的,与之前那个虚弱的样子截然不同。   宴云楼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这才感觉清醒了一点,他穿上江辞拿过来的裤子,拎着衬衣问他,“谁给的?”   “杜正桓的保镖。”江辞说。   两个人找了一家粤菜馆去祭五脏府,刚才睡着的时候觉不出来,醒了以后才感觉腹中烧的厉害,饿的能吃进一头牛。   两人各瘸了一只胳膊。   江辞还好点,伤的是左臂,最惨的是宴云楼,右手动不了,只能左手拿个小勺一点一点往嘴里送,舀一勺撒半勺,吃到一半才适应过来。   “好了,谈谈吧,”宴云楼对江辞说,“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先说,你不是该在学校上课吗?怎么跑澳门来了?”江辞道。   宴云楼一顿,“今天早上我在学校看见你了,但是你的答辩时间本来应该在下午,我觉得很奇怪,再加上给你和向北向南打电话都没人接,所以就查了一下你的飞行记录。”   “能耐了你,”江辞说,“那你跟着跑过来干嘛?”   “……我也不知道,”宴云楼坦言,“我看你当时状态不对,人的第六感吧,我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就跟过来了。”   江辞歪着头看了他一眼,“那你怎么在赌场找到我的?你在澳门有政府任职的朋友?”   “没有,”宴云楼说,“我碰运气的。这个赌场是我进的第三个,我已经在一楼转了半个小时了,刚准备走的时候正好看见你从二楼掉下来。”   “什么掉下来?”江辞不乐意,嚷嚷道,“我那是英姿飒爽地凌空跳下来的!”   宴云楼“切”了一声,“我可是眼睁睁看着你舍身忘死地当了肉垫子,怎么样,腰还好吗?你可真够怜香惜玉的。”   “哪儿跟哪儿啊?”江辞说,“杜雨桓可不能受伤,不然我再搭进去一条腿都不够。”   宴云楼撇撇嘴,“我看杜正桓也不像是拿他当回事的样儿。”   江辞笑得跟偷着鸡的黄鼠狼似的,“你懂什么,人家兄弟俩关系好着呢。”   宴云楼觉得他这笑别有深意,还没待他想明白,只听江辞又问道,“你别打岔,刚才在赌场一楼,我那么给你使眼色,让你别掺和这破事赶紧滚蛋,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你让我滚我就滚?”宴云楼垂着眼睛瞪他,“我凭什么听你的?”   “嘿,不识好人心了你这属于是。”江辞说,“当时局面那么危险,我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还偏往我这里凑,你说你要是出了事儿该怎么办?”   “那就是你害的呗,”宴云楼一副无赖样,“反正就怪你。”   “得,”江辞一脸无奈,“幸好你伤得不重,好好养几天,争取趁早恢复健康。不管怎么说,你是为我挡的枪,说谢谢太轻了,这样,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有什么事,只要你开口,只要我能办到,我都替你办。”   他这么诚恳,宴云楼反倒不好意思了,他脸上有点发红,“咳” 一声,“也没必要这么客气,我就是下意识的反应……再说了,我再给你挡,给我打成筛子,也抵不住你英勇无畏地朝自己开枪啊。”   “好了,我这是权宜之计,别再叨叨我了,我家吴妈都没你能叨叨。”江辞笑了,“但是你记住,以后再有这种事,一定趁早离得远远的,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听见了吗?”   “我知道,”宴云楼不耐烦,“我就是看你们人少,对方还拿枪拿刀的,多一个人怎么说也多一份力量。”   “你还挺讲义气,”江辞笑道,“那你加入我们,我们四个人,就能打得过那么多保镖和他们手里的枪了?”   “打不过也不要紧,”宴云楼说,“我跟你们在一起,看在宴家的名号上,即使把我们都抓起来,他们也不敢轻易动我们。”   江辞“噗嗤”笑出来,像是被点了笑穴一样哈哈个不停。   “你吃喜鹊蛋了?”宴云楼让他笑得燥的慌,“谁知道你跟他们什么仇啊,我急中生智还不是为了你,江辞你真是个没良心的。”   江辞笑着朝他拱手,“失敬失敬,宴大侠,受小弟一拜。合着你没打呢,就知道我们一定得输了?”   “那我不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吗?但是我当时觉得你应该留了后手,比如带了人把赌场外面都包围了,或者楼顶停机坪一架直升机垂下索梯来接你,是吧?你应该有准备的吧?”   江辞摊摊手,“不好意思,我这趟真的只带了向北和向南俩人。”   宴云楼震惊了,“那你还敢在人家地盘上这么撒野?”   江辞老神在在,“你以为我有后手,杜正桓同样也会以为我有后手。”   宴云楼问,“你到澳门究竟是干嘛来的?”   “谈合作啊,”江辞说,“你不都听到了。”   “什么合作非得这么谈?”宴云楼难以理解,“又是挟持人质,又是耽误人家生意,好好的谈不成吗?”   江辞摇摇头,“杜正桓这个人你不了解,他名声大得很,但是人一直神隐,要不是出此下策,我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所以你就从他弟弟身上下手?”   江辞耸了耸肩。   “那他说的……说要从你这里买du/品,你,德天盟……”   “我们不做du/品生意,”江辞的声音很平静,“这是我的底线。”   “那,你这单生意算是谈成了?”宴云楼问。   “谈成了。”   “因为你拿他弟弟的命做胁迫?”   江辞笑了,“因为我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杜正桓不傻,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宴云楼想了一下,“我记得杜家是做飞机制造发家的。你和杜正桓谈的是什么生意?”   “我前阵子收购了一家日企,想跟航飞合作向他们提供雷达电子元件。”   宴云楼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但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那航飞之前合作的供应商是哪家?”   “因讯科技。”江辞说。   “所以你的意思,你整了这么多幺蛾子,就是为了跟小钰,跟你们江家自己的企业抢生意?”   “对。”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为我自己的公司拉生意不是应该的吗,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可是航飞的供应商一直都是因讯,你挟持杜雨桓来换取合作,走的是旁门左道。”   江辞闭了闭眼睛,好像宴云楼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云楼,我再说一遍,杜正桓同意跟我合作,是因为我能提供比因讯更好的产品和更低的价格,在商言商,你也是这么做的,不是吗?”   “可是我没有在背后捅自己家里人刀子。”宴云楼说。   “随你怎么说吧。”江辞把茶杯“砰”的一声撂在桌子上,摆明了不想同他争辩。   他这副模样更加惹恼了宴云楼,“我不明白,江家的一半都是你的了,只有这一个公司给了小钰,你还要千方百计的同他争,你们是亲兄弟,一家人,因讯在谁手上不都是在给江家挣钱?”   “那你不如劝你的小钰把因讯给我,反正我们是亲兄弟,一家人,谁来做这个当家人都一样,对吧?”   “江辞,你听听自己说的这话……”   江辞冲他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眼睛亮的像是有火光,“云楼,你不懂,因为以后宴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可是我不一样,我现在手里的一切,都是靠你口中的不择手段和旁门左道得到的。未来江氏的一桌一椅都不会是我的,只有紧紧的握在我手心里的——才是属于我的。”   “你发现没有,我们总是为了这些东西吵,我的家庭,你的家庭,”江辞苦笑着摇摇头,“云楼,人与人交往就是应当求同存异,我不想跟你吵架,所以或许我们放弃这些话题会比较好。”   他拿起茶壶给宴云楼倒了杯茶,“你饮过这杯茶,就当你答应我了。”   宴云楼的瞳孔是浅棕色的,一瞬不眨地盯着江辞的眼睛。半晌,他抬手,把茶一饮而尽。 第45章   “醒了?”一只手从酒店大床的白色被单里探出来,向南睁开惺忪的眼睛,试图从松软的床垫上坐起身来。   “别乱动,”向北撑住他裸露的后背,将他身后的枕头竖起来,“慢慢往后倚,肩膀感觉怎么样,疼的厉害吗?”   “还好,没太疼。”向南倚在床头上,“你怎么在这儿坐着?不上来躺一会儿?”   眼前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向北正侧身坐在他床边。他换了一件黑体恤,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神色看起来很疲惫。   “没事,我不累,”向北说,“渴不渴,我给你端点水喝。”   向南就着他的手喝了一杯温开水,“老大呢?他受伤了吗?事情办得怎么样?”   “子弹擦了一下,不很严重,事情也很顺利,你不要担心,”向北把他的被单拉好,视线落在他被纱布包裹的左肩上,目光有点深暗,“刚才你睡着的时候医生过来输了液,试了两次温度,体温倒还算正常,你有哪里不舒服,要随时跟我说。”   “我感觉还行,”向南微微露出来一个苍白的笑,“你不用一直守着我,自己也休息一会儿,你吃过晚饭了吗?”   向南天生一张娃娃脸,杏眼里瞳仁亮的像星星,笑的时候有种不知人间忧愁的天真灿烂,可是这一刻,他的眸光在暖光下也呈现出一种虚弱的黯淡,唇边的笑容像受了摧折而勉强半开的花朵。   向北说,“我吃过了。刚才老大来电话说买了夜宵,你稍微等一会儿,吃点热乎的。”   向南说了声“好”。   “你……咳,冷吗?空调是不是温度有点低?”向北问。   “我还好,你冷吗?怎么咳嗽?”   向北摇摇头,半晌,抬起眼看他。他的目光很晦暗,道歉却很直白,“小南,对不起。”   向南笑了一下,“你这是道的哪门子歉?”   “你中弹的时候,我没有救你,所以对不起。”   “害,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呢,”向南轻哂,“不会分身术又不是你的错,保护老大是我们的职责,我怎么会怪你呢。”   “你伤的很重,”向北低头,轻轻眨了眨眼睛,那双形状优美的丹凤眼尾端低垂下去,“我知道他们不会真的伤害老大,但对你,对我,他们不会手下留情的。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先去救你,小南,你可以怪我……你应该怪我的。”   “别这么说,”向南捏了捏他的手指,向北的骨头像他这个人的脾气秉性一样硬,指腹带着一层千锤百炼的厚茧,“你换位思考,如果今天中弹的是你,救下老大的是我,你会怪我吗?我们是江辞手下的一把刀,一柄枪,我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保护他,为他做事……那些法律,道义,还有个人情感,都不能凌驾在这之上。我们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往后只要活一天,就依然要这样过下去,这是我们的命,不是吗?”   向南在心里苦笑,瞧瞧,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但是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吗?   不在乎只被当做并肩协战的战友,在他心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超过江辞的分量,一条贱命比不过另一个人可能被子弹擦伤的皮肤……不在乎自己爱着他,他却全身心地在爱别人,真的能够不在乎吗?   “你可以不过这样的日子,”向北看着他的眼睛,“你跟我不一样,江辞救过我,所以我要跟着他,付出这条命也没关系。但是你可以过另一种人生,离这一切都远远的,像一个最普通的人一样。”   他叹一口气,眼神里有一种类似纵容的神情,“你考虑一下,如果不好意思跟老大开口,那我替你去说。”   说什么?离开江辞,离开他,走入另一个世界,过更安稳的生活。他以为这是自己想要的吗?他凭什么这么以为?不回应我的感情,装作熟视无睹还不够,难道非要把我远远地推开才满意?向南在这一刻涌出了一股决然的勇气和悲愤,既然结局总是这样,那不如让我问个明白。   “我可以过另一种生活,我知道。”向南罕见地在他面前露出完全冷酷没有笑意的表情,“但是我不想离开你,我一想到不能每天见到你我就很痛苦,想要发疯,恨不得下一刻就是世界末日。”   “不要这样看我,阿北,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不知道我想跟你在一起?你问我怪不怪你,作为老大的手下我不怪你,我也没有资格怪你,但是哪一个爱慕者……哪一个爱慕者不希望自己能够被坚定地选择?”   “向北,我知道你爱他就像我爱你一样,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们不论过往,但是未来……未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   沉默半晌,向北沉声说,“小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向南激动道:“我知道!我的肩膀痛得要死,我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向北脑海中涌上一些片段,他记得可靠的、大笑的、撒着娇的……每一种表情的向南,也记得他们一起经历过的,或危险或畅快的每一秒钟,他中弹的那一刻,心脏撕裂一般的痛苦,是否这代表爱?他从未想过。   如果向南的爱早已无处隐藏,那他那些不自觉地回应,他的言语、动作、酸涩的心情、想让他开心的举动,是否也已……露出端倪。   空气很安静,昏暗的床头灯照在向北脸上,为他深邃的眉骨和鼻梁投下一道阴影。他捏捏眉头,语气有点倦怠,“……小南,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是、并将永远都是兄弟。但是既然你提出来了,我会好好考虑的。考虑我对你是什么感觉,我们以后要怎么相处,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等我考虑好了,我会告诉你的,我尽力不让你等太久。”   他的态度这样坦诚而直接,反倒让向南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肩膀疼的厉害?我叫医生给你打一支止痛针?还是我给你喷点止痛剂?”   向南还没来得及开口,套房的门铃火急火燎地响了起来。向北从床上站起来,“应该是老大到了,你不要动,我去开门。”   没过一会儿,江辞清亮的大嗓门从玄关处响起来,“饿坏了吧?我跟云楼把那粤菜馆洗劫一空,菜单上有的都点了一个遍,快看看想吃点什么?小南呢?小南!好点了吗?”   他拎着两个巨大的便利袋大步从玄关迈进来,后面跟着同样身负重担的宴云楼。   “睡了一觉,好点了,向北说我没发烧。”向南确实有点饿了,馋虫被香味一勾,肚子霎时叽叽咕咕的唱起歌来,“老大你都买了什么啊,闻着好香好香。”   餐盒摆满了一整个桌子,江辞一样一样介绍过去,“水蟹粥,椒盐三件套,牛腩焖大虾,咖喱牛杂米线,菠萝猪扒包,鱼汤粉、蛋挞鸡蛋仔,鸳鸯冻奶……还有这个,哎宴云楼,这个叫什么面来着?”   “云吞鲜虾鲍鱼捞面。”宴云楼提醒他。   “我们照顾伤员,小南你想吃啥?”江辞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向南,“就吃这个捞面吧?这个最贵!”   “吃海鲜不利于伤口恢复,”宴云楼皱着眉看他,“今天医生嘱咐你的都忘到哪儿去了?”   “听他的干嘛啊?反正伤口总会好,想吃啥就吃啥,想干啥就干啥。”江辞一脸满不在乎,“再说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吃下顿饭呢,别那么多顾虑。”   他这话说的其实有点不好听,毕竟现下伤的最重的是向南。但是宴云楼抬眼一看,向北已经把捞面给向南端过去了,伤员举着筷子眼冒金光,对江辞的话深以为然。   “阿北,你也赶紧吃吧。这样,明天我跟杜正桓签合同,后天大家坐飞机返回,这两天小南在房间养病,阿北你陪着他,就不用跟我了。”   向北连忙说,“你身边没人不行…….”   “没事,甭担心,”江辞挥了挥手,“正经会面,没什么危险。我让宴云楼给我当助理,你照顾好小南就行了。”   他语气很坚决,话说的不容反驳,两人只能答应下来。   “好了,吃完好好休息吧,”江辞摸了摸向南的头,“我俩先走了,有事打电话。”   “你俩不一起吃宵夜?”向南问。   “我俩刚吃完晚饭没多久,”江辞指了指宴云楼手上拎的小号纸袋,“带了一点咖啡和甜点回去吃,桌上这些都是你俩的。”   回到套房,宴云楼问江辞,“你觉没觉得他俩有点怪怪的?”   “你也觉出来了,”江辞看他,“没想到你还挺敏锐。”   就那个闪躲的双眼,一箩筐没话找话的废话,看不出来才奇怪。   “怎么回事?该不是吵架了吧?”宴云楼问。   “人家俩人之间的事儿,跟咱俩啥关系,别瞎琢磨了。”江辞把咖啡插上吸管递给宴云楼,“尝尝,怎么样?”   宴云楼观察他神色,总觉得他肯定知道点什么,却像只狐狸似的把心思隐藏了起来,一丁点儿都不肯透露给他。 第46章   第二天的会面很顺利,告辞的时候江辞特意问杜正桓,“今天没见到二少爷,不知道是不是昨日受了惊吓?没当面向他道歉,真是不好意思。”   “没有,他只是还没睡醒。”今天的杜正桓看起来没昨天那么严酷不近人情了,整个人在精英气质之外还散发出一点类似于大型食肉动物吃饱喝足的舒坦劲儿。   离开赌场之后江辞和宴云楼去官也街吃午饭,路上宴云楼问他,“航飞不是在杜雨桓名下吗?按理他应该亲自来跟你签合同,怎么反倒是他哥出面?”   “杜正桓说话比他弟弟管用多了,”江辞刚从街边小店里买了一碗咖喱串串,他自己叉起一串咖喱蘑菇,把剩下的肉串递给宴云楼,“你可能不太了解,杜家是杜正桓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挣来的,包括航飞在内的所有这一切,他能给他弟弟,当然也能收回来。”   “嘴擦擦,”宴云楼从口袋里掏了一张纸巾给他,“我昨天看他对杜雨桓那个样子,不像是很瞧得上这个弟弟。”   “他二少爷做的那些事儿也没法儿让人瞧得起,”江辞擦了嘴,又探头去碗里叉菜吃,“咱们昨天闹成那样,你说为什么最后我自罚一枪就能了事?”   “你就不能买两碗?非得俩人头对头挤一起吃?”宴云楼不小心跟他碰了个脑门,嘴里“嘶”了一声。   “前面还那么多家店呢,你吃这个就吃饱了亏不亏啊,”江辞瞥他一眼,“有点咸是不是,买个奶茶喝?我想喝焦糖的……”   他自顾自地在前面找奶茶店,宴云楼端着个小碗在后面跟着他,“你话还没说完呢,你都那样了杜正桓还能怎么你?不可能真的要你命吧。”   “要是正常人当然不可能,但是我一点都不了解他杜老板,万一他是个心狠手辣有仇必报的仔,那我被先斩后奏交代在那也没准儿。”江辞说。   “那你还敢这么着就往上扑,你是勇敢还是没脑子……”   “你才没脑子,”江辞呛他,“杜正桓没跟我翻脸,是因为我帮了他一个忙。”   “什么忙?”   “杜雨桓现在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威胁他哥说要分家……哇这有好多种口味啊,有加布丁的,还有雪山顶,酸奶,麻薯……哎宴云楼,这样,咱俩要不一样口味的,然后你让我尝一下你的。”江辞站在奶茶店门口看玻璃上贴的招牌,忍不住啧啧称奇。   “我想喝葡萄的,”宴云楼艰难做决定,“我要加酸奶和布丁。”   江辞要了加雪山顶和焦糖珍珠的巧克力奶茶,两个人搓着手在店外面等,像两个没见过市面的乡巴佬。   “你刚才话还没说完,杜正桓不想跟他弟弟分家?你帮了他什么忙?”   “二少爷早放话说要跟杜老板一刀两断,往后不与他见面,不向他低头,”江辞一笑,“我给两位建造了一座沟通的桥梁。”   “什么沟通的桥梁,”宴云楼嗤笑,“不就是你拿枪顶着他的头,让他给杜正桓服了个软。”   “杜雨桓那个样儿你昨天也见了,除了正事不做什么事都做,除了好事不沾什么事都沾,要是没他哥给他兜底,别说手上这点家当了,早晚连命都得搭进去。”   “照你说他们都闹到要分家的程度了,你把杜雨桓送到他手上,不会出事?”   “出什么事儿?”江辞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笑了起来,“但也不一定。”   “你瞧瞧你自己说的话!”宴云楼皱起眉来,“你不觉得你自己这两天奇奇怪怪的吗,话说一半藏一半,故弄玄虚似的,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啊?”   “不是不让你知道,是怕你接受不了。”江辞老神在在。   “你说,我就没有个接受不了。”宴云楼嘴硬的很。   江辞“啧”了一声,“我昨天进房间跟杜正桓谈事的时候,你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了吗?”   宴云楼想了想,开门的时候他好像听见有人在房间里叫,但是他当时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江辞手臂上的枪伤吸引了,虽然这声音让他觉得有点古怪,但很快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嗯,”江辞双手插兜,闲闲地看小巷里跑过的一只猫,“杜雨恒喜欢男人,你知道吧?”   宴云楼不仅知道,还记得很清楚。一想到杜二少觊觎过江辞,宴云楼就觉得他落到什么下场都不值得可怜。   江辞从那套总统套房里走出来之后,里面便只剩下杜家兄弟俩,发出那种既愉悦又痛苦的声音的显然不会是杜正桓,而他弟弟杜雨桓是个同性恋……   嘶,宴云楼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转头看向江辞。   江辞知道他懂了。他从店家手里接过奶茶,率先朝前迈开步子,对一脸菜色的宴云楼说,“走吧,去海边转转。”   阳光极好,天空湛蓝万里无云,两个人坐着公交车去看海,空气里有一种海水特有的潮湿微咸的味道。   宴云楼震惊了一路,江辞把自己的奶茶喝完了,瞄准他的,“你喝不喝?不喝给我,别浪费。”   宴云楼呆呆的,“我都喝过了。”   “我不嫌弃你,”江辞很宽容,“又不是没亲过,这么矫情干嘛。”   两个人悠闲地在海边散步,宴云楼让海风一吹,感觉自己又缓过来了,“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爱喝这种甜兮兮糯叽叽的东西。”   “嘿,我看你刚才买奶茶的时候也笑得挺开心的,五十步笑百步。”   “你是不是觉得喝这个有辱你“老大”的形象,所以平时在向北他们跟前都极力掩饰,只有躲在这里才能尽情地释放你自己?”宴云楼斜着眼看他,金棕色的头发被海风吹起,有种特别自由潇洒的帅气。   “笑话!”江辞极力否认。   宴云楼不说话,只用含笑的眸子深深注视着他。   “……但这对我来说确实是很新奇的体验。澳门,我之前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在牌桌上跟人耗费时间和精力,要不是谈判,要不是做戏。我之前没逛过这种当地特色的街边小店,没坐过那个慢悠悠的公交车,也没见过这片海。”   江辞眯着眼睛极目远眺。他做出飞翔的姿势,暖烘烘的阳光夹杂着清爽的水汽扑面而来,他感觉身体很轻,像是被风托了起来。可能大自然确实有种净化人心的魔力,直到这一刻,昨日的暴力血腥和阴谋算计才在他的心头渐渐消弭,腾出了为下一次暴力血腥和阴谋算计预留的空间。   “其实我也是。”宴云楼突然说。   “什么?”   “我家离这边近,小时候跟母亲来过澳门很多次,但每次来都是陪她在商场购物,要不就是在房间里吃酒店套餐,你说的这些,我也是第一次体验。”   江辞想起来,娄家好像就在这片海的另一边。   “我以为你童年过的特别无忧无虑呢,原来也像普通小学生一样天天被家长管。”江辞笑道。   他们站在棕榈树的树荫下,脚下的沙粒沾了海水之后变得紧实,有一种粗粝的触感。江辞不喜欢绵软的沙滩,那种一直往下陷的错觉让他觉得不踏实,仿佛会陷到地壳深处去一样。   “可能是因为我被绑架过吧,”宴云楼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淡淡地开口,“绑架我的人是父亲的合作伙伴,他们觉得把我留在他身边不安全,所以两人离婚之后的这些年,我一直跟着母亲在海城生活。我母亲把我看得很严,我很少出门,就算出去身边也会跟着人。我几乎没什么朋友,也完全不知道同龄的小孩在玩些什么,后来有一次暑假,小钰跟着他母亲到我家里来玩……”宴云楼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扭头看江辞表情未变,才继续说下去,“他说上次跟父母一起去香港迪士尼玩,觉得非常非常开心,问我想不想也去玩一次。”   “可能是因为付阿姨在场,所以我母亲没有拒绝我们,让管家带着我和小钰去迪士尼玩了两天。我在那里看到很多小朋友,他们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看夜里的烟花,向母亲撒娇哭闹要买米奇的玩偶,一家三口分食一只大的火鸡腿和一杯可乐,我那时候想,原来也有家庭是这样的,原来也有小朋友过的是跟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所以江千钰对他来说才如此与众不同,某种程度上,童年时期的江千钰是宴云楼窥探“普通孩子”生活的一个窗口,他第一次去主题公园是江千钰陪他,他第一款接触的电子游戏是江千钰带他玩的,他第一次尝试西式快餐也是江千钰推荐给他的。他让宴云楼觉得自己不是被孤零零地丢在这个地球上的某个角落的,有个小孩一直牵着他的手,不曾放弃他,想把他介绍给这个世界,也把这个世界介绍给他——即使江千钰自己也弱小的不得了。   “我也没去过迪士尼。”江辞突然说。   他捋了一下头发,慢悠悠地走在江辞身边,“我小时候比你还逊,压根不知道迪士尼是什么东西。大概前几年吧,有一次我去香港出差,事情办完之后还有大半天的空闲,我手下几个小孩就说想去迪士尼看看,毕竟这公园这么大名气,他们有点心痒痒。我跟他们说我不去,我要在酒店补觉,你们去的话也收敛一下,别一身匪气把小孩子们都吓哭了。”   “那天他们特别晚才回来,但是一个个……脸上那表情跟回光返照了似的。这些孩子都命苦,从小就没见过这些,手舞足蹈地跟我讲,说一进去的时候是挺拘谨的,怕年纪大了格格不入,更怕露怯。但是你进去之后吧,好像一下子就被那样的氛围感染,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只知道傻乐的小孩子。他们给我看放烟花的时候拍的视频,我手下有个外号叫‘疤眼’的小孩,是最凶最冷的一个,平时比向北还唬人呢,在那个视频里他笑得跟朵菊花一样,别提多寒碜了……但是你别说,看着吧,挺让人乐的。”江辞“嘿嘿”笑了两声。   宴云楼看着海风吹拂过他的脸,禁不住心里在想,他嘴上说的是别人,也许想说的也是他自己。江辞今年才二十一岁,其实也不过是个少年人,他平时不得不装出冷硬或圆滑的模样来服众,慢慢的,就让人忘记了他的真实年龄,也忘记了他本来正是应该享受青春的好年华。宴云楼自己尚且体会过同龄小孩的童趣,江千钰也曾一家三口和和乐乐地去迪士尼玩,可是在这些时候,江辞在干嘛呢?时至今日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他真正想要的?而这么多年来,他有没有哪一刻是真的得到过快乐,又是否曾经羡慕过江千钰平稳安乐的生活?   “不如这样,”宴云楼开口,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等有空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迪士尼玩吧。”   江辞诧异地扭头看他。正是黄昏,落日的余晖照进他蜜糖色的眼瞳里,迸发出几乎可称璀璨的迷人光芒。他殷红饱满的嘴唇微微抿起来,好像因为这个直白的邀请而有些羞赧,雪白的两颊飘起淡淡的红云,艳丽甜美的像奶油蛋糕上洒上的一层草莓糖霜。   “好啊,”江辞弯着眼睛,“那到时候,你要给我当导游。”   “我的费用很贵的。”宴云楼故意做出高傲的表情挑眉看他。   江辞笑起来,“那我请你看晚霞,当做给大少爷的酬劳,好不好?”   天空广阔而悠远,是望也望不尽的瑰丽画布,幽蓝的底幕上坠着紫藤色的云朵,粉色的雾像是姑娘的纱裙,一层层围在棕榈树的树梢。而海浪一层层拍在脚下,海风中夹杂着退潮时时急时缓的沙沙声,让人觉得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只想停在这一刻。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站在一起,看夕阳一点点的消失在海平线上,四周终于归于夜的静谧。一个人看夕阳的时候心里总是有点愁绪,但是很奇怪,两个人看夕阳却不会,心里坦然又平静,也许是因为有人陪,所以觉得夜也很好,明天的太阳也一定可以照常升起。   作者有话说:   先快乐几章 第47章   从澳门回来以后江辞在家休息了几天,他手臂伤得不轻,到公司里去也做不了什么事,反而让身边跟着的人都战战兢兢的。第二天晚上宴云楼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干嘛,声音有点哀怨。   “准备吃晚饭呢,”江辞把手里的ipad放下,捏了捏眉头,“你吃了吗?”   “还没。”   “怎么这个口气?谁又惹着你了?”江辞笑了,“不会是我吧?”   “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没吃晚饭吗?”宴云楼问他。   “为什么?”江辞兴致盎然,“想我想的吃不下饭去?”   宴云楼已经习惯江辞的不要脸了,“因为我的右手拿不起筷子!我揭不起外卖盒,拧不开饮料瓶,连早餐黄油的塑料皮都撕不开!”   “嚯,几天不见这么娇弱了?”江辞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你少装傻,”宴云楼说,“不仅吃不好饭,我还没法洗澡,我已经两天没洗头发了!”   “哎呀,人还是要爱干净。”江辞苦口婆心。   “……”宴云楼让他噎了一下,“江辞,你自己说,我受伤这事儿你是不是得负责?”   江辞掏掏耳朵,“你想让我怎么负责?”   “你先到我家里来再说。”宴云楼下命令。   江辞打了个车过去,他琢磨着宴云楼无非就是让他帮忙吃个饭洗个澡,两人在澳门时也是这么互相帮助的。宴少爷现在自己在外面住,右臂受伤确实很多事都不方面做,再说了他是因为替江辞挡枪才受伤的,江辞嘴上没说,心里一直过意不去。除了向北他们这种卖命给德天盟的,这世界上还从没有人愿意这样对他。   宴云楼穿着个黑色骷髅头的跨栏背心给他开门,右臂上刚换过药的伤口被纱布包裹着,显得格外刺眼。   “好点了吗?”江辞提了一个纸袋子在宴云楼眼前晃晃,“我买了晚饭,一起吃。”   “伤口还是有点疼,”宴云楼说,“我去找医生问了,他说咱们在澳门喷的那款止痛剂在内地买不到,所以我这几天一直没用止痛。”   “你早说啊,不方便的话我找人买了给你送过来,”江辞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今天有点晚了,明天让他们跑一趟吧。”   “哎也不是特别大的事儿……”宴云楼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娇气,“你伤的比我还重呢,不用止痛能忍得了?”   “皮肉伤,能忍得了,顶多是长新肉结痂的时候痒的难受,疼倒不会多疼。”江辞说,“最疼的是骨头上的伤,还会留后遗症,下雨阴天骨头缝里滋滋往外冒凉气,活一天遭一天的罪。”   宴云楼顿了顿,“你受过骨头上的伤吗?”   “有过几次,”江辞不愿多说,“来,过来吃饭吧。”   他俩一个左臂大侠一个右臂大侠,勉勉强强能拼起一个正常人来,打着配合把宴云楼点的外卖和江辞带来的饭你一勺我一筷子地吃完了,江辞跟他打商量,“你这胳膊还得养几天,这段时间最好有人照顾,我看你不如回家去住两天,你说呢?”   “我要是回去住就别想再出来了,”宴云楼说,“你来照顾我不是一样吗?”   “我不是推脱,但我公司的事儿也挺多的,不一定总是顾得上你。”   “正好我这边事不多,白天我去学校上课,就是晚上吃饭洗澡的时候需要有个人搭把手。你虽然伤的是左臂,这些事儿自己也不方便做吧,咱俩互相帮助,就不麻烦别人了。”   江辞竟无法反驳。   吃完饭宴云楼请江辞帮他洗澡,“咳,主要是洗洗头发,再搓搓背,大夏天的,出的汗多。”   说实话江辞也没这么伺候过人,但是宴云楼自己主动把牛仔裤蹬了,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漂亮眼睛仰头看他,江辞立马生出一种属于男人的责任感来,“洗!必须洗!”   把宴云楼的手臂用保鲜膜包好,让他躺在浴缸里,江辞坐在浴缸边上,不甚熟练地把洗发水倒在他头上,想象着自己去理发时洗头小妹的手法,开始大力揉搓。   “……江辞。”宴云楼的声音从下面闷闷地传过来。   “怎么了?”   “你手举起来,看看你指甲缝里,有血丝没有?”宴云楼说。   “哦,挠着你了?不好意思,业务不大熟练。”江辞诚恳道歉,“这个力道好点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江辞,洗发水……淌进眼睛里了,有点疼。”   “哦,我给你擦擦。”江辞拿了毛巾过来,在他脸上一阵摆弄,宴云楼觉得自己的鼻子都要让他擦掉了。   他小声抱怨,“不会是故意的吧,怎么下手那么重啊……”   “啊?什么?”江辞试了试水温,准备冲洗他头发上的泡沫。   “没什么……噗!!!”水流从头顶浇下来,宴云楼喝了一口洗澡水。   宴云楼奄奄一息地洗完澡,江辞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   “你也洗一个吧,湿衣服穿着多难受啊。”宴云楼拿了毛巾擦头发。   “天气这么暖和,不碍事,”江辞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没别的事儿了吧,那我先回去了,再晚不好打车了。”   “要不……”宴云楼的动作顿了顿,“这几天你从这儿睡吧,省得你来回跑了。”   江辞“噗嗤”笑了出来,“哦,原来从这儿等着我呢?宴云楼,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我了?想跟我同居?”   宴云楼脸色爆红,“你不洗拉倒!赶紧滚蛋!”   江辞哈哈大笑,“今天得回去,家里还有工作没做完呢,明天吧,明天我收拾点东西带过来。”   “谁稀罕!”宴云楼嘴硬。   “行,我知道你不稀罕,那你能不能给我包一下伤口?我还是冲个澡吧,身上都是泡沫。”   宴云楼冷着脸给他裹了一层保鲜膜,不情不愿地,“……我给你洗吗?”   ------------   ……   ------------   作者有话说:   咳咳 第48章   第二天江辞搬到了宴云楼家里来。白天两个人在家里吃早饭,然后宴云楼去学校上课,江辞去公司上班。晚上两人一起吃晚饭,处理公司的事,做点娱乐活动,然后洗澡睡觉。   他们两个人之前都喜欢独居,但是一起生活之后,觉得“同居”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麻烦和别扭。   他们都不是多事的人,江辞年纪稍长,经事也多,再加上心里实在是喜欢宴云楼,所以事事都愿意顺着他。而“同居”的事是宴云楼主动邀请的,江辞对他态度又好,他每天过的不能更顺意。   表面上看起来两人总是吵吵闹闹你追我赶的,其实都是为了逗闷儿,不伤和气。   而且江辞觉得宴云楼的公寓挺好的,比他自己家有人味。他家里有特别多好玩的小摆件,包括电器、餐具、床和沙发在内的所有家具用起来都特别舒服,阳台的花草长势喜人种类繁多,宴云楼还有收藏的癖好,置物架上摞着很多绝版的蓝光影片和CD,江辞第一次走进他那个改装成影音室的卧室时,心里甚至有点惊叹。   他俩有事要忙的时候就一个书房一个客厅各顾各的,事多的时候甚至一晚上没空说一句话。也有闲下来的时候,两个人在影音室关了灯看一部他收藏的老片,或者连上手柄玩对战游戏。   重新开始恢复“身体交流”也是在影音室。   第一次是某天看电影的时候,屏幕上放了一部外国同性题材现实影片。这片子还是江辞找出来的,他本来是有心想要探究一下宴云楼的态度,却没料到会突然跳出来一段激情戏。   ------------   ……   ------------   江辞受了累,宴云楼只好自觉包揽家务,把弄脏的床单被罩扔进洗衣机,启动扫地机和洗地机,将速食早餐放在微波炉里加工……他手臂没痊愈,总是疼痛,也仍然不能做大幅度的动作。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月底,学校考完试放了暑假。往年每到寒暑假的时候宴云楼就要到海城他外公家去,一方面是看望老人,一方面是帮着在娄家的公司里做事。娄家人丁单薄,宴云楼是这一代唯一的小辈,所以家族企业迟早是要交到他手中的。   但是这个暑假开始的时候宴云楼依然没有丝毫行动,彼时江辞正歪在沙发上吃荔枝,硬壳剥掉之后是嫩白的果肉,用牙齿轻轻一咬就迸溅出甜蜜汁水。宴云楼在他身边坐着看文件,眼睛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江辞自己吃一颗给他剥一颗,剥的慢了他还催,也不说话,只自下而上地眨巴着眼睛看他。   江辞手忙脚乱地给他剥荔枝,连手上的书都顾不上看了。   “……你放暑假不回南边啊?”江辞痛恨自己如此经不住诱惑,没好气地问他。   “嗯,至少这个月不回了,我跟我外公说过了。”宴云楼说。   “为什么?”   “因为手臂受伤了。”宴云楼振振有词。   “你这手臂怎么还没好啊?连抬手都成问题,是不是用的药不好?”江辞有点好奇,“我比你伤的重,感觉都快痊愈了。”   宴云楼神色不变,“……可能是体质问题吧,我恢复的慢一点。”   作者有话说:   今天很刺激,答应我,一定去看变态小宴好嘛? 第49章   七月份时江辞每天去德天盟上班,而宴云楼参加了一个商赛,大部分时间扑在这上面,一周中只有两三天去公司坐班。那天早上江辞要去近郊出个差,起得比往常早了一些。他没吵醒宴云楼,自己在厨房用微波炉热了个三明治,另一边顺手磨了个咖啡。   宴云楼起来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没睁开眼,倚在厨房的门框上抓了一把头发,闷声闷气地问江辞,“起得这么早?怎么不叫我?”   “想让你多睡会儿,昨儿晚上不是线上开会开了大半宿?”江辞正往咖啡里冲水,随手递给宴云楼一只隔热手套,“帮我把微波炉里的三明治拿出来,刚才就加热好了。”   “给,”宴云楼带上手套把盘子从微波炉里端出来,“需要我给你把包装袋撕掉吗?”   江辞端着咖啡转头,看见他拿着盘子的那只手,脸色一愣,神情立马变了,皮笑肉不笑地说,“宴云楼,你好样的啊。”   宴云楼戴着隔热手套的右手正稳稳地高举着瓷盘,无袖T恤下露出来的手臂线条流畅有力,不见一丁点儿受伤不便的迹象。   “我……哎?怎么感觉这胳膊,突然,突然好点了呢……”宴云楼一脑袋瞌睡虫全醒了,一脸惊奇地活动了一下手臂。   “再装?”江辞闲闲看他演戏,“我受的伤比你吃的饭都多,你这种程度的小伤,早就该好了。”   他为什么装作尚未痊愈的样子江辞不知道,但是手臂的绷带揭下来之后,宴云楼原本洁白无瑕的皮肤上面还是留了一小块疤痕。江辞心痛不已,感觉像是自己珍藏的宝贝一个不小心被别人添上了瑕疵。   宴少爷的独角戏被狠狠揭露之后反倒放下了一块负担,不用再每天费心费力的装残疾人,在床上更是勇猛非常,许多之前心痒但不敢用的姿势都拼命招呼到江辞身上,搞得江辞简直悔不当初。   他还是住在宴云楼家,偶尔出差或留宿洪霜堂,自己家里反倒有一阵子没回去过了。   七月中旬宴云楼家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是在家里憋了半个月终于憋不住来找她哥哥的宴赛儿大小姐。   她第一次来拍门的时候是个大清早,宴云楼不耐烦地从主卧走出来,刚打开门就从门外飞进来一个粉色的炮弹。   “你怎么来了?”宴云楼扶额看着抱着他大腿的宴赛儿,只觉得额头上血管突突直跳。   “我来找你玩啊!”宴赛儿理直气壮,“你说说你都有多久没回家了!你一直不来找我,那我只好来找你。”   宴云楼把她拎到沙发上去,“那你来之前好歹跟我说一声。”   “为什么要说一声?难道你在家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宴赛儿陡然精神起来,“我嫂子?”   “什么为什么,难道你爸妈没教过你,去别人家拜访之前要征得主人的同意吗?”   “你是我哥哥,又不是别人……”宴赛儿嚷嚷。   “云楼,怎么了?”卧室的门突然打开,江辞半睁着眼睛倚在门上,困倦地张口问道。   客厅里叽叽喳喳的两个人猛然安静下来。   宴赛儿没想到家里真藏了个人,只不过不是女人,是个长相颇帅气的年轻男人。   “哥哥,这是谁啊?”宴赛儿扭头去问。   “这是,是我……”宴云楼一时卡壳,心里只想幸好江辞穿了睡袍,否则他那一身的痕迹铁定瞒不过鬼精的宴大小姐。   “赛赛是吗?”江辞也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率先掌握了主动权,“你好,我叫江辞,我是云楼的朋友,这几天在他家借住。”   他脸上扬起标准的亲切微笑,举止大方,脸庞英俊,快速赢得了颜狗宴大小姐的好感。   “嗨,”宴赛儿红着脸跟他打招呼,“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啊?”   “你哥哥总跟我提起你,”江辞一脸真诚地说瞎话,“他说他妹妹活泼可爱,长得跟公主一样漂亮。”   “哥哥,你说我像公主啊?”宴赛儿喜不自胜,美滋滋地瞥了宴云楼一眼。   宴云楼打了一个哆嗦。   他拼命给江辞使眼色,那意思是差不多行了啊,咱别睁着眼说瞎话行吗。   “对,”江辞拒绝接收他的信号,微笑补充,“Elsa公主。”   “哦!”宴赛儿惊呼一声,“我最喜欢的就是Elsa公主!”   她从沙发上“腾”的站起来,说要去宴云楼的衣帽间找衣服换装,她今天这一身粉实在很不“Elsa”。   宴云楼捂着头陪她去衣帽间,江辞趁机去洗漱换衣服。   “哥哥,江辞哥哥为什么暂住在你家啊?”宴赛儿把宴云楼的衬衫一字排开,想从里面找到一件合适的当做连衣裙,再抽一条细皮带围在腰上。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宴云楼随口敷衍,“因为你江辞哥哥最近经济比较拮据。”   江辞正一脚踏进衣帽间里,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   宴赛儿从一排衬衣里一件件摸过去,怎么看都没有一件合适的……她转过身,突然眼睛一亮,伸手要抓那件浅蓝色的丝绸衬衫。   “哎那是你江辞哥哥的,不能拿那个。”宴云楼连忙制止。   宴赛儿星星眼,“哥哥,这一件好像是Dior的当季新款,你好大方,给借住在家里的朋友买这么贵的衣服。”   宴云楼“……”   宴大小姐又转头去问江辞,“江辞哥哥,我可以用一下你这件衣服吗,它很符合我今天的气质!”   得到肯定答复的宴赛儿穿着自制连衣裙巡视她的江山,一会儿吵着要吃冰淇淋,一会儿又要看动画片,还跑到阳台去摧残宴云楼养的花草。   宴云楼烦得要死,放下手中吃到一半的早饭,连忙去解救她手下无辜的小生命。   宴赛儿被她哥哥从阳台赶进来,看见江辞正坐在厨房的岛台上慢悠悠地喝一杯椰奶麦片,他对宴赛儿招招手,说悄悄话似的对她讲,“我觉得你哥哥说的不太准确,你跟公主……不太像。”   宴赛儿瞪大眼睛,“为什么?”   “你想想看,公主,比如Elsa,人家以后是要当女王的。”江辞循循善诱,“女王是什么样子的?举止要稳重优雅,不能满屋乱窜大声嚷嚷,要爱民如子,也不能伤害动物和植物,你想想,Elsa是不是这样的?”   宴云楼都震惊了,他眼看着江辞跟宴赛儿就说了两句话,然后大小姐就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宴云楼凑过去,跟江辞咬耳朵,“你跟她说了什么?”   “秘密。”江辞喝完麦片,把杯子一丢,“你去洗碗。”   他起身招呼,“赛赛,你哥书房有一套拼图,图案是公主住的那种大城堡,要不要玩?”   宴赛儿开心道,“要!”   “你干嘛?”宴云楼拉住他,脸颊抽搐,“你陪她玩起来她就不走了!”   “今天周六,你又没什么事要做,”江辞拍拍他肩膀,“你妹妹主动来看你,不要辜负她的心意。”   江辞陪着宴赛儿在客厅的茶几上玩了大半天的拼图游戏。宴云楼在旁边看书,偶尔给他俩拿水果和饮料。   宴赛儿玩的兴高采烈,晚上被司机接回去的时候依依不舍,泪水连连,留下已经精疲力尽的江辞勉强能够举着手同她say“bye”,另一边她亲哥已经失去生机,瘫倒在沙发上快要不省人事。   宴云楼对他妹妹的认知不可谓不准确,从那天起宴赛儿一周三四趟的往他家跑,每次都打断他和江辞的好事不说,陪她玩一天下来比他俩大战七次都累。   那天下午宴赛儿霸占着江辞,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让他陪着玩拼图,一口一个“江辞哥哥”还甜滋滋地咧着她那沾了一圈奶油的小嘴冲他笑,宴云楼看不下去了,火气直往上冒,“宴赛儿,你天天往这儿跑,你妈不管你啊?”   段玲从宴家搬出去住之后宴赛儿很是闹腾了一阵,不过她很快被送到寄宿学校去上小学,平时宴开元和段玲都会陪她,她又向来心大,所以还算迅速地适应了家庭的变化。   “我妈妈去给外公扫墓了,下周才能回来,所以这几天我自己做主。”宴赛儿指使她哥,“哥哥,你去给我订甜甜圈吃,我要草莓和巧克力口味的,江辞哥哥你要不要?”   江辞本来在想事情,被她的声音打断,抬起头笑了一下,“行啊,上次那家店吗?我想喝珍珠奶茶,再要一个红丝绒蛋糕。”   宴赛儿惊呼,“那我也再要一个奶茶吧,我要抹茶的,江辞哥哥你要香草的,然后我们可以换着喝。”   “你,你俩,”宴云楼深吸一口气,指尖点点他俩,“我给你俩一人点两杯,都给我喝完,谁剩下揍谁的屁股!”   他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纸袋,转身回客厅的时候正看见江辞举着手机,将摄像头对准毫无察觉地玩拼图的宴赛儿。   “干什么呢?”宴云楼把奶茶拿出来,插上吸管递给江辞。   “哦,赛赛不是喜欢时装嘛,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个朋友代理了几家一线大牌的童装线,这几天一直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做童模。”   宴赛儿“倏”地转过头来盯他。   “她不做这个,”宴云楼没有一丝迟疑,“长大了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这个年纪还是好好学习,家里也不缺她挣钱。”   “行,”江辞把手机收起来,笑了笑,不多说,“那就算了。”   宴赛儿奋起抗议,被她哥无情镇压。   江辞走到洗手间给向北发消息,顺带附上一张宴赛儿的照片,要他带人去墓园,找到段玲,跟她——“谈一谈”。 第50章   宴云楼的生日在七月底。去年的这个时候江辞第一次跟他见面,虽然当时一眼就看上了他,但他也委实没有想到,一年后两人能生活在一起。   晚上江辞趴在床上抽烟,在满室烟雾缭绕里侧过眼问宴云楼,“今年生日想怎么过?要什么礼物我买给你。”   闻言宴云楼握着毛巾的手停顿了一下,“我过生日那天要回家,中午跟我父亲吃饭,晚上跟我外公和舅舅吃饭。”   “……哦,”江辞脸色没变,只有指间香烟的橘色火光跳跃了两下,“那就提前一天给你庆生吧,我记得好像有什么说法,说生日往后延不太好。叫上徐航和梁子川他们这帮人,去‘王朝’吧,给你包个场。”   过了两天,刚吃完晚饭,宴云楼接了个电话,放下手机神色就有点犹豫。   “怎么了?”江辞主动问他。   “……我外公过来帮我庆生,不喜欢住酒店,听说我现在在外独居,说干脆过来家里住。”   江辞收拾碗筷的手一顿,了然地点点头,“行啊,那我这几天收拾收拾东西搬回去。”   “……不用着急,他生日当天才来。”宴云楼心里也有点不舒服,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勉强笑道,“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能不能事先透露一点?”   江辞笑笑,“你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只能我来猜了。本来想给你买辆车,跟千钰过生日时的礼物一样,但是车子太显眼了,很容易被人问起来。其他的礼物,钢笔袖扣手表,总觉得不够重。所以我……其实现在还没有想好要送你什么。”   宴云楼这时候才想起来,江辞本人,好像并没有什么收到生日礼物的经历。   他心里变得很软,还有一点痛,“那你,平时给别人过生日,都送什么礼物呢?”   江辞想了想,“向北他们,过生日会放一周的假。身边的朋友,比如徐航,他生日就给他送个漂亮姑娘,像梁子川这种,就送他一个欧洲双人游的情侣套票……总之还是指哪儿打哪儿,缺啥补啥。”   “但是说实话,”江辞笑了一下,语气有点无奈,“我不知道你缺什么。”   “……你不知道?”宴云楼故弄玄虚,凑近了看他的眼睛,“真的不知道?”   “有话就说,天这么热,别靠这么近。”江辞故作嫌弃。   宴云楼不避不闪,笑着用手背蹭了一下他的脸颊,“那我告诉你好了,我的生日礼物,想要你,穿上次我们在网上看到的那种qqny,带绑带和动物毛的那种……在床/上等我。”   宴云楼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江辞做东在“王朝”帮他庆生,圈子里的朋友来了四五十号人,整个场子热热闹闹的,人人都跟宴云楼称兄道弟。   宴云楼让人灌了不少酒,晚上回到家靠在沙发上醒酒,一抬头,看见江辞从卧室里走出来。   ------------   ……   ------------   第二天宴云楼醒来的时候江辞已经不见踪影,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发现一切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都已经被收走,家里再找不到一点江辞存在过的痕迹。   当天晚上快十二点钟的时候,他站在了江辞家门外。   门开得很快,夹着烟的江辞仍然穿着一身外出的衬衣西裤,神色委顿地倚靠在玄关。客厅里烟味弥漫,呛的像被投射了一颗炸弹。   “你怎么来了?有事?”   “……没事,就想过来看看。”宴云楼说。   “你外公走了?”江辞问。   “明天走。老人家年纪大,已经睡下了。”宴云楼说,“你怎么还没睡?”   “不太困。”江辞又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按在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里,“今天跟你外公他们一起,过得怎么样?”   “……还行,”宴云楼说,“我外公想让我去公司帮帮忙,所以八月下旬我还是得去海城待一阵子。”   江辞点点头,坐在沙发上没说话。   客厅里只开了沙发边上的一盏落地灯,很昏暗的橙色灯光,将他的神色照得模糊晦涩。   宴云楼觉得江辞似乎情绪不高,好像心里压着沉甸甸的心事一般,“我今天从这里睡吧,明天早上再回去送我外公。”他捏了捏江辞的耳朵。   他们彼此依偎着睡了一夜,虽然躺在同一张床上,却难得什么都没有做。   从这天之后,宴云楼明显感觉到了江辞的情绪变化,他周身气压很低,总是兀自出神,烟抽的更凶了,睡眠质量也非常堪忧。他并不会故意对周边的人使脸色,甚至大多数时候仍竭力表现的同过去一样,但宴云楼一周总有两三次留宿在他家中,因此比旁人更容易感知到他的真实情绪。   有一天宴云楼半夜起床,看见江辞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抽烟。   他没有开灯,整个人沉浸在海水一般深沉浓厚的夜里,寡淡稀薄的月光透过落地窗铺洒在他的脸孔上,像一层晶莹的水光。   “江辞?怎么了?”宴云楼忍着困倦轻轻走近,声音很柔和,像是害怕吓到他似的,“为什么不睡觉?”   烟蒂在烟灰缸里七歪八倒,混杂着糟乱脏污的黑白粉末。江辞面色平静,目光无波无澜,甚至显出一丝迷茫来,“我……”他的声音哑的厉害,声带像被砂纸打磨过,“我想问你,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找我吗?”   “走了?”宴云楼反问,“什么叫你走了?走去哪里?”   江辞不说话。   宴云楼蹲下来,握住他发凉的手,用拇指揉搓他的骨节,“你要走的话,我跟你一起。”   “那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呢?”江辞又问。   宴云楼吓了一跳,神色顿时严肃起来,脑袋里再无一丝瞌睡,“你怎么了?别乱想,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还是……你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江辞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直到宴云楼两条腿已经酸麻,浑身冷得再没有一丝热乎气——他看到江辞深深地低下头去,用手臂紧紧地环住头颈,像缩在母亲的子宫里。   他没有放开宴云楼的手,攥得他甚至感到疼痛,江辞的声音很轻,简直像一声叹息,他说,“我是真的……真的有些厌倦了……”   那天夜里的对话对江辞来说似乎是一个发泄,他没再提起过任何相关的话题,情绪也很快恢复到过去稳定高涨的状态。   但是宴云楼仍然觉得江辞有事瞒着他。   他八月下旬动身去海城替娄家做事,期间时常给江辞打电话发消息,每次江辞都很忙碌,似乎压力比过去更大,但是又不肯告诉宴云楼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八月底的时候铃化跟航飞的合作东窗事发,因讯因此丢失了一个大单子,损失极其惨重。   宴云楼给江辞打电话探听他的消息,想知道江毅有没有因为这件事为难他,但是江辞仍旧什么都不肯说。   不过江毅很快将江氏旗下另一家公司信康交给了江千钰,听闻江千钰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大力裁员缩减开支,弄得公司成天人心惶惶怨声载道,最后还是江毅不得不出面调停才稳住局面。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说:   咳咳 第51章   九月份的时候学校开学,宴云楼开始了他的大二生活,而江辞开始在联大攻读经管专业的硕士研究生。   宴云楼从南边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江辞给他接风,地点定在了城中新开的一家高档西餐厅。   西餐厅环境优雅,氛围浪漫,场中舞台上传来现场乐队和缓柔美的演奏曲,餐桌之间用鲜花和气球分隔开来,头顶和墙壁上的灯光是柔和温馨的淡黄色。江辞预定的座位在较为隐蔽的屏风后面,穿燕尾服的服务生带领两人落座,精致美味的菜肴和红酒依次上桌。   如果没有最后发生的那件小插曲的话,这餐饭的氛围一直很好。两人短别重逢,话题总围绕着轻松愉快的事情,言谈间视线胶着,似有火花爆裂燃烧,不经意碰一下手指,看到对方喉结滚动,目光幽深,恨不得立刻去到没人的地方,扒下这一身整齐西装,与对方共赴巫山。   “江先生,这是您的账单,请您过目。”服务生将账单递过来,江辞正跟宴云楼说着话,随手将自己的信用卡交给服务生。   服务生刷了卡,恭敬地双手把信用卡交还,江辞抬手去拿,却没抽动。   他疑惑地抬起头,随即眉头一跳,微微变了神色。   “怎么了?”宴云楼皱起眉,看见两个人几乎碰在了一起的手指。   “江先生,您还记得我吗?”说话的服务生年纪很轻,单眼皮挺鼻梁,身材高而健壮,将一身燕尾服撑的鼓鼓囊囊。   他脸上却有点与身材不符的羞涩的红,“上次在王朝,我们……见过面的,只不过那之后我再去找您,就没有这么好运……”   宴云楼脸色铁青,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到江辞身上。   “这位,咳,”江辞打断服务生,“不好意思,我没有印象了,请把我的信用卡还给我,谢谢。”   服务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微微弓下腰,用有点颤抖的声音低声说,“您真的不记得我了吗?那天晚上您说很喜欢我,让我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去找您……”   对面突然响起“哐当”一声,江辞猛地抬头去看,只见宴云楼带翻了椅子,一眼都没再看他,满身怒意地扬长而去。   餐厅经理连忙赶过来,第一反应就是训斥服务生,“小夏,你又给客人惹什么麻烦了?!”   “先生不好意思,我是餐厅经理,有什么事……”   江辞赶着去追宴云楼,只来得及抬手止住他,说了一句“不是他的错,他服务的很好。”就匆匆离开。   他在餐厅门口追上了宴云楼。   “云楼,宴云楼!”江辞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一把拽住他,“干什么跑这么快……”   “干什么?我如果不跑,难道要我坐在那里听你俩卿卿我我互诉衷肠?!”宴云楼很少生这么大的气,眼眶都气红了,整个人显得特别惹人怜爱。   江辞知道这事是他做的不好,让宴云楼受委屈了,虽然他也觉得挺冤枉的,谁能想到呢?随便找了一个餐厅,竟然就能碰上旧情人。   “什么卿卿我我?你说什么呢?!”宴云楼甩开了他的手,江辞只好双手平举,做了一个退让的动作,“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宴云楼讽刺道,“也是,你的名声一直这么‘好’,我都忘了。除了这个服务生还有几个?这阵子我不在你过得也很舒服吧,要不怎么对我爱答不理的……”   “云楼你有完没完,我都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江辞太阳穴突突直跳,但仍然忍耐着平心静气地说,“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吗?是,我之前名声是不太好,但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一心一意的,我拿我自个儿的性命发誓,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这个服务员,小夏,我俩之前是认识,但那是跟你在一起以前,早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没必要拿这个来说嘴吧。”   宴云楼听他发这毒誓,心里有点烦躁,他干的是什么行当啊,有这么随便发誓的吗?但是心里还是气不过,冷着脸说,“你别跟我这儿扯皮,‘王朝’开业才多长时间啊,那时候咱俩已经认识了吧!”   “但那时候咱俩什么关系都没有,是我一直追在你屁股后面跑,你连个笑脸都没给过我……”   宴云楼更生气了,“那你就能跟别人上床?!自己身上一身骚都没理清楚呢就说喜欢我,这就是你追人的态度?”   “那你想我怎么着?你冷冰冰地吊着我,连点盼头都不给我,十年二十年,谁知道有没有你接受我的那一天?难道要我他妈傻子似的等你一辈子?”江辞捋了一把头发,压下心头那点不痛快,“不管怎么说,今天让你不开心了,是我做的不好。我向你保证,往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云楼,咱俩既然在一起了,就好好的过,我会一直对你忠诚,你也试着信任我,行不行?”   其实江辞心里也有点后悔,他之前的伴都是自愿出来卖的,银货两讫,你情我愿,既能保证安全,又不会纠缠不清。这个小夏……实在是那天被宴云楼撂了面子,猛然看见他跟宴云楼某个角度相似的气质,才鬼迷心窍招惹了他。男人嘛,在床上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得出来,加之小夏日子过的不太好,又是头次开/苞,简直是从头哭到尾,絮絮叨叨的快要把江辞叫痿了。江辞对床伴都还不错,一直听完他的唠叨,还安慰了他几句,所以才被他惦记上了。   宴云楼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江辞私生活混乱,他不是第一天得知,但是两人同居了这么长时间,江辞对他好不好,江辞有没有找过别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传闻里江辞看中的小男孩都是漂亮柔弱的类型,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例外,是江辞“真爱”的证明。可是这个服务生,明显也是江辞的“例外”。   这就显得他对自己与众不同的自鸣得意格外愚蠢和可笑。   江辞还在等待一个回应,在说了要跟他好好在一起之后。   “江辞,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过?”宴云楼面若冰霜,语气讽刺,“我不记得答应过要跟你谈恋爱,你别在这儿自作多情了。”   江辞愣了一会儿,笑得很勉强,“云楼,你别闹了,我知道你生气,但这种事不能拿来开玩笑……”   “你以为我开玩笑?”宴云楼打断他,“不,我是认真的。”   他说完转身就走,而江辞没有追上来,只是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第52章   吵完架之后宴云楼心里也不好受,他本以为江辞会冷他两天,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江辞就来他家敲门,带着他最爱吃的那家烧烤外卖。   江辞没提他那天说的绝情话,宴云楼也没提,两人就像之前任何一个普通的晚上一样,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边闲聊一边吃了一顿烧烤。   吃完之后江辞跟他说自己明天要出一趟差,这次可能久一点,要一周左右。   “去哪里?有危险吗?”宴云楼把最后一串掌中宝递给了江辞。   “去非洲一趟,”江辞说,“没什么危险,不是盟里的事情,是我父亲有点公事要我去做。”   江辞出差一周,两人偶有联系。第三天的时候江千钰给宴云楼打电话,问能不能去他家坐坐,他们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聊过天了。   宴云楼听他情绪低落,迟疑一会儿,说了声“好”。   江千钰抱着水杯坐在宴云楼家的沙发上,低垂着头跟他诉苦。   先说学校里课程多,但公司里事情更多,前一阵子因讯莫名其妙丢了一个大单,虽然爸爸没说什么,但他知道他是有点失望的。可是航飞这么多年都是因讯的客户,两家的合作一直非常顺利,他只不过今年签约之前没有主动维系关系,航飞竟然就放弃了因讯,转而合作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宴云楼眉心一跳,“那个公司,你知道底细吗?”   “听说是今年新挂牌的中资企业,仅有一个工厂在日本,航飞是它的第一个合作商。连国内的厂房都还没有建好,不知道是怎么拿下航飞的。”   宴云楼心里说,他倒是知道,江辞是拼了命的。   他现在心里有点打鼓,江千钰不知道铃化的幕后老板是江辞,说明江辞肯定在公司的归属问题上做了点手脚。但是他瞒得过江千钰,不代表也能瞒得过江毅,江毅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他为什么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江千钰?   宴云楼安慰了江千钰两句,跟他交流了一下管理公司的心得体会,大体就是多听多做,多向长辈和各部门的负责人学习取经。但是他看江千钰一味自怨自艾的样子,估计他也没听进心里去。   江千钰临走的时候宴云楼把他叫住,装作非常自然地语气问他,“对了,你哥最近在干什么呢?”   “怎么了吗?”   “哦,前两天去系里办公室,正看见他们研究生导师开会,好像分配了什么工作要做,提到了他的名字,但是我看他人不在。”   “他出差了,去非洲,不过他就算是在家也不会去上课的。本来爸爸是派向北去出差的,因为流风堂的事他犯了点错误。但是我哥不放心,就和他一起去了。”江千钰笑了一下,随口道,“我哥跟向北的感情真的挺好的,这和向南他们这些还不一样。我爸爸原来就说,我哥在外面找的那些小男孩都上不了台面,如果喜欢男人真改不了,以后要定下来,他看向北还算凑活。”   宴云楼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江千钰“扑哧”笑出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哥喜欢男人,这在圈子里不是秘密,你们之前也有走动,这你应该有所耳闻。至于向北,他喜欢我哥好多年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要是在古代,他这身份就叫贴身侍卫,反正他一直跟我哥关系特近,我爸爸也说过承认他身份的那种话,只等我哥玩够了定下来呢。”   后来江千钰再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出的门,宴云楼都一概没印象了。   他打电话给江辞,那边一句话都来不及听他讲完,只短促地通知他出差时间要延长,接着就要挂断电话。   “等等!”宴云楼急忙说,“你这次出差……向北跟你一起吗?”   江辞顿了一下,“当然,我们一起。”他说。   往后的十六天,宴云楼没有主动跟江辞联系,江辞也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消息。   十月初的时候学校放假,宴云楼去了一趟公司,回来的时候看见江千钰等在他家门口。   “是有事找我吗?”宴云楼给他递了一杯水,他最近状态不太好,也并不想见到江千钰。   “是……”江千钰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迟疑,他偷偷觑宴云楼的脸色,神情中有种难以启齿的同情和怜悯。   “没事,直说就行。”宴云楼额头青筋直跳,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心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今天我在家里看到我爸爸的一个部下来拜访,他之前被派去调查我哥的事情……,”江千钰话说的很慢,有点忖度的意味,“他们在书房里谈话,我无意间听到了一点……”   “云楼,你之前……是不是被人陷害,差点染上了艾滋病?”   宴云楼霎时一愣,微微皱起了眉头。   “是真的,对吧?”江千钰看他没有否认,于是立刻义愤填膺,语气激愤起来,“你当是谁使了这种下作手段,非要治你于死地?是江辞和你继母!是他们联手做局,要害你的性命!”   这事当然称得上是秘辛,大家族腌臜的勾心斗角,城中显贵的桃花情债,知道的人少而又少,统共不过宴家、段家、还有江辞。这事宴开元绝不会向外去说,段家已没人能张嘴去说,江辞借此与宴家攀上交情,更不会将底牌主动告知江毅。所以如果江毅得知了这件事,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确实查到了一些东西。   江千钰观察他的反应——若是普通人听了这样一番话,多少会流露出一点怀疑和猜忌的情绪。可是多么奇怪,宴云楼的表情竟然丝毫未变,好像对他所说的一切无动于衷。   江千钰琢磨不透,心中一沉,愈发言辞恳切,循循善诱道,“江辞知道中盛是江氏最重要的合作伙伴,而你和我之间的关系牢不可破,势必会成为他夺走江氏的阻碍。所以他跟你继母勾结,两人里应外合,要对你下手。你想想,你继母一个外事不问的女流,如果没有一个强势的主心骨,哪有什么人脉和胆量布下这么大的一盘棋?又怎么能够事事件件办的周全?”   当初宴云楼也怀疑过这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段家人单独策划这场阴谋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江辞倒是锲而不舍地追查了一阵子,只不过线索断在竞龙帮,再也没了下文。   “所以呢?”宴云楼捏捏眉头,缓缓向后靠到沙发背上,“江辞与我无冤无仇,我也不是什么无名氏,为了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一点冲突,他就要把我杀了?”   “不,小楼!你想想,当初一旦你中了圈套,江辞就会借助德天盟的势力大肆宣扬,以你的身体和名誉为要挟,帮助段家入主中盛。而段玲已与他达成共识,事成后他们会代表中盛,全力帮助江辞夺得江氏,至于你和我,都会成为这场阴谋的牺牲品,我们……”   “小钰,那天是江辞救了我,”宴云楼打断他,声音低沉,好像有一点无可奈何,“否则我现在已经是个艾滋病人了。”   江千钰连忙说,“那也不是因为他好心悔改!他接近你本就是不怀好意,所谋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为了得到江氏!任谁看段家也扶不上墙,他临阵倒戈放了你一马,就能让你宴家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进可攻退可守,横竖好处都让他享尽了!”   宴云楼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像非常疲累似的,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江千钰心里有些着急,但心里一转,语气反而柔软哀怨下来,“小楼,我是心疼你被他们陷害,幸好是你福大命大躲过一劫,不然……不然……我都不敢去想。”他眼眶发红,晶莹泪水涌上来,当真是泫然欲泣纯洁无瑕,“我这样担心你,可是你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都没有告诉过我,还是我从父亲那里偷听来的……之前、之前你可是什么事情都会跟我说的,你刚从海城回来的时候,还提醒我要提防江辞,你说他不是好人,担心他笑里藏刀背后杀人,你还记得吗?江辞是什么样的人,你从一开始不就看清了吗?现在一切都明了了,我赶紧跑来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得知真相!不要再被坏人蒙骗了!”   他提起从前,宴云楼只觉得遥远,他想起刚认识江辞的时候,他看着他戴着面具演戏,玩一些娇艳羸弱的小男孩,也看着他做些蝇营狗苟的脏事,他对他鄙视、厌恶、针锋相对,以为此生不会有多一点的交集……明明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他却觉得遥远的好像已经是上辈子了。他一直知道江辞是什么样的人,在这段关系中江辞也从来没有改变和掩饰,变的是他,只有他。   “我知道江辞不是什么好人,但是……”   “小楼,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连我说的话你都不再相信了?你不信我,难道反而要去相信江辞这样的人吗?”江千钰打断他,愈发急切起来,愤愤不平地赌气道,“没关系,你要是不信,尽管去查,也大可以去问你继母!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只有我不会骗你,只有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呵,不过前几天,江辞还拿你妹妹威胁过你继母,不知道她会不会为此向你说谎……”   “你说什么?”宴云楼猛地盯住他,神色一瞬间变得阴沉可怖。   江千钰被他吓了一跳。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宴云楼向来温和有礼,他从没见他露出过这样的一面。   江千钰嘴唇蠕动两下,小心翼翼道,“……我也不相信我哥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是他现在为了夺权已经什么都不顾了,信康自我接手之后也是他一直在作梗,我每天累得要死要活,爸爸还要我去跟客户吃饭,私下找人调查客户的背景……”江千钰皱皱眉,厌恶地小声道,“这些事一直不都是江辞在做嘛,凭什么现在要我做……”   宴云楼猛地站了起来。   “云楼?”江千钰叫他,担心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宴云楼闭了一下眼,喉结滚动,“我去一下洗手间。”   作者有话说:   往后的五章,是本文的高潮部分,答应我!一定要来看好嘛!!! 第53章   江辞下飞机的时候正是下午三点整,江毅的消息催得很急,所以江辞打算先回大宅给他汇报一声,之后再去找宴云楼。   他这趟出差的时间战线一再延长,主要是他身体出了点问题。   刚到非洲后他水土极度不服,染上了当地肆虐的疟疾,在完成任务时又被流弹击中,修养了小半个月才能勉强下地。因为江毅一直要他尽快回来述职,所以身体状况刚转好一点,他就搭上了回国的飞机。只不过身体负担仍然十分繁重,他频繁的高烧,还连带着害冷、干呕和头晕等症状。   到达江家的时候江毅和付芊都不在,吴妈在厨房摘菜,过来给他开了门,看他脸色很差,问道,“大少爷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   “有点事情要跟父亲说,就想着早点回来,在家里吃顿饭。”他实在有些不舒服,于是抬步向二楼走去,“我有点发烧,先回房睡一会儿,等父亲和阿姨回来之后再麻烦您来叫我吧。”   “哎,大少爷,”吴妈连忙说,“前几天下雨,你的卧室有点漏雨,师傅还没来得及修理,房间里乱糟糟的。不然你去客房睡一下吧,我去给你铺被褥。”   “不用麻烦了,”江辞捏捏眉头,“曹医生今天不在吧?那我去一楼客房睡一会。”   江毅身上有旧疾需要推拿针灸,曹亮是江家的家庭医生,一个月会过来住三四次替江毅看病。   一楼的客房不是很大,除了一个单独的卫生间之外只摆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江辞没开空调,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神志渐渐被高烧吞噬,很快昏沉睡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昏暗下去,客房的门没关好,留了一小条缝隙。客厅里灯火通明,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伴着灯光从门缝溜进来,一字不落地钻进江辞的耳朵。   “……这次让他跑了也正常,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以后机会还多着呢,最迟年底,我把这件事解决掉。”这是江毅的声音。   江辞揉揉眼睛,头脑还有点发昏,谁跑了?解决什么?   “在国内更麻烦,他身边一直跟着人,各门各路比谁都熟,警惕心也高。”这是付芊的声音。   “不用你操心,”江毅说,“我已经交给竞龙帮的老黑去办了,他女儿配型合适的心脏还在我手上,他那个爱女如命的性子,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的。”   “交给老黑?他那个人滑的跟蛇一样的,难保事后不会倒打一耙。”   “所以我不能留他。”江毅道,“他已经答应我他女儿手术结束后就金盆洗手,到时候竞龙帮并入德天盟,由老于接手,这也是我早就答应老于的。”   江毅跟老黑和于海东都有私下的交涉……这并不意外,他与段玲都有过交易。江辞的大脑转的很慢,心底仿佛有什么预兆正在破土而出,江毅拿到竞龙帮后把老黑做掉,接手德天盟和竞龙帮的于海东将成为本地第一帮派头目,那……我呢?那我江辞又被放在了哪里?   付芊着急道,“怎么能都给于海东的呀?江辞名下那些洗白了的公司,是要给小钰留着的。”   “我知道,”江毅安慰道,“咱们的儿子,我当然最好的一切都要留给他。等江辞一死,‘浮雪’和‘沉雨’直接划到小钰名下,‘流风’让于渌糟蹋的不成样子,正好交给他父亲整顿一下,之后再由小钰接手。剩下洪霜堂,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脏事,这些给于海东去处理,不会让小钰手上沾到一点腥的。”   意外,但又不是那么意外。   江辞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突然被冰冻住了,冷得禁不住哆嗦了两下。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像奄奄一息的病人一样不断向外喷吐高烧的热气。胸腔残存的空气很快被榨干,眼前一阵阵旋转,脑袋眩晕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咆哮:他想要你死,他们想要你死,所有人,都想要你死。   客厅的谈话还在继续,付芊有点犹疑,“……现在就把他做掉会是好时机吗?听说明年初上面会有新的指令,‘流风’和洪霜堂的经营和审查未必不会出问题,不如到时候再让他在前面挡一挡,也好过牺牲我们自己的人。”   “那就是于海东的责任了,这点小事,他能做好。”江毅的声音很冷酷,“至于江辞,虽然不是我的孩子,但毕竟顶着江家的姓氏,他不能出现丑闻……”   江辞弓着身子坐在床上,感觉头、胃、腿骨和脊椎……全身没有一处不在喊痛。他低头沉默良久,突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也不用怪我,我白养他二十年,这是他应该补偿我的。说起来我比他那个不靠谱的亲妈强多了,不是我坚持,他都没机会到这世界上走一遭,”江毅的声音带着隐恨,“她给我戴了绿帽子,当然不想要这个孩子。不过要是她自杀之前不拿那份亲子鉴定书给我,也许一直到现在我还蒙在鼓里,把江辞当我的亲儿子对待。呵,江辞要怪就怪他的好母亲吧,是他母亲先放弃了他……”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顺着开了一条缝的客房门溜出去,在客厅里盘旋。   谈话声猛地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江毅和付芊推开客房的门,看见了在床上昏睡不醒的江辞。   他脸色潮红,额头布满汗水,嘴唇已经干裂起皮——手机这么大的铃声都没有将他吵醒,他在睡梦中微微皱眉,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只蛹。   “江辞,江辞?”江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醒醒,你的手机在响。”   江辞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子,缓缓睁开双眼。他捏了捏眉头,眼神带着刚清醒的人特有的迷茫,声音嘶哑干渴,“父亲?”   他视线一转,接着猛然撑着床坐起来,将身上的被子捞了捞,“阿姨也在?”   付芊朝他点了点头,动作有点僵硬。   “你手机响了半天了,怎么了,睡沉了?”江毅试探问道。   江辞拿起手机来看了看,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语气有点羸弱,“可能是吧,有点发烧,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是吗?”江毅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做出关切的模样,“好像是有点热,吃药了吗?”   江辞尽力使自己表现得不那么抗拒,“还没,以为能扛过去,没想到还不太行。”   “怎么回家里了?我以为你过几天才能回来。”江毅问道。   “非洲那边的事解决了,我想着赶紧回来给您汇报一下,免得您担心。”江辞捋了一下头发,将衣服散开的扣子系好,“回来的时候您和阿姨都不在,我有点头晕,就跟吴妈说想先睡一下。”   “那怎么从这里睡?”江毅大概是觉得自己口气有点生硬,又添补了一句,“这屋空调功率小,现在天还挺热的。”   “吴妈说我那屋漏雨,弄得房间里有点乱,我也懒得等她再收拾了,随便给我张床就行,”江辞顶着虚弱的一张脸笑了一下,“我想着发烧该捂捂汗,就没开空调。”   这时候吴妈从外面快步走进来,“老爷,太太,晚饭好了……大少爷也醒了?那可以一起来吃饭了。”   “大少爷发烧了,你知道这事?”江毅背着手问她。   吴妈这才察觉出几人之间有点怪异的气氛,忐忑的说,“……知道,大少爷来的时候跟我说过,我看他脸上烧的发红,脚步也有些虚浮,就说给他找点药吃,但是大少爷说不用,睡一觉就好了。”   “你去拿温度计来。”付芊吩咐吴妈。   江辞试了表,三十九度八,妥妥的高烧。   江毅咳了一声,声音缓和些许,“既然睡醒了就起来吃饭吧,吃完饭吃上药,不行就吊水,早点好起来,别耽误事情。”   他转头问吴妈,“晚上做了什么饭菜?大少爷生病了要吃清淡点,加两个青菜。”   “不用这么麻烦了,”江辞扶着床头站起来,“我就是赶回来跟您汇报一声,还有点事没处理完,就不留在这里吃饭了。我去浴室洗把脸,路上买点退烧药吃,回去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江毅和付芊对视一眼,“你回去也要吃饭,不如吃完了再走,我让曹医生过来给你打一针。”   江辞笑笑,“真的不用了,不跟您客气,我已经让向北过来接我了。”   江辞从浴室出来,在客厅里看见江毅和付芊两人食不知味地坐在餐桌旁边,开口问道,“千钰还没回来?”   “他最近也有点忙,不总是回家吃饭。”付芊勉强跟他笑了一下。   江辞跟两人告别,出了江家大宅。   他其实没让向北来接他,车子停在门口,他坐进驾驶座,一脚油门从花园里冲了出去。   把自己关在狭小的车厢里时江辞才终于有了一种双脚踏在地上的实感,刚才在大宅的那几十分钟,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也许是被逼到绝境之后的一点急智,又或许只是平时演戏残留的一点惯性。   他感到非常疲惫,身体状况极度虚弱,高热、枪伤和久未进食的胃部产生的痛苦和麻痹混杂在一起,他感觉自己头晕的厉害,身体止不住的发抖,四肢没有一点力气,仿佛下一刻就能就地昏倒。   可是他不能停下来,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宴云楼。   江毅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把他养大就是为了让他替自己卖命,现在他的使命完成了,所以江毅想让他去死——江毅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清楚了,得出这个结论虽然痛苦,但是江辞努力一下,也不是不能接受。还有他的母亲,亲生母亲,江辞虽然对她没有什么印象,但她在他心里面一直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每当训练苦到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在枪林弹雨中稍不留意就会没命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江毅和付芊偏爱江千钰的时候……他就会在心里默默的想,没关系,我也是有母亲的,虽然她现在不在了,但是我得到过她的爱,这个世界上也有人是爱过我的。   好像如果真的有一个人爱过他,他就能靠这一点信念一直一直活下去。   却原来也是假的。   他的母亲并不期待他的降生,特意选在他生日的当天自杀,解脱之前还要主动告诉江毅:这不是你的儿子哦,想伤害他就请便吧。   为什么呢?江辞想不明白,如果真的很讨厌我的话,不是让我留在跟你不同的世界会更好吗?   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去问她了,他只知道所有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他曾经当做亲人的,曾经一厢情愿敬重亲近的,都没有爱过他,都想让他去死。   ……也许不是,江辞重重地踩下了油门,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在等他,还有一个人喜欢他,虽然他从来没说过,但江辞认定他是喜欢的。   他这时已经忘了两人有过的争吵、许多天空白的通讯,他只是拼命地去想他们曾有过的、可称浪漫甜蜜的瞬间,他们早晨一起醒来,分食每天的早饭,在玄关给对方整理衣领,一起看恐怖片,躺在对方腿上玩手机,深夜在床上缠绵,相拥着沉沉睡去……江辞靠这些记忆来填补心中开裂的大洞。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他的心脏寒冷痛苦,而宴云楼是他唯一的救世主。   下午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雨帘扑在车窗上又滑落下去,流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江辞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要打开雨刷,他开得很快,车子几乎像是一只离弦的箭一般从雨幕中飞驰而去。他不能允许自己停下来,停下来之后,他可能就再也没有力气重新出发了。   他迫切地想见到宴云楼,想拥抱他,想吻他,想与他温存,他想确定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在乎他喜欢他的,他想找到一点支撑自己不必去死的理由。   江辞甩上车门,冒着暴雨穿过一整片停车场。站在宴云楼家门口的时候他心中有一种狂热的期待,仿佛是此生第一次遇到如此值得兴奋的事情。他的心脏跳的很快,虚弱的四肢好像也被注入了力量,他甚至在等待的时间里拿出手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虽然被雨压塌了,但拢到耳后去,还是显得很帅气,江辞想。   宴云楼打开了门。   作者有话说:   抱抱小江 第54章   宴云楼打开了门。   江辞没有停顿地大步跨入,抵着宴云楼的锁骨将他推到墙上,捧着他的脸倾身重重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但好像只有江辞在单方面的全情投入,宴云楼像个木头,从唇舌到手臂都没有一点点的回应。   江辞顿了一下将他放开,借着客厅的光观察他的脸。仍然是圣洁艳丽的一张绝色面孔,嘴角绷的很平,下垂的视线有点冷淡和居高临下的意味……   “我吓到你了?”江辞朝他笑了一下,目光很温柔,“好久没见了,心里想得慌,你见谅。”   宴云楼并没有因为他直白的想念而流露愉悦的情绪,他的神色仍然很淡,口气没有波澜,像一汪冰泉,“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我……”心里的话有好多,但是见到他,就觉得说与不说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吃饭了吗?我有点饿了,家里还有什么可吃的?”   江辞牵着宴云楼的手,越过玄关往客厅走,只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住了。   地上散落了两只运动鞋,LV和Nike的联名定制款,是江千钰十七岁生日时宴云楼送他的生日礼物,全世界只此一双。   “……江千钰在这儿?”江辞的喉咙发紧,气息冲出来,有种扭曲的颤抖。   “嗯。”宴云楼应了一声,很无所谓的语气。   “他为什么在这儿?”江辞忍耐着,忍耐突然翻涌起的胃液,快要炸裂的脑袋,阴雨天钝刀磨肉的骨痛,还有一腔深情倾泻而出,却被引流到下水道的辛酸和无奈。   “他身体不太舒服,在这里睡一会儿。”宴云楼说。   “睡你的卧室,我们的床?”江辞直视他的眼睛。   他瘦了。这是宴云楼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这趟出差应当很辛苦,他眼底有青灰痕迹,人晒黑了不少,头发也长得过长了。   “对,”宴云楼说,“他睡在我的床上。”   江辞低下头,狠狠呼吸了两下,再仰头看他的时候眼底有恨意和惶急一闪而过,语气暴躁地像一头雄狮,“他是不是有司机?!他妈的,他有司机宴云楼!你他妈为什么……”   “他生病了。”宴云楼说。   江辞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干咳声,他咳地太凶太猛,几乎像是要把肺从喉咙里咳出来似的。   宴云楼把他按在沙发上,转头倒了杯水放在他手心里,皱眉道,“喝水。”   江辞握着水杯,弓身坐在沙发上,从眼眶到脸颊都因为剧烈的抖动而染上一片绯色。他抬手想喝一口水,却猛然看见茶几上摆着一杯一模一样的玻璃杯,那一瞬间他感觉心里面的猛兽被放了出来,几乎不受控制的,他将手中的玻璃杯远远掷了出去。   “江辞!你发什么疯?!”地上铺了他们一起买的高级地毯,所以玻璃杯没有摔碎,只是兀自滚到了角落去。杯子里的水泼出去,宴云楼站的近,溅了一点到他身上。   江辞没舍得让他被溅湿。   “宴云楼,”江辞张了张口,他话说的很慢,却很清晰,“……你那么体贴,总是懂得为他考虑,那你为什么不也替我考虑考虑?”   宴云楼眉目凛然,“替你考虑什么?考虑你怎么在他接手的每一件工作上给他使绊子?江辞,小钰是你亲弟弟!你对你亲弟弟也这样?你到底是什么心肠……”   江辞眼底微愣,嗤笑一声,反唇相讥,“你他妈现在跟我提兄弟情姊妹义了?你设局让段家滚蛋的时候考虑过你妹妹吗?你对她动手的时候也没手软啊!”   “段家……”宴云楼冷哼一声,“你还敢跟我提段家?对,我是没手软,我做的这些都是跟你学的,江小爷,你好手段!”   江辞恶狠狠地盯着他,眼睛里的血丝像是蛛网,但宴云楼却从中看出了某种快要破碎的脆弱,“就江千钰干净,我就是脏对不对?我他妈在你心里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   “……你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宴云楼哑着嗓子说。   “你以为我愿意……我他妈愿意做这些事儿?……”江辞想解释,但是最终却没有。心里的愤恨和伤痛像一口血堵在喉咙口,他脑袋里天旋地转,只想起江毅说的话,他说最好的一切都要留给千钰,让江辞去死。   让江辞去死。   让江辞去死……   让江辞去死!   江毅是这样想的,宴云楼呢?宴云楼……也这样想吗?   “……如果我和江千钰,让你选一个,你会选谁?”江辞低低地、缓缓地张口道。   不是选一个继承江氏,他早已不在乎江氏……是选一个活下来,留在这个世界上,留在他身边,江辞在心里补充道。   他感觉浑身的血都流的很慢很慢,身体抖得像是要失去控制,连牙齿都发出不断碰撞的杂声。   他只有这一点希望了,一个小小的火苗,或许将他烧成灰烬,或许让他绽放成花火。   选我,选我,选我……他太紧张了,被刀架着脖子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紧张过,被枪顶着太阳穴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紧张过,知道他自以为是的父亲母亲都想让他去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紧张过……他只能不停的念叨,在心里许愿,祈求谁来帮帮他这个一直与好运绝缘的倒霉蛋。   “我选小钰,”宴云楼说,“我当然选小钰。”   几乎是立刻,他看见江辞的肩膀塌了下去,嘴唇蠕动了两下,通红的眼眶被晶莹的液体占满。   他从来没见江辞哭过。   江辞也从来不曾这么颓废疲倦。他总是饱含热情,充满精力,一直对他笑,即使生气也没有真的对他发过脾气。   这次江辞也没有哭。   他只是仰起头,眨动了两下没有焦距的眼睛,然后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云楼选了小钰,江辞告诉自己。   他平静地、理所当然地、没有一丝犹豫地选了小钰。   痛当然是痛的,像揭开痂流出了血,但更多的是迷茫,因为他原本以为,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个人会选他的……他原本以为,就算所有人都厌弃他,但宴云楼是会选他的。   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江千钰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哪怕一个人会选择他呢?他真的这么糟糕吗?他真的该死吗?   太累了,江辞想,真的很累,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空气中只余一片蜇人的死寂。   江辞从沙发上站起来,挪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但最终也还是靠自己站稳了。   他走到宴云楼身边,没有转头看他,只是低声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各自想想以后的路。”   确实挺没种的,江辞想,即使已经到了此情此景,还是非常非常的喜欢他,不忍心跟他分手。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停顿,转身走出了宴云楼的家门。 第55章   自那天之后两个人一直没有联络。宴云楼去学校上课,特意绕到研究生楼的教室,一连几天都不见江辞来过。   第四天他进了教室,经管专业的研一班班长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圆脸男生,个子小小,脾气很好。   “江辞?他请假了,请了一个月。”小班长推推他的眼镜框。   “为什么请假?”宴云楼沉声问。   教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盯在他们身上,尤其是那些女孩子,眼睛里绽放出来的光亮的跟探照灯似的。小班长有点紧张,宴云楼这个学弟他是知道的,听说大一报道的时候吸引了几百号大学姐小学妹的层层包围,被誉为经院的天字一号珍稀宝贝。他长了一张高冷混血脸,帅是真的帅,美也是真的美,但是太有距离感,居高临下看人的时候时常会让人有压迫感。小班长结巴起来,“江辞,他,他说他受伤了,所,所以请假。”   宴云楼皱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进拨号页面,手指刚要落下去,却突然顿住了。   “怎,怎么了?”小班长被他的视线看的头皮发麻。   “你来给他打电话。”宴云楼用下巴隔空点了点小班长的手机。   “我,我打电话?那我,我说什么啊……”   “你问他哪里受伤了,伤得重不重,怎么受伤的,什么时候能恢复,需不需要……算了,就先问这些吧。”   小班长懵懵懂懂地拨了电话过去。   “喂?”江辞的声音懒洋洋的,“小贾班长,找我有事?”   语气听着不像不舒服的样子。   “嗯,昂,就是……主任说你受伤了,所以请了一个月的假,我想问问,你伤到哪里了?伤的严重吗?这样我也好替你写假条。”   “哦,”江辞漫不经心地说,“一点小车祸,撞了一下腿。”   “车,车祸?那挺危险的啊。”小贾班长认真地说。   “没大事,就是那天下雨,车子打滑撞了一下护栏。”   下雨?宴云楼眉头一拧。   然而江辞的声音接着响起来,语气笑嘻嘻的开玩笑道,“我都不知道,原来小贾班长这么关心我啊,哎呀,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受伤的这段时间肯定会耽误些课程,这样吧,等我回去以后麻烦你替我补补课,反过来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哎,小贾班长,你要是实在想我,我今天先请你吃顿饭吧……”   还能调戏小男生,看来伤得不重。宴云楼咬碎一口银牙。   小贾班长眼看着宴云楼的脸色越来越黑。   挂了电话,宴云楼对他说了声“谢谢”,接着面若冰霜地转身走了。   小贾班长仿佛在他周身看到了熊熊燃烧的怒火。   这件事之后宴云楼和江辞又有两个月没有联系。十二月份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宴云楼跟着宴开元到江家去拜访,餐桌上讨论了一下年终尾牙的事情。因讯今年丢了航飞的大单子,于是打算跟金圣一起举办尾牙,一方面是为了加强两个公司的合作和联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内攘外。   江家两兄弟都不在家。   饭吃到一半,江毅接了一个电话。   那边只说了一句话,江毅突然“哐当”一声放下了筷子,眉头紧紧皱起来,用异常严肃寒冷的声音问道,“你是什么人?”   “你不要动他,保证他的安全,有什么条件可以跟我提。”   餐桌上几人面面相觑,付芊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江毅握住了她的手,脸上的表情十分阴沉,“五百万?可以,但是你要给我点时间去筹钱,今天晚上来不及……等等!好!好,我答应你,你先让江千钰跟我说句话,我要确认他的状况!”   付芊浑身一震,表情怔愣了一下,接着浮现出极度的震惊和慌乱,双手伸着要去抢江毅的手机,眼眶里立刻落下泪来。   相比较之下江毅要冷静很多,虽然他脸色铁青,眼底有怒火和嗜血的光,让人看了忍不住要发抖。   “老公,老公……”付芊拽着江毅的手,泪水连连的发抖道,“怎么回事,我们小钰……他怎么了?”   江毅挂了电话,吩咐吴妈去拿支票簿,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划过,“小钰被绑架了,绑匪要五百万支票加一百万现金,今晚九点送到东郊废弃化工厂里,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付芊捂着胸口,哭得几乎要昏倒过去,“究竟是谁……是谁要害我的儿子……”   江毅在餐厅联络他的手下,闻言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面色阴郁得似要滴出墨水,“他不肯透露身份,只说小钰与他有深仇。”   宴开元对江毅道,“江兄,短时间内筹集这么多现金并不容易,我看我手头上能拿到多少钱,立刻让人给你送过来。”   江毅一点头,毫不避讳地从抽屉里拿出手枪别在身后,“谢谢宴兄,但是来不及了。从这里赶到东郊要一个多小时,我必须即刻动身。”   “那绑匪要的现金……”宴开元问道。   “去了再谈。我写了六百万的支票,实在不行……就用空箱子应付一下。”   “这太危险了……”宴开元急道。   “把我儿子放在那里更危险!我一刻都不能等了!”江毅斩钉截铁道。   “江叔叔,”一直没开口的宴云楼突然出声,目光冷峻认真地直视着江毅,“您留下,我带着支票去见绑匪……”   “不行!”江毅和宴开元同时喝道。   “先听我说完。”宴云楼抬手做了个手势,思路快且清晰,“我只是提前去跟绑匪谈判,顺便观察一下外部环境,这件事本身危险系数并不高。江叔叔您需要时间去做更重要的事情——筹集绑匪需要的现金,安排别人前来帮手。单枪匹马救出小钰并不现实,无论是联络江家的人,还是报警,这件事只有您在后方统筹协调才能做到。”   江毅说:“云楼,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小钰是我的朋友,这是朋友应当做的事。”宴云楼比他更坚决,“而且您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江毅重重地叹了口气。   “云楼说得对,”付芊声音嘶哑地开口,她瘫倒在椅子上,仿佛一瞬之间苍老了十岁。她的目光从宴云楼移到宴开元身上,嘴唇抖动两下,“宴总,您看,您看……”   宴开元沉默半晌,深深叹了口气,“罢了,你要去,就去吧,但是你一定要注意安全,绑匪都是穷凶极恶之人,情急之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的出来。你不要逞强,也不要贸然做出让人误会的举动,救人也一定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不要……”   “好了,我知道了。”宴云楼打断他父亲的话,手掌在宴开元肩膀上重重一握,“等我回来,父亲。”   江毅与宴云楼往外走,伸手递给他一辆车钥匙,“车在车库里,另外这个拿上,”他把腰后的手枪塞给宴云楼,“……我刚才怕小钰他妈妈担心没有说,绑匪在化工厂里埋了炸药,威胁我如果不交出赎金就要把炸药点燃。你父亲说得对,先保护好自己,枪你也拿着,关键时刻能救命。”   宴云楼想知道的却是另一件事,他语气有点迟疑,“绑匪究竟是什么身份?您有没有猜测?只有知道他的身份,我才好去跟他谈判。”   江毅眸光一闪,他捏了捏眉头,面容变得有些沧桑无奈,“我猜是信康之前被解雇的职工,他们对小钰的决策非常不满,之前也闹过几次事,但都被压下来了。”   “好,我知道了。”宴云楼点点头,“那我先走了,有事我们电话联系。”   “等会,”江毅拉住他,语气凝重,“我再嘱咐一遍,你要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能出事。一会儿我会跟江辞联系,让他带人去支援,你不要轻举妄动,万事等江辞到了之后再说,听见了吗?”   宴云楼眉头一跳,顿了一下,开口道,“我来联系他吧,我们需要提前商量一下。”   “也好。”江毅点点头,“你去吧。” 第56章   江辞接到宴云楼的电话时正支着腿在沙发上看书。   那天宴云楼那样说他,他心里真是非常非常难过,甚至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消极情绪。但是人的心真的无法由自己把控,即便是感受到了这样的痛苦,在接到宴云楼电话的这一刻,他仍然体会到了一丝期待和喜悦。   江辞清了清嗓子,摆好姿势举起手机,“喂?有事找……”   “江辞,听我说,”宴云楼的声音急迫严肃,隐约夹带着汽车发动机打火的声响,“小钰被绑架了,绑匪要六百万赎金,今晚九点在东郊化工厂交易……”   “等等,绑架?”江辞惊讶道。   “对,江叔叔刚才接到了绑匪的电话,他猜测是信康被辞退的员工对小钰蓄意报复。我现在带了支票往东郊赶,但是化工厂被布下了炸药,形势可能失控,所以希望你带人过来支援一下。”   江辞捏了捏眉头。   宴云楼是江千钰的什么人?一不小心就被炸死的事,凭什么江毅不去,付芊不去,剩下江千钰的这个好朋友他妈的身先士卒鞠躬尽瘁?   他一时没有开口,电话那头宴云楼以为他是不愿意,语气立刻冷峻下来,“江辞,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龃龉,小钰毕竟是你弟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江辞张了张嘴,听宴云楼接着说,“你记得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人情?你帮我这个忙,就算还了我人情。”   “我知道,我没忘,”江辞的声音有点哑,“东郊化工厂是吧?我现在过去。”   他挂了电话,在沙发上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走进卧室开始换衣服,手机开了免提扔在床上,“喂,向南?”   “是我,老大?”   “江千钰被绑架了,绑匪九点约在东郊化工厂见面,我现在开车过去,你带几个兄弟往那里赶。绑匪疑似信康被辞退的职工,虽然不是干咱们这行的,但是工厂埋有炸药比较危险……”江辞交代了几句,走到玄关拿了一件外套。   临出门的时候他脚步一顿,转过头,环视了一下这间公寓。   “老大?”向南在那边叫他,“没别的事的话我现在就带人出门?”   江辞低低叹了一口气,没再多看一眼,迈步走出大门,只余一点尾音飘散在空气中,“等等,还有一件事交代给你……”   冬天的夜晚,天地间一片漆黑,宴云楼将开着小灯的车停在工厂前面的空地上,那里还停了一辆半旧的白色面包车,看样子像是绑匪留下的。   宴云楼将没有车牌号的面包车拍照发给江毅,转过头,江辞已经到了。   “怎么就你自己?”宴云楼皱眉问道。   “分头出发,我从家里过来,近一点。”江辞走过去跟他并肩站在一起,低头看那辆面包车,“绑匪的车是吧。”   雪还在下,挡风玻璃上积了一层薄雪,看样子已经在这里停了有段时间。   面包车后面停了一辆黑色轿车,江辞定睛一看,是江千钰十八岁生日时他送他的生日礼物。   “这是千钰的车。”江辞有点疑惑。   “我开来的,”宴云楼说,“绑匪给江叔叔打电话的时候我在江家。”他还穿着赴宴的西装,外面只套了一件黑色大衣,嘴唇被冻的没有血色。   江家离得那么远,宴云楼这个连坐车都怕的人,竟然也火烧火燎地亲自开车一路疾驰过来了。   “江毅怎么会让你过来?”江辞不解。   “绑匪只准一个人去交易,他要了一百万现金,江叔叔还在筹钱。”宴云楼借着昏暗的车灯,眯眼观察了一下眼前的三层小楼,“我先上去跟绑匪谈一谈,你在这里等你的人来,看情况上去支援我。”   这座化工厂早已废弃多年,从外部看墙体开裂破旧,门窗已经破碎了大半。工厂前的空地上散落着砖头和玻璃片,原本漆刷成蓝色的墙面斑驳着铁锈和雨水痕迹,楼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亮光,阴森可怖的像一片鬼蜮。   江辞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别那么着急,还不到九点,我们先考察……”   “我怎么能不着急?!”宴云楼打断他,声音沉重焦急,像一记重锤刺穿耳膜砸在江辞心上,“绑匪明说了他跟小钰有仇!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你知道小钰有没有受伤?!还有放在楼里的炸药,万一出现意外提前引爆怎么办?多等一分钟小钰就多一分危险,我怎么还能等的下去?!”   言之凿凿,情真意切。   江辞叹了口气,无奈道,“检查一下身上的东西,支票带了吗?”   宴云楼从口袋里掏出支票,江辞借着车灯的光举起来看了看。   “去我车座位上拿把枪。”江辞朝他抬了抬下巴。   “不用,江叔叔把他的配枪给我了,在我扶手盒里。”宴云楼转身往车上走过去。   江辞跟在他身后,看见宴云楼坐在副驾驶上打开扶手盒翻找,突然伸手“砰”的一声关上了副驾驶的门。   宴云楼被震了一下,连忙反手去开车门,却见江辞不知何时从他身上拿到了车钥匙,干脆利落地将轿车上锁,把钥匙放在了引擎盖上。   “江辞!你想干什么?!你把门打开!”宴云楼难以置信地大喊,前排车窗开了三指的缝隙,冷风呼呼地刮进车里。   江辞将支票折了一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站在车外面很平静地对宴云楼说,“支票我拿好了,我替你去跟绑匪交易。”   他转身向工厂走去,右腿有轻微的跛曳。   “江辞!你给我回来!江辞!江辞!!”宴云楼拼命大喊,将门锁掰的劈啪作响,整辆车不堪重负地开始摇晃起来。   江辞的身影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迎着宴云楼一叠声嘶哑的叫声喊了一声,“宴云楼!”   宴云楼“砰砰”拍着车门,死死瞪着眼睛盯住他。   他穿了黑色的皮衣和牛仔裤,皮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四周一片黑暗,而江辞好像已经融入了进去,又仿佛他一直深陷其中。   不断飘落的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脸上,肩膀上,又渐渐融化成水。   宴云楼看见江辞朝他笑了一下,双手拢在唇边大声喊道,“宴云楼!我答应你了!我一定把江千钰给你平安送回来!”   他朝宴云楼挥了一下手,在漫天的黑暗和飘雪中头也不回地略跛着走进了那座废弃工厂。 第57章   “艹!”宴云楼狠狠砸了一下车窗,逼迫自己大口呼吸,转头在狭小的车厢内寻找趁手的武器。   江毅给的手枪被拉下保险杠,子弹冲着挡风玻璃的一角发射出去。这辆车是江辞送给江千钰的生日礼物,所有配件都被加固过,防弹玻璃坚不可破。江辞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放心将宴云楼留在车上。一枪,又一枪……宴云楼冲着防弹玻璃的一角开了三枪,才终于将它撕开一个裂口。   宴云楼冲另一角玻璃开了剩下三枪,将没有子弹的手枪扔在一边,跪在车座上抬腿一下一下地向玻璃踹过去。这个姿势极其难以用力,宴云楼将大衣脱下来包在手上,转而用拳头去砸。   不知道过了多久,宴云楼感觉拳头已经痛的完全无法使力,腿也被碎掉的玻璃割破变得鲜血淋漓。衣领里,袖口里和皮鞋里都落进了玻璃碴子,随着他的动作将皮肤割裂刺入。明明是隆冬,宴云楼却浑身发热冒汗,酸胀的视线里除了尖锐的玻璃就是散落的斑斑血迹。   等到终于扒着车框从挡风玻璃里钻出来,宴云楼双腿一软,整个人无力地跪倒在了雪地里。   他双手撑在引擎盖上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工厂跑去,还未跑出几米,眼前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宴云楼霎时心里一喜,刚要大喊,那人影在视线中渐渐清晰起来。   江千钰身形狼狈,脸色有些憔悴,但行动还算敏捷,看不出有什么受伤的痕迹。   他见到宴云楼,眼睛一亮,大喊一声,“小楼!我在这儿!”   他快跑了几步,待看清宴云楼的模样,整个人大惊失色,“你,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伤成这样?”   “江辞呢?”宴云楼抓着他的袖口,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褪去血色的嘴唇颤抖着,“怎么只有你自己出来了?江辞呢?”   “我,我哥在后面……”江千钰抖了抖,觉得宴云楼此刻的眼神堪称可怖,“他在后面,马上……”   宴云楼把他一推,踉踉跄跄地闷头向前跑。江千钰两只手上都是他的血,连忙扑过去拦住他,“他就快出来了,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干什么去?!”   宴云楼不理他,像一头斗牛一般红着眼往前冲。江千钰拦腰抱住他,狠命将他往后推,咬牙喊道,“小楼,宴云楼!你冷静点!”   宴云楼用拳头砸他的背,抬腿踢他的肚子,伸手揪他的头发,可无论如何江千钰就是不放手。他力气并不大,但宴云楼刚用尽了力气,满身伤口一碰就一个哆嗦,两人纠缠半晌,宴云楼竟一时不能从他手中挣脱。   宴云楼喘着粗气,猛然攥着江千钰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猩红的眼睛逼近了狠狠盯着他,声音从齿间挤出来,带着一种深切痛意,“江千钰,那是你哥哥!他是为了救你才进那栋楼的!”   他的声音越喊越大,到最后甚至用力到全身都在震动。   江千钰愣了一下,力气一松,宴云楼立刻狠命将他推开。   然而江千钰只出神了那么一刻,他很快反应过来,再一次冲上去牢牢抱住宴云楼。   宴云楼气急了,与江千钰扭打在一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   江千钰不想伤他,又被他的疯劲掣肘,狠狠心脚下一扫将宴云楼绊倒在地。   事前其实是没有预兆的,卧在黑暗之中的工厂很平静,没有烟雾、火光和声响。   工厂前的空地上,宴云楼被江千钰绊倒在地,在他俯身跪倒的那一刻,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眼前黄色的火光瞬间炸裂燃烧,大量的烟雾和建筑碎片被推涌着四散开来,四周的积雪霎时融化焦黑。   火光呼啸着吞没了整座工厂。   有几分钟的时间,宴云楼觉得自己是一个死人。   耳朵听到巨响后短暂的失去了听力,视网膜在熊熊烈焰后突兀地漆黑一片,触觉感知完全丧失,身上的任何一个零件都不再运作。   只有一颗心,一颗鲜红跳动的心,从半空中跌进深渊,撞击,破碎,剧痛蔓延。   只有这颗心告诉他,他还活着。   他屈膝跪在雪地里,狗一样把头抵着地,鼻腔里只一下下出着气,喉咙口濒死一样发出“嗬嗬”的声音。   江千钰握着他的肩膀拼命摇晃,他却像没有脊椎和一点气力一样浑身瘫软着。脸颊和眼睛被江千钰用袖子含糊擦过,他才知道自己好像流泪了。   从心到身都冷的没有知觉,但泪却是滚烫的。江千钰在他耳边大声喊着要他振作起来,身旁有刹车的响声骤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狂奔而来。江千钰大叫着回复了一句什么,向南的吼声接近疯狂。   宴云楼举起手,指尖对着那几乎只剩残垣的工厂,声音哑的泣了血,“里,里面……”   他突然浑身一震,手脚并用地弓腰跪起来,半爬半跑地向那建筑残骸挪动过去。   万一……万一呢?   江千钰从身后拽住他,宴云楼看见向南一挥手,几个利落打扮的男人冲向已经坍塌烧尽的工厂,向南身边跪着一个人,总是挺得笔直的肩膀塌陷下去,流泪的眼睛里装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沉痛。   宴云楼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肉体,正飘在半空中麻木地审视着这一幕。冲上前去的男人们避着仍然燃烧炸裂的建材艰难地在废墟中搜寻,炸药几乎将这里夷为平地,任何一点异色和突起都显而易见。   但是他们仍在奢望。   半晌,废墟中领头的那个男人抬起眼,冲向南摇了摇头。   有气流冲破胸腔,宴云楼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   这是宴云楼在这一天残存的最后感受,下一刻风声袭来,他后颈一痛,整个人瞬间昏厥过去。 第58章   江辞的身体被炸成了碎片,没能留下个全尸。   废墟里检测出了两个人的DNA,除了江辞之外,剩下的一个是被江千钰辞退的信康中层。   听说他上有老下有小,人到中年老婆患病,花掉了所有积蓄却又被裁员,一时想不开才走了极端。   检验报告被送到宴云楼眼前来,他不肯相信,自己去爆炸现场查看,在警戒线之外被向南的手下轰了回去。   听闻向北悲伤过度,一直闭门不出,德天盟众人在向南的要求下将宴云楼拒之门外,不准他靠近事故现场,不准他踏入江辞的公寓,不准他去墓前祭拜。   事故发生后江毅很快宣布了江辞的死讯,引发圈内一片哗然。   半年后,江毅放权并退居二线,除“洪霜堂”和归并的“竞龙帮”之外,“浮雪”、“沉雨”和“流风”全部划入江千钰名下进行经营管理,江千钰成为了整个江家的最高权力者,接受来自江氏各子公司的直接汇报。江家的二少爷,一跃变成了江家独子,江氏无可争辩的唯一继承人,当真是志得意满,炙手可热。   而此时的宴云楼,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因为他生了一场大病。   江辞的丧事处理完后,宴云楼一直闭门不出,也谢绝了包括医生和看护在内的任何来访,因此他的病情没有得到诊断,更不曾得到任何有效治疗,只是事不关己似的放任它地一日日发展下去。   病中的记忆非常混乱,他心悸,胸痛,呼吸困难,耳中也总是嗡鸣,加之完全无法入睡,情绪和身体都差到了极点,隐隐有失控的征兆。   江千钰去探病,带着贵重礼品,感谢宴云楼“舍生忘死”的救命之恩。   宴云楼打开门,看见他须头全尾,精神饱满,甚至因为付芊和江毅的后怕而被养胖了几斤。   ……为什么?宴云楼想不明白。   明明是江千钰无故裁员,逼得人走投无路,恨不得杀他泄愤——可是他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面色红润身体康健,光彩照人更胜以往。   ——而江辞却死了。   孤苦无依,尸骨无存。   到底是凭什么?   凭什么他还活着,江辞却死了。   凭什么江千钰竟然不去死?如果他死了,如果当初他死了……那江辞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仍旧好端端地同他在一起?   江辞是为了救他才死的!   宴云楼感觉到强烈的恨意,几乎令他难以呼吸,胸口再一次涌上剧烈刺痛,有关不住的猛兽叫嚣着要冲破牢笼。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宴云楼的眼睛泛着寒光,狼一样狠狠盯住江千钰,“江辞在哪里?”   好像听到了什么愚蠢的问题,江千钰瞪大眼睛,惊诧道,“小楼,你怎么了?江辞死了啊!”   “你胡说!”猛兽冲破了牢笼。宴云楼勃然大怒,一把推翻了客厅的博古架,“他没有死!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   “哐当”一声巨响,江千钰被他吓住,整个人瑟缩了一下。   碎片铺了满地,漫长的死寂过后,江千钰的神色慢慢冷静下来。   他抱着手臂,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因为话说的慢且清晰,于是更显出一种无端的残忍来,“他死了,你看着他去死的,不是吗?”   雪夜里的爆炸声重新响起,爆裂的火光沸反盈天,浓烟瞬间遮天蔽日,无数个日夜,这一幕在宴云楼大脑里不间断地上演,将他整个世界都摧毁。   下一刻,宴云楼踩着满地碎片冲过来,立刻有锋利边刃将他划伤,双脚一片鲜血淋漓。   但他像完全没有直觉一般,伸手掐着江千钰的脖子搡到墙上,低下头,逼近了,一字一句咬牙道,“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他如此用力,连手臂上青筋都兀地炸起。   江千钰挣扎不脱,脸色迅速憋得通红,眼白不住上翻,喉管碰撞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干脆垂手不再挣扎,青紫色的脸上渐渐地、浮起一个古怪的笑,“你……宴云楼,你不也是……害死他的、帮凶吗……”   钳在脖颈上的手骤然松了力气——江千钰猛地跪倒在地,毫无形象地大声呛咳,眼泪和鼻涕淌了满脸。   而宴云楼怔怔地站在那里。   仿佛被人当胸重重一击,他的脸色只余一片空茫的惨淡,再找不到一丝旧日骄矜神采。   ……他是凶手,宴云楼想,他当然是凶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他错得离谱。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那个雪夜随着爆炸消失的是自己,他可以化成齑粉,连一丝痕迹都不留在世界上,或者坠入不可轮回的地狱,日日在烈火中淬烧,在刀山上爬行。   他无数次地这么想过。   ——可是大错已铸,旧梦难追。   宴开元看不过他如此自暴自弃、生死不知地腐烂下去,生生拆了几道房门,遣医生前去检查照料,结果惹得宴云楼发怒,砸了整个客厅,差点将人打伤。   宴开元无计可施,又不敢打扰宴云楼的外公,只好联系了娄天泽从中转圜。   娄天泽推掉公事,风尘仆仆地下了飞机直奔家中。   他站在外面拍门半晌,宴云楼终于肯屈尊来开门。   正是晴空万里的艳阳天,客厅中却拉着厚重窗帘,比楼道还要昏暗几分。娄天泽一时难以适应,只好眯着眼睛,在黑暗中勉强辨认——   待看清了眼前人,他却登时愣住了。   宴云楼穿了一身满是褶皱的单薄衣衫,整个人形销骨立,露出来的锁骨锋利蜇人。他的脸上是没有丁点血色的苍白,额前过长的头发遮住了眉眼,却也看得出眼底青灰,神情是极端的阴鸷。   而他左臂袖管上有斑斑血迹,鲜红血液顺着指尖砸在地上,又沿着地板纹路四散开去。   即便是娄天泽,当下也禁不住又惊又惧,失声喊了一句,“云楼!”   “舅舅,”宴云楼嘴唇蠕动两下,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整条手臂麻木地痉挛着,他僵硬地动了动手指,“……我没事,”他说,“不用担心。”   可他看上去已是强弩之末,全身透露着一种绝望的灰败。   娄天泽已与宴开元通过话,以为自己知晓前因后果,现在来看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回想那一日与江辞见面,他们在饭桌上的种种,一丝一毫的神态动作……他心中有模糊的猜想,开口试探道,“你到底怎么搞成这样子?舅舅知道你伤心,你与江辞感情亲厚,他还那么年轻,未来有大好人生,可是人毕竟已经…”   “他没有死,舅舅,他没有死!”宴云楼猛地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   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把握,他病中思维极其混乱,完全无法理智分析,只是因为这一幕在他脑海中上演过太多次,所以竟然能够直觉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他们根本没有找到他的尸、尸体,很多事情……很多事情都说不通,”宴云楼看起来很急切,声音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我得找到他,舅舅,不然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他青灰色眼底射出一股摄人光亮,冰冷手指将娄天泽狠狠攥住,鲜红的血迹一滴一滴蔓延到他手上。   娄天泽叹一口气,已经心下了然。   “那你更应该振作起来,”他不动声色,“世界那么大,人有那么多,他今天在亚洲,明天就可以去北美,你想要找他,怎么找他?难道凭你躺在这里,发疯,割腕,摔东西,你就能找到他?”   宴云楼愣住了,血迹胡乱沾在脸上,滑稽得令人发笑。   娄天泽循循善诱,“你要有钱,有人脉,有为你卖命的人。”   他当然不想宴云楼当同性恋,这是他唯一的外甥,娄家最后的血脉,可是当同性恋和当死人哪个强?傻子也知道怎么选。   至于江辞死没死,炸成碎骨烂肉还是侥幸逃脱……一旦宴云楼还魂,走回了正路,那就都不重要了。   但他见过江辞,狐狸一样的人,心思深不见底,饶是娄天泽坐到了这个位置,交手过数不清的人物,看他也仍然不甚分明。这样一个人,如果留有后手,倒也不算奇怪。   娄天泽反握住宴云楼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江辞还在等你,所以你要快一点振作起来。”   这是江辞离开的第十个月。   作者有话说:   疯啦疯啦! 第59章   宴云楼将自己打理好,重新回到中盛集团做事——伪装成正常人并不十分好受,但好在他够努力,一切还算顺利。   江辞离开的第十八个月,向北和向南率领原四大堂口的堂主宣布与德天盟和江氏脱离关系独立经营。向南搬到香港,接手早先江辞与李先生共同出资管理的十一家娱乐场所。向北在香港重新建立名为“流风”的安保公司,此时于渌的公司在半年前被工商局查封关闭,其员工及业务全部由向北转移香港。   林昆宏将“浮雪”总公司转移至海城,随后在全国开设三家分公司。杨谦接手“铃化”,与“浮雪”的总公司做了邻居,并重新在国内修建了厂房。   虽然悲痛,但所有人都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   除了宴云楼——他的疯病还是没有减轻。   外表上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他上班、会客、出差、赴宴,一切如常,其实内里一天天溃败,堆积得已经快要满溢出来。   德天盟各大堂口的独立也是他的手笔,向南他们意愿强烈,之前冒险做过几次尝试,不过都没有成功。他在幕后默默做推手,出了一些力,也损失了一些利益,不过都很值得。   因为德天盟是江辞的东西,他不想让它落在别人的手里,尤其是江千钰。   当初江氏的核心业务被铃化抢走,本已经元气大伤,如今失去了德天盟的供血,江千钰又不善经营,于是股价大跌,行情每况愈下。   大股东和分公司的负责人不知受到何种煽动,纷纷另寻山头自立门户,这时新一轮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由上至下迅速开展,江毅被带走接受调查的照片见了报,正排在娄天泽的调任新闻下面。   宴开元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很多事情都不再插手了,得到消息也到办公室去找他,问他有什么必要做的这么绝。   宴云楼坐在宽大办公桌的后面,人是非常的冷漠苍白,像一尊毫无温度的白玉雕像。他忍着心口绞痛打断宴开元的话,说没什么原因,我就是爱这么干。   江毅受到严密监视,江千钰也不成气候,好在付芊算有脑子,带着江千钰去中盛拜访,想知道怎么得罪了这位阎王爷。   可是江千钰不肯,他上次被宴云楼吓破了胆,无论如何不肯去触他霉头。其实付芊也多年不理外务,很容易把一切都想得太顺利,而现实——现实是她从没有体验过的艰难。   她去拜访时被人拦在楼下,发出的简讯邮件全都无人回复,用江千钰的手机拨电话也转到语音信箱,腹中借旧情打好的一切草稿全都无处施展。   后来有一次宴云楼去赴宴,那是梁子川和逄紫棠一对双胞胎宝贝的周岁宴,在场来来往往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相熟的朋友。金红色丝绒布搭建的背景下面,宴云楼端着酒杯站在一片浓重的阴影里,他抿过杯沿的嘴角有一丝清浅的微笑,但细看却淡漠地无丝毫情绪可言,仿佛游离在整个喜宴之外。   他在想念江辞。   他与江辞的交际圈重叠太过,遇见的每一个人,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他一遍遍地想起江辞,想起他们刚认识很甜蜜的那些时刻。他们一起参加过梁子川和逄紫棠的婚礼,非常盛大庄重的婚礼,江辞那天穿了成套的黑色西装,衣领和藏蓝色的领带是呼应的丝绸材质,方头机器人的蓝色袖扣,领夹上有一颗小的水钻。他的头发梳到了脑后去,露出一张潇洒桀骜的脸,狐狸眼睛和带酒窝的唇角,非常非常的帅气。   如果江辞也在这里,宴云楼想,他会像花蝴蝶一样跟每一个人寒暄,去新手爸妈的怀里逗弄一下小婴儿粉嘟嘟的脸蛋,然后尝遍侍应生端上来的每一种香槟酒。   宴云楼从回忆中转醒,他笑了一下,柔情蜜意地,他看见江辞站在那里了,就在那儿,那个拐角处,大幅的周岁照对面,粉蓝色的巨大蝴蝶结下面。   他要看过来了。宴云楼慌忙整整领结,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真不巧,突然有人从宴会门口奔进来,整个人撞在他的身上,打断他癔症发作。   是付芊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他的行踪,躲过外间重重审查,赶来求“宴总”手下留情。   江家现在已不是城中宴会的座上宾,梁子川虽然是善良人,不至于做落井下石之事,但一则江千钰不是讨喜之人,二则江辞当日事发后,他的朋友们多有奔走,但江家层层阻挠,非常令人寒心。现下这些人多已当家,于是对江家敬而远之,再无一丝交情。   宴云楼叫了保安,放下酒杯,拍了拍被她碰过的衣袖,像清理什么脏东西一般。   “不必求我,”宴云楼说,“这是你们江家欠他的。”   江辞的名字已经久未有人提,毕竟他色彩浓重,结局惨淡——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付芊的信息网太过落后,竟然不知道宴云楼找他找到上天入地,此时周围人神色怜悯地远远望着她,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眼睛渐渐地瞪大了。   所有亏欠他的人,宴云楼都要他们偿还。江家式微,付家也唇亡齿寒,吃穿用度一降再降,最可怕是已跌出旧日圈层,被往日亲友当做小丑,病毒,无头的苍蝇,恶臭的垃圾。这种落差犹如利刃一般,轻易削去人的筋骨,抹杀人的灵魂。而未来也就不过如此了,只要宴云楼活着一日,他们就永无出头之日。   可他做的越多,心里却越觉得茫然。   因为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是于事无补,他此生亏欠江辞太多,不知道如何偿还。   所以他痛苦、发疯、日日夜夜深受其罪。   他没有找到江辞,但也一直不肯相信江辞已经去世,哪怕他亲眼看见江辞走进那栋楼,看见爆炸发生火光冲天,看见事故现场的照片上连一块完整的身体组织都无迹可寻,只剩下血腥焦灰的残骨碎肉——   他仍然不肯相信。   他常年派人监视江辞身边的人,香港的向北和向南,海城的林昆宏和杨谦,甚至澳门的杜氏兄弟和日本的渡边和也——他在后来的调查中偶然得知,事故当晚有一架杜正桓的私人飞机从本市出发,在日本长崎市进行了短暂停留,后连夜返回澳门。   但是江辞好像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宴云楼没有找到他还跟任何人留有联系的证明,负责监视的人从没见过有疑似江辞的身影出现,而每年的清明和忌日向北等人会一道去墓园祭拜江辞,日夜兼程,风雨无阻。   有的时候宴云楼会有一种错觉,觉得江辞好像是他精神错乱之后在自己的世界里杜撰出来的人物。他没有任何相片、视频和书信记录证明江辞曾经来过,不曾拥有江辞的私人物品来印证他的生活痕迹,也根本找不到任何人能与他共同回忆江辞。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疯了,连宴云楼自己都这样以为。   直到五年之后——宴云楼在洛杉矶重逢江辞。   作者有话说:   wb做了一些解释可以去看,我们慢慢来 第60章   二月份,洛杉矶。   宴云楼从名为Alcoholism的酒吧走出来,手机听筒里传来王秘书的声音,“宴总,街边停不下车,我们在路口等您。”   这是洛杉矶最边缘的一家酒吧,靠近有名的流浪汉聚集地,是三教九流最为混杂的地方。酒吧门前非常嘈杂,充斥着打情骂俏的男女,耍酒疯的酒鬼,还有吸食大麻的瘾君子。   宴云楼避开了一位迎上来的醉酒女士,拢着风衣走进了萧瑟的夜风里。   正是夜里十一点多钟,街边的店铺大多关了门。酒吧旁边的餐馆正在加固外墙,在巷口半挡了两层楼高的脚手架。   巷口前交叠着站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倚靠在墙上抽烟,另一个头拱在他脖颈胸前——   连get a room都等不及的一对野鸳鸯。   宴云楼非礼勿视,快步低头走过。   身侧的脚手架在夜风中发出岌岌可危的“哒哒”声响,那对野鸳鸯站在这摇摇欲坠的脚手架下,却像浑然不觉一般沉迷声色——宴云楼忍不住皱眉向两人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突然愣住了。   橘色的火光夹在指尖,跳跃在漆黑浓稠的夜雾里,抬手的一瞬间照亮了男人的脸。   非常深邃的轮廓,乌黑的眉眼,冷淡的薄唇。他低垂着眼睛,脸上面无表情,但宴云楼仍记得他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顾盼生姿的一双狐狸眼,和右侧脸颊的甜蜜酒窝。   ……他好像瘦了。   又或者是成熟了,下颌线条越发收紧,火光扫过的时候有一块浓重的阴影。   整个世界突然开始天旋地转。   他还活着,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这是老天的垂怜,还是他根本仍在做梦……宴云楼脑子完全炸开了,无数的念头纷至沓来,又被极端的狂喜所淹没……   这么多年他过得好不好?他当初是怎么从爆炸中逃出来的?有没有受伤?   如果他没死,为什么不来找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曾透露一点消息……   血液中像是被倒入了点燃的酒精,全身不受控制地开始燥热发颤,而喉间堵住了一团厚厚的棉花,宴云楼张了张嘴,只发出了无声的颤抖。   五年,他找了他五年,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劝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他不信,日复一日地奔波,恨不得找去天上地下,简直如同着了魔一般……但心底其实是绝望的,像是有一个无底洞,不断吞噬他漫长而孑孓的后半生。   “江辞……”话说出口才发现是哽咽的,眼眶热的发痛,鼻尖酸涩难忍,“江辞……”他大喊,“江辞!”   他的声音随着冬日的冷风飘散去,对面倚着墙抽烟的男人有一瞬间的怔忪。   他们隔着半条街的距离对望。   宴云楼心急如焚,抬腿快步朝他奔去,只是手和脚好像全然不听使唤,整个人踉跄地摇摇欲坠。   男人低头骂了一句什么。   他推开身上纠缠不清的男孩,皱着眉头把烟掐灭了,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小巷子里走去。   “江辞!江辞……”宴云楼在身后一叠声地喊他,带着快要溢出来的慌乱和急切,声调抖得不像样子。   他越喊,前面的人走得越快,两人在黯淡街灯下疾行,瑟瑟冷风在身侧呼啸而过。   男人心烦意乱,总觉得身后那喊声如同催命的画符,他想转身大吼一句“别喊了!”,目光扫过去,却看见宴云楼身后的路边悄悄开了一扇门——一个极其高壮的黑人男子拿着枪走出来,视线同江辞远远撞在一处。   洛杉矶从来不是一座安全的城市。   江辞脚步一顿,心里大骂一声。   宴云楼横竖看上去都像一个穿金戴银的待宰羔羊,那黑人男子在他身后喊了一句“站住”,抬手熟练地给枪上了膛。   宴云楼满眼里只惦记着江辞,对近在咫尺的危险充耳不闻,连回头看一眼都欠奉。   黑人男子的喊声在巷子里回响,嚣张地让宴云楼把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如果不配合的话——那就别怪他的枪不长眼。   江辞到洛杉矶的第一年,就是在这个街区,他曾亲眼看着一个黑人男子随意枪杀了路边的白人店主。du品,武器,xing交易,这里就是罪恶的温床,泯灭人性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在上演着。他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经历过很多比那更血腥残酷的场景,但这不代表他能冷漠地接受无辜者的惨死。   “江辞!江辞……”宴云楼远远地朝他伸出手来。   江辞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肩颈,往回狂奔两步抓住宴云楼的手腕,“别他妈喊了!赶紧跑!”   两人沿着小巷跑的飞快,身后传来子弹打在墙上的声音和黑人男子带着脏话的怒吼。   月亮在头顶投射出一片晦暗的光,他们狂奔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寂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喘息,而手心交叠的温度渐渐泛滥出一层暧昧的水渍——   这是活生生的江辞……他的手掌传来温热的触感,交握的那一刻身上窜过猛烈的电流,宴云楼觉得自己像是一台尘封多年的旧机器,本来已经坏了、毁了,只等与世界一起渐渐消亡,却又因为他手掌的电流有了生的意志……他的脑海中闪过很多旧日景象,这只手为他剥过坚硬粗糙的果壳,执过触控笔标记他的功课作业,缠绵时与他交握,快乐和痛苦都如此清晰,像是骨与血都溶在了一起。   他紧紧地抓着这只手,像洪流中抓着唯一一块求生的浮木那样抓着这只手,用力到每一块骨骼都在发痛。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江辞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他发疯时凭空臆想出来的人。   眼眶酸涩,迅速涌上一股热流,眼前雾蒙蒙的看不分明,但宴云楼狠命忍住了落泪的冲动,像是不舍得被剥夺视线一般,只是一错不错地从身侧盯着江辞的脸……   从小巷出去穿过两条街,江辞刷开公寓楼的大门,拉着宴云楼闪身进了门。   两人气喘吁吁地倚在墙上,看尾随而来的黑人男子将玻璃门砸的砰砰作响,用枪口指着江辞的额头大声咒骂了几句,随即狂躁地在门前来回踱步。   江辞松开了他的手。   宴云楼两只手张着,焦急地重要再握上去,但是他心绪起伏太过,手臂竟然僵硬不能动,连嗓音也发不出一点,只有目光,贪婪地,狂热地,偷偷地描摹他的侧脸。   幸好江辞没有察觉,宴云楼庆幸地想,他现时这样的嘴脸,丑恶如变态狂一般,江辞如果看到了,一定会感到害怕的。   “走吧,”江辞直起身来,又看了一眼门外阴魂不散的黑人男子,对宴云楼说,“跟我上楼。”   开门的时候扑出来一只欢快的金毛犬,狗子被江辞养的很漂亮,非常柔顺的毛发,黑漆漆的眼睛,湿润的小鼻头,见到生人也不害怕,嘴里嗷呜嗷呜地撒娇。   “你养了狗?”宴云楼越过江辞的肩膀跟狗子对视了一下,小金毛歪头朝他吐了吐舌头,看上去不太聪明,有点憨。   “它叫什么名字?”他忐忑着,想跟江辞说说话。   但江辞没回答他。   他只好摸了摸小金毛的脑袋,看见它眯起眼,享受地蹭了蹭他的手掌。   江辞的单人公寓面积不大,装修非常简洁明了。进门的左手边是洗手间和一间敞开式的卧室,向里走是厨房和客厅,影视墙的背面是一间单独的主卧,同客厅共用一面巨大的落地窗。   江辞站在落地窗前朝下看。   “江辞,你还活着,真的,真的很好……”宴云楼胸口堵着千言万语,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一双眼睛不受控制地摩挲他的身影——假如目光也有实质,那江辞早已被名为宴云楼的蛛网捕获裹挟,动弹不得。   他的心脏仍然跳的飞快,呼吸声热切发着抖,只是勉强压下去,“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你过得还好吗?一直待在洛杉矶吗?”   “不想死就闭嘴,”江辞转过身来,眼神很冷酷,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再多说一句话,你就给我滚下去吃枪子。”   小金毛好像也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窝在他身边呜咽呜咽地咬他的裤脚。   再多沸腾的热血也被冷却下来,宴云楼怔怔地站在那里,嘴唇蠕动了两下,整个眼眶都红了。   “江辞……”   “找人来接你,天亮之前从我家滚出去。今天就当我们没见过,不要在外面多嘴。”江辞冷冷地说。   他不再看宴云楼一眼,转身从客厅走出去,黑色皮衣和牛仔裤,只留给他一个劲瘦的背影。   宴云楼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突然不受控制地跨步冲了上去。“江辞……”他手指已经碰到他的肩——   气流从身侧倏忽穿过,江辞却猛然后撤一步,拉臂前倾蹬腿,狠狠一个过肩摔将他横倒。   他这一摔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宴云楼登时背部痉挛,冷汗直直下坠。   “不要碰我,”江辞两指掐住他的咽喉,一字一顿道,“赶紧滚。”   他直起身来,抬步往主卧走去,“Bobby,过来。”   小金毛真是傻的可以,还以为他们只是在玩闹,扑上去乐颠颠地舔了两下他的脸,才一蹦一跳地跟上了江辞。   “为什么不让我问?”宴云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那种无法被压制的激动语气,隐隐有哀伤的哽咽声混杂其中,“你当日就那么一走了之,我以为你死了,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那么多人为你奔走,为你伤心流泪!我……你不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有多后悔,我有多……有多想你……”   剧烈的疼痛使他倒吸一口冷气,不用看也知道后背一定青紫一片,宴云楼忍不住咳了几声,喉咙中似乎有血的腥气,“你还活着,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不肯来找我?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如果那么恨我的话,难道不是当面报复回来会比较好吗?你骂我、打我,像刚才那样,或者……”   江辞嗤笑一声。   他没有回头,所以宴云楼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他的声音那么轻蔑,简直如同刺刀一样一下一下地刺穿他的骨膜,“恨你?你是什么东西,值得我恨你?”   宴云楼愣住了。   心里涌上一股更加深刻的恐惧,远比刚才听到冷言冷语时来的还要强烈,他的心因为话中悲观的可能性一下子阴沉下去,攥在身侧的拳头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江辞说完,没有再停顿,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了门。   宴云楼惊慌失措,再也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奔上前去敲门,“江辞,你这样算什么?你把门打开,有什么话我们……”   “滚!”有重物砸在反锁的门上,传来“砰”地一声巨响,江辞怒不可遏的声音隔着厚重门板依然清晰地敲打在他心上。   周围终于重归寂静。   宴云楼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心绪终于渐渐平定下来,只是禁不住仍有一种如坠美梦的不真实感。   在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他曾经无数次的猜测过,幻想过,恳求过……那可是江辞,在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江辞,猎豹一样警觉又勇敢的江辞,即使有一分希望也不愿意放弃的江辞,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死掉呢?   可是他曾亲眼看着江辞走进那栋楼,亲眼看着那楼被火光吞噬夷为平地,亲眼看着他们在废墟中验到了他的DNA残骸。   时间越漫长,他的希望就越稀薄。   他找了江辞那么多年,也是真的抱着他已经尸骨无存的绝望活在这世上,骤然见到江辞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眼前,虽然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占据上风,但细数心头涌上的滋味又何止百般。   如果不是他仍认得江辞的样子,熟悉江辞的气息,他也会以为刚才那个对他冷语相向的江辞是假的。当初的变故和这些年的分别让他显而易见地发生了改变,而也许是他旧日对宴云楼珍重太过,所以如今的冷遇才更让人难过。   但这都不重要,江辞还活着,就是上天的眷顾,他不在乎江辞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管前面会有多少困难阻碍,只要是江辞!只要是江辞!他要他们两个重新开始,他发誓会好好地对他,他愿意用一辈子去补偿他。   他在家里转了一圈,试图去剖析江辞现在的生活。   样板间一样的精装,似乎有了点年头。屋子里东西并不多,Bobby的狗窝靠在窗前,旁边摆着它喝水的小碗和一个毛茸茸的小青蛙玩具。墙上做了一个内嵌的酒柜,沙发上搭了几件衣服,圆桌上放了一本看到一半的书,宴云楼拿起来看了看,竟然是玄而又玄的心理学大部头。   这个家里似乎没有出现其他人的影子,宴云楼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忘记刚才黑夜的脚手架下发生过什么,如果真的……如果江辞真的有了别人,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从沙发上拾起江辞的毛衣,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   低下头,将脸埋在毛衣柔软的布料里,宴云楼深深地吸气,贪婪地像犯了毒瘾的瘾君子。他感觉每个毛孔都张开着,周身萦绕着江辞的气息,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时两人甜蜜地依偎着。   卧室中再没有传出声响,宴云楼慢慢从卧室的门前坐下来,将江辞散落在沙发上的衣服一件件地围绕在身边,像某种筑巢的鸟。   五年多的时间,两千多个日夜,就这样倏忽而过。   江辞离开他,原来已经这么久。   在这一刻,离江辞最近的地方,宴云楼的内心才获得了久违的宁静,他长久悬浮在半空中的身体终于落地,紧绷得快要断裂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宴云楼缩了缩脖颈,将自己埋在江辞的气息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宴小楼:呜呜,老婆打我了,他还爱我 第61章   第二天中午,江辞起床的时候,宴云楼正在厨房里忙活。   他还穿着昨夜那件天青色的衬衣,只是质地精良的面料变得皱皱巴巴,不知道被他从哪里蹂躏了一夜。   “你起来了?”宴云楼听见响动,将手上切了一半的西红柿放下,用水冲了一下手指,“早上吃三明治可以吗?冰箱里东西不是很多,我炸了两块鳕鱼,再配一点酱汁,很快就好了。”   江辞夜里睡得不好,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猛然听见宴云楼的声音,停下脚步古怪地看着他。   宴云楼脸色憔悴,下巴有些泛青,但神情却不见丝毫疲惫。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是圣洁美丽的一张绝色面容,眉骨与鼻骨蜿蜒成一道陡峭山峰,樱花一样鲜艳柔软的唇瓣,双眼皮褶皱极深,瞳孔大而明亮,是与头发一样的金棕色,而他轮廓远比过去更加深邃,下颚线锋利的宛如刀锋,完全褪去了过往那种少年人的青涩。   “怎么了?还困是吗?”宴云楼的神色很小心,声音放的轻柔,似乎是怕他不高兴,“要不先吃点东西,然后你再睡一会儿?”   “你怎么还没走?”江辞的声音有点哑。他伸手往后捋了一把头发,手臂从滑落的白色T恤里露了出来。   “我……”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若说收留,已经过了时效性,若说叙旧,显然江辞也并不愿意,“我想给你做顿饭,”宴云楼抿了一下唇,“我现在会做饭了,不用你再照顾我了,以后我可以做饭给你吃。”   “哼”江辞闷笑了一声,又不屑又索然的表情,好像没有一点兴趣,“说完了?滚蛋吧。”   “等一下,等一下马上就好了。”宴云楼的眸色沉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   他手下不停地把三明治层层叠叠的组装好,用刀子切出了漂亮形状,“牛奶我倒好了放在桌上,加热了两分钟,你直接喝就可以了,沙拉在旁边的碗里,还有Bobby的狗粮我也给它倒上了……”   小金毛在他身边摇着尾巴打转,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他的手。   “你有完没完?”客厅的窗帘完全拉开了,阳光照在江辞的身上,将他纤长的睫毛都映成了毛茸茸的橘黄色。他起床气严重,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嘟囔着说不耐烦的话。   只不过宴云楼对他无论如何无法生出怨怼的心情,他这一夜没有片刻入眠,只怕这一切是一场美梦,只待他满怀希冀痛哭流涕地睁开眼睛,仍然会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只得到绝望,无穷无尽的绝望,像是下陷的沼泽,没顶的海水,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只是江辞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宴云楼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奢望,他是有很多的思念和爱要说,有很多的不解和迷惑要问,但是所有的一切在这时候都不再重要了,只有他活着,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就是唯一重要的事。   江辞揪着他的衣领往门外搡,全然没留一点力气。   “江辞,我,我还能再来找你吗?”宴云楼的手抵着快要被阂上的门,手指的骨节用力到有些泛白,他带着干裂伤口的嘴唇紧紧抿着,只有微微发颤的唇角泄露出无法掩饰的紧张。   “不能。”男人拒绝的很干脆。   “那,留个电话可以吗?”宴云楼追问。   “不可以,松手!”江辞态度差极了。   门大力地从眼前阖上,宴云楼立刻感到一种极端的慌乱和烦躁,像是有虫子在血管里爬,让他连一秒钟都无法忍耐。   他在江辞门前站了很久,握成拳的手抬起又放下,直到手机铃声突兀地在走廊里响起,电话那头王秘书一贯沉稳的声音有些着急:“宴总,Sander先生马上到了,我们什么时间出发?”   昨晚王秘书没有在酒吧的路口上等到她的boss,经历了几次长久的无人接听,在午夜的钟声之后,她收到了宴云楼发来的简讯,吩咐她与Sander先生的秘书沟通一下,看能否延后原定于今天早上的会面时间。   王秘书大惊失色,在她任职的这么多年里,宴云楼这工作狂提出这种要求,实属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今天要会面的Sander先生是洛杉矶顶级豪门,不仅经济实力雄厚,而且人脉甚广,如果能够与他结交合作,对中盛集团在美国的布局大有益处。   当然,促成宴云楼洛杉矶之行的最主要原因却并不是这个——   两个月之前,有人声称在这里见过江辞。   他简直像得了失心疯,不仅在洛杉矶雇了多名私家侦探,自己也推掉了全部行程连夜跑去洛杉矶寻人。   最终却一无所获。   这位Sander先生是一位美国的雇员推荐给他的,据说黑道白道都有牵涉,关系网十分强大。   宴云楼对此次会面十分重视,王秘书见过他与洛杉矶的下属密谈,临行前几夜几夜地将自己关在办公室,每一页传真来的报告都被翻阅到卷起了边角——他整个人像沉寂多年一朝觉醒的活火山。   她也知道,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那个多年前葬身火海的恋人,江家的大公子,德天盟的前掌门人。   说实话,宴云楼这样的男人,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有致命的吸引力,他高大帅气、性格稳重、家世显赫、能力出众,中盛集团自他接手后市场规模扩大了三倍,急速扩张至三十多个国家及地区,每年营运收入超过上百亿。   王秘书出身不好,但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国内最好的大学,进了社会比男人更加拼命地往上爬,对爱情的向往远远比不上对工作的投入。   但即使是像她这样的人,也曾经对宴云楼产生过幻想。   那时同期来应聘秘书岗位的人,最终能够与宴总见面的只剩五个,三个女人和两个男人。   宴云楼长得太好,是那种乍然见到会令人屏住呼吸的美,普通人一辈子都难以得见一面,几乎让人把肚子里准备好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   另外两个女孩子当下便讷讷不能言,连几个男生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只有王秘书,不知是多年艰辛的生活将她的面部表情变得麻木,还是她实在无法承受失去这一份高薪体面的工作,总之她还算顺利地完成了自我介绍,也冷静而谨慎地回答了宴云楼的问题。   初次见面时宴云楼神情很冷漠,再加上美的有些压迫感,所以很容易让人心生怯意。但一起工作之后,王秘书才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他只是漠然、疲惫、了无生机,好像将体内一半的生命力都丢失在了那个雪夜——那是江辞“过世”之后的第十三个月。   那次面试之后,王秘书和另一个男生被留了下来,宴云楼在他的办公室单独与他们见面。   很大的办公室,内部非常的空旷,屋顶挑高超过十米,有时甚至给人身在旷野的错觉,让人觉得心里很空,忍不住坠落下去。   宴云楼坐在黑漆漆的办公桌后面,安静地等待她在面前入座。   他的语速不快,而且非常清晰,所以王秘书听见他一字一句地对她说,“……王小姐,你是这一批应聘者中最优秀的一位,是我亲自面试时最为钟意的新员工,所以我想把最重要的工作内容交给你来负责……”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怎样措辞才能凸显他对这件事的重视,“准确来说,这并不属于公司的业务范畴,但对我个人来说却比任何业务都更加重要,所以我希望你能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事一样去处理——”   “我希望你帮我找一个人。”   王秘书皱起眉头,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宴云楼却没有看她,他的眼睛望着办公桌上的一张相框——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相片,浅金色的金属边框,安安静静地立在他的电脑旁边。   后来王秘书伴在他身边工作,便也有了直面那张照片的机会——很潇洒帅气的年轻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一双迷人的桃花眼,翘起的唇边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他穿了一件整齐的黑色西装,祥云纹路的领带,端正的像是被从某张证件上剪裁下来。   “他叫江辞,江河湖海的江,告辞的辞,”宴云楼的声音很缓,很柔,有一种缠绵的、流动的情意,“他去年的冬天消失了,别人都说他死了,但是我知道,他没有死。”   王秘书悚然一惊,瞬间立起了浑身的寒毛,她甚至以为自己是因为太过紧张而产生了幻听。   她听见宴云楼继续说,“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找到他。”   王秘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难道要怀疑顶头上司的精神状态?   可是不论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这都不是她来应聘这份工作的本意。她踌躇半晌,开口道,“宴总,我毕业于国内最好的大学,工商管理专业,连续四年的绩点都是年级最高分……”   她在解释,她本该有更大的作用,不应当被拘泥于此,像最低级的狗仔。   “我知道,所以我要你来做这件事。”宴云楼打断她,语气仍然很平静,“冒昧地问一个问题,王小燕小姐,”宴云楼郑重地叫她的全名,“你有没有……有没有,失去过对你很重要的人。”   王小燕有些诧异,因为她在宴云楼的眼睛里看到痛色,她之前一直以为这样的天之骄子是不会有任何痛苦和烦恼的。   “我……”她思索,纠结,然后谨慎而诚实地回答,“我是在农村出生的留守儿童,父母一直在外地打工,所以我是被奶奶抚养长大的。我的奶奶……年初的时候被查出得了肺癌。”   她攥紧了拳头,让指甲刺进掌心,以此来抵抗泛湿的眼眶,“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她这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现在我毕业工作了,有能力挣钱了,我想让她多陪我走一段时间,多过两天清闲快乐的日子,我从小跟她相依为命,没有办法想象失去她的人生……”   “我理解你,”宴云楼递给她一张纸巾,同时也抛下一颗炸弹,“江辞是我的爱人。”   “我看着他在我眼前消失——他走进那栋装了炸弹的楼,然后‘嘣’——的一声,”他拖长了声音,尾音轻轻颤抖,“灰飞烟灭。”   王小燕愣住了。   半晌,她犹犹豫豫地说,“那既然、既然是您亲眼所见……”   宴云楼笑了,王小燕后来经常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笑,很轻微的弧度,伴随鼻腔的一点气音,像是一种装饰或点缀,比如蛋糕上面的甜樱桃,小女孩头上的发夹,这并不代表他真的拥有这片刻的快乐,而只是因为大脑分析得出,此情此景他应该笑一下。   “我想了很久,”他说,“有大半年的时间,我每天都在想,白天做不了任何事,晚上也无法入睡。我想他不会死,有很多事,很多细节都不合情理……”他盯着王小燕的眼睛,试图从中得到她的赞同,“而且,如果他真的就这样认输,那他就不是江辞了。”   “就像你的奶奶一样,江辞对我来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找到他,就是支撑我活下去最重要、且唯一重要的事。所以我并不是想聘请一位得力的下属,我只是想找一位朋友来帮帮我,我也并不是在命令你,我是在请求你。”   王小燕有点动摇,不知是因为这件事太过震惊离奇,还是因为宴云楼的姿态摆的太低,而神色又太让人动容。   “我给你思考的时间,但是既然作为朋友,互相帮助就是应当的事情。你刚刚开始工作,存款肯定不多,奶奶的治疗和护理费用,我希望全部由我来承担,当然,这是除你固定工资之外的报酬。我在本市还有一点医疗资源可以利用,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奶奶接到这里来,我负责找最好的专家帮奶奶会诊。虽然不知道奶奶的病情如何,但无论是减轻痛苦还是延长寿命,为人子女能尽到全力,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话已至此,王小燕除了感激流涕,连表忠心,好像也并没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从那时候开始,她从宴云楼手中接过厚厚的资料和复杂的关系网络,数年如一日的在这个世界上搜索一个可能早已尸骨无存的人。   宴云楼的工作做得全面而细致,那一晚及之前所有的记忆被整理成文字,悔痛几乎让人不忍卒读。他把每一分每一秒都掰碎了揉烂了,用往后那么多个日夜的时间去回溯,企图将一个名字从生死簿里划去,企图给自己的余生找到一条活路。   所有人都觉得宴云楼是疯子。江辞的身后事处理的很低调,但毕竟是江家和德天盟一同发了讣告的,圈子里称得上是人尽皆知。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去找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不加掩饰地表露出那些汹涌的痛苦和情意,招摇的几乎要破开那柜门……人人都爱高门大户的秘辛,再加上江辞生前的名声不太好,闲言碎语愈演愈烈,难听的要把人吞了。   宴云楼恍若不知。   这几年间是找到过一些似假乱真的线索,有人说在香港见过江辞,也有人说在日本,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宴云楼本人是每次都去了的,但是出发之前有多期待,落空之后就有多失望。   王小燕眼睁睁看着他跋山涉水,日夜操劳,又一次次无功而返,只留下那种慢慢累积到溢出来的绝望。她也想说,要不然就算了吧,别再找了,可能江辞真的已经死在了那个雪夜。   但是这话她说不得,说了宴云楼也不会听,那是他心头的魔,命里的劫。 第62章   刚到洛杉矶的时候宴云楼跟Sander先生见过一次面,据说两人相谈甚欢,立刻引为知己挚交。   宴云楼是有这样的本事的,王小燕在这些年间见过许多次。   他本人活得像个空壳,内里萦绕着一团不甚明朗的雾,却总能把自己妥善地装进对方需要的那个角色里,扮演一个从来挑不出错的人格。   今天是他和Sander先生约好的第二次见面,然而昨天晚上宴云楼彻夜未归,却在半夜急匆匆发来两封消息,一封嘱咐王小燕联系Sander先生的秘书,请他推迟见面时间,并帮忙查找一位住在洛杉矶的朋友。   第二封消息却很简短,只有一行短短几个字,却让王小燕眼眶一酸,差点哭出声来。   他说,我终于找到了他。   王小燕尚且如此激动感慨,她不知道宴云楼该以何种心情度过昨夜。   车停在江辞的公寓楼下,王小燕焦急地等在门口,看见宴云楼下楼时面色苍白,行走间英挺眉头蹙起,有痛苦神色自眼底一闪而过。   他看起来并无过分开心,却像有很多无解烦恼。   为什么?不是已经找到了江辞吗?王小燕疑惑不解,但她很有职业素养,并没有多一句嘴,只是暗暗将说话做事都放轻了几分。   封面上标着“绝密”的资料在今天清晨先转到王小燕的手机里,她匆匆一眼,只看见一位完全陌生的男士,典型的ABC长相,高大,阳光,牙齿洁白,名校毕业,名下有几套房产几家店铺,还有他们昨天路过的Alcoholism连锁酒吧。   王小燕虽然不知道这位男士跟江辞有什么关系,但仍然尽职尽责地按耐下好奇心,将资料打印整理递给了宴云楼。   他们正准备去拜访Sander先生,宴云楼更换了整洁的西装衬衣,一双金棕色的瞳孔望着窗外,身旁放着她为Sander先生慷慨的帮助而准备的谢礼。   宴云楼在车上看完了全部的资料。   江辞所住的公寓、他的酒吧和汽车,完全附属于另一个人名下,这是他这么多年得以不露痕迹的重要原因。   按照宴云楼提出的要求,资料上详细介绍了酒吧的相关信息和男人的社交网络,某些照片确实不太清晰,时间线也整理得有些仓促,但这些已经足够解答他心中的疑惑。   宴云楼的眉头越皱越深,后背的伤没来得及处理,轻微的动作都会火辣辣地发痛,像每一块筋骨都被打碎。但他却觉得这痛也很好,至少当江辞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还能时刻感受到他施加在身上的印记,不至于让他因为强烈的不安而发疯。   资料上的最后一行字突兀地映入眼帘,宴云楼愣了一下,目光有些出神,随即他深深叹了口气,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江辞约了卢恩旭在圣地亚哥的动物园外见面。   整个海面是一片碧绿澄澈的大块翡翠,海浪卷着白色的细沙不知疲倦地翻涌上来,高大茂盛的棕榈树伫立在蓝天白云中。   Bobby在沙滩上撒欢地疯跑,两个人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这天天气晴的有点过分,太阳明朗的像是上最后一天班一样肆无忌惮。   卢恩旭把墨镜镜片向上一挑,眼睛斜斜地瞥了一眼江辞,声音也像太阳一样懒散,“不是说做好了决定吗,又在瞎琢磨什么呢?”   江辞躺在沙滩椅上,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海面,“这次,我还是不参与了。”   “你怎么回事?”卢恩旭一骨碌爬起来,皱着眉头道,“不是说想好了吗?老子合同都准备好了,就等你签字呢,怎么又不干了?前几年顾着你身体不好,外边儿又追的紧,你说平稳度日我能理解你,这回又是怎么回事,这么好的生意,说不做就不做,不就是被那个男人找上门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怕了他了?”   “不会讲话就闭上你的狗嘴。”   “我是狗嘴?!”卢恩旭哇啦哇啦乱叫,“你说我是狗嘴……”   “行了,”江辞脑瓜子嗡嗡的,赶紧打断他,“你比Bobby还吵。”   卢恩旭说话跟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那男的叫什么?YAN是吧?是有点能耐,都打听到洛杉矶来了。老东西打电话说我被人盯上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我心想我在中国有什么旧情啊?难不成是十岁那年一直对我暗送秋波的女同桌还对我念念不忘?原来是这个傻逼,他追过来是想干什么?都把你逼成什么样了,还不想放过你?”   宴云楼来洛杉矶做什么,江辞也不知道,但总不能是特意为了找他的,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但是宴云楼跟卢恩旭的便宜爹认识,又特意着人调查了他们两个,这已经足够让习惯了平静生活的江辞感到心烦。无论他做这一切是因为好奇,不甘,还是怨怼,江辞都不想再跟他有任何接触。   “你到底怎么想的?”卢恩旭特稀奇,“你真的就甘心守着个破酒吧?那酒吧还写的是我的名儿。”   “没怎么想,”江辞喝了口酒,脸上看不出神色,“就是觉得,挺没劲的。”   “怎么说?”   “……有些事儿经历过了,再来一遍就没什么新鲜的了。若说要名要利,太多了也不见得好,现在这样也没什么坏,日子嘛,过得去就行。”   卢恩旭“啧”了一声,脸上的表情跟吞了苍蝇一样,“你说说你现在这副样子……是,咱是栽了跟头,栽了一大跟头,但是也不至于从此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吧?”   “不是意志消沉,”江辞摇摇头,“是觉得没必要。”   卢恩旭记得他从前也说过一次这样的话,那是在两三年之前,他喝的很醉很醉的时候。江辞并不是一个会袒露自己心声的人,他大多时候沉默而阴郁,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   卢恩旭是在Skid Row认识他的,那是洛杉矶的流浪汉们聚集的地方,江辞在那里租了一间小房子。   卢恩旭此人是个黑三代,他母亲是韩国人,黑帮大佬众多情人中的一个,小时候为了躲避仇家追杀,被送到北京生活过几年。他十来岁的时候母亲去世,被接到父亲身边生活,但是不受重视,在十几个兄弟中充当边角料的角色。然而卢恩旭本人是个奋斗逼,一直谨记母亲去世前的叮嘱,誓要在众多兄弟中做最厉害的那个,最好坐上他老爹那个位置再把他老爹嚯嚯了。   他认识江辞的时候才刚出来做事,不像从小被养在他父亲身边的孩子,他本身没什么根基,做事没章法,连逃命都不会,被人拿枪追着从巷子里歪七倒八地滚进来,差一点就要脑袋上开个血洞。   江辞正买了酒回家,酒瓶子一抡,卢恩旭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就这么咔咔一通,那杀手的枪已经转到了他的手上。   事后江辞踩在满地玻璃碎渣上,蹲下来审视卢恩旭,声音有点沙哑,“中国人?”   “不是,我是韩国人。”卢恩旭双手合十,语气真诚,差点要落下感激的泪水。   “啧,韩国人?”江辞皱起眉头,十分后悔,“早知道就不救了。”   但是卢恩旭没听见,他只知道江辞身手了得且淡泊名利,于是想拜江辞为师,给自己找一个牛逼的副手。   江辞当他是放屁,但是他却很有三顾茅庐的精神,有事没事就出现在江辞的出租屋外。江辞那时候抽烟喝酒都很凶,也莫名其妙地开始喜欢看书,卢恩旭就投其所好,给他送了很多稀罕东西。   时间久了,虽然嘴上嫌弃,但是两人还是渐渐熟悉起来了。   江辞自己一个人过惯了,卢恩旭这人虽然吵闹,但也算是生活有了点生趣。   后来卢恩旭送给他一只三个月大的小金毛,他认定江辞的生活是一潭死水,需要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动物来拯救。江辞对养狗不感兴趣,但架不住卢恩旭的狂轰滥炸,所以给狗取名叫Bobby——这是卢恩旭的小名。   小金毛到家的第二天开始拉肚子,从玄关到卧室都是狗屎。   江辞拎着狗耳朵送去宠物医院,医生说小狗太小还不能洗澡,气的江辞恨不得把俩Bobby全都打包扔出去。   但是小金毛还是安稳地住在江辞家里,一天天傻乎乎地长大了。   有时候卢恩旭借口来看狗,趁机向江辞倾诉一些自己的疑惑,或者请教些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不是太麻烦,江辞也替他提点一下。   卢恩旭说过很多次,希望他去帮自己做事,任何要求都可以商量。那时候江辞没有固定工作,偶尔帮别人打零工赚钱,比如看夜里的停车场之类的。养狗是有些费钱的,但好在他物欲很低,卢恩旭也总是来帮忙,所以收支能够基本持平,钱是根本存不下来的。   江辞拒绝过他很多次,后来实在觉得烦,索性把上衣一脱,大剌剌地露给他看。   卢恩旭登时一个后跳,双手环胸目光警惕,甚至暗暗咽了一下口水,“你……你干嘛?”   江辞翻了个白眼,转身给他看后背——整片沟壑纵横的皮肤,一道道烧伤的疤痕触目惊心。   卢恩旭愣住了。   江辞把衣服拢上,语气很平静地说,“我身上有伤,想过两年安稳日子。”   卢恩旭不再说话。   他后来偷偷派人去查了江辞,再加上言语之中透露的信息,多少知道了些他的伤心往事,于是将此事按下,再也不表。   谁家不是兄弟阋墙,父子相杀?卢恩旭身在其中,因为感同身受,所以不至于旧事重提,让人白白再遭一回罪。   但是两人都没想到,江辞会因此被人暗杀。   卢恩旭的势力扩大,引起他二哥的不满,不知是什么人在旁边吹风,竟然一路追杀到江辞家里来。   江辞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卢恩旭接他到家里来养伤,心里非常过意不去,提出要给他一些补偿。   江辞想了几天,最后跟卢恩旭说,“我借你的身份,盘个酒吧做做。”   他愿意做点事,卢恩旭当然开心,于是马不停蹄地帮他把破产转手的酒吧盘下来,又借钱给他重新装修雇人。   江辞分得很清楚,他自己来经营,卢恩旭不插手,赚的钱先还卢恩旭的借款,然后才自己存起来。   江辞重新“振作”起来,一方面是因为Bobby——养狗和养孩子没什么差别,他想让小金毛过得更好一点。   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变得非常迟钝,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   暗杀他的人从身后尾随的时候,他完全失去了过去的警惕心,感官变得非常模糊,连手脚都很沉重。   这件事对一个从有记忆以来就在生死线上奔走的人来说异常且可怖,他不得不做出一些改变,以延缓这种危机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酒吧经营的还不错,后来又陆陆续续开了两家分店,这与卢恩旭的push不无关联,因为江辞本人像个扶不起的阿斗,对打江山这件事没有丝毫兴趣,只愿意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过活。   后来卢恩旭去他家喝酒,实在没忍住,又问了一次。他知道江辞很有能力,对做生意也有经验,任何困难在他手里都会迎刃而解,虽然外表看起来冷漠,但其实对人很和气,在待人接物上也很练达。他觉得江辞是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够做得好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禁锢自己,一天天蹉跎下去,好像活得没有任何生机一样。   江辞靠在沙发里,拿着酒杯的手有点发抖。   他的目光浸润了酒气,无意识地拢住一个虚空的点,“原来的时候是拼过命。那时候觉得拼命是应当的,因为我得证明我自己,证明我比别人强,证明你看错了人。那时候我也有责任,我手下这么些孩子嗷嗷待哺呢,他们的生活、前途、甚至性命,一切都在我手上,我不能停下来,我得一直往前跑才行。还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想变的有用处,遇事能帮上忙,不必显得无能。”   “虽然我后来明白了,一时有用处又如何,一旦没用了就会被当作边角料一样丢开,因为心里没有我,所以再努力也永远赶不上他喜欢的废物。”   卢恩旭好像明白了,又好像还不懂。他是为了自己而活的人,做奋斗逼也只是为了得到权力、金钱、地位,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不再受到别人的白眼——而江辞好像不是。   他的心里装着很多人,他想让所有人都满意,却忽略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可悲的是,他在乎的所有人,都在利用他。   从来没有人无条件地对他好,他得到的一点点的、可称为“爱”的东西,都需要他百倍价值地回报偿还。   卢恩旭猜想,最终决定离开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也许是身心交瘁,两厢重伤,又或者是想抛弃一切,放下过往——他逐渐萌生退意,直至今日也没有找回继续下去的动力。   他知道江辞是有故事的人,他有很沉重的过去,也受了很重很重的伤。但是他也相信,所有的伤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痊愈,即使是深可见骨的,支离破碎的,只要远离那些带给他伤痛的过去,就没有什么不能被替代。 第63章   江辞和卢恩旭在圣地亚哥待了两天,去动物园看了火烈鸟和北极熊。卢恩旭跟所有没见识的老外一样,极其极其钟爱大熊猫,江辞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看他整个人趴在玻璃上,脑袋上戴着专门卖给小朋友的大熊猫毛绒帽,嘴里发出令人不齿的逗狗一般的“嘬嘬”声。   “想我原来在北京的时候,半小时公交车到动物园站,正门进去走不了多远,那家伙,十多只糯米糍圆子一字排开,毛茸茸胖乎乎可爱极了,那真是人间天堂……”卢恩旭一脸陶醉,转脸又沮丧道,“哪像现在,最近的熊猫宝宝在圣地亚哥,我见我的宝宝要跨越万水千山,谁能懂一个老父亲的心……”   江辞一阵恶寒,狠狠打了个冷颤。   “你把新公司建在圣地亚哥,不会就是为了方便你看熊猫吧?”   卢恩旭一脸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江辞无语地看着他。   他陪卢恩旭在熊猫馆“嘬嘬嘬”了一天,期间卢恩旭也没忘了鞭策他,用躲在假山边上睡觉的那只大熊猫指代江辞,希望他“站起来多吃竹子多运动”,知道他“不是懒惰成性只是韬光养晦”,相信他“一定能成为这个动物园的霸主”……   糯米糍团子挠挠屁股,闭着眼翻了个身。   江辞被吵的脑瓜子嗡嗡响,恨死了卢恩旭是个奋斗逼。   他答应卢恩旭再考虑一下跟他在圣地亚哥合作成立一家公司的建议。   回到洛杉矶的公寓时时间已经不早了,江辞冲了个澡,端着酒杯坐在沙发上。   窗外的夜黑的静谧,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远处的高楼偶尔闪烁几点灯光,熹微的不像一个繁华的大都市。   Bobby是个好孩子,从来不在这种时候乱吼乱叫,它只会像一团烤面包一样趴在江辞的脚边,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他的小腿。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江辞被吓了一跳。   酒气上头让他有种飘飘然的错觉,他迷迷糊糊地走去开门,看见拎着纸袋的宴云楼站在他面前。   江辞以为自己喝出了幻觉。   宴云楼穿了一身板正的灰色西装,隐隐有银色细丝线缠绕其中,英俊无双的面庞之上,金棕色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整个人华贵清隽像中世纪的欧洲绅士。   光看他这幅样子,谁能想象到他昨天知道江辞和卢恩旭睡在圣地亚哥时疯狗一样在走廊砰砰砸门。   “你回来了。”宴云楼对着他笑,语气很自然,像是日常招呼下班回家的另一半。   他摸了摸Bobby的小狗头,提起手上的袋子,对江辞说,“我买了水果和新鲜鱼片,要吃一点吗?哦,还给Bobby买了一些牛肉。”   Bobby认得他的气味,开心地在门口转来转去,对着他狂摇尾巴。   自己是不是拒绝过他?江辞甚至怀疑了,他扶着额头,半晌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语气实在称不上好,但宴云楼恍若未闻。   他花瓣一样的唇微微上翘,笑意似乎很温柔,但眼神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像是濒死的人攫取一点氧气,“哦,忘了跟你说,我刚买下了你隔壁的公寓,现在我们是邻居了。”   江辞酒气霎时醒了三分,眉头深深皱起来,“你是不是有病?”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洛杉矶一栋一百多平的公寓,价格在宴云楼看来应当也不算太贵,但本来就不是没人居住的房子,过户手续之类的也非常的麻烦,不过两天的时间,他竟然已经随随便便地住了进来。   他是真的不知道宴云楼想干什么。   他假死之前两人见的最后一面,宴云楼的态度他看的太清楚了,不是没有幻想过他对自己还有一点情意,但在那一刻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想法纯属是自欺欺人。   他是站在江千钰那一边的,若说对自己还有恨有怨,江辞把命都赔进去了,也该了结了。若是恼怒被欺骗了多年,大少爷的自尊心无法接受,江辞现在是一无所有一棵浮萍,大不了把他堵死狠揍一顿,就算是送他一颗子弹,他也懒得反抗。   可宴云楼笑脸相迎,小心翼翼。   真让人奇怪。   “你到底想干什么?”江辞说。   “我……”这个问题好像有些难以回答,宴云楼唇瓣微动,两只漂亮的金棕色眼珠暗淡下去。   但只是一瞬,很快他神情变得诚恳,语气郑重地说道,“江辞,我希望你过得好,我想要照顾你,想弥补我的过错……”   哦,江辞明白了。   宴云楼是个好人,甚至在某些方面是个道德感比普通人更高的好人,这点他一直都知道。当日江千钰被人绑架,宴云楼亲眼看见爆炸发生,以为他已经葬身火海,于是这几年间一直心有愧疚——江辞心里是这样猜测的。现下骤然与他相见,得知他其实并没有死,除了震惊之外,他想通过付出一点关心或者弥补一些物质,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其实就算他真死了,罪魁祸首也不是宴云楼,他顶多算是个从犯,跟化学实验中引起爆炸的催化剂一个功效。不过宴云楼心里可能不这样想,他会一桩桩一件件罗列他的过错,将江辞死亡的绝大部分因素归罪于自己——这就是道德感高的人的内耗之处。说白了这其实跟爱情或者友情都纯然无关,宴云楼有这样的反应单纯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意识到这一点,江辞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他麻木地看着宴云楼漂亮的嘴唇一张一合,听见他继续说,“……几年前的事,你既然那么做,肯定有你的原因,你不想说我就不会再问,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忍受跟你保持距离……不能见你,不能碰你,我一分钟都无法忍耐。江辞,让我照顾你吧,能不能……重新考虑一下我?”   ?江辞的脑袋里冒出了一排问号。   他了解宴云楼,所以能理解他或可存有的歉疚感,但这应当到不了让他以身相许的程度。多年前他们关系尚好的时候,他也并没有说出过这样的话,重逢之后,江辞明显变了样子,对他态度算是很差,整个人也戾气缠身,他不信宴云楼看不出。况且重新考虑是什么意思?过去都是他追在宴云楼身后跑,哪里有轮到他做决定的时候?他现在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在任何感情关系里都是巨大麻烦,即便是这样……他也想要照顾他?   酒精在体内叫嚣,江辞怀疑自己已经醉了,或者堕入了什么无端梦境,分开之后的这么多年里,即使是做梦,他也没梦过宴云楼说出这样的“真情自白”。   但是太晚了,不论他为什么改变,也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江辞都不在乎了,他只想平静地度过下半生,与前尘旧事再没有一丝瓜葛。   于是江辞说,“可是我不想再看到你,如果你非要碍眼,那就是在逼我走。”   宴云楼愣了一下,立刻变得慌乱起来,“江辞,你别这样……”他话说的急切,甚至有些颠三倒四了,“我没有一点要逼你的意思,我知道是我做的不够好,不,不是不好,是很差。我过去在……在很多事上对你有失公允,虽然是你的男朋友,但却并没有完全真心实意地对待你,做事也太过幼稚冲动,所以一直在伤害你……”   “宴云楼,”江辞打断他,他的脸上还带着熏然的酒气,声音却清醒地泛着冷光,“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在乎了,我只希望你离我远一点,当作没有在这里遇见我,可以吗?”   “江辞……”   “还有,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们从没在一起过。”他说完,再也不看对方惨痛的脸庞,径自退了一步将门合上。   宴云楼以为这是一句隔空回应,很多年前,他发脾气时也曾违心地这样讲过,他仍记得那一刻江辞脸上勉强的赔笑,简直如同凄厉的鞭子一样,在每一个深夜抽打在他心上。   原来他当时是这样的心情。   但这确实是一种冤枉,江辞尽力忘却前尘往事,所述只是一桩事实。   “江辞,嘶……”宴云楼见他要关门,心里慌乱不已。他只知道不能让江辞从自己眼前消失,其他的什么也顾不上了,竟然直直地伸手去挡。   Bobby着急地大叫两声。   被门挤过的手指很快变得青紫,指尖迅速染上淤血,然而江辞看都不看一眼,只把门一甩,抱着手臂盯住宴云楼的眼睛。   身体疼痛难忍,但也比不过心里的痛。   他的疏离太过明显,宴云楼突然觉得眼眶发涩,有湿淋淋的水雾极速上涌。   但是他忍住了。   宴云楼努力微笑了一下,将手上的袋子递给江辞,“东西是特意给你带的,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江辞面无表情,拒绝的意图很明显。   宴云楼蹲下身,将袋子递给Bobby,小金毛很上道地叼在了嘴里,黑黝黝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嗅嗅他受伤的手指却不敢舔。   他笑了一下,摸了摸Bobby的头,语气很温和地对江辞说,“你不开心,我们就先不说了。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还有,晚上不要喝太多酒了,不然明天会头痛的。”   大概是知道江辞不会有回应,他没有再纠缠,轻声说了句“晚安”,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第64章   宴云楼劝他不要喝太多酒,但江辞当然不会听他的。他重新退回到沙发上,将酒瓶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窗外的夜浓稠的像是永远不会散去,黑暗渐渐以合围之势向他包裹过来。一些不断冲撞的念头涌上心来,让他感觉心烦意乱。   好在还有酒精,这是他的灵丹妙药,饮过一杯再来一杯,一切都在酒精的侵蚀下逐渐稀薄,最终变成一片雪地一般的洁白。   第二天一早,江辞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Bobby“哒哒哒”地在玄关和卧室来回跑,小狗牙咬住江辞的裤脚叫他起床。   宿醉带来的头痛非常熟悉,像是有一把重锤在大阳穴上敲击。江辞经营酒吧,总是昼伏夜出,因此乍一看到窗外高照的太阳时还有些不适应。   他骂了一声,捏着额头去开门。   门外站着西装革履的宴云楼,倜傥英俊,神采奕奕,挺拔的像一棵冬日的雪松。即使是极力告诫过自己,江辞依然很难不被他的皮相吸引,这与爱恨都无甚关联,只是源于人类对美天生的欣赏。   他好像比五年前长高了一些,头顶勉强被框在门框内,宽且平直的肩膀,白色衬衣包裹住饱满的胸膛,被名牌腰带勒住的窄腰下是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将公寓的走廊衬的如同时装周的T台一般。   没有人能不对宴云楼着迷,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像希腊神话里的阿佛洛狄忒——虽然江辞深知两人已经形同陌路,但这也并不耽误他欣赏眼前的男色。   他的脸庞非常白皙干净,轮廓却比过去更加深邃立体,没有一处、没有一处是不完美的,简直像是大师手下最负盛名的传世雕塑。江辞的目光顺着他的领口划过他花瓣一般的粉唇,高挺笔直的鼻梁,还有那双眼睛,深棕色的瞳仁,形状美好的双眼皮褶皱,扇子一般浓密的睫毛,如同漩涡一样危险且迷人。   现在这双眼睛露出一点急躁的情绪,勾人的粉唇一张一合:“这么早打扰你,抱歉,江辞,但是我的车在停车场被人砸坏了,我现在需要去跟合作方签合同,所以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借你的车用一下吗?”   他说了一个地点,坐落在半山腰的富人区,离公寓二十几公里的路程,确实需要开车前往——原来这就是他到洛杉矶来的目的,中盛的生意已经做到了美国,真是不得了。   江辞还沉浸在起床气里,脑子有点乱糟糟的,但是他也做过生意,深知做生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没必要因为这样的小事在最后一步憾而折戟。   他无意为难宴云楼,从玄关处的柜子上拿起车钥匙扔给他,“车停在楼下停车场中间那一排,一辆黑色福特……”   他抓了一下头发,对宴云楼说,“我的车后视镜有点毛病……算了,我带你下去。”   他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当作睡衣,下面套了一件棉质的黑色长裤,宴云楼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比过去明显消瘦的背影,“不穿一件外套吗?早晨温度还是有些低的。”   “不用。”江辞语气冷淡。   宴云楼脱下自己身上的高定西装,往江辞身上披——江辞看见他被门板夹的青紫的手指,草草包了一个聊胜于无的创可贴。   “我说了不用!”江辞猛地一挡,不耐烦极了。   宴云楼露出有些伤心的神情,嘴唇不知所措地紧抿着,但江辞全当看不见,径自按了电梯下楼。   虽然出公寓门的时候差点儿被冷风吹的打了个趔趄,但江辞仍然努力挺直了腰板,咬着牙往停车场走。   随即他感觉到宴云楼加快了步伐,他很自然地走到了江辞前面,像是有了一堵肉墙,冷风一下被挡住了。   他们在停车场里见到了宴云楼被砸烂的卡宴,落地三百多万的新车,四个车窗全部被砸碎了,玻璃散落了一地。   宴云楼说,“联系了修理厂让他们来拖车,但是我时间来不及了。”   江辞顺着车窗往里看了看,皱着眉头说,“你车里是不是留什么东西了?”   “嗯?”   “洛杉矶的治安不比国内,附近砸车盗窃的特别多,一个空水瓶都不要留在车里。”   江辞在洛杉矶的停车场上了两年夜班,见过无数面目全非的豪车,报警的结果几乎都是不了了之。   “这是我车,”江辞带着宴云楼找到一辆半新不旧的黑色福特,把后视镜手动掰出来调整好角度,“车钥匙先放你那儿吧,我不着急用。”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宴云楼语气很诚恳。   江辞嗤笑一声,没说什么,也没再看他一眼,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宴云楼站在他身后,几次开口想叫住他,但却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好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当天晚上,公寓的门被人敲响的时候才过了八点。   Bobby听见声音扒着门扑腾,江辞披了一件外套去开门,门外站着有些匆忙的宴云楼。   他还穿着早上的那套西装,卸掉领带解了两颗珍珠纽扣,胸前的衬衫随着心跳的剧烈起伏露出一小片肌肤,连额前金棕色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   他好像很着急,手臂横亘在门框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牢了江辞,像饥饿的狼盯着他的猎物。   “滚。”江辞挡在门口,表情非常冷峻。   宴云楼脸色也冷,气压比他还低,“打扰了你的好事是吧?恼羞成怒了?”   “你他妈还有脸说?!”江辞气极反笑,“你从我门口装个摄像头是什么意思?老子他妈是你的犯人?”   他今天晚上约了个朋友到家里来,开门时那男孩站在门口,正盯着头顶上一个黑黢黢的镜头看。   那摄像头安在江辞跟宴云楼家两扇门的中间,蓝红两色的灯光闪烁着,有种隐秘的诡异感。   可能已经被安装了几天,但是江辞每日早出晚归,楼道里又光线昏暗,所以一直没有发觉。   顿时有一把火从胸口烧到了他天灵盖。   于是宴云楼透过屏幕看见的最后镜头,是江辞拿着一把防盗车锁狠狠朝他挥了过来。   两个人冷冷地对视,温度一下子降到冰点,空气中有一种凛冽的胶着——   直到他们被人出声打断。   男孩从卧室走出来,光着脚没穿鞋子,脚步慢腾腾的,“……hey,阿辞,这是你的朋友吗?”   “不,”江辞冷笑一声,“他是个变态。”   他们对话也是说中文,那男孩二十岁左右的样子,黑头发软软搭在额角,有点怯怯的,身材很清瘦,闽南人的口音。   他叫他阿辞?   宴云楼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凭什么叫得这么亲热,我都没有……我都没有叫过他阿辞。他的视线从男孩光裸的脚移到衣衫不整的领口,眼睛气的要冒火,像是被激怒的猛兽一样,随时预备着朝他狠狠扑过去!   “你赶紧滚蛋。”江辞欲伸手关门,被宴云楼强硬地挡住了。   “你让他走!”宴云楼大声说。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江辞火了,“有病治病,别他妈在我跟前撒野。”   下一刻,他看见宴云楼猛然红了眼眶。   那张脸简直雪一样白皙干净,因此红潮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金棕色的两只漂亮眼睛浮起一层水膜,浓密挺翘的睫毛微微发着抖……   这样泫然欲泣的一张美人脸,即便是再冷血的人都不会无动于衷,尤其是现在这美人粉唇轻启,声音也带着委屈的水汽,“江辞,你变了,你之前不会这样凶我的。”   他很少显露出这种柔软的、几乎像是示弱一般的姿态,江辞愣了一下。   但他的心肠好像仍是冷硬一块废铁,变了?江辞想,他当然变了,毕竟他已经死过一回,还有什么不能变?   “…那个,打扰一下,”小男生弱弱地举起手,他紧张地抿了抿唇,对江辞轻声说,“既然你有朋友在,那我今天就不打扰了。等有空的时候,”他顶着宴云楼冷酷的目光,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快要听不见了,“……有空的时候再说吧。”   江辞狠狠地瞪了宴云楼一眼。   半晌,他抓抓头发,无奈地叹了口气,“好,那改天再说,你回去路上小心一点。”   男孩点点头,抓上自己的衣服,蹬上帆布鞋,小心翼翼地绕过宴云楼,一溜烟儿跑走了。   “他是谁?”宴云楼红着眼睛,“他为什么在你家?” 第65章   “他是谁?”宴云楼红着眼睛,“他为什么在你家?”   “跟你有什么关系?”江辞不耐烦,“你赶紧滚,老子要关门了。”   “……对不起。”   他真生气了,宴云楼的态度反而软了下来,只是声音里仍然带着委屈的鼻音,如果他像Bobby一样长了尾巴,只怕这会儿也要低落地垂下来,“但是我真的很担心你,上次那个黑人没有得逞,我怕他不死心,会来骚扰你……”   “现在是你在骚扰我!”江辞打断他,他喝了点酒,格外没有耐性,“我现在有遇到危险吗?没有。那你敲我门干什么?别他妈装的冠冕堂皇!”   “……江辞,你为什么不能把我往好处想想?我是真的担心你,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你看这栋公寓楼,里面住的人鱼龙混杂,门口连物业和保安都没有,你的安全怎么保障?如果你再出事怎么办你让我怎么活?是,我看见那个男的进了你的门,我本来也想装没看见得了,我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管你?但是我真的忍受不了,我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呢,人已经不受控制地冲出来了……”   他用手搓了一下脸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用以平复起伏不定的心绪,“……不管怎么说,没向你打过招呼就擅自装了监控,惹你生气,是我不对。我做错了,希望你原谅。”   他言辞如此恳切,反倒让江辞愣了一下。   宴云楼的性格,说好听了是清高自傲,往难听里说是冷漠不近人情。   他长了这样难得的一张漂亮脸孔,再加上雄厚强大的家庭背景,从小被身边人捧在手心里,当成眼珠子似的宠爱着长大,自然好像是宇宙的中心一般,做什么都是对的。   让宴云楼说一句“我错了”,不知是什么人才有的待遇。   即便是前些年两人还好的时候,他们之间横亘着江千钰,也不是完全没有争执。有时候宴云楼说的话做的事,真的是让人伤心的狠了,许久许久都缓不过来。但他也从没有哪一次说过“错了”,江辞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还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巴巴地跑。   这么一想,江辞心里自嘲,我可真是贱骨头。   可他这贱骨头竟然也有这样一天,可见是风水轮流转。   江辞依然冷脸,“宴云楼,别再做这种事了。你要是嫌这里治安不好,洛杉矶豪宅众多,各式各样应有尽有,哪一栋都比你现在这栋强,我劝你将它处置了,尽早另谋他处。”   “我不是嫌弃这里,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宴云楼解释道,语气很坚决,“至于我,我只想待在你的身边,如果你在这里,那这里就是最好的。”   江辞头痛,还要再说,只是话还没说出口,突然有几片羽毛悠悠荡荡地冲到了两人眼前,这羽毛轻且潇洒,慢悠悠地向下飘落着,被楼道里的小风一吹,便又晃晃悠悠地升起来了。   莫名其妙,哪里来的羽毛?   两人皱眉盯着这几片羽毛,大脑都有一瞬间的空白。   然而这羽毛越来越多,混杂着小团的棉絮,自江辞身后的地板上打着转飘过来——   随即,宴云楼看见江辞脸色大变,怒吼了一声“Bobby”,连再骂他也顾不上了,一溜儿烟地转身朝卧室跑去。   宴云楼不明所以,但他很会趁人之危,连忙闪身进了门,跟着江辞冲进卧室——   整个卧室的地板上都是羽毛和棉花,窗户大开着,空中漂浮着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填充物,而可爱的小金毛Bobby叼着一片鹅黄色的布料,正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冲着江辞摇尾巴。   江辞两眼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刚才江辞的朋友到家里做客,给Bobby送来一只鹅黄黄脆生生的漂亮大狗窝,连带着几件冬天保暖的狗外套,个个轻盈舒适,很招狗喜欢。   就那么一个没注意!他就那么一个没注意——   现在只剩下了狗窝和外套残骸,罪魁祸首狗还装没事人儿似的朝他咧嘴巴。   “你!就说你!你还给我笑?”江辞指着狗鼻子,气不打一处来,“给我站好!嘴里的东西放下!严肃一点!”   小金毛哼唧一声,磨磨蹭蹭地松开嘴巴,把狗窝残骸撂下了。   江辞站在一片棉花地里抓狂,对着狗子疯狂输出十分钟,风把棉花吹得跟云彩一样,江辞就是被孙猴子气的火冒三丈的玉皇大帝。   宴云楼看看江辞再看看Bobby——训狗和训我也没啥区别,他有些郁闷地想。   狗子被赶去客厅面壁思过,江辞撂下狠话,“今天晚上别想吃晚饭!明天的零食也没有了!还有后天!大后天!”   他叉着腰喘匀了气,一回头,宴云楼拿着扫把和簸箕站在他身后,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大号垃圾袋,里面已经舀进去了半袋雪白的棉花。   见他回头,宴云楼手上拿着他的水杯,掀开了杯盖递给他,“骂累了吧?喝点水润润喉咙。”   江辞:……   宴云楼一定要留下来帮他打扫卫生,把地板上大片的棉花和羽毛装进垃圾袋,清扫衣柜、桌面和床头柜的顶端,更换床上用品,清理边角和缝隙,将地面重新拖过一遍,再用抹布把其他台面擦拭干净……卧室的面积并不算太大,但因为羽毛和棉絮都很轻盈,所以时常有刚清理完桌面,但立马又有羽毛沾到上面的情况,非常费时费力。   两人虽然同处一室,但只是手上的活儿不停,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交流。   宴云楼起了个话题,问Bobby有多大了,怎么想起养狗,它平时的吃喝,拆家的时候多不多,江辞有一句答一句,话说的也并不多。   江辞本人是不太喜欢做家务的,他只在做饭一事上有些经验,纯粹来源于过往的历练,但自他来到洛杉矶之后也懒得施展了。在他印象里,宴云楼家务做得多些,因为他有洁癖,对环境的要求很高。   五年前他们同居的时候,因为不习惯不熟悉的人进门,也担心一些隐私和安全问题,所以他们没有请固定的保洁。家务基本是宴云楼在做,洗碗洗衣,擦桌擦窗,扫地拖地,还有一些看起来细碎的小事,其实林林总总也并不轻松,但江辞从没有听他抱怨过什么。   那时他对江辞的唯一要求,是用过的东西要及时放回原位。   江辞自由散漫惯了,原本没有这个习惯,被他揪着耳朵说了几次,也就多了一些注意,至此两人在家务方面配合良好,很少为此发生矛盾。   现下也是,宴云楼将填充物收拾进垃圾袋,江辞把零散的棉絮和羽毛扫起来,宴云楼再跟在后面拖一遍地,两个人配合默契,所过之处焕然一新。   饶是如此,等到他们处理完烂摊子,也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   打扫卫生是一件十分耗费体力的活儿,江辞气喘吁吁地瘫坐在沙发上,累的指尖都不愿抬起来。   宴云楼接了杯水递给他。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江辞无论如何没法再对他恶语相向。   他“咳”了一声,微微朝宴云楼点了下头,“你也喝点水,杯子在柜子里。”   宴云楼的眼睛变得很亮,像Bobby想要好吃的或者期待被撸的时候,又圆又大的瞳仁亮晶晶的,像是藏了两颗璀璨的星星。   他笑着说了声“好”。   Bobby靠墙站着,面朝窗帘,不时狗狗祟祟地扭头看一眼江辞,像在观察他是不是还在生气。   这时候江辞就气沉丹田,大吼一声“站好!”   Bobby悚然一惊,“倏”的一声立马又把狗头扭回去了。   宴云楼在旁边看的好笑,趁江辞不注意摸了一把狗头,心里暗暗说,“好孩子,多亏了你,以后少不了你的肉吃!”   Bobby讨好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江辞没来得及跟Bobby怄气太久,因为他晚上没吃饭,没一会儿肚子就叽里咕噜地响了起来。   一人一狗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他——   江辞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宴云楼努力克制住声音里的笑意,“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   “不用了,你……”   他没等江辞拒绝,已经起身进了厨房。   “你上次尝过我做的三明治了,那个三明治虽然看起来简单,但是鳕鱼是用我的独家配方腌制过的,烤面包的时间也反复试过很多次。我现在可不是厨房杀手了,今天再给你展示一下我的手艺,我看看你冰箱里有什么……”宴云楼语气轻快,看起来仍然干劲十足。   冰箱打开,只有两盒超市冰柜里的腌制牛排。   为什么?江辞明明是素食者。   宴云楼沉默了一会儿,脑子里闪过很多危险的念头,让他觉得心里的猛兽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兀自平静了一会儿,强迫自己深深吸气再呼气,再开口时语气勉强和缓下来,不至于热血上头失去理智。   “江辞,”他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这已是难得的好氛围,不要再惹他不快,“你现在可以吃一点肉了是吗?”   江辞正弯腰在酒柜里拿酒,一瓶新的伏特加,拧开瓶盖,倒在酒杯里,冰块也不加,仰头一饮而尽。   他饮过了酒,才有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宴云楼心里的石头摇摇晃晃地降落。   他想了想,如果江辞仍然食素,却肯为别的什么人下厨,像过去对待他一样对待别人——那他恐怕真的会发疯。   出现在他家里的男孩子,在街边靠近去吻他的男孩子,他每一个都想问清楚,总有无数念头充斥他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撕扯他的心脏——可是他知道不能问,他没有张开嘴的权利。   作者有话说:   目前这几章是过渡章节,姐妹们不要着急,好玩的在后面,嘿嘿! 第66章   “我看冰箱里没什么可吃的了,”宴云楼在回家拿食材和叫超市快送之间只犹豫了一秒,很快说,“我下单一点食材,可能会多等一会儿,我先给你煎个牛排吃。”   江辞没有说话,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窝在窗边的沙发上,看着高楼外面的黑夜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宴云楼转身看了他几次,见他没有丝毫反应,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开口道,“这几次见你都在喝酒,还是少喝一点吧,对胃不好。刚才下单了一点水果,等会儿给你榨果汁喝好不好?”   江辞仰头喝酒,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宴云楼摸了摸鼻子。   他知道江辞原来就好酒,但也并不是无节制地喝。他那时候工作上的事情多,身家性命又时时刻刻别在裤腰带上,因此能够放肆痛饮的机会其实少得可怜。宴云楼觉得江辞喝过酒也很可爱,好像卸下了面具,别有一种风情,但他现在这种喝法,已经不能算是品酒了,简直像是灌水一样,宴云楼看着都心惊肉跳。   过了一会儿,牛排的香气渐渐飘散了出来,勾得人肚子里馋虫大动。   开放式的小厨房里黄油在滋滋地冒着烟,油烟机发出轻微的震动响声,有一种欢快世俗的喧嚣。   宴云楼低着头,小心地给牛排翻了个面,神情认真地如同在做世界上最要紧的事,头顶橘黄色的小灯照在他侧脸,将他的轮廓勾勒的愈发英俊深邃。   江辞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这个动作刚好被宴云楼看在眼里,他笑起来,好像非常非常开心似的,话里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是上扬的,“准备吃饭吧,盘子摆哪里,岛台还是茶几上?”   “就放这儿吧。”江辞走过来,坐在岛台前的椅子上。   他实在是饿得狠了,因此眼神里透露出一点自己也没发觉的期待来。   宴云楼把盘子放下,视线齐平的地方,江辞看见他昂贵整洁的白衬衣上被溅了几滴油,像是传世的雕塑蒙了尘,名贵的丝绸抽了丝,总之让人心里不舒服。   宴云楼却不在乎,自顾自洗了手,将挽起的袖口放下来,对江辞指了指洗手池边上的苹果:“我可以吃你一个苹果吗?”他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晚上没来得及吃饭,我也有点饿了。”   放了不知多久的苹果,缩水干皱到只有小孩子的拳头大小,表皮分布着一些小小的斑块。   江辞用下巴点了点盘子里的牛排,“不是有两块?”   宴云楼笑起来,摇摇头道,“我吃苹果就行。”   江辞不置可否,他余光看见宴云楼拿着水果刀的手,白到几乎透明的指尖,修长漂亮像白玉雕砌的艺术品。他执刀时不自觉地微微皱着眉头,低垂的睫毛像像幼鸟的细羽,掩盖住宝石珠子一般的金棕色眼瞳——江辞移开了视线。   两人在客厅昏黄的台灯下吃了一餐饭,没有什么紧张的气氛,好像也谈不上温馨,只是很平静,像是做一件日日都做的寻常事一样。这种感觉太过久违,也太让人怀念,几乎让宴云楼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好吃吗?”宴云楼看他风卷残云地消灭了大半牛排,心里面有一点欣喜,又忍不住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些肯定。   自重逢以来,他已经得到了太多的拒绝,每次每次被江辞推开,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也深知这是自己罪有应得,但他仍然感到无法抑制地难过。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过去的江辞对他的优待,他曾经以为自己在他眼中会永远闪闪发亮。   可是宴云楼所承受的拒绝,不过也只短短几日而已,五年前一直被他否定的江辞,抱着被舍弃的心独自漂泊在异国他乡的江辞,这么多年来心上的茧何止千百层,他是怎么坚持到今天的,他想也不敢想。   江辞含糊地应了一声。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吃素的?”宴云楼眨眨眼睛,努力把那种落泪的冲动憋回去。   他想更多地了解一点现在的江辞,重逢之后他总觉得心里很忐忑,江辞显而易见地变成了全然不同的人,让他有一种陌生且难以捉摸的无力感。   “前几年。”   他们分开已经五年,前几年是哪一年,因为什么原因什么契机,他好像也并不想多说。   “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习惯呢?”   “……忘了。”江辞说。   其实宴云楼知道他不是忘了,他只是不愿意说,不愿意跟他说。   他猜测可能是远离了过去那种充斥着血腥和暴力的生活,所以看到动物的身体组织时所引起的心理创伤渐渐淡去,在时间的神奇力量下终于勉强痊愈。   他真的变了太多了,过去的江辞是一柄宝剑,出鞘时锋芒毕露,却也懂得如何藏拙,他曾经是宴云楼见过的最肆意潇洒的人,人格魅力和工作能力都极其出众,总是有无尽的热情和精力,好像不会被任何困难打倒。   现在的江辞……他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生活在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经营着城市里最醉生梦死的酒吧,却活得像无人区一片离群索居的云,在漆黑阴沉的天幕下永恒地流浪。   他才26岁,身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可能才刚刚走出校园,开始一份稳定而晋升缓慢的工作,生活中最大的苦闷是薪水太少或者和女朋友吵了架。江辞的26岁却长的好像过完了几个百年,他见惯了很多生死,家人的离心,爱人的背弃,那些尔虞我诈和刀光剑影占据了忙碌而疲倦的前半生,他以一种全然放纵的姿态闭上眼睛沉溺下去,只等着岁月自然的流逝,在某天结束这一切。   说心里完全没有芥蒂是假的。找到他之后再往前看五年前的那个雪夜,要说他是从爆炸中侥幸逃脱,无论如何也太过牵强。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连同后续参与救援的向南,一起策划了这场“假死”。   可是当年他为什么要离开,竟然不惜以假死这种决绝的方式,为什么连他、连他也不肯透露半点消息……午夜梦回也总是会回想,江辞是真的有那么喜欢过他吗?是不是跟他浓情蜜意的时候也在预备着随时脱身呢?不然为什么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呢?为什么对他连一点点的交代都不肯给呢?   他也想过他是有苦衷的,了不得的仇家惹不起的人,或者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又或者,只是厌倦了这一切,想要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重新开始。无论是什么样的选择,宴云楼都会全力支持,绝不会阻挠他的。但是他没有告诉他,这就说明,江辞厌倦的人,也包括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好,甚至是很差,连江辞最终离开的那天也说了绝情的话,伤害了他的心,但是……但是江辞那么喜欢他,之前也一直无条件地包容他,为什么他就不能一直像那样对他好呢?为什么他会舍得狠心丢下他?难道他以为他就不会难过吗?   他就这样突然地抽身而退,将所有铭心刻骨的回忆都带走,只留下他行尸走肉一般留在这个世上——而最可怕的是,宴云楼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   他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给过他一次,就已经抱定了诀别的心,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宴云楼起身,将垃圾袋打包收好,背对着江辞揉了揉眼睛。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宴云楼知道,如果他不主动说话,江辞是一句话不会同他讲的,过去那么爱跟他讲话的人,可以不眠不休聊一整夜的人,看见他就止不住笑意的人,终究也走到了相顾无言的时候。   “还行。”江辞说。   可是他明显的消瘦,疲倦,肢体迟缓。连宴云楼都能感觉到的事情,他就不信江辞自己却意识不到。   “你是当时……一开始就来了洛杉矶吗?”   “你不是调查过我了?”江辞的声音非常平静。   “我……”宴云楼一时语塞。   “是,我是调查过你。我这几年一直在找你,我知道你不可能死的,你不是这么轻易就会放弃生命的人,虽然他们都说你死了,江家发了讣告,他们还给我看你被炸成碎片的肢体组织……”宴云楼闭了一下眼睛,脸上有微微抽搐的痛苦神色。   “……前一段时间,有人说在洛杉矶见过你,所以我才来了这里。”   江辞在心里笑了一下,难道他早上签的合同是天上掉的馅饼,不需要任何准备、沟通、谈判,只等他一落地就交到了他的手上。   “我拜托了当地的朋友帮我收集你的消息,但是有用的信息很少,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平时靠什么营生,交往些什么朋友,有没有生过病,爱去哪家餐厅……我都不太清楚。我希望你这几年过得好一点,我也想知道如果你有什么不如意的话,我要怎么才能帮到你。你这些年……有了一些变化,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更了解你一些,所以我心里很不安……”宴云楼的声音变得很低,似乎藏着一些很深的叹息。   他说的情深意切,但江辞好像没听见,“你的合同签完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国?”他将盘子里的牛排吃完了,拿起纸巾擦了擦嘴。   “我……”宴云楼顿了一下,“我明天早上要回去一趟,安排一下工作,但是我很快会再回来的。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需要我带回来的,可以跟我说。”   江辞嗤笑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但是门铃突然响了,宴云楼很自然地起身道,“应该是我叫的超市外送到了。”   他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提着超市塑料袋的王秘书。   “谢谢,这是小费。”   虽然心里对活生生的江辞非常好奇,但王秘书仍然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礼貌地向宴云楼道谢离开。   宴云楼用送来的食材清炒了一盘扁豆,一盘烟熏三文鱼,半成品的煎香肠,还榨了一杯蔬菜水果汁端给江辞,这比煎牛排要复杂一些,但他确实像他说的一样,做的有模有样的。   作为一个享受过快递和外卖便捷的老中人,江辞盯着超市的塑料袋,主动问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这家超市有外送吗?”   “嗯……”宴云楼纠结了一下。   他知道如果实话实说,凭江辞敏锐的洞察力,一定会察觉出异样。可是宴云楼不想再对他说违心的话,也决心不再做一点可能会让他误会的事,他们之间的裂隙已经足够深,再经不起一点谎言和欺骗。   “其实这些是让我助理来送的,我可以联系一下公司驻洛杉矶的员工,如果你需要帮忙,可以直接找他们。”   “不用了,”江辞很快拒绝,“我就是问问。”   中盛在这里有助理,有分公司,还有众多员工,他不明白宴云楼还有什么必要早起同他借车。   宴云楼执意给他留下电话号码,“上面这个是我在美国使用的号码,回国以后你可以打这个号码,跟原来是一样的,我没有换过。下面这个是洛杉矶分公司经理的号码,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找他。”   纸条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没有动,宴云楼洗好了碗,磨磨蹭蹭地用纸巾擦干了放回碗柜里,转头一看,江辞又重新窝回沙发上喝酒去了。   他喝酒的时候非常安静,眼神无意识地在窗外放空,像是无人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于亘古的孤独和萧瑟中漂泊,并将无尽地漂泊下去。   宴云楼有一种冲动,想问问他现在在想什么,但他心里却知道,江辞现在并不希望有人打扰。   于是他靠在橱柜上,长久地望向江辞的脸,像快要渴死的人望向永恒的绿洲,像黑夜中独行的人看见第一缕阳光,像他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奢望的那样,望向江辞的脸。   直到江辞放下酒杯,摸了摸Bobby的狗头。   狗子于是乐颠颠地跑过来又窝在江辞腿边。   Bobby年纪还小,时常会调皮捣蛋,江辞每次都表现得很凶,但其实没有真的对它生过气。   曾经他身边有很多心思各异的人,亲人、恋人、朋友……来来往往,不绝如缕。可是他活了这些年,经历过很多事情,到了现在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这一条狗是真正属于他的,它完全地依赖他,也真心的对待他——他们相依为命。   至于宴云楼,他原本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会属于自己,自己也将永远属于他,但五年前他已经参透了,他这种想法真是错得离谱。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其实他和宴云楼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中盛集团的分公司开到了美国,看他一副成功人士做派,想也是多么的辉煌夺目,志得意满。而他江辞在洛杉矶破烂的边缘开几家无名无姓的小酒吧,每日昼伏夜出像个羞于见人的老鼠,蜗居在百十平的公寓里只知道吸烟喝酒。   如果不是宴云楼纠缠不放,世界如此广阔盛大,他们泾渭分明,根本不会有一丝交集。   一切早已与五年前截然不同。   可是现在宴云楼待在他逼仄狭窄的厨房,手上拿着秘书带来的半截厨房用纸,认真仔细地擦拭他的桌台和碗筷,暗淡壁灯下他艳丽辉煌的脸竟然有一种平静的满足感。   江辞的视线落在宴云楼身上,带着显而易见地困惑。   宴云楼读懂了,那目光的意思清清楚楚,“你怎么还不走?”   “我给你熬点解酒汤吧,”宴云楼连忙说,“睡觉之前喝一点,不然明早醒来要头痛。”   江辞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抬手指了指大门,“你走吧。”   “我煮碗汤用不了多久的,江辞,你……”   “出去,不要让我再说一遍了,”江辞有点头痛似的扶住额头,“谢谢你帮我做事,但是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转身往卧室走,腰背微微向前倾,肩膀非常僵硬,双腿有些不明显的抖,行走间甚至需要扶靠墙壁。   小金毛跟在他身后,像卫兵一样将身子挺得直直的,仰着脑袋用鼻尖拱拱他的腿。   “江辞……”   “还有,”江辞没有再转头看他,但声音却非常清晰地传过来,“无论你现在有多富有,也不可以随便砸掉一辆车,以后不要这样了。”   宴云楼愣住了。   他看着江辞关上了卧室的门。 第67章   第二天江辞醒来时,宴云楼已经走了。   客厅被收拾的井井有条,厨房里碗筷涮洗干净,整齐摆放在碗柜里,桌面上没喝完的酒瓶被归在酒柜里,连垃圾都被清理带走。   江辞出门去找卢恩旭,直截了当地说,“圣地亚哥那个公司,我跟你一起做。”   卢恩旭大为震惊,两条浓眉毛皱在一起,勇敢地表达疑惑,“你被夺舍了?”   江辞阴测测地咬后槽牙,“不做算了。”   卢恩旭连忙说,“唉别别别,你来,你来我可开心,我心里有底了不是,咱俩一起肯定……水到渠成,那个……马到成功。我就是、就是有点好奇,你是怎么想通了的。”   江辞说,“我想换个房子。”   “啊?”卢恩旭张大嘴巴,“为什么突然想换房子了?之前说让你带着Bobhy去住我那套别墅,你不是不乐意吗?”   江辞嫌他多嘴多舌,“又想换了。”   “那你搬到我那儿去住?还是你有看中的房子了?”   “不用,我自己买。”   “你着急吗?着急的话我可以借你钱,你还不还都行。”   “把现在这套公寓卖掉,再加上存款,够在市中心换一套新公寓。但如果要给Bobby大一点的地方撒欢儿,最好是买个带院子的独栋,位置远一点也可以,最好是安保好些的地方,你如果认识靠谱的房产中介可以给我推荐一下。”   “行啊,”卢恩旭说,“那等你有空的时候咱去看看房。我跟你说,现在做新能源真的是好时机,绝对稳赚不赔,我看最多三个月,你新房子的钱就挣出来了。”   江辞当然也知道这点,之前不愿意做无非是因为懒得折腾,他没有什么太大的物欲,也不再有过去的野心,只要能够安稳度日,他就没有什么其他的要求。   直到宴云楼强硬地介入了他的生活。   他想多挣一点钱,找个安全一点的大房子,或者直接搬到其他城市去,继续过过去几年的那种生活。   答应卢恩旭不是盲目的决定,他虽然已经离开商场很久,但认真做一做功课,当然知道卢恩旭并没有骗他,这是一个绝佳的入局机会。   卢恩旭其实这些年过的也不是太好,他没有母族依仗,又有众多兄弟,因此在他父亲眼里一直不被重视。   他这些年吃过一些苦,受过一些罪,用多年积攒下来的金钱和人脉,最终才拿到了这一张入局的门票,这是他除了脏事和杂事之外第一次有机会进入这个新世界,就像五年之前的江辞一样。   直到两人坐在韩料店里,卢恩旭仍在跟他畅想公司做大做强后的美好未来。这家韩料店是一对老夫妇开的,老妇人是陪卢恩旭从韩国过来的奶妈,对他如对待自己的亲身儿子一般。卢恩旭认祖归宗以后,为了两人的安全着想,并没有让他们跟在自己身边,而是在韩国城帮他们开了一家饭店。   晚上刚落过一点雨,窗外韩餐店的霓虹灯沾了一点水汽,连绚丽的灯火也变得朦胧起来。   店里的招牌美食是各种碳烤海鲜,两人点了几瓶烧酒,在饭店的角落里烤生蚝吃。烟雾升起来的时候白蒙蒙一片,烘得人两边脸颊都染上红云,身上暖和极了。   吃到一半的时候进来个年轻男人,卢恩旭一招手,“阿凡,你今天在呀?”   阿凡就是前两天在江辞家里被宴云楼逮住的台湾男孩,他其实家庭条件不错,但因为出柜被父母停了信用卡,所以被江辞介绍到店里来打工。   他有一点不很严重的社交障碍,所以只能在后厨做点备菜整理的活儿,好在他踏实肯干,并没有小少爷的通病,所以跟大家相处的很和谐。   “阿辞,旭哥。”阿凡乖乖的叫人。他长得显小,又一直在读书,身上透出一种单纯稚嫩的感觉,但其实他年纪跟两人差不多大,所以江辞从不让他叫哥,只有卢恩旭这个厚脸皮的整天笑嘻嘻地占他便宜。   阿凡上大学的时候被学校里的白人同学霸凌,被堵在酒吧后门的墙角上勒索钱财,还脱他的衣服拍照片,把他打的浑身都是伤。   后来有一天被江辞看见了,他把霸凌者狠狠揍了一顿,将他们鼻青脸肿趴在地上哀求的样子拍了视频,告诉他们如果再欺负别人就把他们的照片发到学校论坛里面去。   以恶制恶的方法,上不了台面,但好在很有效。   阿凡那时候还没被停掉信用卡,第二天买了很贵的礼物去答谢江辞,江辞不肯收,他就风雨无阻每天都去,去了也不怎么说话,就等在江辞办公室门口,见他出来就把礼物往前一递,怯生生地说“谢谢你帮我”。   Alcoholism里鱼龙混杂,阿凡被人占过几次便宜,江辞嫌他碍事,不准他再来。但是这小子是江辞此生除了自己之外见过最轴的人,他没有办法,只能收下礼物。过了几天想起来,拆开礼物盒一看,表盘一个金灿灿小王冠。   江辞眼前一黑,傻小子,这种行事作风,人家不勒索你勒索谁?   他想把礼物还回去,但却又很久没见过阿凡。   后来有一次卢恩旭拜托江辞去学校里接他妹妹,他站在学校街心公园等人,正看见一个班的学生在写生。   阿凡坐在很靠后的位置,视野被挡的严实,有个学生踢踢踏踏地走过来,自顾自地从阿凡地上的颜料盒里拿了几罐颜料,临走的时候还踢了一脚他的画架。   阿凡不敢制止,头低到胸前,自己要用颜料的时候只能等,但其实他也知道那个人不会把颜料还回来了,而他也绝对没有把颜料要回来的勇气。   陆陆续续又有几个学生找他来拿颜料,个个趾高气扬,耀武扬威,拿东西不说,还以欺负他为乐,不是踢他一脚就是揪他头发,江辞看得牙痒痒。   “嘿,把东西放下。”江辞溜达着走过去,钳住男人的手,语气懒洋洋的。   男人挣扎的力气无异于小猫乱扑,江辞反手把他胳膊扭到背后,身子压下去重复一遍,语气阴冷残酷,“把东西放下。”   “你是什么人?你管什么闲事?!”   江辞冷笑一声,“你这种杂碎,我见一次管一次。”   男人痛的嗷嗷直叫,“我只是向他借、借东西。”   “借东西要说什么?”   “谢、谢谢。”男人结结巴巴。   江辞气笑了,“人家同意借你了吗你就谢谢。”   “我、我能借用一下你的颜料吗?”男人龇牙咧嘴地抬起脸对阿凡说。   “你说不能,”江辞冷着脸教阿凡说话,“说!”   阿凡小小声鹦鹉学舌,“对不起,不、不能。”   “小子,”江辞狠狠勒他脖子,“不问自取就是偷,你这种行径就是抢,你以后最好别再欺负人,不然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听见了吗?”   四周鸦雀无声,只有男人的喘不过气的呜咽声格外凄惨。   江辞把男人搡开,后退几步站在阿凡身后,语气意有所指,“画吧,我给你看着。”   他一直站到写生课结束,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阿凡,说以后受到欺负就来找他。   两人慢慢多了一点接触,他意识到阿凡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性格缺陷,他只是内向、胆怯、还有一点性别认知障碍,这导致他时常会做出一些女性化的举动。   后来他把阿凡介绍到韩餐店去打工,店老板夫妇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平时又有他时常去照顾,他希望在这种环境下他能够积极适应,最大限度地融入社会。   阿凡当江辞是亲哥哥,他和卢恩旭还不一样,卢恩旭对江辞的好多少带点“为我所用”的底色,阿凡则是完全没有私心地对他好,全身心地信任他,百分百地依赖他。   他快要毕业了,上次去江辞家里,就是想跟他讨论一下毕业后的问题。没想到被宴云楼搅黄了。   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店里的人渐渐少了,阿凡坐下来跟江辞他们一起吃了一点东西。他不喝酒,用毛刷在烧烤架上刷了一点橄榄油,拿烧烤夹将生食分拣翻面,再将烤好的海鲜和肉夹到江辞盘子里去。   这种时候卢恩旭就瞎嚷嚷,谴责阿凡偏心眼,心里只有江辞一个人。   阿凡也并不反驳,只是低垂着眼睛,微微抿着唇笑,再给江辞的调料碟里加一点海盐粒和柠檬汁。   然后卢恩旭就会狠狠挨江辞一脚,被他骂说吃饭也堵不上你的狗嘴。   两个人又热火朝天的拌起嘴来。   吃完饭江辞送阿凡回家,半路值班经理打来电话,说Alcoholism有事需要他处理,江辞先转弯去了一趟酒吧。   还没进门已经听见酒瓶四分五裂的声音,当值的酒吧经理窜到江辞身边,声音急的有点结巴,“半、半个小时前来的,话没说两句就开始砸,像是寻仇来的。”   酒吧里的人散了个干净,六七个穿黑衣服的高壮男人,看身形很明显是练家子。   江辞叹了口气,屋漏偏逢连夜雨,店里砸成这个样子,要重新装修不知还要花多少钱。   “给我店砸成这个样儿,总该给个说法吧?”江辞掏掏耳朵,“谁派来的?什么目的?”   “终于到了,”那黑衣男比江辞还高一个头,眼睛放在天上的白人,没说话先轻蔑地哼笑一声,“说法?我想砸就砸了,你能怎么办?”   “哦,想砸就砸。”江辞点点头,走得近了些,猛然掀起旁边的椅子砸在男人头上。   作者有话说:   来看从良小江打人 第68章   “哦,想砸就砸。”江辞点点头,走得近了些,猛然掀起旁边的椅子砸在男人头上。   “艹!”血顺着额角流下来,大脑瞬间开始发晕,男人捂着额头大骂一声,“你他妈敢打我?人呢?来人,把他给我卸了!”   黑衣人迅速朝江辞围拢过来。   这六七个人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功夫,下手非常狠辣,每招都冲着要害,完全是不计后果的打法。   要是江辞仍处于巅峰状态,那或许尚可与他们一战,但他这些年的身体被伤病和烟酒蚕食大半,抛开技法是多年练就的肌肉记忆,在危急时刻还能吓唬一下门外汉,一旦遇到这种练家子,确实很难占据上风。   江辞余光看到值班经理哆哆嗦嗦地躲在被掀翻的沙发后面,捂着嘴对着电话嘀咕些什么。   没傻透,江辞想,还知道通知卢恩旭。   他一人对付围攻上来的打手,渐渐变得有些左支右绌,心深深地沉了下去,脑海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知道他们大概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必须要速战速决。   找准时机,躲过一个迎面而来的酒瓶子,江辞一腿踹在对面男人的小腹上。   他转头拾起一个酒瓶摔在桌子上,将带把的玻璃碴子抵在男人脖子上,“好了,我们可以聊聊了。”   黑衣男人破口大骂。   “嘘,嘘,”碎玻璃在颈部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江辞把黑衣男人挡在身前,眼睛盯着面前踌躇不前的一群打手,“我现在从这里划一下,不必等到救护车赶来,你就会如同被放干了血的牛羊,变成一具苍白干瘪的尸体。所以,不要逼我这样做,虽然我的手很快,但是感受血液一点一滴流尽的滋味并不好受,相信我。”   黑衣男人心脏颤得厉害,勉强镇定下来,“说出你的条件,不要冲动。”   “把枪放下,让你的人出去,我们单独聊聊。”   “不行!那样我岂不是任你宰割……”   “嘘,”江辞来之前喝多了酒,又变得不耐烦起来,“你现在没资格说不。”   打手退到已经破烂不堪的店外去,江辞挟持黑衣男人走到石柱后面,稍稍松动了一下僵硬的后背,“我问你问题,你回答是或不是就行。”   “你们是桑德尔迪伦派来的?”他箍在黑衣男人颈部的手臂收紧三分,“说话!”   “……是!”黑衣男人咬牙切齿。   “他派你们来干什么?干掉我?应该不是……不然放冷枪就够了,”江辞“啧”了一声,“阵仗这么大,是想活捉我,然后逼卢恩旭就范?……你老板要争公司的经营权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只负责做事,他不会把这些告诉我!”   “手机给我,”江辞命令道,“我要跟你老板通话。”   他将手机从黑衣男人的口袋里抓出来,手臂用力勒紧他的脖子,谨慎地注意他的动作。   然而那黑衣男人全然不动,仿佛真的怕他手一抖送他去见阎王。   江辞分了一点神去打开通讯录,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那黑衣男人找准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手缩进了西装袖管,指尖一点——   右臂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仿佛被沿着血管注射一剂麻醉针,江辞头脑发昏神经麻痹,被黑衣男人一脚踢在小腹上。   后背猛然撞到石柱,五脏六腑搅成一团,整个人顿时痛的眼前发黑。   江辞的耐药性比普通人强上百倍,后背的痛又犹如针扎油煎,令他禁不住骨骼僵直,肌肉痉挛。却见那黑衣男人已经气急了眼,抓起刚才被收缴的枪对准了江辞。   其实江辞是能够躲开的,但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晃了神,他记起死亡来临的滋味,好像痛苦只有短暂的一瞬,反倒是错失死亡的痛苦会更加深刻而长久。   只是这一晃神的功夫,他看见那黑衣男人扣动了扳机,子弹呼啸而来——   “江辞!——”   电光火石之间,他听见有人在叫他,但却又犹豫是自己的幻听。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在这种危急的时刻赶到他的身边,还有谁会这样惊恐不安地呼唤他,还有谁会……不要命的为他挡一颗子弹。   ……好像是有过的。   好像是有过的,但已经随他坠入火海,此生永不愿再忆起。   宴云楼见到江辞的时候,他站在一片光怪陆离的废墟中,直挺挺的,目光毫无焦距,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完全自我放逐的空白,像是在等待子弹射入胸膛的那一瞬间。   宴云楼抱紧了他。   冲击力让他们同时后退了两步,但宴云楼没有放开他,他的怀抱柔软,但无坚不摧,像包裹着珍珠的蚌壳。   江辞感到温热的血,蓬勃地溅上他的前胸。   似乎是怕惊到他,男人的声音很小,连痛吟都很轻微,“不要怕,江辞,”他说,“别害怕。”   作者有话说:   今天很短小,因为要把这一part写完,不要骂我宝宝们,最近很多人骂我,哭哭 第69章   “你不应该插手。”江辞开口道。   白炽灯的光亮到令人眩晕,两个人坐在看守所的长凳上,后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   “那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子弹打中?”   宴云楼心有余悸,猛然扭头去看江辞,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攥的死紧,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地爆出。   他左肩缠绕着纱布,血从纱布里渗出来,红得碍眼。   警察和救护车赶来的时候他已经流了很多血,现场看上去十分惨烈,像什么灭门惨案的现场。   担架已经抬了过来,但他不同意去医院治疗,执意要跟江辞一起去看守所接受问询。   江辞不说话了。   宴云楼手抖的厉害,心跳还没有平复下去,眼睛一闭就是手枪对准江辞的画面和雪夜里轰然爆炸的楼房交替播放。   他感到后怕,散落的残片,呼啸的子弹,江辞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心惊胆战。   “你为什么……最后的那一刻,你为什么不躲?你明明能躲开他的子弹?!”   “……太近了,躲不开。”   “不可能!江辞!难道我还不知道你?!你是不是……”话说出口是很艰难,但宴云楼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的声音很苦涩,带着明显的颤抖,“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躲?”   江辞闭上眼睛。   他经历过太多次死亡,越是在艰险的时候,他的求生意识就越发强烈。包括那个雪夜,给向南打电话之前,他也从没想过就这样认输,从此放弃掉自己的生命。   但是刚刚在酒吧里,晃神的那一个瞬间,他是真的觉得就这样死去也没什么不可以,唯一的遗憾是还没有给Bobby喂晚饭。   活着是还可以,但死也没什么不好。   他等待命运的审判,而宴云楼替他做了抉择,赌上了他自己的性命。   宴云楼步步紧逼,“江辞,到底为什么?我真的不懂……我不明白,当初发生了什么?你这些年为什么变了这么多?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你在哪里生活,从事什么职业,交什么朋友我都不在乎,我就想要你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好好活着。只是活着而已,对你来说就这么困难?你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行不行?还是你有那么恨我,非得这样报复我?江辞,你真的有这么恨我,要我他妈的亲眼看着你去死?……”   他这样激动,反而显得江辞冷静地有些残忍。   “亲眼看着我去死?”江辞说,“你不是已经看过一次了,难道还没有习惯吗?”   仿佛被人霎时打了一个闷棍,宴云楼胸口剧痛,神情一寸寸灰败下去。   “……你恨我,”过了许久,他颤抖的唇才终于能够发出声音,只是声音如此虚弱缥缈,像是濒死的人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我就知道,你是恨我的。”   他侧过身,目光中有一种死灰一般的惨败,脸上已是难以掩饰的绝望。   “对啊……”他哑声说,“你是应该恨我的。”   恨吗?江辞想,当然是恨的,却不是恨他让我死在了那个雪夜——我是贱命一条,原本死了也就死了。   可是我曾经那么爱他……真的,曾经那么爱他。   人人都说真心换真心,可为什么我的爱换来的是背叛?我曾经把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但他将这点希望全然打碎,告诉我不必再有留恋,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残忍。   因为先有的爱太刻骨铭心,所以恨也恨得不纯粹,到如今爱恨相抵,只余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凌晨的警局,两人心思各异,空气中是一片蛰人的死寂。   “宴先生。”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非常爽朗的中年男声,带一点澳洲口音的英语,“对不住,小孩子不懂事,一点误会,给你添麻烦了。”   来人是传说在洛杉矶呼风唤雨的黑道商人,宴云楼的合作对象,卢恩旭的便宜爹——Sander先生,他个头不高,面容慈祥,穿一套简单黑色运动装,外表与身份严重不相符。   他身边伴着个高个儿的年轻男人,金黄色头发,瘦削脸庞,目露凶光,脸上表情有些阴沉,这人江辞倒是见过,卢恩旭的二哥Dylan,是个极其凶狠的硬茬子。   宴云楼恍然回神。   他手指动了动,勉强站起来,装作有些意外的样子,拖着受伤的肩膀同他握手,“Sander先生您怎么在这里?我有点搞不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两位警官呢?”   江辞与Dylan冷冷对视,像两头互相呲牙的狼。   这件事的原委也不难猜测,Dylan眼红卢恩旭拿到了新公司,想绑架江辞勒索卢恩旭把它吐出来,所以他根本不在乎江辞是伤了还是残了,就算卢恩旭不答应这桩交易也无所谓,大不了弄死江辞,折掉卢恩旭左膀右臂,想来他后面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Sander先生关切地问候了宴云楼的伤势,“Dylan,你来,跟宴先生解释一下。”   “抱歉宴先生,确实是有些误会……”Dylan低着头解释,江辞听他话里漏洞百出,看来圆谎也是个技术活。不过这并不重要,他不需要编一个完美的故事,只要主动出来递一个台阶,这件事就可以在Sander和宴云楼的撮合下无风无浪的过去,成为永远加注在江辞身上的一层安全保险。   宴云楼睁着眼说瞎话,“……我的肩膀并不严重,不过我的朋友身上有好几处伤口,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他神情非常严肃,还隐约带着怒火,“而且那个酒吧是他非常用心经营的产业,现在店里面一片混乱,客人也受到了惊吓……”   他话还没说完,门口突然惊雷一样响起一阵喊声。   “江辞?!江辞!……”卢恩旭声音都变了调,炮弹一样风风火火地从大门冲进来, “江辞!江……”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父亲?二哥?你们怎么在这儿?”   “……”Dylan气得牙痒痒,只得又出来解释一遍,“一点小误会,不小心误伤了宴先生和他的朋友。”   “Robert,你们是认识的?”Sander先生笑的很和蔼,“这样很好,这位小先生,姓江是吧,今天多有得罪,你放心,等这边一结束,我们就去医院检查一下,你在医院里安心养伤,一切都交给我们,我保证等你养好了伤,对你不敬的人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而且你的酒吧会焕然一新,比之前还要漂亮。”   “Dylan,”他侧过脸来,“这件事你来负责,要替江先生把事办好,听到了?”   “是。Dylan在心里叫苦不迭。今天实在是点儿背,原本万无一失的绑架计划被人搅乱,他一直作壁上观的父亲也突然插手进来,这下新能源公司的归属问题基本尘埃落定,平白让Robert捡到了一个大便宜。而江辞暴走之后简直无人能挡,他最得力的手下还在医院生死不明,酒吧监控里的画面让他现在都心有余悸。   他抬起头来盯住宴云楼——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与此同时,江辞心里也十分清楚,如果今天宴云楼不在这里,想必这场突袭的结果会非常惨烈。   他非死即伤,Dylan占据主权,Sander坐山观虎斗,而卢恩旭很有可能会因此出局,自此他再想掌权,难如登天。   宴云楼的突然出现不仅捡回了他一条命,而且代表他在这场继承人之争中将筹码加注在了卢恩旭身上,Sander不得不做出“公正”的审判,暂时打压自讨苦吃的Dylan,给卢恩旭一点甜头,帮助他站稳脚跟……   江辞本来站在宴云楼身后,此时听见Sander表了态,也只能出来讲话,“我也没受什么伤,既然是误会,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他转头跟卢恩旭说话,“你怎么过来了?”   ……此时的卢恩旭,正在跟宴云楼大眼瞪小眼。   双方都是第一次见面,但知晓彼此已有多时。卢恩旭知道宴云楼更是早,早到江辞醉生梦死的几年前,他威力无穷,是旧疴陈疾,难以言喻的心病,江辞这么一个铁腕硬汉,竟然也一头栽倒,经年不愈,需要经历生劫死难,逃到异国他乡舔舐伤口。   如今这么一看,确实是万里无一的好样貌,卢恩旭虽然性取向为女,但具有人类的共同审美,即使是心里对江辞讲义气,要拿着放大镜挑剔宴云楼,也实在是对他找不出什么毛病。   于是只得在心里默默吐槽,脸长得这么好看,可惜是个烂人。   他有些防备,因为不知道这烂人现在在江辞心里还值几斤几两。   他私心当然不希望江辞这么快再见到他——最好是这辈子不见他,永生永世都不见他才好。   可是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被人发现只是早晚的事,他这张盾能帮江辞抵挡一时,却防不住宴云楼找到更厉害的矛——比如他的父亲。   宴云楼也在看卢恩旭。   他的打量带着明显的敌意。   江辞在洛杉矶深居简出,却跟卢恩旭过从甚密,几乎超过了普通朋友的边界。他根本不是会受人照拂的性格,但也因为卢恩旭的庇护,才能把繁华的洛杉矶变成孤岛,一点风声不露地生活下去。而且江辞这样怕麻烦的人,被人狠狠伤过了一次,还肯给卢恩旭做人情帮忙,可见并不是寻常关系。   “哦,阿凡来找我,”卢恩旭清清嗓子,回答江辞的问题,“小孩儿急坏了,门口又有人拦着,只好哭着打电话给我,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事。”   于是江辞突然想起来,阿凡还在门口等他。   他这下有些着急了,正好两个白人警察过来找人签字,他匆匆应了,转身就要走。   身后宴云楼拉住他。   他连一句话也讲不出口,只有那么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带着千言万语向江辞凝望过来。   走廊上的灯光很暗,照的他欲语还休,眉目间似有蓬勃而出的情意,简直要将人溺毙在其中。   他肩膀还渗着血,然而脸色连同嘴唇都白的惊人,像碾碎在雪里的红梅,风雨摇曳的枝头的芽,让人的心狠狠地塌陷下来。   卢恩旭这边已经跟父兄装模作样寒暄完,见到宴云楼的脸色,还要火上浇油一番,“走吧,我送你回去,阿凡在外面等呢。”   宴云楼拉着他的手臂不放,手冷得像冰,一刻不停地抖。   江辞偏头看了一下他的肩膀,“去医院看看,不要拖了。”   他挣脱了往外走,宴云楼抬腿追出来,脸上的表情甚至带了恳求的意味。   他仍然不说话,只那样看着他,紧抿的薄唇在抖,好像只要他一张嘴,整个人就散了架,再也拼不起来。   阿凡等在卢恩旭的车里,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怯怯地叫了一声“阿辞……”   “你去医院。”江辞对宴云楼说。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哑,有种失血过多的疲惫强忍,“你也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我车在那边,我送你。”   卢恩旭的父兄站在警察局的台阶上面,Sander一脸兴趣盎然,像发现了什么新鲜大陆,而Dylan后牙紧咬,眉目阴沉得似乎能滴下水来。   江辞心里一跳,跟卢恩旭交换神色。   他转头对阿凡说,“让卢恩旭送你回去,我改天再来找你。”   阿凡表情担忧,江辞身上有血,衣服破了几处,怎么看也不是没事的样子。   他身后那位伤得更重,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但是阿凡不敢看。   然而就在这一刻,江辞的话音落下,宴云楼混沌的大脑反应过来,突然就露出了一个笑。   这个笑容如此的灿烂而纯粹,像是强光一样,将人照的有霎时的眩晕,连洛杉矶三月的阴雨天都一瞬间变得艳阳高照。   “走吧,”江辞对宴云楼说,“我们去医院。”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都会更的,但因为在外面玩,所以可能不会按时,但肯定每天都会有,啵啵! 第70章   江辞其实伤的并不重,他甚至并不需要人帮他的伤口擦药,于是只静默地坐在一边,等宴云楼接受完医生的诊治。   毕竟是挨枪子儿的事儿,这医院又是Sander引荐的,拿他们当座上宾,极力劝说宴云楼住院观察,可见说美国医疗资源紧张都是放屁,归根结底因为你不够“尊贵”。   宴云楼不肯住院,坚持和江辞回他的公寓去。   两个人在楼下停车场,熄了火,坐在一片黑暗里。   宴云楼先开口,他左手还吊在脖子上,右手费劲地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黑黢黢的看不清是什么,只知道外面包着一个塑料封,所以没被他的血浸湿。   他把车里的灯打开,东西递给江辞,嘴里解释道,“来之前去请了一柱头香,大师那里求来的平安符,幸好今天还没过完——”   “生日快乐,江辞。”   手掌那么大的一张符,红色的地儿金色的丝线,上头穿着几个铃铛珠子。江辞是太多年没过过生日了,所以一时竟然有些恍惚,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我不过生日的,”江辞说,“我也不信这些。”   是从来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一方面因为他母亲的忌日,一方面是因为无人关心。等到长大一点,看江千钰年年办盛大的生日宴会,替江毅和付芊筹办寿宴,帮身边的朋友张罗生日party,每次忙完一切,端着酒杯站在场外,看见所有的这些绚烂和璀璨在身边真实上演着,他仍然觉得这种事离自己很远,好像是命里面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于是一岁一岁,一年一年,独自一个人,也就这样过来了。   “我知道。”宴云楼笑了一下,他仍然是苍白,虚弱,因为惯常高大又不可一世,所以越发显得可怜。   但他此刻眉眼却极其温柔,雾一般缠绵又柔软,表现得好像为江辞死了也甘愿,“我之前也不信,是你走了之后……才这样的。我每年都去给你请平安符,第三年是最难的一年,因为快坚持不下去了,到处都找遍了,没有一点消息,所有人都说你死了,觉得我是个疯子……我去庙里碰见住持,他来跟我说话,讲佛家缘法,柳暗花明,我失望过太多次,几乎是拿他的话当救命稻草,说起来你肯定觉得可笑……”宴云楼笑起来,“不过你还活着,我还能再见到你,不论是什么神什么佛,我都该好好谢上一谢的。”   他笑着说这些话,看起来轻巧,其实个中痛苦萧瑟只有自己知道。   他那时从庙里回来,在家里布置了个佛堂,日日虔诚地匍匐祷告,祈求他能活下来,平安健康地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那样目空一切的天之骄子,却什么都肯放在天平上去交换,连自己的性命也拿来作为筹码——没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因为用尽了所有努力却仍然绝望,所以只能寄希望于神佛,宿命,虚无缥缈的一切。   “你给庙里捐了不少钱吧?”江辞不解风情,“说不准他是为了讹你钱,才说那种模棱两可的话。”   宴云楼听他这么说也不生气,“不要紧,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足够了。”他把平安符放在江辞手里,“这是要随身带着才最好,挨着手机放,或者放在钱包里,别怕麻烦,带着它。”   江辞本来不想收,但他话说的太诚恳,眼神像是被拒绝就会哭出来似的。他又瞥到宴云楼渗血的肩膀,白玉一般无暇的肌肤上狰狞外翻的伤口,在胸前被绷带固定着无法移动的手臂……   “今天谢谢你,”江辞的口气软下来,“你本来不必替我挨这一枪。”   宴云楼摇摇头,“我愿意,打在我身上总比打在你身上好,可能这就是……平安符显灵了?”他笑起来,好像真的很庆幸似的,甚至显出一点孩童的天真来,连眼神都变得亮晶晶的。   江辞别开眼睛。   宴云楼又从扶手盒里摸出一样东西,用带黑色蝴蝶结的红丝绒礼盒包裹着,他打开礼盒,递给江辞——   “没有事先问你的意见,但车子是你过去开惯的那一款,希望你现在还喜欢它。”   礼盒里静静地躺着一只黑色的车钥匙。   江辞没有接,“我有车子。”   “是的,我知道,”宴云楼柔声说,“但我想你外出能安全一点。”   “我的车子还能用,我也有钱换新的。”   “当然,当然,”他又说,“但就当做生日礼物,不要拒绝我,好不好?”   “宴云楼……”   “拜托你,”明明他是送礼的人,但语气却如此卑微,“收下吧。”   江辞张了张嘴,拒绝的话无论如何再说不出口。   见他没有推拒,宴云楼面上一动,涌上了几分喜悦的神色,继续温声同他讲话,“你过生日,有没有什么愿望?”   “没有。”江辞答得很快。   “那我有一个,”宴云楼又笑起来,他语气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又有些掩饰不住的期待,“我可以请你陪我做一件事吗?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这个病号。”   江辞想了一下,略微有点迟疑,“如果不是太困难的话。”   “过几天,等我的伤好一点,我们可以一起去迪士尼吗?”   江辞愣了一下,脑海里似乎有尘封的记忆蠢蠢欲动,他猛然想起澳门的那片海,粉色的天空和珍珠奶茶的味道,他们好像曾经有过约定,也许那一刻的两颗心是真挚的,真的期待能够陪伴彼此找回一点童年的温暖,像两只孤独的小兽在山洞里取暖。可是那也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隔着心灰意冷和生离死别,怎么看都写着“物是人非”四个大字,回忆起来只剩心酸。   “你很忙。”江辞避重就轻。   “是,”宴云楼很坦诚,“之前有想法在美国设立分公司,但是没有想过会这么着急,在洛杉矶见到你之后,我想你可能短期内不会离开这里,那我把业务转移过来,这样就可以陪在你身边了。”   “我知道你现在也有很多事要做,但是如果能抽出一天的时间来,我可以邀请你去迪士尼吗,就当是完成我的愿望?”   “宴云楼,”江辞沉默了一会儿,“你不必这样做。我很感谢你今天救了我的命,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但是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接触了,无论是朋友还是其他关系,都不适合我们。就像你从来没有在洛杉矶见过我一样,我们相忘于江湖吧,行吗?”   宴云楼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听到这种直白的拒绝也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他甚至笑了一下,字咬的很缱绻,深棕色的瞳孔流淌着近乎宠溺的情意,但话却说的咄咄逼人,像刀锋一样直逼到江辞的眼前来,“我为什么做那些?这很难理解吗?还是你害怕承认?你不敢相信我心里有你,所以渴望长久地陪伴你,也愿意为了你去死。”   “呵,相忘于江湖?”他嗤笑一声,“不可能,我不同意。只要我活一天,我就不可能再放你一个人。”   很奇怪,他说出这样一番深情表白,江辞听到耳朵里却只觉得陌生,好像是平生头一次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新鲜玩意儿。   他认得他说的每一个字,他当然认得,只是想要理解却困难万分。   就连理解以后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有人跟他谈“爱”呢?即使谈,这个人也不该是宴云楼才对。   其实这话说得太晚了,若是五年前,江辞虽然游戏人间,但对世间尚有眷恋,渴望在事业上有所作为,也偶尔期待有爱人作伴,也许那时他能感受并回应这种“爱”,但是现在已经全然不同,他连生死都已看淡,更不会留恋任何人的感情,宴云楼妄想这样留住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江辞仍然好奇。   他们之间有过羁绊,多是江辞单方面的纠缠,宴云楼也许得到过趣味,但也只是少年人贪图新鲜,并没有太多真心可言。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到在火光里结束,若说江辞得到过什么,好像也就是冷言冷语,末位选项,质疑和嫌恶。江辞是将自尊心放的非常低的人,但他能在江毅和亲生母亲的背叛里幸存,不代表不会因为宴云楼的偏爱而痛心。   因为他曾经把宴云楼放在一切的前面。   太痛了,但他毕竟也活过来了。   只是,他都已经明白并且接受了全然不被爱的事实,那宴云楼是在哪一刻幡然醒悟发现了相反的答案呢?   “为什么?”   虽然不再期待他的感情,也不觉得这爱能带来什么不同的结果,但江辞还是问出了声。   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为自己那一段可称昏聩的沦陷。   这问句说的十分模糊,但宴云楼竟然奇异般的听懂了。   “为什么突然意识到我爱你是吗?”他说“我爱你”三个字也很自然,好像在心里默默彩排了许多遍,所以才能在说出口的时候没有一点障碍。   他思索了一下,眉目有点萧瑟,好像在回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你走之后,我生了一场病,病中没有事做,只能翻来覆去地想。我不是情绪起伏很大的人,也很少会跟什么人产生超过安全距离的交往,更不会把自己恶劣的一面不加掩饰地暴露在别人眼里。但是我对你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   宴云楼笑了一下,“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那从很早以前开始,你在我心里就跟别人不同了,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我那时对你很差。”   他们坐在黑寂的车里,一盏街边的灯远远地照过来,微弱的橙色灯光透过车窗,照在宴云楼的侧脸上,照的他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因为眉眼英俊而缱绻,几乎给人一种要落泪的冲动。   “可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种感觉不仅仅是‘特别’。”宴云楼说,“我那时候不喜欢男人的——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在认识你之前,我从没喜欢过什么人,所以才觉得陌生,不肯轻易承认。”   “你……你消失之后,我心里完全没有办法接受,我甚至想,如果死的是别人就好了,随便什么人都行,只要不是你……我那时才发现,原来你对我来说,比我以为的重要那么多。”   “江辞,你不懂,你还在这里,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的这样诚恳,甚至到了动情的程度,江辞心里却没有太大的起伏,好像那些遥远的仿佛前世一般的片段,已经被封印在冰封的湖面之下,轻易再起不了一丝波澜。   许久之后,江辞开口。   “一起去游乐园……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我答应你,等到你的伤好了,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   他想这可能是宴云楼给自己设定的“赎罪券”,包括为他做饭,替他挡枪,送他平安符和轿车,陪他一起去迪士尼……这些东西构成了宴云楼的赎罪进度条,等到这进度条走到满格,他就可以“刑满释放”,放下让他疲惫不堪的过去,获得自由和重生。   如果是这样,那让他早日解脱,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因为他解脱的那一日,就是江辞能够摆脱他的那一日。   至于他说的爱,江辞想,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作者有话说:   哼哼,我更了吧 第71章   当天晚上江辞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黑寂无人的地下隧道,这隧道长到前后全都不见尽头,远处偶尔有阴森的水滴声传来,带来一点骇人的回响。   江辞拖着沉重的包袱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走到筋疲力尽,口干舌燥,连希望都渐渐丧失——前头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   一盏微光悬挂在门前,他敲开了,以为获得暂时的休憩,门里却突然出现一只黑漆漆枪口,一点征兆都没有的,子弹横空向他袭来。   江辞的身体从床上弹起,下一刻重重跌落回去。   瞳孔放大,时间一瞬间静止。   不是不想跑,是实在完全失去了力气。   子弹旋到面前,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却有一股大力猛地推开他——   男人把他拥在怀里,温热的血溅在他脖颈,他的呼吸惨淡,像只剩最后一缕魂,“不要怕,江辞,”他说,“不要怕。”   像是旧电影,接着镜头一转,昏暗的酒吧里飘满鬼魂,长的黑袍空洞眼睛,飞的也神速,张一张没舌头的血盆大口,直直飞过来要吞他入腹。   垂死的男人也追过来,肩膀上一个血窟窿,身子也支不起来,还肯舍生忘死地挡在前面填那张大口,生命消逝像风中的烟,水里的墨,抓不住,拦不得。   江辞醒过来,胸腔起伏未定,双眼干涩难忍。   他倚在床头抽一根烟,在一室烟雾里,他脑子突兀地想,原来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其实也不是很长的年岁,但他好像已经过完了别人的几辈子,他有过辉煌光鲜的时候,也跌进过很深的低谷,但是这辈子活到现在,拥有过再多甜蜜可人的恋人,好像也只有宴云楼一个人肯为他挡枪。   即使他也曾在他心上捅刀。   他们两个人之间,谈爱谈亏欠,其实都已经不足够了,宴云楼深深地伤害过他,但也舍生忘死地救过他,他永远是他心里一块宏伟石碑,上面写满爱和苦痛的乱麻。   江辞思虑过甚,精神倦怠不堪,正好酒吧重新装修,他日日窝在家里,偶尔同卢恩旭开线上会议,虽然脑子还算清醒,但手边烟酒不停,活像在修仙。   宴云楼也在家养伤,不过他比江辞忙得多,吊着一只手外出工作超过十二小时,看来同Sander先生谈判形势一片大好,忙碌程度有增无减。   他第一天晚上下班,回家敲响江辞的门,手上提着两大盒中餐,那香味隔着十米远都能闻见。   久不通风的室内烟味呛人,然而宴云楼恍若未觉,笑意盈盈像油画上的天使,“用过晚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一点。”   江辞吃了五年白人饭,吃到快要失去味觉,嘴上说着不饿,眼睛不受控制地往手提袋上瞟。   宴云楼心中发笑,清清喉咙报菜名,“要了一份翡翠山珍汤,两只烤乳鸽,清蒸鲥鱼,时蔬还有佛跳墙,这个是什么,你要不要自己看看……”   江辞开始苦恼,妈的老子话都说出口了,台阶要怎么找才好。   还好有只乖狗,叼着宴云楼的衣角进门,尾巴甩的像是螺旋桨——江辞决定今晚奖励Bobby半只烤乳鸽。   宴云楼吊着右臂,左手只能用一柄钢叉,却也没多一句嘴,只安安静静陪着吃饭。   吃过饭,再没有理由多待片刻,临到出门,宴云楼摸摸Bobby的脑袋,转头对江辞说,“需要我替你遛狗吗?”   江辞看一眼Bobby,三岁小金毛,正是爱玩的年纪,被关在房里同他一起垂垂老去,实在太不像话。   于是宴云楼得到一份兼职,每晚去街心公园遛小Bobby,换来同江辞的一顿晚饭,当然,晚饭由他自带。   两人日日相对,偶尔聊天都是些寻常话题,饭菜咸淡,天气变幻,间或提起从前,“下雨天手臂会不会痛?”、“我记得你从前不爱吃海鲜”,江辞话少,话题转瞬即逝。   但宴云楼不觉得挫败,日日都能见到江辞,敲开门同他一起吃晚饭,撸金毛的时候手指碰在一处,已经是前些年想也不敢想的幸福。   但是越相处,反而越疑云丛生,江辞的身体不好,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也许短暂相见时还能掩饰,但相处久了,宴云楼见过他脊背僵直,冷汗直流,神情时常表露出一种隐忍的麻木,最令人不安的是他惯常烟不离手,灌酒如同喝水,已经完全是一种肆意放纵的姿态——   宴云楼心里难以抑制地生出激烈的心痛。   他第二日去找卢恩旭。   新公司楼下的咖啡厅,两个高大男人相对而坐。   宴云楼先开口,“江辞在LA待了四年半,与你相识三年零八个月,除去酒吧挂在你名下,算是事业范畴,他的身体情况,社交范围,情感经历,我一概不知,今日见面,可否请你将这些告知于我……”   卢恩旭吊儿郎当,在咖啡店叼着吸管喝可乐,“宴总,恕我直言,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宴云楼眯起眼睛,“确实不是求人,等价交换罢了。我知道你和江辞合开的那家新公司,叫什么,OLELON是吧?”   “你想怎么样?”卢恩旭目光警惕。   宴云楼笑一下,“别紧张,融不到资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见鬼,他又知道?   “中国有句俗语,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想必你现在已经深有体会。行业的风口转瞬即逝,要等你慢悠悠筹到钱,怕是连残羹冷饭都已经吃不上了。哦,还有你虎视眈眈的二哥,”宴云楼顿了一下,表情似笑非笑,“他还等着揪住你的错处,将你彻底淘汰出局呢。”   他跟着江辞叫他中文名,“卢先生,恕我直言,前有狼后有虎,你的日子不算好过。”   卢恩旭冷着一张脸,心里头烦躁不已。他妈的,我难道不知道时间紧张?我难道不知道形势危急?!没人比我心里更着急!   宴云楼太擅长戳人心窝子了,每一个字都他妈扎得见了血。   “所以呢,”卢恩旭面无表情,“宴总有何赐教?”   “我出资五百万美金,换一点不算秘密的消息,划不划算?”   何止是划算,简直是做慈善,卢恩旭皱眉,更加不敢相信,“你有什么阴谋?要占股份还是出任董事?想都不要想。”   他今年25岁,才刚刚接触生意场,轮心思深沉远不是浸淫多年宴云楼的对手。   宴云楼举手表示无害,“五百万算在江辞名下,如何经营,怎么分红,仍按照你们商量好的,我不会插手。”   他顿一顿,又加重筹码,“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资金,人脉,资源,我尽力而为。”   卢恩旭目光一亮,狐疑开口,“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说了,为了江辞,”宴云楼声音平静,“我希望他顺风顺水,开心快乐。”   嗤,多深情,如果不知道他与江辞前尘往事,卢恩旭会鼓励他去竞选情圣。   “成交。”卢恩旭用可乐与他碰一碰杯。   管他什么目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钱不赚是傻子——至少现在,他只要一点秘密就可搪塞过去。   可是这“秘密”保不保真,卢恩旭一笑,那就另说了。 第72章   当天宴云楼回到家,自己做一桌饭菜,再备两瓶好酒,邀请江辞上门品尝。   他席间欲言又止几次,视线钉在江辞身上,炽热得快要把人烧出一个洞来。   江辞在红烧肉和双头鲍之间抬起头来,语气不耐,“有事要讲?吃饭就吃饭,老看我干嘛?”   “……江辞,我担心说这些会惹你不快,”宴云楼迟疑,“但是我最近,很忐忑,时常患得患失……我不知道你还愿意这样陪我多久?”   江辞当他发癫,“不想吃你可以出去……”话未说完,他想起自己坐在他家沙发,吃他亲手炖足两个钟的肉,于是嗤笑一声,心里暗叹,人啊,真是不能占人便宜。   宴云楼却突然说,“你不想回国,我把公司总部迁到洛杉矶,以后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江辞当他的话是一阵耳旁风,“宴总身体如何?”   他说宴总,总不会是宴云楼,也是,他出来做事比宴云楼要早好几年,不说平起平坐,至少平日往来都是上一辈的人。   “他身子还好,只是年纪大了,躲懒,现在不大管事了。”   这是谦虚的说法。宴开元这人,江辞还算了解,要是宴云楼扶不上墙,那中盛定是一分一厘都不肯交在他手上的。现下肯放权,只能说明宴云楼青出于蓝。   “你年纪也不小了,宴总没给你说亲?”   宴云楼猛然抬起眼睛,不知道江辞言下之意,抿着嘴不出声。   他这种表情,反倒给江辞看笑了,“这么苦大仇深的做什么?圈子里像你这么大的少爷,同龄的女孩子都相过几轮了,不说订婚,至少有个名分处着,等再过几年就名正言顺成家。宴总再不先下手为强,条件好的女孩子都让人挑走了。”   宴云楼生气了,语气闷闷的,“我不成家,我成家做什么?”   江辞垂着头,难得对他心平气和,真倒像个哥哥一样劝他,“年纪到了,该考虑考虑了。你现在不知道,家里有个知冷热的人等着,有事儿劲往一处使,好坏都一起分享,其实是一种……最世俗的快乐。”   宴云楼就要疑心江辞是不是也有了组建家庭的念头,那个台湾男孩子,还是什么他不知道的女孩子,总归心里头突突的跳,张嘴要问清楚。   但是江辞接着说,“我这辈子是没这种念头了,但是你不一样。慢慢你就明白了,开疆辟土,功成名就,这只是一种快乐。你站的越高,有时心里反而越空,需要有个人来熨熨帖帖地填补上去,不然总觉得……缺点什么,不算圆满。”   他的过去,一个人的时候,开疆辟土功成名就的时候,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吧?只可惜他此生亲情缘浅,心里挨上来的都是刀子,没有贴心人。   “可是我心里只有你,我们一起,我和你,一起过日子,不行吗?”   鼓足勇气说出了口,江辞却笑一笑,摇摇头,“我跟你说这些,就是告诉你,别在我身上费工夫了。你本身不是真的就喜欢男人,宴家和娄家又只你一个男孩子,别跟我走这歪门邪道……”   宴云楼打断他,气呼呼的,又带着委屈,“江辞,你当初要跟我好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辞举起手,示意他等一等,“原先种种,是我欠考虑,但是你现在还有回头路可走,就别再执迷不悟了。再说,咱俩之间,谁欠谁的也说不清了,但要我来说,往后,最好是……”   “江辞!”唯恐他说出口就再不能挽回,宴云楼急了眼,恨不能去捂他的嘴。   “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再饮一盏酒,酒是好酒,但喉间涩的发痛,“前些年你放不下,是以为我死了,你觉得我的死与你有关,至少有部分是你促成的。但是你看,现在我还好好活着,我也不愿再回想过去,所以我们一笔勾销,你的工作很忙,以后就不要总是飞洛杉矶了。”   “不行,江辞,”宴云楼气到了顶,反倒无力地垂下手来,“话不是这么说的,凭什么你想聚就聚,想散就散,我不答应。”   “我对你的感情没你想象的那么单薄,”宴云楼说,“是有悔恨,有自责,但是你难道……你从来没感受到我对你的喜欢?”   喜欢吗?江辞醉醺醺的,心里模糊地闪过很多旧日场景,昏暗夜灯下晚安前的吻,交叠濡湿的火热肢体,他给自己上药时会鼓起嘴吹吹伤口,像是对待小孩子,还有很多,一起静默无声的看一片粉色的天空,危险时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挡一颗子弹,   “……不管有没有,其实对我已经不重要了,如果你答应我,也许我们往后偶尔见面,还能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你说呢?”   “我不同意,”宴云楼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江辞,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   这次谈话不欢而散,紧接着Dylan与他联系,态度客气地告知Alcoholism已经重新装修完毕,请江先生亲至检查,如有问题他们可随时改正。   生活重新步入正轨,江辞临近中午起床,在公寓楼下遛遛小Bobby,去店里巡视一圈,坐在办公室跟卢恩旭等人开远程会议,然后在人声鼎沸的夜晚在酒吧角落喝一杯酒,微醺的时候靠在中心公园的长椅上看Bobby在眼前撒欢,午夜时分回家沉沉睡去。   只不过宴云楼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比如按时来送早午饭,接他下班回家,在晚上带着仍然精力充沛的小金毛去跑步,江辞说干了口舌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由着他去。   他们表面上轨迹交缠,其实仍然泾渭分明。   宴云楼常去他家,有时落一件毛衫半只袖扣在沙发或岛台上,江辞夜里十二点也会站在走廊上敲门还给他。   “先放在你那里吧,我经常过去,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用到了。”宴云楼加班,刚灌了一杯咖啡,脸上带着一副平镜给他开门。   “不用了,你拿回去。”江辞说,他把领结递过去,没多看他一眼,转身回了隔壁。   又有一次宴云楼接江辞回到家,他将刚买的火鸡加热端上桌,去卧室叫江辞来吃饭。   一开门,江辞正在换衣服,白色T恤套在头上,露出胸前大片的肌肤,下面牛仔裤也解了拉链,松松垮垮堆在胯骨上。   宴云楼愣住了。   江辞将T恤拉下来,没什么语气地对宴云楼说,“出去。”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宴云楼买给他的车,每日是宴云楼上下班接送他的时候开,若是江辞自己出门,仍开他那辆旧的快要散架的福特,从没有动用过它。   他家里有一把宴云楼给的公寓钥匙,那次宴云楼出差回来,看见江辞冰箱堆了一盒七只坏柠檬,他说是喝酒少了一点柠檬汁调味,但是市中心的超市只出售八只打包装。   宴云楼问他,“我不是刚买了一箱放在家里,为什么不去隔壁拿?”   江辞不说话。   他从没想过用手里的钥匙打开宴云楼的房门,甚至没想过打电话向他询问一句。   还有Bobby,他唯一的家庭成员,江辞去旁边城市考察客户,把Bobby托给了阿凡照看——即使宴云楼才是那个天天带它遛弯给它买狗粮的人。   他拖着行李牵着Bobby出门,正撞上宴云楼返家,他以为江辞要走,又痛苦又伤心,也万分不理解为什么他不能是那个帮忙照顾小狗的人。   日子就这样过,是比刚开始少了点火药味,但江辞也不算完全接纳宴云楼。说起来其实有点无趣,但难为宴云楼对他照旧不错。   他与卢恩旭的新生意进展顺利,他们两人分工合作,卢恩旭主外江辞主内,从Sander那里接手的公司原本主要提供新能源应用解决方案和服务,卢恩旭用他敏锐的商业嗅觉瞄准了动力电池行业,彼时新能源车尚未崭露头角,更多的人认为其取代油车是天方夜谭,然而OLELON已经组设实验室,针对高电压技术、电芯温控、单电芯能量管理等技术进行研究,并抢先寻求与造车企业的合作。   经营酒吧可以算得上是江辞的舒适区,OLELON却有所不同,即便是江辞,也不得不熬过最初的复健期,付出绝大多数的时间和精力投身于这项新生意。   这带来的好坏都十分明显,坏处是他受过重伤且多年间没有好好修养过的身体再次加速衰弱下去。他更加频繁地感到痛苦和虚弱,然而好处是,他工作时的精神状态反而达到了他这些年来最好的时候。   但这像是把他从中间劈开,分裂成了两个人格,一个像青年人一般充满了挥霍不尽的激情和热血,另一个却垂垂老矣,无法再接受哪怕再多一点的工作和压力。如果他从现在开始戒断药物,加强锻炼,合理休息和饮食,花费一些时间,从长远来看他的身体状况未必不能转好。但是江辞选择了一条立竿见影的路——加大服药的剂量,用烟酒代替睡眠和营养的补给,即使这代表着对生命的透支。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变得更弱了,近来江辞总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好像暗中有人窥探着他。   这种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让人很不好受,尤其是宴云楼的存在,他即使不做任何事,也让他无法不去分神在意,如同五年前历史的重演——他不喜欢这种情绪受到波折的感觉,他想回到宴云楼不在的时候。   宴云楼当空中飞人在两地马不停蹄,总有对江辞顾及不到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他的变化,但是无法参透导致这种变化的根本原因,急的嘴角都长了两个燎泡。   江辞的话越来越少。他不对他冷嘲热讽,也不再恶语相对,但是无论宴云楼跟他讲些什么,最后他只是斩钉截铁地让他走,劝他离开洛杉矶。   宴云楼说能为你做点什么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这本就是你应得的,能不能不要拒绝我?   江辞说你的赎罪券还没发完?这几个月你做的事已经够多了,我都看在眼里,我原谅你了,你回国去吧。   宴云楼说为什么要一直否定我对你的感情呢?难道我自己还不能确定我自己的心吗?   江辞说你离开洛杉矶,不见我就好了。   ……   但其实这已经算是他们两人自重逢以来最平静和谐的时光了。   与他们一筹莫展的关系和江辞日渐衰退的健康状况相对的,是OLELON一片大好的发展形势,公司内部架构重新调整,研究进展飞速,关键技术投入使用,与造车企业的合作事项逐步推进,他们是最早一批乘上新能源快车的科创企业,一切都顺利的不可思议。   又过了三个月,宴云楼接过小金毛的狗绳子,看见江辞从笔记本电脑后探出脑袋来,叼着烟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明天周六,你有空吗,有空的话去迪士尼吗?”   洛杉矶已经步入了夏季,江辞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T恤,略长的黑发遮住了眉角,香烟的雾气缭绕上升,给他周身萦绕一种不真实感,制冷空调轻微的嗡嗡声传入大脑,不知为何,竟然让宴云楼有一瞬间的耳鸣。   他那时真的以为这是盛夏时节万物荣华的序曲。   半晌,宴云楼回过神来,他笑了一下,目光非常温柔,“好,明天我来接你。”   作者有话说:   我亲爱的宝贝们,今天是2023的最后一天啦,谢谢大家2023年的陪伴,我们2024还要一起哦!爱你们~ 第73章   炎热的天气显然没有阻挡具有童心的人们对迪士尼的向往,姹紫嫣红的主题乐园里充斥着从世界各地赶来的游客,即便在如此庞大的人群中,宴云楼和江辞的组合还是非常的显眼。   两个年轻的亚洲男人,高大且英俊,即便身处这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他们仍然表现的非常冷淡而自持,像是混入了鸡群的两只锯嘴葫芦,或者外星人误入地球——即使仔细来看,可以看到两位帅哥挺拔的身姿都有些许紧绷。   主街上正在进行花车巡游,穿着长裙头戴大花的迪士尼公主和浑身毛茸茸的——江辞叫不出名字来的迪士尼玩偶在夸张到可称梦幻的花车上蹦蹦跳跳地散播飞吻,动感欢快的音乐沸反盈天,四周是尖叫呼喊到几乎昏厥的快乐游客,而江辞……江辞在按着发疼的脑壳,回想那个粉色的大号毛狐狸叫什么名字——他应该记得的,他曾经多次看见这个大号狐狸出现在卢恩旭他妹的屏保上,他模糊记得,这狐狸有个跟洋娃娃似的名字,这名字在他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后脊背一凉,多年前跟向南向北他们在城西仓库看鬼片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花车向前行进,狂欢的人群互相推挤着往前走,“小心!”宴云楼受枪伤的肩膀还未痊愈,他将江辞揽住,被涌上来的人群冲撞,立刻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江辞猛地从鬼片里跳出来,看见宴云楼一脸担忧地望着他,身边另有一个十来岁的黄毛小姑娘满怀歉意地“sorry,sorry。”   少顷她湛蓝的大眼珠在江辞和宴云楼暧昧交叠的双臂上盘旋片刻,嘴巴列到了耳根子上,用一种亮晶晶的了然目光说到,“Youtwolooksogreattogether.Haveaniceday!”   江辞愣住了。   “咳!”宴云楼轻咳一声,红着脸说了一声youtoo,低声问江辞,“你没事吧?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江辞想了半天还是短路,感觉这个名字就在嘴边上,但无论如何都讲不出来,于是他不耻下问道,“那个粉狐狸叫什么名字?”   粉狐狸?   宴云楼抬头看了一眼在花车上kisskiss的粉狐狸,指尖指着对江辞一个个数过来,“这是玲娜贝儿。”   “紫色的兔子是星黛露。”   “棕熊是达菲熊,粉熊是雪莉玫,这个猫是杰拉多尼,绿海龟是奥乐米拉,可琦安是这个黄色小狗,twins花栗鼠是奇奇蒂蒂,这个老鼠……”   “米奇,母老鼠是米妮,这我还是知道的。”江辞故作镇定,他瞟了宴云楼一眼,目光中是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敬佩。   “咳咳”做过功课的宴云楼被这眼神看的飘飘欲仙,总觉得连在纳斯达克敲钟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自豪过。   迪士尼乐园的玩乐项目跟主题结合的很密切,江辞的学术储备只够他在坐轨道车的时候认出来白雪公主、维尼小熊和睡美人,其他全靠宴云楼在耳边科普,“这个跳楼机是《银河护卫队》主题的,银河护卫队是一个科幻动作片,主要讲的是星爵——就是这个长得最像地球人的,和他的小伙伴——这个绿脸的女人,这个浣熊,这个树人和这个双开门一起拯救银河系的故事……”   “这个轨道游览车,是《蜘蛛侠》主题的,非常和缓,用手模仿蜘蛛侠的动作就可以发射蛛丝,动作……唉,也不是,对,手指这样……”   “这个主题是《汽车总动员》,这个车……他叫麦昆,是一辆赛车,这部电影简单说就是麦昆本来是一个车坛的新偶像,但是他逐渐在这个浮华的世界中迷失了自我,后来他在比赛途中迷路闯入了水箱温泉镇,在这里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帮助他理解了生活的真谛,找回了迷失的初心。这个车速也不快的,你看有很多小朋友……”。   普通的游乐设施效果并不激烈,多以音效和画面调动参与者的情绪,虽然知道这只是一场短暂编造出来的梦境,但没有人能不沉溺于一场美梦。   射击游戏是江辞的统治领域,就像很小的时候他接受过的初级训练一样,放下手枪,吹一吹不存在的白烟,江辞潇洒离去,留下身边小嘴张的能塞下一颗鸡蛋的萌娃一脸崇拜地望着他的背影,“soooooocool!”   江辞喜欢刺激的项目,高空轨道车、摇摆摩天轮、过山车和跳楼机,两人玩了三次过山车,肾上腺激素飙升,身侧加州的风呼啸而过,尖叫声伴随着前座大哥的唾沫星子扑面而来,宴云楼相对江辞来说较为脆皮,在经历第三次俯冲之前小手紧紧攥着江辞的手腕,金棕色的大眼睛虚虚地半睁着,在轨道顶点短暂停顿的时候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啊——————”   从过山车上下来,江辞拽着较弱的小宴公主去看照相机随机拍摄的照片,照片上他呲着大牙仰头大笑,身边的宴云楼紧紧闭着眼睛,小媳妇一样抓着他的手,虽然那张脸无论怎样拍都不会丑,但还是有种逗比喜感。   “噗嗤。”江辞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这幅尊容势必会有损他在江辞心中的形象,但宴云楼已经太久没见过江辞笑的毫无负担的样子了,他悄悄后退半步,拿起手机默不作声地拍了一张照,随即点点照片上方的二维码,英勇地问道,“要保存这张照片吗?”   午饭随便在园区的快餐店解决,巨大的太阳伞下,同一张圆桌子坐着几波不同的游客,江辞坐在宴云楼对面,他的左侧和右侧分别坐着一个哼哧哼哧吃午饭的小崽子,左边是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她妈妈拿着一串沾满了酱汁的肉串喂她,喂一口给她擦一下小嘴,小姑娘咬一口肉串,长长的睫毛掠起来,偷偷瞟一眼宴云楼,随即娇羞地低下头——嘶,江辞摇摇头,宴云楼这小子,真是祸害。   右边的男崽对食物的热情显然高过美男,胖小孩抱着个比他脸还大的汉堡包,胖嘟嘟的小脸蛋上沾着红彤彤的番茄酱汁,还探头去够放在桌子上的冰可乐,随即耳边响起女人的惊呼,“……Steve!你吃慢点!哦我的天哪,你的嘴巴里塞不下了!”   谈话声,笑闹声,稍远一点的音乐声和鸟鸣,这些都是本应该会让他觉得厌烦的,但他却好像并没有感受到那样焦躁痛苦的情绪。   江辞受伤之后总觉得莫名烦躁,即使在深夜也觉得身边的噪声大的可怕,卢恩旭劝他去看心理医生,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抗拒心理,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如果他不愿意,没人能从他嘴里撬出一句话来。但也许卢恩旭说得对,人应该接触一些阳光的、积极的环境和人,不能总让自己沉溺在黑夜里,与药物和瘾君子为伴。   “哦!麻麻!快看!”小男孩伸着油乎乎的手指,嘴里塞着的汉堡包都忘了咀嚼,眼睛瞪得大大的。   江辞应声去看,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壮硕男人不知cos的是什么动画人物,面罩只露出方正的下颚角和一张锋利的唇,他身后披着一件长长的斗篷,对身旁的惊呼和目光视若无睹,踏着稳健的步伐从快餐店旁的小巷子里闪现。   “这是谁啊?”江辞侧过身来,小声请教宴军师。   可惜宴云楼只是临阵磨枪,主题乐园里的NPC尚在功课范围,随便在街上捡到的,他实在是认不出。   “是有点酷。”江辞“啧”了一声,目光从头到脚扫视了一圈NPC的装备,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欣赏。   NPC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在江辞的目光中,一甩斗篷——黑色的轻薄斗篷在江辞头顶轻轻掠过,留下一阵风,NPC步履不停,好像无事发生,继续向前走去了。   “哇——”惊叹声和羡慕的目光朝江辞空投而来,他平生第一次当上了“被选中的幸运儿”,江辞清清嗓子,骄傲地仰起了脸。   迪士尼的烟花表演是这一天行程的重中之重,江辞没去过迪士尼,对此一窍不通,好在宴云楼的安排妥帖,于是江辞得以在专属露台上看到了城堡上璀璨升起的烟花。   “原来这就是迪士尼的烟花表演。”江辞仰着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对啊,”宴云楼说,他微笑道,“我们也看到了,我们一起。”   迪士尼代表什么呢?代表没有人陪伴的童年,相形见绌的父爱和母爱,代表日复一日地混迹于黑暗,好像天生属于快乐和天真的另一面……   绚丽的光束倏忽而过,城堡上光影变幻,江辞面熟的迪士尼公主提着裙摆嫣然一笑,粉色的烟花像风中的花瓣一样四散开去,紧接着色彩突变,城堡上涌起一阵蓝紫色的烟雾,橘色光影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又变成彩色的气泡旋转升空,天空中绽开流苏一般的烟花,眼前的一切让人目不转睛,脑中只浮现出“梦幻”两个大字。   而宴云楼却盯着江辞的侧脸。   光影在他脸上浮动,瞳孔映射出突然炸开的绚烂烟花,那样斑斓多彩的颜色,为他冷硬的轮廓添了一点柔和色彩,宴云楼的心像浸入水的棉花糖,甜蜜而柔软。   如果能一直注视着他,如果他脸上一直有这样的笑容,宴云楼此生将再别无他求。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元旦快乐! 第74章   “卢恩旭,江辞去哪儿了?”   卢恩旭前夜的酒还没醒,捏捏额头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又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什么啊这一大早的?你说什么呢?”   “别跟我装傻,”宴云楼的语气冷的吓人,卢恩旭甚至能想象他那张英俊的脸咬着后槽牙的样子,“江辞不见了,他去哪里了,告诉我。”   “我怎么知道啊?”卢恩旭简直奇了怪了,“江辞平时只去几个地方,酒吧,公司,还有街心公园……哎这么早,他去带Bobby遛弯去了吧?这些地方你都找了吗就来问我?我俩是关系好,但我又不是他爸爸……”   “卢恩旭,我再说一遍,别跟我装傻,”宴云楼一字一顿,眉目阴沉地能滴下墨,“江辞家里已经搬空了,他去哪里了?”   此刻宴云楼正站在江辞家空旷的客厅,除放在玄关的车钥匙外,他的家里空无一物,连纸屑都找不出一张,显然不是暂时外出或临时起意的搬家。   宴云楼不敢相信,感觉被他欺骗,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明明昨天他们才一起在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度过了堪称完美的一天,江辞难得的表现出不设防的愉悦和轻松,两人分开时他还语气温和地同他说晚安,为什么短短的一夜过去,他又同过去一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地消失了。   难道他不知道,上一次他离开的时候……上一次,他的消失几乎要了宴云楼的一条命。   宴云楼抹了一把脸,从他在洛杉矶再次见到江辞到今天,半年时间,虽然江辞待他仍然有些冷淡疏离,但至少他的态度已经有所软化,不再像刚开始一样与他针锋相对。   这是好的开始,宴云楼一直这么想,只要他坚持努力,好好对待江辞,消解他的不安和芥蒂,那么总有一天所有的隔阂都会渐渐消弭。   但事实上,江辞从来没有真的想要主动朝自己靠近一步,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是故技重施的陷阱,谜底揭开前的当头一击,是他的拒绝、嘲弄、永远不会再敞开的心门。   宴云楼脑子里气的嗡嗡响,这算什么,把他当傻子?江辞永远也不知道,他邀请自己一起去迪士尼的时候他心里有多高兴,他那时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愤怒!   激荡的热血从四肢百骸涌上大脑,胸口一阵阵地刺痛,耳边响起越来越大的嗡鸣声——这是他疯病发作的前兆。   与江辞重逢后宴云楼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症状,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但其实他只是被顺毛的狼,暗流涌动的水,以无害表皮掩饰内里的癔症,只等一个机会——就像现在,再次爆发。   电话那头卢恩旭还在喋喋不休,故作不解地大喊委屈委屈,宴云楼一句都懒得再听,毫不留情地按下了挂断。   他冷眼环视一周,重新拨打了一个号码,接着抬腿向外走,“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搬家之后江辞陡然过了一阵混乱的日子,家里的东西虽然不算太多,但要条条件件地安置好,还是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社区挨着他的另一家酒吧,不过比过去从家里到Alocoholism要远一些,所以在路上通勤的时间也延长了一个小时。再加上新家是一个带后院的独栋小楼,虽然面积并不大,但对Bobby来说已经是超级令狗兴奋的事了,所以这孩子天天像打了兴奋剂一样上蹿下跳,把江辞折磨地差点神经衰弱。   之前除了看房之外,江辞没再来过这个新家,所以搬进来之后他才能开始着手修补栅栏,修理后院的杂草,重新给外墙壁刷漆和换一块新地毯。   这个新的社区治安很好,邻居友善,环境安静,江辞可以直接沿着社区的小路遛Bobby,同时熟悉一下附近的超市、餐厅和杂货店。   但是也仅仅局限于熟悉而已,工作上的事情太忙了,他没有多余的时间用于探索和享受生活。   江辞不得不承认,在与宴云楼重逢后的半年里,他不知不觉间被养成了一些资本主义养尊处优的习惯。宴云楼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强大的钞能力贯穿了他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而在他独身一人的现在,很显然,他既没有能力维持过去那样的生活,也无法轻易更正业已养成的习惯。   所以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些断崖式地“水土不服。”   不过他一直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慢慢地,他的冰箱里重新堆满了速食快餐,酒架上的酒瓶一瓶瓶空下去,深夜里电脑屏幕后面燃起的白雾不减反增。   好处是这间房子比过去的公寓大太多,因此江辞不用再为了照顾小Bobby敏感的呼吸道而躲在有排气扇的卫生间或者在冬天开窗通风。   这似乎是一个新的开始,但又好像是过往的重演。   宴云楼来的比江辞想得更快一些。   刚刚清晨的时候,江辞从床上爬起来,听见Bobby在院子里兴奋地大叫,爪子扑的栅栏哗啦啦响。Bobby虽然正是年纪小爱玩的时候,但总体算是一只让人放心的乖狗,因此很少露出未驯化小野狗的这一面。   江辞打开房门,看见穿着白色T恤的宴云楼,正隔着栅栏俯下身子去摸Bobby的狗头,狗子左奔右突,压倒一片没来得及修剪的草坪。   男孩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抬起头来,冲江辞嫣然一笑。   这一幕让江辞有短暂的晃神,他年轻清爽的身影与多年之前重合,让江辞有一种时光还停留在过去的错觉。   他好像愣了一会儿神,因为他听宴云楼扬声同他打招呼,语气里带着一点揶揄的笑意,“怎么了?傻了?我好不容易找到这儿来,不能让我进去坐一会儿吗?”   “你过来干什么。”江辞板着脸问。   “找你啊,”宴云楼好像没有被江辞的态度影响一样,“你搬家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这么多东西你自己怎么搬得动?我过来一路看着,这个社区是不错的,比之前那边安全,但是……”   “宴云楼,我觉得,我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江辞说。刚结束了下半年最重要的工作任务,他昨夜工作到后半夜,睡眠严重不足,脸色呈现一种不健康的青白,但是瞳孔却黑的发亮,语气也很严肃。   宴云楼恍若未闻,“我给Bobby带了黄金狗粮,还有你的早饭,一家新开的粤式茶餐厅。”他扬扬手上的袋子,“拜托,能放我进去吗?”   他话还没说完,身前突然“轰”的一声,接着传来噼里啪啦的脆响。   江辞应声转身去看,客厅的窗户整个掉落下来,在草坪上摔了个粉碎——它本来已经摇摇欲坠了三天,江辞连替换的玻璃都买好了,奈何这套房子需要修整的地方太多了,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没顾得上它。   “你会换玻璃吗?”宴云楼问,“需不需要我来帮忙?”   “Bobby别过去!扎到你的爪子!”江辞根本没空理他,只急着薅Bobby的大尾巴,然而大金毛已经吐着舌头垫着脚跑过去了——   “Bobby!过来!”半人高的栅栏,宴云楼抬腿迈过,薅着大金毛的脖子对江辞说,“你们进屋去,别踩到玻璃,再给我拿把扫帚……”   “你出去,”江辞的声音很冷漠,“谁让你进来的,你这是私闯民宅,我要报警了。”   宴云楼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江辞这次态度如此强硬。   他伸手拍拍Bobby的屁股,将它率先赶进了屋,“我保证,等我收拾完,给你装上新的玻璃,我一定立刻就走,绝不留在这里碍你的眼,行不行?”   他说完抬脚向屋里走,江辞在身后怒道,“宴云楼,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客厅里因为没来得及开灯所以显得有些昏暗,打眼望去物件很少,简单的家具都是从之前的公寓原封不动搬过来的,刚刚给墙面刷上的油漆还有轻微刺鼻的味道——油漆刷的很不均匀,想必没有假借他人之手,而江辞做这件事的时候也很不上心。   “屋子里油漆的味道有点大,估计有一些有害物质的残留,这样对身体不好,你要不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宴云楼打开狗粮倒在Bobby的小碗里,摸摸金毛的狗头,“吃吧乖孩子。”   “宴云楼……”   他没注意到,房门在身后慢慢合上。   “江辞,我是真心邀请你,”宴云楼抬起头,声音很平静,仔细听甚至还有些温柔,“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新开始,我会好好对你的,我发誓。”   “滚出去。”江辞说。   “为什么总是想把我推开呢?”宴云楼叹了口气,“真的那么恨我吗?还是不相信我会改正?你总是这样……我也会伤心的。”   江辞皱起眉头,心里突然一动,然而还没等他想明白这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他伸出去推拒宴云楼的手突然被钳住了。   这一瞬间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反应,江辞左手出拳直击对方门面,同时想借力往门外冲,然而宴云楼竟然不躲,像已经千百次研究过他的套路一般,他反而迎身上去,一个手刀劈落到江辞脖颈。   作者有话说:   嘿嘿 嘿嘿嘿 发疯啦 第75章   江辞挣扎着从梦里醒来。   四周昏暗阴郁,银色的月光水一般倾斜而下,落地窗边白色的绸缎窗帘被风吹得四处摇荡,空气中传来海风微咸的气息——   昏聩前的记忆重新灌入脑海,江辞睁大眼睛,猛地翻身坐起——   “嘶”,后颈传来一阵钝痛,江辞转了转脖颈,心里把宴云楼骂了个狗血淋头,狗崽子,学人偷袭,他到底想干什么?   江辞摸索着下了床,久未接触过光亮的眼睛猛然被月光直视,视网膜酸涩流泪,他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就这一瞬间,江辞整个人骤然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左手腕上被缠绕的细链——   乌金色的金属链条,非常轻巧和柔软,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却像是由整块金属锻造而成,没有一丁点儿接口可寻,坚固地毫无破绽。   宴云楼把他困在了这栋海边的别墅里。   江辞的大脑被气得嗡嗡地痛,忍不住骂了一声。   他深深地呼气再吸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竭力理出一点头绪——细链盘踞在床头,长度能把这间五十平米左右的卧室走遍,卧室的装修简洁但周全,但风格样式看不出丝毫时期特色,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和计时装置,当然也没有任何能够帮他敲开这座坚硬牢笼的“武器”,半圆形的阳台外就是奔腾作响的海浪声,估计别墅距海边不会太远,海洋的气息一如既往地潮湿腥咸,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躁动水汽。   他可能被困在一个海岛上,但是这样的岛屿,光太平洋上就超过两万个,空手定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昏睡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甚至都无法推断自己是否还在美国。   江辞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卧室的房门理所当然地被反锁,门外寂静无声,对他的拍门和叫声没有一点回应,整间卧室没有水和食物,江辞去卫生间的水龙头上接了一杯水喝,他毫不怀疑,如果安置他的人把他忘在这里,他会被活活饿死变成一具腐尸。   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江辞坐在床头,还是没有想明白,宴云楼把他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自认对宴云楼的了解还算深刻,他性格里有离经叛道的部分,那要归功于他从小的生活环境所产生的一点副作用,类似于完美主义者也是偏执狂,稍稍越过红线的天才就是疯子。   但是宴云楼超高的道德感意味着他偏离轨道的程度往往非常轻微,且终归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有时甚至可以算作生活的调剂。   然而现在宴云楼对他的这种所作所为,几乎已经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疯狂程度,而他甚至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久居高位说一不二,江辞三番五次的忤逆让他心有不快,所以给他个教训看看——如果是这样倒也好,这说明这种“惩罚”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只等宴云楼气消了就可一切照旧。   但是更大的可能,也是最坏的可能,江辞的离开触及了宴云楼的逆鳞,他要把他放在自己的股掌之间,防止他的再次失控。   他在等,等待宴云楼出现,给他一个交代。   清晨的时候,大概七八点钟,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木质地板之间发出的摩擦声,接着门锁被钥匙解开,手柄下压——一阵疾风袭来,锁链被伸开再绞死,喉管勒紧发出咯咯的气音。   江辞皱眉,猛然意识到不对劲,几乎是同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宴云楼施施然走进来,反手合上房门。   他的视线在江辞和被他锁喉的年轻女人身上一转,又回到江辞身上,“醒的这么早?医生预估你会睡到今天下午呢。”   江辞冷冷地看着他。   “你还要这样箍着她吗?她要喘不过气了。”   怀中的女人瑟瑟发抖,却并没有自不量力地挣扎。她看上去年纪不大,面目普通,清瘦高挑,手上端了一只餐盘,上面摆着水杯和药片。   杯中的水经过刚才一番动作已经洒了大半,顺着托盘的一角一滴一滴落在厚重的地毯上,转眼不见了踪影。   江辞知道,早在他认错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了和宴云楼谈判的资格。   他放开锁链,转动了一下肩颈,似乎卸了力气一样,后退坐在沙发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问宴云楼。   “既然醒了,给江先生做点早饭来。”宴云楼挥挥手让女人出去,他倚在房门上,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对江辞说,“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我想和你重新开始,想让你永远在我身边,想让你像原来一样爱我,但是江辞,你真的太不乖了,”宴云楼叹了口气,英挺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这真的令他非常苦恼,“你拒绝我,试图远离我,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   江辞冷笑,“你有病就去治,别他妈乱发疯,你知不知道这是非法囚禁?”   “非法囚禁?”宴云楼一字一顿,似乎在咀嚼品味,半晌他展颜一笑,美人儿笑起来是这样的,一瞬间仿佛天光大亮,整个牢笼般的卧室蓬荜生辉,“我喜欢这个词。”   江辞简直目瞪口呆,他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突发状况让宴云楼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是……还是他本身压抑已久的本性到今天才蓬勃而出,将他彻底改造成了个变态。   江辞猛地抻了一下锁链,听它在床头碰出一声脆响,“宴云楼,你现在把我放了,我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我答应不追究你的责任。”   宴云楼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手支着额头笑得前仰后合,语气带了一丝讽刺的意味,“江辞,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守法的人?”   “你想出去,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先爱上我,就像原来你那样爱我一样。”   “你什么意思?”江辞简直想骂娘了,“不然你就一直关着我?你想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我说了,直到你爱上我。如果不能,那你就在这里陪着我,一直到死,死了也埋在一起,这也不错,不是吗?”   “疯子!你他妈就是疯子!”江辞简直要出离愤怒了。   “不要生气,”宴云楼仍然轻声漫语,被这样指着鼻子痛骂也不见一点不快,语气中竟然有一点隐秘享受的快感,“你有这种精力不如留着好好与我培养感情,你放心,家里有厨师、保姆和医生,哦对了,还有几位安保,所以所有的事情都不需要你亲自动手,你可以把这当做是一次度假,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放松,好好感受我,然后重新爱上我。”   江辞抬脚把椅子踹了,椅子翻滚了两圈,摔落在宴云楼身侧,“砰”的一声巨响。   他喘着粗气,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看着宴云楼,“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病?”   然而宴云楼不避不闪,文质彬彬地一点头,“拜你所赐。”   “疯子,真他妈是疯子!”江辞表面上恶狠狠地,实际上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是气急败坏的嘴炮输出。   宴云楼朝他微笑,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   他摆出个油盐不进的样子,江辞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我虽然社交不广,但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你让我平白无故地消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宴云楼无可无不可,“也许吧,但是你以为我这几天都在干嘛?定位你需要这么久?感谢你的黑户,报警都不会有人管。至于你身边的人,我本来以为至少卢恩旭会有些麻烦,但是,啧,Akiyo几百万的合同而已。你也知道,Akiyo准备签Silla了,为什么突然又改口跟OLELON谈合作?”   以江辞对卢恩旭的了解来看,这种事他并非做不出来,但要说仅仅为了一个几百万的合同,却也有些牵强。因为江辞不仅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合伙人,他对卢恩旭的价值远比区区几百万要高。   但他也不指望从宴云楼嘴里知道他跟卢恩旭还有什么交易,他不愿说的,没人能撬出一点来。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略微嘶哑的女声传进来,“宴先生,饭备好了,我端进来吗?”   宴云楼打开门,外面站着长相一模一样的两个姑娘,叫阿珍的瘦高,刚才在江辞手下被锁了喉,对他还有点惧怕,并不敢抬头多看,矮胖的叫阿珠,看上去喜庆一点,低着头却忍不住用眼角去瞟他。   然而宴云楼看她一眼,她就慌忙将头低下,背压的更低了。   “平常他们两个来照顾你,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就行,阿珍阿珠,抬头给江先生认识一下。”   “厨师一般不会上楼来,还有一个女医生,晚一点会上来给你检查一下身体。来,先把饭吃了。”   饭菜做的很丰盛,光汤就煲了鱼头豆腐和松茸鸡汤两种,还做了细细的苏式汤面和几碟爽口小菜。他俩一起吃过几顿饭,所以宴云楼对现在江辞的喜好了如指掌。江辞昨夜醒来,只在水龙头喝了几杯凉水,闻见饭菜的香味胃部自动开始痉挛,口腔开始分泌唾液。   江辞脑袋发痛,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他了解宴云楼,他做到这种地步,显然是下定了决心,不会因为他的愤怒或求饶而有丝毫动摇,换言之,除非他真的达到目的,否则是不会放过江辞的。   他不想闹绝食抗议那一套,一是知道宴云楼肯定有九十九种办法让他屈服,二是他自己也要储存体力,想办法从这个精致牢笼里逃出生天。   他要逃走,尽快逃走。   饭菜显然是做了两人份的,于是宴云楼自动自发地坐下来陪江辞一起用餐。   他不假人之手,在餐桌上慢条斯理地给江辞布好菜,将精致的象牙筷子递给江辞,“先喝口汤,暖暖胃。”   阿珍看来是伺候惯了宴云楼,捡着几样热菜凉菜盛在他的盘子里,都是些清口的样式,旁边配了一小碗素面。   江辞一掀眼皮,只当是印证了原先的猜测——宴云楼现在是不吃荤的。   但他一句话都不说,全当不知道。   接过筷子,锁链碰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我昏了多久?”江辞问。   “饿了?”宴云楼笑一笑,“没多久,有给你输营养液。”   从洛杉矶将他运到这里,为了防止他醒来作乱,想来输的不只是营养液。江辞抬起右手,果然手背上有一个细小的针孔,只不过大概被冰敷过,没有留下任何充血青紫的痕迹。   “铐着我,很不方便。”江辞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半小时前的激烈控诉从未存在,他只是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宴云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两只月牙,浓密的睫毛像两把扇子,唇角有一种不谙世事的甜蜜。他长得实在太好,江辞被骗过许多次,直至现在仍然不能完全免疫,因此只能低下头躲避被他抱歉表情弄的没来由的心颤。   “对不起,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我实在没法放心你,我知道你的能耐有多大,我时刻疑神疑鬼,唯恐错开一个眼神,你就再次不见了。”他话锋一转,重新又变得冷漠且神经质,“所以你不要想着逃,岛上没有停船,你就算挣脱了锁链,跑出这栋房子,也绝不可能离开这座岛的。”   江辞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我们现在到底在哪里?”   “南太平洋上,一座小岛,原来是德国的殖民地,现在被我买下来了。”   江辞哑口无言,还能说什么,难道要称赞他富可敌国?   “原本是打算当做礼物送给你的,你不喜欢嘈杂,要躲清闲,随时可以过来度假或长住。装修费了一番功夫,没想到现在做了他用,”宴云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过也算没有旁落。”   江辞闭上眼睛,一座不知方位的私家岛屿,没有停船在泊,岛上都是宴云楼的人,他甚至还被锁在床头。   ……   好像是无解的局面。   “我的狗呢?!”江辞猛然抬头,眼睛兀地睁大了。   “不用担心,Bobby不在岛上,但我嘱咐了人好好照看。”   他不至于跟他的狗过不去,这点他是相信宴云楼的,江辞勉力安定下来。   两个人慢慢用了一点饭,江辞虽然很饿,但睡了太久,胃袋沉沉地发苦,勉强吃了半碗面就有点发困。   饭后宴云楼叫岛上的女医生上来给江辞做了个检查。   这位女医生年纪不小,看上去有四五十岁的样子,留短发带银框眼镜,面容和蔼,语气温柔。江辞的大脑急速运转,如果以他一贯的思维来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做工,首选应当是自由度较大的年轻男人,像戴医生这个年纪的女性,一般有家室所累,时间不够充裕,心思分摊不均,难免对工作有所怠惰。   这是一个可能有所突破的点,江辞想,但是现在他不能透露半分。   他懒懒地低垂下眼睛,表现得对戴医生毫无兴趣。   过往刀尖舔血的生活给江辞留下了一些无法磨灭的习惯,对健康的忽视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身体虚弱,他自己是知道的,但是他对此向来不够重视,也从没有去医院检查治疗的想法。   大概是进岛之前时间紧迫,因此搬到岛上来的医用器械并不多,戴医生给他进行了简单的体外检查和听诊,判定他气血亏空的问题应当受到格外重视,食疗和中药都必须要安排上。   江辞很不习惯被人以这样的距离碰触,检查时嘴角隐隐有些紧绷。   戴医生将搭在他脉搏上的手收回来,只当他是不耐烦,因此劝说的时候很是有些语重心长,“你身体亏空的太厉害,现在年轻,你觉得还撑得下去,如果不多加注意,老了以后要受很多罪的。人的身体是这样的,受过的伤害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即使你做再多治疗,也只是控制他不要再衰败下去而已,要想回到完美无缺的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句话说的在场两个男人脸色都很差。   戴医生顿了一下,加重语气继续说,“就像你背上的伤……” 第76章   江辞心里一紧,“戴医生……”   “那么深的一道伤疤,连带着筋骨和内脏都受了损伤,你又没有及时地好好治疗,熬到现在,想必日常卧立都会隐隐作痛,更不要说下雨阴天,那种痛是自骨缝里发出的,阴冷绵延没有尽头似的……”   这是那场爆炸的副作用,两个人之间无法转圜的终点。   “好了戴医生,”宴云楼终于发话,“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   戴医生收拾东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寂静无声,明明是热带小岛的正午,室内却冷的像北极。   江辞首先开口,他没有看宴云楼,“没事你也出去吧,我有些累了,要睡一会儿。”   “痛吗?”宴云楼问,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一声叹息。   江辞想过他已经知道了——他醒来时身上已经换过衣服,他背上沟壑交错的烫伤伤疤,四肢镶嵌着细小的伤口,在惨白的皮肤上呈现明显的暗红,无论如何都让人很难忽略过去。   “偶尔会痛,但习惯了,也不难忍。”江辞实话实说。   “因为爆炸是吗?你被烫伤了?还是……”   “燃着的柱子砸下来,砸在我的背上,太沉了爬不起来,衣服又全被烧着了,能捡回一条命来实属侥幸。”江辞的语气很淡,似乎那段惨痛过去的当事人并不是他,当初应激的眼泪和发出哀鸣也都不值一提。   宴云楼仰起头,闭上眼睛吸了口气,吐息声有难以掩饰的颤抖。   江辞一眨不眨地观察他的表情,平静地开口道,“你不是很想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么逃出来的吗?为什么后续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在了那场爆炸里?还有,我为什么决定了假死遁走,却不肯事先对你透露一个字?”   宴云楼猛地看向他。   “你说我死后你一直在找我,那你应当也找到了一些……外人不知道的秘密,对吧?”江辞说到这儿,轻轻勾了一下嘴角,表情有些讽刺。   在搜寻江辞下落的过程中,宴云楼确实找到过一些似是而非的“秘密”,他现在仍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每一次他得知“谜底”时的心情,这些“秘密”一点一滴构成了江辞,他不被期待的降生,充斥着背叛和混乱的成长,无休止的争斗和赤裸裸的报复……   每一个人都无法控制地受到环境的影响,对于弱小又懵懂的孩子来说,家庭就是在他人生之初塑造他整个世界的唯一环境。江辞是如何长成为今天的江辞的,他的性格、行事作风、对待感情的态度,给予反击的方式,每一步都能够从那些过往中窥探一二。   宴云楼觉得自己是受刑的罪人,每知道的多一点,就好像又在他的脸上贴上了一张浸水的桑皮纸,他渐渐觉得无法呼吸,头痛难以忍耐,心跳几欲停止。   “我……”宴云楼深深呼出一口气,“当时爆炸发生后,向南带人去了现场搜救,但是当时那个场景,整座建筑……整座建筑都倒塌了,核心区域几乎夷为平地,再加上现场又找到了带有你DNA的……碎肉,没有人觉得你还能活下来,”他话说的断断续续,声音有些发抖,好像回忆这些对他来非常痛苦,“江家,后来也派人去了现场,但是那种架势,与其说是搜救,不如说是查验,查验你是不是真的死了。”   “江毅始终没有出面,但很快发了讣告。后来我去家里拜访,见他神色虽然严肃,但并不显得有分毫悲痛,我是见过江千钰被绑架那天……就是你假死当天,江毅接到绑架电话的反应,所以我第一反应是觉得非常荒谬,然后我心里有了两个猜测,第一个是你并没有死,而江毅知道这一点,第二个是……你的身世可能有什么秘密。这也是你离开后我主要调查的两个方向。”   原来从那一刻他就已经意识到了,江辞挑眉,宴云楼可能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敏锐。   “调查你的去向,其实是我的重中之重,但是这条路一直受阻。一方面是刚出事的时候,向南他们盯得很严,别说是带人进现场了,我自己连靠近都不被允许,我那时候生了场病,精神上有些不正常,因此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后来我排查了你的人际关系,和那一晚的通讯记录,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找到太多有用信息,好像我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阻挠,我不知道是哪方势力,但是我猜测可能是江毅。我很灰心,甚至觉得是我脑子出了问题,你是真的在爆炸中丧生了,只是我不敢承认而已。”   “但是另一边关于你身世的调查却进展很快。你母亲去世后,江家大宅辞退了当时全部的工人,他们对着我口径几乎一致,你父母到后期感情并不好,两人时常吵架,每次都兴师动众,弄得下人战战兢兢……”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江辞,目光有些晦涩,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于是江辞说,“没事,有什么你就如实说。”他对所谓“父母”的感情,本就稀薄如烟,若说曾经存在过什么为人子女的滤镜,也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他们形容常常是你母亲首先发难,摔东西或者大声咒骂,所以后来你父亲渐渐不怎么回家了。他们对你母亲的评价不是很好,可能觉得江家的工作轻松,薪水也高,而因为你的母亲,他们最终失去了这份好工作。他们对你父亲的观感还可以,觉得他虽然比较严肃,却并不怎么苛责下人。我推测是因为你母亲出现了心理问题,但我在各家心理诊所都没有找到你母亲的就诊记录,所以不知道她当年是否有接受过治疗。”   很奇怪,明明是自己的父母,也曾有过朝夕相对的时光,但这些并不算秘辛的事情,却过了这么多年,他才从一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口中得知。知道了这些,江辞的心里也没有什么波折,没有更多的探索欲,也不觉得与他们贴近了一些,只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宴云楼见他脸色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于是继续说道,“剩下的调查也不复杂,从你出生到上寄宿制学校为止,一共换了三个保姆,第一任保姆说,你母亲是在怀孕中期才意识到身体的不良反应和体重增长不是来源于内分泌不调,她极力主张打掉这个孩子,理由是怀孕初期没有节制地用药,可能会导致孩子有先天疾病。江毅犹豫之后,并没有同意,因为你母亲身体不好,流产可能使她再也无法怀孕。后来你母亲擅自使用过一些方法……”   宴云楼顿了一下,带着一点无奈,“偷偷吃一些药,还有从楼梯上摔下来,没人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意外,但是你很顽强,咳。”   江辞抬头瞟了他一眼,目光有点疑惑,好像怀疑这并不是个夸奖,而显然宴云楼也意识到了,“……总之,总之后来她身边二十四小时都跟了人,一直到你降生。你出生之后很快换了一位保姆,她没提供太多有用的信息,只说这段时间你母亲情绪很不稳定,跟江毅之间矛盾非常大。她也尝试在外独居,但时间并没有多久,就被江毅强硬地接回来了,自此两人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   “第三任保姆在江家的时间非常短暂,这个时期你母亲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很差,对江毅的态度也很奇怪,有时很好有时却极坏,却说不清是为什么。”   “后来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见家里乱作一团,有人说太太没了……接着隔天他们被辞退,江家给了一笔不菲的遣散费,唯一要求是对在江家的一切所见所闻三缄其口。她有一个同乡,那两天负责贴身照顾你母亲,两个人在回乡的火车上闲聊,她说漏了嘴,说前一天晚上太太约了先生回家吃饭——那之前他们不常见面,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说过话了——但是那天晚上江毅没有回去。”   “你母亲等到午夜,因为身体虚弱,在书房昏睡过去,下人将她扶回卧室,见到书桌上有一封她留给江毅的信。”   “她看了?”江辞问。   “看了,好奇心害死猫。”宴云楼嗤笑一声,“这位保姆转述的话非常语焉不详,大概她知道的也不是全部,只说信中写满了谩骂和诅咒,还提到了你,具体说了什么她不清楚,只是信封里有一份亲子鉴定报告,报告结果显示你跟江毅……不存在亲子关系。”   他说地很小心,留心去看江辞的表情,却见他极其平静,眼底是一潭死水,宴云楼十分诧异,紧接着突然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了?”   “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假死遁走?”江辞说。   江毅早早地就知道了江辞不是他的亲生子,所以他对待江辞的态度和所作所为全都事出有因——可即便这样,他仍把江辞以长子的身份留在自己身边,勉力做出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样子,每当想起这个宴云楼都感觉浑身冰冷,脊背发麻。   他那时候谴责江辞虚情假意工于心计,却没想过他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数十年如一日地苟活过来。   他那么小的时候,没有母亲的保护,所谓的父亲对他满心愤恨,身边又有饱受宠爱的弟弟,他心里有多痛苦,有没有怨恨不公,做过什么无谓的抗争,宴云楼全都不知道。   可是那明明是上一辈的恩怨,江辞又做错过什么?   当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江毅的儿子,是终于恍然大悟一般的释然,还是涌起了更强烈的危机感,宴云楼的脑子乱作一团,只觉得心脏有一块突突作痛,为多年前那个孤弱无依的江辞。   “你突然得知江毅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势必不可能将江氏传给你,所以你觉得没有给江家卖命的必要了,才选择用计脱身?”宴云楼问。   然而江辞摇了摇头,“不,我一定要走,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因为江毅要杀我。” 第77章   宴云楼惊骇地瞪大了双眼。   江辞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已经毫不在意,“很遥远的故事了,但其实你也是故事的一部分。简单来说,江毅一直想做掉我,他做过很多尝试,在我羽翼渐丰之后。无奈我还算机警,手下人也得力,他又需要我来稳住德天盟,把家中产业洗白,给他的小儿子铲清荆棘,所以刺杀也搞的有一搭没一搭,可能在他心里算是大发慈悲多留我许久。”   “他要我做事,却不要我掌权,所以暗中作梗的事做了很多,比如联合你继母,想要借机除掉我,促成你跟江千钰的合作。这件事其实是于海东下的手,于海东就是原洪霜堂的堂主,他许诺于海东我死之后,将洪霜堂从德天盟中独立出来,由于海东重新掌管独立运营,还许诺将本埠第二大帮派竞龙帮并入,扩大势力成为本埠最大帮派。”   “我的人暗中调查了许久,但是他事情做得很隐秘,所以苦于没有直接证据汇报给我,但是我心里……其实是有数的。”   宴云楼捏紧了拳头,如果是这样,那跟他先前所调查到的片段式的线索相吻合——一切都有了解释。   “那你是怎么知道……他不是你父亲?”宴云楼迟疑到。   江辞哂了一下,“年纪小的时候一直很疑惑,为什么明明都是父亲的儿子,他对千钰这样爱护慈祥,对我却截然不同。”   “我曾经怀疑是自己不够好,所以父亲对我一直不假辞色,从来不会对我露出笑脸,也没有真心实意地夸奖过我,只有无穷无尽地、难以企及的要求。”   “我也曾觉得是我母亲去的太早,所以不像是千钰,凡事有母亲保护帮衬,就连惹得父亲生气了,只要母亲从中转圜几句,也就不会因此受罚了。”   “我又想,是不是因为我是长子,所以他对我的要求更严格,毕竟我身上责任更重,也要给弟弟树立榜样……”   “但后来我就不pua自己了,我也不在乎江毅给我什么,我想要的,就靠我自己的手争取来。那时候我也想过自己是不是不是他的亲儿子,但是多是天马行空地想,因为以我对江毅的了解,如果我不是他的亲生子,他肯定在得知的第一秒就把我掐死了。”   “但是后来,你记得不记得有一次我去非洲出差——那是在我‘死’之前两个月左右。”   宴云楼怎么会不记得?那次江千钰到他家里来,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他当时处在极端的暴怒和怨怼中,看到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江辞也没有一句好话,简直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   江辞那天的状态似乎很差,身体虚弱,精神却狂热,眼睛亮的像是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最后的那束烛光。   他看到江千钰留在玄关的一双鞋,跟宴云楼吵的像是世界末日,眼底有浓重受伤的神色,他说两人不如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再次见面,就已经是那个冬夜的爆炸现场,他们许多年分别前的最后一面。   后来许多个午夜梦回,宴云楼总是后悔那天的潦草结束,他对江辞显而易见的异样和衰弱不闻不问,于伴侣没有丝毫信任,给予对方的只有置之死地一般的恶语,他恨不得回到那一刻一刀捅死自己——可是当他感受到悔意时,一切早已结束,逝者永不可追。   “从非洲回来之后,因为惦记江毅要我尽快回话,我从机场直接去了江家——那天我身体状态不好,发高烧,水土不服,疟疾后遗症,还带着枪伤。”   “所以我随便走进客房睡了一觉,半梦半醒的时候,我听见江毅和付芊在客厅说话,大意是说,在非洲的刺杀失败了,但他们当然还有后招,最迟不会让我活到明年。我靠我的努力所得来的一切,都会沾着我的鲜血,被拱手送给江千钰。这一切当然是因为我不是江毅的亲生子,而我没被早早被掐死,只因为我对江家来说还有利用价值。说实在的,”江辞自嘲一笑,“哪怕是我之前有过胡思乱想,也实在没有料到,他真能物尽其用到如此地步。”   宴云楼感受到熟悉的心绞痛在整个胸腔迅速蔓延。   麻痹痛感从心脏延伸至左肩,再是左臂,直到左手无名指和小指。宴云楼在心中默数,他知道这种痛苦会持续三到五分钟,只是身处痛苦中的每一秒都会被无限延长,久到似乎永远不会有终结。   可是这只是身体上的顿痛而已,这么多年间江辞心里承受的痛苦,骨和血肉那么多无法愈合的伤痕,他又何曾尝过半分?   他僵直而迟钝地、试图不露声色地微微转过身体,不让江辞发现自己的异样。   好在江辞只虚虚地看着窗外的海,声音在宴云楼渐渐褪去的痛苦中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我母亲大概也很恨我,所以自杀前将我的身世告诉江毅,可能是为了恶心他,或者觉得我是个本不该降生的瘟神,不想将我再多留在世上一日。”   “但是这也不怪她,她嫁给江毅的时候没想到他正路不走,以后变成黑社会头子,不止要提心吊胆他性命,还要眼睁睁地看他在外勾三搭四。对了,你知道她是怎么自杀的吗?”   宴云楼目光一凛,凝重地皱起眉头。   “吸毒过量。”江辞在宴云楼震惊的目光下缓缓说,“江毅那时候刚开始插手毒品生意,‘事业’做得很好,一切顺风顺水。所以当他跟我母亲的感情出了问题,第一反应竟然是用毒品控制她。他怀念她巧笑嫣然、百依百顺,又知道两人已经走到了无法转圜的终点,所以他用毒品构造出了一个虚幻的梦境。”   “我母亲染上毒瘾,除他之外别无可求,只能百般小意做出他喜欢的样子……就是为了一包粉,”江辞嗤笑一声,“然后她自杀,给自己注射了致死量十倍的毒品。”   宴云楼惊骇过度,讷讷不能言。   江辞却没有表露任何痛心或惋惜的表情,不知道是已经放下,还是本就全无感情,“你找到的那个人,我母亲去世时贴身伺候她的那个,你现在还能联系到她吗,我有点事情想问她。”   宴云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随即他挑起嘴角,古怪地一笑,“找?找不到了。”   “什么意思?”   “她死了。死于药物过敏,时间是从江家返乡后的第二天。”宴云楼说,“所以我当初没法得到更详细的信息,你的第三任保姆因为害怕落得相同的下场,在我找上门之后嘴闭的比蚌壳还要紧。”   沉默了半分钟,江辞轻叹一声,“是江毅做的出来的事。”   可怜了一条无辜性命。   “既然如此,你当年调查我的时候,是怎么逼他们张口的?”   “给钱罢了。”宴云楼短暂地回答道。   其实不过威逼利诱,谁的儿子犯了事儿,关在里面天天挨打;谁的孙子是问题儿童,偷东西被抓住了要砍一只手;谁缺钱盖房子,为几万块钱愁的当他是救世主。   但这些,就不必告诉江辞了。   左右不过说几句含糊其辞的话,做一些威严冷漠的表情,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实际的代价。这就是宴云楼从江辞那里学到的,一些“他们这种人”行走人间的法则。   过去的几年,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想起江辞,他觉得自己跟江辞好像越来越像了,如果江辞还在的话,不知道是会觉得欣慰,还是会用那种有一点哀伤和无奈的表情看着他。   “你不用这样做,云楼。”他可能会这么说。   或许他曾经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因为尝过了背着枷锁身不由己的滋味,所以希望他能够自由快乐,恣意妄为。   于是他更加无可抑制地想他。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们现在共处一室,距离近的探身就能触碰到他,但宴云楼还是觉得很想他,很想很想,想得心脏发痛。   那江辞在这些年间,有没有哪一刻,是想念过他的呢?他在做出离开的决定前,有没有哪一刻,是考虑过他的呢?   “那最后……我一直想不明白,最后的那场爆炸,江千钰的绑架,到底是自然发生的,还是江毅为你另外设下的圈套?”   “怎么?你不是去查了吗?没有查到结果?”   宴云楼露出羞愧的表情,“你刚出事的时候,我的精神状态和身体情况都很差,所以错过了最好的追查机会。等到我终于能去查的时候,关于这场绑架案的一切,都已经被铲平埋葬,再也找不到任何头绪。”   “那我更不可能知道了。”江辞平淡地说。   也是,他那时已身在异国他乡,也许身负重伤,人事不知,没有任何人脉和渠道来源帮他得知这一切,就算当时向南他们趁乱查到了什么……   “你离开之后,跟向南他们还有联系吗?”   江辞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宴云楼毫不怀疑向南和向北对江辞的衷心,如果江辞说的是真的,那么主动切断联系的一定是他本人。   但是为什么?   如果能够得到一点帮助,他的身体,精神,经济状况,显然都会比现在好很多。   他这些年不知道走得有多艰难。   “我当初……”宴云楼将脸埋在手掌里,沉重粗缓地叹了口气,非常非常悔恨的语气,“我当初甚至有一瞬间的念头,我以为那场绑架是你主导的,目的是为了除去江千钰,或者……或者逼江毅松口。”   江辞其实是想过的,不是为了除去江千钰,他还没有这么不择手段,他想过利用绑架假死遁走,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机会来的猝不及防——不过这就没必要跟宴云楼说了。   “所以你假死之前,不肯向我透露一个字,是因为不信任我……或者是害怕被别人察觉?”   然而江辞缓缓道,“不是。因为那天的计划做得非常粗糙,是连我都没有预料过的临时决定。但是我不告诉你,是因为在那一刻,在我挂断你电话的那一刻,我突然就不再爱你了。”   宴云楼愣住了。   “我既然不再爱你,当然不想跟你再有任何的联系。”   “你……”宴云楼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是嗡嗡的轰鸣,听到他如此自然地承认不再爱他,竟然让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恐惧,使得他身体都微微战栗起来。   江辞保持一个姿势太久,现在才觉得身体僵硬发痛,脊背有些针扎似的发麻,于是重新窝回床上,由绵软的被子包裹住身体,听宴云楼咬着牙,嘴唇哆嗦半晌,勉强地说,“过去的事,是我做的不好,你这样想,也无可厚非。但是现在不同了,在这里,你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也不必再有任何顾虑,我们都只有彼此,我发誓我会好好对你,你需要做的就是用心的感受,努力重新爱上我,必须……”   他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哽咽,半晌,宴云楼抹了把脸,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你必须重新爱上我。”   江辞把手腕举到他眼前,那里的锁链折射出微光,“我不会爱上一个绑架犯。”   他深知语言会带来多么庞大的力量,甚至比武器更强大。这种认知来源于许多年前,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时所锻炼出来的窥探人心的本领,和蛊惑人心的能力。这是他此时此地还肯跟宴云楼讲这么多话的唯一理由,是他逃脱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果然,下一秒,他听见宴云楼脱口而出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委屈的鼻音,“我也不想这样对你!我只是希望你能重新爱上我,如果你肯,哪怕只是不这么抗拒我,那我有什么必要拴着你?”   江辞将锁链一抻,“噌”的一声脆响,他瞪圆了眼睛迎头而上,“你他妈还委屈上了?这就是你想要重修旧好的态度?老子他妈是你的犯人?”   “你老想着跑,我又打不过你,不拴你栓谁?!”   “你他妈弱鸡一个你还有理了?”   让宴云楼承认自己的弱势是很少见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此情此景很不应该,但是江辞还是觉得有些想笑,心里竟然慢慢放松下来。   但是忍笑的过程中困倦很快袭来,几乎是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样,江辞头一歪,慢慢闭上眼睛,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听见宴云楼含含糊糊的声音,和越来越近地蹭过来的声音,“江辞,江辞……我会好好对你的,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你难过了,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好不好江辞……” 第78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阿珍和阿珠上来伺候他吃早饭,照例是样式丰富又好消化的广式早茶——两个女孩子事先单独问过一遍,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可以告诉家里厨师去做,中西餐都可以,日餐和泰国菜也会一点。   “做个酸辣汤吧,”江辞指指阿珍,“你去,记得多放点白胡椒粉。”   “好的江先生。”阿珍温顺地应声,几不可见地瞥了阿珠一眼,接着恭顺地转身退出了房门。   “宴云楼去哪儿了?”江辞问阿珠。他昨夜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被人紧紧地搂住,身体连手脚都被人禁锢,勒得他仿佛骨骼都发出磕碰的痛响,让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耳边似是有呼出的热气,弄的人心里发痒,又有湿热的东西在皮肤上滑过,一寸一寸地,分毫不落的,像是大型猛兽的舌头,又或者是无脊椎动物的粘液。   这个人不做他想,一定是宴云楼。   变态!   江辞很想睁开眼,但眼皮十分沉重,无论如何无法清醒,大概食物或者水中被加入了什么安定成分,不然这根本不是他平时的睡眠质量。   “宴先生……”阿珠说话有些结巴,大概是先天加后天,她抬起头来偷看一眼江辞,胖乎乎的脸颊“腾”的染上红晕,于是又不好意思地很快低下头去,“宴先生出、出岛了,但是说过今、今晚会回来。”   江辞舒了一口气,他不是总在岛上,这说明会有船舶往返;今晚就能回来,那这岛离大陆应该不算太远……   “你好像很紧张,”江辞看着阿珠,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为什么?抬起头来看着我。”   阿珠整张脸都涨红了,握在一起的手有些发抖,但慢慢地,慢慢地把脸抬起来了。   她注意到江辞的眼睛,漆黑如墨一般,似无底的深洞,渐渐地把人的灵魂都吸入进去。他现在有些太苍白了,所以削弱了身上埋得很深的阴鸷,更显得人英俊,有点孱弱的英俊,极致的反差感,激起人强烈的保护欲。   阿珠慌忙又将头低下了,“不,不是紧张,是宴先生说,不能多、多看您。”   “别听他的,他有病,”江辞嗤笑一声,“管天管地还管人家的眼睛往哪儿看?他这么爱监视人怎么不去当监控摄像头?”   “噗嗤。”阿珠也笑出了声,“江先生,您、您说话真有趣。”   “岛上这么无聊,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看电视都只有影碟,不说笑话岂不是像坐牢。”江辞笑道,“哎你们那里有扑克吗?麻将也行,晚上我们可以凑一起打牌。”   “我们那里也没有的,”阿珠抱歉地摇摇头,讲话一字一顿的,“如果您需要的话,下次采买我、我可以打报告,让他们一起给送来。但是我,不会、不会打麻将,扑克,也打得不好。”   “没关系,”江辞很好说话,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很好学的,下次我教你。”   “谢谢、谢谢江先生。”   “客气,”江辞说,“怎么也得凑够四个人,你姐姐会玩吗?戴医生应该不指望了,还有个厨师是吧,我现在下不去,你一会儿帮我问问他。”   “我姐姐不爱玩这些,李师傅、李师傅也没见他玩过,要是一定要凑、凑够四个人的话,还有保安队的金队长,他、他很喜欢玩这些东西……”   “哦?是吗?”江辞语气放缓,不动声色地谆谆善诱,“难得在这里还能碰到同好?他平时玩什么?”   “就是线上的,麻、麻将和纸牌,他们保安队的一起,玩赢钱的,金队长很、很厉害。”   “哦,”江辞点点头,“其他人呢?你,我,加上金队长,一共才只有三个人。”   “保安队的三个人,除了小黄之外,金队长和阿来好、好像都玩的……”   “咚咚”,门敲响了,阿珍清冷的声音打断了阿珠的话,“江先生,酸辣汤好了,我给您端进来。”   江辞转头去看,阿珠已经闭上了嘴。   啧,真可惜。   江辞已经在二十多平的起居室搜索几圈,没有找到任何监视设备,这令他微微放下心来。   下午他窝在沙发里看影片,看了两部艺术片,竟然没有睡着,可见他很有潜力,以后可以往艺术家的方向发展;隔壁是书房,听说提前运来不少书,江辞让阿珠给他搬了一些过来,自然、历史、语言、历史……种类跨度之大令人咋舌;他还看了一会儿海,海面单调且无趣,但他看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阿珍大概是照宴云楼吩咐来监视他的,所以他适时踢飞几个凳子,再骂几句脏话,弄出一点不大不小的响动,等阿珍敲门进来查看,他就做出一副仍旧气愤难忍的表情来,等她事无巨细地报告给宴云楼——演戏嘛,他的老本行。   宴云楼当天晚上果然回来了,洗了手先来看江辞,问他今天做了什么,饭吃的好不好,觉睡得好不好。江辞烦他烦得要死,但是地板上散落着光盘和书本,他生气起来也精力旺盛,一切都一目了然。   他的情绪反复无常,十分符合他从自由鸟到阶下囚的人设,一会儿对着宴云楼横眉冷对,仿佛看他一眼都要心肌梗塞,气累了又神色恹恹地跟他提要求,说要烟,要酒,还要某某牌子的糖果零食。   “吃的喝的应有尽有,你尽管跟阿珍她们提要求。至于烟和酒,对你的健康不好,我们要慢慢戒掉。我已经跟戴医生说了,她会按照中医的药方给你配一点汤茶,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试试针灸。不过你也不要担心,我们会执行科学的戒断方法,在你彻底戒掉烟酒之前,我会逐步减少给你的供给量,免得你受不了戒断的痛苦,身体心理出现不适。”   他说的有理有据,兼顾科学和人类情感,江辞无法反驳,但又气得牙痒痒,只好继续漫天提要求,要他搞一些娱乐设备来玩,比如游戏机之类的。   宴云楼哄着他,但又有些神经质的谨慎,他说行,但是你知道的江辞,只能是单机游戏,或者我回来的时候陪你玩,我不能让你跟外界联系。   江辞没说话,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宴云楼给厨房要了碗素面,要江辞陪他一起吃宵夜,江辞现在是俘虏,禁脔,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空间,只得坐在餐桌上打哈欠。   只是宴云楼还没吃完,江辞已经要睡过去了,他不知道每天自己要被动吃进多少安定药,但是他知道宴云楼肯定不会让自己死了,所以就放心的在宴云楼手臂中睡过去了。   睡梦中又有无法喘息的感觉,像是有人堵住他的唇舌,在他的口腔里翻搅舔舐,身子如同一团面团,被人放在手心里揉捏,睡觉也不得安稳。   隔天醒来,宴云楼又不见踪影,江辞渐渐摸索出规律,平时他大概清晨出门,将近午夜回岛,只有一次实在走不开在外过了夜,江辞在那天午夜接到电话,电话里宴云楼的声音蕴含着浓浓的酒气和疲倦,他说临时有个行程要飞澳洲,今天可能赶不及回去了,但是明天肯定会回去,要江辞自己乖乖睡觉。   被吵醒迷迷糊糊的江辞:???老子刚睡着!你个憨批!   隔天宴云楼回来已经很晚了,看得出很累很累,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也难得摆出了一点不虞的脸色。   江辞当然是根本懒得问他的,他在不能联网的ipad上看六集大型纪录片,讲全球海洋生态气候的,解说员的标准英音正讲到深海丑鱼,江辞兴趣大增,盯着屏幕聚精会神。   宴云楼自己在旁边磨磨蹭蹭,来回转了几圈,见江辞实在是不分给他眼神,只好自己先开口,“江辞,你倒是交了个‘好’朋友。”   江辞竖起耳朵。   然而宴云楼说完这句话又不吱声了。   江辞看他自顾自走进卫生间,门一关,半晌,浴室里传来哗哗水声。   他等了又等,终于等到宴云楼洗完澡,围着浴巾走出来——他上半身没穿衣服,健壮的胸肌裸露着,下半身浴巾也围得很敷衍,行走间风光若隐若现。   江辞的视线没有过多停留,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无奈,“说吧,阿凡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part可以叫小江逃跑记   (最近很忙很忙,更新不定时,先道歉,因为我实在受不了发出一些自己都觉得不好的文字,所以总是改了又改,无形中拉长了更新战线,最近会更慢一点,但年前肯定能更完!) 第79章   宴云楼坐在江辞身边,他头发上湿漉漉的细小水珠滴落在江辞身上,整片皮肤因为蒸发而收紧,江辞的身体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他肯跟自己说话了——宴云楼脸色稍霁,往他身上又蹭了蹭。   江辞“啧”了一声,往旁边躲了一点,“你能不能别跟狗似的,坐远点!”   宴云楼不听,仍然贴着他,“我昨天回了一趟公司,你的那个‘好朋友’,梁凡,堵在我公司大门口,气势汹汹地问我把你藏到哪里去了,一定要我把你交出来,不然就要报警,还扑上来打我,你看他给我抓的——”   他把手臂伸给江辞看,比寻常亚洲人更加白皙的皮肤,光滑纯洁的像是最上等的瓷器,现下上面分布着几道深深血痕,边缘泛着不健康的青紫,像油画被从中间撕裂后毛糙的裂痕。   阿凡真是……好小子,当哥的没白疼你,江辞心里暗暗叫好。   只是他太嫩了,完全不会是宴云楼的对手,碰上他只有完败,江辞不用问就知道。   “所以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能把他怎么样?”江辞话语里明显向着阿凡,宴云楼心里不舒坦,语气闷闷的,“谁让他是你的朋友呢,他这样对我也全是为了你,我肯定是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告诉他我绝不会伤害你,会好好对你,让你在我这里养养身体,躲躲麻烦。当然,无论他去报警、打我还是骂我,也都是没有用的,我绝对不可能放开你。”   江辞若有所思。阿凡有多轴他是知道的,就凭宴云楼这三言两语,很难让这孩子回头。那宴云楼到底说了什么,才能让阿凡觉得,现下自己跟他待在一起,会是一个ojbk的选择……   宴云楼在他眼前装惨,“我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让他得逞了的,不然他那么个小身板,打架又完全没有章法,怎么可能在我身上讨得巧去。好痛,江辞你看看,我的手臂好痛。”   江辞翻了个白眼,他怎么忘了,宴云楼是娇气公主,“我说了!不要挨我这么近!”   宴云楼早已不要脸皮,暖烘烘的前胸贴在江辞背后,近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他在我公司门口蹲了好多天,还不自量力地上来动手,就凭这些,我完全可以去报警抓他。”   他“哼”了一声,口气有点讽刺,“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好朋友’?好朋友能做到这样”   “宴云楼,你阴阳怪气地来质问我是什么意思?”江辞纳闷了,“我身边的所有人你都早早调查了一遍,你既然也见过了阿凡,我就不信你没从他嘴里套出话来。别说我们俩之间清清白白,就算我俩有什么,就算我跟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有什么,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我现在跟你连朋友都算不上,我哪儿来的资格管你?!”宴云楼置气,“我跟你在洛杉矶见的第一面,你身边就伴着个男孩子,你这些年身边多热闹,来来去去自己也记不清了吧?”   江辞冷漠地看着他。   “我一个人的时候总在想,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过得更好一点。”宴云楼抹了一把脸,“我想过你这些年的感情状态,无非就是两种,跟别人在一起,或者仍在四处留情。”   “如果你现在过得很好,身边有人让你幸福快乐,虽然我也会痛苦这个人不是我,但是……但是江辞,两相比较,我更不希望你继续过去那种万花丛中过的生活。情感上是很难、很难接受,但是有时候,我保有一点理智的时候,我也想,你应当找一个好人谈恋爱,认真地考虑一下感情,我想你能从对方的爱里得到滋养,而不只是无穷无尽的损耗自己。”   “无穷无尽的损耗?”江辞点点头,“你说的没错,宴云楼,这就是我上一次考虑感情的后果。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我不觉得再谈爱有什么好——尤其当我已经碰到过一只疯狗。”   宴云楼脸色惨白,“我知道,我过去做错了很多事,但是我从没想过真的伤害你,我更没有……更没有想过要害你丧命。”   “宴云楼,你还是不懂,”江辞摇摇头,脸上看不出表情,“我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条命。”   宴云楼怔怔地望着他。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江辞一哂。   “我知道你在乎什么,”宴云楼慌忙地说,“我只是本来以为,性命,你的性命,无论如何都是最重要的。”   “你希望我爱你,全心全意地在乎你,把你看的比旁的人都更重要……我那个时候太年轻,不能真的了解你,也完全不懂什么是爱,等我懂得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   他的嗓音深沉且缓重,一直在江辞的耳边环绕,他感觉有一种轻微的暴露感——他很久以前就已经下意识地忽略这些过去,无底线的讨好,一次次的原谅,永远不被选择的失败。可是当这一切被重新提起……宴云楼说的没错,他这些年间确实领悟了很多,他看透了他心底的渴求,也将他爱而不得的悲哀一并看透。   江辞的心微微地颤抖,他猛地别过脸去。   他感到身体变得很轻,灵魂挣脱了躯壳,没有负担地漂浮在半空中,他想,也许这才是这段感情最终的结局,他做过的,他遗憾的,最后都等到了他的答案。   他终于可以抛掉过去的自己,也放下对宴云楼,所有好的坏的、复杂的、极端的感情。   不,不是感情,可能是孽缘吧。   其实他没有宴云楼以为的那么恨他,他们两个之间,就算不谈付出和伤害,其实感情上也各有对错。   宴云楼的原生家庭算不上太好,他父母之间是家族联姻,本身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他在两人对彼此的漠视和不断的争吵中长大,等到他父亲出轨后父母离婚,很快宴开元有了新的太太和孩子,段玲对宴云楼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她在感情里表现出来的也全然是依附。宴云楼的母亲是十分体弱的商界女强人,全部的精力除了投入工作就是用以严格培养宴云楼,他好像很难想起令他纯粹地感受到“母爱”的瞬间,一次都没有。   他从没在原始的家庭环境中得到过什么关于“爱的真谛”的教育,而对于江辞来说更是如此,他的原生家庭是乱麻,毒瘤,一生一世的附骨之疽,仅仅是逃离已经令他百孔千疮。   但是他们两人在面对“爱”的时候摆出的是完全相反的态度,宴云楼太过冷漠抗拒,将江辞伤到时至今日仍心灰意冷-——而江辞的感情却像火球,热烈到想要将两人一齐燃烧殆尽。   他说江毅对他母亲来说不是良配,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江毅的翻版,他深陷泥潭,两只手都是血腥,风流过往人尽皆知。他没法让宴云楼放下一直以来对感情的不信任,在他还在犹疑的时候步步紧逼,强迫他与自己一起融成灰烬,在他自己看来是才义无反顾地付出了一切,连连后退连底线都丧失,可能在宴云楼看来不过是“非要勉强。”   可是事到如今,江辞已经心如止水,宴云楼却成了“非要勉强”的那一个。   “我现在真的懂得了,江辞,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江辞暗自平复许久,眼睛抬起来盯着他,终于开口,“这就是你懂得的结果?这就是你表达爱的方式?你让我找个好人谈恋爱,好,你放了我,我去找别人谈恋爱。”   他将手握拳,锁链抻到宴云楼眼前,“噌”的一声闷响。   宴云楼喉间轻颤,看得出目光低落,但仍然是非常肯定的语气,“江辞,我想过了,我无比确定,我现在是最适合你的人。爱、关心、财富还是地位,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江辞冷哼一声。   “你无论再去找谁,都仍要互相磨合,都仍有受到伤害的风险。可是我不会了,我们有过很好的日子,不是吗?跟你在一起时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们本来会有很美好很幸福的生活,我相信过去的你也在某一刻这样想过。”   “造成时至今日的这种局面,完全是因为我的错误,是我将我们本可以拥有的未来毁于一旦。可是我已经知道我哪里做错了,如果我好好地对待你,改掉所有你不喜欢的地方,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过去呢?”   “这是我不能放开你的原因,江辞,”宴云楼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得重新走回对的那条路上去。”   江辞的心好像一瞬间被触动了,其他种种暂且不提,宴云楼的话至少有一点是真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江辞也认为跟宴云楼在一起的时候,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他也曾认真地考虑,并真诚地相信,他们会有很美好很幸福的未来。   “可是宴云楼,你现在把我困在这里,就是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江辞心潮涌动,语气却很平静,“你可以不看过程只求一个结果,但是错误的路永远无法导向正确的结果。”   其实宴云楼也是知道的,不然他此时此刻不会表现得这么痛苦,只是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比起从此失去江辞,他宁愿在错误的路上多走一段,再多走一段,至少这段时间,两人是同行的。   作者有话说:   你们不觉得他们走到死局了吗 第80章   上次的谈话不欢而散,但宴云楼的态度并没有太多改变,仍旧是无论多晚都会风尘仆仆地回家,每周也仍会腾出一天时间完整地待在岛上。   其实在岛上朝夕相对,也没什么太大趣味,江辞做自己的事很少理他,理他也只是问他什么时候肯放自己走,或者间隔性地输出一些负面情绪。宴云楼将这些照单全收,疯子似的心甘如怡。   他单方面地将江辞当做亲密无间的爱侣,批复邮件的时候紧靠着他,手指摩挲他的皮肤或者把玩他的手指,像药石罔效的皮肤饥渴症患者;喝药也要一口一口由他喂,因为江辞有将药倒进马桶的前科,实在是个危险分子;吃饭的时候要江辞坐在身边陪,睡觉的时候更要双手双脚箍在怀里,在江辞药效发作无力抵抗的时候做下流变态……   江辞大多数时候想用锁链勒死他,但宴云楼说了,保安队早已得了吩咐,如果他死在江辞手上,就请他们把江辞送下去陪他,两人一起埋在这个小岛上,生同衾死同穴,一起投胎转世,下辈子还在一起。   江辞打了一个寒颤,他倒是不怕死,但是不想死在这个岛上,更不想死在宴云楼身边,下辈子还被他纠缠。   他的抵抗被镇压,只能时不时地用言语和行动刺痛一下宴云楼,不过宴云楼在这方面可称大度,宽容仁爱如同圣母玛利亚,无论他怎么挑衅,宴云楼都只会用那种毛骨悚然的、亮晶晶的、狂热的、粘稠的爱慕眼神注视着江辞,江辞感觉他挥出的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实在有种深重的无力感。   过了一个多月,江辞第一次犯了病。   其实前几天宴云楼就隐隐约约感觉不对——江辞睡的很不安稳。   一开始是呓语发冷汗,渐渐演变成了无意识地痉挛抽动,宴云楼以为他是做了噩梦,但安定药物让他陷入深度睡眠,眼皮沉重得根本无法醒来。   等到白天一问,江辞自己却仿佛失忆,对前夜的一切都无知无觉,戴医生检查过几次,但身体机能显示正常,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那天正巧是宴云楼的休息日,他难得的赖了一会儿床,醒了以后看见江辞坐在地毯上玩游戏机——他像只猫一样窝在沙发和抱枕中间,睡醒未打理的头发软塌塌的垂在额前,太阳和海的波纹一齐映射在他的侧脸上,宴云楼不发一言地看了很久,半晌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下床去抱江辞,但男人不耐烦的要死,差点一甩链子勒死他。   “吃过早饭了吗?”宴云楼洗漱完,擦着手从卫生间走出来。   “不吃,不饿。”江辞正玩到决胜局,根本没空应付他。   “早饭还是要吃的,我让他们做一点送上来,等你玩完这一局我们一起吃。”   江辞冷着脸当他放屁。   “乖,再不吃饭胃要不舒服了,吃完饭我们再一起玩,”宴云楼语气温柔,笑意盈盈,“那张新出的游戏卡你看到了吗,我特意让他们昨天送过来的,双人合作游戏,枪战类型的,一会儿我们试试。”   等江辞放下手柄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宴云楼也不着急,坐在他身后用ipad看财经新闻。   饭菜都放在保温箱里暖着,这时一盘一盘端上来,顿时满屋飘香,令人食指大动。宴云楼给他盘子里夹了菜,看江辞还赖在地上不愿动,忍不住笑着催促,“你不饿吗?都几点了?再不吃饭真的要胃疼了。”   江辞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没走两步却猛然向前扑倒,接着双膝一弯侧跪了下去。   宴云楼没看见,还以为他是在磨蹭,刚要张嘴打趣,却突然察觉不对。   江辞伏在地毯上,整个身体簌簌发抖,短短几秒钟时间,冷汗已经顺着下颚流下来,一滴滴砸在地上,从衣领到耳后露出来的这一小片肌肤沾着水汽,惨白的几乎赛过纯白的羊毛地毯。   “江辞?”宴云楼猛地站起来,声音突兀地拔高,“你怎么了江辞?江辞!”   江辞开始急促地喘息,但是嗓子像被塞住了,根本透不过一点气来,他很快开始痉挛,翻身侧躺着蜷缩成一团,脸上涨的通红,用头哐哐撞地。   就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江辞的额头已经撞得青紫。宴云楼冲过去,把他的头揽在怀里,双臂用力抱着他,阻止他继续自残,他一张嘴,声音都带点哭腔了,“这是怎么回事?你别吓我,戴医生呢?!戴医生,过来!快来看看他!”   接下来是一片混乱,有人扒拉开他的眼皮用灯照了照,脉搏被轻轻按压住,接着手指被夹上了什么东西,有人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宴云楼一直抱着他,声音焦躁,还有些发抖,但是江辞很快就感受不到了,剧痛持续了十分钟左右,接着有针头刺入他的皮肤,就像被吸入旋涡一般,他直直坠入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江辞右手输着液,身上穿着病号服,鼻端有轻微的消毒水味。   床边趴着一个人,双手握着他的左手,正微微歪着头闭目养神。   所以他一动,宴云楼很快就睁开了眼,“你醒了。还好吗?还有哪里痛?”   之前身上的剧痛好像是一场梦,江辞动了动身体,除了长久卧床带来的僵硬之外,再感受不到那种极端的痛苦。   所以他摇了摇头。   宴云楼给他倒了杯水,将床头微微升起来,插上吸管给他喝,“喝点水吧,肚子饿不饿?”   江辞又摇了摇头。   于是宴云楼坐下来,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眼神中伤痛、有疲倦、还有怒意。   “好,既然没有不舒服,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染毒吗?” 第81章   一秒,两秒,三秒……   “跟你有什么关系?”江辞说。   他的声音因为长久没有说话而有些嘶哑,再加上语气平直毫无声调,更显得极端敷衍。   宴云楼担惊受怕了一整天,神经已经紧绷到了极点,现下被他这种态度一激,瞬间涌上一股火气。   “江辞!”宴云楼的胸腔剧烈起伏,心口一阵阵发痛,只是咬牙忍耐着,“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昨晚那个样子,简直吓坏了我,我一点儿心里准备都没有,我差点以为我又要失去你了,我,江辞,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失去你一次了……”   他悄无声息地红了眼眶,只好匆匆低下头,竭力平复自己的失态。   江辞面无表情地听他剖析内心,眼睛描摹窗帘上的花纹。   他的沉默令宴云楼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是为什么……你不会为了一时的快感去沾染毒品的,不然你在德天盟的那么多年,有多少更好的机会、更便利的渠道,但是你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你自己清楚,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可以被剥夺控制,丧失作为人的意志力。江辞,你告诉过我,你母亲是因为毒品去世的,所以你痛恨毒品,不允许盟内有人贩卖毒品,身边的人更是不准沾染,你怎么可能……”他突然顿了一下,猛然抬头道,“如果不是为了追求快感,那是为了……药物作用?因为你身上的伤?或者……你生了什么病却没告诉我?”   江辞别开眼睛,是一个回避的姿态。   宴云楼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住情绪,“你不肯说,那让我来猜。人染上这种东西,要不就是因为身体不适被动服用,要不就是主动寻找快感,如果是你,我觉得是第一种。”   “你刚到洛杉矶,没有渠道,也没有钱,所以肯定有人把你带进这个圈子——你身边的人,我只能想到卢恩旭。再加上这个东西……市面上很罕见,并没有大肆流通,一是因为纯度很高,二是相对来说副作用较小,三是价格一定极其昂贵,所以……”   宴云楼慢慢地,向后靠坐在椅背上,语气重新变得平静,甚至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所带来的气定神闲,想必他这些来身居高位,此时此刻才是常态。   宴云楼一字一顿,“如果你不说,我就去问卢恩旭,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他肯定要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的。”.   他话说到这里,江辞终于肯看他一眼。   “不要去为难卢恩旭,他确实是好心。”江辞低低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   宴云楼牙根有点发酸。   病房里百叶窗遮住了日头正盛的太阳,层层叠叠的、浓重的阴影躺倒在地板上。江辞长久地注视这阴影,眼眶变得酸涩发麻,有微微眩晕的感觉。   半晌,他移开目光,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慢慢松懈下来,活动了一下肩膀,往后懒懒地靠在床头。   “不是毒品。”他说。   宴云楼依旧目不交睫地盯着他,像是要一直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   “不是毒品,是一种镇定药物,”江辞说,“本质上跟你下在我饭食饮水里的没什么不同。”   “不同,当然不同,我给你用的……我给你用的药没有任何副作用,会在短期内随代谢排出,作用也只是为了让你睡个好觉——戴医生说你身体亏空的太厉害了,必须要保证充足的深度睡眠。但是你身体里的药物残留,是有强烈成瘾性的你知不知道?是,你每次用药后会迅速丧失痛感,感觉身体飘飘欲仙,但是副作用是建立的强烈依赖性,一旦停止用药就会像你昨晚一样,毒瘾发作似的浑身剧痛,而且发作间隔时间会越来越短,你敢说这还不是毒品?”   “……开始是因为背痛,还有一些其他的旧伤,下雨阴天的时候会发作起来。卢恩旭见过一次,大概是实在很可怕,所以之后问我想不想用点止疼药——确实是药,不是毒,他自己也在用的。”   “只不过我的抗药性比一般人强,所以用的剂量比较大而已。我一般碾在酒里,慢慢稀释掉,一开始确实有奇效,但是用了三四年,效果就弱了些,也渐渐有些上瘾,所以只能再加大剂量,缩短用药时间。”   “卢恩旭提醒过我,是药三分毒,这个东西虽然副作用小,但我的使用习惯也算是危险了。是我自己不当回事,毕竟我也不想活到六十岁。”   宴云楼的神色随着他的话越来越阴沉,听到最后一句已经是风雨欲来,随即江辞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六十岁算什么,你是要长命百岁的。不管是药还是毒,从现在开始,都给我戒掉,我看着你,我们戒掉。”   江辞在医院待了四天,他发作之后精神不济,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状态。   半梦半醒中他被摆弄着做了很多检查,好像很多人聚集在他的病床边叽叽喳喳,萦绕在耳边的还有宴云楼清浅的呼吸声,他一直没怎么说过话,但始终紧紧握着江辞的手,手掌宽厚有力,让人觉得很安稳。   第四天上午,电梯门打开,宴云楼提着医生嘱咐的健康餐走出来。   分诊台金发碧眼的小护士笑意盈盈向他问好,宴云楼点点头,“病人的点滴还剩多少?”   “哦,打完了,但是最后一瓶营养液没打,病人说可以自主进食了,所以不想输液了。”   “他醒来了?”宴云楼皱眉。   “早就醒了,刚才还出来转了一圈,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看护还在病房里吗?”护士的话音未落,只见宴云楼脸色突然变得冷峻,脚步飞快地冲了出去。   她的回话远远落在后面,“好像……好像在吧。”   宴云楼“咣当”一声推开房门,目光四处扫射,阴沉地能滴出水来,如果这时有人从旁观察,就会发现他浑身绷紧,简直像是一头准备狩猎的猎豹。   然而下一刻,他全身上下肉眼可见的松懈下来,几不可闻地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如同刚被呼噜了头顶的Bobby。   “你怎么了?谁惹着你了?”江辞站在窗看风景,听到响动扭头来看,大概是不理解他这副火烧火燎的样子,所以眉头皱的老高,眼神里还有些嫌弃。   “怎么醒的这么早?”宴云楼抹了把脸,掩饰性的低下头看了眼手表,“才六点半。”   “这几天睡得太多了,难得早起一次。”江辞说。   “听护士说你不想打营养液?”   “你不是说今天给我带饭吗?”江辞说,“天天打好几瓶营养液,饿倒是不饿,就是嘴里馋,我想着你应该不会太晚来,吃上饭还输什么液。”   “嗯,也是。”宴云楼含糊应了一声,在餐桌上把餐盒打开了,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布好,满汉全席似的,“来吃吧,趁还热着。”   这时门又打开了,高个儿强壮的安保还没进门,一眼看见杵在餐桌旁的宴云楼。   他那眼神一扫过来,明明外面是个艳阳天,小黄却突地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江辞问宴云楼。   “没事,你先吃饭,我出去打个电话。”宴云楼把筷子递给他,等他坐下开始吃饭了,才转身走出了病房门,在他身后,姓黄的安保低下头,旋即也跟着出了门。   江辞在岛上的时候一直待在室内,并没有机会跟安保队碰面。他在病房住了四天,安保队每日在门外轮岗驻扎,只有宴云楼偶尔出门的时候,才会派人进入病房,名为照顾,实则监视,只是前些天江辞浑浑噩噩,宴云楼又一般挑在他睡着的时候出门,所以到现在他还没和安保队说过一句话。   江辞拾着象牙筷子,用筷子的尾端轻轻敲击在水晶桌面上,哒、哒、哒——姓黄的安保走出病房门。   江辞盯着他的背影,咧起嘴,古怪地笑了一下。 第82章   “……幸亏是戒断及时,如果按照病人之前的服药量继续发展下去,再多几个月就会对身体产生永久性的损伤,最大的可能是缩短寿命或者致残。我给你开的这种药,一天吃一次,最好是晚饭后吃,坚持三个月看看戒断反应,三个月之后再来做一次检查……”头发花白的白人老头对着宴云楼和江辞说医嘱,宴云楼本着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原则,一边皱着眉仔细听,一边在手机上啪啪啪打字,江辞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我记住了,”宴云楼很郑重地点头,“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吗?”   江辞闭上眼,在心里计算宴云楼什么时候会带他回岛上,好在他没等太久,在他呼吸平缓快要睡着的时候,耳边响起医生放的很轻的含糊英文,“他现在这种情况,还是要少用其他安定类药物,以防跟戒断药物产生排斥反应。还有,一般服用这种类型药物的患者,常常会伴随出现一些心理问题,所以一定要时刻观察他的精神状态,一旦发现问题,必须及时进行疏导和干预……”   等江辞再睁眼,果然已经回到了岛上,他动了动右手,感觉手腕上面仍然绑着金属锁链——看来医院里他的顺服并没有让宴云楼放松警惕。   接着江辞开始了漫长的戒断期,这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开始时是剧痛、痉挛和发冷汗,发作时一波一波潮水似的涌来,每次都要持续个把小时。   江辞虽然从小吃惯了苦,但毕竟近几年依赖这种药物,忍痛的功力已经一泻千里,所以每每总被折磨的溃不成军,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他发作起来极容易弄伤自己,好在宴云楼每一次都陪着他,将他整个人囫囵抱在怀里,摩挲他的头顶或者轻拍后背,像哄小孩子一样在他耳边安慰。   痛到极点的时候完全失去理智,江辞力气极大,身手又好,撕打的时候几个男人都制不住他,宴云楼身上开始不断出现青紫的痕迹,江辞甚至在他手臂上看到过极深的牙印,犬齿刺进皮肤,迸溅出鲜红的血,凶狠得几乎要撕扯下一块肉来。   然而宴云楼一声痛都不呼,被他双眼盯着只是放下袖子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他见过江辞被束缚带禁锢在床上,曾经那样骄傲洒脱的一个人,笼中困兽一般的神情,宴云楼只见过一眼,当下便落下泪来。   爱一个人是这样的,他意气风发时也爱,病骨支离时也爱,但若有的选,宁愿所有的苦难都降移到自己身上,他一辈子只有健康快乐就好了……如果做不到,同他一起受苦,也好过自己一个人置身事外。   有时候会有短暂的清醒,江辞在一片朦胧中看见宴云楼的脸,天神一般圣洁美丽的脸孔,带着极致的痛楚和悔恨,他晶莹的泪珠从通红的眼眶中滑落,一滴一滴落在江辞的脖颈里,眼泪是滚烫的,那样灼烧着的情意,几乎让他被深深地刺痛——他将天神诱入凡间,神将永世堕落成人,而他被惩罚坠入地狱。   第一个月是最难熬的时候,江辞经常半夜发作,冷汗直流,浑身抽搐,疯子一样用手砸自己的脑袋,手腕上锁链被扯动哗啦作响。   宴云楼被惊醒,扑过来抱住他,但被他猛兽一般的力气甩开,整个人摔在床头,“咚咚”几声巨响,额头立刻就见了血。   江辞透过野兽一般血红的双眼盯住他——   宴云楼的脊背痛得弓起,有半分钟的时间里人是懵的,倒吸的冷气堵在喉管里,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未来得及拢住的睡衣之下,处处都是凹凸不平的疤痕和新鲜的伤口,整片皮肤、整片皮肤竟找不出一块好肉。   嗜血的双眸染上痛色,毒瘾病人竟也有一时清醒。   “云楼……”江辞眼神涣散,声音虚浮嘶哑,像灵魂被从中一劈两半,半个飘飘荡荡终于回了人间。   宴云楼已经从地上爬起来,血流到眼睛也顾不得擦,他挪过来,抱着江辞,嘴角有一点安抚的笑,只是肌肉拉扯到伤口,显得笑也有些可怜,“没事的,没事。”   江辞低下头去,看见他的手紧紧抓在自己手腕上,用力到甚至狠狠打着摆子。   江辞不知道为什么,眼里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你的手表碎了,”他说,“裂了一个口子。”   他每天都带着的一块表,三年前他外公去世时留给他的遗物,连洗澡睡觉也不离身的,现下撞在墙上被摔碎了一个角,表带也歪歪斜斜地散了架。   宴云楼顺着他的目光匆忙看了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回来,将这只手缩了缩,还是笑道,“不要紧,本身就是古董了,修补一下收起来就好了。”   “你把它摘了,宴云楼,”最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余波仍然让他微微痉挛着,江辞开口,连语调也发着抖,“你把它摘了。”   宴云楼脸上的笑僵住了,江辞却径直伸了手去解他的表带,其实他已经看到了,只是不敢承认——   手腕的动脉上横亘着一条长长伤疤,像暗红色的蚯蚓,不怀好意地扭曲着。   “这是什么?”江辞听见自己的声音。   “……不小心被菜刀划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宴云楼轻声说。   江辞抬头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睛中找到答案。   “我没有骗你,是真的不小心划到的,不是割腕。”宴云楼说,“因为觉得不好看,很丑,怕你嫌弃我,所以才把它藏起来。”   江辞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痛吗?”   宴云楼想了一会儿,那段回忆太痛苦,他已经很久不去想了。   “血从被划开的血管里流出来,有一种麻痹的痛感,但其实心里却很轻松,像是灵魂终于从巨大的痛苦中逃离了出来。”   “……我对这种痛感,有过短暂的着迷。”   说出这种话好像有点羞耻,所以宴云楼难得的显得有些齿拙。   “只是我那个时候,心里相信你并没有死,寄希望于有一天能够找到你……”他笑了一下,低下头去,“我觉得你过去会喜欢我,是因为我这副皮囊足够漂亮,我害怕找到你之后,你看到我身上有丑陋的疤,就不会再喜欢我了。”   “所以我忍住了。”   江辞感觉胸腔中有一股气流在四处激荡,只是无论如何却找不到出口, 于是沉甸甸地累计在心口,衍生出一种心力交瘁地痛,由心脏向四肢百骸蔓延。   他觉得宴云楼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永远高大强壮,意气风发,带点不可一世的高傲,像君王,像他第一次见到他……可是这段感情到底给他们两个人带来了什么。   “不要这样了,云楼,”江辞忍着痛,“不值得的……放下过去吧,你应当过更好的人生。”   “你也是,江辞,你会有更好的人生,”宴云楼应当是听懂了,但他看着江辞的眼睛,语气非常坚定,“只要我们先把身上的伤治好。”   江辞张口还要再说,但新一轮疼痛爆发地猝不及防,他整个人像虾米一样佝偻起来。   “江辞!嘘,放松……放松,很快就没事了。”宴云楼紧紧地抱着他,迅速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戴医生,带一针安定上来。”   宴云楼现在对他像是半个医生,他是最了解他的人,一颗心又全然系在他身上,没人比他更能知晓江辞的状态如何。他知道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代表着什么,什么时候是尚能忍受,什么时候已经无法自持——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会让戴医生给他打一针小剂量的安定,他记挂着医生的话,仍是担心前期过量的药物会对江辞的身体带来无法转圜的伤害。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好在医生开的药药效惊人,三个月的后期江辞的发作间隔渐大,发作起来的疼痛也有极大减轻。   这期间除了服用西药之外,戴医生还会给他做针灸的辅助治疗。他背上的伤形容可怖,宴云楼看过一次便不忍再看,于是每次只神色黯然地偷偷躲出房门,留江辞耳根清净地接受戴医生的治疗——这倒是正中江辞下怀。   戴医生的行医风格很稳重,人也不太爱说话,但是江辞曾经拥有非常高超的谈话技巧,虽然有些年头没有使用过了,不过努力一下还能重新拾起来,而且他那张脸装一装也很具有欺骗性——当然有时候也不是装,他是真的病弱,滴落的冷汗和煞白的脸色都做不了假。   跟戴医生熟悉起来之后,他常常有被当做孩子照料的感觉,这种感觉与单纯的对待病患也并不相同。江辞心生疑惑,侧面打探了几次,终于知道了这并不是他的错觉。   戴医生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独生子,但已经变成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八年。她与老公都是埋头科研的本分人,她这个独子却完全与之相反,是个招猫逗狗无恶不作的混子。这混子小时候就经常出入少管所,等到将将成了年,立马在打架斗殴的时候越过派出所把自己放倒在了病床上。   戴医生的语气里有悔恨也有无奈,但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孩子,她是绝对做不到放任不管的。医疗费用高,本来她与老公两个人,都有收入不低的正经工作,勒紧裤腰带也不是供不起。但是男人理所当然地出了轨,留下一个病床上的逆子和抛不下逆子的可怜母亲。   宴云楼给的工作机会还是熟人介绍的,与世隔绝的偏僻小岛,本身她也是不愿意来的,但架不住工资实在是高,她的食宿费用也能一并省下。   所以后来她安顿好儿子,打着包袱来到岛上,给江辞当起了私人医生。   江辞表现出了适度的同情。   戴医生说话非常谨慎,完全隐去了可能会暴露他们方位的信息,但是江辞仔细地分辨她的口音,在她一闪而过的只言片语里捕捉到了一丝熟悉感……到底是什么?她十八岁的儿子……少管所,打架斗殴?他是不是曾经听说过这件事?还是认识故事中的谁……   脑海中闪过一些昏暗场景下的片段,几乎是立刻,江辞在脑海中构建出了完整的计划——他几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戴医生”,他的声音很笃定,莫名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我想,我认识令郎。” 第83章   ……不过一切秘密都发生在水面之下,宴云楼对此毫不知情。或许偶尔戴医生对江辞难以掩饰的亲密让他有过些许察觉,但是关注江辞的身体变化已经占据了他的绝大部分精力,这点细枝末节实在是很排不上号。   其实不发作的时候江辞与正常人无异,因为他病中精神不济,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所以宴云楼对他提出的要求格外宽容,海边别墅里渐渐多了麻将、扑克、投篮机等等娱乐设施,他甚至得到了一台可以玩单机游戏的电脑。   宴云楼出岛工作的时候江辞就靠这些打发时间,这种竞技类的多人娱乐项目将他和岛上众人的关系迅速拉近,他从小混迹酒吧歌厅,结交不乏三教九流,于玩乐之事很有心得,也擅长与人打交道,而且他人也大方,别人输了钱他不大在乎,自己输了钱却很爽快——反正他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输钱都从宴云楼账上走。   他的固定牌友包括阿珠、保安队的金队长和阿来,有时候姓李的大厨和戴医生也会加入进来。   除了阿珍。   岛上的人都知道江辞不太待见阿珍,他基本不让她待在二楼,贴身伺候的事儿都交给阿珠。阿珍在岛上的角色有点类似于管家,而她的性格,说好听了是恪尽职守,说难听了是有点迂腐,除了宴云楼特意交代过的事,她真的甚少在江辞跟前讨嫌,至于自降身价同众人一起玩乐这种事,更是绝不会在她身上发生。   江辞琢磨了她很久。   后来还真让他琢磨出点端倪来。   阿珠身体不适,阿珍代她上来送餐。   跟聪明人说话不需要拐弯抹角,江辞盯着她躬身布菜的背影,直截了当地说,“你喜欢宴云楼。”   ……阿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坦然道,“是。”   “但是他好像并不知情。”   “是,整个岛上的人,应当只有您看出来了。”   “哦——”江辞拖长音,“那你应该很讨厌我吧?”   当然不是讨厌他勘破了她的秘密,两个人都知道。   “不敢,”阿珍垂下眼睛,“我跟宴先生是云泥之别,我从没有过非分之想。”   江辞摇摇头,“不是因为他爱我而讨厌我,是因为我辜负他的心,总让他受到伤害。你见过他身上的伤吧?”   怎么可能没见过,每次江辞发作后沉沉睡去,宴云楼会在黑夜中一动不动地看他良久,然后静默地下楼来包扎伤口。   背上的伤他包扎不到,阿珍提过好几次可以帮他上药,他不喜欢别人碰触,总是拒绝,最后仍是血淋淋地又将外衣披上。   他天神一般英俊淡漠的脸上苍白毫无血色,周身笼罩着的压抑和悲痛如同无法散去的浓雾,阿珍想起她从书中读过的耶稣受难图,她发现自己的双手无可抑制地颤抖,心跳快的似乎要从胸腔中挣脱出来。   “我跟宴云楼,折磨了彼此太久。也许过去有过好时候,所以他一直不肯放手,可是我心里清楚,我不爱他了,我俩没可能了。”江辞的表情很淡,没有一丝波澜,“往后再纠缠一天,他也不过是继续受伤罢了。”   阿珍抬起眼睛来,盯着他,目光很锐利。   有意思,往日她总是弓着脊背,不敢抬头看人,原来她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你不用这样看我,其实我不恨他,我也不想伤害他,我只是想我们放过彼此。我在洛杉矶有爱人,有事业,还有一条狗,我想过新的生活。宴云楼更不必说,他还这么年轻,事业有成,英俊多金……”   他停顿一下,抛下炸弹一颗,“何况他本身是喜欢女人的,为什么要同我蹉跎下去?”   阿珍的瞳孔缩了一下,过了半晌,她终于说,“我不会为您做事的。”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事,”江辞说,“我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我不会让你背叛他的。”   聪明人有许多好,但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当他们以为自己碰到真爱时,就会变得比蠢人还要蠢——江辞本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三个月之后白人老头儿医生到岛上来给江辞进行了一次复诊,复诊的结果很好,宴云楼很开心,于是他听从医生的建议,解开江辞手腕上的锁链,将他的活动范围扩大到了整座小岛——医生建议病人维持合理的运动量,并保持心理健康,显然被锁链绑在二楼主卧里与医嘱背道而驰。   但是他很少走出别墅,好像真的被养懒了似的,大多数时候在别墅里跟下面的人“鬼混”,只有宴云楼来到岛上的时候才会跟他去外面散散步。   宴云楼跟他约定,手上的监测手环每天要记步达到一万步,要不可以用投篮两百个代替,再要不就去岛上的高尔夫球场打两个小时的球。   后果就是宴云楼提前回到岛上的时候,看见下面人轮流拿着那个手环狠命摇晃,而江辞躲在二楼盖着被子呼呼睡大觉。   他因此还涨了几斤肉,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眉眼间的萧条阴鸷云雾一般散去,整个人散发着懒洋洋的闲适气息。   宴云楼最近应该很忙,但仍然每日在两地来回奔波,也努力不让江辞有所察觉,所以周身隐隐透露出一种倦意,比起江辞,他反而像是生病的那个。   他偶尔在别墅加班,谈工作上的事情从不避讳江辞,甚至有时候与人开电话或者视频会议,连声音都是外放的。   他五年前办公时的样子江辞还记在脑海里,那时虽然已经有模有样了,但远没有今天来得气定神闲。   江辞见过他开会的样子,与在他身边时大不相同——他周身非常沉敛,讲话惜字如金,间或一两个字表示许可,或者直接指示走什么流程转哪位负责人,情绪上基本听不出波动。   有时候下属们急事来找,手机屏幕不停闪烁,他接电话时语气却很平静,“……我不是说提交之前找郑总做一下风险评估?”   那头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他口气仍然和缓非常,“……你的意思是无法按期完成了?”   这样平直冷淡的口吻,听着却无端地令人胆寒,江辞暗暗咋舌,叹他如今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宴云楼也问过他是不是再想做点事,“如果你有工作的需求——当然是在不给你的身体增加负担的基础上,我完全赞成你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有点类似于精神寄托,让你排解一下无聊,或者转移一下戒断期的注意力。”   “……我的酒吧现在怎么样了?”他这样一提,江辞反而想起来了。   “不用担心,找了职业经理人去负责管理,还有你在OLELON的工作,也已经将任务分解下去了。不过你真的很厉害,江辞,”宴云楼朝他很温柔地笑,是非常赞赏的语气,“现在接替你工作的一共有七个人,但是当初你自己就全部做到了,你还做得非常出色。”   他知道江辞有这种能力,他知道江辞有多优秀——他一直都知道。   “如果你想做点事的话,我建议你成立个人公司,任何领域你都可以尝试,一切外部的条件我来替你搞定。当然,如果你回归的第一步想选在中盛,我也非常欢迎,因为这也将是你的企业,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们共享的。”   他说的掏心掏肺,但不知道为什么,江辞最后却都拒绝了。   作者有话说:   骗子小江 第84章   不再用药物控制江辞之后,两人之间反而过得更平淡了一些,最好也只是做到了不再针锋相对,像同时驻扎在岛上的两个原住民部落,彼此相安无事已经是最大的平衡。   江辞意料之中的仍然没有接受被软禁的事实,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只是被迫接受了现状,不在弱势的时候去触宴云楼的霉头,内心里仍然想着等宴云楼闹够了就放他离开,在他看来这个日子应该也不会距离太远。   他现在是英雄末路,虎落平原,没有能力和心气儿跟宴云楼造反,这些宴云楼都知道。   这种感觉很微妙,他知道江辞是多么地强硬刚毅,所以一方面为着能够让这样的江辞屈服而感到心神荡漾,程度不亚于收服不驯的野马,将凶猛的老虎豢养为宠物,然而另一方面,他却又怀念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遗憾他天生不该被困囿于屋檐瓦舍之间——毕竟拔取爪牙的猛兽,已不可称之为猛兽。   现在仍然是心神荡漾占据上风,至少两人的关系是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这对宴云楼来说是最重要的。   他日日归岛,有事时间太晚江辞已经睡下,他在江辞床边静坐半晌,看着他沉静的睡脸,心脏就像干涸的河床,在雨水的滋润下慢慢丰盈起来。   如果他回来的早,两人便尚且来得及一起吃顿饭。   食谱是咨询过医生和营养师的,每一种食材都是对症下药,用以弥补江辞亏虚的身体。   其实医生说过,如果没有宴云楼当初在洛杉矶时对他填鸭式的“喂养”,江辞被烟酒和速食蚕食的身体底子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度过如此折磨人的戒断期。   宴云楼有点庆幸,但是戴医生接着说,“这些都是可以被弥补的,但是也有些创伤是永久性的,比如小……比如江先生背上的伤。我们能做到的只是避免过劳,注意保暖,多多补充营养,还好江先生为此早早停止吃素了,不然现在他的健康情况只会更差。”   宴云楼猛地转头,江辞正把东坡肉塞进嘴里,两颊小松鼠一样被撑得鼓鼓的。   戴医生出去了,宴云楼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当时背上的伤,到底伤的有多重?”   “就那样。”江辞一边嚼嚼嚼,一边抽空满不在乎地说。   宴云楼只好单独去问戴医生。   “说是收了几次病危通知书。医生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再不补充高能量和高蛋白营养,以后恐怕连床都下不去,只能维持基本生命体征——他这才开始慢慢沾了一点荤腥。”   宴云楼难受极了,更加严密地关注江辞的健康,恨不得满汉全席轮番上阵。   饭后宴云楼会拽着江辞去沙滩上走一走,一旦碰到这种两人意见相左的事情,他对付江辞的好办法就是叨叨,唐僧一样在旁边念经,态度良好语气温和,任江辞自己装听不见或者朝他发脾气,保准过不了一会儿就在他的紧箍咒里败下阵来。   连阿珠都偷偷地说过:江先生是逃不出宴先生的五指山的。   岛上气候适宜,无人打扰,天空一尘不染,海水碧绿像大块的翡翠,有不同种类的海鸟成群结队的在岛上停留。   喂鸟,这是由宴云楼挖掘的、江辞最喜欢的户外活动,一开始是宴云楼在散步时找到的绝佳观星台,后来观星台变成观鸟台,视线一样绝佳。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又远又小又不动弹,说亮还没有我的手电筒亮。”这是江辞的原话。   于是宴云楼嘴里关于宇宙的一些浪漫的、文艺的真情告白就变成了“……”。   宴云楼认为江辞N年如一日的对浪漫过敏,但是他不敢说。   用海里现捕获的小鱼,或者苞谷混合蛋黄,洒在海鸟栖息的大片空地和石槽里,看海鸟乌泱泱地一头扎过来扑棱翅膀,说实话,有时候喂鸟跟喂猪的感觉有点像。   江辞享受喂食的感觉,也突然对鸟类产生了浓厚兴趣,岛上的工人多是中国人,只有一位负责打理花圃照顾植物的园丁长相和说话语调都明显不同,一问,果然是附近群岛上的原住民。   他向对方询问过来岛上“用餐”的鸟类品种,比如那个翅膀很大长得像白鹭但羽毛黑色的鸟是什么,嘴唇有彩色斑点翅膀是黑色的海鸥叫什么之类的,但可惜的是虽然江辞英文说得还顺溜儿,但也没好到能准确将这些专业名词译成中文来理解的程度,所以大多都是一知半解囫囵吞枣。   他捉弄过一次宴云楼,那天宴云楼刚回岛上,看样子像是刚从哪个宴会上下来,穿了一套整齐的黑色丝绒西装,端正带了领花,甚至抓了头发,打扮的王子一样,是拍张照都能被婚纱馆贴到迎宾位的程度。江辞让他陪自己去喂鸟,指使他往石槽里填粮,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宴云楼的高定西装被黄黄白白的鸟屎攻占,连被发胶打理好的狼奔头都落下两滴,直接变成挑染奶奶灰。   宴云楼瞬间脸都绿了,但是一转眼看见江辞在旁边哈哈大笑,笑得身子抖动腰都直不起来,那一瞬间他又觉得,如果他每天都能笑得这么开心,那好像鸟屎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他们一起散步、看海和喂鸟,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有时候是听一听大自然的声音,风声、海声、鸟的叫声,有时候他们也会聊聊天,大多是宴云楼在问,他仍是十分好奇江辞这些年的生活,想知道在他此生最痛苦的那一天里,江辞到底是怎么从爆炸中活下来的,卢恩旭那里那些搪塞的话,一次两次还骗得了他,次数多了,他一开口宴云楼就知道他在放屁。   时过境迁,有些事说给他倒也没什么了,“……化工厂地下有一个仓库,原先是存放化学药品的,那天我到城郊之前,向南已经带人守在那里了,挖了个一人宽的通道,再稍加掩饰,月黑风高,大雪一盖,什么都看不出来。”   “那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轻敌了呗,本来想着土炸药能成什么气候,没想到那大哥,到信康来之前是高中化学老师,人家那土炸药做的那叫一个纯啊,一下子就给我砸懵了。”   宴云楼叹了一口气,江辞反而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决定要做这件事,那最坏的后果也是考虑过了的,至少我现在人还活着。”   宴云楼记得他说过,他本来也是计划要走的,只不过江千钰被绑架给他提供了一个契机,于是当下也来不及计划周全,便匆忙上了阵。   “宁愿受这么重的伤也坚持要走,你当时是不是真的对我很失望?”   江辞现在对他有点像对个故人,亲亲热热倒不至于,但至少交情还是在的,所以也肯认真地向他解释,“主要也不是你的锅,是当初江毅一定要杀我,我也厌倦了那样的生活——自己的命时时刻刻别在裤腰带上,身边的人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一个,脑子里成天是尔虞我诈、假仁假义,办的事儿都是脏的、暗的、臭的……我真的很不喜欢。”   “但是如果……”江辞顿了一下,“可能会走别的路吧,至少会让你知道这一切。”   如果什么?他没说,但宴云楼也知道了,如果他没选择江千钰,如果他没让江辞死心,如果他们感情还很好。   他本来应该是江辞的后盾,但却变成了刺向他的尖刀。   现在说这些其实也没用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江辞对他仍留有秘密的底线,往后他再问他是怎么一路到了洛杉矶,江辞就闷嘴葫芦一样拒不出声了。   宴云楼猜这可能涉及到了一些“外人”的帮助,江辞仍十分具有江湖上的“义气”,绝不会出卖任何一个“革命朋友”。   而江辞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你外公……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宴云楼望着大海,此刻天高云阔,人变得很渺小,“三年前吧,一月二十三号,冬天的时候。”   “当时是……什么问题?”   宴云楼的外公是商界非常有声望的企业家,且几十年间一直关心社会慈善事业,江辞本人对他是很钦佩的。那个寒假他抽空去海城找宴云楼,已经到了宴家大门外,按理应当进门拜访,只是他那时候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又想着日子长久了总是来得及,所以错失了唯一的机会。   后来江辞渐渐明白了宴云楼的态度,因为顾及他们的关系不能被发现,一直到他假死离开国内,江辞都再没有接近过他的家人。   娄老先生去世应当是上了新闻的,但江辞在洛杉矶浑浑噩噩,将自己照顾周全尚且困难,又竭力忘却种种前尘旧事,自然是对此一无所知。   他知道宴云楼跟他外公感情很好,他母亲去世的早,与父亲也不算亲厚,因此许多年间是娄老先生担当起家长和恩师的责任。   因为这种种缘由,当骤然知道老先生去世的消息,心里还是禁不住有些唏嘘和难过。   “那天我外公的战友到家里来看望他,上一秒还好好说着话的,紧接着他头一歪,鼻息和脉搏都已经没有了。医生说应当是心梗,但确诊需要解剖,我想人既然已经没了,不如让外公安安静静地走,就没答应。”   江辞沉吟半晌,“至少走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   “是,”宴云楼点点头,“人总要有这一天,或早或晚罢了,只是我外公身体一直很硬朗,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快……”   树欲静而风不止,娄老先生出事时他人在美国,等他赶回家里,灵堂已经摆上了,他走进去看见躺在棺椁里的外公,明明是那样熟悉的面孔,此刻却变得冰冷一动不动,陌生得令他双腿都有些支撑不住。   他木偶一样过完了流程,静静走进他外公的卧室里,看见窗边的暖炉上,还留着他外公给他温着的两盒奶,那奶是他从小到大最爱喝的牌子,产量很少的核桃口味,他外公记了二十多年,因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家,所以每天都温着。   这是宴云楼永远的遗憾。   “你想过自己会以什么方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江辞问。   其实宴云楼真的想过。   他外公去世后,江辞仍然生死未卜,他那时是真的有了一种了无牵挂的感觉,觉得世间再也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想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终于有一天消磨掉了找到江辞的希望,悲观地认定他确实已经死在了那场爆炸里,于是在某年某月某天的某个平常的时刻,随意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现下江辞这么问,他就警觉地竖起了耳朵,怀疑他是否像医生说的那样,在戒断期产生了厌世之类的心理问题。   江辞呼出一口气。   “我挺认真地研究过死亡这个课题,我觉得——我无意冒犯,”他做了个手势,“我觉得最好的死亡过程,其实也不过是娄老先生这样子,没有什么病痛的折磨,事先也不会感到恐惧,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然后就永远丧失了对世间的感知。”   “别像我上次一样,”他自嘲地笑了笑,“皮肉之苦受了不少,最后却没死成,还得再日夜受罪。而且其实我不太喜欢火,太热烈了,盛极而衰——”   江辞其实挺喜欢海的,如果不是此情此景此种恩怨,他倒是愿意在这种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宴云楼说这原本是他送给他的礼物,想来他也是费了心思的。   只是可惜啊……可惜,江辞在心里暗道。 第85章   宴云楼因为江辞在海边说的话又犯了疑心病,只是他观察了江辞一段时间,看他心态平和,能吃能睡,于玩乐也仍十分上心,于是渐渐便放下心来。   没几个星期,大概是捞鱼捞的,江辞又迷上了赶海。   早上天不亮的时候江辞就带上他的铁锨、捞网、小锄头和耙子,戴上劳保手套,背着小桶出发了。   沙滩上的呼吸孔往里深挖多是大小的蛤蜊、蚬子、蛏子、蚶子之类的贝壳,海蛏子最好玩,顺着小洞撒一点盐,溜长的海蛏子就自己挣扎着爬出洞来,连它的“鼻子”都一层层的自动脱落,拿在手里像舌头一样湿漉漉黏哒哒的,还会不停地伸缩蠕动。   但是大一点的海蛏子就用不上撒盐这一套了,要拿着铲子狠命挖,再用手把它拽出来。江辞曾经挖到过跟他手掌一样长的海蛏子,这些罕见的战利品他都自己弄个水族箱养着,宴云楼来看的时候他可骄傲了,简直像是自己下的崽一样。   后来江辞仅凭呼吸洞的大小和形状就能大差不离地看出来洞里面藏着什么玩意儿,宴云楼跟着他去赶海的时候看他头头是道地跟他传授经验简直都惊了,因为这是江辞到岛上来之后第一次愿意主动地跟他说这么多话。   北边的礁石滩上生长着海蛎子、海虹、海螺等等,江辞一般拿着小锄头把壳敲掉,把肉拿出来给李大厨加餐,或者看到好看的壳他会小心翼翼地整个撬下来,那种个头很大的海螺有神奇的花纹,表面滑溜溜的像打磨过的光头,它吸饱了水的时候拿手去捏,接着就能看它四面八方地表演呲水花,从礁石滩上走过去,林林总总地不一会儿就能装满一整个桶。   往水里走深一点可以直接拿渔网捞螃蟹,水清澈到一捞一个准,更不要提石块下随处可见的红海参,手掌长的不知品种的小鱼,吐着墨汁的小乌贼,透明或变色的水母,还有数不清的鲍鱼、海葵、海星……   江辞从小在内陆长大,见到的海鲜多是在餐桌上的样子,而这里大海是无尽的宝库,又仅供他一个人开发,所以他像一只掉入了米缸的老鼠,每每提着满桶的战利品背对着朝阳回家的时候总有一种“无敌是多么寂寞”的感慨。   唯一令宴云楼欣慰的是,迷上赶海的江辞活动量大增,每天宴云楼还没醒的时候江辞已经提着桶出门了,等宴云楼晚上回家他还骑着沙滩摩托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捡海草,他不要人跟着,也没人跟得上他,于是自己溜溜哒哒地,也就把岛上走遍了。   宴云楼秉承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在休息日跟上江辞的步伐去赶海,有人一起玩江辞就更起劲儿了,虽然江辞不小心从礁石上栽到了水里一次,铲子在沙滩上抡得快要出火星子,走回别墅的时候累的有些一瘸一拐的,但他仍努力挺直了脊背,略显轻蔑地看了一眼宴云楼的小桶,以胜利者的姿态提着他的小桶回了别墅——小桶经过了他的精心摆盘,最上面放着他今天收获的最大的一只螃蟹。   晚饭前姓李的厨师偷偷告诉宴云楼,“今天江先生带回来的东西比平时多一倍。”   因为悄悄在心里赢了宴云楼,所以江辞的心情肉眼可见的还不错,甚至在晚餐的时候跟他要了一杯葡萄酒喝。   宴云楼犹豫了一下,想到他新换的保持药里没有与酒精相克的成分,再加上江辞难得给他提出什么要求,于是给他倒了半杯葡萄酒。   江辞不满意,手指敲敲杯壁。   宴云楼只好妥协。   晚餐有他们亲手捕获的海鲜,江辞已经吃厌了,反倒是宴云楼吃了不少。   他引着江辞说话,说鱼,说鸟,说他最近看的书和刷新纪录的游戏成绩,不知不觉到了夜深,战场转移到客厅,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空瓶堆在桌角,倒下的时候叮叮当当。   最后是宴云楼捂住酒瓶,“你不能再喝了,身体要受不了了。”   江辞嗤笑一声,眼里有迷蒙的水雾,“你就这点量?那你滚吧,酒留下。”   连酒杯都不用,江辞伸手拿过酒瓶,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锋利的下颚和起伏的喉结滑下来,隐没在纯白色的柔软线衫里。   宴云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重新从沙发上坐下来,抢过江辞手里的酒瓶,低头为他斟酒,“慢一点喝,让你尽兴,我陪你。”   江辞已经记不清那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在五个月的戒断之后,飘飘然的快感里,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是喜欢酒精。   那晚结束的非常混乱。   深夜江辞已经喝醉,宴云楼比他稍好一点,但皮肤也染上了过分温柔的红晕,他扶着江辞上楼梯,然后在二楼的楼梯口跌倒,两个人滚作一团。   江辞摔在宴云楼的身上,他温暖有力的手掌撑在江辞的腰侧,像是坚不可摧的围墙。   江辞的脑门儿撞在宴云楼的肩膀上,因为太过坚硬,导致他有点分不清,此刻的头晕眼花是被撞傻了的前兆,还是酒精的美妙副作用,或者是因为卧室里偷偷倾斜出来的一束光照在了宴云楼的脸上,而他不知悔改,再一次被这张漂亮脸蛋儿迷晕了脑袋。   四目相对,视线纠缠,呼吸之间的酒气被肌肤相贴的热气蒸腾发酵,宴云楼的眼神迷离,但眼底水光摄人,蜜糖色的瞳孔像被树脂包裹的粘稠琥珀,那里面有某种像蜜一般流动的浓烈情意,而江辞像被捕获的飞虫,一步步陷入、裹挟、沦陷其中。   他的脸色绯红,身上烫的吓人,唇瓣因为突如其来地碰撞而发出一点类似呻.吟的声音,他的唇瓣嫣红、微张、似有若无的水光,像一颗独一无二地、娇艳欲滴的鲜美果实。   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或者说争论谁先主动都没有任何的意义,带着伏特加冷冽味道的唇舌交.缠在一起,宴云楼的大掌钳着他的脖颈压向自己,两个人之间皮肉相贴没有一丝空隙。   ——————   ………   ——————   作者有话说:   江小辞:老子都献身了,这回应当跑得了吧!(省略的地方知道哪里找哈@鹿大款) 第86章   第二天宴云楼离开小岛的时候江辞还在睡,他昨夜简直被宴云楼累坏了,两个人一直纠缠到天蒙蒙亮,最后一次的时候江辞she出来的东西已经稀薄的跟水一样了。   宴云楼心里非常愧疚,担心他身体无法承受,   ——————   ……   ——————   宴云楼捏着额头,有些头痛地叹了一口气。   门轻轻被敲了几下,已经过了宴云楼惯常离岛的时间,显然他今天已经推迟了太久。   今天有个很重要的会议,整个公司已经为这次谈判准备了许久,宴云楼无法在这个紧要关头上翘班。   “多注意着点楼上,江辞今天可能睡久一点,中午去叫他起来吃一次饭,没别的事不要吵他。”   阿珠不知道为什么脸色有些反常,但是低下头默默应了声“是”。   兵荒马乱地忙了一天,等到会议结束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几个副总在旁边等着,秘书过来问晚上的安排,宴云楼看看表,“其他人先回去吧,老张和老林跟我回岛上,我有点事儿嘱咐,就这几天了,不能掉链子。”   “宴总,现在走到岛上也要快凌晨了,今天天气不好,天阴的这个样子,一会儿大概率要下雨,您看,今天晚上还回吗……”   宴云楼脸上露出一点倦怠来。   他叹了口气,一是有些担心江辞的身体,二是昨夜两人做过之后,他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多少显得有些不尊重人——虽然江辞也未必在意。   “还是去一趟,去备船吧。”   半路果然开始下雨,海上起了风浪,除了宴云楼和船长之外,其他人都被颠簸的浪头打的头晕眼花,下游艇的时候各个脸色苍白,肚子都吐空了。   进了别墅,阿珠匆匆迎上来,“宴先生回来了。”   些许怪异的感觉自宴云楼心里一闪而过——因为往日里阿珠只在二楼伺候江辞,楼下迎客的事一般是阿珍来做,今天却不知为何全然不同。   但他向来不是对下属严苛的老板,于是并没有对此深究,只把被雨沾湿的外套递给阿珠,让人烧点水倒茶喝,接着问道,“江辞人呢?”   “江先生中午醒的,下午在楼下坐了一会儿,晚上吃了饭又上去睡了,说是困得很,让我们不用管他。”   宴云楼上楼去看了一眼江辞,他整个人埋在雪白的枕头里,似乎睡的不太安稳,开门时极其微弱的响动也让他皱着眉又往被子里躲深了点。   宴云楼不敢再动,在床头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接着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楼下客厅已经上了茶点和干净的毛巾,宴云楼坐下来跟两个副总开会,不知为何眉心一直突突直跳。   窗外乌云已经压得很低,天色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狂暴的雨声到达室内其实只剩轻微的嘈杂声,但宴云楼却觉得这声音简直像重鼓一样,咚咚咚一刻不停地敲击在他心上。   宴云楼从前年年初开始完全接管了他父亲的生意,再加上他外公那里留下来的祖业,他手里握着的算得上是非常庞大的商业帝国。   坐在这种位置上看起来风光,但其实要劳心劳力的事情太多,他大多时候甚至感觉不到那种附加的风光。   几位副总都是很早起就跟着他父亲的老人了,虽然不至于对他留有二心,但言语之间也多是对年轻人的怀疑和压制,他上任没多久,还不敢像他父亲似的完全放开手,即使是再小的决策也要亲自过目,时常觉得工作像是永无尽头的群山一样压在身上,让他很难觉得未来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但是至少江辞还在。   江辞,江辞……   “宴先生,您的茶没动,您想要点别的什么吗?”阿珠轻声走过来,俯下身子小声问。   “不必了,你下去吧。”宴云楼被打断了思绪。   他暗自里摇摇头,他在想些什么,江辞就在那里,咫尺之间的地方,主要他想,他甚至可以现在触碰到他,拥抱到他,亲吻到他。   “小宴总,您看这里,这个附加条款是不是有些苛刻,今晚开会的时候我们也没达成一致……”   表面上在一本正经地讨论合同,其实宴云楼心里仍有一处在发痒,他好像永远在不安,在疑惑,在隐秘地发疯,为什么即使这样了,还是觉得遥远,觉得触不可及,觉得很快会失去……   他打了个冷战。   因为今晚的暴雨,壁炉早早被用上了,手边暖色的炉火影影绰绰,照的人无端生出些困倦来。   对面的两位副总瞧着有点精神不振,毕竟上了年纪,又劳累了一天,刚刚被热腾腾的茶水和点心填饱了肚子,现下已经耷拉着头开始打瞌睡了。   年轻的男秘书也睁不开眼睛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困意来得快且沉重,简直如同被人打了一个闷棍,他手上虽然还勉强抱着电脑,但打字的手指已经迟缓下来。   宴云楼让阿珠去准备客房,说既然困了就上去睡,有事明天早上我们再谈。   大家连忙打起精神,勉励争辩“还不困”。   宴云楼率先起身,顺着旋转楼梯走上二楼。   耳边似乎传来轻微声响,他心里一动,倏地抬头看向窗外。   二楼走廊的尽头,视线被落地窗前的红棕色丝绒窗帘阻隔,他明明看不见窗外的任何场景,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那里在发生着什么。   宴云楼脸上的表情冷峻得像要杀人,跟着走上二楼的秘书见状惶恐地叫了一声“宴总”,只见他两步并作一步快步走到主卧去,猛地伸手推开门——   果然,果然。   被子被掀落在一旁,床上已经不见江辞踪影,只剩半圆阳台上玻璃大开,白色纱帘被风吹得狂舞,一旁床头绑着早已弃用的锁链,长长尾端一直垂到一楼花园。   宴云楼一愣,明明心里已经有了预兆,但是刚才那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秘书跟着他折返到一楼,虽然仍是困倦不堪,但只能强打着精神——这种困与惯常却也不同,让人感觉头脑昏沉,仿佛逼着人坠到虚空中去,平日里作为社畜所必备的提神方法全都不得要领。   他只看见宴云楼疾步向外走去,向来面无表情地英俊脸孔上是一派令人心惊的阴鸷,嗓音冷的叫听者都晃觉被兜头浇下了一桶冰水,“保安队呢?!去码头!江辞跑了,把人给我追回来!”   他已经扑到门口,厚重大门拉开,风暴幕天盖地地袭来,几乎将人吹的一个趔趄。   宴云楼不管不顾地顶风向外走,秘书心里着急却不敢上手拉他,心惊胆战地叠声劝说,“宴总,这么大的暴雨,江先生走不远的,兴许藏在了岛上哪里,让下面人先去找找,您注意身体,小心……”   “你懂什么!”宴云楼已经冲进雨里,“他会开游艇!”   不止会开,还开得很好。   宴云楼仍然记得那年海城的夏天,江辞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去找他,那时江千钰在他家,他不想让两人碰面,又反感江辞自作主张,所以随便指了个会所打发江辞去玩。   他拒绝的话说的太冷漠,江辞在太阳底下晒得通红的脸也变得苍白。江辞那时候应当是很喜欢他,对着他时嘴里吐出的话是恶狠狠的,但眼底却有很深沉的难过,所以将自己的底线一退再退。这让宴云楼心里一软,最终坐上了他的车。   那天江辞开着游艇冲到海上,两个人跳到海里大闹,然后江辞第一次亲了他。   那是宴云楼第一次跟男人接吻,他曾以为自己永不会与同性有这样亲密的举动,他心里有震惊,有恼怒,却还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鹿乱撞……   他不懂,江辞曾经那么爱他,为什么现在连待在他身边都难以忍受。   可能这就是犯错的代价。   保安队长已经跑了过来,头脸上都是雨水,喘着粗气,脸色很差,“宴、宴先生,我们的车子,轮胎被卸了,装上至少需要二十分钟,您看……”   宴云楼脸色铁青,“沙滩摩托呢?我记得有两辆。”   保安队长嗫嚅着,“昨天下午,江先生说要去礁石滩赶海,回来的时候是走回来的,听说摩托坏在了礁石滩上……另一辆,如果没猜错,现在应该在码头了。”   宴云楼胸腔剧烈起伏,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他态度软化,温柔缠绵,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从他身边逃开。   “去调直升机。”   “宴总,这种天气……”秘书急忙道,下一刻,他看见宴云楼骤然钉过来的眼神,酝酿着比天空中更加骇人的风暴,然而那旋涡的深处却有什么闪动着,仿佛马上就要不顾一切地破碎掉。   秘书呐呐两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手电筒将黑夜撕破了一个角,光柱下雨势又急又密,长柄雨伞在这样的天气里没有丝毫作用,宴云楼干脆扔了伞径直朝码头奔去。   他身上的西装已经被雨完全浸湿,嘴唇发紫面色青灰,眼底却有狂热的怒意。   这种鬼天气,江辞要是真的出海,那就是说明——他拼了命也要离开他。   “……宴,宴总。”眼前乍亮,游艇的轮廓在前灯的照耀下骤然浮现——有人正在那艘游艇里!   漆黑夜幕突然降下闪电,那样巨大凶猛地来自大自然的力量,像是天空瞬间被完全撕裂成蛛网,隔着百余米的距离,宴云楼看见游艇的前灯闪了闪——   它要起航了。   作者有话说:   省略了一小点在wb,不看也没事,不影响剧情(明天要来看哦! 第87章   江辞起了锚,检查仪表盘,切断通讯设施,把油门手柄移至中速,档位打至空挡——已经许久没有碰过游艇,江辞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手心里紧张得出了一层汗。   打开开电路开关,按下启动键,发动机运转的声音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显得十分微弱。   江辞缓缓地在驾驶舱坐下来,像是拉满的弓骤然松了劲,这才感觉身上冷的打颤,喉咙里呼出的气带着干裂的血腥气。   他从别墅二楼抓着锁链滑下来,囫囵卸了越野的两个轮胎,一开始为了不被察觉甚至没骑摩托,一路摸进码头撬开驾驶舱的门,到现在已经筋疲力尽。   他体力确实不如以往,身体状态也不是最佳时候,甚至天气……天气是最大的阻碍,再坚固高级的游艇,在海面上也不过是个纸壳玩具,只要一个浪头,他就会葬身大海。   江辞仰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天空,苍穹中藏着无数巨大的漩涡,瓢泼的大雨无止尽地砸在船板上,闪电劈下来的时候心脏会有骤停的错觉。   江辞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担忧地望向窗外——这个时候执意出海确实极其危险,但是他不能再等了,他已经蛰伏了半年,这是他遇到的最好的时机,如果这一次失败了,宴云楼也许不会给他下一次机会。   无论如何,他都要走。   江辞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回想着游艇驾驶手册操纵手柄,导航上面显示他所处的位置,中太平洋上,波利尼西亚群岛的东北端,距离夏威夷群岛1.5个小时的行船距离,与他偷偷测算的相差无几,他不去北美,计划从巴拿马运河绕道加勒比海,从委内瑞拉上岸。油量正好够用,如果顺利的话,他大概会在两个半小时后到达加拉加斯。   如果顺利的话……   不远处,大雨里,人头攒动。   江辞眯着眼睛,看见有人在沙滩上奔跑,手电筒的光亮在闪电和游艇前灯的映射下微渺如萤光,他们相距最多不过百米的距离——但他的船已经起航,他的离开已成定局。   他想象宴云楼的脸,漆黑的眉眼,藏着湿漉漉的水汽,嘴角因为抿的过紧而微微下垂,肯定很愤怒吧,或者也有一点难过,很久之前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江辞总是会感到比他多一百倍的愤怒和难过。爱一个人是这样的,你投射在他身上的爱会放大他的情绪,然后再狠狠地影响自己的情绪,他开心你会比他更激动雀跃,他难过你会比他更痛心悲伤,如果他因为某个人生气,你恨不得立马杀掉那个人,只让他此生平安喜乐就好了。   现在呢……现在,江辞也不知道。   他好像还是会因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但是快乐……他们好像很久都没有什么快乐的日子了。   于是他不再去想,只一心一意地操纵游艇,面无表情地看着岸上的人头离他越来越远——他调转船头,再不回头。   游艇在海面上颠簸,江辞伏在窗口上狂吐,昨天跟宴云楼在床上厮混半天,酒没醒,饭也吃不下,现在吐出来的都是胃液。   游艇上的冰箱里有瓶装水,江辞漱了口,勉强喝了一点凉水。   身上害冷过后浮起一层虚汗,江辞开了一点暖风,凑在出风口跟前取暖,但是冷雨渗到了骨头缝里,后背很快僵痛地无法直立。   一个浪头打过来,海水争先恐后地涌到甲板上来,船身微微下沉,不倒翁一般摇摆不定。江辞不敢走出去舀水,这样大的风浪,只要脚下一滑,他随时可能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江辞事先看过天气预报,但这场暴雨比预报来的还要更大,更凶猛,在海上漂泊半天,等到连胃液都已经吐了个干净,仪表盘显示才过了二十分钟。   大海苍茫的好像没有尽头,茫然四顾看不见一片陆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风要将他裹挟其中,雨要将他囫囵吞下,这种时候人渺小的甚至不如一粒砂砾。   江辞坐在船舱的地上,从夹克内袋掏出一包烟,受了点潮,但还能点燃。   烟,打火机,还有很多东西,都是他从牌桌上赢来的,他很大方,不要钱,只要一些小玩意儿和几句话,这些东西帮他走到现在。   他一直就是这种人。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了半包烟,疼痛和恶心的感觉都被短暂麻痹,游艇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江辞猝不及防,一头栽在仪表盘上。船板下传来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左侧发动机不知卷进了什么东西,故障似的一突一突地向前挪。   海上暴风雨可能会引起海底旋涡,江辞骂了一声,扑在仪表盘上,左摇右摆地查看故障。   他已经差的不远了,再走半小时,不,至多二十分钟,他就能踏上新的陆地,开始新的生活。   江辞咬着牙,脑子里漫无目的地想,他有一些钱存在海外户头,他可以租一间小房子,开个小超市,再想办法把Bobby接过来……   他手忙脚乱,还没解决眼前的危机,又一次被汹涌的浪头扑倒在地。   江辞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抬头间猛然看见船舱外面,漆黑的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架红色的直升机。   他完全懵了,这种天气里,怎么会有直升机在这里?   机舱里宴云楼已经佩戴好了装备,救援绳索垂下来,边上还有人在劝,即使是专业救援队员,在如此天气中的救援难度仍然超乎想象,他是金主,千金巨子,没人承受得住他遇险的代价。   宴云楼摆摆手,眼睛钉在挡风玻璃上,目光若有实质般穿透那张玻璃与江辞对视。   狂风吹得绳索左右摆动,他竭力保持平衡,慢慢下坠,全然不顾刮落在脸上的刺骨风雨。   左脚先踏上甲板,积水已经没过靴子的脚面,宴云楼敏锐地感受到了游艇的不同寻常,船身有不正常的摆动,嗡鸣声过于巨大——宴云楼暗骂一声,江辞的胆子太大了,这样剧烈的风暴,不顾一切地出海,切断通讯设备,更改预定路线,现在又遇上了发动机故障,如果他不来,如果他不来……   宴云楼不敢想。   他落了地,焦急地往船舱里看去,瓢泼的雨扑在挡风玻璃上,宴云楼心里一沉,船舱里似乎空无一人。   他加快脚步绕道船舱门,江辞不在里面?那他去哪儿了?这么大的风暴,他是又一次逃跑了?还是已经……   宴云楼无法多停留一秒,慌忙推开船舱门——   疾风袭来,下一秒,他被人拿刀抵着脖子搡到船壁上。   江辞从门后闪现,幽灵一样靠近他。   很奇怪,他的心竟然从喉咙落回胸腔,全然不顾那把锋利的餐刀划过他的大动脉。   “你来干嘛。”江辞的声音沁着寒意,瞳孔黑的甚至渗出水光。   然而宴云楼只看着他的额头,“怎么受伤了?撞到哪里了?”   “我问你你来干嘛!”他逼近了些,鼻尖快要撞上他的。   “海上很危险,我来接你回家。”宴云楼说。   江辞嗤笑一声,“家?哪里是家?”   “我跟你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宴云楼盯着他的眼睛,江辞的衣服都湿了,脸色苍白,手也在抖。   他很心疼。   然而江辞摇摇头,“我没有家,”他说,“那个岛是你给我造的牢笼,不是我的家。”   宴云楼想去握他的手,虽然自己的手也冰凉,但是他火力旺盛,一会儿就能暖过来,他语气温和,循循善诱,“好,你不喜欢,那我们去别处,欧洲,澳洲,南美洲,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安家。”   “别动,我的刀很锋利。”江辞说,“我会有家的,但不是跟你一起,你放我走吧,把Bobby还给我,我们从此两清。”   “不可能,”宴云楼毫不妥协,“前提是我们两个在一起,除此之外所有都可以听你的。”   “那我就杀了你。”   然而宴云楼早已变成流氓货色,蛮不讲理厚脸皮,竟然迎着刀锋点点头,“好,杀了我吧,那架直升机上都是我的人,我一死你立马上全球通缉,然后你带着我的尸体浪迹天涯,也很浪漫不是吗?”   疯子!疯子!   江辞咬牙切齿,手不停地抖,在宴云楼的脖颈上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男人一声不吭,只深情地看着他,似乎真要在做亡命鸳鸯之前永远记住他。   江辞看见血从刀锋上淌下来,激起他基因中的血性,刀尖舔血的前尘往事,有一刻他真的快要控制不了自己,心里有魔鬼的声音在催促,“捅上去吧,杀了他你就自由了,杀了他一了百了,你再也不用忍受求之不得的痛苦,辗转反侧的煎熬,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吧,你杀了他……”   他眼睛通红,手指微微用力,那截喉管如此脆弱,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宴云楼会感觉喉咙一凉,之后有甜丝丝的血液顺着喉管流淌下去,他会呛咳,觉得很痒,不出片刻,他将从此坠入黑甜梦境。   宴云楼向后仰了仰,引颈就戮,从容不迫,他甚至朝他笑了笑。   江辞看见他那张脸,英俊的没有一丝瑕疵的脸,他设想血溅在他脸上的样子,他好像是见过的,他帮他挡枪的时候,在澳门,在他叫Alcoholism的酒吧里,子弹从他肩膀里穿过,溅起的血沾在他脸上,他应激似的微微闭了闭眼睛,眉头山峦一般地皱起来,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江辞觉得心痛,他还是很英俊,无论如何都英俊,只是他会渐渐虚弱,僵硬,最终没有表情也不再能动,永远地消逝在这个世界上。   但他不该是这样的,江辞曾经暗自发过誓,让他再也不沾一点血,不受一点伤,让他从此平安喜乐,他发过誓的。   虽然已经很久了,是在他很爱他的时候。   他松了劲儿,再也强硬不起来,心里恍恍惚惚地想,原来他曾经那样深地爱过他,可是现在呢?现在还爱吗?他不知道,思考让他发痛,痛到无法忍受,所有思绪都灰飞烟灭,他只求能止住这种痛。   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完全没有意识的时候,他拿着刀往自己胸口插。   然而没有成功,刀锋被人握住,他顺着那条手臂,看见宴云楼惊恐的脸。   为什么刚才被拿刀抵住脖子的时候,他好像也没有露出过这种表情。   江辞很好奇,但他很快无力探究,两种声音在他心头不停交织呐喊,一个说已经到了最后一刻,赌一把吧,你知道他不会置你生死于不顾的,另一个说,忍不下心来杀他,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杀掉自己总不是什么难事吧……   殊途同归罢了。   熟悉的厌倦感卷土重来,他想逃离这个世界,自我放逐在虚空里,从此再也不沾染尘世。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法了,但是这一刻却又死灰复燃。   眼前宴云楼焦急地冲他叫嚷着什么,但他只能看见他的唇一张一合,耳朵里充斥的是海水涌动的声音,稍远一点直升机垂下绳索,有人穿橘黄色救生服缓缓下落……   江辞侧头看了一眼漆黑咆哮的大海。   在这一瞬间,宴云楼似乎感受到了一丝预兆,他甩开餐刀,用鲜血淋漓的双手去探,但是已经晚了——   江辞矫捷的像一只豹子,他穿过船舱门,没有丝毫停顿,从船舷上一跃而下,瞬间被漆黑浓稠的海水吞没——   那一刻宴云楼恍惚能感觉到他经过的风声,带着自己泣血的哭喊,成为了他永久的噩梦。   作者有话说:   宴小楼:呜呜,我老婆掉水里了,我该不会没有老婆了吧 第88章   “Bobby!过来!”外卖员放下打包好的超市快送,被围栏里突然冒出来的狗头吓了一跳,大金毛浑然不觉,爪子搭在围栏上,冲着陌生人摇尾巴,黑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江辞“啧”了一声,走出去薅他的狗头,转头跟外卖员小哥说,“不好意思啊,没吓到你吧。”   小哥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脸上笑得有些害羞,头盔上的小风车转呀转,“没事儿,我刚才就是没准备,你家狗养的真好,溜光水滑的,我能摸摸吗?”   Bobby仰着头享受了陌生人的一顿狂rua,叼着外卖袋屁颠屁颠地跟着江辞进屋了。   做一碗面,泡一杯茶,再给Bobby倒一碗黄金狗粮,一人一狗的早餐开始了。   江辞来到这座海边小镇已经半年了。   半年前,他从洛杉矶一家疗养院的病床上醒来,医生说他被送来的时候已经低温昏迷,因为溺水心跳停止两次,幸亏当时直升机上有医生做了急救,才使得他没有立刻毙命。但饶是如此,他也在病床上昏迷了六天,病危通知书纸片一样哗哗地发出来。   当时他身体很虚弱,还好身边有两个有经验的护工,事事件件给了他很多帮助。   他醒来的第二天,王秘书过来探病,言谈之间多有克制,但仍看出来颇有怨色。   “……您这段时间请安心养病,其他的一切都不必操心。病好之后,您想在哪里置业定居,对房车环境有什么要求,也请随时告诉我。宴总的意思是……”她停顿了一下,观察江辞的表情,却没有发现任何变化,于是声音失落下去,“以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宴总就不再跟您见面了。但是如果您有什么问题,或者是哪里遇到了困难,他永远都会在您身后。”   临走的时候王秘书说,“这是我的名片,您可以随时联系我。”   “等一下。”江辞叫住她。   王秘书满怀希冀地转过身来。   “请帮我捎句话,”江辞说,“让他不要为难岛上的人,是我利用了他们。”   王秘书眼睛睁大,唇角却渐渐低垂了下来。   “谢谢,”江辞说,“慢走。”   王秘书已经走到了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折返,她站在病床前,明明是居高临下地姿势,神色却带了一丝哀怨和不甘,“江先生,”她说,“您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今天之前也从来没有见过我,但是我对您却非常熟悉。”   江辞不明所以。   “我从五年前开始担任宴总的秘书,宴总不止我一个秘书,但我是他最看重的。可能您难以想象,这五年来,我的全部工作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您。”   “从今天开始,我的工作变成了等待您的消息,做好您的一切后备工作。”   “在您看不见的地方,不止我一个人在付出这种努力。宴总做的,比您以为的要多得多,他对您的感情……也比您以为的要更深。只不过他太害怕了,害怕您再因为他受到伤害,如果再有一次,可能他就没有命赔给您了。”   王秘书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江辞不懂。   但王秘书递给他一个标记着(13)的厚厚档案袋——江辞认出宴云楼的笔记,这里面装着他在江辞“死后”写的回忆录,以及他五年来搜集翻阅的种种资料。   那天晚上病房的床头灯亮到清晨,江辞的指尖随着他墨蓝色的钢笔字迹滚动,很多很多的故事,他曾经心动的,后来又拼命忘却的,重新自他的记忆深处翻涌上来。   他看见宴云楼在文件旁边的批注,那些所谓目击证人所提供的地点被标记了搜找日期后一条条划掉,几乎每一点微小的线索都被他掘地三尺、一翻再翻。五年间这些资料不断增加,最后得到的却只是几页长短不一的划痕,他的笔迹力透纸背,墨渍一层一层地晕开,像是堆积了无数的悔恨与不甘,“为什么”,他写,“江辞,你还活着吗,你到底在哪里?”,“能不能给我一点点希望,”,“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江辞,江辞”……   江辞将档案袋放下,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头。   书页背面却轻飘飘滑下几张薄纸——整齐打了孔洞的印刷单子,细看竟是某第一医院的诊疗单。   诊疗单上时间有序,最近一张的日期是在两天之前。   护士大早过来查房,看见他捧着纸页端坐,两只伶仃手腕却细细打着摆子。   “江先生,”小护士吓了一跳,对着VIP病房的尊贵客人大惊失色道,“您才刚苏醒,不好熬夜伤神的,您看您眼睛熬得通红,快快躺下歇一会儿……”   江辞平复心情,每日照常养病,夜里睡不着觉,闭上眼睛数羊,恍惚之中感觉到风的气息,有人在他的床边坐下来,轻悄悄地伸手给他掖了被子,然后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久到天边泛白,江辞快要真的睡着了,他离开,脚步声很沉重,似乎不小心撞到了床尾,轻轻的一声闷响。   他不敢动了,小心翼翼地转身。   江辞很配合地没有睁眼,轻轻皱眉,翻了个身,窸窸窣窣一阵,后来又渐渐没有声响了。   过了一会儿,那人轻手轻脚地走了。   江辞调整作息,努力复健,之后夜里没再失眠过。   两位护工一位是洛杉矶当地人,另一位出国前在祖国东南海岸线的旅游城市居住,他跟江辞说起他的故乡琴海,美丽的临海小镇,宜人的气候,朴实的民风,丰饶的水产。   于是出院后,江辞将他的居住地选在了这里。   最难解决的是身份的问题,他在国内已经被判定死亡,恢复身份需要诸多程序,还可能带来一些复杂后果,两相抉择下,他最终选择使用美籍华人的身份。   其实这件事本身并不好办,因为他在美国也还是个黑户。不过他背后拥有一股神秘力量,他第一天去派出所询问了几句,第二天相关证件已经放在了他家门口的邮箱里。   他把洛杉矶的房子卖了,然后买了这里的一间小洋房,买的时候竟然很便宜,房东也很爽快,还帮他重新修缮了花园和围栏。   于是他省下了一些钱,用这些钱,他在家门口开了一间茶室。   可能是年纪确实上去了,他现在戒酒戒烟,吃健康食物,从头开始学习饮茶。   他是初学者,不预备待客能力,所以茶室请了几位很不错的茶艺师,有两个名声极响,是行业内顶尖的人物,这为他积累了第一波原始客户。   当初发送招聘消息的时候,江辞其实没报太大希望,因为他能开出的工资不算太高,在高端市场上并不具备很大的竞争力。幸运的是,这几位茶艺师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想要从老东家辞职,在跟江辞多次沟通之后被他的诚意所打动,选择了加入他的茶室。   这座城市虽然不是大型城市,但属实是度假养老圣地,常年有高门贵客来此休憩。有一位退休的老领导到茶室饮茶,来时正巧与江辞说了几句话,大概是茶点可口,或者与江辞投缘,过后江辞的茶室渐渐蓬荜生辉,来往均是晚间新闻中见得到的熟悉面孔。   后来又有网红碰巧来打卡,拍的照片po在网络上,引来一些追风的年轻客人,于是江辞开了第二间茶室,用以精准分流年轻人群,室内装潢更加独特,同时提供了换装拍照的服务。   Bobby是卢恩旭亲自从洛杉矶送回来的,他没有提前告诉江辞,落地直冲到江辞家里去。   狗子看上去被养的不错,它现在已经是一只壮年的大狗了,扑向江辞的时候活力四射,连成年男人的体格都差点被他扑倒。他太开心了,拼命地嗅嗅嗅,尾巴螺旋桨一样快要飞到天上去,只要江辞一动弹,他就像最恪尽职守的士兵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主人。   卢恩旭知道宴云楼早就把他卖了,他心里委屈,跟江辞解释,“当时是他来找我的,问我你搬到了哪里去。他说现在有人在调查你的行踪,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人,如果让你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独自生活,很可能会给有心人留下可乘之机。”   “他说的话与我的情报不谋而合,因为那段时间确实有人去公司打探你的消息。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他就找来了。他跟我说只要找到了你,他会派人去暗中保护你,我想他都肯为你挨枪子儿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害你,没想到他能干出绑架这种事儿来……”   “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到,你说要怎么处理,我们告他,让他去坐牢……”   “行了,别来添乱了,”卢恩旭牛饮了三杯茶,江辞嫌他不识货,不配喝好茶,再不肯给他倒第四杯,“狗送到了就行了,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吧。”   卢恩旭嫌他冷酷无情,嘤嘤嘤地跑走了,走之前问他什么时候回洛杉矶,无论是公司的位置还是卢恩旭心中的位置,他都一直为他留着。   江辞说你快滚,老子不稀罕。   卢恩旭说我求你了,你不在我一个人干的好辛苦,不然你愿意先远程办公吗……   “Bobby!上!咬他!”江辞放狗。   Bobby欢欢乐乐地扭着身子去扑卢恩旭了。   卢恩旭被狗追得左蹦右跳,一边吱哇乱叫一边朝他喊,“对了,公司今年的分红已经打到了你的户头,连上当初宴云楼替你投的五百万美金,你接下开连锁咖啡厅和餐厅的资金就都有了,苟富贵勿相忘江哥啊啊啊啊啊啊……”   江辞嫌他叫得难听,捂着耳朵让他滚滚滚。   卢恩旭往外跑,尾音回荡在花园里,“我明年,最迟后年,肯定要在中国开分公司的,到时候你要来给我当中国区负责人啊……”   然后他被Bobby软软地咬在了屁股上。 第89章   江辞的工作和生活全都步入了正轨。   他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沿着海岸线跑一个小时步,顺便遛一遛精力旺盛的大金毛狗,然后一人一狗回家吃顿早饭,饭后江辞步行去茶室上班。   中午他带着茶室的工作人员下馆子,店里年轻人多,所以四处打卡城中新开的餐厅和特色菜,倒是每天都有一些新意。   晚上一般请茶室的厨师做一点简餐,或者如果江辞心血来潮的话,就回家自己下厨。他手艺还不错,有一次茶室团建,他临时被起哄做了两道菜,在热烈的掌声中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好评。   他晚上睡觉很早,不再借助香烟或者酒精,有时候听一点轻音乐,更多的时候窝在台灯下看书或者电影,看到困倦的时候自然沉沉睡去,夜里一次都不会醒。   他的身体仍然有时疼痛,这是过往人生的证明,无法消除也无法忘却,但是江辞已经平静接受。   他没有再尝试恋爱,有时在店里或者在路上也会被人搭讪,但是他没有再出现心动的感觉,所以也不想耽误别人。至于性,他觉得可能是吃的不知道什么药产生了副作用,又或者是过了二十五岁,xing欲自然不如年轻时旺盛了,他有时自.渎,却没再跟人上.床。   茶室的客人中有一些成为了朋友,他与这些人没有利益冲突,说话办事非常八面玲珑,本身性格又很吸引人,因此常有人在他身边围绕。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身世过往并不一般,但是大家都是聪明人,并不对此多做探究。   有人请他一起做生意,夸他见过这么多商人,论生意头脑江辞可以排上前三,正巧他这时手头上重新攒了一些钱,分析利弊之后做了一些投资,但本身没有参与经营,他觉得时机不对,要再等等。   阿凡时常过来找他玩——在江辞待在岛上的大半年时间里,阿凡已经从学校顺利毕业,并成为了台大绘画系的一名助教,与家里人的关系也在慢慢修复中。   他每次休假过来琴海就住在江辞家里,有时去茶室里帮帮忙,有时带Bobby去遛遛弯,有时跟江辞在海边垂钓,总之非常丝滑地成为了这个家的编外人员。   他将江辞的变化看在眼里,心里一半是开心,一半是担忧,开心是因为江辞的身体情况和精神状态都肉眼可见地变得好了很多,不像在洛杉矶时,乍一看像是铁壁铜墙,其实内里早已岌岌可危。   而担忧是因为,他知道江辞其实并不开心。   虽然江辞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在控制情绪方面可称铁皮一块。但是阿凡比寻常人更加敏感,也比寻常人更加关注他,所以他知道,江辞的内心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古井无波。   其实他隐隐约约地懂得江辞不开心的原因,但是这原因完全与他无关,所以他束手无策。   有一天晚上,两人吃过了饭,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晚间新闻。   电视上正播到景区的文化活动,敲锣打鼓闹哄哄地一片,Bobby趴在江辞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正削着的桃子,间或跑到阿凡跟前蹬蹬腿,表示自己也很期待他手里的苹果。   电视上画面一转,女主持标准的播音腔介绍起近日在苏黎世召开的青年企业家论坛。摄像机一扫而过,穿深蓝色西装的宴云楼出现在屏幕上,他脊背笔直地坐在台下,微微仰着头注视着前方,整齐后梳的金棕色头发下是一张摄人魂魄的俊颜。   他的脸出现的一瞬间,仿佛整个屏幕变换了色调和滤镜,像是从晚间新闻一下转到了都市偶像剧。   好像连镜头都格外偏爱他——往后又出现了几秒钟的单人画面,他站在台上发言,脸上无甚表情,周身气度极其沉敛,令人不敢轻易生出觊觎之心。   阿凡转头去看江辞,见他正削好了桃子,一半递给他,一半塞到Bobby嘴里。   他随意地抬头瞥了一眼屏幕,再自然不过的动作,接着复又低下头去用纸巾擦手。   纸巾反复裹着他的手指,阿凡抿了抿唇,眼睁睁地看着蜜桃的汁水顺着他的手腕一滴滴流到桌面上。   后来又有一次,江辞刚买了新车,载阿凡去码头吃渔家生鲜,回城的时候路过环形岛,从斜里突然窜出一辆皮卡,车速极快,撞过来的时候没有丝毫减速的征兆。   江辞紧急打了一把方向盘,只是他的车开在环岛内侧,再往里已是避无可避。   一瞬间江辞手心里都是汗,眼看那辆皮卡就要撞上来,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猛烈的车喇叭声,一辆Land Cruiser从右后方冲上来,贴着江辞的车将皮卡顶开了。   江辞打了双闪,叮嘱阿凡在车上等着,自己打开车门下了车。   另一边皮卡上下来三个满脸横肉的男的,嘴里嚷嚷着“会不会开车啊”,从前面包围过来。   江辞面容冷峻,正要上前理论,身后有人叫他“江先生”。   他略一转头。   是从Land Cruiser上下来的两位陌生黑衣男子,语气非常恭敬地说,“您提车先走,这里交给我们来处理。”   等到车开出环岛,阿凡还心有余悸,“明明是他们违反交规,为什么还能这么嚣张!”   刚才他的车窗开着,所以听到了黑衣男人跟江辞的对话,“阿辞,那两个人跟你认识?他们为什么帮我们”   江辞目视前方,照常开车,过了好一会儿,阿凡听见他说,“他们是宴云楼的人。”   阿凡愣了一下,这是江辞到琴海之后,第一次提起宴云楼。   看那两个黑衣男子的所作所为,不难理解宴云楼派他们来的目的。   阿凡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跟江辞说,“你从洛杉矶消失之后,我见过他一次。”   江辞知道——那天宴云楼回到岛上,给他展示手上被阿凡抓伤的口子,委委屈屈地跟他撒娇。   “那天在他公司门口,直到天黑,我才终于等到他。我问他把你藏到了哪里……”阿凡低声回忆着,“我让他把你放了,我说这是违法的。”   “他对我解释时还算是耐心,不过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我,也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   “后来就在他公司门口,路边上,有一辆车猛地开上台阶,直冲着我们两个撞了过来。”   江辞皱起眉头。   “我当时只知道傻愣着,是他抓着我打了个滚,才避开了那辆车。”   “但是那车上接着下来两个亚洲男人,戴着黑色的头套,口袋里鼓鼓囊囊的。”   “当时应该是开火了,因为我听见了枪响,但是我被闷着头塞在石狮子后面,后来现场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等我被他从石狮子后面揪出来,我看见公司的安保押着那两个男人——他们手里的枪已经被缴了,但地上有一滩血迹,不知道是谁的。”   “宴云楼肯定是受了伤的,但他没当回事,身上的血就那么大咧咧地滴了一路。他把我揪到办公室,让秘书给我倒了水,跟我说……”阿凡转过头看着江辞,眼神有些担忧,“他跟我说,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   江辞愣了一下。   “他说那些人找你的目的不纯,所以他才必须要把你藏起来。这样的刺杀之前发生过几次,因为那些人像我一样,也想知道你在哪里,想逼他把你交出来……”   “他有没有说过是谁派去的人?”江辞问。   阿凡摇摇头,“我当时也没有细问,因为我已经吓傻了,话都讲不太出来。但是……我那时用仅剩的理智去思考,如果他没有骗我,真的有人想害你,那整个洛杉矶都不会安全。”   “而且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他有能力,也有意愿不遗余力地保护你,那这个人只会是宴云楼。”   “阿辞,”阿凡的眼睛看着有点难过,“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当时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江辞在等待红灯的间隙摸了摸他的头。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又见面了   宴小楼:芜湖! 第90章   江辞的生活一直平静无波,直到半年之后的一个清晨,他带Bobby出门跑步,在围栏外看见站在车边的宴云楼。   Bobby还记得他,围着他打圈圈,鼻尖去嗅他的手——他只对喜欢的人这样,大概还是记得过去宴云楼总是喂他。   宴云楼摸了摸Bobby现如今变得更大的狗脑袋,抬起头来,嘴唇动了动,“好久不见。”他说。   阳光很刺眼,江辞从室内出来,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   接着他听见宴云楼的声音,明显比刚才低沉了下去,好像有点莫名失落似的,“我来……是想跟你说,江毅快不行了,他说死前有话要对你说,你想不想要见他一面?”   江毅……多久没想起这个人了,他名义上的父亲,曾经的仇敌,他敬他爱他,拼尽全力想得到他的认可,最终却差点死在他的手里。   宴云楼贪婪地望着他的脸,多少次在照片和视频上看到他,但终究和面对面是不一样的,他的眼睛看的是自己,因为自己的话而思考,近的似乎一伸手就能碰触到,多像是梦里的场景……   他看上去过得不错,脸色红润润的,身体也强壮了些,目光里面很有神采,虽然对着他的时候并没有亲切,但却比半年前那个虚弱的他好太多了,几乎让宴云楼想起五年前那个天之骄子一般的江辞。   江辞咳了一下。   宴云楼这才发现自己好像盯着他看得太久太露骨,他懊恼地收回目光,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大叫:来之前不是已经再三地警告过你了吗?为什么还是一碰到他就自制力全线崩盘,简直像个变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我就给他回话,我们不去了。”宴云楼咳了一声,“只是我想,如果你也有什么想跟他说的,那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江辞说,“好,明天吧。我今天要去茶室谈事,没有多余的时间分给他,他应该……能撑到明天吧?”   没有什么不能对宴云楼说的,反正他的一举一动也早已被他知晓,跟踪拍摄,小儿科的东西,都是他玩剩下的,根本别想瞒过他。   宴云楼说,“他现在是用呼吸机吊着最后一口气,可能等你去见过他,他没有别的心愿了,就把呼吸机拔了。”   “他在哪家医院?”   宴云楼说了一个私家医院的名字,“如果你时间合适的话,我们明天一早启程,我来接你去机场。”   他还是很忐忑,也拼命想跟江辞多说一点话,“你想吃什么样的早餐呢?中式的还是西式的?我最近学会了包馄饨……”   “你是想把馄饨汤洒在裤子上?”江辞打断他。   宴云楼像个傻子,被人嘴了还乐呵呵的,“对哦,你说的对,那我们吃什么好呢?牛肉三明治好不好?再来一杯咖啡?还是你想喝酸奶?要不就都带着吧,再带……”   “随便你。”江辞说完,关上围栏,牵着Bobby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宴云楼来接他,他没带行李,证件装在口袋里,无事一身轻地上了宴云楼的车。   “Bobby待在家里吗?”宴云楼问他,“我给他带了黄金狗粮。”   “送去茶室了,”江辞说,“那里有人陪他玩。”   宴云楼在努力适应江辞对他的态度。这种感觉不像一年前在洛杉矶的时候,更与五年前他们还亲密时截然不同,江辞对待他……宴云楼仔细想了想,像是对待一个普通的同事,既不热络,也没有冷遇,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这与宴云楼想的不同,他以为他会骂他,或恨他,其实都没有,他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宴云楼将他带的早饭递给江辞,不只是他说的三明治和牛奶咖啡,还有虾饺、烧麦、林林总总粤式早茶,感觉他用力过猛,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对他好才足够,只好笨拙地把自己有的一切都堆上来。   他俩坐在车后座上慢慢吃早餐,谁也不说话。   江辞不想讲话,宴云楼是问无可问,江辞的一切事无巨细陈列在他手机上,好像再问什么都显得很多余。   他只好跟江辞讲讲自己的事。   “我以后,还是在国内办公,洛杉矶的分公司已经稳定下来了,所以就不需要我常驻了,大概一两个月跑一趟就可以。我还打算在南边再设一个办事处,你别,你别多想,就是这边业务多起来了,这样的话会方便一点……”   “哦,对了,”他这样一说江辞就想起来了,“你那个姓王的秘书,小姑娘,你给她调个岗位,做点正经事儿吧。”   宴云楼的脸阴沉下来,“她跟你说什么了?”   江辞心想,宴云楼现在当真是老板做派,说一不二的架势,“没说什么,只是让你不要大材小用,这对下属发展也不好,你当老板的要学会体谅。”   宴云楼不说话了。   车子一路开到机场,有工作人员引导他们走贵宾通道,美丽的空乘站在舷梯上微笑鞠躬,“江先生,宴先生,早上好,您这边请。”   江辞这才察觉出不对来,于是扭头问宴云楼,“就我们两个人,这么近的距离,也值当的包机?”   宴云楼抓抓头发,总不好告诉他,自己只是想不被打扰地多看他一会儿。   于是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这架G800是最新款机型,要参观一下吗?”   男人好像天生就喜欢这种东西,江辞没说话,但是眼睛里有点冒光。他上一次做私人飞机还是六年前,只不过他那时候五脏俱损,伤重到从头昏到尾,根本没机会睁眼瞧瞧。   宴云楼看着江辞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咕嘟咕嘟地冒起了彩色泡泡,嘴角扬得好高好高。   他兴高采烈地引着江辞从驾驶室开始看起,“整个G800长度有27米多,最高速度能达到0.925声速,最大航程超过了一万两千公里,连续飞15个小时没有问题。目前它的驾驶舱使用的技术是最先进的,整个程序的基础是Honeywell Primus Epic的结构与显示系统,所以飞行员就能从这个液晶显示屏上看到准确的飞行信息……”   “客舱也很大,最多能容纳18个人,不过这架G800的后半部分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大了主人套房,所以前半部分的客舱被减少到了12人位,你来看这个套房……”   宴云楼推开套房的门,室内布置得非常简约大气,整个色调是很奢华有质感的高级灰色,“床的对面加了一些娱乐设备,这里是步入式衣柜,背面有一间双人浴室……”   江辞坐在California King的双人床上,看液晶电视启动了游戏的初始页,一旁的音响系统同步开始运作,他张嘴,言简意赅又饱含深情地说了一声,“酷!”   宴云楼在一边咧着嘴笑,看起来傻乎乎的。   江辞瞟了他一眼,“你这么开心干什么?笑得和快要拿提成的私人飞机推销员似的。”   话说完他反应了过来,“这飞机不会真是你的吧?”   “本来想买它来着,我想你有飞机驾驶证,肯定会想要一架属于自己的飞机,到时候我们可以自己规划旅游路线,像鸟儿一样无拘无束地在天上飞。但是后来……”宴云楼咳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当时刚在洛杉矶开了新公司,钱不太凑手,两相比较之下,还是先拿钱买了小岛。”   嗯,像鸟儿一样无拘无束地在天上飞的铁皮怪物,还有一个远离大陆无人打扰的私人岛屿,宴云楼当时更需要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江辞“哼”了一声。   “我跟杜正桓说我的钱拿去买岛了,尾款一时半会儿是付不清了,”宴云楼笑道,“他当时差点拿枪把我轰了。”   “制造商是航飞?”江辞愣了一下,目光又在套房里打量了一圈,“那杜正桓还肯让你用它?”   “反正是私人订制,就算不让我用他也卖不出去了。”宴云楼说,“其实我现在拿得出尾款,我只是故意气他,谁让他当初偷偷把你送到日本去。”   “……”江辞瘪瘪嘴,“无聊。”   两个小时的行程很快过去,下飞机的时候江家派人来接,一个端方周正的年轻男人,自称叫陆俊,江氏的职业经理人。   江辞对江家已经多年毫不关注,心下只有一点诧异,江氏现在聘请了职业经理人,那江千钰干什么去了?总不会是悉心培养许久,最后发现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与其家业被挥霍败尽,不如按期给点分成让他们平稳过活。   不过这都与江辞没关系了,他回到这个从小长到大的城市,竟然心境也没有太多的变化,所有的恩怨与喜悲全都已经沉淀,遥远如同前世一般,再激不起一点波澜。   私人疗养院坐落在城郊山脚下,风清水秀的阔大花园,江毅的病房在走廊尽头。   他们停在病房门口,宴云楼握了握江辞的手。   陆俊推开了门。   作者有话说:   宴云楼:追老婆(敲黑板!)要付出很多很多的爱,和很多很多的钱!   明天更~ 第91章   江辞先看见了付芊和江千钰——两个人站在病床跟前,不知道在争辩着什么,付芊泪水涟涟,看上去衰老了很多,原本那么爱美的人竟然穿得邋邋遢遢,连发质也是一副久未打理的模样。而她身边,江千钰满面怒气,眉头有深深的川字,周身萦绕着一层颓废雾气,再不见一丝旧时天真烂漫。   开门声让这争辩戛然而止,两人同时望过来,见到江辞像见到鬼。   江辞心想,江家似乎已分崩离析,很多事江毅瞒着他们,而付芊和江千钰也已生嫌隙。   江辞走进去,视线越过两人,看见躺在病床上的江毅。   他已经很瘦弱了,干枯的树枝一般了无生机,他的脸上罩着呼吸面罩,眼睛微微闭着,胸腔的起伏很微弱。   很难想象这是在道上叱咤风云几十年的男人,他也曾令人闻声色变,建立庞大商业帝国,但是到了现在,却只剩一具行将就木的躯体。   但也许人都有这一天,无论曾经如何辉煌,临了临了也不过如此。   “江总,”陆俊走上前去,弓下腰,在江毅耳边轻声说,“江先生来了。”   江毅缓缓睁开眼睛。   江辞站在床尾,没有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看着江毅的视线缓慢地扫过自己——不知为何,竟停留在宴云楼身上。   这目光令江辞感到些微不适。   他向右跨步,用身子挡住了宴云楼。   “江辞。”江毅回过神来。   他咳了一下,声音有些气虚,但声线还算平稳,“走近一点。”   江辞面无表情地抱着手臂,一动不动地盯着江毅的眼睛,半晌,他抬腿往床头走了一步。   “见你一面,真不容易。”江毅哼了一声。   “有话快说吧,早说完早解脱。”江辞说。   “哥!你怎么能跟爸爸这么说话……”江千钰听不下去了,急火火地张嘴反击。   江辞一个眼神都欠奉。   江千钰兀自说了半晌,指责江辞这么多年对家里不闻不问,为了逃避责任当了逃兵,等到现在江毅不行了才跳出来争家产,“你以为爸爸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诉你,你什么都得不到,你不要想……”   江辞在心里“啧”了一声,江千钰空长了年岁和个头,脑筋却反而退步了。也不知道江毅是怎么跟他解释自己的死遁,看样子他是全然不知道江家的秘辛。   江毅打断他,“……行了,你们都出去,江辞留下。”   “爸爸!”   “老公!”   江毅动了怒,“出去!”   宴云楼站在门外等——走廊对面,江千钰堵住陆俊,气势汹汹地质问他,“你把他找来干嘛?啊?谁让你把他找来的?!”   “小少爷,”陆俊微微弓下腰,语气很恭敬,但宴云楼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轻蔑,“拿人俸禄,忠人之事。我是为江总做事的,江总让我把江先生请回来……我只能照做。”   江千钰神经质地咬手指甲,嘴里喃喃自语,“为什么这个时候叫他回来?爸爸留他在病房里是想干什么?他不是死了吗?江辞不是死了吗?”   付芊站在旁边,眼神放空,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妈妈,”江千钰突然扑过去,抓住她的手,“江辞没有死,他现在回来了,那爸爸该不是想……”   他脸上出现某种惊恐神色,“爸爸该不是想,把、把江氏,把他的私人财产,都留给江辞……”   他被自己的猜测吓破了胆,语调渐渐高昂起来,“怎么能这样?爸爸怎么能这样对我?我也是他的儿子,一直陪在他身边尽孝的是我,不是江辞……”   有小护士端着托盘自一旁路过,被他的吼声吓到,语气带了点不耐烦,“江小先生,还有其他病人在休息,请您小声一点。”   高端私人疗养院,每间病房住得都是权贵,投诉过来她一个都惹不起。   这位江小先生,自他父亲住院以来,三天两头跑到医院来闹,无非是要房要车要继承权,要不到就又哭又闹,很不体面。   其实江氏四年前已宣告破产,哪里还有什么“权”可继承,只是江老先生据说还有一些私人财产,在外面雇了专人来经营的,进项十分稳定且可观,所以才能负担得起昂贵的医疗费用。   “可是他也活不了几天了,就算他现在不给,等他死了,遗产还不是照样归他儿子。”医院的八卦传得风一样快,小护士们凑在一起尤其爱聊这种高门大户的秘辛。   “谁说的?”护士长反驳道,“我那天去病房换药,听他嘱咐下面人,说如果不把‘他’找到,那他们一个都不要回来了……”护士长神秘兮兮的,“江老先生还有一个大儿子呢。”   “是呀,”大家纷纷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江小先生这么不成器,遗产还有他什么事呀?”   “但是你们不要在外面乱讲哦,”护士长嘱咐,“无论江老先生还是江小先生,当面你们都要尊重一点,你们不知道,江家呀,原来是涉黑的……”她放低音量,“如果你们把人得罪了,我可保不了你们。”   小护士想起护士长的话,不敢再触江千钰的霉头,端着托盘匆匆要走。   只是江小先生从小被养大了脾气,无人招惹时尚且要发作一番,又怎么能忍受被一个小护士驳了脸面?   ——刚才在众人面前被父亲训斥,江千钰虽然觉得尴尬难堪,却也将这委屈狠狠咽了下去,可是现下、现下竟连一个小护士都敢不把他放在眼里,这让他江少爷的面子往哪里放?难道什么人都能在他头上撒野?这要是传了出去,他还不被人给笑死?!   像是点燃了炸药桶,江千钰拽住小护士,上前一步大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来这里教训我?我给你们医院交钱不是来当孙子的……”   “江千钰,”宴云楼冷声道,“闭嘴!把人放开!”   不知道为什么,江千钰显得非常害怕宴云楼,他要他放开,他就真放开了,嘴里也不骂人了,安安静静地鹌鹑一样窝在墙根上。   付芊想说什么,但也忍住了,只神色复杂地看向宴云楼——她仍然记得宴云楼不讲情面时有多么恐怖。   当初江氏面临破产清算的时候,付芊走投无路,曾强迫江千钰与她一起去中盛拜访,希望能够央求宴云楼施以援手。   可没想到那才是噩梦的开始。   她和江千钰被分别带到两个空会议室,没收了所有通讯设备,没有任何交代地被要求空等。   大概两个还是三个小时之后,宴云楼开门进来,直截了当地问她绑架案的真相是什么,她到底有没有参与策划和实施这场谋杀。   付芊为自己辩解,说据她所知绑架案只是一个意外,背后没有任何阴谋可言,因为如果有的选,她根本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涉嫌。   宴云楼说你儿子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再想想吧,想不清楚就不要出来了。   接着会议室被关灯落锁,她在没有水和食物的情况下被关了两天,两天以后她被送去医院,宴云楼确定她并不知晓内情。   从那之后她对宴云楼产生惧意,也与自己的儿子有了嫌隙。   江千钰说他绝没有对宴云楼说过那样的话,他自己也是被关了许久,连时间概念都完全丧失掉,直到晕厥之后才被人放了出来。   可是付芊被关起来的时候一直盯着玻璃墙壁的那一面,她见那间会议室的门很快打开,灯亮起来,有三三两两的脚步路过,接着灯又灭了,再没有一丝声响。   若说夫妻母子间有情,时间久了,渐渐消磨,情也变淡了。何况人都是自私的,本身过得宽裕时不觉得如何,等到彼此之间有了利益冲突,才知道人与人不会总是一条心。   至于未来,付芊远比江千钰悲观的多。   她跟江千钰是血脉相连的母子,两人尚且走到了如此地步,那就更不必提夫妻之间了。   江毅现在将他的私人财产攥在手心里,这财产现在何处、具体几何,她一概不知——她猜想等到找回了江辞,江毅应当会把这些当做遗产留给他,再留给他一些“重振江氏”的遗言。   那她们母子大概就一无所有了,毕竟江辞也不会傻到嫌自己手里的钱多。   还有宴云楼——她现在已经彻底将他看清。   当初江辞一“死”,宴云楼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了就跟中邪似的,上天入地地疯找他,谁来劝朝谁发疯。付芊那时候还不知道江辞是假死,半真半假地跟江毅感叹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最后还真让他给找到了。   他对江辞是什么感情,早就已经很明了了,当初宴家对外说是至交好友,悠悠之口没人买账。圈子里这种事稀松平常,反倒是这种“疯”这种“痴”难得一见,宴云楼年轻英俊又多金,可以拥有大好人生无数粉蝶,恩爱夫妻方来不及大难临头各自飞,谁还会多年如一日痴心不改去找一个法律上早已认定死亡的人。   感情上,这是每个女人梦中出现过的爱情,付芊也不例外,但是理智上她已无比确认,这种爱会令她跟江千钰彻底跌入谷底,毕竟她早已领略过宴云楼的种种疯狂行径。   无论江辞做出何种选择,宴云楼都将是他身后最强大的靠山。   病房门打开的比他们想象的要早,走廊上的人涌进去,正见江辞抬腿欲走,“哦,对了。”   他似乎猛然间想起了什么,重又折返回去,慢悠悠地俯下身,贴着江毅的耳边说,“……那份亲子鉴定书是假的。”   他的声音太轻,而宴云楼又离得太远,无论如何也不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只是这句话说出后,江毅原本灰败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像是多年的手下败将终于赢了致命一局,他阴鸷地、一瞬不眨地、如同毒蛇一般盯着江辞的眼睛——   没有掩饰声量,胸有成竹的语气,他说,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江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宴云楼看见江辞的脸上猝不及防出现了错愕的表情。   后来宴云楼很多次问过江辞,那天他到底跟江毅说了些什么,他好奇心旺盛,急的抓耳挠腮。   江辞不为所动,说这是个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   但宴云楼合理推测,他只是怕说出来会再丢一次脸。 第92章   “江先生,请稍等一下。”陆俊从病房里追出来,连气都还没喘匀,“……江先生,江总的情况不大好了,医生说可能也就是这两天的事,能不能请您在周边稍休息几天,等仪式结束之后……”   江辞打断他,语气倒是很平静,“面已经见过了,我还有事,要先回琴海,仪式就不参加了。”   “江先生,”陆俊看起来很为难,“是这样的,刚才小少爷在病房里发脾气,说江总如果执意要把遗产留给您,那他不会出席江总的葬礼。”   “那也与我无关。”   “但,但是,江总的后事比较复杂,到时应该会有很多故友出席,也有一些文件要签署和注销,如果没有子嗣在场,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陆俊说的苦口婆心,神情显得非常苦恼,想来他日日面对江毅和江千钰这两个难伺候的主儿,这份工作也并不好干。   宴云楼站在江辞身边并不出声,只等他自己做决定。   过了好一阵子,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江辞的神情几度变化,最后终于点了头。   陆俊一脸如释重负,“谢谢,谢谢您,那我给您安排酒店……”   “不用了,我来安排吧。”宴云楼说。   ……   他们从医院出去,车子开了二十分钟,正好路过一家旅馆。   江辞让司机停车,跟宴云楼说,“你也不用安排了,就住这里吧,离医院近。”   宴云楼只能跟着他下车。   郊区的小旅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设施都旧旧破破的。   宴云楼把身份证递出去,江辞疑惑地扭头问他,“你也办入住?”   宴云楼点点头,“我跟你一起。”   到了二楼,江辞打开门,宴云楼跟在他身后进去,挽起袖子开始清理卫生间。   江辞又退出门去看了看,“这是206啊?你住这间?”   “你住,”宴云楼说,“这种小旅馆一般不做消毒的,来来往往的人又多,最近流感高发,不要生病。”   ……江辞想,大概他生病的时候真的给宴云楼留下了很深刻惨痛的印象,所以他现在才会变成这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样子。   他插不上手,也无处下脚,干脆下楼买东西。   没想到他刚一动,宴云楼就立马直起身来,“你去哪儿?”   “楼下买点东西。”   “我跟你一起吧。”   “不用了,”江辞说,“你干活儿吧,我又不会跑了。”   宴云楼清理完卫生,洗了手走出来,看见江辞正坐在被他擦得反光的小木桌上沏茶。   “喝口茶吧。”江辞拿出刚买的杯子,抬手给他倒了一杯。   “白毫银针?”宴云楼尝了尝,“茶还不错,你泡得很好。”   江辞有点意外,他没想到宴云楼是懂茶的,他俩在一起时他从没见过他喝茶。   “刚看到楼下有茶农挑着担子来卖,我倒真不知道咱这里还有茶田。”江辞说。   宴云楼也挺惊讶,“是吗?白茶的主产区应该在福建吧?我们这里气候倒差得很多……来,我来沏吧。”   他接过茶壶,江辞看他手法,虽然赶不上他茶室里那几位茶艺师,倒也算是有模有样的。   江辞有点好奇,跟他说,“之前都没见你喝过茶。”   “其实是我外公喜欢茶。他还在世的时候,我常陪着他一起,舌头是练出来了,但是别的也懂得不多,”宴云楼倒也坦诚,“是你在琴海开了茶室之后,我想既然你做这一行,那我也要多学习一点才好。”   江辞默默饮了两杯茶,对宴云楼说,“我屋里那几位茶艺师,是你介绍来的?”   “只是搭了个桥而已,他们是相信你的能力和为人,才愿意跟你共事的,”宴云楼抿抿唇,又担心江辞嫌他仗势欺人,“本身他们也是准备在原老板那里离职的,有人是要回琴海照顾父母,有人是买了婚房打算回去结婚……我没有强迫他们。”   江辞点点头,说,“谢谢。”   其实他又不是没有心,他的茶室、房子、身份证件,还有他的狗……事事件件都是宴云楼帮了忙的,他既然享受了他的付出,就不能装作毫不知情。   宴云楼有点受宠若惊,一瞬间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了。   正好房门“咚咚咚”被敲响,解救了手足无措的宴少爷。宴云楼的助理进来送饭,饭是从环海定的,放在保温箱里一路运过来,小木桌上摆的满满的,打开时还冒着热气。   宴云楼把参汤的盖子掀开,餐具取出来递给江辞,“尝尝,看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江辞慢慢喝了汤,又将宴云楼给他夹的菜吃了,开口道,“之前是江毅在找我吧。”   “……是,”宴云楼说,“他的人一路找到了洛杉矶去,后来又跟你去了琴海。”   “是你一直在中间拦着?”   “我那时候已经知道了他对你做过的事……我担心他如果真的找到了你,会继续伤害你。”宴云楼想起来就觉得后怕,“你不知道他派去的那些人是什么强盗行径,开车撞人,背后放冷枪,冲上来拿匕首捅,砸了窗户闯到家里去……他们一点武德都不讲,你身边又没有人保护,如果真的落到这些人手里……。”   宴云楼打了个寒颤。   江辞觉得有点奇怪,德天盟虽然背景复杂,但绝对制度森严,规矩严明,像宴云楼说的这些“强盗行径”,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没在德天盟见到过……到底怎么回事?因为江毅得了病?还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难不成现在连管人都不会了?   “你跟我说说,德天盟现在怎么样了?”   宴云楼整理了一下措辞,很客观地告诉江辞他走以后发生的事,包括江千钰接管江氏之后的决策失误,德天盟是怎么分崩离析的,向南向北等人是怎么脱离了江氏独立经营的……   他倒是没有过分渲染自己的功劳,只不过江辞从小在这个环境里长大,自然知道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向南向北的身份只在盟里顶用,出了门也颇多掣肘,所以事情能做成,肯定少不了他从中帮衬。   宴云楼在江辞赞赏的眼神里清清嗓子,故事讲得愈发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江辞听得聚精会神,连饭也顾不上吃了,把碗一推在旁边嗑瓜子。   “……江毅确实是老狐狸,当初他接受调查的时候,老底都被专项组掀翻了,但愣是没查出什么刑事问题,连经济罪都没有一条。最后还是揪着几个民事案判了几年,不过他进去之后身体很快垮了,在里面待了不到两年就办了保外就医。”   “他手底下的人,自愿的非自愿的,因为顶罪进去了七七八八。”   “还有于海东,你跟我说过的,后来接了德天盟的那个。听说罪状摞起来比砖头都要厚,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逃不过去,所以在关押之前畏罪自杀了。”   “所以现在江毅大概是真的无人可用。”   “那江千钰呢?”江辞想了想,皱眉叹道,“……他变了很多。”   “江氏破产之后,他的生活条件已经大不如前,但是花钱的习惯还和从前一样。江毅手里还有几家工厂,是他的养老金,从没对外透露过。自从江千钰把江氏搞垮之后他就放弃了幻想,所以这几家工厂都请了职业经理人来管理,不许江千钰再插手。但他也不是完全不管他小儿子,工厂的分红按季度打到江千钰的账户里,虽然跟原来的零花钱没法比,但肯定能保证他吃穿不愁。”   “但是后来江毅进去了,付芊也管不了他,不知道被身边什么朋友带的,他染上了赌瘾。”   话说到这,江辞就了然了。   “江毅知道之后,就把按时打给他的钱停了,防止他继续挥霍——不过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这些年,应当是该卖的都卖了,外面也欠了些债,可能就等江毅的遗产救急了。”   江辞啪嗒啪嗒嗑瓜子,脸上看不出表情来,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宴云楼说,“吃多了,我下楼去转转。”   他要出门,宴云楼自然要跟着,但是江辞不愿意,跟他说,“你手机响了好几次了,有工作就赶紧处理完,我也走不远,一会儿就回来了。”   楼下不远处有个湿地公园,有山有水有鸟有森林,规划得十分漂亮。   江辞绕着山走了一圈,花费两个半小时,运动完身体舒畅,碰见摆摊的老婆婆还停下来买了两瓶水。   他一停,身后跟着的两个黑衣男人也停了,俩人抓耳挠腮地装成很忙的样子,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江辞把水放在凉亭的石桌上,朝俩人说了一声“过来喝水”,自己又溜溜达达地走了。   宴云楼派人跟着他,多半是为了防止江千钰狗急跳墙,现在是遗产继承的关键时期,有赌瘾的人和有毒瘾的人一样,完全没有理智可言,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江辞这辈子已经见过太多。 第93章   江辞本来计划得很好——既然江毅的呼吸机已经拔了,那他今晚人就该麻溜儿地没了,明天自己在葬礼上站一站,下午就能回琴海。   没想到陆俊天天早上打电话来给他报告“好消息”,“江先生,今天江总也还活着呢!”   江辞正跟宴云楼在湿地公园晨跑,挂了电话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老东西也太难搞了。”   “还没死呢?”宴云楼递给他一瓶功能饮料。   两个人站在湖边看小鸭子洗澡,早晨凉爽的清风吹得人通体舒畅精神焕发,身旁的柳树被风吹掉了几片绿柳叶,宴云楼伸手从江辞头发上摘下来了。   “我来的时候跟Bobby说只待一天的。”江辞“啧”了一声。   谁让江毅身体好呢,阎王不肯收,他也没办法。   两人又绕着湖边跑了一圈,江辞的活动量很大,寻常人很难跟上他的步伐,有时候连Bobby都会累得趴在地上装死。还好宴云楼每日坚持锻炼,又是一副白种人的健壮体格,所以才能成功地通过考核,晋升成为江辞的运动搭子。他很体贴,不讲废话,体力也够好,江辞对他很满意。   他们站在桥头做了会儿拉伸运动,然后沿着小路慢慢走回家,公园里有带着小宝宝来玩的一家三口,精神十分矍铄的练长跑的老头,还有和姐妹一起来遛弯的小媳妇,熙熙攘攘地热闹非凡。   “你在琴海的时候……每天也是这样吗?”   “嗯,”江辞说,“一大早去海滨公园跑步,早晨的空气非常新鲜,海水也比其他时候更蓝。有时候晚上也会出门散步,但Bobby有点害怕黑色的大海,所以我们更经常去人民公园。”   其实他说的这些宴云楼全都知道——他有一个单独的邮箱,用于每日接收江辞的行程、照片和视频;他办公桌右面的第二个抽屉,整齐罗列着江辞所有可以被保存的影像资料;甚至连江辞的合作对象,他的下属和朋友,在被安排与之见面之前,他们的背景资料也早已摆放在他的案头。   可是宴云楼还是觉得,从江辞的口中听到他说出这一切的时候,他们两人的距离变得很近,好像那种无形的围墙渐渐消弭,自己终于被允许进入了他的生活。   “你呢?”江辞问他,“你的身体还好吗?”   宴云楼有些怔愣。   他笑了一下,思索着说,“挺好的……我觉得我身体上的问题,可能主要是来源于心理,你假死以后,我脑子里全都是负面情绪,后来在洛杉矶对你又太过偏执自我,所以自己生了病,还连累了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很诚恳地说,“发生在岛上的事,真的很对不起。我本来应当想到更好的方法保护你,可是我忽略了你的意愿,后来还害你受伤落水。”   “……得了,”江辞说,“都过去了。”   宴云楼点点头,“我现在已经看开了很多,心里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平静,所以肯定不会再做出伤害你的事情,你不要担心。”   “?”江辞说,“你该不会以为,我问你身体如何,是担心你再发疯吧?”   宴云楼懵懵的,“难道不是吗?”   江辞翻了个白眼,“你真的,你是个直男吧。”   他说完了大步往回走,留下宴云楼慌忙追上去,硬着头皮努力地解释,“我的身体,我的身体真的挺好的,我没再发疯了,身上的疤也好的差不多了,还有,能看见你,每天都看见你,还能跟你一起跑步,一起吃饭,那我身体真是好得不得了,这辈子都没这么好过……”   江辞和宴云楼在小旅馆住了三天,每天早上去湿地公园跑步,回来带一点路边的早餐,饭后在各自的房间里办公——宴云楼其实很想一直粘着江辞,但是江辞嫌他的高管们吵架太凶,严禁他在办公时进入他的领地。   所以后来高管们齐齐发现,他们竟然找不到大老板了。   江辞的第一家咖啡厅正在筹备,虽然时间上不是很紧迫,但他做事向来喜欢未雨绸缪,所以时常会抽空跟供应商沟通一下——然后他就发现了,宴云楼其实还挺有用的。   咖啡豆从非洲和美洲的多国进口,而众所周知,这两个大洲都是语言体系非常复杂的地区,宴云楼作为一个四分之一法国混血,能够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法语,再加上他母语者水平一般的英语,以及从小习得的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江辞感觉他就和那种彩色笔芯的中性笔一样,以一敌四,指哪打哪。   宴云楼当然不知道他在江辞心里竟然跟中性笔一样重要了,他只知道自己的待遇竟然一下子水涨船高了起来,吃饭的时候江辞甚至都会给他夹菜了!   宴云楼做完同声翻译再做笔译,吃饭喝茶的时候还要负责给江辞出谋划策——宴少爷与江辞不同,他是真正金银细软堆积起来的豪门公子,于吃喝享乐之事颇多心得体会,再加上他入主中盛多年,来来往往经手的生意极多,所以认真给江辞做意见分析的时候倒是很令人信服。   只不过要是让中盛的高管们知道他们遍寻不到的大老板正在郊区小旅馆的木桌上绞尽脑汁地做一单几十万的小生意,恐怕老头们连老花镜都要跌掉了。   如此过了幸福美满的两天,在回光返照了八次之后,江毅终于不负众望地去见了阎王爷。   江辞和宴云楼只好暂停晨跑计划,改道火葬场去参加告别式。   在路上的时候江辞就表现得有些反常,殡仪馆门口等了一列参加仪式的人,宴云楼看他神色谨慎地一个个看过去,眉宇间似乎还藏着一点期待和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江千钰还是老实地来了,只不过看起来神色委顿,身体怕冷似的一直抖。   江辞远远地站在礼堂门口,仪式开始的时候陆俊来请,反复央了几次,但他始终没有走到家属位去。   他和宴云楼旁观了这场葬礼。   告别仪式显得有些寒酸,如果江毅还是江氏的那个“江总”,想来不至于跌落到如此境地。来现场送他的人并不是很多,而大多数人江辞甚至没有丝毫印象,想必是江氏没落后江毅没对外公开的那部分生意伙伴。   江辞收起打探的心,在葬礼进行过半之后转身轻轻对宴云楼说,“我们走吧。”   只是两人还没走出礼堂,一辆警车突然从殡仪馆门口停下,车上走下来几个穿警服的男人,他们的目标很明确,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江辞是吧?有群众举报你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请你随我们回局里接受调查。” 第94章   “警察同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朋友他刚从美国回来半年,这半年时间里他一直在琴海经商,每天的行动轨迹非常固定,绝对没有您说的情况发生……”宴云楼挡在江辞身前,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但仍竭力冷静下来解释道。   中盛是本地知名纳税大户,警察对他的态度还算耐心,“宴先生,有群众举报,我们就要负责调查。您放心,我们的调查过程绝对合规合法,如果一旦证实了江先生是无辜的,那我们不会将人多扣留一分钟,当然,我们必然会要求举报者负法律责任,不会白白玷污江先生的清誉的。”   江辞的表情除了一开始有一瞬间的怔愣,之后很快变成了诡异的平静。   他应当是很快想清楚了关窍,因为众目睽睽之下他转身看了一眼江千钰——这一眼其实没有丝毫内容,好像他只是下意识要完成“看江千钰一眼”这个动作——但是江千钰却好像被吓破了胆,慌里慌张地往付芊身后退,被自己绊了一跤狠狠摔在了地上。   江辞收回目光,宴云楼还挡在他身前不肯退,江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没事,云楼,我们按规矩办事。”   他率先迈步向警车走去,宴云楼却猛地从背后抓住了他的手。   他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以至于连江辞的手臂都微微晃动起来,两人交握的手掌濡湿一片,像是某种隐晦哀惧的泪。   他眼神里似有千言万语,奇怪的是这一刻,他们目光相对的这一刻,江辞好像将这复杂的感情一一读懂了。   此时所有的背景都虚化成泡沫,江辞视野里只能看到他亮的如同破碎的星星一般的金棕色眼瞳,像是横亘着亿万光年的宇宙,光剑一般透过眼球刺进他的大脑,他感觉整个人微微发烫起来,耳边响起两首乐章重蹈覆辙的间奏。   被公安机关传唤后的问询查证时间只有24小时,流程江辞是很熟悉的,不停地接受问话,所有人轮番上阵,车轮战一样——他只能庆幸他这几天休息得还算好,所以身体才能勉强应付下来,也尚且能在强光照射和幽闭空气中保持相对清醒的大脑。   而宴云楼在外面急得快要疯了,叔伯世兄拜访了几位,手机电话不停地拨出去,短短24个小时里连嘴角都起了两个燎泡。   江辞此时正经受着什么?项目组到底收到了何种举报证据?调查之后最差的后果是什么?……他一丝一毫都不敢想象。   王秘书担心,若是法定问询时间超过了48小时,只怕他会冲进去要求陪江辞一起坐牢也说不准。   好在只有一天。   第二天廖警官负责送江辞出来,楼梯下面,宴云楼早早等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走的近了廖警官才将人看清,他心里顿时一突,但却又很快强迫自己掩饰住了——宴云楼脸色很差,下巴上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一看就是一夜没睡。   廖警官得了上司嘱托,只要不违反原则,尽量对宴总客气周到,于是当下只好硬着头皮说,“宴先生,初步的问询是结束了,但是……但是现在江先生还不能完全摆脱嫌疑,我们后续的调查还需要继续进行。所以希望江先生在本地再待一段时间,你的固定处所我们要登记在册,如非必要请不要外出,我们会随时请你到警局来配合调查,如果有特殊情况请提前向我们报备……”   他的话是跟宴云楼说的,然而宴云楼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血红的眼睛只牢牢盯着江辞,像是恶龙盯着他失而复得、转瞬即逝的财宝一般牢牢盯着江辞。   江辞看上去也有些憔悴,但比起宴云楼来已好了太多,要是不相干的人看了,恐怕会以为宴云楼才是那个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的人。   江辞看见他这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软的像一滩坚冰化成的水——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有许多念头走马观花一样出现在他脑海里,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后半生的灯塔,但却又仍然感到疑惑。   他算是亲缘非常浅薄的人,从来没有受过父母的福荫关爱,兄弟之前也并不亲厚紧密,自有记忆以来,他好像一直在漂泊和辗转,从来不曾长久地停留,像是被命运判了流放。   甚至于在这其中的几年间,他精神上是完全绝望的,心灰意冷地相信这是他此生宿命,灵魂上焦黑的烙印,永不可能被打破的诅咒。   宴云楼的出现,是他的劫数,也是变数。   故事的开始不过就是见色起意,那时候江辞并没有想过这么长远,以为他也只是像以往的那些“伴儿”一样,是他孤独人生里的一个过客,遮丑的华丽外袍上一朵亮眼一点的花。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他身在何处,危急还是潦倒,一直顽固地、坚决地、像狗皮膏药一样跟在他身边的,好像也只有宴云楼一个人而已。   他很长时间都并不愿意承认,但其实自己内心是知道的,知道如果他继续四海为家地漂泊下去,若说有谁能让他就此停留下来,好像也只有宴云楼一个人而已。   如果他这次的结局不好,会为他据理力争的、会因为他而难过哭泣的、会在未来的岁月中怀念他的——会让江辞觉得因为失去而遗憾的,好像也只有宴云楼一个人而已。   从他第一次见到宴云楼到现在,竟然已经过去了八年。   他好像终于迟钝地承认了他的感情。   他轻轻拍了拍宴云楼的手背。   这个动作像是某种解禁的咒语,宴云楼整个人从僵立的状态里清醒过来,立马反手紧紧握住了江辞的手,他攥得那么紧,甚至让江辞感到疼痛,好像只有将他身体的一部分毫无缝隙地包裹住的时候,他才能获得些微的安心。   宴云楼缓了一会儿,捏着江辞的手指对面前的警察说,“再待一段时间是指多久?他现在定居在琴海,工作和生活都在那边,强制等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合理?何况如果连外出和会客都不被允许的话,那和软禁有什么区别?”   “宴先生您请谅解,我们是按规定办事的,这个案子比较复杂,涉及的人员广,时间跨度大,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事,”江辞说,“我会积极配合的。”   回去的路上宴云楼开车。   “左拐,”江辞说,“你怎么直走了?”   “对不起,“宴云楼回过神来,“我有点……我从前面掉头。”   “我还以为是我太久没回来,连路都忘了,”江辞扭头看着他,“是不是没休息好?要不我来开吧。”   “没事,我不累,”宴云楼摇摇头,“倒是你,昨天肯定没有休息,把椅背放倒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我不困。”江辞轻声说。   正是晨间忙碌的时候,江辞看着窗外闪过的街景,路边的早餐摊上冒着朦胧热气,不时有带小孩子的妈妈或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操着方言跟小贩讲话,骑车的上班族步履匆匆地穿堂而过,一切对江辞来说都显得熟悉又陌生。   他们在早高峰中举步维艰,好在宴云楼的车技不错,所以车子行驶得还算平稳。   “对了,”宴云楼说,“如果暂且不能回琴海的话,那边的生意没问题吧?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   “没什么大问题,”江辞还看着窗外,“日常的经营已经步入正轨了,每家店的店长都能负责正常运作,本来我这段时间的工作也就是在外化化缘,看能不能多搞几个店面。”   “那你想不想在本地开店?”宴云楼说,“你的生意……我知道一点,如果你想跳出琴海,扩大品牌的连锁版图,无论是从地区经济还是行业市场的角度来讲,这里都是不错的选择。而且我上个月遇到郑部长,他刚从琴海休假回来,开玩笑说本地怎么没有这样的茶馆,他平日里想跟老婆躲懒都找不到去处。”   “郑本安吗?”江辞问。   “对,就是他。”   这位郑部长江辞是记得的,长得白白胖胖,逢人便笑,弥勒佛一样,很有意思。   “我看看吧,”江辞说,“如果机会合适的话。”   车子开进小区门口的道闸杆,停在一栋别墅楼下,宴云楼刷了卡,拉开大门请江辞走进去。   “这段时间先住在这里好吗?这个小区安保跟私密性都很好,住户不算很多,都是独栋别墅。我们的房子算上地下一共有四层,室内装了一架电梯,外面带一个独立的小院子,你依然可以维持晨跑的习惯,来,请进……”   推开门,一楼是非常阔大的平层,家具装修已经完备,一概是江辞喜欢的智能极简风格。   “地下一层是一些功能房,健身房、影音室、电竞房、还有一个小的游泳池……二楼这边是书房,我提前找了一些书放过来,还有什么想要看的你再跟我说……这边是卧室,北面的阳光最好,这一间是面积最大的,你喜欢吗?……”   他们从二楼拾级而上,整片楼顶的空间用郁郁葱葱的绿植和岩板鹅卵石点缀成了空中花园,东南角还开辟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锦鲤池,金红色的锦鲤和翠绿的浮水植物相映成趣,花园中央摆了一张宽阔的胡桃木茶台,茶台上各类茶具一应俱全,风吹过的时候天堂鸟、凤仙、绣球等一众花叶簌簌作响,闭上眼睛,带着花香的清风拂面,让人觉得恍若身处大自然当中。   ——然而奇怪的是,如此漂亮的空中花园,四面却全部竖起了一人高的厚厚玻璃,显得整个开阔空间视觉上被折叠了。   江辞知道宴云楼为什么宁愿舍弃景色也要将露天阳台包围起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是害怕了。   江辞扭头看了一眼他——宴云楼神情紧张,又有些隐隐的希冀,像是知道自己考试考得很好的小孩子,在暗暗期待是否能得到家长的夸奖。   “你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或者有什么其他的需要,直接跟我说。”   “没有,已经很好,”江辞说,“你有心了。”   他直视着宴云楼的眼睛,用非常真诚而平和的声音对他说。   然后他看着宴云楼的眼眶一点点地红了。   男人金棕色的大眼睛浮起一层水雾,像是为了掩饰失态一样,他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于是江辞看见了他浓密睫毛上挂起的细小水珠。   江辞有点意外,他也没想到只这普通的一句话,竟然就把人弄哭了。   “对了,”宴云楼咳了一下,连忙转移话题,“这几天要把Bobby接过来吗?如果接过来的话花园里的花要重新梳理一下,有些花不适合养狗的家庭种植,被狗误食会导致一些中毒症状。”   江辞“啧”了一声,微微皱起眉来,“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如果最后我要去坐牢,那就把他接过来看最后一眼得了,狗应该不被允许去探监吧?”   他垂下眼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我真的不是个好主人,Bobby的狗命是有多苦才会跟了我。”   宴云楼又好气又好笑,整颗心都要被他搞碎了。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宴云楼很郑重地说,“相信我,江辞。”   江辞笑了一下,但是没有说话。   宴云楼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非常难过。   眼眶忽然涌上泪意,宴云楼匆匆低下头去。   好在江辞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他抬步走到空中花园的茶台边上,仔仔细细地四下环顾,连一朵花和一棵草都没有忽略,语气里非常爱惜地说,“这个房子是你买的还是租的?”   “买的。我本来以为你这趟回来会住在这里,就让他们抓紧装修了一下,”宴云楼苦笑,“没想到你住到小旅馆去了。”   “我可能一下子出不了这么多钱,”江辞说,“这个地段,这样的布局装修,这么大面积的房子,太贵了。”   “江辞你说什么呢?”宴云楼有点慌了,“你在这里安心住着,我怎么可能收你的钱?”   “听我说,”江辞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你去问问租金有多少,我按月支付给你……”   要说宴云楼刚才还是心花怒放,现在则是雨过天晴天又阴,他急急忙忙张口道,“我们之间还用这么客气吗?本身就是我心甘情愿的,你肯住在这里,我简直不能更开心了,真的没必要桩桩件件跟我算的这么清楚……”   “要是桩桩件件算清楚,我已经不知道欠你多少了,”江辞安抚地笑了一下,“这次听我的吧,云楼。”   他难得表现出了一点踌躇的样子,宴云楼不知道为什么,于是更加忐忑不安。   ——过了几秒钟,江辞抬起头来看着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如果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我希望这段感情的基础是平等的,不是谁欠了谁谁辜负谁,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句话结束的半分钟内,宴云楼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地维持着痴呆脸直勾勾地盯着江辞——即使他的混血脸是万里无一的英俊动人,江辞还是觉得这副尊容有点过于吓人了,他甚至开始考虑要怎么收回自己刚才的话……接着他看见回过神来的宴云楼,他金棕色的漂亮眼睛如图攻击模式的奥特曼一样,“噌”的一下发射出了锃亮的光。 第95章   别墅那么大,江辞本来以为宴云楼会死皮赖脸地留下来,没想到他听完那句话当天却同手同脚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再过来,人已经恢复了正常,看的出是细心修整过的,下巴上的胡子刮净了,头发上打了发胶,衬衣上也喷了香水,只不过眼下是淡淡的青色,眼底也仍留有血丝,显然并没有休息好。   但神奇的是,宴云楼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却非常好,情绪持续稳定地高涨,话没出口脸上已经有了笑意,像是在尘世的烟囱里滚了几年的璞玉,终于被擦去了浮尘获得了新生。   他虽然不住在别墅,但每天一大早过来,深夜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如非必要绝不在外逗留——江辞真的怀疑他每天的睡眠时间是否达到四个小时。   简直像是完全靠意志力在撑着。   如此坚持了两天,江辞实在忍不住跟他说,“你是不是住的离这里很远啊?还是工作太多了没时间睡觉?其实你可以不要总是过来,或者你想过来的话就在这里办公睡觉,没必要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我做什么你做什么,时时刻刻地盯着我。”   宴云楼的大眼睛狗狗一样垂下来,饱满唇瓣也微微嘟起来,“可是我想看着你,一直看着你。”   ……江辞本来想说那困死你算了,但是看着这样一张脸又实在不忍心,只好妥协,“那你搬过来住吧,路上的时间节省来睡觉。”   宴云楼摇着尾巴住进客房,但身体状况还是没有丝毫好转,江辞简直纳了闷了。   宴云楼委委屈屈地,“我睡不着。”   本着钻研活体案例的精神,实验地点从客房搬到了江辞床上,然后他就明白了宴云楼为什么睡不着觉。   他频繁地噩梦。   江辞换了柔软床品,将空调调整到舒适的温度,把所有光源和发出响动的物品全部移除,给他盖好被子——   体力消耗太过,宴云楼会很快陷入虚空,但这通常持续不了太久,因为他会从梦境中流泪惊醒,几次之后就再也无法入眠,只能一天天睁着眼到天亮。   “云楼,醒醒……云楼!”江辞低声唤他。   宴云楼从噩梦中猛地睁开了眼——眼泪在他的眼眶中接连不断地滑落,像空旷田野上白色闪电划过的轨迹,一瞬间劈在江辞心口。   他很难说出那一刻从宴云楼眼中流露的情感是什么,也许是对过往的悔恨,也许是对未来的恐慌,也许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只是他终于知道,很多外表看起来已经愈合的伤口,其实内里还在无声地溃烂。   就像宴云楼跟他在一起时总表现的乐观开朗,温柔体贴,如同此生从没有见过阴霾一般,其实他也会重复地梦见他中枪、落水、在爆炸中粉身碎骨,头也不回地走入那扇门……然后无法呼吸一样流着泪喊他的名字。   “江辞,江辞……”宴云楼支起上身,慌乱得用手来来回回地触摸他的四肢、脖颈和脸颊,以确定他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梦里的一滩碎骨烂肉。   “我在呢,我在这儿,嘘,嘘,我没事的,不要害怕,你摸到我了不是吗……”江辞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俯身注视他的眼睛,“我抱着你呢,云楼,我们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说说话好不好……”   他的目光平和而有力量,宴云楼在这种目光中渐渐平静下来,重又筋疲力尽地昏沉睡去。   这样的事有时一晚发生数次,江辞每次都很耐心地安抚他,从来没有放开过他的手。宴云楼非常愧疚,要求独自搬回客房去睡,江辞不准,说我们今天换一种香薰试试。   大概过了两个星期,宴云楼的心魔稍稍偃旗息鼓。   江辞知道这是心理问题,远没有立竿见影的可能,要想痊愈只能依靠时间的力量,所以他对此并没有强求。   宴云楼搬来之后两人的生活也还是很简单,早上在院子里做两个小时的有氧运动,然后一起吃一顿简单的早餐——一开始是由宴云楼的秘书充当外卖小哥,每天勤勤恳恳地将早餐送到别墅,后来江辞跟宴云楼说,早餐还是我来做吧,冰箱里送来这么多食材不吃也就浪费掉了,不必再辛苦你的秘书了。   第一天早上,他运动完冲了澡,在宽阔的开放厨房里用料酒腌制鱿鱼须。宴云楼放了一张黑胶,在他身边将洗好的水果切开,间或递一颗红彤彤的饱满草莓喂给江辞。   两个人有条不紊地做着手中的事,空气中流转着一种平静的温情,直到江辞毫无预兆地开口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吃素的?”   宴云楼愣了一下。   从洛杉矶重逢时开始算起,两人一起吃了那么多顿饭,该是多么神经大条的人才会看不出他的饮食习惯。宴云楼想过江辞从一早就知道了,因为他是远比普通人更加仔细认真的人,可是他一直以来没有对此表现出丝毫的态度,于是宴云楼知道,他只是没兴趣而已,而没兴趣的根源,是对他的不在乎。   他告诉自己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即便江辞说过了重新开始的话。   但是没关系,他可以等。   当下听到江辞这样问他,宴云楼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开心,他觉得江辞心里好像又有他了。   然而开心过后又是忧惧,他了解江辞,他心思太重,忧心的事已经够多,他不想让他感觉到负担。   “我……”宴云楼迟疑了一下,“有几年了。”   “有几年是多久?”江辞手下不停地将面条下到锅里去,没有抬头看他。   “爆炸发生之后。”宴云楼低着头,像犯错的小孩子一样。   “为什么吃素?”江辞搅搅面条,复又将油菜和香菇撒下去。   宴云楼不说话了。   “对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长久的沉默终于让江辞放下筷子,平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是不能说,”宴云楼小声说,“对你,我没有秘密,完全坦诚。”   “那就坦诚地告诉我。”   宴云楼叹了口气,“……他们给我看了照片,很多照片,爆炸现场血淋淋的碎骨烂肉,将地面那些破砖头烂瓦片都染成了褐色……”他呼出的气息颤抖起来,像是难以承受那种残忍,“那是‘你’的骨,‘你’的肉,‘你’的血。”   他们之间有片刻的安静,只剩油烟机的闷响在厨房上空盘旋。   “……对不起,”江辞的声音很轻也很疲倦,“我没想过。”   没想过会给他带来这样深重的影响,让他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人;也没想过时过境迁了几轮,他好像仍然被困在那场爆炸里——本质上是没想过宴云楼真的爱他。   “我怎么可能怪你?”宴云楼苦笑,“一切是我自作自受。”   “……无论如何,营养还是全面一点好,慢慢来,我们把这个习惯改掉。”江辞望着他的眼睛。   “好,”宴云楼笑了一下“我们慢慢来。”   上午的时间一般用来处理公务,茶室的店长们虽然能够独当一面,但有些重要的决策还是需要江辞亲自来拿主意。   相比较于他来说,宴云楼的公务要忙得多,不过他也只有必要的时候会出门去公司,大多时候都跟江辞一起窝在一楼的大客厅里。   布艺沙发呈半包围结构,柔软得如同陷在云朵里,江辞最喜欢抱着笔记本电脑懒洋洋地窝在沙发的环形角落里,宴云楼偷偷观察他,时常是上一秒他还在与人开电话会议,下一秒撂了电话就在沙发上打起滚来。   与小山一样宽阔绵延的沙发相比,江辞一米八几的身条也显得格外娇小,他睡觉的时候其实很不老实,姿势歪七九八,表情懵懵懂懂,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他这副模样时常让宴云楼想起窝在大猫窝里的小猫,睡得晕乎乎的时候会不设防地露出肚皮。   宴云楼一开始是不肯跟他“同流合污”的,他从小家教严格,接受的教育是站要如松,坐当如钟,无论何时都要挺直脊背,不能有丝毫松懈。   别墅二楼被规划建成了两间书房,但是显然计划赶不上变化,自从江辞将他的办公地点搬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宴云楼就亦步亦趋地将自己安置在了他旁边的餐桌上。   然而过了两天,大概是被江辞猫一样惬意的姿态所吸引,又或者是他实在无法忍受从沙发到餐桌的距离,总之宴云楼从善如流地在江辞身边找到了自己最舒服的位置,成为了沙发上的另一枚小挂件。   中午饭一般是宴云楼来做的,他的厨艺现在比江辞还要好一点,会做非常复杂精美的菜色,有时候江辞看见他把菜端上来就会心里暗暗叫道,“我草,他连这都会做?!”、“老子已经被拍在沙滩上了?”、“好牛逼,他是怎么从厨房杀手变成职业大厨的?!”   宴云楼的新爱好是烹饪甜品,别墅的厨房里烘焙工具一应俱全,他对着菜谱研究个把钟头,然后将原材料放进烤箱,“叮”地一声,甜品出炉。   两个人头对头地凑到烤箱跟前去看,抹茶麻薯长得像在牛的胃里旅游过一圈,落在青青草原上又被牛蹄子踩扁了。   宴云楼想,好丢脸,竟然在老婆跟前翻车。   江辞想,幸好幸好,宴少爷也没牛逼到做什么都拿手。   宴云楼要将麻薯饼抠下来丢掉,江辞心疼地皱眉,“好浪费,人家只是长得丑点,应该不耽误吃吧。”   江辞眼巴巴地看着他,宴云楼英勇就义一般举着那玩意儿往嘴里塞,“嗯,还不错,”他表情恳切,眼含热泪,“味道比蛋糕房卖的还要好,只是卖相差了点,来,你尝尝。”   你小子,真有这么好吃?江辞捻着麻薯饼将信将疑,正要张嘴小小尝一口,宴云楼瞅准时机,发射炮弹一样“biu”一下子把整块饼给他塞进去了。   江辞嚼嚼嚼,接着一个猛子扎到洗手池边上,不受控制地yue了出来。   “宴云楼——yue,”江辞奄奄一息,“你怎么能做出yue……长得像屎味道也像屎yue——的东西来啊……”   宴云楼疑惑,“你吃过屎?”   他目光中渐渐升起一股钦佩之情。   下一刻,江小爷将指骨掰得噼啪作响,沾着绿色麻薯屑的唇边露出一个阴恻恻地笑,声音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暗潮汹涌——   “宴云楼,你完蛋了。”   那天宴云楼的几位秘书过来别墅送文件,看见他们的老板被老板娘从楼下打到楼上再打回楼下——宴总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几个秘书告别的时候表情僵硬、同手同脚,幼小心灵遭受重创,三观已经碎成渣渣。   江辞眼疾手快地抓住王秘书,上下打量一番,和蔼可亲地问,“调岗了?这份工作还算应手?”   王秘书看他的目光已经从震惊转为敬佩,“是的,江先生,这份工作很适合我,非常感激您替我在宴总面前美言。”   “那就行,”江辞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干,打起精神来!”   宴云楼躺在沙发上,累得已经只剩一口气了,还醋溜溜地捏着嗓子问江辞,“你为什么对王秘书这么关注?”   江辞沉默了一会儿。   “有些孩子,什么都具备了,只是少一个机会。但凡给他这个机会,他的整个人生都不一样,他所有吃过的苦才算是有回报。”他老神在在,”老板和员工虽然是雇佣关系,但其实没有高低贵贱只分,大家通力合作,互相成就,当员工的实现个人价值,你这个当老板的也会轻松很多。”   宴云楼受教地点点头。   江辞踢他一脚,“去,给我倒杯水,揍你揍的要累死了。”   作者有话说:   我的宝贝们除夕快乐!新的一年也会继续陪伴大家的!爱你们!   (除夕让姐妹们看小宴挨打真是很不好意思   (明天有车 第96章   江辞在本地开店的事已经提上了日程,店面和供货商都基本达成了合作协议,各方推荐来的茶艺师正排队等着他面试,店里的装修改造也正在和施工队进行商讨。   感谢科技时代,即使他不能外出,很多事情也还可以通过线上进行,他每天坐在别墅里运筹帷幄,外面的事一般是宴云楼在替他跑,连他的秘书们都偷偷说,现在宴总是在给江先生当秘书了。   两个人的晚饭都吃的少,一般是在外卖平台上下单一家可以配送的新鲜餐厅,再配一点带着水珠的蔬菜水果。   傍晚的空中花园格外宁静惬意,植物的枝叶像是天然的屏障,将他们两个紧紧包裹,屏蔽在一切俗世的侵扰之外,所有花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随着晚风飘过鼻尖的时候像是香水不同的前中后调,运气好的时候能够看到粉色的晚霞,像最柔软细腻的、泛着珠光的粉色丝绸。   他们甚至看到过一次火烧云,天空从明黄过渡到橘红,最后渲染至磅礴的火红色,极其绚烂而耀眼的、属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他们两个人望着天空,从第一笔自这块画布上落下,到最后一片色彩完全消失,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所有感官都被自然征服,人在这一刻变得很渺小,而心境却变得前所未有的阔大,那些爱恨和情仇轻的如同一阵微风,再也无法在心底的旷野里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们在铺着软垫的藤编沙发上喝茶,夜渐渐地深了,树枝上挂着的油纸灯亮起来,橘黄色的光亮暖烘烘地洒在人的脸上。   江辞站起来想要再去拿一点茶叶。   风吹得人有些飘忽,他起身的时候没有站稳,被宴云楼下意识地伸手揽了一把——于是江辞重心不稳地跌在了他的身上。   很奇怪,茶饮到最后竟然也叫人微醺,宴云楼将他抱在怀里,两人抬起的眼睛撞在一起,目光里都有一种极端的渴望。   没有丝毫犹豫,宴云楼捧着他的脸,低头吻住了他。   ——————   ……   ——————   素了很久且xy旺盛的年轻男人实在不好对付,第二天下午江辞捂着屁股怒火中烧。   宴云楼在旁边小媳妇似的捧着餐盘,听江辞将他所有罪行洋洋洒洒数落三小时,脸上神清气爽意气风发装聋卖傻义正言辞,“是啊是啊,太坏了,我怎么能这么坏,昨天你说停的时候我怎么还能c的更狠……”   作者有话说:   省略的部分记得去看~完结倒计时,啵啵你们! 第97章   他们的生活看似平静温馨,其实两个人都知道,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随时都会落下。   四十五天的时间里,江辞一共外出配合调查过两次,虽然每次都有惊无险地回来了,但宴云楼心中的焦虑却越积越深,快要将他谋杀。   他看江辞,虽然表面上好像洒脱地漠不关己一般,但他也时常会望着窗外出神,有时言语中随口提及过去半年在琴海的生活,会很快变得沉默,跟宴云楼拌嘴的时候会脱口而出道等你找不到我看你还能再气谁。   江辞知道宴云楼一直没放弃用他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件事,他会躲在书房打电话,用外出的时间跟人见面开会,请人吃饭喝的醉醺醺的回来。   案件目前的进度如何,公安局方面无可奉告,宴云楼在忙些什么,他也无法详细得知。   一天天地只是等,其实他心里也有颇多倦意,有时候想不如来个痛快的,是好是坏都强过再继续吊着他,但是一转眼看见宴云楼,这种想法又熄灭下来,心里自嘲,苟活也有苟活的好。   那天早上宴云楼起得很早,洗漱完了系着领带在床边吻他,江辞习惯性地应了,模模糊糊地问,“这么早,今天要开会吗?”   “不是,我今天要出差一趟。”宴云楼说。   自从两人住进别墅,他没有再出过差,连外出时间都很少,江辞微微清醒了一点,“去哪里?要待几天?”   “顺利的话今天晚上就回,不顺利可能会多待几天,但我会随时跟你联系的。”   “你实话说,宴云楼,”江辞好像有了什么预感,他起身靠在床背上,直视着他,“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江辞,”宴云楼摸了摸他的脑袋,将他炸毛的头发拨弄得更乱,他笑了一下,“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车子停下,宴云楼跨步下车,将西装扣系好,抬头望了一眼面前高耸的宏伟建筑。   年轻的秘书等在电梯口,见了他微微鞠躬,低声道,“小少爷,请随我来。”   皮鞋踏在厚重的地毯上没有丝毫声响,这走廊长得好像永无尽头,连天光都被远远抛下。   宴云楼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宽大办公桌上亮着一盏台灯,煞白的明光,将办公桌后的人照得影影绰绰。   宴云楼走进去,对着那人影沉声道,“舅舅,我排查过了全部的线索,怀疑过我认识的每一个人,唯独没有怀疑过你。”   娄天泽好像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他没在办公,也没有任何动作,好像他坐在那里,只是为了等,为了等他。   他闻言笑了一下,“云楼,来,坐。”   宴云楼没有说话,依言坐在他的对面,看他抬手从紫砂壶里给他倒了一杯普洱,“这是你外公最喜欢的茶。”   “是,”宴云楼说,“外公喜欢普洱,您喜欢碧螺春,我小时候跟着外公和您饮茶,喝的最多的就是这两种。”   “我还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宴云楼回忆着说,“毛叔叔家的妹妹到咱家里来玩,饮料没有,茶喝了一肚子,回去一晚上都没睡着觉,把她爸爸妈妈吓坏了,小心翼翼地打电话来问,说是不是吃错药了。”   娄天泽笑了,“你毛叔叔家的妹妹,叫什么来着?淑怡还是淑贞?那个小姑娘霸道得很,再小的时候你们玩过家家,他一定要当你的新娘,把别的女孩子打哭了好几个。”   宴云楼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一直以为你能找一个好女孩子,圆圆满满地结婚,生子,幸福平坦地白头到老。除此之外,你的生意做到多么大,事业上取得什么样的成功,我反倒不太在乎,你母亲也是这样想的。”娄天泽话说的很慢,仿佛这话已经积攒了二十多年,在心口忖度了无数遍,到今天才珍而重之地讲给他听。   他语重心长,“我跟你母亲感情上都有不幸,所以不希望你重蹈覆辙,云楼。”   “我知道,”宴云楼很平静地点头,“但是人的感情是没有办法被控制的,您也知道的,舅舅。所以舅妈去世后您一直独身,到今年也有……四十年了。”   “至于我跟江辞……”宴云楼笑了一下,眼神很缱绻,“我现在只是很确定我爱他,我的一生要跟他一起度过,不可能再有任何人了。”   “要是我不同意呢。”   “如果您不同意,那我也绝无二话,”宴云楼说,“我母亲去的早,舅舅将我当亲生子,从小把我拉扯到大,教我读书识字,礼义廉耻,舅舅对我有恩。”   他直视着娄天泽深邃的眼睛,看到那里面有光影晃动。   “我只是……我跟江辞,相识也有许多年,一起经历过许多事,人生中最快乐和痛苦的记忆都与对方纠缠,其实早已分不清什么是他,哪里是我。”   “江辞命苦,家庭与事业都颇多挫折,但要细数起来,感情上遇见我……才是他最大的不幸。”   “江家本身就是个污泥潭,里面浸着不知多少血和泪,这些舅舅您都知道。江辞在这污泥潭里长起来,他的处境,其艰难险阻,我无法向您表述万分之一。我深夜睡不着,脑海里时常会不受控制地想,想他这么多年的苦和累,有时会不可抑制地流眼泪。江毅与江辞从来不是一条心,他拿江辞当卖命的机器,却也防着江辞大权独揽,很多事情都交代得一知半解,江辞在其中转圜,能做的有限,但到底是尽力做了的。”   “他不想接德天盟的班,但其实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没有母亲,也没有享受过父爱,所有寄托在事业上的妄想,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德天盟的规矩很多,江辞也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他绝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但要桩桩件件的算清楚,他做了多少错事,造成了什么影响,您知道的,这倒也未必。那些所谓的举报材料,我一条条地看清楚了,狗咬狗黑吃黑的戏码,江辞不去做,您也要出手解决的。”   “我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他,刚开始接近他是别有目的,但他对我一直热忱真诚、毫无保留……那种灼热的爱,我已经很多年不敢想,因为害怕自己会陷入巨大的悔恨和绝望。”   “我伤害过他很多次,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舍得。”   “有两次,他差点死在我手上,两次。”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娄天泽看到他眼角的泪。   “事到如今他还肯原谅我,我时常会觉得惶恐,无论做什么总要停下来,确定他是真的还在…….他还在,是我的福气。”   “如果他不在了,剩下我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好活的了,我实在想不到……”他苦笑了一下,“实在想不到要怎么活下去。”   一片寂静。   良久,娄天泽低叹一声,“你呀,真的是知道怎么拿捏你舅舅。”   宴云楼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带着些微疲倦地笑,“谢谢舅舅,等过几天,他休整好了,我带他来看望您。”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大结局~ 第98章 大结局   结案的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一切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德天盟江辞的身份早在六年之前就已经被注销,而他作为美籍华人的身份证件一应俱全,怎么证明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为什么已经被认定死亡的人会重新复活?他是通过何种途径出境并且在境外取得身份证明?这一切都是摆在项目组成员面前的巨大难题。   而在德天盟江辞“去世”后,第一次扫黑除恶行动已经对包括江毅在内的全部相关人员进行了审查和判决,在江毅老谋深算地提前布局和筹谋下,于海东和他的旧部对现已造成的影响分解承担了几乎全部的责任,在此种情况下,江辞的身份是否能够得到确定,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一个死局,而他们之前一直无法松口,无非是因为上面有要员要求严查,现下这种要求一经放松,案子就自然而然地了结了。   江辞与廖警官握过手,宴云楼难得面色轻松,对廖警官道谢,低声说有空一起坐坐,希望他一定赏光。   宴云楼揽着江辞的肩向外走,路上小声问他,“刚才陆俊给我打过电话了,说江毅的律师想和你沟通一下遗产继承的相关事宜,问你什么时间有空。”   “不用沟通了,”江辞应得很快,“捐了吧,回去以后咱俩联系一下,看捐哪个基金会比较靠谱。”   “好,”宴云楼笑了一下,“或者我们自己成立一个基金会?我早有这种想法,中盛每年也可以出资……”   但他们的话头很快停住了。   医院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越野,一个面色冷峻的寸头男人笔直地站在车旁,他身边,娃娃脸的年轻男人靠在车门上,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用脚打着拍子。   瞬间,宴云楼感觉到身边江辞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   “阿辞……”他叫了一声。   “没事。”江辞面色如常,拍了拍宴云楼的手背,步履不停地从台阶上走下去。   站定,目光相对。向北好像更壮一些了,头发还是那么短,但是脸上已经完全没有青涩的样子,连穿衣风格都变化了不少,至少过去的向北绝不会穿Buberry的格子风衣和牛津皮鞋。   向南长高了一点,长手长脚像一根抽节的竹子,只是脸上还是一团喜气圆圆,单看脸蛋简直像个小孩子。   “阿北,小南,”江辞先开口,“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向北突然冲上去,朝着他的脸狠狠地挥了一拳头。   这一拳太突然,不算江辞在内,宴云楼和向南全都没反应过来,江辞也许料到了,但他根本没躲,连眼睛都没闭,似乎是要强迫自己睁着眼睛受过这一拳。   口腔内的软肉磕到牙齿,有血从嘴角缓缓淌下来。   挨打的一声不吭,却眼睁睁看着向北的眼圈迅速变得通红,像只开一瞬的昙花一样,突然砸出一滴泪来。   过了这么多年,向北变得远比过去更加强硬、牢靠、坚不可摧,可是面对江辞,他好像仍然是那个十岁时躲在他身后哭的孩子,除了表达委屈没有一丁点儿的长进。   他攥着拳头,牛一样喘着粗气,流泪的双眼紧紧盯着江辞,过了一会儿,用袖子一抹眼睛,低下头哇哇大哭。   江辞走上前去,把他抱在怀里,像兄长抱弟弟,母兽抱幼崽,用那种勒死人的力道把向北抱在怀里。   向南在向北身后朝他微笑,笑着笑着眼圈也红了。他只好也把向南拥进怀里。   哭到最后向北都不好意思,把眼泪抹干净,仍然装出一张冷冰冰的生气脸,“是不是彻底解决了?”   向南紧张地扭头看他。   “嗯,”江辞笑了一下,“解决了。”   “那,那老大,你这次回来还走不走了?”向南连忙问。   江辞觑他俩的神色,颇有点小心翼翼的意味,“我现在……在琴海定居,暂时没打算搬回来。”   琴海……向北和向南心里一舒,幸好幸好,离香港不算远,只要不是失踪就好。   向北仍然做出怒气未消的样子,“你这些年去哪里了?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个解释?”   江辞了解他们胜过了解自己,当下只说,“已经这么晚了,我肚子好饿,要不这样,一起吃个饭,容我饭桌上跟你们解释?”   司机将车子开了过来,宴云楼心疼地用药帮江辞擦嘴角的伤,“向北也是,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江辞无奈道,“是我活该,换你你不生气?”   宴云楼想了想,确实,向北只给了他一拳,委实是手下留情了。   他仔仔细细地给他擦药,声音也像动作一样轻,“其实他们之前跟我联系过。江毅去世之后,一直到葬礼那天,他们才得到了消息。他俩连忙从香港赶回来,却发现你正在接受调查,所以就将电话打到了我这里。”   江辞有点惊讶地看着他,连嘴角的阵痛都忘了。   “关于德天盟的事情,他们两个知道很多内情,所以在你结案这件事上也出了很多力,只不过具体的事,还要等他们亲口跟你说。”   男人的脸一瞬间放大,好像真的很心疼似的眉头高耸,他金棕色的瞳孔亮晶晶的,水红的嘴唇微微嘟起来,无意识地念叨着,“我轻轻的,不痛不痛……”   江辞觉得他这样子好笑,往后躲了一下,听见他又问,“不过我真的有点奇怪,这么多年向南都没跟向北透露过当年的真相?他一直不知道你还活着?”   “当时事情是交给向南去办的,我嘱托过他,不要向向北透露。后来我单方面切断了跟他的联系,这么多年,他也不知道我是生是死。决定不告诉向北,一是因为他与我感情深,人又实诚,不会作假,怕露出破绽。二是因为……”他转头看向车窗外,那里向北和向南相携上了车,两人之间没有什么亲密的动作,但好像自有一种独特的氛围环绕,“……有的时候,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宴云楼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庆幸,那些年的沧桑和悲欢仍时时浮现在他眼前,他和江辞走过了许多弯路,也走过一些岔路,但幸好,幸好还有今天,幸好他又回到了他身边。   宴云楼终于完成了最重要的工作,将手上的药棉扔到垃圾桶里,凑上去结结实实地亲了江辞一口。   “怎么啦?”江辞让他亲的措手不及,仍然努力板着脸孔,但脸颊上已经迅速浮起了两朵红云。   宴云楼笑起来。   “喜欢你。”   他说。   ——END——   作者有话说:   《坏胚子》完结!撒花!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恰好今天是年初五并情人节,也祝大家多多发财,爱情美满!   隔壁开了新文:   《入局》,局外人的下部,童叶的故事   《假笑》萧淮X顾云宣 所以什么是爱,我现在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