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作者:饭山太瘦生   简介:   奉玄有一个好友,叫第五岐。第五岐在一场大乱里寻找奉玄,从此失踪了。   有人说第五岐死了,奉玄说:第五岐没死。你再这么说,你就得死。   ____________   奉玄曾是庄宗的外孙、孝仁皇太女的儿子。   庄宗战功赫赫,统一了南北,终结了分崩百年的乱世。   皇太女仁德慈善,监国理政多年,国土之内都邑富逸、乡野平安。   皇太女希望儿子平安长大,将儿子送入了道门,奉玄因此改名叫了奉玄。   奉玄入道后以为天下终于摆脱了战乱,即将迎来一个盛世。   ——没想到皇太女溘然长逝,离开了人世。   阴谋与巧合交织,皇储去世,淮王夺权,天下风波再起。   盛世未至,尸疫乍现,大风刮起之时,一个看似稳固的帝国瞬间坍塌。   这一次,奉玄发誓不再回避命运,凡所有恨,他要一一回报,   他要为有仇者复仇、为有冤者报冤,为他的好友找回尸体,予以安葬。   没想到他的好友突然活着出现了……   那就清算一下所有阴谋吧。   ____________   美强惨自救互救指南,心意坚定不怕困难的奉玄 x 关爱朋友第一人 佛心杀身冷(?)美人 第五岐   防逆:写在后面的是攻。两个主角只爱彼此、超爱彼此 1v1双箭头,HE。   ————古代丧尸背景,无神怪元素 不修仙————   〇正剧向长篇故事,架空中古时代,尸疫是天灾也是人祸。文章会慢慢展开背景。   〇剧情包含一些细节,第一卷背景较多,看进去需要一点点耐心,感恩比心。   〇皇权与门阀士族互相拉扯,在阴谋阳谋互相算计中最终爆发决战。   〇皇帝可以是女帝,嗯,是的,设定就是酱紫。   -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古代幻想 正剧 美强惨   搜索关键字:主角:奉玄,第五岐 ┃ 配角:韦衡,裴昙,……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初恋,锁死,1v1   立意:爱与和平的重要性 第1章 楔子 射虎   “别来无恙。”   上将军府豢养的白虎被高平郡王荀靖之一箭射死了。   上将军房安世是护送当年的齐王、当今的陛下南渡的功臣,高平郡王则是先皇太女幼子,也是如今陛下最宠爱的外甥。这白虎死得有些不合时宜,恐怕会在皇亲国戚与手握重兵的功臣之间引起嫌隙。   然而房将军并不在意。一则,那白虎在无人时咬断铁索逃出了兽房,本来就该死。二则,房将军心中下清楚,郡王射虎应该不是想挑衅他,大概只是想保护他——南渡之后,江表门阀世族暂停科举把持朝政,皇亲与同样从北方来的大臣们一体共命,绝不会故意为难对方。因此,房将军看见白虎的尸体后,不怒反叹:“江表猛虎何足惧哉,天家自有骄子!”   不过,房将军并不知道,高平郡王最初拿起弓来,不是为了射虎,而是为了射杀上将军府里的刺客——他那时尚不知府中的白虎出了笼。白虎跃出兽房后逃到了后花园的影春簃,趴在一株老杏树上窥视四周,恰好碰上了追着刺客一路奔行至此的荀靖之。   荀靖之的身体不好,本来不该动武,可是那个刺客的身影让他过分在意,他既然看见了,就算是死也不会放过。   明月在天,孤光自照。影春簃内的灯笼烛光暗淡。白虎认出荀靖之,打了个响鼻,几瓣杏花被它的鼻息吹落。刺客被逼到了墙角。弓已拉满,箭在弦上,荀靖之察觉到异动,分神向杏树上看去,正对上一双怒目金睛,心下一惊。   花影微动,白虎已从树上跳下,明明是庞然大物,落地时却悄无声息,站定后看着刺客。影春簃内安静得吓人,微风偶过,杏花自落,铺地成白,二人一虎呼吸可闻。虎视眈眈,不过如此。   白虎向着刺客迈出一步,刺客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荀靖之弦上的箭早已瞄准刺客,手臂因用力持弓过久泛出酸疼。箭忽然射了出去。   一箭没喉。   荀靖之不愿白虎死,却更不愿那刺客死——那刺客的身形何其肖似故人,使他不愿意伤害分毫,只肯一路追逐到此。   被射中的白虎狂哮一声,挣扎着向前扑去,荀靖之立刻又补上一箭。杏树的影子映在墙上,被喷出的温热虎血点上了几点红花。   刺客转身欲逃。   荀靖之忍着疼第三次搭箭上弓,指向对方,问:“何人派你来的。”话音未落,箭已离弦,分毫不差射中了对方的衣袖,不伤一丝皮肉将对方暂时钉在了墙上。没等他再次拉弓,那人已经抽出了衣袖。   白虎喉中不断发出低沉的吼声,却已无力再站起。荀靖之再次引箭指向对方,“如果再动,你就会死。”   刺客站在墙前,面目被黑纱遮住,在夜色之中难以分辨。   “你是谁?”荀靖之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对方,不敢眨眼,“摘下面巾。”   对方抬起一只手,似乎要摘去遮面之物,动作忽然一顿,叹了一声,道:“别来无恙。”   正当荀靖之听见那一声“别来无恙”时,对方身形忽动,向一旁奔去,借奔跑跳起后爬上老树跃出了围墙。全身都传来痛意,荀靖之的指尖在射出第三箭后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他害怕颤抖的手指控不准弓箭射伤对方——他怕对方受伤,哪怕对方不是他要找的人,只是身影相仿。   荀靖之最终也没能射出第四箭,徒劳地卸下力气收了弓。对方已经没了影子,他不必再继续强撑下去,后知后觉地尝到了喉中涌上的血气。第五岐。   第五岐。   第、五、岐。   当上将军府中众人顺着虎吼赶到后花园影春簃附近时,只看到了荀靖之一个人,白虎倒在血泊中,颈上被一箭贯穿,只剩胸腔依旧不停地起伏抽搐。   侍卫提着灯笼,确认白虎无力反抗后用长棍架住虎身靠了过来,查看之后发现白虎身上插着两支雕翎箭,其中一箭穿喉而过。   影春簃中一时无人敢说话。只需两箭……老虎令人害怕,而暴死的老虎令人害怕手持弓箭的高平郡王。高平郡王的脸色不好,惨白得吓人。   郡王性子冷淡,终究不是容易亲近的人。   “郡王,”有人大着胆子喊了荀靖之,“老虎已经死了。”他说完不敢抬头,偷偷观察着荀靖之——人人皆知高平郡王年少时曾被送入道门,身负无双剑术,只凭一把刻意宝剑就能走过尸山血海,可是现在只不过面对着一只死了的白虎,却显得茫然无措,令他不解。白虎总不会比尸群更加凶猛……   荀靖之隐瞒了刺客的事情,压下一口涌上喉间的腥血,道:“府中侍卫,戒心太少,该罚。”说着将侍卫的弓和箭筒扔给了身边的人,一旁端着巾帕银盆的丫鬟走来行了礼,请他梳洗整理。当手指碰到银盆中的温水时,荀靖之才察觉出冷暖来。“别来无恙”,这四字让他如坠冰中。   不止身形,那个刺客连声音都像极了第五岐。第五岐……死在了乾佑九年的幽州大乱中。剑在人在,剑断人亡,荀靖之在狂尸群中找了半个月,最终找到了好友的断剑。   对荀靖之而言,或许也是对全天下之人而言,乾佑不是一个好年号,乾佑九年不是一个好年。   先帝庄宗改元乾佑后,初年,室韦南下犯边,连屠大许十一城,城中肝髓涂地,尸体横陈,因长久无人收殓生出了一种极其凶恶的尸疫,染疫者脉息全无浑如死人,周身胀烂恶臭,也与腐尸无异,却可以奔跑撕咬,好食活人血肉。三年,室韦之乱虽平,尸疫却未能尽除,渐渐传入神州,在第九年,终于引起了中原大乱。   乾佑九年,庄宗薨逝,许朝西北爆发兵乱,东北尸疫失控,卢朔二州接连失守——北方兵乱尸疫齐作,不到两月,长安陷落。太子死守社稷,自焚于太极宫。先帝第三子齐王在长安陷落前已经离京,南下到建业时惊闻噩耗,在江表门阀世族的拥立下,就地登基当了皇帝。   乾佑九年,除却天下兴亡之事,尚在道门的荀靖之没能等到他的好友第五岐。   作者有话说:   开坑大吉!!   ————   手动排雷:   ①文章不是一篇打怪爽文哈,看的时候需要一点耐心。阴谋交织,伏线略多,第四卷大规模引爆。   ②有丧尸,会打丧尸,但是主要不是打丧尸的爽文。   如果要给文章几个核心词,我认为其中一个核心词是“内斗”,人群的自我消耗:   前朝亡于兄弟相杀的内斗,   本朝因武家、门阀、皇权争夺权力内斗而崩裂,   人利用丧尸和人内斗。   ③涉及微量佛教元素,主要是佛理方面的。没人修仙,神仙不存在,现实背景。天不救人,人要自救~   上·相逢意气 第2章 入道1   二选一,必须选   一个人可以有许多个名字,譬如一人,随母亲姓荀,本名靖之,小名八郎;道名奉玄,为清凉山人清平吉所取;表字汝宁,为南渡的孝宗所赐。   荀靖之,汝宁,八郎,奉玄真人……总不过是一个人罢了。名字多经历便多,经历多了,倒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隆正八年冬月十四,庄宗长女寿安皇太女一胎诞下二子,母子平安。在一众宫人的报喜声中,庄宗将二孙分封为扶风郡王与清河郡王,却忧心忡忡——国师的奏表上说,寿安皇太女命中只有一子,若生下两子,两子将有龙虎相争的命劫,其中一子必会因为另一子而殒命。   清河郡王只不过比扶风郡王晚出生半刻,却因为一道难辨真假的谶言,成了多出来的儿子。   命数可畏,稚子无辜。庄宗怜爱孪生兄弟中的幼子,取“日靖四方”中的“靖”字亲自为清河郡王赐名,与女儿寿安皇太女商议后,皇太女留下了长子彰之,庄宗则将幼子靖之接到太极宫中亲自抚养。靖之本是庄宗众孙中排行第七的孙子,为了避开不祥的命数之论,庄宗一直以“八郎”称呼荀靖之,又特意下令,太极宫中不可出现“七郎”这一称呼。   隆正十五年千秋节,小靖之与哥哥彰之在甘露殿宫宴上第一次相见,二人一见如故,兄友弟恭。然而不知是命数还是偶然,宫宴散去后,小靖之忽发高热,连日不退,脸上渐渐显出了死相。   寿安皇太女的亲弟弟、庄宗的第二个儿子——向来无意政事、一心雅好山水的齐王荀崇煦,也就是后来的孝宗,看着憔悴的姐姐和濒死的外甥,心下不忍,骑马狂奔去了堂庭山。   堂庭山又称方外之山。许朝开国皇帝在登基前,曾受堂庭山隐机观观主邀约,步行上山到观中饮茶三盏,因此躲过一场兵乱大劫,于是建朝后发下一道圣旨,下令山中诸事由堂庭山道门自行处理,官不可扰、军不可侵,凡上山者,必须解剑下马。   既是方外之山,或许可以留住本不该出现在世上之人。   齐王曾在游历陆海时救过一位掉下悬崖的堂庭山药师,对方许他一命,不过齐王施恩向来不图回报,那时只将药师的话当作一句玩笑。如今,他顾不得这一诺的真假,便是假的,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其时正值初冬,堂庭山中初雪才降,冷雾弥天。齐王下了马,迎着雾气一步一步走上五千长阶,挟着一命之恩在隐机观前的雪地上长跪三日,为外甥荀靖之求到了一道断世离俗的道缘。   隐机观宗师清凉山人亲自下山,为皇太女带去一粒麟髓延寿丹。服下丹药,小靖之的高烧退去后,皇太女与清凉山人约法三章,交出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一入玄门万事空,如果荀靖之要舍身入道,则皇太女与他此后再不能以母子相称,尘世中的清河郡王已死,皇太女要为之立下衣冠冢;入道之日,皇太女必须割断荀靖之右手手脉,以证心意坚定、骨血两清;造化难测,生死有命,荀靖之需要独自走过堂庭山五千长阶,如果死在路上,朝廷不得过问。   荀靖之入道之日,堂庭山正值枯寒冷冬,北风吹云,鹅毛翻飞,大雪昼夜未停。寿安皇太女遵守约定,将七岁的幼子送到山下,划断了他右手的手脉。血滴到了地上,荀靖之想握紧手中的白帕,可是剧痛中的手心根本使不上劲来。皇太女跪在地上,握住幼子的右手,重新为他包了一遍伤口。   齐王不忍心看向自己的姐姐和外甥,于是朝堂庭山望去。堂庭山的山影在流动的冷雾中时隐时现。   天家的亲缘也是如此的模糊。从来就是如此模糊。   陛下是一代明主,可是践祚之初逼死了自己的弟弟和母亲。年老之后,陛下再也不愿意看见骨肉相残的局面,格外在意亲缘,令各位皇子常住京师,更亲自教养孙辈的荀靖之,希望靖之能与兄长彰之成就一段兄弟情分,弥补自己当年的错处。然而彰之靖之身负龙虎相争之命,难以同时留住。   寿安皇太女天资非凡手段过人,以公主的身份登上皇太女之位,牢牢压制着几位无能却傲慢的兄弟。她的兄弟们感念她的好,却又恨她的强势,时时想要她死。天家的人,都是自命不凡的人,只有她死,他们才能获得真正不凡的权力。她的孩子,若是留在尘世,或许也难以避开天家相爱却更相恨的命数。   入道或许不是坏事。   “阿姐。”齐王看着天色,唤了一声。   皇太女紧紧抱着幼子,不忍心放开手。   “阿姐……”   皇太女微微松开了手,只觉得这一松手,有裂心之痛,这痛与自己生下靖之时的痛楚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苦得直让她想要干呕。她已监国多年,握有重权,却握不住自己的小儿子的手。她要管住这天下,却难以顾全自己的儿子。皇太女不敢再看怀中稚子的脸,让荀靖之背对着自己,袖手之间,不着痕迹地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八郎。你往前走,不要回头。”   小靖之背对母亲,强忍着眼泪点点头。   “再……叫我一声母亲吧。”皇太女不肯露出软弱之态,硬生生压下喉中的哽咽,顿了片刻,“往后,往后……”   往后……往后如何,皇太女再也说不下去。   “母亲、母亲、母亲。”荀靖之是个长于忍受的孩子,手心的疼能没让他哭出来,可是“母亲”两个字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哭了起来,“母亲母亲母亲。”   小靖之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转身上山。   “八郎,八郎……”皇太女一一应了荀靖之的呼唤,自荀靖之身后最后一次抱住了他。   熟悉的瑞龙脑香沾在荀靖之的衣服上,荀靖之听见母亲说:“八郎,忘了母亲……忘了这些与你无关的人罢。天下不是你的责任,天家不是你的归处。权力是血中的毒药,不要沾染权力,也不要渴望它。”   不知是谁自身后推了他一把,“走吧。”   走吧。   山中雪厚风冷,东西难辨,南北茫茫。风吹起荀靖之的衣袍,他在昏昏沉沉中踏上了第一道石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笛声。   “八郎,别回头,往前走。再叫我一声舅舅。”   “舅、舅。”   “最后一次,舅舅陪你。”齐王再次横起了笛子。齐王仪范伟丽,尤知音律,送荀靖之入道那一日,在堂庭山下吹彻玉笛,以一曲《游云高驰》结束了自己与荀靖之的甥舅情分。   此后,世上没了清河郡王荀靖之。   作者有话说:   庄宗和皇后有四个孩子:   1.皇太女崇劭(庄宗第1个孩子)   2.淮王/太子崇恺(庄宗第2个孩子)   3.齐王崇煦(庄宗第3个孩子)   4.公主崇幻(庄宗第5个孩子)   ————   现在记不清人物没问题,前面记住主角就可以~   一篇体量比较大的长篇小说,肯定会涉及不算太少的人物,随着剧情展开,我会整理人物和年表,重要的人物也会反复出现,   读者读下去会眼熟很多人物的,不会有难读的部分。 第3章 入道2   不是哑巴^^   隆正十五年,清凉山人在隐机观前捡回了一个徒弟,他为徒弟取了名字,叫奉玄。奉玄这个名字的含义很简单:侍奉玄门。   奉玄在拜师后大病了一个月,期间恰逢有“佛相妙手”之称的佛门枕流药师云游至堂庭山,为大雪所阻,借住在隐机观。雪停之时,枕流药师为病中的奉玄接好右手手脉,重塑了手心命纹。不久后奉玄病愈,双手也已完好如初,此后便在堂庭山上扫地打钟,抄经练剑,认真当起了修士,九年之中,不问世事。   堂庭山上有三种修士:修剑卫道之士、修心逍遥之士与药师。修剑士兼济天下;修心士独善其身;药师身负绝密医术,只传女不传男。清凉山人早年修剑,晚年修心,教授爱徒奉玄时也要求奉玄从剑术学起。第十年,奉玄剑术初成,清凉山人赠他一把锋利绝世的玄铁宝剑,以两个月为期,准许他离开堂庭山入世卫道。   清凉山人以为,人不能不入世:不入世不知人间之苦;不知人间之苦,则不思脱离苦海;不思脱离苦海,无法成就逍遥道心。   随后,奉玄取《庄子》“刻意尚行,离世异俗”的“刻意”二字为宝剑命了名,被二十三岁的师姐隐微药师带下了山,下山之后,他才得知隆正之后的年号是乾佑,如今已是乾佑六年。   隆正十九年,寿安皇太女病逝。陛下将淮王荀崇恺立为太子,第二年,改元乾佑。   乾佑以来,世间惊现尸疫,频频发作,位于国境东北的卢州尤其严重。堂庭山在幽州之南,幽州北接卢州、西连妫州,奉玄背负一弓一剑,与师姐自幽州昌明驿一路北上,除尸平乱。   北地天寒,二月山花渐开,天上却尚有回雪,一夜风来,千岩转白,旷野无尘。奉玄与隐微药师信马行至幽州宣德郡附近时,天色转暗,不过片刻,天上忽然又飘下小雪来,渐渐有转大之势,正当二人准备策马奔驰之时,却见远处白茫茫雪地上多出几个黑点,因为离得远,看不清是人还是野地里的狂尸。   奉玄双腿夹紧马身,空出手拿起了自己的弓。隐微药师取出短笛,雪上忽有飞声,远处的几个黑点动了动。   隐微药师看出远处几人行动正常,收了笛子,对奉玄道:“是人。”两人随即驭马向着那几人骑了过去,离近了也看清了情况:   雪里埋的绊马索绊倒了一匹黑马,马侧站着一个和奉玄差不多大的少年人,不过十七八岁,高而且瘦,气质绝尘,不似寻常之人,穿一领黑色绣金缺胯袍,硬革护腕,蹀躞钉金,一身劲装作剑客打扮。他的脸上受了伤,染着一片血痕,看不清样貌,不过双眼着实令人印象深刻——那双眼黑白分明,略显下三白之相,美而冷冽,让人过目难忘。   山匪打劫他,大概是看他穿得不凡,背上又背着两把华丽的剑。他虽然背着剑,想必武艺并不精湛,被山匪围住了也不敢有所动作。   几个山匪正在取笑那少年,逼他拔剑,见奉玄和他师姐骑马过来,立刻分成两伙人,两人看守那少年,剩下的四人持刀向奉玄和隐微药师冲了过来。不待隐微药师出手,奉玄已经翻身下马,他不欲取人性命,只驱赶走几个山匪,救下了被为难的少年。   被绊马索绊倒的黑马内脏受伤,腿骨已断,抽搐吐血间痛苦不已,隐微药师拔刀结束了它的性命,三人将马葬在了雪里。   被救的少年一直不曾说话,奉玄以为他生有哑疾,觉得他命途多舛——他的冷漠气质让人不能想到“可怜”这个词,所以奉玄只能觉得他命途多舛。奉玄见他的脸上受了伤,孤身一人死了马,剑术不精又没办法说话,于是邀他同行。对方并未拒绝,拉住奉玄的手翻身上了奉玄的马,随后抱紧了他的腰。   奉玄被抱住腰瞬间一愣,立刻想要对方放手,他在堂庭山清修多年,极少被人触碰。不过,转念之间,他打消了让对方放手的念头,他让对方放了手,当马跑起来的时候,对方怕是要跌下马去了。   奉玄被对方抱着腰,闻到对方身上有很淡的伽罗香香气。伽罗香来自多伽罗木——菩提心者,如黑沉香,多伽罗木即是黑沉香。   隐微药师说:“奉玄,天色不好,我们得快些走了。”   奉玄拽紧了缰绳,对身后的少年说:“你要是怕掉下去,可以抱紧我。”随后策马跟着师姐向着宣德郡的郡城赶去,终于在城中敲暮鼓之前赶到了城墙下。   宣德郡北接卢州,西连鸟发山,向来有幽州屏翰之称,虽在雪中,城墙上依旧十步一人站着执戟的兵士,守卫极其森严。被救下的少年带了过所,奉玄和师姐取出道门度牒,守城人验明三人身份后放他们进了城。   郡城西高东低,共有两市二十六坊,屋舍齐整有如棋局,城中心为府衙,城南有智门寺,城西有灵风观与轩辕台。从府衙附近的泮水宫至城西轩辕台,地下卧着一条地脉,地气温热,虽有寒霜天气,雪不待落地而融。前朝一个风雅县令见城西从不积雪,将其中一条长街改名为三雪街,令人沿街广种梅梨,二月三月落花时节,亲自扫花成堆,名之曰“雪冢”。   风雪天气,斜月初升,城内连观霜缟。奉玄三人沿着三雪街向灵风观行去,街侧的住户大多落了门锁不再外出,于是长街寂寂,唯有三人与马匹相伴而行,马蹄铁踏地,嗒嗒有声。三雪街地气温热,天上虽有回风舞雪,街边枝干横斜的老梅树却借着地气凌风欺雪怒放花苞,夜色初显之时,月白雪白梅白,三人行在一片三白境界中,浑然不似行在人间。   隐微药师叩响了灵风观观门,观内修士得知来意后开了门,将三人迎了进来,小道童牵走了马匹,被救的少年自去道房中休息。堂庭山道门有四戒一规:不妄杀、不偷盗、不邪淫、不饮酒,遇事容止有度——奉玄和师姐进了道观后,各自洗手更衣,修整过仪容后,才去大殿上了香。二人与几位修士交谈不久,观中就敲了静修钟,众人于是就此分散,各自回了房间。   宣德郡下了半夜小雪。第二日灵风观的开静钟响过后,奉玄与师姐和观中的修士一起清扫了积雪。观主取出一坛三年前的梅心雪水为众人烹了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奉玄找到小道童,问他昨天与自己同来的少年可曾起来了。他担心对方染了风寒,身体不适。   没想到小道童说:“他走了。”   “走了?”   “昨夜来了不久,他就走了。”   奉玄问:“他的伤还好吗?”   “他身上有伤吗?”   “脸上。”   “他的脸上一道伤都没有。”   “真的……?”   “真的,道友,我知道你说的是那个背双剑的友人。他找我要了水,洗干净了脸。他长得特别俊俏,我看他一眼就记不错了。”   奉玄察觉出不对,“小友,你和他说过话?”   “说了呀,他找我要水盥洗。”   原来那个不知名姓的少年脸上染的血不是他自己的,他也不曾生有哑疾。奉玄接着问:“小友可知道他的名字?”   奉玄猜小道童不知道。对方既然多有隐瞒,不想让他和师姐知道自己的身份,又怎么会轻易告诉一个道童。   小道童果然摇了摇头,“不知道。”   “多谢……”不待奉玄说完,城中的官钟响了起来。七急一缓,不像是报晨,倒像是像催命。   奉玄疑惑地问:“宣德的晨钟,向来如此吗?”   他说这句话后,看向小道童,发现小道童已经变了脸色。“这是警戒尸疫的钟声!”小道童见了鬼一般,拔腿就向道观后面跑去,“快关门!” 第4章 入道3   不救不能救之人   警钟敲响后,灵风观观主安慰奉玄与隐微药师不必慌张,向二人解释了宣德郡的情况。   宣德郡出现过两次尸疫,府衙已经备下了一套应对之策:宣德钟楼如果敲出七急一缓的钟声,就意味着城中出了尸疫;钟响之后,全城闭户,四道城门不再开启,城中除佛寺、道观、府衙、学宫外,不可收留外人。随后,府衙自会联络城中驻军,着手清除尸疫。若有意外,驻军可点燃城西轩辕台的烽火求救。   观主手持麈尾,不改从容之态,对隐微药师说:“此次想必是一场小疫,最多两日,府衙就可以平乱。天要留人,药师与奉玄小友不如就在观中安住几日,与我们清谈切磋。”   隐微药师与奉玄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神色中的忧虑。隐微药师道:“多谢道长好意。只是我与师弟不熟悉宣德,对一切总是放心不下,想亲自去查看一番。若是城中秩序井然,我二人一定还会回到观中,到时还要请道长多多包涵。”   “道友身怀济世之心,何须言谢。”观主问:“二位道友这就要离开么?”   奉玄下山之前,清凉山人再三叮嘱爱徒刀剑不可轻易离身,听到警钟后,奉玄和隐微药师都已将刀剑武器带在身上。“是。”隐微药师向观主告了别,“非常时刻,请道观不要开门,诸位也不必相送。”   走出室内后,奉玄和师姐飞身上到大殿之上,站在殿脊上远望宣德城。天色已亮,城心似乎冒出了火光,黑烟滚滚而上。染疫的狂尸自然应该烧掉,不过,这火光对于焚烧尸体来说,似乎太大了些……   隐微药师道:“去城心。”   离开灵风观后,奉玄与师姐一路向着城心府衙赶去,奔行一段时间后,闻到了焦糊味,哭喊叫嚷声也从远处传来,二人随即跃上了路边的房舍,借屋顶前行,以期避开路上不知何时会突然出现的狂尸。昨夜宣德郡落了雪,屋瓦沾雪颇难奔走,走出不过一里,街上渐渐出现了奔逃的行人。奉玄跳上一处阁楼的屋顶,看清了城心的状况:   前方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浓烟四起,笼住了杂乱的脚步声、惨叫声、敲门声和哭声。   有人暴喝一声:“还不回去!”   “家都被烧……”   “啊!!”   “娘!”   “府衙都塌了,去哪儿!”   奉玄看着火光附近状若癫狂的人影,几乎不敢相信地说:“师姐,你看见了吗,前面有尸群……”   尸疫大多发生在城门附近,极少发生在城心。宣德郡的郡民还在等府衙和驻军平定疫情,可是尸疫早已出现在了城心,府衙也早已烧塌了。   隐微药师心中同样大为惊骇,“这尸疫来得迅猛蹊跷。驻军到现在还不出现……军中恐怕生变了。”   奉玄张弓射穿了远处几只狂尸的头颅,“师姐,去找驻军吗?”   隐微药师善使双刀,她拔出青冥渌水两把窄且直的长刀拿在手中,刀光亮如银星,“去。假若军中生变,你我最好分开行动,我去找驻军首领。宣德城夜间会留下南城门供紧急出入,师弟,等一会儿烦请你去查看南城门是否已经落下,城门不关紧,不知还会有什么后果。”   隐微药师说完跳下房顶,拦在路中,银光一闪间斩杀了追在抱子妇人身后的两只狂尸。   奉玄的箭射穿了隐微药师护在身后的妇人的脚踝,那妇人倒在地上,怀中的孩子被扔了出去。她的脸上渐渐显出青紫的尸疫之色,大张着嘴挣扎着想要往前爬,下一刻被隐微药师一刀砍下了脑袋。   被扔出去的孩子看到母亲被砍头的一幕瘫在了地上,愣了片刻后尖叫了一声,“啊!”   “娘!娘!”   奉玄连射几箭压住被尖叫声吸引过来的尸群,没了箭后抛下雕弓直接跳下房顶,一把拽起那个吓傻了的孩子,把他娘的头塞进他的手里推了他一把,“快往灵风观跑,否则你母亲白死了!”说完拔出刻意剑和师姐挡在了街口。   那孩子抱着他娘的头踉踉跄跄地跑了。   狂尸汇集成群围了过来,奉玄的剑上染了血,与师姐且杀且退,费尽力气将剩下的狂尸引进了一条小巷,二人在围墙上喘息了片刻。隐微药师道:“杀了这些狂尸,你我就分开。我们在灵风观再会。若是我一天后没回灵风观,你一定要想办法出城,不要找我。”   尸群嗅着人气聚在围墙下,巷子很窄,狂尸们堆叠着向墙上爬来,奉玄说:“那师姐一定要小心。”   “师弟更要小心,凡事知难而退,不必强求。”隐微药师又重复了一遍:“如果我一天后没回灵风观,你好好活着,不要找我。”   奉玄没有说话,手腕一转使出一招游心殷阳,刻意锋利无比,剑端轻挑之间一颗青紫人头飞了出去。   “师弟,说‘好’。”隐微药师和奉玄一起跳下了围墙,两刻刀光剑影后,附近狂尸全都没了头,倒在地上。   隐微药师没有忘记奉玄还没答应她,她看向师弟的眼睛,“下山之前,师伯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不救不能救之人。”犹豫了片刻,奉玄答应了师姐的要求,“好。”   好。不救不能救之人。   “去吧。”   奉玄最后看了师姐一眼。既然已经没了箭,暂时也不必背着弓了,他将剑提在手中,沿着大道向南城门方向走了过去。街道两侧的房舍或紧闭着门,或大开着门,都不曾发出声音。   奉玄已经握着刻意剑走了大约三刻,一直不曾遇见活人,只斩杀了几只游荡的狂尸。前面的街上传来哒哒的声音,他再次握紧了手中削铁如泥的刻意剑。   一匹挂了鞍鞯的马出现在街上,垂下的障泥上溅了血,马蹄上想必也沾了血,在经过之处留下一道血痕。奉玄将剑藏在身后,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马首,马儿的性格温顺,于是他翻身上了马,不敢疾行,只拽住缰绳缓缓驭马向南城门行去。   浓烟和火后余烬飘在空中,天色逐渐阴郁。   越向城南走,焦糊味与血腥气越浓。前方隐隐约约传来潮水般的痛苦叫喊声,使空无一人的街上更显出别样的诡异。   马儿不肯再向前。奉玄勒住了马,他也察觉情况有异,明白前方绝不能去,于是抬头望了一眼智门寺的佛塔。城南智门寺中有一幢佛塔,佛塔很高,离他不远。他轻拽缰绳让马儿改了方向,向着智门寺奔去,他需要站到一个足够高的地方,才能看清城南到底发生了什么。   智门寺附近也安静得吓人。地上的残肢和佛寺外墙上的血痕昭示着不久前这里发生过的激烈冲突。   奉玄没有拴马,放那匹马走了。尸疫不会传染马匹,染疫者也只撕咬活人,如果他在智门寺出了意外,那匹马被拴在原地,恐怕会活活饿死。   智门寺天王殿大门开着,檐角的铃铛随风而动,发出细微的响声。智门寺四周皆有围墙,正面可由天王殿入寺,奉玄不打算进入天王殿,飞身跳到殿上,向寺内望去:天王殿后的香海铜鼎中,一指粗的佛香依旧燃着,已经快要烧尽,其后的大觉六师殿被烧塌了一块,青筒瓦滑落,隐约露出殿中佛台上供奉着的佛像。   奉玄跳了下去,绕过大觉六师殿,向后寻找佛塔。走到摩尼殿前时,他听到紧闭的殿中传出了敲木鱼的声音。   犹豫片刻后,奉玄将剑插进门缝,顶开了门栓。活人与狂尸,殿中总要有一样。 第5章 佛子1   不杀不该杀之人   门闩落地。一团灰色的东西突然冲了过来,吓得奉玄退了一步。那东西在门缝间撞了几次后飞了出去,原来是一只鸟。   门轴发出“吱呀——”的酸涩之声。奉玄打开沾血的殿门,借着日光看清了佛案上的木鱼,木鱼附近散落着松子。或许是飞进摩尼殿中的飞鸟啄食松子时,啄响了木鱼。   摩尼殿是智门寺中最大的佛殿,斗拱硕大,出檐深远,隐隐有覆压四方之感。大殿之中灯尽火绝,深处黑得厉害,只有巨大的金身佛像微微反出些许光亮。   奉玄横剑在手,为了防止身后出现意外,进殿后关上了殿门。日光被隔绝在外,殿中黑而寂静,滴水之声清晰可闻。奉玄拿出火折走进殿中,循着血腥气摸上壁画,手指离壁之时,染了一层血污。他向大殿深处走过去,走着走着放慢了步子。地面湿滑难行。   奉玄蹲下身,借着火折看清了地上的水……血水。他起身时,在模糊的火折微光里察觉到前方有一个人。   有水滴在了奉玄的脸上,奉玄抬起头,殿顶一片漆黑。锦绣宝幢静静垂着,血水顺着宝幢滴落在地上。   为什么殿中有这么多血水。奉玄停住步子,将火折夹在手指间,运劲抛了出去,大殿佛台一侧的香烛架瞬间亮了起来,借着烛火,他看清了大殿深处的人。   不止一个人。   六具无头的尸体瘫倒在地上,地上的血正是从尸体的断颈处流出的。高大的佛台上摆着的微白之物,不是泥塑的罗汉头,而是被砍下的人头。   六颗剃度过的僧头闭着双目,神色安详。   殿外传来撞门声和“嗬嗬”叫声,有手抓挠着殿门,过了片刻就没了声音。奉玄听见动静,分辨出殿外的狂尸并不多,应该只有三只漫无目的随意游荡的狂尸……看来,智门寺并非一座空寺,寺中尚有狂尸,不知后面还会遇到多少。   奉玄查看过僧人的尸体,几个僧人未曾染疫,他确认殿中并无其他异常后,提剑走到门后。门外已经没了动静,他打开门走出去,自殿外用巧劲又重新挂上了殿内的门闩。应当有人像他一般离开过这个大殿,离开之前,那个人砍下了僧人的头颅。对方用的是剑不是刀,剑术很高,一剑削首;出剑很快,快到一剑劈过,被杀者还没察觉出疼已经没了头。   殿外的天色更显阴沉,黑云压在城上,预示着不久后将有一场大雪。奉玄跳下殿台,握紧宝剑向后走去。他望了一眼不远处的佛塔,走过摩尼殿,他便走过了寺院的外三殿,一道高墙将佛寺隔成了内外两部分,墙后至少还有一个大殿,佛塔在大殿的东北方。   几只普通百姓模样的狂尸自隔墙上大开的门后徐徐走过,其中一只看见奉玄,口中发出怪叫冲了过来,奉玄抬腿踹飞最先冲过来的狂尸,侧身之间提剑在手,剑光横扫,削下了两颗头颅。   前方又出现了狂尸。   不妙。   禅房就在隔墙之后,看来这佛寺中藏着尸群。   奉玄侧翻避开一只僧衣狂尸,隔墙太高,难以一跃而上,几只狂尸冲了过来,他抬手前劈,剑落之时踏着一只尚未倒下的无头尸体跳上了隔墙。墙后三三两两的狂尸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过来。   剑尖的血滴落在雪上。   一、二、三……一共十九只狂尸。   那就一一杀光!   刻意剑破空下劈,划然有声。一颗头、二颗头、三颗头。   十二颗头。   “嗖”一声金声破风之声,一把锋利宝剑几乎贴着奉玄的脸飞过,直直钉入他身后一只狂尸的额间,穿脑而过。十三。   身后传来身体倒地的声音。   十四,十五……   奉玄砍掉身前狂尸的头颅,默念“十九”。他抬起眼,看向大殿之前依旧站着的身影。   佛殿前的清净雪地被尸血染红,狂尸都已倒下,头颅断肢遍地的血腥修罗场中,依旧站着的唯有奉玄和一个少年人——对方的眼神很冷,手执一剑,身背一剑。   雪应该是白的,现在却是一片猩红。雪色一般白的,唯有对方的衣领。   被对方削首的狂尸断颈上的切口,与摩尼殿中僧人断颈上的切口别无二致。   奉玄刚经历一场恶战,眼中杀气未散,他举起了剑,质问:“摩尼殿中的僧人是你杀的。”   “不错。”如灵风观道童之言,他果然长得俊俏,“我的剑很快,死在剑下,不会疼。”   “你会说话。”   “当然会说。”   “你和那些僧人有仇?”   “无仇,有恩。”   “何恩?”   对方的嘴唇张合,吐出两个字来:“杀、他。”   杀人便是杀人,断人生路却说自己有恩,奉玄听完怒不可遏,提剑直刺过去,电光火石之间,对方抬剑格挡,两人各自被震得退后一步。   “剑下亡魂,报上名来!”   “我叫佛子,不会是你剑下的亡魂。”对方将剑背在身后,一双冷眼看向奉玄,道:“你的剑术很好,我们应当比剑,不应当相杀。”   “你杀了活人,又骗过我和我师姐。”   “你自作多情罢了,我不曾骗你。”   “哈哈。”奉玄被气得冷笑一声,“出剑!”   “不想。”   “由不得你不想。”   风吹起奉玄和佛子的衣袍。佛子依旧背剑在后,并不出手,道:“我手中的剑一旦出剑,不见血不收。你我剑术相当,你要我出它,后果你我付不起。”   好自负的人!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有雪花落在奉玄的睫毛上,随即化开,奉玄隔着纷纷大雪盯着佛子的身影,僵持片刻……他收了剑。他既然拿得起,就放得下,如今宣德城内尸疫大作,如果对方不与他为难,他确实不应当与对方两相损耗,“来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谈不上付不起。”   佛子将自己的剑横在手臂间,擦去血迹收回了鞘中,“来日吗?我不杀不该杀之人。况且我救了你,自然不想你死。”   奉玄说:“我也救过你,我想你死。”   “我救你和你救我,好心一样,情况却不同。昨日你不出手,我不会出事。但是刚才我不出手,你会出事。”   奉玄讽刺地问:“你有好心,所以,你是好心杀了摩尼殿中的僧人吗?”   “当然是好心。”佛子面色不变地说,“我若不杀他们,你砍掉的头至少要多六颗。你与他们,都该谢我。”   作者有话说:   奉玄的好友正式登场。防止站逆:佛子是攻,是攻,是攻。 第6章 佛子2   我保护你   佛子确实杀了活人。五更时,他在摩尼殿见到了奉玄也见过的六位未曾染疫的僧人——奉玄见的是死的,他见的却是活的。其时智门寺被尸群围困,藏身摩尼殿的六位僧人自知无望生还,不愿变成狂尸造下杀孽,于是恳请佛子为他们解脱。佛子负下六命杀孽,与僧人们相互行过佛礼后,提剑送他们见了佛祖。   昨夜雪中燃起大火,异样预示着智门寺之变的不可避免——佛子离开灵风观后借宿在智门寺,变乱发生时,他正在寺中。   四更过半之时,宣德城城南嘉善坊发生火灾,一家失火殃及街巷,最终长巷连烧,将整个嘉善坊变成了一片火海。嘉善坊左右两坊皆开坊救火,智门寺位于嘉善坊之左的修善坊中,不但派了僧人去救火,还开了寺门接收避难的人。开寺不久,突然出现的狂尸夹在难民之中一起进了寺,佛寺沦陷。清净宝地,碎肉迸溅、千人叫喊哭号——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智门寺已经成为无路可逃的无间地狱。   佛子提剑杀出智门寺时,天色尚未明亮,他不知城中情况,决定负剑前往南城门,联络离自己最近的城上驻军,然而不到城下,他已听见尖叫哭喊之声。   夜中宣德城城南多处失火,又爆发尸疫,逃命的人皆向着南城门涌来,希望出城逃难,守城的兵士远远看见尸群,立刻按照戒令落下城门,防止尸疫扩散出城。逃难的人们被困在城中,前路不通,后有狂尸,人群争相推挤狂奔,在推攘中有人倒下,人群随即轰然倒下一块,后面众人见前人倒下,忙着逃命不惜践踏而过,不知有多少人被活活踩成血泥,将地面染成一片猩红。   这场尸疫发生得极其迅猛,城下守军防得住人潮,却防不住突变生出的尸群,狂尸冲上上城阶道,城上的士兵随即染上尸疫,接二连三变成了狂尸。佛子独身一人,敌不过成千上万渴血的狂尸,又听见警钟得知官府已经介入,于是离开了南城门,暂时返回修善坊,查看有无幸存的活人。   雪越下越大,盖在一地猩红断肢上。雪地里依旧透出血意,血色却不再鲜艳。   佛子当然会说话。他的傲骨成就了他对剑术的追求,他的剑术使他有资格有傲骨。佛子不想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不喜欢被人逼着说话。奉玄收起杀意后,他三言两语道清了原委。   隔着飞雪,奉玄问佛子:“昨夜你为什么走了?”   佛子冷淡地说:“不想添麻烦。”   二人说话时,呵气成雾。雪落在奉玄身上,寒意透过衣衫贴上他的肌肤。奉玄说:“雪下大了,进殿。”说完不管对方如何,先进了毗卢殿。   进殿之后,奉玄依旧先查看了殿内的情况,毗卢殿的前后殿门都已无法再锁上。他在殿角发现了一具肠穿肚烂、脑髓流地的僧人尸体。那僧人似乎是想拽着宝幢爬上去躲避尸群,宝幢经不起拉扯,于是他摔了下来,头颅被这一摔摔得裂开,将死未死之际,他又遇见尸群,被掏开了肚子。   僧人的头颅已烂,再无生变的可能。为了防止意外中的意外发生,确定殿中除了血迹和尸体外并无异样后,奉玄按佛门的规矩合掌向尸体施了一礼,用被扯下的宝幢卷住僵直的尸体,将尸体扶到了屋外的房檐下。屋檐下除了一具尸体外,还有十几颗头颅——雪地里被奉玄和佛子砍下、散落一地的头颅,此刻都已摆在檐下,被人合上双目,陷入了永久的安息。   佛子的头发上和身上落了一层薄雪,他伸手接下飘下的净雪,洗净手上的血迹后回到檐下,拂去了薄雪。他生得白皙,拂雪之时,手色如玉。   拂过雪后,二人并不说话,关上殿门阻住了风雪。天色本来就阴沉,关上门后,殿中更显黑暗。   奉玄掏出火折点燃了一支蜡烛。   佛子忽然说:“你叫奉玄。”   奉玄抱着自己的剑,道:“我叫奉玄,我师姐的道号是隐微。”   “奉玄。”佛子重复了一遍奉玄的名字,“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里吗?”奉玄说着看向佛子,没想到佛子回了一句:“可以。”   佛子说:“这里很危险。”   “不危险我就不会来了……”奉玄已从佛子口中得知城南沦陷,南城门虽然已经关闭,但是他尚不知城中其他状况,“我想去佛塔上俯瞰全城。”   “佛塔中困着尸群,我们不会顺利地上去。”   “‘我们’?我没说要和你一起走。”   隔着暗淡的烛光,佛子转头看向奉玄,“如果我说我想和你一起走呢。”他的双眼生得格外好看,只是眼神常常很冷,让人没有勇气细看。奉玄不躲不避看着佛子,佛子的眼中黑白分明,即使在暗室中,奉玄也看清了他的神色——他说得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为什么?”   “因为我会帮你,你也会帮我。”   佛子的剑术很好。在狂尸出没的街巷中,他们两人同行好过一人独行。奉玄果断应下了,“好。”   奉玄应下后,佛子接着说:“我一夜未曾闭眼,已经疲惫至极,我希望你能为我护持,让我休息片刻。”   “你不怕我害你。”   佛子笃定地说:“你不会。”他拈了一支佛案上散落的长香,点燃后插在香炉中。   “为什么不会?”   “我追求剑道十年,老师要我独自面敌,师兄弟信任我的剑术。当我手中有剑之时,除了你,只有我母亲一人肯将挡在我身前。”   香已经点燃,腾起细细的烟来。   奉玄说:“你若是信我,这炷香烧尽之前,你不必睁眼。”   “多谢。”   佛子与奉玄各自抱剑坐在了拜垫上。一声“多谢”后,佛殿之中再也无人说话,重新归于寂静。毗卢殿中供的是毗卢遮那佛,紫铜佛像弯眉垂眼,庄严慈祥。佛眼之下,奉玄听见了自己和佛子的呼吸声,佛子果然信他,呼吸渐渐绵长。   佛案上的香炉中燃着一支长香,温沉的气味随着袅袅烟雾散开,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掺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死前幻觉般的气味。微风吹动毗卢殿檐下的佛铃,殿外的雪想必很大,落地之时簌簌有声。   就在不久前,殿外死了十九个人。那十九个人,本来没有人该死。   久坐之后,奉玄渐渐察觉出疲惫和寒冷。师姐怎么样,宣德城内为什么一夜惊变,喊娘的稚子,尸疫……他默念了两遍《清净经》,察觉到殿外起了风。雪似乎停了,刺骨的冷风自毗卢殿的缝隙中吹来,烛火微微摇晃,光晕变得暗淡。   奉玄看向火焰变暗的蜡烛,余光瞥到了佛子的脸。佛子睡着时眉头微皱。蜡烛先于线香熄灭了,殿内重新归于黑暗,只有一点金红的香头继续亮着,昭示出长香暗焰未断。   佛子的长相不输奉玄,眉毛黑而且浓,眉形比剑眉精致,英气却更胜剑眉。他的鼻梁比奉玄挺直几分,是以轮廓更加清晰。过了不久,奉玄的双眼适应了殿中的黑暗,隔着黑暗,他似乎依旧能看出佛子的样子。他知道佛子的左眼眼尾下有一颗很小的痣,昨日佛子拽住他的手上马的时候,他看到了。   殿外传来了脚步声,像是几个醉酒又跛足的人在雪里行走。   奉玄回神转过头,握紧刻意剑,有狂尸来了。几个……听脚步声,有四个。   六个以上的狂尸可以成群,成群后狰狞难挡。如今只有四个散尸,不足为惧。   一点金红长久不灭,线香已经烧了一半。奉玄拔出刻意剑。他说要护佛子安睡一炷香的时间,一定就会护够一炷香的时间。   一阵狂风,吹开了锁不上的殿门。 第7章 佛子3   “吾友,香,燃尽了。”   雪已停,风渐起。毗卢殿外变故忽现,殿前添了几具无头的尸体。   一只狂尸突然靠近,双手猛地挠了过来,奉玄与突进的狂尸间距离过近,长剑反而施展不开。狂尸的手抓来之时,奉玄早已扎住步子,向后弯下腰闪避开,起身时出掌袭向狂尸的肩,一掌将对方打退几步,趁狂尸后退立刻抬腿扫过去,将狂尸扫倒在雪地中,左手出剑切下了他的头。   一道温热的血溅在了奉玄的脸上。   只要不被咬到,就没有关系。又有狂尸袭来,奉玄来不及擦脸,连连后退,后退中踩住身后的殿台,借力翻起,左脚踏住一只狂尸,剑光一闪,锋刃落下,将另一只狂尸的身体和头颅分成了两段。   第九个。   奉玄深深喘息几回,擦去脸上的血,抬眼看向前面,眼中一片杀意。本以为只有四只狂尸,原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六人尸群。   还剩最后一只狂尸——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此时慈悲心是无用的东西,如果说残忍,那么最残忍的是引起一切动乱的尸疫。奉玄向那无知无识的孩子行了一礼,出剑结束了对方的性命。   他听着冷冷风声。风吹落积雪,风里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有狂尸在毗卢殿后!   奉玄几步奔向殿中,一把推开被自己关得好好的毗卢殿前殿门,一地新流出的猩红鲜血刺进他的眼中。   佛前的香依旧燃着,被从大开的前殿门间吹进的风一吹,香灰掉落。香燃尽了。   佛子背对着奉玄,手中所持之剑的剑端正在一滴一滴滴血。地上躺着三具从殿后闯入的狂尸的尸体,已经没了头。   佛香的味道被风吹得四散,殿中血腥之气更浓。   “吾友,香,燃尽了。”佛子转过身,摘下遮住双目的一条织金发带。他睁开眼看向奉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墨瞳深沉,隐含落星,“香尽之前,我不曾睁眼。”   佛子看向奉玄那一眼,有如一道惊雷,直劈到了奉玄的心底,使得他瞬间哑然,不知为何不能再说出话来。   奉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没事就好。”   “有你挡在前面,我不会有事。”   你若是信我,这炷香烧尽之前,你不必睁眼——奉玄这样说过,佛子为了让奉玄知道自己信他,于是真的不曾睁眼。   奉玄说:“香已燃尽,你也醒了,不如去佛塔。”   “好。”   二人走出满是血腥的毗卢殿。奉玄看了一眼沉沉天色,乌云垂在宣德郡上空,隔过重云,金乌明亮不再,变成一团模糊的光晕。从太阳的位置看,巳时已尽。师姐还是没有消息。   奉玄想了想怎么称呼佛子,最后开口叫了一声“佛子友人”,他问:“你可知道佛塔附近的情况?”   “知道。”佛子说话依旧是冷淡的语气,说出的话长了许多:“前面是净业堂,再向后是藏经阁,自藏经阁前向东直走,可到一处院落,佛塔就在其中。五更时,寺中发生尸疫,有不少人逃到了塔上,从塔内锁了塔门,我们想进去,必须破门。”   “院落中只有一幢佛塔吗?”   “不错。你我进院后,必定会锁住院门,防止院外生变,所以,破塔门之后,你我将无处可躲。”   奉玄问:“佛子友人确定塔中有尸群?”   “不确定。我不曾亲眼看见。”   “那么为何说有?”   “有人跳塔自尽,自尽前大喊:‘塔中生变,不要靠近’。”   奉玄点了点头。不远处传来声响,似乎又有狂尸找了过来。与五更时相比,佛寺内已经安全许多,尸疫在佛寺内大肆传播后,大多数狂尸聚集成群,追着出逃的活人离开了寺中。不过,所谓的安全,也只是相对而言。   奉玄持剑在手,拈了一个剑诀,问佛子:“你认得路吗?”   “认得。”   “我断后,劳烦你带路。”   佛子拔出了自己的剑,“好。”   二人一前一后亮出剑招。声响越来越大,附近被惊动的尸群出现在二人的视线中。   几只狂尸看见前面的人,一起冲了上来。   佛子的剑法凌厉至极,电光火石间已挥剑斩断一只狂尸伸来的手。不待狂尸有所反应,他抬腿踹向对方,将对方踢向尸群暂时挡住其他狂尸,剑柄击出,打得身侧的狂尸退后几步,剑尖随即斩断一只靠近的狂尸的手臂,利剑顺肩斜挑,一使力削下了对方的脑袋。   奉玄就在佛子身后不远之处,解决掉冲向他的几只狂尸后,余光看到尸群都聚在佛子附近。他手下正摁着一只想要撕咬自己的狂尸,心中发狠,手指扣住狂尸的肩,借力空翻而起,轻身一跃已跳到佛子背后,单膝跪地稳住身子,起身时剑光亦起,斩杀了佛子身后张口咬向他脖颈的狂尸。奉玄腿部蓄力,膝盖狠狠顶出,直顶得一只靠近的狂尸喷出血来——血还未喷完,她的头已被转身的佛子削掉。   奉玄常与师姐一起作战,熟知如何与人合作,与佛子磨合几招,配合渐入佳境。佛子说:“走!”   二人且战且进,一路杀过净业堂,直杀到藏经阁之前。   藏经阁已是智门寺中最后的殿阁,阁前,通向佛塔院的砖石路上覆了一层新雪,显示着这是一条上午落雪后再也无人走过的路。   无人走过的路,可以是安全的象征,也可以是诡异的象征。   藏经阁的门大开着,冷风吹动奉玄和佛子的衣袍,吹不动阁中散落在地上的佛经。佛经一翻一页一功德,然而经纸已经被血浸湿,和血迹一起被冻在了地上,寒天之风徒劳吹过,积不起功德。   佛子说:“小心前路。”   奉玄道:“佛子友人,前路可进则进,不可进则退,我们不必逞强。”   “好。”佛子踏上了没有足迹的砖路,被踩过的雪印中,透出血痕——早先被积雪盖住的血迹,在二人脚下一一显露。   两人一步一步走到了佛塔院之前,步步透血。 第8章 浮屠1   复你的仇   佛塔院大门紧闭,两只小巧的石狮子镇守在门边。院墙不高,佛子提气翻上去,向内看过后,对奉玄说:“佛塔锁了,院门……也锁了。”   智门寺中,除了佛塔院,奉玄只见摩尼殿锁住了大门。他问:“院中可有狂尸?”   “有,十一个。”佛子自墙上一跃而下,又回到院外,走到院门之前。奉玄提剑守在他身侧,佛子伸手用力推了门,大门只能微微移动。门后似乎有东西落在了地上。   佛子说:“果然锁住了。”   二人提气翻上了院墙,站稳后看向院内:院中立着一幢不算太大却很高耸的九重佛塔,狂尸正在缓慢游走,院子的西边,落雪盖住了几具摔得破碎的尸体。   智门寺的佛殿楼阁只用青筒瓦覆盖,庄严肃穆,唯独佛塔具有流云漓彩之色。   智门寺佛塔修建于大前朝,大前朝天下分裂,然而正是佛法正法期,南北佛门盛行。智门寺佛塔为供奉佛祖顶骨舍利而建,在鸟发山佛门的主持下,历时九年才修建完成,塔身的规模虽然不大,却有其他佛塔难以企及的独特之处:智门寺佛塔是一座砖塔,塔身不用一根木材,全用烧制的砖石构件拼成,飞檐皆覆以琉璃瓦——暗淡的日光下,塔上虽有积雪,依旧微微生光。   如佛子所说,佛塔的塔门紧紧地关着。   游走的尸群已经听见墙上的响动,一双双浑浊的眼睛向着墙上的奉玄和佛子看过来。   狂尸开始聚集。   奉玄说:“佛子友人,塔中可能尚有活人。”   “为何?”   奉玄指向尸群之中的一只狂尸,“尸群之中,有一个人曾经拼死锁住了院门。我猜他锁门时,身体已经染疫生变,所以他砍下了自己的手指。门后掉下的,是他的手指。”   尸群之中,有一只狂尸缺了半个手掌。   奉玄继续说道:“他要关住院门,一定是想保护其他人,可是,他不担心自己变成狂尸转头之后反咬其他人,想必其他人已经躲在了安全的地方。佛塔院中,能躲藏的地方,只有关着门的佛塔。”   佛子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既然如此,我们更需小心。”   “为什么这样说?”   “或许……佛塔中的人,为了断绝其他人到佛塔避难的念头,曾逼人跳塔。”   狂尸易防,人心难防。佛子一句话提醒了奉玄,奉玄不由得心中一冷。   “走么?”   “走。”   奉玄和佛子沿着院墙行走一段,避开在墙下聚集的尸群后,一跃而下。   三刻钟后,佛塔前的狂尸全都倒在了地上。佛塔之中,有几双眼睛,暗暗注视着塔下的奉玄和佛子,那目光盯在人的身上,令人厌恶。   佛子收了剑,依旧将剑背在身后。他背上的两把剑剑柄鎏金,都不似寻常武剑。他为死不瞑目的头颅合上眼睛,挑干净的雪洗去了手上沾染的血迹,和奉玄走到了佛塔紧闭的木门之前。   猩红色的血从门后流出,在地上凝成一层血冰。   奉玄推门,厚重的木门纹丝不动。他敲了塔门。笃、笃、笃三声。   “塔中有人吗?”   无人应答。   不久之后,奉玄重复一遍,敲门之后又问:“塔中有人吗?”   还是无人回应。   塔中不应该如此安静。如果塔中有狂尸,狂尸应该已被奉玄敲门的声响吸引到门后,发出“嗬嗬”的叫声。   奉玄看了佛子一眼,最后一次说了话:“若是没有人,这门挡我,我要破门了。”   门口传来声响,塔门忽然开了,一个男人打开门后,立刻跪在地上,大喊一声:“侠士饶命!”   “为什么不开门?”   跪在地上的男人颤抖着说:“侠士,不是小人不开门,小人不敢开门,门外都是狂尸啊!”   奉玄说:“你不必跪我,我受不起。佛塔中还有人么?”   对方站了起来,面无恶相,眉眼平平,看起来只是个普通汉子,不过三十岁出头,他回答说:“塔里有二十二个人,都在上面。”   “劳烦带我们上去。”奉玄和佛子走进佛塔。塔中有些黑暗,佛前供着的灯海被熄灭了。   佛子点燃一支蜡烛,将烛台拿在手上。   男人重新闩上门,带奉玄和佛子转到楼梯处。佛塔不大,然而很高,楼梯极为陡峭。佛塔每层通向外台的门关着,楼梯之间,更显黑暗,只有佛子手上点燃的香烛照着上塔的路。   佛子跟在为他们开门的人身后,奉玄走在最后。烛光照出三人的身影,有如摇曳的鬼影。   佛塔每一层都堆着几具被砍下头颅的尸体,头颅扔在一边,有的口中还咬着碎肉。尸体的头应当是被普通的刀切断的,刀刃不够锋利,切口十分狰狞。   佛子问:“塔中生过尸疫?”   “生过。一个屠狗户和我们一起逃进了塔里,他带了刀,砍死了好几只狂尸。”   “你们不出去?”   “现在出去就是死。我们在塔上,能看见地面上是什么情况。塔里有香烛贡品,不出去,我们一时半会反而死不了。”   “城下……”佛子的声音渐渐远了。   智门寺佛塔是六角佛塔,佛塔每层有六面墙,每一面墙上都有佛龛,佛龛中的香烛都被熄灭了。佛子已经转过一角,烛光随即暗了下去,奉玄走在后面,转角时忽然被捂住了嘴。   对方站在奉玄身后,捂住奉玄的口鼻,立刻拿刀割向奉玄的喉咙。奉玄左肘后顶压住对方的身子,同时双手紧紧握住对方手腕,用力之下使得对方的腕骨发出“咔嚓”一声,他持刀的手腕抖了起来。片刻之间,奉玄反客为主,左手夺刀,右手牢牢捏住了对方的脖颈。   奉玄不屑于用那把杀过人的刀,对对方说:“你要是乱动,我会拧断你的脖子。”   “往前走。”他逼着对方向前走,佛子就在前面,   烛光早就灭了。   佛子的剑架在给他们开门的男人的肩上。   看到奉玄,佛子收回搭在男人肩上的剑,拿出火折重新点燃了蜡烛,将烛台放在佛龛中,顺便点燃了佛龛中的香烛。烛火重燃后,微光折在佛子的剑上,一时之间,佛塔第四层中寒光四射——佛子握着的剑不再是之前奉玄见过的那把剑,而是一把剔透如冰的剑。   奉玄忽然明白,佛子现在不想杀人。佛子说过,他的另一把剑不见血不收,然而现在他不肯用它。   佛子问:“为什么杀活人?”   奉玄手底下的人不肯出声。   开塔门的男人喊到:“侠士,与我无关!我是被强迫的。”   “强迫?”   奉玄手下的人突然大喊一声:“你闭嘴!”   佛子的语气极冷,“有一些话,我只有现在肯听。”   “我真的是被强迫的!我的孩子被关在塔顶,他们逼我下去开门,准备杀了你们两个。”   “谁强迫你。”   “他!他还有兄弟!他们是死囚,是被官府抓住的山匪,趁乱逃了出来。我的孩子就被关在塔顶,侠士,你们可以去找上去,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我真的是被逼的啊!我不想死。他们不想让其他人到塔上避难,逼陈家老二跳塔,要他跳前大喊,装成是被尸群围困才要自尽的!”   想要暗杀奉玄的人“呸”了一声。   奉玄手下施力,问:“他说的是真的?”   “你要杀就杀,老子不怕死!”   “好。”奉玄松开手,随即抬手劈了下去,“那你就死吧。”   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给奉玄和佛子开门的男人以为那个人死了,吓得腿软。   奉玄对男人说:“他只是晕过去了,你要看住他,否则你会没命。”   “一定看住,一定看住!我与他有仇!”   佛子问:“你可知有几个死囚?”   “五个……还有四个。他们进塔后杀了狂尸,说自己一定会保护塔里的人,我们听了他们的话,以为他们是好人,把菜刀给了他们,可是他们杀完狂尸,就开始杀人。还……还逼我妹妹……”对方说到痛处,眼中不觉流出泪来,“我无能啊!”   “多谢告知。”佛子将手中纯冰雕成一般的宝剑收入剑鞘中,说:“我的另一把剑,会用他们的死,复你的仇。”   他看向奉玄,“上去吗?”   “好。” 第9章 浮屠2   你在挑战我出剑的速度   智门寺佛塔着起了火。有人将供佛的香油倒在通向佛塔第六层的台阶上,引燃了灯油。滔天的火焰拦住了奉玄和佛子的路。   大前朝鸟发山佛门在主持修建智门寺佛塔前,考虑到了失火问题,因此修建时不用一桩一木,只用砖石,建成后的佛塔果然全然不惧火焰。长阿含云:“佛在魔竭国毗陀山中,入火焰三昧”,佛祖为降伏毒龙曾出入猛火——如果不敢经受如幻焰火,区区佛塔又怎敢承受佛顶骨舍利。   奉玄和佛子上塔时打开了通向佛塔外台的木门,黯淡的日光照进塔中,冷风也穿塔而过。灯油渐渐耗尽,再大的火焰也只能熄灭下去,被风吹冷。   两个人提着剑走了上去。   奉玄走在佛子前面。佛子既然名叫“佛子”,自然和佛门有缘,在供奉有佛顶骨舍利的佛塔中,奉玄不愿意让佛子的剑先染上血。   埋伏在楼梯尽头的死囚忽然冲出,手中拿着一把柴刀狠狠劈向走在前面的奉玄,奉玄提剑格挡,刻意剑极其锋利,普通的柴刀砍过剑身,自身崩坏了一块。刀剑相撞间,奉玄的剑锋已经悬在了对方的喉结下。   奉玄问他:“你杀过人?”   那死囚异常硬气,哈哈冷笑,道:“杀人算什么,老子想杀几个就杀几个,蚂蚁的命只能由着老子捏死!”   “我不曾杀过活人。”奉玄忽然提剑,一剑削下了对方握刀的胳膊,“你再挡路,就会是死在我剑下第一个活人。”   对方捂臂惨叫,面色一片惊惶,奉玄用剑抵在他身后,让他走在前面,和佛子顺着佛塔一路左转,走向通向第七层的台阶。   还有三个死囚。   佛塔第七层站着七个男人,有老有少,不声不响看向走过来的奉玄三人。不知有几个死囚混在其中,三个、两个、一个……或者一个都没有。   开塔门的汉子曾说,他因孩子被困在塔顶,不得已下楼开塔。如今站着的七个男人中,大概也有人的亲人在死囚手中。死囚不肯把兵器给他们,只藏在中间,作出一套障眼法。   被奉玄的剑指着后心的死囚脸色惨白,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衣服。奉玄问他:“说说,哪个是你的兄弟。”对方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奉玄一眼。   佛子忽然将剑横在了对方的脖颈上,微微使力,划出一道血迹,他说:“你讲义气,不知你的兄弟像不像你。”说完看向七个男人,“来认你们的兄弟,敢认下他的,我绝不出剑——我也担保,我的友人不会出剑。”   七个男人中,有一人咬紧了牙,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出手如电,揽过身旁的一个男人,掏出一把菜刀,威胁道:“放开他,放我们下去,否则我就大开杀戒!”   已经认出了三个死囚,还剩两个。   塔上突然传来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声,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传了下来,“啊!!不要动手,侠士,不要动手。”一声闷响后,塔上没了动静。   对峙之间,手中拿着刀的死囚说:“你放我和我兄弟下去,否则,楼上的人会一个接一个被杀死。你们想救人,呵,最后只能救一屋子死人。”   奉玄高声道:“好,我们放过你。”   就在奉玄说话时,一个高大的汉子暴喝一声,突然从死囚身后掐住了他的脖子,那死囚立刻拿刀向后胡乱劈砍,砍得对方身上鲜血直流,对方却依旧不放手,疼得面目狰狞仍然下死力狠狠掐着他。   变故突生,周围的几个男人害怕挥舞的菜刀不敢靠近,佛子抬起手,手中的剑直直没入死囚的心口,结束了对方的性命,他转头对奉玄说:“快上塔。”   二人狂奔上塔,佛塔第八层堆了一地佛幔,火星闪现,大火瞬间燃了起来。奉玄捂住口鼻,忽然察觉身后有刀风,反手后刺,一剑反杀了对方。   智门寺中没有木质佛像,只烧佛幔,火光很快就弱了下去。佛子背着的剑似乎也有避火之效,他走在前面,火焰一时片刻不敢侵犯,暂时烧不到他身上,于是他在前奉玄在后,两人用剑劈开燃烧的佛幔,冒着灼烧之气走到通向第九层楼梯前。隔着火光,奉玄看见楼上站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说:“你们不必上来。现在转身就走,离开佛塔。我活着,塔里的人也可一起活着。”   奉玄问:“如果我要上去呢?”   “要死一起死,我在地上和所有人的身上都浇了油,大家同年同月同死。”   在奉玄引对方说话时,佛子通过声音找准对方的位置,不顾火焚之感,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对方看到佛子上来,大喝道:“不许再走!你再往前,我就点了第九层!”   佛子说:“你想挑战我出剑的速度。”   “你是谁!”   “你没有资格问我的名,但是你可以向我问路。”   “什么路?”   佛子一字一顿地说:“黄、泉、路。”   话音未落之时,他手中的剑已经挥出,牢牢插在了对方的额间。   佛子和奉玄上到了佛塔第九层,佛子弯下身子拔出宝剑。最后一个死囚死相惨烈,他伸出手后,忽然看到死囚附近躺着的女尸,女尸的体温尚未转凉,于是转而先为女尸合上了双目。   佛塔第九层的空间不大。奉玄和佛子看到了生者,两人挑开被绑着的人身上的绳子,佛塔第七层的几个男人也跑了上来,找到自己的妻子儿女,替他们拿下塞嘴的破布,解开束缚。   除了死囚和一个看守死囚的开门汉子外,塔里有五个活着的男人、六个活着的女人和三个孩子。   塔中本来涌入了四十一人。死伤之后,只剩下十七个人。   十几个得救的人跪倒在地,低头就拜。奉玄和佛子将他们扶了起来。奉玄安抚过人群,请他们看住未死的死囚,去佛塔下层稍作休息。他想走到外台,察看全城情况。   佛子擦净手中的剑收回剑鞘中。奉玄想起佛子曾对开塔门的人许诺,说自己会这把用剑替对方报仇,于是问:“佛子友人,你手中的剑可有名字?”   “有。”佛子说:“杀生,取‘一杀多生’之意。”   一杀多生。   佛子手中的剑本来是一把佛剑,由犯下佛门五逆、戾气极重的罪剑“出佛身血”重铸而成。当这把剑被佛子的老师命名为“杀生”交给佛子后,它便不再是长供佛前的道剑,而是一把以杀止杀的杀剑。   佛子说要用杀生剑为开塔门的汉子报仇,就会用杀生剑替对方报仇。   他告诉奉玄:“另一把剑叫‘春冰’,是自戒杀心的道剑,取自《剑说》。”   剑乃兵器,兵器,杀人之器也,持之不祥;故君子持剑,必以仁戒杀,以慈止杀,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小心为上。   杀生春冰,剑如其名,奉玄说:“真是很好的名字。”   佛子问:“你的剑也很锋利,它叫什么?”   奉玄答道:“刻意。‘刻意尚行,离世异俗’。”   砥砺心知,磨练修行。离世异俗,不过是自况而已——奉玄小时候被养在深宫,后来长住山中,正是离世异俗之人。   佛子说:“也是很好的名字。”   宝剑如命,剑道证心。奉玄尚且不知道佛子的真名,两人之间却交换过了剑名和剑名含义。交换剑名或许寻常,交换剑名含义却隐含对对方德行的认同,往往是结下同心同道之友的开端。道相同心相通,同心同道之友,即是好友。   奉玄推开了佛塔第九层通向外台的门。门外露出一片阴沉的天空,乌云仿佛压在头顶上,让人以为举手就能触摸到。寒风自外吹来,吹动奉玄的发丝,将他与佛子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作者有话说:   一杀多生:杀一人而救多人,可见法相宗的重要著作《瑜伽师地论》。为使彼恶人不受地狱之苦报,及救多数众生生命,以善心、无记心,或怜愍心杀害其命,宁可自己堕地狱,不令彼受无间苦。   ①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尚书·周书·君牙》 第10章 浮屠3   “下雪了。”   宣德城的四个城门都紧紧闭着,将尸疫牢牢困在城内,成千上万的狂尸拥在城门附近,远望如黑压压一片蚂蚁,数量之多,触目惊心。宣德城心和城南两坊被大火烧成焦黑废墟。城西八坊地势较高,或许因为警钟响过后又都紧闭坊门,看起来并无异样。   城中已经发生大变,轩辕台至今没有燃起烽火。隐微药师还是没有消息……不知驻军中出了什么事故。   智门寺天王殿的殿门被关上了,暂时阻断了尸群进寺的路。殿门是佛子重回智门寺时关上的。   九重塔上,风高天寒。奉玄以绫为纸,用火后的炭灰大致画出城内状况,画完后收起绫条,对佛子说:“佛子友人,我想吹笛与我师姐联络,如果笛声引来寺内的尸群,你能应付吗?”   佛子说:“不会不能。”   “此时说‘谢’字过于客套,佛子友人,如果你需要帮助,直言即可,我不会不帮。”   奉玄拿出一支短笛。他自幼通晓音律,跟随师父学琴多年,琴艺精湛,然而最喜欢琵琶。他不大会吹笛,只在下山前和师姐学过半个月……大概他自小就对笛子没什么兴趣,小时候阿翁也教过他吹笛。   奉玄的阿翁本是他的外祖父,英断多艺,极精音律,尤其擅长弹五弦琵琶,能自度曲,曾作《催马》《破阵》大曲。奉玄未入道前,跟随阿翁住在太极宫深处,他曾听五琼娘子说,他学说话时,他外祖父觉得“皇外祖”这个称呼过于生疏,于是告诉宫人:“八郎姓荀,该叫朕阿翁”,此后他就一直叫外祖父“阿翁”了。   笛声破空,借风力散入全城,奉玄吹了一曲《四方安》①。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汉家猛士守四方。守四方,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   笛声随风四散,寺内尸群一时难以辨识声音由来之处,只是小有骚动,不曾像预想中一般如疯似癫地赶来。奉玄只粗通笛艺,吹笛时难免音律不准,佛子知音识曲,将杀生剑拿在手中,弹铗相和。   半曲《四方安》后,笛声一转,慷慨激昂——奉玄转吹《战城南》②。躞蹀青骊马,往战城南畿。五历鱼丽阵,三入九重围。吹至“名慑武安将,血污秦王衣”时,奉玄收了笛。   《四方安》《战城南》。四方城门安好;城南沦陷,血污人衣。如果隐微药师听到了笛声,会在合适的时机同样以笛声向奉玄回信。   奉玄收了笛子。佛子看着奉玄的背影,寒风之中,奉玄衣袍飘动,如凌风欲去之鹤。   昨日佛子初见奉玄时,奉玄的衣袍干净得像是一粒尘土都不肯沾染,如今他的身上染了血尘,不减出世清神,更显决断道骨。   佛子口占道:“意气少年时,相逢为君杀。提剑不惧死,归来复弹铗。”他问:“奉玄友人,累吗?不累的话,不如离塔,前往禅房。智门寺的禅房连着大寮。”   奉玄略通佛教。堂庭山道门常与僧人儒士论道,不避儒佛二教,隐微药师的道名就取自儒书《中庸》,奉玄稍稍修习过佛门《十七地论》,对佛事有一些了解,但是……“佛子友人,大寮是什么?”   “香积厨。”佛子解释道,“掌管斋饭的僧人被称为大寮,常在香积厨中管事,所以香积厨也称大寮。智门寺香积厨中一定存着粮米,可供生者在寺中生活。斩杀尸群,将人送到禅房,休息后,我们可以放心离开。”   离开。奉玄说:“我会返回灵风观,佛子友人要同去吗?”   “去城西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好。先去禅房。”   佛塔院在东,禅房院在西。天冷的时候,散尸常常躲在室内,不大喜欢出现在室外。奉玄吹笛后,躲藏在禅房附近的狂尸和尸群听到笛声,被引了出来。禅房院的大门开着,里外渐渐聚集出一个二十多人的尸群。   奉玄和佛子下了佛塔。离塔前,佛子要求塔中的幸存者在院中火化掉院里和塔里所有染疫的尸体。他与奉玄只有两人,一路杀来已略显吃力,无力再火化头颅和尸体——火化更多不是为了送死者往生,而是为了让生者更有机会活下去。   尸疫大患生自室韦屠城后堆起的尸山。染过尸疫的断头尸体虽然不会复生咬人再次传播尸疫,但是长久不处理,一则不免腐烂渗液污染水源,二则不免生出蝇蛆传染恶疾,隐患极大。   佛塔院中的生者聚起尸体,将在佛塔中找到的灯油倒在院中,伴随着哭声燃起一场往生大火。如来应来又晚来,恩仇一日成尘埃——宣德郡的尸疫发生得过□□猛,意外死别到来得太快,世事似乎真的像梦幻泡影一般,经不得试探,一触即碎。   往生火焰将尽之时,奉玄和佛子回到了佛塔院。天色已经转黑,二人与众人将骨灰安放在佛塔中后,听到了隐约的笛声。   笛声吹出的是《从军行》的调子,只反复第一段。奉玄猜出了是哪支《从军行》——隐微药师吹的是“白日登山望烽火”。师姐平安无事,明日会与军队一同前往轩辕台。   笛声已停。云色沉重如铅。佛子在前,奉玄断后,将众人带到了禅房院。闩住院门,两个壮年汉子自去值夜。奉玄和佛子几乎没再说话——一天的杀戮过后,两人已经疲惫至极。禅房院前的一场截杀耗尽了奉玄的体力,截杀过后,他的衣摆竟然可以滴下血来。   堂庭山有道规:遇事容止有度。振衣、净手、焚香,肩落月华,袖邀清风——奉玄身上向来干干净净,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一身衣裳蹭上火尘烟灰,又反复浸染过血迹,变得僵硬腥臭。奉玄用雪水洗过脸和手,进了自己休息的禅房。   众人找到了木炭,为了表示心意,给奉玄送来一盆生着的炭火,又洗净禅房中烹茶的小炭炉填上炭,为他在屋中温上了一炉清水。僧人用的炭算不上好炭,烟气很重,此时却显得奢侈。   奉玄喝过温水后,打算稍作休息。他嫌衣服肮脏,不想污了床褥,只坐在拜垫上,将刻意剑抱在手中。   幸存的众人生起灶火做了斋饭。奉玄听见屋外隐约传来声音,木桶轻撞,被人被从井里绞了起来,有人喊了一声“娘”,一个大娘说:“要多烧水。”   在人们的交谈声中,奉玄想,宣德城今天没有敲响暮鼓。一个孩子哇哇哭了起来,他的母亲是否还在,上午他遇见了……奉玄渐渐就这么抱剑睡了过去。   有人要动奉玄手中的剑,奉玄惊醒。一个人弯身站在他身前,冷玉似的手正伸着,指尖碰到了他的剑。有水滴滴到了奉玄的脸上。   奉玄惊醒的瞬间并没看清身前的人是佛子,先抱紧了手中的剑,他闻到很淡的伽罗香气,然后才叫了一声“佛子”。   烛光昏黄黯淡。   “嗯。”佛子收回手,手上绕着一串多伽罗木佛珠。他披着一件烟紫面灰里的袍子,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汽,一头长发随意垂下,并未束起,“醒了的话,去洗澡吧。”   被人惊醒,奉玄还有些迷蒙,问:“我睡了多久?”   “两刻。”佛子说:“我的衣服你应当能穿,在温室隔屏后。”   “你的衣服?”   “昨夜我借宿智门寺,行囊在寺中。”   “你没擦干头发吗?”奉玄后知后觉想起滴在自己脸上的水滴,那时佛子的发丝碰到了他的脸,他说:“头会疼。”   隔了片刻,佛子答了一句:“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①《四方安》改编自李白《相和歌辞·胡无人行》。   ②此《战城南》作者为南北朝吴均。 第11章 启明1   雪月交光夜   四更将尽,夜色沉沉,乾坤清冷。街巷中偶尔传来狗吠声,声音传得远,在智门寺中也能听见。   炭火微红。妇人将冒着热气的铜壶提下灶台,冲了两碗红糖姜水,然后换了一口锅放在灶上,舀过两瓢清水,盖上了锅盖。   红糖是珍稀之物,妇人不吝惜红糖,但是知道喝的人口味清淡,只在碗底放了薄薄一层,用热水冲成微微发甜的姜水。   后厨与斋堂只隔了一面墙,她拂开帘子,端着托盘进了斋堂,“两位小郎君,天气冷,空着肚子不能喝茶,先喝一碗姜水祛寒吧。”   奉玄和佛子道了谢接过碗。   “我没把碗注满,茶壶里有凉水,你们兑着喝,别烫着。”   奉玄向碗中兑了一些凉水,问坐在自己对面的佛子:“佛子友人,要吗?”   窗户没有关着,故意撑开一条透风的缝,热腾腾的水雾飘散开。佛子生得精致,鼻梁挺直,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只是眼神总是很冷。隔着水雾,他的脸有些模糊,奉玄看不清他的神色,也看不清他左眼下的小痣。   佛子说:“多谢。”   奉玄为他的碗中注了水。   佛子依旧穿着一件黑色圆领袍,与昨日的不是同一件,黑面红里,面上的布料用织金法织出菱形金点,金光明灭,有如夜星散落。暂时不用作战,他没有束着护腕,也没有系起左侧的领扣,将一边的领子翻了下来,露出红色的里面,黑红白相衬,更显出里衣雪白。   奉玄与佛子昨日苦战一天,衣物染血难以再穿,都换过了衣服。奉玄的衣服不在身边,穿的是佛子的缺胯袍,这件缺胯袍依旧织了金线,这次却是用暗织法织的,白色的衣面上一眼看不出花纹,举动之间,肩上与后摆的狮子辟邪隐约出现,光华流转。   奉玄本来想找佛子重借一件普通袍子,佛子却说自己没有——佛子有一身傲骨,用的剑是来历非凡的佛剑,穿的衣服也不用寻常布料,里衣非蚕丝不穿,外袍无金线不穿。   天气寒冷,奉玄喝了一口红糖姜水,微烫的水顺着喉咙滑下,胃暖之时,心似乎也热了起来。   有敲门走了进来,原来是守夜的人,他敲过门后,推门就问:“三娘,有热水吗?”   “在灶边上,刚烧开,我还想给你们送去呢。”   “我来拿就行。”守夜的人抬头看见奉玄和佛子坐在桌前,吓了一跳,道:“两位恩公起得这么早!”   一声“恩公”让奉玄不知如何接话,佛子不说话,于是奉玄回道:“天冷,我们打算离开。”   奉玄和佛子打算回宣德城西的灵风观,他们准备在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往回走,所以在日出之前,他们必须离开。   天冷的时候,街上游荡的狂尸会变少。狂尸是染了尸疫的人,不过到底还是人,天气冷了,往往躲在房中,听不到响动轻易不会出来。对奉玄和佛子而言,现在,回去是最要紧的事,诛杀尸群不是,在回去的路上他们应当尽量节省体力,能避开狂尸就避开狂尸。   奉玄知晓狂尸习性。他和隐微药师一路北上,杀死的多是乡野中出现的小规模尸群,他虽然没见过宣德郡这般的大规模尸疫,却凭着一路杀来的经验知道,狂尸不喜欢坏天气。他多次见过无处避寒的尸群:天气过于寒冷的时候,无处避寒的狂尸们经常聚在一起,有时会齐齐躺在地上,好像死了一般,但是一旦发现活人气息,立刻就会清醒过来,渴血程度更胜平时。今天白天积雪融化,天气一定很冷,尸群一定更加凶恶。   被唤作“三娘”的妇人说:“哥,你替我看一下锅,我出去摘一把青菜。”然后从后厨的门出去了。   “哎。”守夜的人应了一声,往后厨里走。和三娘一样,他的手臂上绑着一条守丧的白布。他接着三娘的话顺口问了一句:“回寒天,菜没冻坏?”   三娘在门外答:“智门寺的和尚心细,在菜畦上盖了一层麦秸。”   “菜长得好,和尚没了。”守夜人叹了一声,向着斋堂里问:“两位恩公这就要走吗?”   这就要走。   奉玄答了一句“是”,他说:“离开之前,我们会关住佛寺内院的门。”   智门寺分为内外两部分,前三大殿后筑有一道高墙,隔开了内外两部分。奉玄与佛子就是在那道高墙之后、毗卢殿之前再见的。智门寺的大门已经关住,没了通路,尸群不受惊扰,一般不会主动进入,再关住高墙上的门,内院的禅房院将会更加安全。   守夜人在后厨里说:“休息好再走嘛。两位恩公连名字都不肯说。”   奉玄下山前,清凉山人怕爱徒不会称呼人,特意教他:叫与他差不多大的男人郎君,叫与虚白师兄差不多大的男人大哥,叫与师父差不多大的男人大伯……如果实在分不清,一律称呼看着顺眼的人叫善信,看不顺眼就不必理他了。   奉玄不知道守夜的人姓什么,觉得他与虚白散人年纪相仿,于是说:“大哥不必挽留我们,我们要去城西。城西有驻军,联络上驻军能尽快恢复全城秩序。”   “这么多年了,宣德第一次没敲暮鼓,城心肯定是完了。希望城西没事,两位恩公一路平安过去。”   三娘摘完青菜回了后厨。她怕时间久了热水变凉,让守夜人提壶离开。守夜人拎着铜壶,从后厨走出来,又叹了一声,说:“要不是两位恩公,我们也喝不上热水。你们这就要走,也不再休息休息。”   佛子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姜水,放下碗后,道:“善士确实不必称呼我们为‘恩公’。大难残酷,互相照应罢了,大家自是有福之人,我与友人只是做了应当做的事情。托善士诸人与娘子的福气,我与友人能喝上一碗姜水,吃一碗热饭。”   奉玄没想到佛子会开口。佛子的话一直不多,奉玄知道他傲气,不过他的傲气与奉玄想的不同——佛子傲而不骄,他的傲气不是不肯说话故作姿态,他本人也不是无礼之人。   守夜人改了口,不再叫“恩公”,大声说道:“大恩不言谢!好,两位郎君,往后再来宣德,有我们一口饭吃,你们就别想饿着。”   奉玄看对方的神情,知道对方一定要等一个答复,于是答:“好。”   佛子也答了一声“好”。   守夜人这才肯走。   “小郎君,你们要一定要吃饱,别不好意思说。”三娘端出两碗清汤面,“寺里没有葱韭,斋油又是素油,做饭没滋味。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只能管饱。冷天里,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让你们吃一顿热饭。”   佛子道谢后接过托盘,端给奉玄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   修士应当净心止念、屏绝嗜欲,在堂庭山修道时,奉玄不食荤、辛、腥、辣之物,葱韭在五辛之列,如果能够不吃,他本来也不会去吃,他说:“娘子客气了。一顿热饭也就够了。”   三娘虽然只煮了两碗清汤面,却配上了一碟烫过的青菜叶和一碟清醋腌白萝卜,又煮了一碗腌豆腐,为奉玄和佛子凑出三样小菜,端出来一并放到桌上。   桌上没有山珍海错,却尽是心意。奉玄与佛子安安静静用了饭。   三娘煮了茶,等二人吃完饭后,又端了茶水,奉玄并不推辞,和佛子喝了两盏茶,重新谢过三娘后,各自回了禅房。离开禅房时,奉玄取了剑,佛子已经系好袍扣戴上护腕,取了剑和自己的行囊。   佛子将自己的行囊递给奉玄,道:“吾友,我背上有剑,不方便再背行囊。”   小事。奉玄的剑挂在身侧,他接过行囊,“我很方便。”   “我要为六位僧人收尸。”   奉玄说:“理所应当之事。我为你护持。”   守夜的人暂时打开禅房院的院门,奉玄和佛子踏着雪走了出去。身后的门关上了,在寂静中发出声响。   昨夜下过一场雪,宣德郡上方的乌云已经消散。明月将尽,雪地折着残光,丝毫不显得黑暗。雪太轻易就将世界变成了一个颜色,禅房院外的残肢和血迹被夜雪覆盖,远远望去,佛寺里只有一地清光,不见丝毫修罗战场之相。   净业堂中的狂尸寻着声音走出来,出现在奉玄的视野里,佛子拔出了杀生剑。   剑光冰凉如水。   一道血迹喷溅在雪地上,打破了霜雪留在地上的纯白规矩。   又有狂尸走了出来,佛子并不恋战,“你先走,清前路。”   五只狂尸在后追赶,奉玄和佛子向着毗卢殿狂奔而去,跑过毗卢殿,奉玄冲过了高墙的隔门,佛子立刻止步,转身提剑断后。   躲在摩尼殿房檐下的狂尸看见有人过来,跳下台子扑了过来,奉玄没有拔剑,一把抓住挠向自己的狂尸的手腕,顺势使力拽住对方,压住对方的肩将他摔了出去,转瞬间立刻抬腿,一脚踢断了另一只扑来的狂尸的颈骨。扑在地上的狂尸挣扎着爬来要抱奉玄的腿,情急之下奉玄踏住他的手腕,步伐转换踩住他的后颈,侧身避开袭来的狂尸,蓄力拉拳打过去,一拳打得对方倒地不起。   脚下的狂尸颈骨已断,奉玄松脚站稳后,另一腿随即抬膝,片刻间使出三连踢,三踢之下,尸群被逼得向后退步,尸群退步时,奉玄拔出刻意横剑在手,剑光所向之处,头颅飞出。   奉玄的身手不差,即使拔了剑见了血,衣袍上也没有溅到一滴尸血。他平复着呼吸抬起头,看见隔墙上的门已经被关住了,佛子从墙上跳了下来,轻巧落地。   两个人汇合后,佛子在摩尼殿前的香海铜炉中供了一柱佛香。奉玄守住摩尼殿,佛子去殿中安置六位被他杀死的僧人的尸体,安置好后,依旧锁住殿门,与奉玄一路疾行离开。到天王殿之后,二人并不开门进殿,齐齐飞身翻过围墙,就这样出了智门寺。   智门寺外,大街之上空无一人。   整个宣德城似乎仍旧沉浸在天明之前的黑梦之中,仿佛天明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正常吗。雪气本来应该清清爽爽,此刻却混合着焦糊味和血腥味,透露出这座城镇的不正常。 第12章 启明2   性命不能被当成赌注   启明星已经出现在东南方,奉玄要往西走。他站在高楼的屋顶上,望向前面,想要分辨出通往灵风观的道路。   瓦上落了一层雪,月光照下来,屋顶似乎散发出皎皎微光。在月光与雪光之间,奉玄穿了一袭白袍,行动时肩上的光华流转而过,隐隐显出一只辟邪兽的影子。   奉玄的衣袍上不见一滴尸血,这与他的身手无关。他的身手很好,但是离开智门寺后,他没有出过手。佛子一直走在奉玄前面,出寺后第一次遇见游荡的狂尸时,他将奉玄遮在身后,对奉玄说:“你要去见你师姐,身上不应当有血。”   不应当有,可是也可以有。   奉玄对身侧的佛子说:“前面的路不好走。佛子友人,很抱歉,接下来你的衣服我可能要弄脏了。”   “儒门有一句话。”佛子说:“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奉玄看向佛子,“无憾吗?”   “朋友之间,唯有荣幸。”   朋友。哪有人见了对方不过三面,就要和对方做朋友呢。可是对奉玄而言,三面之缘,已足够与佛子作战场上交付后背的朋友。   奉玄曾在智门寺佛塔上粗略画下宣德城的地图,对宣德城的地形不算陌生。现在,只需要绕过前面的里坊,他和佛子就能回到三雪街,沿三雪街一路向西走,可以走到清化坊,灵风观就在清化坊中。   前面的里坊已经沦陷,坊门大开,坊内的阴影中传来啃咬咀嚼的声音。奉玄和佛子不可能安全绕开前面的里坊,因为奉玄看见坊侧的街道上躺了一地死人。躺成那样的不会是死人,是暂时休息的尸群。   奉玄和佛子下了楼,他们是走楼梯到的屋顶,回了室内,又顺着楼梯走了下去。高楼是一处富贵人家的宅邸,处在安业坊中,安业坊的前后两个坊门一直紧紧关着,坊中没有出现尸疫。   昨日,尸群不断试着进入安业坊,曾在坊外长久撞门,坊中居民推来沙土石板,一层一层加固了两个坊门,又派青壮年男人轮流守在贴着坊墙筑屋的人家的屋顶上查看情况,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白天。入夜后,坊中居民不敢出声,更不敢点灯,害怕会将附近的尸群吸引过来,再次激起它们的狂性。   一道竖着铁刺的里坊外墙不过一丈高,挡不住奉玄和佛子,两人踩住砖缝一下就翻进了黑漆漆的安业坊,将巡街值夜的人吓得转身就跑。奉玄解释了情况,巡街人主动带他们去安乐坊中有高楼的人家敲门,让他们登上了高楼。   奉玄和佛子查看完情况离开了富贵人家的府邸。离开前宅邸主人送了奉玄一柄灯笼,让他们有需要的时候照明用。灯笼做得精致,用羊角熬化后取薄薄一层胶质制成灯罩,缀着宫绦和珠子,点亮后想必十分好看。   巡街人看见他们两个走出来,问:“两位郎君要走吗?”   奉玄说:“这就走。”   “你们走了……会往回跑吗?”   “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   前面里坊的围墙上像安业坊的围墙上一般装了倒刺,难以行走。奉玄对佛子说:“佛子友人,如果你我惊动了街上的尸群,我们最好进入前面的里坊,从屋顶借路。”   佛子点了点头,“好。”   奉玄将灯笼柄插在佛子的行囊上,和佛子翻出了安业坊,两人轻飘飘落地,直起身子,对面躺在地上的尸群尚无反应。   一条在街上游荡的丧家狗看见人影,迟疑了片刻,即将要狂吠之际,奉玄点燃灯笼扔了过去。他本来想留着灯笼照明,现在却便宜了那条狗。   丧家狗被砸来的火光吓得狂吠两声后退着跑开,将近百人的尸群中有狂尸被惊醒,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火光和狗吠声暂时吸引了尸群的注意。佛子和奉玄持剑冲向前面的坊门,佛子开路,奉玄断后。佛子的剑术异常凌厉,格外适合杀人,挑、刺、劈、砍,手腕翻转之间,剑下已经清出一条血路。   不过片刻,佛子和奉玄闯进了一片漆黑的沦陷里坊,进入后立刻寻找开着的门,冲进一家三进的宅邸,穿过层层院落,到无路可走时,奉玄踹倒一只狂尸,顺势翻起,反踩门柱借力跃上了屋顶,瞬间将追在身后的尸群甩在了身下。佛子随后也跳到了房顶上。   前路不通,屋下得尸群一时无路可走。   奉玄和佛子像猫一般借着屋顶和围墙行走,离开了尸群。行走之间,忽然听到了一声细细的猫叫。   奉玄和佛子停下了步子,奉玄不确定地说:“是猫……?”   佛子说:“有些像。”   那叫声又传了过来,在黑暗里像是奶猫的叫声,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哭。不是猫,活着的……能是什么呢,真的活着吗。风吹过奉玄的发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灯笼被用来打了狗,奉玄和佛子只能借着天光照亮。里坊中没有丝毫火光,叫声出现得诡异,就在他们二人附近的屋子里。   奉玄说出了一个令自己头皮发麻的猜测:“是婴儿。”   他听过这样的叫声,在广宗郡外,他和隐微药师顺着这样的声音找到了一户人家。正给孩子哺乳的妇人被染了尸疫的丈夫咬死在床上,婴儿染了尸疫,也变得浑身青紫,他还没长出牙来,却学会了吃人,死死啃着母亲的身体,因为啃不出血发出了细细的哭声。   佛子问:“去找吗?”   “为什么?”   “你说是婴儿,我们应当救他。”   一个正常的婴儿,或许不该还有力气哭出来。奉玄问:“如果他染了尸疫呢。”   佛子冷淡地说:“杀他。”   奉玄依旧犹豫,“如果不是婴儿呢?”   “吾友,将一条性命视为赌注,只用于一场猜测,没有益处。如果你我可以救他,应当去救。如果他该死,就让他死。”   奉玄因为佛子的话下了决心,“好,如果我们能下去,就下去看看。”   那似是婴儿之物声音细小,哭得也断断续续,佛子和奉玄仔细辨别声音的来源,找到了一处院落。院落锁着门,血腥气很重。狂尸的血与活人的血的气味稍有不同,尸血带有酸苦气,院中的血腥气中混入了尸血的味道。   佛子跳下去,轻推屋门。   屋门锁着。   佛子和奉玄看向对方,知道门后一定有些古怪。奉玄敲了门,道:“屋中有人的话,开门吧,我们是活人。”   屋内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擦着地面向着门口靠近。   佛子握住了剑柄。   门后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气息微弱,“破门吧,我没力气。”   会说话。是活人。   奉玄踹开了屋门,借着天光,他看见一个女人趴在地上,身后拖出一条血痕。   “孩子……在床上。”   奉玄要去扶地上的女人,忽然发现她肋下插着一把匕首。他不敢乱动对方,跪在地上,轻轻扶起对方的上身。   “我活不久了,救孩子。”   佛子去床边寻找她的孩子。   奉玄问:“夫人,发生了什么事?”   他怀中的女人已经气若游丝,拼着一口气去抓奉玄的手,疼得双眉紧簇,喃喃重复道:“救孩子……”   “夫人放心,我们一定救他。”   “谢谢……”   奉玄察觉怀中的女人渐渐没了呼吸,握紧她的手唤了两声,“夫人、夫人。”   “我累了……家仆叛乱,我丈夫,死了。”女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回握了奉玄的手,虽然用了力气,却也只不过是动了动手指,“谢谢……”   她没了气息。奉玄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摸到她眼侧一片温热的眼泪,手指轻轻拂过,替她合上了双目。   她没了气息。奉玄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摸到她眼侧一片温热的眼泪,手指轻轻拂过,替她合上了双目。   性命不是赌注。不救不能救之人,能救之时,又何必犹豫。 第13章 启明3   我不入地狱   天色尚未大亮,一切都半笼在黑暗中,显得模模糊糊。   阴影中一灯独明。佛子提灯走在前面,手指如玉。灯笼只是一盏普通灯笼,糊着素白的灯纸。不算明亮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身影,映得他衣袍上的金星熠熠生辉。   佛子和奉玄熟悉这条路,三雪街。三雪街下有一条温热地脉,所以街上从来不生积雪,“三雪”的名字起得别有意趣:回风舞雪之间,月白胜雪、梅白如雪,因此谓之“三雪”。   三雪街早已不复雪白,旧血之上,杀生剑又为长街增添新血。新的断肢横在街中间,早已死去的尸骸没有积雪的遮掩,同样残忍地暴露着,地面潮湿,融化的雪水将血色晕开,将长街染成了一条血途。血水渗到土里,使得道边的梅花变了颜色,开成一片浅绯,远远看去像是一层红云。   梅花盛极转颓,万点飞红随风乱落,有如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红雪,落了行人一身。   隔着妖冶飞花,佛子走在奉玄前面,提灯照着前面的路。奉玄抱着一个不过三个月大的婴儿,佛子提的灯笼是婴儿家的灯笼,既然用了他家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奉玄和佛子顺着血途长街走出许久,飞花自落,飘在血水上。几具身上插着羽箭的狂尸尚未死透,形貌可怖如地狱饿鬼,听见脚步声,用手指在地上扣出一道道血痕,艰难地向二人爬过来。   一道路障截断前路,道旁梅树掩映的房顶上埋伏着弓箭手。   佛子听见弓弦绷紧的声音,止了步子,说:“我们是活人。”   这话说得无趣也有趣,无趣在这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实话,有趣在……此情此景中,他和奉玄似乎真的是从地狱走出来的活人,在血途飞花中显得无比诡异。   没有人答话。   佛子望向路障,一双冷眼似乎直直看到了路障后的人,“将我们困死在这里,没有好处。”   片刻之后,路障后有一个男人站了起来,语气凶恶,骂道:“城西六坊已经封坊,任何人不得入内!”   佛子问:“任何人吗?”   “任何人!”   “是你不想放人,还是你们有令不许放人?”   “就算是我不想放,那又怎么样!”   “你会后悔。”   “哈哈,小子,你算个什么东西,好大的口气。”   “我是你应当道歉的人。”   “小子,大爷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你和你的朋友另找地方避难去吧。再往前走,我让你们两个变刺猬。”   奉玄说:“我们从城南来,知道城内情况,你们不需要吗?”   “城南……你们从城南来的,不可能!”   佛子拿出一条三寸黄纸,道:“城南修善坊,智门寺。”   他手中拿的是智门寺的香火券。智门寺有制作香火券的习惯,木雕底板上刻了智门寺的琉璃佛塔,每逢香客上香,掌笔僧人就会用黄纸在雕版上拓印一张,写上日期赠送香客。佛子为智门寺上了今天的第一柱香,在摩尼殿中拓印了一张用作证明的香火券。   路障上的人一瞬间没了声音,暗自骂了一句“这他娘的是人是鬼”。   “来人,下梯!让他们两个人过来。”   佛子说:“三个人。”   “哪来的第三个!”   “在我友人怀中。”   “只有你们两个能进!”   “我能走到这里,就能进去。向你询问,只是客气罢了。”   路障上的人抬起了手,隐藏在房顶上的弓手瞄准了佛子和奉玄。   佛子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得厉害,“一个孩子,你容不下吗?”   奉玄打破了僵局,说:“我与友人能提灯走过来,你已知道我们是活人。尸群很快就会来,你现在放箭射杀活人,等一下可就没箭射杀尸群了。”   犹豫之后,对方放下手,喊了一声:“放行。”   路障后放出了一道软梯,佛子接过婴儿顺梯上到路障上,奉玄随后跟了上来。路障上有三个披甲的兵士,其中一个是刚才呵斥佛子和奉玄的人,应当是一位长官。佛子和奉玄下到路障之后,路障下的守卫随即逼近,瞬间将两把刀架在了他们的颈上。   站在路障上的长官回身对他们说:“解下配剑,士兵会送你们去永安坊寺子巷暂时安置。”   佛子看也不看脖子前的刀,似乎那把刀不存在,他说:“剑如性命,不可轻解。”   “你偏要为难我?”长官喝问道。他不知道,如果佛子有意为难他,他和敢向佛子动刀的人已经没命了,然而佛子不曾出剑。   奉玄说:“大人,我与友人没有恶意。我师姐就在军中,今日军队会去轩辕台点燃烽火。”   那长官突然问:“你叫什么?”   “奉玄。”   “原来是你,穿得不像修士。隐微药师只说她有一位师弟,你要是一个人来,我不会为难你。”   奉玄说:“没有友人相助,只我一人,恐怕回不来。”   或许是因为隐微药师的缘故,长官转了态度,不情愿地说:“我不知道你会和别人同行,二位,暂时得罪了。”随后只对奉玄说:“你师姐已经和军队出发,她留了话,要你不必担心,回来后先去休息。”说完转头看向守卫,“他们剑不必解了,叫马车来,送他们去寺子巷观察三个时辰。”   “是。”   “我奉公办事,不知道你们身上有没有异样,不能让人收刀。”   奉玄说:“不必。”   “去吧。”   守卫带奉玄和佛子上了马车,将他们带去了光华坊寺子巷。路上奉玄简单问清了城中的情况:宣德郡驻军的大部队驻扎在宣德城西北处,尸疫爆发前一夜,首领都尉到府衙赴宴,从此失踪。警钟敲响后,左副都尉紧急集合驻军,派人联系府衙,发现府衙已经烧成灰烬,于是带了十人前去查看情况,不幸遇到尸潮,十一人无一生还。奉玄的师姐隐微药师孤身一人从城心杀到西北,联络上了驻军。左副都尉身死,右副都尉不愿出兵,扣押了隐微药师,僵持之中,昭武校尉李道训捆了长官右副都尉,排除异议强行出了兵。   军队出兵太晚,出兵时城心尸潮已经扩散到了城北。宣德城西地势较高,易守难攻,于是李道训和隐微药师带兵赶往城西,守住城西五坊,一日苦战后,收复了城西的光华坊,随后设立路障封住六坊,派士兵在路障后轮流值守,击退了几次千人尸潮。   城北光华坊经过一场尸疫后,已经没有多少活人,李道训派军队将大部分伤民和逃难的人暂时迁移到光华坊中,又将其中的寺子巷设为尸疫观察巷,令军人驻守在巷口,巷中一旦出现尸疫,军人会就地杀死染疫之人,将危险封闭在寺子巷中。   天色已经大亮,奉玄和佛子被安全送到了光华坊寺子巷。在巷中帮人看病的女郎中为奉玄怀里的婴儿找到了一个愿意收养他的妇人,替军队向他们仔细询问了城南的情况。   女郎中见驻军忘了给奉玄和佛子分口粮,特意去找驻军,给奉玄和佛子送来水桶和一个麦饼。奉玄和佛子排队打了井水,清洗之后分食了麦饼,在巷中一户无主宅邸里休息过三个时辰,被点名放了出来,于是一起回了灵风观。   在奉玄和佛子休息时,隐微药师和军队点燃了城西轩辕台上的烽火。   封闭的六坊中,一切似乎已经恢复正常。往灵风观走的路上,光华坊焚烧起了尸体,冒出一阵阵青烟,烟气随风直上,飘摇入云,仿佛一条升天之路。西边轩辕台的烽烟也燃着,滚滚烟尘向四面八方发出求援的信号。   回雪天本来应该过去了,然而或许是由于起了太多烟尘,天色又变得阴沉起来。冷风吹起,似乎要把冷意吹进人的骨头里,逼得人不得不低下头。到处都灰蒙蒙的,只有远处鸟发山的山巅显出一层微亮的白色。   宣德之乱似乎已经出现转机,变乱平定之后……   奉玄问佛子:“佛子友人,离开宣德之后,你要去哪里?”   “奉玄,”佛子忽然叫了奉玄一声,说:“我出生在岐山佛门,佛子是我的小名。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第五岐。”   第五岐。佛子随身带着过所,离开寺子巷之前,士兵按照过所上登记的名字点名,奉玄听见士兵叫佛子“扬焰”,原来那是假名字。扬焰……原来是佛语中水、沫、泡、焰四幻之一的扬焰,《楞伽经》曰:一鹿渴水,见扬焰浮动,以为是水,迷乱驱驰,不知非水。   奉玄又怎么知道佛子到底是谁。佛子说自己叫第五岐,其实奉玄并不在乎,他只当佛子是佛子。奉玄说:“我应当叫你五岐兄。”   奉玄并非不知道第五是一个复姓,佛子大概只单名一个岐字。五岐,他只是很想那么叫罢了。对着旧姓,思念故人。从前奉玄住在太极宫中时,遇到过姓第五的人,那时他的母亲监管国政,阿翁不大过问政事,需要写诏书时,只告诉五琼娘子大意,让五琼娘子和母亲草拟圣旨。   五琼娘子复姓第五,本名第五琼,是宫中的内相。宫中有一位掌事名叫琼娘,为了区别琼娘掌事与第五琼内相,阿翁向来称呼第五内相为“五琼”。   佛子说:“吾友想如何叫,就如何叫。”   “我叫奉玄,只是叫奉玄,没有别的名字。”奉玄说。他不想记得自己本来叫什么,他的母亲对他说“忘了罢”,不只忘了名字,也要忘了母亲,忘掉阿翁、五琼娘子、舅舅……   短短一个名字,他忘记了,仿佛他从来没有过那个名字。   雪不知为何又下了起来,雪粒细碎微小,随着风擦过脸上,微微有些疼。   奉玄对佛子说:“名字皆有来历,五岐兄‘佛子’的小名有什么来历吗?”   佛子解释道:“这是我的母亲为我取的,取自‘一切众生,皆为佛子’这句善语。”   奉玄粗略修习过佛门学说。他曾经听师父与法相上师论阐提成佛之道,法相上师说,这世间并非人人皆能成佛:身负无性阐提命格的人天生没有成佛之机,大恶之人不得菩萨度脱没有成佛之机,自愿度脱众生的菩萨放弃了成佛之机。   因此,奉玄问:“佛子友人,不知与你结缘的是佛门哪一宗派?”   或许是佛心宗,主张见性成佛、人人成佛。   没想到佛子回答说:“法相宗。我修的是阐提剑术。”   隔着冷风小雪,奉玄直直看向佛子,灵心一点之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佛子的剑术格外适合杀人。   身皈三官府,命离九幽地,奉玄修道是为了超出污浊世间,然而这世间偏偏有人自愿去下泥犁地狱——佛门武道三十宗,唯有阐提剑术举世无双,但是这世间敢修阐提剑术的人不过三人,一剑斩断佛果,杀孽由我负下、无间由我前去,阐提剑术的剑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愿扫平人间,沦落地狱,世世代代,永不超生。   作者有话说:   文里写到宗教更偏向宗教信仰,故事发生在一个现实世界,没有神仙,人要自救。   对佛子影响最大的是佛门法相宗,故事设定里的法相宗是不主张人人都能成佛的,所以佛子对剑道的选择是一种在面对命运时主动做出的舍弃。佛子的母亲为他取名“佛子”,这个名字带着美好的祝愿,但是也只是一个祝愿。   “扬焰”指旷野中飞动的风尘,“于日光下视之,如见水,如见野马,如见男女相,皆系不牢非真之物相”。 第14章 表里1   “奉玄,伸手。”   灵风观后有一方温泉,奉玄沐浴过后,换了一身深色道袍,手捻流珠静心熏了一遍安寿香。堂庭山道门的随身熏香有十多种,皆不含元寸,天气转暖后常用清随香。宣德二月天气尚寒,奉玄觉得清随香过于幽冷,只爇了一丸香气温和的安寿香。安寿香以龙脑香为香髓,用炼蜜混合乳香、沉香、檀香制成,沉檀木香沉稳,乳香微带甜气,皆被一点龙脑统摄,悠长冷韵之中,不失平和气象。   熏过香后,奉玄去三清殿上了三炷香。天色有些黑,他出殿时瞥见了一个孩子的身影,那孩子也看见了他,箭似的冲过来,直撞得奉玄后退了几步。奉玄还没站稳,那孩子已经死死咬住了他的手。   奉玄认识这个孩子,他射了他的母亲一箭,把他母亲的头塞到了他的怀里。   “吾友,傻了吗!”佛子看见有身影冲过来咬住奉玄时,心脏为之一紧,看清咬住奉玄的是一个活人后,一个手刀劈晕了咬住奉玄的孩子。那孩子心里不知道藏了多深的恨意,晕过去后却依旧不肯松口,佛子小心掰出奉玄的手,奉玄的手侧被咬得血肉模糊。   “我……”奉玄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那个孩子活了下来,是好事,可是他没了母亲。奉玄不怪他咬自己,他知道与母亲生别时的裂心之痛,生别已经如此,死别更当如何……   寿安皇太女薨逝那一年,大许举国哀悼,丧钟传来后,奉玄依平民之礼朝着长安叩首,服了一个月的丧,除此之外,再没有行别的礼。堂庭山下一别,他与太女殿下恩断义绝,他没有按子女之礼为太女守孝的权利。哀伤和长恨无可表达,只在他心里拢成一团,那一团情绪似乎是什么多出来的东西,他想要丢弃,却又由于太过沉重,反而让他无法触碰。   有人抱走了晕倒的孩子。   佛子把奉玄拉到井前,说:“奉玄,伸手。”   奉玄伸手洗了伤口,佛子找道童要来细细的止血纱带,帮他包扎了伤口。   佛子不问其他的事情,只问奉玄的伤势:“不疼吗?”   奉玄说:“疼。”   “看来没傻。”   奉玄愣了片刻,问:“佛子友人在和我开玩笑么?”   佛子说:“未尝不可。”   “原来佛子友人会开玩笑。”奉玄笑了笑。   “道友,善信,”灵风观一位修士叫了两人一声,“观主和隐微药师回来了!”   奉玄听说隐微药师回来,顾不上手疼,立刻跑去见师姐,顺带见了灵风观观主。奉玄和佛子回灵风观时,观主没在道观中,道观里的修士和人们在空地里架了两口大锅,正在煮粥。昨天清化坊在宣德城敲响警钟之后,看形势不大对劲,打开坊门接收了不少逃命的人,坊民热心,或将无家可归的人收留到自己家中,或帮助他们在巷子里搭了暂时容身的帐篷,灵风观开了自己的粮仓向全坊施粥。观主身负武功,今天和军队一起去了轩辕台。   “师姐!”奉玄看见隐微药师的身影叫了一声。   天色已经转黑,隐微药师的身影在暮色中不甚分明,“奉玄!”   奉玄无比熟悉隐微药师的这一声“奉玄”,“师姐,你回来了!”   隐微药师止住步子,隔着阴影看向奉玄,一双丹凤眼中的冷淡疏离在看见跑过来的奉玄时就已经消散,她说:“我回来了,路上我就听说你回来了。”   平时师姐一定会拉住自己仔细确认自己没有受伤——奉玄察觉不对,伸手前探,隐微药师没有动作,灵风观观主却往前走了一步,对奉玄说:“小友啊,我也在呐。”   奉玄被灵风观观主挡住了动作,“观主辛苦。”   “不敢说辛苦。”   “我师姐受伤了。”奉玄笃定地说。隐微药师半隐在阴影中,一头青丝用长簪绾起,高束着发髻。飘带垂下,隐微药师的发髻毫不散乱,看不出一丝狼狈,她身上似乎也毫无异样——然而奉玄看得出来,师姐披着的道袍不是她的衣物,袍子为她遮住了寒气,也遮住了她肩上的血痕。   灵风观观主叹了一声。   “师姐……”   隐微药师说:“不是什么大伤,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旗杆,伤口已经包扎过了。奉玄的手怎么了?”   隐微药师不再回避奉玄,奉玄看清了师姐的神色:隐微药师脸色惨白,嘴唇几乎没了血色。奉玄小心翼翼扶住隐微药师,“我的手一点事都没有,师姐不要说我了,你的伤怎么样?”   隐微药师安慰奉玄道:“奉玄不要紧张,我是药师,伤又在我自己身上,我说自己不会有事,就一定不会有事,只是需要修养一段时间罢了。我们奉玄从小就不爱哭,受了伤也不叫疼,你受伤才叫我害怕呢。”   灵风观观主袖着手,问:“奉玄小友的伤是怎么回事?”   奉玄说:“被一个孩子咬了一口。我惹了他,自己也有错。”   “忙乱之中难免有冲突,那孩子好大的气性。”灵风观观主对隐微药师说:“药师和师弟为宣德费心费力,药师受了那样的伤,我实在觉得愧疚。烽火已经点燃,城中暂时无事,药师和师弟这两天就在道观中好好休息,切莫让我更愧疚了。”   灵风观观主为奉玄引路,将隐微药师送回了静室,去静室的路上,隐微药师向奉玄询问了他在城南的经历,奉玄说了城南的情况,告诉师姐和灵风观观主自己是和友人一起回来的,友人就是前夜背双剑的那个少年人,名叫佛子。奉玄隐去了“第五岐”这个名字,佛子有意不提起这个名字,于是他也不想多说。   隐微药师失血过多,进屋之后自去休息。奉玄关住屋门退出来,追上了灵风观观主。不过短短一日,灵风观观主疲惫了许多,神色中不复淡然。   奉玄问:“敢问观主,我师姐为什么会受伤?”他知道隐微药师不愿意说这件事,直接问了灵风观观主。   灵风观观主并不隐瞒,向奉玄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宣德驻军首领失踪了,驻军中的昭武校尉名叫李道训,为了守住宣德,昨日杀死右副都尉强行出了兵,将军队大部调到城西,守住了城西六坊。今日,李校尉带了一小队人马,与我们在天亮之前去了轩辕台,希望点燃烽火求援。驻守轩辕台的军队得知我们没有军令,一口咬定李校尉趁乱谋逆,不肯点燃烽火。不得已之下,我们与轩辕台守军起了冲突。对着活人,我们不愿痛下杀手,隐微药师一时不防备,被一个士兵扎穿了右肩。”   扎穿了右肩。奉玄听见这几个字时疼得眉头一跳,面色难看。   观主安慰奉玄道:“烽火已经点燃,药师不必再去冒险,可以安心养伤。小友不必过度担心,与友人好好休息,我们在观中静待援军即可。”   奉玄几乎无话可说,只礼貌地回了一句:“多谢观主。”   然而灵风观观主的嘴似乎有种别样的神通,他说什么,什么就不会发生——宣德城中敲响尸疫警钟时,观主说不是大事,不料这场尸疫让大半个宣德城失守了;轩辕台烽火点燃后,观主说静待援军,五天之后,援军依旧没有来。   隐微药师受了伤,只能静静养伤。奉玄与佛子每日跟随派出的军队前往其他里坊寻找米粮、药草和尚且活着的人。回雪天结束后,天气开始转暖,没能及时火化的尸体逐渐腐烂变臭,尸血和积液随着融化的雪水下渗,狂尸又大肆出现在街道上。奉玄和佛子回到城西的第三天,光华坊中出现了痢疾,一天之内,坊中死去三十七人。   滚滚烽火和焚烧尸体的青烟一直笼罩在宣德城上方,如同一片无法化解的阴霾。宣德城的四个城门被成千上万的狂尸围住。驻军中出现过尸疫,剩下的士兵只够守住六个里坊。   如果幽州的援军再不来,幸存的人只会渐渐被困死在城中。   第六天,昭武校尉李道训决定拼死一试,送信使出城,前往北方的卢州,向镇守卢州的韦将军求援。   韦将军是如今朝中最后一位女将军,也是朝中为数不多可以立刻调兵的将军。   隆正年间,寿安皇太女监国,朝廷多次启用女官,隆正八年,奉玄的父亲太叔谦大将军战死,姨母太叔仁接替哥哥驻守陇西,受封从二品镇国将军,开女将先河。韦德音韦将军是朝中第五位受封的女将。   太女离世后,淮王被立为太子,陛下退居深宫,不再问政。太子监国,多次罢黜女官女将,又频繁换军队将领,使得军队将领极难自行调兵、决策事务。然而韦将军在乾佑初年平定室韦之乱时立下战功,一时无法罢黜,驻边多年间,又多次防止尸疫南下,使得朝廷不敢轻易撤换。   宣德郡北连卢州,城中尚有十二万人。幽州镇军一直不来,为了十二万人的性命,宣德郡必须尽力一试,向韦将军求救。 第15章 表里2   我很贵,你不配   奉玄的剑术很好,佛子的剑术也很好,两人的剑术堪称万里挑一。昭武校尉李道训写了求援信函,奉玄和佛子决定出城前往卢州,前去送信。   官府禁止民间私宰耕牛。李道训无视禁令,命屠夫宰了两头黄牛,烹牛饮酒,为护送信使出城的战士壮行。天亮之后,军队拉走了灵风观的铜钟。辰正之时,军中吹奏鼓角,军队昨日收复了距西城门只有一个里坊的教业坊,坊内的士兵听见鼓角声开始敲钟,西城门附近的尸群被钟声吸引,骚动不已,千人尸潮向着教业坊涌去。   奉玄和佛子一人携带一封求援信,离开清化坊,经过道政坊,出了军队驻守区。二月是幽州的回雪月,隐微药师说宣德今日或许会降下二月最后的一场雪,天色有些阴暗。狂尸在街上游荡,街道上的大片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褐色,发出腐烂腥臭的气味。奉玄背着弓箭,和佛子尽量从屋顶上行走,对于尸群能避则避,在钟声中向着西城门一路疾行。   远处的钟声渐渐微弱下来,风里带上了烧焦的木头的气味。教业坊中敲钟的三十二位士兵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尸群被钟声吸引过去后,早已埋伏好的士兵会点燃能够烧塌整个教业坊的大火,与进入坊中的尸群同归于尽,防止尸潮失控后继续东进。   奉玄站在坊墙上,看到了远处的吞天火光。轩辕台依旧冒着滚滚狼烟,烟柱寂寞,独上九天,一直得不到远处的回应。他拉弓射死一只狂尸——为了减轻负担快速出城,他只带了二十四支羽箭,羽箭已经用完,他和佛子也走到了西城门偏南处通远坊的尽头。   只要能冲过坊西与城墙之间的大道,他们就可以上城,然后翻出城墙,离开宣德郡。   奉玄抬头看向宣德郡的城墙,城墙太高,他和佛子必须从城门附近的上城阶道上去。城墙上驻守的士兵染了尸疫,在城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步伐诡异。   三十二位义士,十二万人的性命。没有了箭,弓也不必再用,奉玄摘下箭筒,握住刻意剑,问佛子:“佛子友人,准备好了吗?”   奉玄最后射出的一箭是一支鸣镝,狂尸在听见声音后渐渐聚拢。   佛子说:“走吧。”   两个人避开聚集的尸群,从墙上跳了下去,对上了上百只狂尸。   “小心。”佛子举起杀生剑,话声落下时,手中的剑也挥了出去。剑起血落,两人且杀且避,向上城阶道附近逼近。   一只十二三岁的狂尸向佛子背后冲来,佛子来不及提剑转身,对方身形矮小,他也不能低身躲过,奉玄瞥见那只狂尸的身影,顾不上自己身前,想也不想立刻出腿,一脚踢在对方的脖子上,将对方狠狠踢了出去,佛子护住前方,一剑劈下奉玄身前狂尸的脑袋,转剑侧杀时,用剑柄顶开前面倒下的无头尸体,避开了喷溅而出的尸血。   上城阶道上只有十几只狂尸,两人沿着石阶向上狂奔。一只狂尸伸手掐向奉玄,奉玄侧身避过后立刻抬腿从对方身后上踢,踹在对方背上将他踹倒在地,随即出剑前刺,使出一招四林游刃,砍下两颗面目狰狞的头颅。   明明灭灭的火屑被风吹来,天色更加沉重。冷灰色的石阶上,猩红的血潺潺向下流淌,残肢断头不断顺着石阶滚落。佛子已经杀到了城门上,身后追来无数狂尸,奉玄踹出几具尸体,腾身翻起,立刻向上跑去,滚下的尸体暂时阻碍了上城的尸群的行动。城门上的不少狂尸都身穿甲胄,一时难以杀死,奉玄上到城门上,向佛子喊了一声“去门楼”,道路被尸群阻碍,他一步一杀艰难走向城楼,开出了一条血路。   佛子转到奉玄身后,为二人断后,一只冲过来的狂尸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反手扣住对方,顶肘压住对方的肩,同时一脚踹上对方的脚踝,单手施力用巧力将对方甩了出去。狂尸被扔进尸群里,暂时挡住了一部分尸群,佛子立即将剑横在身前,双手握剑,剑光闪过,砍落几双带血的手,杀生再次见血,此次落地的不再是狂尸的手,而是三只狂尸的头颅。   奉玄一步一步杀到门楼之中,踢起一把扔在地上的长戟绊倒几只狂尸,长剑挑灯将灯油淋在剑上,指间抛出火折,瞬间点燃了剑身,剑上的火光照亮了门楼中的景象,刻意剑剑尖前探,所向之处,必定带起一片血气。二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配合杀上二楼,奉玄踹开门扇,二人从门楼中转到楼外的眺望台上,奉玄立刻翻身上了楼顶,佛子随后跟上,追逐的尸群片刻之间被他们甩在了楼下。   冷风吹面,有如刀割。奉玄与佛子上到门楼殿顶上,尸群追不上来,二人暂时安全,不必再忙于逃命,奉玄终于敢于大口呼吸,靠住房脊喘息起来。   宣德门楼上覆着黑陶瓦,以绿琉璃瓦剪边,颜色庄严肃穆。殿顶之上,张口怒目的碧琉璃望兽立在屋殿正脊两端,身形巨大,几乎与奉玄等高,獠牙外翻,气势逼人。   奉玄站了起来,他和佛子的脸上溅到了尸血,手上也满是血水。前几日宣德的天气连日晴好,积雪已经融化,房顶上没有积雪,二人暂时无法洗去手上的血水,   宣德城内的钟声快要停了,教业坊的烟灰被风吹散,雾霾笼住了大半个宣德城。奉玄向城中望去,教业坊依旧燃着大火,成为城中最亮的地方。远处天色低沉,黑云自北而来,覆压在宣德郡上空,宣德城内又有一团低沉的死灰之气,一城似乎已被两重罗网笼罩,无法得到喘息的机会。   佛子的脸上溅上了血,不同于奉玄初见他时遮住他的半边面目的血迹,尸血主要溅在了佛子右侧的脖子上,染红了他雪白的中衣衣领和右下颌。佛子生得俊俏,脸上没有血迹时好看,此刻带着血迹更好看——他的眼神很冷,冷冽的眼神使得他脸上的血迹带着一种冶艳的杀意,为他冷漠的神色增添了三分生动。   佛子对奉玄说:“风很冷,我们得尽快离开屋顶。”   奉玄点了点头,不顾手上的血腥拿出短笛,“我向城中报了信,我们就可以离开。”他吹了一曲《城西》。木叶下空山,长路漫漫,何人故城西去,西去应长安。   曲尽之时,宣德城内忽然响起铜钟“当——”“当——”之声,教业坊的大火之中,有人耗尽生命敲响了铜钟,最后的钟声声震百里,金声回荡天际,似乎直破沉沉云端,上达佛前。一声,又一声,逼得压城黑云落下雪来。   三十二位义士,十二万城民。奉玄的手上沾着血,他不想等待雪花落下洗净手上的血腥再行动,那会耗费他们的时间,耗费十几万人的时间。他和佛子拿出行囊中的长绳,绑好行囊后先将行囊扔到了瓮城中,随后将长绳绑在一个碧琉璃望兽上,准备出城。   “有人来了。”奉玄忽然对佛子说。   城外,几个黑点沿着城西的鸟发山向城门奔了过来,身影在枯林中时隐时现。奉玄听见了马蹄踏过山石的哒哒声。   佛子说:“应该是山匪。来得好,我们有马了。”   佛子先下城,他放开一些绳子,倒退到屋檐附近,和奉玄对视一眼后,踩了一脚屋檐借力飞出屋顶,斜着向外城墙那一面坠落。他紧紧抓着绳子,落到外城墙一侧后尽力踩住城墙上凹凸不平的墙砖,不断放绳,顺着城墙下到了城下的瓮城中。奉玄依法下到了瓮城中。   宣德郡的瓮城是为了保护西城门而在城门外设下的一道月牙形城墙,瓮城城墙与主城墙相连,城中没有上城阶道。西城门已经关死,尸群到不了瓮城中,城内只躺着几具摔碎后腐烂了的尸体。奉玄拿起了行囊,行囊中装着他和佛子的衣服、一壶清水以及几个麦饼。   他们两个打开了瓮城巨大的城门。走出这道城门,他们就真正离开了宣德城。   城外已经落了一层雪。在城外等待等玄和佛子的,除了风雪,还有一群山匪。   一个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的男人独自站在大门前,双手搭在身前立着一把巨刀上,他长得不差,剑眉凌厉,眼神不善,盯着走出来的奉玄和佛子,吹了吹自己的头发,笑着说:“爷爷我正纳闷,怎么宣德今天一直敲钟,原来是城里出了两个贼。”   他看向自己的同伙,“兄弟们,今天咱们就替天行道,捉了这两个贼,替宣德郡的人审问审问。”   墙下的山匪们发出一阵哄笑。   佛子拔出了杀生剑,冷淡地对他说:“人要为自己说出的话付出代价,你要用命偿还你的口业。”   “哈哈,小子,你是谁!”那男人说着话,面色忽然阴沉下来,“你说话有趣,现在就跪下,给爷爷磕两个头,爷爷等会儿替你留下舌头。”   佛子的语调依旧无波无澜,“你想知道我是谁,那我送你去佛前问问我是谁。”   “第五岐,背两把鎏金剑的第五岐,”没想到对方直接报出了“第五岐”这个名字,“冤家路窄呀。你能从我兄弟手里溜走,不能从我手里溜走。你杀了妫川段振德,妫州暗市有人出一百两黄金悬赏你的头。你的头,我要定了!”   你杀了妫川段振德,妫州暗市有人出一百两黄金悬赏你的头……奉玄忽然想起初遇佛子时佛子被山匪围攻的景象,那时他已经被这群山匪缠上了。奉玄和与佛子再相遇时,佛子说自己离开灵风观是因为“不想添麻烦”,原来这不是一句客套话,而是一句真心实意的话。   然而佛子说:“段振德不是我杀的。”   “哈,是不是你杀的和我无关,我要你的头!”   “我的头很贵重,只怕你拿不起。”   “爷爷力气大,提得起重刀,也拿得起你的头。你们两个记好了,爷爷是前妫州守捉使谢云翱。爷爷不爱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毕竟,知道爷爷是谁的,除了爷爷的兄弟,就只有……”谢云翱握住身前的巨刀,“死、人!”   就在他说话时,一直在城墙下看热闹的山匪也拿起了武器,向奉玄围了过来。 第16章 表里3   doublekill   雪一直在下,手中的剑柄被风吹冷,雪花擦过睫毛,让奉玄眯了眯眼睛。   八个山匪一眨不眨地盯着奉玄,如同一群豹子守着一个志在必得的猎物。谢云翱冷笑了一声,道:“捉活的。”说完向佛子迈了一步,提起了巨驭艳微刀——他要佛子的项上人头,在那之前,他要踩住他眼前这两个少年人的头颅,他要他们跪在地上!   佛子和奉玄冷漠的神情激起了谢云翱嗜血的好胜心和杀心,比起直接杀了他们,摧折他们的傲骨,更让谢云翱觉得痛快。只有强者才有玩弄不肯低头的敌人的资格,被逼入绝境的敌人拼尽全力反抗,却一次又一次失败,一寸一寸慢慢被人碾碎傲骨,最终明白什么是自不量力,在绝望中残酷地被掌控一切的强者收回性命——这是多么美妙而令人激动的事情。   奉玄被围困,握剑向门后退了几步,为首的山匪狞笑着骂了一声,率先举刀冲了上来,他冲在最前面,扛刀前劈直劈向奉玄的面门,奉玄的刻意剑一直没有拔出,他的动作极快,在对方冲来时撤步横过身子,单膝跪地的同时挥出了手中的剑,刻意剑直击对方的膝盖,一挥之间打得对方飞扑了出去。   第一个冲来的山匪已经倒地,奉玄立刻起身,双手握住剑身挡住第二人劈来的刀锋,顺势回身借力猛地踢出左腿,一脚踢在对方的头上,将对方踹翻在地。身后同时有几个山匪围了过来,奉玄不想随意杀死活人,不愿意拔剑见血,此刻也没有时机拔剑,连连格挡之间被攻势冲击得不断后退,在一次刀光再次挥来之时,他依旧横剑挡住刀身,却忽然收手侧剑,将横挡在身前的剑竖握在手中,以剑为棍朝着对方的额头击去,一击之下对方后退躲避,被身后的同伙劈中了左侧的肩膀。   奉玄侧身躲过从右侧砍来的一刀,趁正面攻击的山匪受伤来不及出击时矮身向前扫腿,扫倒了左侧的一个山匪,突出重围之后单攻右侧紧追着自己不放的山匪,对方出招时一个大意,奉玄已经出腿踹中他的肩膀,对方被踹得踉跄后退,后背抵住了城墙,奉玄立刻用剑抵住了他的脖颈。   奉玄的刻意剑一直没有出鞘,对方死死握住剑身,身后又有山匪袭来,奉玄松手放开刻意,就地一滚避开了刀刃,站起来时拔出了绑在大腿革带上的两把短刀——短刀是雪岩药师送给奉玄的,名叫“兼忘”,隐微药师坚持要奉玄带上防身。站起身时,奉玄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佛子和谢云翱,忽然不顾一切冲了过去——   谢云翱的巨刀马上就要落在佛子的头上,奉玄挡在佛子身前,紧握兼忘双刀架住了谢云翱的那把巨刀。谢云翱的力气极大,他的刀也极沉,奉玄双手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为了扛住谢云翱那重重劈来的一刀,额上青筋暴起,硬生生阻住了巨刀下落的势头。巨刀的刀锋吹毛立断、锋利无比,一道风划过奉玄的发带,发带随即断成了两截,奉玄一头乌黑的长发瞬间散了下来,如同缎子一般垂在脸侧。   佛子撤剑挥向追来的山匪,与奉玄交换了交手的对象。   谢云翱嗤笑了一声,“散着头发倒是适合你,像个姑娘。”说着一脚踹向奉玄。谢云翱将一把巨刀舞得灵活无比,不同于奉玄,他是行伍出身,不知杀过多少活人,下手快而且狠,招招不留活路,奉玄来不及反应,被谢云翱踹倒在雪地里。刀风又一次劈面而来,奉玄侧身一滚避开锋刃,不顾疼痛一跃而起,起身之后立刻袭向谢云翱。   谢云翱的刀和佛子的剑都不适合近身作战,然而对上一把速度极快的巨刀,剑的胜算立刻被削去一半。奉玄仗着手中拿的是短刀,不要命一般刺向谢云翱的脖颈,谢云翱手提重刀被刀势带得来不及防备,脖子上被奉玄划出细细一道血印。   谢云翱被奉玄逼得后退一步,站定后抹了一把脖子上的伤痕,看见血色,眼中杀意暴涨,高喝一声:“骑马,叫南门的人来!”再次提刀前劈。他的刀术狡猾,对着奉玄忽然改劈为刺,刺向奉玄的脖子压住他的起势,趁奉玄躲开刀锋时扫向他的下盘。为了避开巨刀,奉玄只得顺着刀风扫去的方向抬腿,半跪在地上劈出腿去,一时无法站起,谢云翱随即飞来一脚踹中他的心口,将奉玄踹得再次倒在雪地里,吐出一口血来。   谢云翱一脚踩住奉玄的头,奉玄抬手便刺,谢云翱收脚后退,奉玄还没有站起身,谢云翱已经使出迎面大劈径直劈向奉玄,奉玄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瞬间起身抬刀挡住了谢云翱的攻势——他身上的疼痛没能让他变得无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三十二位义士,十二万人的性命,他不能死,挡他的路的人都、得、死!谢云翱下了狠手劈下一刀,然而这一刀没能伤到奉玄,只是压得奉玄跪在了地上,扫过的刀风让奉玄的脸颊上多了一条极细的血痕,奉玄忽然撤手,谢云翱来不及收刀,顺着刀势向前迈了一步。   巨刀沉重,谢云翱使刀时间略久,自己也有些吃不住那刀的重量,攻势有所缓和,被刀势带得向前迈步后,他一脚踢上落地的巨刀,借力将巨刀向着身侧的奉玄砍去。奉玄刺中了谢云翱的左肩,立刻向后闪出几步,谢云翱吃痛,忽然爆发出一阵强力,向着奉玄连砍三刀,刀势狠辣,让奉玄无法招架,躲避之间奉玄的动作牵动了心口的伤势,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谢云翱抓住机会劈向奉玄,奉玄被逼迫得滚倒在地,抬手将一把短刀用作匕首甩向谢云翱。   “刀来!”谢云翱避开飞来的短刀,将巨刀顺势插在雪地上,接过一把山匪用的大刀,向着奉玄杀了过来,佛子出剑挡在了奉玄身前。就在奉玄与谢云翱交手之时,佛子手中的杀生剑已经取去了四条人命,一个山匪拽了马匹跑去找南城门附近的同伙,剩下的三个山匪对他纠缠不休,却难以取他性命。   “杀了他们!”佛子对奉玄说,“不杀他们,他们决不罢休!”   奉玄拿到了自己的刻意剑,剑上抓着一只断了的手。佛子不希望别人动奉玄的剑,在抢到刻意剑的山匪要拔出宝剑时,一招砍下了山匪的手。奉玄拔出了剑,他不会再手下留情,这些阻拦他和佛子的人都该死。   谢云翱的刀法极其厉害,奉玄和佛子不是他的对手。但是对上剩下的山匪,奉玄一个人已经足够。风吹乱了奉玄的长发,他以双手握住了刻意剑,剑影落下时,温热的血喷了出来,将空中的飞雪也染成了红色——奉玄下了死手,转瞬间就杀死了一个山匪,他皱了一下眉,从对方的心间抽出了刻意剑。   一地血红。   “还要死吗?”他抬眼看向剩下的两个山匪,风雪之中,他的头发被风吹起,露出一双杀意决绝的眼睛,那两个山匪被他的眼神震慑,吓得退了一步。   一个山匪大喊一声,硬着头皮举刀冲了上来,奉玄提剑格挡,抬手上挑,一剑削下了他的头。   奉玄歪了一下头,睥睨最后一个山匪,冷声问:“你呢?”   那山匪转身就跑,奉玄踢起地上的一把刀向他扔过去,将他刺倒在了雪地里,雪被染成了红色。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去城南叫人的山匪跑了回来。奉玄顾不上还没来的山匪,转身向着佛子看过去。   谢云翱换了一把山匪用的大刀,刀不算沉,在他的连劈之下发出清啸,佛子被劈得连连后退,暂时无力反击,然而他的身形极轻,每次都避开了谢云翱的刀锋。谢云翱连劈不中,气息渐渐不稳。   奉玄忽然知道了为什么谢云翱要一直连劈佛子——谢云翱逼着佛子后退,他马上就要拿到他那把插在雪地里的巨刀了!谢云翱忽然变劈为砍,刀风划过佛子的脸,佛子因刀劈被迫向后弯身,因砍势立刻换招提剑格挡,就在此时,谢云翱松了手,一脚踹向佛子的头顶。   佛子被谢云翱踢中肩膀滚了出去,谢云翱弃了山匪的大刀,抓住了自己原来的巨刀,重重踢向刀侧,将刀挥了起来,再一次将佛子置于了自己的刀下!   奉玄冲了过来,翻身一滚,横起刻意剑挡住了下落的巨刀,刀剑相交之时爆出一道火花,沉重的刀势让奉玄的喉间涌上一阵血腥气,瞬间吐出了一口血。   谢云翱也吐出了一口血,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奉玄,又看向佛子。胸口传来凉意,随后剧痛如潮水一般涌来,片刻之间,他再也无力握住巨刀,跪在了地上。   杀生剑捅穿了他的心脏。   “你……不躲。”他死死看着佛子,说话时止不住咳了两声,口鼻中流出鲜血。   佛子单手擦去嘴角的血迹,拔出了剑,“不躲。”   “哈哈哈哈哈……”谢云翱忽然疯了一般大笑起来,眼中满是毒恨和狂傲,血沫不断从他的嘴里涌出,“你……只能靠赌,才能……赢我!”   “性命不是赌注。”佛子对他说:“吾友在此,吾不会死,这是必然。”   “哈哈哈哈……”谢云翱最后笑了两声,眼神逐渐涣散,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化开之后好像是泪水一般,“没人能……赢我。”   谢云翱不信,他会输。两个人杀他一个人,他不算输。不算……   “二当家!!”从城南叫了同伙来的山匪回了西城门附近,远处深山翻雪,近处古木连空,瓮城前的打斗声已经停止,只有寒鸦在一片寂静中叫了一声。雪地里红红白白,他的兄弟死的死、伤的伤,他口中的二当家跪在雪地里,死不瞑目。二当家今天下山,本来只是因为听到了钟声,想要查看宣德城内的情况,没想到这一下山就回不去了。   “吾友,拖住他们。”佛子对奉玄说,“我去抢马。”   “好。”奉玄一人持剑,挡住了十几个山匪。   作者有话说:   谢云翱:你们二打一!   佛子:你们九打二。 第17章 夜奔1   你的犹豫已经令我心满意足   风吹雪散,天地之间弥漫着的雾气被血染成了淡红色,奉玄以一当十拖住山匪,旋踵之间,佛子杀死一个山匪,抢下了谢云翱的马。谢云翱的马是一匹名马,这种马因毛色棕黑有如熊罴,被称为熊毛。熊毛马脾性刚烈,不待佛子驾驭就向前奔去,佛子挥剑卸下单人马鞍,翻身上马,将缰绳缠在一只手上,用力勒住缰绳,马匹前蹄腾空半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大雪之中,佛子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拽住奉玄,把奉玄拽上了马。   奉玄借佛子一拽飞身上马,旋身坐在佛子身后,烈马躁动不安,想要将身上的人甩下去,奉玄只得抱住佛子。佛子知道奉玄已经坐稳,加鞭策马,马匹吃痛,沿着白茫茫的雪野向北狂奔而去,将十几个山匪甩在了身后。   凛冽的风从奉玄耳畔猎猎刮过,奉玄的黑发被风吹散,衣袍也被寒风吹起。他回头看去,山匪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他们手中的刀发出寒光,寒光闪烁,显出追逐之态。   佛子说:“山匪还在追。”   赤黑色烈马放蹄狂奔,奔跑渐渐平稳。奉玄转回头,他稍微松开抱着佛子的腰的手,道:“在追,一时追不上。”   佛子咳了一声,“他们想报仇……不出幽州,我们并不安全。”   奉玄看见佛子的手上多了一抹刺眼的血红色。佛子身上的血腥气遮住了他身上挥之不去的伽罗香香气。佛子用左手控制着缰绳,奉玄觉得有些不对——奉玄多用左手使剑,对左右更为敏感,他知道佛子习惯用右手。佛子穿了一身黑袍,看不出血迹,但他身上一定沾染着的血迹,其中或许也有他自己的血。   奉玄说:“友人,你受伤了。”说着去接缰绳,他碰到了佛子的手指,佛子的手凉得厉害。   佛子并不硬撑,松了手让奉玄控马,“不是大伤。”   “伤在何处?”   “肩上。”   奉玄看向佛子的右肩,佛子外袍的右臂上绣着团金宝相花,顺肩流出的血迹将半朵花团染成了红色。谢云翱那致命一刀劈下来的时候,佛子丝毫没有闪躲,因此得到机会杀死了谢云翱,谢云翱的刀被奉玄挡住,刀尖扫过佛子的右肩,割开了一道很深的伤口。   佛子受伤之后,又强行抢马、拉奉玄上马,伤口撕裂得厉害。   “不是大伤?”奉玄不自觉皱了一下眉,“什么算大伤。”   佛子又咳了一声,“你离开幽州,我自会养伤。”   “我离开,你……”   熊毛马认识回鸟发山匪寨的道路,想要回山,奉玄坐在佛子身后,佛子背着剑又受了伤,他隔着佛子本来就不好控马,一时来不及和佛子说话,强行拽住缰绳要马匹改了道,一直顺着山势向北奔去。   鸟发山绵延百里,黑马自山下疾行,渐渐将宣德城甩在了身后。   雪越来越大。不必作战,又骑在马上,奉玄很快就感到了寒冷,他的衣服几乎被雪打湿了一半,拽着缰绳的手在寒风里疼得有如刀割。   佛子说:“我累了。在前面,你把我留下。”他的声音不像以前,微弱了许多,语气里的坚定却没有变化。   奉玄单手抓住缰绳,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佛子的颈侧,他的手很凉,佛子轻轻偏了一下头。奉玄没有摸佛子的额头,在风雪中,额头被风吹凉,摸了也摸不出温度,他探过佛子的体温后发现佛子发起了低烧。   奉玄对佛子说:“你累了就靠着我。”谢云翱的窝心一脚踹得奉玄的心口一直隐隐作痛,他不顾疼痛用双手拽住缰绳,虚抱住佛子,“找到房舍,我们先避雪休息,否则我们都得死在雪里。”说完夹紧马腹让身下的马加快了速度。   梨云垂空,马蹄踏雪,赤黑色烈马冲进一片枯林,惊起数点寒鸦。奉玄和佛子出城时已将近正午,不幸遇上谢云翱,一场恶战后,太阳渐渐偏西。   枯林外有一处村落,奉玄看到屋舍,策马向着村落行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是一片没有人烟的荒村。村口有一处破庙,他下了马,扶佛子下来后拴住马,两人用寒雪洗过手上和脸上的血迹,奉玄折下一段木枝,借木枝挽了一个发髻,自己在前,让佛子在后,一同走进庙中查看情况。   奉玄以剑端顶开前殿半开的殿门,借着天光看见殿中放着一口棺材。棺材钉了棺材钉,安置得很好。庙中有棺材并不是稀罕事,外乡人死在异地,无法落叶归根,死后便常常暂厝在寺庙中,等待被同乡带回。奉玄知道宣德郡前几年生过尸疫,猜想这村落大概是因为尸疫渐渐荒废了,村中没了活人,死人当然也无法被运回故乡,只能一直留在庙中。   前殿中供着一尊铜像,身披甲胄,手持金刚杵,佛子说是塞建陀天的铜像。殿中东西两面墙壁上画着壁画,一面画的是罗刹鬼躲在帝释天身旁盗取塞建陀天的佛牙舍利,一面画着塞建陀天降服罗刹鬼追回舍利。   奉玄绕到殿后查看时,忽然看见塞建陀天铜像后伸出一双枯瘦的手,他立刻拔出刻意剑,那手却不动了。奉玄走到铜像后,发现那里藏着一具尸体,早已风干,或许是因为他开门后殿中吹进了风,尸体又向下掉了几分,露出了一双手。   奉玄将干尸从铜像后搬出,放在地上,找了一块褪色的缎子盖住了它。佛子的伤口疼得厉害,为了分散痛意,他问奉玄:“吾友,你不怕么?”   前殿中没有其他活物的声息,奉玄点燃了一堆柴火,“不怕,我倒是觉得它亲近。生死有如来去,它不过是比我早去一步,现在即使在我身旁,也不会再害我。”   天地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①。《庄子》外篇中,庄子问道髑髅,援髑髅枕而卧,梦中髑髅答庄子之问,道:“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许多事只是活人在乎,死人不在乎。   奉玄看着那尸体,心想殿中两生两死,四人生死相对,倒也不寂寞。他以为佛子在意那具尸体,问:“友人不想让尸体躺在殿中?那我把它放出去。”   “不必……”佛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咳了起来。   “我去洗手,回来帮你包扎伤口。”   奉玄出去后用雪洗净双手,从行囊中找出一只银盏,同样用雪洗过后放在雪地里承接新雪——新雪自天上而来,不染地尘,少有毒气,奉玄与隐微药师下山之后多烹雪饮水,离开宣德前,隐微药师要奉玄带上银盏。   佛子换了衣物。隐微药师在行囊中塞了金创药,奉玄找到药粉,用带来的清水和纱带替佛子清洗包扎过伤口,帮他穿好衣服,再次去殿外洗去了手上的血迹。他不怕血,却害怕手上沾着的佛子的血。雪下得紧,银盏已经盛满了雪,奉玄将银盏拿回了屋中。   佛子靠着柱子闭目坐在火边,火光温暖,然而他的脸色在火光之后显得更加苍白。奉玄将自己的手在火上暖热之后,摸了摸佛子的额头。佛子烧得厉害,受了那样的伤,又在雪里吹了那么久的风,怎么能不烧得厉害。   佛子握住奉玄的手腕,睁开了眼,因为发烧,他眼中的冷意早已退去,双眼之间似乎盈着水雾,他说:“我还清醒。”   “友人,墙壁太凉,你靠着我吧。”奉玄坐在佛子左侧,让他靠住自己,把温过的银盏递了过去,佛子喝过水,又闭上了眼睛。   奉玄怕佛子是晕过了去,于是叫了他一声:“五岐兄。”   奉玄一开始不知道怎么称呼佛子。直接叫“佛子”,似乎不够礼貌;佛子不入道门,他也不好叫他“道友”或者“同道”。佛子叫奉玄一声“吾友”,奉玄还了一声“佛子友人”。知道佛子名叫第五岐时,奉玄已经叫惯了“佛子友人”,于是几乎没有叫过佛子的大名。   “奉玄,”佛子应了一声,他忽然说:“雪停之时,你先走。”   奉玄立刻问:“那你呢?”   佛子睁开了眼睛,“必须有人去报信。”   奉玄何尝不知道自己必须走,一时无话可说,只看着佛子,连佛子左眼下那枚小痣也看得清清楚楚。   佛子望着奉玄,道:“吾友,你的犹豫已经令我心满意足。在你心中,能有片刻,觉得我一人抵得过十二万人,我已无憾。”   奉玄忽然觉得心间堵了一口气,这比谢云翱踹他的那一脚还让他难受,闷在他心间,让他最终叹了一声,“我活到这么大,几乎没有叹过气。佛子友人,你让我叹气了。”他将一片参片递给佛子,“含住它,休息吧。雪停了我叫你。”   奉玄给佛子的参片是奉玄入道那年枕流药师留下的,来自一棵章尾山百年紫参,可以大补元气,尤其能解邪冷风寒之伤,有养血安神的功效,不可多得。奉玄入道时受了不轻的冻伤,得了两片参片,那年用了一片。   佛子迟疑了片刻,没有接,伤口忽然传来的疼痛让他蹙了一下眉,“吾友认识枕流药师?”   “认识。”   佛子忽然笑了一下,只不过是很浅的一个微笑,却好看极了,也温柔极了,让奉玄差点晃神。   佛子说:“她是我母亲。”   原来……枕流药师是佛子的母亲。   “这是枕流药师种下的善因,你该得这个善果。”奉玄坚定地说:“不论枕流药师与你是什么关系,你都必须含住这枚参片。你不含着,我会逼你。”   佛子不再推辞,将参片含在口中,靠着奉玄再次闭上了眼睛。   “多谢。”   “休息吧。”奉玄将刻意剑竖在地上,拿在手中。   殿外天色阴沉,眼前的火焰不时跳动,木柴发出噼啪的声音。塞建陀天铜像在火光的映衬下颜色如金。   佛子啊佛子。   作者有话说:   ① 《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第18章 夜奔2   苦河不干,火宅不空   雪势渐渐小了下来。火堆一直烧着,佛子知道奉玄向火堆中添过木柴。奉玄喂他喝过几次水,他的高热没有退下去,意识也昏昏沉沉,身体一时如受龙神三热之苦,一时如在八寒地狱。   冰水自喉中流下,喉咙之痛,有如针扎。   不远处传来兵刃出鞘的轻响,佛子的警戒之心让他终于自疲惫与疼痛的黑暗中艰难抽离。他睁开双眼,在一片模糊中,看见奉玄将剩下的那把短刀拿在手里,皱了一下眉。   “咳咳……”佛子想要叫奉玄一声,未曾出声,先咳了起来。   奉玄看向他。火光跃动,奉玄的手里拿着刀,眼中露出一丝狠意。   “你……”佛子的话还没说出口,忽然被奉玄捏住了下巴。   “喝了它。”奉玄一手捏着佛子的下巴,一手拿着银盏,逼着佛子将银盏中的东西喝了下去。   佛子被银盏中的血呛得咳了半天,他和奉玄交叠的影子因火光的跳动在罗刹鬼壁画上不断摇曳,如同鬼魅。佛子抬起头时,嘴唇上沾着一抹鲜血,整个人因这一点血红莫名透出几分妖异之感,在光影之下更显得瑰艳可怖,抬头之时,几乎动人心魄。   “你什么都不肯吃,再这样下去,熬不过今晚。”奉玄收了手道,“佛子友人,你与佛门有缘,我身在道门,都不可妄杀。你喝的是我的血,你我都不算犯戒。”他放下银盏,将装着清水的扁壶递给佛子。   佛子接了扁壶。奉玄拿起纱带,咬住纱带的一端,用单手包扎了手臂上被短刀划出的伤口。   佛子喝完水,静静看着奉玄,黑眸沉沉,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吾友,我不会死。”佛子忽然说道,“雪停之后,你可以放心离开。”   十二万人的性命压在一人肩上,于情于理,奉玄必须离开。奉玄说:“友人,我会离开,但我不知道怎么放心。”   “我师弟会来。”佛子说,“谢云翱说我杀了段振德……我没有杀他,他应当是我师弟杀的。咳咳、咳……我师弟想逼我见他。谢云翱能认出我,那我师弟也快来了。”   “佛子友人,我不能放心,你的师弟来者不善。”奉玄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你曾对我说‘不想添麻烦’,我猜,这麻烦是因段振德之死而起,段振德却是你的师弟顶着你的名号杀的。”   佛子的身体虚弱,说出几句话已经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他说:“你应当放心,因为我师弟不会让我死。他想……咳、他想找我修习剑术,报他全家之仇。在我教他之前,无论如何,他都会救我。”   奉玄说:“雪还没有停,我会陪你,你先休息。”   奉玄和佛子离得很近,奉玄曾对佛子说他身上有伽罗香的香气——佛子的身上的伽罗香来自一串多伽罗木佛珠。多伽罗木佛珠是父亲留下的,佛珠有“弗诛”之诫,伽罗香有如菩萨心香,他从不在衣服上沾着血迹时拿出这串佛珠,通常只在沐浴后才将佛珠拿在手中。   然而,他自怀中取出了那串佛珠,动作牵动伤口,让他疼得蹙了一下眉。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在摇动,他费力解开穿珠子的丝线,取下一颗放在奉玄手中,道:“我会找你要回来。”   奉玄握住那颗佛珠,珠子温润微沉,似乎依旧带着佛子心口的温度。隔了片刻,奉玄说:“一定。”   “嗯。”佛子疲惫至极,再次闭上了眼睛,他说:“一定。”   奉玄说:“我在堂庭山修行。”   堂庭山,佛子重复了一遍山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出这个山名,意识已渐渐模糊。   雪还在下吧……沉入梦中之前,佛子忽然想到。他希望雪能多下一会儿,又希望雪能赶紧停住。宣德城中还有十二万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经受风寒之苦,又有多少人正在经受撕咬之痛。   死人,到处都是死人……   老师说:“这是老幼无别的世界,谁会先死,并无定规。”①苦河不干、火宅不空,人生如同蜉蝣、如同闪电,他看见一把剑刺穿了父亲的心脏。姑母在血雨中看着所有人,堂屋燃起大火,火焰如同车轮滚过整个里坊,一直从长安烧到了宣德。   老师将一把戾气极重的佛剑起名为“杀生”,亲自交给了他。他的命运悬在杀生的剑尖上,剑尖一次又一次淌下暗红色的血,他仿佛看见了这把剑的前尘。   大前朝江南国主曾拆毁寺庙招提修建九重行宫,遭到覆舟山佛门毗昙师的反对。覆舟山佛门是不问武道只问佛心的修心佛门,江南国主抽出佩剑斩杀了毫无还手之力的毗昙师,又用此剑连杀十一日,一日杀死一位反对自己的覆舟山高僧。第十二日,覆舟山佛门十二位高僧全部身死,无人再敢反对江南国主。江南国主取佛门五逆罪之“出佛身血”为剑赐名,命人将出佛身血剑悬挂在覆舟山佛门的佛前以示天威。   九重宫宫成之日,江南国主取回血罪剑,亲临行宫,不料天上忽降流火,一颗巨大落星击中麟游殿,慌乱离殿之时,江南国主遗失了佩剑。这场飞星流火将数百宫人与整个大殿烧成了灰烬,火灭之后,麟游殿已成废墟,血罪剑也没了踪影,骨灰木炭中只留下一块陨铁。   自此,江南国主许下灭佛心愿,命人将陨铁重新铸为宝剑,又命人取出覆舟山佛门供奉的一粒迦叶佛舍利封入剑柄,发誓剑成之日,就是江南佛门遭难之时。   血罪重铸三年之间,江南国破,江南国主暴死,覆舟山下血流成河,宛如血池地狱。战火之中,江南国公子手捧重新铸成的宝剑,亲自走上覆舟山,一步一佛号上山请罪,皈依佛门后,以心头血封剑,将前身是血罪恶剑的宝剑供奉在了佛前。   前朝建武法难中,覆舟山佛门覆灭,佛前供剑失落。几经辗转后,佛剑出现在岐山佛门,由岐山佛门法相上师取名“杀生”,送给了第五岐。   手中的剑到底是血罪还是杀生。他到底是谁……是暴虐无道的江南国主、是以心头血封剑的江南国公子,还是命负十万杀孽的第五岐。他与江南国主都犯下了五逆之罪。   有人对他说:“友人,我在堂庭山修行,你要记得。你一定要记得。”在昏暗中,他不知道谁在叫他“友人”、谁会叫他“友人”……他不希望雪停,因为他不希望一个人离开,那个人是……   堂庭山。   奉、玄。   佛子猛地吐出一口血,醒了过来。   暗处有一个人影,头戴斗笠靠着柱子,看他醒了,叫他:“师兄。”   作者有话说:   ①这是老幼无别的世界,谁会先死,并无定规。——郑清茂译《平家物语》   苦河不干、火宅不空:《法华经》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五逆:杀父、杀母、杀阿罗汉、破和合僧、出佛身血。 第19章 夜奔3   林暗草惊风   小星在天,穹苍如冰,天地岭海之间一片清冷。马蹄踏着银白月光一路向北奔去,奉玄骑在马上,呵气成雾。   幽卢二州间有一片蓁薮,名叫海云蓁薮,海、云不是实指,皆用来喻指蓁薮之大。海云蓁薮的回雪被称为“照海雪”,回雪天不似冬天,落下的积雪薄而且清,月色照下,蓁薮上雪光连天、万里生寒,远看如无边海域。   奉玄抽了熊毛马一鞭,赤黑骏马长鸣一声,在蓁薮上放蹄狂奔。蹄下的荒草丛结了冰霜,马蹄踏过,发出清脆的碎冰之声,与冰下流水呜咽声遥相应和。   进入百里海云蓁薮,就算进入了卢州地界。奉玄带着两封信——一封自己的信、一封原来带在佛子身上的信,无论如何,他都要把信送到卢州。   奉玄小时候就学过骑马。许朝与曾经隔江对峙的南沈不同,南沈重视门第出身,而许朝向来重武。许朝太.祖本是前朝许国公,长年驻守朔州,北方将乱时自朔州起兵,受禅称帝后借着弓马逐鹿中原,十年征战,定鼎长安。如今,许朝已经建朝四十八年,皇室一向不废弓马二术,男儿自六岁起就要学习骑马,奉玄也在六岁时开始学习骑马,他的骑术最初是由阿翁抱在马上亲自教导学会的。   佛子骑术不错,他有时自称“吾”,奉玄猜测他出身武家高门,或许是第五内相的甥侄——京洛之间,平民称“我”,文家子弟称“余”,唯有建朝时房、齐、第五三大武家公卿的子弟可以自称“吾”。佛子的傲气来自于他的超群剑术,也来自于他的不凡出身。   为了宣德十二万百姓、三十二位义士,为了佛子友人,奉玄强撑着一口气,不肯休息。熊毛马已经狂奔了半夜,撒够了野,奔跑渐渐慢了下来。出海云蓁薮,过长哀山,就可以到达卢州的博庆郡。   天色开始发亮,蓁薮中的苇草越来越高,有时几乎与马身齐平。马蹄下的寒石渐渐增多,奉玄看不清马蹄下的路,他下了马,牵着马走了一段路。   流水破冰而出,汇聚成一方水泊,水泊上生了一层寒雾,树影和山影在前方若隐若现,如同一幅水墨巨画。   奉玄听着水声辨认道路,身旁的熊毛马自芦苇间穿过,惊起一片芦花,天地间仿佛又下起了雪,只剩下了黑白和枯黄三种颜色。不知走了多久,奉玄走到了苇丛的尽头,长哀山就在前面。   熊毛马打了一个响鼻,鼻中喷出热气。奉玄上了马,拽着缰绳往长哀山奔去。雪霁之后,如果宣德的烽火没有熄灭,在长哀山上向南回望,能看到一点黑烟。   长哀山中的老树已经含苞,花苞因为回雪落下不少,熊毛马吃了几朵垂露花苞,奉玄知道它奔跑了半夜,已经十分疲惫,下马之后静静等着它吃完。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山中弥漫着湿润寒冷的草木清气,奉玄靠着树,不自觉睡了片刻。   熊毛马用鼻子拱了拱奉玄,奉玄顿时惊醒,牵马向深林行去。只要绕过长哀山,就可以看到城镇。   熊毛马忽然竖起耳朵停了步子,不肯再往前走,它昂着脖子望向前方,正在奉玄犹豫时,马儿不知为何像发疯一般蹿身回头,朝着来的方向跑去。奉玄疲惫至极,一时疏忽没能控制住受惊的马匹,被马的奔势带得摔倒在地。   熊毛马受惊,奉玄紧紧抓着缰绳,被熊毛马拖出一段距离,背上被地上突出的石块磨出几道血痕,心口泛疼,眼前金星乱冒。他咬住牙拼死翻身上马,再次拽住了缰绳,熊毛马在慌乱中上下跳跃,不断发出嘶鸣,奉玄来不及拔剑,看到前面的草丛里动摇了几下。   有动物潜伏着走了过来。不远处传来两声狗叫……是狗?   奉玄稍微松开束缚,不论是什么,先离开!熊毛马感受到拘束稍松,立刻如离弦的箭一般向进山的路冲去,离开原地没多远,身后突然扑过一阵腥臭劲风,是一只猛虎!   熊毛马载着奉玄向着海云蓁薮一路狂奔,猛虎在身后发出一声怒吼,跟了上来。奉玄俯身抓着缰绳,耳边只听见呼呼风声,熊毛马为了逃命拼尽了力气,在苇丛中笔直穿行,激起无数芦花。   狗吠声中,一支箭破空而来,芦花染血,漂散在空中。   猛虎追逐猎物时忽然中箭,吃痛后狂性大发,向着熊毛马猛地蹿出,熊毛马被虎爪拍中大半个马臀,血肉横飞,惨叫一声双蹄腾空立了起来,几乎要将奉玄甩飞出去。尖利枯干的苇叶蹭过奉玄的脸,留下几道极浅的血痕,奉玄的眼中带上血意,松开缰绳滚落在地,半跪着稳住身子,立刻拔出了刻意剑。   剑光如水,映进金睛虎瞳。   有那么一个片刻,奉玄和猛虎隔着三丈互相看着对方,僵持在漫天芦花中。   奉玄被猛虎盯得控制不住地发抖,浑身汗毛倒竖,他压紧牙关不肯露怯。一旦露怯,老虎就会扑过来!   又有一支箭破空而来,再次射中虎身,其力道之大,直接射入了虎骨之中。奉玄看清了那支飞箭,那是一支鹰羽长箭——奉玄平时用十三束之箭,那箭比他平时用的箭至少长出一束,等闲之辈绝对难以驾驭。老虎在暴怒中猛地转身看向射箭之人,狂吼一声,迅猛而灵巧地向前腾身冲去,带起一阵腥风。   一条白影从苇丛中蹿出,径直扑向老虎——原来是一条白色巨犬。虎犬争斗时,一支黑翎箭射中了虎眼,老虎想要向射箭之人寻仇,却被白犬缠住,纠缠之间,飞箭再至,老虎抬爪便拍,一爪就要拍碎白犬之头,虎爪瞬间掉在了地上。   奉玄的刻意剑一剑削下了一只虎掌。一剑劈下,他被虎啸吼得几乎虚脱,出剑之时,他来不及考虑后果,他只知道如果白犬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猛虎再次中箭,又被奉玄断去一爪,滚地发出啸声,声音可怖如同雷动,让人不敢接近。挣扎之时,它忽然如弹出一般,跃出一大截,径直咬向奉玄。奉玄来不及后退,侧身闪避,被虎爪的掌风扑倒在地,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再次扑来,白犬护住奉玄,被它一头撞得飞了出去。   猛虎撞白犬时,先后追来了三支飞箭。三支利箭让它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霜雪的寒意透进肌肤,奉玄倒在地上,同样难以再站起来。他的肋下不过是被虎爪蹭过,只这一蹭,就被抓出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如果猛虎的一掌实实在在地拍下,人不死也会骨折重伤。   有几个人踏着苇丛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吹了一声口哨,受伤的白犬“汪呜”叫了两声。晨风吹动沾血的苇丛,苇涛发出声响,在模糊的血色中,有一个人独自向着奉玄走了过来,奉玄看见了一双靴子和银色的软甲下摆。   那个人走过来,蹲下身子,瞥了一眼奉玄身上的伤口,抬起了奉玄的下巴,查看他的瞳孔。   “小伤,死不了。”他安慰道,有些轻蔑地笑了一声,说:“别怕,我不是什么好人。”   一片恍惚中,奉玄看不清对方的脸。他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只听见“不是好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低头咬住了对方的手指指腹,死不松口,口中弥漫着不知道是自己的血气还是对方的血气。   “小狗,松口。”对方的另一只手捏上奉玄的下颌,剧痛逼得奉玄张开了嘴。   昏过去之前,奉玄看见了对方的头发,一头银灰色的头发。   真像是韦衡。   灰头发的韦衡。   作者有话说:   奉玄:我咬洗你! 第20章 韦衡1   灰头发的韦衡   三年前,奉玄在堂庭山上前见过韦衡一面,他那时不知道韦衡到底是谁,只记得韦衡养了一条狗,有一头银灰色的头发。那一年韦衡不过二十一岁,头发已经变成了银灰色。   韦衡是一个将军,官阶不如韦德音高,同时,他也是韦德音的外甥。乾佑初年,室韦南下作乱,入侵卢州,韦衡在室韦之乱中随着姨母夺回十一座尸疫之城、驱逐室韦五部,孤身杀入室韦宫毗罗部割下了宫毗罗王的首级,立下累累军功,与姨母一时被称为“二韦”。宰相曹迈曾说:“卢州有小韦将军,可保三年太平;有大韦将军,可保十年太平;有大小二韦,可以二十年无忧。”   奉玄见到韦衡那一年,应当是乾佑三年。那年室韦之乱初平,韦将军身受重伤,室韦遗部珊底罗部买通了在卢州龙海镇军府煎药的僮仆,想要毒死韦将军,不料韦衡为了保护姨母的安全,每次在姨母喝药之前都亲自尝药,试出了剧毒。   韦衡中毒后,三天之间,一头黑发变成了银灰色。韦将军为了救下外甥,不顾朝廷禁令星夜南下,到堂庭山隐机观为韦衡求药。隐微药师的师父雪岩药师随韦将军下了山,带回了奄奄一息的韦衡。   韦衡爱开玩笑。他去堂庭山养病时,在路上捡了一条快要饿死的狗,洗干净之后发现那条狗的毛色与他变成银灰色的发色相似,于是就给狗取名叫“韦衡”,让“韦衡”每天陪着自己。   韦衡说话时,十句之内一定会提起他的姨母。他说他的姨母从死里救了他两次:这次如果不是他姨母向隐机观求救,他应当已经死了;他十四岁那年也是这样,如果他没有遇到他姨母,那年他就应当死了。   十四岁之前,韦衡一直与母亲跟随着室韦伐折罗部生活在苍茫草原之上,他只有母亲,没见过姨母,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室韦共有十一部,韦衡十四岁那年,室韦十一部第一次联合,尝试着从朔州南下进攻中原,被戍守朔州的太叔仁将军带兵驱逐出四百余里。不过三个月,室韦十一部的联合解散,室韦分裂为西三部与东八部,西三部向许朝称臣,包括伐折罗部在内的室韦八部不肯归顺,继承“室韦”之名向东迁移,迁到了卢州附近。   当时卢州的镇军首领得知室韦东迁,为了向朝廷请功,派副将出关追杀室韦八部。室韦八部中,伐折罗部只是一个三万人的小部,部中多是妇孺,因为经常与许朝有牛马生意往来,财货丰厚。联合南下失败后,伐折罗部本来也想归顺许朝,然而一直被强势的宫毗罗部挟持,被迫一起东迁。   宫毗罗部得知卢州镇军出兵的消息后洗劫了伐折罗部,连夜逃跑了。伐折罗部派出两位使者去与军队商谈,希望能够归顺。卢州镇军副将贪图伐折罗部的财货,私下要伐折罗部拿出黄金一千两。使者告知副将伐折罗部被宫毗罗部洗劫,拿不出黄金,副将怕索贿之事败露,决定先杀后奏,立刻下令出兵屠杀伐折罗部。   那时韦德音将军还不是将军,她才二十六岁,凭着一杆银枪硬生生自军中的无名文官升到了校尉。她接到杀死使者屠杀伐折罗部的军令,察觉事出蹊跷,立刻带上使者奔驰入关,去向镇军首领上报。不料副将索贿出自镇军首领的授意,镇军首领当场扣押了韦校尉。   韦校尉告诉镇军首领使者有两人,除她与一位使者入关之外,她另派出一支军队带着另一位使者从草原西行,向朔州太叔将军传报伐折罗部求和的消息。镇军首领为了脱罪,将索贿之事全部推到副将身上,以向朝廷请封韦校尉为女将为交换,要求韦校尉隐去此事,同时下令停兵。   韦校尉得了停兵令,要了一队人马飞驰出关赶回草原,然而她终究来得晚了一步。屠杀已经过半,杀戮过于惨烈,老弱妇孺的血将流水染成了红色,草中散落着断肢碎肉。副将为了炫耀军功,垒起高大的京观,韦衡晕过去时也被叠进了死人堆里,母亲就死在他的身侧。   秋气悲凉,衰草连天,成群的乌鸦在天上盘旋,等待着啄食京观中的腐肉。韦校尉下令拆毁京观,为室韦人收尸。士兵抬起一层一层的尸体,粘稠的黑血和心肠肝肺流了一地,只剩下半口气的韦衡从腐臭的尸群中爬了出来,绊倒了一个抬尸的士兵。有人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他不觉得疼,也流不出泪,他早已疼得麻木,眼泪也早已流干了。   趴在黑血之中,他看见来来往往的许朝士兵里走来一个清瘦的女子,手持银枪,穿着一身银白戎装,她长得有些像他的母亲……室韦人的尸体在一旁燃烧,母亲的尸体被人搬走,也将消失在大火之中。   十四岁的韦衡哭不出声音,嗓音嘶哑喊不出“母亲”。一双干净的手不嫌脏臭捂住了他的眼睛。韦衡听得懂许朝官话,他听见捂住他的眼睛的人说了一句:“别看。”   室韦人与许人的身形长相没有太大的不同,唯独眼睛十分独特——室韦人自称鹏鸟后裔,族中男性的眼瞳天生带有一圈极细的金丝。韦衡的眼瞳里没有金丝,他挥开捂住他的眼睛的手,眼中流出两道血泪,向着母亲的尸体爬过去。   他身后的人为他的母亲合上了双目,握紧了拳,对他说:“别怕……我是你姨母。”   在尸山之前,韦衡死了一次,阎王不肯收他,却收走了他最爱的母亲。他不知自己算幸运还是不幸,就这样遇见了自己的姨母——但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姨母时就知道,他姨母胜得过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   伐折罗部三万人只剩下三千人,这三千人改称“伐折罗人”,或自愿或被迫归顺了许朝,迁入了关内。韦衡恢复了许人身份,改姓姨母的“韦”,取室韦名“弥企衡”中的“衡”为名,以“韦衡”这个名字随姨母留在了军中,由姨母教导识字习武。韦德音在伐折罗部灭部一事后升任副将,军中士兵惧怕韦德音的身份和她手中那柄银枪,没有人敢直接对着韦衡指点他的出身。   五年后,许朝寿安皇太女薨逝,余下的室韦七部趁机再次联合南下,自卢州径直攻入关内,势如破竹。为了报当年血仇,室韦人连屠大许边关十一座城镇。为了羞辱许人,室韦人屠城后皆不收尸,也不许活着的许人收尸,不久后,尸疫自曝尸多日的围城中爆发。原卢州镇军首领染疫身死,韦副将军升任卢州镇军首领将军,韦衡凭着军功一步步升任副将。   室韦之乱一共乱了三年。三年之间,韦德音将军一面遏制尸疫,一面带兵驱逐室韦人,呕心沥血,终于重新守住了卢州。   在室韦之乱结束这一年,韦衡变成了灰头发的韦衡。 第21章 韦衡2   “我不是小狗!”   奉玄醒来时,一时忘记了年月时节,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世上没有了东西南北,他仿佛只有这具身体,浮在一片虚无中。一瞬间,他记不起来自己身上有伤口,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绣罗床帐静静垂着,床上围着十二折屏风。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句“屈曲屏风绕玉床”,这是……他卧病在床时,阿翁教他念的。他不肯要床上挡风的山水屏风,那寒山冷水好像要从梦中将他吞噬,让他再也无法留在宫中,于是阿翁让宫人换了一套灵犀白屏,教他“铅云黯淡银河凉,屈曲屏风绕玉床”。   阿翁,母亲……师父。如今是乾佑六年,他叫奉玄。   奉玄回了神,侧头看见剩下的那一把兼忘短刀就放在枕边。兼忘之名,同样出自《庄子》……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他微微起身,抬手去推屏风,肋下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感受到伤口已经包扎过,信!他立刻去摸自己放在前襟中的两封求援信,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了过衣服。   “醒了?”床帐外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撩开床帐吧,散一散血气。”   有人用帐钩挂住帐子,打开了床前的几扇围屏。   奉玄看见一个男人在桌前坐着,手里拿着一封信。他长得英俊,剑眉挺鼻,双目狭长,一头银灰卷发用发冠束成马尾垂在身后,穿着一领暗红色的文武袍。文武袍遮住了他的左半身,露出银色的胸甲。他戴着银甲护腕,右肩上还戴了兽头肩甲,显然是一个身份不低的武人。   “韦衡?”奉玄问。   他放下手里的信笑了一声,“小狗认识我?”   真的是韦衡。为什么韦衡会在幽州和卢州交界之处……床下突然滚起一团白色的巨物,吓了奉玄一跳,原来是一条白犬。白犬背对着奉玄昂起上身,对着韦衡“汪汪”叫了两声。   清醒之后,疲惫和疼痛一点点回到了奉玄的身上,奉玄想起一些昏昏醒醒间的片段,想起来他咬了韦衡。那些片段太过细碎,连不成一条完整的线。   “你下去吧。”韦衡让守在床边的侍卫退了下去,“看来我果然功勋卓著,路边的小狗也认得我。”   奉玄冷着脸看向韦衡,“我不是小狗。”   “哎呀,可是我真怕你咬死我。”韦衡走过来,弯身摸上奉玄的额头,伸出的手上带着半圈见血的牙印,“嗯,烧退了。”   奉玄出手极快,手里的短刀抵在了韦衡的喉结下。   那条名叫冲雪的狗冲着奉玄狂吠。   “冲雪,不许叫。”韦衡像没事人一般瞥了一眼泛着冷光的刀刃,毫不在意地伸手握住了刀身,他看向奉玄的眼睛,道:“你杀了我,没人能救宣德。”   奉玄眉头紧皱,看着韦衡,不肯收刀。   “你得至少再练三年功夫,才打得过我。”韦衡叫他:“奉、玄。”   “你知道我是谁?”   “我看见了信,也看见了你的度牃。如果你不是堂庭山的人,手里不会有刀。”韦衡收回自己握刀的手,将另一只手里的白瓷小杯递给奉玄,经历了一场刺杀,那杯中却一滴水都不曾洒出,“喝了。”   奉玄坐起来,接过杯子喝了下去。明明是一杯温水,韦衡用那不容拒绝的淡淡语气说出来,好像是要人喝一杯毒药。奉玄又记起一些昏醒之间的画面……芦花如雪,韦衡剖开虎腹,沾了一手虎血,从虎腹中掏出一截断臂,侍卫递来白帕子,韦衡并不擦手,用白帕子擦净刀上的血,一刀割下了虎首,用轻描淡写却令人害怕的语气说:“把虎头挂起来。”他说:“回去挂到营里,给被咬死的兄弟安魂。”   营里……韦衡是带着至少一营的士兵来的。只有驻扎在城外的军队,才有可能遇到山里的老虎——既然驻扎在城外,一定是从别处带来的。   温水润过干渴的喉咙,奉玄喝完水,再次看向韦衡,问:“我有一颗木头佛珠,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   “看见了。”   “能不能还给我?”   韦衡说:“你连叫我一声都不肯,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奉玄盯着韦衡。师父曾对他说:叫与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郎君,叫与虚白师兄差不多大的男人大哥,叫与师父差不多大的男人大伯,看着顺眼的人称“善信”,看不顺眼不必理他。韦衡比奉玄年长,奉玄不肯叫他“大哥”,也看他不大顺眼,最后憋出来一声:“善信。”   韦衡说:“我不信道。”   “大人。”   “我不喜欢。”   奉玄问:“你会救宣德吗?”   韦衡没有说话。   “你不救,就把信还给我,佛珠也还给我。”   “不还。”韦衡说:“你想要那枚佛珠,那你告诉我你的马是怎么来的。如果你的回答能让我满意,我就把佛珠还给你。”   奉玄不想将佛子牵扯进来,只说:“那匹马是我从鸟发山山匪手中抢的。”   “有趣。那个山匪叫什么?”   “谢云翱,他说自己是前妫州守捉使。”   “更有趣了。他人呢?”   “死了。”   “如何死的。”   “他阻挡我送信,被我杀了。”   “奉玄,不要骗我。我尚且打不过谢云翱,我不信你能杀了他。”   奉玄说:“那山匪说自己叫谢云翱,也许只是胡说。”   “不会是胡说,那匹马确实是谢云翱的爱马。你果然不知道谢云翱到底是谁,他本名谢冲羽,字云翱,是隆正十七年的武榜榜首,身负无双刀术,杀人从无败绩,被妫州人称为二更阎王。两年前妫州大旱,谢冲羽劫了军粮和军饷,带着自己的部下落草为寇了。你抢的那匹马是他落草前从妫州镇节郡首领都尉陈守业手里劫走的,为了羞辱陈守业,他在马臀上烙了‘陈守业’三个字,每次骑马时,都鞭打烙印之处。”*   谢云翱确实死了,心间的热血溅到了奉玄的脸上,佛子因为杀他受了肩伤。奉玄说:“他确实死了,一剑穿心。”   “或许他真的死了,但是你对我有所隐瞒。”韦衡意味深长地看了奉玄一眼,“我捡到你时,从你怀中找到了两封信,一封信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一封信上染着你的血,血还没有干。你至少有一个帮手,你的帮手受了伤。”   韦衡足够敏锐,奉玄不再继续瞒他,略去了佛子的名字,说:“谢云翱是我和我友人杀的。”   “你的友人呢?”   于烟鱼尾 “走了。”   韦衡将多伽罗木佛珠拿了出来,问:“他不送信,要去哪里?”   奉玄不知道韦衡要找佛子是凶是吉,“不知道。”   他以为韦衡还要继续追问下去,没想到韦衡忽然将佛珠抛给了他,道:“我猜你那友人名叫第五岐。除了他,我想不到其他和你年岁相仿又能杀谢云翱的人。离他远点儿吧,我听说他杀了自己的父亲。你到处护着他,他利用完你,立刻就能杀了你。”   韦衡的话本来应该深深刺激到奉玄,但是奉玄不信。对佛子而言,他没有什么可利用之处。他收好佛珠,擦去嘴角的血迹,冷静地说:“你骗人。”   韦衡笑了笑,“我骗一个小狗做什么。你要是不信,下次有缘再见,你亲自问一问他。”   “韦大人,请你把信交给我。你不去救宣德,我会再去找能救宣德的人。”   “能救宣德的人,你能找的人除了我就是我姨母。我不许你去找我姨母。”韦衡的眼神中带上了压迫和威胁之色,“我姨母是卢州主将,朝廷下令主将必须留在本州,无诏不得离州。如果幽州真的出了严重的尸疫,我姨母知道了,只会左右为难。”   “宣德城内至少还有十二万活人。”   “二十万又怎么样呢。宣德现在只是一个火坑,等着傻子去跳。”韦衡一句话就带过了十二万人的命,好像那不是十二万个活人,而是两只蚂蚁。   奉玄咽下喉中泛起的血气,“可是,我听说卢州镇军府在卢州东北的龙海郡,你出现在幽卢交接之处,一定事出有因。你想南下。”   韦衡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原来你不傻。”他说着收敛了开玩笑的神色,“奉玄,小心你身边的人。”   奉玄恶狠狠回了韦衡一句:“我会小心你。”   韦衡倒是也不生气,“不是小狗,怎么这么爱咬人呢。”   他说:“我和你师姐认识,听你师姐提起过你。你不是我的部下,不知道怎么叫我,愿意的时候,叫‘哥’吧。”他不开玩笑时,神色冷淡,“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是不愿意出兵,而是难以出兵。你说宣德有十二万人,可是卢州有一百五十万人。只有我姨母守得住卢州,我不能轻易犯错,我姨母不能出事。”   奉玄不明白。他看着韦衡,问:“犯错是什么意思,救人……也算犯错吗?”   “你真是个小朋友,什么都不知道。”韦衡嘲讽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奉玄,还是在自嘲,“太子监国六年,湘王、楚王相继被废,濮王被囚,太叔将军被迫战死,第五内相在宅邸自焚……皇亲国戚处理完,我和我姨母成了太子的眼中钉。我知道宣德人为了不让尸疫扩散,守城守得很苦,幽州现在乱了,朝廷想救宣德,但是朝廷不会给卢州驻军南下的诏书,他们防备我姨母,怕发下调令之后卢州大军南下,于是他们逼我们犯错——一旦卢州兵无诏南下,朝廷立刻就有了处罚我和我姨母的借口,有了借口,就能在乱平之后名正言顺地让军队滚回卢州,不赏反罚。”   奉玄顾不得问湘王、楚王几个舅舅,顾不上问他的姑母太叔仁将军,他问韦衡:“幽州乱了?!”   “邸抄传报,幽州中部扶阳、乐陵、灵丘三郡和三郡治下的十九县发生尸疫,幽州镇军已经前去平乱。幽州镇军不能也不想救宣德。宣德遭难,信使既然来了,我就不会袖手旁观。”韦衡皱了一下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这个人命大,从尸山里爬出来,最见不得让无辜的人送死。没有调令就没有调令,宣德的十二万人,死一个,我都舍不得!”   作者有话说:   *《平家物语》卷四《信连》第六篇《竞》记平家权势滔天时,入道相国之子平宗盛抢夺源仲纲爱马,并在马身烙上仲纲的名字,每当有客求看宝马,便对仆人说:“为仲纲那厮套好鞍辔,牵出厩来。骑上仲纲那厮。”仲纲受辱,后来游说后白河法皇之子高仓宫推翻平家,最终失败。   “祇园精舍之钟声,有诸行无常之响;沙罗双树之花色,显盛者必衰之理。骄奢者不得永恒,仿佛春宵一梦;跋扈者终遭夷灭,恰如风前微尘。”《好友》的一个主题是盛衰不定、荣辱不常,文章里会有对《平家物语》致敬的地方,我会一一标出来。 第22章 韦衡3   英豪之士,不可使陷于困厄   乾佑六年二月二十三日,卢州忠武将军韦衡身着黑袍银甲,带八千兵马离开卢州,南下至幽州宣德郡。   韦衡带来的驻军被称为“雪练军”,军队中的士兵常年奔波在关内关内出现尸疫的城镇中,出生入死训练有素。军队的“雪练”之名得自军中士兵铠甲下的白袍和左臂上的白色布条——韦衡曾经下令,他麾下的士兵在进入尸疫之城前,必须在左臂上围一条白布,一悼死者之魂,二哀将死者之命,三戒过分血腥。   军队南下至宣德城南,驻扎休整一夜后,韦衡下令攻城。韦衡没有将军队驻扎在城北,因为军队难以从城北快速进城:宣德城东建春门、城西长乐门、城北镇远门三门外皆有瓮城,瓮城为保护主城门而修建,瓮城城门与主城门不在一条中轴线上,不拆瓮城,难以撞开主城城门——然而瓮城城墙厚达两丈,没有三天,根本拆不开。   军中敲了三遍军鼓,鼓声滚动如雷。军鼓首次响起后,士兵持盾列阵,呈拱形远远围住了南城门;二响后,弓手就位;三响后,冲车撞开了宣德南城门。南城门附近的尸群早已被军鼓声和城外的动静吸引到了主城门之后,在门后发出嘶哑的叫声,地府之声,不过如此——城门洞开之时,成千上万只狂尸汇聚成几波尸潮向着城外涌来。   角声初响,百箭齐发。带着火光的黑翎箭破空而下,如同在宣德城南点燃了一场火雨。角声再响,前列盾兵向城门收拢,中列士兵持长戈出阵,开始了杀戮。   喊杀声中,尸体渐渐堆积,专门抬尸的士兵为每个死者留下头颅,收回无头的身体上的羽箭后,将尸体堆在城外的空地上就地焚化。   角声第三次响起之时,韦衡凭着一支红缨长.枪杀在最前面,领着白犬冲雪带军队大部冲进了宣德城。   奉玄带去卢州的信中附着宣德舆图和城内情况说明,这封信至为重要,在到达宣德之前,韦衡和手下根据舆图和城内情况制定出了攻守策略。中郎将崔涤带两千人持盾守在城外,阻拦出城的尸群;韦衡带领军队入城,救人的同时不断将尸群驱赶向尸疫最严重的城东;副将和韦衡一同入城,入城后就与韦衡分开,另带一队人马收集可以引燃之物。入城两个时辰后,副将引火点燃了堆满可燃之物的城东主道,在城东和城心之间划出了一道高燃的火线,暂时阻断了尸潮向城西挪动的势头。   大半天过去,雪练军收复了城南两坊,找到了三千零二十八个活人。军队中有士兵染疫,只引起了很小的骚动。   按照这个速度,七天之内,军队就能平定宣德的尸疫变乱。   奉玄有伤在身,没有跟着韦衡入城,一直和中郎将崔涤守在南城门之外。崔涤穿了一身戎装,左臂上同样束着一条白色的带子,为宣德城致哀。奉玄去卢州时,撕了自己带的道袍的蚕丝衬里给佛子包扎伤口,在路上遇虎后,身上穿的衣服又被虎爪抓烂,韦衡见他没有衣服,知道道门不穿戎装的规矩,不知从哪里找了一领青色绣罗袍,又找了一根簪子,让人给了他。   崔涤是韦衡的部下,冰雪肝胆,为人稳重爽朗,比韦衡容易亲近。监阵的间隙,他见奉玄脸色惨白,简直要比他中衣的衣领还白,主动和奉玄说了几句话。他递给奉玄一根一拃多长的小细棍,让奉玄猜是什么做的。奉玄猜了两次没猜中,崔涤说:“是虎须。都说老虎胡子摸不得,这次你也摸过了。”   奉玄和崔涤说过话后才知道,原来,在海云蓁薮上用鹰羽长箭射虎的人就是他。崔涤出自临汝崔氏,表字清原,比奉玄大了六岁,膂力过人,善使劲弓,能射十四束长箭。   许朝有两个人人皆知的崔氏,一个是南方的宣城崔氏,一个是北方的临汝崔氏。宣城崔氏是门阀旧贵,历经三朝,出过七位公卿,在江表一带树大根深。   不同于宣城崔氏,临汝崔氏是满门忠烈的武家,家族兴起于许朝建朝之时,在三十年前得了重名——当今的陛下是许朝第四位皇帝,崔涤的祖父曾随着当时还是皇太弟的陛下收复南方,在身中四箭的情况下护着陛下杀出重围,最终力竭而死,被陛下称为“第一忠烈”。隆正八年,崔涤的伯父随着太叔谦将军征战陇西,平定沙赫尔之乱,战死在了陇西。崔涤深受家风影响,加冠后,不愿意凭恩荫入仕只在京洛当一个清闲的三卫侍卫,跑到尸疫肆虐的卢州投了军。   韦衡性子恶劣,因为奉玄咬了他一口,非要叫奉玄几声“小狗”。崔涤稳重,知道奉玄是入道的修士,只叫奉玄“仙客”,奉玄说自己受不起这个称呼,他看奉玄年少,就在“仙客”前加了一个“小”字。他收了虎须,道:“小仙客,你脸色不好。你不必担心少将军。”   “我不是担心少将军……”奉玄知道韦衡有本事。崔涤尊重道门,以“仙客”称奉玄,奉玄也以道门称呼称呼他。奉玄对崔涤说:“善信,我打算离开。”   他打算离开城南,去找佛子。   奉玄平时是一个心静的人,然而下山之后,他的心渐渐再也不能如木如石、无所反应。从幽州之南到幽州北端,他是顺着一条死人无数的血途离开了堂庭山,这路杀孽深重,太不好走,前天他又从韦衡的话中得知姑母战死、五琼娘子自焚……脸上从那时起就没了血色。   在堂庭山上时,奉玄以为,他与亲人虽然无缘常常相见,却也各自安好,他从来没有想到,除母亲之外,他与姑母等人也已生死永诀。   奉玄和哥哥出生时,父亲战死,父家本家唯留姑母一人。陛下曾称奉玄的父亲和姑母为“太叔连璧”,奉玄的姑母与奉玄的父亲都文武双全,立下过赫赫战功。   奉玄的姑母长年戍守朔州,每次进京时都会入宫看他,知道他长在深宫难免寂寞,常常给他写信。奉玄为了能亲自给姑母回信,早早学会了写字,五琼娘子能写一笔飞白,曾执手教他写“峨峨帝城,白玉之京”①……   世间之事,忘情最难。母亲去世后,黄尘转成清水,故人风流云散。尸疫发作了六年……尸疫可怕,奉玄觉得这整个世间都陌生得可怕,曾经将他抱在怀里的二舅也陌生得可怕。堂庭山上的十年经历如同一层薄雾,雾气散去之时,这世间似乎在渐渐剥落,一层一层掉下血来,最终显得丑陋可憎。   奉玄忍不住去想,堂庭山上绝殊离俗的十年到底算什么,算是世间的真相还是一时的幻象。师父说人不能不入世:不入世不知人间之苦;不知人间之苦,不思脱离苦海。如何脱离苦海?他做不到心如槁木。   往者不可追。韦衡不在,奉玄决定去找佛子。他担心佛子,异常担心。他无意于对崔涤隐瞒真相,对崔涤说:“善信,我要离开。去卢州送信的不止我一个人,除了我,还有我的友人。送信之功,有我友人一份,没有他我到不了卢州。我们自宣德出城后,遇到了山匪,我的友人为了助我离开受了伤。我担心他,打算去找他。”   崔涤听完愣了一会儿,“哦?原来还有这样的曲折故事。”他考虑了片刻,对身边的士兵说:“叫崔七来。”   奉玄不知道崔涤为什么要叫人。   “让崔七陪你去找你的友人。”崔涤解释道。他这个人勇而心细,勇时能射猛虎,心细时不忘记替奉玄考虑周到,“你受了伤,我不放心让你自己走。少将军在时,你不提离开,想必是有意回避他。既然你想回避,我只让崔七陪你去,崔七是我的旧仆,生有哑疾,不会乱说什么。”   他顿了顿,说:“一则,既是友人,当然应该去找他。二则,为宣德十二万人送信,不顾己身出宣德尸群、破山匪围困,两位皆是英豪之士。英豪之士,不可使陷于困厄。”   奉玄向崔涤施礼,“多谢崔大人。”   崔涤止了奉玄的动作,“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士兵将带剑挟弓的崔七带了过来,崔涤对崔七交代了几句话,对奉玄说:“宣德有军队,山匪不会下山。我给你两匹快马,你们去吧。”   奉玄和崔七骑上马离开了军队的驻地。   天气回暖,积雪已经消散,枯林之下长出一层浅草。旧路重走,奉玄只觉得林下阴冷得厉害。他觉得冷,不知为什么突然开始感到害怕。他想起刻意剑第一次划破人的肌肤时的触感,想起佛子的血,温热的血,在茫茫大雪里异常刺目……佛子身上的血腥气甚至遮住了他身上的伽罗香香气。   奉玄不自觉抓紧了缰绳,手指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紧张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如果崔七看奉玄一眼,就会发现,他那副神情明明下一瞬就要流出眼泪了——那种神情不是要哭,而是要流泪。奉玄对自己太心狠,连流泪都不肯,明明已经难过至极,却怕情绪一触即溃,只一直强硬地告诉自己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   奉玄当然害怕。他害怕再多知道一个人出事,他已经知道了太多人出事。佛子一定没事。一定。一定要没事。他肋下的伤口渗出了血,左臂上的伤口疼得似乎在突突跳动,但是他像浑然不觉一般,一直加鞭向北疾行。   马蹄踏着绿毯般的新草,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在离开枯林之前,奉玄要崔七暂时留下,他不知道山匪是不是真的不会下山,让崔七留在林中观察动静。他对崔七说,如果发现林中的异常,崔七可以先行离开,他会自己找地方躲避。   崔七留下后,奉玄独自骑马去了他与佛子分别的荒村。他勒住马,马止住步子后立刻翻身下马,犹豫了片刻,向着村外的破庙走了过去。   庙外没了积雪,白色消散后,只剩下一地青黄枯草。庙前有一株树,零星开了几朵花,那株树原来是株杏树。在宣德城西门外,奉玄的发带被谢云翱的刀风斩成两段,一头乌黑长发散了下来。五日前,到庙外时,他在庙前的杏树上折了一段树枝,用来挽发髻,那时杏花还没开。   奉玄伸手接住一瓣被风吹落的花瓣,抓在手心里。   他记得佛子说:“必须有人去报信。”   佛子说:“在你心中,能有片刻,觉得我一人抵得过十二万人,我已无憾。”   不过是五天,不是十年。然而奉玄知道,就算他推门进去,佛子大概也已经不在了。   他推开了庙门。前殿前的空地上多了一个坑,那具曾经与他和佛子一起避雪的髑髅被人碎成几段,散落在坑内外。   前殿破旧的殿门关着。奉玄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   殿中的塞建陀天铜像没有变化。西墙的壁画上画着塞建陀天降服罗刹鬼,几道干涸的血迹溅在墙上,将塞建陀天的铠甲染成了暗红色。棺材里的尸体被拽了出来,那是一个老者的尸身。   有过打斗,没有新的尸体。奉玄看见自己丢失的那把兼忘短刀在柱子上钉着,刀身几乎全部没入了木柱中。刀下应当戳着一张纸,然而那张纸被人扯去了,只在木缝中留下一点纸屑。   兼忘短刀有两把,这把短刀是奉玄在杀谢云翱时丢下的。韦衡在卢州时提前派去宣德查看情况的士兵赶回来后说,他们赶到宣德城西后,没有发现尸体。短刀和尸体想必都被山匪们带走了。   山匪来过。他们给奉玄留下了信,只是信不知道被什么人扯去了。   奉玄身上有伤,只敢稍稍使力,试着去拔自己的兼忘短刀,短刀纹丝不动。山匪将短刀这样死死钉在柱子里,是为了立威,不会轻易让人拔.出来。想必扯去信纸的人也试过拔刀,大概正是因为想拔刀才撕去了信纸,然而他也没能把刀拔.出来。   棺材中的尸体被人拽了出来,棺材却盖着……那棺材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棺盖上的钉子已经被人撬下,只是盖在棺材上面,一推就能打开。奉玄拔出刻意剑,一手持剑,一手推向棺盖。   棺材里有两双浑浊泛黄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作者有话说:   ①峨峨帝城,白玉之京——舒元舆《长安雪下望月记〉 第23章 狡计1   眼神比风雪更冷   奉玄在荒村中走了一圈,荒村中安静得吓人,几处老屋墙倒屋塌,房顶上的茅草被风吹散,落了一地。村中没有丝毫人气,奉玄又回到破庙,抱剑在破庙中等了一个时辰,没有等到任何人。   雪尽天清,天气连日晴好。奉玄与佛子相遇在雪境中,分别在一场大雪后,当积雪消尽时,佛子也没了踪迹。奉玄后来每次看见下雪,都会想起佛子——他的友人是雪中背双剑的黑衣少年,身上有伽罗香,出没有如忽然而至的风雪,眼神比风雪更冷。   卢州军队南下,鸟发山山匪果然不敢下山。扯去插在兼忘短刀上的信的人也不曾回来。奉玄见天色开始转黑,出了破庙。   在庙外等了许久的马看见他出来打了个响鼻。奉玄骑上马,让马转身向枯林走去。   不远处的枯林中传来马蹄的声音,奉玄勒住马,在原地停了片刻,看见枯林中有一个人骑着马走了出来……不是崔七。   骑在马上的是个身姿雄壮的中年男人,凤眼斜挑,蓄着络腮长胡,他的马后跟着七八个壮汉,其中一个壮汉抓着一个被塞住了嘴的士兵。天光微暗,不知为何,在那中年男人骑马经过奉玄身边时,奉玄觉得他的眼中似乎有一道很细的金光。奉玄不认识他胯.下的马,那不是崔七骑的马。   奉玄不闪不避,直勾勾盯着骑马行来的男人,落在后面步行的几个男人拔出刀,指向前面的奉玄。   骑在马上的男人望了奉玄一眼。奉玄不像军中的人,乌发雪肤,眉眼精致,穿着一领青袍,以青带银簪束发,一身骨秀神清,让人望之顿生清光洗濯五脏之感。他挥手让人收了刀,用有些奇怪的口音问:“小兄弟怎么独自在这里?”   “找我的友人。”奉玄一眼也不看那个被抓住的士兵,骑马跟上中年男人,和他并辔而行。众人跟在后面,奉玄和那中年男人身下的两匹马一起慢悠悠往前走着。如果忽略二人之间的杀机,二人真像是一对在闲行间偶遇的路人。   “我远远看你一眼,想起我的儿子。他如果活着,也该像你一样大。”那中年男人气势迫人,他说:“你的头我今天不想要。”   “阿伯不想要,阿伯身后的人未必不要。”   “所以你没有回头的路。”   “这世上的回头路本来就少,没有就没有。”奉玄问:“阿伯可曾见过我的友人?和我差不多大,背两把剑。”   “你很重义气。”   “阿伯和我有缘。我在这里找友人,碰见了你。”   “我没有见过你说的那个人。”   “原来你没见过。”奉玄和对方一起前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阿伯要去哪里?”   马上的中年男人看奉玄生得纤细,觉得要杀他易如反掌,并不让人收走他的剑。他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也不厌恶奉玄,回答他:“前面。”   远处传来一声犬吠,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传得很远,隐约有如豹吼。   “前面什么都没有,阿伯为什么不带人往南走。”   “你们常说,出其不意。”   “可是,”奉玄说:“前面,不是个好地方……”他的行动极快,转瞬之间抽剑砍下了对方的头,断颈上喷出的血溅了他一身。   跟在两匹马后的几个男人对奉玄的动作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首领的头滚到了地上,那头在落地的片刻似乎还有意识,神色狰狞而痛苦。   马匹受惊,奉玄翻身站到地上,问:“你们抓人,是要喂狂尸吗?”他起了杀心,紧皱着眉头,抬眼怒目看向那一群壮汉。在破庙里,他打开棺材后,看见棺材里躺着两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染了尸疫面色青紫,被堵着嘴捆着手脚——狂尸比普通人强悍,那两个染了尸疫变成狂尸的孩子一时死不了,听见响动,只能在棺材里死死望着棺材板。   一支黑翎箭破风飞来,捉着士兵的壮汉身后中箭,扑倒在地。   剩下的壮汉立刻拔刀,转身挡箭的挡箭,不肯转身的向着奉玄攻了过来。   冲在前面的壮汉抬起弯刀,奉玄侧身避过,后仰弯身躲过第二个人的回旋踢,起身时从那人背后狠踹一脚,将人踹倒在了地上。肋下的伤口崩裂发出剧痛,在这疼痛中,奉玄体会到一种打斗和杀戮的快意,这疼痛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这身体还活着——他知道自己能进攻的时间极其有限,抬起手来举剑就劈,此时他的剑术已经毫无章法,只是凭着本能挥出,因着迅猛的本能硬生生逼得敌人倒退几步,被他一剑劈在肩颈相连之处,再也抬起不拿刀的手。   一条白犬如卷云之风,极速奔向人群,狂吠着直直扑倒了一个壮汉。   韦衡带人从后面杀了过来。两个壮汉捉着刀猛力砍向韦衡,韦衡提枪挡刀,向后弯腰躲开一人的刀势,起身时立刻斜握长.枪挡住第二人劈来的弯刀,一脚将对方踹出去老远,那人倒在地上喷出一口血,再也站不起来,用最后的力气把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转瞬之间,剩下的那个壮汉已经显出颓势,只能转攻为守,勉强横刀挡住韦衡迎面刺来的长.枪,韦衡的长.枪攻势猛烈,然而枪尖只在他的刀上轻点了一下,在他还没有看清时,枪头已经移至刀下,一招挑飞了他的刀。   不过两招,他已经被韦衡打得躺在了地上。韦衡踩住他,看了一眼躺了一地的壮汉,弯身对他说:“你们首领没了脑袋,恐怕耳朵听不见了。你死了之后,替我捎个话,告诉他,欺负小朋友可不算本事。”   那壮汉恶狠狠瞪了韦衡一眼,摆出视死如归、大义凛然之态,韦衡手里的枪向下刺去,他闭上了眼,没想到剧痛只落在了他肩上,枪尖戳着骨头搅动血肉,他疼得张嘴发出一声惨叫,嘴里立刻被塞进了一团破布。   往他嘴里塞破布的是崔七。最初拉弓射死捉着士兵的壮汉的人也是崔七。崔七在林中等待奉玄时,看到了从军队捉人归来的金目室韦人,他怕打草惊蛇,没有与对方发生冲突,骑马潜行回军营,向崔涤报告了消息。那时韦衡刚刚出城,没看见奉玄,又听说崔涤要派人去捉林子里的室韦人,来不及下马,点了崔七和几个兵,带着冲雪直接骑马追了出来。   韦衡冷笑了一声,对那壮汉说:“怕你咬舌自尽,好心给你塞上。你必须知道,有时候活着比死难受。”他抬起脚,把人留给了崔七。   冲雪颇通人性,见敌人都倒下之后就跑了奉玄身边,蹭着奉玄让他靠住自己。天色擦黑,西边还亮着,东边的天已经暗了,韦衡走过去,摸了摸冲雪,亲自扶起了奉玄。他扶着奉玄,只觉得手下的衣服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室韦人的血还是奉玄的血。   韦衡没有想到会遇见奉玄,更没有想到奉玄敢带着伤去杀那群室韦人的首领,不但一剑就削下对方的头,还连伤了几个室韦人。他不忍去想奉玄伤成了什么样,手下不敢用力,对奉玄说:“你不用防备我。你师姐出了城,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打斗之时,奉玄的伤口撕裂,他只是拼着一口气才撑到现在,疼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听见韦衡说隐微药师在驻地等他,还是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韦衡叹了一声,说:“你对你的朋友情深意重。我与他没有恩怨,我替你找他。” 第24章 狡计2   天地任去留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林子里亮起几点光。隐微药师提着一盏灯笼,跟在冲雪身后。   隐微药师担心师弟,白天听见声音知道军队入城之后,寻着军队的声音找去了城南,想要向军队询问奉玄的情况,没想到遇到了韦衡。韦衡与隐微药师相识多年,见了隐微药师,邀她一起出城,说她的师弟在自己的军营里,又说自己的军营里有几个士兵被猛虎咬伤,想要她帮忙治伤。   没想到,出城之后,韦衡来不及下马就冲了出去,天黑了也不曾回来。只有冲雪回了驻地,中郎将崔涤让人提了灯笼跟着冲雪去找人。   冲雪“汪汪”叫了一声。   隐微药师看见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影,天色太黑,她看不清对方v娱演的样貌,凭着冲雪的反应叫了一声:“心准兄。”   “舒娘?”   “是我。”隐微药师分辨出对方的声音,果然是韦衡。隐微药师本来姓文,名叫舒窈,她和韦衡已经认识了六年,年岁相仿,韦衡知道她名字里有一个“舒”字,一直叫她“舒娘”。她问:“心准兄怎么不骑马?”   韦衡说:“不太方便。”顿了片刻,他说:“我找到你师弟了。”   “奉玄?”隐微药师提着灯向前疾走了几步,“我师弟在哪儿?”   “我背着呢。”韦衡背上背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他的绒褐披风,“别叫他了,让他睡吧。”   “我师弟……怎么了?”隐微药师不敢拿灯笼去照奉玄,怕吵醒了他,只提着灯为韦衡照着脚下的路。   “高勒,你背一会儿,走稳点儿。”韦衡见有了灯笼,小心翼翼将奉玄交给了自己的侍卫。他腾出了手,隐微药师看见他的手上沾着血迹,看见血迹的那一瞬间,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像是被谁捏了一把,后味又酸又痛。   “抱歉,让你师弟受了伤。”   “伤在哪里,严重吗?”隐微药师看向奉玄,奉玄闭着双目,睫毛乖巧地垂着,即使睡着了,眉头也微微皱起,想必伤口很疼。   “不必过分担心,不是致命之伤。”   “伤在哪里?”   “肋下,骨头没事。他去卢州送信时,在长哀山下遇到了老虎,肋下是那时伤到的。”   “是老虎伤的……是伤你士兵的那只老虎?”   “是。他被虎爪扫到了。刚刚他又动了武,伤口崩裂,体力不支晕了过去,然后睡着了。”韦衡岔开了话题,“舒娘,不必过于忧心。你知道,我受的伤比吃的饭多,学不会治伤也学会看伤了,我说你师弟没事,只是需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隐微药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奉玄是第一次下山。”   隐微药师见不得奉玄受伤。她的师弟第一次下山,就要独自处理尸疫和虎祸,还受了伤,这让她觉得难过。隐微药师第一次下山的时候,世上还没有尸疫,她游于大林丘山,岩居而水饮,倍觉自由逍遥。尸疫爆发后,这世间变得苦涩,每次下山,隐微药师都察觉出自己的无力,以往她无力去救更多的人,现在她无力保护自己的师弟。   韦衡见隐微药师用左手提着灯笼,想起她右肩有伤,他拿过隐微药师手里的灯笼,亲自照路,道:“舒娘,你的师弟让人印象深刻,他见我第一面就咬了我一口,醒了又想杀我。”   隐微药师冷眼看向韦衡,“你欺负我师弟?”   “唉,我想我姨母了。你们这对师姐师弟不像师姐弟,倒是像一对亲姐弟,都爱冷眼看我。”韦衡笑了笑,“你未免太偏心了,你怎么不说是你师弟欺负我。”   “我师弟道心沉稳,不会无缘无故出手。何况,他见过你,知道你是谁。”   “他见过我?”韦衡有些惊讶,“我们如果见过,我不可能对他毫无印象。”   隐微药师说:“你们确实见过。你在堂庭上养伤时,有一天早上,我师父不在,你忽然毒发,疼得神志不清,从床上掉了下去,你养的那条狗跑出去叫人,撞上清扫长阶的奉玄,就咬住奉玄的衣服把他拽了回去。奉玄去找了他师父。”   “是吗……那次我疼得厉害,以为自己在做梦,只记得‘韦衡’一直朝我叫。那次之后,‘韦衡’就能重新走路了。”   韦衡口中的“韦衡”不是指他自己,而是指一条银灰色的狗。韦衡小时候学许朝官话,唱的歌是“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①,在十四岁之前,他一直当自己是伐折罗人,伐折罗人以天狗星为自己部族的星辰,有“不敬天狗,地狗血食人间五千日”的传说,向来将狗的地位看得很高。大前年暮春,韦衡在去堂庭山的路上遇见了一条可怜兮兮的狗,那狗瘦得只剩下了骨头,浑身沾着土,毛色黑黄难辨,韦衡捡了狗,给那狗洗干净后发现那狗的毛色和自己的发色相似,就将自己的名字分给了它,将它养在身边。   韦衡捡到“韦衡”时,“韦衡”瘦得难以行走。韦衡在堂庭山上养了两个月的伤,经常让隐微药师帮自己捉野鸡喂狗,等他下山时,“韦衡”被他和隐微药师照顾得胖回了正常身形,也能够在田野间奔跑了。那条叫“韦衡”的狗善于寻找活人气息,在去年七月卢州罗源郡尸疫中一刻都不肯休息,活活将自己累死了。“韦衡”去世后,韦衡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养狗,他虽然悲伤,却不忘安慰得知“韦衡”去世的隐微药师,对隐微药师开玩笑说:“你们道门说‘今者吾丧我’,今天我算是知道这个滋味了。”   “韦衡”去世后,韦将军命人将它安葬在了龙海镇军府后花园的松林中,亲自提写了碑上的“忠犬之冢”四个字,韦衡每次回镇军府,都会带两块骨头去犬冢前小坐。   提起“韦衡”,隐微药师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白犬,问:“心准兄现在养的这条狗叫什么?”   “冲雪,我姨母送的。”韦衡说:“‘韦衡’真是一条蠢狗,蠢得无可救药,竟然把自己累死了。”   冲雪听见韦衡叫自己的名字,歪头看向韦衡,眼睛湿漉漉的。冲雪是名獒“乌金”的后代,全身纯白,没有一丝异色杂毛,生性骁勇,能搏猛虎。韦衡在冲雪头上摸了一把,“做狗也得聪明。朝廷让我当守卢州的狗,我又何必非要南下呢。”   隐微药师轻叹了一声,说:“心准兄,朝中的信使到了。”   “原来朝中还有活人呀,之前一直没人理我,我以为人都死光了呢。”韦衡听到消息并不意外,朝廷终于有了动作。   韦衡在卢州时收到奉玄送来的信,信里说宣德郡守身死、首领都尉失踪,看完信后他就立刻派人给幽州刺史和朝廷发了急信。奉玄在卢州待了两天两夜,那多出来的一天一夜是韦衡在等回信,朝廷的加急飞信最多十四个时辰就可以送到卢州的博庆郡,然而最终他只收到了幽州刺史的回信:幽州刺史王秋明回信极快,他说自己收信后已经向朝廷上表,求韦衡先救宣德——幽州中三郡发生了尸疫,疫情平定之后,刺史免职是板上钉钉的事,王秋明已经是一个弃子了,他的恳求和回信的作用并不大。只有幽州刺史表态,朝廷态度模糊,不肯明确表态,韦衡那时就知道自己这次一定得见一次朝廷的信使了。   韦衡对隐微药师说:“舒娘,我羡慕你,我初见你时,你对我说:‘飞鸿过千山,天地任去留’,我的天地只有卢州这一个州,我见不了千山,最南只到过堂庭山。有时候我觉得这卢州太小,有时候又觉得它太大,卢州……让我太累了,我和我姨母都太累了。”他开玩笑说:“朝廷要是真的免了我的职就好了,我卸下一身重担,这就上堂庭山当道士去。”   朝廷不会免韦衡的职。狡兔未死,走狗难烹,尸疫还没有完全清除,朝廷依旧需要韦衡守着卢州——韦衡只能守着卢州。韦衡救援宣德,朝廷借机斩断了大小二韦离开卢州的路,太子下诏,以后韦衡也得像他姨母一样,无诏不得离开卢州。若是往后再次轻易离州,立刻处斩。   作者有话说:   ①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折杨柳歌词》   “心准”是韦衡的字,衡、准有相近的含义,可以连用组成“衡准”这个词,韦衡的字就是从这个词来的,《晋故散骑常侍陆府君诔》:“衡准失平,匪君不直。”   同辈之间以字相称(佛玄岁数不够大还没字捏XD)。崔涤是韦衡的部下,在军队不会直接叫韦衡的字,隐微药师是韦衡的朋友,所以叫他的字,但是男女有别,隐微药师会叫“心准兄”,不会很亲密直接叫字。 第25章 狡计3   拨云见日【写在v章之前:如果阅读困难】   韦衡南下的第五天,雪练军与宣德驻军联合收复了城心,军队清理出官署附近的焦黑废墟,从被烧得焦黑的骷髅中间找到了宣德郡守的官印和首领都尉的金印。   宣德城内的尸疫发生得诡异:尸疫发生后,宣德郡守和首领都尉不知为何全部身死,导致了城中政军大事无人主持。宣德落下了四方城门,郡守和首领都尉身死的消息传不出去,如果不是李道训捆了右副都尉强行主事,城中的死伤只会又多上许多。   一个郡的郡守和首领都尉是郡城中不可缺少的官员。许朝建朝后废除了前朝和“州”平级的国、道、邑,将前朝的“州”改称为“郡”,重新划分大州,在地方上施行州郡县制。除京洛二地附近和陇、朔、卢等五个边州之外,朝廷将天下分为二十四州,州下设郡,郡下设县。二十四州有文官亦有武官,州郡两级的文武官员互相牵制:州设刺史和镇军首领;除王侯封地和军事重郡外,郡设郡守和首领都尉;县分大小,有京县、畿县、望县、上县、中县、下县六等,前三等县的长官称县令,后三等县的长官称县长,另设县尉、县丞,辅助县令或县长。   卢州是一个特殊的州,朝廷防备韦德音和韦衡,不无道理:卢州是边州,地广人稀,尸疫频发,由于情况特殊,镇军首领集州中的军政大权于一身,镇军首领和三个副将都有较大的调兵的自由。   许朝实行府兵制,军户之家在没有战事时也像农家一样在家耕种,农闲时少承担官府的力役,多参与操练兵术——一旦开战,朝廷征兵,这时军户之家就必须出一位男丁参军,父死子继。室韦之乱刚发生时,卢州死伤惨重,军队大量从军户之家召集府兵,可是人数远远不够,因此,韦将军在掌权后,向朝廷上表,在卢州同时实行了募兵制,卢州军队中除了府兵外,另有大量依靠钱粮招募来的士兵。   卢州镇军首领和副将可以调兵,而招募来的士兵又极其容易成为将领的私兵,因此,朝廷极其防备韦将军和她的外甥——室韦之乱一平息,太子就下诏禁止卢州再实行募兵制,这两年又更换了除韦衡外的两个镇军副将。   朝廷试过更换韦衡。去年,韦衡接受了调职,将去亳州赴任,还没出龙海镇军府,卢州罗源郡就发生了尸疫。卢州的镇军副将忠武将军袁肇是朝廷在前年派到卢州来的,朝廷有意让他立下军功,示意韦德音将军让袁肇前去平乱:   袁肇带兵围着罗源郡转了三天,抓了几个焦急地等着进城寻找家人的伐折罗人,上表说了些“毳幕稽诛”之类文绉绉的话,将尸疫的来源推给了伐折罗人,随后就要开城施救——袁肇文武双全,也不算不勇,然而缺乏处理尸疫的经验,他这一开城,损失了一半带去的驻军,还将尸疫带出了城。   朝廷见袁肇难堪大用,罢了他的军职,连夜加封原卢州宣威将军韦衡为忠武将军,让他带兵去平定了罗源郡的尸疫。韦衡那条叫“韦衡”的狗,就是在罗源郡被累死的。   韦衡总是出现在有尸疫的地方。   朝廷的新任宣德郡守正在赶往宣德的路上,还没有到任。收复城心后,为了安抚城中的百姓,韦衡带军队在宣德城西城门誓了一次兵。   奉玄一直在灵风观中养伤——韦衡在找到奉玄后,没有将受伤的奉玄带回军队驻地,而是派人将他送进了城中,让他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宣德郡治下本有三十八万人,郡城中有二十二万人,一场尸疫过后,只剩下了十三万人。城中死伤惨烈,灵风观的道士不用继续外出后,开了观门,日日都在观中为死者举行超度仪式。奉玄会抚琴,退烧休息了两天后,按照丧仪之礼,换了一身银线绣云纹的白羽鹤氅,额上束了纯白绖带,帮灵风观的掌琴道士弹了一会儿《安魂》。   听说韦衡要誓兵,奉玄自进了灵风观后第一次出了灵风观,和师姐去了西城门附近。他想感谢韦衡,然而这几天一直没见到韦衡本人:韦衡说要帮他找佛子,果然就派人去找了——韦衡让李道训带兵清剿鸟发山的山匪,审问山匪是否见过他们捉的那几个室韦人,顺便审问他们是否见过背双剑的第五岐。   李道训找到山匪大寨时,发现鸟发山的山匪头子已经被人杀了。那山匪头子死得极惨,头被人割了下来,挂在了旗杆上,眼珠被鸟啄着吃了,眉毛下只剩下了两个黑乎乎的洞。李道训捉了几个在山里流窜的山匪,逼问之下得知,山匪头子被杀的那天,恰好是奉玄离开幽州的那天。   那天下山寻仇的山匪没有回来。到了晚上,山匪们听见老大惨叫了一声,赶过去时,就发现老大的头已经被挂在了旗杆顶上,头上的双眼拼命睁着,几乎要突出来。有山匪说,这是二当家谢云翱看他们没能救下自己,变成厉鬼前来索命了,山匪们见寨里没了武功高强的二当家,大当家又惨死,一夜就散去了一半。   留在山上的山匪没有见过室韦人,下山的山匪没回来,崔涤知道情况后,带人搜查了奉玄和佛子去过的荒村。崔涤出身名门,文武兼修,在国子监读过五年书,对纸墨有一些研究。他命人拔出了破庙里的兼忘短刀,在庙里找到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信纸纸屑,那纸屑细薄光润,带有甘松的香味,是一种被称为“东山兔白”的纸,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   崔涤将兼忘短刀还给了奉玄,也将纸屑给了他,告诉奉玄不要因为自己能写字就忘了很多人都不会写字:山匪大多不识字,谢云翱是个武人,识字也不多,只能写几个狗爬似的烂字。被抓的室韦人交代,确实是他们撕去了刀上插着的信:他们看那把刀是一把好刀,就扯下了信纸想要拔刀,他们不认识汉文,只知道信上写了四行字。崔涤说,山匪不会用东山兔白这样名贵的纸,也不会写很多字,所以插在短刀上的信基本不可能是下山寻仇的山匪们留下的。   被抓的室韦人说他们没见过山匪,破庙壁画上的血和他们无关。他们找到破庙时,破庙里并没有人——如果有人,他们也就不会冒着风险去军队抓人喂养小狂尸了。他们发现庙里有一个棺材,就把小狂尸藏了进去,又看见门口似乎有一个坟包,就想着刨了坟再找一具棺材,没想到只刨出来一具干尸。   有人杀了鸟发山山匪头子,奉玄猜测佛子的师弟到了,人是他杀的:佛子杀人后,如果有时间,会为被杀者合上双目,他不会让死者死不瞑目。兼忘短刀最初在寻仇的山匪手里,后来到了破庙的柱子上,佛子的师弟大概遇到了山匪,也或许是他主动找上了山匪,所以他能拿回兼忘短刀把刀插在柱子上,插刀是想把刀还给奉玄,但是又怕被人拿走,所以下了狠力把刀深深插了进去,还留了一封信。   信上写了什么,他没机会知道了。   殿外的坑极有可能是佛子让他师弟挖的,奉玄想不出来,除了佛子,谁还肯为一具枯尸收葬。至于殿中壁画上的血,或许是寻仇的山匪的,也或许是……佛子的。   除了兼忘短刀和信纸碎屑外,崔涤在荒村里找到了两百张被藏起来的牛皮。他和韦衡逼着被抓的室韦人说出了牛皮的用途:   幽州的尸疫大乱果然和室韦人有关。室韦余部此次作乱,筹划已久,他们抱了玉石俱焚的决心,想要绕开卢州将尸疫传进中原。室韦余部早在三年前就开始收集牛皮,通过正常的走商将牛皮多次带进关内,运到了幽州。三年之中,室韦人攒下了一千多张牛皮,他们装成贩卖牛皮的关外西室韦人,将牛皮分为三份,二月初二,分成三队去了幽州中部的三个郡,约定好在初五同时起事。   牛皮常见,却也是珍稀之物。许朝禁止屠杀耕牛,民间不可以私自买卖牛皮,国境内的牛皮大多都被用在了军中。因此,许朝民间用的牛皮,大多来自关外。关外的西室韦人、铁勒人都会贩卖牛皮,他们在许朝行商,入关时要交极高的牛皮税,牛皮的售价自然也不会太低。   室韦人已经提前在幽州发生尸疫的地方捉了狂尸,他们故意将尸疫传染给三到五岁的孩子,将孩子变成小狂尸。狂尸比人活得久,小狂尸既活得久,又便于控制,身形娇小可以被藏进箱子里,他们就这样带上一只或两只小狂尸进城。进城时,守城的将士需要估算牛皮的数量、抽查牛皮中有无夹带,将士忙着查看牛皮,往往就不再仔细查看室韦人放衣服的木箱。   进城后,室韦人控制着小狂尸,开始在暗中传播尸疫,同时偷窃小孩,制造新的小狂尸。他们会派人去官府报官,声称丢失了一百卷牛皮。一百卷牛皮价值不菲,官府受理案件后,室韦人又会要求官府暂时替自己保管剩下的牛皮——这些牛皮里已经藏进了小狂尸。   牛皮被官府收进府库,室韦人借口放心不下,要去查看牛皮,就在查看时,他们就找出被藏在牛皮的小狂尸,传染给官府里的人,如果身侧一时抓不到其他活人,他们就将自己染上尸疫,亲自变成狂尸,到处撕咬——只要藏在牛皮卷里的小狂尸有一个活着,他们就能将整个官府染上尸疫。   除了往官府里藏小狂尸,室韦人还会以感谢为名出资宴请郡守,他们也邀请首领都尉参宴,声称要表示自己对守门将士清点数目的感谢和自己对汉家军人的敬意。宴会开始后,参宴的室韦人会放火,尽量带着屋中的所有人同归于尽,其他室韦人则会在城中大肆作乱:入夜之后,宵禁已经开始,里坊关闭大门,室韦人或者抱着小狂尸假称孩子病重,向邻居求救,求邻居开门,然后向对方传染尸疫;或者在里坊中到处放火逼人离家。   奉玄曾经在尸疫开始不久,就看见城心出现了尸群。没人能想到,城心正是尸疫最先出现的地方之一。官府与军府不在一处,请首领都尉参加夜宴、毁去联络各方的官署、到处放火逼人离家,室韦人真是恨毒了许人!   奉玄遇见的室韦人,是从乐陵郡逃出来的室韦人。室韦人知道,越向南,人越多,越好作乱,然而军队发现蛛丝马迹,一般也都会向南追查,于是他们反其道而行之,约好如果能出城,就要一路北上,上到宣德,在宣德集合。他们怕许朝朝廷从卢州调兵,在计划开始前,就在宣德城外的荒村中藏了两百多张牛皮,约定好有余力的人在到达宣德后,就故技重施,搅乱整个宣德。   灵丘和乐陵两郡都没能及时关闭城门。灵丘郡幸存的室韦人甚至还趁乱从城中带出了一部分牛皮,因此,他们并没有动用荒村中早已藏好的牛皮。从乐陵郡逃出的室韦人晚到宣德,好巧不巧,他们刚到宣德没几天,就遇到了寻找友人的奉玄。   人算不如天算。一场谋划了三年的狡计,至此完全浮出了水面。   作者有话说:   写在v章之前:如果阅读困难   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故事里的人物比较多,很多不必要去记。一些重要的人物,后续还会出现,出现多了读者会记住的,比如奉玄的两个舅舅,看到第七卷,不需要回忆,读者肯定牢牢记得他们谁是谁。有些人物确实只是出现了一下,比如袁肇,记他也没必要。   作为作者,我可以删去很多“名字”,但是我保留了它们,这和全文的主题是相关的:故事试图还原一个世界,而世界就是这样的,充满了人(或者说“名字”),人们出现又沉没,经过主人公的身侧,似乎留不下痕迹,但他们也有自己的一生。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众生”中的一员,无数的、似乎不会穷尽的人群,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世界,镜头聚焦于个体——将读者的目光带向了主人公,一些不经意进入读者眼中的名字,是被镜头忽略的庞大群体因存在过而留下的些微存在痕迹。   作为作者,我不是想得太少(比如想太少了,所以想到了谁就都要写,造成了文本的无秩序增殖),而是做过考虑,才给出了一些写法。   我肯定没在瞎写,也确实非常感谢读者愿意阅读。我个人觉得《好友》是一本越读越顺的作品,我没有按照大部分网文追求快速直接的模式来写,但是当读者熟悉了这部作品的叙事模式之后(并且读着读着也就认识了大部分人物),越往后会读得越顺畅的。与此同时,在读者眼前展开的一个相对复杂的世界,它所带来的阅读情绪,或许会是更丰富和强烈的。   我最初不是很想自己对自己的作品做诠释和解读,担心我的出现会让读者把注意力移走。但是也会有喜欢看评论的读者XDDD,现在想一想,如果我可以做解读,那么我来做解读就有一定的必要,我的解读会更直接——阅读就像在陌生之地行走,直接的解读可以为读者提供一些行走指南。   饭山太瘦生 2023.10.17 第26章 隐机1(倒v开始)   “心准哥。”   宣德新任郡守名叫陈观复,出自寒门,起家秘书省正字,本是隆正七年的进士。在许朝,能中进士的人不可谓不少,其中出身寒门的进士更是会让人高看。   许朝建朝后,直到高宗时,依旧沿用前朝的选官制度,官员大多通过举荐和恩荫入仕,因此,朝中官员多出自前朝旧贵世家和本朝武家家族。   当今陛下是高宗的二弟,高宗体弱多病,亦无所出,将功勋过人的二弟荀元度立为了皇太弟。陛下还是皇太弟时,带兵收复了南沈,南沈将领战死,江表门阀主动称臣,南方被纳入了许朝的版图。   彼时,为了表示对南方和南沈江表门阀的重视,陛下让两个嫡子荀崇恺、荀崇煦分别拜当涂裴氏的裴弥纶和庐江卢氏的卢鸿烈为老师,荀崇恺是陛下的嫡长子,荀崇煦是陛下最疼爱的嫡子。然而,陛下临朝称制后,立刻将嫡长女寿安公主荀崇劭立为了皇太女——太女聪慧过人,老师出自北地高门。   陛下临朝后,有感于南朝伪帝身死而江表门阀士族不灭,渐渐考虑变革选官制度。隆正元年,皇太女监国,太女监国为大许带了诸多改变,科举即使其中一变:在太女的主持下,隆正二年,大许首开考试,不拘出身从全国选拔人才——因为考试分科,所以考试被命名为“科举”,考中进士科者被称为进士,最受看重。朝中此后每年开一次科举,每次都会选拔出二十几名进士,在通过吏部铨选后授予官职。   太女在二十岁时监国,监国第二年,许朝开了第一场科举考试。科举创立,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①。许朝朝中既有北地世家,又有本朝武家,南方江表门阀世家的地位并不稳固,在科举开始后,十分支持这一考试,通过考试得到了更多让子弟入仕的机会:江表门阀本来就以诗礼见长,在开科举后,前三年间的进士过半都是江表门阀子弟。   隆正五年,东宫与太极宫联手打压江表门阀,太女在科举中故意黜落了两个江表门阀子弟。江表门阀重臣得知消息后,去太极宫中向陛下哭诉,陛下只说太女做事有欠妥当,要太女反思三天,却没有恢复被黜落的子弟的进士身份。自此年开始,江表门阀同意科举实行糊名法,第二年,考官将考生名字盖住后再批改考卷,同时,陛下增设了殿试制度,凡是进士,该感谢的不是考官,而是天子,所有进士最终都必须是天子门生,由天子亲自选出——陛下在第一次殿试上黜落了三位高门子弟,开殿试黜落高门子弟先例,随后几年,太女替陛下主持殿试,延续此例,寒门出身的士子渐渐占据了更多的进士名额。不过,进士本来就少,即使是“更多”,全国中能考出来的最多也不过二十人罢了。   进士出身的陈观复到宣德郡赴任,表明了朝廷对宣德的重视。   韦衡在宣德,陈观复到任后,不必急着整顿城中的秩序:韦衡到宣德城中后,有意杀了一批趁着尸疫寻衅滋事的恶霸,以警醒众人、安定城内秩序,誓军时又对宣德人许下承诺:卢州兵在城中,城民如遇恶人,只要大喊“雪练军救我”,卢州兵就一定救人惩恶——自他带兵进城后,城中无人再敢作乱。   整顿秩序之事可以暂缓执行,陈观复立即派人从宣德辖县调来米粮,沿长街开设粥棚——开设粥棚一则可以向全城施粥,二则可以借长棚为无家可归者暂时挡风。宣德城内可以服力役的男丁人数太少,陈观复又加急从辖县征调和招募了壮丁,派人重建废墟。处理完生者的事,他为宣德城主持了哀礼,下令为死者立一道难碑。   城中的生还者认领了死者的头颅,无人认领的头颅由军队火化,埋在城外东郊的松林中。陈观复传信请来了附近两郡的僧道,日夜在东郊松林下为所有遭难者超度。   宣德城举哀三天,全城服白,黄白纸钱洒落如雨。   尸疫已经大致平定,后续的事情宣德驻军可以自行处理,韦衡到了该回卢州的时候。   在这世间,愤恨很容易,做事却很难——韦衡带兵南下听起来似乎很容易,然而面对着生死的困局,将他人放在韦衡的位置,不知会有多少“他人”只敢愤恨,不敢出兵。陈观复感激韦衡冒着风险前来救援宣德,在韦衡带兵离开时,出城相送,送出了五里地,向韦衡和卢州的所有将士敬了一杯酒。   韦衡知道奉玄受伤,怕他吹风受了寒再次发烧,离开时只让他将自己送到了北城门外。出了瓮城后,他对奉玄说:“奉玄,不必再送了。”   韦衡说:“我该走啦。”   宣德郡已经不再下雪,风吹起纸钱,满地的纸钱好像雪一样被刮起,又重新落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②   白犬冲雪察觉到了将要到来的离别,在隐微药师和奉玄身前乖乖蹲着,咬了一下奉玄的衣摆。奉玄隔着帷帽的帘子看向冲雪,摸了摸它的头。在室韦语中,小狗和最小的弟弟是一个意思,依依不舍的冲雪好像一个小孩子。   奉玄向韦衡施礼,“韦大人一路走好。”   韦衡还了礼,道:“叫‘大人’也太生疏了。下次再见面,叫我‘哥’吧。”他说:“我和我姨母真是天生的一对甥姨,我姨母不嫁,我不娶。我想当兄长,却没有弟弟妹妹。”   此时是离别之时,奉玄虽然年少,却早早就读懂了“分手易前期”那首诗*。他说:“不必等到下次。心准哥,我叫你一声‘哥’,心甘情愿。”   “哎。”韦衡勾了一下嘴角,银灰色的头发被风吹起。他穿了一件黑袍,银发黑衣,剑眉星目,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难以说明的肃穆和英气之感。   其实韦衡不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他平时爱穿红色的衣服,奉玄在长哀山附近见他时,他穿的就是暗红色的武袍——红色易于辨认,他要所有人都看见他、他要他姨母一转身就能看见他。宣德遭难,韦衡嘴上不说什么,自南下后却从没有穿过红色的衣服。   “奉玄,回去吧,有你师姐送我就行了。北地风大,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有机会的话,以后下山,来卢州找哥。”   “好。”   奉玄和崔涤等人也告了别。一阵风微微吹起奉玄的帷帽,奉玄有意偏了一下头,他戴帷帽不是为了挡风,而是怕宣德新任郡守陈观复看清楚自己的脸。   奉玄戴的帷帽是隐微药师的。隐微药师知道陈观复做过京官,怕他在长安时见过扶风郡王,立刻把自己的帷帽扣到了奉玄头上。奉玄和他哥哥扶风郡王长得像,虽然像,两个人却没有缘分……或许正是由于他们两个人长得太像了,于是只能像镜子和镜子里的影子一般,永远被什么东西隔开。   韦衡曾经问隐微药师她的师弟为什么在年纪很小时就入了道,父母不会舍不得么,隐微药师答他:因为她的师弟“父亲死了,母亲自己养不活他”——隐微药师说的不全是实话,却也算不上假话。   在堂庭山上,只有清凉山人和隐微药师知道奉玄的真正身世。   七岁的荀靖之只凭自己走不到隐机观之前。那时,隐微药师正在扫雪,自隐机观向下扫了两千三百二十七阶雪,忽然看见一个小孩子倒在阶边,她心疼那孩子,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她抱起那小孩子后,看他昏迷不醒,咬着牙背了他走了一千阶,在他醒过来后,又拉又抱,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带到了隐机观之前,遇到了清凉山人。   在长阶上,隐微药师去抱奉玄的时候,闻到了他身上沾着的瑞龙脑香,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瑞龙脑香是交趾在隆正四年进贡的上品龙脑香,只有十枚,陛下全部赐给了寿安皇太女。隐微药师在十岁时闻到过瑞龙脑的香气,对这香气记得十分清楚:   隐微药师并不是自小就在堂庭山长大的,她幼年失怙,十二岁时没了母亲,随后遇到了母亲的故人雪岩药师,这才去了堂庭山。在母亲在世之时,隐微药师一直随母亲住在长安。   隐微药师的母亲是宫中的围棋待诏,曾被称为“国手”,进宫之时,除了教后妃和宫人下棋外,也常常与陛下下棋,有一次又与陛下下棋时,皇太女立在局侧观棋,身上的香囊忽然掉到了榻上。隐微药师的母亲落下一子,捡起香囊还给太女,陛下看着棋局,忽然大笑拍手,称赞围棋待诏下了一步妙棋,只这一步就扭转乾坤赢了全局,因此就将女儿的香囊输给了围棋待诏。   一段瑞脑香,勾起两段陈年旧事,那薄薄的帷帽帘,隔开了奉玄和师姐两个人的过去。往年的风流早已烟消云散,幽州是幽州,长安是长安。   奉玄不知道师姐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世,只以为师姐给他帷帽是个巧合,本意是要他挡风。隔着帷帽的帘子,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他目送韦衡和将士们远去,回了宣德城中。   作者有话说:   ①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唐摭言》   ②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老子》第三十一章   * “分手易前期”那首诗:指沈约《别范安成》,“平生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年少之时,遇到分别,以为再相会会很容易(然而原来一分别就难以再相见)。   ——————   许朝皇帝顺序是酱紫的:   太.祖(前朝许国公)—[子]→太宗 —[子]→高宗(短命) —[弟]→此时的陛下(庄宗,奉玄外祖父) 第27章 隐机2   (在山上)不饮酒   三月,山桃花开花。从隐机观向下望去,堂庭山下如同笼着一层粉色的云霞。山中寒冰解冻,寒水自冷石上流过,潺潺有声。   天下道门可以细分为诸多派别,每个派别都有自己的师承,擅长解读的道经也不相同。堂庭山隐机观擅长解《老》《庄》二经,观名“隐机”即出自《庄子》“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隐机观的“隐机”二字,既有仰慕南郭子綦凭机时达到的坐忘境界之意,也隐含在时机得当时归隐之意。   每年三月,从堂庭山下最南端的那棵山桃树开花之日算起,到山北华胥峰上唯一一株老山桃树的花全部凋谢为止,隐机观会一直开观,借赏花之机,或与同道中人清谈切磋,或与儒佛二教众人互相论道。   奉玄和隐微药师在山桃花初开时回了堂庭山。山桃初开,观中还没有论道之人前来。奉玄和师姐进观时,清凉山人正在自己的扫叶台扫地,听见奉玄叫“师父”,感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爱徒,为师想你啊!”   奉玄看见师父,浑身的疲惫瞬间消去了一半。以往扫叶台的地都是奉玄扫的,奉玄微笑着说:“师父想我,也想我扫地。”   “哈哈哈,”清凉山人摸了摸胡子,笑道:“许多个三秋不曾相见,山上当然落了许多叶子,还得麻烦爱徒啦。”   隐微药师说:“师伯,奉玄受了伤,不能扫地。你让虚白师兄扫吧。”   隐微药师不会说由自己来替奉玄扫,她的师父雪岩药师经常说:“男人的事让男人去做,何必替他们受累,把他们都惯懒了。”奉玄做不了,那就让虚白散人做——虚白散人是奉玄的亲师兄。堂庭山上的修士都不爱收徒,隐微药师的师父雪岩药师只有隐微药师这一个徒弟,清凉山人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虚白散人比小徒弟奉玄大了十多岁。   虚白散人因为仰慕清凉山人的琴术,在十七岁时拜入了清凉山人门下,取《庄子》“虚室生白”中的虚白二字作为道名,舍身入道后,不修剑术,只修心法,平生似乎只有斫木制琴、调弦抚琴这两个爱好。   清凉山人年逾六十,因为善于养生,看起来不过刚刚五十岁,他答隐微药师:“虚白要是在山上,我也不亲自扫地啦。他得了块桐木,说那木头的声音适合弹《酒狂》,下山饮酒去了。”   堂庭山道门有四戒一规:不妄杀、不偷盗、不邪淫、不饮酒,遇事容止有度。清凉山人当了隐机观观主后,和自己的师弟师妹们商量着在本观道规“不饮酒”之前加了“在山上”三个小字——在山上不可饮酒,要是下山饮酒,他不会过多管教,只是有一件事要记得:饮酒归饮酒,不可以狂饮烂醉。   清凉山人问:“奉玄受了伤?”   奉玄说:“让师父担心了,不算严重。”   “严不严重倒是无妨,下山嘛,难免受伤。受伤之后,最要紧的是好好保养。有命就能保养。”清凉山人看向隐微药师,道:“隐微师侄不必对你师弟的伤过意不去,人命各有定数,他的命是他的命,和你无关。我只要你带他下山,他回不回得来、想不想回来,都要看他自己。”   隐微药师说:“师伯,奉玄是我带下山的,不论如何,我都要把他完好地带回来。”隐微药师已经把奉玄带了回来,奉玄和他的师父见了面,她却还没见过自己的师父,所以她说:“我好久不见我师父,先去找我师父了。”   “去吧。”   “师姐再见。”   “伤口疼的时候来找师姐和你师姑,别自己扛着。沐浴时叫人帮你,别让伤口碰水。”隐微药师叮嘱了奉玄几句,这才去了更高处的交光台。   “奉玄,”清凉山人叫了奉玄一声,“想必下山一日,能抵你在山上十日。如果你回山时有诸多困惑,那正是应该重读道经的时候。你在山上时,心太静了,不知何谓‘心乱’,不知‘乱’是什么,就学不会止乱。你雪岩师姑知道你们这几天就会回来,让你蕉鹿师叔常备着热水,去吧,你去温室沐浴后,只用去殿里上三柱香,然后就好好休息。从今往后三个月里,地都由为师来扫,你安心读经,如果取走过别人的性命,就加上抄经忏罪,把身体先养好。”   奉玄行了礼,道:“多谢师父。”   清凉山人扶起奉玄,“爱徒啊,要你忏罪,不是师父要罚你,你要做得心甘情愿。你要记得,武器在你的手中时,不是你的武器去杀人,而是你杀人。刀剑之道,就是心道,剑上沾血,就是心上沾血。无论如何,杀人都是一种罪过,忏罪是为了牢记尊生贵生之道。‘生’是天地的大德,当你的剑不得已而用于杀人时,纵使得胜也不应当满意,若是满意,就是乐于杀人。”   “徒儿谨记师父的教诲。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徒儿会认真忏罪抄经。”   “大道寡言,为师不该说太多。你也累了。去吧。”   奉玄和师父告别,回了自己的住处。   堂庭山上有十二台,清凉山人住在扫叶台,奉玄在十五岁之前也住在扫叶台,扫叶台得名自台上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那大树经常落叶,除了天气恶劣的日子,奉玄每天都要清扫扫叶台的地面;十五岁之后,奉玄搬到了扫叶台左侧的松风台,于是要清扫扫叶台和松风台两个地方的地面——奉玄要扫地,他的师兄虚白散人也不能闲着,虚白散人喜欢研究木头,清凉山人就让他每天都去劈柴,如果他在山上,那道观里用的柴肯定都是他劈的。   风声白日回幽梦,云气长年到隐居①。松风台上没有种松树,然而台下有一片松林,台上不见松树,风起之时,却能听到松涛之声,故名“松风”。松风台屋中的家具很少,干净得如雪洞一般,寝室之外,除了屏风,只有一榻一几、两个凳子、一张清供案和一张书案。   奉玄推门进屋,卷起竹帘,带着松声的山风吹进屋中。春日的山风不大,将垂下的薄帷吹得飘飘摆摆,渐渐吹散了香炉中余下的清随香的香气。他看见书案上放了一封信,信是师兄虚白散人留下的,虚白散人在信上说,奉玄的琵琶和古琴已经保养过,被子也已经晒过——被子是雪岩药师让虚白散人晒的。   他已经回了堂庭山,这是让他安心的地方。   奉玄去沐浴后,换了衣服,回松风台重新焚了香,他焚的是濯月香,这是长久离山后回山的修士用的香。洗风濯尘,清如月华,濯月香燃起,奉玄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心底唯一不能彻底放下之事,与他手中的佛珠的主人有关。   佛子将这枚佛珠给奉玄时曾说:“我会找你要回来。”   他说:“一定。”   奉玄希望将佛珠还给他的佛子友人。   韦衡说佛子杀了自己的父亲,奉玄不信。   作者有话说:   ①风声白日回幽梦,云气长年到隐居。——张昱《松隐轩》 第28章 隐机3   捧即是杀   四月,山中无事,山桃花将谢。   自回到堂庭山之后,奉玄每日清晨取指尖血三滴,和在墨中,抄写《道忏》十遍及《血湖渡亡经》一遍,以血为自己的杀孽赎罪,以经文为死在自己手下的人祈福。《道忏》已经抄了三百六十五遍,《血湖经》抄了三十六遍,奉玄将攒起来的经纸全部烧了,消去了自己在山下犯下的罪业。   多伽罗木佛珠仍旧留在奉玄手中,佛子没有来过堂庭山。   烧过忏罪经纸后,第二天,奉玄找出了自己的古琴和琵琶,亲自为琵琶调弦正了音。奉玄的古琴是师父教的,琵琶是以前一位在堂庭山筑庐的老琵琶师教的。   教授奉玄琵琶的那名老琵琶师本名雷黑黑,是太宗时宫中的乐师,小时候父母皆亡,所以入宫当了阉人,入宫后被分到乐坊,学会了弹琵琶。太宗是知音之人,见他精于琵琶之道,说他“能执一道得其精髓”,为他改名为“雷执一”。   太宗去世后,高宗继位。高宗体弱,听不得激昂之乐,他说雷执一的琵琶声中有杀伐之气,便做了一个人情,赐他重金放他出宫。雷执一在出宫前自请去帝陵为太宗守灵三年,三年期满,他无处可去,就在天下云游,在六十岁时停在了堂庭山。   除了奉玄之外,堂庭山没有会弹琵琶的修士。那老琵琶师在堂庭山结庐后,有时会带着琵琶来隐机观中做客,和观中的修士共奏古曲。奉玄听见琵琶声,思念故人,跟着师父学弹琴时,心绪不宁。清凉山人说堵不如疏,主动提出让奉玄前去拜师,了却心愿。   老琵琶师住在隐机观北侧的华胥峰上。那时,他看奉玄年纪小,怕他吃不得苦,于是说奉玄必须连续拜访自己一百日,不可间断,这样才会考虑收徒之事。自他提出条件后,从冬至夏,不论天气如何,奉玄都会去华胥峰找老琵琶师,听他奏乐,一百日后,终于得到了重弹琵琶的机会。   老琵琶师在六十七岁时去世,去世前,将太宗赐给自己的曲项琵琶“宝象”留给了奉玄。“宝象”留给奉玄,他要太宗喜欢的乐音仍能留在人间。   自去年老琵琶师去世后,奉玄一直好好珍藏着“宝象”琵琶。抄经忏罪时不可调音弄乐,奉玄在忏罪之后调好琵琶,练习了两天指法,挑了一个清早和师父说了一声,背着宝象琵琶去了华胥峰,赶在老琵琶师的祭日之前,为曾经的老师弹了一段太宗朝的琵琶曲《流泉》。   华胥峰在堂庭山山北,峰上只有一株山桃花树,那树异常巨大,是堂庭山最晚开花的山桃花树。山下的山桃花已经开尽,峰上的山桃花正开到极盛。奉玄弹完琵琶,收了拨子,打算背着琵琶再回观里,不想正好遇到了一个来赏花的人——奉玄特意挑清早来华胥峰,就是为了避开游人,没想到和一个游人碰了个正着。   那人一眨不眨地看着奉玄,隔了一会儿,试探着叫了一声:“郡王?”   郡王。奉玄听见这一称呼,浑身一震。   奉玄说:“郎君认错人了。”   “想必确实认错了,我没听说过扶风郡王会弹琵琶。”对方眯着眼笑了笑,他生得异常秀气,看着不过二十岁,年纪比奉玄大一些,声音也软软的,“既然不是郡王,我就不必行大礼了。其实我只是隔着障子屏风见过扶风郡王,刚才隔着花影看你,觉得你们两个的身形很像,这才认错了人。打扰了小道长,抱歉。”   他向奉玄行了一个简单的拱手礼。他多说了几句话,奉玄听声音察觉出“他”个是穿男装的姑娘,不是男子。   奉玄依道门的规矩还了礼,“善信有礼。”   “我认错了小道长,小道长不必认错我——我不是郎君,而是女郎。”她浅浅一笑,道:“我叫裴昙,家籍当涂。不知小道长怎么称呼?”   江表旧贵,当涂裴氏。   奉玄说:“裴善信叫我‘奉玄’就好。”他问:“善信怎么这么早就独自来了北峰?”   裴昙说:“我是和父亲一起来的。我父亲想去隐机观中问道,知道天亮道观开门,在天亮之前就开始上山了。我父亲进了道观,我累得厉害,怕观众的修士笑话我,就慢慢走一走,听见琵琶声,就寻着乐声走到了这里。”   “小道长不必为我担心。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北峰,《流泉》高声,少能听闻,我怕打扰小道长的雅兴,让仆人停在了前面。”她说,“我父亲……不想出仕,特意来隐机观,求问出仕与归隐之道。奉玄小道长的琵琶弹得如此好,可否方便问小道长在山上隐修多少年了?”   奉玄避开具体年数不谈,道:“我父母已经不在人世,我很小就在山上了。”   “原来我们有相似之处。我已经没有了母亲。”裴昙的谈吐十分清楚,她说:“我父亲上山是要问归隐之事,我上山是想求药,为我一个妹妹求一道延命的药方。我听说隐机观不会随意赠药,所以想为小道长讲一些旧事,希望能打动小道长,帮我引见观中的药师。”   奉玄认真地说:“善信只要心诚,就能见到观中的药师。”   裴昙的眼中忽然露出几分哀伤,道:“只有诚心,有时不能成事。我父亲曾经无比虔诚,向漫天的神佛祈求,希望能留住我母亲,然而什么都没能留住。我以为,除了诚心,成事还需要机缘……不如这样,小道长随意挑一件事问我,如果我能答得上来,就算我有这个机缘;若是我答不上来,我也不再纠缠。”   奉玄不想为难裴昙,问:“善信可知山桃花有几片花瓣?”   裴昙说:“五片。”   “唉。”裴昙叹了一声,“小道长问得太简单,是有意要帮我,可我这个人不爱欠别人人情。”她看向奉玄,道:“说起‘五’来,我曾随父亲在长安住过一段时间,知道朝中有一个极其特殊的姓氏,叫‘第五’。小道长听过吗?”   奉玄故作冷淡,道:“没有听过。”   世上或许真有机缘一事。奉玄不过问山桃花,裴昙却提到了他心中不知想过多少遍的“第五”——这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裴昙故意的试探,然而总是一种机缘。   裴昙苦笑了一下,道:“第五家当年盛宠不倦,如今已经衰落,我提他家,不过是自喻……裴家的荣宠,我不想享受,我只怕几年之后,裴家要高高跌落,连像第五家一般衰落都做不到。小道长若是不嫌我麻烦,我就为你讲讲山下第五家的故事,这故事暗合盛衰道法,听了也不算污了耳朵。”   奉玄说:“善信,不如去道观中小坐片刻吧。我确实不清楚第五家的故事,也很好奇这个故事。善信愿意为我讲述,我为善信烹一壶茶,作为报答。”   “也好。”裴昙应了一声,“多谢小道长。”   奉玄和裴昙回了道观。在回道观的路上,奉玄根据自己知道的旧事、在山下无意间听来的消息,和裴昙短短的几句话,大致猜出了当今朝中的形势:   裴昙出自江表一等高门当涂裴氏,父亲淡泊名利,一直不曾出仕,然而祖父裴弥纶却是当今太子的老师、朝中的司空。   江表门阀分为三等,其中一等高门共有四家,当涂裴氏即是其中一家。在北方,人们不熟悉江表之事,提起“江表门阀”,一般只指江表四家一等高门。这四家先后兴起于大前朝天下崩乱之时,在掌权后互通婚姻,关系密切。四家皆崇尚“清贵”,鄙视武将,约定好一不与皇室结亲、二不与二等以下门第通婚,互相扶持,树大根深,历经南朝三朝十五位皇帝而不败。   许朝高宗时,还是太弟的陛下收复了南沈,结束了天下南北分治的局面。彼时天下刚刚统一,高宗希望像汉初皇帝一般垂拱而治、与民休息,不希望南方久燃战火,因此,对江表门阀以怀柔拉拢为主,江表门阀也主动背弃南沈皇室,向大许称臣,帮助许朝重建南方秩序,于是四家皆未受到重创。   陛下登基后,最初并未显露出对对江表门阀的不满,寿安皇太女曾重用江表门阀子弟制衡朝中的北地高门子弟。然而,隆正五年后,朝廷越发重视寒门进士,江表门阀也变得和北地高门一样,不断受到排挤——这一情况在太女去世后得到了改变,但是……或许不是什么好的改变。   太女去世,陛下不再过问国事,淮王成为太子,开始监国。太子不太在意北地高门和江表门阀,更在意的是手握重兵的武将和本朝武家。太子以为,如今已是太平之时,将领不需要有那么大的权力,于是从武将入手,整顿朝务:在地方上,朝廷经常更换军中首领,紧紧握住兵权,不再轻易放权给将领。在朝廷中,太子独重当涂裴氏,不像皇姐一般与武家交好,不过太子增加了科举取士的人数,延续了皇姐监国时重用寒门士子的传统。   太子从江表门阀中单单挑出来裴家一家予以重用,裴家与其他三家江表门阀间微妙而平衡的地位被打破,关系渐渐疏远;太子又借裴家打压武家和北地高门,为裴家引来了诸多怨恨。   物极必反,捧即是杀。如今的当涂裴氏不是当年南朝的当涂裴氏——太子的恩宠可以给出就可以收回,当太子的恩宠被收回时,或许,除了众人的怨恨,裴家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第29章 第五1   父与子   朝亦随群动,暮亦随群动,荣华瞬息间,求得将何用,形骸与冠盖,假合相戏弄①。在松风台的微冷的山风中,裴昙向奉玄讲述了第五家的故事。   第五家是本朝三大武家高门之一,两代配享先皇庙廷:许朝建国初期,大将军第五凭大破图伦人,收复了被前朝丢失的陇州,太.祖赐第五凭卢国公爵位,第五凭自言:“南北未定,不敢受功。”三辞不受,因此备受太.祖敬重;而第五凭之子第五知明两次参与南伐,亦立下了赫赫战功,第五家自此名满天下。   然而,第五家已经衰落。第五家的衰落与两件事有关:内相第五琼之死、太仆卿第五璋之死。这两场死亡背后的真相都扑朔迷离。   第五内相与寿安皇太女关系亲密。寿安皇太女是许朝的第一位皇太女。许朝起自北地,北地与南朝不同,早有女子称帝的先例,亦有封皇女为皇太女继承大统的先例。在许朝统一南北前,天下分裂将近二百年,分裂期间,前朝昭宗皇后临朝称制,随后自立为帝,为了保证死后能享受太庙香火,坑杀皇子,传位于皇女,前朝昭宗皇后穆宗、昭宗与穆宗之女文宗、文宗之女英宗皆是女帝,三帝共开北地盛世,使得北地盛行“女主兴天下”的传言,而荀家血脉里也正流着英宗的血——因此,统一了天下的陛下立曾随着自己征战南方的长女为太女时,北地高门和当朝武家都没有太多异议。   隆正十九年,寿安皇太女心疾发作,与世长辞。一个月后,第五内相的宅邸失火,内相身死。长安有传言说,第五内相是被太子逼死的。   寿安皇太女去世那天早上,当今的太子、当时的淮王恰好去东宫上奏紧急军务,第一个知晓了太女的去世,凭着太女亲弟弟的身份控制了禁军——那天陛下没能等到女儿,只等到了进宫的儿子。   陛下在得知太女去世的消息后,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也不曾说话。淮王跪在陛下身前,抱住陛下的膝盖,叫了一声“父皇”,于是父子二人相顾对泣,在场的宫人无不落泪。   传说陛下曾经下过一道密诏,要寿昌公主借进京为长姐出殡的机会入宫,然而传诏人被淮王捉了个正着,传诏人毁去诏书后出逃,只将口信带给了寿昌公主,因此才发生了众所周知的凤阙之变:   九月廿三,寿昌公主带兵北上,将军队驻扎在长安城外,独自进京,在凤阙外求见陛下,然而一直没能见到陛下,竟然等来了淮王,淮王传陛下口令:寿昌公主无故带兵北上,陛下大怒,要公主立刻返回封地,往后不得入京——寿昌公主甚至没能参加长姐的丧礼。   朝中将寿安皇太女谥号定为“孝仁”,慈惠爱亲曰“孝”,爱民好与曰“仁”,自前朝以来,诸王与太子的谥号只用单字,太女的复字谥号隐含了朝臣和陛下无限的哀思。   太女归葬成陵后,淮王被封为太子,陛下退居深宫,不再问政。   陛下是一代明主,却也是一个浑身伤病、痛失爱子的老人。早年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痕,借着光阴的威力不断侵蚀陛下的身体,肉身的疼痛或许可以忍受,手足相残的往事却时时折磨着陛下的内心,而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实实在在让他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   手足相残是陛下的心病。血胤残杀向来不是好事,南沈一朝在陛下的手中灭亡,却早在南沈废帝、伪帝兄弟相杀时就耗尽了气数:   许朝建朝时,南沈正值沈明帝当朝,那时国力尚强。沈明帝共有十四子,其中六子早亡。南沈颐康二十一年,太子弑父自立,史称废帝。八个月后,被迫起兵的废帝三弟河东王转守为攻攻入建业,杀死谋逆的兄长,登基称帝,在三年后杀尽了自己剩下的兄弟——沈明帝的六位皇子都死在亲兄弟手中,死状凄惨,众皇子之子亦难逃一死,刳解脔割,婴孩不免。   南沈的武将以军功进阶,大多出身寒素,被高门视为寒伧贫贱之人,在南沈朝中备受奚落,南朝颐康之乱后,渐渐对朝廷冷了心,在大许大兵压境时,虽有血战至死者,大多数都主动献降,归顺了许朝。   南沈皇室弑父杀兄,亲自斩断国运,而陛下也犯下过手足相残的过错。随着年月的无情流逝,这过错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一刻不停、变本加厉折磨着陛下的内心——   陛下曾在登基之后,逼死了自己的亲弟弟寿王。太后那时已在病中,得知消息后,不肯再吃药,三天之后,在兴庆宫离开了人世。太极宫变得过于寂寞与空旷,陛下将淮王立为太子前一夜,唤宫人搀扶着自己去了兴庆宫,在宫外站了许久,只对淮王说了一句:“朕老了,你不要为难你的兄弟姐妹。”   陛下与太后的母子情谊并不深厚,那时,站在兴庆宫外,却无比清晰地体会到了母亲当年的痛苦。国运动荡,长子已经先于自己病逝,又忽然得知最爱的幼子去世,并且是被另一个儿子逼着去死,这滋味,想必比他得知太女去世还要痛苦百倍,令人不敢细想、不忍细想。   陛下有时候会梦见寿王,他的弟弟浑身是血,叫他“皇兄”,他在梦里看着弟弟,觉得他死得或许有些可怜……他或许不该那么早就死。陛下本来可以留寿王一命,然而,他姑母的命——也是寿王姑母的命——寿王何曾留下呢?陛下是由姑母长徽长公主抚养长大的。长徽长公主下嫁于前骠骑大将军的儿子,高宗病重时,陛下正在征讨蜀州,骠骑大将军与寿王图谋反叛,反叛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了长徽长公主。长徽长公主离世,陛下痛心疾首,于是登基后立下两条规矩——他的女儿不会下嫁,夫家必须入赘;往后,许朝的皇女可以掌兵开府。   第五家是本朝武家高门,长徽长公主的母亲就出自第五家。按辈分来算,长徽长公主是第五内相的姑祖母。第五内相掌管起草书写陛下的诏书,可以出入宫禁,如果传言中那道要寿昌公主入京面圣的密诏真的存在,极有可能就是由第五内相带出宫的。   凤阙之变发生二十六天后,长安下了一场秋雨,不知为何,在霏霏雨水中,第五内相的宅邸失了火,内相就死在了这场祝融之灾中,被发现时只剩下了焦骨——除非自焚,很少有人能烧成这样。   第五家的衰落从此开始。   四年后,第五内相的长弟太仆卿第五璋被人一剑刺穿心脏,同样死在了宅邸中。据说,第五太仆卿死于“一心归命”这一剑招,死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面色安详。“一心归命”与“袍休罗兰”是阐提剑术的两大慈悲杀招,皆有“此招既出,唯见悲怜”之称——二招一为刺心之招、一为断头之招,出招必须极快,使出之后,被杀者毫无痛感,已经魂归极乐。   这世间能使出“一心归命”这一招的人不过三人:一为岐山佛门的法相上师,一为法相上师的师弟,一为法相上师的学生、第五太仆卿的儿子第五岐。第五太仆卿身死时,法相上师正受邀在白马寺升座讲经,法相上师的师弟早已随着太叔仁将军战死,因此,能有杀人机会的只有第五岐——而众人发现第五太仆卿的尸体时,第五岐也确实就在他父亲身边。   杀父是无可赦免的重罪。十五岁的第五岐被下了狱,一口咬定太仆卿的死和他没有关系,任凭怎么问都只说:“我父亲不是我杀的!”太子曰:“许朝以孝治天下”,命酷吏对第五岐用刑,然而无论怎样严刑拷打,第五岐从没有改过口。   第五岐被下狱七天,第五岐的叔父卫尉少卿第五珩在东宫外跪了七天,第七天,太子终于命人重新审理第五太仆卿案,最后得出结论:上次仵作验伤有误,太仆卿并非死于“一心归命”剑招,而是被家里的一个仆人杀死的。   只剩下半条命的第五岐出狱后,第五珩请求离开长安。太子开恩,将第五珩的官职升为卫尉卿,改授东都分司,于是第五一族举家搬去了东都洛阳,离开了权力与是非的中心。   第五家的离去为第五太仆卿死亡的真相笼上了更深的云雾。从来没有人能笃定地说出第五太仆卿到底是因何而死,而第五岐杀父的传言没有因为他的出狱而停止流传。魏国公家一个家仆说,魏国公曾问外孙第五岐关于他父亲去世的事情,第五岐答:   “我父亲确实死于‘一心归命’剑招。”   作者有话说:   ①朝亦随群动,暮亦随群动。荣华瞬息间,求得将何用。形骸与冠盖,假合相戏弄。但异睡著人,不知梦是梦。——白居易《自咏五首》   “一心归命”本为佛教术语,《净土论》:“世尊!我一心归命,尽十方无碍光如来,愿生安乐国。”   ————   许朝地图可以酱紫看:以淮河为界分南北,南边以前是南朝的领土。北边以华山函谷关一带为界,分为关东(以洛阳为中心)、关西(以长安为中心)两大部分,许朝西北角是陇州,东北角是卢州。关东地区有前朝遗老;关西地区是许朝自己打下来的,是许朝政治重心区。   ————   在文章里,第五内相的“内相”不代表真的是宰相,第五琼是女内史,是最高的女官,也算女官里的宰相了。第五琼一定能力和文学才能非凡,才能为皇帝起草、书写诏书,第五内相曾经教奉玄写字,写字一定也很好看。才能方面举个例子:皇帝要给父亲已经亡故的大臣下令,第五琼写诏书要避大臣父亲之讳,不能用到某几个字——只记住大臣们父母的名字并且避讳这一个细节就可以刷掉很大一批人了。   为皇帝起草诏书的人一定是处于权力中心的人,虽然可以有多个起草诏书的人,但是第五琼是女性,可以出入宫禁(如果意外没有发生,后续又会有女帝),一定更被重视。第五家一门除了第五琼还有二卿,当年的家族荣宠和权势真的算很大辽。   ——   快速切入文本,最后一部分背景介绍   太子和太女在为政上的分歧很好理解:太子和太女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要维护皇权。许朝是建立在中古门阀社会阶段的政权,门阀士族(尤其是北方士族)的影响力很大,士族的荣耀来自家族的久远仕宦传统及其积攒百年的影响力,不直接来自皇权,士族的力量无疑会对皇权集权造成挑战。   陛下&太女更多代表的是武家的利益。许朝先祖是前朝的公卿,但是造反了,而武家是和荀家人一起造反的人,利益大致是一致的,而且又有亲情关系,所以武家最值得信任;北地旧贵世代公卿,朝代换了一样做官,他们需要拉拢,但是陛下和太女对他们最不信任;南朝门阀刚刚北上,不足为惧,所以在太女监国时,存在过利用南朝门阀打压北地旧贵的时间段(科举初开的几年),南朝门阀只是棋子,科举成为定制之后,门阀棋子用了几年达到效果,就又被扔到一边了。   太女有儿子(奉玄的哥哥),按照宗法立嫡传统,太女去世,陛下可以将太女的儿子立为皇太孙,这没有太大问题,但是陛下最终按照“立长君”的处理方式立了太子,没有立年少的外孙,这可以看成是对儿子(和他背后的势力)的妥协。   太子之前是处理军务的人(因此才会因为上报紧急军情意外发现太女去世,掌握了先机),太子不像陛下曾经多次出征、和武家一起上战场,只是管理军事,所以不会像陛下一样对武家有感情。最近几年,朝廷已经不怎么打仗了,太子敏锐地感受到国家或许从开创期进入了守业期,太子认为现在到了偃武修文的的时候,朝廷的主要矛盾不再是皇权和北地高门的矛盾,而是皇权和军权的矛盾——边镇都掌握在武家手里——   所以太子想要做的是削弱地方军权,加强中央对军权的控制,这就不可避免导致了他和手握军权的武家的矛盾(第五家、太叔家都是高级武家,虽然第五家不再出现高级将领,但是由于和太女关系密切又手握重权,所以也首当其冲被太子削了)、对卢州二韦的不信任(二韦不出自武家,但是军权很重,太子想削暂时没办法削)。   太子也很喜欢用寒门士人,本质上寒士是最坚定维护皇权的,因为寒士的一切都来自皇权,但是寒门士人还是比较少,太子的老师出自南朝门阀世家,太子就直接把江表门阀又拉出来用了。打压北地旧贵那么久,也该松一松拉拢一下了,一直摁着一方打也容易出问题。   太女倾向于继续开创进取,而太子倾向于守业(太子也的确比较倒霉,遇上了尸疫,不太好继续开创了)。太子的思路没有大问题,脑子也很好用,但是本人下手比较狠。   .   故事里加入了对许朝选官、地方任用之类的情节的描写,短期来看这些部分可能有一点无聊(也肯定存在bug),但是从长期来看会让故事更清晰~这一卷结束,过去的事都差不多交代完了,没有复杂的东西了。 第30章 第五2   好友,久违了。   裴昙为了求药,在隐机观住了一段时间,每天用黄檗纸帮道观抄写道藏、帮雪岩药师碾药,直到山上的山桃花全部开尽,她才离开。   裴昙在山上时,住在交光台,和隐微药师住在一个屋中。奉玄去找师姐,见了裴昙很多次,渐渐得知了她的家事:   裴昙曾说:“裴家不喜欢我。”这话说得没错,裴家不喜欢她。江表门阀,世代通婚,婚事容不得族中人自己决定,然而裴昙的父亲毅然决然娶了裴昙的母亲——裴昙的母亲只不过是一个寒门孤女。婚后,裴昙的父亲离开裴家,住到了小苍山下,晴耕雨读,不再理会自己的父亲。   裴昙的祖父裴弥纶不承认裴昙父母的婚事,逼自己的儿子另娶宣城崔氏家的女儿。崔家的女儿不想嫁人,得知裴昙父母的事情后,更不想破坏别人的姻缘,在一天夜里剪断头发,离开家门遁入了空门,法名“六如”。   裴昙的母亲去世后,裴弥纶亲自前来吊唁,将裴昙母亲的牌位带回了裴家。裴昙的父亲见自己的父亲已经年老,又做出了让步,心怀愧疚,带着裴昙和她弟弟搬回了家中。   回裴家之后,裴昙是女儿,只能学《诗经》《女德》《女诫》,不像弟弟那样能去族中私塾读书。为了能读更多的书,她经常借着为母亲攒功德的名义去佛庵抄经,在一次偶然中,得知了在庵中教女童读书、送自己旧书的六如比丘尼的故事。她敬佩六如比丘尼的风骨与情义,与六如成了忘年之交。   裴昙其人爱憎分明,有恩必报,此次上山是要为六如比丘尼的一位侄女求药。六如比丘尼的那位侄女也是裴昙的远房表妹,天生患有心疾,大夫说她大概活不过今年冬天了,裴昙不死心,跟着父亲来了堂庭山,希望请隐机观的药师随她下山,为六如比丘尼的侄女诊脉,如果药师不能下山,她就一定要求到药。   雪岩药师要她抄经碾药,试她的诚心,她毫不推辞,要家仆下山等她,自己换了粗布衣服就干起了活。裴昙在来道观之前,以为观中的修士不必亲自做活,没想到隐机观的修士每天都亲自挑水扫地、劈柴锄田,她没做过粗活,见道观中的人事必亲为,不肯落在别人后面,让别人看了笑话,夜里碾药,手上磨出血泡,白天挑破血泡,包扎之后就像没事一般执笔抄经。   雪岩药师本来也要去南方采药,见裴昙态度诚恳,就答应了裴昙与她一起下山,先到建业去为她的表妹、六如比丘尼的侄女诊脉看病。在隐机观闭观之日,雪岩药师带上徒弟隐微药师,和裴昙一起离开了堂庭山。   在隐机观闭观之日,奉玄收到了一张宣德城智门寺的香火券。给他香火券的人是住在堂庭山下驻马镇的一个农夫——许朝太.祖曾在堂庭山下立下下马碑,并且立下规矩:除隐机观的修士外,其他人必须在下马碑前解剑下马。为了保证规矩能够执行,许朝太.祖特意在山下安排了驻军,久而久之,那片地方就生出了村镇,因碑名镇,就叫驻马镇。   那驻马镇的农夫的姐姐嫁去了宣德,他听说宣德遭了难,带上咸菜和馒头,一路走去了宣德,到宣德后发现姐姐一家没了,连房子也没留下,塌在了大火中。宣德城内情况惨淡,官府招募男丁,他到官府报了名,领着酬劳修了半个月的房子,打听出姐姐家的消息,去万人难碑之前烧了纸,这才回了驻马镇。   他在官府干活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少年人,那少年人长得极其好看,只是总是冷冷的,让人不敢看他。他和那少年人不熟悉,只知道他似乎名叫“扬焰”,干了活却不要钱。   他要回驻马镇那天,和一起干活时认识的人说了自己要回家,他说他家就在堂庭山西面,那叫扬焰的少年忽然问他堂庭山是不是有一个叫奉玄的修士,他恰好知道奉玄,就说自己认识奉玄。他急着搭别人的驴车出城,那少年来不及找纸笔,就把智门寺那天的香火券给了他,请他为自己捎一句话:“吾友安心。赎罪之后,定当相见。”   佛子没事。   佛子只说“安心”两个字,奉玄就真正安下了心。   智门寺的香火券上印的是智门寺的琉璃塔,券上写着“四月十三日”。二月十九,夜雪初停,奉玄辞别佛子,独身去了卢州。自那天起,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听过佛子的消息了。   在智门寺佛塔上,佛子说:“意气少年时,相逢为君杀,提剑不惧死,归来复弹铗。”奉玄记得这诗的每一个字。在智门寺,奉玄手中拿着刻意剑,佛子说,他们应当比剑,不应当相杀。   不应当相杀。奉玄拿着剑,这次只等着和他的友人比剑——手中心中事,长短难相期,刻意二尺三,思君十万里。他担心他的友人,希望再见到他的友人,与他的友人以朋友的身份尽情比一场剑。   奉玄养了两个月的伤,伤势完全痊愈后重新扫起了地。每天扫完地,他都随师父读经练琴、喂鹤练剑。虚白散人不会剑术,师姐不在山上,奉玄已经很久没能拿着剑与人尽情地比一场了。   六月多雷多雨,被道门称为“雷斋月”,从六月开始,隐机观就会闭观,除药师外,众修士都要在观中听雷采气、磨练心境。隐机观的闭观会持续到九月——九月已是初秋,暑云散去、凉风微起,正适合下山行走。隐机观闭观期间,除了药师外,其他修士都不能出入道观;除上山求药之人外,观中人不见外人。   佛子没能在隐机观闭观之前来堂庭山。   一天早上,堂庭山下了大雨。雨停之后,天低云沉,山上起了云海,水雾随风缓缓东行。雨水汇集,虚白散人听着哗哗的流水声,早早叫醒了奉玄,带奉玄去烟云里弹琴采气。   雨天不必扫地。奉玄背着古琴跟师兄去了后山,山中高树遮天,草露沾衣,呼吸之间,肺腑皆净。几日不来,地下的旧石板上生了青苔,又落了核桃花穗,湿滑难行。奉玄和师兄走过流杯渠,进入绿树无人之境,停在了鹤亭,在哗哗水声之外,只听见鸟鸣的声音。鹤亭外的鹤不知去了哪里,忽然飞过来一只,身姿飘逸秀挺,有如仙人。   云烟自山岫中冒出,虚白散人和奉玄在亭中弹了《山木》《反迷》与《西极之南》。远处山岫中的云烟散去后,两个人收了琴,奉玄替虚白散人将他的古琴“陶然”带回了他的房间,虚白散人自去洗手劈柴。   奉玄回松风台放下自己的古琴,看见宝象琵琶,拿起琵琶,拨了拨弦。他想试着用琵琶弹出《反迷》的曲调,就带着琵琶去到廊下,在廊下任微风吹着衣服,试着弹了一会儿《反迷》的调子。   道观忽然外传来了笛声。   雪岩药师和隐微药师都会吹笛,隐微药师经常在奉玄弹琵琶时吹笛和他共奏。那笛子吹得很好,笛声清亮,令人听了如有洗心之感。奉玄以为是师姐提前回来了,不再试着弹《反迷》,转而弹了一首自己熟悉的《剑器浑脱》。   铮——   铮——   琵琶铮铮有声,笛声渐起,婉转相和。   奉玄听着笛声,弹得畅快,一曲弹完,将起新曲的机会让给了师姐。笛声重新响起,奉玄听了片刻,听出是《四方安》,抱着琵琶跟着笛声弹出了《四方安》的曲调。   在宣德城智门寺佛塔上,奉玄曾经用笛子吹出《四方安》向师姐报信,奉玄的笛子吹得很差,佛子特意为他弹铗正音。   虚白散人劈完柴,也来了松风台,坐在檐下,听奉玄弹琵琶。   《四方安》弹完后,虚白散人听得意犹未尽,对奉玄说:“你们再奏一曲?”   奉玄说:“让师姐休息一下,先进道观吧。”   “师弟啊,你错啦。吹笛子的不是隐微,”虚白散人笑了一笑,“做笛子的木头不一样,吹出的声音也有细微的差异。那名吹笛的人,或许是佛门的人,他吹的笛子是一支名笛,名叫‘准提’,我曾经听法相上师吹过。”   奉玄愣了片刻,佛门的人,难道是……佛子。佛子姓第五,第五一家是武家高门,武家高门有三雅:文雅诗、武雅射、乐雅笛。如果吹笛子的是佛子……   或许佛子会吹笛子……   奉玄想起来在宣德他吹笛子时佛子的神态,佛子丝毫没有表示出他会吹笛子。   奉玄没了动静,虚白散人看向自己的师弟,奇道:“师弟,你的脸怎么红了。”   奉玄看了师兄一眼,整个人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他犹豫着用拨子拨了几下琴弦,弹出《战城南》的调子,笛声合着琵琶声响了起来。   奉玄猛地收了拨子,只将《战城南》的曲子停在了本该唱“血污秦王衣”那一句。琵琶声停,笛子忽然也不继续往下吹了。   在智门寺佛塔上,奉玄吹笛只吹到了“血污秦王衣”那一句……不知情的人会继续吹下去。   吹笛的人,果然是佛子。   奉玄弹了一曲《知音》,笛声没有再响,《知音》此曲,是首古曲,曲词只有两句:知音既遇,不见如见。琵琶声停之后,隐机观外吹笛的人吹了一曲《好友》。   好友。   久违了。 第31章 第五3   “吾友第一,剑术第二。”   九月,天高气凉,流水转寒,堂庭山的枫叶染红了小半座山,远远望去,山上拥着一簇一簇红云,红得似乎要烧起来一般。   心斋期结束后,奉玄告别师父,伴着红叶独自下了山。   奉玄此次下山,带了隐秘的任务:雷斋月开始前,奉玄的师姑雪岩药师带着隐微药师南下游历去了,十一月才能回山。雪岩药师离开隐机观前,要奉玄在九月下山,替自己去卢州龙海一趟,以看望韦衡为名,为韦将军送药。   乾佑三年,韦将军的外甥韦衡中毒,韦将军自己也没能养好伤,落下了病根。韦将军的病情只有雪岩药师清楚,韦将军不愿意让外甥韦衡担心,又怕外族欺她体弱趁机作乱,一向隐瞒着自己身体的状况。   从雪岩药师口中,奉玄无意间得知了母亲寿安皇太女的一些往事——太子不信任韦将军,或许他不是怕韦将军有野心,而是厌恶韦将军与寿安皇太女的关系。太子憎恨自己的皇姐,恨她压制了自己三十多年,爱其人者,兼屋上之乌,憎其人者,恶其余胥①,韦将军是寿安皇太女一手提拔起来的女将。   韦将军姓韦,本名阿迎,出身微贱,原来是前中书令杨玄道家的奴婢。杨玄道被广平王谋反大案牵连,皇太女前去抄家之时,遇见了韦阿迎。杨玄道的夫人善待奴仆,得知自己的丈夫被卷入大案后,随手烧了半沓卖身契,放走了府中的半数奴仆。   杨家教韦阿迎诗书武艺,韦阿迎不想走,卖身契也恰好没被烧掉,于是一直留在府中,陪夫人和小姐等着官兵前来。寿安皇太女进了中书令府邸后,一眼就看见了韦阿迎,看见她明明害怕极了,却强撑着持刀将杨家小姐护在身后。寿安皇太女亲自走过去,对韦阿迎说:“你家小姐流落在外,会比进奚官局更危险。本殿以太女的身份向你保证,如果杨家无罪,本殿会为杨家平反。这刀你可以留着,如果本殿没能做到自己说过的话,你随时可以拿着这把刀来找本殿。”随后叫人抹去了韦阿迎的奴婢籍,取“我有嘉宾,德音孔昭”②的“德音”二字为她赐名,将她收为了宾客。   两年之后,杨家冤案平反,韦德音向寿安皇太女请求离开长安,去朔州寻找自己的姐姐,皇太女知道她是忠义双绝的女子,亲自送她离开长安,并且摘下玉钗赠给了她。皇太女取下玉钗,是要韦德音切勿妄自菲薄,赠出玉钗时,太女对韦德音说:“和氏之璧,先贱而后贵,譬如君子,时暗而久章”*,同时赠给韦德音四句话:“高门不贵,寒人自贵。我有嘉宾,其人如玉。”   皇太女曾在佛寺祈愿“海晏河清,家国安宁”,韦德音为了报皇太女知遇之恩,离开长安后投入了朔州镇军幕府,从朔州转戍卢州,因为太女的心愿,咬着牙从默默无闻的文吏一步一步升为了驻守一方的将军。   雪岩药师没有向奉玄明说韦将军的病情,只给了奉玄一瓶药丸,要他带去卢州龙海镇军府。然而,奉玄闻到了装药丸的玉瓶中隐约的奇栾香气,奇栾是吊命之药,或许,韦将军的身体衰弱得厉害……   堂庭山的马寄养在驻马镇上,奉玄到镇上牵了马,决定第二天直奔卢州龙海,先去将药送给韦将军——将药送到后,自己立刻回山,回山等着佛子。下雪的时候,佛子应该就来了。   堂庭山下雪的时候很美。   出了驻马镇,奉玄牵着马独行在寒山道上。寒山道是一段古道,道旁的山岩上被题写了许多诗句,因其中“吾辈道何穷,寒山细雨中”③两句最为人知晓,所以被称为寒山道。   秋气高爽,寒山道道边的银杏树叶早已转黄,落了一地。道边有一个茶水庐,主人晒了许多银杏叶,用已经干了的叶子煮着几壶山茗,看见奉玄牵着马走过去,对他说:“小师傅下山啦。”   奉玄戴了帷帽。秋天的风里带着落叶,吹到头上或者眼里,让人不舒服,不如戴着帷帽将风和叶子都挡住。茶水庐主人熟悉奉玄,奉玄生得好看,通身的气度也和普通人不一样,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他,他远远看见一个身影走过来,不用看脸就知道那是奉玄。   奉玄朝茶水庐主人打了个招呼。   “来来,小师傅,喝杯茶再走吧。咱们驻马镇的人都说,家住寒山道,常饮寒山水。喝一杯家里的热水,才能放心嘛。”   奉玄不好拒绝,拴住马后,道:“麻烦大哥了,我在庐外坐。”   “小师傅喝什么?”   奉玄看了一眼茶水庐中挂的牌子,道:“一杯柏岩茶。”他的余光看见有人牵着马走了过来。   茶水庐主人对奉玄喊了一声:“这就来——”   奉玄打算摘下帷帽放在桌子上,刚向着头顶伸出手,忽然听见茶水庐主人叫了一声——茶水庐主人端着茶案走出茶水庐,一步没站稳摔在了地上,茶案上的热水壶和瓷盏被他这一摔摔得飞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一把通体透明的利剑出现在奉玄眼下,逼得他后退了一步,铜壶落地,热水泼在了地上,透明的剑尖接住了飞出的瓷盏。   剑的主人将瓷盏放在了桌上。他的指尖轻轻拈过瓷盏,手指的颜色与白瓷的颜色相差无几。   他对奉玄说:“吾友,好久不见。”   奉玄一把摘下帷帽,看着对方。伽罗香,洒金外袍,左眼下有一颗小痣。他道:“……佛子好友,”   “好久不见。”   佛子将春冰剑收在身后,浅笑了一下,道:“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茶水庐主人“哎哟”叫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佛子问他:“店家没事?”   “没事没事。”   “那杯茶水的钱就免了吧。”   “一定免、一定免,吓死我了,我真怕烫到奉玄小师傅。”茶水庐主人拿起地上的铜壶,“我请小师傅和郎君喝一壶好茶。”   奉玄说:“多谢大哥。”   佛子拴了自己的马,和奉玄在桌前坐下。奉玄犹觉身在梦中,问佛子:“佛子友人怎么在这儿?”   佛子的回答很简单:“等你。”   不是“找你”,而是“等你”,相逢不是偶然,而是佛子等待的结果。佛子是从驻马镇的方向来的,他在昨天就来到了堂庭山山下,住在了驻马镇,今天听说奉玄下了山,他就牵马离了镇。离开驻马镇的大路只有寒山道这一条,他知道自己会遇见奉玄。   微风吹起一地黄叶。曾出现在同一枝头上的叶子,即使落下,在微风里也还有遇见的可能。落叶散后还相聚,离人岂能不相见。   奉玄说:“我以为佛子友人冬天才来。既然来了,怎么不去山上坐一坐?”   “我知道隐机观九月开观,我和我的剑一起在山下等你。”佛子说:“吾友,在驻马镇不摘剑到不了隐机观。我既然带剑,就不愿意轻易摘剑。”   佛子在隐机观外吹笛时,将杀生、春冰二剑留在了山下。佛子的剑轻易不能离身,但是,他肯为朋友摘一次剑。   奉玄道:“好友,你的佛珠还在我这儿。”   佛子说:“我知道你会收好它。那串佛珠是家父留下的。”   家父。韦衡说第五岐杀了自己的父亲。   佛子的多伽罗木佛珠被奉玄妥帖地收在一个锦囊中,奉玄拿出锦囊,道:“物归其主。好友,此珠原物奉还。”   “多谢。”佛子收了佛珠。   奉玄说:“未曾向令父令母问安,是我的疏忽。好友,不知枕流药师是否安好,令父是否安好?”   “多谢吾友牵挂,家母身体康健。家父……已不在人世。”   二人说话间,茶水庐主人端过来一壶煮好的渠江薄片。他将茶水倒在两个白瓷盏中,水色红润有光。   奉玄向茶水庐主人道过谢,将一杯茶水放在佛子身前,对佛子说:“好友,你曾说你我应当比剑,不应当相杀。你我比剑,赢的人回答输的人一件事,如何?”   隔着温热的水雾,佛子看向奉玄,隔了片刻,道:“可以。”   白瓷盏中的茶水被饮尽。休息过后,奉玄还是付了茶水钱,请茶水庐主人收了桌椅,他和佛子都拿起了剑,佛子将春冰剑握在了手中。   佛子的春冰剑是一把不可沾血的道剑,剑身剔透如冰、寒光四射,由一块剔透无瑕的北海水精石雕琢打磨而成,这种透明的水精剑全天下也寻不出第二把:北海水精石坚硬无比,又有避火之效,向来难得,难得也就罢了,北海水精石又少有大石,大多不过拳头大小——前朝灵帝在天下找了十年,也不过找出二十几块手掌大的水精石,嵌成了一扇围屏——佛子的春冰剑却是由一整块水精石打磨雕琢而成的。   万物生克有道。北海水精石虽然坚硬,却不能染血,一旦染血立刻就会产生裂痕。剑道即是心道,敢用春冰剑的人,心中必须剔除杀机与杂念,不可争胜、不可渴血,清净澄澈,剔透如冰。   佛子与奉玄比剑,拔出春冰剑,已显示出自己的立场:此次比剑不争胜负,只为痛快地比试一场,在比试中领教对方的剑法与剑道。   奉玄拈了一个剑诀,将刻意剑竖在了身前。   佛子与他各种向对方行了一礼,使出了剑招。   七月不见,佛子的剑术更加精进。佛子出剑的速度比奉玄快得多——在平常练剑时,佛子闭着双眼出剑,一剑可以挥断十支蜡烛的火焰,将第十一支蜡烛的火苗挑在剑尖上。   堂庭山的剑术不求快只求稳,佛子先发制人,奉玄的剑虽然没佛子快,闪身的速度却极快,轻轻一退避开剑锋,使出“承蜩法”向侧上挥剑,佛子提剑格挡,两剑相接,二人虎口皆是一震。佛子的剑法长于出击,杀气凛冽,提剑格挡后立刻转守为攻,三撩长剑逼得奉玄步步后退。   奉玄的腿功扎实,他在堂庭山扫了多少年的地,就练了多少年扎马步,在最后一次后退忽然时以退为进,出腿扫向佛子,佛子被迫侧身,奉玄使出“断水法”抽剑直指佛子,佛子转身抬剑挡住奉玄的剑,两人此时距离很近,佛子在抬剑时转了身,几乎背对奉玄,佛子挡住奉玄的剑后,在奉玄还没看清他的动作时,他手中的剑柄已经向后击到了奉玄的肩上——佛子没有使力,他背对着奉玄使出“倒我”剑招,剑柄自奉玄肋下处向上斜挑,不肯打在奉玄肩上,只轻轻碰了一下。   佛子的剑术果然极好!奉玄不愿继续藏锋,使出全力与佛子比试,佛子一时背对奉玄,回身之后立刻迎来奉玄的迎面三劈,挡住两劈后,奉玄手腕一转,直直刺向佛子的脖子,佛子向后弯腰躲过奉玄的攻势,奉玄立刻抬脚踹向佛子,带起一地黄叶。佛子翻身躲过奉玄带风袭来的腿,扬剑撩向奉玄的心口,被奉玄一剑挥开,刻意剑与春冰剑碰撞,发出“当——”一声长响。   二人你退我进、你攻我挡,打得难舍难分。茶庐主人水壶里的水开了一遍,佛子看准时机,双手握剑攻向奉玄,春冰发出清啸,狠狠划向奉玄的咽喉,这一招乃是“袍休罗兰”的起势剑招,速度奇快,如果出招后剑尖真的碰到奉玄,奉玄的身上一定会见血。奉玄来不及躲,手中的刻意剑即将刺中佛子的心口——如果他躲,他的肩上就会被锋利无比的春冰划出一道血痕;如果他不躲,他与佛子将会两败俱伤,他刺中佛子的心,佛子的剑将划破他的脖子。   奉玄宁愿自损八千,也不肯伤到佛子一分,无论如何,他都要收住手中的剑,剑势只使出一半,不料佛子在此时直接松了手——春冰剑掉在了地上,奉玄的剑悬在了佛子的心前。   奉玄赢了佛子半招。   奉玄无比惊愕,他不觉得自己赢过了佛子,“好友……”   佛子淡淡地说:“春冰剑不能染血。”春冰剑不能染血,他也不愿意看见奉玄因为自己而受伤。掌控不好剑势,本来就是他输了。   奉玄只知道北海水精不能染血,没有想到比起染血,佛子更在意的是那可能是谁的血,他对佛子说:“好友,我没有赢你,你不曾输给我。你输给了你的孤傲。我的好友,孤傲第一,剑术第二。”   佛子向来对自己的剑术引以为傲,但是他回答奉玄说:“不,吾友第一,剑术第二。”   佛子收起春冰剑,对奉玄说:“吾友,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会告诉你。”   奉玄收回刻意剑,问了佛子自己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好友,上次你我告别之后,你的师弟可曾为难你?”   奉玄既然称佛子为“好友”,关心的就只是佛子一人。佛子是否弑父、名声如何,他不在乎。   作者有话说:   ①爱其人者,兼屋上之乌,憎其人者,恶其余胥。——刘向《说苑·贵德》   ②我有嘉宾,德音孔昭。——《小雅·鹿鸣》   * 班固《答宾戏》:宾又不闻和氏之璧,韫於荆石;隋侯之珠,藏於蚌蛤乎?历世莫视,不知其将含景曜,吐英精,旷千载而流光也。应龙潜於潢污,鱼鼋媟之,不睹其能奋灵德,合风云,超忽荒而躆昊苍也。故夫泥蟠而天飞者,应龙之神也;先贱而后贵者,和隋之珍也;时暗而久章者,君子之真也。   ③吾辈道何穷,寒山细雨中。——许浑《秋日山中寄李处士》   上·野马尘埃 第32章 魍魉1   你到底帮谁!   佛子有一位师弟,姓贺名叫兰奢,这师弟与他同岁,不是他老师的学生,而是他师叔的学生。   佛子的师叔是高宗朝绍德元年北上的南朝宗室,父亲本是南沈的南海郡王。南朝发生颐康之乱,太子弑父、皇弟杀兄,佛子的师叔一家风餐露宿,逃命一般北上,投靠了许朝,被许朝奉为上宾。朝为荣华,夕为憔悴,福不盈眦,祸溢于世①——佛子的师叔那时虽然只有十三岁,却看透了功名利禄的虚幻,来到北地就遁入了佛门。   佛子不是佛门的人,不叫法相上师“师父”,只叫“老师”;他的师弟贺兰奢也不曾皈依,只是自小寄养在岐山佛门的孩子,后来认佛子的师叔做了老师。佛子的师弟和他的师叔都是命途多舛之人,他的师弟本来姓贺兰,是前怀州刺史贺兰松如的幼子,家族因为隆正十年的广平王谋反一事遭受了灭族之灾。   十五年前,广平王谋反,谋反之初拉拢妻弟怀州刺史贺兰松如,怀州刺史连夜向朝廷上书,文书被广平王截获,广平王先下手为强,杀了王妃和怀州刺史一家——怀州刺史的一个家仆将刺史的两个儿子藏在菜篮中躲过了大劫,那家仆随后将两个孩子送到佛寺,在僧人的帮助下将他们送出了怀州,寄养在岐山佛门。   众人皆以为怀州刺史灭门案发生时,贺兰刺史的两个儿子过于年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存在报复之心,然而佛子的兰奢师弟在长大后一直在暗中追查自己的身世,终于发现自己本姓贺兰,知晓了自己家的血案,发誓要报这灭族之仇,向广平王的儿孙讨回血债——广平王的三个儿子尚在人世,当年陛下痛心于宗室同室操戈,诛杀广平王后,只将广平王的后代废为庶人,不再追刑,其中一位宗子重新入朝为官,如今正任朝中的司户参军。   佛子的师弟要杀这名参军、杀他的全家,并且他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在杀人之后全身而退——所以他必须学会阐提剑术一心归命、袍休罗兰这两个剑招。然而他的老师、佛子的师叔已随着太叔仁将军战死,教不了他这两个绝世剑招,于是他找上了自己同样修习阐提剑术的师兄,逼师兄对自己出剑,想要以身试剑偷学剑招。   冤冤相报,不过徒增血债,贺兰奢的哥哥已经放下复仇的执念。佛子答应了他师弟的哥哥不对自己的师弟出手,为了躲开师弟的纠缠,从洛阳一路东行,随后北上,希望能借幽卢二州的混乱局面甩开自己的师弟。没想到,最后他还是被师弟找到了。   佛子的师弟下手狠毒,但是并没有为难佛子——他想找自己的师兄,只是想学剑招,不是想害死他。二月幽州风雪大作,鸟发山山匪想杀他的师兄,他便提剑砍下了鸟发山山匪头领的脑袋,挂在了旗杆上。他要他师兄好好活着、安然无恙地活着,他师兄死了,他还怎么学剑招呢?   贺兰奢追到佛子藏身的破庙时,鸟发山几个寻仇的山匪也恰好赶到,贺兰奢知道他师兄不喜欢看他杀人,只废了那几个山匪拿刀的右臂,就放他们走了。他师兄要他挖一个坑为庙中的枯骨收葬,他就抓了一个山匪在佛殿前挖了坑,埋了破庙里的枯骨。   奉玄的兼忘短刀的确是贺兰奢钉在佛殿柱子上的。在见到奉玄之前,他先见到了奉玄的短刀。   贺兰奢见到了奉玄,奉玄也看见了他。   上汝郡外,秋雾弥漫。   一队车马偏离了大道,在清晨的荒野上狂奔,马后追着十几个手持长刀的黑衣人。长刀上染着血迹。   奉玄的马正在溪边饮水,马儿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惊得发出一声长鸣,佛子的马感受到杀气,直接掉头跑了出去。奉玄一把扯住佛子的马的缰绳,路过的黑衣人看到了奉玄和佛子,不肯放过他们两个无辜的路人,其中两人举刀向着他们劈来。   好一场无妄之灾!佛子拔出了杀生剑,剑落血起,血水溅在秋草上,红得吓人。   佛子冷眼看向另一个人黑衣人,问他:“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并不答话,大喊一声捉刀冲向佛子,他们用的刀都是同一种刀,刀身长而略弯,那是一种被称为腰刀的刀。黑衣人的刀法长于砍杀,佛子持剑接招,兵刃相接时侧身踢腿,一脚踢在对方的头上,将对方踢倒在地后,杀生剑落下,划破了对方的脖颈。   佛子和奉玄平白无故被卷入这场杀戮,奉玄不愿意妄造杀孽,迫于形势,不得不接招。黑衣人们想必早已下了杀人灭口的决心,一个黑衣人使出猛力向着奉玄砍去,奉玄的手里在上一刻还抓着缰绳,当然来不及拔剑,只能双手持剑挡住气势逼人的刀锋,刻意剑顺着刀锋下滑,奉玄手肘忽动,灵活转腕间猛地将长剑挑出,一剑抵在了要杀他的黑衣人的脖颈上——他没有拔剑,只是用剑鞘指着对方。对方立刻用腰刀劈下,再次与奉玄打了起来。   黑衣人们砍杀了驾车的人和两个侍卫,又一刀砍断了套马的缰绳,拉车的两匹马没了束缚,立刻跑远了。华丽的马车孤零零停在荒野上。   佛子站在马车前,挡住了围过来的黑衣人。   这群黑衣人的刀法诡异,不像是中原的人,简短的传话时用的也不是许朝官话——他们商量了几句话后,持刀向着佛子逼近。   雾气流动,树影摇曳,除了流水声、惨叫声和兵刃击打的声音,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的,连虫鸣声也显得模糊。奉玄牵扯住三个黑衣人,又有四五个黑衣人在追杀跟着马车跑来的女婢和侍卫。佛子守在马车前,以一对六,不免吃力,抬手之间不再忍让,使出了极其凌厉的杀招。   “袍休罗兰”既出,一个黑衣人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痛,头已经飞了出去。这群黑衣人身法不俗,一把横斜杀出的腰刀割在了佛子的手臂上,佛子蹙眉之时,一把利剑自对方身后刺中了对方的心脏。   那把剑是佛子熟悉的剑,剑身泛红,名叫“无方”,取自“妙应无方”,主人是他的师弟贺兰奢。   贺兰奢戴着斗笠,他的脸藏在斗笠之下,佛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师兄,跟了你这么多天,这次,我看清你出招了。”   黑衣人要杀所有人灭口,出手狠毒,贺兰奢出手却比他们更狠毒,削指断手,任意劈砍,手下绝不留下完整的尸体。   奉玄向佛子的方向跑过来时,马车附近的黑衣人已经被佛子和他师弟杀得只剩下了一人,眼看贺兰奢的剑要削下对方的耳朵,佛子直接使出“一心归命”剑招送对方归了西。既然要对方死,又何必折磨人。   贺兰奢笑了一声,“师兄,好剑法!”他说着,忽然横剑指向佛子。   奉玄只看见一个戴斗笠的人站在佛子的身前,上一刻还在和佛子一起杀敌,下一刻就拿剑指向了佛子。佛子的手臂上受了伤,奉玄一剑挑开贺兰奢的剑,问对方:“你到底帮谁!”   贺兰奢说:“当然是帮我自己。”   对贺兰奢而言,和奉玄打斗没有什么意义,贺兰奢只想逼师兄对自己使一遍袍休罗兰剑招——佛子现在受了伤,不一定可以不使出杀招就压制住他,如果他逼得足够紧,或许就能逼佛子与他对招。他避开奉玄,直直刺向佛子,佛子并不出招,只是闪身躲避,似乎即使贺兰奢在他身上刺出几个血窟窿,他也不打算还手。   贺兰奢想避开奉玄,不过,手长在奉玄身上,奉玄一定要挡住贺兰奢,挥剑挡在了他和佛子之间。佛子不肯对贺兰奢出手,不代表奉玄也不肯,贺兰奢的剑法和佛子师出同门,奉玄熟悉他的剑法,他却不熟悉奉玄的剑法——贺兰奢出剑的速度不及佛子,奉玄一剑挑飞了他的斗笠。   斗笠落在秋草上,沾上露水。   没了斗笠,贺兰奢看着奉玄,眼神沉沉。他的眼中没有恨意,也没有杀意,却莫名让人觉得难以承受。   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官兵骑马追了过来。   贺兰奢转身走进了雾里。   作者有话说:   ①朝为荣华,夕为憔悴,福不盈眦,祸溢于世。——班固《答宾戏》   ————   贺兰奢:我应该叫贺兰兰奢,对不对。   答:是的,贺兰兰。   ————   顺一下第一卷和贺兰奢有关的故事线。贺兰奢本人在第二卷才正式出现,影响力在第一卷已出现:   贺兰奢要复仇,纠缠师兄学剑术   ↓   佛子为了躲师弟用假证(扬焰)北上   ↓   贺兰奢找不到师兄,伪装成第五岐杀人,希望仇家找第五岐复仇,帮他把他师兄找出来(他知道一般人打不过他师兄,所以也不怕他师兄被人杀了),其中一个被他杀的人叫段振德,是妫州的一个山匪头子,妫州山匪悬赏“第五岐”的头   ↓   佛子北上到幽州宣德附近,被鸟发山山匪打劫,还没动手恰好遇到了奉玄(佛子从来没有怀着坏心眼儿骗奉玄,不说话是因为他知道他师弟在找他,怕身份泄露后师弟因为自己去找奉玄和奉玄师姐的麻烦)   ↓   佛玄同往宣德,宣德出事   ↓   妫州和幽州两头抢的鸟发山山匪二把手谢云翱发现宣德出事,去围观,正好遇见了出城的佛子,谢云翱认出佛子想割了佛子的头去拿赏金(谢云翱:“第五岐,背两把鎏金剑的第五岐”,通过鎏金双剑这一点认出了佛子的身份,说明贺兰奢特意伪装了师兄的这个特征)   ↓   谢云翱挂了,佛子受伤   ↓   贺兰奢顺着消息找到宣德,在破庙里见到了师兄,没想到师兄受伤了,本人不太高兴,把鸟发山山匪头子杀了。 第33章 魍魉2   贵公子孙   官兵停在奉玄和佛子之前。在二人身后,一个年轻男人自停在荒野中的华丽马车里走下了来,手里抱着一把曲项琵琶。   奉玄回过头,还没来得及看清身后那个年轻男人的脸,就听见他说:“二位侠士,得罪了。”   一个官兵看见从马车中走下的年轻男人,大喊了一声:“大人!”   “我没事。”那年轻男人走过奉玄和佛子,走到官兵附近,再次说了话。他的嗓音十分动人,凉如珠玉击冰,然而,接下来说出的话却不够好听,他对官兵说:“不留活口。”   转头时,奉玄没有看清说话的人的脸,但是实实在在看清了他手中的琵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如果他没看错,那把琵琶是“玄象”。许朝太宗有宝象、青象、玄象三把绝世琵琶,宝象被太宗送给了琵琶师雷执一,雷执一留给了奉玄;青象在奉玄的阿翁、当朝的陛下手中;玄象则在日本抚子内亲王手里。   奉玄见过这三把琵琶。他不但见过玄象,还听过玄象与青象对奏。   麟德三年,日本使者首次朝见许朝皇帝,在北地第一次听到了琵琶声,倾慕这乐音,于是日本使者归国时,太宗将玄象琵琶赠给一位愿意东渡的琵琶宫人,将琵琶和琵琶之声送去了日本。   二十二年后,即隆正十三年那年,日本抚子内亲王带着玄象琵琶亲自前来许朝,向许朝乐师请教琵琶之道。   抚子内亲王是女子。日本国是一个海中之国,在前朝永安年间向地处南方的吴朝派遣了使者,与南吴订交,当时被称为倭国。在学习中原语言后,倭国皇帝觉得“倭”字不雅,因为国土处在东方日出之处,向南吴要求将国名改为“日本”。在日本国中,皇帝被称为天皇,天皇之子被称为亲王,天皇之女被称为内亲王。抚子内亲王是日本国淳德天皇的女儿。   奉玄还住在太极宫中时,曾多次见过抚子内亲王,当然多次也见到了她怀中抱着的玄象琵琶——   宝象、青象、玄象三琵琶皆是紫檀木琵琶。宝象琵琶腹板上嵌着能闪出五色光泽的白螺钿,青象琵琶嵌玳瑁与青螺钿,玄象琵琶嵌象牙与黑螺钿。   玄象之音,他已经多年未曾听过了。   在那年轻男人下令后,官兵不由分说便围了上来。杀官兵有罪,佛子不想杀人,只提剑格挡。官兵人多势众,奉玄心里明白,如果那抱着琵琶的年轻男人不论恩仇,铁了心要让所有见过黑衣人追杀的人都命丧黄泉,那么僵持下去,他和佛子可能真的会死。   那年轻男人对官兵说道:“还有一个,往南边走了,你们去追。”就在他说话时,奉玄闪身避开身前拿刀砍来的官兵,猛地跨出两步,从他手里抢下了玄象琵琶。抢夺之间,奉玄的一缕头发被官兵的刀割断,琵琶弦发出“铮——”一声。   如此清脆的声音,果然是玄象!   一个官兵撞向奉玄,奉玄抱着琵琶摔在地上,琵琶被摔得再次发生“铮——”的一声。   那年轻男人立刻说:“抢回琵琶!”   他这一喊让奉玄明白,这琵琶十分重要!奉玄没办法同时又用剑又抓着琵琶,他扔了刻意剑,起身时将玄象拿在手中,兵刃落到他面前时,他立刻抬起玄象琵琶,那官兵不敢劈砍玄象,奉玄转手收回琵琶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佛子的杀生剑横在了那位下令的年轻男人的颈上,他冷冷地道:“崔大人。”   “你是……?!”   “鹤仪,第五岐。”   鹤仪郡,第五氏。贵公子孙,第五岐。   那被佛子称为崔大人的年轻男人立刻下令:“收手!”   佛子收了剑。崔大人仔细看了看佛子的脸,行了拱手礼,道:“鸿胪寺丞崔琬,向第五公子问安。”   佛子回了礼。   “都收了兵器吧。一场误会罢了。”崔琬为了缓和气氛,主动笑了笑,说:“我说是谁家的少年郎,气质如此出挑,仔细一看,原来是第五公子。第五公子,许久不见了。”他转向奉玄,道:“人以类聚,不知与第五公子同行的侠士如何称呼?在下崔琬,表字伯玉,是宣城人。”   江表门阀,宣城崔氏。   佛子站在奉玄身侧,虽然擦去了杀生剑上的血迹,却没有将剑收回剑鞘之中。崔琬看向奉玄时,神情没有变化——崔琬是京官,但是奉玄猜他并没有见过扶风郡王,他向崔琬报了自己的名字。崔琬亲自捡起奉玄的刻意剑,将剑捧在手中,问奉玄可否还回琵琶。   崔琬其人,人如其名,姿仪如玉,似乎不带棱角。他的态度举止温文尔雅,看着奉玄说话时,令人有春风濯濯之感。如果崔琬不曾一开口就下令让官兵杀了奉玄和佛子,奉玄真的会以为他是一个和善的人。   奉玄说:“这琵琶不是大人的。”   “哦?”崔琬看着奉玄,忽然对身后的官兵说:“全都退后一里。”   崔琬不想让接下来的对话被别人听见。   官兵齐刷刷向后退去。荒野之上,衰草绵延,马车附近只剩下了奉玄、佛子和崔琬三人。微凉的秋风吹过马车,锦帘随风微微飘动,发出窸窣的绸子摩擦声。   “还我吧。”崔琬对奉玄说,“这琵琶不是我的,又会是谁的?”   “大人,追杀你的黑衣人,是日本人。”虽然官兵已经退开一里,奉玄还是没有将玄象琵琶还给崔琬,他对崔琬已经生了防备之心,既然崔琬不敢损伤玄象琵琶,那他就要暂时将琵琶拿在自己手中。他说:“这把琵琶,名叫玄象。”   崔琬说:“不错。”   佛子听见“玄象”这个名字,向奉玄手中的琵琶看了过来。   崔琬叫了奉玄一声。崔涤姓崔,崔琬也姓崔,他们两人虽然并不出自一个崔氏,却在叫人方面极为相似——崔涤知道奉玄是修士,称呼他“仙客”,崔琬在奉玄自报名字时知道了他是修士,也叫他“仙客”。   “仙客。”崔琬问:“你到底是谁?”   奉玄回答他:“崔大人多虑了,我只是一个无名修士罢了。因缘际会,我遇到过一位老师,曾是太宗时宫中的乐师,名叫雷执一。高宗将宝象琵琶赠给了我的老师,我的老师已经仙去,如今,宝象琵琶就在我的手中。玄象琵琶与宝象琵琶形制相同,曾被太宗赠给日本使者。”   崔琬道:“原来仙客亦是知音之人,失礼了。”   佛子的杀生剑闪着凛凛寒光。   奉玄不躲不避看向崔琬,道:“崔大人,我已经说出日本、玄象这两个词。你不想让士兵们知道的事情,我却能够说出来。接下来,你要杀我和我的好友灭口,还是握手言和?”   “哈哈,”崔琬笑了两声,“我怎么敢伤害第五公子和他的朋友呢?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帮手,仙客,你既是知音之人,那我就劳烦你暂时收着玄象琵琶了,这比收在我手中更妥当。野外天凉,我们回城中喝杯热茶吧。”   奉玄看向佛子,佛子朝他点了一下头。   佛子收起了杀生剑。   崔琬不再讨要玄象琵琶,伸出手向奉玄和佛子两人道:“请。” 第34章 魍魉3   东瀛日出之国【年表在本章作话】   佛子和奉玄都要去卢州。奉玄要去卢州龙海镇军府,佛子想从卢州出关,去一趟关外,寻找一把宝剑。   崔琬也要去卢州,他要护送玄象琵琶的现任主人——日本国抚子内亲王——到卢州沧阳郡。沧阳郡在卢州镇军府所在的龙海郡之东,东临渤海,与新罗国隔海相望。抚子内亲王将从沧阳郡登船,先到新罗国,然后从新罗乘船回到日本。   十二年前,抚子内亲王为了学习琵琶之道,决定亲赴许朝。抚子内亲王在来许朝时,就是从新罗国中转,经过渤海到达了沧阳郡,随后乘车去了长安——这条进入许朝的道路被日本国称为北入道。   日本国西渡至中原的路线有两条:一条是越过东海从南方明州登陆许朝的南入道,一条是抚子内亲王曾经走过的自新罗国中转的北入道。北入道比南入道更为安全,东海浪高风急,日本使者自南入道西渡,十条船中只有六条能达到中原。然而,由于近年来北地多发尸疫,日本使者多从南入道进入许朝。   追杀马车的黑衣人是日本国吾妻氏的暗卫,被称为“魍魉”。“魍魉”亦可写为“罔两”、“方良”,指影子的影子,吾妻氏的暗卫以“魍魉”为名,正是取这个词幽微、隐秘、游走于光暗之间的含义。   吾妻氏的上任家主吾妻篁是日本国的关白大臣,把控日本国朝政多年,为了监测许朝对日本国的态度、防止日本遣朝使替天皇向许朝求援,向许朝派遣了许多魍魉暗卫。   去年,抚子内亲王的兄长清仁天皇彻底肃清了日本国内吾妻氏的势力。吾妻氏在日本国内被灭族,遗留在许朝的魍魉暗卫决定为家主复仇,杀死清仁天皇的妹妹抚子内亲王。   魍魉暗卫是抚子内亲王的敌人,也是许朝的敌人——粟散边地,谋逆之臣派人窥视中原、刺杀使者,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太子在听说抚子内亲王的事情后,决定借抚子内亲王归国之机,除掉埋伏在许朝的魍魉暗卫。   朝中曾经放出抚子内亲王将从南方回到日本的风声。假的抚子内亲王早已出发,作为诱饵,在官兵的保护下倒走南入道路线南下。魍魉暗卫为了刺杀南下的假抚子内亲王,损失了大半人手,虽然损失了半数人手,却也发现了真正的抚子内亲王将冒险倒走北入道归国,于是追到北地进入了幽州。   在幽州临贺郡,魍魉暗卫找到了真正的抚子内亲王,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刺杀。到上汝郡时,被派往许朝的四十二个魍魉暗卫只剩下了十六个。   幽州上汝郡离卢州很近,卢州多发尸疫,护送抚子内亲王的崔琬不想在进入危险重重的卢州后继续和魍魉暗卫纠缠,决定最早在上汝郡、最迟在宣德郡,处理掉所有魍魉暗卫。   一路跟来,魍魉暗卫早已认得崔琬和抚子内亲王的玄象琵琶。崔琬决定冒一次险,以自己和玄象琵琶作诱饵,引出在暗中窥视的魍魉暗卫。   天色将亮未亮之时,在上汝城中,崔琬和带着玄象琵琶的抚子内亲王上了马车,随后崔琬让抚子内亲王在阴影中下了马车,自己抱着琵琶独自坐在车上出城,装出为了躲避魍魉暗卫提前轻装出逃的假象。   出城不久,魍魉暗卫就出现在了马车后面。   魍魉暗卫出手狠辣,官兵却来得不及时,然而崔琬命不该绝,遇到了奉玄、佛子和贺兰奢三人。如果不是奉玄和佛子正在城外饮马,而佛子的师弟又一直跟踪着他们两个人,崔琬此时已经死了——佛子和奉玄也会身负重伤。   崔琬不想恩将仇报,不过他奉了密诏,不得不小心行事:神州大国被蕞尔小国的魍魉暗卫窥视多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太子是崔琬的姨夫,选崔琬护送抚子内亲王归国时,要他千万不要泄露日本国魍魉暗卫之事。崔琬奉命行事,嘴却比太子还严,一路行来,跟在他身侧的仆婢和官兵甚至都不知道他护送的到底是谁,只知道对方是一位贵人。   事情有泄露的可能。佛子是魏国公的外孙,崔琬不能杀他,也不想杀他。他知道第五岐不是随意说话的人,第五岐的嘴或许比自己更严——第五岐曾在大牢里受了四天刑,硬生生扛着,就是不说太子想听的话,太子没有办法,最后乖乖把他放了。   然而,如果奉玄没说出那把琵琶是玄象,崔琬一定会想办法在荒野上就杀了奉玄。在奉玄猜出黑衣人来自日本国之前,对崔琬来说,奉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少年人,杀奉玄虽然可惜,可是杀了也就杀了,只不过是清明节多烧几张纸罢了。   奉玄通过一把琵琶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杀人不如笼络人,崔琬看奉玄剑术高超,觉得他是可用之人,直接说出了魍魉暗卫的事情,邀请他和佛子与自己一同护送抚子内亲王去卢州沧阳郡。   佛子不置可否,要崔琬先撤回追杀他师弟的官兵。崔琬考虑之后,派了两个人,让他们去追回追杀贺兰奢的官兵。   崔琬叫来了随行的太医,替佛子包扎手臂上的伤口。佛子的伤口在上臂,太医请佛子脱去一半衣物,崔琬退到屏风之后,暂时回避。   奉玄和佛子都坐在坐榻上,奉玄坐在佛子身侧。佛子不需要奉玄回避,奉玄也不放心崔琬叫来的太医,没有离开。   佛子穿了一领墨绿底织金圆领袍,袍上染了一块血迹。他解开衣领上的金扣,抽出左臂,随后解开了中衣的衣带。雪白的中衣上,血迹明显。血迹粘住了中衣和伤口,太医小心翼翼替佛子脱下中衣。露出了伤口。   佛子的肩上有一道泛红的旧伤,那是被谢云翱的巨刀伤到后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红痕。只有奉玄知道,那道伤曾经流出过多少鲜血。那时,佛子靠着他,血迹甚至染到了他的衣服上,他的手沾到佛子的血,那血好像是火一般,他一碰到,指尖就抖了起来。   奉玄问:“好友,疼吗?”   佛子说:“我要说不疼,那是假的。旧伤已经愈合,新伤不是大伤。”他看着奉玄的神情,说:“吾友,不必担心。家母特意调制了膏药,只要我按时涂抹,再过些日子,旧伤的疤痕也就消失了。”   “抱歉。”   佛子这辈子都忘不了奉玄曾逼自己喝过一盏鲜血,他说:“何必这么说。吾友不欠我什么,还为我在手臂伤白白留了一道伤。”   在佛子和奉玄说话时,太医替佛子清洁了伤口,查看过伤口和佛子的手臂,问他:“公子,你手臂上的三枚红点,可是今天才有的?”   “不是。”佛子回答他:“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覆舟山,一过长江,水土不服,身上就生出了红点。”   太医“啊”了一声,说:“北人不服南方水土,是常有的事,这红点是湿疹,不必开药,再隔几日就消下去了。公子放心,刀上没毒。包扎即可。”   “有劳了。”   太医替佛子包扎好伤口,佛子将衣服穿了回去,因为只有一只手可以随意活动,不方便系扣子,就只系了一边的领扣,将圆领袍的一半领子翻了下来。领子翻下,别有一种率性而动、不加拘束的姿态。   太医退了出去。屋外婢女传报,去追回派出去的官兵的人已经回来了。   崔琬走出屏风,在一把胡椅上坐了下来,将回信的人叫了进来。   那回信的官兵说:“大人……派出去的三个人都被杀了。”   崔琬问:“都死了吗?”   “是。”   崔琬说:“人死要有凭证。”   “尸体已经抬回来了,就放在了院子里。凭证……在屋外。”   “拿进来。”   三个官兵各自端着一个长盘走了进来,长盘上盖着白布。奉玄看了那长盘一眼,就知道白布下的是什么了。   一个婢女在崔琬的示意下揭开了一张白布,面目狰狞的头颅直直看着前方,揭下白布的婢女吓得尖叫了一声。血腥气隐隐约约在屋中弥漫开。   崔琬皱了皱眉头,“拿下去吧。”   他问那回报的官兵:“这次捉住了几个刺杀贵人的人?”   官兵说:“回大人,捉住了五个人,死了七个人。那五个人想要自杀,只有一个人被拦住了。这一行人另有四个人,因为看见车马跑得快,怀疑马车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此次追杀。”   崔琬“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对佛子说:“第五公子,因为你师弟的缘故,我少了三个能用的人。不如,你陪我去卢州。我手下的死,我不再追究。”   佛子回道:“崔大人,我师弟做的事,与我无关。我要你撤回追杀我师弟的人,是想保全他们的性命。你不肯信我,撤回得晚了一步,这晚一步的错,不在我身上。”   崔琬对请示自己的那个报信官兵说:“去厚葬了那三个人,把他们的死报上去——他们是被劫掠行人的流寇杀死的。厚待他们的家人。”   “是。”官兵领命走了出去。   崔琬对身侧的婢女道:“衡娘,你们刚刚受了惊,今日就好好休息,不必在屋中伺候了。你带上其他人,出去吧。门外只留两个官兵就行。”   被崔琬称为衡娘的婢女声音颤抖着说了“是”,带人退了下去。   人都退了出去。崔琬看向佛子和奉玄,问:“第五公子、仙客,我的诚意如何?”说完他又接了一句:“第五公子,你要出关找一把剑,不妨多带几个人。此次前往卢州,我带了四个家仆,都可以借给你……虽说是借,你可以不还给我。”   佛子说:“不必借我。崔大人,人命不是筹码。”   守在屋外的官兵忽然敲了敲门,高声道:“大人,贵人派人来了,向大人问安。”   出于家教,崔琬从不大声说话,他站起来,亲自走到屋门前,打开了门。   奉玄听见崔琬说:“师匠怎么亲自来了?下官一切安好。”   一个中年女子对崔琬说了一句:“大人无事就好。”   奉玄听见那女子的声音,瞬间变了脸色——原来“师匠”指的是抚子内亲王!抚子内亲王会说许朝官话,然而开口时难免带有日本国口音,她一说话,奉玄就听出了她的声音。   “……承蒙两位侠士的照顾,下官……师匠不妨到屋中小坐……玄象琵琶就在屋中……”   奉玄几乎不敢再呼吸,脸色变得惨白无比。有人隔着屏风走了过来。   佛子看奉玄变了脸色,小声问他:“吾友身体不适?”   奉玄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扭头直直看向屏风。   抚子内亲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人物差不多都出场了,附上年表,之后会附上更详细的年表附录~   ————许朝年表————   【建国年数(奉玄年龄)-年号-事件】   -1 前朝许国公荀怀晔(57岁)留在前朝都城平城的两位弟弟接连惨死,许国公一怒之下在朔州起兵,攻入平城,废前朝灵帝,立乐康郡王为帝(恭帝)。前朝公卿带灵帝废太子南逃。   1 建兴元年,前朝恭帝禅位,太.祖荀怀晔(58岁)登基,以“许”为国号,改元建兴。废太子在洛阳称帝。   2 二,南朝趁乱北伐。   3 三,太.祖驱逐室韦、铁勒等外族,收复卢州。   4 四,太.祖攻入洛阳,前朝正式灭亡。荀崇劭(孝仁太女,此时父亲荀元度23岁)出生。   5 五,大许、南沈暂时订交,约为和平。   6 六,许朝西进。荀崇恺(淮王、哀太子,此时父亲25岁)出生。   7 七,南朝违约,再次北伐,南北二军在悬瓠交战。   8 八   9 九,荀崇煦(齐王、孝宗,此时父亲28岁)出生。大将军第五凭首次收复陇州。   10 十,太.祖平定北方,迁都长安。荀崇幻(寿昌公主,此时父亲29岁)出生。   11 十一,许朝首次南伐南朝。南朝北伐。   ___   12 麟德元年/建兴十二年太.祖去世,太宗荀义澄即位。礼不伐丧,南朝对许朝太.祖之死致哀,暂时收兵。   13 二,南北再次约为和平。   14 三,日本使者首次朝见许朝皇帝。   15 四,南朝颐康二十一年(许朝麟德四年),南朝发生颐康之乱,太子弑父,皇弟杀兄。南朝沈明帝去世,礼不伐丧,许朝暂缓南伐事宜。日本使者归国,琵琶师罗胡阑带太宗所赠“玄象”琵琶随日本使者东渡。   ___   16 绍德元年/麟德五年,高宗荀元倧即位;琵琶师雷执一(35岁)出宫,为太宗守陵。太宗去世前不许宗室停兵守孝,许朝立刻开始第二次南伐。   17 二,南朝沈废帝皇叔南海郡王投靠许朝,被奉为上宾,南海郡王之子薛叔莲(13岁,即后来贺兰奢的老师寂照)出家。许朝第三次大举南伐,持续南下。   18 三   19 四,皇太弟荀元度(38岁,随后的庄宗)收复南方,统一南北。崔涤祖父身中四箭,血战至死。   20 五,寿王作乱,长徽长公主去世。十二月初三,高宗去世,去世前感叹:“吾弟在侧,天下定当太平长乐。”下令明年改元太平长乐。   ___   21 太平长乐元年,庄宗荀元度因兄长高宗去世,哀毁过度,兄长过世三月后登基(40岁)。庄宗弟寿王、母文康太后去世。庄宗立长女为皇太女。   22 二   23 三   24 隆正元年,太女(20岁)监国。   25 二,许朝首开科举。   26 三   27 四   28 五   29 六,许朝科举实行糊名制、殿试制。   30 七   31(0)隆正八年,第五岐出生。大将军太叔谦平定沙赫尔之乱,战死陇西,崔涤的伯父同样在此战中战死。朝中首次册封女将,太叔仁受命,继续平定陇西之乱。冬月十四,荀彰之、荀靖之出生。   32(1)九,广平王谋反大案。太叔仁转戍朔州。   33(2)十   34(3)十一,庄宗(53岁)发妻明德皇后去世,庄宗哀伤之余亲近佛老,立誓“断房室”,不近女色,此后庄宗不再有子女出生。   35(4)十二,韦德音在朔州投军(23岁)。   36(5)十三,韦德音自朔州转入卢州。日本抚子内亲王(20岁)带玄象琵琶前往许朝,学习琵琶。   37(6)十四,文舒窈(12岁)丧母,入道,道名隐微。   38(7)十五,室韦联合南下失败,韦德音(26岁)收养韦衡(14岁)。荀靖之入道,改名奉玄。   39(8)十六   40(9)十七,琵琶师雷执一(60岁)住到堂庭山,奉玄开始跟随雷执一学琵琶。   41(10)十八   42(11)十九,寿安皇太女薨逝,谥号“孝仁”。第五内相去世。淮王荀崇恺成为太子,庄宗不再问政,太子监国,第二年改元乾佑。   43(12)乾佑元年,室韦之乱。尸疫出现。韦衡、隐微药师初次相遇。   44(13)二年   45(14)三年,崔涤(20岁)在卢州投军。室韦之乱平息。暮春,韦衡(21岁)去堂庭山养伤,捡到狗,起名“韦衡”。   46(15)四年,太叔仁被迫战死。第五岐的父亲第五璋去世。   47(16)五年,琵琶师雷执一(67岁)逝世。在卢州罗源郡之乱中,韦衡的狗“韦衡”被累死。   48(17)六年   二月,奉玄和师姐隐微药师下山,在宣德附近遇到第五岐。幽州发生三郡宣德之乱,韦衡前往宣德平乱。   八月,寿昌公主被废,流放岭南。   九月,抚子内亲王取道卢州自新罗归国。 第35章 兰阇1   故国千里,深宫十年   两个穿白袍的少年侍从停在屏风后,没有走过来。一位梳着双鬟的少女扶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宫装丽人站在屏风之侧。   屏风上画着昆仑奴驭青牛图,黑面的昆仑奴是十多年前许朝常见的画中人物。宫装丽人肌肤微丰,脸上略施粉黛,额角画着斜红,额头上画着多年前许朝宫中流行的宝相花。   抚子内亲王已经三十二岁了,初到许朝时,她只有二十岁。奉玄与她,已有十年未曾相见。   抚子内亲王的眼上轻轻缚着一条纱带。她见过年幼的八郎荀靖之、见过扶风郡王荀彰之,然而,她无法认出奉玄。   六年前,抚子内亲王亲自刺瞎了双目。寿安皇太女去世,太子说陛下哀毁过度,不愿意再见外人,抚子内亲王为了向陛下学完琵琶曲,取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目——如果陛下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那她就再也不看陛下一眼。   抚子内亲王看不见眼前的人。在婢女的引导下,她与奉玄向对方问了安。   抚子内亲王记得八郎的声音。陛下叫清河郡王荀靖之“八郎”,常常将八郎带在身边,抚子内亲王刚到许朝时,八郎只有五岁,分不清“内亲王”和“亲王”的区别,总是叫她“亲王”。   奉玄说了话,然而,抚子内亲王依旧认不出他。奉玄早已不是孩子了,他已是十七岁的少年人,早就变了声音。   故人对立,不能相认。   奉玄可以是琵琶师雷执一的学生、入道的修士、第五岐的友人,不能是太极宫中的八郎荀靖之。   奉玄久久地看着抚子内亲王,既震惊又难过,眨眼之时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一别十年,内亲王已经失明。故人星散,阿翁如何、哥哥如何,傅母郁康子是否安好……   除了母亲和五琼娘子离世,太极宫中是否一切如故。   抚子内亲王与佛子问了安,她问过佛子的伤势后,再三向佛子和奉玄表达了谢意。   奉玄将玄象琵琶还给抚子内亲王,抚子内亲王没有接,微微曲膝对奉玄行了一礼,带着日本国口音对奉玄说:“郎君,我有一事相求。我在日本国中,曾听东渡的乐师多次提起雷执一琵琶师。雷师匠手中有宝象琵琶,也曾弹过玄象琵琶。你是雷师匠的学生,可否用玄象为我弹奏《崇明乐》?”   奉玄将琵琶捧在手上,回道:“内亲王殿下,琵琶原物奉还,我弹不出《崇明乐》。玄象只有四弦,《崇明乐》是般涉调五弦琵琶曲。”   佛子不着痕迹地看了崔琬一眼,崔琬垂了一下眼睛,神色如常,让人难以看出是否是他特意叫来了抚子内亲王,来试探奉玄的身份。   抚子内亲王轻轻“啊”了一声,她低头示意身侧的婢女接过琵琶,摸索着接过玄象琵琶,道:“郎君,真是抱歉,是我忘了这件事。我在日本国中,曾拜从许国东渡而来的罗胡阑琵琶师为师。罗师匠在日本国中,将《崇明乐》改成了四弦曲。为了表示歉意,我为郎君弹奏一遍《崇明乐》。”   奉玄道:“何其有幸,有劳内亲王殿下。”   崔琬对奉玄和佛子说:“归坐吧。”他看向抚子内亲王身侧的婢女,伸手指向主坐榻,道:“师匠请上座。”   抚子内亲王寻着声音的方向对崔琬说:“多谢。”   “不必客气。”崔琬对着屏风道:“棱伽,慈郎,请到屏风之后来吧。”   跟着抚子内亲王进屋后停在了屏风后面的两个少年侍从走了过来。   婢女引着抚子内亲王坐在坐榻上,将拨子交到抚子内亲王手中。抚子内亲王横抱琵琶,坐好之后,用日本国语对不知是叫棱伽还是叫慈郎的白袍少年说了几句话,那少年向崔琬请示之后,退了出去。剩下的白袍少年和婢女一左一右侍立在坐榻两侧。   崔琬坐在了奉玄和佛子对面的坐榻上。   抚子内亲王手持犀角拨子,拨了两下琵琶弦,确定弦声无误,随后向奉玄和佛子所在的方向点了一下头,又向崔琬的方向点了一下头,示意之后,弹起了《崇明乐》。   玄象琵琶的声音清脆至极,细听有金石之声。   “叮”一声响起。   《崇明乐》是一首缓和沉稳的短曲。   奉玄听过四弦《崇明乐》。抚子内亲王最经常弹的日本国琵琶曲有两首,短的那首是《崇明乐》,长的那首名叫《道成寺清姬变》。   抚子内亲王的琵琶术精彩绝伦,既能拨弦弹出仙气,也能弹出森森鬼气——奉玄第一次听到《道成寺清姬变》时,被吓得哭了出来,阿翁看他哇哇大哭,再也没在八郎在身边时让抚子内亲王弹过《道成寺清姬变》。   奉玄始终没有听过完整的《道成寺清姬变》。   《崇明乐》旧曲重听,抚子内亲王的琵琶术更加精进,弦音之中,更显大气雍容。奉玄心中感慨万千,他所有理不清的情绪似乎都随着琵琶之声飞了出来,最后也如同弦音一般,在回荡中渐渐减弱,散入了无限的虚无。   《崇明乐》是一首雅乐。太宗朝琵琶师罗胡阑东渡日本,取《尚书·尧典》“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四句话将五弦琵琶曲《崇明乐》改为了四弦曲《崇明乐》,罗胡阑代表大许独在异国,所作的乐曲声中,即使含有无限哀伤,最终也归于温和典雅。   抚子内亲王一曲弹罢,余音似乎仍在梁上环绕回旋。   室中诸人久久没有说话。   一个官兵的出现,打破了室内的沉默。崔琬在迎抚子内亲王诸人进入屋中后,不曾重新关上屋门,一个官兵在屋外大喊了一声:“报!”   崔琬隔着屏风,轻轻说了一声,“何事?”   官兵跪在门外,道:“大人……官署门前有人落下了一个包袱,包袱中……”   “直说无妨。”   “由于包袱无人认领,还发出腐臭味,衙门打开了包袱,里面……裹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   抚子内亲王的衣袖略过琵琶,琵琶弦发出“铮”一声轻响。   崔琬重复了一遍:“脑袋?”   “还有一张用血水写成的字条,写着‘王贵义’……这是今天被流寇杀死的一个兄弟的名字。”   佛子看了奉玄一眼,两个人俱是一惊。剩下的魍魉暗卫,这么快就来复仇了吗?   崔琬对抚子内亲王道:“师匠,您的琵琶弹得极好。只是现在事情有些不雅,还请师匠回避。”   “劳烦大人了。”婢女扶起抚子内亲王,和白袍少年一起走了出去。崔琬和奉玄、佛子将抚子内亲王送到了室外,崔琬看抚子内亲王走远了,问那官兵:“纸条在你手中,还是在郡守手中?”   “大人,郡守知道王贵义是我们的兄弟,今天我们报过他的丧,所以要我先将纸条拿给您看。”   崔琬接过沾满血污的纸条,拿给佛子和奉玄一同看。   那张纸的正面写着“王贵义”,背面写着一个“一”字。   那写字的纸纸质光润,奉玄知道,那是一种被叫做“东山兔白”的纸。佛子看过纸条,问崔琬:“崔大人,你派去追杀我师弟、最后找到尸体的那三个官兵,都叫什么名字?”   崔琬示意那官兵回答佛子。   “那三位兄弟叫王贵义、徐业、徐春维。”   沉吟了片刻,佛子说:“死的是追杀崔大人的人。崔大人,我师弟来还你三条人命了,这是第一条。”   作者有话说:   贺兰奢用东山兔白纸,在宣德给奉玄留的信(被撕了)就是用东山兔白纸写的。 第36章 兰阇2   “天生丽质,没办法。”   九月初十,幽州下了第一场秋雨。送抚子内亲王归国的队伍为秋雨所阻,行进得很慢。九月十三,佛子和奉玄跟随着队伍行到了摩笄县。   崔琬本来打算从上汝郡城前往管城郡城,然后再前往宣德郡城。在他的计划中,到宣德时,魍魉暗卫已经除尽,那时他会公布抚子内亲王的身份,光明正大派人向卢州镇军府传旨,要卢州军在卢州最南端的博庆郡接应他们。   然而,在从上汝郡前往管城郡的路上,护送抚子内亲王的队伍遇到了十一只狂尸,秋雨之中,行路本就困难,再加上遇到了游走不定的尸群,队伍迫不得已,暂时停在了管城郡的辖县摩笄县。   摩笄县在管城郡的西南方向,县城是一个驿城,主要用于传信,很少招待外使。传说摩笄县是一个悲凉之地,是春秋末年代王夫人打磨发笄自杀的地方,《史记》曾记:赵襄子想要吞并代国,于是与姐夫代王约好相见,在宴会上用特制的酒斗击打代王,打死了代王。赵襄子的姐姐是代王的夫人,听说之后,“因摩笄以自刺”,用打磨得异常尖锐的发笄自刺而死。*   淫雨霏霏,连绵不断。秋雨之中,寒气浸染草木,黄叶憔悴枯萎,随着雨水纷纷坠落。摩笄县城的县衙土墙低矮,破旧不堪。崔琬推开官署内客房的门,虫鼠四下逃窜。客房中的家具很少,床帐陈旧,尘土呛人,不是贵人能居住的地方。   崔琬拜访过县令后,将队伍停在了城内的内傅母寺。内傅母寺是摩笄县县城中最华贵的建筑:前朝女帝英宗的傅母是摩笄县人,英宗笃信佛事,登基之后,派人为傅母在家乡修建了这座祈福的佛寺。   入夜之后,雨声渐小。县令派了人守在内傅母寺中,又要求内傅母寺的僧人轮流守夜。不能入睡的僧人聚集在佛殿中,诵念《大悲心陀罗尼经》驱魔祈福。木鱼发出轻响,落雨声中夹杂着秋虫的鸣叫声和模糊不清的僧人念佛声,使得夜色显得更加漫长凄凉。   佛子信的是佛门法相宗,不念《大悲心陀罗尼经》。佛子答应了崔琬,在杀尽魍魉暗卫并且自己的师弟不再还头之后,他才会和奉玄离开——九月十三日,夜深之时,佛子的师弟贺兰奢从抚子内亲王所在的屋子的顶上扔下了第二个包袱,包袱中有一颗头和一张用血水写着“徐春维”“二”的东山兔白纸。   贺兰奢应该还会再来一次。他砍下了三个官兵的头颅,就会还崔琬三个魍魉暗卫的头颅。贺兰奢已经杀了两个魍魉暗卫,魍魉暗卫只剩下最后两个人,不能再光明正大地追杀抚子内亲王和护送内亲王的队伍,却随时都可能来偷袭。   为了保证抚子内亲王的安全,佛子和奉玄抱剑守在廊下。崔琬让人搬来了一扇障子屏风和两扇折屏,立在廊殿上,阻挡从背后吹来的风。雨夜月色朦胧,穿堂的凉风吹过,纱罩中的烛火明暗不定。佛子披了一件鹤绒披风,披风上的金线折射烛光,闪耀着忽明忽暗的金光。   鹤绒披风漂亮,披着披风的人更漂亮。   崔琬陪佛子和奉玄在廊下坐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在京中曾听人说:‘京洛两都,扶风第五’,现在想来,这话说得是不差的。”   他看向奉玄,道:“奉玄仙客和第五公子棋逢对手,只是不知与扶风郡王相比又如何。说来可惜,陛下留郡王长住京城,然而,郡王深居简出,又为孝仁太女守孝多年,我竟然没见过。”   奉玄和扶风郡王怎么相比呢,他们两个是孪生兄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奉玄说:“崔大人开玩笑了。天下万人万事,不必一一相比。”   崔琬是江表世家子弟,偏爱轻衣缓带的江表风流,很少穿圆领袍,此时穿着大袖袍,于是笼着手坐在单人坐榻上,他说:“唉,怎么比不得,谁和谁都比得了,仙客比第五公子好说话。第五公子看我的眼神太冷,要不是他生得好看,我现在也不肯坐在这儿。”   佛子将茶杯放在自己坐榻前的小案上,神态自若地说:“天生丽质,没办法。”   佛子说话时,奉玄刚刚拿起茶杯,他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坐在自己对面的佛子说了句什么,口中含着一口茶水,差点被那口茶水呛死。   崔琬“哈哈哈”笑了几声,道:“古人言:‘悲哉,秋之为气也’①。第五公子,秋夜漫长,三个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才有趣嘛。”   在崔琬拉着奉玄和佛子闲聊时,抚子内亲王身边被称为“慈郎”的少年走出了内室。雨依旧在下,慈郎沿着左侧的长廊走到前廊,向廊殿中的崔琬三人请安之后,道:“大人,长夜漫漫,独坐不如围坐。我家师匠说,雨夜需有热茶相伴,大人与两位侠士若是有意,不如与我家师匠一起烧几枚栗子,听着雨喝一杯热茶。”   奉玄和佛子并无不乐意之处。   崔琬说:“师匠有雅兴,崔某人定当相陪。天气微寒,喝茶不如喝酒。”他对立在自己身侧的婢女衡娘道:“衡娘,为我备一壶温酒吧。两位侠士一个有伤、一个修道,不必备酒。”   衡娘答:“是。”   崔琬问慈郎:“不知师匠是要在屋中听雨,还是要在廊下听雨?廊下清寒,点上好香,却更有雅趣。不如慈郎去问问师匠,如果师匠不嫌弃,就出来吧。”   慈郎听了崔琬的吩咐,说了一句“是”自行回屋询问。   佛子提醒崔琬:“崔大人,僧人不能喝酒。佛寺应该没有酒。”   “不必担心,酒是我带来的。”崔琬笑了笑,道:“我的一位朋友不声不响在卢州投了军,两年不曾回京了,我给他带了几坛京城的好酒,和一封他父母写的家书,让他想想长安的好处。”   崔琬补了一句:“我那朋友也姓崔,只不过和我不是一家。”   崔琬出自宣城崔氏。这天下有两个人人皆知的崔氏:江表门阀宣城崔氏,忠烈武家临汝崔氏。   崔琬叫奉玄“仙客”,崔涤也叫奉玄“仙客”。奉玄心念忽动,问崔琬:“崔大人的朋友是不是单名一个‘涤’字?”   “呀,原来有人认识他。”崔琬有些惊讶,答奉玄说:“仙客说的不错,我那朋友名叫崔涤。我与他年幼时都在国子监读书,曾共许报国之志,他出自武家,加冠后就投了军。”   京洛二地有品评人物的风气,崔琬与崔涤两个崔家子弟曾被京中人并称为“南北二崔”,后来崔涤自己跑去了卢州,京中的南北二崔就只剩下了南崔崔琬。   崔琬犹豫着问奉玄:“不知仙客见我那朋友时,他一切都还好吗?”   奉玄如实回答崔琬:“二月时,我在宣德见到了崔涤大人,他是军中的中郎将,一切安好。”奉玄对佛子说:“好友,就是崔中郎猜出来,你师弟带你走了,你们两个平安无事。”   佛子点了点头。   崔琬说:“他平安那就好……说来惭愧,我若是早些知道奉玄仙客认识清原,也就不至于在荒野上冒犯仙客了。”他叹了一声,“我这朋友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自己打定主意要入军,也不和家里人说一声,就那么走了。入军之后才写了一封信回家。”   奉玄听了崔琬的话,说:“崔涤大人没有和家里人说,未必没有和崔大人说。”   “哈哈哈,他是告诉了我,真是苦了我。我劝不住清原,清原兄消失后,只剩我天天被清原兄的父母追问,我不好说实话,也不好什么都不说。”   抚子内亲王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到了廊殿中。崔琬让出主座,佛子和奉玄坐到一侧,他坐到了佛子和奉玄二人的对面。   崔琬坐在西面,他吹不得风,于是叫人在廊殿西面挂上了一面防风的猩红锦帘,帘下两角坠着青玉兽,防止帘子被风吹起,又叫人添了许多支灯烛,使得廊下显得更加明亮。   抚子内亲王身边名叫“棱伽”的少年打好香篆,点燃了香粉。香炉被藏在屏风后面,廊殿中不见烟火,却弥漫开淡雅的香气。棱伽点的香来自日本国,是一种上品香,名叫“不动伽罗”,以多伽罗木入香,香气浓郁温润,沁人心脾。佛子身上也有伽罗香的香气,奉玄坐在佛子身侧,能闻出这两种伽罗香的区别:棱伽点的不动伽罗香微带辛辣气,不如佛子身上的伽罗香清润。   佛子的多伽罗木佛珠用的是一种被称为“醍醐多伽罗木”的最上乘多伽罗木,此木之香有如菩萨心香,令人闻之有灵光一点、醍醐灌顶之感,香气幽长,冷而微甜,完全不带苦涩气和辛辣气。   右廊下,仆人搬来了几个小泥炉,用来烤栗子、温酒和煮茶。   抚子内亲王落座后,崔琬说清聊无趣,问奉玄和佛子会不会作诗,知道两人都通晓格律后,提议众人一起接诗玩,接不出来的人不许吃栗子。   抚子内亲王精通汉文,笑了一笑接受了崔琬的提议。佛子出自武家高门,自然不怕作诗,奉玄也没有异议,于是崔琬叫衡娘拿来了诗筹。   衡娘抽了第一枚诗筹,说:“第一联要双押阳部韵。”   抚子内亲王起了第一句诗,道:“天沉如水夜色凉,”沉吟片刻后,感受着模糊的烛光,吟出了第二句:“金屏蜡点十二光。”   衡娘抽了第二枚诗筹,“空筹。”   空筹即对做出的诗并无要求,只要押韵即可,佛子考虑之后,道:“八尺锦帘猩猩红,琥珀杯饮石榴浆。”   第三枚诗筹,“要重复上联中一个字,作折腰体,并且要用典。”   奉玄想了一会儿,闻到佛子身上的香气,想起“荀令衣香”之典,于是说:“石崇轻击珊瑚碎,荀令留座衣袂香。”   第四枚诗筹,“要有两个数字。”   崔琬看着众人,心中不知为何竟然忽地生出了一种不舍之情,他对这一片刻感到不舍,而这一个片刻也马上就要逝去。他明明尚在情境之中,却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之后的分别。世间诸事,乐极而哀生,他吟出最后一联,结束了这首诗:“六欲泡影一时尽,他年他岁人久长。”   萍水相逢,今日在座之人,他日或许无缘再见。唯愿追忆之时,诸人长长久久,皆在人世。   作者有话说:   * “因摩笄以自刺”: 《史记·张仪列传》: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於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反斗以击之。”於是酒酣乐,进热啜,厨人进斟,因反斗以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其姊闻之,因摩笄以自刺,故至今有摩笄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   ①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九辩》 第37章 兰阇3   道成寺清姬变   抚子内亲王一行人在摩笄县住了四天。秋雨下下停停,淅沥不止,摩笄县下的一个村庄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尸疫。天气本就不好,路上又有尸疫,县令建议崔琬再在县中多住几日,等管城郡郡守处理完尸疫再出城,于是直到九月十七日,崔琬等人依旧没有离开摩笄县。   摩笄县县令点燃烽火后,派县尉牢牢守住县城的城门,除朝廷信使外,不再放人出入县城。   佛子的师弟贺兰奢还了崔琬第三颗人头。摩笄县内傅母寺中有一片塔林,塔林边种了一棵柿子树。下雨的晚上,柿子树上有时会掉下青柿子,青柿子十分坚硬,掉在地上就会发出声响。九月十五日夜里,塔林中又发出了青柿子落地的声音,守在寺中的官兵和寺中的僧人都没有冒雨前去查看。   九月十六日早上,内傅母寺扫地的僧人在一地青柿子中看到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渗出的血将石板染成了红色。   包袱里装着一颗狰狞的人头,和一张用血水模糊写着“徐业”“三”的东山兔白纸。包袱依旧是黑色的,是一块割下的魍魉暗卫的衣服。   县令调走了在内傅母寺轮值的县中守卫,前去守城。内傅母寺的值守官兵变少,贺兰奢不会再追杀魍魉暗卫,仅剩的那个活着的魍魉暗卫或许就会在今夜动手,刺杀抚子内亲王。   天亮之前,崔琬不敢留抚子内亲王独自待在屋中,于是请抚子内亲王与自己在屋中叙旧。叙旧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崔琬在接下护送抚子内亲王的任务之前,根本没见过抚子内亲王。   入夜之后,内傅母寺内烛光明亮。   抚子内亲王明白崔琬的良苦用心,特意让婢女紫蝉抱出玄象琵琶,为众人弹琵琶解闷。抚子内亲王赠了奉玄一把名叫“鸣鸾”的琵琶,这琵琶是一位东渡日本的许朝制琴师制作的,制琴师独在异国,一直想回到许朝,三次西渡都因为风浪大作未曾成功,于是在琵琶上用贝母螺钿嵌了鸣鸾的图案,以“青鸾舞镜,对影悲鸣”自喻。   那位制琴师死在了日本国,抚子内亲王决定西渡时,特意带了她制作的“鸣鸾”,希望能将“鸣鸾”带回制作它的人的母国,让琴音在许朝响起,安慰制琴师的亡魂。   抚子内亲王早就想将鸣鸾琵琶送给奉玄,以报答他和佛子救下崔琬的恩情、表示对崔琬的感激。抚子内亲王知道自己一路行来,危险重重,在崔琬的屋中与奉玄、佛子见面时,她就想让慈郎取出鸣鸾琵琶送给奉玄,然而慈郎离开后,官兵回报官署外发现了一颗头,崔琬觉得事情过于血腥,请抚子内亲王回避,于是赠琵琶之事就此作罢。   奉玄觉得鸣鸾琵琶过于贵重,不肯收下,只肯暂时借用。   长夜无聊,奉玄抱着鸣鸾、抚子内亲王抱着玄象,二人合奏了一遍陛下所制《催马》大曲中的《契苾儿》。《契苾儿》带有胡风,拨子急急拨弦,琴弦下铁骑齐奔之声倾泻而出,马蹄声杂沓,有如狂奔在草原上、踩踏在巨浪上,豪气万里,直冲云霄——这正是陛下在壮年时击破易勿真莫何后所作的大捷武曲。   抚子内亲王曾亲自向陛下求学《催马》大曲,多次与陛下共奏《契苾儿》——在太极宫中,除陛下之外,再无人能将《契苾儿》弹出抚子内亲王那般的杀伐奔腾之感。   奉玄与抚子内亲王共奏《契苾儿》,一曲奏罢,各自叹服。众人都被这曲子刺激得困意全消、亢奋不已。   抚子内亲王收拨之后,对奉玄说:“郎君虽是世外之人,弹奏时却让我隐隐看见战场遗风。”   奉玄不好说自己小时候就坐在作曲者身边,从小就是这样听来的——他跟着老师雷执一学《契苾儿》的时候,费尽了心思去想怎么才能弹得像阿翁一样——只说:“这是我的老师的功劳,我的老师以琵琶声中的杀伐之气为先皇称道。”   “原来是这样。”   抚子内亲王暂时休息。紫蝉击节,棱伽、慈郎对奏古琴与十三弦筝,弹奏日本国《连狮子》,琴声深雅、筝声明快。   佛子拿出名笛“准提”,与奉玄合奏了一遍《剑器浑脱》。   奉玄听过佛子吹笛,真的看到佛子吹笛,脸红得自己都觉得烫。佛子的笛子吹得很好,转音极佳,在九重佛塔上,佛子为什么不提自己精通吹笛呢。   夜半时分,内傅母寺的敲了钟。内傅母寺有半夜敲钟警惕火烛的习惯,铜钟“当——”的一声久久回荡在佛寺上空,更显得夜空孤寂。   崔琬说:“我不善音律,不如给大家讲个故事吧。”他看向抚子内亲王,道:“师匠,我曾遇到过一位日本国遣朝使,听他讲过一个日本国故事,这故事和佛寺的钟声有关,是一种经变故事,名叫《道成寺清姬变》,我听到钟声,就忽然想起了这个故事。我听说日本国有一首琵琶曲,与此同名,师匠练习琵琶多年,不知是否听说过这个故事?”   “啊,我听过。《道成寺清姬变》琵琶曲正是从这个故事改编而来,是一首长曲,可分为起、承、转、变、破五支小曲,和一段尾声。大人知道这故事,不妨将故事讲一遍,我为大人点出故事的起、承、转、变、破,在大人讲完故事后,为大家弹奏一遍这个故事。”   崔琬说:“多谢师匠,那我就讲故事了。坐了许久,我有些累了,我们先活动片刻,随后我就讲这故事。”他吩咐站在自己身后的婢女衡娘:“衡娘,劳烦你为我和诸人添一遍茶水。”   佛子侧头问身侧的奉玄:“吾友,夜色深了,冷吗?”   奉玄摇了摇头,“不冷。”   佛子伸出一只手,奉玄把手搭在他手上,佛子握了一下奉玄的指尖。奉玄不像崔琬可以袖着手,他伸着手捏了许久琵琶拨子,指尖有些凉。   佛子的手心很热。佛子对奉玄说:“一会儿夜更深了,天气更凉。我去拿一件衣服,帮你拿一件。”   崔琬听见他们两个说话,对佛子说:“第五公子,别去了,夜里最好不要单独行动。委屈你片刻,你们暂时披我的衣服吧。”说完叫来一个自己的家仆,让他提灯去自己的屋中取几件外衣。   侍女换去将要烧尽的蜡烛,拨亮了半明的灯芯。   在内傅母寺,崔琬讲了《道成寺清姬变》的故事:   “我记不清日本国国内的地名,因此,就略去地名了。”崔琬将时间、地点略去之后,讲起了故事:“话说,日本国有两个苦行僧,是一对师徒,徒弟叫安珍,是个俊秀的少年,师父是个老者,师徒二人要去远方修行,一日,在疲惫的行路后,借宿到了一户人家,这人家的主人名叫清姬。”   “清姬对安珍一见钟情。”抚子内亲王说,“此为‘起’。”   崔琬继续讲:“夜半,清姬走入屋中,走到年轻的安珍身边,与安珍并卧。安珍被惊醒,清姬看安珍醒了,就向安珍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安珍一心求法,拒绝了清姬。第二天,安珍担心清姬不肯放自己与师父一同离开,于是温和地对清姬说:‘女施主,世人皆有心愿。我的心愿是追求佛法,也正为了求法才会前来,三天后,我走到佛寺礼了佛,就了却自己的心愿,那时我就回来了却女施主的心愿。’”   “此为‘承’。”   “清姬送安珍和安珍的师父离开后,心中带着无限柔情,计算着日子等待安珍回来。安珍害怕清姬,在礼佛之后,返回时特意绕开了清姬家。清姬在家中等了一天又一天,第六天,还是不敢相信安珍欺骗了自己,但是终于按耐不住自己对安珍的思念,又害怕安珍出了事,就去了大路边,向来往的路人苦苦询问有没有见过一老一少两个苦行僧。”   抚子内亲王没有出声,于是崔琬又讲了一小部分故事:“一个同样礼佛返回的僧人对清姬说,自己见过那一老一少两个僧人,他们在三天前就已经回去了。清姬这才知道安珍骗了自己。”   崔琬补上这一小段情节后,抚子内亲王说:“此为‘转’。”   “清姬决定追上安珍,亲自询问安珍为什么不遵守承诺,她向着安珍的方向跑了出去,一直跑到脚下鲜血淋漓,跑啊跑……跑啊跑……想着安珍,除了问路,一刻都不敢停步。清姬离安珍越来越近,人们都说有一个奇怪的女人到处在找一老一少两个僧人,走在前面的安珍听说这件事之后,猜测那女人是寻找自己的清姬,十分害怕。前面是一条大河,安珍不管师父,自己一个人冲到了河边唯一那条的船上,求船家开船救自己一命。船家开了船,船行到河中时,清姬追到了河边,请求船家将船划回来,船家不理会清姬,将安珍送到了对岸。河岸的清姬在愤怒与痛苦中投入了汹涌的河水,死在了河中,她的怨气化成了一条长角的三毒火蛇,向河对岸游去,心里想着一定要找到安珍。”   “此为‘变’。”   “河对岸的安珍看到清姬化成巨蛇渡河,肝胆俱裂,他发现前面的山上有一个名叫道成寺的佛寺,就拼命爬上高山,对寺中的众僧说身后有恶鬼要吞噬自己,请求众僧暂时收留自己。道成寺内有一口新铸成的大钟,众僧对安珍说,他们会放下大钟让安珍躲进钟里。钟上有佛经,会隔绝安珍的人气,恶鬼在寺中找不到安珍,就会离开。于是安珍躲进了大钟。”   崔琬轻叹了一声,“清姬化成的巨大鬼蛇撞开道成寺的大门爬进了寺中,到处寻找安珍,但是到处都没有安珍的身影。巨蛇找累之后,停在了最后留有安珍气息的地方,盘旋在大钟上,由于找不到安珍,在痛苦中,不断地用蛇尾抽打大钟,将蛇尾抽得流出血来。铜钟上的佛经和寻找安珍的执念逼得它烧了起来,在毒火中,巨蛇流出血泪,随着火焰化为了灰烬……鬼蛇化为灰烬后,铜钟依旧滚烫,寺中僧人用冷水泼凉铜钟,打开大钟,发现钟下的安珍也已经化成了灰烬。”   沉默之后,抚子内亲王合起双手,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道:“……此为‘破’。执念到死,不死不破。”   内傅母寺的僧人敲了四更的钟声,钟声悠远,回荡在全城。   人心之苦,苦在执念——   去屋中为崔琬取衣服却迟迟未归的家仆满脸是血,被人扶着送了回来,形貌如鬼。他的舌头被人割掉了,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包袱,包袱里装着最后一个魍魉暗卫的头颅,和一张东山兔白纸,纸的正反两面写着:   “崔琬”,“四”。   作者有话说:   《道成寺清姬变》改编自《今昔物语》中的《纪伊国道成寺僧人写法华经救蛇》及川本喜八郎导演的《道成寺》短片,断句是道成寺清姬/变,“变”是体裁,指经变故事。在《纪伊国道成寺僧人写法华经救蛇》的结尾,安珍向道成寺僧人托梦,说自己被清姬所害堕入畜生道变成了大蛇,要道成寺僧人抄《法华经》解救自己,并且告诫世人,女色果然不可接近。 第38章 蛀虫1   与你对望   九月十八日,魍魉暗卫死尽,崔琬公布了抚子内亲王的身份,管城郡郡守和首领都尉亲自赶赴摩笄县,跪接圣旨。管城郡郡守和首领都尉先行回城,首领都尉回城后又特意往摩笄县加派了一队士兵,迎接崔琬和抚子内亲王一行人。   九月十九日清早,朝露未干,崔琬一行人在官兵和幽州管城兵的护送下,离开了摩笄县,前往管城郡城。   管城郡郡守和首领都尉提前赶回管城郡郡城,是因为城中要举行一场盛大的佛事,需要他们主持:   城管城郡是幽州佛法最盛的地方,郡城中有四座规模宏大的佛寺,九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的出家之日,在菩萨出家日前一日,除了瑶光寺,城中的三个佛寺皆把自己寺中的观音菩萨像搬出了城,停在西城外搭起的理佛寮里——瑶光寺不搬菩萨像,是因为寺中菩萨像太过高大了,那铜铸菩萨像高达五丈,根本无法移动。   十九日,管城郡向所有人开城,城中佛寺向百姓施粥施饼。这天,为了防止过多的人进城,管城郡只开西城门,开城之后,僧人们盛饰菩萨塑像,将塑像安放在华幔宝幛中,以人力扛起巨大的塑像进城——这时郡守需要在城门楼上等待菩萨通过,在菩萨通过时上向下撒花,以示礼敬——随后僧人们扛着菩萨像周游全城,各寺“以像迎像”,抬出佛像将菩萨塑像迎回寺中。   管城郡郡守说迎送菩萨的队伍很长,提议破例打开南城门,让抚子内亲王一行人从城南入城。日本国奉佛教为国教,抚子内亲王的性命不再受到魍魉暗卫的威胁,不必再特殊行事,于是向郡守说,自己愿意等待,不愿意先于菩萨入城,婉拒了郡守的提议。   九月十九日中午,崔琬和抚子内亲王一行人到达了管城郡西城门外,跟在迎送菩萨的队伍末端,等待进城。   奉玄和佛子都是骑马来的,崔琬不愿意骑马,自己坐了一辆马车,抚子内亲王的马车跟在他的马车后面。   崔琬没有心情往马车外面看,贺兰奢多送了他一颗人头,他欠了贺兰奢一颗人头——“崔琬,四”,三个被崔琬派去追杀贺兰奢的士兵、对贺兰奢动过手的魍魉暗卫……贺兰奢杀了所有得罪过他的人,现在他用一颗多出来的人头通知崔琬,他想要崔琬死。   队伍缓缓向前行进,崔琬在自己的马车里考虑应对贺兰奢的计策,气氛稍显凝重。内亲王的马车里气氛闲适。奉玄的马走在抚子内亲王的马车左侧。抚子内亲王知道少年人喜欢热闹,要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婢女紫蝉下去走走。紫蝉戴上帷帽跳下了马车,站在奉玄的马旁边往前看,由于个子太矮,什么都没看到。   奉玄叫了紫蝉一声,对她说:“紫蝉姑娘,马上看得远,你来马上看吧。”   紫蝉点了点头,奉玄翻身下马,教紫蝉坐到了马上。   奉玄牵着马,问她:“能看见前面吗?”   “能,我看见紫色的幔子。”紫蝉十分兴奋,对奉玄说了“谢谢郎君”,转头对马车里的抚子内亲王说了几句日本国语。抚子内亲王隔帘回了她几句话,话音里也显得很高兴。   隔着帘子,抚子内亲王与奉玄闲聊了几句。在内傅母寺,崔琬讲了《道成寺清姬变》的故事,《道成寺清姬变》琵琶曲演奏的就是这故事,可分为起、承、转、变、破五支小曲和一段作为尾声的乱曲。崔琬讲故事那天,抚子内亲王为他划分了起、承、转、变、破,唯独没有说尾声。   奉玄问抚子内亲王《道成寺清姬变》琵琶曲尾声讲的是什么。   抚子内亲王答他:“是要人长想身后之事、勤修佛法破除我痴我执的尾声。道成寺僧人去河边打水时,发现了清姬的尸体,清姬投河时因为执念变成了般若恶鬼,死前,头上生出了犄角。僧人在河边为清姬念佛超度,执念如冰释的水,随声流走,长角的尸体的消散在了风里。清姬和安珍随后托梦,感谢僧人,说自己凭借佛经脱离地狱,往生在了极乐天国。”   “清姬不是变成巨蛇了吗?”   “蛇不是清姬,是由清姬的执念化生出的怪物。有时候人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执念。”*   “内亲王殿下觉得这尾声不重要么?那夜未曾听您提起。”   “在那样的夜里,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超度’这样的话来。或许那夜,我随着清姬入了魔障,我有一瞬间竟然认为……在这世界上,正是因为存在执念,所以才存在震撼之事。我那时忽然觉得,何必长想身后之事,不能往生极乐又如何呢,让故事停在火中的死亡就最好了吧。度过此世,地狱苦恶,可是,总是有人心甘情愿坠下地狱。”   奉玄隔着车看向佛子的方向,隔着人群和车马,他看见他的好友骑在马上,单手松松拽着缰绳,背上背着两把剑。无论何时,他看向佛子,都觉得佛子的身影很寂寞。他曾经说佛子孤傲,这孤与傲一定是连在一起的。   奉玄问抚子内亲王:“殿下听过法相宗吗?”他说:“内傅母寺的僧人念的是《陀罗尼经》……传说不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能背诵《陀罗尼经》,来世就能往生净土,人人都有成佛的机缘。北地很流行印《陀罗尼经》,可我不信这个,这倒不是因为我是修士,而是因为,我不信人人都能被超度、人人都能成佛。佛门的法相宗也不信这个。”   “我是听过法相宗的。”抚子内亲王带着日本国口音回答奉玄:“我们日本国也念《陀罗尼经》,人人都那么念罢了,想着假使念一念就能得救,那念一念也不亏——随着他人一起念就好了,如果有效,那很好,如果没有效果,自己也不亏本。其实这些事很少有人细想。我来许朝之后,身边无人念《陀罗尼经》,自己也就渐渐不念了。我在许朝后才开始想这件事,我想,念佛不是为了和佛做交易,不是为了让自己不坠入地狱,而是为了真正成就善心。”   顿了一顿,她说:“人们跪拜菩萨,或许是因为菩萨有法力,而自己正好对菩萨有所祈求。我希望菩萨先入城,但我对菩萨并无所求,只是敬佩菩萨为了救人让出了成佛的机缘。菩萨生有渡人的执念,发誓人间苦难不消除誓不成佛,因此和佛相比,菩萨不能彻悟,我以为这不能彻悟恰恰是菩萨具有人情味的地方。”   奉玄说:“多谢殿下的解答。”   风吹起前面的宝幢,各种颜色的轻纱飘了起来,璎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从城楼上撒下的香花花瓣随着风被吹过来,奉玄伸手扫落了落在自己肩上的菊花花瓣。   城楼上撒下的花前一夜都浸在香水中,花瓣被吹来时,奉玄闻到了冰片的香气。   奉玄看着前面抬菩萨像的僧人和跟随在后面礼拜菩萨的人们,人群挨挨挤挤,他却忽然感受到了一丝苦味。人们要向菩萨祈求圆满,正是因为活得不圆满……他前面的所有人、身后的所有人,都过得不圆满。这所有活在世上的人,何曾有过圆满的时候呢?   似乎存在一种名为欲望的无形丝线,一端绑在人的身上,一端连在那木像上,所有人都被线牵引着,为了眼目的欲望、为了心里的欲望,仰望一尊徒有其表的木像。   声香色味触。色、受、想、行、识,五阴炽盛。   骑在马上的佛子回头寻找奉玄,隔着人群,奉玄也看向他。   作者有话说:   *化生:四生之一。佛教区分了卵生、胎生、湿生、化生四种三界六道有情的产生方式。化生的有情不须要父母外缘,凭自己的生存意欲与业力就会忽然产生出来,如诸天和地狱的众生。 第39章 蛀虫2   南无……送你见佛   傍晚时分,天色明暗交接。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抚子内亲王一行人已经进入了管城郡官署。抚子内亲王正应奉玄之邀,用琵琶弹奏《道成寺清姬变》:   清姬急急追在安珍身后,琵琶声逼命一般越来越急——   “铮!”“铮!”“铮!”   三声惊响,清姬看到了河中的安珍。琵琶声暂时一停,随后续续弹起,声音低了下来,连绵起伏的乐声有如女子的喘息声。忽然——   “铮——”安珍!   琵琶声顺滑如水,水波无情地向前流动。   “铮——”安珍!   琵琶声顺滑如水,水波依旧向前流动。   “铮——”安珍!   琵琶声顺滑如水,没有人逆流回来。   “铮!铮!”安!珍!   四根琵琶弦弹出了波涛汹涌的大河水声,水声之中,鬼气大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超出常态,变得无比巨大,巨大得要吞噬河中的巨浪。   拨子一划,有东西坠入了河中。那河水忽然静止,随后沸腾起来,河中流动的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水,而是滚滚的大火——火燃烧着河水,河水被火焰包裹,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   安珍!   安!珍!   管城郡郡守坐在坐榻上,被琵琶声吓得冷汗涔涔。有人急急来报:“大人!”管城郡郡守被这一声“大人”吓了一跳,从坐榻上摔了下去,他几乎要以为那琵琶中的鬼气活活脱出了琵琶的束缚,将一场贪嗔痴巨火烧到了自己面前。   管城郡郡守郡守顾不得风度,拼命朝来报的府吏比噤声的手势,他擦过额上的冷汗,招手让府吏过来,小声问他:“什么事?”   “王家报案,说自己供在瑶光寺的菩萨金像丢了,让您快去看看。”   “我当是什么大事。”   “您不是说王家的事就是大事吗。他家那金像,很重呢!”   “没规矩。”郡守连挥了几下手,让府吏闭嘴,自己向崔琬小声告辞,提前退出了宴席。   一曲《变》弹完,抚子内亲王收了琵琶拨子。   崔琬、奉玄和佛子仍然留在席中。宴席设在官署后花园的凉殿里,几扇素纱屏风遮去清寒,凉殿的窗户开大着,殿外的菊花经霜怒放,传来阵阵冷香。   抚子内亲王的眼上掩着一条轻纱,她问:“座中有空的席位吗?”   崔琬说:“有。郡守有事离开,他怕打扰您的雅兴,离席前没有告诉您。”   “好。”抚子内亲王说:“既然有座位,郎君请入座吧。棱伽,去取出那套萨珊蓝玻璃盏来。”   抚子内亲王管奉玄和佛子叫“郎君”,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佛子和奉玄明明都在坐榻上坐着。   抚子内亲王是盲人,又是乐师,耳力之敏锐是其他人远远赶不上的。奉玄听完抚子内亲王的话,立刻摸上自己的刻意剑。佛子就坐在奉玄身侧,摁住了他的手,对他说:“不会有事。”   抚子内亲王说有其他人在,确实就有其他人在。   婢女撤去郡守的矮几,换上新的矮几。棱伽从黑漆描金提盒中取出一双玻璃筷子、一块玻璃筷枕和一个湛蓝色的玻璃盏放在矮几上,烛火之下,玻璃清透如水,蓝得耀人眼目。   殿外,一个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头上戴着斗笠,斗笠投下的阴影半掩住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剑,剑上沾着血珠。   来的人是佛子的师弟贺兰奢。   崔琬知道贺兰奢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不想把抚子内亲王卷入斗争,立刻让守在附近的士兵都收了兵器。   贺兰奢说:“感谢内亲王的招待,我不喜欢坐着。”他的目标不是自己的师兄,现身之后,径直看向崔琬,道:“崔琬,你欠我一颗头,今晚还了我,怎么样?”   崔琬站了起来,说:“约定要有定约双方的同意,在下不曾答应侠士要侠士送来头颅,所以,在下的头,不能给侠士。”   “哦?”贺兰奢虽然年纪不大,气势却足够迫人,他说:“你派人追杀我的时候,我也没同意。那我砍了你的头,我们就扯平了。”   贺兰奢性情乖戾,睚眦必报。崔琬派人追杀他,这仇他一定会找崔琬报回来,崔琬必须为对他动了杀心而付出代价。   贺兰奢的剑上滴下了一滴血。   崔琬退到家仆身后,对佛子说:“第五公子不管管你师弟吗?”   佛子冷淡地说:“管不得。”   贺兰奢笑了一声,对崔琬说:“崔琬,你找错了人。你找我师兄,不如找我师兄的朋友。我师兄不会对我出手。”   崔琬看向奉玄。   佛子一直摁着奉玄的剑。崔琬不止想杀贺兰奢,还想着将奉玄也杀了灭口,佛子替奉玄记着这仇,不打算让奉玄帮崔琬解围。   奉玄对崔琬说:“大人自己惹出的事,自己解决罢。”   崔琬一时愕然。   在一片寂静中,抚子内亲王说了话。她寻着声音的方向看向贺兰奢,对贺兰奢道:“郎君一定要讨这笔债吗?”   “是。”   “怨憎会苦。冤冤相报,徒劳结成横遍十方之锁链,郎君何不以德报怨,消去这锁链?”   “以德报怨,无以报德。”贺兰奢回抚子内亲王道:“殿下,我不信佛法,不能等着仇人自生自灭。于我而言,佛只是一个觉悟者,不是有神通者,正因为他没有神通,所以只能觉悟空无,放下一切。这世间业报,都来得太晚,我不信佛陀和菩萨,只信我自己,不信忍耐和报应,只信复仇。”   “既然如此,崔大人自求多福。只是……崔大人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生出杀心,郎君,你要复仇,我要报恩,我想为崔大人再求一次情,郎君可否卖我一个人情?”抚子内亲王不再劝阻贺兰奢,她说:“耳朵生在头上,不如等我弹完刚才的琵琶曲,郎君再复仇。”   贺兰奢说:“却之不恭。殿下以礼相待,我也还殿下一礼,陪殿下小座片刻。”   抚子内亲王朝他点头微笑了一下,重新拿起了琵琶拨子。   贺兰奢落座。   无方剑剑身泛红,闪出凛凛寒光。贺兰奢对崔琬说:“崔琬,琵琶声停止的时候,我就会去找你。到了今夜子时,如果你的头还在脖子上,那我就不会再来找你。”   崔琬在家仆的护送下向殿外走去。   抚子内亲王继续弹起了琵琶,弹的是《道成寺清姬变》的《破》:   安珍到达对岸,回看大河,发现清姬化成了巨蛇,紧紧追在自己身后,大叫一声拼命向道成寺跑去。   “当啷——”快要追上了!   “当啷——”要追上了!   弦紧声急,伴着琵琶声,崔琬的步子越迈越急。   “当!当!当当当当!”道成寺快开门啊!   崔琬要官署的守卫开门,快步走出了官署,琵琶声依旧萦绕在他的耳边。   “铮——铮——”啊……躲到哪里呢?   今夜管城郡的佛寺彻夜开门,佛寺中的人最多,瑶光寺中礼佛的人尤其多,崔琬对一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卢州军说,“带我去佛寺!不要去瑶光寺。”   乐声渐渐消失,崔琬却似乎依旧能听见抚子内亲王铮铮的琵琶声。   小弦切切,安珍自问:我躲到哪里好?   大弦嘈嘈,清姬喝问:他藏在哪里!   琵琶拨子扫过琴弦,“当——!”道成寺新铸成的大钟初次响起。   管城郡的四座佛寺齐齐敲出二更的钟声。   钟声在空中激荡了许久,金声落下后,清姬的怒火烧彻了整个道成寺!贺兰奢起身离席,提剑前去寻找崔琬。佛子留在抚子内亲王身边,奉玄跟上了贺兰奢。   崔琬是个很容易被人认出来的人,他生得俊雅,以玉冠束发,穿一身锦衣华服。贺兰奢知道奉玄跟在自己身后,并不回避他,一路疾走,向路人形容崔琬的形貌问出崔琬的踪迹,追向了瑶光寺。   瑶光寺被郡守派人封了寺。瑶光寺寺内有全幽州最大的观音塑像,每到九月十九菩萨出家日,郡城中供了菩萨塑像的人家都会把菩萨塑像放到瑶光寺,供奉一夜后再取回。豫章郡王的王妃出自管城王氏,王家将一尊用二十斤黄金铸成的菩萨像放到了瑶光寺,傍晚时派家仆去寺里查看,忽然发现金像丢了,立刻向郡守报了案。   二百两黄金铸成的菩萨像不算大,却也不算太小,不可能随意被人拿走,郡守认定是寺中的僧人监守自盗,派人封住佛寺,细细在寺里搜查。   贺兰奢的身手很轻巧,像猫一般轻巧地翻进了瑶光寺。   奉玄跟着翻了进去。   崔琬不可能藏在瑶光寺中,瑶光寺里所有的人都被官兵搜了出来,在殿外站着,等着被搜身。   贺兰奢离开瑶光寺,不再向路人询问,径直奔向前方,似乎有事要做。奉玄继续跟着他。   贺兰奢去了宝庄严寺。佛寺中人群熙攘,贺兰奢不从正门进入寺庙,而是直接翻到了寺庙的大殿顶上。奉玄同样飞身上到佛殿顶上,还没站稳时,一把剑忽然横在了他的颈前,被他抬剑打开了。   贺兰奢问:“我的剑术和我师兄相比,如何?”   “你师兄不会把剑横在我的脖子上。”   “嗯,”贺兰奢点了点头,忽然说:“最好不会。等他把剑横在你脖子上时,你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死了。”   佛殿中点了上百支蜡烛,佛寺内外都异常明亮。   贺兰奢歪了一下头,重新抬起剑,指向奉玄的心口,说:“你不要觉得他不会对你动手,毕竟,死在我师兄‘一心归命’剑招下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父亲。”   奉玄对贺兰奢说:“我不信你。”   贺兰奢说:“信不信我无所谓。这世上会一心归命的只有他和我师伯,我师伯早已封剑。”   “你师父也会。”   “哦,原来是我的老师从地府回来了。我没有师父,只有老师。我的老师真是高人,死了还能杀人——我的老师早就死了,我和师兄亲自送他下的葬。”贺兰奢冷笑了一声,说:“乾佑四年,朝廷不许太叔将军进入大屏关,想要生生将她累死在关外,我的老师听闻消息后奔赴朔州,希望能救回太叔将军,结果和太叔将军一起死在了关外。我和我师兄在关外找到了我的老师的尸体的时候,我的老师身上……都生了蛆了。”   奉玄说:“你师兄没有理由杀自己的父亲。”   “怎么会没理由。奉玄,我师兄是我师兄,我对他和他家的了解,比你多得多。听说我师兄的姑母曾经从宫里带走过一封密诏,交给了我师兄的父亲。太子要拿回密诏,我师兄的父亲怕自己受不住太子的折磨泄露秘密,却又不敢自杀,自杀会让太子确定他手里有诏书,所以在太子派人之后,他让儿子杀了自己。”   奉玄拿剑的手颤抖了起来。   贺兰奢将他留在原地,像一只黑猫一般,没入了夜色之中。   奉玄反应过来,立刻追了上去。   落地的贺兰奢碰到了一个僧人,那僧人被突然出现的贺兰奢吓了一跳,双手合十,对贺兰奢说:“施主,南无阿弥陀佛。”   贺兰奢单手施礼,回礼道:“南无……送你见佛!”   “贺兰奢!”奉玄大喊一声,目眦欲裂——   当着众人的面,贺兰奢一手施礼,另一手一剑砍下了那僧人的手。 第40章 蛀虫3   以血洗血,舍离诸恶,还复取恶   一双手掉在了地上,血和灰尘混在一起。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尖叫,受惊的人们四下逃窜。   几个僧人跑来维持秩序,奉玄立刻伸手去抓贺兰奢的肩,贺兰奢避开奉玄,径直奔入了前面的观音殿。观音殿中列着两架蜡烛,华幔宝盖之下停着今日从城外接回的木雕菩萨像。   佛香飘散在观音殿中,高大的黄铜灯架上燃烧着上百支宝烛,绸幔上的烫金宝相花被明亮的烛光照得折射出无数金星,隔着垂下的一层轻纱,木像的璎珞上的宝石发出奇异而闪耀的光芒。   贺兰奢站在一架灯架前,威胁一般对奉玄说:“奉玄,别再往前走。”   奉玄问:“你要做什么?”   贺兰奢微笑了一下,奉玄看见了他勾起的嘴角。贺兰奢说:“不做什么。佛门的事,你也管得着吗?”他说着,不顾烫手,猛地推倒了黄铜灯架。   砸下的灯架和带血的无方剑阻止了奉玄救火的行动。奉玄的衣服被飞溅的蜡油火光烫出了几个洞,贺兰奢用剑挑起一截蜡烛,一脚将蜡烛踢向了远处——大火瞬间窜了起来,暴涨的火舌舔上纱幔,将菩萨木像困在了一层火光之中。   观音殿中,“走水”“救命”的叫声此起彼伏。奉玄捂住口鼻,看着火光里的贺兰奢。   无方剑与刻意剑碰撞,发出清响。奉玄劈向贺兰奢,问他:“你疯了?”贺兰奢撩剑直刺奉玄的眼睛,奉玄挡开贺兰奢的剑,贺兰奢说:“这殿里只有破木头,烧一个木像罢了,我怎么就疯了?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①”   贺兰奢离奉玄极近——招式转换时,他使出“倒我”剑招,贴近奉玄又快速转身背对奉玄,想用剑柄狠狠戳在奉玄的肩上,逼他后退。“倒我”剑招打右肩,使出全力打下去,足以打得人肩膀发麻、手里拿不稳武器——然而奉玄用左手使剑,贺兰奢的剑柄打在奉玄的肩上,奉玄后退了一步,手里依旧拿着剑。   刻意剑的剑锋指向贺兰奢。   贺兰奢说:“等这场火烧尽了,你就知道管城郡佛门有多少蛀虫了。我不会再做什么,你应该救人。”   僧人们泼水灭火,水火相接冒出水汽,观音殿中既有水汽又有浓烟,火气呛人,不断有人大喊:“救命!”一截佛幔被烧断,从房梁上掉了下来,奉玄只能挥剑打开即将掉到自己身上的那段烧着的绸子。木雕菩萨像陷在火中,自身也燃烧起来,观音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场。   贺兰奢趁奉玄斩断掉落的佛幔,向后退去,不知从哪里一把抓来了一个人,猛地推向奉玄。奉玄听见他说:“我不在乎崔琬的死活,只是想让他知道被追杀的滋味。奉玄,你慢慢救人,我要去找我师兄了,再见。”   奉玄接住被贺兰奢猛力推来的人,那人已经晕了过去,奉玄只能扶着他。“找我师兄”——贺兰奢的目标根本不是崔琬,他从一开始想找的就是佛子!还不待奉玄细想,他身侧的木像不知为何轰然倒塌。奉玄被浓烟呛得满眼泪水,拽着被贺兰奢推来的人向后退开。   观音殿的房梁烧了起来!观音殿中垂下了许多了佛幔,火焰不知何时已经顺着佛幔爬了上去,点燃了梁木。   巨木折断,倒塌声和噼啪声中,蹭了一身烟灰的奉玄带人逃出了观音殿。殿中的浓烟熏得他双目酸疼、头晕欲呕。离开观音殿,嗅到冰冷的空气,奉玄摔在了地上,一个僧人赶忙扶住他,掐住他的人中大叫:“施主,醒醒!”   救火的人不停地赶来,桶里的水随着奔跑溅出木桶,激荡着发出“啪啪”的声音,人群推挤着灭火,“他娘的!你们别踩我!”   好大的火……   三更的钟声似乎响了起来。   “醒醒!”   一捧冰凉的水泼在奉玄的脸上,奉玄勉强找回神志,睁开了眼睛。   “……还有一个人。”奉玄缓缓坐起来,擦去脸上的水。   那往奉玄脸上泼水的管事僧人说:“没了,就施主一个人。”他说得很笃定,似乎奉玄说的是假话。难道……拽着一个人逃出观音殿只是他的错觉。   奉玄头痛欲裂,剑呢……   火光渐渐变小,扑火的人们已经进入了殿中,有人叫了一声:“呀!!怎么会……”   殿中的有人呵斥道:“都出去、都出去!”   奉玄摸到了刻意剑,看向自己身前的管事僧人,他盯着对方,说:“还有一个人。”   管事僧人脸上的表情变了一变。   奉玄说:“他也是和尚,怀里抱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金观音像。我拖他出来已经费尽了力气,那金像很沉,所以我把他怀里的金像扔在了殿里。”他问对方:“他要偷东西,你想包庇他?”   “施主多虑了。你确实带了一个人出来,那是我们寺的典座。典座怀里的金像本来就是我们寺的,他不曾偷盗,只是心里想着菩萨,所以特意冲进火里去救菩萨像罢了。”   奉玄拿出一块琉璃,那琉璃本来镶嵌在木雕菩萨像的璎珞上,“你们的典座没有盗窃心,救了金菩萨,还要救木菩萨,特意从木菩萨身上抠下来一些宝石。”   奉玄的目光使得管事僧人陷入了沉默。奉玄的衣服上沾着黑漆漆的烟灰,又被泼了水,看着好不狼狈。管事僧人沉默了一会儿,对奉玄说:“劳施主费心了,佛寺有佛寺的规矩。施主醒了,不如先去休息。此事我们日后一定会处置,绝不会姑息养奸。”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多问。”奉玄将琉璃还给僧人,拿起剑就走了。他想尽快回官署,看一看佛子是否平安无事——或许贺兰奢是故意引他来宝庄严寺的,宝庄严寺离管城郡官署最远,贺兰奢不但要报复崔琬,还要调开他。   火势已经被压制住,宝庄严寺的观音殿依旧冒着烟,殿中的菩萨木像被烧成了黑炭。   奉玄回到官署时,时间已过子正,崔琬也回到了官署中。崔琬根本没去佛寺,他不信任跟在自己身边的官兵,让官兵在前面自顾自带路,自己带着家仆消失在了人群里,藏在一户普通人家中,装成衣锦夜游不慎迷了路的富家子弟,以重金许诺,在别人家里战战兢兢喝了几个时辰的茶。   抚子内亲王在官署中、崔琬在官署中、郡守在官署中、奉玄也在官署中……只有佛子不在。   棱伽说,佛子的师弟去而复返,佛子跟着师弟走了。走之前,佛子托他给奉玄留下一句话:不必担心,十天后再见。   抚子内亲王不想引起更大的纷争:棱伽没有对任何人说,佛子的师弟曾经用剑指着抚子内亲王,逼佛子跟自己走。无论如何,贺兰奢都会带走自己的师兄:如果追着贺兰奢离开官署的人是奉玄,贺兰奢就会回来,用抚子内亲王的命威胁佛子;如果追着贺兰奢离开官署的是佛子,那么,他会直接出城。   十天太久,贺兰奢性情无常,奉玄不想再做被动等待的人,决定休息一夜就去寻找佛子。   佛子走了,奉玄也打算走。崔琬听说之后,让人请来管城郡郡守,要向郡守问责——他要问郡守为何一个刺客能在官署里自由来去两次。崔琬的官品远没有郡守高,按规矩,郡守其实可以不来,不过郡守还是来了,一则是为了抚子内亲王,一则是为了崔琬背后的太子。   管城郡郡守只比崔琬早回官署半刻。王家报案之后,他亲自带人去瑶光寺搜查了两遍,依旧没有找到王家丢失的金菩萨像,于是暂时派人封了瑶光寺,决定天亮后再审问寺里的和尚。   崔琬问责郡守,不过是要给奉玄做个样子看,他想让奉玄知道,他缺少能保护抚子内亲王的人,也对贺兰奢带走第五岐感到抱歉。   郡守见完崔琬,又遇到了王家派来的人——王家派来的人说,有人到王家传信,说自己在宝庄严寺救火,在烧得快要塌下来的观音殿里见到了王家的金像,所以王家想请郡守立刻去宝庄严寺一趟。   郡守在崔琬那里受了气,听说王家又派了人来,当即破口大骂:“荒唐,他们王家当本官是什么人!”   跟在郡守身边的府吏说:“大人辛苦。不过,大人,菩萨出家日,出了事也不好看。大人还没换衣服,不如大人就去一趟,去问问那些和尚也好,这样既帮了王家,也显出大人尊重佛法、关心百姓。”   “王家舍不得金子就别铸金像。那金像那么大,怎么能被带到宝庄严寺去!”   “人嘛,不就好个面子……”   奉玄就走在郡守后面。崔琬叫郡守前来问责时,也叫了奉玄——他要做一场戏给奉玄看,自然是要把奉玄叫来的。奉玄回到官署,沐浴过后换上了干净衣服,衣服虽然换了,头脑却依旧晕眩得厉害。   他走在郡守后面,隐约听见“宝庄严寺”四个字,忽然想起来什么,快走了几步,问郡守:“大人,打扰了。我有一事想问:宝庄严寺可曾有人来报官?”   “小友不必客气,没有来过。”郡守忍耐着换了语气,道:“小友为何这样问?”   “大人,是这样:我今夜去了一趟宝庄严寺,看到宝庄严寺里有一个僧人被砍去了双手。我想,这种大事,理应立刻报官。或许是今夜时间太晚了,天亮了,人就来了。”   “哦?”郡守说:“小友亲自看到的吗?小友或许不知道,按例,从九月十八开始,管城郡的衙门会连续三日彻夜开门,所以人们随时可以来报官。按理说,有事的话,宝庄严寺应该已经派人来了,不过,我确实未曾听说他们来过。”   奉玄回答:“我亲眼看到的,宝庄严寺着火时,我就在寺中。我也的确在宝庄严寺观音殿看到了一个金菩萨像,有手臂大小,十分沉重。”   郡守看了府吏一眼,说:“……叫人备轿。”他对奉玄说:“小友,感谢告知。你不必再担心,我是官员,做事是应该的,小友就早些休息吧。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我明天告诉你。”   奉玄的头晕得厉害,于是回了房间,先去休息。管城郡郡守连夜去了宝庄严寺,找出了奉玄见过的金像——   其实王家的金像上午就丢了。王家担心他们眼里的贱民触摸自己家的富贵金像,将金像罩在了一层绫罗之下,送到了瑶光寺。王家的金像在上午就被瑶光寺的一个洒扫僧人藏在泔水桶里带出了瑶光寺,交给了宝庄严寺扛菩萨像的几个僧人。宝庄严寺的菩萨木像内部早已被蛀虫蛀空了,没人能想到,宝庄严寺的僧人就将金像藏在了人人瞻仰的菩萨木像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藏着金像的木像抬进了宝庄严寺。   宝庄严寺观音殿着火之后,参与密谋的一个僧人怕木像被烧尽之后露出金像,于是潜入观音殿去取金像,取出金像后,又被木像上的宝石迷惑,想要趁乱抠下宝石,因为贪心晕倒在了浓烟里。   被蛀空的木像中包藏着人的欲望。如果菩萨不能说话,那就让血来说话:   贺兰奢总是在暗中出没,躲在佛殿的房梁上休息,他看到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见了其他人没听到的话。在见崔琬之前,贺兰奢的剑上带了血,那血是为了提醒宝庄严寺的僧人,不可生偷盗之心。血是一个僧人的口中之血,他割了一个僧人的舌头——是那人出的计策。   宝庄严寺没有还回金像,贺兰奢砍下了一个僧人的手——是那人藏起了金像。   欲望无尽。以血洗血,舍离诸恶,还复取恶②——不过,贺兰奢这个人最不介意的就是以血洗血。   作者有话说:   ①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金刚经》   指菩萨不执着于我。贺兰奢直接用字面意义,指木像的色相是固定的,所以不是菩萨。   《金刚经》:“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拜佛的人想看见佛的色相、听见佛的声音,这只是执着和迷惑于表相,是陷入了邪道,正远离了佛道。   ②以血洗血,舍离诸恶,还复取恶。——《杂阿含经》   奉玄头晕是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辽   ————   贺兰奢:我这个人性格很好。   佛子:?   奉玄:??   崔琬:??????? 第41章 鹰犬1   没死就是还活着   九月二十二,崔琬和抚子内亲王一行人从幽州进入了卢州。   进入卢州后,越往北走就越危险。卢州忠武将军韦衡依照圣旨的指示,在卢州最南端的博庆郡迎接抚子内亲王。   海云蓁薮上半人高的野草已经枯了一半,寒风吹过蓁薮,芦花乱飞。崔琬觉得天气太冷,早早披上了鹤氅。在管城郡,他受了风寒,不时就会咳嗽两声——他说自己病了,身体不适,希望奉玄能再送他们一程。   奉玄没有打听到佛子的消息,看崔琬一直咳嗽,又想起自己曾在卢州遇到猛虎,于是决定陪抚子内亲王北上进入卢州,直到见到韦衡再离开。   崔琬素有诗才,见了蓁薮上的景象,随口吟道:“连素凉风起,寒水渡芦花。马行欲霜天,何处却为家。廓落逢羁旅,怀友到天涯。”   韦衡带兵在博庆郡等待崔琬和抚子内亲王一行人,奉玄第一次见崔琬穿了官服。崔琬是由进士入仕的士子,进士入仕,一般授九品官职,崔琬以清贵的九品校书郎一职起家,如今已升至从七品官,穿深绿色官服。奉玄看着风里身穿官服的崔琬,没由来地想到了一句古诗: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①   江表门阀看不起武人,或许是受到了门阀风气的影响,崔琬也不大喜欢武人,和韦衡见面之后,两个人互相依礼问候,对对方都冷漠得厉害。   进官署后,崔琬问韦衡韦德音将军身体是否安好,韦衡答一切安好。韦衡答完之后,两个人就都没了话。   韦衡来迎接抚子内亲王,身边带了一位名叫戚屏的中年女官。戚屏是常年跟在韦德音将军身边的录事女官,韦衡叫她“屏姨”。韦将军忙着处理事务,无法亲自接待抚子内亲王,怕韦衡招待不周,特意派了戚屏跟着韦衡。   崔琬不和韦衡说话,有事只问戚录事。   雪岩药师对奉玄说过,给韦将军的药如果不能交给韦将军本人,也可以交给韦将军身边的戚屏姨姨。奉玄避开韦衡,去找戚屏录事,恰好遇见了崔琬。   崔琬问戚屏:“不知中郎将崔十六涤是否一切安好?”   崔琬和崔涤相识多年。崔涤不肯凭借恩荫入仕,投军之后,如今已是正五品的武官。崔涤不肯凭恩荫入仕,崔琬偏要和他较这个劲,也不靠恩荫入仕,埋头苦读多年,白昼课赋、夜间课书,亲自考取了功名。   戚屏说:“崔中郎一切安好。”   崔琬态度温和,问:“中郎为何没来?”   戚屏笑了笑,说:“崔中郎在范宁郡代少将军处理军务。崔中郎来不来,只不过是少将军一句话的事。大人想见崔中郎,只需和少将军说一声。”   崔琬不应声了。   戚屏说:“大人不必不好意思开口。范宁郡附近有尸疫,少将军放心不下,想亲自前往处理,少将军本来也有话想对大人说。”   隔了一会儿,崔琬说:“多谢。”   崔琬去找了韦衡。奉玄对戚屏说明自己的身份,将韦将军的药交给了她。不需要再去送药,奉玄打算明天就离开,去寻找佛子。   日本国有“秋草”之说,秋天要赏秋草,桔梗、荻花、女郎花、芒草、葛草都算秋草。抚子内亲王身边的紫蝉扶抚子内亲王在后花园里散步,找了很久,只看到了开紫花的葛草,其他草大概都被当作野草除掉了。奉玄去向抚子内亲王告别,带着剑陪抚子内亲王散了一会儿步,知道秋草的事情后,去海云蓁薮上为抚子内亲王摘了一大把秋草回来。   奉玄找到了桔梗、荻花和芒草,将那些花草给了慈郎,回了自己的屋子,没想到看见了韦衡。   韦衡在屋外等奉玄,看见奉玄回来,直接问他:“奉玄,你打算明天走么?”   韦衡穿了一身红袍,外穿银甲,一头银灰色头发不显得突兀,倒显得他十分英气。   奉玄“嗯”了一声。   韦衡说:“你明天和我走。”   奉玄说:“不了。”   “你不找第五岐了?”   奉玄看向韦衡。   韦衡说:“你明天跟我走。崔涤今天晚上过来,他替我送人,我去一趟范宁郡。第五岐应该就在范宁附近,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个佛门的小子,这两个小子总出现在有尸疫的地方。”   奉玄问韦衡:“心准哥,你和五岐兄说过话?”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身边的人是佛门的人?”   “你哥猜的。”韦衡说,“他头上戴个斗笠。你不知道吗,佛门戴斗笠。佛门大多数都是和尚,和尚是秃子嘛,下山之后经常戴斗笠遮头顶,时间久了,佛门的人就都爱戴斗笠了。”   奉玄说:“我和你去。”   “那就早点休息。卢州确实不安全,你别乱跑。”   犹豫了片刻,奉玄问韦衡:“心准哥,你可以走吗?”   “放心,我能走,崔琬也说我可以先离开。我走了也不会有事,我屏姨在呢,就算崔涤不来,我屏姨一个人也能把内亲王送到沧阳郡。我屏姨虽然是文官,也能带兵打仗,身手比我还好。太子先停止册封女将,又停止册封女官,因此,我屏姨只停在了录事官位。”   “如今……已经不册封女官了吗?”   “四年前就停了。”韦衡说:“原来你知道朝廷曾经册封女官?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奉玄说:“我不是生下来就在山上的。”   韦衡说:“也是,你师姐和我说过。我第一次知道你,也是听你师姐说的,你师姐说她有一个师弟叫奉玄,小时候守着炉子给她温梨水,把她心疼坏了。我心想,我还给你师姐熬药呢,你师姐也不说我一句好话。”他说着问奉玄:“你师姐怎么没来?”   “我师姐和我师姑去南方采药云游了。”   “南方啊……”韦衡忽然说:“我和你师姐曾经约好了,要是谁先死了,后死的那个人就带着先死的那个人的骨灰到处走走。你师姐去的地方多,我要是活着去不了南方,死了倒是想去看看。”   奉玄说:“心准哥身体好,活得长着呢。我师姐也是。”   韦衡笑了一下,说:“兵家无情,我们带兵打仗的人,谁知道会不会明天就死了呢。我不在乎说死,没死就是还活着,趁活着还能想事,那就多想想。”   奉玄总觉得韦衡身边缺了些什么,和韦衡说了一会儿话才发现,是缺了一条狗,他问:“心准哥没带冲雪来吗?”   “带了,这不是怕吓着京城来的崔大人么,没让它出来。狗都粘人,我以前养了条狗,叫‘韦衡’,有一次出门没带它,它差点把镇军府拆了,我回来了,它就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奉玄见过那条叫“韦衡”的狗,那是条银灰色的狗,因为“韦衡”,奉玄才第一次见到了韦衡,他说:“我见过心准哥以前养的那条狗。”   韦衡说:“直接叫‘韦衡’也没事,名字罢了,伐折罗人没那么多忌讳。走,我带我们奉玄见见你的小兄弟去……不对,我们冲雪是个姑娘。”   冲雪勇能搏虎,奉玄见它血性十足,以为它是条公狗,听韦衡说了,才知道冲雪是个勇敢的姑娘。他跟着韦衡去见了冲雪——韦衡宝贝冲雪,可以自己不吃肉,不肯不给冲雪吃肉,冲雪被韦衡养得皮毛光滑,它还记得奉玄,一看见奉玄就扑了过来,奉玄摸了摸冲雪的毛,揉了它半天。   晚上,崔涤从范宁郡赶了过来。卢州地势靠北,晚上风大,崔琬披上狐裘去城外接了崔涤。   崔涤入城之后,先去见了韦衡。奉玄看完冲雪之后,韦衡留他在自己住的院子比武,奉玄用剑,韦衡没有用枪,用了一把叫“梅荣”的直刀,那刀是抚子内亲王送给韦衡的见面礼,由日本国名匠仿照中原直刀打造而成,刀身坚硬,刀鞘十分精致——刀鞘以黑漆为底,用平脱法以纯白螺钿嵌出白梅花枝。韦衡身手了得,用一把单刀直打得奉玄手腕发酸。崔涤见韦衡时,奉玄刚刚认输,崔涤也顺便见了奉玄,叫了他一声“小仙客”。   梅荣刀和隐微药师的青冥刀、渌水刀有些像,都是直而长的刀,只是梅荣刀更长几分,韦衡把刀身收入刀鞘,将梅荣拿在手里,对崔涤说:“清原,你和崔大人认识,晚上若是叙旧,喝酒也没关系,我替你守着,不过我就替你守这一晚上。”   “谢少将军。”   “谢什么。”韦衡说,“我没想到你和崔琬是朋友。我要是知道,就直接叫你和我一起来了,也省得折腾你。”   崔涤低头笑了一下,说:“我和伯玉认识十多年了。伯玉为人很好,只是有时候有些脾气。我决定投军之前,只将事情告诉了他,他两个月没和我说一句话,可是我走之后,他常常替我问候父母。伯玉的心不坏,要是惹少将军生气了,还请少将军多多包涵,我也替他向少将军道歉。”   韦衡说:“他是文臣,我和他生什么气,况且我又说不过他。我说范宁有尸疫,我得过去带兵,他凉飕飕回我一句:‘田单复国,勿忘在莒’。”   田单复国,勿忘在莒。战国时,燕国攻打齐国,齐国被打得只剩下了即墨和莒城两座城池,齐将田单在即墨,齐王在莒城,田单凭借即墨反攻,为齐王收复了国土——崔琬回韦衡“田单复国,勿忘在莒”,以韦衡比田单,似乎是褒美韦衡能立功,然而本质上是警示韦衡不要忘了谁是天下的主人,要是韦衡听不懂,那他还顺带讽刺了韦衡读书少。   韦衡要是和崔琬较真,早就被崔琬气死了。   作者有话说:   ①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穆穆清风至》 第42章 鹰犬2   一将功成万骨枯   早上,地上落了一层霜。韦衡带了四个和侍卫,和奉玄轻装前往范宁郡。太阳初升,天空高而阔大,城外凉风忽起,高树上的白杨叶在风里发出萧萧的响声。   韦衡将自己的披风递给了奉玄,让他穿上。披风领子镶着白狐狸毛,十分柔软。奉玄不接,韦衡说:“拿着吧,马跑起来风凉。”   奉玄说:“心准哥觉得风凉,更应该自己穿。”   “我得背弓,不方便穿。”韦衡背着箭筒,手里拿着一把长弓,他眯眼看了看远处,秋色蔓延,他说:“军队不养闲人,我第一次随军出征的时候,是个秋天,那年我十六岁,早上天冷,出发之后,我心想,要是我能有更厚的衣服就好了。后来我立了功,将军问我要什么,我说要厚衣服。从那之后,我姨母每年都送我披风……这披风也是我姨母送我的,料子是用山羊内绒织的,穿着很暖和。你是舒娘的弟弟,我难得发一次善心,你就披上吧。”   奉玄不再推辞,披上披风转身上了马。   韦衡也上了马,一行六人策马向范宁郡出发。   范宁郡在卢州西南,南接朔州、妫州二州,和博庆郡相距二百里。抚子内亲王会在博庆郡休息三天,等韦衡回到范宁郡驻地,发来一切安全的消息再北上。   范宁郡发生了尸疫。按卢州军的话来说,范宁郡的尸疫是“乙二”等的尸疫。韦德音驻守卢州多年,不知处理过多少次尸疫情,处理久了,就有了经验,因此将尸疫情况做了等级区分:按照尸疫爆发之地的人数分,尸疫大致可以被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从甲到戊人数越来越多;周围的状况被分为一、二、三三等,越难处理等级越靠后。   奉玄在宣德遭遇的疫情,按卢州的分类,属于“丙一”等疫情,宣德城有高墙,城内混乱,但是城外状况良好,没有尸潮,军队只需要破城,就能压制住这次疫情。   卢州的情况不同于幽州,卢州地广人稀,尸疫多发生在没有城墙阻隔的乡野,难以集中处理,应对起来常常十分困难——如果碰见三等状况,卢州一般只会在疫情爆发之处十里之外驻军,不管中心状况如何,都不会再主动前往。   范宁郡的尸疫爆发在一个下辖县,短短七天由一县扩展到了五县,死伤不多,但是难以处理,属于“乙二”等尸疫:“卢州苦寒地,长哀复长悲”,范宁郡附近有巨大的长悲山山脉,尸群如果进入大山,清除起来将会十分困难,而范宁郡又地处卢州、朔州、妫州交界之处,处理尸疫时需要三州合作,更加剧了处理的难度。   几匹好马跑了大半个时辰,已过农田,进入荒野,冲雪忽然汪汪大叫。韦衡停了马,让众人稍作休息。天上一直跟着一个黑点,直到此时,奉玄才看清了那黑点是什么——一只大如车轮的黑鹰飞了下来,韦衡直接伸臂让那只鹰停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马匹受惊,抬蹄长鸣。荒草无边,韦衡刚从马上跳下来,风吹起他银灰色的碎发,那鹰落在他的手臂上,他也毫不畏惧。不知为何,奉玄看着韦衡,忽然想起在宣德城墙下看到他发誓守住宣德时的场景,那时千军呐喊,韦衡站在城楼上,面色坚毅、豪气冲天,奉玄站在人群里,在某个瞬间忽然明白了为何男儿总有从军之志。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①。保卫家国、成就功名,当少年人的眼里只剩下豪气,又怎么会想得到腐烂的尸骸和挥之不去的死亡。   奉玄看不透韦衡这个人。韦衡不是自愿当兵的人,而是被命运推入了军队的人,他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虽是年少的将军,却很少有骄纵的时刻——他曾对奉玄和隐微药师说,他觉得自己站得不稳,因为有时他想想自己的身份,就会看见,自己那功名其实是由一颗颗骷髅头堆起来的。   落在韦衡手臂上的黑鹰鹰爪尖利,轻轻一停就能抓破衣服,韦衡没披披风,穿着甲衣,所以敢让那鹰落在自己身上。他对奉玄说:“不用怕,这鹰我认识。”然后对随行的四个人说:“等会儿备好弓,前面可能有狼。”   冲雪不喜欢那只落下来的鹰,朝它狂吠了几声,韦衡抬臂把那鹰放走了,然后揉了冲雪两把。   一个人问:“少将军,那鹰不轻吧?”   韦衡笑着说:“是不轻,下次让你试试?你能抬起胳膊把它放走,我给你半匹绸子。”   “说定了啊,试试,我一定试试!少将军喝水吗?”   “你的水你自己喝吧,我在马背上就喝过了。”   “哎。”   韦衡问奉玄喝不喝水,他对奉玄说:“奉玄,路上你要是有事,一定要直说,别让我猜。我照顾不到那么多事,没心思猜来猜去。”   “嗯。”奉玄点了点头。冲雪蹲在奉玄身边喝了一些水,奉玄捏了捏它的耳朵。奉玄问韦衡:“那鹰是心准哥的?”   “是屏姨的。”   “戚录事的鹰?”   “对,没想到吧。那鹰我屏姨养大的,有时也跟着我出来。估计这次它也只陪我一会儿,自己找个吃的,等一下就飞回去了。”韦衡看了一眼天色,说:“一会儿继续走了。狗没马跑得快,我不让冲雪跑了,它也上马,我们中午才能到。到了范宁,你不要乱走,先跟在我身边。”   “我不乱跑。”   “行。”韦衡问跟随的人:“屁股疼吗?不疼就走了,换大路走。”   骑马的人的屁股最遭罪。骑在马上,难免颠簸,奉玄下山后,第一次长时间骑马时,大腿内侧被磨得青了一大块。   经常跟在韦衡身边的那名叫高勒的好汉回道:“少将军开什么玩笑,咱哥几个什么时候叫过疼,大路朝天,咱这就走!”   “走!”   韦衡上了马,单手拽着缰绳,不再挂着弓,而是用另一只手将弓拿在了手里。除了奉玄之外,韦衡等人的马的马尾都被他们编成了辫子:韦衡几个人经常骑马,对马匹的熟悉程度远远高于其他人,在战场上,不处理马尾,马尾万一被挂住,那遭殃的可就是骑在马上的人了——久而久之,行伍中的人就都有了为马绑马尾或者辫马尾的习惯。   范宁郡在博庆郡西边微微偏北之处,韦衡本打算抄近路回范宁郡,由于戚屏的鹰落下了一次,他担心前面抄近路会遇上狼群,所以换了大路。   午时将尽之时,奉玄远远看见了卢州军的军旗,红底大旗随风飘扬,上面写着一个大大“卢”字。韦衡一行人回到了范宁郡附近的卢州军驻地,一直跟在天上的黑点消失了。   为了防止尸群误入,驻军营地外竖了两层鹿角砦,树枝被削成木刺,倒插在地上。卢州军军规森严,韦衡到了营地前,没有人主动打开营门迎接,直到韦衡了出示令牌,门楼上的士兵才下令放他们通行。   门楼上的士兵向韦衡大声问好,对他说:“少将军,得罪了。”   韦衡说:“公事而已,不曾得罪。你干得很好。”有人牵走了几匹马,韦衡叫来一个叫“代旺”士兵,让他带奉玄去营帐休息,然后对奉玄说,让奉玄吃了午饭休息一会儿再来主帐找他。   奉玄跟着那名叫代旺的士兵往营帐走,那士兵问奉玄:“公子是修士吗?”   奉玄说:“是,你不必叫我公子。”   “我说呢。公子……诶,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就暂时这么叫吧,您是隐微药师的师弟吧?”   “嗯。”   “我就猜是这样!我带您去的那个营帐是常备的营帐,是少将军给隐微药师留着的,很干净呢。药师有时候来帮我们看病,我的肩上受过伤,就是药师帮我包扎的……药师最近会来吗?”   “我师姐去南方了,最近应该不会来。”   “哦。南方好啊,南方水土养人。”代旺说:“公子不知道,其实我家祖上就是南方的,好像是……悬瓠郡的,听说那地方在一条河附近,如果将那条河看成一条瓜藤,悬瓠郡就像一个挂在藤上的瓠子,所以叫悬瓠。四十多年前,南朝还在,悬瓠还是南朝的地方,那里发生了大战,南朝战败,我爷爷那时候还年轻,没入了奴籍,北上不久,赶上了大赦,免去奴籍被迁到了卢州,我就生在卢州,成了北方人。”   卢州有许多像代旺这样的南籍北人。卢州是苦寒之地,为了垦荒,许朝曾三次大规模将南朝旧民迁到卢州,大赦之年,犯人也多被迁到此处。代旺健谈,奉玄不好意思一句话都不说,于是问代旺:“尊祖父可还安好?”   “我爷爷吗?我爷爷早死啦。”代旺语出惊人:“我觉得他早死挺好的。”他说:“我爷爷在尸疫出现之前就死了……卢州闹了几年尸疫,十个人里就得死三个人。”   奉玄说:“抱歉。”   “嗐,这有什么,我不是说了吗,我觉得我爷爷早死也算一件好事。尸疫没有南下,全靠卢州人拿血肉当了围墙。”   代旺将奉玄带到了营帐前。奉玄掀帘进营帐时,瞥见了风里的军旗。那军旗的红色,似乎都是由血染成的。   作者有话说:   ①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王维《老将行》 第43章 鹰犬3   收尸人   奉玄在天色将黑之时才再次见到了韦衡。韦衡下午去了一趟范宁郡东南的启水县。   韦衡回营后,让人请奉玄到主帐来。   傍晚风大,军角吹寒,大旗在风里猎猎作响。主帐外跪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士兵,头发花白,看见奉玄走过来,低下了头。   帐外的人传报奉玄到了,韦衡在帐中说:“进。”   奉玄走进了主帐,主帐里摆了两座十五连枝灯台,为了节省蜡烛,只有韦衡左侧的灯台上的蜡烛是燃着的。烛光之中,韦衡在素白屏风前的虎皮榻上坐着,身前的几案上只摆了一个茶壶和一个杯子,冲雪在他脚下蜷着。高勒侍立在韦衡身侧,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坐在西边的榻上,面色白皙,蓄有短须。   韦衡看见奉玄进来,抬了一下下巴,道:“坐吧。”   奉玄坐在了那个他不认识的中年人对面的榻上,高勒为奉玄端了一杯温水。   韦衡向奉玄和坐在他对面的人介绍他二人:“这是奉玄,舒娘的师弟,你们不必客气。奉玄,这是王宏参军。”   奉玄和对面的王参军问侯了对方。冲雪抬头看了看奉玄,继续在韦衡脚下安睡。   韦衡对奉玄说:“奉玄,下午我去了一趟启水县,没遇见你要找的人。我正好和王参军有事要谈,刚才谈完了事,就把你叫了过来,帮你问问你的事。”他转头问王参军:“肃弘兄,你还记得前几天见过的那两个少年人吗,这两天可曾见过他们?”   王参军说:“回少将军,我记得他们。我未见到人,但是我猜测他们还在范宁郡附近。昨日早上,去启阳县查看的士兵回报,他们在启阳县发现了被砍掉的狂尸的头,切口很平整,不像是普通的人做的。启阳县的尸疫很严重,少将军不在,大军不敢轻易前往……或许他们就在启阳附近。”   韦衡点了点头,对奉玄道:“奉玄,我最早见到你那朋友,是在九月二十日,在启水县。那天,军队刚刚赶到启水县,启水的疫情十分严重,我们杀进去,我在马上远远看见了你那朋友,残阳如血,他背着两把剑,身边跟着一个戴斗笠的小子,附近躺着一堆无头的狂尸,他们看见军队来了,什么也没说,擦了擦脸上的血转身就走了。九月二十一,我必须前往博庆郡,所以我没再见过他们。”   奉玄说:“多谢王参军和心准哥告诉我消息。”   韦衡说:“我猜你那朋友是有意要回避军队,现在军队还没进入启阳,所以他确实可能就在启阳。”   “啊,少将军,”王参军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您走之后,我们在启水安置百姓,听一位大娘提起过那两位侠士,她问我可曾见过那两个侠士,说那是她的恩人,她担心他们出了事,我对那大娘说,他们没事,只是走了。那大娘又问:‘两个一起走的?’我说:‘那可不是么。’那大娘似乎说:‘唉,分着走也行,那小的站在墙上,拿剑指着他哥,不让他哥上来。’”   奉玄听完王参军的话瞬间蹙起了眉。贺兰奢拿剑指着佛子——奉玄知道这绝对是可能的事情,贺兰奢心硬如铁,为了调开奉玄,甚至做得出推翻灯台火烧观音殿之事,他不许佛子躲避,因为他要逼着佛子一次次出剑,这样自己才好学习剑法。   韦衡对侍立在自己身侧的高勒说:“把郡县图拿给奉玄。”他对奉玄说:“奉玄,不要轻易行动。范宁很不安全,我不是在开玩笑。卢州这次调了三万人,才勉强围住了范宁郡,隔着长悲山,妫州一直不愿意派兵。”   高勒将郡县图拿给奉玄,借着烛光,奉玄看清了范宁郡的地图。韦衡解释:范宁郡治下有九县,尸疫爆发在范宁东北的启北县,随后蔓延至西边的申台县、大坪县,以及南边的姜城县、启水县、启阳县。韦将军在关外平乱,韦衡留在关内,带领三万士兵前往范宁,随后将军队分为了两路:一路收复申台、大坪,防止尸疫西扩;一路由他亲自带领,从启北开始向南收复,已经收复至启水县。   贺兰奢想要练习剑术。佛子出剑很快,他用点燃的蜡烛来练习出剑的速度,贺兰奢却不打算这样,他要一开始就将剑招用在人的身上、直接用人来练习剑法,所以总是出现尸疫的地方,主动寻找尸群。奉玄觉得,贺兰奢暂时不会离开范宁附近,而贺兰奢既然在这附近,佛子也一定会在。奉玄问韦衡:“心准哥何时会去启阳?我跟你去。”   韦衡说:“后天。”   “好。”   “不许乱跑。”   “我和你一起走。”   “行。到时候不要强出头。”   “我会见机行事。”   “你还要帮我一个忙。”韦衡对奉玄说完,看向王参军,道:“肃弘兄,这两天辛苦了,你早些休息吧。”   “少将军也辛苦。”王参军告退,先行离开了主帐。   韦衡见王参军已经离开,对奉玄说:“这不是一个小忙。”   奉玄说:“心准哥但说无妨。难道对着我师姐,心准哥也会这么犹豫吗?”   韦衡笑了笑,“我不会犹豫,我根本不会让你师姐帮我这个忙。我希望你师姐平平安安活着,因为我想要一个收尸的人。”他说:“你师姐这个人,十分倔强,言出必行,有一次她答应帮我取一样东西,取东西时,右手中指的手指甲被磕掉了,可她什么都不说,依旧要帮我。我心里不好受,对她说:‘哪有你这样的女孩儿,倒让人心疼。’她对我说:‘女儿自能独当一面,不必要男人心疼。’你师姐和我姨母很像。你师姐答应了会帮我收尸,按她的性子,我知道,她会做到。”   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生死存亡一体*。人有生就有死,奉玄对韦衡说:“解甲归田之后,心准哥就来堂庭山住吧,你与我师姐都长命百岁。”   韦衡说:“借你吉言。”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我要让你帮忙的事,的确不是小事,你可以不帮。”   奉玄说:“若是小事,心准哥不会特意找我。”   韦衡道:“这事和妫州有关。陈嘉灿是如今的妫州主将,他镇不住妫州,处理不了尸疫,所以根本不管妫州、卢州交界附近的事情,只在妫州境内划出一个叫‘尸疫道’的区域,派军守在道外,不论是谁想出来,格杀勿论。时间长了,那尸疫道内的妫州人为了求生,自行集结,保聚山中,一起避难,我们称那群人为妫州流人。妫州近两年不断有落草的将士,逃到尸疫道中,妫州流人渐渐成了一股势力,多次想要北上,到卢州搏一场出路。”   奉玄心中明白,韦衡是想要自己帮他处理妫州流人,于是他直接问韦衡:“心准哥想要如何处理妫州流人?”   韦衡将拿在手里的杯子轻轻放在案上,杯子落下时发出“哒”的一声,“人自然越多越好,有了人才能耕田作战。”韦衡看了奉玄一眼,道:“启阳就在长悲山附近,如果妫州流人这次趁机作乱,我会直接清剿。如果此次无事,那我要你刺杀流人主,我会收编流人。”   刺杀一个人,安顿众多人。奉玄想起佛子的剑,“杀生”,一杀多生。奉玄是修士,不应当随意杀人,但是他并不十分厌恶韦衡的这个决定。“如果死一人能安众人,我会去做。”他说:“只是在此之前,我希望心准哥帮我找回我的友人。”   “我当然会帮你。我会帮你找回你的友人来,而且我会让他平安回来,但是我要你们两个一起帮我。”   奉玄说:“我不能替我的友人做主。”   “你愿意帮我就好。”韦衡说:“如果你们真的是朋友,你愿意,他就会愿意。”   朋友相卫,而不相迿①。奉玄一时没有说话。   几支蜡烛将要燃尽,烛光摇曳。韦衡说:“明天好好休息,后天我们去启阳。”   “嗯。”对话已尽,奉玄站了起来。   冲雪跑了一天,懒懒趴在韦衡脚下,垂着耳朵乖乖地看奉玄。奉玄朝它摆了摆手。   韦衡对一直侍立在自己身侧的高勒说:“送送客人,让王钟进来。”   高勒说:“是。”他替奉玄撩开主帐的帘子,请奉玄出去。   奉玄来主帐时,在主帐外看到的那个跪着的老兵,依旧在帐外跪着,在风里冻得瑟瑟发抖,流出了鼻涕。高勒送奉玄出去后,对那老兵说:“王钟,少将军叫你。”   那叫王钟的老兵似乎是因为年纪大了,有些耳背,问高勒:“少将军叫我……叫我走吗?”他喃喃自语:“谢谢少将军,我这就走。”   高勒提高了声音说:“叫你进去。”   “进去……进去……”王钟念叨着,忽然拽住奉玄的衣摆,大喊:“公子啊!你可怜可怜我吧!”   作者有话说:   *《庄子·大宗师》: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①朋友相卫,而不相迿。——《公羊传》 第44章 幻垢1   初辞水府出,犹带龙宫腥   奉玄被吓了一跳。   王钟膝行几步,牢牢抱住奉玄的腰,向奉玄哭着说:“少将军要我死啊,公子!你可怜可怜我,我已经五十三了,还有两年就能回家了,你救救我吧!你替我向少将军求求情!”   奉玄看向高勒。   高勒对王钟说:“松手,不松我这就把你的手剁了。”   “随便伤人犯军法!”王钟依旧死死抱着奉玄。   奉玄对王钟说:“你松开手,我会听你说话。”   “公子呀,你别骗我!”   奉玄拉住王钟的手,只觉得这个老兵的手冰冷粗糙,他说:“我不骗你。”王钟的手松了,奉玄将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拿了下去。   高勒说:“说吧,我看看你说点什么出来,都不够丢人的。”   王钟嗫嚅着对奉玄说:“公子,我藏了一坛酒。”   高勒瞪了王钟一眼,他的眼本来就大,再一瞪人,王钟被吓得立刻说:“我向别人卖酒!”   酒。奉玄想起来在博庆郡崔涤见韦衡时,韦衡对崔涤说故人相见可以饮酒,他会替崔涤守一晚——奉玄以为韦衡说那句话的重点在于他会替崔涤守着,现在想想,那句话的重点或许在于,韦衡同意了让崔涤喝酒。奉玄问:“饮酒违反军法?”   王钟连忙辩解:“公子,我没喝呀!!”   “冲雪都被你叫醒了。”韦衡从主帐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坛子,道:“卢州军无事不得饮酒。”   “少将军,我、我我没有喝,一滴都没喝呢!”   韦衡似乎并不生气,语气平淡地说:“你向高重三卖酒,高重三说你藏着两坛酒,我离开之后,一坛你卖给了他。这一坛,要是高重三不举报你,你就喝了,连封都开了。”   韦衡将手里那坛酒交给王钟,让他亲自拿着那物证,然后对他说道:“王钟,你当军法是玩笑,还是当我韦衡是玩笑?”   王钟忽然开口:“少将军,我保证不喝!我不喝啦!这坛酒您收着。”   “我收着,我怕别人觉得我监守自盗。高勒,既然王钟记不住事情,你就替王钟向客人解释解释,为什么卢州军无事不得饮酒。”   “是。”高勒对奉玄说:“隆正十九年岁末,原卢州主将饮酒,贻误战机,导致卢州三城失守,七千将士不战身死;乾佑元年,原卢州副将出关追击室韦因达罗部,于岩山小捷后带军队痛饮,不料因达罗部早有预谋,趁夜来犯,副将所带军队全军覆没,关外岩山营地失守。卢州地广人稀,耕种吃力,酿酒耗费米粮。韦将军成为主将后,为了保证军民粮食供应,在民间下限酒令;同时在军中下令:所有人无事不得饮酒,大捷之后,三日内不得饮酒。”   韦衡问:“饮酒者,如何罚?”   高勒说:“士兵杖十杖,有官阶者,一阶加三杖。浪费酒水者,罪同饮酒。”   韦衡对王钟说:“王钟,我不替你收着这坛酒。你要是保证不喝,可以倒了它。喝了或者倒了,你选完了,就告诉我你该领多少杖。”   王钟哆嗦着说:“高重三都爬不起来啦。少将军啊,我老啦!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杖责,杖责之后,就成了废人了呀!您这是逼我死!”   韦衡说:“酒不是我逼你藏的,军法不是我逼你犯的。你要是一口气喝了酒再领罚,我倒是敬佩你是条汉子。”   王钟被冻得不停地流鼻涕,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涕泪,情急之下将那坛酒往一旁站着的奉玄手里塞去,说:“公子,这酒我送你啦,你替我喝了吧,你不是军中人,这规矩罚不着您!少将军,我不喝,真的不敢了!三杖下去,我的尾骨就得断了,您饶我一条老命吧,我被征军多年,只想再回家看一眼媳妇儿和家人。六年,整整六年,我没回过家。”   奉玄接住了那小小的酒坛。卢州这地方,过得太苦了,上次到卢州,奉玄没有进入驻守卢州的军中,没有察觉出这苦楚来。奉玄没有喝过酒,奉玄的师兄虚白散人曾对他说:“天下无杜康,徒增许多烦恼。无事时饮酒,使形神相亲,有事时则聊以浇愁。”酒可以使人暂时抽离这世界,不必时时清醒。   在卢州,清醒时未免过于苦涩。朝廷禁止卢州军自行屯垦,卢州的军粮并不充裕;近些年,为了补充卢州在尸疫中失去的人口,朝廷多次向卢州迁来囚犯,迁来的既然是囚犯,大多数便都是穷人,卢州穷上加穷。这军中无人过得不苦涩,幼者想家、老者思归,骷髅想要被安葬、野鬼想得到超度,治理卢州的人也心力交瘁——戚屏录事不过刚刚四十岁,头发已经熬白了一半。   韦衡看着奉玄接了酒坛。   浪费酒水者罪同饮酒者,如果王钟要自证自己不会喝这坛酒,他就要把酒倒掉,然而倒掉与饮酒所得的惩罚一样。奉玄对韦衡说:“心准哥,如果我插手此事,会不会妨碍你办事?”   韦衡淡淡地说:“将领不靠罚人立威。你要是想帮他,倒省了我为他出棺材钱。”   奉玄看了看那名叫王钟的老兵,王钟的花白的头发上沾着泥土,被风吹动。他看向韦衡,说:“这坛酒我会喝,他不会把酒倒在地上。你要如何定他的罪?”   “你要是喝了,他就只有向高重三卖酒的罪,罚饷。”韦衡说:“不过,奉玄,你要想清楚,这是一坛烈酒。”   王钟擦了擦眼泪,看着奉玄。   奉玄说:“我想清楚了。”   王钟咣咣磕了两个头,奉玄立刻扶住了他。   韦衡看着奉玄,“喝吧。”   奉玄打开了酒坛的塞子,闻到了酒气。他闭眼将烈酒喝了下去。所谓烈酒,入喉即有火烧之感,奉玄没喝过酒,硬逼着自己将那一坛酒都喝了下去,一道火似乎顺着他的嗓子直接烧到了他的胃中,让他只想呕吐,连开口都困难。   “喝完了。”奉玄倒过来酒坛,坛中已经没了酒。天地好像转了起来,奉玄觉得胃中那股火流入了四肢百骸,让他连脸皮都变得滚烫。   韦衡看着奉玄的脸色,对高勒说:“扶他回去,让代旺守一晚上。”   奉玄刚想说自己没事,迈步时却觉得步子不稳,似乎踏在了云上。高勒扶住奉玄,将他扶回了营帐。   奉玄有些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记得自己吐了很多次,吐到最后嘴里只剩下了苦味,代旺好像说了一些话……他说其实八月来卢州最好:八月卢州的草很绿,草里开花,马在草上奔跑,好汉们外出打猎;八月的早上瓠子开花,瓠子就是葫芦,开白色的花,开的时候带着露水,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花……他想回家,他家里种了瓠子,不必回南方的悬瓠城,他只想回有父母姐弟的地方,可惜他全家除了他都死在了罗源郡的一场尸疫里。   奉玄吐得胃疼,代旺给奉玄温了一壶水,问奉玄当修士是不是很清闲,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想开了,舍身入了道门。   为什么,在一片眩晕里,奉玄漱过口,喝了一杯水,他记不起为什么自己要入道。好像是因为……他命里必须要这样。   到处都在旋转,奉玄似乎回到了太极宫的承香殿。阿翁弹完琵琶哈哈大笑,从傅母怀里接过自己的八郎,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氍毹松软,舞剑的宫人的脚踩在上面,发不出丝毫声响。几只金狻猊压在氍毹的角上,防止氍毹在宫人舞动时被扯动。金狻猊喷出细细的香雾,狻猊的肚子可以打开,那里藏有一个香炉,只要燃上香粉,烟雾就会从狻猊的嘴里喷出来。   舞剑结束后,阿翁叫宫人们坐在氍毹上休息,传渤海国术士表演幻术。   渤海国术士拿了一个青玻璃钵,对人说,人们能从钵里看见自己的以后,有宫人问自己以后会不会出宫嫁个好郎君,术士但笑不语,奉玄的阿翁说:“那你不要问他,来问朕,你有喜欢的人,朕可以替你指婚。”那询问的宫人的脸红得像开了桃花,众人笑成一片。   殿中重归安静之后,术士要所有人都看着那青玻璃钵里的水,不可出声,然后讲起了故事:   从前赵地有一位叫琴高的书生,在一个寺庙借住,寺里的和尚要他帮忙舀水,于是他接过青玻璃钵,去井边舀水。那时刚过雨季,水井里的水位很高,几乎要溢出井来,书生站在井边,一伸手就能舀起一钵水,然而就当他将钵靠近水井时,隔着透明的钵底,忽然看见了井底的世界……   奉玄看见了摇动的水草,碧绿或青绿的水草,比人还高,茂密而柔软,叶子有如长带、有如凤尾、有如松针,六个手捧蜡烛的女子走了过来,不知为何,手中的蜡烛比日光还亮,她们宽大轻盈的衣衫在水中飘动,雾绡轻裾好像是鱼的尾巴,等她们走近了,奉玄才看清,原来她们手中拿的蜡烛是一支支红珊瑚,珊瑚在水中静静燃烧着,发出金红色的光。奉玄跟在她们身后,在水中晕眩地向前走,看到了远处的山。   许多山,一重一重,奇峰特起,其中一座山的形状像极了许朝疆土的形状,珍珠如土,堆积在山下。云雾之中,一张人脸从那座山间伸出,身披道袍,颈上生有鳞片。巨大的蛇身盘绕在山上,奉玄发现那蛇尾竟然是从道袍下伸出的,他忽然感到害怕,那人首蛇身之人对他说:“幻境中人,以幻为真……还不领悟吗?”奉玄猛地回头,向四面看去,因过于年幼而恐惧得大哭起来。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水中还是在风中,无边的珍珠下隐隐约约掩埋着骷髅,不知何时长出的几株巨大的珊瑚树颜色如血,如同心房外不断蔓延的脉络,交错着向上生长,似乎要笼罩住青灰色的怪山,将那许朝一般的山石吞没。   那蛇身之人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归于黑暗。青玻璃钵发出“铛”一声清响,一场梦隔了十一年,奉玄猛地惊醒。   还不领悟吗?   骄奢者不久长,只如春夜一梦,强梁者终败亡,恰似风前尘土①。琴高已乘鲤鱼去,自神仙观之,世间只如一滴露水,为何……不肯入道。   作者有话说:   ①骄奢者不久长,只如春夜的一梦,强梁者终败亡,恰似风前的尘土。——周作人译《平家物语》 第45章 幻垢2   打晕带走   九月二十七,奉玄依旧没有见到佛子。奉玄在启阳县遇到了突然出现的尸群,韦衡从高处跳下来,冲进尸群,一把摁住奉玄,将奉玄护在身下,向不远处犹豫的持弓士兵怒斥:“放箭!我穿着甲衣,射不死我,放箭!”韦衡带军进入启阳县,县中被砍下的狂尸的头暗示了一些信息:贺兰奢尚未练成“袍休罗兰”剑招,佛子和贺兰奢没有离开范宁郡。   马、鹰、犬,白骨、霜、军角声。   奉玄在卢州军军营中住了几天,军中每日都会焚烧尸体,荼毗过后,肉身消尽,唯余白骨与骨灰。天色未亮之时,军中吹响军角,奉玄起床穿衣,只觉得护腕中的铁片冰凉,久久不能捂热。太叔仁将军曾在写给奉玄的信中说“铁甲寒冷,触手生冰”,奉玄不曾穿过甲衣,如今却也大致明白了那种感受。   九月二十八日,奉玄决定不再和大军一起出发。县城之中太危险,佛子和贺兰奢应该不会再出现在县城中了,并且佛子和贺兰奢有意避开军队,如果奉玄每次都跟着军队一起走,只会一次一次和佛子错开。韦衡让高勒带上十个身手过人的士兵,和奉玄一起去寻找奉玄的友人。   在启阳县东边一个叫“盘口村”小村的郊外,奉玄见到了佛子。黍稷结穗,颜色转黄,满田黄穗随风低头摇动。盘口村中发生了尸疫,饱满的黍稷白白被飞鸟啄食,几乎无人敢来收割——   不收割黍稷,饿死;收了黍稷,运气好就能吃上一顿饱饭,运气不好也不过是死。村里几个农户结队来收粮食,其中一人刚低下身子,就被突然跳起来的狂尸吓了一跳,那狂尸只差一点就要咬住他的耳朵。   农户手里的镰刀暂时阻止了狂尸的行动。佛子的剑很快,一剑削下了狂尸的头。贺兰奢杀死另一只从地里冒出来的狂尸。血溅在枯黄的黍稷叶子上,微风吹过,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隔着一亩半人高的黍稷,奉玄看见了佛子。   佛子和贺兰奢也看见了不远处的奉玄,贺兰奢拽了佛子一把,两人转身就跑。   奉玄骑在马上,愤怒地大喊了一声:“贺兰奢!”   贺兰奢不理不睬。   奉玄跳下马,跑了几步,叫佛子:“五岐兄!”   佛子的步子稍稍停顿,向后看了奉玄一眼。   “搭弓!”高勒因为佛子的迟疑认出了他是奉玄的友人,于是向士兵下令:“射跑在前面的那个!”   奉玄听见高勒的声音,立刻阻止:“不许射箭!”这箭一旦射向贺兰奢,惹恼了贺兰奢,他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高勒对士兵下令:“那就去救人。”   奉玄顾不上高勒和跟自己来的士兵,翻身上马,顺着田间的小路纵马狂奔,追逐跑在前面的佛子和贺兰奢。田间的小路断在了黍稷田中,奉玄从学骑马时就从阿翁那里记住了一句话:纵马不入良田,于是他猛地勒马,直接从马背上跃了下去,冲进黍稷之中,继续追逐佛子和贺兰奢。   贺兰奢带着自己的师兄跑进了村里,村中的狗狂吠起来。村中的尸群听到声响,开始聚集。   奉玄拔出了剑,小心翼翼地走入村中。他带了一把剑和一把刀,剑是刻意剑,刀是韦衡让他带的梅荣刀。   一只狂尸冲了出来,奉玄提剑砍下对方的头,继续向前走。村中的土墙低矮,无法抵挡尸群,不断有狂尸从墙后爬出。   奉玄且杀且走,出腿扫倒一只狂尸,翻上土墙,快跑几步跳上了一户人家的房顶。房顶上铺了一层茅草,草下的瓦片很薄,奉玄不敢行走,害怕下一步就会踩穿瓦片从房顶上掉下去,于是从房顶上跳了下来。   尸群汇集,狂尸越来越多。   高勒知道奉玄进了村,于是领人在村外高喝,吸引尸群的注意力。   奉玄不敢再走大路,翻墙入户,暂时躲在一户人家家中。   “嗬嗬”声自低矮颓圮的土墙外传来。院中荒废已久,榛草恣意生长,几乎吞没了倒塌的灶台。奉玄在草上看见了血迹,用手指抹过血迹嗅了嗅,血味酸苦——是狂尸的血,佛子和贺兰奢在郊外的田里斩杀过狂尸,这血……是从他们的剑上滴下来的?   奉玄轻轻站起身,发现杂草被人踩踏过,寻着痕迹向前走去,忽然感受到身后有人。   隔着衣服,奉玄不知道什么东西抵在了他背后,或许是一根棍子,或许是没出鞘的剑。奉玄被迫又向前走了几步,走着走着,猛地回身,转身时抬膝顶上身后的人的腹部,在对方捂腹呕吐时将剑横在了对方的颈上。   不是贺兰奢。   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倒在地上,手里倒拿着一把锄头——她只是想让奉玄尽快离开,没想过伤害奉玄。   尸群被土墙挡在院外,两只狂尸踩着同伴的尸体向墙上爬,从墙上掉了下来,落地之后,看见前面的人影,来不及爬起来就跌跌撞撞冲了过来,奉玄立刻提剑砍下了一只狂尸的头。   那被奉玄击倒的女人爬了起来,紧紧攥着锄头,用力锄烂了另一只狂尸的头,随后恶狠狠地盯着奉玄,她恨奉玄,恨奉玄将尸群引了过来。   她对奉玄说:“你快走!狂尸被你引来了。”   奉玄说:“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和我差不多的人?”   “没有。”   “你住在这里?”   “我家被毁了,我藏在这里,你快走!”   奉玄不慎将尸群引到了别人的藏身之地,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麦饼,塞到对方手里,不待对方反应就提剑翻出了土墙。尸群“嗬嗬”叫着,奉玄看了远处一眼,前面似乎没有新的尸群,于是敲了敲剑,引起尸群的注意后,向大路跑去。   盘口村只有一百多户人,村子不大。高勒带着人在村外高喝,不断变换位置,引出尸群,奉玄跑到了大路上,不断推倒所有能推倒的东西,阻碍尸群的行动,寻着声音跑向高勒所在的方向。   尸群的注意力被高勒等人分散,奉玄杀死几只追得太紧的狂尸,发现前面的地上落着几颗血淋淋的头。那头的断口很整齐,奉玄来不及细看,但是知道那头应当是佛子或贺兰奢砍下的,于是追着断头找到了狂尸的尸体,顺着尸体倒下的方向,猜出佛子或贺兰奢离开时的大致方向,向村西追了过去。   路上尸体不断。   村西有一条河道,河水干涸,河道中落满了枯叶。奉玄为了躲开身后紧追不舍的尸群,跳下了河道。河道的落叶下有什么动了两下,奉玄被吓得后退一步,落叶之下,一只老鼠窜了出来,藏在河岸树上的猫“嗷呜”叫了一声扑了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奉玄刚看清老鼠,就看到有一个影子飞扑过来,差点叫出声——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奉玄抬手就向身后打去。   “是我。”佛子捉住了奉玄的手。   奉玄立刻回头,果然是佛子,他瞬间松了一口气。佛子收回手,奉玄跑了半天,还没来得及喘几口气,就被佛子捂住了嘴,佛子松手之后,奉玄喘息了几声。   佛子带着奉玄紧紧贴着河岸站着,不知为何忽然又伸手捂住了奉玄的嘴。佛子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奉玄不敢使劲呼吸,气息不畅,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的跳动声。随着呼吸渐渐恢复,奉玄闻到了佛子身上很淡的血腥味和伽罗香的香气,他听见了狂尸的脚步声……岸上有至少五只狂尸,正在寻找活人,看不到活人也听不到声音,渐渐走远了。   佛子带奉玄走到河道对岸,两人上了岸。隔着一条河道,尸群就算发现了他们,也不太容易快速靠近。河岸上有一片梨树林,树叶黄绿,林下半枯的草丛里生长着几片牵牛花藤,蓝紫色的牵牛花花瓣柔弱,颜色却异常艳丽。   奉玄拽住佛子的手腕,怕他跑了,他叫:“五岐兄。”   佛子“嗯”了一声,“吾友,是我。”   佛子穿着一件乌金色圆领袍,圆领袍只穿了一边的袖子,露出衬穿的织金连珠纹缁色半臂——这是武家男子中常见的穿衣法,英武洒脱,奉玄却没见佛子这样穿过。奉玄抓着佛子的手腕,不肯松手,他在佛子身上闻到了血腥味,却没看见血迹。   奉玄问:“你受伤了?”   “不曾受伤。”   “我闻到血气了。”   佛子解释道:“不是我的血。我的外袍的另一只袖子上染了尸血,出行在外,不方便日日更衣,所以我将那边的衣袖折下去了。”   奉玄盯着佛子看了半天,看佛子除了眼下有些发黑外,脸色正常,这才放下心来。不知佛子这几日是否睡过一次好觉。他问:“你的师弟有没有为难你?”   佛子不回答,问奉玄:“吾友呢?我走之后,一切可好?”   “我一切都好,抚子内亲王在博庆郡休息。”   “那就好。”   “你和我走吧。我和小韦将军韦衡一起来的范宁。”   佛子说:“两天之后,我会去找你。”   “好友,为什么现在不走?”   “我答应了我师弟,我与他同行十天,十天之后,他再也不会来找我对剑。今天已经是第九天。”   奉玄说:“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不信贺兰奢没有为难你。”   佛子说:“吾友放心,无论如何,我师弟是不想我死的。你来找我,我很高兴,但是范宁附近很危险,你不必为我冒这个险。”   “范宁很危险。”奉玄忽然出手,佛子的反应很快,立刻横臂挡住了奉玄劈来的手掌。   佛子问:“吾友这是做什么?”   奉玄说:“你不走,我打晕你也得把你带走!你跟贺兰奢一起走,我不放心!” 第46章 幻垢3   “你怎么对我师兄死缠烂打的。”   贺兰奢对奉玄说:“你怎么对我师兄死缠烂打的。”   贺兰奢说:“我这个人,通情达理。”   贺兰奢说:“我要洗热水澡。”   贺兰奢跟着奉玄回了卢州军军营,见到了韦衡。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韦衡正准备在主帐中招待一位从妫州来的客人。贺兰奢带着一身血腥气找到主帐,要人为他通报,韦衡听到通报后没有犹豫,让贺兰奢进了帐,贺兰奢带剑走进主帐,站在空地上。   韦衡要待客,主帐中撤去素白屏风,换了一扇胡人骆驼八折屏风,挂上了三重洒金锦帷。韦衡平时不熏香,不过此时主帐中点了香,那香是上品罗国沉香,香气与白檀相似,但是没有白檀的甜意,反而带有苦味,最能遮掩血腥气。   蜡烛全都点燃了,烛光将主帐中照射得金光灿灿、明亮异常。贺兰奢一进主帐就看到了韦衡,韦衡穿了一领猩红色圆领袍,坐在屏风前的一张桐木大榻上,帐中另有参军、校尉等一众官员,在两侧的小榻前坐着。   贺兰奢摘了斗笠,面无惧色。   韦衡坐在榻上,看着贺兰奢的脸,说:“原来是个小朋友。”   贺兰奢说:“我和你那好兄弟奉玄一样大。”   韦衡说:“我没觉得奉玄是大人。你以前避开军队走,怎么今天肯赏脸来军中了。”   “我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军队不养闲人。”   “我要你给我一匹好马。”   “那要看你做的事情,值不值得一匹好马。”   贺兰奢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我这个人只会杀人,你有要杀的人吗?”   韦衡奇道:“你不是佛门的人吗?怎么杀气比我还重。”   贺兰奢接下来说的话让主帐中的人倒抽了一口凉气,贺兰奢对韦衡说:“你不是室韦人养大的吗,怎么反而杀室韦人?”   韦衡不是个小器的人,笑了一声,说:“你这小子,真有意思。”他叫自己身侧的高勒:“高勒,等会儿带他去挑一匹战马,那马给他留着,不必再上战场。”   高勒领命,“是。”   “诸位,怕什么呀?”韦衡对帐中的官员说,“你们有话不敢说,别人替你们说了,你们还害怕,那胆子未免也太小了。我是室韦人养大的,我伐折罗人与其他室韦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这小子杀了不少狂尸,他要一匹马,我没有不给的道理。”   “是、是。”   韦衡问贺兰奢:“你叫贺兰奢,姓贺兰么?”   贺兰奢道:“我姓贺。贺兰家的人死得太多了,家道中衰,所以这姓只剩下了一半,这是一种耻辱,我要时时记得。”   韦衡说:“只记得有什么用?”   “记得,是为了不放过一个仇人。”   “你要复仇。”   “是。”   “复仇……”韦衡的眼神暗了暗,他问贺兰奢:“凭你的身手,你何不博取功名呢?取功马上,你一人就能恢复你家昔日的名声。”   贺兰奢说:“我每次看见我师兄,就知道身在高位,苦处倒是多过快意之处。我和我师兄一样,都出自高门世家,只是我父母和姑姑的运气不好,遇到了不对的人。我记不住父亲、母亲的脸,不知道有父母在身侧是什么感觉,所以我想要的,只是父母罢了——既然我的父母不能回来,那我就要我的仇人像我一样,饱尝这骨肉分离之痛,我要害我父母和姑姑的人的子孙血债血偿!”   “往后你若是复了仇,还有命活着,可以来卢州找我。”韦衡说:“晚上有夜宴,能吃些好东西,我为你添上位置,你可愿意来?”   “我曾听说五品以上的官员在军中沐浴,可以配旋覆花水、澡豆与面脂,我要这个。”   韦衡笑了笑,“何必看五品官用什么,你的野心不妨大一些。”他对身边的人下令:“按我沐浴的规格备温汤,不必按官品取澡豆面脂,一切取最好的,另外取我姨母送我的迦提婆罗草,给他拿去。另为奉玄和他的朋友按同样的规格备上温汤,邀他们参加夜宴。”   “是。”   韦衡扫了贺兰奢一眼,“小子,不必谢我,今晚好好休息。只要你在军中住着,要是我有用得着你的时候,我不会心软。”   贺兰奢带着高勒走出了主帐。   奉玄回军营后,和佛子用过了饭。卢州军中整日吃豆角和白菘,每人每顿饭可以领两个黑面麦饼,粗茶淡饭滋味一般,却足以饱腹。韦衡让人邀请奉玄和佛子参加夜宴,奉玄本来不打算去,没想到随后代旺又来为韦衡传话:韦衡要他和佛子带剑参加夜宴。   晚上韦衡要招待一个从妫州尸疫道前来的道士,韦衡在启阳县县城收到了那道士留下的信,信的落款是“紫元真人”,紫元真人在信中称自己身怀仙术,有腾云驾雾之能,今夜亥时将只身骑青牛到军营参加夜宴,为韦衡带来妫州流人主的求和信,为一众妫州流人求一条生路。紫元真人不只留了信,还留下了一样证物:妫州流人主李延龄落草前的武官金印。   如果这自称“紫元真人”之人果然在夜里前来,韦衡要奉玄在夜宴时试探这道人是否真的精通道家玄理。韦衡信不过妫州流人,但是他与卢州军官不便轻易动手——一旦他或者军官动手,就是表明了与妫州流人敌对的立场,所以他希望奉玄和佛子能一同参加夜宴,在必要时替他制服对方。   奉玄与佛子沐浴之后,带剑前往主帐。韦衡亲自出帐迎接二人。奉玄将梅荣刀还给了韦衡。韦衡曾提醒奉玄防备第五岐,然而亲自与佛子见面之后,韦衡并未表现出过多的防备。   滴漏中的水一滴一滴滴下,亥时渐渐到来。   守营的士兵忽然传报:大营外出现了一个骑牛的中年人。   妫州尸疫道的来客,恐怕来者不善。   韦衡坐在主帐中,下令:“撩起主帐的帐子,开大营营门,请。”   佛子和奉玄坐在一席,二人对面的席位空着——那位置是为来人准备的。   在耀眼的烛火亮光中,一头牛哞哞叫着走了过来,牛背上稳稳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手持拂尘,头戴白玉莲花冠,身穿紫色羽衣,留着长须。   那头牛径直走到了主帐前,主帐前的士兵执戟站成两列,似乎下一刻就会将走来的牛围住刺死。牛停住了步子,牛背上的人走了下来,轻轻振袖,一手持拂尘柄,将拂尘的长须搭在了另一只手上——就在他振袖时,那头牛忽然化成了一道青烟,消失在了原地。   “小韦将军,贫道有礼了。”紫元真人在帐外行礼。   韦衡并不亲自前去迎接,坐在榻上看着帐外,对紫元真人说:“真人不必多礼,请进。”   紫元真人走进了主帐中。   高勒为紫元真人领路,“真人请入座。”   紫元真人坐在了奉玄和佛子对面。   奉玄和佛子都紧绷着坐在席上,不敢有丝毫松懈。紫元真人身下的牛去了何处……   韦衡对紫元真人说:“真人远道而来,辛苦了。”他对身侧的人道:“为真人满上。”   紫元真人说:“多谢小韦将军好意,贫道不饮酒。地上路长,天上路短,贫道不辛苦。”   “真人不必推辞,我不会强迫入道的人喝酒。我这里有两坛去年白露时收集的菊蕊露水,为真人满上一杯。”韦衡说完,向紫元真人介绍奉玄:“真人,我有一位小兄弟,名叫章玄,小小年纪,颇有仙缘,入了嵇山道门。这水是我为我这小兄弟备的,真人也有仙缘,不妨与我的小兄弟清谈玄理。”   紫元真人看向奉玄。   奉玄暗中握紧了拳头。佛子的手就在奉玄的手侧,已摸住了藏在食案下的杀生剑。   紫元真人问奉玄:“小友仙岁几何?”   奉玄说:“不敢称仙,小道已入道十年。”   紫元真人呵呵一笑,气定神闲地说:“贫道略长小友几岁,已入道二百年,三看沧海变成桑田。小友若有想问之事,贫道定当倾心解答。”   韦衡打断了紫元真人,对紫元真人说:“真人,我是个俗人,偶尔读两页书,我倒是有个疑问,不如你先回答我?”   “将军请问。”   “妫州流人人数有多少?”   “将军何不先问仙事再问人事?”   “哈哈,真人说笑了。”韦衡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没仙骨,只能问人事。真人答还是不答?”   “容后再答。”   “好,那我问真人一句道语。我读书时,不解‘天地不仁’四字,在卢州多年,只见到处都是死尸,真觉得天地不仁。我请真人为我解‘天地不仁’四字。”   紫元真人捋须说道:“章玄小友既然入道,应当熟知《道德经》如何解经,章玄小友不曾为将军解过这四字么?将军不妨让章玄小友先解。”   紫元真人自入帐后,屡屡避开韦衡的试探与提问。   韦衡说:“那就让我这小兄弟先解一遍。”说完看向奉玄。   堂庭山隐机观擅长解《老》《庄》二经,奉玄自然会解“天地不仁”四字。奉玄于是先开了口:“真人,我先解这经。‘天地不仁’之‘仁’,不是儒门之仁,我兄长之误,误在混淆了儒门之仁与道门之仁,儒道虽用同一个字,这一字的含义却并不相同。”   紫元真人点头:“不错。”   奉玄对紫元真人说:“请真人解道门之仁。”   紫元真人说:“《道德经》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欲解道门之仁,须先解何为‘刍狗’,请小友解‘刍狗’二字的含义。”   奉玄说:“世人多误解‘刍狗’为‘刍草’,以为《道德经》中此句的含义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草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草芥。这是大误。刍狗是古时祭祀所用之物:结刍草为狗之形,用于祭祀之时,当用之时,倍加恭敬,然而恭敬并非是因为刍狗本身,只是那时要用刍狗;祭祀之后,刍狗无用,被人践踏,不是人们厌恶刍狗,也只是形势使然。刍狗万物,乃天地无心而不相关,非天地忍心而不悯惜①。请真人解‘不仁’二字。”   紫元真人道:“道门不屑儒门之仁:儒门之仁,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道法自然,无偏爱、无私恩,顺时而为,不自起是非、搅动天地,是故,道门不讲儒家之私仁。”   听紫元真人解经,他的确是个精通道门玄理的道人,心怀大道。   紫元真人拂了拂拂尘,对韦衡说:“将军,我从妫州来,为妫州流人请求借道卢州出关,在请求之前,有一大礼要献给在座的诸位大人与朋友——我有天眼神通,愿意带将军与诸位一看卢州的将来,不知将军与诸位可愿意一看否?”   韦衡说:“看,怎么能不看呢。”   紫元真人请求韦衡给他一个空碗,他将空碗放在主帐中间的空地上,把白水注入空碗中,要众人都看着碗中的水,高声说道:“太上敕令,水府灵君,借我水泽,一照将来!”   紫元真人说:“诸位请看着这碗中的水。水乃上善之宝……”   奉玄看见水碗,怀疑紫元真人会幻术。他立刻掐了身侧的佛子一把,佛子没有看向奉玄,却也防备起来,碰了一下奉玄的手臂示意他放心。   众人都看着盛水的碗,听紫元真人说话。   术士要想施展幻术,就一定要瞒住众人的眼睛——那碗水只是为了分散众人的注意,有或没有并不重要。那十多年前在承香殿中表演幻术的渤海国术士曾说,幻术幻中有真、真中有幻,起幻最为重要,为了起幻,术士要瞒住众人的眼睛将幻粉洒进蜡烛或者燃烧的香炉中,只要众人吸入了幻粉,再听着他的话,看着一个地方,就能一步一步走进那真幻夹杂的瑰怪世界。   敲击玻璃或上好的瓷器,就可以破除幻术。   拂尘……紫元真人振过几次拂尘,幻粉如果藏在拂尘里,那早已被振入蜡烛中燃烧了许久了。奉玄暗中看向众人,只见除了一位校尉外,众人的脸上都没了表情,似乎魂魄已经离体、远离此世。   紫元真人忽然掏出一把匕首,冲向韦衡。奉玄刚拔出剑,佛子的剑已经架在了紫元真人的脖子上。   佛子的剑还是晚了一步。   “嗤——”一声。   韦衡面无表情,手中的梅荣刀却已经捅穿了紫元真人的身体。   紫元真人喷出一口血,大叫:“不可能!你明明一直看着碗……”   韦衡冷冷地对他说:“我的眼睛,不是一般人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①刍狗万物,乃天地无心而不相关,非天地忍心而不悯惜。——钱钟书《管锥编》   *王弼注《道德经》: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 第47章 报德1   交易,或利用   韦衡杀了紫元真人,从军营里揪出了三个被妫州流人买通的细作。深夜时分,主帐中烛火未熄。仆从清理了主帐中的血迹,韦衡亲自提灯送奉玄和佛子回营帐休息。   冲雪小半个晚上没见韦衡,被高勒放出来之后,跟在韦衡身边跳来跳去,韦衡要出去,它也跟在韦衡身边。   帐外天空高阔,星斗璀璨。夜间起了风,夜风很凉,直吹得人的脸皮生疼。夜风从草上刮过,发出呜呜的声音,有如冤魂夜哭。   韦衡送奉玄进营帐,对佛子说:“第五兄弟,你帮了我韦衡,往后你要是有事找我,直说就行。”   佛子说:“小韦将军,我确实有事需要你帮我。”   佛子披了一件翻领袍,鸦青色袍面是用蚕丝拈着扶南国孔雀羽毛织成的,没有织出纹样,却自有流转的光华。衣服的贵气遮不住穿衣服的人的贵气,韦衡借着烛光看向他,只觉得他不愧是第五家的人。佛子的样貌与第五内相有几分神似,韦衡见过第五内相一面,他的姨母受封宣威将军时,寿安皇太女特意请第五内相前来传旨,第五内相撩开帷帽垂下的长纱那一刻,满室恍惚生光。   人事俱非,皇太女溘然长逝,第五内相亡于祝融之灾。韦衡问佛子:“这事你要私下和我说,还是对着奉玄也能说?”   “吾友知道。”   韦衡抬了一下眉毛,隔着营帐问奉玄:“奉玄,我要进去坐坐,方不方便。”   奉玄撩帘让韦衡进来,没想到佛子也还没回自己的营帐。   韦衡和佛子进了帐,冲雪也跟着挤了进来。代旺也在营帐里,他一直在营帐里等着奉玄回来,等着给奉玄生炭火——火生得早了,没人在帐中,白白浪费木炭。   铜盆中的炭火刚刚点燃,营帐中还察觉不出炭火的暖意来,不过,帐中本来也不太寒冷:帐中铺着一方地毯,毯子是朝廷赐的宣州贡毯,以丝织成,厚而柔软,遮住了寒冷的地气。韦衡挂好灯笼,脱靴坐在了在地毯上。   佛子和奉玄也坐在了毯上。毯子的东北角上压着一个狮子纽小香炉,铜炉中的火已经熄灭了许久,然而香气依然存在。那燃过的香名叫“松里坐云”,香丸中加了降真香和许多冰片,香气清幽冰凉。   韦衡怕冲雪踩脏了毯子,不让它上毯,自己只坐在毯子边上,揉了揉冲雪。帐中有些黑,韦衡让代旺添了一支蜡烛,然后就下令让代旺回去休息了。营帐中只剩下了韦衡、奉玄和佛子三人。高勒守在帐外。   韦衡说:“我这人喜欢有话直说。第五兄弟有事要我帮忙,不如现在就告诉我。”   佛子说:“我想从卢州出关。”   “出关……”韦衡皱了一下眉,“我怕你出得去回不来。”   奉玄累了一天,有些困了,捏了捏鼻梁,向佛子坐近了一些。   韦衡说:“你必须要出关一趟吗?我可方便问,你出去做什么?”   佛子说:“找一把剑。”   佛子经常背着两把剑,这两把剑中,一把是杀剑,另一把剑是不能沾血的道剑——他想要另找一把杀剑,替换那把道剑,所以他打算出关一趟,去寻找自己的师叔遗失在关外的杀剑。   佛子的师叔,也就是贺兰奢的老师,俗名薛叔莲,法名寂照,曾在岐山佛门带发修行多年。他本是南朝沈废帝和沈伪帝的堂弟、南沈南海郡王的次子。   许朝麟德四年、南朝颐康二十一年,南朝发生颐康之乱:沈明帝病重,太子担心被废黜,带兵入宫弑父自立,史称废帝。明帝第三子河东王在变乱中逃到浔阳,被迫在浔阳起兵自保——浔阳位于长江中游,一场战事从长江中游波及到上游、下游,南沈元气大伤。河东王转守为攻后,自立为帝,史称伪帝,伪帝顺江而下直奔建业,杀死了兄长。南海郡王与伪帝素有嫌隙,见兄长沈明帝身死、宗室大乱,悲从中来,带着全家逃往北地。   南海郡王一家逃至历阳时,遇到了伪帝派来的追兵,为了取回落在客舍的财物,郡王的长子中箭身死,于是郡王决定舍弃家财,惶惶如丧家之犬,几乎是乞讨着带着剩下的家人逃到了北地——富贵卑贱一朝颠倒,薛叔莲年纪轻轻,已亲眼见过权力盛衰,到达北地后,感悟空幻之道,遂舍身遁入了空门,自此割舍“薛叔莲”前尘旧事,以“寂照”为名,念佛修法二十九年。   乾佑四年,也就是大前年,太子命太叔仁将军攻打高车,太叔将军带兵出大屏关,此次出关,太叔仁再无活着入关的可能——太子三次回绝太叔仁将军入关的请求。太叔将军性命垂危之际,寂照师与师妹阿那耆尽宁毅然赶赴关外,希望能救回太叔将军,不料关外尸疫横行,寂照师死在了大屏关关外,阿那耆尽宁药师失踪。   寂照师有“涂割”两把剑,“涂”是未开刃的道剑,“割”是双锋杀剑,“涂割”二字取自《涅槃经》:“若有一人以刀害佛,复有一人持栴檀涂佛。佛于此二,若生等心云何?”①寂照师死后,道剑涂剑与他的骨灰一同被埋在了小佛塔之下,割剑下落不明。   韦衡知道佛子想从卢州出关寻找割剑后,对他说:“你要从卢州出关,绕到大屏关附近……路上变数太多。你确定割剑没有随着你师叔一同下葬吗?”   佛子说:“确定。”   “如何确定?”   “我师叔是我亲自找回的,我没见到割剑。”   “第五兄弟,你为什么不直接从朔州大屏关出关?”   “此事不方便外泄,我要避开我师弟和其他人。”   韦衡想了想,说:“你找到你师叔的尸体的时候,身边还有谁?没准他们藏起了那把剑。宝剑虽好,可你费尽力气出关,很可能一无所获,还把命搭上。”   “那次我与我师弟和两位师姑一同出了关。佛门的杀剑有两种处理方式:剑主人活着时要弃剑,必须以血封剑,将剑重新归入佛门;主人死后,断剑随主人下葬,完好的剑在清去戾气后重归佛门。我那两位师姑人品可靠,如果她们捡到了割剑,剑是完好的,为了消去戾气,岐山佛门应该供奉过割剑,可我没见过;如果剑断了,应该随我师叔下葬……那剑没在我师叔的墓室里。”   韦衡愣了片刻,问佛子:“第五兄弟,你不会……私下去你师叔的墓室里看过了吧。”   佛子面色不改,说:“看过。”   韦衡说:“怪不得你要避开你师弟说这件事。”   佛子说:“我下墓时,没有瞒着我师弟。”   “……哦?”   “我师叔去世后,我师弟深受刺激,叛出了佛门。他最后一次来岐山时,我二人一同进了我师叔的墓室,我师弟磕了三个头。”   “你们两个……”韦衡感叹了一声,对佛子说:“你最好不要去关外。这两年关外又是尸疫、瘟疫,又是饥荒,连我都不敢轻易出关。去年我去关外送粮,粮食用粗麻袋装着,那粗麻袋竟然也有人抢……那麻很粗,我摸着都嫌扎手,可是关外的穷人穷得连粗麻都没有,抢了麻袋做衣服。”   佛子说:“我的春冰剑太容易碎,我需要我师叔那把剑。”   “一把剑不够你用,你可以从卢州镇军府武库里再挑一把。”   “我需要一把和杀生剑一样好用的剑,我师弟给我找了太多仇家。”   韦衡抬了一下下巴,示意要看佛子的剑,佛子拔出一部分杀生剑,剑身闪出冷冽寒光。   在主帐中,佛子曾经拔剑,韦衡那时没来得及细看。现在,韦衡只听那剑出鞘的声音就已知道,杀生剑是一把极其难得的好剑,“确实是好剑。”他想了片刻,忽然问:“你知道你师叔那剑的样子,能画出来么?”   “我画画不准。”   韦衡说:“你让奉玄替你画,道门要画符,不都会画画么。”   奉玄说:“我不会画符。”他实在有些累了,话音带上了鼻音。   “会画画?”   “不太会。”   “算了,我来画,我倒是也能画两笔。”韦衡对佛子说:“如果有画,第五兄弟,你不必出关,我下一道密令让人帮你找。这件事情不会泄露,我们在关外有密探。   佛子说:“多谢小韦将军。只是公为私用,恐怕不妥。若是方便,你让我随军队出关即可。”   “你的命有更大的用处。你救更多人的命,我帮你一个小忙,不会不妥。”韦衡并不遮掩自己的想法,直说:“我帮你找剑,我要你刺杀妫州流人主。妫州有一群流人想杀了我,引起动乱,趁机北上——今夜过后,我不会再相信任何妫州流人求和的消息、不会允许妫州流人主活着进卢州。”   佛子沉默了片刻。   韦衡补上一句:“为了找回朋友,奉玄已经答应去刺杀流人主了。”   隔着跳动的烛火,佛子看向韦衡。杀生剑尚未入鞘。韦衡身侧的冲雪察觉到一丝敌意,对着佛子弓起了身体。   奉玄已经困得半睡半醒了。   帐中十分安静,帐外夜风呜咽。冲雪忽然叫了一声。   僵持之后,佛子对韦衡说:“好。”   奉玄被冲雪那一叫叫醒了,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见身侧的佛子,想起自己一直记在心上的事情,于是在迷蒙中问他:“好友,你身上的红疹消下去了吗?”   佛子“嗯”了一声,“回北方就没事了。”   冲雪的喉咙中发出声响,韦衡伸出手阻止冲雪继续发出声音,他笑了笑,不知是对奉玄还是对佛子说:“你们真是一对很好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①《大般涅槃经》:世尊,如佛所言,则不等视一切众生同于子想如罗睺罗。世尊,若有一人以刀害佛,复有一人持栴檀涂佛,佛于此二若生等心,云何复言当治毁禁?   ————   采访:韦衡嘉宾您好,请问您一天需要睡多长时间?   韦衡:英俊的人不需要睡觉。 第48章 报德2   你觉得委屈么?   血。狂尸围了过来,是谁自背后猛推了一把,将他推入了尸群——   冰面“哗啦”一声破裂。寒水凉得刺骨,在河水中,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肺中传来剧痛。枫叶漂在水上,血流进水里,血水如同一道线,在寒水中扩散蔓延,好像……好像多年前在幻术中看见的山旁珊瑚。   有人跳下了水。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奉玄看见自己的衣袂在水中飘散开,如同鱼的尾巴……水中的衣服、风中的衣服,在某个片刻,他想起濮王舅舅曾经教他念“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①。抓着他的手很温暖,是谁在水中抓住了他,小时候,他曾听术士说起过一位水仙……   奉玄去抓那只手,回握住那只手,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不在水中。最先传来的是触觉,头上有些凉,而后是听觉——呼啸的风声隔着营帐传来,今夜风大,风声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气势横扫卢州军军营。营帐中本来应该很冷。   半梦半醒、亦睡亦醒之间,梦缠绕住主人的躯体,只将记忆还给主人。奉玄记了起来,从身后推他的人是一个叫王钟的老兵。奉玄、佛子和贺兰奢都随韦衡去处理尸疫,在收复魏河村时,奉玄遇见了王钟。尸群忽然出现,为了尽快摆脱尸群,王钟一把将身前的奉玄推了出去,打算从奉玄身侧的空隙处逃跑。一只狂尸张口咬来,口涎腥臭,奉玄抬腕阻挡,手腕立刻传来一阵剧痛——那狂尸用力咬住了奉玄的手腕,如果不是奉玄的护腕中编入了铁片,在王钟那一推后他已经被狂尸咬破皮肉染上了尸疫。   奉玄身侧的贺兰奢来不及救奉玄,眼看着尸群围过来,只好赌一把,突然一脚踹在奉玄身上,将奉玄踹下了河岸。落到河里,还有可能活命,被尸群围住,就只有死!   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奉玄毫无防备被贺兰奢踹了下去,坠落时砸破河上的冰层落入了河水中。贺兰奢杀了身前的狂尸,怒火攻心,一剑挑下了王钟的头,那头也掉到了河中,不断流下血水。   奉玄摔在冰面上时,被冰面撞得眼冒金星,随后坠进了水中,被河水带出一段距离。刻意剑不知落在了哪里,大块大块的冰漂在河面上,奉玄眼前发黑,呛了几口水,在意识尚且清醒时拼命向上游,自水下敲打冰面,希望能将冰面敲开。   河岸上喊杀声大作,不断有头掉在冰面上。有人叫“奉玄”、“奉玄”,血染红了上层的冰面。隔着冰层,奉玄与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对视。冰上有好多的血,好多血,红得刺目,人的头颅像死去的鱼一般毫无尊严地扔在冰上。体温和力气迅速流失,手被冰层扎得流出了血,好累……   随后的事情奉玄难以记清,只记得自己看见了佛子。佛子冒险跳下了水,奉玄记得自己和佛子离得很近,近到他看见了佛子眼侧的小痣。肺中的剧痛稍微缓解,佛子的嘴唇蹭过他的嘴唇,他死死抓着奉玄的手腕,拽着奉玄游了上去。   鼻尖弥漫着药草的苦味和伽罗香的香气。额头上有些凉,奉玄的意识完全恢复,伸手去摸额头,发现自己的手里抓着东西。   他抓着一只手,手……奉玄吓了一跳,记忆里只浮现出修罗杀场上被砍下的人手。   奉玄回过神,发现自己抓着的手是佛子的手,佛子的手手指纤长,白皙如玉。多伽罗木佛珠就挂在佛子的手腕上。   佛子说:“你醒了。”声音中透露出几分疲惫。   奉玄被梦里的人头和没反应过来时看到的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开口,只觉得喉中干哑,疼得如有火烧,于是他只点了点头。   佛子用另一只手替他拿掉额头上的湿帕,两指在他颈侧探了一探他的体温。   奉玄知道自己在发烧,他浑身都没有力气。隆正十五年,他曾两次长久卧病在床,病重得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熟悉的酸痛让他知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算太好。   佛子问奉玄:“认得我是谁吗?”   奉玄再次点了点头。轻声说:“好友,我想喝水。”   佛子松开奉玄抓着自己的手,“我去倒一杯。”   佛子站起身之后,奉玄努力从床上坐了起来,还好,还有坐起来的力气。奉玄浑身酸软,腰侧更是传来一阵剧痛——贺兰奢一脚踹在了他的腰侧,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腰侧一定出现了一片青紫色的淤血痕迹。   佛子去取水,代旺昏昏欲睡,守在炉旁。佛子倒了一杯水,叫醒了代旺,让他去告诉韦衡奉玄醒了。   奉玄喝过清水。佛子问奉玄:“奉玄,你师姐叫什么?”   奉玄说:“文舒窈。”   佛子立刻去摸奉玄的额头,怕他烧得意识不清。   奉玄没忍住咳了几声,说:“我师姐叫文舒窈,道号是隐微。”   佛子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一半,他说:“奉玄,你高烧烧了三天,军医说,今夜烧再退不下去,怕是性命有危险。之前小韦将军来看你,你认不出他……也认不出我。奉玄,我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   奉玄对佛子说:“五岐兄,谢谢你。你没休息好,我醒了,你放心休息吧。”   佛子说:“你先放心,贺兰奢没想杀你。”   “我知道。”奉玄咳嗽完,或许因为是在病中,头晕得厉害,他看着佛子,眼前的佛子似乎都变成了两个,“我应该谢谢他。他不将我踹到河里,咳……我躲不过尸群。好友,你呢,你没事?”   奉玄知道,佛子为了找他跳到了河中。   佛子说:“我没事。”   “河水,好凉。”   “再凉也不必怕,营帐里很暖和。”佛子递给奉玄一把剑,原来是刻意剑,他将剑放在奉玄床侧,“这是贺兰奢为你找回来的。”   看到刻意剑还在,奉玄安心了几分。   代旺告知韦衡奉玄醒了。韦衡很快赶了过来,让人通报后走进了营帐,他知道自己身上带着夜中的寒气,于是只站在屏风前,就着炭盆烤了烤手。隔着屏风,他问候了佛子一声,问奉玄:“奉玄,醒了?”   “嗯。”   “能说话?能说话就答我几句。”   “能。”   “记得事情?”   “记得。”   “我是谁?”   奉玄咳嗽了几声,说:“韦衡。”   韦衡说:“病了一场,就不叫‘哥’了。”   奉玄说:“心准哥。”   “心智未损,也会说话,还好还好。”韦衡隔着屏风说:“昨天我来看你,叫你‘奉玄’,你不应声,在梦里一直流泪,也不知在哭什么。我怕你烧出毛病,强行叫醒了你,你对着我叫‘舅舅’,一会儿三舅一会儿五舅,可把我吓坏了。”   奉玄说:“我没叫过五舅。”   奉玄没有五舅。陛下按出生先后为子孙排序,男女一视同仁,如有早夭者,则空出早夭者,为死者留下一个数字以示怀念,不会让后来者补上早夭者的行序——奉玄小名“八郎”就与此有关,奉玄本是陛下的第七个孙辈,因国师曾预言兄弟存一的谶语,陛下在孙辈里空出了“七”,叫奉玄“八郎”,只当七郎死过了,那谶语已经应验了。   奉玄有二舅太子和三舅齐王两个亲舅父,和寿昌公主这一个亲姨母,另外还有四个舅舅,然而奉玄没叫过五舅:奉玄应该叫陛下的第五个儿子五舅,不过陛下的第五个孩子是个女孩,就是奉玄唯一的姨母寿昌公主。寿昌公主已不是公主,八月,有人参奏寿昌公主私藏两百甲胄,陛下将仅剩的女儿废为庶人,太子再无后顾之忧。   韦衡问:“你叫的是‘三舅’和‘六舅’。奉玄,我倒是没听你说过你上山之前的事情。你家里有几个舅舅,有兄弟么?”   奉玄刚想回答韦衡,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差点将眼泪也咳出来,他说:“我师父说上山入道,以前的是就是前尘旧事了。”   “可你病中叫‘舅舅’不叫‘师父’。你舅舅要是活着,你想见他,我可以帮你找找。”   奉玄的眼里因咳嗽含了眼泪,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鼻尖有几分酸涩。舅舅,他的舅舅们好像一场悲惨的笑话,他的二舅废黜囚禁了几位舅舅……母亲送他上山时曾说让他忘了所有人,母亲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原来这血也包括兄弟血胤。奉玄尚未知晓权力的好处,先知道了它的面目可憎之处,他害怕兄弟相杀的命运。他说:“我醒了就都忘了,就不想了。”   佛子出言道:“小韦将军,夜深了,该让吾友休息了。”   “是我说的太多了。奉玄醒了就好。”韦衡的影子映在屏风上,奉玄看向屏风,头晕眼花,看那影子似乎也是几层重影,他猜不出韦衡的神情。   韦衡对奉玄说:“我知道了你落水的原委,贺兰奢杀了王钟。奉玄,你帮过王钟,我只问最后一句:知道是王钟推你时,你觉得委屈么?”   奉玄看着屏风上的影子,并不说话。   当奉玄在余光里看见把自己推进尸群的人是王钟时,奉玄甚至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当醒来后佛子提起贺兰奢时,奉玄没有去想贺兰奢踹来的那一脚,只是想起了身后年迈的王钟,想起了王钟落入水中的头,大张的双目、染血的花白头发,他替王钟辩解:一位老者希望自己活着,活着回去看一眼家人,他只是想活着;死后万事皆消,他已经死了。   可是他奉玄就不该活着么,为什么要把他推出去……?!   贺兰奢忍受不了背叛,在暴怒中一剑削下了王钟的头——如果王钟活着,他又该如何看他。奉玄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   奉玄的沉默已经给了韦衡答案。   韦衡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奉玄感谢他不曾越过屏风来观察自己的反应。   韦衡说:“奉玄,我提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不痛快,也不是想笑话你替王钟免责做得太傻。这种事你不是第一个经历的人,我姨母、我、你师姐都遇到过这种事。我姨母曾说:不可负天下人。德是你施的,你或许没想着别人必须以德报德,但是也没想过别人能以怨报德,可如果你要当一个有德的人,那施德就只是施德,不能去计较后果。王钟做了什么是他的事,与你无关,你想明白了就放宽心。”   奉玄捂住脸,问:“为什么说这个?我明天就能忘了。”   “如果我不说,你忘不掉,这件事会像一根刺扎在你的心里——因为我曾经觉得委屈,我恨了很多年,恨到夜里睡不着。我和我姨母在这卢州被人敬重,也被人恨得厉害,可我要救人时,只能一起救,恨我的不恨我的都得救。你要是要救人,就不能计较后果,这是你早晚要明白的事。”   有人会以怨报德。这是他早晚要明白的事。   作者有话说: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曹植《美女篇》   ————   在水里佛子给奉玄渡了一口气 第49章 报德3   “原来你很爱哭。”   刮了几夜大风后,天气愈发冷了。十月初一,韦衡下令整顿军务,除抽调的士兵外,军营中所有人可以休整两日。韦衡没时间休息,带兵连夜去了启水县,韦衡巡视范宁郡,几位参军带被抽调的士兵去各县加盖避寒的茅舍。   天色一直不曾大亮。军营休整,辰正时军中才吹响军角,没过多久,天上下起了寒霰。奉玄在军角吹响后才醒了过来,穿衣洗漱后走出营帐,发现营帐上和地上落了一层极其细小的冰珠。   代旺从表姐那里回来,看见奉玄站在风里,立刻跑了过去。代旺的表姐在军中帮人浣衣,韦德音出任卢州主将后下令每个月给浣衣者发一盒护手香脂,十月到次年一月每月发两盒。代旺的表姐舍不得用护手香脂,存下来两盒,冬天军中士兵手足皲裂,常常有人买香脂,代旺的表姐将香脂交给了代旺,让他帮着在军中卖掉,换一些小钱。   奉玄只披着一件绸子外袍。奉玄病了几天,代旺远远看见他时,只觉得他又消瘦了几分,本就清晰的下颌线似乎也显得更加分明。其实奉玄穿得不少,穿了两层里衣和一件墨绿色的袍子,又披了一件镶黑边的薄绸宽袖袍。白绸轻软,风吹衣动,飘然欲举,代旺没见过奉玄拔剑,他一直觉得奉玄是个风一吹就能吹走的单薄修士。奉玄穿了一身冷色,代旺跑过去对奉玄说:“公子呀,你怎么出来啦。吹了风受了寒,再烧起来就不好了。”   奉玄说:“我出来透气,帐中药气有些重。”   代旺说:“再披几件衣服再出来嘛。”   寒霰时下时停,奉玄觉得有什么东西擦过自己的眼睫毛落了下来,于是伸出手,几粒寒霰落在他的手上,化成了水。   “我这就进去。”   代旺拍了拍落在自己身上的细小冰珠子,说:“公子,你要不去找你朋友吧,他起来了,我回来时见到他了。你去他那里歇一会儿,我撩开帘子,散散药气。”   “好,麻烦你了。”   奉玄冒着寒霰去了佛子的营帐。   佛子撩帘迎奉玄进来,奉玄进帐后发现贺兰奢竟然也在。营帐中的障子上垂着一件浅紫色袍子,聊以挡风。奉玄见过那件紫色袍子,烟紫面灰里,晚上不出门时,佛子偶尔会穿那件袍子,他穿紫色衣服时很好看。床上铺着两件袍子,佛子正在熨衣服。军中的金斗不多,贺兰奢等着拿金斗回去熨烫自己的衣服。   贺兰奢看见奉玄进来,看了他半天,什么话都没说。   奉玄嗓子不舒服,说话很少,见贺兰奢不说话,自己也不开口。   贺兰奢在榻上坐着,没带着剑。榻边的小香炉中燃着“未敷莲华”香,香气清淡,几缕云烟袅袅逸出,在云烟之后,贺兰奢就那么乖乖坐着,他不皱眉时,丝毫看不出往日杀人不眨眼的狠戾模样。   佛子问:“师弟怎么不说话了。”   贺兰奢对奉玄说:“我是第五岐的师弟。你坐吧,不用防备我,我身上没带着武器。”   奉玄说:“我是奉玄。”其实他与贺兰奢都知道对方的名字,他曾一字一顿叫出“贺兰奢”这三个字,贺兰奢也曾喊过他的名字。   贺兰奢说:“奉玄,你知道的,我叫贺兰奢。”   奉玄走到榻边坐下了。   佛子问:“吾友好些了?”   “嗯。”   “现在不在发烧吧。”   “不在发烧。”   贺兰奢对奉玄说:“你快些好,我师兄很关心你。”   “……”   佛子说:“你要是想关心人,直接问就好了。”   贺兰奢扭头说:“我不想。”   隔了片刻,贺兰奢对奉玄说:“你白天要休息么?白天别休息了。”   佛子和奉玄都看向贺兰奢,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贺兰奢说:“看我干什么。你白天睡多了晚上就会睡不着,反而不好。”   奉玄说:“谢谢。”   贺兰奢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踹了你一脚,你还谢我。我本来就看你不顺眼,踹得有些重。”   “谢谢你帮我把剑找回来。”   “你谢我,我受了,我们这就两清了。往后我们再见面,你阻碍我,我该和你动手还是会和你动手,你别以为我会对你手下留情。”   奉玄说:“我不傻。你要是打我,我会还回去。”   佛子熨完衣服,将衣服叠了起来。帐外的寒霰越下越大,地面变成了白色。天色本就阴沉,奉玄本来也不是很有精神,困意渐渐涌了上来。佛子将一件披风递给奉玄,说:“披上吧,外面太冷,等天气好一些,你再回去。”   未敷莲华香快要燃尽。贺兰奢拿了金斗就要走,佛子说:“天气不好,师弟也坐一会儿吧。”   贺兰奢说:“我在这儿坐着,你们两个怎么说话。”   佛子说:“三个人也能说话。”   “说我怎么威胁你的么?”贺兰奢忽然冷笑了一声,古怪的脾气不知为何冒了出来,他说:“我想起来,其实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佛子说:“师弟,小坐片刻喝一杯水吧。”佛子是个面上看着冷傲的人,那冷似乎从面子上直冷到了他的心里,让他轻易不会生出火气。他倒了两杯水,递给奉玄一杯,另一杯留给贺兰奢。   贺兰奢没了脾气。   奉玄喝了水,温水流过,稍稍缓解了喉咙中的刺痛感。   贺兰奢似乎有意让气氛变得难堪,一直沉默不语。   奉玄对和贺兰奢说:“兰奢兄去过南方吗?”   贺兰奢瞥了奉玄一眼,说:“去过。”   奉玄说:“我没去过,想听你讲一讲。”   贺兰奢问:“你们不是经常云游修道吗,你怎么没去过南边。”   “我在山上住了十年,今年第一次下山。”   奉玄只是想缓和气氛,没想着贺兰奢能接他很多句话。贺兰奢说:“我也曾在一座山上住过很多年,长久不能下山。每年我师姑去采药,我都舍不得她走,有一年我师姑看我一直跟在她身后哭,就带我下山了,我哥哥不哭,所以我师姑没带他。我只去过南方那一次。”   奉玄这才想起来,贺兰奢有一个哥哥。佛子答应了贺兰奢的哥哥不对贺兰奢出手,贺兰奢知道他轻易不会食言,仗着他不会还手,频频纠缠他,想从他这里学会袍休罗兰剑招。   佛子问贺兰奢:“师叔那次没去吗?我记得你们一起下的山。”   贺兰奢答他:“没去,他是南方人,或许他怕故地重游触景生情,那次只是送我们到洛阳,然后他就去白马寺抄经了。”迟疑了片刻,贺兰奢对奉玄说:“我的老师是寂照上人,师姑是阿那耆尽宁药师。”   他说:“我师姑带我去南方,我闻见了桂花风,入蜀之后见到了雪山。”   奉玄说:“桂花风……很好闻吧。”   “嗯,风是甜的。我师兄……”贺兰奢顿了顿,还是将“我师兄”这三个字说了下去,“我师兄也去过南方。”   佛子说:“南方的水汽很大,小雨落在头发上,细细密密地挂在发丝上和衣服上,很久都不会渗下去。”   贺兰奢又将话绕了回去,问奉玄:“你在山上住,岂不是见不到你母亲。”   奉玄被贺兰奢这话问得笑了一下,说:“要是能留在父母身边,人又怎么会轻易入道呢。”他说完忽然想起来佛子的身世,佛子为什么年幼时就在佛门拜师了。   贺兰奢说:“我两三岁时就离开了我母亲,所以我没能记住她的样子。我觉得我师姑很像我母亲。后来我师姑失踪了,我的老师也去世了。我想走,走到孟丘闻见桂花的气味,痛哭了一场。”   奉玄想不出贺兰奢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他说:“原来你很爱哭。”   “小孩子哭有用,长大了再哭没有用。长大之后,有用的就只有手里的剑。”贺兰奢永远忘不掉在孟丘时闻见的桂花香,那棵桂树是金桂树,香气清甜,他闻见那香气,想起了自己的师姑,想起自己的老师死了……他想起老师身上的蛆虫,忍不住吐了出来。师姑会不会也死了,死在他找不到的地方,他甚至不能为她收尸。   他做不到很多事情,就像很多年前,他记不住母亲的样貌。他从孟丘返回,重新北上,去找自己的哥哥,他哥哥说自己要成家了。他哥哥要成家了……贺兰奢孤身回了岐山。佛门的人逝世被称为“迁神”,寂照上人迁神,佛子为他守了灵。贺兰奢要佛子带他去寂照上人的墓里,他下了墓,将自己的道剑留在墓中,磕了三个头。   什么果报罪孽他都不在乎了。他不该活成这样,他为什么会活成这样?如果不能手刃仇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贺兰奢对佛子说:“师兄,为我吹一曲笛子吧,就像很久之前那样。”   “好。”佛子取出了笛子,那支笛子名叫“准提”,传说是准提菩萨的笛子,吹起后能让听者梦见想见的人。   “准提”是南朝朝臣萧煌发现的笛子。萧煌善吹笛,一日在水目山下吹笛时,忽听山上遥遥传来笛声,其声美妙至极,与自己的笛声相和,萧煌于是寻着那笛声走到深山之中,找到了一处倒塌的佛殿,而殿中的准提菩萨像手上正拿着一支笛子,萧煌试着吹那笛子,发现自己听见的笛声正是由这支笛子吹出的,因这笛子是在准提菩萨的手上发现的,就将它取名为“准提”。   佛子用准提吹了一曲阿那耆尽宁药师教给他的《蜉蝣》。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贺兰奢久违地想梦见故人。   作者有话说: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曹风·蜉蝣》   ————   贺兰奢线始末:   广平王谋反,贺兰奢父母被广平王杀害,贺兰奢和哥哥被寄养在佛门   ↓   长到15岁,太子排除异己坑死太叔将军,老师为了救太叔将军死了,师姑失踪,本来就缺爱的贺兰奢心态崩溃,回家发现哥哥要成家,感觉无家可归,心态更加崩溃,既然好人没好报,一头孤独的狼(?)决定从头复仇,要广平王的后代血债血偿。   佛子的这一年也过得不好,佛子父亲在这一年去世。   ↓   贺兰奢纠缠师兄学剑术(佛子守孝中。武家子弟守孝一年。)   ↓   佛子(结束守孝可以出门版)为了避开贺兰奢,东行然后北上,在幽州遇到奉玄。佛子在宣德城外被谢云翱砍伤,随后被贺兰奢找到   ↓   佛子去找奉玄,被贺兰奢暗中跟踪   ↓   魍魉事件,贺兰奢江湖救急,正式现身   ↓   贺兰奢设计调开奉玄和崔琬,用内亲王的性命要挟佛子,佛子跟随贺兰奢离开   ↓   奉玄寻找佛子,在范宁郡再次相遇,贺兰奢暂时留在韦衡的军营里。   .   ——小作文,可以不看——   .   之前有读者问故事在写什么,我试着在这章回答一些自己的想法。读者说故事的重点像是打丧尸可是也不是,故事的重心确实不在人和丧尸的关系上,而是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重点始终在人身上。   从贺兰奢故事的起点“广平王谋反案”来切入这个故事吧。广平王谋反是一笔带过的事件,是一个闲笔,读者完全可以不关心这个闲笔。但是这种“闲笔”有必要性:故事在尝试着展示一个动态的、有一定复杂性的、互相勾连的命运进程,而不仅仅给予一切一个结果。把这种关注放大,《好友》前两卷其实也都是在尝试着编织命运的动态:奉玄如何一步一步被卷入命运,他的人生如何和国运、其他人的命运编织在一起,前两卷都在编织命运进程,远远没有到给出命运的结果的时候。   任何事件都不是孤立的,它将人牵入了其中,它可能会改变一些人的人生轨迹——命运就这样通过一个一个事件将众生勾连,最终编织出一幅世间织锦。当人处在命运之中,人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当命运的织锦织成,图案显现在人的面前,人们看到了命运的“结果”。其实导致这个“果”的因素早就在暗中生长了。   广平王谋反案是命运因果中的一环。广平王谋反导致贺兰奢父母被杀、杨玄道被抄家(杨玄道是谁不重要),因此贺兰奢在佛门长大,杨玄道家的婢女韦家阿迎遇到了皇太女成为了韦德音。一些人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   在得知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沉没之后,哈代写了《天人合缘 ——咏泰坦尼克号之沉没》,在诗里感叹造化在让人类打造泰坦尼克号这艘巨船的时候,也在让最终让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冰山生长,“他们(指泰坦尼克号和冰山)似乎不相干:/没有凡目能窥探/日后的故事怎么会紧密接焊”(余光中译)。在写《好友》一些地方的时候,我想起来了这首诗。一些现在看不太相干的地方,可能会是以后的结果的伏线。   .   ——来点采访放松一下——   采访:评价一下您的人设。   佛子本人(看完剧本配合工作按稿发言版):高岭之花中二绿茶男狐狸精(面色如常接稿棒读),奉玄唯一纯白的茉莉花以及追忆里的永恒洛神(念稿结束)。 第50章 心魔1   母与子   十月初三夜中,韦衡回营。范宁郡郡城中的佛光普照寺敲了一百零八声钟,钟声传遍四方。   韦衡带兵守住了范宁郡全境。   范宁郡内下了第一场雪。范宁郡郡守的妻子拿出丈夫一年的俸禄,在长悲山下的佛窟中点燃蜡烛,为亡者祈福。   奉玄和佛子去长悲山下看了灯海。长悲山下的佛窟自大前朝时开始开凿,经前朝穆宗、文宗、英宗三代女帝盛世,北地佛法大盛,长悲山下的佛窟规模更加宏大,佛像上一度贴过金箔。色消金残,佛像如今只剩下了石头的颜色。   前朝英宗的女儿是许朝太.祖的高祖母,许朝建立后,朝廷曾两次以国家之名重修石窟,奉玄听说除此之外,寿安皇太女还曾私人出资重修佛窟的佛像,因此很想去看一看那些佛窟。隆正十五年,寿安皇太女痛失爱子靖之,在巨大的悲痛中,太女出资,下令重修北地佛像,希望以此纪念爱子的离去,范宁郡的佛光普照寺得到太女的资助后继续重修了长悲山的残损造像。   长悲山最大的佛像释迦牟尼像在前朝桓宗灭佛时被砸断了——那佛像历时六年才完成开凿,精美而巨大,然而头颅和半个肩膀在佛难中被砸毁,至今未能重修。   前朝的桓宗是英宗的兄弟,六十七岁登基,登基后下令砸毁长悲山下英宗为怀念母亲文宗而修建的释迦牟尼巨佛。桓宗恨了母亲一辈子,也恨了姐姐英宗一辈子,下令砸毁佛像后,他亲自去了长悲山下,看着匠人凿去佛像的眼睛、耳朵、口、鼻,看着巨大的佛头坠落。   随后桓宗赐死了自己的妹妹襄城公主。   如冬室热,其相轻微,而余势强,说名为恨①。长悲山下,自有长恨。   佛子陪奉玄去了长悲山下。白天才下过雪,天色渐黑,世间似乎只剩下了黑白二色,忽然,前方金光大盛,现出了黑白之外的第三种颜色。   长悲山石壁上,百余间佛窟透出烛光,佛窟中巨大的佛像被烛火照亮,似乎被镀上了一层金色,令人依稀想见百年前的宏伟盛况。灯火不止亮在空中,也亮在水上,长悲山下的佛窟前有一块水泊,平静无波,名叫镜泊。   释迦摩尼像的佛头就坠落在镜泊中,镜泊水浅,失去了耳朵和眼睛的佛头半露出水面。金光闪动,烛火和山壁上的佛像倒映在镜泊中,石像、石像倒影生成了两种色幻虚实世界。   奉玄站在了长悲山下,四丈高的菩萨低眉下望,在金光之中,他抬头看时,忽然感受了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人生在天地之间,如稊米处在大仓之中,自神佛观之,人的欲望与烦恼是否太过渺小,人自身是否又总为太过渺小的自身所困。   奉玄并不信佛,然而当他见到人力开凿出的巨大佛像时,突然明白了何谓小大之辩。困于小则不知大,以我心观天地,天地局促,以天地之心观天地,足以超尘拔俗。人生烦恼心、欲心、色心,灭烦恼心、欲心、色心。   震撼过后,奉玄和佛子沿着长道向前徐行,低处的石壁上似乎写了梵文佛经,痕迹磨灭,看不清晰,佛子看了片刻,说刻的是《维摩诘经》:释迦牟尼说佛国不在远处,就在眼下,佛弟子舍利弗观看眼下,只见地上遍生荆棘沙砾,于是以为佛国不净,释迦牟尼答舍利弗:“舍利弗,众生罪故,不见如来佛土严净,非如来咎。舍利弗,我此土净,而汝不见。”②人心不净,秽恶充满,不能见佛国功德庄严。   走着走着,奉玄发现几个佛像身后的大光相石刻上都凿有几个方正的洞,那洞是以前插柱子用的:匠人在石壁上凿出方洞,插上木柱,可以借此为佛像搭出遮风挡雪的长棚。一百多年过去,木头早已朽坏,佛像的莲华大光相上就只剩下了空洞。   无数烛火因从佛窟外吹过的风而微微闪动,一些高处的佛窟中的蜡烛在风中熄灭了。范宁郡还在戒严之中,长悲山下几乎没有游人,几个守灯的僧人遇见奉玄和佛子,叮嘱他们二人不要往没有灯火的地方走,那里怨气重,说完就去重新点燃蜡烛了。   奉玄和佛子沿着长道走了没多久,看到前面堆了一些无法拼凑重修的石像残骸,或是戴着璎珞的肩颈、或是只剩下结跏趺坐的腿的莲座,后面立着一座重修碑。佛子怕奉玄大病初愈,走路不稳,先迈过碎石,然后拉着奉玄走了过去。奉玄提灯笼细细看了一遍碑文。   碑上有一段碑文说寿安皇太女额外出资,让匠人修复了一尊三丈高的菩萨立像,那菩萨头上的宝冠残损,宝冠正中本来应该有一个小阿弥陀佛,然而皇太女要匠人在重修时将阿弥陀佛小像换成了一只蝉。   奉玄不太了解佛门的造像,刚才见过的几座菩萨像头上雕刻了宝冠,但是只是华蔓冠。佛子修佛,奉玄有不懂的地方就可以问他,他问佛子:“好友,菩萨的宝冠正中刻阿弥陀佛,有什么说法吗?”   佛子回答:“那种宝冠叫化佛宝冠。阿弥陀佛发愿建下西方极乐净土,菩萨宝冠上刻阿弥陀佛是为了表示菩萨接引生死,将带人前往无上极乐世界。”   “刻蝉呢?”   佛子说:“我没见过。”他想了想,说:“刻蝉或许有高尚其节、光明重生之意,这倒也很贴切。陈思王《蝉赋》称鸣蝉‘皎皎贞素’,蝉在地下隐居多年,一朝破土,展翼高飞,餐风饮露,淡泊寡欲,最后蝉蜕人间,始终不染尘埃。”   在佛子说自己没见过刻蝉的宝冠时,奉玄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刻蝉……与佛门无关。蝉与道门关系密切,道门有时将得道称为蝉蜕。荀靖之没有去往极乐世界,“荀靖之”这个名字已经消逝,奉玄不再拥有这个名字,有了新的身份,如同一只鸣蝉蜕去了旧壳。石像凝结了一个过去的片刻,留住了那个片刻——当寿安皇太女让人将阿弥陀佛换成鸣蝉时,是如何怀念自己的幼子的呢。   一位母亲如何怀着最好的祝愿怀念自己不能相见、不能相认的骨肉。   奉玄忽然觉得眼中一片酸涩。   佛子发现奉玄脸色不对,问:“吾友身体不适?”   奉玄说:“酸风射眸,只是风太凉了。”他说:“我想去看看那座蝉冠菩萨像。”   “我也想看一看,我们一起找。”   佛子和奉玄走出了佛骸石堆。   三丈高的大像应该很容易找到,然而奉玄和佛子沿着石壁下的长道走了许久,一直没有看到蝉冠菩萨像。   太阳落山后,地上融化了的雪水结成了冰。镜泊的水面中也渐渐凝结起一层薄冰,烛光倒映在水上和冰面上,随着风不停地吹过,光点越来越少。   佛子说:“我去找看守的僧人问一问。”   奉玄抬头看向漆黑的山壁,说:“不必了。我猜蝉冠菩萨像就在这里。”   山壁上搭着高大的木架,底层的木架上带着血腥味。当尸疫发生后,有人逃到了长悲山下的佛窟附近,或许那些人本来就是修缮佛像的匠人,想要顺着修缮佛像的木架向上攀爬,但是死在了架下。   奉玄说:“这里应该死过人,石像也还没修好,所以没有点灯。”   佛子握住木架,使力拽了一下,发现木架立得很稳。他说:“我们上去看看。”   奉玄向上看,黑漆漆的石壁之上,一弯纤细的新月挂在空中。   “好,我们上去。”他将灯笼的手柄插在腰后的绦子中,随佛子爬了上去。   夜半风凉,奉玄和佛子爬过一层一层石刻衣褶,衣褶的线条流畅,似乎正要飘起。爬到佛像肩部时,奉玄的手已经被夜风吹凉了,身后灯笼中蜡烛的光随着风吹不停摇曳。佛子站在一层竹木板上,站稳之后等奉玄爬上来,接过灯笼向上照去。   石像的头部几乎与佛子等高,当火光照过去时,菩萨的脸亮了起来。双眉弯如新月,一尊巨大的神像正垂着双目俯瞰世间——雕像过于巨大,当黑暗中的灰石被照亮后,巨物的压迫感逼得奉玄和佛子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两人就处在菩萨眼皮底下。   奉玄定了定神,借着烛光,看清了石壁上雕刻的繁复火焰圆光、菩萨像的厚大耳垂——石壁前架起高架,是为了修复菩萨像断掉的左耳垂。这是一尊很美的石像,石像经受了多年的风雨侵蚀,脸上近看凹凸不平,嘴角翘起,似笑非笑。奉玄再向上看,菩萨的一头长发被一只宝冠束起,宝冠被修补过,后补上的石头的颜色有些淡……   一只精致的蝉刻在宝冠正中。   灯笼中的烛光跳了几下后熄灭了。   在黑暗之中,高居半空,奉玄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受,他不知自己现在是否正身在一场梦中,只觉得一切都像是在梦里。现实与梦魇的交界混沌模糊,在神佛慈悲的目光下,肉身的疲惫感一点一点漫了上来,坠着人的魂魄,让人无法飞升,让人长久地停留在一场幻觉中。   宝冠上的蝉的影像随着烛光的消灭而消失。那轮廓似乎还停留在奉玄的眼中,让他闭上眼也能看见那只蝉的样子。风吹起母亲的袖子,母亲的身上有瑞龙脑的香气,烛光似乎又隐隐亮了起来,亮在奉玄的意识深处,在管弦声里,奉玄看见了哥哥和阿翁,他看到哥哥时吓了一跳,原来人可以长得那么像么。   他们长得像一个人。如果他们有同一张脸,那他到底是谁?   佛子叫奉玄:“奉玄,你还好吗?”   奉玄回过神,“嗯”了一声。   佛子问:“你不舒服?是不是发烧了。”   奉玄说:“没有,只是有些累。”   佛子直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佛子的手在奉玄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说:“不该出来的。你又烧起来了。”   奉玄只是觉得很累,没想到自己发起了低烧,他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不冷?”   “我不冷。”奉玄问:“好友冷?”   佛子说:“不冷。你忘了,刚才摸你额头时,我的手是热的。”   奉玄和佛子坐在了竹木板上,身后就是菩萨的头。身下镜泊中倒映的灯火闪烁不定,有如星辰坠落人间。   佛子问奉玄:“吾友刚刚在想什么?”   “想那只蝉。我曾经见过孝仁皇太女。”奉玄第一次说出了母亲的谥号……谥号无比清晰地提醒说出这个谥号的人,被称呼者已经逝去。他说:“我以前姓荀。”   云平荀氏,国姓之荀。   “吾友想起了往事。”   往事。奉玄问佛子:“好友,你为什么拜入了佛门?”   “我母亲本来就是佛门的人,我拜入佛门,每年与母亲在佛门住三个月。”佛子的母亲是枕流药师,他说:“我母亲早年就遁入了佛门,与我父亲只是结下了一道露水姻缘。我母亲本是魏国公唯一的子嗣,我外祖常说:‘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③,我母亲遁入佛门后,撇去一身虚名,行事反而自由了许多。我父亲是第五家的次子,也是第五家的长男。”   奉玄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与佛子先交过生死,随后才知道对方的身世,世上原来也有这样的朋友。奉玄说:“与母亲住三个月,剩下的几个月要和父亲住吗?”   父亲。佛子提起了父亲,奉玄才想起来“父亲”。他没有见过父亲,因此不知道如何怀念……连追忆都追忆不得,或许贺兰奢最明白其中的滋味。   奉玄的父亲在他和哥哥出生前就去世了,奉玄听宫人说,自己的父亲很敬爱自己的母亲,为了和母亲结亲舍弃了爵位。曾有宫人说奉玄是遗腹子,奉玄不知道遗腹子是什么意思,只记得阿翁听见之后发了好大的火,直接摔了手里的玉杯斥责道:“八郎的父亲是为国战死的、为让你们活着战死的!”   彰之,靖之。彰国威,靖国难。荀彰之、荀靖之这两个名字里含着奉玄的外祖父和母亲对奉玄的父亲的追思。奉玄的父母合葬在成陵。   佛子说:“有时我在山上住很久,或许会住上八九个月,然后才回家和父亲一起住。我父亲脾气很好,我母亲说,她因为我父亲脾气好,才肯喜欢我父亲。”   奉玄记得枕流药师很爱笑,他没怎么见佛子笑过,他说:“好友的性格像父亲。”   佛子说:“可能不像。我父亲去世了,我很想他。”   佛子说他很想自己的父亲。韦衡说佛子杀了自己的父亲,贺兰奢也这样说,奉玄忽然觉得,提起父亲,就像在剜佛子的伤口,那种疼意似乎也出现在他的心上。他按着佛门的说法,对佛子说:“百年之后,人事成尘。等你我往生极乐,总能再见到想见之人。”   佛子似乎笑了一下,或许笑得很无奈,又或许有些苦涩,他说:“我不往生极乐。”   作者有话说:   ①如冬室热,其相轻微,而余势强,说名为恨。——《阿毗达磨顺正理论》   ②舍利弗,众生罪故,不见如来佛土严净,非如来咎。舍利弗,我此土净,而汝不见。——《维摩诘经·佛国品》   ③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后汉书》 第51章 心魔2   “我担心你。”   奉玄和佛子在长悲山下住了一晚。长悲山下住着十个佛光普照寺的僧人,负责清扫山道看护佛像。僧人平时都住在山前搭起的礼佛寮中,范宁郡发生尸疫后,有几个僧人死在了礼佛寮里,礼佛寮里到处都是血,于是剩下的僧人和新来的僧人们暂时搬到了东边比较深的三间佛窟中居住。   四个僧人在最大的佛窟中彻夜念佛守夜,将暂住的佛窟让给了奉玄和佛子,佛子和几个僧人小坐了一会儿,奉玄身体不适,先去佛窟中休息。   一个三十多岁的僧人带奉玄前去休息的佛窟,奉玄问僧人知不知道戴蝉冠的菩萨像,那僧人说:“我知道,那尊菩萨像是孝仁太女命人重修的,每年都出资供养,一直供养到了隆正最后一年。这菩萨像在范宁郡很有名呢,所以菩萨的耳垂断了之后,我们寺里很快就搭起了高架,想要赶紧修好。”   奉玄说:“很有名吗?”   天气很冷,二人呵气成白。“嗯。”僧人说:“那菩萨像的宝冠上有一只蝉,不同寻常,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当年重修菩萨像的时候,我还没在寺里,只听说那蝉是皇太女亲自写信让人刻的,后来每年都手书一封“吾儿安好”祈福——大概是为了扶风郡王祈福吧,并且出供养钱。我倒是见过一次手书。这里的人都叫那菩萨‘蝉冠菩萨’,知道是皇太女供养过的,后来皇太女去世,人们去菩萨像底下拜像,寺里收拾人们带来的白菊,收了二十多斤。”   奉玄不知道二十斤菊花该是多少朵菊花,想必不会很少吧。   那僧人对奉玄说:“我第一次听说‘蝉冠菩萨’的时候,以为是保佑人升官发财的菩萨,所以人们才爱拜。我以前也曾读过两本书,记得《汉书》里写‘青紫貂蝉’,蝉冠啊,我本来以为指的是高官的帽子,没想到不是那个蝉冠。”   奉玄听僧人提起《汉书》,问:“法师以前是读书人?”   “识字罢了。我以前帮富贵人家抄书赚钱,后来富贵人家不读书了,我养不活自己,每天都饿得厉害,听说佛寺找人抄经,抄完给一碗粥吃,我就去抄经,抄久了就出家了。”   僧人似乎想起了往事,沉默了片刻,说:“其实我有一个妹妹,五岁时饿死了,也可能是病死的……家里穷,吃不起饭也治不起病。我本来也不该识字,我娘说种地的人没工夫念书,我爹除了种地还给乡里一家富人家看过门,见过富家请人抄书,他见抄书能挣钱,就和我娘说:种地收成差了,一家都得饿死,学会写字以后除了种地还能凭着写字挣钱,于是我爹娘咬牙借了一斗米送给夫子,送我上了学。我学会写字了,就教我妹妹,她年纪小,可是她学得比我快……后来她病了,家里没米,邻居要我家还米,我家还不起。阿弥陀佛,观自在王如来陀罗尼……孝仁太女是个很好的人,监国时下令修建学舍,要官署拨款请夫子教乡里稚子读书,只可惜我和我妹妹生得早,没有赶上,要不然我妹妹和我能一起识字。”   原来只要一斗米就可以延续一个人的性命,奉玄从没有过过真正的贫苦日子,堂庭山上的日子只算“清”,远远算不得“贫”。他听完那僧人的话,内心震动,问:“如今太子监国,还这样做么?”   “倒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太子停了女官制,乡里人都觉得女子读书没用,既然女学生不上学,学舍为了节省开支,渐渐也就不收女学生了。卢州发了尸疫后,穷得厉害,官署这几年就都不请夫子了。”   僧人将奉玄送到佛窟之外,告诉他陶罐里有水,可以洗漱饮用,随后留给他一支蜡烛,转身走了。   佛窟内没有炭盆,一片冰冷,奉玄借着烛光看见两侧的墙上刻着小佛龛,正前方有一尊立佛。立佛身后的壁画颜色斑驳,只有红色尚显明晰,其他色彩总是偏紫或偏灰,让人看不清楚,甚至连月亮也是灰黑色的。   奉玄倒出陶罐中的清水洗手,清水凉得刺骨。洗漱过后,奉玄坐在毯子上,烛光幽暗,佛像的面目变得十分模糊,壁画更是陷入了黑暗之中,黑暗得令人不敢触碰,如同一团沉默着互相纠缠吞噬的魔影。   奉玄独自坐在佛窟中,不想去看周围的佛像。奉玄想起自己的母亲,儿子当为父母避讳,奉玄知道父母的名字:他的父亲姓太叔,单名一个谦字;母亲叫荀崇劭,是许朝的寿安皇太女,谥号是“孝仁”。   母亲去世时,许朝全境敲钟,巨钟响起,声音缓慢而哀伤。   山陵崩塌,钟楼敲钟二十七次,寺庙宫观敲钟三万次。然而太女不是帝王,钟楼只能敲钟十八次——传闻陛下曾想要钟楼敲钟二十七次,然而淮王对陛下说:“这于礼不合。如果您觉得哀伤,这也是您的过错。您紧紧攥着权力,不肯早些将位置让给阿姐。”   传闻总是暗示了一种倾向。淮王——当今的太子——有没有说那样的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觉得淮王很有可能那样说:陛下更疼爱太女,而淮王不喜欢陛下那样做。   奉玄知道,他的母亲是阿翁最喜爱的孩子,这是阿翁亲自说的。阿翁说:“阿劭是朕的第一个孩子,阿劭出生时,你外祖母难产。那时朕随太.祖攻打洛阳,一冲进洛阳城,就赶快叫人告诉朕消息,传信的人说:‘母女平安’,太.祖攻破洛阳,又听说朕有了孩子,高兴得大笑,说你阿母的降生意味着大许的昌盛,随后就问朕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朕当时担心你外祖母,来不及去想孩子,傻傻地说:‘不知道’,太.祖说:‘用劭字吧’,定下了你阿母的名字——朕那时才发觉,朕当父亲了,朕真的有了一个孩子,是与你外祖母的孩子。朕还没有见她,就知道朕会很爱她。’   昭庆殿中的夜色很长,蜡烛静静地燃烧,珊瑚一般的红色透过灯罩后变得隐隐约约,一种名叫雪衣娘的蛾子绕着灯罩扑来扑去,翅膀洁白如雪,宫人小心翼翼用扇子驱赶飞蛾。阿翁体恤宫人,叫宫人吹了蜡烛,说八郎不会怕黑,因为自己会陪着他。   宫人吹灭了蜡烛,光晕熄灭,蜡烛腾起一阵轻烟。奉玄记得阿翁说:“你阿母胆识过人,又很聪慧,像你外祖母。”   阿翁说:“阿劭十四岁时,就敢向向高宗——也就是朕的哥哥、你的大父——请求随军运送粮草,高宗说:‘战场上要死人的,女儿家不好看到这些。’阿劭说:‘死的是我荀家的子民,既是子民,就应该爱惜,不必以为不祥。’高宗写信给朕,说朕的女儿太有主意,朕回信说只怕没主意,告诉高宗让阿劭来、让阿劭看看这天下。阿劭随军南下,在军中奔波三个月,阿劭是朕的子女中最能吃苦的孩子,也是朕的子女中最明白民生疾苦的孩子,朕不能不偏爱她。”   阿翁说:“你父亲和朕说想和朕的阿劭结亲时,朕不知道为什么就发了火,朕舍不得,朕忽然觉得心要被人挖走了,于是就和你外祖母说:真希望阿劭不要嫁人,你外祖母笑话了朕半个晚上,第二天叫你姨母来宫里陪朕,朕看见你姨母,想起她嫁错了人,就更生你父亲的气了。你母亲没有看错人,你母亲和你父亲都是很好的孩子,心里有天下人。你虽然姓荀,也不要忘了你父亲,不要忘了太叔家。”   阿翁曾说不要忘了所有人。然而奉玄必须要忘了自己姓荀、忘了自己的母亲是谁。僧人的话让奉玄猛地发现,寿安皇太女不只是他的母亲、阿翁的女儿,还是天下人的皇太女。   太女的逝去,不只意味着奉玄失去了母亲。陛下哀毁过度,整个大许也尝到了其中的苦涩。隆正年间的昌明太平渐渐散去,在一代人的追忆中,一个朝代因一位仁德的继承人的逝去真正感到了疼痛。   在长悲山下,在看到蝉冠菩萨后,奉玄觉得母亲似乎离自己很近,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或许永远也看不清她。他看到了一个名为“母亲”的影子,将寿安皇太女笼在其中,光暗交叠,他看不到寿安皇太女的样貌,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只有思念。除去母亲、妻子、女儿、皇太女的身份,依旧停留在那里的人是什么人。奉玄思念她。   一刻。他晚出生了一刻,所以他是孪生兄弟里的弟弟,所以他是多出来的那个孩子。奉玄恨过,恨自己出生晚了一刻,恨国师、恨母亲,甚至恨齐王舅舅。一切怨恨都只是徒劳。最终他还能继续恨的是什么,能继续恨的或许只能是晚了一刻。他希望兄长万事顺遂。既然他是多出来的那个孩子,那么他希望兄长平安长大,他带走所有不好的运气,兄长替他孝敬长辈、走完顺遂的一生——或许不是“替他”,他的兄长本来就应该有那样的命运。   十多年前的烛光和眼前的烛光渐渐重合,奉玄察觉到的只是光亮外的黑暗。看不清,看不清……   看不清命数,看不清壁画。看不清故人的样貌。随着时间的流逝,火光终将燃尽,一切还要再回归到混沌中,连眼前看清的东西也要重归黑暗。以前奉玄怕自己忘了寿安皇太女,他怕自己忘了母亲,好像一旦他忘了,她就会因此突然坠入无边的黑暗。可是有很多人记得她。   他不敢忘了寿安皇太女,或许因为,他害怕母亲早已经忘了自己——于是他只能一次一次思念母亲,也必须这样一次一次思念母亲,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靠自己维系住他们母子间本就微弱的情分。   僧人说,寿安皇太女每年都写“吾儿安好”,那不是为长子祈福,而是为幼子祈福。隔着重重的时间、错位的时间,奉玄感受到母亲的回应,随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远去,而他不想再次固执地将它们留住。师父说有一种小虫,名叫蝜蝂,将什么都背在身上,最后被累死了,人与蝜蝂不同,人可以选择放下。   在无边的寂静中,奉玄听见佛子在佛窟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奉玄,他是奉玄。奉玄听见佛子的声音“嗯”了一声。   “你还没睡吗?”   “没有。”   “我进去了。”   佛子走进了佛窟,手中的灯笼照亮了奉玄身后的佛像和壁画。他扫了一眼,看见壁画上画的是罗侯罗出家故事。罗侯罗出生在一个月食之夜,壁画上灰黑色的月亮暗示了他的身份,乌月不是颜色上的错误,不意味着颠倒的世界,反而是一种有常的标志。   奉玄对佛子说:“好友,我以为你要守到半夜。”   佛子说:“不会守到半夜,我担心你。”   我担心你。佛子的坦诚直言让奉玄动容,他是奉玄,也有人只担心奉玄。奉玄似乎就在这一夜,真正辞别了母亲。   作者有话说:   罗侯罗是释迦牟尼佛的独子,出生在月食之夜(阿修罗蚀月之夜),故名罗侯罗(“罗侯罗”的含义为覆障,指障月)。释迦牟尼佛的父亲净饭王不允许儿子没有留下后嗣就出家,罗侯罗出生,释迦牟尼佛留下了后嗣,于是出家。罗侯罗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长大,释迦牟尼佛修成大道,六年后始还家,还家之时,罗侯罗不来迎接父亲。后来罗侯罗也出家受戒,修成阿罗汉果,为佛陀十大弟子之一。 第52章 心魔3   不肯回头识动心   佛子醒了之后,奉玄也醒了。奉玄睡得并不舒服,他和佛子都是和衣睡的,身下只有两层粗布和几层稻草——石窟里没有床,僧人们将稻草编成垫子,垫了几层稻草垫铺上干净被褥就算作床了。   佛子睡在奉玄身侧,离奉玄很近。奉玄睡觉的时候从不乱动。寒气逼人,奉玄醒了之后静静呼吸,在呼吸时感受到鼻腔中的凉意,同时也闻到了佛子身上的伽罗香香气,奉玄很喜欢这香气。   或许香木有灵性,在不同的人手中,贴着不同的体温,散出的香气也不尽相同。佛子曾将一颗多伽罗木佛珠交给奉玄,奉玄收着那佛珠时,觉得它的香气不像他在佛子身上闻到过的香气。   石窟中没有窗户,显得十分黑暗,让人分不清时间。在黑暗中,奉玄的视力渐渐恢复,石窟顶上雕刻着水波般的纹路,一朵莲花倒垂着盛开。石窟外传来“刷刷”的声音,那是细竹扫帚扫过地面时发出的声音。想必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亮起来了。   佛子听奉玄的呼吸声知道他醒了。佛子说:“好冷。”   奉玄说:“好友不起来吗?”   没想到佛子说:“其实我很不喜欢早起。”   佛子问:“吾友睡得怎么样?”   奉玄实话实话:“草垫硌得背疼。”   “不是问这个。”佛子微微起身,靠近奉玄,垂下的发丝扫到了奉玄的脸侧,奉玄觉得有些凉,也有些痒。石窟中很冷,连发丝也让人觉得凉。佛子靠过去摸了摸奉玄的额头,衣袖几乎贴上了奉玄的脸。   光滑的丝绸被身体暖热,轻轻从脸上拂过,留下柔软细腻的感受。   佛子的衣袖拂过奉玄的脸,奉玄觉得两个人离得太近了,脸瞬间就烫了起来,侧头避开了佛子的手,说:“我真的没在发烧。”   佛子又躺了回去,“嗯,那就没有。”   佛子说:“薄雪微风凉天气,荒鸡不鸣怕寒重,最怕辜负锦衾枕,行向蓬山郎不共。我再躺片刻,吾友讲个故事吧,讲完我就起来。”   没想到佛子不喜欢早起。奉玄看着头顶的石刻,澹潋水纹,寒姿凝结。他想着要讲什么故事,说:“我小时候曾听过一个故事,叫《逆水》,讲的是一个渔人入山遇仙的故事。”   《逆水》是齐王舅舅给奉玄讲的故事。齐王说自己小时候就听过这个故事,是一个老宫人讲给他听的——延嘉殿有一扇屏风,画的就是这个故事,齐王和妹妹寿昌公主年少顽劣,看不懂屏风上画的是什么,两人拿笔给屏风上的人都加了胡子,问老宫人好不好看,老宫人就给他们两个讲了这个故事,让他们两个下次不要再在屏风上瞎画了。   佛子侧过身朝着奉玄躺着,乖乖等着奉玄讲故事。   奉玄其实听不太懂《逆水》这个故事,小时候不懂,现在依旧不懂——人皆好奇,奉玄初次听完这故事觉得很奇,迷离惝恍,奇之又奇,觉得听完之后自己的魂魄似乎也迷失在了青山水雾之中,所以就记住了这个故事。   奉玄说:“这故事是我一位舅舅讲给我的,我舅舅说句容有很多秀美的山,也有很多条河。”   句容……奉玄小时候不清楚句容在哪里,只记得齐王说句容在江表一带,后来奉玄听阿翁讲南伐故事,模模糊糊知道了句容在丹阳郡——句容西接南朝都城建业,经历了多场战事:南北对峙,南朝共经历四朝,曹、卫、吴、沈代兴,朝代交替之际,军队曾多次在句容交战,句容的河水几度被血水染成了粉色。   对奉玄而言,句容似乎不是一个现实中的地点,而是一个群玉山一般处在幻想中的地点,只模糊地出现在舆图上,被史书和故事填充以山水云雾。句容从来不曾自在地存在,只因为母亲和阿翁曾出现在那里,那里因此才有了重量,如同一只画在风筝上的山水,被一根细细的线从一片缥缈中牵回了现实。每次想到“句容”,奉玄总会记起齐王舅舅讲的故事,因此感到一阵奇妙的眩晕,如同游仙一般的眩晕。   佛子没有听过《逆水》,奉玄讲起了故事:   “很久之前,句容有一个渔人,有一天早起顺着河水乘船去打渔,水声激荡,水上起了雾,他迷了路,正在迷茫时,忽然发现缥碧色的水上漂来了很多紫色的花。他让鱼鹰从水里叼起来一朵花,发现那是桐花,于是他猜山里或许有一棵很大的桐花树,心想既然迷路了,不如就去寻找桐花树。听说凤凰会栖息在桐花树上,他觉得这次迷路或许是一次遇仙的机会。   “于是渔人不辞辛劳逆水而上,河水穿山而过,水面或宽或窄,渔人划着船走了很久,最终发现了一个山洞。他舍下船走进山洞,摸索着走出了漆黑的山洞,洞外没有神仙和桐花树,只有茅草屋和田地,渔人看着那茅草屋觉得很熟悉,走近了发现那就是自己的家。他走进家里,期待着遇见仙子,然而推开门只遇到了父母和妹妹。   “渔人觉得自己受了欺骗,费了力气却没有遇到神仙,转头就要去寻找山洞,想要钻进山洞里重新走一遍那条路,然而他到处都找不到山洞,再回头时,发现连自己家的茅草屋都没有了,父母和妹妹也没有了,他这才想起来,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妹妹在兵乱中失踪了。原来关于家人,他只剩下了坟。   “渔人大哭着寻找回家的路,翻越一座座山,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村子,却发现自己村子里的年轻人不认识自己,他以为自己在山中迷失了三天,村里却说人间已经过了三十年。寻仙未果,人间已经物是人非。   “有一天渔人又去打渔,水上起了雾,渔人无意间划船行到了自己曾经遇到桐花的河上,停船靠岸后,发现水里又有桐花漂了过来,他让鱼鹰叼起一朵桐花,和他一起捕鱼的人再去看他时,发现他的身体好像一只蜕壳的蝉留下的蝉蜕,手里拈着一朵紫色的花,倒在了地上。   奉玄说:“故事这就讲完了。”   奉玄不知道渔人最后是不是死了。如同蝉蜕到底是什么意思、清水上漂来的紫色桐花意味着祥瑞还是意味着不祥、渔人回头时有没有看到坟,三年与三十年……一切疑惑似乎都在澹潋水声中流了下去,从来没有终结之时。   《逆水》的迷人与玄妙之处在于没有答案。   石窟之外,僧人扫地,竹枝擦过地面,发出整齐的“刷刷”声,远远听着好像是河水在冲刷河岸。奉玄讲完了故事,隔了一会儿,佛子说:“真是很好的故事。”   他说:“等尸疫平定之后,我们去南方吧,也去句容。”   奉玄说:“尸疫这几年会停吗?”   “总有那么一天。”佛子说:“一年不停,十年可停、二十年可停,到时候我们就去南方。”   奉玄说:“好。”他问:“我们什么季节去南方?”   “吾友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去。”佛子说:“春天去南方,春时焰起,桃梨开花,风把花瓣吹到佛像上,好像下了一场曼陀雨。夏天我们可以入蜀,去蜀川看雪山。秋天有桂花风。”   “冬天呢?”   “冬天南方的树依旧是绿的,我们在绿树下温酒下棋。”   奉玄笑了笑,觉得很好,如果尸疫能够消失很好,在绿树下坐着也很好。   阿翁是统一南北的人,母亲去过南方,师姐和师姑去过南方,佛子一到南方身上就会起红疹。   句容是云雾里风筝上画的山水,南方则是氤氲的云雾,南方也仅仅停留在奉玄的幻想里,是一处广阔却模糊的幻想之地。南方的流水声和故事中句容的流水声渐渐混合在一起,一点一点勾起了奉玄的好奇——奉玄此时担忧的是尸疫能不能停止,然而最终到了南方,这才发现,最难实现的不是南下,而是“我们”南下。   佛子说:“吾友讲了故事,我该起来了。”   奉玄讲完故事,人早已清醒了,于是先坐了起来。两人穿好衣服,掀开石窟的厚重帘子,看清了石窟外的景象:   天已经隐隐亮了,天地一片灰蓝,其间弥漫着好大一层雾气——镜泊的水面上漫起了大雾,遮住了长悲山,所有巨大的佛像都被笼罩在梦一般的雾里,神佛的面容因而变得模糊不清。   寒峭不成雪,漫漫晓雾生①。月亮还没有完全落下去,一弯很细的月亮悬在天边,颜色淡得像是一个被镜面折到天上的微亮薄影。   扫地的僧人看见奉玄和佛子,告诉他们礼佛寮前的铜瓶里有热水。   奉玄和佛子借着热水洗漱。奉玄先洗了脸,佛子还没有梳头,在奉玄洗脸时随意将头发绑在了身后,随后洗了脸。奉玄在旁边等着佛子,佛子用清水洗完脸后睁开眼,脸上带着水珠,找奉玄要面巾。   佛子睁眼时,奉玄几乎忘了呼吸。佛子生得白皙,肌肤光洁,奉玄能看见他左眼下的小痣——水珠从佛子的眼睫毛上掉下去,佛子睁开了眼睛,眼中黑白分明。   记得当时,五陵年少,风吹肌肤冷,流转目如星。奉玄忽然就明白了一句曲词,流转目如星,他记不清前面的曲词,也记不起后面的曲词,甚至记不起曲子是在哪里听过的……想必是在太极宫时听过的,然而他只记起了这几句。奉玄错开眼,将面巾递给佛子,随后将一小盒面脂抛给了他。面脂是雪岩药师给奉玄的,装在一个小银盒里,雪岩药师让奉玄将面脂带在身上,随时擦手擦脸,不要生了冻疮。   佛光普照寺的僧人请奉玄和佛子用饭。斋饭很清淡,只有一碗白粥,一碟煮豆腐。粥是热的,吃完身子也能暖和起来,豆腐用油炸过,炸成金黄色,然后用细盐一层一层裹住,放在罐子里,吃的时候取出一块,放在水里煮开,切成薄片。   用过早饭,佛子去释迦摩尼佛巨像前上香。早上没有起风,到处都很安静,雾气笼罩在长悲山下,朦胧缥缈。隔着水雾,奉玄看见了蝉冠菩萨。   他再想起母亲时,心里没有了贪求和执念,他不想再苦苦抓住母亲,让两个人隔着阴阳生死疲惫。如果真有佛国,他希望母亲早生极乐,他与母亲来世或者再为母子,或者无缘相见,唯愿彼此安好。诸法由因缘和合而生,由因缘离散而灭,如梦如幻,如云如雾,了无实痕。或许他和寿安皇太女的母子情分太过单薄,只能当一世的母子,但是至少他与寿安皇太女曾经成为过母子,彼此真切爱护。   作者有话说:   ①寒峭不成雪,漫漫晓雾生。——陈邦彦《雾》 第53章 虚舟1   我以为你们两个私奔了呢   薄雪未曾消尽,地上铺了一层白色,泥土松软湿润。奉玄和佛子策马回军营,奉玄穿了一件白狐狸毛镶边的披风袍子,袍子挡风,佛子知道他不怕冷,纵情放马奔跑,两个人自雪地上打马狂奔,你追我逐,互不相让,耳朵和脸明明被风吹得冰凉,却自觉血气上涌,热气蒸腾,毫不畏惧寒气。   雪粒飞溅,两匹好马跑得身上直冒白气。   军营远远出现在前方,远处被风吹起的血色大纛上,“卢”字清晰可见。   奉玄勒马,佛子随即勒马,随着奉玄看向前面。   军营前竖了两层鹿角砦,倒竖的鹿角外立着几个雪堆。   奉玄骑在马上跑了半天,跑得气喘吁吁,他看了佛子一眼,两人不敢轻易出声,连呼吸都慢了下来。奉玄脱下一边的袖子,摸到雕弓,拿起了弓,歪头看着前面的雪堆,随后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猛地将箭射了出去。   箭是一支响箭,被射出后发出一声尖啸。   雪堆忽然动了。   佛子说:“是人。”   “应该是人,否则营里的士兵早就处理了。”奉玄说:“不知道是什么人。”   “小心为上,”佛子单手拽住缰绳,随时准备拔剑,“过去吧。”   “嗯。”   佛子和奉玄骑在马上,向着营门行进,离近后看清了营外刚才的雪堆:几个穿着羊毛袍子的人站在营门外,大多是中年人,其中一个中年人手里还捧着一个匣子——奉玄闻见了血腥气,不是尸血的酸苦的血腥气,而是人血毫无遮掩的血腥气,微微带着腐臭味。   奉玄看马下的人,马下的人暗自打量他和佛子。   一支箭落在营门前的空地上,那箭射得很歪,不像是精熟弓术的士兵射的。奉玄和佛子抬头,看见了望楼上的贺兰奢。   贺兰奢说:“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以为你们两个私奔了呢。”   奉玄不知道“私奔”是什么意思,但是觉得不是好词。   佛子看了贺兰奢一眼,冷淡地叫了一声“贺兰奢”。   贺兰奢不知在门楼上等了多久,佛子叫他,他说:“私奔总比死了好,是吧,师兄。我怕你们两个死在外面呢。”   奉玄说:“没死。”   贺兰奢转身下了望楼。楼上的士兵要求奉玄出示出入令牌,奉玄出示了令牌,士兵传令守营的人开门。   奉玄和佛子下了马,准备牵马进营。站在他们身后的一个穿羊毛袍子的人朝着望楼上值守的士兵喊:“小哥,这都有人进去了,替我们再通传一声吧!”   望楼上的士兵回他:“少将军在休息。”说完喊了一声:“上弓!营外的无关人士不许往前走,再往前走,立刻放箭。”   营门打开后,营内走出一队士兵,搬开营门外的拒马,奉玄和奉玄走进了大营,随后营门就又合上了。   望楼上的士兵说少将军在休息,奉玄以为韦衡还在睡觉。韦衡的确应该好好喘口气,他忙碌了许多天,昨夜奉玄见他时,见他连胡子都没顾得上刮——   韦衡没刮胡子,神情里稍显疲惫,不过整个人大体上依旧是精神的,心情也不错,看见奉玄,对奉玄说长悲山下点了灯。韦衡说自己回营路过长悲山时,瞥见了长悲山下佛窟的灯海,觉得很好看,如今路上安全,如果奉玄想看就去看。奉玄从韦衡口中才知道了长悲山下有佛窟,而母亲曾出资重修佛窟,于是决定亲自去一趟山下。   奉玄和佛子还了马。奉玄脱了披风搭在手臂上,想着韦衡还没有醒,不如等韦衡醒了再去还披风,于是准备和佛子回各自的营帐休息,没想到经常跟在韦衡身边的高勒走了过来。   高勒请奉玄和佛子到主帐去。   奉玄问高勒:“心准哥醒了么?”   高勒哈哈大笑,说:“少将军什么时候睡过懒觉呢!”   韦衡果然醒了,奉玄和佛子到主帐时,韦衡正在擦刀,韦衡擦的是抚子内亲王送给他的那把梅荣刀。梅荣刀的刀鞘和刀柄十分精致,细细的白螺钿和金丝嵌出梅枝,有如在黑漆上下了一场动人梅雪。   刀鞘放在案上,韦衡在主座上坐着,身前跪着一个人。天气很冷,韦衡的兴致不高,慢悠悠擦着刀身,有一搭没一搭和跪在身前的人说着话。主帐的帘子掀开着,韦衡抬眼时远远看见奉玄和佛子来了,让跪在身前的人去一边跪着,放下了手里的刀。   “奉玄和第五兄弟来了,坐吧。”韦衡示意奉玄和佛子坐下。   三个人简单问候过后,韦衡问:“奉玄,你和第五兄弟回来的时候,路上可遇见了什么人?”   奉玄说:“没遇见。”   佛子说:“没有。”   “藏起来的人,也没有?尤其在大营附近。”   奉玄想了想,看向佛子,佛子轻轻摇了一下头,奉玄确认过佛子的眼神,说:“只在营外看见了几个穿羊毛袍子的人,没人藏着。”   “嗯。”韦衡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营外那几个是妫州来的人,说是来请罪的。”   韦衡对高勒说:“我醒了,去吧,请客人进来。”   韦衡看起来像是在休息,身上看不出平时“少将军”的影子——奉玄平时见韦衡,韦衡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显出武人打扮,或是戴着肩甲,或是戴着护腕。然而韦衡现在卸去一身重负,连护腕都没戴,穿着一件殷红色圆领袍,一头银灰色头发也只简单束了一个马尾,不用发冠和发簪严格束起。   奉玄看见这样的韦衡,反而觉得陌生。   梅荣刀没有入鞘,摆在韦衡身前的案上,刀身泛出寒光。   韦衡对佛子说:“第五兄弟,你要找的剑,我已经让人去找了,还没有消息。”   佛子说:“多谢小韦将军。”   “谢什么。我帮你,你也帮我。”   佛子平时对着人时也常常显得冷淡,然而奉玄察觉出佛子面对着韦衡显得格外冷淡——似乎带着无限的防备。   奉玄和佛子在大营外见过的几个穿羊毛袍子的人在士兵的带领下走了过来,跪在帐外向韦衡请安,韦衡让其中领头的人走进来。   那领头的人看起来像是一个儒士,四十岁左右,他站起身,捧着一个木头匣子走进主帐。走着走着,他忽然将一只手伸向胸前,那只手还没伸入衣服中,帐外执戟的士兵手中的戟已经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韦衡问:“衣服里有信?”   “是。”   韦衡对一个士兵说:“替他拿出来。”   那士兵拿出一封信,呈给韦衡。韦衡没有看,让士兵把信放在了案上。   韦衡问:“匣子里是什么?”   “草民替流主李延龄向将军请罪。匣中装的是紫元真人的兄弟的人头。”   韦衡说了一个字:“开。”   戟依旧架在带信人的脖子上,他打开了匣子,匣中的白绫染着血,血色已经变成了黑褐色。一颗人头放在匣子里,闭着双目。   韦衡忽然笑了一声,笑意不入眼底,他说:“我真怕这颗头睁开眼咬死我。”   “你别说话。”韦衡对带信人说完,转头对在奉玄和佛子来主帐前就跪在主帐里的那人说:“过来,认人。”   那人的手被绑在身后,膝行过来,奉玄这才看清他的脸,原来是个被韦衡抓到的被妫州流人买通的细作。   “是不是紫元真人的兄弟?”韦衡说:“我怕李延龄也是紫元真人的兄弟。他推出来别的兄弟送死,自己却又忘不了兄弟齐心,想着搞乱了我这卢州。”   那细作声音颤抖着说:“的确是紫元真人的弟弟。”   “来送头的人是谁?”   “……”   “你没见过,还是不敢说。”韦衡站起身,拿起了梅荣刀,刀尖垂在地上,韦衡垂眸看向跪着的细作,微微抬起了刀。   刀身直而纤细。冰凉的刀尖在细作的脖子上划过,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血痕。刀身拍在他的脸上,韦衡说:“再想想,该怎么告诉我。”   “送、送头的人是……”那细作抖得厉害,话没说完,忽然没了声音。韦衡手里的梅荣刀上沾上了很浓的鲜血。细作大睁着眼倒了下去。   奉玄不由自主蹙了一下眉,微微侧过脸,不忍看地上的血。   主帐中静得吓人,韦衡看着刀上的血说:“说晚了,我不喜欢。”   他对带信人说:“你自己说。”   那带信人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草民名叫庾深,是流主李延龄身边的管事。”   “李延龄送头是什么意思?”   “向将军赔罪。”   “一颗头怎么赔罪?”   “紫元真人兄弟图谋流主之位,被流主关押,逃出后阴谋陷害流主,于是二人偷窃流主的金印,假传消息。他二人所作所为都是有意要激怒将军,挑拨将军与流主的关系。将军,流主听闻将军大名,敬仰已久,从无不敬之心!此次献头,是为求和。”   “怕什么?”韦衡嗤笑了一声,说:“我韦衡又去不了妫州。只要他不来卢州,不需要怕我,也不用求和。”   “妫州有两万流人,如果不能从尸疫道出逃,迟早都会变成狂尸,酿成大祸。流主希望从将军手里为两万人求一条生路,希望能从卢州借道!”   “呵呵,想得挺好,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诚意。”韦衡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答我,你答不出来,就是没有诚意。”   带信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将军请问。”   高勒搬了一把胡椅,韦衡坐下,看着跪在脚下的带信人,说:“你们想从卢州借道……我一问:两万妫州人从发生了尸疫的地方翻山而过,他们不安全,他们的安全如何保证。我二问:进了卢州,妫州人万一染上尸疫,将尸疫带到卢州各地,卢州不安全,卢州的安全如何保证。我三问:这两万人总不能不吃饭吧,我要问他们吃什么。我卢州人都要吃不起饭了,我卢州供不起两万外州的人。”   韦衡说话时,接过白布仔细擦去了刀上的血,他说:“我最后要问:李延龄是不是觉得一颗头就能赔罪。”说完按刀看向帐外,不紧不慢地说:“你的头、外面跪着那几个人的头,我也要。” 第54章 虚舟2   您开了一个优雅的玩笑,可我会当真   妫州流人在卢州军营里安排了细作,韦衡当然也有混在妫州流人里的探子。妫州流人主李延龄将紫元真人奉为座上宾,忽然又说紫元真人要栽赃他——贼喊捉贼,自己当官审自己的案子,真是痛快。李延龄彻底惹怒了韦衡。   韦衡让高勒带几个人将带信人庾深等人的头给李延龄送去。   韦衡从来不觉得出关是妫州流人的活路——关外的人们都快活不下去了,妫州流人怎么敢说自己到了关外就能活下去。只怕李延龄想借道是假,想在卢州生事是真。李延龄自称“流主”,这自封的主人当久了,也就真当自己是主人了,韦衡冷笑,说在妫州真是委屈了李延龄,李延龄手下有了足够的人,这就想着换个地方大展拳脚呢。   韦衡要高勒替自己给李延龄带几句话:如果李延龄真的替两万妫州流人操心,那他立刻自杀谢罪,他韦衡一定会接管妫州流人,将妫州流人安置在卢州。如果李延龄不自杀,还想继续当流人的主人,那就拿出诚意来,给卢州米粮,认真换一次借道的机会。   不论李延龄给不给米粮,李延龄一定得死。   李延龄当然不会自杀,很快回了信,表示愿意出粮。李延龄称流人也要吃粮,自己手中没有足够的米粮,因此希望韦衡能允许他用金银折算——他愿意先交给韦衡六成折算后的金银,剩下四成在他们离开卢州后再付。   为了表示诚意,李延龄派人先送来了一百两黄金和自己的两个儿子。李延龄手中不缺金银,派人送来的黄金不是金条,而是劫掠来的金镯、金钗之类的金饰凑起来的百两黄金。   同时,李延龄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说自己雅好音乐,希望能见一见正在卢州的抚子内亲王。   李延龄防备韦衡,怕韦衡言而无信杀了自己,因此变相逼迫韦衡送给自己一个人质。崔琬护送抚子内亲王到卢州,要韦衡来迎接,将事情闹得声势浩大,使得李延龄也曾听过,因此李延龄狮子大开口,要韦衡将这位贵人送来,让自己暂时攥在手里保命。   韦衡得知李延龄想见抚子内亲王,一时不知道他是聪明还是蠢。一位长安籍参军想起往事,提醒韦衡:李延龄曾在京师任职,或许曾经见过抚子内亲王——如果他见过抚子内亲王,那么他指名要见抚子内亲王,可能既是为了保命,也是为了试探,试探韦衡会不会故意骗他。   进入卢州后,崔琬不着急赶路,抚子内亲王一行人行进得很慢。   韦衡让人去给崔涤送一封信,再三嘱咐那封信要避开戚屏直接送给崔涤。戚屏办事稳妥,如果她看过信,绝不会让抚子内亲王得知任何消息。崔涤不同,不论崔涤同意不同意信中的内容,他总会让抚子内亲王得知消息。   人死前的心愿要予以满足。李延龄想见抚子内亲王,韦衡就替李延龄向抚子内亲王传达一下他的心愿。   如果抚子内亲王愿意为两万人考虑,同意去见李延龄,那么不管是崔琬还是戚屏,都没理由阻拦。抚子内亲王不同意也很正常,只要她回了信,韦衡也能给李延龄一个交代。   抚子内亲王同意去见李延龄。   崔琬得知消息后,不知道韦衡到底要干什么,只知道他没安好心,于是提笔给韦衡写信,骂韦衡欺上瞒下。韦衡看过信笑了笑——崔琬不愧是考中过进士的人,果然文采斐然,骂人的骈文也写得典丽工整、气势非凡。   崔琬的信写得急,抚子内亲王的信写得缓,思虑周全。抚子内亲王的信由内亲王口述,由内亲王身边的侍女紫蝉执笔,写在用麝香熏过真言纸上,紫蝉的字迹秀丽,墨色也浓淡相宜。   抚子内亲王在信中说自己的确见过李延龄,隆正十八年丁未,李延龄尚在长安右卫府任职,帮抚子内亲王找回了被盗的鸣鸾琵琶。生死有命,抚子内亲王自感离京后造成无数死伤,于德有亏,希望此次与李延龄见面能略有弥补,使自己表示对许朝的感激,“稍稍心安”。   奉玄得知抚子内亲王会来,心中震惊。他不知道韦衡是否告诉了抚子内亲王,李延龄会死——韦衡不但要李延龄死,并且要妫州流人的所有主事一起死,韦衡需要的只是顺民——如果抚子内亲王来,他们都会死在接待抚子内亲王的宴会上。奉玄、佛子和贺兰奢会陪抚子内亲王翻过长悲山,进入妫州。   抚子内亲王说服了崔琬,崔琬留在原地,内亲王轻装简行随崔涤来了军营。抚子内亲王已经拟好遗书,将遗书和玄象琵琶一并托付给了紫蝉,如果此行她不幸身亡,紫蝉会将琵琶和信交给崔琬,由崔琬向陛下上报她因染疾而死。   韦衡亲自在营门外等候抚子内亲王。   马车停在了前方。   奉玄和佛子站在韦衡身边,贺兰奢也在,众人一起看着马车停下。奉玄和佛子在上汝郡见到了抚子内亲王。在上汝郡外,奉玄和佛子也曾等待过一辆马车,马车里没有抚子内亲王,只有抱着玄象琵琶的崔琬,崔琬下车后,命人杀了奉玄和佛子,并且派人追杀贺兰奢。   猎猎大风吹动车轿上的绸子,绸子发出窸窣的声响。垂下的玉珠和玉铃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撞击声。   马车停稳,崔涤站在一边,等着车上的人走下来。棱伽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摆好轿凳后,扶着抚子内亲王下了车。紫蝉抱着琵琶最后下了车。   棱伽接过琵琶,换紫蝉搀扶内亲王。   抚子内亲王没有戴帷帽,眼上缚了一条轻纱,眉间画了隆正年间流行的绿色花钿,眉毛描黑,一头光滑的乌发只用金冠和金簪绾起。绿色花钿是隆正风流最明显的标志,隆正年间,太女监国,女子的妆容华丽而大胆。   风吹起抚子内亲王的层层大袖衫,奉玄望着抚子内亲王,忽然有所触动,他并不感到悲伤,只是在看到抚子内亲王的装束后,恍惚看到了过去。   时间也消磨在衣袖和鬓发之间。   韦衡向抚子内亲王长拜,抚子内亲王颔首答礼。   贺兰奢一直没有说话。   抚子内亲王先问韦衡:“贺家郎君也在吧。”   贺兰奢这才开口,说:“内亲王记仇。”   奉玄不知道为什么贺兰奢要说抚子内亲王记仇,他不记得贺兰奢与抚子内亲王之间发生过直接的冲突,刹那之间,他忽然记起贺兰奢曾把他引开去而复返——或许就是在他不在场时,贺兰奢与抚子内亲王起了冲突,最后佛子跟着贺兰奢走了。   抚子内亲王说:“仇在解开,不在结下。我不问郎君,郎君不问我,仇便留在了心里。”   贺兰奢不说话。   抚子内亲王说:“我来这里,是听说郎君在这里。”   贺兰奢说:“我不信。”   抚子内亲王笑了笑。   隔了一会儿,贺兰奢说:“您要去妫州,我会保护您。”   “多谢郎君。”   “您说您来这里,也是为了我。您开了一个优雅的玩笑,可是我会当真。”贺兰奢对抚子内亲王说:“殿下为求琵琶之道,冒死西渡,如今学成,不应该更珍重身体,好安稳将琵琶之道带回母国么?”   抚子内亲王说:“郎君不必以为深闺妇人没有常人之勇,仁者不惧,仁心人人皆有。道在人为,曾经我愿意为寻求琵琶之道西渡,如今愿意为仁者之道来到此地,求道之心无二。我带不回琵琶之道,往后日本国还会有人带回。我不来这里,去世的人却只能去世。”   人人都知道抚子内亲王是一位精通琵琶术的贵人,只记得她会琵琶,经常忘了她为学琵琶付出了什么——无非常之心,不能为非常之事,抚子内亲王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主意最是坚定,海上风浪巨大,抚子内亲王在二十岁时就敢舍命西渡,后来又亲自刺瞎双目,即使是男子或许也无法拥有抚子内亲王一般的决心与勇气。   韦衡将抚子内亲王送到营帐,请内亲王稍作休息。抚子内亲王忽然说:“奉玄郎君,请暂时留下。”   抚子内亲王让棱伽把琵琶给自己,她接过琵琶,对奉玄说:“我曾说将鸣鸾琵琶送给奉玄郎君,郎君没有接受。此次我又带来了鸣鸾琵琶,还请郎君不要拒绝用鸣鸾为我拂弦。”   抚子内亲王说得合情合理,众人离开后,只有奉玄留在内亲王的帐内。   抚子内亲王听着声音,用日本国语问了紫蝉几句话,紫蝉也用日本国语回答了抚子内亲王。棱伽走到了帐外,放下了营帐的帘子。   奉玄抱过琵琶,问抚子内亲王:“内亲王想听什么曲子?”   抚子内亲王说:“麻烦郎君弹一遍《虚舟》吧。”   抚子内亲王说:“《虚舟》是我到达中原后,学会的第一首曲子。”   奉玄揭去琵琶锦囊,碰了碰琵琶弦。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①——“虚舟”二字出自《庄子》中的《山木》一篇,指无人之舟。《虚舟》琵琶曲由由南入北的一位南朝乐师制曲,曲中暗含身世如舟、播迁流离之意,愁绪如水荡开,最终结束于虚己旷达之志。   抚子内亲王寻着琵琶声转头看向奉玄,其实她看不到奉玄,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日本国口音,“郎君要不要猜猜我是在哪里第一次听到了《虚舟》?”   奉玄说:“在太极宫?”   “八郎,”抚子内亲王说,“我在东宫第一次听到了《虚舟》。”   八郎。一声“八郎”,天旋地转,山海倒悬,奉玄瞬间头皮发麻。   作者有话说:   ①方舟而济於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庄子·山木》 第55章 虚舟3   有人夜半持舟去   奉玄对抚子内亲王说:“内亲王在叫我吗?”   奉玄说:“内亲王认错人了。”   没有荀靖之,没有八郎。在卢州的只有奉玄。   抚子内亲王说:“我看不见,紫蝉可以看见。你哥哥的左手上有一颗痣,你的手上没有。”   奉玄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不肯去碰琵琶,他说:“我没有哥哥。”   他咬紧了牙,浑身紧绷,几乎一字一顿般生硬地问:“只是,内亲王从长安来,陛下,可还安好?”   抚子内亲王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郎君。”她说:“陛下自言:头风时发,旧疮偶痛。”   奉玄只觉得舌根苦麻,僵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诸亲王……可还安好?”   “太子殿下感念手足之情,诸亲王性命无虞。”   “寿昌公主,安好?”   “一别多年,陛下下令,公主有过,不得入京,已成……庶人。”   “旧时……宫人,安好?”   “逝者长已逝,生者多远迁。宫中新人多过旧人。逝者如昔日内傅母郁康子,家世渊雅,志密心恭,十五年出宫,落发为尼,去年离世,陛下追赠第一品,下令厚葬。”   十五年,自然是隆正十五年。奉玄鼻酸眼涩,努力睁了睁眼睛,希望自己的眼中能不流下眼泪,“昔日命人为内亲王奏乐的东宫主人……”   “是皇太女殿下。”   “太女有子,其子安好?”   “深居简出,一切安好。”   奉玄结束了对话。一曲《虚舟》,他终究没能弹成,连开始也不曾开始。奉玄不承认“八郎”的身份,抚子内亲王从奉玄的情绪确认了他的身份,随后也不再继续追问奉玄的身世。奉玄情深至极,却只以外人的语气向内亲王一一询问故人,内亲王一一回答,将消息带给了他。   抚子内亲王接过鸣鸾琵琶,亲自弹奏了一遍《虚舟》。抚子内亲王并不开口,琵琶声里,奉玄无声而泣,泪如雨下。   平生播迁不定,行如水中之舟。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①:吾妻氏流放天皇子嗣,抚子内亲王经历了吾妻政变,抛下性命乘船渡海,在茫茫大海上漂泊三十二日,终于来到中原。寿安皇太女得知抚子内亲王旅途艰辛,命乐师为内亲王奏《虚舟》之曲,以虚己避祸安慰内亲王,以高洁之志称赞内亲王。最终,内亲王将此曲转赠给奉玄。   抚子内亲王和“舟”有缘。《虚舟》是高洁的琵琶曲,她因此与皇太女结缘。她听过《虚舟》之曲,乘过渡海之舟,最终明白了何谓造化负舟。   《大宗师》言:一个痴人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以为没人能从山谷里盗舟、从大水里盗山,从此自己的舟、山就安全了,不料有力者半夜负舟而去、负山而去,把他的东西全都偷走了。其实那“有力者”其实只是庄子打了个比方,指的是造化。造化半夜负舟去,人再聪明也躲不过造化,什么东西都会被造化改变……世间变故日新,骤如逝水,凡惑之徒,心灵愚昧,真谓山舟牢固,不动岿然,岂知冥中贸迁,无时暂息。②   没什么事情是不会变的。没有什么事情不会变,尊贵和不尊贵可以颠倒,天皇的女儿必须亲自刺瞎双目,皇太女的儿子不认自己的身份。   卢州又下了雪,抚子内亲王住进了范宁郡城。韦衡给李延龄两天的时间凑钱,奉玄、佛子和贺兰奢陪抚子内亲王住在城里。   疫情刚刚平定,范宁郡官署人多事杂。范宁郡郡城中有一处前朝行宫,荒废多年。韦衡命人修整出两间别院,派崔涤带重军镇守,请抚子内亲王暂住其中。   奉玄夜里睡得不好,早上天蒙蒙亮时就起了床。行宫的后花园多年无人来过,老根拱破地砖和台阶,将地面拱得凹凸不平,其间蓬草枯萎,怪木横生,杂乱的草木和堆积的枯叶几乎堵住了道路。   重阁掩映,复道互连。奉玄走过残破的地砖,脚下的枯草发出声音,草丛深处不知是狐狸还是黄鼠狼听见声音,嗖地从草里钻了出去。天色未明,老树枝干虬结,远看有如鬼影,越发显出后花园的寂寞荒芜。   一块木匾被扔在枯草之中,渐渐被枯草吞没。奉玄踩在了木匾上,感觉到脚下的变化,用剑鞘拨开枯草,看到了木匾,木匾上写着“鹤羽之殿”,墨迹依稀可辨。   奉玄并不走进殿阁亭馆之中。从一处无名殿外翻上了殿顶,在房脊上坐着看月亮。他也曾和师姐一起坐在殿顶上看月亮,他和师姐坐在松风殿的殿顶上,风吹树动,松涛声低,那时已是深夜,月色澄明,清而且凉。   师兄在屋檐下喊奉玄和隐微药师,叫他们下来吃月饼。   隐微药师让虚白散人上来,虚白散人说:“没有梯子,我上不去。”   后来虚白散人自己去搬了梯子来,把月饼送到了殿顶上。   奉玄不太想母亲了。师姐和师姑去了南方,顺道去帮裴昙的表妹看病,不知道裴昙的表妹的身体有没有好起来。奉玄想知道师姐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很想师姐。   一个人影走了过来,脚步几乎没有声音。   奉玄在殿顶上看着那人影越走越近,逐渐看清了那人的脸。   贺兰奢站在草里,问:“你不睡觉?”   “睡醒了。”奉玄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贺兰奢说:“我听说你自己出来了,怕你跑了。”   “送你个雪球。”奉玄在殿顶上坐着时,团了一把雪,拿在手里久了觉得手冷,他把雪球朝贺兰奢抛了过去,没想着打中贺兰奢,只是和他打个招呼。   “我不稀罕。”贺兰奢用脚接住球,将雪球轻巧地踢了出去。他说:“下来。”   “凭什么?”   “我以为你没有脾气呢。”贺兰奢歪起头看着奉玄,说:“反正你也没事,你下来,陪我练剑。”   奉玄看了贺兰奢一眼,不说话。   奉玄不下去,贺兰奢上到了殿顶上。   贺兰奢站起来时,奉玄拔出了剑。刻意剑泛出冷光。   贺兰奢手里的无方剑也已经出鞘——两人几乎同时拔出了剑。   两剑相对。   贺兰奢笑了一下,说:“你这么防备我?”   奉玄说:“你拔剑了,不是吗?”   贺兰奢直接提剑刺了过来。无方剑与刻意剑碰撞,发出泠然清响。贺兰奢说:“你要是赢了,我告诉你一件和我师兄有关的事情;你要是输了,给我端茶倒水一天,怎么样。”   奉玄提剑抵挡,回他:“我不会输。”   贺兰奢出剑毫不留情,斜刺奉玄脚踝,逼奉玄腾身跳起。殿顶地方狭小,奉玄失了先机,退了两步忽然前刺,接连三挑让贺兰奢不得不顺着正脊后退,贺兰奢忽然猛退几步,直接借力翻身跃到了奉玄身后,奉玄转身,抬腿就踢,贺兰奢侧身避开奉玄踢来的腿,从殿顶上跳了下去,奉玄追着贺兰奢,几跳之后跳到了地上。   贺兰奢先落地站稳,再次抢占先机,提剑直劈奉玄的脖子,奉玄向后弯腰躲过劈来的无方剑,贺兰奢见好不收,进而又进,对着奉玄连劈三剑,奉玄不肯出剑格挡,只侧身闪避,看清贺兰奢的招式后,在他撩剑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脚下轻巧转身,抓着贺兰奢的手臂用劲向后拧去——贺兰奢立刻换手拿剑,被拧住一只手臂无法回身,只能用剑柄向后戳向奉玄,奉玄侧身闪躲,贺兰奢立刻抽出手臂,等两人面面相对再次站稳时,刻意剑无方剑“当”一声撞在了一起。   奉玄和贺兰奢过了几招,浑身都热了起来。奉玄没想着今天会和人动手,披了一件宽袖袍,过招之时衣袂翻飞,颇有不便,他不愿再和贺兰奢纠缠,下了狠手,趁贺兰奢一个不备,以贺兰奢刺他的那招还给了他——奉玄提剑斜斜刺向贺兰奢的脚腕,贺兰奢抬起一只脚,奉玄趁贺兰奢没有站稳,砍向贺兰奢的颈侧,贺兰奢没站稳便要后退,一时来不及出击,奉玄立刻腾身而起,借腾身之势提剑劈向贺兰奢,贺兰奢举剑挡住奉玄劈来的剑,被剑势逼得踉跄着退了两步。   奉玄改用双手握剑,再次一剑劈向贺兰奢的颈侧,两剑撞击,贺兰奢一心求胜,不肯收剑,压着剑逼向奉玄,只要再将刻意剑向下压上一分,就能压着刻意剑将无方剑横在奉玄的脖子上。奉玄的剑尖顺着贺兰奢的剑身上滑,在贺兰奢没反应过来时,奉玄已经将自己的剑换在了贺兰奢的剑下,猛地用力,刻意剑的剑身就停在了贺兰奢的颈侧——   贺兰奢面色大变。   奉玄收了剑,说:“我和你师兄对过很多次剑,你的剑招我很熟悉。”   贺兰奢说:“你不早说。”   贺兰奢没有收剑,忽然又提剑向着奉玄劈了过来,奉玄没有防备贺兰奢会再次出剑,感受到冷剑带起的剑风,侧身闪躲,没想到被淋了一身雪——贺兰奢提剑之后,只是提剑带起了一阵剑风,人却没有出招,他故意一脚踹在一棵枯树上,将树枝上的积雪踹了下来,浇了奉玄一身。   贺兰奢把剑收回了剑鞘中,扬着下巴说:“昨天夜里下雪了,雪不小吧。”   “不小,你不妨也试试。”奉玄从身上抓了一把雪,朝贺兰奢扔过去,贺兰奢侧头避开,脸上还是溅上了雪,他一脚铲起地上的雪,继续往奉玄身上溅雪,奉玄立刻踹向他的腿。   奉玄和贺兰奢都没有再次拔剑,借着积雪你一拳我一脚打了起来。奉玄的衣袍不适合近身打斗,贺兰奢一把拽住奉玄的衣袖,奉玄以肩顶向贺兰奢,贺兰奢抓着奉玄的衣袖握住了他的手腕,立刻就要将他摔在地上,奉玄腿上用力翻身站稳,没有摔倒,看贺兰奢死不罢休,在贺兰奢再次出手时拽着贺兰奢一起重重摔在了枯草上。   贺兰奢摔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般疼,躺在地上不肯起来。   奉玄头发上、衣服上到处都是雪,坐起来后,喘了几口气。   贺兰奢躺着说:“天亮了。”   “你干什么非要惹我?”   “我看你在房顶上坐着不高兴,帮你换换心情。我说过,我这个人通情达理。”   “……”   贺兰奢看着天,那天好像离他很远,正在一点一点变亮。他忽然说:“我以前嫉妒我师兄。在不知道‘嫉妒’这个词之前,我已经学会了嫉妒。真可笑,我学剑也是因为我师兄。别人欺负了我,我师兄拿着一把木剑把那人打哭了,和那人说:‘道歉。’从那时起,我也想学剑。我嫉妒我师兄有父母、会剑术。”   奉玄看向他,问:“现在呢?”   贺兰奢的神色变得有些茫然,他继续看着天,觉得眼疼,他说:“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①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庄子·山木》   ②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疏:夜半闇冥,以譬真理玄邃也。有力者,造化也。夫藏舟船于海壑,正合其宜;隐山岳于泽中,谓之得所。然而造化之力,担负而趋;变故日新,骤如逝水。凡惑之徒,心灵愚昧,真谓山舟牢固,不动岿然。岂知冥中贸迁,无时暂息。昨我今我,其义亦然也。】——《庄子·大宗师》,成玄英疏。   “有人半夜负舟而去”的“人”不是实指,而是指造化的力量。造化变迁出人意料,令人防无可防,譬如一人藏舟于山壑,以为这时舟船不好搬动,不会被偷走,可以恒常保存,没想到还是会被造化移动。不变只是一种痴念,造化无时无刻不在流动,命运也从不停在原地。 第56章 尘累1   佛子dè璦綪觀   佛子做了一个梦,久违地梦见了母亲。   佛子记得母亲说过的一些话。他对韦衡抱有防备之心,因为他总是记得母亲说过,强力与权力一样,是可以使用但是不应当过度使用的东西——如果一个人过分依赖强力,自己就会变成一把刀、一把剑,或者一把匕首。   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人有情义,不在于人有强力。   佛子防备韦衡,因为他不知道韦衡的身上有没有情义。他在韦衡身上看到了利用,将人当成一把刀来用。或许韦衡没有错,他也很有情义,然而统领卢州需要一些别样的手段,在这些别样的手段中,对双方都会有利的交易让韦衡感到安心——稍微带有胁迫的交易更让他感到安心。   韦衡不该用奉玄来挑动佛子的心。   在梦里,佛子没有见过韦衡,也不认识奉玄。梦之所以是梦,在于其不可把握——来无预兆,去无踪影,佛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梦见去岭南时的事情。   梦境重现了过去。十三岁时,佛子和母亲一起去岭南,骑牛渡水,一路南行。他的手上沾了血,不过那血不让他感到恐惧。   邕州到处都是竹子,竹身粗壮,竹叶青翠。潮湿、闷热,水色深碧,水牛在水里走动,发出哗哗的声响,四周的山小而秀美。   雨似乎是温热的,落在身上,丝毫不能带来凉意。   稻田边上,一位临盆的妇人发出痛苦的喊声,母亲的额头上带上了一片水痕,佛子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母亲说:“佛子,来帮我!”   母亲说:“不要管你父亲教的男女大防,你现在要救人,救人容不得你拖延!”   血水顺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蔓延,妇人的呼痛声让佛子不忍心细听。佛子握住妇人的手,一位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的手,他的手腕被对方握得生疼。他觉得疼,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手腕被握得生疼,也是为那生产的妇人感到疼。母亲在生自己时,也会这么疼吗?   母亲拿出了匕首,佛子看不清母亲做了什么。   佛子看见婴儿滑落到了地上。   母亲割断婴儿的脐带,将婴儿交给佛子,佛子看了那婴儿一眼,吓得差点将它扔出去——一团青紫色的东西,皱巴巴的,头上还带着血迹。   佛子的手上沾到了血,他惊恐地说:“母亲……它好像,死了。”   母亲提着婴儿的腿,倒提起婴儿,在它屁股上拍了一下,那婴儿忽然哭了起来。   母亲笑着说:“傻儿子。”她将婴儿还给了生产过的妇人。   佛子的手上沾了血,佛子第一次觉得血也有区别。一位母亲体内流出的血,不意味着死亡和不祥,而是意味着新生。   佛子问母亲:“母亲要念《血盆经》吗?《血盆经》说女子生产之时血水污秽。”   母亲说:“不念。吾子觉得自己的手脏了?”   佛子说:“不脏。”那血既不让他感到肮脏,也不让他生出恐惧。   母亲照看生产过后的妇人,佛子看见妇人的面色苍白。母亲说:“吾子有时候要信自己,不要只信佛经,你不曾皈依,不必死守佛门的规矩。要我来说,写《血盆经》的是个男子,一个没有子嗣、佛性不够坚决的男子。和尚们有时候错得厉害,我厌恶他们对着女人指指点点,说‘五障女人’之类的混帐话。”   佛子没听过“五障女人”,问母亲什么是五障女人。   母亲说:“和尚们说,女人身有五障:不得作梵天王、帝释、魔王、转轮圣王和佛身。好处都要归在男人身上。吾子,不必以为佛门事事不错。今日,你帮妇人生子,我想你不会觉得此事不祥。你想起了血盆地狱,然而,如果能够男人能生子,血盆地狱可能就会被和尚们写成血盆极乐地——和尚们不生孩子,也不能生孩子,而女人能生孩子,所以和尚们就觉得女人生孩子活该要疼,血水自然污秽。男人要是能生子,那生孩子的疼就会被说成是替众生分忧解疼的大功德。吾子,凡事在你、在心,不在经上,不在戒律上。”   婴儿吃不到奶水,呱呱啼哭。   妇人的丈夫带着村子里的接生婆赶了过来,看见地上的妻子和妻子怀里的孩子,一脸惊愕。   母亲问那男人:“你自己跑什么跑?”   那男人一边看孩子一边说:“去叫人啊!”   “留你妻子在原地?”   “我娘也是自己生的我,那时候家里人都出去干农活了,就她在家。女人嘛。这不是就生了。”   “因为很多女人都当了娘,所以当娘就不疼了?”   “这不是没事嘛。”   “把你妻子抱回去。”   那男人对自己妻子说:“能走吗?”   虚弱的妇人摇了摇头。   男人只抱起孩子,看了看孩子的下身,不客气地对佛子的母亲说:“我们农家的女人哪有那么娇弱。家里的驴生了驴崽子不是立刻就能走嘛。”   妇人很慢地整了整沾血的裙子,强撑着就要站起来。   佛子看见母亲的攥紧了拳头。佛子想拔出身后的剑,被母亲摁住了手。佛子觉得气闷,一个男人错过了妻子的疼痛,还要指责妻子不够坚强,这是男人的无能。一个人不是一头驴。母亲不再开口,带着佛子走了。   到处都重复着同样乏味的闷热。稻田里的稻穗结子,低垂着头。碧绿色的水哗哗流动。那条路似乎走不到头。   佛子的手臂上被妇人用力握过的地方隐隐作痛,那妇人的痛苦似乎依旧残留在他的身上,他问:“母亲生我时也很疼吗?”   母亲说:“生孩子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疼的事情。”   佛子看向母亲。最疼的事情,原来母亲也是在疼痛中生下的自己。母亲一直不是个怕疼的人,然而母亲说“疼”。   母亲说:“生孩子很疼。佛子,不要因为大多数女人都会生下孩子,你就觉得生育不痛苦。如果你将来成婚,你要尊重自己的妻子,尊重她的身体。男人生不了孩子,但是你要记住生孩子很疼。”   佛子去拉母亲的手,说:“母亲生我时,在想什么?”   母亲回握住佛子的手,笑了笑,说:“在想你父亲真是骗了我啦。我知道自己怀有身孕时,对你父亲说,我不想要孩子,你父亲说他可以把孩子养大。我摸着肚子,那时你还太小,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心里却有一种奇妙的感受,我想,我竟然也会当一个母亲吗。你父亲听说我还是不想留下你,就说:‘好吧。’但是一个人躺在被子里闷闷地哭,你父亲一哭,我的心就软了。等我生你时,我就想,不该被你父亲的眼泪骗着要了孩子,他又不知道生孩子有多疼。”   母亲说:“不过也好在你父亲坚持让我生下了你。我生下你,你第一次叫我‘阿娘’时,我真的很高兴,高兴得一摸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哭了。那天,你说了几次‘阿’‘阿’,我只以为你在学说话,你父亲对你说:‘佛子,阿后面是什么?’你忽然看着我笑,笑了半天,你父亲又问,你说:‘阿娘。’你那时候一岁,笑的时候眼睛里亮亮的,我那时想,这就是我的孩子,我成了母亲。”   佛子拉着母亲的手,在青石板上一直走,一直走。   佛子问母亲:“母亲生气了,为什么不教训那个男人?我都生气了。”   母亲说:“我教训了他,他转头就会把火撒在妻子身上。他的父母没有教好他,你以后不要这样。你要像你的父亲一样,珍重自己所爱之人。”   佛子不知道“妻子”到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人们总是说长大了就要娶妻,连那男人都有妻子,佛子觉得那自己应当也会有妻子,他对母亲说:“母亲为什么不说我要珍重自己的妻子?”   母亲说:“因为你爱的人可能最终不能成为你的妻子,你们可能没有缘分。所以,你要珍重所有你爱的人,珍重你的亲人、你的朋友,即使到最后发现你们之间没有缘分,也不至于太过遗憾。”   佛子似懂非懂,他说:“那我不用珍重自己的妻子?因为我可能不爱她。”   母亲说:“杨家和第五家的家世会给你底气,你不需要理会别人的闲话,你可以不娶妻子——如果你不爱一个人,就不要去求人家当你的妻子。”   母亲不会说什么“无后为大”这样的话,母亲已经遁入空门,虽然成为了药师,而不是落发成为比丘尼,依旧对子嗣看得很淡。有时候,佛子觉得母亲没有把自己当成她的孩子——枕流药师有时是他的母亲,有时只是一位长者。   邕州的水田很长,佛子和母亲走了很久。有一些话,佛子在十三岁时不能懂得,等到十八岁时,梦醒之后,只能徒劳地察觉到遗憾。   母亲曾说,珍重所爱之人。现实和梦境不同,路会走到尽头,现实要突然发生转变。他爱父母,他以为父亲能够长长久久活在世上,一把剑突然闪出寒光,最后他看到的是父亲碎开的心。   能爱之时,不要贪求、不要怨憎——贪是过错、嗔是过错,痴同样是过错。然而,漫不经心同样是一种过错。   佛子庆幸自己跳下寒水抓住了奉玄的手。 第57章 尘累2   “这恰恰是父亲教给我的。”   对抚子内亲王而言,太子荀崇恺是这样一个人:稳重,然而冷漠,冷漠得近乎无情。从表面上看,太子礼数周到,然而一切礼数、体贴都不出自太子的本性,只出于后天的教养。   寿安皇太女去世后,陛下被迫避居深宫。抚子内亲王是为数不多能见到陛下的外人——说是“见到”,其实抚子内亲王并不能“见到”,因为她已经是一个盲人了。只有放弃了双目,她才能得到再次与陛下交谈的机会……只有先下手刺瞎双眼,她才能堵住太子的怀疑。   陛下的活动没有受到太子的限制。陛下可以去任何地方,只是去之前要考虑会不会让太子不高兴。陛下只有太子这一个能干的儿子了,陛下了解自己和明德皇后的孩子:他的长女最有帝王姿态,有手段又有仁德;他的长子心冷,手腕强硬;他的幼子耳根子软心软,容易被人操控;他的幼女最有脾气。陛下要为荀家考虑、要为天下考虑,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继承人,这个继承人要能压制住群臣,要将权力牢牢握在皇室手里……他的长女去世,他的长子是最好的人选,可是诸亲王的性命都被这个强有力的长子握在了手里。   京畿飘雪,太子陪陛下去青龙寺为明德皇后祈福。群山负雪,美如琼玉,山上的青龙寺高出尘寰,太子笼着袖子站在廊下,望着低处变成雪境的长安,说:“我是父皇和母后的长男,想要这天下,算不上是野心。”   齐王被太子软禁。太子不能不防备陛下的另一位嫡子、自己的亲弟弟。齐王被软禁后,陛下不肯再见太子。抚子内亲王陪陛下弹琵琶解闷,太子忽然来给陛下请安。太子说:“父亲有兴致见一个外人,应当更有兴致见儿子。”陛下斥责太子,对太子说:“你身上流的不是荀家的热血,是冰水!”抚子内亲王听见锦绸摩擦的声音,太子似乎向陛下微微低头行了一礼,说:“这恰恰是父亲教给我的。”   陛下沉默良久,说:“你以为太极宫万世永固,你要做它的主人。恺儿,有时候,风一吹,太极宫就要散成灰尘,连痕迹都留不下。”   此后太子依旧常常前来请安,似乎这对父子之间,依旧父慈子孝。   所有光影都停留在过去,很早之前的过去,抚子内亲王的眼前只剩下了黑暗。抚子内亲王抱起了鸣鸾琵琶,用手指抚摸过琵琶上镶嵌的螺钿,借触觉在心中还原出鸣鸾琵琶的样貌。   隆正十八年,在右卫府任职的李延龄抓住了一个飞贼,从飞贼的藏身之处找到了一把异常贵重的螺钿琵琶,审问飞贼之后得知那是日本国抚子内亲王的鸣鸾琵琶,于是亲自将鸣鸾琵琶还给了内亲王。   隆正十九年,寿安皇太女去世,淮王逼宫,成了太子,掌握了国玺。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宫变,太子调整左、右卫府职事,李延龄在此次调整中被外放离京。李延龄在长安时,偶尔会来内亲王府上听琵琶,和众人一起坐在垂帘外静静听,并不说话。他离京后,抚子内亲王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也就渐渐忘了他。   原来李延龄还活着。   抚子内亲王欠李延龄一个人情。隆正十九年,寿安皇太女去世后第三天,陛下被困宫中,曾写下两封加盖了国玺的密诏,太子——那时还是淮王——随后就掌握了国玺,他一直以为密诏是被第五内相带出宫的,实际上那密诏是由抚子内亲王藏在头发里带出宫的,那密诏由她带出宫,交给了第五内相。   抚子内亲王出宫时,宫人搜查内亲王的衣袖和鞋子。抚子内亲王刚刚走出安仁门,身后就追来了一队侍卫,抚子内亲王察觉到事出不妙,在这时远远看见了在安仁门外巡查的李延龄,于是急中生狠,横下心将两封封死的密诏交给了李延龄。追来的侍卫传报:淮王替宫人向内亲王赔罪,请内亲王重新入宫小坐、梳洗整理。   淮王没能从抚子内亲王身上发现密诏。   李延龄替抚子内亲王收好了密诏。如同他曾经将鸣鸾琵琶完好地还给内亲王,借听琵琶的机会,他将密诏完好地还给了内亲王。不久后,两封密诏中的一封密诏被淮王截获,淮王一直以为密诏是由第五内相带出宫的——虽然他怎么也想不出来第五内相到底是怎么通过审查将密诏夹带出来的。   淮王只截获了一封密诏,那封密诏诏寿昌公主回京——寿昌公主没得到诏书,她最后一次回了长安,此后再也没进过长安城。淮王不知道到底有几封密诏,只能派人继续盯着第五内相。第五内相为了稳住淮王,既不承认淮王的怀疑,也不否认,淮王派人死守第五宅邸,禁止第五内相再次入宫,第五内相最终死在了一场大火里。在第五内相以性命为赌注的拖延中,另一封密诏被顺利送到了三朝老臣陈国公手中,密诏上写着一件没有发生的事:淮王杀害手足,废为庶人。   南朝已成过去,南朝覆灭的命运并没有成为过去,陛下不想看到自己的子女互相残杀、败坏国运。   父慈子不孝,淮王成了太子。太子说陛下老了、糊涂了,以为自己只是一位父亲、一位兄长,忘了自己是一位皇帝。太子废黜各位兄弟的王位,软禁亲弟、流放妹妹——不过,太子始终有所忌惮,不敢再进一步。密诏是一把悬在太子头上的利剑,太子不敢让自己的各位弟弟妹妹死了,如果他们要死,那不能和他有一点点关系,否则……他就要被老臣们捧着诏书废黜了。   第五内相以自己的死保住了诸位亲王的性命。第五内相死于一场火灾。   太子不止怀疑第五内相,他也怀疑过抚子内亲王。当太子暗暗传达出自己的怀疑后,抚子内亲王立刻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她说自己只是来求琵琶道的,太子如果怀疑她,她可以只留下听声音的耳朵、学琵琶的手——太子不敢再怀疑了。   抚子内亲王失去了眼睛,然而,如果那天没有遇到李延龄,抚子内亲王失去的将不是眼睛,她会像第五内相一般失去性命。   韦衡在写给抚子内亲王的信里写明了自己要杀李延龄。抚子内亲王向韦衡回信,隐去密诏之事,将李延龄为自己找回鸣鸾琵琶之事如实相告,并言鸣鸾琵琶乃日本国一宝,希望韦衡能因为李延龄曾经找回这把琵琶而留下他的孩子的性命。韦衡答应留下李延龄五岁以下子女的性命——李延龄有八个子女,其中三人未满五岁。   抚子内亲王希望将欠下的人情还给故人,来到了范宁郡。   拨子拨动琵琶弦。抚子内亲王从回忆中抽回思绪。   琵琶声响了几下,随后又停了。   抚子内亲王说:“郎君既然来了,就坐着听吧。”   屋中温暖如春,屋门开着,门上垂着一道绯红色毡帘。贺兰奢早就进了屋子,一直只在屏风后站着,听见抚子内亲王说话,从屏风后绕过来。佛子和奉玄去找棱伽学折扇舞了,贺兰奢不用学——贺兰奢要装作服侍在抚子内亲王身侧的人,而不是跟在她身后的人。   贺兰奢问:“殿下何时知道我在的?”   “郎君站在门口的时候。”   “殿下如何知道是我?”   “紫蝉的步子停了一下。看见棱伽和其他人,紫蝉不会那样停住步子。”   “您不怕我?”   “郎君只是来为我解闷罢了。郎君要杀我,入室之后自然会直接过来,而不是在门口站着。”   “殿下能不能为我再弹一遍我在管城听过的琵琶曲?”贺兰奢坐下之后,说:“那夜我不曾仔细听。”   “我不会随意为人弹琵琶。如果我说‘不能’,郎君要怎么做?”   “不怎么做,只是觉得失落。”   抚子内亲王微微笑了笑,放下琵琶。就在贺兰奢以为抚子内亲王不想弹琵琶时,内亲王对贺兰奢说:“我不舍得让郎君失落。郎君想从哪里听起?”   贺兰奢说:“从头听。”   抚子内亲王说:“从头弹起,要弹许久。郎君如果想从头听起,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贺兰奢说:“殿下请讲。”   “郎君必须从开始听到结束,如果此次没有听完,下次还要来找我,直到郎君从头听完。”   贺兰奢说:“好。”   抚子内亲王说:“郎君觉得自己会听完?”   “为什么不会?”   “因为火可能会烧起来。”抚子内亲王摸到在抱起琵琶前放在身侧的手炉,将手炉交给紫蝉,对紫蝉说:“紫蝉,麻烦你将里面的炭倒在毯子下面。”   贺兰奢问:“这是做什么?”   “询问天意。”抚子内亲王说:“如果炭火能够点燃毯子,火烧起来,人们要进来灭火,我就无法继续弹琵琶了,郎君当然就听不完曲子了。”   贺兰奢说:“您不想弹就不弹,不必这样戏弄我。”   抚子内亲王抱起琵琶,说:“我希望郎君珍重自己。此去妫州,不是易事。人死万事皆空,郎君千万保重性命,此次听不完,留有性命,下次就还能有机会听完。”   “殿下要我保重性命,您不怕自己没了性命?”   “我与郎君有缘。郎君说过:‘我会护着您的’。”   贺兰奢被抚子内亲王的一句话说得脸上发烫——抚子内亲王和他说话时总是这样,内亲王看着温柔无害,却总是占着上风。抚子内亲王好像从来不会害怕,她不害怕他从房顶上扔下的头、不计较他把剑横在她的脖子上。贺兰奢说:“我的命好像被您抓在了手里。我不喜欢被人抓着,早知道我就不来找您了。”   抚子内亲王拨弦试音,说:“郎君希望我抓住吗?不过,我不一定能抓住,一切只是天意。”   紫蝉将手炉中的炭火倒在地上,用地毯盖住了炭火。谁也不知道地毯下面的木炭里到底还没有火星,不知道火会不会烧起来。   一场火最终还是烧了起来。奉玄和佛子听到了琵琶声,琵琶奏的是《道成寺清姬变》的《变》,以痴求爱、钻冰求火,清姬怨气化蛇,大河之中,巨蛇身上猛烈燃起三毒之火,琵琶声里的大火忽然没了后续——凄厉的琵琶声戛然而止——绯红色的毡帘被人撩起,抚子内亲王所在屋中竟然也生出了火焰,透出因过分明亮而显得刺目的金色。   人声嘈杂,侍卫大叫:“快、快,水!”   毡帘撩起后,火焰在纱屏之前更加剧烈地燃烧起来。火光照室,纱屏上似乎生出红光,纱屏之后,贺兰奢扶起了内亲王。火光跳跃,抚子内亲王的眼上缚着轻纱,似乎看不见眼前的大火,贺兰奢的神色被火光和纱屏遮住,让人看不清晰。   如果就这样死在火里。   作者有话说:   我听见了风声,听见宫墙上的青草随风颤栗,突然想起多年前僧人觉空说过的话,他说你千万别以为大燮宫永恒而坚固,八面来风在顷刻之间可以把它卷成满天碎片,他说假如有一天你登基为王,有一天你拥有满宫佳丽和万千钱财,必然也会有那么一天,你发现自己空空荡荡,像一片树叶在风中飘荡。——苏童《我的帝王生涯》   ————   有需要的读者可以看作话,作话就像扶手,不需要的读者可以直接跳过~   抚子内亲王在回忆里还原了一部分真相——当年淮王发动了宫变。太女监国就只是监国,国玺一直在陛下手里,太子监国是把国玺拿在自己手里“监国”。皇太女出事后,淮王崇恺绝不只是温和地去见了父亲,然后凭借感人的父子情成了太子。   崇恺怀疑过抚子内亲王,碍于抚子内亲王是外宾,没做什么。抚子内亲王选择自刺双眼,让太子愧疚、暂时不敢再怀疑自己。太子后来完全把怀疑移到第五内相身上了。   贺兰奢说佛子的父亲第五璋是佛子杀的,他父亲因为不想泄露密诏的事情所以选择了死,这个理由现在看有点站不住脚——抚子内亲王亲自带出了密诏,密诏就两封,太子全都知道(一份被他截了,一份他被通知了),后来国玺被太子没收了也没别人能盖章了。第五璋可能还没太子了解密诏。 第58章 尘累3   长得挺好看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①   在冷风之中,抚子内亲王进入了妫州地界。   妫州流人依山保聚,大多居住在长悲山山腰附近。山腰建了一道石墙,卢州军将抚子内亲王等人送到墙外,李延龄在墙外等待抚子内亲王,远远看见旌旗车轿,立刻让人迎接。山路上霜雪未消,湿滑难行,妫州流人在几处轿子下铺了红毡,贺兰奢先下轿,随后扶内亲王下轿。   奉玄和佛子各自走出了轿子,头戴帷帽,腰上带刀,站在抚子内亲王身后。日本国男子很少用剑,奉玄和佛子因此换了长刀,将刀带在身上。昨日奉玄和佛子解了剑,交给了韦衡,韦衡派出的细作会将几人的剑提前藏进宴会之处。   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纱,奉玄看见了李延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唇上蓄须,肤色微黑,身负武人风气。李延龄手按长剑,身披旧时甲衣,看见抚子内亲王那熟悉的身影,微微蹙起眉,眼中瞬间带上了泪光。   “殿下!”李延龄站在原地,喊了一声。   李延龄不敢轻易相信韦衡,身侧站了一队持戟的士兵。   “李大人。”抚子内亲王寻着声音向李延龄颔首致礼。   抚子内亲王说:“一别多年,大人声音如故。”   “六年不见,”李延龄感叹,“殿下音容不变,让我想起以前。以前,唉……以前何堪再提!”   贺兰奢扶着内亲王向李延龄走过去,抚子内亲王说:“往事休提,大人将来大有可为。”   李延龄看到抚子内亲王眼上缚着纱带,犹豫着问:“殿下的眼睛……”   “多谢大人说我音容未变。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自己了,大人这样说,我似乎又依稀想起了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   “我离京时,传言说您生了目疾,原来那传言是真的么……”   “是。”抚子内亲王点了一下头,“让大人担心了。”   “唉,瞧我,忘了问候殿下。”李延龄按礼问候:“殿下一向可好?”   “除了目疾外,一向安好。”抚子内亲王说:“大人一向安好?”   “劳殿下问候。苟延残喘多年,鄙人性命尚在,今日有命再见内亲王殿下,追忆往事,不胜唏嘘。”   李延龄问候完抚子内亲王,问候了带兵前来的崔涤,下令自高墙后抬出金银,开箱让前来的卢州军查验。   查验过箱中金银后,崔涤让士兵收了箱子,留下一队士兵后,与抚子内亲王道别。   抚子内亲王重新回轿。   奉玄和佛子打算跟在轿侧,李延龄盯着两人的刀看了片刻,说:“路上泥泞,也请二位公子上轿。”   隔着两层薄纱,奉玄看不清佛子的神色。   两人各自回了轿,进入了妫州流人的聚居之地:奉玄自轿中看见山腰的高墙后建有几排泥墙茅屋,猪狗在茅屋间泥泞的土路上行走,远处似乎有几处大宅。   跟在奉玄轿侧的一个妫州流人士兵拉下了轿窗的帘子,对奉玄说:“不是好地方,怕污了公子的眼。”   奉玄瞬间明白了李延龄让他和佛子上轿的用意,李延龄看到他和佛子带刀,怕他和佛子记住来路后带着内亲王逃跑。敢于刺杀韦衡,想通过韦衡的死搅乱卢州局势,从而在卢州分一杯羹——能在混乱的尸疫道当上流主的李延龄果然不是什么心思简单的人。   队伍东绕西绕,走了许久才停下。奉玄不知道这是李延龄故意要抬轿人这样绕路迷惑他们,还是路就是这样——为了防止狂尸冲入高墙后狂奔直走,他们特意将路建成了这样。   车轿停在了某处宅邸的小院中,轿外的人请奉玄下车,奉玄下车后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与佛子、抚子内亲王的车轿分开了。此时他只庆幸,贺兰奢与内亲王共乘一轿,不曾像他这样被人分开。   小院的西墙极高,应该是靠着宅邸的西墙建的。墙下种了地锦,翳郁地锦顺着高墙攀爬蔓延,一半叶子在寒风中转了颜色,艳红如血。叶下层层藤蔓几乎遮住了高墙原本的颜色。   奉玄大致判断出小院在宅邸中的位置,问跟着轿子一起来的妫州流人:“不知殿下身在何处?”   “公子莫急,我先带您去稍稍休息。”   “见不到殿下,我无法安心休息。”   “咱王哥说了,请客人好好休息,换好衣服来参加宴会,宾主尽欢。”   “殿下也会参加宴会?”   “小人不知道。”   “不必休息,你现在就带我去。”   “参加宴会不能带刀。”   奉玄解下长刀递给对方。他身上藏着兼忘短刀。   “那请吧,公子。”那流人引路,带奉玄走出小院。   宅邸中堂屋高大。带路的流人引奉玄穿过一间堂屋,屋前挂着珍珠流苏灯笼,屋中摆着锦线墨龙屏风,日光自屏风前透过,绣线反光,光泽流动,其华美远超绢纸画屏,屏风后摆着两支红珊瑚。   李延龄打算带妫州流人进入卢州,此时还不收起的东西,大概是不打算带走的东西。奉玄走过陈设精致的堂屋,想起进入山腰高墙后瞥见的茅屋,原来流人之间,自有天壤之别。奉玄以前从没体会到过如此强烈的分裂感——由权势带来的分裂感,韦衡在卢州权势逼人,然而韦衡在军营中点蜡烛时,不肯点满十五支蜡烛。   奉玄跟着带路的流人走到一处大屋前,屋前站了一排持刀的士兵。屋中似乎坐了人。   那带路的人说:“王哥,人带来了。”   屋中的人说:“去领赏。”说完似乎是对奉玄说:“请。”   屋中的婢女打开了屋门,奉玄看不清屋中说话的人的模样,听声音觉得他应当是个年轻人,嗓音有些细,似乎不是强健之人。奉玄问:“不知阁下知不知道殿下身在何处?”   屋里坐着的人并不回答奉玄的提问,反而问他:“你是日本国的人?”   “请阁下先回答我。”   “我进来陪我说几句话,我带你去找她。我嘛……身份很贵,来这里的人,都得让我挑挑。”   奉玄向屋门附近走了一步,一个士兵横刀挡住他的路,要查验他的衣袖。奉玄穿了一重白衣一重红衣两重里衣,外罩两件袍子,最外层罩了一件纱衣,纱衣下是一件白面红里宽袖圆领袍——日本国的圆领袍改自许朝圆领袍,唯一不同的是圆领处稍有立起。奉玄拱手,将手悬在胸前,垂下外袍的衣袖。那士兵检查他的几层衣袖,除了一把折扇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士兵将折扇呈给屋中的人。那是一把本来属于棱伽的五骨金粉折扇。   屋里的人打开折扇,看了半天,没看出异样。   “屋里没风,你摘了帷帽。”   奉玄听见院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有人来了。他说:“阁下先还回扇子。”   屋中的人拿着折扇走了过来,打开折扇又合上折扇,这就要用折扇去挑奉玄的帷帽垂下的薄纱,姿态轻佻。   对方挑开了奉玄的帷帽。   奉玄冷冷看着对方。   “嘶——”对方说:“长得挺好看。”说完拉起奉玄的左手,不顾奉玄攥着拳,硬是一根一根抠开奉玄的手指,把折扇放了奉玄的手里,然后又捂着他的手让他合上了手,“你哥让你收好。”   他说:“一把破扇子。扇子不重要,你要记住路,来找我的话,我会疼你。”   奉玄的左手被抓着,抬起右拳直接给了面前的人一拳。   “王圃!”突然有人大叫一声。李延龄急匆匆走了过来,他大步走到前面,“啪”一声给了刚被奉玄打了一拳的那人一个耳光。   “你他娘的干什么呢!这是贵客、贵客!”   “姐夫!”王圃被一拳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捂着脸说:“你为了一个娘们儿和她的小白脸打……”   王圃话还没说完,李延龄又给了他一耳光,直接将他打得趴在了地上。   李延龄气得脸色发红,大骂:“我的客人,你也敢动!”说完看向奉玄,替王圃赔罪,“公子恕罪,这是我亡妻的弟弟,小时候发烧,心智出了些问题,一直有些毛病。他既然有病,姐姐又不在人世,我对他也多有放纵,养得他生出了欺男霸女的恶习。小过不改,积成大错,他的错也是我的错,公子看我的面子,饶了他的冒犯吧。”   奉玄收起折扇,直接摘下帷帽,淡淡地说:“不碍事。”   李延龄听他的语气,听出他的不悦,挥手让士兵把王圃关到屋子里。   王圃在屋里被人摁住,挣扎着大喊:“李延龄,你这个王八蛋!你也有脸提我姐姐,你害死我姐姐,今天又欺负我。你个王八羔子!”   李延龄恨恨地说:“堵住嘴,把他带走,今天不许他说话!”然后请奉玄跟自己一起去见抚子内亲王。   奉玄说:“大人的妻弟非要摸我的手,我想洗手。”   李延龄说:“请、请。”让屋中的婢女备上温水,请奉玄进屋洗手整理衣服。   奉玄撩水洗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愣了片刻,擦干手后,对站在自己身前的婢女说自己要整理衣服,请她回避。婢女回避,奉玄拿出折扇,打开了折扇。折扇里不知何时夹了一张字条:“剑在毯西第六砖下,座中陈坪不可杀。”   是王圃。   王圃说“你哥让你收好”,奉玄以为他自称为“哥”,随后王圃又自称为“我”。大概他说的“你哥”,不是指自己,指的是韦衡。   奉玄见到的王圃可能是真的王圃,也可能是假的,对于这个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韦衡的人。原来他是韦衡的人。   作者有话说:   ①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曹操《步出夏门行·冬十月》 第59章 蜉蝣1   鹿卢之剑,可负而拔!   自从进入李延龄的府邸后,除了问候安好,奉玄没有和抚子内亲王说过话,也没有和佛子说过话。李延龄派婢女服侍他们,要他们暂时休息。婢女一直跟在奉玄身侧,奉玄根本没机会和抚子内亲王、佛子私下交谈——不过,奉玄在再次见到佛子时,抓了一下佛子的手,将王圃留下的纸条塞到了佛子的手里。   奉玄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崔涤留下了十二个士兵,士兵就守在他们的屋外。   天色渐暗,李延龄请抚子内亲王前去赴宴。贺兰奢扶着抚子内亲王走在李延龄身侧,奉玄和佛子跟在后面,八位卢州士兵跟在最后。卢州士兵共有十二人,剩下四人守卫几人的住所,没有跟他们一起离开。夜风偶吹,奉玄走在抚子内亲王身后,闻到了内亲王身上的香气,今日要见故人,抚子内亲王更换了薰衣之香,用了旧时的梅方香。   奉玄曾经闻到过梅方香。梅方是日本国名香,以日本国京都六条院的梅香为引制成,香气温和。抚子内亲王西渡不久,日本国京都六条院被雷击中,发生了火灾,六条院的梅树死在了火中。抚子内亲王思念故国,不肯轻易再用梅方薰衣。   奉玄跟在抚子内亲王身后,在行走时记下了路线。王圃住在宅邸西边,宴会之处位置偏东,是一处水殿。   水上传来声响。天气寒冷,水面结了一层薄冰,几个流人在水中划船,击碎薄冰,点亮了水中的灯笼。水中立有高出水面的牡丹石灯,其中的灯烛被点亮后,粼粼水面倒映烛光,很有雅趣。   水殿建在水上,通过长廊与平地相连。殿前一左一右挂了两排灯笼,显得十分明亮,让人一眼就能看见。李延龄说:“我是个武人、是个粗人,不过我知道,在水上听琵琶时,乐声最好听。”抚子内亲王说:“大人是知音之人。只是,我们要去水上吗?”李延龄说:“山中有水,所以建起了水殿。我带殿下前去,殿下当心脚下。”   李延龄带路,一行人穿过水廊,行至殿前,李延龄请抚子内亲王入殿,贺兰奢说:“殿下抬脚。”抚子内亲王迈过门槛,走进了殿中。   李延龄是武家子弟,少时长在富贵繁华的长安城里,虽然后来落草为寇,骨子里仍然保留着京洛人士的傲气,住在深山之中,吃穿用度仍带长安风气。奉玄看见水殿外的灯笼架上挂着灯笼,离近了看清了那灯笼的样子:那些灯笼有些像太极宫中的宫灯,每个灯笼顶上都装有小亭,亭有六角,亭下罩有缎子垂罩,每个亭角各自垂下两条彩绦,两条彩绦被镂花金片串在一起。绦子随风微动,金片闪着光也微微摆动。   旧时衣香旧时灯,如今不像身在惊悚可怖的尸疫道中,倒是像身在一场京洛旧梦里。做梦的人是李延龄,可李延龄也知道梦总要醒,所以他想离开。   水殿之前地方狭窄,灯架下守着流人士兵,卢州士兵只能站在长廊上,无法靠近水殿。奉玄和佛子站在殿门外,士兵不许二人进入,要二人解刀,在二人解刀后查验了二人的衣袖和靴子。   水殿中坐了五个人。水殿之下设有炭槽,地面温暖,众人席地而坐,看见抚子内亲王走进来,其中四人站了起来。坐着的那人依旧坐着,胳膊放在凭几上,斜眼看着抚子内亲王和贺兰奢。   李延龄借抚子内亲王自重,说:“诸位兄弟,这是抚子内亲王,是我在长安时结识的故人。”   不待其他人开口,斜倚着凭几的男人笑了一声,说:“原来李哥的故人是个瞎子。”他坐直了身子,说:“李哥说要让我们和日本国内亲王见一面,这怎么见,你的故人看不见呐。”   贺兰奢皱起了眉。   李延龄呵呵一笑,说:“结义为兄弟,三弟,你还是要对我恭敬一些,对我的故人恭敬一些。”   被李延龄称为三弟的人站起身,对抚子内亲王说:“内亲王殿下,你是真瞎还是假瞎?我怕你看不见我,往后记不住我的恩情。”   李延龄的语气里暗含警告,“三弟。”   抚子内亲王说:“肉眼不在,心眼自开。我可以听声识人,郎君如何称呼?”   “怎么称呼?殿下叫我‘哥哥’就好。”   李延龄额头上青筋暴起,他说:“三弟,你过来。”   “怎么,李哥生气了?李哥非要离开妫州,我的气也大得很。”   “那你出来和我说,何必打扰客人。”   “李哥心意已定,我说什么,你难道会听?”   “你不说,我肯定不会听。”   “好,我说完就走!我堂堂男子汉,不稀罕哄一个小娘们儿高兴。”那人说着就向李延龄走过去。   李延龄负手转身走到殿外,那人跟着他走了出来。   奉玄和佛子尚未进殿,看着李延龄和他的义弟走出来。   “三弟。”李延龄说:“我们兄弟之间,你对我是真的不满?”   “李延龄,你专横独断,你要走就走,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我绝不走!”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呸,我看不起你。”   “你要留下,好,好。”李延龄说:“你往前走,走了就别回来。”   李延龄的义弟立刻就走,李延龄忽然抽出士兵的刀,一刀砍下了自己的结义兄弟的头。热血溅在李延龄身上,殿中守在门侧的婢女尖叫。李延龄抓着头,冷眼看向殿里,问:“谁还不满?”   “大哥……”   “谁还不满!”李延龄将刀还给士兵,用手帕擦了手上的血,“窝在一个破山头,就觉得满足,我李延龄没有这样窝囊的兄弟。”   殿中寂静无声。血腥味弥漫开。   “老话说‘兄弟齐心’,咱们是兄弟,不能不齐心。”李延龄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对士兵说:“扔到水里。”他看向众人,说:“今天大家说话之前,都要记着,水里有什么。”   士兵将尚有温度的尸体投到了水里,水面发出“噗通”一声。   李延龄抓着头说:“鄙人管教无方,让殿下见笑了。”   抚子内亲王通过声音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额上流下冷汗,说:“大人,故人重逢,不必动气。”   “是啊,何必动气。”李延龄重新入殿,手中的头不停滴血。   “各位兄弟放心,我进了殿,身上不带刀,今天我们叙叙旧。诸兄弟,别站着,坐。”李延龄看了门口一眼,说:“客人身上要是没有武器,就快点让客人进来。”   士兵放殿外的奉玄和佛子进入殿中。   李延龄将断头放在了刚才被他称为“三弟”的人的几案上,那颗血淋淋的头大睁着双眼,警示着所有水殿中的人。   一个婢女吓得晕了过去。   李延龄说:“都滚出去!”婢女们吓得跑了出去。   水殿正中铺了地毯,两侧铺有长席。奉玄低头,数出了毯西第六块砖。他们的剑就在砖下。今夜恐怕不会轻松度过。   “大哥不必生气,婢女不堪使唤,酒我们自己能倒。”座中一人说,说完转头,对奉玄和佛子说:“公子,不妨摘了帷帽。”   韦衡担心流人探子见过奉玄和佛子,在奉玄和佛子出发前,嘱咐他们二人,尽量戴上帷帽,在必须摘下时再摘下。   奉玄和佛子摘了帷帽。两人穿着同样的衣服,摘下帷帽后,座中诸人发出“好相貌”、“连璧”的赞叹,几声赞叹缓和了氛围,冲散了刚才的惊变带来的恐惧感。   李延龄请抚子内亲王坐在自己身侧,贺兰奢站在抚子内亲王一侧。李延龄看抚子内亲王身侧站了人,就请奉玄和佛子站在自己身侧,将他们与抚子内亲王和贺兰奢分开了。   李延龄请诸位兄弟向抚子内亲王问好,抚子内亲王一一颔首回应。奉玄记下了谁是“陈坪”。   李延龄的一位义弟在问候完抚子内亲王后,对内亲王说:“殿下眼有微疾,不妨等我们到卢州后,再与我们同行一程。室韦人自称鹏鸟后裔,格外注重保护眼睛,我听说有一支室韦人格外擅长治疗眼疾,内亲王与我们同行,我们为内亲王找找会治眼睛的室韦人。”   抚子内亲王不置可否,说:“多谢郎君。”   李延龄的诸位结义兄弟问候完抚子内亲王,李延龄说:“殿下不辞辛苦,前来见我。我想起几年前的事情,真是感慨万千。我想让人为殿下舞剑,又怕殿下不能尽情欣赏,让人为殿下奏乐,又怕污染了殿下的耳朵。”   “大人有心。”抚子内亲王向贺兰奢要琵琶,贺兰奢解下背着的鸣鸾琵琶,解去琵琶锦囊,将琵琶递给抚子内亲王,内亲王抱住琵琶,对李延龄说:“大人,这琵琶你可认得?”   “是鸣鸾。”   “是。”   “七年有如一梦。”   “我为大人弹奏旧曲,希望大人能暂时忘忧。”   “是我在长安,在殿下府上听过的旧曲?”   “大人在我府上听的第一首曲子是什么?”   “《秦王负剑》。”   《秦王负剑》曲名来自秦王拔剑击杀荆轲之事。奉玄呼吸微窒,心悬了起来,他不知李延龄听的第一首曲子确实是《秦王负剑》,还是李延龄意有所指——今夜将有人行刺。   抚子内亲王面色不变,说:“我听说大人能高歌,我为大人弹琵琶,请大人为我高歌。”   李延龄说:“……原来殿下记得。”   他说:“好。”   抚子内亲摸到琵琶拨子,拿起了拨子。   拨子拨动琵琶弦。   “铮——”   李延龄拿起一支筷子,在酒杯上敲了一下。抚子内亲王的琵琶声大气高亢,李延龄合着节奏以筷子敲击酒杯,唱:“罗縠单衣,可裂而绝。”歌声有些颤抖,不是很准。*   内亲王继续奏曲,李延龄慷慨而歌:“八尺屏风,可超而越。”   “铮!铮!铮!”三声,荆轲三刺秦王,秦王绕柱。李延龄找回了昔日高歌时的调子,唱:“鹿卢之剑,可负而拔!”其声悲愤激动,令人心酸。   李延龄唱罢扼腕,久久无言。原来他并没有言外之意,《秦王负剑》的确是他在内亲王府上听过的第一支琵琶曲。   李延龄说:“内亲王琵琶术炉火纯青。”   抚子内亲王说:“大人歌声超绝。”   李延龄说:“命途多舛,方悟悲愤无力之感。”   水殿外有人传报:“山下出现了尸群,管事无力应对,请流主前去查看。”   再过一日,只要再过一日,就能离开妫州、离开长悲山,李延龄容不得夜里出现差错,他叫四弟陈坪代替自己主持夜宴,要兄弟好好照顾内亲王,起身离席。   作者有话说:   *《秦王负剑》曲词出自《燕丹子》:(荆轲刺秦时说:“)从吾计则生,不从则死。”秦王曰:“今日之事,从子计耳!乞听琴声而死。”……琴声曰:“罗縠单衣,可掣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 第60章 蜉蝣2   杀戮,即将开始。   李延龄离席。抚子内亲王说:“诸位郎君,我虽然看不见,却知道诸位郎君一定能看见。我日本国有折扇之舞,我愿意让侍童为诸位郎君表演。”   座中诸人十分乐意。   抚子内亲王说:“殿中的血腥味使我想起我日本国‘鬼夜游’之说。《泰山府君事纪》中记载传说:枫叶由被饿鬼咬死的人的血染红,因此每年枫叶转红,便意味着众鬼重现人间夜游。我日本国内有贺茂川,其上有贺茂神社,每年在枫叶转红时,都会在夜间长燃灯火,令神官表演歌舞,以吸引众鬼,防止众鬼随意作恶,国内遂有《红叶》之曲与《红叶》之舞。我将《红叶》转为琵琶曲,愿为诸位郎君弹奏,以祈除恶消灾。”   陈坪说:“殿下有心。”   抚子内亲王低着头,说:“请。”   奉玄知道内亲王这是在叫他和佛子,于是和佛子走到了殿中的地毯上。奉玄和佛子必须借在殿中舞扇的机会,查看殿中情况,计划好之后如何在殿中动手。奉玄和佛子并不会跳《红叶》之舞,不过座中众人没看过红叶舞,他和佛子就算跳得不对,也没人能察觉出来。   棱伽教过奉玄和佛子如何转折扇,佛子没学会,奉玄能转两下——奉玄的手比其他的人的手灵活一些,他跟着师父学过拈香,拈香掐诀时手势之美为常人所不能比。奉玄和佛子没办法在几天就练成棱伽练了好几年的抛扇转扇,他们两个于是商量着改了剑招,充当舞招。   奉玄看了佛子一眼,有些紧张。佛子朝他眨了一下眼。   奉玄和佛子站定,从袖中取出折扇,将折扇拿在右手中,左手上抬,身体随之舒展,右手稍微向身侧划开,随后左手右手一起向心口附近穿去,双手交错之后,再次抬起左手,同时右手如推水一般划开,再次将右手横在身侧,左右手停,两人“刷”一声齐齐打开了折扇。   座中有人拍手叫了一声:“好!”   奉玄和佛子穿着同样的白面红里圆领袍和纱衣,以同样的姿势打开折扇,不待扇舞开始,已叫人觉得赏心悦目。奉玄和佛子打开扇子的招式的确是日本国折扇舞的招式,这是他们从棱伽那里学会的为数不多的招式,名叫“穿手”。   抚子内亲王听见折扇打开的声音,用琵琶拨子在琵琶上敲了两下,“咚”,“咚”,奉玄和佛子将抬起的右手收到身前,贺兰奢按着抚子内亲王打出的拍子的节奏叩响桌案,继续敲出节奏声,抚子内亲王用琵琶拨子轻轻拨动琵琶,“当挡当、当挡当——挡当当当挡——”,随后续续扫弦。   日本国琵琶曲果然与许朝琵琶曲不同,这曲子与抚子内亲王弹过的《秦王负剑》的曲风截然不同。   奉玄和佛子随着乐声抬起拿着折扇的右手,侧腰带动右手,使得手臂划出的弧线足够饱满,右手抬起后,拧身送背,右手划下——右手一起一落几乎在空中划出一个整圆,二人动作整齐,其姿态之美,难以言表。   ——这一舞姿改自奉玄的承蜩剑招。   琵琶声未停。琵琶声偶停,贺兰奢则敲击一次桌案,“咚”声与琵琶声相继而起,奉玄和佛子转换步伐,有惊无险跳完了《红叶》。   座中诸人拍手称赞。其中一人说:“能不能再跳一个?”   抚子内亲王还没说话,贺兰奢抬头看他,说:“我怕你有命说看,没命看完。”   “兰奢。”抚子内亲王轻轻叫了贺兰奢一声。   贺兰奢不说话,端起桌案上的盘子,走到奉玄和佛子身边,捏给佛子一把茴香豆。   “哈哈,”陈坪笑了笑,打圆场说道:“六弟,殿下是什么身份,你想想再说话。小公子提醒得对,小公子别走,回来、回来,你家内亲王还需要你照顾呢。”   那被称为“六弟”的人冷哼一声,小声说了一句:“一个奴才。”   抚子内亲王听得清清楚楚,说:“我希望郎君能道歉。”   “什么?”   陈坪压低声音叫了一声“六弟”。   “我听到郎君说了什么。”抚子内亲王说:“郎君有所不知,我日本国不同于中原,只有贵族子弟才能服侍陛下、亲王与内亲王,这是荣誉。郎君不知道日本国的情况,我可以不作追究,但是郎君冒犯了我的侍童,轻侮了他的家族,我希望你向他道歉。”   抚子内亲王说话时,贺兰奢回到了她身边。奉玄站在原地,仔细考虑如何动手。   奉玄在跳舞时站在西边,佛子站在东边。奉玄在踩到地毯西边正数第六块砖时,没有感觉到脚下有什么异样,但是踩到倒数第六块砖时,感受到砖下应当是空的——“第六”是倒数第六,如果王圃没有骗他,他们的剑应当就藏在下面。   如果王圃骗他,如果王圃是骗他们的。   奉玄紧张了起来,不敢继续去想这种可能。奉玄和佛子跳完舞后,都站在西侧,这样才能在动手后更快取剑。佛子站在奉玄身边,奉玄看向佛子,佛子没什么反应。垂下的衣袖遮住了佛子的动作,佛子不动声色地握了一下奉玄的手腕。   佛子的手搅乱了奉玄的思绪。佛子也在。陈坪应当不会动手,佛子、贺兰奢、他……即使他们赤手空拳打起来,也不一定毫无胜算。奉玄不再继续想如果剑没藏在砖下该要如何,回神去听抚子内亲王和众人对话。   抚子内亲王说:“郎君敢不敢赌?适才琵琶曲弹完,郎君没有尽兴,我再弹奏一曲,如果郎君能够听完,就不必道歉。”   “这有什么?怎么会听不完。”   抚子内亲王说:“我希望关上门。”   座中另一人说:“关门不是不可以。我就是好奇,为什么殿下想要关门,殿下冷了?”   抚子内亲王微微一笑,说:“我要弹的琵琶曲,名叫《八寒地狱变》,如果开着门,我怕各位郎君会直接离席出逃。”   座中诸人嗤笑。   刚才说话的那人又问:“殿下太小看我们了。这《地狱变》能有什么可怕之处?一支曲子罢了。”   抚子内亲王说:“一支曲子罢了。的确只是一支曲子。这支琵琶曲得名自《右卫门梦游大红莲华》经变故事,是我日本国琵琶曲。右卫门梦游八寒地狱,八重地狱,一重寒过一重,苦寒轻时,地狱之人周身血液不流,身体发青,皮肉开裂,如绽青莲;苦寒重时,开裂至骨,骨白如蕊,身裂如大红莲华。”   陈坪说:“六弟,敢赌吗?”   称贺兰奢是奴才的那人说:“哼,有什么不敢。”   另一人哈哈一笑,说:“殿下以为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在死里来来去去,阎王都奈何不得,怎么会怕这个。”   “既然兄弟们不怕,咱们不妨关上屋门。”陈坪说:“不过,殿下,要是你赌输了,我兄弟可就不用道歉了。”   贺兰奢冷笑了一声。抚子内亲王点头,说:“一言为定。”   “好。”陈坪拍手,引起门外的士兵的注意,他对门外的士兵说:“关上门。接下来这琵琶曲可能有些吓人,殿里有些什么声响,你们不必害怕——琵琶声不停,你们不许进来。”   门外的士兵领命,“是!”   奉玄攥紧了手指。即将开始了,杀戮,即将开始。   抚子内亲王说:“殿中似乎过于明亮,不知可否灭掉几支灯烛?”   座中一人直接吹灭了自己身前的蜡烛,说:“怕什么?殿里就我们哥儿几个,连把刀都没有,要是有鬼,我掐就能把它掐死。”   “哈哈,二哥爽快!”   众人纷纷吹灯,只留殿角和抚子内亲王身侧的灯烛继续燃烧。李延龄之前挥退了婢女,殿中没有婢女,无人修剪灯花,因此剩下的灯烛燃烧得不是十分顺畅,偶尔会跳动几下。烛光暗淡,众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显得十分巨大,随着烛火的跳动而颤抖。   奉玄几乎不敢呼吸。   抚子内亲王用拨子拨动四根琵琶弦。   “铮——”   奉玄身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随着琵琶声,抚子内亲王开口,以日本国语唱出了曲词。众人听不懂抚子内亲王在唱什么,或许是由于身处在半明半暗中,心理随之发生改变,恍惚间觉得内亲王的嗓音似乎带有某种可怖的力量,如同一道咒语,能召唤出地狱饿鬼。   琵琶弹奏了片刻,奉玄听出熟悉的调子,这才知道原来抚子内亲王只是在欺骗座中诸人。抚子内亲王弹的是《道成寺清姬变》。   《道成寺清姬变》的《起》并不可怖。座中几人听了一会儿,发出嗤笑,互相说:“不过如此。”   奏至《承》曲,众人依旧不觉得可怕,一人嘲笑说:“这哪儿是地狱?”   一人接话:“怕是日本国地狱,你不懂。”   “哈哈哈哈。”众人笑了起来。   奏至《转》曲,清姬执念初显,座中众人稍稍坐正。进入《变》曲,清姬脚底鲜血淋漓。河水流动,女子胸脯起伏,不停喘息。   “铮——”安珍!   水波无情地向前流动。   “铮——”安珍!   水波依旧向前流动。   “铮——”安珍!   为什么没有人逆流回来。   “铮!铮!”安!珍!   水声之中,女子面目扭曲,周身鬼气暴涨。安珍,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琵琶声中森森鬼气几乎笼罩了整个水殿——或许不是“笼罩”而是“弥漫”,鬼气挤走了空气,充斥在每一寸黑暗中,令人不敢呼吸。执念成魔。   奉玄咬紧了嘴唇,心脏像是被人捏住了,又像是即将要炸开。   拨子一划,有东西坠入了河中。抚子内亲王身侧的灯烛忽然齐齐灭掉了——贺兰奢出了手。   “怎么回事!”   “叫什么,不就是灯灭了!”   一盏灯又熄灭了。佛子出手。贺兰奢曾经递给过佛子一把茴香豆,佛子用豆子灭了灯。   殿中暂时陷入黑暗。奉玄立刻揭起地毯,摸到倒数第六块砖,揭起地砖——空的!   奉玄头皮发麻。   抚子内亲王处变不惊,琵琶声一刻不停。有人说:“点灯!”   “谁有火?”   奉玄深吸一口气,去揭正数第六块地砖——费力揭开地砖,其下满是泥土,奉玄将手伸到泥中,摸到了坚硬的东西。是剑!原来王圃在地砖下填了土,所以他没能立刻察觉地砖下是空的。   “什么人?”有人去抓奉玄。奉玄就地滚了出去。他已拽出包袱,摸着剑柄分辨到几把宝剑,在灯烛亮起时,将剑扔给了贺兰奢和佛子。   贺兰奢立刻灭灯。   琵琶声阴森吓人。   贺兰奢拔剑,狞笑了一下,道:“你不必道歉了。”   “啊!”   惨叫声响起,一道血溅在了窗纸上。   剩下的两人点亮了蜡烛。   陈坪依旧坐在抚子内亲王身侧,屋中死了两个人——一人无声而死,一人惨叫而死。   “啊!”惨叫声再次响起,烛火被剑风带得跳动了一下。   屋中只有陈坪依旧坐着。地上鲜血横流。   琵琶声没有停。抚子内亲王弹到了《破》曲,蛇身燃起大火,蜡烛上的烛火微微摇晃。   贺兰奢白衣染血,提剑走到抚子内亲王身侧。无方剑上一滴一滴滴下血来。   佛子看出贺兰奢面色不善,叫:“师弟!”   不待他叫完,贺兰奢的剑已经落下。   他杀了陈坪。贺兰奢回身歪头看向佛子,说:“背叛兄弟,冷眼旁观,不该死吗?”   殿中的活人只剩下了抚子内亲王、奉玄、佛子和贺兰奢。《道成寺清姬变》还剩度脱执念的《乱》曲。抚子内亲王没有将曲子弹完。 第61章 蜉蝣3   “我祝你活着。”【附卢州地图】   尸体上的血“嘀嗒”“嘀嗒”滴到席子上,滴血的速度越来越慢。   抚子内亲王坐在位子上,接连弹了三首琵琶曲。   琵琶声越来越微弱。琵琶声停止,殿中寂静无声。   殿外的水上传来声响,可能是水中的鱼发出的声响,也可能是被抛入水中的尸体撞到了薄冰发出的声响。守在水殿之外的长廊上的八个卢州兵全都被杀了,李延龄下令将他们也扔进水里。   李延龄回了水殿,杀戮过后,久立在殿外。   李延龄长叹了一声,叫:“殿下。”   抚子内亲王唤他,“大人。”   贺兰奢守在抚子内亲王身侧,奉玄和佛子持剑守在门后。   李延龄隔着门说:“外面不安全,殿下不要出来了。劳烦殿下为我弹一曲《戚夫人舞》①。”   事竟不成。昔日汉高祖欲废太子,立戚夫人之子如意为太子,而吕后势大,太子羽翼已成,事竟不成。戚夫人泣下,汉高祖叹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   事竟不成,内外受敌。在外,卢州军夜中不点松明从卢州摸上了山。在内,人心离散。   李延龄的结义兄弟——那被他亲切地称为“三弟”的男人——死在了他的手里。他与三弟早有不和。他三弟和手下想留在尸疫道,所以肯卖命守墙,然而在得知李延龄一定要离开尸疫道后,害怕李延龄走了,把士兵和金银都带走,不顾他们的死活,于是十分防备李延龄。他三弟的手下在至关重要的今晚只见到他,没见到自己的长官,两方剑拔弩张,他三弟的手下闹事,不肯为李延龄继续守住山墙,要李延龄一定把他们的长官叫出来。   李延龄怎么可能叫得出一个死人?李延龄命令自己的士兵先行动手,镇压内乱,他三弟残存的手下被李延龄激怒,拼了性命打开了妫州长悲山一处山下的大门,引尸群进入——好一个李延龄,他想破釜沉舟离开尸疫道,送了韦衡那么多金银、又要带走大量流人士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李延龄不考虑他们的后路,那李延龄也别想走,如果他们不能安稳地留在妫州、得到好处,那就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笑话。他李延龄是谁?是妫州流人之主!他不可能死。卢州军上山,不算坏事,李延龄镇压了流人内乱,不想再管任何尸疫道的事情——其他人都可以死,只要抚子内亲王还在他手里,卢州军来了,韦衡就得让卢州军救他!   李延龄回到水殿,想叫其他兄弟去守墙,然而他发现抚子内亲王带在身侧的少年人杀了他剩下的结义兄弟。   抚子内亲王在算计他。   他背叛了自己的兄弟,也被自己的兄弟背叛。   人心本来就是这样,少有真情。不要紧,他的兄弟们都可以死,抚子内亲王也可以都杀了他的兄弟,抚子内亲王活着就好!   水殿的门上糊了一层绢布,血溅在绢布上,如同一枝红叶。李延龄不想打开水殿的门,杀了那么久的人,他累了。水殿里有故人、有死人,故人令他思念长安,可是他回不去长安。死人令他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   长安……他在长安狂饮高歌,那时他是武家子弟,出入诸王府邸,在乐人的琵琶声里为诸王高歌、与诸王高歌,他以为自己将有大好前程。诸王被囚,他离开了长安。高歌是他离开长安后,唯一能再次找回长安生活的方式。   抚子内亲王带来了长安的琵琶声,抚子内亲王,要毁了他的长安大梦。   抚子内亲王抬手,丝绸外衣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她说:“好。”   琵琶声响起。李延龄倚门而坐,望着天上的明月,唱:“汝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   天上明月明,明如长安月,人间无黄鹄,不得长解脱。李延龄唱:“黄鹄翼成将奈何,黄鹄一举横四海——”   琵琶声悲慨,李延龄唱:“君王岂有四海罗!”   琵琶声停。   君王!他是这妫州尸疫道的君王!他不稀罕。如果可以,他宁愿还只在长安当一个侍卫。   李延龄问:“殿下,当年你在宫墙下,交给我的是什么?是诏书吗?”   “是。”   李延龄说:“我没有出卖殿下。”   抚子内亲王说:“所以我来了妫州。”   李延龄哈哈大笑,说:“所以你来妫州骗我。外面乱起来了,我不想动。我陪殿下在这里等,等韦衡来。”   “韦将军不能离开卢州,他不会来。”   “哦?”李延龄看着水面,远处亮起了几点灯火,有人提着灯笼过来了。他说:“殿下再次听见我的声音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听着一个活不了几天的人说话,您心里想了些什么——他真可怜,还是他真可笑。殿下对我,太过绝情了一些!”   “我想,多年不见,大人的声音有些变了,大人的心里一定很累了。”   “累了……您听出我累了啊。你还记得我当年说话的声音?”   “我记得。您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令人安心,您把鸣鸾琵琶还给我,我记住了您的声音。”   “我……我……您……”李延龄紧皱着眉,话不成句。李延龄忽然看见有人来了。   长廊上满是鲜血,侍卫手持重兵守在殿外。一个人被人抬着从长廊上走了过来。   奉玄守在门后,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握紧了手中的刻意剑。   他听见李延龄说:“菩娘。”   李延龄顾不上再和抚子内亲王说话,对过来的人说:“菩娘,你清醒了?我倒是希望你现在还是不清醒好,事态不好呀。你来陪陪我,我很感谢你,我看见你,又想起你姐姐。”   被李延龄称为“菩娘”的人说:“姐夫说笑了,我从来没有不清醒过。”   姐夫……?奉玄忽然想起李延龄的妻弟王圃,不知道王圃是死了还是还活着,他希望王圃还活着,能尽快带人前来,为他们解围。他希望王圃还活着,这样他就能再狠狠给王圃补上一拳。   抬竹轿的人隔着一段距离站定后,弯下身子,菩娘走下了小竹轿,说:“我来送姐夫最后一程。”   竹轿横在长廊上,堵住了路。   “你……你……”李延龄“你”了几次,不可置信地问:“你没疯?”   “其实也疯了,这尸疫道里哪有正常人。”   “你……”   “姐夫,你不要提我姐姐,你不配。我来看你死了。”   李延龄这时才意识到危险,立刻威胁道:“你站住!王菩娘,你好深的心机!!不过你话说得不对,你不能送我,倒是我能送你。”   “你送我倒也不是不可以,我不怕死。我和我姐姐一起地狱门口等你,等着看你下油锅。”   “我都要忘了,你是个女人。果然最毒女人心!”   “姐夫果然忘了我是个女人,姐夫好狠的心,姐夫恨我,给了我两个耳光,打得我的脸现在还在疼。”菩娘说:“不过我也恨你!!李延龄,你以为我疯了,疯疯癫癫要做男人,我确实是疯了,在这破尸疫道,我不做男人,你的兄弟就会侮辱我,尸疫道里没有女人,只有男人和畜牲。我疯了,但是我只要记得我恨你,我就随时能清醒过来!我要告诉你,你小看了姐妹情分。”   奉玄一时惊愕。原来王圃不但没疯……外面站着的菩娘应该就是王圃,她不是李延龄的妻弟,而是李延龄的妻妹。   “姐妹情分值几个钱?”李延龄说:“你恨我?你姐姐死了,是我派人去找你回来。我对你仁至义尽,你恨我。”   “那是你欠我的、欠我姐姐的。”菩娘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李延龄,如果不是你,我们也不用逃跑。我不怕揭你的老底,我今天就让所有人都知道知道以前的事,李延龄,你贪污粮草,事发之后从玄柔郡逃跑,马车太重,那马跑得越来越慢,后有追兵,前有尸群,你不肯扔金银财物下车,我姐姐为了让孩子活着,跳下了车。你自己驾车狂奔跑了,我姐姐被狂尸吃了。”   “原来你什么都记得。”   菩娘说:“记得,怎么能不记得,我记得我也跳下了车,我抽了一把剑跳下了车,我姐姐反手给了我一耳光,让我快跑,活着给她报仇,照顾她的孩子。我手里有剑,躲在树上浑浑噩噩活了几天、被官兵侮辱欺负,最后被你派出来的家丁找了回去。我吓得不敢说话,你以为我那时被吓疯了,可我什么都记得!我不是偶尔才记得,我一直都记得。”   “好,就算是我亏欠你姐姐,诸人诸事,我向来对你有求必应。你不知好歹,去做内应。我说为什么韦衡这么清楚我的一举一动,看来你就是他的内应!韦衡,哈哈哈哈,好大的野心,他收买了你、他早就想吞了我,我看他不得好死!”   “我当了内应,怎么,你要再给我一耳光?”菩娘冷笑了一声,讽刺地说:“你重恩重义,我姐姐留下的两个儿子被你送给了韦衡。”   菩娘说得咬牙切齿:“当年我亲眼看着我姐姐死了,被狂尸掏出心肠,咬得血肉模糊,我只能恨、只能恨!李延龄,你不该把我的外甥送去做人质!”   “那你现在过来,是什么意思?”   “来看你死。”   “哈哈。”李延龄说:“只要殿里的人活着,我就死不了。菩娘,你聪明过头,能骗过我,可是你现在糊涂了。”   “李延龄,你现在拔剑自刎,把头给我,就能保证你和我姐姐的两个儿子活着。”   “我活着,要多少个儿子都会有。”   “李延龄,你挑了个好地方,你在这里设宴,这水上就一条路,你想困住内亲王,让她不能逃跑。可是现在你也被我堵住了,要离开水殿,就得从我身边过去。你过去,岸上就会放箭。你不想立刻就死,那我们就静静等,大不了,一起死。”   菩娘说完,坐回了停在长廊上的小竹轿上。   李延龄带兵守在水殿之外。   奉玄、佛子、贺兰奢和抚子内亲王被困在水殿之中。   菩娘、李延龄和抚子内亲王三方僵持在水上,哪一方的人都不曾说话。水殿外的璎珞灯笼中烛膏燃尽,灯笼渐渐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亮了起来。不是天亮,而是火光亮了。   李延龄的府邸着了大火。李延龄派重兵守卫自己的宅邸——怕要守不住了,李延龄心中明白,不是尸潮冲了过来,就是卢州军杀了进来。   有女人尖细的哭叫:“老爷、老爷!”   孩子哇哇大哭。   火光渐渐逼近宅邸后园中的水泊。火光之中,有人奔跑——   尸群和军队一起涌了过来。   李延龄立刻喊:“截断长廊!”   菩娘说:“谁敢动,要死一起死!”   李延龄喊:“给我杀了她!杀了她!”   佛子和奉玄守在殿门之后,佛子压低声音,对奉玄说:“先杀李延龄。”   “好友!”奉玄叫了一声,佛子已经打开了殿门。殿中血腥气冲天。   李延龄听见声音回头,殿外守兵的长戟立刻落下,想要挡住殿中的人出来,佛子直接砍断了一人的手腕。流人兵围了过来。   李延龄没想到菩娘会来围困自己,水殿外也容不下许多人,他带在身边的士兵并不算多,分出一部分去剿杀菩娘带来的人,剩下的士兵就都冲向了开门的佛子。   抚子内亲王“当啷”弹了一下琵琶,黑暗中猛然响起的琵琶声惊动众人,暂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佛子打开门后,奉玄已经明白,成败在此一举,奉玄攥紧刻意剑,后退几步,在众人被琵琶声吸引时一脚踢开一扇殿门,闯了出去。   李延龄说:“你们这是要与我撕破脸了?”   奉玄咬紧牙关,并不答话,提剑直直刺向李延龄。李延龄拔刀挡住奉玄的剑,两人虎口俱是一震,奉玄手上酸麻,不敢松剑,只能使尽力气更紧地握住刻意剑。   刀剑相接,李延龄用力压剑,想要压下奉玄的剑猛地将他的剑从手中挑飞。奉玄脚下忽动,闪到了李延龄身旁,李延龄向前扑了半步,奉玄立刻劈向他的脖子,然而李延龄反应迅速,前扑之时立刻向后抬刀,阻挡了奉玄劈来的一剑。   奉玄抬腿踢向李延龄,李延龄抓住奉玄的腿用手肘下击,想要打断他的腿骨,奉玄旋身挣脱,手中的刻意剑划开了李延龄脸上的皮肉。李延龄挥刀砍向奉玄的后膝,奉玄被逼得后退一步,猛然发现尸群冲上了长廊。   李延龄也看见了冲来的那只狂尸,大喊:“快去砍断长廊!”   话刚说完,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时,看见自己的前胸上有一道银光。利剑已经穿透了李延龄的心脏。   李延龄皱眉,疼得喷出一口血来,直直跪在了地上。贺兰奢抽手拔出了剑。贺兰奢走路时,几乎没有声音,李延龄没有想到自己身后有人。   贺兰奢说:“我进殿了,你们守住前面。”   奉玄杀死了冲来的狂尸,一把拽过换回了女装的菩娘。佛子提剑阻挡众人的围攻,喝道:“尸群来了,你们再围攻我,我们就得一起死。”火光冲天,尸群当前,士兵们望向远处,发现尸群不断冲了过来,心中大惊,其中几人再顾不上李延龄的命令,齐心冲过去劈砍长廊。冷箭贴着脸飞过,不断有狂尸掉到水里,当、当的斫木声与尸群的“嗬嗬”声混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   流人士兵挡在前面,狂尸被阻挡在长廊中,层层堆叠,伸出无数双手抓挠面前的人。一个士兵大叫一声,被狂尸咬中了鼻子,他身边的士兵被吓得也立刻大叫一声,刺了他一刀——刺中并不管用,那尸变的士兵向着身边扑咬,菩娘捡起一把刀,一刀砍下了狂尸的头。   长廊被砍断,堆积的尸群被后面冲来的尸群推动,一大群狂尸被推进了水里。站在长廊边的几个士兵连连后退,菩娘忽然喊:“小心!”   借着远处的火光,人们可以依稀看见身边的人的脸。一个染疫的士兵混在流人士兵中,就站在菩娘身侧,朝着身边的人张开了嘴。佛子一剑砍下了那个士兵的头,溅了一身的血。一众士兵害怕异常,退到水殿之前各自分开,防备着身边的人。   菩娘手中拿着刀,将刀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说:“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奉玄看见她肩上染了一大片血。菩娘不像士兵穿着甲衣,她可能在混乱之中被狂尸咬到了肩膀。   奉玄希望菩娘肩上的伤只是普通的刀剑伤。他紧张地看着菩娘,菩娘气息不稳,喉中渐渐发出“嗬嗬”声,拿刀的手也渐渐松了——不好,她确实是被狂尸咬了。奉玄看见她身后出现了一个黑影。   奉玄和佛子都在殿外。能从菩娘身后出现的,只有殿中的贺兰奢。   手起剑落,贺兰奢结束了菩娘的性命。   有士兵点亮了灯笼,佛子上前,去为菩娘的头颅合上双目。   佛子忽然愣在了原地,贺兰奢低头,也愣住了。   奉玄看清了菩娘脸上的神色,那不是一种痛苦的神色,或许与她死亡前一刻脸上的神色并无区别。   贺兰奢使出了“袍休罗兰”剑招。   岸上再次传来声响,韦衡旗下的雪练军冲了过来。   崔涤带卢州雪练军杀进混乱的尸疫道,安全带回了抚子内亲王。奉玄只记得火,好大的火,大火烧塌了李延龄的府邸,金箔熔化流到地面上,闪着金光,珍珠和珊瑚也烧化在火里。浓烟滚烫,佛子抓着奉玄向前跑,佛子的手很热,然而与周围炽热的火焰比起来,他的手反而显得很凉。火焰滔天,火里有血,到处都是红色,炽浆火雹乱飞,人群和尸群在火光中奔跑哀嚎,如同身在嚎叫地狱。   一道高山劈开两个世界。卢州与尸疫道中截然不同,卢州很安静,安静而冰冷。走下长悲山后,满身黑灰的贺兰奢亲自安葬了为菩娘,将她葬在了长悲山下。   在菩娘的墓前,落雪之时,抚子内亲王用日本国语对贺兰奢说:“雪の中に仏の御名をとなふれば聞く人もみな罪ぞ消ぬる。”②   贺兰奢问内亲王什么意思,内亲王说:“在雪中念诵佛的尊名,所有听闻的人也会消去一切罪愆。郎君,你没有听完《清姬变》。如果日本国这句诗有片刻打动你,你随我去日本国,如何?”   在雪中念诵佛的尊名,所有听闻的人也会消去一切罪愆。   贺兰奢说:“殿下,您说得太晚了,有一句话叫‘恩大成仇’。我念过很多次佛,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您如果拉我一把,我在谢过您之后,时间久了,只会恨您没有拉我更多次。我是个恨多过爱的人,现在我就恨您没有早些说要我和您一起走。”   “郎君不想守信了吗?”抚子内亲王始终没有弹过《道成寺清姬变》的尾声,贺兰奢没有听过度脱清姬的《乱》曲。   贺兰奢说:“我本来也不守信。”   贺兰奢恨抚子内亲王没有早些邀请他去日本国——给他一个可能,让他去异国重新经历自己的人生。贺兰奢知道其实抚子内亲王没有理由帮他,可是他恨,他恨抚子内亲王偏偏在他学会了袍休罗兰剑招之后才说出这句话。   当贺兰奢杀王菩娘时,想的不是让对方惨死,而是本能地希望对方不痛苦。袍休罗兰,唯见悲怜,原来这一招是要杀不想杀之人时才能用出的剑招。贺兰奢本来以为自己学不会袍休罗兰了,他很公允,知道要杀的人并没有亲自参与到导致他父母惨死的阴谋中,所以他会让他们痛快的死,所以他决定学会袍休罗兰剑招。   当他发现自己怎么也使不出这一招时,他惊异地察觉到自己并没有异常失落。他为了复仇活着,然而他似乎放下了复仇,迷茫地看到了其他的可能。然而,命数又突然告诉他,他终将要去复仇。   卢州下雪。崔琬仁至义尽,没有向太子参奏韦衡,只给韦德音写了信。韦将军回到关内,直接来了范宁郡,一句话都没说,先给了韦衡一耳光。对卢州而言,妫州尸疫道的存在只是疥癣之病,如果卢州军无故进入妫州,则是犯了重过——卢州军进入尸疫道,妫州不管尸疫道的事情,韦衡以为妫州不会知道,然而一旦事情泄漏,妫州得知了消息向太子上奏,那么卢州可能就会被指控怀有侵吞妫州的野心。   韦德音为了保住韦衡,飞书上奏,先参妫州陈嘉灿治理不善导致流寇北上作乱。韦德音痛骂韦衡混账、骂他糊涂,要他在抚子内亲王的门前长跪请罪,她气不消韦衡不许起来。韦衡长跪在雪里,银灰色的头发上落了雪,变成了白色。   天地白茫茫一片,抚子内亲王为韦衡撑伞。   贺兰奢没有去辞别抚子内亲王,只对奉玄和佛子说自己要走了。   奉玄说:“沧阳郡有海,你也一起去看海,不好么?”   贺兰奢说:“何必装朋友,我和你都不信任对方。如果我不想,没有人能留住我。”   贺兰奢说:“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使剑者因剑而死。师兄,我希望你活着。我祝你活着,你为我吹一遍《蜉蝣》。”   佛子拿出了名笛准提。   贺兰奢戴上斗笠,说:“现在想想,那天我们穿一样的衣服,也真有趣,白衣服,外面还有一层纱衣,就像《蜉蝣》里唱的那样。”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佛子说:“师弟,保重。”   贺兰奢说:“我希望你吹笛子,就是希望你不要说话。我和你本来也不是经常说话的人。”   奉玄说:“贺兰奢,你有空可以来堂庭山,我在堂庭山修行。”   贺兰奢说:“不必,我们不是朋友。”   贺兰奢转身牵着韦衡送他的好马走了。雪雾弥漫,佛子为师弟吹了三遍《蜉蝣》。   贺兰奢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点,从此消失在了奉玄眼前。   作者有话说:   ① 《戚夫人舞》歌词出自李梦阳《汝为我楚舞》,典故出自《史记》。   ②雪の中に仏の御名をとなふれば聞く人もみな罪ぞ消ぬる。——藤原俊成《正治二年初度百首》   ————   “蜉蝣”吊李延龄,三贪而死。《好友》30章一断。从贺兰奢出现开始,到贺兰奢离开为止,第二卷30章结束,“上”也就结束了。   故事线有三条:   奉玄的经历(韦衡在这条线上)这一条明线   佛子和师弟贺兰奢的一系列隐线(和岐山佛门有关)   太子收拢权力的一系列隐线。   简化复述一下一二卷:   第一卷是“起”,主要发生在幽州宣德,奉玄、佛子结缘,韦衡义救宣德,奉玄结识韦衡。   第二卷是“承”,涉及妫州,奉玄、佛子、韦衡三人相识。妫州很乱,第一卷妫州的谢云翱到处乱跑抢劫可见其乱,第二卷韦衡插手妫州内务。   .   ———卢州关内简易地图————   卢州一共有十四个郡,象征性看一下(不看也OK的捏):   .   朔州地界】^^^^^^^^郁山关^^^^   朔州地界】【鹿施】【】【白城】【】【龙海】【沧阳】   朔州地界】【】【龙门守御所】【】【东五郡】【东五郡】   朔州地界】【??】【】【东五郡】【东五郡】【罗源】   妫州地界】【范宁】【】^^^长哀山^【博庆】   ^^^长悲山^^^^^【】【】【】~海云蓁薮~~   妫州地界妫州地界 】^鸟发山^^【幽州宣德】   ————   地图在wb,不用关注,搜“地图”就看到了。   许朝共29州,其中有5个驻重军的边州。图上4个红点是当过都城的城市:前朝的都城平城,关东旧都洛阳,关西长安,南朝都城建业。   许朝最初从朔州起兵,从朔州很快就可以打到平城,从平城向南推进收复关东(洛阳),随后西进收复关西(长安)——北方收复;进而南伐收复南方(建业)。   中·大厦将颠 第62章 狼子1   冲雪狗勾   雪下越大,韦衡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天。   韦德音晚上去看韦衡,没有说让韦衡起来。韦衡跪着,韦德音心中亦不好受。天气寒冷,韦德音被寒气刺激得咳嗽了两声,韦衡看着姨母走过来,听见她咳嗽,虽然跪着,下意识就伸出了手,想去扶住她。韦德音看了面色惨白的韦衡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眼里带上了泪光,她恨韦衡自作主张,可是她也就只有韦衡这一个外甥。韦德音心中沉痛,气恼地斥责韦衡:“韦衡,你做事之前,多想想自己的命!”   韦德音直接叫了韦衡的名字。   韦衡被冻得唇色青紫,几次昏死过去,昏醒之间神智昏沉,脸上的神情早已麻木,忽然看见姨母,瞬间觉得委屈,眼睛也变得酸涩,他想对姨母说什么,或许是想辩解,或许是想让姨母保重身体,却终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叫了一声“姨母”。   韦衡跪了一天,嗓音沙哑。   韦德音听他叫了一声“姨母”,说:“韦衡,我就你这么一个外甥,你还知道你是我外甥。你办事之前,不想卢州百姓的死活,你也但凡想一想我呀。”   韦衡看姨母眼里有泪光,不知为何害怕起来,他不怕韦德音骂他,唯独怕伤了姨母的心。他想去碰姨母,又怕惹姨母生气,伸了手又缩了回来,说:“外甥混账,给姨母添麻烦了。”   韦德音从来不是冷酷无情的人。她看韦衡想拉自己的袖子,又看他把手收了回去,不自觉嗓音也哑了,说:“你也知道自己惹了麻烦,你惹了大祸。”   韦德音身侧的侍卫看韦衡脸色极差,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韦衡披在身上,韦德音红着眼眶说:“他自己都不要命了,你管他做什么。”   “你说说你……”韦德音声音哽咽,话说了一半,再也说不下去。她微微偏头,审视自己的外甥,似乎隔着眼前的韦衡看见了十几岁的韦衡。人怎么就这么大了,韦衡长大了,会办事也会惹祸,其实韦德音不需要韦衡立什么功,如果他是废物,她也不会生气,他能安安稳稳活着就行了。人养一条狗尚且会为狗伤心,何况韦衡是个韦德音看着长了十年的大活人。茫茫天地之间,韦家只剩下了韦德音自己,韦德音气韦衡做事冲动,却更怕自己保不住他——今年二月,韦衡刚刚因为带军进入幽州被太子处罚。   韦衡脱下侍卫给自己披上的披风,说:“外甥没事,姨母别难过。”   “你跪都跪不稳了,再跪就要死在雪里,还要瞒我,说自己没事。”韦德音叹了一声,说:“起来吧。”   韦衡跪了一天,粒米未进,跪着已是勉强,只靠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动了一动,差点就要摔倒在雪地里。韦德音让身边的侍卫拉了他一把。韦衡站起身,眼前一黑,立刻被侍卫扶住了,韦德音说:“你就在范宁镇军府养病,养不好病,不许出府。”   韦衡去抓韦德音的袖子,叫:“姨母……”   韦德音抠开他的手,说:“好好养病。”   韦衡知道自己惹了祸,然而这祸的后果不用他来扛。韦德音要韦衡跪了一天,直让他跪得发起高烧,将他软禁在了范宁的军府中,随后替他担下了所有罪责。   太子之怒,有如雷霆,重逾万钧,这怒气最先发泄在妫州主将陈嘉灿身上。妫州乃是东北大州,被前朝称为北方太仓,有“北靠山,南连川,五万亩山、五万亩滩、五万亩粮田”的说法,太子听说陈嘉灿划出尸疫道之事,叫察院连夜派人赶赴妫州彻查妫州内务,陈嘉灿有过,妫州刺史也不能逃脱干系,陈嘉灿无能,妫州欺上瞒下!*   太子剩下的怒气全都攒在了卢州韦德音身上,一时不便发作,便在心里狠狠又给韦德音记了一笔,叫人彻查妫州内务时千万留意和卢州有关的事务,一有异样之处,立刻上报。   崔琬远在陈弋郡,他虽然不喜欢韦衡,却没有落井下石为难韦衡,事情发生后,除了给韦德音写信,什么都没有再说,也没有趁机向姨夫参奏韦衡。   韦衡许多年没有生过病,在雪里长跪,跪出了一场大病,烧了三四天才清醒过来。   韦衡发烧,被困在屋中养病。高勒本来应该帮韦衡遛狗,然而高勒走路困难,就将冲雪托付给了奉玄——高勒常常跟在韦衡身边,韦德音恨高勒没能劝阻韦衡,让高勒自己去领罚,高勒领完杖责,就只能趴在床上了。   韦德音在范宁郡住了三天,安置好妫州流人后,亲自护送抚子内亲王去和戚屏、崔琬汇合,离开了范宁郡。韦德音与魏国公、第五内相皆有交往,来到范宁郡后,听说第五岐在范宁,特意与他见了一面。韦德音事务繁忙,奉玄有意避开她,也恰恰没有见到她。韦德音和抚子内亲王离开后,奉玄牵着冲雪走到城外,放开绳子让冲雪跑了半个下午,等它跑得尽兴了,这才带它回去。   走进府门,奉玄替冲雪解了绳子。高勒尝试着下地走动,走路一瘸一拐,冲雪看见高勒走路,学着高勒一瘸一拐走路,被高勒骂了两句,在高勒面前又装瘸走了几步,然后飞快地跑了,奉玄追着冲雪跑到了韦衡的门前。   冲雪蹲在韦衡的门前,歪头看着门。奉玄捏了捏冲雪的耳朵。冲雪看向奉玄,垂下耳朵装作自己没了耳朵,奉玄收回手,它的耳朵瞬间又立了起来,眼巴巴看着奉玄,于是奉玄又捏了捏它的耳朵。   奉玄想要敲门,冲雪直接拱开屋门进到了屋子里。   屋中燃着炭火,十分温暖。韦衡不喜欢在床上老实躺着,于是在一把摇椅上躺着,闭着眼睛哼歌,奉玄听见他哼了一句“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①。   山川修且广,韦衡却只能被困在卢州。   韦衡身侧立着一扇立屏,那屏风很有趣,画着一个躺在屏风前的小睡的人。屏风上画的屏风是一扇四折围屏,四折画了“生”“老”“病”“死”四事,自一个小童画至一座空碑。睡在屏前的人似乎正在梦游其中,一一经历生死,又或许正被困在其中,无法解脱。空碑寂寞无语,碑前老树横生,形如虬龙,挣扎着想要突破画纸。   冲雪钻到韦衡身前,用头去拱他。   摇椅慢慢地摇,韦衡依旧躺着,却睁开了眼,揉了冲雪一把。   屏风附近的香炉中燃着安神香,风将袅袅香烟吹散开。   奉玄这就打算出去。   韦衡说:“风冷,关上门吧。”   奉玄关上了门。   韦衡说:“怎么不理哥了。”   奉玄不想说话。他看不透韦衡,在长悲山上,有几个瞬间,他觉得韦衡从来没有考虑过抚子内亲王的死活,内亲王活着好,死了更好——他们一起死了,就没有知道韦衡到底做了什么了。   卢州军救下了八千妫州流人,韦德音将流人分散开,为了防止他们在熟悉的地带聚集作乱,让士兵带他们分别迁到了离长悲山很远的郡县。那八千个流人里,没有李延龄的子女,李延龄的其他子女死在了长悲山上,韦衡杀了李延龄送来的两个儿子。   韦衡让贺兰奢一定杀了陈坪。   韦衡气色虚弱,长发未散,挽着发髻,身上只穿了两层中衣和一件灰蓝色的莨纱袍子。他从摇椅上坐了起来,问奉玄:“这屏风画得好看吗?”   奉玄说:“你为什么杀了李延龄的儿子?”   韦衡说:“我不能留下恨我的人。”   韦衡说:“尸疫是天灾、是人祸,人们恨室韦人,因为室韦人屠城,所以有了尸疫。奉玄,你知道为什么尸疫结束不了吗?”   奉玄说:“因为狂尸很凶猛。”   韦衡像是听奉玄讲了个笑话,呵呵笑了起来,他说:“因为这是天灾,也是人祸。有些人太蠢,有些人太聪明。以前有人以贼养兵,拥兵自重,现在有人用尸疫……李延龄这样的人太聪明,我必须要斩草除根。”   奉玄听不懂韦衡话里的意思。   韦衡看了一眼屏风,扭头对奉玄说:“我小时候活在关外的草原上,七八岁时,见过一个耍苟利子的人。草原上把演傀儡戏称作耍苟利子,那耍苟利子的人还会画画,耍完苟利子就画草原上的山和河。我娘带我去看耍苟利子,我看完耍苟利子又看他画了一下午画,他给我看他画的关内风光,洛阳、长安……很久很久,我以为,关内的山后就是长安,长安旁边就是洛阳。我娘曾说她在长安住过,经常看傀儡戏,我以前不知道长安什么样,就以为长安也像草原,周围都是旷野,我就那么想着,经常神游其中。等我看过傀儡戏、见到了画上的长安,就对我娘说,我以后想耍苟利子,然后画很多的画,把长安画下来带回来给我娘看,给我娘演傀儡戏,让她开心。后来我娘没了,我也忘了自己想要耍苟利子,想要到处走一走。”   韦衡说:“我不是一个从小就心怀大志的人,活着活着,我就遇见了很多事……越来越多人死在我手里,我也真是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了。”   韦衡说看不清自己,奉玄也看不清他。奉玄忽然发现,他和韦衡并没有多么熟悉对方,其实他们认识的时间也并不长久,只有短短几个月。韦衡心狠之时,他感到身后发凉。   奉玄说:“等高勒的伤好了,我就要走了。”   韦衡问:“回山吗?”   奉玄说:“去看海。”   韦衡曾经让密探去找佛子想要找回来的割剑,密探回他:那把剑的确在关外出现过,一个放羊的人捡到了那把剑,卖给了铁勒商人,自此那把剑下落不明。铁勒商人东西游荡,佛子知道割剑难以找回,也就不想再去找它了。   佛子不打算出关,有了空闲时间,问奉玄要不要去看海。韦德音送抚子内亲王和崔琬、戚屏汇合后,就会离开,戚屏会送他们去沧阳郡。奉玄想去看海,也想去沧阳郡送抚子内亲王最后一程,和内亲王认真告别,最后决定和佛子一起前往沧阳郡。他没有见过海。   韦衡说:“你要是想看海,应该和我姨母一起走。卢州有尸群、有狼,你自己走,很不安全。”   奉玄说:“我和我的友人一起走。”   韦衡垂手摸着冲雪,说:“你们带几个士兵一起走。走吧,去看看海,看看山。鹿施郡附近有龙门所,驻有重兵,你们可以从鹿施过,那里很安全,然后从龙门所往东走。”   奉玄问韦衡:“心准哥,你有没有想过内亲王会死在长悲山。”   韦衡说:“凡是冒险,就会有出现意外的风险。我对你说,去妫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你还是答应了,你那时想过自己会死吗?如果你可能会死,其他人也就可能死。”   奉玄说:“你是不是觉得内亲王死了也很正常?”   韦衡说:“其实我不在乎她的死活。奉玄,我有时候连自己的死活都不在乎。”   内亲王死了很正常,韦衡欺骗内亲王和菩娘杀了李延龄的所有子女也很正常。韦衡的心有时候很冷,这心可以在对着他自己的时候也很冷。   韦衡岔开了话题,说:“奉玄,年底你要是还在卢州,就去龙海郡吧。龙海郡过年会打铁花,在铁光里舞龙,那很好看。铁很贵重,龙海郡一年只打那一次铁花。”   奉玄说:“我不想看。”   奉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想再和韦衡说话,他感到茫然。韦衡静静坐着,褪去了一身武气,看起来有些虚弱,然而奉玄觉得他很陌生。奉玄说:“心准哥,你休息吧。”说完就走了出去,关住了屋门。   作者有话说:   ①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陆机《赴洛道中作》   * “北靠山,南连川,五万亩山,五万亩滩,五万亩粮田”历史上说的是妫川平原(现实里的妫川和故事里的妫川的地理位置并不完全对应)。周伯琦记载其地“地衍沃宜粟,粒甚大,岁供内膳”。 第63章 狼子2   抱抱^^   韦衡从博庆郡回范宁郡时,带了四个侍卫。奉玄和佛子离开范宁郡,韦衡叫四个侍卫跟他们一起走,奉玄推辞了几次,韦衡说卢州的飞信军每次至少四人同行,让他至少带两个侍卫一起走,于是奉玄、佛子和两个卢州士兵一起离开了范宁郡。   天气连日晴好,离长悲山越来越远,奉玄心中的阴霾似乎渐渐散去。   卢州十月即有飞雪,旷野成白,银色晃晃。在雪里行路,最忌讳穿暗色和白色的衣服,衣服颜色不显眼,人要是走丢了,不容易找回来。佛子在披风下穿了一件丹红色联珠纹圆领袍,和奉玄在雪里骑马,披风下的红色若隐若现。跟奉玄和佛子同行的士兵的马术不差,一行四人在雪原上放马狂奔,几匹马追得极紧,马蹄激起一片雪尘。   雪粒被马蹄激起,沾在马身上,而马还在狂奔,鼻子里喷出热气,丝毫觉不出身上寒冷,反而越跑越畅快。奉玄骑在马上,马跑得畅快,骑马的人也畅快,奉玄浑身热血沸腾,为了方便控马,脱了一半外袍。奉玄的外袍是一件黑色的兔绒混丝的袍子,很能遮寒,他脱下袍子的右袖,将衣袍折在腰间,露出了袍下的深红色衣袖。   脱下一半袍子,手臂活动方便,奉玄抽了身下的黑马一鞭,黑马争着超过佛子的马,向前面跑了过去。佛子不肯落在奉玄后面,俯下身子,让马朝前冲出去。高木无叶,大路上没有其他行人,跟在后面的两个士兵在马上痛快地“嗨——”“嗨——”大喊了几声,立刻追了上去,喊声被落在马后,在雪地里回荡,向无限远处传去,似乎要一直传到天地的尽头。   佛子在超过奉玄前对奉玄说:“吾友,先走一步。”   奉玄控制着缰绳,笑着侧头看了佛子一眼,又抽了身下的马一鞭,重新超过了佛子,对佛子说:“好友,你先不了。”   佛子笑了一下,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马匹加速,马蹄踏雪扬起一大片雪雾,雪雾直扑了马后的人一脸一身。奉玄被溅了一脸雪粒,来不及擦脸,就让雪粒在睫毛上挂着,自己紧紧追着佛子。一个士兵追上了二人,跟在奉玄身后的不远处的士兵俯下身子,侧挂在马上伸手从地上捞了一把雪,朝跑在前面的人叫:“三哥!小郎君!”奉玄一回头,被扔了一脸雪。   落在最后的士兵追了上来,扬鞭朝跑在前面的士兵的马的屁股上抽了几鞭,说:“帮你跑跑!”   奉玄叫佛子:“好友!”   两个士兵从佛子身后冲了过去。佛子知道奉玄和他们曾在自己在身后打闹,听奉玄叫自己,还是回了头,准备好马上侧头以避开砸来的散雪,没想到奉玄什么都没做。   奉玄哈哈大笑,说:“我就叫叫你!”   佛子刚想说话,奉玄忽然抬手,把手里的雪扬到了他身上。   佛子说:“奉玄呀。”说完作势要侧身去抓雪。   奉玄立刻勒马,侧身从马上滚了下去,想要避开佛子扔来的雪。两人闹起来之后,马儿渐渐停了下来,跑得慢了许多,地上雪又很厚,奉玄主动滚下马来,毫发无伤,在雪里滚了几下,躺在了雪上。在雪里跑了许久,奉玄的心情很好,在雪上使劲呼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寒气清爽,沁入肺中,令人觉得呼吸都变干净了几分。   佛子跳下马来,去拽奉玄起来,奉玄抓着佛子的手,一使劲就将毫无防备的佛子拽倒在了雪上,压住他的肩不许他起来。   奉玄放开手,说:“好友,天地阔大,我第一次觉得这么爽快。”   佛子说:“我们去看海,到那时海天也阔大。”   奉玄笑了笑,说:“我真想去看看。”说完就想站起来,结果被佛子摁在了雪地里。奉玄站不起来,怕佛子报复自己,立刻抱住佛子,想抱着他在雪里滚上一圈,再将他压在身下。然而佛子单膝跪在了雪里,奉玄想抱着佛子在雪里滚,使了力气却根本滚不起来。   奉玄紧紧抱着佛子不撒手。佛子觉得好笑,说:“吾友,抱着我舒服吗?”   奉玄说:“舒服,怎么不舒服呢。”奉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想着继续用力把佛子也摁在雪里。   佛子看奉玄不撒手,撤了力气抱住奉玄。奉玄使力,两个人在雪上滚了两圈,佛子打算趁势立刻起身,奉玄反应很快,说着“不许起来”手上继续抱着佛子不让他起来,说完自己就要坐起来,刚刚松手起身又被佛子拽了回去。   佛子说:“那就都不起来。”说完把雪塞到了奉玄的领子里。   奉玄颈后一凉,被雪激得立刻伸出一只手去摸脖子,佛子趁机坐了起来,看了奉玄一眼——奉玄在雪里滚了半天,头发上沾满了雪,看着好像冲雪。佛子笑了笑。   奉玄躺在雪里,看着佛子眼睛弯了起来,说:“好友,不是说都不起来。”   “嗯。”佛子直接躺回了雪里。   奉玄也笑了笑。   寒天高悬,离人很远很远。奉玄说:“我听人说,卢州八月最好看。我觉得现在也很好。”   “卢州的雪很厚,很软。”佛子说:“吾友喜欢下雪天吗?”   “觉得冷的时候不喜欢。”   佛子问:“我猜现在你不冷。”   奉玄说:“不冷。”   奉玄问佛子:“好友冷吗?”   佛子说:“不冷。”   佛子说:“躺在雪里,一会儿就该冷了。”   奉玄说:“也该去找马了。”   奉玄说着就要起身,手里却抓了一把雪,这就要坐到佛子身上把雪塞到他的衣领里。佛子去捉奉玄的手。   跑在前面的两个士兵只看见了奉玄和佛子的马,发现奉玄和佛子没跟上来,一人看马,一人后退回去去找他们两个。奉玄和佛子的剑都在马上,那来找人的士兵看见了红衣服,再一看奉玄和佛子两个人都在雪地里躺着,以为他们两个没带着剑出了事。   奉玄突然从雪上坐了起来,吓了那士兵一跳。   佛子捉住了奉玄的手。那士兵试探着叫:“郎君?”   佛子听见有人叫他们,松开了手。奉玄和佛子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和头上的雪,答了他一声。   士兵知道他们两个是人不是狂尸,松了一口气,说:“嗐,你们也不嫌冷,怎么就躺到雪里了。”   奉玄穿好外袍,说:“在雪里滚了几圈。”   “小郎君第一次来卢州吧,在雪里这么高兴。卢州的雪可大着呢。”那士兵说:“卢州别的不多,就雪多。别看妫州挨着卢州,那俗话说‘马后桃花马前雪’①,一进卢州,就要冷上五分。咱们要是不往东走,只往北走,十月就能看见白毛风呢。”   佛子问什么是白毛风,那士兵说:“北卢州刮大风,那风可太大了,把雪扬起来,能卷到天上去,风一吹天地都是白的,风声乱吼,呜呜呜呜的,好像鬼叫。那时候走在风里,也看不清路,只觉得脸疼、耳朵疼。我刚打仗那年,在北边打室韦人,追着室韦人使劲跑,一场仗打完,遇见了白毛风,我们就在风里走,想找大部队。就在那风里,我的脚趾头冻掉了两个,那风里冷啊,冷得我都分不清脚上是冷还是疼,晚上一看,脚趾头掉了。”   奉玄没想到卢州的气候这么凶恶,说:“大哥辛苦。”   “过去啦,都过去啦。不赶走室韦人,咱们安心不了。当兵的不就是要干这些事。”那士兵说:“咱卢州在西北边驻守的军队能喝酒,那次多亏了我们几个人有一小瓶酒,那酒烈得不行,喝一口虽然辣得嗓子疼,可是那身子就热了。两位郎君,前面有村子,晚上你们也喝两杯!在雪里滚了这么久,喝两杯热酒,驱驱肺腑里的寒气!”   三个人说着走到了马前,各自上了马。   卢州东边平坦,西边多山。范宁郡在卢州西南,抚子内亲王一行人为求安稳,离开范宁郡后就会向东走,随后再北上;奉玄和佛子为了求快,打算从范宁郡北上,到了鹿施郡再向东走,于是遇见了西边的重重高山。越往前走,前方的山形就越清晰——前方山脊连绵,重山连峰百刃,高可摩天。   士兵识路,对奉玄和佛子说:“前面有村子,咱们过去休息一下,今天要是还走,就得走到郡城。今天要是不走了,就住在前面的村里,那就明天再去郡城,在郡城歇一天,后天天不亮就赶路。咱们必须从郡城天不亮就出发,一天就走过那道山,不能在山里过夜。”   奉玄问前面是何处,士兵说他们已经进入了鹿施郡地界,前面那隐隐约约的山影就是郁山,其处有卢州内关郁山关——“察坎川上阴漫漫,郁山关外草连天”,郁山呈西北东南走向,翻过郁山,大地陡升,其后有一大片草原,水草丰美,其水从不封冻、其草颜色常青。从郁山关一直向北走,又有东西走向的崔嵬大山,那时就走到了卢州外关察坎关,“察坎”来自铁勒语“察坎赤牙勒”,指陡峭之地,察坎关乃是北方第一雄关。   奉玄他们不去察坎关,过郁山关后向东北走,去海边的沧阳郡。   前方就是村镇,另一个士兵建议今天就在村镇休息,养好精神再往前走。离村镇越来越近,奉玄一行四人都小心了起来——村镇里有人,那就意味着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狂尸。   作者有话说:   ①马后桃花马前雪——徐兰《出关》 第64章 狼子3   吾、友、不、可、伤!   奉玄看见了许多坟。村外的树林中乌鸦聚集,树下堆着一个一个坟头。树林中的树已经落光了叶子,树下应该有落叶,还应该有雪,然而坟上很干净,只露出土馒头似的坟包。   奉玄、佛子下了马,牵马进村。村外砌了一层防止尸群突然进入的土墙,进村之后,奉玄一行人沿着村里的路走了许久,一直没有看见活人。路上铺了石板,那石板不知已经铺了多少年,磨损得异常严重,在路中间形成一道深陷的凹坑。路被清扫过,然而路边的房子空着。村中空空荡荡,似乎无人居住。越往村中走,奉玄越觉得毛骨悚然,这村子如同一个鬼村。   有人扫过村外的坟,有人扫过路,人在哪里。   奉玄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们一起走,然而他回头时,又看不到那跟着他们的东西。   奉玄说:“是不是……有东西跟着我们?”   一个士兵说:“嗐,不怕,我看见了,是一头狼。咱们人多,那头畜生只敢跟着,不敢过来。”   佛子问:“这村子是个荒村么?”   士兵说:“我有两三年没来了,要我说的话,这村子应该不是荒村。鹿施郡发生过严重的尸疫,郡中只剩下了一半的人,村子里死得人多,人们可能都退到北边去了。咱韦将军说人们最好住在一起,我们再往里走走,应该就遇见人了。”   那士兵说得没错,奉玄他们再向前走了一会儿,看到路上挡了一堆破木头、破席子。   佛子忽然停住了步子,说:“前面有血气。”   两个士兵中年长的那人说:“不必太担心,可能村子里杀猪宰羊了,我闻着有膻味。”说完朝前面喊了几声:“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人应答。   奉玄握紧了手中的刻意剑。   另一个士兵又喊了几遍:“村里有人吗!”   奉玄猛地转身,远处一只狗一样的东西正在盯着他。   那是一只狼。   两个士兵推开了挡在前面的破木头,木板有两层,其中似乎挂了铃铛,木板移动,铃铛发出一阵响声。前面的路上有血,不知是人的血还是羊的血——一头被掏空了身子的羊躺在路边,肮脏的羊毛上染了一层暗红色的血迹。   凹陷的石板坑里积了一小滩血水,因为天气很冷,血水已经凝结。   佛子拔出杀生剑往前走了一步,四周静得吓人。   几匹马不安起来。   有狼。   “操,失算了。”士兵忽然反应过来,跟在他们身后的狼不是一匹孤狼。   一、二、三……九。   村子里藏了一群狼,无声无息出现在路边,围住了奉玄一行四人。   狼是狡猾的动物。一直跟在奉玄身后、被认为没什么威胁的那头狼在此时恰恰阻断了他们的退路——从孤狼跟上奉玄时,奉玄他们就已经跑不掉了,狼群已经盯上了他们,无论进还是退,他们都会遇见这群狼。   佛子持剑站在最前面,奉玄站在最后。四人和群狼对峙,哪一方都不肯先有动作。危险似乎正在冷风里一点一点凝结起来,最终沉重得化出了重量,压在每个人的身上。   被牵住的几匹马最先受不住气氛,抬蹄叫了起来。   一声长嚎后,几头狼同时冲了过来。   狼的数量远胜于人。狼群的行动比尸群敏捷得多,佛子一剑劈过去,为了躲开另一头狼,剑锋偏转,只削下几根狼毛,手臂上却被扑过去的一头狼咬开了一道伤口。   “小心!”一个卢州士兵大喊。   奉玄一剑砍去了一头狼的耳朵,手臂被另一头突然从他身后窜出的狼咬中——那狼跑得太快,高高跃起,不待奉玄反应过来已经冲着他的脖子扑了过来,奉玄只能抬臂阻挡。手臂被咬中,奉玄疼得大叫一声,被扑来的狼撞得扑倒在地。奉玄身侧的士兵顾不得自己,暂时护住奉玄,一刀捅向奉玄身上的那头狼,那头狼骤然松口,奉玄立刻双手握剑将剑横在身前,阻挡那头狼继续咬向自己。   几匹受惊的马被狼群惊得到处逃窜。   士兵去帮奉玄,自己的腿被狼咬中,那狼咬下了一块血淋淋的肉。   奉玄听见士兵惨叫,心急如焚,他的手握着剑锋,手心被自己的剑割得血肉模糊。应付一头狼已经让奉玄觉得吃力,那被砍伤耳朵的狼再次靠近,朝着奉玄扑过来,奉玄看见又有狼扑来,恨已至极,猛地爆发,不知从哪里使出一股力气将自己的身上的狼踹了出去。奉玄拄剑站了起来,一剑劈死了一头围着士兵的狼。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那血是他自己的血。   被奉玄踹出去的狼翻身站了起来。奉玄看着两头纠缠过自己的狼,那狼也看着他,眼神险恶。   除了打斗声,远处传来跌跌撞撞的奔跑声,像是一群醉汉在互相追赶。   “他娘的!”站在前面的士兵吃力地应付着围着自己的几头狼,喊了一声,“有人吗!”   佛子杀了一头狼,余光瞥见了前面的人影,说:“尸群……是尸群!”   佛子大喊:“快撤!”   变故发生得太快,四匹马被狼群惊散,其中一匹马被几头狼围攻,已经倒在了路边。纠缠奉玄的两头狼又扑了过来,奉玄必须侧身避开一头狼,另一头狼直直扑来,冰冷的剑刃划过狼毛,忽然没入肉中——奉玄被那头狼逼得后退几步,身上被尖利的狼爪抓得鲜血淋漓,他咬紧了牙,手上使力,一剑捅穿了那头狼的肚子。   没人能够撤退,狼群不肯离开。群狼不死,他们寸步难行。   黑压压的尸群围了过来。佛子提剑砍向一头狼,剑光如银,那头狼踌躇不进,被佛子的剑光吓得退了几步。佛子那袍子的颜色艳得好像要滴出血来,眼中满是冰冷杀意。   剩下的三头狼不知为何不肯撤退。   村中传来狼嚎声。   村中还有狼。   尸群,狼群。奉玄看着盯着自己的狼,只觉得眼前隐隐发黑。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尸群从巷子里冲了出来,看见活人“嗬嗬”乱叫,那几头狼再次围了过来。奉玄一把拽下外袍,劈向身前的那头狼。   以前在宣德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十九个狂尸,他以为自己能够全部杀死。当时杀得,为什么现在就杀不得!   “三十多个狂尸。”一个士兵扫了一眼前面的人影,已大致估算出了狂尸的数量,他说:“进屋!他奶奶的!尸群算个屁,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就杀一双!一个破村子藏了挺多东西!”   几人被尸群冲得散开,奉玄向着路边的破茅草屋靠近,说:“小心,还有其他狼!”一只高大的狂尸扑来,奉玄感觉自己的力气在不停流失,于是以双手握住刻意剑,猛地矮下身子,剑扫狂尸前膝。狂尸被奉玄一剑扫倒在地,奉玄转手砍下了一颗头,向前猛杀几步,蓄力之后突然出腿,一脚踹中身前的狂尸脖子,逼得尸群后退几步。   奉玄转身就跑。   一个士兵大喊:“房顶有狼!”   “我操!这群畜生!”   佛子叫:“奉玄!”   奉玄没有时间去看房顶,回佛子:“我没事!”回话时挡住了一只咬向自己的狂尸。   奉玄听见了狼嚎。   有狼混进了尸群。   “进来!”佛子一脚踹开路边的一扇院门,奉玄立刻冲了进去,狂尸们争相拥挤,也要进那道门。年长的那士兵将另一个士兵推了进去,挡在了门前。   佛子突然打开了一半门,对门后的士兵喊:“拉他!”佛子和奉玄死死顶着门,根本抽不出身。那士兵拽着门外士兵的手臂,将他拽了进来,佛子一脚踹在门上,又有尸群冲了过来,门缝里夹住了几只狂尸的手臂,门既关不上,一时也不能被推开。   奉玄拼命挡门,身上的血蹭在门上,激得门后的尸群狂性大发。   门只是一扇破木门,恐怕撑不了太久。   那被拉进来的士兵右手被咬得只剩下了骨头,另一个士兵皱了一下眉,说:“三哥,你忍住!”说完直接砍下了他的右臂。   “啊!啊啊啊!”血喷出了出来。   奉玄快没力气了,说:“火!找东西,快点火!”   那士兵听了,立刻撕下衣袖点火扔到了门口,然后到处去找柴火和稻草。天干物燥,门后着火,狂尸的手被火苗烫到,暂时抽了回去,奉玄不顾火烧之感,手肩并用顶着门,佛子插上了门闩。   奉玄放开手,和佛子后退了两步,这门挡不了多久。   两头狼从房顶上跳了下来,出现在了院中。   背后传来火焰的噼啪声和尸群的“嗬嗬”声,身前是两头盯着他们的狼,奉玄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佛子受伤最少,然而一番打斗之后,力气也被耗去大半。佛子气息不稳,却提剑向前走了两步,那两头狼齐齐看向他。   奉玄侧目看着那扇门。火焰越来越大,那门被尸群推得不停晃动……只要火焰变小,或许不需要火焰变小,尸群很快就会破门进入。   “操!”双臂皆在的士兵捉刀砍向一头狼。   奉玄在余光里看到杀生剑的剑光闪了一下。   奉玄听见门外传来了声音,他顾不得看院子里发生了什么,手持刻意剑,焦急地盯着那扇木门。   门外有人敲锣,“铛铛铛”急促地敲了三声。   有人来了!   门外涌动的尸群似乎被声音吸引,转过了身。   奉玄立刻向院中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他头皮发麻——漆黑的屋中大门洞开,屋内不知有什么东西,闪着两点光,好似一只鬼一般,慢慢向院中靠近。   一头身形巨大的白狼自屋中冲了出来,直扑佛子身后。狼心狡诈,这狼不知在屋子里藏了多久,只等着给人致命一击!   “第五岐!”奉玄顾不得守门,直接提剑冲了过去。   那头白狼被奉玄一声大叫吓了一跳,佛子察觉到身后有动静,立刻回头,狼爪蹭过他的脸侧,在他脸上刮出几道血痕。   那头巨大的白狼将佛子扑倒在了地上。   还有狼。奉玄听见了狼嚎。这村子里到底有多少只狼!   一头狼被士兵砍成了血肉模糊的肉段,士兵被狼掏出了肠子,已经站不起来。另一头狼刚被佛子砍倒,正挣扎着要爬起来。   那头白狼咬住了佛子的杀生剑,牙齿咬着冷铁,发出“格棱棱”的声响,一只前爪摁在佛子的锁骨上,尖利的爪子透过衣服深深陷入佛子的皮肉之中。佛子脸色惨白,死死抓着剑,额上青筋暴起。   狼嘴之中被杀生剑划出伤口,狼血一滴一滴落在佛子脸上。   奉玄执剑直刺白狼,白狼突然松口,身形敏捷无比——奉玄的剑只在它身上划开了一小道血痕。   佛子捂着锁骨站了起来。   白狼在原地踱步,喉咙中发出声响。   身后忽然传来声响,大门被撞开了——   白狼瞬间扑向佛子。佛子锁骨上的伤口血流如注,奉玄喊了一句:“你断后!”他没有回头,他早已十分疲惫,看见那狼跃了起来,提剑就砍,打乱了白狼的攻势。佛子被迫避开白狼,扭头看门外。   尸群冲了进来。   奉玄一剑砍下了一只狼爪,被狼扑得摔在地上。刻意剑飞了出去,奉玄立刻滚了起来,摸到了腿上的两把兼忘短刀,不要命一般对着再次扑上来的白狼直刺而去,白狼又抓又咬,一爪抓到了奉玄手臂上的伤口。白狼没了一只前爪,攻击力大不如前,兼忘短刀太短,奉玄刺中了一只狼眼,短刀却只是稍微没入了狼眼。   白狼吃痛,咬住奉玄的衣服和皮肉,奉玄疼得惨叫,他的手里只剩下了一把短刀,他死不松手,将短刀再向狼眼中插去,和白狼抱成一团在地上滚了一圈。兼忘短刀没入了狼眼,奉玄骑在白狼身上,被溅了一脸的狼血。   身后不断有狂尸靠近,佛子守住奉玄身后。温热的尸血不停溅在奉玄背上,将他的暗红色的袍子染得颜色更深。   兼忘短刀插到了狼骨,再也插不进去。奉玄依旧被白狼咬着,疼得眼前发黑,大叫一声,在痛意中用尽力气把短刀插了下去。白狼使劲挣扎,奉玄压着身下的狼,疼得额上大滴大滴滴下冷汗。那头狼又挣扎了几次,呜咽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奉玄满脸是血,眼睛被狼爪抓伤,眼前一片赤红,手臂上的伤口皮肉外翻,露出白骨。杀了它,必须杀了它!奉玄形貌如鬼,眼中只剩下手中握着的兼忘短刀,“咔嚓”一声,短刀穿透了白狼的颅骨,将白狼钉在了地上。   那头狼终于不动了。   那头狼不动了。   不动了?怎么不动了。这就死了吗,哈哈,怎么这就死了。   吾、友、不、可、伤!奉玄急促呼吸着,呼吸却很浅,他咽了一口口水,颤抖着松开了手。   奉玄麻木地看向四周,没有力气抬头。地上落了几个人头,眼神浑浊。   他似乎听见佛子喊了一声,“奉玄!”喊的是……他的名字?   奉玄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65章 神游1   你遇见我,的确不是好事   渴饮雪山水,跑马风雷生。过了郁山关,就能在广袤的草原上跑马,天低草高,即使在冬天,也能听见雷声。   一道郁山隔断两个世界。   隔断两个世界。   “奉玄!”   奉玄觉得自己变得很轻,似乎飘在空中,只是周围只有黑色,不过,那黑色似乎也不只是黑色,而是蕴含了无尽颜色,最终呈现出了黑色。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郁山之后的草原——明明他眼前只有黑色。他是谁,本来身在何处?   羽人能够腾空,他记得自己只是一个凡人。   他果然只是一个凡人。疼,各种各样的疼似乎要一起自内钻破他的皮肉,又似乎正在从四面八方将他撕碎,他一定有一个肉身,否则他不会觉得这样疼。疼痛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一个浪头就将奉玄吞没至未知之处,奉玄的耳朵中只剩下一道尖利刺耳的“嗡——”声。   “……”奉玄醒了过来,浑身直冒冷汗,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一般。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微微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赤红。原来他只是疼得晕过去了,只是晕了一下,晕过去的时间很短。他还在那个院子里,白狼的尸体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不远处传来打斗的声音。尸群应当还在。   佛子扶着奉玄的上半身,将他抱在怀里。   佛子身侧还有一个人。奉玄能看到人,然而只能看到人的模糊身影,看不清细节。奉玄想动一动,身体却像不是自己的,不听他的使唤。   佛子身侧的人说:“别动。”听声音是一个中年女子,她松开搭在奉玄手腕上探他脉搏的手,奉玄这才发现她捉着自己的手。   奉玄的意识又变得不甚清晰,头脑中似乎有针搅动,各处传来的疼痛让他疼得眼眶泛红,他不想让人碰自己,小声说:“疼。”   那中年女子问奉玄:“能看见我?”   “嗯。”   “能看清吗?”   奉玄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你的眼睛受伤了,你最好哭出来。”   “嗯。”奉玄“嗯”了一声,说:“我不想哭。”   “我怕你的眼睛被狼抓伤的时候带进了沙粒,你最好流些眼泪。”   奉玄说:“我很累……”   “流完泪再睡,不想变瞎子就早点哭。”中年女子站了起来,说:“咱们回去。”   佛子扶着奉玄站了起来,那中年女子叫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去接过奉玄。眼前似乎蒙着一道红纱,奉玄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他只想休息,于是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很疼、很累,然而不觉得害怕。佛子一直轻轻抓着他的手指。   “啊!”奉玄突然睁开眼叫了一声,手心传来尖锐的疼痛感让他不由自主叫了出来。   佛子在奉玄的手心掐了一下。奉玄的手心被刻意剑划出了几道伤口,伤口被佛子一掐,奉玄额头上立刻冒出了一层冷汗。   奉玄大睁着眼,不论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佛子的脸,总有一片模模糊糊的红雾遮挡在他和佛子之间。佛子说:“奉玄,如果疼,你就哭出来。”   奉玄没有力气靠自己站着,直接将脸埋在了佛子的肩上。他说:“好友,我不喜欢哭呀。”   佛子又在奉玄的手上掐了一下,奉玄的眼眶瞬间就疼得红了起来,眼里涌上了一层水雾。   佛子问:“不疼?”   奉玄说:“疼。”   佛子穿着红色的袍子,衣服上的血迹不是十分明显。奉玄将脸埋在佛子的肩上,佛子回手抱住了他,怕他摔倒。佛子锁骨上的伤口流出的鲜血透过衣服染到了奉玄的下巴和侧脸上,在他脸上印下了一片血痕。   奉玄感受到温热的血从自己脸侧滑了下去。他闭了一下眼睛,眼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佛子说:“奉玄。”   佛子说:“奉玄,其实我很后悔,在宣德郡外遇到你的时候,我没有和你说话。我应该和你说:‘多谢’,然后我们就各自走各自的路。”   奉玄问:“为什么?”   短暂地沉默之后,佛子说:“我觉得你遇见我,不是什么好事。”   奉玄的眼泪哗哗地流。他感觉自己的眼前又开始一阵一阵发黑,他说:“第五岐。”   他几乎耗尽了力气,硬着语气对佛子说:“第五岐,你遇见我,的确不是好事。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捅死你。”   奉玄被佛子搂在怀中,能感受到佛子胸中的震动起伏,佛子说:“好。”   奉玄一直在流泪,或许流泪和佛子说的那几句话有关,但是关系不大。奉玄知道自己应该流些眼泪,让眼泪冲走眼中的脏东西,自从手心被佛子使劲掐过、眼里涌出了泪水之后,就努力让自己继续流泪。佛子说的话是在奉玄心上捅刀,奉玄听完,不觉得想哭。佛子受了伤,他感受到佛子在流血,他不愤恨佛子那样说,如果他因为那几句话难过,佛子也不会好受。有些话,说出来比埋在心中好。   奉玄说:“下次让我酝酿一会儿,我就能哭了,不用说那样的话。”奉玄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眼皮变得异常沉重,重得似乎负载着泰山。佛子的身上很温暖,在一片血腥味中,奉玄能闻到很淡的伽罗香的香气。哭也哭过了,他终于能闭上眼休息了。   奉玄睡睡醒醒,在迷蒙中知道有人帮他包扎了伤口。佛子说那两位士兵都活着,没有人死。不知道是谁说,墙里砌了一具女尸,尸体已经只剩下骷髅架子了……墙,哪里的墙?   奉玄看不清长相的中年女子是一位坤道,她对奉玄说:“能睡觉就睡觉,要多多休息。”   奉玄也不想醒着,醒过来时,他觉得身上很疼,具体身体的疼痛让他察觉出肉身的虚弱与疲惫。在梦里,他不记得自己有身体,也就忘了自己到底是哪里在疼,疼痛无处附着,飘在空中,也像梦一般变得虚幻,不再实实在在、不再让人觉得难以承受。睡着之时,唯一的不好之处在于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   奉玄做了噩梦。师父说:爱徒,你要忏罪。在山上忏罪多月之后,那些纠缠过他的恐怖景象渐渐消散。然而,当身体和意志变得疲弱,种种妖魔鬼怪突破屏障进入梦中,再次抓住了奉玄,第一次看到尸群时体会过的恐惧感再次回到了奉玄的身上。   奉玄梦见自己在逃跑,跑得几近虚脱,月亮变得巨大无比,似乎立刻就要将他碾碎,他跑进山洞里,那山洞里忽然探出一条人头蛇身的怪物,脸像那巨大的月亮一般大。   奉玄梦见到处都是尸体,一个婴儿在尸山上蠕动。   到处都是红色,奉玄觉得好烫。贺兰奢身在大火之中,周围火焰翻卷,如同巨浪,他站在不知何处的房顶上,说:“等第五岐把剑横在你脖子上时,你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死了。”   奉玄说:“你胡说!”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他会杀了你。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心侧传来一阵剧痛,贺兰奢的剑不知何时插进了奉玄的心脏——或许那剑一直插在奉玄的心脏上,只是他这时才发现。他抓住无方剑的剑身,防止贺兰奢继续将剑捅进去,手心被无方剑割破,流下滴滴鲜血。贺兰奢说:“我们又不是朋友。”   奉玄说:“你是谁?”   眼前的人早已变了模样,也可能他一直都不是贺兰奢,只是奉玄在一开始误以为他是。没有贺兰奢,只有一只狂尸直勾勾地看着奉玄。尸群朝他们扑了过来,满地都是肠子和黑血,湿滑难行。   奉玄掉到了火里。在他落下时,他听见有人叫:“五琼娘子!”   五琼娘子死在了一场大火里。   五琼娘子死了!奉玄忽然想起五琼娘子死了,他想去找师姐,他要去找师姐,师姐一定要活着。他越想越害怕,师姐一定要活着。   奉玄一直跑、一直跑,火的颜色褪去,到处都是杏花。在杏林之中,他看见了母亲的影子,奉玄叫:“母亲!”杏花,宫人说母亲曾在凤栖原上种了六里杏花,后来太叔将军殉国,母亲就把那些杏树全都砍了。   无数杏花落了下来,落在奉玄脸上时,奉玄才知道,原来落下的是雪。奉玄叫“母亲!”杏花零落得像一场大雪,杏花就是雪。所有人都走了,只有他独自留在空荡荡的雪地里。   奉玄醒了。   他没能睁开眼睛,感受自己的眼睛上蒙着一条纱布。   有人摸了摸奉玄的额头,所以他醒了。   “醒了?别睁眼。”奉玄听见那位坤道的声音,那位坤道说:“天有点儿冷。你身上有伤,宁肯睡得冷一些,不能热着。村子里不兴烧木炭,只睡火炕,村里人把火炕烧得太热了,我把火灭了。”   “谢谢坤道。”   “谢什么,小傻子,我是你怀风师姑。”   “……”   “不信?你上山的第一个春天,隐微带你去钓鱼,你钓上来一只虾蟆,自己吓得哇哇哭。”   奉玄仔细想了想,说话的人的声音果然是怀风散人的声音。盛世不见道出山,尸疫发生之后,怀风散人下山入世,没怎么回过堂庭山,奉玄和她见面的次数不多。   奉玄叫:“师姑。”   “嗯,继续睡吧。”   奉玄隐约听见了鸡叫声,问:“天亮了吗?”   “五更天,天还黑着呢。”怀风散人说:“醒了也不问问自己的伤。奉玄,明年你在山上多住一段时间,别急着下山,养养眼睛,眼睛还能养好。我不瞒你,你左臂伤得厉害,以后怕是不好用剑。”   奉玄说:“师姑不用太担心,我右手也能用剑。”   “胳膊长在你身上,你多心疼自己的胳膊。”   “嗯。”奉玄不太想细想自己身上的伤,他不太敢想。   原来胳膊还在,他保住了自己的左臂。以前奉玄从没想过“死”字,或许想过,只是没想过自己会死,他也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会失去肢体,或者应当这样说,他没想过失去肢体的人会是自己。   被白狼咬住时,奉玄的恨意压过了恐惧,他来不及细想,一心只想着让那头白狼死。白狼死了,奉玄垂下手臂,发现自己无法再次抬手,在某一个片刻,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去手臂——如果手臂不能好起来,就会慢慢腐烂,那就只能被锯掉。醒醒睡睡,每次当奉玄在醒着感受到手臂的疼痛的时候,恐惧感就会一点一点漫上来……卢州士兵轻易地失去脚趾,狂尸被人削断手腕,原来他们都是肉体凡胎。人都是肉体凡胎,没有例外。   师父说珍惜身体,奉玄这次才明白何谓身体、为什么师父要说“珍惜”身体。有些伤不能复原。   奉玄说:“师姑,其他人……怎么样了?”   怀风散人说:“和你们同来的两个卢州士兵,一个没了一条胳膊,一个肚子上缝了几针,也都和你一样躺着呢。你那朋友失血过多,在隔壁睡觉。”   奉玄说:“我遇见了好多狼。”   怀风散人说:“卢州一向有狼。去年这个村里有人杀了几只狼崽,今年卢州冷得早,狼群没的吃,就下山找吃的和寻仇来了。村里来了二十三条狼,人们都躲在村北的村长家,被狼群和尸群围得没办法出来。报官的人一直没回来,你们来了,狼群从村北散开,我们这才有机会杀出来。”   奉玄想起来有人说墙里砌了一具女尸。这个村子有一道外墙,用来阻挡尸群。奉玄说:“村子里进了狂尸。”   “嗯。”怀风散人说:“这个村子修了土墙,土墙塌了一块儿,守墙的人白天只拿稻草塞住了墙洞,想着晚上偷偷去补,没想到晚上他就被从洞里钻进来的狂尸咬死了。”   偷偷去补。墙里有具尸体,所以要偷偷去补。奉玄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奉玄说:“我半梦半醒之间,听说墙里有一具女尸。”   怀风散人叹了一声,“是偷偷补墙的那个人的妻子。当年他打死了自己的妻子,本来想把妻子扔出去喂了尸群,狂尸没有来。他不敢将尸体埋在自己院子里,怕被人发现动过土,自己也不敢离开村子太远,就把尸体切开,分几次砌进了村里当时在修的土墙里。他和人说他妻子偷汉子,跟人跑了。”   奉玄想起村口的坟。一个坟头堆一个坟头。原来围着村子的外墙也是一个坟。一个女人,被丈夫打死、被丈夫污蔑、被丈夫分尸,最终埋在了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墙里。没有人在意一个女人的死活,没有人在意她到底去了哪里。   奉玄觉得很冷,火炕中的火早已熄灭,他的指尖感受到了寒意。   怀风散人说:“奉玄,出门在外,多加防备。书上说归园田居,机心自忘。不过,村里人不见得就没有作恶之心。”   奉玄说:“师姑,我不想住在这儿。”   奉玄忽然很想回堂庭山。举世恶浊,如在黑水之中,堂庭山如同一个水中浮岛,除了这微小的浮岛,天下没有清净之处,没有他的安心之处。 第66章 神游2   “好友,别哭。”   奉玄在村中住了五天,这才知道自己暂住的村子叫西同村。怀风散人不让他下床,他伤得太重,怀风散人怕他动上一动,那好不容易长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奉玄身上有一些伤口一直没能长好,渐渐溃烂,怀风散人不是药师,不会看病,却会包扎伤口,亲自轻易处理了奉玄身上的那些伤——于是奉玄害怕听见师姑的声音。   奉玄在理智中并不害怕怀风散人,可是他怕疼,疼痛是理智不能控制的感受,师姑出现时,他往往很疼,于是他控制不住地害怕师姑。奉玄身上的伤口不能愈合,浊血将纱布与皮肉连在一起,怀风散人为他换药,每次撕开纱布时,他都疼得几乎无法忍受。一次受伤犹可忍受,反复撕开伤口的疼痛让奉玄疼得直掉眼泪,他咬着嘴唇不肯叫疼,直将嘴唇上咬得血肉模糊,怀风散人削了一节桃树枝,让他咬在嘴里,然后执刀刮去了伤口的腐肉。   奉玄不时发烧,或梦见韦衡提着血淋淋的虎头,或梦见落在冰上的人头……隔着冰层,那些断头上的空洞眼睛突然齐齐看向他,无数条恶狼撕咬他的身体,他却无法动弹。奉玄在梦中疼得不住流泪,佛子抓住他的手,随即就要放开,他叫“第五岐!”反手去抓佛子的手,却发现自己抓了个空。   奉玄从梦里惊醒,余悸仍在。他试着轻轻活动手指,手中空空,于是他不可抑制地感受到一阵失落。   鼻端弥漫着药的苦味和腐败的血味,奉玄继续躺在床上,目不能视,只能静静躺着。奉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哭了,抬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眼睛,抬手时发现自己的手腕上缠了一串佛珠。他将手伸出被子,闻见了伽罗香的香气。   佛子来过,把自己带在身上的多伽罗木佛珠绕在了他的手腕上。奉玄将手放在床上,滑出手腕,将佛珠拿在了手里,一颗一颗拨弄佛珠。母亲不在人世,阿翁在长安,师姐在南方,师父在山上……无怪乎人说“生离死别”,不在身边,便是离别。   奉玄的眼上覆着一层药纱,他隐约觉得现在不是晚上,便努力去听屋外的动静。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奉玄听出那不是师姑的脚步声,紧绷起的身子卸了力气。   佛子奉玄叫了一声,“奉玄。”   奉玄说:“我醒着。”   佛子也受了伤,伤势不轻,卧床修养了几天。奉玄总是错过佛子的探望,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遇到佛子来看他。   佛子问:“奉玄,喝水吗?”   “嗯。”   佛子倒了水,扶奉玄坐起来,将引枕靠在他的腰后,让他能靠自己坐着。引枕是怀风散人从县城买的,西同村很穷,村里甚至找不出几个引枕。   清水湿润过干裂的嘴唇,缓和了喉间的刺痛感。奉玄侧头,表示自己不想继续喝水了,于是佛子收了粗瓷碗。他坐在奉玄身边,对奉玄说:“奉玄,外面下过三场雪了。”   奉玄说:“是吗……有时候我能听见雪擦过窗纸,有‘刷刷’的响声。”   奉玄问:“好友,你还好吗?”   “嗯。”佛子拉起奉玄的右手,发现奉玄攥着自己的那串佛珠,他将佛珠戴到奉玄的手腕上,“吾友,猜猜我要给你什么?”   奉玄笑了一下,微微张开手,等着佛子把东西放在自己的手里,猜测说:“雪吗?”   “再猜猜。”佛子扣住了奉玄的手,随后用双手拢住了奉玄的右手。   奉玄感受到有东西在手心撞了一下,很轻微的撞了一下,那东西的翅膀扫过他的指腹,让他觉得痒痒的。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①,栩栩然者,在他的手指之间起舞。   奉玄在床上躺了许多天,只摸到没有生命的死物,床、被子……蝴蝶落在他的手心里,踩着他的指腹收敛翅膀,奉玄忽然感受到一种独属于生命的动作,某些迟滞的感情也因之复苏,虽然微小,却推翻了在他心上沉积多日的苦闷。   冬天哪里来的蝴蝶。奉玄不太敢确定,说:“是……蝴蝶?”   佛子说:“是蝴蝶。”他拢着奉玄的手,奉玄怕那只蝴蝶被他困在手里太久会受伤,于是张开了手,蝴蝶从佛子和奉玄的手间飞了出去。   佛子说:“郁山关后面有蝴蝶,它应该是从那里飞来的。它是一只白色的蝴蝶,翅膀上有黑色的细纹,身上有一层绒毛,身子看着胖胖的,我一开始以为它是一只蛾子。”   奉玄看不见东西,随着佛子的话想象那只蝴蝶的样子。那只蝴蝶不是很大,原来是白色的。   看不见。奉玄说:“好友,我能摸一摸你吗?”   “怎么会不能。”佛子拉住奉玄的手。   奉玄忽然撤了一下手,说:“我手上可能沾了蝴蝶翅膀上的粉,我怕摸到你的眼睛里。好友,麻烦你替我打水,让我洗洗手。”   佛子倒了温水,用温热的帕子擦过奉玄的手,奉玄问:“干净吗?”   佛子看着奉玄的手,奉玄的手背上结着几道血痂,留有青紫淤血。奉玄的手是弹琴执剑的手,可是如今变得如此可怖,佛子扣住奉玄的手指,说:“很干净。”   佛珠从奉玄的手腕上掉下去,发出轻响,奉玄说:“我想摸一摸你的脸,好友,我好久没看你啦。”   “嗯。”佛子拉着奉玄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奉玄用指尖摸索,摸到了佛子的额头,佛子的额头饱满,肌肤紧致光滑,他摸到了佛子的眉骨,然后是眉毛,他很喜欢佛子的眉毛——其实他很喜欢佛子的脸,佛子的脸上就没有他不喜欢的地方,他何时看佛子,都觉得佛子很好看。   有人害怕佛子,然而奉玄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种情绪,他从来没有觉得佛子可怕过,佛子冷而温和——既然是冷,便不能说温,但是佛子是一个例外,在佛子身上,冷与温和并不相悖。   奉玄摸到了佛子的鼻梁,然后是眼睛,佛子眨了一下眼睛,睫毛搔过他的指腹,让他想起蝴蝶留在自己手上的触感。   奉玄的手指摸到了一片水痕,他忽然停住了动作。佛子按住他的手,他感受到佛子眉间轻轻皱了起来。佛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奉玄却已经明白,他在流泪。   奉玄移动手指,擦去佛子的眼泪,将手指停在佛子的眼下,说:“好友,别哭。”他怕佛子因为自己这一句话更难过,于是换了话题,问:“痣是不是在这里?”   佛子说:“嗯。”   “我记住了。”奉玄说。他记住了,痣在这里。   奉玄的指尖因为沾上了泪水有些湿润,他的指尖划过佛子的鼻尖、嘴唇,停在了佛子的下巴上,奉玄在佛子的下巴上捏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早就想捏捏好友的下巴,今天捏到了。”   “你要是想捏,一天捏一百次都行。”   奉玄摸到了佛子下巴上的一个小伤口,问:“这里受伤了吗?”   佛子微微抬头,将脖子留给奉玄,说:“是我自己留下的,刮胡须时刮破了。”   奉玄继续摸索,摸到了佛子的喉结,随后就收了手。他记得佛子的锁骨附近受了伤,他怕碰到伤口,不敢再向下摸过去。   奉玄说:“我摸过去,只凭骨头就知道好友长得好看。好友刮了胡子,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不知道有多狼狈。”   佛子说:“吾友比我好看。”   奉玄只是笑。   佛子说:“吾友,每次你认真看着我的时候,我一看你,就会觉得,这世上好像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其他的地方、其他的人全都变得模糊。吾友,我等你再看我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佛子的话,奉玄的脑中“嗡——”的响了一声,这“嗡”的一声无关疼痛,只让他慌乱。他觉得自己耳朵发烫,说:“我今天清醒多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说:“等我好了,我们去看海吧。”   佛子苦笑,说:“我不敢说‘看海’了。”   “千万不要不敢说。”奉玄说:“我的命还长着呢,我们以后要看海、要看山,还要去南方看看。好友,有一些事,错不在你,谁都没有错。”   奉玄一定要告诉佛子:谁都没有错。他受伤不是因为佛子提议去看海,而是因为遇到了狼群。奉玄第一次见到佛子时,佛子不想给他和师姐引来麻烦,甚至不肯说自己的名字。   佛子的伤口流着血,对奉玄说:“我觉得你遇见我,不是什么好事。”奉玄那时一听就生气了,气佛子把他自己看得太过不好——他说奉玄遇见他不是好事,他没说自己遇见奉玄不是好事。   佛子觉得奉玄是因为和他同行,才遇到了灾祸。奉玄确实被谢云翱围堵、被贺兰奢设计、在妫州遇险、在卢州遇狼……可是奉玄要说错不在佛子。   奉玄忍着喉中的刺痛感对佛子说:“好友,我记起我们在智门寺相逢,你问我为什么在智门寺,你说智门寺很危险,我说正是因为危险我才来的。不是因为我遇见你,所以我遇见了危险,是我自己要去的。你要是没在智门寺,我可能会出事,我遇见你,就是好事。”   奉玄要告诉佛子,不必自责。他不希望佛子因为他们的相处而感到内疚,如果佛子觉得内疚,他会心疼佛子。他和佛子是好友,不是彼此的灾星,没有人可以承受“灾星”这样的词的重量。   佛子说:“好,我们去南方,一起去。”   沧阳郡是海边的郡城。提到海,奉玄想起了要乘船渡海的抚子内亲王,他想去沧阳,一是想要看海,再则就是想亲自和内亲王告别。抚子内亲王是认识母亲和阿翁的故人、是认出他的“八郎”的故人,他已经能够从容面对往事,往事不必再提,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够认真与内亲王告别,妥当安置这段往事的余声。   奉玄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去到沧阳郡与内亲王好好告别,可是如今身受重伤不能远行,想必他不能亲自送抚子内亲王离开大许了。既然不能见面,许多不方便留在纸上的话也就无法说出,一些话可以不说,另一些话却不能不说,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自己与内亲王认真告别。此次告别,日后大概无缘再见,也无法再通音信了。   于是奉玄对佛子说:“好友,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写一封信?”   佛子应下了奉玄的请求,由奉玄口述,执笔为奉玄写了信。   作者有话说:   ①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庄子·齐物论》   ————   《好友》里有两个预言:一是彰靖的兄弟相争二子存一命运预言(因此靖之入道),一是第五岐的十万杀命运预言(因此第五岐的母亲为儿子起小名“佛子”,并且佛子在佛门拜师,修养心性),前预言在明,后预言在暗,和后一个预言有关的事情会在这一卷得到更多的展开。   佛子会有把奉玄的厄运归结到自己身上的倾向。在佛玄第一次分别那次,佛子在梦里回忆起了自己的命运预言:十万杀孽——佛子命硬,但是命数不一定很好。第五家衰落、姑母自焚、父亲去世、师弟发疯(贺兰奢:谁发疯?)、宣德大乱……各种围绕在佛子身边的事情会让他下意识有压力感,奉玄受伤更加重了他对自己的命运的怀疑——是不是他克身边的人。 第67章 神游3   奉玄の铁血整肃粉   奉玄在西同村住了多半个月,伤势有所好转。韦衡被姨母软禁在范宁郡,连一封信也送不出府,听说奉玄出了事,解禁之后立刻派高勒带人去找奉玄,自己离开范宁就直接回了龙海镇军府。   高勒在西同村找到了奉玄、佛子和自己的两个战友兄弟。怀风散人见有人照顾奉玄,就与奉玄告了别。   西同村不适合养病,高勒见奉玄已能下地,叫人备了车轿,带奉玄等人去最近的郡城修养。高勒带人去鹿施郡郡城,路上路过西同村所在县的县城,高勒怕奉玄和自己的兄弟身体不适,就要带人进县城稍作休息。   那守着县城大门的士兵看见一个高壮的汉子骑在马上,带了一队人马过来,要高勒下马查验他们的过所。   高勒骑马走在最前面,下马让守城的士兵看了自己的腰牌。   一队士兵自去查验车轿中的人的身份。   佛子和奉玄同在一轿之中,一个士兵撩开帘子,要他们出示过所,佛子出示了自己的过所和奉玄的度牒。那士兵看佛子态度冷漠,心想自己可是手握开门大权、身穿甲衣的守城士兵,这小子竟然不怕,不由略感不爽,等他看过佛子那张名叫“扬焰”的过所,觉得佛子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便哼哼了两声。   奉玄已经入道,道士没什么好怕的——那士兵心里没了顾忌,便想逞逞威风,吓一吓佛子和奉玄,遂不客气地对奉玄说:“摘了你眼上那破布条,军爷要对对人。”   奉玄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听那士兵语气不善,回他:“我眼神不好,郎君眼神也不好?”   那士兵嗤笑了一声,“哟,我听你说话,倒像是个姑娘。”奉玄身上自有少年英气,说话声不像姑娘,一眼看过去,看着也不像一个姑娘,那士兵嫌奉玄顶撞了自己,非要侮辱奉玄,让奉玄难堪,他说:“不是的话,你出来给军爷验验,否则军爷当你们弄虚作假,不能让你们入城。”   佛子开口,声音冷冽,“你要道歉。”   “什么?”那士兵早就看佛子不顺眼,瞪了佛子一眼。   佛子说:“你道歉吧。天冷,我不想下轿。”   “呵呵,你不想下,也得下了,冒犯了本军爷,你给我滚下来!”   佛子说:“我怕你命不够重,担不起我抬一下脚。我抬脚,你一定要遭殃。”   那士兵的火气呼一下窜了上来,直接伸手去拽佛子,说:“军爷我守城多年,就算韦衡来了,我要他下来,他也得给我下来!”   佛子避开他的手,从轿子里跳了下来。   那士兵拔出了直刀,意在威胁佛子,对周围的人说:“兄弟们,今天要抓一个大的,这些人图谋不轨。”   周围几个士兵听他说完,立刻看了过来,周围打算进城的百姓围了过来,等着看热闹。   高勒听见那士兵骂韦衡,已经皱起了眉。他看佛子下了轿,反而不想动手,拦住了想去拉那士兵的长官,拉着他静静在一边看着。他倒是想看看那士兵到底还能说出些什么。   佛子说:“我没有什么图谋,只是要你道歉。”   那士兵仗着县城是自己的地盘,血口喷人,大声嚷嚷:“他和小娘们私奔,这轿子里是个小娘们。”   佛子“刷”一声抽出了宝剑,剑光冷冽。奉玄坐在轿子里,听见了宝剑出鞘的声音。佛子抽出了春冰剑,那士兵看佛子打算动手,冷笑了一声,“你这是自找的!”说着就向前砍了一刀。   佛子冷着脸,只抬右臂,挡了他几刀。周围围了人群,那士兵见佛子轻视他,几砍不中,倍感失了面子,越发生气,又举刀向佛子砍来,奉玄双手握住剑柄,竖剑挡住砍来的一刀,刀剑相接之时双手猛地用力,一下子震开了砍在春冰剑上的直刀。   那士兵退了两步,举刀左右横劈,佛子避开刀锋,抓住他的左手,瞬间摸上他的左肩,直接把他摔了出去。春冰剑悬在他的脖子上,剑尖冰凉,有如纯冰。   佛子说:“你猜自己的命够不够重?”   那士兵嘴硬,“我呸!”   “道歉。”   “敢动军爷,你小子等着坐牢吧!兄弟们……”   高勒按耐不住火气,几步走过去,一只手把那士兵从地上提起来,啪啪扇了他两个大耳光,直扇得他嘴里吐出血来。高勒拎着他的衣领,瞪了他一眼,他的眼本来就大,瞪人时更显得吓人。高勒问他:“你瞎了狗眼,看不清轿子里的人是男是女?就算轿子里是女人,你就能随便污蔑别人的清白?韦衡是你能叫的?拿着根鸡毛当令箭,穿了甲胄就当自己是个兵了,你他娘的也配!”   高勒一把把人扔到地上,对那长官说:“叫你们县令县尉都滚过来!”   那长官看过高勒的腰牌,早已知道惹了不该惹的人,连忙跑进了城里。   那被高勒扔在地上的士兵呻`吟了两声,兀自不服,他知道奉玄和佛子身份一般,质问高勒:“你算哪根葱?”   高勒蹲下身子,说:“我可比不上你,少将军见了你也得下马,我只是个中郎将,见了你是不是得磕个头?”说着摁住那士兵,抓着他后脑勺逼他给自己磕了两个头。冬天地面坚硬,那士兵的头被他抓着磕了两下,就磕出了血来。   中郎将是仅次于将军的武职,卢州是重军边州,武职大过文职。那士兵这才知道眼前的人是个自己惹不得的人,被摁着磕头也不敢吱声。   “你要是再敢骂我,我倒敬你是条汉子。”高勒松了手,恨恨骂了一声:“欺软怕硬的狗杂种!”   高勒站了起来,踩着他的头说:“道歉。”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公子,是我不对!”   “你这么威风,那你就报报自己的名字,让大家都认识认识你,然后接着道歉,大声点!”   那士兵被高勒踩着,喊着自己的名字求饶。   高勒看也不看他,对佛子说:“第五公子,请入轿吧。不必可怜任何人,不必觉得我做的过分,你杀了他都是应该的。”他感叹道:“卢州,难管啊!卢州这地方,地头容易出霸王。我们当兵的不计性命护着卢州,名声全被村里县里这群穿甲胄的搞臭了,村里县里的狗东西以为天高大人远,穿上了甲胄,也当自己立过大功,越发没了忌惮。这是没办法的事,抓也抓不干净,只能见一次抓一次,恶狠狠打他们一顿,让他们长长记性。”   县令带人来城外迎接,他见了身形高大的高勒,知道他是韦衡身边的中郎将,连连赔罪。高勒要他按律杖责那士兵,撤了那士兵的职。县令说:“下官这就去办,小事不要污了大人的眼,大人先去休息。”   高勒对县令说:“我转头走了,你也不罚他了,还送他个人情。大人真是爱民如子啊,养了群地头蛇也当成儿子。”   县令说:“大人不放心,我这就办!”   高勒说:“打今天就要打了,就在这里打!让过往的人都看看,看看欺负百姓的下场。打的时候脱了他那身甲衣,他不配穿着,让他自己报数。”   县令领命,说:“是。”随后就叫人去取木杖来。   高勒让人先送奉玄、佛子和自己两个受伤的兄弟进城休息,自己亲自看完了行刑。在县中休整之后,一行人从北县城门出了城,前往鹿施郡郡城。车马走得不快,高勒骑在马上闲聊着带队向前走。   高勒对奉玄和佛子说让他们看笑话了,他说各地治理最难治的不是郡城,而是郡下的县和村——上面有令,下面阳奉阴违,这是常有的事。   最初韦将军下令,剿杀狂尸的村县有赏,按狂尸的人头数赏银、减税,于是就有穷村敢为了几两银子把尸疫引进村然后砍了人头去讨赏。不施行奖励制度,施行惩罚制度,尸疫爆发则重罚长官,则又有长官为了保住乌纱帽瞒报疫情。   韦衡忙着清剿尸疫。韦将军更忙,除了忙着处理军务政务,也忙着亲自去视察各郡下县里的状况。只奖只惩都不能治理好卢州,卢州有特殊的监察制,不过韦将军还是不太放心,不定时会亲自去各县监察。   高勒看过自己的两个士兵兄弟,又陪奉玄和佛子闲聊了一会儿。天上忽然下起雪来,高勒看天色有些阴沉,于是说了一句:“下雪了。”雪并不大,他喊了一声:“兄弟们戴上帽子吧!”就不再说话,自己也戴上帽子,让胯`下的马走到队伍最前面,专心带队赶路。   奉玄在车上坐了一天,伤口隐隐作痛,一路上又冷又困,等下起雪来之后,渐渐又发起烧来。奉玄肩上有伤,佛子不敢揽住奉玄的肩,于是搂住他的腰,让他靠着自己休息,奉玄总怕碰到佛子的伤口,不敢真的睡着,于是半梦半醒地靠着佛子。   凉。奉玄闻见了雪的气味和佛子身上的伽罗香香气,他隐约梦见了在寒水里飘动的衣摆,佛子在水中吻过他的嘴唇——于是他立刻醒了过来,几乎是惊醒了过来,面红耳赤地惊醒。   佛子感受到奉玄像只受惊的猫似的忽然动了一下,下意识去抓他的手,佛子一动,奉玄这才发现自己几乎靠在了佛子身上,立刻就想躲开佛子,扯到伤口疼得“啊”了一声。   佛子扶着奉玄坐好,问他:“吾友做噩梦了?”   奉玄说:“嗯……嗯……嗯。”   佛子看奉玄脸红,就要去探他的额头,奉玄一把抓住佛子的手腕,阻止他摸自己的额头,说:“不必了。”说完就直直坐在一边。   佛子说:“有些伤心。”他说话时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差别,依旧冷冷淡淡的。   奉玄立刻问:“好友,怎么了?”   佛子说:“奉玄,你怎么不靠着我了?我……怕你想起来我掐了你的手,所以生气了。”   奉玄说:“怎么会。”   佛子说:“那你靠着我吧,你那样坐着会累。”   奉玄不肯坐过去,一想起自己乱七八糟的梦就不敢离佛子太近,他说:“我怕你累。”   佛子也不强求,只说:“你要是累了,可以靠着我。”   奉玄“嗯”了一声,坐在一边,渐渐撑不住睡了过去。   天黑之后,高勒带人赶到了鹿施郡。卢州各郡郡城在入夜后只会开启一个城门,鹿施郡郡城开东城门,高勒带队去了东城门,郡中的士兵快速检查过车马,不曾为难任何人,放他们进了城。   车马停下,佛子拍了拍靠着自己的奉玄,说:“吾友,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五岐奉玄铁血整肃粉   禁 止泥塑 第68章 壶天1   吾友的心源里,可有我的位置?   高勒提前给鹿施郡郡守传了信,要他接待自己,进城之后直接带人去了官署。鹿施郡原有八县,现在下辖五县,皆位于郁山关西南,原来属于鹿施郡的郁山关正南三县被划为独立的军镇,东接卢州龙门守御所,驻有重军。   高勒将奉玄、佛子送到官署,请郡守照顾他们。鹿施郡郡守名叫到思颜,字慕回,是江表人士,三十六岁时考中进士步入仕途,起家秘书省校书郎,十多年间累迁集贤校理、左拾遗、太子左赞善大夫,人们说他因敢于直谏为太子所不喜,被太子外放到了卢州——明面上看,到思颜是升了官职,实际上却是被太子疏远了。   许朝外任官员以三年为一小满,到思颜已在卢州任满了一小满,如今已是第四年当鹿施郡郡守了,四年间一直深受百姓敬爱。到思颜虽然敢于冒犯太子,脾气却很好,平时总是客客气气的,在鹿施郡从不施行苛政。   去年,鹿施郡的百姓知道郡守是京城来的,又已任满一小满,总担心他要“刮地皮”跑了——既然添了外任经历,那就再搜刮一笔钱财,任满就立刻盆满钵满回京升大官了,哪里还管百姓死活。没想到到思颜继续留在了卢州,还将自己妻子儿女都接到了鹿施郡,发誓全家与百姓同生共死。   到思颜和夫人一起接待了高勒,夫人心细,让人备下热水,拨了婢女小厮照顾奉玄和佛子。婢女要为奉玄脱衣服擦洗身体,脱衣服时,奉玄挡了一下,随后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收了手,任凭婢女解开了他的外袍。   奉玄小时候被人伺候惯了,不会自己穿脱衣服,每天睡前或者醒后,都有傅母和宫人帮他穿脱衣服。后来他学会了自己穿衣服,许久不被伺候着更衣,突然遇见,反而觉得不适应。   婢女为奉玄仔细洗了三遍头发,随后帮他换了药。奉玄沐浴时,夫人让婢女将奉玄的干净衣物放在熏笼上,等奉玄穿衣服时,衣物香而温暖。作母亲的人就是这样心细。奉玄换了衣服,躺在床上,婢女放下帘子,隔绝了烛光。在黑暗之中,奉玄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许久没睡得这样安稳过。   第二日,高勒找了郡城里的郎中来为奉玄看伤势。郎中查看过奉玄手臂上的伤口,见伤口已经结痂,就替奉玄拆了怀风散人缝的线。拆线之后,奉玄的伤口渗出一层鲜血,郎中拿烈酒擦过,说不必上药了,只用纱布替他包扎了伤口,叫婢女记得勤换纱布。   郎中看完了奉玄身上的伤,又替奉玄看眼睛,解了他眼睛上的带子。自从眼睛受伤以来,奉玄第一次睁眼看见了光,睁眼之后,只觉得眼前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多睁了一会儿眼睛,眼里不自觉流出了眼泪。郎中让奉玄闭上眼,开了敷眼的药方后说眼睛得久养,没个一年半载养不好,他要奉玄不要直接去看太阳,怕阳光晃坏了他的眼睛。   佛子对郎中说,他曾听说室韦人有治眼睛的良方,郎中说:“好像是有。”   高勒站在一边,脸色大变。他说:“没有。”   高勒说:“室韦人只会抠了眼睛换眼睛,不会治眼睛。”   郎中去替两个士兵诊断看病。佛子见郎中出了门,问高勒室韦人的事情,高勒说:“原来少将军没跟你们说过,我就是室韦人。”   奉玄说:“是吗?高大哥的眼睛里没有金线。”   高勒说:“我爹是室韦人,我娘是汉人,所以我眼里没金线。少将军和我一样,娘是汉人,少将军的娘是教伐折罗世子说汉话的汉人。不过,室韦人也不是人人眼里都有金线,我爹眼里就没有,我爹和我不一样,我是半个室韦人,我爹的爹娘都是金目室韦人,都是宫毗罗部的,生出了黑眼睛的我爹,我爹这样的室韦人被称为黑目室韦人,他因为这双眼睛死了。”   奉玄惊愕。佛子看了奉玄的手臂一眼,见白纱上的血迹不再扩大,这才看向高勒。   高勒说:“黑目室韦人的眼睛和金目室韦人的眼睛不一样,眼睛能挖出来给别人换上。宫毗罗王被雄隼抓伤了一只眼睛,就挖了我爹的眼,我爹没了眼珠,伤口没处理好,流了两天血泪,死了。公子,关外人可不讲仁义,要挖你的眼就挖你的眼,要抢劫你就抢劫你。室韦人以前想要攻打许朝,很多黑目室韦人都被挖了眼睛,金目室韦人换了黑眼睛,就去做细作。室韦伐折罗部室韦人汉人混居,有很多黑眼睛的人,部里分不清谁是汉人、谁是黑目室韦人,由于部里常常和许朝做生意,怕因为眼睛惹恼了汉人,所以明令禁止挖眼,宫毗罗部很多黑目室韦人都逃去了伐折罗部,我娘厌恶宫毗罗部,怕我被当成黑目室韦人,带我跟着逃跑的人去了伐折罗部。”   同族相残。奉玄说:“原来有这种事情。”   “嗐,该死的都死了。”高勒说:“少将军杀了宫毗罗王,替我报了血仇,我愿意为他牵一辈子马!”   郎中去为两个士兵看伤,高勒说完就告了别,去看郎中为两个战友兄弟看病了。   奉玄靠在床上,将衣袖放了下来,遮住了伤口。他对佛子说:“好友,你也该让郎中看看你的伤。”   佛子说:“我已经好多了。”   奉玄说:“我看见那条狼踩在你身上,在你身上抓出了血洞,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杀了它。”他摸索着去拉佛子的手,佛子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奉玄顺着他的胳膊摸到他的身子,佛子坐到床边,奉玄的手停在他的锁骨下,指尖只虚虚接触着衣料,摁了一下。   “是这儿吧?”奉玄说:“我杀了那条狼,靠着你站起来,我觉得脸侧很热,等我反应过来热的是你的血,我感觉自己的心瞬间凉了,那一瞬间,我喘不上气来。你的伤不长好,我不安心。”   佛子握住奉玄的手,让奉玄收了手。他觉得奉玄瘦了,似乎连手指都变细了。奉玄的脸上没有血色,他伸手在奉玄脸上捏了一下,捏完之后,奉玄愣了片刻。佛子说:“我去找那大夫来,让他也给我看一看,当着你的面看,让你放心。”   奉玄笑了笑,说:“捏了我怎么就把话题岔开了,我的脸好捏吗?”   佛子说:“奉玄,你瘦了太多。”   “有命在就行。”奉玄说:“瘦了还能胖回来,命没了可什么都没了。我师父说要善养生,我这次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好友,好好保养身体。”   佛子“嗯”了一声,让婢女去请郎中过来。屋中寂静无声,奉玄渐渐觉得有些疲惫,他对佛子说:“好友,我有一天做了一场梦,好像梦见了我父亲。”   奉玄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奉玄听傅母季康子讲起过自己父母年轻时的故事,最近他梦见了好几次杏花,像雪一样凉的杏花。他说:“我听人说,隆正二年,长安凤栖原上杏树开花开得格外稠密,我父亲邀我母亲共骑,我母亲上了马,马在花下跑起来,我父亲忽然解了一个挂在马上的包袱,那包袱里装满了杏花花瓣,花在风里飞,好像下了雪。不久之后,我父母就成婚了。在梦里,我好像看见了我父亲邀我母亲上马,花到处飞。那真是个很好的梦。”   他对佛子说:“好友,讲讲你的父母吧。我和母亲缘浅,和父亲缘分更浅,不太知道跟在父亲身边是什么滋味。”   佛子知道奉玄本来姓荀,原是宗室子弟,并不知道奉玄具体的身份,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佛子说:“吾友的父亲一定很爱吾友的母亲。我父亲说,一个男子要是足够爱一个人,一定会愿意让她高兴,他说要让对方高兴,而不是只想着把人留在自己身边、让自己高兴。我父亲……比我母亲小两岁,总是叫我母亲‘阿姐’,我小时候最喜欢我父亲去岐山接我,他去接我,会在岐山下小住几天,我和父亲母亲就在山里散步,夏天山里清凉无暑,雨水大的话,溪水会漫出小溪,那时我父亲就会抱着我走过去。”   奉玄闭着眼,似乎看见了跟在父母身后的小佛子,他说:“以前我师父和雪岩师姑论道,道门有‘壶天’之说,费长房跳入壶中,住在了壶里。我师父说壶中自有天地日月,我师姑说壶里是黑的,乃是心源。我师姑说,如果壶里自有日月天地,那不过又是一个世间,既然是世间,那壶里就又有许多纷扰,算不上清净。我以前觉得师父说得对,卧床多日,忽然觉得师姑说得更有道理,只有眼前看不见时,心里才能看见更多东西,想起更多东西。虚实都在黑暗里复生,其实也很有趣。”   佛子说:“吾友的心源里,可有我的位置?”   奉玄说:“你猜呢。”   佛子说:“不能没有。”   奉玄笑了一下,不能没有。他的心里眼里都有佛子。   作者有话说:   到郡守的名字的意思是:颜回是我偶像。   鹿施怎么念都可以。一个念法是“鹿益”(音),施是“施于中谷”的施。鹿施是“鹿草蔓延(的地方)”的意思~ 第69章 壶天2   蚬子郡守   高勒带两位受伤的士兵去了郁山关军镇,士兵在军队中住得更自在,军镇有军医,也有兄弟能照顾他们。高勒以韦衡的名义托鹿施郡郡守到思颜照顾奉玄和佛子,奉玄和好友就暂时留在了鹿施郡郡城。   奉玄受伤二十三天后,收到了抚子内亲王的信,这不是一封回信——佛子内亲王离开许朝国土时,奉玄写给内亲王的辞别信尚在路上。抚子内亲王没有收到奉玄的信。   人事不能尽如人意,乃是一条常理。十一月海上飘雪,内亲王必须在大雪落下前离开沧阳郡,季候催她上路,她没能与奉玄认真告别,但是预感到奉玄会再联系自己,所以在离开前留下了早已写好的辞别信、《道成寺清姬变》琵琶谱和鸣鸾琵琶,托戚屏转交给奉玄。   抚子内亲王的辞别信用丝线附在一枝栗子枝上,栗子枝取“栗”字,指“嘉栗旨酒”四字,让人想起烤栗子煮酒的联诗雨夜。辞别信写在用麝香薰过的云母明光纸上,由紫蝉落笔,字迹的墨色浓淡相宜,信中字句优美,情感节制,除了奉玄之外,谁看也看不出额外情绪——信中“一十二载”一句,一语双关,既指内亲王西渡十二年,也指与奉玄相识十二年。佛子展纸读信,奉玄听罢辞别信,眼中微热。   内亲王除了留下信、琵琶谱和琵琶,还留下了一支几近透明的白玉笛,赠给佛子;一片弥勒佛形的连母贝珍珠,希望佛子转赠给贺兰奢。   抚子内亲王怕天气太冷冻坏了鸣鸾琵琶,将琵琶裹在了层层丝帛中。奉玄揭去丝帛,以手指按弦,琵琶发出清响。奉玄的左手使不上力气,一旦用力,指尖就会颤抖。他只摸了摸琵琶,就请婢女将琵琶收起来了。   在摩笄县内傅母寺,僧人在雨声中诵经,烛光一夜不断。香炉中长燃不动伽罗香,奉玄与内亲王弹琵琶,佛子吹笛,棱伽与慈郎弹古琴与十三弦筝,紫蝉击节,崔琬作诗。贺兰奢于夜色中杀人。   奉玄想起崔琬说“六欲泡影一时尽,他年他岁人久长”,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一时至极,随后众人散去,一切便如泡如影,消逝无踪。事情只不过隔了不到两月,已经成了前尘,好像发生在多年之前。   崔琬素有诗才,是典型的江表士人,奉玄后来知道,原来到思颜也是江表士人。崔琬出自江表一等士族,到思颜却出自微末的寒门。如果和到思颜相比,崔琬实际上不算纯粹的南人,宣城崔家出自汉代荥阳崔氏,祖上本是北方荥阳人士——江表四家一等门阀中,包括裴家在内的三家皆是“侨族”,乃是天下崩乱之时南渡的北方豪族,并非江表土族,在土断后落籍在南方,以落籍之地作为新郡望。江表侨族与土族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南朝的官位只有那么多,侨族的子弟占的职位多了,土族的子弟自然就没那么多机会了。   与崔琬不同,到思颜是彻底的南人,出自南方士族山阴到氏,到氏是南方土著士族,虽是士族,却只是四等微末士族,任不得高官。到思颜的祖父为了养活家人,弃文从武当了武人,一时沦为士族的笑柄。战乱之时,到家凭着功勋崛起,到思颜的祖父为了雪耻,不许族中子弟习武,要子弟学文,到思颜被祖父监督着苦读诗书,南北统一后,孤身北上,到长安又修学多年,一举成名中了状元。   南朝灭亡,作为南人,到思颜好像并不憎恨许朝。许朝是一个给人希望的朝代:对天下百姓而言,许朝终结了百年来因分裂割据而延绵不断的战火,使众生得到了休息;对士人而言,许朝开设科举,在门阀等级外破出一处光亮,给了所有士人晋升的希望——士人追求修齐治平,许朝的士人无论出身如何,都获得了治国的希望,于是对国家怀有爱戴、期许,感到自己身负使国朝更加兴盛的责任。人们说许朝是天命所归之朝,到思颜考中了状元,无疑也认同这个观点,许朝给过他无限希望,他认为自己对这个兴起于北地的朝代的兴盛负有责任。   到思颜有六百卷特别珍爱的书,那些书或许寄托着他对刚刚步入仕途后的岁月的怀念:那时他是天子门生、国之骄子,起家清职,前途无量,自己满心希望,还不知道什么是愁苦,一入仕就参与了许朝建朝后最盛大的一场文事:到思颜考中状元,经过吏部铨选,起家秘书省校书郎,入仕后备受馆阁老臣信任,参与了《隆正文英》的校对编修——南北统一后,陛下带回了南朝的藏书。隆正年间,孝仁皇太女主持文事,令二馆一台整理南北书籍,汇集南北书籍编修类书,最终修成了前无古人的《隆正文英》。   《隆正文英》修成,共有六百卷,天下传抄。到思颜后来找书手抄了一套《隆正文英》,常常翻看,来卢州任职时将六百卷书全都带到了卢州。   到思颜曾和佛子的姑母父叔同朝为官,在第五家见过佛子,因此对佛子十分客气。他并不因为奉玄不出自高门就忽视奉玄,知道奉玄看不见,怕他无聊,叫书童取了几卷《隆正文英》,每天给奉玄念一个时辰的书听。   书童念书,声调平板无趣,奉玄经常听着听着就困了。佛子来看望奉玄,接了书童手里的书,亲自给奉玄念书,他与做事漫不经心的书童不一样,念书时会挑一些有意思的诗文来念。   若是下雪天,佛子就告诉奉玄今日下雪,然后挑《隆正文英》中天文部里雪部的诗文来念,他知道奉玄看不见东西,读诗文时特意挑一些颜色分明或者写了有趣典故的诗文来读,希望能为奉玄解闷。佛子声音冷冽,念:“海底觅仙人,香桃如瘦骨。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①香炉中的香静静燃烧,茶水微沸,雪部抄了《南史》里的故事,佛子念给奉玄听:“……雪霰交下,帷帘皆白。”   奉玄过得并不无趣。半睡半醒之间,他似乎看见了满翅白雪的紫鸾。在大雪里,薛灵芸与徐妃的影子交叠,奉玄分不清到底是谁流下了红泪。红泪是悲伤的泪,承载着无数心事,薛灵芸辞别父母,孤身在车中哭泣,以玉唾壶承泪,泪凝如血。徐妃出嫁时遇雪,车帷皆成白色,奉玄梦见雪地里走过红色的车队,红色渐渐被风雪掩盖,喜事瞬间转悲,预示着徐妃与卫元帝是一对天生的怨偶,徐妃最终被成为皇帝的元帝逼着自尽了。   奉玄在梦与现实之间浮沉,佛子的声音指引着他的方向,让他觉得安心。   奉玄的左手渐渐有了力气,偶尔会披衣坐起来,弹几首简单的琵琶曲。奉玄有时随手弹一段调子,调不成曲,他反复弹三次调子邀请佛子,佛子便吹笛相和。   有一次佛子吹完笛子,对奉玄说:“这段调子很欢快,吾友遇见什么开心事了么。”   奉玄抱着琵琶笑,说:“我想着中午吃的蚬子粥弹的。”   到思颜的夫人中午煮了蚬子粥。蚬子粥里加了蚬子、瑶柱和干虾,夫人盛了粥,给奉玄和佛子讲到思颜的糗事:   到思颜是南人,喜欢吃蚬子粥,刚到卢州赴任后,问从海边来的商人卖不卖虾干和蚬子干,那商人说:“虾干,有的有的,苋菜干……也有。”随后就让人给到思颜送了十斤虾干和两斤苋菜干,到思颜只看了虾干,追着商人付了钱,回府后打开装蚬子干的袋子,发现里面装了一堆草梗,就派人去抓那商人,说他做生意不诚实。那商人被抓来,和到思颜说了半天,到思颜这才知道,原来卢州没有“蚬子”,卢州人管蚬子叫蛤蜊,那商人听他说“蚬子”,以为他是南人口齿不清,要的是“苋菜”,自己还费了好大的力气去找苋菜。   因为买蚬子的事情,到思颜在百姓那里得了个称呼,叫“蚬子郡守”。   到思颜在鹿施郡施行仁政,在苦寒的卢州守住了一方小天地。奉玄在鹿施郡郡城住着,有时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也如费长房一般住在壶中,鹿施郡官署就像是壶中的天地,安稳和乐,不受外界干扰。   奉玄能下地走路之后,佛子带他去官署的后花园里散步。到思颜养了两头鹿,佛子交到奉玄手里一把干草,捉着他的手喂鹿,那两头鹿不怕生人,从奉玄手里要到了吃的,就总是来找他。   奉玄手里没了干草,摸了摸一头鹿的头顶,摸到了鹿的耳朵,鹿的耳朵动来动去,好像冲雪的耳朵。那头鹿抬起头去舔奉玄,奉玄的手碰到了鹿的鼻子,鹿的鼻头湿而温暖。佛子将叶子放到奉玄的手里,捉着他的手腕让他抬手,两头鹿便伸长了脖子去够奉玄手里的叶子。   休沐日,到思颜不用处理公务,抱着自己的小女儿讲故事。奉玄能听出到思颜小女儿的脚步声,佛子不在的时候,她总来偷偷看奉玄,叫奉玄“哥哥”——她第一次来看奉玄时,被母亲抱着,那时奉玄刚刚从午睡中醒过来,到夫人给奉玄送来洗干净熨好的衣服,奉玄以为屋里只有婢女和到夫人,突然听见什么东西高兴地“啊”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到思颜让仆人在暖阁的地龙里填上炭火,开着暖阁的窗户,一边看雪一边给孩子讲故事。到思颜读书多年,又参与过编修类书,知晓许多典故。奉玄和佛子一同在暖阁里取暖,听到思颜讲一些南朝笑话,屡屡绝倒。   茶沸两次,烹茶的水是到夫人从长安带来的惊蛰日晨露,茶叶用兰汁焙过,水雾腾起,兰香与从窗外飘来的冰冷雪气缠绕在一起,香气沁人心脾。到思颜喝着茶讲了一会儿故事,喝完茶叫人拿了棋盘和棋子与奉玄下盲棋,佛子替奉玄执子,到夫人替丈夫执子。   走了十几步棋,佛子落子时逐渐犹豫,手悬在棋盘上,指间夹着白玉棋子,手指颜色与玉色并无分别。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落过子的地方继续落子。   其实奉玄和到思颜都忘了棋局上下成了什么样,奉玄听出佛子落子犹豫,坦诚地说自己忘了下成什么样了,到思颜听说奉玄忘了下成了什么样,哈哈直笑,说自己早就忘了,奉玄于是也笑,向右一倒靠住了佛子。到思颜的小女儿手里攥着一堆黑白棋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其他人笑,自己尖叫了几声也呵呵乐了起来。   窗外簌簌落雪,有仆人对到思颜说有客人来拜访,到思颜将怀里的女儿交给夫人,去见客人。到夫人也是南人,讲了一些南方旧事,讲南方下雪的时候,茶花在雪里开花。到夫人的小女儿从小长在北方,对母亲说:“雪人”,到夫人说:“外祖家不堆雪人,南方雪小,捏一个小雪人,不到一天就化了。”   奉玄在佛子身边坐着,忽然想起了师姐。不知道师姐是否还在南方。奉玄小时候上了堂庭山,师姐陪他堆雪人、和泥巴。奉玄住在太极宫时,没人敢让他玩泥巴,等他到了堂庭山,过第一个春天时,他一天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地里玩,在地里看虫子拱泥,觉得十分新奇。虚白散人在地里锄草,奉玄和师姐在地里揪虚白散人种的油菜花。   南方。南方。奉玄想,他会与佛子一起看海,一起南下。   作者有话说:   ①海底觅仙人,香桃如瘦骨。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李商隐《海上谣》   ————   许朝地图是酱紫:   淮河分开南北,南方有江表门阀;   北边以华山函谷关附近为界,一边是关西地区(以长安为中心,多高等武家家族,西北是陇州),一边是关东地区(以洛阳为中心,河阳贵族聚集区,东北是卢州);   许朝崛起于关东地区,收复关西地区。关东地区前朝遗老比较多,和皇权的关系不是很亲密。许朝迁都长安,入主关西,关西地区是政权核心区。   ————   三方势力:   文章里的南方高等贵族一般叫门阀【由天下大乱时南下的北方豪族和南方土著豪族构成】   北方的贵族大部分是河阳旧贵,有时简称“旧贵”【主要由当年没有南渡、依旧留在北方的北方豪族构成。关东地区的重心在河阳地区(山南水北为阳,“河阳”指关东地区黄河北面那一部分地区),河阳旧贵和北地前朝的关系最为亲密】   北方的贵族还有武家【建国和统一时期崛起的战争新贵】   江表门阀和河阳旧贵基本都是被荀家征服的贵族,是世家大族,武家是和荀家一起崛起的贵族。即,文章里有三方主要势力:①世家大族之北地旧贵 ②世家大族之南朝门阀 ③许朝新贵武家   -   旧贵至高:   “高门”指声望很重的家族,top级旧贵、武家,门阀家族都可以被叫做高门。狭义的高门指超级旧贵世家,所以在门第看法上,即使都是高门,北地旧贵也会被默认是为最高的、比其他家族高一级。陛下在牵制太子崇恺的时候,写下的诏书就交给了北地旧贵陈国公。   -   武家子弟不一定就要打仗,也可以文雅化,成为文官。武家、旧贵、门阀都是贵族,家长的贵族身份可以互相推举子弟,还可以保证子弟凭借恩荫持续入仕、维持家族声誉。   -   武家和旧贵可能是重合的(但是基本不会和top级的河阳旧贵重合),比如第五家,既是普通旧贵也是新兴武家,因为战功卓著,武家的身份更明显,转型成高级武家,随后文雅化、清贵化。武家的声望来自本朝、来自皇权;皇家打击旧贵是因为旧贵的声望不来自皇帝、不来自本朝,具有较大的独立性,影响皇帝集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许朝皇族就是最高级的武家+旧贵,荀家本身是前朝贵族,通过武力呃……窃国。许朝是一个处在中古门阀士族阶段的朝代,前朝——不论是南朝还是北地前朝——的皇权都受到门阀家族的牵制,而荀家在建朝初期也无法摆脱这种惯性,需要和北地旧贵合作,借旧贵的承认宣扬自己的政权的正当性、稳固自己的统治,随后许朝打压旧贵,提拔新兴武家,又开创科举,希望破除源远流长的家族势力对皇权的巨大影响。(前朝时期,南朝北地的主要区别:南朝文武分治等级森严,崇尚清贵的门阀拥有更大的垄断权,武人一般由身份低贱者担任,贵族不屑为之,而北地没有这么严重的歧视)   -   许朝的臣子大致可以分成这样几种出身:   1.宗室子弟   2.北地高门旧贵,如第五岐外祖父杨纯嘏(旧贵不一定都支持许朝,而安德杨家属于支持的那一类。安德杨家作为北地top级贵族、河阳旧贵,率先支持许朝,和荀家合作,荀家、杨家互相成就:荀家在称帝初期获得高级贵族的承认,政权更加稳定,而杨家的尊贵地位也因此更加稳固。贵极将衰,到第五岐的母亲这一代,第五岐的母选择了避开政治。)   3.武家子弟,如佛子的父亲第五璋(从文,文雅化版武家子弟)、崔涤(从武,武家本色版武家子弟)   4.南方门阀子弟,如崔琬   5.寒门子弟/寒士(包括南北的寒门子弟。士庶有别,寒门子弟虽然门第不高,但是出身还是属于士族,高过没有门第的庶民),如到思颜、宣德郡守陈观复   6.寒人(没有家族背景,纯靠个人改变命运,一般是武将),如韦德音   许朝还处在抄本时代,书籍不能通过雕版印刷大规模传播,想看书得自己手抄,所以文化知识比较集中地掌握在本来就有很多书的士族手里,文化具有较强的垄断性。真正一穷二白的庶民很难看到很多书,可能大部分都是文盲,当然也就很难通过科举改变命运了。   -   中古时代可能不太好写,因为它是一个比较陌生的时代,“门阀”独特在何处、抄本时代与文化垄断的深层关系……这些时代内容不是很容易辨认。文章里的“闲笔”,比如陈观复中过进士、长悲山下僧人提到的抄书赚钱、到思颜的南方士族身份、修《隆正文英》文事,都在传达许朝的背景框架,我替读者梳理了。作话只是扶手或者拐杖,可以不看的,读者如果自己能够看出来,那就完全不必看。不在意也可以不看XD 第70章 壶天3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人们对皇帝的要求总是有些苛刻。孝仁皇太女为百姓敬仰,因为她是太女,没有成为皇帝。   权力与猜忌不能分开,握着最多的权力的人是皇帝。一位皇帝,如果像常人一般渴望人伦亲情,将猜忌全部隐去,人们便说他不像是皇帝,缺乏皇帝的魄力;然而,如果他为了皇位染上了一手鲜血,人们又会说他冷酷无情、没有人性。   陛下被人称赞仁德,这仁德也着恰到好处的血迹。陛下的亲弟寿王的死让人们觉得陛下是一位不同于常人的冷酷帝王;然而,此后再无宗室死在陛下手中,又让人们察觉到陛下的慈爱——皇帝不可以有过多的温和人性,先立威再立德,威恩并施,才是帝王。   陛下老了,身体不好,因为一场风寒已经卧床两月。太子宣布大赦天下,要所有佛寺道观为陛下抄经、念经、祈福,卢州各郡也得到了消息,各佛寺写经坊领了抄经任务,僧人争相为陛下祈福念经。   太子对大臣们说:“孤是孝子,孤的父皇永远是大许的皇帝。”许朝没有父亲退位儿子登基的先例,太子说自己是个孝子,父亲在一天,他就做一天太子。先帝与陛下是亲兄弟,先帝去世,陛下三月后才肯登基,太子说父亲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陛下能为兄弟哀伤三个月,他会为父亲哀伤六个月。太子为自己冠上孝子的名号,以此嘲弄自己的父亲。   或许太子不是一个恭顺的儿子、一位仁厚的兄弟,但是他对百姓的仁爱无可怀疑:泗州遭遇蝗灾,太子亲自问候灾民,三月不肯食肉,吃米饭时只吃发黑的陈米。许朝太.祖曾遍封宗室,太子说:“宗室安天下,非天下养宗室。”从自己和自己的儿子开始削减宗室王孙的供奉,减轻百姓的负担。太子刚当上太子时,潮州多有盗贼,群臣建议加重刑罚,太子说:“百姓做贼,长官有罪。”以为潮州赋税太重,百姓无暇修习礼义道德,才会做贼,因此裁撤潮州官员,重新为潮州选用了清廉宽厚的官吏。   在百姓的心里,太子——孝仁皇太女的长弟——既有恶名,也有美名。   太子命令天下为陛下祈福,鹿施郡的佛寺每日敲钟,众人希望陛下身体康复的祈愿能借着钟声上达佛前。在许朝全境响起的钟声和诵经声提醒着天下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与世隔绝的桃源大抵只是一种幻想,这天底下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脱离朝代而独立存在。   奉玄在可以下床走动后,再次握起了刻意剑,他从未觉得刻意剑这样重。当他将刻意剑再次拿在手里时,他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场伤势为他的身体带来的损伤。   奉玄与到思颜下过多场盲棋,渐渐能在棋盘上走上二十多步。昨日下棋时,到思颜听见钟声,忽然叹了一声,说:“城里敲了五天钟了,京城还没有传来新消息。看来陛下龙体微恙,不见好转呀。”   奉玄从到思颜口中得知了陛下的状况,这才知道钟是为自己的阿翁敲的,他做不到漠不关心,不过听说之后,面上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他问佛子明日能不能陪自己出门走走,佛子答应了。   鹿施郡下过雪,天气算不上晴朗,大街上少有行人。奉玄拿着盲杖出门,走出官署没多久,就觉出了不方便,佛子看奉玄走路不方便,直接拉住了奉玄的手。奉玄想起目盲的抚子内亲王,内亲王耳力过人,出行时只需要让紫蝉扶着,不需要盲杖,这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有人推着木车走过去,木轮轧雪,发出声音。   奉玄问佛子官署外什么样,佛子说:“房顶都白了,街上有人扫雪,路边没有雪。”   嗯。除了路边,到处都是白色的。   佛子说:“奉玄,向左偏头,等你抬起头来,就能看见郁山的山影,郁山太大,要使劲抬头,才能看见山巅。”   奉玄想象着巨大的郁山。雪气清冷,不知道郁山是不是也变成了白色。   佛子拉着奉玄的手往前走,说:“你前面一里处有一户人,家里种了好大一棵松树,苍松覆雪,松针的颜色更显青翠。隔着松树看山,郁山就像一块巨大的花青玉。”   奉玄问佛子能不能走到松树附近看一看,走到松树附近就回来,佛子让奉玄小心脚下,带他往前走了。   雪里有女子身上的白梅香、被雪湿润的土的气味,有狗吠声,奉玄听见行人三三两两从他和佛子身边走过去。城南佛寺的钟声响了三声,三声意味着三世佛,钟声一一上达佛前,为天下的主人祈福。   两人走到有松树的那户人家,往回返的时候,天上似乎下雪了。奉玄和佛子冒着小雪在街上走,奉玄感受到风将小雪吹到了自己的脸上,扣住佛子的手,说:“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①   佛子说:“不怕风雪,怕你手凉。奉玄,雪下起来了,我没带伞,路边有茶肆,我们去茶肆里坐一会儿。”   “嗯。”奉玄很久没有走那么长的路,和佛子走了一段路,自己也累了。   佛子让奉玄抬脚,带奉玄走进了路边的茶肆。雪天客少,茶肆里有两个说话人枯坐着,看佛子带奉玄走进来,对佛子说:“郎君,这雪一时停不了,听不听说银字儿?”   佛子挑了一个避风的角落,让奉玄坐下,点了茶和茶点,对说话人说:“你讲吧,讲得好,我给你双倍的钱。”   那说话人身边专管吹乐器的伙伴立刻吹了一声银字筚篥。说话人问佛子:“哎!郎君想听什么样的?”   佛子说:“不必问我,问我身边的人。”   “呀呀,”那说话人立刻转向奉玄,问:“郎君,想听什么?您只管说,我保准您有的听。”   奉玄蒙着眼纱,察觉到眼前微亮,猜测或许是茶肆里光线太暗,所以点了蜡烛,他说:“先生讲个和灯有关的故事吧。”   “哎,咱这就讲,讲个雪里鱼灯的灵怪故事。”那说话人清了清嗓子,佛子抬首示意店小二,店小二给说话人端了茶。   拿着银字筚篥的人吹响了筚篥,说话人伴着乐声唱:“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②”唱完了开场诗,他换回说话时的语气,道:“听客且听,老朽曾是江南客,少时长作江南游,咱们今天讲一个会稽的梦鱼故事。《庄子》经文有言: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以五十牛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得一巨鱼。咱们故事里这鱼,也是条大鱼,只是没任公子的鱼大,也不像任公子的鱼——的的确确是条鱼。”   拿着筚篥的人随着说话人的讲述,不时吹响筚篥,其声悲怆诡异。奉玄眼前的微亮的烛光不时摇动,他听见说话人说:“听客听说:南方不同于北方,南方士人庶民有别,秩序森严,会稽有一户张姓人家,世代是庶民,家里攒了几代的金银,成了富人,虽是富人,却还是庶民,一直被人瞧不起。张富户的娘子多年不孕,一年终于有了身孕,张富户乐得合不拢嘴,心想自己不但有了孩子,还能凭借孩子和士族攀攀亲戚,就决定给孩子定下一个士族的娃娃亲,让自己扬眉吐气。为了显出自家的泼天之富,张富户叫人做了一个巨大的鱼形灯笼,想着在正月十五的灯会上拔个头筹。   “正月十四,灯会前一天,张富户亲自去看那巨大的鱼形灯笼,只见好气派一个灯笼,可饮天上云,能吞三江水。张富户拿了蜡烛,亲自钻进灯笼里,踩着架子就要上去,想着点亮这个灯笼。   “张富户点亮了灯笼,忽然觉得灯笼轻轻飘了起来,他也不知自己是身在灯笼里,还是变成了这个鱼形灯笼,只觉得自己能在空中到处游。他在空中游着游着,就游到了海边的月老庙前面。远处是海,天上落雪,张富户觉得自己变成了鱼形灯笼,好不畅快,又觉得自己身形巨大,大可吞天,就游进了月老庙,想把月老吞下去。他果真吞下了庙里的月老,那时听见一对男女在说话,那男子说:‘结发为夫妻,我们生生世世都是夫妻,你要对我放心。’张富户心想,我若生了女儿,将来也要给她找个这样的丈夫。他刚游出月老庙,忽然听见那对男女里的女子尖利地叫了一声,张富户回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娘子晕倒在了地上,那娘子面善得很,身侧站着宣城崔氏家在会稽定居的旁支的小儿子,正要把人扔到海里去。   “会稽崔生嘴里嘟囔:‘士庶有别,你高嫁了我,死也是士人的妻子了,也该满意了,就别耽误我娶高门的新妇。’说着把娘子推进了海里,张富户从空中游过去,崔生手里还攥着那被推下去的娘子的珍珠扣,来不及扔,他看见一个黑影飘了过来,原来是条巨大的金色纸鱼,眼睛会动,嘴巴大得能吃人,吓得头发倒竖,战战兢兢后退,转头就要逃跑。张富户怒从中来,呸一声吐出了刚刚吞下去的月老像,那月老像挡住了崔生的退路,张富户一口就把崔生吞进了肚子里,立刻转头冲进海里,去海里捞那掉下去的娘子——他是条纸鱼,在海里游了不久,蜡烛灭了,身上的纸也七七八八化开了,张富户这时看见了那掉下海的娘子,咬住那娘子就冲上了岸,那娘子吐出几口海水,看见大鱼,忽然叫了一声:‘爹!’   “张富户惊愕至极,忽然就醒了,醒了之后发现自己身在鱼形灯笼下面,那灯笼还在他家里,他手里拿着一截灭了的蜡烛。他家家仆叫:‘爹!’张富户说:‘怎么了?’家仆说:‘您刚刚说要点灯笼,踩到地上的雪,摔了个大屁墩,晕过去了。’张富户说:‘胡说!’又一个家仆跑过来叫:‘爹!’张富户说:‘有话说话!’那家仆说:‘娘生了!您抱千金了。’张富户忽然觉得想吐,吐出来了一个珍珠扣。   “各位听客且听我说,俗话说欲海难填,张富户做梦,差点在海里淹死了——这人心向来都是有了好的,还想要更好的,哪知道什么叫满足。那珍珠扣又牵出……”   筚篥呜呜地吹,奉玄的意识渐渐昏沉,脑海里有条巨大的纸糊金鱼到处游来游去,鱼目乱转,十分诡异,最后吐出来一个珍珠扣。奉玄心想,哪来的珍珠扣,莫不是在做梦,然后就从梦里醒了。   奉玄只是短暂地趴在桌上眯了一下。故事讲得一般,佛子没怎么听那说话人讲故事,只一直看着乖乖睡觉的奉玄,察觉到奉玄醒了,自己也回了神,掏出钱放在桌上,说:“讲得很好,静心安神,能使人安睡。”   奉玄趴在桌上,被佛子一句话逗得闷闷地笑。   作者有话说:   ①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邶风·北风》   ②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黄庭坚《杂诗七首》   “得鹿”句关联《列子》蕉下覆鹿的典故,郑国樵夫打死了一头鹿,藏在蕉叶下,后来忘了到底把鹿藏在哪里了,就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奉玄有一个师叔名叫“蕉鹿”,其名就出自此典。一说“蕉”通“樵”,樵夫拿的是樵木。 第71章 雪寒1   霜橙压香橘   听见狗叫的时候,奉玄正在吃霜橙。   每年冬天,许朝都为四品及以上的官员发放银盒面脂、口脂、御寒绸缎和霜橙。到思颜的夫人收到朝廷快马送来的霜橙,挑出没冻坏的橙子,给自家的几个孩子一人发了一个,也给奉玄和佛子一人留了一个。奉玄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以往喝完药口中发苦,就吃几粒榛子。佛子收了霜橙,在奉玄喝药的时候洗手剥了橙子,自己尝了一瓣橙子,觉得不算酸涩,就给奉玄递了一瓣,让奉玄吃了缓和口中的苦意。   刀尖破开橙皮,酸涩的橙香在空气中弥漫开,奉玄喝完药,闻到一阵香气。佛子的指尖沾着橙香,喂奉玄吃了一瓣尚带凉意的橙肉。   奉玄被橙肉凉得挑了一下眉,他怕佛子把橙子全留给他,说:“好友,我不吃了,你自己留着吃。”   佛子将橙子切好,放在瓷盘中,撒了极细的白盐,细盐可以冲淡橙皮留下的酸味,让橙肉显得更甜。他用帕子擦干净手,说:“一个橙子罢了,我家不缺这个。”   佛子所言不虚,他家从来不缺桔子橙子。佛子姓第五,第五家是许朝头等高门,与诸位皇帝关系亲密。高宗的发妻恭哀皇后是第五家的女儿,高宗怀念发妻,不立新后,一日整理旧物时看见发妻抄写的《武陵赋》,就让人在武陵汜水边种了一千棵桔树、一千棵橙树,每年桔子橙子成熟后派飞马给第五家送香桔霜橙。   第五一家圣宠不倦,恭哀皇后是佛子的姑祖母、佛子祖父的姐姐。佛子的祖父本名第五贞吉,从父亲第五知明处降等袭郡公之爵,入仕后曾任殿中侍御史、户部员外郎、中书舍人,英年早逝。陛下怀念第五贞吉,一直没忘了哥哥送给第五家的两千棵树,每年都特意关照此事。佛子的祖父担任过中书舍人一职,佛子的姑母第五琼也担任此职,被陛下称赞“干父之蛊”。   奉玄吃了橙子,忽然听见外面有狗在叫。到思颜没有养狗,奉玄听着那狗的叫声有些熟悉,一个东西冲了过来,吓得婢女尖叫了一声。   婢女尖叫后,屋外有人隔得很远喊了一声:“冲雪!”   奉玄伸手,摸到了狗毛,冲雪汪汪叫着拿头去拱奉玄。   佛子对冲雪说:“冲雪,过来。”   冲雪侧头看他。   奉玄看不见,佛子却看得清清楚楚,冲雪要变成“冲土”了,浑身脏兮兮的。   奉玄听见脚步声,向着门口的方向抬头,说:“心准哥。”   “哎。”韦衡打了个响指让冲雪过来,和佛子打了招呼,对佛子比了噤声的手势,对奉玄说:“奉玄,我身边还有一个人呢,猜猜。”   奉玄说:“高大哥。”   韦衡说:“高勒要是在,我也不头疼了。冲雪看见别人家拆房子,高兴得冲进去滚了一身土,我懒得给它洗澡。”   站在韦衡身侧的隐微药师说:“奉玄,是师姐。”   “师姐!”奉玄听见隐微药师的声音,立刻喊了一声“师姐”。他忽然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该觉得高兴,的确也又意外又高兴,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又隐约察觉到一丝酸涩,师姐怎么那么久都没有消息……他现在这样不好见师姐呀。   隐微药师说:“在呢,师姐陪你。”   隐微药师和佛子相互问候,她再三谢过佛子,要为奉玄看伤。奉玄请师姐先为佛子看伤,对师姐说:“师姐,我有你来看我,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可是我不希望我的好友就只是陪着我,等在一边。”   韦衡听了奉玄的话,说:“你们师姐弟倒是都会心疼人,就是不会心疼我。”他对佛子说:“第五公子,我这次来,不只是为了带奉玄他师姐来看他,也是为了找你,你要找的剑,我替你找回来了。”   韦衡向门外看了一眼,一个士兵拿着被黑布裹着的剑走了过来,将剑递上。   “看看,是这把吗?”   佛子解开黑布,解了一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黑布完全解了下去,一把宝剑露了出来。   佛子说:“是这把剑。”佛子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师叔的割剑。   韦衡说:“拔`出来看看。”   佛子拔剑,剑身灿烂如银。   韦衡说:“……这把剑断了。”   佛子拔出剑来,这把剑自中间折断,只剩下了一半。   “多谢小韦将军。”佛子说:“我师叔……想必经历了苦战。”   “逝者已逝,你留着这剑吧,剑就给你了。”韦衡说:“你和奉玄要走的时候,我该再坚持坚持,让你们多带几个人走。”   佛子说:“事情与小韦将军无关,多谢小韦将军让两位士兵与我们同行,如果没有两位战士同行,后果难以设想。”   奉玄说:“心准哥,世事难料,你千万不要自责。如果追究起来,只怪我不信你,不信你说卢州险恶。”   隐微药师说:“一场意外,既是意外,就不要争来争去。事情已经这样了,能做的就是养好身体,我来看伤。佛子小友,等一下要劳烦你脱衣,我为你看伤。心准兄出去。”   韦衡说:“唉,冲雪,你不招人待见,咱们这就走。”出门时他扫了屋内的婢女一眼,想起奉玄摸了浑身是土的冲雪,对一个婢女说:“带人去打两盆温水,给奉玄和娘子洗手。然后你们在屋外守着。”   被韦衡指派去打水的婢女说:“是……”   婢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韦衡,“是”了半天没说出称呼来。   韦衡听她话没说完,说:“叫少将军。我是韦衡,灰头发的韦衡,你们大人见过我了。”   婢女脸上通红,说:“是,少将军。”   隐微药师说:“麻烦再拿纱带和剪刀来。”   “是。”婢女小步走了出去。   韦衡说:“我去和到郡守说几句话,你们聊。”说完带着冲雪就要走。冲雪不想走,在门外打了几个滚,最终被韦衡揪走了。   婢女端来温水让奉玄和隐微药师洗手,将纱带和剪刀放在了桌上。隐微药师洗过手后关上了屋门,点亮了一支蜡烛。   隐微药师对佛子说:“小友,脱衣服吧。”   “有劳药师。”佛子脱了袍子和上衣。佛子和奉玄一样,只是穿着衣服时看着很瘦,脱了衣服并不显得瘦弱,佛子身体强健,手臂的线条令人想起不动声色、暗中蓄力的豹,然而身上留有诸多伤疤。   隐微药师看着佛子一层一层脱去衣裳,露出上身,不自觉皱起了眉。佛子身上的伤口大多已经愈合,身上留着纵横的褐色的血痂,后背上的淤血渐渐化解,晕成一片黄绿,隐微药师觉得有些心疼,问佛子:“小友,长伤口时伤口痒吗?”   佛子说:“我能忍住不去挠。我母亲常说,伤口痒的时候不要抓挠。”   奉玄静静听着师姐和佛子对话。   “嗯。”隐微药师说:“我想看看你颈下的伤,是你自己解开纱带,还是我来剪开?”   “劳烦药师剪开。”   隐微药师用剪刀剪开了纱带,看着狰狞的伤口久久没有说话。那伤口明显是狼抓出来的,只要那狼爪按住的位置再向上一些,一使劲就能刺透佛子的脖子。伤口太深了,虽然已经长上,却依旧能看出受伤初期无法愈合时留下的溃烂痕迹。   奉玄听师姐不说话,扯下眼上的纱带,模模糊糊地去看佛子的伤口。佛子的皮肤白皙,身上深色的血痂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或许奉玄是被烛光晃到了眼睛,眼里涌上了一层水雾,这让他更难看清佛子的伤口。   他看佛子肩头的颜色不对,摸上了佛子的肩,佛子的肩头没有伤口,颜色却显得不太对劲,应当是皮肤下有淤血。佛子握住他的手,让他收了手,说:“奉玄,不必看。”   隐微药师不像奉玄那样不敢碰佛子,捏着力度直接在佛子锁骨附近摁了一下,佛子疼得闷哼了一声。   隐微药师说:“锁骨骨折了。”   锁骨长在佛子身上,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锁骨骨折了,他说:“嗯,伤得不重,应当是被狼踩的。”   奉玄说:“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佛子说:“锁骨骨折,过一段时间就长上了,不用特别关心。”   奉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攥紧手指。他只恨自己没能在那头白狼身上捅上一百刀。   隐微药师听佛子的语气,知道他不是第一次受这种伤了,说:“小友的锁骨以前断过。”   佛子说:“练剑之人难免受伤。”   “嗯。”隐微药师点了点头,仔细看过佛子的眼睛,说:“贫血,要多休养。伤口都已愈合,不是大事。”   奉玄忽然对佛子说:“不是大事,死了才是大事?”在他没察觉到时,他已隐隐动怒。   佛子说:“奉玄,你问我这句话,我也用这句话问你:不是大事,死了才是大事?你不要命,受了伤躺在床上,长久醒不过来,醒了对我说:‘不用担心,命还在呢’,我不可能不担心。我不希望你只是命在,我希望你无灾无殃、身体康健。”   奉玄不说话。   佛子哄奉玄说:“你师姐说了,我都好了。之前的郎中不是也说过,都好了。”   佛子和奉玄两个人里,奉玄才是伤得更惨的那个。隐微药师说:“奉玄,你也看看自己,你们两个谁也别说谁啦。我在门外看见你,我都不敢说话,我心想,坐在屋里的那个哪是我师弟啊,”她回想起在门外刚看见奉玄时的那一眼,忍不住又觉得眼酸,“我想,屋里坐着的那个人,瘦得好像只剩下了骨头,眼睛也不好了,怎么会是我师弟呢。”   奉玄颤着声音说:“唉呀,师姐,只是看看伤,我们哭什么呀。我手脚眼睛都在呢。我觉得五岐兄瘦了很多。”   “嗯,都瘦了,要吃点好的。”隐微药师整了整情绪,对奉玄说:“以前的事先不提了,你让佛子小友先穿上衣服。”   作者有话说:   第五家5代人:   1.第五凭(国公;妹妹是太.祖续弦妻子,长徽长公主的母亲,在太.祖登基前已去世)   2.第五知明(国公)   3.第五贞吉(郡公;姐姐是高宗恭哀皇后)   4.女第五琼、子第五璋(县公)、子第五珩   5.第五岐 第72章 雪寒2   心上痣   韦衡送佛子、奉玄和隐微药师南下。韦衡骑马,隐微药师和奉玄、佛子同在车里坐着。   城外到处都是雪,庄稼被雪盖住,远远看去,天地间只剩白色。   车前车后都有士兵,冲雪在雪里乱跑,韦衡任由它跑着撒欢,看前面路途安全,放下了心,让身下的骏马和车轿平行,隔着车壁问隐微药师此去南方感受如何。隐微药师说不虚此行。   隐微药师此次去南方,到建业后逆长江而上,西进入蜀,入蜀后在临邛遇雪,看见了临邛的火井在雪中喷火。临邛郡附近有重重高山,其中一座山的山顶上有一处凹坑,坑中常有火光,被人称为“火井”。   隐微药师和雪岩药师入蜀采药,在临邛遇雪,为雪所阻,夜间见火井附近天光透红,白天从火井对面的山上向火井望去,只见火井凹坑中喷出了火红岩浆。苍山覆雪,雪白山黑,大块的黑白之间,岩石融化,变成炽热的血红色,如同从地下涌出的盘古之血,带着吞噬一切的热度滚滚流下,亮得刺人眼目。   天气寒冷,韦衡说话时,嘴边冒出白气,他说:“又冷又热,那山上的雪竟然还没化么?”   隐微药师说:“往后你亲自去看看,就知道我没诓你。”   韦衡说:“我知道你没诓我。宣德天上下着雪,地上的温泉还是热的。”   隐微药师说:“对了,那火光很像融化的铁水,又红又亮。心准兄,你可以想想千万斤烧红的铁水顺着一座山流下来。”   韦衡听完笑了,说:“要是是铁水就好了,那我得找来五百个愚公,把那座山移到卢州,给卢州驱驱寒,也给兄弟们用新铁铸造新的刀箭。”   韦衡对奉玄和佛子说:“奉玄,第五兄弟,明年冬天你们要是没事,就来龙海找我,到时候奉玄也养好了眼睛,我带你们看龙海打铁花。金涛银浪乱飞、千星齐坠,打铁花的时候还有舞龙舞鱼,很好看。”   奉玄“嗯”了一声,佛子说:“多谢小韦将军好意。”   韦衡说:“舒娘,你见过打铁花,我没骗他们两个吧。”   隐微药师说:“嗯,好看,的确好看。只是,我第一次看打铁花时,你还是黑头发,后来再看时,你就变成灰头发了。”   韦衡说:“灰头发也没什么不好。桥上人多,你转头看不见我,那就在人群里就找灰色头发,保准能找到我。不过我很英俊,你在人群里扫一眼,绝对一眼就看见我了。”   隐微药师在车里笑了一下,“嗯,很英俊。”   奉玄听见韦衡自夸,在心中微笑了一下。韦衡爱开玩笑,不过他说得倒也不错,如果他不算英俊,那卢州就没有几个能称得上英俊的人了。   奉玄的手臂上的伤口渐渐恢复,长出新肉,血痂之下皮肤发痒,痒得有些难以忍受。他不敢抓挠血痂,只掐着手臂,听韦衡自夸时,心中走神,手下失了轻重,一下子掐裂了手臂上的血痂,伤口涌出了血迹。   “奉玄叫我哥,我怕他偏爱我,不肯对我说实话。那我问第五兄弟。”韦衡对佛子说:“第五兄弟,我看见你第一眼,想起一句诗,说是‘性如白玉,三烧犹冷’①,我想你是个面上冷心里温的人。礼尚往来,你不妨说说我,怎么样。”   佛子的确不是个心冷的人。奉玄袖着手,藏起手上沾的血迹,好奇佛子会怎么描述韦衡。   佛子说:“三万六千顷,玉壶天地寒②。小韦将军置身苦境,怀有冰心。”   冰心,既可以指剔透之心,也可以指无情之心。   韦衡似乎不做他想,只当佛子夸他重情重义冰雪肝胆,说:“这诗倒也符合现在的景致。苦境……第五兄弟真了解这卢州,确实是苦境。前些日子我处理军务,路过室韦旧战场,看见寒土之中白骨相叠,几乎无处下脚。白毛风吹过去,白骨被冻裂,在土里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韦衡想起风里的尸骸,觉得讲得太凄苦,说:“不说这些了,说了这些,卢州也变不成江表。我说件好事:今年卢州冷得早,太子殿下知道了,让朝廷再拨款给卢州戍边将士发一次御寒衣物。我等着这衣服来呢。”   隐微药师说:“确实是好事。我还听说齐王殿下恢复官职了。”   “嗯。”韦衡说:“毕竟是亲兄弟。”   齐王与太子毕竟是亲兄弟。奉玄一直在车里坐着,车轿随着马的步子有节奏地摇晃,他目不能视,坐久了隐隐有些犯困,听见师姐说起齐王,暂时提起了精神。   在这车里车外,再没有比奉玄更清楚齐王和太子的关系的人了——太子崇恺和齐王崇煦是亲兄弟,两个人相差三岁。陛下与明德皇后有四位子女:长女孝仁皇太女崇劭、长子皇太子崇恺、次子齐王崇煦、幼女原寿昌公主崇幻。明德皇后怀幼女崇幻时染上了时疫,太医说恐怕母子都保不住,没想到明德皇后福大命大挺了过来,腹中的孩子也活得好好的——不过生下崇幻时,明德皇后的身体还是受了损伤,此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奉玄住在太极宫时,以为他的两位亲舅舅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好,他阿翁曾讲:“你二舅从小性子硬,八岁时顶撞了太宗,太宗不让他吃饭,不过他有个好弟弟,在袖子里藏了鸡腿去找他。你三舅藏了鸡腿去找哥哥,结果在路上被常太后养的小狗闻见了肉味,被那条狗追得在宫里乱跑。”   许朝太.祖尚是前朝许国公时,再三忍让前朝皇室,因兄弟接连在京城惨死,一怒推翻了前朝。太.祖重视手足情谊,可是陛下逼死了自己的亲弟弟……天子不能无愁,陛下希望自己的四个子女互相友爱,不要犯下自己犯过的重错,希望自己的外孙彰之、靖之兄友弟恭——然而希望只是希望,那称为希望的东西总是与现实有些出入,即使是天子,也不能让希望全部实现。   陛下身体有所好转,寺庙不再频繁敲钟祈福。奉玄以为自己能不再关心荀家的家事,不过听见“齐王”这个称号,还是不自觉地留了心。奉玄入道时,他齐王舅舅在堂庭山下送他,为他吹笛,让笛声陪他上山。他听师姐说太子不再为难齐王,稍稍觉得安心。   佛子对奉玄说:“吾友一直不说话,是累了么?”   奉玄说:“有些困了。”   佛子说:“那就睡吧。”   隐微药师说:“奉玄,休息吧,别撑着。”   “嗯。”奉玄伤口发痒,他依旧袖着手,用手掐着自己的手臂处的伤口。佛子忽然拉住了奉玄的手,佛子的手里拿着一块叠好的帕子,拉住奉玄的手的时候,将帕子交到了奉玄手里。   奉玄没有惊动师姐,擦去了手上的血迹。佛子拉着奉玄的手,不许他再掐自己的伤口。奉玄靠住车壁,他本来就闭着眼,也不用再闭眼,只是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再继续想了。韦衡不再和车里的人说话,走路的马和车轮发出声响,冲雪偶尔会叫两声……奉玄很快就睡了过去。   韦衡只将奉玄等人送到了罗源郡。韦德音是卢州主将,住在龙海郡,处理全州的事务;韦衡作为副将,也住在龙海,处理龙海郡的事务。他有事要忙,将奉玄等人送到相对安全的地带,留下一队士兵就急匆匆赶回龙海了。   士兵送隐微药师、奉玄、佛子到卢州南端的博庆郡后,不再南下,隐微药师为了能安全南下,带奉玄、佛子与一队商队同行,一同进入了幽州。   宣德被称为幽州屏翰,从北方南下到幽州,最先进入的就是宣德地界。隐微药师、奉玄和佛子进入宣德郡城,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幽州的天气不像卢州那般寒冷,奉玄想下车走走,下了车轿。三雪街街侧里坊中有歌女唱歌,笑声和丝竹声断断续续传来,奉玄隐约听出一句“雪满长安道”。宣德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活着的人要继续活着,二月发生过的事情,到十二月痕迹就变淡了。奉玄问佛子三雪街两侧的梅树有没有开花,佛子说还没开花,奉玄记得那些梅树是白梅树,二月结束时却开出了诡异艳丽的红色梅花。   奉玄说:“好友,你晚上换衣服时,能不能叫我一声。”   佛子说:“吾友……有事?”   奉玄说:“我想摸一摸你肩上的伤。我总记得你受了伤,血都流到了我身上,可我把你一个人留在了荒村里。”他说:“好友,你当时说,我的犹豫已经令你心满意足。我不敢想……如果被留下的是我,我会说什么。”   佛子不想让奉玄多想,说:“我那时发烧,有些事我记不清了,吾友也不必去记。我还记得吾友说:剑下亡魂,报上名来!”   奉玄都忘了自己说过这句话了,佛子重新提起,他才想起自己竟然还对佛子说过这种话。他说:“好友啊,这句你不必记。”   佛子说:“在你说这句话之前,我就知道,我不可能死在你的剑下。”   奉玄问:“为什么?”   佛子说:“因为你从见面时就很关心我。”   佛子说了句实话,奉玄忽然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被佛子看穿了,佛子比他更清楚他自己——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在不自觉地留意佛子。他想起自己初见佛子时佛子的样子:佛子的脸上染着血,他看不清佛子的长相,被佛子的眼神扫过,只觉得他的眼神很冷,比风雪还冷。他拉佛子上马时,看见佛子左眼下有一颗小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牢牢记住了这颗痣。   奉玄说:“我看你也很关心我,你不留意我,怎么知道我关心你。”   作者有话说:   ①诗家用烧玉典故,如白居易《放言五首》“试玉要烧三日满”,苏辙《送王适徐州赴学》“性如白玉烧犹冷”。典故出自高诱注《吕氏春秋》。高诱在《吕氏春秋》“君子之容,纯乎其若钟山之玉”一条注:“钟山之玉,燔以炉炭,三日三夜,色泽不变。”   ②三万六千顷,玉壶天地寒。——陈允平《红林擒近》 第73章 雪寒3   师兄记得到时候给我扫坟头   在听说贺兰奢去世之前,奉玄遇到过贺兰奢一次,那时他眼睛看不见,不知道贺兰奢就坐在他们旁边。   在客舍中,佛子看见了贺兰奢,贺兰奢也看见了他,贺兰奢不说话,但是一直看着佛子,佛子于是叫了一声“师弟”。   贺兰奢没理佛子,又盯着奉玄看了一会儿,说:“他怎么瞎了。”   奉玄说:“我没瞎。”   隐微药师出言提醒:“小友,说话要客气。”   贺兰奢对奉玄说:“怎么都在眼上蒙一条布。奉玄,你要是真瞎了,就能告诉我感觉怎么样,要是感觉挺好,那我立刻也划瞎自己的眼。可惜你没瞎。”   奉玄忽然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阿平!怎么说话呢?”   那给男子年纪应当不大,不过二十多岁,他叫贺兰奢“阿平”,奉玄没听人这样叫过贺兰奢,所以猜他是贺兰奢的哥哥,猜“阿平”是贺兰奢的小名。那男子斥责了贺兰奢后和佛子互相问候,他叫佛子“第五公子”,是知道佛子身份的熟人。   佛子回礼,说:“敏求兄。”   那男子对隐微药师说:“在下贺兰勉,复姓贺兰,字敏求,在李瑰将军幕府中担任长吏,是兰奢的兄长。家弟顽劣,请坤道和师弟海涵。”   隐微药师不是坤道,而是药师,她说:“贺兰郎君,我是药师,道名隐微。”   “请隐微药师和师弟海涵。”   贺兰奢不给自己的哥哥面子,忽然说:“我姓贺,姓贺兰的人都死了。”   贺兰勉在桌上拍了一下,“胡闹!”   贺兰奢说:“我年前就回家,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贺兰勉说:“叫一声‘哥’能要你的命?我是你哥。”   “哥,”贺兰奢冷冷叫了一声,说:“你走吧。”   贺兰勉被贺兰奢气得说不出话来。   贺兰奢说:“你不走我走。”   贺兰勉一把拽住贺兰奢,说:“外面下雪呢,你走哪去?一会儿雪停了我们就走,要是我看不见你,我还叫人到处找你。”他说完对隐微药师和佛子点了一下头,说自己有事要忙,留下贺兰奢,自己走了。   贺兰奢看自己哥哥走了,歪头看着隐微药师,伸手去摸剑。隐微药师防备他拔剑,没想到他摘了剑把剑交给了隐微药师。贺兰奢说:“姐姐,你去歇会儿,我借你师弟说两句话,他出不了事。”   奉玄对师姐说:“师姐,我们认识。”   隐微药师没有收走贺兰奢的剑,她将无方剑放在桌子上,说:“我让人把车上的行李搬到屋子里。”   “麻烦师姐了。”   隐微药师走了。   客堂中似乎只剩下了奉玄、佛子和贺兰奢。   贺兰奢说:“师兄,我哥不知道我学会了袍休罗兰剑招。你猜他知道了,会怎么样?”   佛子冷淡地说:“总不能砍了你的手。”   贺兰奢笑了一声,“不砍我,可他能砍你呀。”他说:“剑招学会了,可我还没练好,不能杀人。在姓荀的那家人死干净之前,我哥不会知道我学会了这个剑招。我这个人的心很容易变,没准我十年之内都不想报仇,也没准一个月后就动手,师兄,你最好期待着我哥在我动手前暴毙,否则他一定要找你算账,说是你害了我。”   佛子说:“我不欠你们兄弟什么。”   “我哥不讲理,欠不欠,你说了不算。”贺兰奢转头问奉玄:“奉玄,内亲王是不是走了?”   奉玄“嗯”了一声,奉玄发现贺兰奢逼佛子教他剑招的事情竟然还有后续,忽然不太想和贺兰奢说话了。佛子不欠这对兄弟什么,答应贺兰勉不对他弟弟出手,已经仁至义尽。   贺兰奢说:“你们送她走的吗?”   “没有。”   “你的眼怎么了?”   “受伤了。”   “……”贺兰奢对佛子说:“你朋友好像不想和我说话了,师兄,那你和我说。”   佛子受抚子内亲王托付,将内亲王的事情转告给贺兰奢,说:“我们没有亲自送内亲王离开卢州,她给你留了东西,托我交给你。”   佛子猜测贺兰奢可能会在幽州尸疫不严重的地方练习剑术,所以一直将抚子内亲王托他转交给贺兰奢的珍珠母贝随身带着。珍珠母贝只有他的食指长,东西不大,带在身上没什么不方便,他想着要是能遇见贺兰奢,就直接取出来给他,要是遇不见他,就转交给他哥哥。他将锦囊拿出来,递给贺兰奢。   贺兰奢解开锦囊,拿出被经帛裹着的母贝。温润的母贝如同一轮佛陀身后的明光,母贝中连壳生长着几粒异形珍珠,隐隐约约连成坐着的大肚弥勒佛形状,弥勒佛似乎在笑。裹着母贝的经帛上用汉文抄了诸佛的名字,笔迹与紫蝉的不同,大概是抚子内亲王亲自写的。   贺兰奢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今天又下雪。”   奉玄看不见贺兰奢的神色,他听见贺兰奢对自己说:“奉玄,我要回我哥家过年。希望你眼睛快点好。我走了。”   贺兰奢对佛子说:“我找我哥去了。师兄,我走了。”   奉玄说:“你……好好活着,别报仇了。”   贺兰奢说:“谁知道呢。”   佛子了解自己的师弟,知道他的心意没人能改变,所以只说:“师弟保重。”   “……你们也保重。”贺兰奢像正常师弟一般留下这句话,收起锦囊拿了剑穿过客堂,去了自己的客舍。中午雪停,他和哥哥当天中午就离开了客舍,奉玄没再见到他。   奉玄要回堂庭山,佛子要回洛阳。佛子锁骨受伤,不方便长时间持剑,独自行路不太安全,所以他在离开卢州时就向家里写了家信,要家里派人在上汝郡接他。第五家的仆从在上汝郡等着佛子。到达上汝郡后,奉玄和佛子在上汝郡外告别,佛子再次解下了一粒多伽罗木佛珠,交给奉玄,说自己会在春天去找他。   佛子的佛珠有二十一颗。奉玄也有有珠子的人,他有一串云母流珠,共有二十八颗,念经时常将流珠拈在手里计数。他收了佛子的佛珠,问佛子少了珠子岂不是不方便在念经时计数,佛子说:“常言说,念遍唯识经,忘却烦恼心,我怕念了太多遍佛经,反而忘了去找你。少念一遍佛经,多想一次吾友。”   奉玄听佛子开玩笑,也开玩笑说:“我听我师父说,人有清净心、有烦恼心,想来我为好友添了烦恼。”   佛子说:“烦恼吾友太瘦。吾友回去要多吃饭,现在太瘦了。”   奉玄开完了玩笑,只遗憾自己看不见佛子开玩笑时的神情。他说:“好友,你伸手。”佛子伸出手,奉玄捏住佛子的袖口,根据手中布料的触感,回想佛子的衣服,说:“是拼色的那件衣服?”   “是。”佛子在披风下穿了一件拼色圆领缺胯袍,一半黑色,一半红色,其上撒有金星。   奉玄想象着风中佛子的样子,说:“我记住我们分别时你的样子了。”   佛子说:“下次要亲眼看见。”   野外风凉,二人知道还会再见,再道“珍重”之后便不再多说。分别之后,佛子与家仆回家,奉玄和师姐回堂庭山。   三天之后,奉玄回山时,虚白散人正拿着扫帚在隐机观外扫雪。虚白散人先遇到了两个山下的镇民,镇民帮隐微药师挑着行李上山,他们比隐微药师和奉玄走得快,虚白散人一问他们,知道奉玄和隐微药师要回来了,就继续在观前扫雪,扫两下往下看一眼。他远远看见奉玄和隐微药师,叫了他们两个一声,说:“可算有人回来了!”   隐微药师说:“有人回来,干活的也还得是师兄。”   虚白散人收了扫帚,说:“哎呀哎呀,你这丫头,师兄有那么懒吗。干活就干活,看见你们回来,我心里高兴,我想你们呢。”   山路被人清扫过,没有积雪,行走方便,然而奉玄很久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一路走上山来,虽然在路上休息了几次,走到现在,两条腿还是几乎都要不听使唤了。他听见虚白散人的声音,心里松了一口气,撑着盲杖说:“我也想师兄。”   奉玄问虚白散人:“师兄……师父还好吗?”   “好,师父一切都好。呀,我们奉玄的眼睛怎么了?”虚白散人放下扫帚,在奉玄眼上碰了一下。   奉玄侧头,避开师兄的手,说“被狼抓了。”他说:“师兄,我看见狼了。”   “那你不如不见呢。”虚白散人拍了一下自己的手,看奉玄气喘吁吁,立刻扶他,说:“又受伤了!”   奉玄说:“下山哪有不受伤的。”   虚白散人说:“我下山就不受伤。”   隐微药师说:“师兄那叫下山吗,最远只走到驻马镇。”   虚白散人扶着奉玄往道观里走,说:“那我也算是下去了。经里说:‘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我欲望不多,就没那么多下山的想法。”   虚白散人确实不怎么喜欢下山,倒是经常去山里,在山里抱琴行吟,弋钓草野。   隐微药师说:“师兄少欲静心,我们药师得经常下山。”   “师妹这是修德,我比不上。不过,人只养心也不够,还得服食黄精、善于饮食。”虚白散人在奉玄手腕上捉了一把,说:“看奉玄瘦的,山风一吹都能吹跑了,回来得多吃饭,我过几天就下山,买两块三净肉。”   奉玄说:“我下山之后每顿饭都认真吃了。”   隐微药师说:“师兄看看,奉玄是不是长高了。蜀人称少年人长高叫‘抽条’,长个子的时候本来也瘦,你日后看着他多吃些饭。”   虚白散人觉得奉玄似乎还是和自己差不多高,说:“我看是太瘦了,所以显高了。”   奉玄说:“师兄,我和你说个有趣的事,我在山下遇到了一个自称紫元真人的人,他说自己活了两百多岁。师兄,你说要人是好好养生,能活多少岁?我想着活到六十岁就算大岁数了。”   虚白散人说:“你都入道了,当然要想着长生不老嘛。”   隐微药师问虚白散人:“师兄觉得自己能活多少岁?”   虚白散人说:“嗯……怎么也得两百岁吧。”   隐机观道门向来不忌讳说死,奉玄一听师兄说出来“两百岁”,笑着说:“我估计活不了那么久,师兄记得到时候给我扫坟头。”   隐微药师说:“我也拜托师兄,师兄也记得给我扫扫。”她把收尸的事情拜托给韦衡,现在又找到了扫坟头的人,觉得自己的后事安排得不错。   虚白散人说:“你们两个……扫什么坟头。师弟,你先养好伤,给堂庭山扫地。”   作者有话说:   又下雪了。在雪中念诵佛的尊名,所有听闻的人也会消去一切罪愆。   抱琴行吟,弋钓草野。——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   ————   “在听说贺兰奢去世之前”,买定离手,贺兰奢__。   A.死了,奉玄听说的就是事实。   B.没死,奉玄听到的只是传言。 第74章 堂庭1   裴昙的心事   三月初五,堂庭山山桃花开花,奉玄左臂上的伤口完全愈合。   怀风散人曾说让奉玄做好左手不能再用的准备,伤口愈合后,奉玄试着活动左手,情况比预想得好一些,他的左手还有力气,依旧能够拿剑、拉弓,只是手指没以前那么灵活有力了,拿剑时间久了,整只手会颤抖发麻。   雪岩药师说也不知奉玄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他运气好,遇见了怀风散人给他缝合包扎伤口,可是他运气也不好,否则也不会受伤了。用剑容易损伤手腕,她让奉玄少用左手使剑,多养一养左手,说再养一养,左手应该还能再恢复一些。   清凉山人听了师妹给爱徒奉玄的建议后,亲自给爱徒削了一把竹剑。奉玄跟着他修习剑术,左手剑术最精,他知道奉玄不可能放弃用左手练剑,然而刻意剑是一把铁剑——剑越重就越容易伤到手腕,他想奉玄许久不用刻意剑,可能会觉得剑重,就用师妹从蜀川千里迢迢背回来的竹子削了一把轻便的竹剑,让奉玄在山上用左手练剑时用。   清凉山人不好白用雪岩药师的竹子,既然用了竹子,就派了虚白散人去给雪岩药师碾药。雪岩药师说:“同门之人何必互相劳累。”不要虚白散人,要人参,清凉山人只好交出了自己新得的养生人参。清凉山人失了人参,不过很快又得了一枝新的人参:裴昙又来了一次堂庭山,替父亲给清凉山人带了一枝人参。   裴昙去年与父亲同来堂庭山,裴昙的父亲向清凉山人问仕隐之道,最终决定出仕——太子与齐王关系缓和,也正和他有关,他今年没有时间亲自来堂庭山,就托女儿带了自己准备的礼物替自己问候清凉山人。清凉山人不打算收礼,裴昙说父命难违,她送不到就是不孝,硬是说得让清凉山人收下了。清凉山人回了礼。   隐微药师和雪岩药师去了山下的镇上,去给人们看病。裴昙见完清凉山人,见隐微药师不在山上,就去了松风台找奉玄,见到奉玄时发现奉玄眼睛上蒙了一条纱带,愣了片刻。   奉玄听见步摇上的珍珠轻轻撞击发出的声响,知道裴昙这次没再穿男装,他与裴昙互相问候寒暄,招待裴昙小坐。裴昙只留下了一位婢女,让剩下的侍从都去门外等着自己,自己和奉玄在廊下闲坐。侍从出去后,裴昙半开玩笑对奉玄说自己这次亲眼见过扶风郡王了,奉玄问:“我们长得像吗?”   裴昙说:“看不见你的眼睛,我突然也不知道了。”   奉玄说:“想来是不像的。”   天清风暖,裴昙让婢女给奉玄倒了一杯清水。水是她特意从南方带来的惠山泉水,其水澄澈无尘,清凉微甜,向来受到爱水之人的推崇——曾有隐士爱其清味,特意结庐溪边,汲水煮茶,并题诗曰:“寒斋夜不眠,瀹茗坐炉边。活火煨山栗,敲冰汲涧泉。瓦铛翻白云,竹牖出青烟。一啜肺生腑,俄警骨已仙。”①   奉玄喝了一口清水,只觉得水味确实清澈,舌尖隐隐回甘,“水是好水,”他捏着玉杯,问裴昙:“善信有心事?”   裴昙说:“哪里有?”   奉玄说:“不知道哪里有,但是觉得有。”他觉得裴昙说话时的语气似乎没有去年时那般轻松了。他想了想,问:“善信的表妹身体还好?”   裴昙说:“劳烦小道长记挂,她……一切都好。”   “那我猜善信这次是为自己烦恼。”   裴昙笑了笑,说:“你到底能不能看见?”   奉玄说:“我没睁着眼。善信带来的水好,我喝了心明。”   “小道长本来就心明。或许是为我自己发愁。我父亲选了前途,我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如何。”裴昙犹豫了片刻,说:“回去之后我要嫁人了,我不太想嫁。”   春风将松风台的轻纱吹得鼓起来,台下松声轻响,风似乎有了形状。香炉中燃着清随香,香气清冷,那股冷意也散在风里。   裴昙说:“人们说我未来的夫婿是个好人,可我不认识他,心里不安。”   奉玄说:“不认识……也能成亲吗?”   不认识当然也能成亲。就在过去的一年里,裴昙渐渐意识到,她的兄弟可以做自己,而她好像必须先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然后才能是自己,这让她无端地感到恐惧——在女儿、妻子、母亲等等身份的约束与规训下,她还会是原来那个自己吗。   裴昙对奉玄说:“是我忘了。你长在山上,当然不知道很多俗事。世间就是这样,有很多夫妻成亲前互不认识,我们不必是自己,只是一个顶着家族姓氏的傀儡,两相结合……为的是要保住尊贵的姓氏。人不尊贵,人因姓氏才尊贵,没了姓氏,什么都不是。男人还好,一直有自己的姓氏,可我是个女人,我成婚前是裴家的女儿,成婚后就成了别人家的夫人,没人记得我到底叫什么。”   奉玄说:“善信,我已入道,没有姓氏了,我和师父、师姑关系很好。你不必……太过失落。”他说着说着,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裴昙,因为他发现裴昙说得没错,女人很少留下名字,他母亲和第五内相是手握权力的女人、让男人敬佩和害怕的女人,所以她们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而奉玄想起了到夫人,他在鹿施郡郡城住了很久,其实他不知道到思颜的夫人究竟姓什么,她自己的身份被丈夫的身份掩盖住了。   裴昙说:“其实我羡慕你呢,我也想像你和你师姐那样,直接扔了自己的姓氏。所谓家族之累,有时……太累了。”她问奉玄:“小道长知道成亲之后要做什么吗?”   奉玄说:“嗯……相敬如宾。”   裴昙又笑了,“奉玄,我真是愿意和你说话。”她说:“成亲之后,自然是要生子了。我不想。我不想年纪轻轻就当了别人的母亲,被困在家宅里。我很感谢你师姑和师姐,去为我表妹看病。我表妹体弱,但是出身名门,年纪轻轻已经许人……夫家想要儿子,她没办法生育,不知为此受了多少委屈,身体更不好了。她才十九岁。”   奉玄说:“生育的确不是小事。善信……必须成亲么?”   生育不是小事,奉玄知道女子生育不易,因为奉玄的阿翁知道女子生育不易,他的阿翁常给他讲他母亲怀孕时的不容易之处,要他体恤母亲。   奉玄的阿翁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生育可怕的,他一开始只是觉得生育辛苦,然而他的妻子在生小女儿时险些丧命,这让他知道了生育的可怕之处:那时,他看见血水一盆一盆从殿中端出来,突然就觉得害怕了,他感觉到妻子真的可能在下一刻就离开自己——他是帝王子孙,可是他对死亡束手无策——他害怕自己留不住枕边的妻子。   奉玄的母亲怀孕时,奉玄的阿翁总是想起妻子生小女儿时流了好多血,便总是害怕女儿出事,夜里常常睡不好觉,而奉玄的父亲又突然去世,他知道女儿心里难受,就更怕女儿出现意外。女儿生育后母子平安,本来是好事,是大好事,然而国师又来扫他的兴,说两个孩子命数不合,只能活一个,气得他摔了扳指砸破了国师的头。   对奉玄而言,国师说了什么不再重要,因为他的确已经不是天家的子孙了,他母亲只剩下了荀彰之一个儿子。奉玄已经入道,不必考虑婚事,他对裴昙说:“我想,人也可以不成亲。”   裴昙听了奉玄的话,心里有一时变得很安静,那些压在她心上的东西短暂地消散了片刻,这让她能够喘一口气。裴昙曾和隐微药师议论儒术,隐微药师讽刺说:“儒以诗礼发冢。”——裴昙喜欢和隐微药师、奉玄这些人说话,他们不受儒门的影响,不会在对着她时非要讲出一套纲常伦理、非要将她也塞进那套纲常伦理。*   她说:“有些人一辈子不成亲,也活得好好的。只是有些人,必须成亲。我本来以为自己是前者,最近才知道自己是后者……我父亲是家中的异类,敢为了我母亲违抗自己的父亲,我祖父因此不敢为难我父亲、自行替我定下婚事,可是如今,他拉着太子压过我父亲,让太子指婚,替我定了亲事。”   裴昙看着松风台下的绿色树影,天色晴朗、山色青朗,外物真有春天的感觉,只是她心里觉不出春天来。去年她看春山,或许觉得山上林花烂漫,今年看时,忽然觉得堂庭山像一个生霉的怪馒头,绿树是馒头上长出来的长毛绿霉,一丛一丛的山桃花是白霉。她觉得自己真是无聊,何必这样去想堂庭山,堂庭山何其无辜,变的只是她的心境。   奉玄听裴昙说她祖父找了太子来给她赐婚,瞬间不知道再说什么了。温和的山风吹过他的脸,裴昙变得很安静,他对裴昙说:“善信,今年你在山上多住几天吧,晚些回去。”   裴昙没办法太晚回去,她说:“不行呢,去年我在山上住了一段时间,碾药太费手了,我怕今年你们还让我干活,让我手上再长血泡,我可不想长住。”其实她最不怕疼。她岔开了话题,问奉玄:“小道长一直住在山上,不会觉得无聊吗?要不,我带你走一走。”   奉玄说:“昙姐,我会记得你的名字。我在山上倒也不无聊,我有一位好友,我在山上等他来。”   裴昙说:“他来了,你们两个也就一直住在山上?”   奉玄已经长大了,也不是一年到头都得住在山上,不能下山,他说:“不,我们约好了要去看海。”   裴昙说:“我听说海水是咸的,又苦又咸。你去了海边,记得尝一尝。”   奉玄说:“善信为我带惠山泉水,我为善信带一坛海水。”   “好,我提前谢过你。”裴昙说:“其实我见过海。留着吧,你替我留一坛海水,藏在堂庭山最好看的一棵山桃树底下,等我再来的时候,我挖出来带走。没准我未来的丈夫人还不错,我成婚之后,他尊重我,裴家也管不着我,我反而更自由,能多来几趟堂庭山。”   作者有话说:   ①王绂《竹炉煮茶图》题诗   * 儒以诗礼发冢,语出《庄子·外物》,讽刺儒家的虚伪。一伙儒士盗墓,看见尸体嘴里有宝物,引《诗经》“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几句话给自己的盗墓行为辩解,抠出了尸体嘴里的珠子。 第75章 堂庭2   猫猫发怒.gif   三月中旬,山桃花大盛。蕉鹿散人在堂庭山扫台阶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少年人,那时他正扫到一棵松树底下,看见下面的台阶上飘着山桃花花瓣,落得和雪一样。他想着扫完松树底下的松针就不再往下扫了,让花瓣落在台阶上,倒也好看,他正想着,看见下面走来了一个人,腰间蹀躞带上插着一支笛子,穿一件秋香色素缎圆领袍,衣服的颜色正和春天相配。   那少年人走上来,看见他后和他说了一句“道长安好”,他说“郎君安好”,那少年人点了一下头就继续上山了,走得倒是很快,蕉鹿散人扫完地时再看,已经看不见他的影儿了。蕉鹿散人拿着扫帚,忽然疑惑了片刻,怀疑自己是不是遇见了春日山灵或者出现了幻觉——根本没人上山。   蕉鹿散人回山上的隐机观,这时听见了笛声,进了道观寻着笛声又遇见了那少年人,正和奉玄一起坐着,他这才知道他是奉玄的朋友,名叫第五岐,是特意上山来找奉玄的。   奉玄和他那朋友在青林厅坐着,奉玄坐了主位,他那朋友坐在奉玄右手边的主客之位,坐的位置显出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会再有别人。青林厅是会客小厅,厅里只有几扇屏风和几张矮几,地上铺了木板和细竹席子,可以席地而坐,四面的窗户都能打开。蕉鹿散人不想脱鞋又穿鞋,没有走进青林厅,此时厅里的窗户都开着,青林厅里光线微亮,他在厅外可以清楚看见厅里白玉香炉中逸出的细烟,厅中屏风上的画是已经尸解的玉田真人画的,竹影动摇,鹭鸶远飞,奉玄和朋友席地而坐坐在屏风之前,竟也很像画中之人。   奉玄耳朵尖,蕉鹿散人刚走过来,他就听见蕉鹿散人来了。蕉鹿散人打了个招呼,隔着门窗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就打算离开,让奉玄不必送他,说完就走了。蕉鹿散人听见奉玄说:“我的手真的好了很多了。”他瞥了一眼,看见奉玄站了起来,用左手拿起竹剑转了两下,转得很不流畅。   蕉鹿散人心想奉玄的手不该恢复得这么差呀,他一边想着,又看了奉玄那朋友第五岐一眼,第五岐看着奉玄,微微皱眉。奉玄只是在逗他那朋友,随后流畅地转了几下竹剑,里剑花、外剑花、剪剑花都转了一遍,横剑一转之后做了一个利落的收势劈剑的动作,然后才收了竹剑。   蕉鹿散人看奉玄没有事,这才放心走了。   奉玄收了竹剑,重新坐回去,说:“好友,我没骗你吧。”   佛子说:“骗不了我,我母亲也来了。”   奉玄没想到佛子是和枕流药师一起来的,“啊?”   “我母亲在山下遇见了雪岩药师,她们下午再上山。”佛子说:“我怕你眼睛上留疤,想叫我母亲给你看一看。”   “我有……六年没见枕流药师了。”枕流药师在六年前又来过一次隐机观,奉玄见了她。奉玄说:“多谢好友,不过我师姐说没有留疤。我师姐说我眼侧的伤主要是我在地上蹭出来的,狼抓得不重。”他说着伸手解开了脑后的带子上的活结,拿下绫带,露出了眼睛。   奉玄闭着双眼。佛子隔着一段距离仔细看了看奉玄的脸,确实没在奉玄脸上看见严重的疤痕,奉玄左眼眼侧附近的肤色有些浅,显出那是一片新肉。他说:“没事就好。”   奉玄重新系好了绫带。他会在晚上睁眼看看月亮,不太敢在白天睁眼,怕阳光太刺眼。他说:“我师姑说过完夏天我就能换上纱带了,换了纱带,就能睁眼到处看看。还好我们在春天见了面,夏天如果还要天天蒙着眼睛,那过完夏天,我眼下和脸上怕是要变成两个颜色了。”   佛子想了想奉玄说的样子,微笑了一下,说:“变成两个颜色,也还是一个奉玄。”   奉玄说:“要是有两个奉玄就好了,分出去一个去扫地。”他说:“好友,不必太过担心,我手上的伤也好了,我雪岩师姑说伤疤很漂亮。好友母亲来看,也会说已经好了。”   佛子说:“伤疤哪里有好看的,我希望你身上没有伤。”   奉玄捋起一段袖子,给佛子看自己的手臂,“伤口是我怀风师姑缝的,用的线很好,等过两三年,也就看不出缝线留下的痕迹了。好友的伤怎么样了,锁骨可好了?”   佛子说:“吾友放心,我锁骨已经没事了。岐山佛门的药师最会治伤,时间久了,我的锁骨上连疤都不会留下。”   有只小狸花猫在青林厅外叫了一声,看没人训它,奉玄也不说它,自己跑进了厅里。   奉玄听见猫叫,知道那是自己认识的一只小猫,就没有在意。他问佛子:“好友和枕流药师都住在山下吗?”   “嗯,我和母亲一起来的,都住在山下。”   奉玄说:“那你天黑之后再下山吧,晚上我就能看东西了,我送你下去。”   “吾友送我下去,我会再送吾友上来。”佛子说:“我不放心你自己回山。”   奉玄笑着说:“那山路我去年扫了两个月,闭着眼都能走上来。堂庭山没狼,山里最凶猛的是野猪,不太喜欢吃肉。”   佛子说:“好,那我天黑之后再下山。等没了游人,路上没了灯火,我们在月光下走下去。”   奉玄忽然想起自己还没问佛子要在山下住几天,他问:“好友这次要外出多久?”   佛子说:“上半年我都不回洛阳了。我在堂庭山住七天,然后要回一趟鹤仪,清明快到了,我去为父亲扫墓。清明过后,我回长安,去见外祖父外祖母,再从长安去岐山,去见老师。秋末我再来找你,我们去看海。”   奉玄说:“秋天我的眼睛就好更多了。”   佛子提起自己要去扫墓,奉玄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佛子的父亲去世了。他引开话题,说:“好友,你要去长安,不如讲讲长安吧,我也曾在长安住过。”   佛子说:“明年没事,我们也能一起去长安。”   奉玄不敢去长安,他怕被人认出来,平白添上许多事故。他对去长安的事情避而不答,对佛子说:“说来有趣,我曾听人说,下了雪之后,从青龙寺回望长安,那时长安最漂亮。我听过之后,小时候就总想着,自己也要去青龙寺上一次香,然后回看雪里的长安城。后来我入了道,成为修剑的修士,不方便再拜佛了。”   佛子说:“到时我与你同去青龙寺,你按道门的规矩问礼即可。我拜佛时,也会替你拜过。”   佛子说话时,溜进小厅中的那只小狸花猫不知在哪里滚了半天,或许是看佛子和奉玄都不恼它,胆子渐渐大了,就跑来蹭奉玄,一边在奉玄袖子上蹭来蹭去,一边看佛子,冲着佛子叫了几声。   奉玄知道这只狸花猫身子不大脾气很大,在猫身上摸了一把,示意它安静,然后就不摸它了,希望它能自己乖乖离开。他说:“我想去的地方不少,长安就等老了之后再去吧。好友今年去青龙寺时,就替我上一炷香吧,那根香就当是替小时候的我点的。”   奉玄见过佛子礼佛,佛子礼佛时并不敷衍了事,下拜后会翻手让手心向上,双手稍停片刻,然后才会起来。佛子动起来时比不动时更好看,奉玄不信佛陀,不过他喜欢看佛子礼佛。人可以有傲骨,但是人也应当有虔诚之心,佛子礼佛时,奉玄看着他翻手,那时他觉得自己心中也像佛子的心中一般安静。   佛子“嗯”了一声,说:“好。下次我来时,也给你带一幅《长安晴雪图》,下棋是坐隐,观画是坐游。”   佛子和奉玄说话时,那只小狸花猫看奉玄不理它,转身走了,看着佛子,忽然伸爪子在佛子衣摆上拍了一下。佛子看了狸花猫一眼,眼神冷淡,那猫忽然就生了气,伸出爪子在佛子的衣摆上狂拍,狂拍了几下后,爪子上勾了丝线,让佛子的外衣抽了丝。   佛子说:“这是好友养的猫?”说着抽了一下衣摆。那猫冲着佛子恶狠狠叫了一声,这次不挠佛子的衣服了,直接想去挠佛子本人。   奉玄说:“不是。大概是从山下跑上来的,冬天在道观里捉老鼠。我师姑说冬天天冷,就暂时不赶它走了,留它住到了现在。”他听见那只猫凶狠地叫了一声,知道它又发脾气了,叫了一声“葡萄,过来。”   奉玄伸手,那只猫和佛子僵持了一会儿,向着奉玄走了过去。奉玄只怕那只猫对着佛子又抓又咬,倒是不怕它咬自己,他对佛子解释说:“它眼睛的颜色像剥了皮的葡萄的颜色。”   小狸花猫走到奉玄手上,等着奉玄摸它,没想到奉玄直接捏住它的后颈捉住了它,奉玄站起来,走了几步,把它放到了青林厅外面,说:“不许欺负人。”   佛子觉得好笑,一只小猫能怎么欺负他。   奉玄把猫放出去之后问佛子:“好友,它是不是咬你了?”   佛子说:“没有。”   奉玄说:“没有就好。它咬了你,你要是阻止它,它会记仇,下次看见你一定还咬你。我把它扔出去,省得它在屋里惹事。”   那只小狸花猫被奉玄捏着脖子放了出去,一时不敢进来,在青林厅外喵喵乱叫,语气不善,像是在骂人,叫了一会儿发现屋里没人理它,它觉得没趣儿,不知道又跑到哪去了。 第76章 堂庭3   我们只等着下次还见面   枕流药师在堂庭山住了五天,佛子在堂庭山住了七天。除了第七天,奉玄每天都在入夜后送佛子下山。三月十三日那天,奉玄和佛子离开道观,沿着石阶往山下走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了琴声和尺八声。肝属木,角调阳,弹古琴和吹尺八之人以五音对应五脏,共奏了一曲《列子御风》。   隐机观诸人皆通晓乐理,雪岩药师会吹尺八,奉玄听出了琴是师父弹的——虚白散人的琴声稳,清凉山人的琴声有力,只有师父弹的古琴声才能传出这么远。山间风凉,桃花乱飞,四处没有灯火,只有月光照在长长的石阶上,好像落了一层白霜,奉玄和佛子顺着石阶向下走,听见尺八声和琴声,便站在了原地,琴声慷慨,尺八声自带悲凉肃杀之感,二声同起,共奏大道之音,令人忘俗。   夜空澄明如洗,长天之下、空山之上,古琴声渐停,尺八吹出一首慢谱长曲,山风之中,那声音好似自神界传来,无所依傍,不似人间所有,使得山中尽显空旷。明月高悬,如同一轮银冰,奉玄伸手,风将花瓣吹到了他的手中。   佛子听出尺八吹的是《水吟龙啸》,于是拿出名笛准提吹笛相和,尺八声太过悲凉肃杀,笛声清亮,响起的瞬间冲淡了尺八声的阴郁感,二声相距甚远,在空山之上互相缠绕追逐,山风遂将乐声吹进了每一寸月光中。月光静静洒下,佛子站在奉玄身前,奉玄听着乐声,忽然觉得此生再没有一次距离明月如此近过,近得仿佛是月光主动落到了佛子的身上,让他一伸手就能拂去——拂去一身月光、也拂去一身下一刻就要生出的飘然白羽。   人与人相处,总有印象深刻的片刻。奉玄记得毗卢殿里紫铜佛像前滴血的杀生剑、记得佛子睁开的双眼,记得在内傅母寺佛子和崔琬开玩笑时漫不经心的一笑……当然也记得在堂庭山佛子在月下吹笛时的风姿。   堂庭山再好,也还是处在人间的山,不是一座仙山。堂庭山后来沦陷,奉玄退出了道门,那时他不再叫奉玄了,恢复了旧名,人们称他为“郡王”。他找了佛子好几年,一直找不到他的好友,人们都说他的好友死了,他不信。一日,他到通觉寺与六如法师隔帷清谈,六如法师讲到天人相交五品,他忽然又想起了佛子——别人不敢提起佛子,六如法师只是讲天人相交,他却忽然想起毗卢殿里佛子摘下发带望向他,佛子的一个眼神就够他记一辈子。   他记得佛子,没有一刻忘记过佛子。他想,后来他能重新认出佛子,大概也是因为他太记得佛子了。佛子那夜在堂庭山吹笛时,他久久地看着佛子的背影、久久地看着,他或许真是记得太深了,深到七年之后,隔着一扇屏风,他看见一个人的影子,就能认出那是佛子。   将来之所以称为将来,是因为还没有来,事情还没有发生——人不能经历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所以也无法得知将来到底是什么模样。这时的奉玄还是三月里十八岁的奉玄,三月十五日是碧霞元君的生日,隐机观举行了祭拜礼。   晚上奉玄送佛子下山,下山之后发现驻马镇上竟然灯火通明,觉得十分意外。奉玄往年在三月十五日不下山,不知道这是今年的特例还是年年的常例,找几个要去水边钓青蛙的人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驻马镇上拜碧霞元君的人多,就将碧霞元君的生日定为了驻马镇的庙会日,十里八乡的人都在这日过来玩,每年的这天晚上,镇上的人群都得闹到三更才肯散去。   奉玄听说之后,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师姐让他带一条纱带下山,他蒙上了纱带。佛子怕他眼睛不适,对他说:“吾友,止步吧,不必送我进镇了。”   奉玄说:“我往年今天没下过山,倒是想去看看。”   佛子说:“那一起走吧。”和奉玄一起进了镇。   冬寒已散,春气和暖,镇里的大街上挂着各种灯笼,人来人往,倒也显得十分热闹。驻马镇在正月十五日那天晚上烧柏火,不怎么赏灯,于是就将赏灯挪到了三月十五庙会日的晚上,这时天气转暖,又不会过分暖和,夜里正适合出门,能做的灯的样子也多,除了纱灯、纸灯,还能用花枝编灯笼。   街上一个卖糕点的小贩看见佛子,叫住了他,他认得佛子的母亲,枕流药师在前天给他老爹看过病,所以他说什么也要让佛子拿些糕点走,各种糕点都往油纸上一包,又拿另一张油纸包了两块刚才没包上的栗子糕,使劲把油纸包往佛子怀里塞,。   佛子说了一句:“不必麻烦了。”他看着性子冷,那小贩听他说了一句话,和做错事一般不敢再说话了。佛子不好意思直接拂去他的情谊,收下了两个栗子糕。   栗子糕是用栗子粉和糯米粉做的,佛子说:“我母亲吃了栗子就会咳嗽,不能吃栗子。糟践粮食不太好,奉玄,你替我吃一块吧。”他打开油纸包,用竹签子叉了一块栗子糕递给奉玄,奉玄吃了一块,剩下的一块佛子自己吃了。   两个人走了不久,一个认识雪岩药师的小贩又拦住了奉玄,他是卖下酒荤菜的,奉玄心想,这可卖对了,他不能塞给自己什么。奉玄说:“道观平时不吃荤,善信不用给我什么。”   那卖荤菜的小贩给买小菜的人称了一些炸小鱼,说:“别走别走,小道长,哎,怎么没有呢!俺家还卖蕈子。山下也有吃素的人家,晚上也想吃点什么,就来俺家买蕈子吃,俺家的蕈子用素油煎过,然后用浓浓的冷茶洗过一遍,用酱油泡上,吃起来脆得像鹅掌一样,比鹅掌还好吃!”   那小贩旁边的人笑他:“净胡说,你吃过鹅掌嘛!”   “谁稀罕吃鹅掌,吃俺家蕈子就够了,不信你买几个尝尝嘛,鹅掌多贵,你吃蕈子,又不赔钱。俺给小道长拿几个,小道长在路上吃嘛。”那小贩向众人念叨着,给奉玄装了几枚煮蕈子,奉玄接过蕈子,只当照顾他的生意,悄悄把钱放在他的桌上,拉着佛子走了。   奉玄说:“刚刚吃了甜的,现在该吃咸的。”说着叉了一块蕈子,要给佛子。签子只有一支,佛子怕接了签子之后奉玄把蕈子都让给他吃,没有接签子,捉着奉玄的手腕吃了蕈子。   奉玄笑他,说:“怕什么?”   佛子说:“吃一个就够了。我不吃蕈子的,不信你问我母亲。”   奉玄说:“哦?”他自己吃了一块蕈子,觉得滋味还行。新鲜蕈子滋味鲜美,虽然用油煎过,却又用冷茶洗过,吃起来不觉得肥腻。他又叉了一块,伸手喂佛子,佛子说:“最后一个了。”说完还是吃了。   枕流药师下山早,奉玄和佛子走了一会儿,竟然在街上碰见了她,她在街上看灯,正在看一个丑得颇有个性的虾蟆灯笼,佛子看见母亲,叫了她一声。   佛子长得像父亲也像母亲,他的鼻子生得好看,几乎和母亲的鼻子一样。奉玄每次看见佛子和枕流药师站在一起,都觉得眼睛很舒服。   枕流药师要过桥,佛子出于礼仪伸手去扶母亲,枕流药师说:“等我能活到七老八十你再扶我吧,那时候你不想扶都不行。”枕流药师看见自己儿子时就看了奉玄,和奉玄打了招呼,奉玄问枕流药师佛子是不是不吃蕈子,没想到枕流药师说:“他是不吃。”   枕流药师俗姓杨,名字取《湛露》中“令仪”二字,本来是安德杨氏人——安德杨氏自汉代时已是高门,后来成为北地河阳众贵族之首,族中出过的高官与才子不可胜数,是实实在在的北地旧贵。许朝太.祖起兵,前朝皇帝禅位,安德杨鸣谦作为前朝重臣,带头支持许朝太.祖,成为许朝开国宰相,被太.祖称为“吾家王导”。   枕流药师的父亲杨纯嘏是杨鸣谦的长孙、如今的魏国公,官职位列三公,素有谋略。魏国公平生最爱女儿,一旦听见别人议论自己的女儿,就说:“干卿何事!”因此被一群长安无赖子弟送了个“干卿何事公”的诨称——枕流药师出身高贵,在家当女儿时有父母疼爱,离家时也得到了父母的支持,自己游历南北十余年,身上有一种常人所没有的爽朗和自信,令人看着她时觉得自己的心情都变好了。   枕流药师在自己儿子背后拍了拍,说:“别看现在这么高的人啦,以前还是个孩子呢。”她和奉玄说:“佛子十几岁的时候和我去岭南,在哀牢山附近吃过一次烤蕈子,吃完之后,他忽然和我说:‘母亲,前面有好多小人在跳舞,’我左看右看也没看见跳舞小人,怕他是遇见鬼了,就问他还没有没别的,他说没有。等我们走到一户农户家里,我又问他,他说还是能看见小人,我就问那农户能不能看见,那农户说:‘不好了呀!这孩子肯定是吃了没熟的蕈子,这是要去鬼门关了呀!你快克棺材铺吧!’我这才知道他是中毒了,逼他喝了两碗大黄汤,让他把吃过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他吐完在床上躺了两天。那次之后,他就不吃蕈子了。”   枕流药师爱笑,想起儿子小时候的事,觉得自己粗心得好笑,讲完自己笑了笑,问奉玄要不要在山下住一夜。奉玄下山前特意和师父说了自己还会回去,让师父给自己留门,不要锁上,因此就和枕流药师说自己还要回道观。   枕流药师说:“那就早些回去吧,山下热闹,我也不担心你自己走。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得去一趟嵩山。奉玄,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白天不方便下山,明天不必送我,你我这是缘分未尽呢。改天你要是去岐山,也来找我,我也不送你,我们只等着下次还见面。”   奉玄听说枕流药师要离开,觉得还好自己送佛子进了镇,要不然就要错过和枕流药师告别了。他提前和枕流药师告别,独自回了隐机观。   三月十六,枕流药师离开了堂庭山。三月十八,堂庭山下了雨,春雨连绵不绝,佛子在山上住了一夜。   作者有话说:   (单选)佛子会吃__   A.白色蘑菇   B.灰色蘑菇   C.红色蘑菇   D.奉玄递过来的毒蘑菇   奉玄:谁出的题 第77章 系心1   你眼中见我色相   三月十八,卯正时分,隐机观照例敲了开静钟。天色尚未大明,早上的空气湿润凉爽,奉玄换了衣服,洗漱之后先扫了地,然后去扫叶台找师父练剑。虚白散人不修剑道,早上不必练剑,他有诵经早课,自和师叔师弟们去殿里敲木鱼诵经。   草丛里夜露未干,虫鸣唧唧有声。远处的殿里,木鱼发出“当”“当”脆响,每十六声木鱼响后有人敲铙,“当——”一声金声长响能震颤着覆盖三声木鱼声。   奉玄练完剑,觉得左臂隐隐泛疼,那种疼不是皮肉的疼,更像是骨头在疼,痒而酥麻,如同在被蚂蚁叮咬。清凉山人看见他收了竹剑之后捏了两下手臂,说天要下雨,让他去找雪岩药师要几条艾条。   巳时左右,天上果然下了雨,雨下得很小,随着和风到处飘摆,不像是雨,倒像是弥漫而起的雾气。下雨天不必清扫长阶,佛子踩着湿漉漉的花瓣上山,手里撑了一把雨伞。   太阳一直不曾露面,天色阴沉,云上隐约有雷声滚动。隐机观内木鱼声未停,雨声细小,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只有打在叶子上时才会发出声响。奉玄找雪岩药师熏完了艾条,猜佛子快要走到山上了,直接去了隐机观门口。天色很暗,他睁着眼,隔着雨雾看见一把白色的纸伞正向着隐机观靠近,于是就知道是佛子来了。   佛子的春衣大多颜色浅淡,他换了一件素白圆领袍,手上撑着伞,收伞露出脸来的时候,整个人清净得像是……佛子收伞,奉玄的心跳几乎为之一停,他想了想,觉得什么都比不上他的好友。珠玉是死物,银凉雪冷,清波太淡,白龙太腥——佛子就是佛子,不必像什么。   佛子长得极好,穿的衣服向来也是极好的。他的袍子必然不会只是一件简单的素白袍子,单层的袍子经常显得软塌塌的,穿不出非凡的气度,他穿的是一件白面枣红里的圆领袍,内里的枣红绸上由他外祖母用金线细细绣了三列梵语楞严咒——晚上堂庭山一直下雨,佛子住在了山上,脱去袍子时,奉玄看见了他衣服上的咒文。   白天虚白散人自己抱琴去了水边,他要去舟里弹琴,问奉玄要不要去找他,奉玄觉得去水边的路上一定有蚯蚓蜗牛,就说自己不去了。虚白散人让奉玄别忘了喂鹤,奉玄等到了佛子,先和佛子去喂了鹤,看雨势渐大,就没有再往山中去,和佛子一起回了松风台。   奉玄的古琴名叫雪窦,在松风台屋中里的桌上摆着。“雪窦”这个琴名是虚白散人开玩笑时起的,虚白散人有陶然、江湖汇观、法镜等等十几把古琴,他给自己的琴都取了名字,也给奉玄的琴取了名字。奉玄刚刚学琴时,只有八岁,手上没有力气,又嫌琴弦磨得手指疼,更不肯使力,虚白散人笑话他弹琴没有声音,又因他那把琴下有一块白痕,说:“人家说‘雪窦无声’,这琴不如就叫雪窦吧。”   奉玄取了琴和佛子在廊下听雨,奉玄抚琴,佛子吹笛。奉玄更擅长弹琵琶,两人以琴笛合奏几曲后,奉玄对佛子说:“我的琴弹得不好,好友要是想吹笛,不如我们去找我师兄。”   佛子说:“不必了,吾友正好歇一歇,不要累到左手。”   奉玄说:“下雨天去不了远处,在屋里枯坐,却也没有意思。好友,我们去找我雪岩师姑吧,叫上我师姐,四个人在山高处歇一歇,等雨停了,能在高处俯瞰云海。”   佛子的母亲认识雪岩药师,佛子和雪岩药师、隐微药师皆不是生人,于是打着伞和奉玄去了交光台。交光台是隐机观十二台中最高处的台子,奉玄和佛子走到交光台时,雪岩药师正在和隐微药师整理药方,另外叫了自己的两个师弟在一边抄书。   雪岩药师见奉玄和朋友特意走上来找自己,和众人说天色不好不太方便写字,不如休息,于是停了整理药方和抄书的工作。奉玄的贞筠师叔提议拈字清谈——每个人写两个字,每次抽一个字,每人都要说一个带着这个字的道门或佛门典故,说不出来就在手上点一个红点。   雪岩药师开玩笑说:“点到手上无趣,就点到脸上吧。”   奉玄知道雪岩药师做的丹泥沾到皮肤上三天都洗不掉,一听就想走了,贞筠散人直接说:“那不行,我读书少,我走了。”   其实贞筠散人是隐机观读书最多的人。雪岩药师关门,说:“师弟不能走,你出的主意。”   贞筠散人撸起袖子,说:“不走,那不走了,师姐关了门,那我写多写几个难字,要点红点大家一起点。”   贞筠散人写了字,将字叠起来放进盒子,把笔交给其他人,奉玄拿笔写了“雪”“窦”两个字,也将两个字叠起来放进了竹盒。众人写完字后,雪岩药师晃了晃盒子。   雪岩药师在炉子上煮了青杏茶,几人围坐,听着风雨声抽字,先抽出来了“雪”字。昆仑有雪、温伯雪子适齐、青女司寒掌雪、滕六降雪,奉玄说:“周穆王遇雪”,佛子讲了佛门“仰山指雪”公案。   仰山指雪引起了一段色空争论。雪落在石狮子上,颜色洁白无匹,仰山慧寂僧指雪狮子问众僧是否有胜过此色者,众僧无话可答,以为仰山慧寂僧以纯白色雪狮子为喻,已了悟色空,得证清净法身;云门僧得知后说:仰山问雪狮子颜色,即使那雪狮子颜色很净,也还是有色,因此仰山眼中还是有色相,他没有了悟了色空,如果要自己来回答仰山,自己会直接推倒石狮子,使得这雪狮子的色相消失;重显僧评云门僧:云门眼中看见了狮子,还要推倒,是心中也还有色相,也没有彻悟。   雪岩药师问佛子:“小友以为,谁心最为清净?”   佛子说:“仰山指雪,纯白清净,仰山心中也很清净,再往后论就是狂禅了,我不精通。狂禅之中,我记得佛门怀海师曾说佛经乃是眼中金屑,佛经虽是宝物,眼中看过佛经、不忘佛经,那就是还有挂碍,是被困于文字之相,因此不能完全超脱。一切争论只为色空二字,了悟色空,应知色即是空——对眼前之相还有留恋,是不能了悟。”   贞筠散人听完忽然笑了,说:“哎呀呀,可不是这句话嘛!佛经是眼中金屑。小友不是禅宗的人,我却遇见过禅宗的和尚,知道其中的厉害。我遇见的那和尚修南禅,最讲顿悟,修得有些狂禅的意味,曾对我说:‘小朋友,人不必多看书,我连佛经都少看。你不知道,知识是障,叫做知障,书看多了就会有定见、偏见,看书越多,就越会被写书的人迷惑,既然被迷惑,心就不能空明澄净——所以书是不应当读的。’我那时年纪小,心想他说的有道理呀!我立刻就不读书了,还和他拿经书点火煮了茶,他说我悟了,结果一会儿我师父来找我要经书,我被我师父拿拂尘抽了一顿。”   贞筠散人开玩笑道:“我从那次知道了,狂禅一般人是修不了的,修了要挨打。”他说:“仔细想想,人不读书,不遇到知障,以为自己的心就清净了,可是世上不是只有知障,还有声色各种魔障能去填塞人心呢。若是要我说,障不在读不读书,只在贪不贪,读书的人他的心如果不凝滞于书,眼前的书就碍不了事。”   佛子说:“散人多闻。佛说般若,即非般若,是名般若①。众生无缘见佛,因此要看写下来的佛言,佛经当然是可以看的,只是看时不必拘泥,拘泥意味着贪执于文字,贪执就可能陷入魔障。”   贞筠散人问:“‘执’怎么讲呢?”   佛子说:“世间人人有执,为相所困。佛问须菩提:须菩提,已经证得阿罗汉果位的修行者,会生出‘我已经证得阿罗汉果位’这种心思吗?须菩提说:世尊,不会,因为阿罗汉一旦生出这样的心思,就是还执着于我、人、众生、长寿者等等相状的分别,那就不算是阿罗汉了。”②   雪岩药师说:“小友之言,类似道门名实之辩,我不问‘执’,我要问你‘贪’字。你后面说的话让我想起佛门有一个词,称为‘爱染’。‘爱’指尘世间有生之物在尘世间有所贪恋,既有贪恋,就会染上尘秽。书可以读,痴迷其中,则有爱染之病。不过,‘爱’既然不好,那我好奇,佛门不讲爱人么?”   佛子回答说:“药师说的没有错。佛门讲慈悲,爱与慈悲不相等同。《大智度论》说‘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③,慈悲无偏无私。所谓‘爱’,一定有私,一定是有所偏爱,与贪恋有关——贪字譬如人手,爱、憎便如手心、手背,不可分割。爱既然和贪有关,就会担心所贪之物消逝,因此就会生出忧患、偏执;爱既然与憎互为表里,就可能转生出憎,爱之愈深,转变之时,则憎之愈深。是故,佛门不讲爱,讲慈悲。”   雪岩药师问:“小友与奉玄交好。小友对奉玄,不算爱么?”   佛子说:“是爱。我是凡人,所以必定有所偏爱。人群之中,我必定偏爱奉玄。”   雪岩药师语带机锋,又问佛子:“既然是爱,可会生憎?”   佛子说:“去年与奉玄分别后,我心中已生忧患,担心不能再见。既然我爱,将来自然也会有憎。”   奉玄怕雪岩药师继续追问“何憎?”于是替佛子解围,先问佛子:“好友,谢你爱我,我亦爱你,我眼中时时见你。我只好奇,色与空如何相同?你眼中见我色相,不能说我空无不在。”   佛子微微松了一口气,说:“吾友,我眼中见你色相,色相是幻有,性空不妨碍幻有。我不想以你我为例讲缘尽之事,不如我以雪狮子为例来讲吧:世上本没有雪狮子之相,因为雪、石因缘际会才有此色相,雪、石因缘散灭,雪尽之后,这色相就没有了,又变成了空,因此,可见色本来就是空,二者互为表里,皆无自性,只能跟着因缘变化。幻有之所以称为‘幻’,不是指‘有’是假的,是指‘有’不能常有、永有,只能跟着因缘变化,没有本性。正因如此,佛门常讲,不要被相迷惑、不要为空失落,人要种下善因、修德修缘。”   雪岩药师不再继续追问佛子,说:“小友真有乃师风范,谈理清晰。”   奉玄看了身侧的佛子一眼,忽然想,要是这样说,他与佛子早晚也有缘尽之时,转念一想,缘尽之说也不算错——总有一天,就算他与佛子没有分开,人人难逃的死也会把他们分开、把所有人都分开。不,死不是缘尽,死只是一时分开,假如佛子要留在地狱,奉玄愿意去地狱找他。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轮回转世之时,相识之人要再次失散。   贞筠散人说:“嗐,咱们今天在雨里坐在这儿,都是修德修福的人,将来要有九百年的缘分。”于是众人皆笑。   隐微药师说:“师父,一轮过去了,重抽吧。”后来几轮抽出了“瑚”字、“明”字、“聱”字、“瀣”字,几轮讲下来,人人手腕上点了红点——红点是用雪岩药师做的丹泥点的,在皮肤上点一下,能留好几天,雪岩药师说要点到脸上,只是开个玩笑。   奉玄和佛子上午在雪岩药师那里拈字清谈,中午吃过饭后,趁雨势停歇,去了山里。山里空气清爽,呼吸之时,肺腑舒适。因为下过雨,山上的溪水涨了起来,水声哗哗作响,奉玄和佛子顺着流水声一直向上走,天色不见放晴,反而变得越来越黑,于是他们在听见隐机观敲酉初的钟声时就折返下山了。   二人下山下到一半,天上忽然闪过一道闪电,电光在一瞬间将整座山都照亮了,随后巨大的雷声响了起来,“轰隆”一声似乎要劈断整座堂庭山。雨滴暂时还没落下来,天空变成了昏黄色,佛子和奉玄在一片昏黄里沿着山路狂奔,蹭了一身花瓣、花蕊,两个人好久没有这样使劲跑过,奉玄跑得畅快,看见隐机观之后喘着气恢复气息,忽然笑了一下,说:“畅快!”   他这一笑,雨水哗啦一下从天上浇了下来,佛子拽起他就往隐机观里跑,跑到观里时,两个人都湿透了。奉玄和佛子看了对方一眼,佛子问:“畅快吗?”两人哈哈直笑,把拿着雨伞想去找他们的隐微药师吓了一跳。   隐微药师留佛子住在山上,说下了雨不放心让他在入夜后下山,佛子看雨势很大,决定在隐机观留宿一晚,向隐微药师道了谢。隐微药师让他们两个去洗热水澡,奉玄给佛子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让佛子先去洗了澡。   晚上雨水变小,然而依旧下着。盥洗过后,奉玄在榻上设了纱帐,让佛子睡自己的床,自己打算睡在榻上。佛子说自己睡不惯别人的床,让奉玄不必来回折腾,奉玄被烛光晃得眼疼,忽然在纱帐上看见了一只蝎子,他呼吸一滞,面上不动声色,拿过一本书扫过蝎子,将它拍在了地上。   奉玄说:“春天雷动,蝎子也就醒了。好友,去床上睡吧,我也过去。”于是他们两个都去床上睡了。佛子吹了蜡烛,落下了床帐,床上变得很黑。奉玄躺在里面,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然而听着雨声渐渐就困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奉玄睡到半夜时醒了过来,那时雨又下大了,青蛙喜雨,蛙鸣声呱呱大作。他醒后忽然感觉到自己身边有人,心中一惊,然后才想起身边躺着的是佛子。   床帐內只有一片漆黑,奉玄侧头看向佛子,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春寒入室,瓷枕微微泛凉,被子很舒服,隔着丝绸里衣,奉玄感受到被衾的温暖,一切都显得很妥帖。他闻到了佛子身上的伽罗香。雨声刷刷作响,积水从石板上流走,青蛙在叫、蟋蟀在叫。他想起来屋里有过一只蝎子,或许还有蝎子正在地上爬行。   佛子的呼吸安稳,然而奉玄知道他醒了。他听出佛子的呼吸变了一下。佛子不说话。奉玄看着佛子,只看见一片黑暗,他不知道佛子在想什么。他自己又在想什么。夜风透过窗纸吹进屋中。蛾子在窗纸上扑打,发出声响。   奉玄和佛子都没有动,或许他们两个都不敢动。奉玄闭上了眼睛。他的耳中听见怦怦的声音,好像蛾子在扑打窗纸,蛾子在窗外,奉玄知道,帐内是他的心在跳。   作者有话说:   ①“佛说般若,即非般若,是名般若” 语出《金刚经》。佛说般若等法,使用了文字,是为了将佛法传播给众生、广度众生,因此使用文字只是权宜之计,文字不是般若本身。众生可以借文字入门,等到觉悟,可以舍弃一切文字。   ② 《金刚经》:世尊,若阿罗汉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世尊,佛说我得无诤三昧,人中最为第一,是第一离欲阿罗汉。世尊,我不作是念,我是离欲阿罗汉。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   ③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二十七 第78章 系心2   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炉更换香   四月山桃花将谢之时,奉玄去了华胥峰,为故去的琵琶师雷执一扫了墓。五月白昼渐长,怀风散人回了隐机观。六月进入雷斋月,隐机观闭观。蝉鸣声里暑气渐起,七月八月太阳刺眼,奉玄只能经常待在室内。七八月过去,九月的凉风吹暗了太阳,天气隐隐有入秋之势,奉玄的眼睛已无大碍,不再因为看见太阳就会流泪。   入秋之后,佛子从长安向奉玄寄了一幅画,奉玄在堂庭山上抄了两个月道经。九真山道门重修前朝道藏,找不到道藏目录中写着的《郁冥经》《灵书紫文》等等经文,向堂庭山道门求书。奉玄眼睛转好,每日净手焚香,手抄了两份堂庭山收藏的《灵书紫文》。《灵书紫文》共二十一卷,奉玄抄了两份,实实在在抄了四十二卷书,每一卷都由师兄、师父一一校对过。抄成的书一份送给九真山道门,由九真山道门收藏;一份留作校对底本,由他兰成师姑带去九真山,与其他道门收藏的《灵书紫文》互相校对,然后再带回隐机观。   十月过半,佛子来了堂庭山。他自泗州来,知道奉玄不会收贵重的礼物,就从泗州给奉玄带了一个有趣的小罐子:泗州宿豫郡一带出产佛手、香橼和柚子,郡人在吃柚子时往往不直接剥皮吃,而是先掏出柚子肉,留下一个完整的柚子皮,趁新鲜的柚子皮还没变干时把柚子皮箍成罐子的形状,等柚子皮风干,就能得到一个柚子壳罐子——柚子皮不算珍贵的东西,好看的柚子壳小罐子却很少见,佛子给奉玄带了一个模样可爱的柚子壳小罐子,小罐子里装了泗州的云腴香茶。   佛子是和两个家仆一起来的堂庭山,他没有亲自上山,在山下托人将信带给奉玄。奉玄收下信和柚子壳小罐子,第二天就下山了。   佛子在寒山道上等奉玄。   奉玄一眼就看见了佛子,佛子似乎长高了。佛子身边站着一个人,不是贺兰奢——那人比贺兰奢个子矮,戴着帷帽,奉玄不认识他。那人对佛子说:“第五兄,你的好友来了。”   奉玄有大半年没和佛子见面,二人再见,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生疏了。奉玄并不希望也没有想到佛子会和其他人一起等他,他不希望多出来一个人,他叫佛子:“第五兄。”他叫佛子第五兄,不叫五岐兄了。   犹豫了片刻,佛子冷淡地说:“奉玄兄。”   在佛子身边站着的那人对奉玄施了一个叉手礼,说:“小道长安好。我叫陈椿年,是泗州都梁人,家父时任幽州海柔郡郡守。我要去找父亲,路上要与你们同行,打扰了。”   奉玄还礼,道:“善信安好。”奉玄见过裴昙穿男装,看见陈椿年,觉得他不像是少年郎,倒像是裴昙一般穿着男装的女郎,所以没称“郎君”,只叫了一声“善信”。隆正年间,许朝衣饰大胆华丽,女郎常穿男装,圆领袍一时成为了男女都能穿的衣服,那时京洛儿郎也披女子才穿的锦缎宽袖袍,一时成为风尚。乾佑以后,男子披宽袖锦袍的风气渐渐消下去了,女子出行在外,多有不便,还常常作男儿装扮。   陈椿年似乎在帷帽后笑了一下,对奉玄说:“小道长,我送你的见面礼,那个柚子罐子,你觉得怎么样?”   奉玄以为柚子壳小罐子是佛子送他的,他有焚香的习惯,手上收着一些香木,他本来带了一块连山沉香作为那一小罐茶叶的回礼,现在听陈椿年说是罐子他选的,忽然不太想回礼了,甚至想转身回山把那个罐子拿出自己的屋子。陈椿年的话让奉玄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卡了一块小石子,虽然不疼,却闷闷的,不太好受。原来佛子无心,他自作多情,他说:“我没想到是善信送的。善信有心了,多谢。”   佛子忽然说:“东西是我送的,我不认识他。”   陈椿年说:“不认识没关系,现在就认识了。”   佛子一句“我不认识他”,让奉玄迷惑——他不知道佛子和陈椿年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佛子既然不认识陈椿年,为什么陈椿年跟着他?   奉玄犹豫了片刻,对陈椿年说:“娘子到底是谁?”   陈椿年不否认自己是个女郎,答奉玄说:“名字只是一个称呼,天底下名实不符的人太多,一一追究起来,不免麻烦。我说自己叫陈椿年,小道长就这样称呼我即可。”   奉玄说:“昙姐。”   陈椿年摘了帷帽——果然是裴昙。   裴昙被奉玄戳破身份后,对佛子行了一礼,恢复了自己本来的声音,说:“第五公子,闻名不如见面,我今日亲自见你,你不如猜猜我的身份?”   裴昙让佛子猜她的身份,奉玄这才信了佛子说“我不认识他”是真的不认识。奉玄和佛子之间的气氛冷淡而尴尬:   奉玄没认出来裴昙时,以为她是佛子的朋友,因为佛子突然带了朋友,疏离地叫了佛子一声“第五兄”。   佛子在山下遇到“陈椿年”,他对佛子说自己也是奉玄的朋友,也在等奉玄下山,所以佛子没有拒绝让他和自己一起等奉玄。佛子见到奉玄,本来想问奉玄眼睛如何了,听见奉玄叫自己“第五兄”,以为奉玄因为和陈椿年更亲近,有意回避自己,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奉玄兄”。   裴昙一次耍了两个人。佛子还礼,对裴昙说:“娘子有礼。娘子自称是海柔郡守之子,我只以为你是郡守的家人,我轻信你,错误在我。娘子说认识奉玄,约好与奉玄看海,我想我还是轻信了你,和奉玄有约的人只是我,娘子应该只是知道我和奉玄有约罢了。娘子说话时带有南音,想必曾在建业长住,除此之外,我猜不出娘子的身份。”   裴昙笑了笑,说:“公子恕罪。我姓裴,单名一个昙字,家籍当涂,确实是南人,宣德郡守是我舅父。我与奉玄没有什么约定,他曾说和他的好友约好去看海,我猜出你是他的好友,骗你罢了,我既然骗了公子,就应当道歉。我昨日就认出了公子:一则,我昨日在镇上见公子时,闻到公子身上有新鲜佛手的香气,幽州南临泗州,泗州盛产佛手,所以我猜公子从泗州来。二则,公子带了泗州的柚子壳罐子要送给奉玄,那罐子很精致,不是寻常人能获得的,所以我又猜公子一定与奉玄关系亲密,关系寻常的朋友何必在一件小东西上如此费心呢。三则,我知道魏国公的封地正在泗州,又听说国公夫人常常由外孙陪着在封地消夏,九月才会回长安。我年初在长安见崔伯玉,伯玉哥对魏国公说:‘贵外孙姿容清美,使阿谢年少振袖,亦不过如此’①——公子相貌不俗,骑术过人,既从泗州来,那我不知道除了魏国公的外孙、第五家的阿岐,公子还能是谁。”   佛子说:“伯玉兄过誉,娘子眼力心力过人。”   裴昙和佛子口中的“伯玉”正是崔琬,伯玉是崔琬的字,裴昙与崔琬也算得上是亲戚,年幼时就已相识。裴昙替崔琬夸人,既然夸了一个,也不忘另一个,她对佛子说:“伯玉之言,名实相符——家中闲聊时,我说我认得奉玄,他说他也认得,脱口说出‘神仙中人’,第五公子若是承认伯玉这话说得没错,就不必自谦;第五公子说我,确实是谬赞了。骗你是我不对,我太过无聊,有心骗你,你心系奉玄,所以大意了。”   裴昙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奉玄体会过她的可怕之处——奉玄第一次见裴昙时,裴昙直接叫他“郡王”,诈得他心跳欲停、头皮发麻。奉玄问裴昙:“昙姐怎么在这儿?”   裴昙说:“我本来约好了十一月见你师姐,现在得了闲,就提前来了,没想到进镇后遇见了第五公子,觉得他十分有趣,就暂时没有上山。”   这世上敢直接对着佛子说他“有趣”的人恐怕不多,而裴昙正是其中一个。裴昙穿了男装,头发也像男子一般束起,奉玄一时不能从她的发式看出来她是否已经成婚。奉玄说:“昙姐来得不巧,我师姐不在山上。夏天关外爆发瘟疫,我师姐出关了,现在应该在卢州。”   裴昙说:“那我是来早了。你师姐不在……那我不如先去看看我舅父。你师姐总是要回来的。我带了家仆,人多路上安全——你们两个要是想去看海,不如我们一起去,我带你们去看幽州的海,作为我的赔礼。海柔离这里不远,五天能到,不如看完幽州的海,你们两个再去卢州看海,那时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佛子看向奉玄,说:“奉玄兄以为怎么样?”   “……”   奉玄本来想和裴昙说“不必麻烦了”,忽然听佛子叫他“奉玄兄”,好像平白被一根牛毛细的银针扎了一下,他对裴昙说:“我觉得很好。”说完问佛子:“第五兄觉得呢?”   佛子说:“很好。”   人的脾气有时候来得莫名其妙,既然来了,就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只是卡着,如同生了心病,叫人难受——奉玄和佛子明明关心对方,却因为卡了一口气,面子上就这样冷淡了,此后竟然没怎么私下说过话。   一日清晨,路上结霜,奉玄差点摔倒,佛子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扶完什么话都不说。奉玄本想谢谢佛子,可是看他态度冷淡,自己也就什么话都没说。   又一日,快走到海柔郡时,他们在路边遇见了游荡的尸群。狂尸袭击路边的村子,有几个村民吓得失去了方向,在村里乱跑——裴昙让家仆引开尸群,奉玄和佛子去找跑散的村民。一群大鹅追着尸群乱跑,被尸群踩死了两只,四下散开,其中一只在路上看见奉玄和佛子,犹不知道害怕,气势汹汹伸着脖子向正站在它前面的奉玄扑了过来,奉玄闪了一下,掐住那鹅的脖子把它扔了出去。大鹅扑棱着翅膀飞了几下,落在地上,远远瞪着奉玄,奉玄朝它走了一步,它拍着翅膀跑了。奉玄转身去找佛子。   佛子找到了跑散的村民,他们躲在了一间破房子里。村民们躲在屋中,听见鹅叫和脚步声,以为是狂尸跟来了,吓得尖叫,任凭佛子在门外说了几遍他是活人,也死死抵着破门不肯出去。   奉玄寻着尖叫声走过来,看见佛子独自站在屋外,于是知道人在屋里。一间破屋怎么能挡住尸群,奉玄看佛子独自在屋外站着,担心尸群随时回来,也不走到门口,直接爬上了房顶,他也不看那房顶有多高,踹开瓦片就从房顶上跳进了屋子里。他突然从房顶上跳下来,吓得一个转头的村民当场哭了出来。奉玄自室内推开了屋门,对屋中的村民说:“出去。”   村民们出了门。奉玄站在门里,佛子站在门外,他们两个谁也没说话,两人之间隔的好像不是一道门,而是一条银河。   奉玄让村民要跟着佛子走,村民们出了门,佛子不走。   佛子看着奉玄,还是开了口,问:“没有受伤吧?”   奉玄说:“小事,不会受伤。”   于是两个人又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①阿谢指南朝谢庄。谢庄衣上落雪,姿容美丽,大臣们为此赋诗,其事可见《宋书·符瑞志》:“大明五年正月戊午元日,花雪降殿庭。时右卫将军谢庄下殿,雪集衣,还白,上以为瑞。于是公卿并作花雪诗。”李商隐诗句“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炉更换香”正用此典故。   ————   小学生……冷战…… 第79章 系心3   举杯断绝歌《路难》   裴昙的舅舅名叫陈公绥,表字安延,是裴昙母亲的哥哥。陈家是寒门士族,虽然尚是士族,却只是末流,做不得高官。陈公绥年少时,以为自己将来或像父亲一般当一个七八品的小官,或入王孙幕府作一个参军,平平淡淡就过完了此生,于是常有路难之叹——没想到后来许朝统一了天下,最重门第的南朝突然灭亡了。   南朝灭亡,许朝以武力统一天下后,渐渐显示出不输南朝的风流气象:陛下精通乐律,太女雅好文学,太极宫东宫二宫广纳天下贤士,不拘南北重用人才,河阳旧贵入关、江表门阀北上,南北文士聚集在长安,长安文采繁盛,隐现盛世气魄。隆正二年,朝廷为了广纳南北贤才,更是首次开设了科举。   隆正二年,陈公绥听说朝廷开设科举,有心参加,他得了州县的推荐,可是没钱去长安,他妹妹——也就是裴昙的母亲——一声不吭剪了一头秀发,将卖头发换来的钱交给哥哥,劝哥哥无论如何都去试一试,县中父老乡亲听说了这件事,也你八文我十文凑了钱,终于给陈公绥凑够了路费。   陈公绥负担着县里人的期望赶赴长安,在隆正三年初试进士科,没有考中,失望之余又万分不甘心,于是靠在长安书肆替人佣书抄经维持生计,又在长安住了一年,也是在那时,他结识了裴昙的父亲。裴昙的父亲来长安看望父亲,他身上没有官职,只是一位贵游子弟,既然看过了父亲,正准备南下回建业,在南下时,顺路去替陈公绥看望了他的妹妹,就这样结识了自己未来的妻子。   陈公绥靠着抄书在长安苦苦支撑了一年,第二年为了求稳,不考进士科,考了明经科,果然考中,随后经过吏部铨选,授官外任,先到中县做九品县丞,辅助县长处理公务,学习劝课农桑、收赋征税、编理户籍,然后到地方做县长,二十几年来,从县长一步一步升到了郡守。   陈家是寒门,陈公绥与妹妹幼失恃怙,年少时日子过得贫苦,两人多年寄人篱下,相依为命,感情自然异常深厚。陈公绥心疼妹妹,不料妹妹早亡,于是他就将这份心疼转移到了外甥女裴昙和外甥裴简身上,向来心疼裴昙和裴简。只是裴简后来和祖父关系亲近,就渐渐疏远了自己的舅舅。   陈公绥在海柔郡当郡守,海柔比堂庭山靠东,在幽州东南,郡城离海很近,出城走上两刻就能走到海边。裴昙带了奉玄和佛子来海柔,天上下了小雪,佛子和奉玄先去了客舍,佛子让自己的家仆自行休息,不必再跟着他。   陈公绥在两天前收到信,知道外甥女要来,已经让仆人买好了鱼肉。裴昙既然到了海柔,就带佛子和奉玄去见陈公绥,让人先去通传。陈公绥这时知道裴昙带了两个人来:一位隐机观的修士,一位年少的郎君,他心中有些没底。他听过堂庭山隐机观,不太担心前者是浪荡子弟,但是担心裴昙爱玩,结交的那位年少郎君是不该结交的人。   陈公绥问通传的人可知道年少的郎君是谁,通传的人说是鹤仪第五氏的子弟,陈公绥当然听过鹤仪第五氏,知道那年轻郎君不是没有来历的无赖,暂时安心。他去迎接裴昙,见到了佛子和奉玄,见佛子本人后,如见二月冰霜,只觉得清爽忘俗,于是心里顿时疑虑全消。   陈公绥请裴昙和奉玄、佛子吃午饭,让丫鬟仆人在檐下支了几个小炉,温了黄酒,裴昙说家人朋友闲聊,伺候的人太多反而拘谨,陈公绥就叫仆人们都下去了。庭中安静,几人一边看雪一边将在炉子上烤东西吃。佛子烤了一块红粿小饼,一次也没碰泡好的香蕈。   仆人买来了鱼干,裴昙看见鱼干,笑问舅舅怎么住在海边还吃干鱼,是不是想家了。陈公绥夹起鱼干放在炉子炙烤,对裴昙说:“我看我家丫头是想我了,来了海边,没去看海,先来看了我。前几天幽州地震,震得不厉害,你们大概不知道,震完之后,海柔附近的海水突然变热了,晚上海面大亮,从高处往海里看,像是海下涌出火来了,海水里也带上了一股硫磺味。海鱼们烫死的烫死,逃跑的逃跑,最近都难买到鲜鱼。好在现在是冬天,百姓不靠耕海过活,农户们把死鱼拉回去沤肥了。阿昙来了,我托你的福,忙里偷闲喘一口气。”   裴昙听了奇道:“那海里现在还能看见火光么?”   陈公绥说:“能看见。虽是天灾,那景象倒是也很稀奇,等雪大了,阿昙和两个小朋友不妨去看看,那时天上下雪,海下冒火,一边冷一边热,经历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   裴昙说:“我和舅父去。”   裴昙不打算和奉玄佛子一起去海边看海中的火光。她知道奉玄和佛子之间气氛尴尬,而这尴尬看着似乎和她有关——似乎是因为她夹在中间隔开了他们两个,所以他们两个才变成这样的。   裴昙的丫鬟曾问裴昙要不要劝一劝奉玄和佛子,裴昙是个清醒人,她乐得做恶人,可是知道自己她确实不是夹在奉玄和佛子之间的恶人,她对丫鬟说:“我不劝。我和我亲弟之间尚有矛盾,何况他们只是朋友。两个认识的人,不可能一辈子从没有误解过对方,人应当看见情义背后的一面,自己处理。他们两个只该庆幸,庆幸在关系不和时遇到的是我,我没有为恶之心,不会利用或者挑拨他们两个人。如果他们两个这样还不能和好,那么口中说是好友,其实心已经不在一处了,走不了多远。”   裴昙心想,奉玄和第五岐要是在海柔没有一起海边走一走,那他们也肯定不会去卢州看海了。   陈公绥听裴昙说要和自己去海边,笑了笑,然后说裴昙大了,不能只想着舅父,有意或是无意问起了裴昙的婚事。裴昙比奉玄年长四岁,今年二十二岁——当涂裴家的女儿在这个岁数早都当了娘了,裴昙的祖父既不想自己家被人看了笑话,又不想婚宦失序将裴昙低嫁,一直让夫人留意,裴昙的祖母听闻河阳旧贵乐陵权家的三郎君尚虚中馈,就告诉了丈夫,裴昙的祖父见过权三其人,觉得不错,于是不问裴昙和她父亲愿不愿意,先向太子请了婚。   裴昙根本没见过权三,她不想嫁,权三也没机会娶——权三的母亲忽然去世了,他有孝在身,丁忧居丧,不能成婚。裴昙的姑母、婶母之前嘲讽裴昙嫁不出去,如今除了嘲讽她嫁不出去,还暗暗嘲讽她命里克夫——裴昙希望耳根清静,直接离开了长安。她想起舅舅,没有先来找舅舅,而是先去了堂庭山,也是不想再听人提起自己的婚事。   陈公绥问裴昙婚事,好比拿着木棍去灭火,瞬间把火点起来了。   裴昙说:“舅父知道,我不想嫁人。我命硬克夫,还没过门,就克死了未来丈夫的母亲,我倒希望这名声传出去,别人听了觉得晦气,正好别再提我的婚事。”   陈公绥说:“这怎么行呢?女儿大了,是要嫁人的。”   奉玄这时才知道裴昙还没有成亲,而佛子这时才知道裴昙原来订过亲了。   裴昙回陈公绥说:“舅父年少时读书,看不见出路,常叹行路难,可见舅父读了书是想做出一番事来的。我也年少读书,不比男儿差,我读书不是为了当谁的妻子、母亲,我也想亲自做出些什么。如果我是男子,舅舅一定不会问我婚事。只是因为我是女子,我就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恨我是个女子,只恨男子占了女子的路,还要把女子赶回家里去。”   陈公绥叹了一声,说:“阿昙心气高。女儿读书,未来相夫教子,不是很好么?你一个女孩,心气太高,自己活得累呀。舅舅不催你,只是心疼你,一个女孩子,明明很清白,哪里受得了那么多的口舌。”   裴昙说:“舅父如果催我成婚,那就也是在我身上加了口舌。舅父知道,我不怕别人说些什么,我有时倒是羡慕疯子,疯子的名声不好,可是因为他疯了,他反而能够随心所欲。相夫教子是要女子必须将自己的名声分给丈夫、儿子,不能自己握在手里,别人愿意相夫教子,我不阻拦,只是我不想这样。”   她顿了顿,说起名声,觉得心中有火。她和隐微药师一同南下时,曾听隐微药师说起过卢州曾经因为兵力不够,征过丁女——卢州曾有八千女子从军,为军队运送粮草。如果隐微药师不提起这件事,裴昙不会知道卢州原来有过女兵,而史书根本不会记下曾有八千个女人为军队护送粮草。   裴昙说:“要是我不知道朝中有过女官,那我也不恨朝中管事的那个人,只是叫我知道了,我就要恨。他撤了女官,我这才知道,原来男子是害怕女子有名声的。”   陈公绥吓了一跳,差点将炭炉打翻,说:“阿昙,这可不兴乱说!”   裴昙看舅舅的反应这么大,轻叹了一声,说:“舅父放心,我既然对你说出来了,就不会对着别人说了。你不给我一个耳光,反而能容我说完这些话,我不知道有多感激。海柔需要用人,舅父如果心疼我,不如就留我在这里做一阵事,也如给男子薪酬一般,给我薪酬。”   裴昙若是男子,现在早已入仕。陈公绥心想,他家阿昙若是男子,不知道要比别人家的儿郎强上多少倍,也断然不会想出这些混账话来,可是她是女子——凡事只怕“可是”。他知道外甥女心中有怨,也知道她在裴家受了不少的气,于是不斥责她说话混账,只安慰她说:“我留你,一定留你。别说什么薪酬,我家阿昙要是开心,我就是给你我一个月的俸禄,也是使得的,只是你不要嫌钱少。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你像你母亲,心意有多坚定,我是知道的。别人不顺着你说,我做舅舅的不能这样,我往后只顺着你说,你要是想入道,舅舅就捐香火钱。”   裴昙说:“我不入道,我是俗人,重名爱利。舅父记得我,明年就叫我帮舅父处理一些事务,舅父给我一些钱,让我养活自己。”   雪势渐弱。陈公绥发觉雪变小了,这才想起身边还有其他人,他看向奉玄和佛子,说:“冷落了二位郎君,真是抱歉。二位想要吃些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家阿昙向来是这样,你们听了她的话,笑笑也就过去了,不要当真。”   裴昙说:“舅父,座中只你一个儒生。如果座中还有第二个儒生,刚才那话,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君臣、父子、夫妻,你相信这些名分……其实这也很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子、夫妻,亦是如此。儒家重视名分,如果一个人信这些名分,那很好。如果一个人不信这些话,要走自己的路,那他要过得很艰难。   作者有话说:   做官流程:   做官(尤其文官)有流程,不能随意空降。许朝士人考中科举后有两种比较常见的步入仕途的途径:   一是到州郡任参军,或在外县任县丞;   二是留在京城长安任校书郎、正字。   前一种途径较为普遍,后一种途径需要更高的资历。许人重京官、轻外官,因此,即使官品相同,清贵的校书郎和正字也总比外州郡参军、外县县丞更受人重视。   崔琬、到思颜考中进士,都起家校书郎(九品),校书郎官品不高,但是是台阁里的京官,经常有机会见天子、重臣,工作也很文雅,所以这是个很清贵、很理想的官职。陈观复起家正字(九品下),也是相对清贵的官职。   陈公绥考中明经,离京外任,虽然他起家的官品也是九品,但是工作比较累(而且他去的是中县,不是京县、畿县这样的好县),不是当时人们推崇的。当然,考中明经也还可以努努力继续考进士,但是陈公绥家比较穷,工作也忙,所以他也没继续考,入仕之后就一直工作了~   许朝除了九品官还有没有品级的流外官,读书人考不中科举也可以先担任流外官,一点一点升迁,升到有品级的官职。 第80章 海云1   “舍不得。”   午后,雪又下了起来。陈公绥有公务要办,因此先离了席。陈公绥在海柔郡任职两年,妻儿皆在泗州,泗州比幽州安全,因此他没有将妻儿接来,身边大小事情只凭一位妾室操持。奉玄和佛子是男子,陈公绥的妾室不便与外男相见,陈公绥离开前,说天雪留人,让奉玄和佛子稍坐,随后让人叫了乐伎陪裴昙他们说话解闷。   海柔郡冬天多雪,在幽州有“雪窝”之称。海柔东临渤海,渤海有海湾,而海柔正处在海湾下端的风口附近,因此风大浪高——每年冬天,不管幽州其他地方下不下雪,海柔都是要下大雪的。卢州沧阳郡也东临渤海,沧阳虽然已在卢州,位置比海柔靠北,却因为处在海湾之中,反而没有大风大浪,冬天也能行船,是一个难得的良港。   两位乐师抱着琴和鼓,乐伎将薄衫披在头上,冒雪前来。奉玄等人已经回到了屋中,屋中立了一扇素屏,将屋子分为前后两半,裴昙、佛子和奉玄都在屏风后坐着,裴昙只留了自己的丫鬟和两个婢女在屋中伺候。   乐师、乐伎跟着人走到了屋前,进屋之后隔着屏风向裴昙问好,裴昙请他们在屏风前入座。裴昙说:“劳烦你们冒雪来,座中人少,你们随意奏乐就好,我们只需要听一个响声,免得无聊。”   乐伎声音清脆,对裴昙说:“小姐觉得无聊,我来的时候倒是听见了一件奇事,不妨给小姐讲讲。我听说这几天海水变热,郡城东边的贴梗海棠竟然开花了,红得像血。”   裴昙说:“物候反常,必有妖异,花虽好看,我却希望海柔别再有其他异象。一两棵树开花尚可,如果果树也都提前开花,怕是要结不了子了。不知那贴梗海棠在谁家?”   乐伎说:“海棠花开在城东平康里一户人家,平康里是红粉销金之处,小姐不方便去。小姐不如派人去他家再叫几位乐伎,顺便让她们折一枝海棠带来,咱们击鼓传花,也算热闹。”   裴昙笑了一下,说:“你们在屏风前传花,我在屏风后击鼓,怎么样?”   那乐伎不说话了。   裴昙对乐伎说:“外面下雪,屋里温暖如春,你们挑几首春日清曲唱吧。若是雪停了,告诉我一声。”她看向奉玄和佛子,说:“等雪不下了,你们再回去。天冷路滑,再坐一坐罢。奉玄,我知道你下山之后可以喝酒,我和你师姐喝过。黄酒不醉人,我向你们劝酒,婢女倒了酒,你们如果愿意,就喝一杯,不愿意就放着杯子,也没什么。”   乐师敲了两下小鼓,琴声响起,乐伎隔着屏风唱了一支清曲。   裴昙说:“闲坐无事,我讲个和酒有关的故事,作为开头,随后我们接诗,三句曲词后,接不上的人罚酒一杯,如何?”   裴昙说的接诗饮酒法是贵族子弟中最普通的一种玩法。佛子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奉玄看佛子同意了,对裴昙说:“昙姐开头吧。”   裴昙说:“我在建业时,曾看《北史》里记了赵朝一个故事,记得很深,这故事适合在冷天讲,我就讲了:赵朝是许朝前面的朝代,赵朝桓宗是文宗的儿子、英宗的弟弟。桓宗践祚,憎恨母亲文宗,也憎恨自己的姐妹,让人砸了英宗给母亲文宗修的佛像,随后赐死了自己的妹妹襄城公主。桓宗赐襄城公主金屑酒,襄城公主信佛,说自尽者不能往生极乐,不愿饮酒自尽,于是桓宗就让太监勒死了襄城公主。我接诗:最是无情帝王家。”①   佛子说:“我接‘家’字。汉诗有句: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②   佛子留给奉玄一个“累”字,奉玄接:“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③   裴昙开了一个悲头,佛子和奉玄接诗,将境界越接越冷。裴昙觉得接得太冷,不愿意再接下去。她这时怎么也想不到,三人接的诗正是往后国运的写照。灾祸渐渐酝酿,真身尚未显露,而海中涌出火水,海棠凄惨如血——一切一切似乎都在预示它的到来。   这时,包括裴昙在內,所有人都对乾佑末年的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人无力改变时势,天子也无力改变,因为天子终究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罢了,他不是神。等到大厦倾覆、长堤骤崩,所有人都只能被卷入时势中,被迫浮沉——区别只在于有人尚可以喘息,而有人来不及呼喊已被吞没、连尸骨都留不下。   裴昙自罚一杯,另起了开头,几轮之后,三人皆喝过了酒。黄酒不烈,入喉后温和婉转,暖人心胃。   雪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乐伎唱:“紫梅发初遍,黄鸟歌犹涩。”④声音清冷,然而微微泛哑。   裴昙说:“酒壶空了,诸位都歇一歇吧。”   鼓声三响而绝,琴声渐渐停歇,裴昙让婢女带乐师乐伎下去,给他们拿些茶食酒水,让他们休息。   奉玄借口整衣,起身离席。他掀开帘帐,只看见一片白色,屋外寒气逼人,雪确实越下越大了。裴昙住在舅舅家,奉玄和佛子住在客舍,奉玄从外面回屋后,身上带上了一股清冷雪气,他对裴昙说:“昙姐,这雪一时半刻是小不了了,我们不如先走。”   裴昙说:“既然这样,你们先走吧。我去找人拿蓑衣和纸伞。”   奉玄说:“披上袍子,跑两步就回去了,我不用了。”   佛子说:“奉玄说的是,在雪里走两步罢了,娘子不必麻烦。”   裴昙披了披风,让人将奉玄和佛子的剑拿过来,说:“既然没伞,我送你们到门外,也就不送了。”   裴昙带人送了奉玄和佛子一段距离,随后就回府了。天色昏黄,奉玄和佛子并肩走在街上,不一会儿就落了满头白雪。   街上安静,深巷中偶然传来犬吠声,奉玄和佛子谁也不说话。   走到客舍附近,长巷无人,奉玄突然止步,两个人于是都不走了。奉玄看向佛子,佛子喝过酒,脸带桃花之色。奉玄朝佛子走了一步,佛子不知道奉玄要做什么,只能退了一步,奉玄突然一把把佛子摁在了墙上。   雪里风凉,奉玄侧头咳了一声,问佛子:“第五岐,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和我说话了。”   客舍主人守在楼上看雪,远远看见奉玄和佛子回来了,奉玄和佛子长得令人难忘,他只看一眼就认出他们两个人了,他再一看,忽然看见奉玄推了佛子一把,立刻向下喊:“郎君,不要打架呀!”他这一喊,又有人向窗外看。   奉玄哪里想过要和佛子打架,他生气时恨不得掐死不说话的佛子,可是从来没想过要真的对佛子动手。被客舍主人喊了一声,其他人又都来看,奉玄的脸瞬间就红了,直接红到了脖子——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佛子拉下奉玄困着自己的手,对客舍主人说:“没有打架。”说完拉着奉玄转身走了。   佛子拉着奉玄往东边走,两个人依旧谁都不说话。   他们两个走过平康里时,果然看见了开花的贴梗海棠。那株海棠有了一定的岁数,根深枝繁,长得高出了院子。雪下得大,里坊的院墙上都覆盖了一层白色,邻墙生长的贴梗海棠开着红花,花瓣绽开后,冻得坚硬如冰,被风吹落,落在墙外的雪地上,如同滴了一地鲜血。   奉玄带着刻意剑,佛子带了杀生剑,两个人既然都带着剑,就径直走到了城外。路上没有了行人,远处传来海浪声。黑色的石头被沙子和雪覆盖,奉玄知道这次四周再也没人了,抽出手后直接推了佛子一把,佛子抬手挡住,没让奉玄推到自己——佛子身手矫捷,其实在巷子里奉玄推他时,他要是起了防备心,奉玄也没办法推他。   佛子说:“奉玄,我不该不和你说话。”   奉玄说:“晚了!”他并不拔剑,似乎根本没想起来自己带着剑,赤手空拳袭向佛子。奉玄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佛子几天不和他说话,现在轻飘飘说一句不该,难道他就要听吗!不要说海里有火,那海如何有他难受?   奉玄伸手去抓佛子的肩,佛子不躲不避,奉玄一下子就把佛子摁在了地上,他下手没有留情,没想到佛子没有避他,摁住佛子之后,气得直问:“你怎么不躲!”   佛子说:“让你消气。”   奉玄简直要被佛子活活气死。他既气佛子不躲,又气自己下手太重,虽然摁住了佛子,却也不再继续压着佛子,这就打算站起来,他刚一松手,佛子立刻把他摁在了身下。雪沙冰凉,灌入领中,奉玄抬腿就踹,佛子压住他,他抱住佛子的腰带着佛子在地上滚了一下,坐在了佛子身上。   奉玄说:“不是说让我消气,你动什么!”   佛子被奉玄压着,使了一个巧劲,不知怎么地就又摁住了奉玄,看着他说:“我有错,可是我也有气。”   奉玄没想到佛子还能坐起来,被佛子压着,恨恨地说:“你现在长嘴了?”   佛子说:“是你先不说话的。我和你说话,你偏加上‘第五兄’。”   奉玄说:“那你掐死我算了,我们两个都清净。”   佛子松了手,看了奉玄一会儿,认真地说:“舍不得。”   奉玄觉得眼前眩晕,脑子里嗡嗡直响。   佛子站了起来,拉奉玄起来。   海风呜呜地吹,吹到脸上,冰冷刺痛。奉玄一面觉得脸凉,一面觉得脸热。   佛子说:“下次我们都别这样了。”   奉玄语带讥讽,说:“怎么不叫我‘奉玄兄’了。”   佛子说:“吾友。”   奉玄听见这声“吾友”,火气还没消下去,然而莫名觉得眼酸,可能是风太冷了,所以他觉得眼酸。吾友、吾友,他想起自己将佛子留在破败的庙中,想起自己目不能视时佛子将蝴蝶放在他的手里。他曾经仔细摸过佛子的脸,不但用眼睛记得佛子的长相,也用心记得——他明明熟悉佛子,可是他有时又发觉自己和佛子很陌生。   一声“吾友”,让奉玄陷入了沉默。奉玄忽然察觉周围冷了下来,一切恼怒都在瞬间悬停,他心中的火气早已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如今心中剩下的,只有空荡的酸涩。爱憎相生,而人容易去憎,佛子叫过他无数遍“吾友”,他下山之后,因为看见佛子身边多了一个人,偏偏叫了佛子一声“第五兄”,又因为佛子还了一声“奉玄兄”,就生出了憎。   他叫佛子:“好友。”   他觉得茫然。裴昙夹在他和佛子之间,他不应该生裴昙的气,可是他徒劳的愤怒到底是因何而起,只因为佛子叫他“奉玄兄”吗?他气佛子的疏远,可是也正是他一手推开了佛子。任其他人叫他一百遍“奉玄兄”,他不会动一分的气,可是他无法忍受佛子这样叫他。他希望自己和佛子之间的关系是特殊的,对两个人而言,都要足够特殊——这是他的私心,是他不想承认的私心。   他说:“我亦有错。下次,我们不这样了。”   天色昏暗,奉玄远远看见了海中的火光,他和佛子好像身在地狱一侧。雪火交加,浪卷尘埃,海中传来海涛声和水中滚烫的岩石发出滋滋声,海面上生起滚滚水雾。空气中弥漫的硫磺气味盖住了死鱼的气味,几条巨大的死鱼死在沙石上,远看如同几座小山。   佛子说:“说好了,下次我们不这样了。我也不会不说话了。”   奉玄说:“不如我们啮臂而盟。”   佛子说:“好,啮臂而盟,不见血不休。”   作者有话说:   ①最是无情帝王家。——白居易《后宫词》   ②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十五从军征》   ③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 ——陆游《沁园春·孤鹤归飞》   ④紫梅发初遍,黄鸟歌犹涩。——王维《早春行》 第81章 海云2(倒v结束)   朋友之间,中路相分,乃至反目成仇   奉玄和佛子在海柔住了两天,裴昙请他们到渤澥山上看海。渤澥山是一座海边石山,山不高,其上有雪山亭,亭名的“雪山”二字,既指雪里的渤澥山,也指山前的海涛——前人咏渤海海涛,见白浪层起,曾有“白马雪山”、“雪山汹涌”之叹。   雪山亭面阔三间,由渤澥山上的寺庙负责照看,裴昙在去海柔的路上就通过书信向寺中的僧人约好了要用亭子,到了海柔后,派家仆提前去雪山亭里挂好毡帘,生了暖炉。   奉玄和佛子前天出城后,终于又说了话,那时他们看到了海里的流火,过完那晚,海里就不再涌出火水了。海水冷了下来,于是海边的风也冷了。裴昙没有坐轿,穿一身男装,姿态清俊,和奉玄佛子一起向着海边的渤澥山走,海风吹雪,漫天小雪坚硬如盐,雪粒扑来,沾住人的衣服,衣服变硬,看起来好像刚刚上过浆。   奉玄撑着伞向前面望去,前面就是大海,沙滩覆雪,雪白海青,海上水云相连,滚滚阴云低垂不动。海水一直涌动,海波不停冲刷落着雪的沙滩,一波一波,如同一层摆动的白色衣边。腾起的水浪拍击岩石,发出一声巨响,海水拍到高大的岩石时,瞬间变成白色,雪沫飞溅,果然像是忽然自海上涌出了一座雪山。   佛子走在奉玄身侧,见奉玄拿左手举着伞,问他右臂疼不疼。奉玄说:“疼。”他问佛子:“五岐兄难道不疼?”   佛子说:“好疼。”   奉玄和佛子的手臂泛疼。前日在城外,奉玄说要和佛子啮臂而盟,二人回了客舍,晚上,佛子在奉玄右臂上咬了一口——佛子先试着在自己的手臂上咬了一下,留了一个带着血痕的牙印,奉玄看佛子一咬就咬出了血印,于是撩起衣服伸手,佛子说:“应该很疼”,奉玄说:“没事,我能忍。”没觉得能有多疼。   佛子在奉玄上臂上咬住了一块皮肉,奉玄正想着不疼,没想到佛子下一刻就使劲咬下去了,奉玄疼得眼里瞬间流出了眼泪——要不是佛子先抓住了他的左手,他一定已经下意识把佛子推出去了。   佛子在奉玄上臂上咬了一小口,只这一口就咬得奉玄的手臂上流了血。不过,啮臂是一定要见血的,不见血就没有办法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啮臂之事,古已有之,天下分崩后,曾一度在北地流行:   自从天下分崩后,南北兵祸不止,战乱之中,家人、朋友常常分别,轻易的一次分别后,众人可能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能再次见面。众人分别,时间既长,音容笑貌自然有所改变,如果分别之人有一日猛然相见,当然很有可能无法认出对方——为了防止认不出故人,北地渐渐兴起了啮臂习俗,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记号,相见之时,以记号相认。后来,啮臂不只用于相认,也常常用于盟誓:盟誓者在对方身上留下齿痕,双方看到齿痕时就要想起约定。   佛子在尝到血腥味后才停下,他擦去唇上的血迹,奉玄擦了眼里的泪水。佛子咬完,奉玄抓着佛子的手腕,咬了两次,留下两个没破皮的血印——他始终不能狠心咬下去,直到咬破佛子的皮肉。佛子手臂上留了一串牙印,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说:“吾友,别怕,咬吧。你再不咬,我真的要怕了。”   奉玄说:“你疼了告诉我。”然后又咬了下去,这次终于尝到了血味。奉玄曾听阿翁说,啮臂的时候只咬出血是不够的,咬出血后还要用力,要让对方记住这个疼,他好不容易下了口,于是一直咬到佛子受不住说了一声“疼”才停下来,将佛子的手臂上咬得血肉模糊的。   伤口已经结痂,疼痛依旧还在。佛子说“好疼”,手臂上是真的好疼。   裴昙和丫鬟走在前面,为奉玄和佛子带路。渤澥山下有一块斜立的岩石,上面落了雪,裴昙早就来过这里,知道岩石上刻了什么,于是转头对奉玄和佛子说:“奉玄,第五公子,要不要猜一猜雪下面有什么?”   裴昙这样问,奉玄反着猜,说:“我猜只是石面。”   佛子看到雪面隐隐有凹陷,猜道:“有石刻佛像?”   裴昙让婢女拿过雀毛扫帚来,说:“我昨天请人告诉寺里的和尚不要扫雪,你们两个不如把雪扫了看看。”   奉玄接过一柄小扫帚,扫去一部分积雪,石头上什么都没有露出来,他和佛子再扫去一部分积雪,看见了一个“有”字,积雪全部扫下,石面上露出两个字:有缘。   佛有“三不能”,其一为“不能度无缘”。“有缘”,石前之人皆有佛缘,石前之人也互相有缘。   奉玄看见“有缘”两个字,有些意外,说:“昙姐有心了。”   裴昙捂着手炉暖手,笑了一下,说:“一切诸法,为因缘生,你们两个既然和我一起到了海柔,我们不就是有缘吗?我看你们两个在来的路上不怎么说话,觉得真是有意思——你们替我解闷,我将这两个字送给你们。”   渤澥山上的几棵松树上结了一层冰,山路未扫,被雪覆盖。裴昙带奉玄、佛子走上山路,踩着新雪走到了雪山亭。雪山亭三面都围上了红毡垂帘,帘子上挂了一层雪粒。海风湿冷,寒意侵骨,婢女掀开一面垂着的帘子,奉玄立刻感受到了一股暖意。   亭中早已放好了炭盆,木炭烧得泛出灰白。临海一面没有挂毡帘,大雪纷纷扬扬落到海上,奉玄第一次从高处看见了海面,一眼看去,根本看不见海水的边际——白浪相拍,涛声大作,原来这就是能使鲲鹏借力的大海!既见山海,尘心顿洗,初次看清长悲山的巨大佛像时的感受再次回到了奉玄身上,长悲山有大佛,海柔有无边无际的大海,人生世界之上,渺小更甚于牛上之一毛,然而人何其有幸,能够一见天地。   裴昙能弹筝,令婢女拿出乐器,请佛子吹笛、奉玄弹琵琶。   奉玄在左臂受伤后,左手手指不再像以前那样灵活,他再也没有尽兴弹过琵琶。在堂庭山时,他有时不敢抱起宝象,看见鸣鸾,也总有失落之感,他没有想到今天裴昙会邀请他弹琵琶。   裴昙说:“人说乐极生悲,乐不可至极,所以我没有准备很好的乐器,请奉玄和第五公子见谅。”   裴昙准备的乐器的确只是普通的乐器。她请奉玄和佛子试乐器,奉玄抱起那把琵琶,琵琶很朴素,他拨了一下弦,听出二弦三弦的声音泛空,不够沉稳。佛子试着吹笛,吹出的笛声不够清脆。   佛子试过笛子,对裴昙说:“娘子费心。昔日陶潜手挥无弦之琴,不为听声,只为尽兴。今日我们有缘闲聚,奏乐想必也只为尽兴。”   裴昙抚了一下筝,将手放在筝弦上止住声音,说:“第五公子是真正知音之人,大音希声,何必拘泥。我先献丑。我手下的筝弦音失准,我不曾调它,奏乐时一定有失音之处。失音只为让奉玄与第五公子知道,今日奏乐不苛求完备,只为尽兴罢了。人生譬如此筝,若是能常如今日,那就真正是此生有幸了。”   裴昙先弹了一曲《雪赋乱》。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①。无人唱词,筝声清弹,筝声本需重复三遍,裴昙只弹了一遍,只当给奉玄和佛子开个头。   奉玄弹琵琶,用右手拨弦,拨弦之时,感觉手臂上被佛子咬出来的伤口隐隐泛疼,疼能怎么办呢,反正他也在佛子手臂上咬了一口,佛子也疼。奉玄右手手臂疼,左手不太灵活,然而弹琵琶弹得十分放松,弹完一段曲子,忽然觉得琵琶弦可爱。   佛子吹笛,笛声传得远。奉玄看着佛子吹笛,笛声飘入风雪之中,风雪不为佛子一停,奉玄的心却是要为佛子停一停的。佛子吹笛时轻轻挑了一下眉,奉玄看见了,知道他是抬手时扯到了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他觉得自己和佛子好笑,除此之外,情绪中又隐隐带着一种如同细小的泡沫在心脏边啪啪破裂的感受,这感受一闪而过,让他也无法清晰抓住。   佛子吹完笛,三人共奏乐曲,不时失准,不过失准最不要紧。尽兴而已,裴昙不调筝,奉玄抱着一把普通琵琶,佛子吹一支从来没吹过的差劲笛子,三人随性吹弹,奉玄反而因此找回了弹琵琶的乐趣。   奏乐赏雪,对海闲聊,三人兴致将尽之时,裴昙请奉玄和佛子各饮了一杯温好的酒。裴昙举杯,说:“奉玄,第五公子,需知朋友之间中路相分,乃至反目成仇,并不少见。今日我们三人有缘相聚,既不反目,当尽今日之酒,我以此杯祝二位同道相益,愿二位以后不要再不说话了。绝交是绝交,朋友之间,最怕渐渐冷了,不再说话。”   奉玄与佛子都饮了酒。海上雪大,然而温酒入喉,人的身上是暖的。   奉玄、佛子两人和裴昙的情谊,不过是雪里一杯酒的情谊。在来海柔的路上,奉玄和佛子隔着裴昙生闷气,裴昙看着他们两个生闷气借此解自己的闷——三人的关系说不上好,不过,此时愿对方都好的那一点点情谊却是最真的。   中午,三人走下了渤澥山。随后奉玄和佛子离开了海柔,准备从幽州前往卢州。   作者有话说:   ①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谢惠连《雪赋》 第82章 海云3   他不能不偏爱奉玄   奉玄和佛子只看过幽州的海,没看卢州的海。他们离开海柔后,从海柔先前往宣德,准备在宣德等到隐微药师后,再从宣德进入卢州。卢州东边比西边安全,南边比北边安全,进了卢州,他们会从博庆郡往东北走,沿卢州东五郡北上,到达海边的沧阳郡。   陈观复任宣德郡郡守,发誓清除宣德附近的流寇。陈观复与宣德首领都尉商议找一个机会宣示武力以警示贼匪,于是首领都尉宣布带驻军出猎,请陈观复观猎。奉玄和佛子到宣德时,正赶上宣德驻军到鸟发山下围猎。   宣德守城的士兵认得奉玄和佛子,他们二人入城之后,陈观复立刻从士兵那里得到了消息,他亲自去客舍拜访,请奉玄和佛子二人一同观猎。陈观复长期在长安任职,多次见过扶风郡王,他以前一直没清楚见过奉玄的长相:他第一次见奉玄时,奉玄戴了帷帽;第二次见奉玄时,奉玄眼睛受伤,他又没能看清奉玄的样貌;这次,他终于看清了奉玄的长相——他与奉玄问好,奉玄抬头时,那样貌竟然和扶风郡王一模一样!   陈观复心中惊骇,定神再想,觉得自己大概是太久没见扶风郡王了,记忆不准,突然见到郡王身形相似的奉玄,不免误认。陈观复在客舍小坐,和奉玄交谈后,觉得奉玄和扶风郡王果然是两个人。奉玄和扶风郡王给人的感觉并不相同:奉玄内清外英,不好让人亲近;扶风郡王身上自带天家威严,虽然温和,然而终究不能亲近。   陈观复是一郡长官,亲自拜访奉玄和佛子,邀请二人观猎,奉玄不便直接拒绝,佛子说自己的母亲身在佛门,不太好直接看人杀生,替自己和奉玄婉拒了邀请。   跟陈观复一起来的士兵里,有一个人曾经和奉玄、佛子说过话——他第一次见佛子和奉玄时,是个天还没亮的清晨,那时天色黑着,他在路障后远远看见狂尸乱爬的血路上走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提了一盏灯笼,路上到处都是血迹,花瓣乱飞,妖冶诡异得厉害,他看那亮着光的灯笼不断靠近,吓得以为有鬼,于是在见到人后破口大骂,不肯让走过来的人进到他的地盘——后来他知道了这是宣德的两个恩人,正是他们两个舍命出城,去卢州请来了韦衡和雪练军。   他认识奉玄和佛子,见奉玄、佛子不去观猎,和陈观复说自己有话要说,然后对奉玄和佛子说:“两位郎君,你们对宣德有恩,兄弟们知道你们来了,想见你们。你们不去观猎,不如去看看山下的比武吧,兄弟们等着你们呢。”   陈观复听他这么说,也再次相邀,于是奉玄和佛子在第二天清早去了西校场。西校场位于鸟发山山下,是宣德在遭遇变故之后新搭的。出猎和比武同时进行,陈观复不用上山观猎,只用在校场里等着都尉和士兵带着猎物回来,根据猎物多少给他们评出一二三等来。出猎的人出猎,校场里另有比试,陈观复坐了主座,替他们主持,士兵们见了奉玄和佛子,招呼二人,请二人一起参与比试。   奉玄脱了袍子交给佛子,跟着士兵去拿弓,打算试一试射箭。   佛子拿着奉玄的袍子坐到帐下,等着看奉玄射箭。陈观复和佛子都坐在高处,佛子就坐在他身侧,他只知道佛子叫“扬焰”,似乎是武家子弟,不知道他是第五岐,他见佛子不射箭,说:“郎君,我听说你是武家人,武家有诗、笛、射三雅,郎君不试试射箭吗?”   佛子说:“大人所言属实。不过我不习弓箭,这是我的私事,不是武家常态。我出生时命里带杀,因此向来忌讳弓箭。”   佛子衣上带金,不习射术,都和他的命数有关。佛子出生后,魏国公请国师为外孙批命,国师批命后说看不清国公外孙的命数,只能批出一个“十万杀”——佛子的命格险峻,似乎命负十万杀,国师出给魏国公的两个化解办法:一是往后不要让外孙担任武职,二是最好让外孙穿带金线的衣服。金主杀,衣上带金,可以让金线压制主人的杀性,让衣服分走主人身上的杀命。   杀一人者是贼,杀十万人者是将军,第五家是武家,杀人是武家的命运,佛子的父亲一开始没觉得这命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战场太险,不想让儿子太冒险。枕流药师和佛子的父亲的想法不同,她一点都不喜欢这命,她既然修佛,就清楚看见儿子要担负的不是“十万杀”,而是“十万杀孽”。如果富贵堆在无数人的血上,那不要也罢,枕流药师不方便亲自抚养儿子,将佛子交给第五家时,与佛子的父亲约定,不许佛子学武家子弟人人必学的射术,佛子的父亲答应了。   陈观复听佛子说他没学过射箭,说:“原来是这样……想来这种事,武家也总是有的,我听说第五家的公子也不修射术。他既不修射术,当然就没有参加过长安的秋狝,我因此竟没见过他。”   陈观复提到的“秋狝”,是长安以前每年都要举办的一场盛事。以前陛下身体安康时,长安年年举行秋狝:帝王出猎,邀文武官员与世家子弟一同出行,那时,女郎骑马击鞠,风姿不输打猎的男子;武官在猎场上大展身手,文官作文赋诗——没有入仕的世家子弟也纷纷借机展现文武才能,以期得到陛下的称赞。陈观复参加过三次长安的秋狝,一次都没见过传说中的第五岐。   佛子听陈观复提起自己,面色不改,说:“原来第五公子也不修射术。”   陈观复说:“郎君,要过来了!”   佛子看向校场。奉玄挑了一张弓,试着用左手拉弓之后,没有直接放手,空放弓弦容易伤弓,他拉着弦让弓弦复了位,这才将那张弓还回去。佛子看见奉玄的左臂有些发抖。奉玄重新挑了一张弓,走到了比试的地方。   诸人都已在校场上站好,发令的人喊:“取箭。”   诸人自箭囊中取箭。   “搭箭。”   诸人搭箭上弦。奉玄换左手持弓,用右手搭箭。   “举。”   诸人举弓。   “开。”   奉玄站好,沉肩转肘,用右手拉弦开弓,找准支撑之力,瞄准了靶子。   射箭之时,人虽然用手持弓,发力之处却在后背,只有找准了背上的发力之处,将力量聚集在肩胛骨微微靠下之处,才能有力支持住持弓的手臂,将箭射直。   奉玄已经调整好姿势,佛子在帐下坐着,一直只看着他一个人。佛子曾经就站在奉玄身边看着奉玄射箭,奉玄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士,他开弓之时,姿态优美——佛子有一次看奉玄开弓时,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将自己的手放在奉玄后背的肩胛骨下,感受一下奉玄身体中蕴藏的勃勃力量。佛子欣赏奉玄身上的坚决骨气,欣赏他英姿勃发的模样——不只是欣赏,他爱奉玄这种模样。   发令的人喊:“射!”   奉玄以前用左手射箭,这次换了右手,佛子悬着心盯着奉玄的手。飞箭离弦,奉玄一箭射中靶心。   佛子放下了悬着的心。   有人的靶子上靶心插了一支箭,有人的靶子上根本没插上箭。在校场四周观看射箭比试的士兵发出一阵叫好声和喝倒彩声。   唱靶的人报了分数。发令的人喊:“准备射第二箭。”   射完第二箭,又射第三箭。   校场上有三个人三次都射中了靶心,奉玄是其中的一个。   计分的人跑过来找陈观复,说没分出来一二三等。陈观复说:“加试。”   奉玄转身向后看,看见佛子,朝他挥了一下手。   站在奉玄附近的一个人听说要加试,向着陈观复跑过来,喊:“大人!”   陈观复问:“周校尉有什么事?”   那人说:“我听说要加试,大人不妨加个难的,大家闭了眼向着靶子射。我是要拿第一的!”   陈观复说:“这倒是奇了,闭着眼怎么知道往哪里射?”   “只要让人在靶后敲一下小钟就行,听着声音射。”   陈观复反正也只是看热闹,他说:“周校尉不妨去场上问问,要是你们三个都同意,那就这样加。”   那被陈观复称为“周校尉”的人转身走了,去场上问过奉玄和另一个人,叫来一个士兵后,朝着陈观复比了一个手势。   场上只剩下一个靶子,士兵拿来了三根红色的带子。既然是听声射箭,那就不能同时射了。奉玄最后一个射箭,周姓校尉和另一个人先射。三人用带子蒙住了眼睛,士兵移动靶子,放好靶子后,用小钟在靶心后敲出“叮”的一声。   周姓校尉射中了靶子,只是没有完全射中靶心,箭射得偏下了一些。另一个人将箭射飞了,没有射中靶子。   奉玄蒙着眼睛走过去,发令的人给他大致指示了方向,让他朝北面站着,奉玄站好,按照发令的人指示的“搭箭”、“举”、“开”一一行动。发令的人喊:“敲!”   远处的小钟发出“叮”一声,奉玄松手,飞箭射中了靶心。   佛子在帐下看着奉玄蒙着眼睛开弓的模样,觉得真是好看极了——这校场里有这么多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好友。这就是他的好友。他叫奉玄“吾友”,一个“吾”字既包含着他作为武家人的骄傲,也包含着他对奉玄独一无二的欣赏。珍重所爱之人,他不能不偏爱奉玄。 第83章 雅量1   我很贵,你不配x2   三人一人一箭,三箭皆已射完,结果已经揭晓。奉玄能射中靶心,佛子并不感到意外。奉玄有将近一年不能用眼睛看东西,只能靠听声音分辨人、事,一年之中,听力比先前进步了不知多少。如果可以选择,佛子宁愿奉玄今天没有赢这一箭,也不愿意让他的眼睛受伤。   十一月天冷,佛子拿着奉玄的外袍,往校场上走。   奉玄正在解遮住眼睛的红色带子。那输了的周姓校尉忽然从箭筒里拔了一支箭,一箭射歪了奉玄那支留在靶心上的箭。   奉玄摘了带子,周姓校尉“呸”地吐了一声,扔了弓就要走。   场上一时无人敢说话,奉玄扭头看见了箭靶,他不是忍气吞声的怕事性子,对周姓校尉说:“你既然输不起,何必要比?”   周姓校尉本来想压奉玄一头,用那支箭侮辱他,没想到奉玄反而要来惹他,他伸手就去拽奉玄的衣领,嘴里高喝:“输不起?谁输不起?”   奉玄抓住他的手,没让他抓到自己的领子,他说:“你输不起。我们三人射箭,你强迫没练过听声射箭的手下按你的规矩比——你敢这样比,我为什么不敢赢。”   周姓校尉平时行事乖张,众人都有些怕他,他被奉玄这一问,气得像一头被惹怒了牛,脸瞬间红了,破口大骂:“操他娘的,你也配!你个毛都没长全的臭道士,也敢赢我!你配说我、你配赢我?我他娘的是六品校尉!你是什么狗东西?士兵就是得听长官的话,我叫他比,他必须比,别说射箭,这城里出了事,我叫他送死,他就得送死,这就是长官!他输了就是输了,关你他娘的屁事,你事儿这么多,难道他拉了屎你也给他擦?你别拽我,你松手,松手!”   奉玄嫌他说话难听,觉得抓着他简直脏了自己的手,于是松了手,说:“这是比试,没有什么长官。你和首领都尉比,难道你就不开弓了?”   周姓校尉为了赢射箭比试,放弃了围猎的机会,他正等着今天自己在校场上大出风头,没想到被人搅了局。他从奉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扬手就要抽奉玄耳光。他身后那刚才发令的士兵连忙拽他,嘴里叫:“哥哥哥!消消气,消消气!”他一把推开拽他的士兵,迈着大步子要去推奉玄。   一把长刀擦着周姓校尉的脸飞了过去,“当啷”掉在了地上。   周姓校尉愣了两秒,转过头,看见佛子走了过来,立刻对着佛子高喝:“你他娘的又是什么东西?”说着捡起刀,朝着佛子扔了回去。   佛子身边的家仆直接走过去给了他一个耳光。   “操`你……”他话还没说完,那家仆又给了他一耳光。   陈观复看校场上出了事,立刻走了过来。   佛子问奉玄有没有事,奉玄说没事。   佛子看向周姓校尉,说:“大人,我叫你一声大人,这是我的礼数,不是看你的面子。我希望你以礼回我,我问你:你是不骂人就不会说话,还是不动手就不会说话?”   佛子两个的家仆抓着周姓校尉的手,周姓校尉被扭住,动也动不了,他看见陈观复走过来,朝着陈观复喊:“陈大人,你来晚了,民打了官,这案子你看着办!”   陈观复不想把事情闹大,走过来后说:“周校尉,你是外人,新来任职,没有经历宣德的大难。按理来说,你有官职,他们是平民,民不该打官;可是按情来说,周校尉动怒在先,宣德也欠两位郎君一个人情,不如就算了吧。我请诸位喝杯茶,大家都消消气。”   去年宣德之乱中,昭武校尉李道训立了大功,升职离开了宣德。周姓校尉是接替李道训职位的人,没经历过宣德那场尸疫,在到宣德赴任后,虽然听说奉玄和佛子为宣德送信搬救兵的事,但是觉得他们只是送了一封信,没什么大不了,又想自己可是救了宣德的李道训的继任者,心里一直看不上他们两个,反而觉得是自己来得晚了才让他们抢了机会和名声——今天亲自见了他们两个,见士兵们和他们打招呼,更看他们十分不顺眼,觉得他们抢了自己的风头。比试射箭时,他想赢了奉玄,证明自己比奉玄厉害,没想到奉玄敢赢他,他真恨不得撕了奉玄!   陈观复“外人”两个词直戳周姓校尉心窝,他恨自己没赶上宣德尸疫,要不然那送信的人一定是他,哪轮得到面前两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他冷笑了一声,挣扎开佛子的家仆抓着他的手,也不管陈观复比他官高,直接对陈观复讽刺:“我是外人,你他娘的不也是外人!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人以为宣德是你救的呢!”   陈观复来劝和,反而被周姓校尉一起骂了,他对身边的士兵说:“去请首领都尉来。”   陈观复是文官,周姓校尉不太怕他,他摸着自己被抓疼的手腕,说:“宣德欠他们,我不欠。我今天,告定他们两个了!咱们这就回去,陈大人,你等着升堂吧。”   佛子这时开了口,对周姓校尉说:“我向来不喜欢用品级说事,今天要例外一回。我品级不算太高,不过恰好比你高一些,你是六品官,品级为六品下,我是四品,你道歉吧。”   陈观复惊讶地看向佛子。那周姓校尉十分骄傲,也不无道理:许朝品级森严、升迁有序,朝中`共有九品官秩,九品之外更有不入流的流外官,流外官经五到八年考核方可入流获品,那周姓校尉不过三十多岁,已升到六品官,确实可以骄傲。然而佛子说自己有四品品级,委实说得太高了些,陈观复是宣德郡守,不过是正四品的官员——佛子年纪轻轻,就算要撒谎骗那姓周的,也不该将品级编得如此之高,谎称自己有四品身份。   “哈哈,”周姓校尉觉得实在好笑,反而气得笑了两声,说:“我呸,我还是一品亲王呢!你是吓傻了,还是当我傻了。你现在拉上你那朋友给我磕个头,我倒也可以考虑放过你。”   佛子不冷不热地说:“你受不起我跪你,你该跪我。我姓第五,单名一个岐字,蒙天家恩典,赐爵衡塘侯,是正四品爵,比你品级高。”   佛子不怕承认自己的身份。他不再被师弟追踪,出门又带了家仆,因此一路过来,用的都是“第五岐”的过所。宣德的士兵认识佛子,是因为记得他的脸,不是人人都看过他的过所——一般只有守城的士兵会看路人的过所,全宣德也不过在去年有五六个人见过佛子那张“扬焰”的过所,所以佛子今年进城,放心用回了第五岐的身份。   佛子确实有爵位在身,他不是没有官爵的贵游子弟。侯爵是虚爵,为正四品爵位,没有封地,但是每年可享千户食邑。崔琬等人昼夜课书考中进士,考中不过授九品官,而佛子年纪轻轻就已有四品爵位了。   第五家嫡支人丁不盛,佛子的祖父早亡,佛子的父亲是长子,从自己的父亲处降等袭爵,有县公之爵在身。三年前,佛子的父亲去世,他也从自己的父亲处降等袭爵,袭县侯之爵。佛子不爱提起自己的爵位,爵位父死子继,他的爵位是因为父亲的死而得到的——如果不要爵位就可以留住父亲,那他愿意永远做一个没有爵位的人。   佛子的父母没有成亲,这在陛下眼里不是大事,陛下想给佛子爵位,太子没有阻拦。陛下看着第五家,觉得难过,他的身体不断地衰弱,而第五家渐渐沉寂:十年之前,第五家满门皆贵,如今第五家或许真的衰败了,只剩下了一个孩子。佛子的兄弟姐妹很少,或者应当说,他现在没有兄弟姐妹,他的姑母生过三个孩子,皆早早夭折,叔父家的孩子都没有活过十岁。   陛下不怕人说成亲不成亲的事情,他有一个早亡的外孙女,是他的女儿在与丈夫和离后生下的。陛下的小女儿寿昌公主比姐姐寿安皇太女先成亲。她成亲时只有十六岁,满心欢喜以为找到了此生挚爱,然而成亲后,渐渐对驸马心灰意冷,最终和驸马和离,十七岁就入了道。寿昌公主入道时,前驸马甚至不愿意去见公主一面,陛下痛骂他一顿,说他配不上寿昌公主,寻了一个错处把他贬到岭南去了——他在岭南待了三年,慢慢无人问候,时间久了,往日的钟情之人也不理他了,他大受情伤,这时想起了寿昌公主的钟情、公主的天真烂漫,听说公主在皇太女的劝说下还了俗,就向公主写信悔过求和。   寿昌公主入道又还俗,好像经历了一次生死,因此看透了前夫,虽然回信给他一点希望,却不打算和他复合,她说他不配当天家的女婿。陛下听说女儿回了信,以为年轻人闹闹脾气也就罢了,就将前驸马调回了京城。前驸马回京,心里只剩下了公主,公主说他不配有名分,虽然和他生下了长女,却始终不肯复婚,陛下没有办法,只能先为外孙女封了翁主,多多宠爱——陛下要封外孙女时,朝中有人提出不妥,陛下说:“朕的女儿亲自生的孩子,都姓荀,都是嫡子、嫡女!”那时他既说的是寿昌公主的事,也是在警示所有朝臣:太女的孩子也都是太女的嫡子、是他的嫡孙,谁也不能随意议论。   陛下在封外孙女一事上虽然最终达成了目的,却也受了气,后来外孙女去世,陛下不直接发怒,只多次对群臣说自己委屈了外孙女,群臣渐渐觉得理亏,好像自己做了拆散天家亲情的恶人。再后来,陛下退居深宫,难得出面一次,要求太子让第五家的儿子、魏国公外孙袭爵。陛下愿意封,第五家虽然衰落了,魏国公却还是北地头等高门的榜样,他敢替外孙接受,朝中敢直接反对的臣子就少了。   佛子有爵位在身,他既然说出了自己的爵位,家仆就出示了他的令牌。   陈观复忽然知道了面前站着的人是第五岐,一时语塞。   周姓校尉本来想用官品压住佛子和奉玄,把他们两个送进牢里吃些苦头,实在没想到佛子有爵位在身。他眼里带着恨,二话不说,撩袍跪下,使劲磕了三个头,直磕得额头上带了血——好像他磕得不是自己的头,而是佛子的头,然后咬着牙说:“我错了,我输不起,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计较!”   佛子拔家仆带的刀扔周姓校尉时,将奉玄的袍子交给了另一个家仆。佛子从家仆手里拿回奉玄的外袍,让奉玄穿上,看奉玄穿好了,才朝周姓校尉冷淡地说了一句:“我的确有大量,你起来吧。”   周姓校尉将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观复看他走了,替他向奉玄赔了不是,宣布重新比试射箭,有士兵害怕周姓校尉,不敢再比,陈观复这时才真的动了气,说:“都尉还没说话,你们怕他一个校尉!是不是以后我和都尉说守城,他说不守,你们就不守了!”   有早就看周姓校尉不顺眼的士兵大着胆子喊了一句:“回大人!不怕!怕他娘的个屁!”   这一声开了个头,于是众人纷纷表示不怕,重新比试了射箭。   奉玄不再参加比试,和佛子坐在帐下,看完了射箭比试。 第84章 雅量2   无愁天子愁还在   隐微药师还没有回幽州,奉玄和佛子在宣德等她,在客舍住了四天。   来宣德第一天,奉玄就去过了灵风观。第二天奉玄和佛子去了校场。第三天早上,佛子特意早起,去智门寺上香,到智门寺后被住持留住,一直待到将近中午时才回去。   佛子平时出门不喜欢带着家仆,两个家仆都留在客舍。上午天气晴好,客舍主人在后院里撑了杆子,问住客要不要晒被子。佛子的家仆替佛子拿了被子,抱到后院,顺便叫了奉玄一起去。   客舍有四进,奉玄这几天只在自己那一进的天井小院子里走一走,晒被子时才顺着甬道走去了后院。客舍的后院有一个花园,院子里种了一棵紫花梧桐,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奉玄看见梧桐树,瞬间想起了师父、想起了扫叶台。他下山之后,师父只能自己扫地啦。   奉玄在杆子上晾好被子,忽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转头看时,没看到身后有人,再低头一看,看见一个只比自己的小腿高一点的小孩,那小孩不过刚刚会走路,站在地上像一个小团子,走着走着就碰到了奉玄。奉玄看他,他也看奉玄,奉玄觉得神奇,这么小的一个小东西,竟然也会走路。   那小孩忽然叫:“爹!”   奉玄不是他爹,被他这一叫叫得愣了一下。   那小孩是客舍主人的孩子。客舍主人应了一声,将两盆桔子从屋里搬了出来,让它们在后花园里也晒晒太阳。他搬完桔子,叫了自己家的小孩一声,那小东西颠颠跑了。   普通人家里能省些钱就省些钱,客舍主人家种桔子的盆是用坏了的大缸做的,把大缸破了洞的上半部分锯掉,下面剩下的部分就能做一个大花盆。客舍主人和奉玄说后花园东边的缸里有鱼,他给桔子浇了水,从枝子上揪下一个小桔子,塞给自己家的小孩,那小孩咬破桔子,咂了几下皱起了眉眼,过了片刻大哭起来,哭着要去找自己的母亲,走了两步趴在了地上。   客舍主人哈哈笑,一把抱起儿子走了。   奉玄在后花园里走了几步,园子不大,东边墙下贴墙放着一个灰石长缸,状如马槽,长缸外壁上刻着粗犷的纹路。水缸里养着水草和几条小金鱼。今日天晴,天气和暖,缸中水面上的冰已经化了,奉玄在一把小凳子上坐下,低头去看缸里的鱼,缸里的水很清澈,鱼红草绿,颜色艳丽。日光照进水里,几条金鱼的影子投在缸壁上,鱼尾部分几乎透光,在缸壁上轻轻摆动,十分漂亮。   鱼在水中游动,无所依傍。奉玄看着鱼,想起《秋水》里“出游从容”这个词来,于是就在水缸边坐了一会儿。太阳晒在衣服上,令人觉得暖洋洋的。   奉玄静静看鱼。佛子回了客舍,去找奉玄,看见奉玄静静坐着,偶尔拈几粒鱼食喂鱼,他不想打扰奉玄,于是也不出声,就那么隔着一段距离站在后面,静静看奉玄。阳光落进水里,水草碧绿,奉玄在那儿看鱼,也不厌烦,佛子站着看奉玄,怎么看都觉得有意思。   客舍主人抱着他家不哭了的小孩也来看鱼,那小孩看见佛子,叫:“爹!”他对着人叫爹,倒也不是以为前面那人就是他爹,大概是想叫他爹帮他看一看。   奉玄又听见叫“爹”的声音,扭头一看,发现佛子在后面站着。   奉玄站起来,说:“好友,你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怕打扰你。”佛子说:“吾友看鱼,吾看吾友,各得其乐。”   奉玄笑了一下,说:“独乐不如众乐,我看见你比看见鱼高兴多了。”和佛子一起回了屋子。   佛子上午不在客舍,陈观复派人来过,给奉玄和佛子递了两张请柬。陈观复在请柬里说围猎结束,自己得了空闲,请奉玄和佛子晚上到他的私宅参加夜宴。夜宴只是陈观复举办的私宴,少有外人,奉玄和佛子决定赴宴。   宣德城內有坊有市,坊中住人,市里经商。宣德城西地气温热,西市中有几家香水堂,不但卖澡豆香水,还可以泡温泉。下午奉玄和佛子没有事情,去西市一家香水堂泡了温泉。   香水堂中备着温水,客人如果要泡澡,主人或者小二就问客人要散着洗还是要单独洗:如果散着洗,那就去澡堂里泡,泡完还能让人搓澡;如果单独洗,那就派人提了水,请客人去帘子后面,在木桶里泡。不论散着洗还是单独洗,都是要交钱的——   奉玄小时候要什么有什么,不知道还有“买卖”这种事,自然也不知道怎么交钱、花钱,后来他到堂庭山入道,隐微药师带他下山,教会了他怎么了花钱买东西。奉玄既然能花钱,手里就一定有钱,他的钱是师父给的,如果奉玄下山时雪岩药师没有离山,雪岩药师也会给奉玄钱——雪岩药师会让奉玄装上银钱、驱虫香丸、药丸,秋冬还要带上擦手擦脸的面脂。   奉玄和佛子进了香水堂,从店主那里得知怎么泡澡后,佛子说要单独洗,除了付了自己的泡澡钱,还另外付钱向香水堂主人定了一间休息的茶室。奉玄手里有钱,不过他不想在木桶里待着,选了散着洗,和佛子说自己一会儿去找他,两人暂时分开了。   小二带奉玄往香水堂里面走,边走边告诉他:“客官这个时候来就来对了,下午最适合散泡,这时候澡堂里人少。”澡堂外弥漫着一层温热的水雾,隔着屋墙,澡堂里面偶尔传来撩水声和交谈声。   小二领奉玄进了澡堂,在门口请奉玄洗手,然后让门口的童子打一盆热水端进来。走进澡堂里面,小二带奉玄走到澡池侧面,请奉玄挑一扇屏风,在屏风后换衣服、放衣服,用温水洗脚。奉玄去屏风后脱衣服,小二告诉奉玄出来之后去澡堂里泡着就行了,如果找人搓背、买澡豆、买茶水,直接和那个帮他端水的童子说就行。   澡堂中只有两三个人,柏木房梁散发出湿润的木头味。奉玄走到池边,撩了撩水面,觉得水有些烫。他迈进水池,水立刻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他将自己沉到水里,好像这样就和世界隔绝开了。宣德的温水令奉玄觉得舒适,这和宣德带给他的感受截然不同,宣德让他不忍细想、不敢细想。其实他不太喜欢待在宣德,他害怕想起宣德城里咬过他的手的孩子,害怕想起把孩子托付给他的那位夫人……在宣德城里,他一次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尸疫带来了太多改变,如果没有发生尸疫,奉玄或许不会察觉出山下的生活有多么艰苦。人间总是很苦涩,奉玄生在南北统一之后,以为南北既然统一,以后就会是太平盛世,尸疫的出现告诉他:人算不如天算。   人间很苦涩,因为人和人之间相互争夺,因为人意不能胜过天意。北地曾有一位皇帝,自称“无愁天子”,奉玄小时候听阿翁说起他,阿翁说他自欺欺人——奉玄他阿翁晚年崇佛,他说一位皇帝只要他还是一个凡人,那他就总会有无能的时刻。奉玄现在知道了他阿翁曾感受到的那种无力感,奉玄的阿翁比奉玄早了太多年领悟到了凡人的无能,贵为帝王,他依旧清楚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的灰暗面:他不能强迫自己的生母像疼爱兄弟那样疼爱自己、不能阻止自己的弟弟谋反,不能留住自己的妻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能,一个时代也有它的无能。奉玄没有见过连年征战,不知道人间的惨状,或许他从阿翁和几位舅舅的口中听到过战事,然而那些战事只意味着天家的荣耀、证明了阿翁和将领的非凡才能。阿翁会讲“尸骨遍野”,然而“尸骨遍野”这短短四个字,就是对战争中平民的苦痛的全部描述了。史书里记一笔“饿殍遍地”,一笔带过十几万人的悲惨岁月,史书不能替人们记住全部的细节,可是人们不饿了,时间一长,甚至连饿过也都忘了——史书记得太简单,人们太爱忘事,奉玄只有亲自下了山、亲自经历了尸疫,才知道了人世艰难的含义。   对奉玄来说,宣德很特殊。宣德让他遇见了佛子,让他遇到了韦衡。韦衡很特殊,因为韦衡告诉奉玄,一个武将应该反思:韦衡说当将领不好,战胜不是喜事——一旦开战,就会死人,将领的功勋是用几千条、几万条人命换来的。   奉玄从水里浮了出来,猛地睁开了眼。在刚才的一个瞬间,他忽然以为自己泡在血里,他好像分不清手指指尖感受到的到底是热还是冷了,那种似乎要触及骨头的温度让他想起来王钟、想起来自己隔着一层冰看见的无数人头。奉玄回过神,觉得自己或许是在水里待得太久了,因为太过舒服,所以放松了神智,让一直压制在心底的东西跑了上来——跑出来也不是坏事,总比一直压在心里好,他在心中念了几遍道经,就从池子里出来了。   奉玄泡完澡,擦干了头发披好衣服,去找佛子。小二说佛子已经洗完了,在房间里喝茶,他为奉玄带路,带奉玄去了佛子的茶室。奉玄敲门,佛子打开门,奉玄发现佛子没有束起头发——佛子洗了头发,头发没干,他就没有梳起来,只任长发垂着。   佛子用蔷薇水洗过头发,头发上留有蔷薇淡香——蔷薇水是由大食人盛在琉璃小瓶中从西方带来的,香气与新鲜蔷薇一般无二。奉玄闻到了那淡淡的香气,后来才知道那是佛子发上的香气。他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佛子散着头发的样子了,佛子不将长发梳起来,只垂在身后,显得比平时温和。奉玄在宣德和佛子成了朋友,也是在宣德第一次看见佛子散着头发的样子:那时佛子也是刚洗过澡,而他浑身是血抱着剑睡着了,佛子俯身去拿他的剑,发梢拂过他的脸,留下了一滴水。   奉玄看见了佛子,莫名觉得心里多了几分安心,他说:“好友,我有好久没见你这个样子了。”   佛子将奉玄让进房间,说:“这样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奉玄说:“怎么样都好看。”   佛子少见地笑了一下,说:“你要是说这样更好看,我就晚些梳起来。”   奉玄说:“那就晚些梳起来吧,这样更少见。”   佛子于是不梳起头发了,和奉玄坐着喝了两杯茶,两个人打算在这里待到天色转黑,然后换了衣服直接去赴宴。 第85章 雅量3   “好哥哥。”   奉玄和佛子带了请柬去陈观复的私宅参加夜宴。陈观复的私宅名叫“履道园”,“履道”二字取自《易经》——履道坦坦,幽人贞吉——陈观复希望自己能在官署躬行正道处理好公务,而没有事时,能做到“市隐”,不必出城,就在城里当一个幽人隐士。   履道园是陈观复初到宣德时的住处。去年二月,宣德官署遭遇大火,陈观复到了宣德没有地方住,就暂住在了一处由前朝权贵建造的宅邸里,后来官署修好了,他爱这处宅邸,就出钱继续租了下来,为之改名“履道园”。   奉玄和佛子是乘车来的,车在宅前停下,佛子的一个家仆撩开车帘,佛子和奉玄下了车。佛子的另一个家仆将请柬递给守门的人,宅门打开后,门内的仆人请奉玄和佛子进去。   佛子的两个家仆在垂花门外止步。奉玄和佛子解剑交给佛子的家仆,跟着陈观复家的仆人走过垂花门,过了门后才发现,这宅邸果真是一处园子——垂花门后不是几进房屋,而是一个大园子。园中堆石成山,竹影动摇。月自东出,天还是亮的,西边却已经开始转黑,仆人提上了灯笼,引奉玄和佛子穿过石山,走到了撷秀轩。   撷秀轩內的墙壁颜色有些黄暗,看得出有些岁月了。墙壁上由名动前朝画师画了壁画,一面墙上画了依舟看鸿壁画:老树横斜,树边生着几丛红叶稀疏的小枝,树前有一片粼粼水波,水中停了渔舟,舟中一个人正在捋着胡须看水面上的飞鸟。   陈观复只宴请了首领都尉、奉玄、佛子和几位城里的文士。陈观复和几位文士已经到了,陈观复坐在轩中的依舟看鸿壁画下,正和几位文士闲聊。奉玄和佛子入席,陈观复怕众人无聊,叫官妓先弹几首曲子。官妓在素纱屏风后信手弹了一段曲子。   奉玄走进了撷秀轩就有些想回头了,他最怕这样的雅聚,这对他来说不是雅聚,而是尴尬之聚:除身侧的佛子之外,奉玄和座中诸人都不熟悉,然而一会儿还得硬着头皮和其他人交谈。   奉玄、佛子不熟悉陈观复,陈观复其实也不熟悉他们两个——昨天周姓校尉冒犯奉玄和佛子的事情传了出去,陈观复抓住机会,有意要借宴请奉玄和佛子显示出自己的态度,为自己在百姓口中赢一些声誉,因此特意派人给他们送了请柬。   陈观复在送韦衡和卢州军离开宣德时,相送五里,奉玄对他抱有好感,因此愿意赴这场的私宴。佛子能猜出陈观复的心思,觉得来一趟也不妨事,不如给陈观复一个面子,因此也来了。   陈观复坐在主位的秋景壁画下,奉玄和佛子坐在夏景壁画那一侧。二人身后的壁画上画的是桃枝翠鸟:临水的桃树上结着桃子,桃叶深绿,桃子圆润可爱、颜色粉白,一只栩栩如生的翠鸟正藏在桃叶下窥视桃子。   佛子侧身,小声问奉玄:“吾友,我们坐一会儿就走,怎么样?”   奉玄当然想走,听佛子一问就知道佛子也想走了,问:“怎么走?”   佛子说:“一会儿要是喝酒,你别拒绝,我会说我替你喝,喝过几次后,我示意你,那时你就说我醉了,我们两个就能走了。”   奉玄点了一下头,佛子直起身子端正地坐好了。   夜色漫了上来,屋外有些起雾,竹影变得模模糊糊。陈观复问屏风后官妓会不会弹《远雾》,官妓应了一声,弹完手里的曲子,改弹《远雾》。   素纱屏风摆在奉玄和陈观复之间,奉玄隔着屏风听官妓弹《远雾》,听得十分清楚,听出她弹错了一处,于是转头看了一下屏风。   一位女子的身形映在屏风上。   那官妓坐在屏风后,奉玄看见了她的身影,她也看见了奉玄的身影,隔着屏风发现奉玄转头看她,猜他或许听出自己弹错了,于是心里有些慌乱,又接连弹错了几处。   陈观复注意到曲子停顿了几下,听出那官妓的曲子弹得不好,也转头看过去,说:“娘子不必害怕,我不吃人。”   那官妓小心翼翼弹琵琶,手指越来越僵,忽然听见陈观复说话,吓得哭了出来。她在屏风后擦了擦眼泪,跪下说:“大人恕罪。”   从那官妓说话的声音听,她的年纪应该还不大,不过十六七岁。   陈观复说:“哭什么?起来吧。你是新来的?”   官妓说:“是。”   “你重弹一遍,弹好了我也不罚你。”   那官妓第一次被叫来在宴会上弹琵琶,她重新抱起琵琶,因为陈观复说了一个“罚”字,心里更加紧张,断断续续弹不成曲子。   官妓大多是良家女儿,因为家里人犯了错,连坐没官,成为了官妓。奉玄知道琵琶不容易学,他心中想,一位姑娘不但没有享过家族的荣誉,反而要分担家人的苦果,被迫做了官妓,这已经很苦,还要担惊受怕再学琵琶,实在是太苦了。他看那位官妓为难,觉得自己不该看她,害得她弹曲子时出了差错。他对陈观复说:“陈大人,不知府中还有琵琶吗?我听娘子弹琵琶,不免觉得手痒,如果府中有琵琶,请大人给我一把,让我和娘子一同弹一遍《远雾》。”   陈观复说:“有是有的,官妓外出演奏,琵琶都是带两把的,只是委屈小道长用一把普通琵琶了。”他扬了一下头,立刻有仆人去取琵琶。   仆人取来琵琶,奉玄试过声音,对屏风后对官妓说:“我先起头,再弹之时劳烦娘子跟上。”   官妓应了一声。   奉玄用拨子拨弦,乐声自琵琶上流泻而出,声音流转圆美,随后似近似远,乐声好像渐渐在屋中散开了,隐隐有雨雾弥漫之态。三晨生远雾,五里暗城闉①——官妓拨弦跟上,与奉玄二人共弹。奉玄抱着琵琶奏乐,姿态优美,官妓由他带着弹琵琶,手下找回了感觉,弹奏渐渐流畅。   ……不妨鸣树鸟,时蔽摘花人。轻雾遮蔽了摘花的佳人,眼前的一扇屏风遮住了奉玄的样貌,官妓隔着屏风窥看奉玄。   众人也都看着奉玄。   这时首领都尉带着一身寒气远远走了进来,仆人掀起门帘迎他,门帘刚刚掀开,首领都尉的声音也传来过来:“老兄,琵琶声好听呀!”   官妓手下一滑。   陈观复说:“是好听,你喊一声没得听了。”   众人哄笑。   首领都尉走进来,说:“我自罚酒。弹曲儿的再弹、再弹。”   陈观复笑:“你想听人家就得弹吗?”   首领都尉这才看见,客席上有客人抱着琵琶。   奉玄也笑了一下,一曲弹完,收了拨子,将琵琶了还回去。他对着屏风说了一句:“多谢娘子。”   官妓站起来朝他行了一礼,回道:“多谢郎君。”   首领都尉看见奉玄,拍了一下腿,说:“奉玄郎君!是奉玄对不对,我猜得对不对!哎呀!好看呀!”   奉玄说“是”,和首领都尉互相问候,随后首领都尉又和佛子互相问候。   首领都尉姓王,是个爽快性子,入席和众人问候过后,先骂周姓校尉,然后替他向奉玄、佛子赔了罪。他既然替手下赔了罪,就问陈观复怎么喝酒,他说自己是个武人,不兴和陈观复他们玩文的那一套,要是喝酒就来武的,划拳喝几杯。   仆人上菜,陈观复说:“那就划几圈。”他对奉玄说:“酒是素酒,小道长能喝吗?”   首领都尉说:“不能喝也能!这儿就咱们几个,就算不让喝,你喝了我们也不说出去,谁都不知道。”   佛子这时说:“大人,奉玄不能喝,我替奉玄喝。”   首领都尉说:“爽快!第五公子不学他们那一套,要是让他们来说,他们非要和我说大道理。你替你朋友喝,我同意了。要划拳,咱们坐近点儿。”   于是陈观复命仆人移动食案,让众人坐得紧凑了一些。首领都尉入座不久,陈观复就叫人将温好的酒端了上来。   奉玄不用喝酒,划拳还是要划的。首领都尉教了奉玄划拳,奉玄没怎么学会,他又想和佛子早走,故意想输,于是划了几局拳,竟然一次没有赢过。佛子划拳,自己也输过,他喝完自己杯子里的酒,接下来立刻又得端起奉玄的酒杯替奉玄的喝酒,短短几局,倒喝了好几杯酒。   佛子再次喝完自己杯子里的酒,放下杯子捏了一下眉心,凑到奉玄耳边,说:“好哥哥,你赢一次吧。”   佛子和奉玄是同一年生人,佛子是年初生的,奉玄是年尾生的——不论怎么算,佛子都叫不了奉玄“哥哥”。佛子在奉玄耳边叫了一句“好哥哥”,奉玄的脸瞬间变得通红,耳朵里简直要冒出烟来。奉玄分不清佛子是不是真的喝醉了,他的脸上烫得厉害,似乎脖子都在发烫,手足无措间一把举起自己的酒杯,自己把酒喝了。那酒不同于裴昙准备的黄酒,入喉如同有火在烧,奉玄喝完,被辣得咳了两声。   奉玄把杯子放回到案上,对陈观复说:“陈大人,我的好友有些醉了,我们两个出去走走。”   首领校尉直言:“你这是看没人替你喝了,这就想跑,你再喝一轮!”   奉玄举杯,婢女为他注酒。奉玄对首领都尉说:“我和大人不说那些弯弯绕绕的,我玩也是输,不如我敬大人一杯!”说完一口把酒喝完了。   首领校尉说:“爽快人!”说完也一口把酒喝了。   陈观复让婢女送奉玄和佛子离席。奉玄扶佛子站起来,佛子站起来的时候,靠了一下奉玄的肩,发现屏风后的官妓在伸头偷看奉玄——佛子于是实实在在靠在奉玄的肩上看了她一眼,她发现自己偷看奉玄被人发现了,脸立刻红了。   佛子和奉玄离席,婢女拿来两人的外衣,请他们穿上。佛子穿了一件狐裘,下巴隐没在领子上的狐绒中,奉玄替他整了整领子,让婢女不必再送了,自己扶着佛子跟着仆人往园外走。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微有雾气。奉玄和佛子绕着山石,将要走到垂花门附近,佛子对前面带路的仆人说:“我认得路了,劳烦你们二位之中出一个人,去叫一下跟我一起来的人,让他们来门外接我。”   一个仆人应了一声,自己先往垂花门那里走了。剩下的那个仆人提着灯笼继续为奉玄和佛子带路。   奉玄以为佛子真的喝醉了,然而听佛子说话又很清楚,于是问:“五岐兄,你是醉了还是没醉?”   佛子看向奉玄,眼里带着水光,脸色微红,奉玄清清楚楚看见了他眼下的那颗小痣。佛子的脸凑过来,奉玄闻到了淡淡的酒气和佛子发丝上蔷薇的香气,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敢动了,只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吓人,一颗心像濒死一般怦怦乱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那两杯酒。   佛子忽然叫:“奉玄。”   奉玄“嗯”了一声。   佛子的脸又离奉玄近了一点,奉玄立刻不敢呼吸了。佛子低头,在奉玄的肩上枕了一下,似乎在笑,说:“没醉。”   奉玄说:“醉了。不喝醉怎么笑得这么高兴。”   佛子站直了身子,笑着说:“看你脸红,觉得有意思。”   奉玄看佛子又笑了,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喝醉。   他们两个走出了垂花门,佛子的家仆看见了少爷,他们听人说他喝醉了,要去扶他。佛子除了脸上有些红,神色如常,说:“不必扶我,我没醉。麻烦你们把剑拿给我。”   家仆看少爷口齿清晰,走路也很稳,于是不再扶他了,把剑还给他和奉玄之后,问他要不要去把车夫叫来。佛子说他要和奉玄走一走,散散酒气。   奉玄和佛子走出了陈观复的私宅,此时已将近宵禁时刻,街上行人稀少。冬天天黑得早,陈观复叫送奉玄和佛子出去的仆人拿了令牌,将他们送回客舍,那仆人提着一盏灯笼,佛子的一个家仆也提着一盏灯笼,都走在前面,一行人走了没多久,街上只剩下了灯笼的那两点亮光。   夜间天气寒冷,星子似乎被冻在了苍穹上,隔着雾气只看见几个亮点。大部分人家已经没了声响,巡检的一队士兵提灯从前面的道上走过去,前面短暂地亮了起来。深巷之中传来犬吠声,犬吠声停止时,极细的琵琶声再次传来,令人觉得这声音离得很远,于是使得长街显得更加幽寂。佛子拉住奉玄的手,感受着空气里的凉意落在自己微微发热的脸上,和奉玄在街上慢慢走。   陈观复的私宅在淳华坊,奉玄和佛子走到坊门附近,坊门已经关了,还没有落下门栓,守夜人查看了令牌,命人再次打开里坊的大门,大门处发出沉闷的抽木头声和“吱呀”的转门声。奉玄和佛子走出里坊,走到了三雪街上。   灯笼照亮了一段前面的路,梅树还没有进入花期,三雪街上寂静无声。奉玄和佛子走了不久,衣上沾染的酒气尚未散尽,这时,薄雾之中,一支长箭忽然从树间飞了过来,奉玄听见破风之声,来不及闪躲——那支箭瞬间擦着他的手臂飞了过去,蹭破了他的外袍。   作者有话说:   ①萧绎《咏雾诗》   三晨生远雾,五里暗城闉。   从风疑细雨,映日似游尘。   乍若飞烟散,时如佳气新。   不妨鸣树鸟,时蔽摘花人。   ————   佛子:我示意你。   佛子:好哥哥。   奉玄:原地爆炸.jpg 第86章 祸种1   我有时恨你太过天真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奉玄在校场赢了宣德郡昭武校尉一箭,为了发泄这一箭之恨,那校尉躲在暗处,朝奉玄射了一箭,雾气之中,他射完奉玄,立刻又向佛子追射一箭,然后混进巡检的队伍里逃走了。   事情发生时,宵禁在即,奉玄和佛子没有受伤,在宵禁之前先回了客舍。第二天二人去官署报官,郡守陈观复派人去找那位昭武校尉,这时才发现,人已经连夜逃出城去了。   第二天,奉玄和佛子去报官后,隐微药师回了宣德。隐微药师帮助卢州军在关外处理痢疾时疫,几个月下来,消瘦不少,韦衡亲自送她南下,将她送到了卢州南端的博庆郡。隐微药师独自从博庆郡南下进入幽州的宣德,见了奉玄和佛子,问过平安之后,要奉玄和佛子尽快去博庆郡,和韦衡一起北上——和韦衡一起北上,安全许多。   奉玄怕隐微药师担心,没有和隐微药师说被射暗箭的事,佛子于是也不多说,先托陈观复处理昭武校尉的事,再托自己的两个家仆将一支带有幽州驻军标记的羽箭转交给他的外祖父。既然和韦衡一起走,佛子也就不用再带家仆保证安全了,交代好事情,他和奉玄一起去了博庆郡。韦衡在博庆郡等他们两个,等到他们两个后,一行人骑马沿卢州东五郡北上。   韦衡手里掌兵,对武官的事十分敏感,和奉玄和佛子一起走了三天,就听说幽州宣德郡有一个校尉失踪了,再问知道了原来他想偷袭奉玄和佛子,朝他们两人放了暗箭。韦衡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也不隐瞒自己知道了,在路上对奉玄说:“奉玄,你不要怪我接下来说的话太狠:你和第五兄弟往后要是遇到了那个校尉,你们一定得杀了他。”   奉玄和韦衡接触得次数多了之后发现,韦衡是一个面上热心里冷的人。韦衡不喜欢在战场上大肆杀人,但是骨子里带有一股杀性,这或许和他常年掌兵有关,也或许他生来就是这样。奉玄修道,不应当主动杀人,他听韦衡这么说之后回道:“心准哥,我没有受伤。如果能抓到他,按律处置……我想也就可以了。”   韦衡骑在马上,不冷不热笑了一下,说:“我还不知道他这种人吗?嫉恨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可是知道被他们盯上会有多惨。他这种人既然深恨你和第五兄弟,又因为你们丢了官职,就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佛子说了一句“多谢小韦将军提醒”。   奉玄不说话。韦衡勒马,让马减慢了行走的速度,自顾自对奉玄说:“奉玄,你不高兴我杀了李延龄的儿子,可你不知道,恨这种东西,风一吹就会长出来,除非恨着你的人死了,否则恨是永远除不尽的。你下山之后要见识人心,只见识好心远远不够,因为这世上还有很多坏心的人。你见过王钟,你帮他,他咬你;你放过一个恨你入骨的小人,他不放过你。”   奉玄说:“我希望我再也见不到他。”   韦衡说:“你不喜欢杀人,我也没办法逼你,我只是提醒你,千万不要对一个小人心软。你不想再见他,那我祝你如愿。”   韦衡下了马,牵着马带着士兵和奉玄、佛子一起进城。罗源郡的守城士兵要求查看他们的身份证明。韦衡正在摸腰牌,一个进城的白胡子老头看见了他,忽然问:“韦少将军?”   韦衡有一头银灰色头发,宽肩窄腰,相貌过人,不算是难辨认的人。他朝那老者颔首行礼,示意自己听见了。   没想到那白胡子老头直接跪在了地上,说:“少将军,真的是您吗?您救了我全家呀!您的大恩大德,我记一辈子!”   韦衡扶老者起来,周围的人听说韦少将军来了,瞬间跪了一片。   卢州没有人没听说过韦衡。韦衡对罗源郡有大恩,他的狗“韦衡”就累死在了这里。   韦衡被跪下的人们围住了,他让奉玄和佛子先进城,自己带着士兵留在后面,向众人行了一礼,说:“大家都起来吧,别再挡了路,影响后面的人出入。大家跪我韦衡,我韦衡受不起。罗源郡守住了城,这城墙不只有砖做的,还有罗源郡郡民的血肉做的,我该谢你们。”   奉玄和佛子进了城,去寻找韦衡提前和他们说过的客舍。韦衡来往于郡县之间,有时候不愿意打扰郡县的长官,只在客舍暂住,他来过罗源郡多次,有时会住在城中居德坊挨着水渠的一家客舍里。   奉玄和佛子问路后走到客舍附近,突然听见“噗通”一声,往前面看,看见一个人竟然从桥上掉进了水渠里。一个缘瓢浮上了水面,掉进水里的是一个头发半白的道士。   岸上有人喊“救人”,几个壮年汉子把那个道士拉了上来,其中一个汉子看清了那道士的脸,又一脚把他踢进了水里。那道士在冰冷的水渠里呛了几口水,抓到自己的缘瓢,像一条狗似的从自己扒着水渠边的台阶爬了上来。   那踹他下水的汉子大骂:“早知道掉水里的人是你,我就该看着你淹死!你还有脸上来?怎么不淹死算了!”   其他人劝架:“二哥,算了,算了!他一个疯道士,你何必理他!”   汉子带着怒气高声问:“你知道他说过什么吗?知道吗!他昨天敲我家门,我好心给他饭吃,他和我说祝我做了狂尸!这是人话吗!我媳妇儿子死在大难里……”   劝架的人骂了那道士两句,说:“哎呀,他是疯子嘛!哥也消消气,疯子的话怎么能当真。”   汉子“呸”了一声,说:“我看下次我们城里出了事,就是他这种狗东西带进来的,又脏又不吉利。”   那被称为“疯子”的道士整理了湿漉漉的衣服,打了一个寒噤,避开人群抱着缘瓢走过桥,朝奉玄和佛子走过来,看见他们两个,打了个躬,看起来并不疯癫,说:“施主、道友,我们有缘。施主,你施舍老道否?”   奉玄向道士还礼。   佛子向那道士的缘瓢里放了一小块银子,说:“老道长,我不是施舍你,而是希望救一条人命。天冷,买件新衣穿。”   那道士端详着佛子的脸,忽然说:“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①   奉玄没有云游化缘的经历,以为那老道士是按惯例说的福语。然而佛子愣了一下,听出道士说的是几句佛经里的福语——看他的装扮,他是一个道士,不该念佛经。佛子回他:“离相无住,三轮体空,所施之物本性为空,施不图报。”   佛子这一愣和一回答,让那道士呵呵笑了一声,他对奉玄说:“道友啊,你这朋友心很好。你带他来,使我能见到他,我也不妨向你一起透露天机。道友,施主,你们不是卢州人,明年不要来了。”   奉玄问:“可方便问道长为何这么说吗?”   道士说:“道友、施主,你们承受不起卢州的莫大福气。”   佛子说:“……福气?”   那道士衣服湿透,浑身打起了摆子,然而面色却看不出痛苦,他对佛子说:“至人之福,当然是莫大的福气。施主须知,狂尸就是至人,所谓:‘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②至人无所依傍,狂尸不生不死。道法自然、清净无为,然而人道有为、自相残杀——人道有亏,遂生狂尸。狂尸生于自然,无伐树毁山之恶行、无竭泽而渔之劣行,不攻击同类、乐于接纳同类,同类共生,与天地同参;其行有如白鸥,无求名利,不解爱恨;其德有如黄帝,离妻别子,易如脱屣;其心有如婴儿,五识混沌,不生机诈——可谓了悟至人之道,因此,变成狂尸真是件好事。卢州官员不会阻碍州民得道,因为得道是好事,卢州将有数万至人。”   奉玄这时才知道,那道士确实疯了。先不说他如何歪曲经文,只说他敢在罗源郡说这样的话——罗源郡发生过严重的尸疫,伤亡惨重——就可见他的神智已经不太清醒。   佛子问:“道长为何不做狂尸?”   那道士说:“道行不够,心有挂碍,因此没那福气。”他说完把缘瓢里的银子攥到手里,再也不看佛子和奉玄一眼,径直往前面走了。   奉玄看了佛子一眼,佛子只当听了几句疯话,并不放在心上,和奉玄过了桥去找客舍入住。   过了不久,韦衡也到了客舍。韦衡放一路跟着自己的几个士兵找罗源郡的朋友去了,那几个士兵把马寄养在了罗源守军的军队里,韦衡也不阻拦他们,独自牵着自己的马走到了客舍。   一个小二拴了马,另一个小二帮韦衡把他的东西送进了房间。韦衡去过自己的房间,打算去井边打水洗手,奉玄在井边洗衣服。   小二送完东西就走了,韦衡包下了客舍最后一进的所有房间,这一进的院子里只住了奉玄、佛子和韦衡,佛子不在,现在院子里只有韦衡和奉玄,和一条摇尾巴的小黄狗。韦衡和奉玄打了招呼后说:“我在来的路上遇见第五兄弟了。”   奉玄知道佛子去找裁缝修补衣服上脱线的绣线了,他说:“五岐兄找裁缝补袍子去了。”   韦衡“哦”了一声,说:“路上有家成衣铺,应该有裁缝在。说来有意思,我在那成衣铺外遇见一个奇人:他买了一身新衣服,偏偏要在干净衣服上再披一件湿着的道士袍,说自己身上那件袍子是羽衣,不能轻易脱了。我和他说:‘既是羽衣,湿了一定要晾干,要十分珍惜,一直穿着反而糟蹋了宝贝。’谁知道他听了就把袍子脱了。”   奉玄听韦衡的描述,知道他遇见的道士应该就是自己和佛子遇见过的道士,说:“心准哥遇见他了,我也遇见他了,他好像神智不太正常。”   “哦?”韦衡说:“他也和你说至人那一套道理了吗?”   奉玄“嗯”了一声。   韦衡蹲下身子,叫院子里那条小黄狗过来,摸了摸小黄狗的下巴,对奉玄说:“你说他疯了,可是他看清的事普通人往往看不清楚。他说变成狂尸是好事。对有些人来说,卢州人变成狂尸的确是件好事。如果卢州没有狂尸,朝廷就不用继续养这么多兵——想要手里一直握兵的人,当然希望卢州一直有狂尸。”   奉玄听韦衡这样说,一颗心如坠冰窟,他停了洗衣服的动作,看了韦衡一眼,不太相信。   韦衡逗完那条小黄狗,示意它离开,那小黄狗竟然听懂了他的话,乖乖走了。韦衡身边平时总是带着狗,不过这次他送隐微药师南下,要骑快马赶路,就没有带冲雪——没了冲雪,奉玄觉得自己和韦衡之间似乎变得疏远了。   那条小黄狗跑了,院中只剩下韦衡和奉玄。   韦衡说:“奉玄,我有时恨你太过天真,有时候又觉得还能天真,倒也很好。以前我姨母下令,村中杀死一只狂尸可以得一两赏银,于是村子里就有人敢去抓了狂尸绑起来,故意咬自己的兄弟,然后拿两只狂尸去换赏银。一个村民为了一丁点利益,可以杀死自己的兄弟,一个将领为了不交出他手里的权力,可以牺牲半个郡的百姓——罗源郡的尸疫就是这样来的。罗源郡初次求救,那时城里已经出现严重尸疫了,罗源守军自己解决不了,但是有人压下了消息。罗源郡的尸疫必须闹得更大、更厉害,朝廷才能知道罗源郡需要士兵、卢州离不开士兵。”   奉玄觉得后背生凉,有些迟疑地问:“压下消息的……是谁?还活着吗?”   韦衡说了一个奉玄怎么也想不到的名字,韦衡说:“戚屏。”   韦德音身边的录事女官,戚屏。   作者有话说:   ① “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语出《华严经》。所有供养者一定会因为善行得到他的好处。   ②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庄子·齐物论》 第87章 祸种2   为了达成好的目的,人可以不择手段   多年之后,奉玄已经离开了道门,他那时已经不叫奉玄了,住在南方,有一天再次遇见了在罗源郡见过的疯道士,那个道士半白的头发完全变成了白色,他向不再叫“奉玄”的人张开嘴,嘴里空空,只剩下一片漆黑。曾经名叫奉玄的人失去了“奉玄”这个名字,那个疯道士失去了舌头,他们两个都失去了一些东西,都记得在罗源郡住了一夜的韦衡。   或许只有在那一夜,韦衡是完全坦诚的。奉玄在那一夜知道了韦衡喜欢看《南史》,但是他不太想亲自去看看现在的南方,死了也更想埋在北边——最好埋在郁山关后长着野芍药的草原上。   奉玄、佛子和韦衡一起在罗源郡住了一晚。天黑之后,三个人吃过饭,韦衡让小二在堂屋中放了炭盆,和奉玄、佛子在堂屋中围炉小坐、消磨长夜。佛子只是防备韦衡,并不讨厌韦衡;奉玄有时不信任韦衡,但是他对韦衡的信任总是多过不信任。   客舍主人的儿子娶了新妇,客舍主人给住客额外送了红色的蜡烛。韦衡点燃红色的蜡烛,新烛燃烧,烛光很亮。韦衡没有给蜡烛罩上灯罩,说:“我在一年夏天也点过红蜡烛,那是我头发变成灰色的那一年,那年夏天我静静养病,手里拿着一卷《南史》,看见书上说卫元帝年少时因为自己有许多哥哥,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于是唯爱看书,夏天在院中布好蚊帐,在帐中点了红蜡烛、喝一瓯冰镇甜酒,能看书看到天色渐渐发亮。我那时很羡慕他,羡慕他在酷夏的夜里,能伴着凉风夜露看一夜的书——他的眼睛不闲着,舌尖也有滋味。我那年中了毒,身体不好,不能喝酒、不能熬夜,于是只让人买了几支红蜡烛,点了红蜡烛看一小会儿书,我第一次点燃红蜡烛看书时,舌尖好像也尝到了甜酒的滋味。”   韦衡看得懂《南史》,他看得懂书。韦德音亲自教过韦衡汉文,韦衡是一个识字的人,他无比庆幸自己识字。韦衡常年待在军队里,军中无事时,不方便饮酒,将士们往往聚在一起讲故事打发时间,韦衡有时也去听故事、讲故事,有时只自己待着看书,将《左传》《史记》《南史》翻来覆去地看。   崔琬曾对韦衡说“田单复国,勿忘在莒”,韦衡听得懂崔琬的讽刺,因为他恰好读过《史记》,在《田单列传》中读过那段故事。《左传》风神盖世,《史记》雄健慷慨,两本史书都记载着远去的朝代发生过的事迹,用文字重现了韦衡无法亲自触摸的过去。   《南史》是北地的赵朝为南方的曹、卫、吴三朝编修的史书。赵恭帝禅位给许太.祖,许朝在建朝后也编修史书,许朝首任宰相杨鸣谦在史馆主持编写了《赵书》,记载许朝的前朝赵朝的正史;后来史馆又续修南史,在赵朝史官《南史》中没写完的《沈书》的基础上写完了《南沈书》,为南朝的第四个朝代沈朝作传。   韦衡不爱读北史,他自己是北人,又当过很久的室韦人,读北史时总觉得史书太薄了,觉得北地的苦难被记得过于简单。韦衡不怎么看北史,却经常看南史,尤其喜欢看赵朝修编的《南史》。   赵朝编修《南史》,本来想为南方所有朝代记录历史,一直记录到赵朝统一南方,但是写到南朝的沈朝时,北边的赵朝先灭亡了——因此,许朝在整理《南史》时,取出了其中的南沈部分,只让《南史》为南朝前三朝留下了完整的历史。只有许朝有资格书写沈朝的历史,沈朝在陛下的手中灭亡——南沈灭亡,许朝史官综合南北史书,编写《南沈书》,上承《南史》,在纸上终结了百余年来南北对峙的历史。   许朝统一了天下,史官颇有气度,修史严谨,绝不随意记载南北帝王臣子的轶事——许朝的前朝赵朝的史官却未必有这种气度。赵朝修《南史》,赵朝也是北地王朝,有过统一天下的野心,却始终没有过统一天下的能力,似乎是为了抹黑和嘲笑长江对岸的对手,赵朝史官在为南朝修史记事时多记南朝帝王臣子的轶闻、趣闻——这荡开的几笔,有时反而在不经意间透露了人性中的温情、挣扎与无奈,韦衡因此喜欢看《南史》。   韦衡虽然看《南史》,却并不以为南朝一定就是书里写的那样,他只是想借着文字找到一片与北地相对的南方幻象——依靠文字,他幻想南方的国土、拥有那片幻想的国土,在其中寄托并且安放自己的遗憾和迷恋。   韦衡曾经对隐微药师说,如果他先死了,希望她能把他的骨灰带到南方。不过韦衡其实还是舍不得北方的,他只喜欢南方的幻象,自己只是在嘴上说一说想亲自去一次南方,实际上,他从来没在心里决定要亲自去一次南方。他说他希望埋在郁山关后的草原上。   韦衡因为一支红蜡烛想起了夏天的事情,就给奉玄和佛子讲了自己小时候在草原上看见的柳兰:朔州关外的草原上有漫山遍野的柳兰,夏天开紫色的花,茂盛得能把小羊和小牛犊藏起来,花在风里轻轻摇摆。   韦衡也去过卢州的草原,他去过郁山关后面的那片草原,那片草原上有十万野芍药,每年六月都开白色的大花——韦衡说那样的景象很漂亮,也很震撼,不过他不敢多看:他好像是灾祸的象征,如果他去了那片草原,大概就意味着那片草原出事了,他宁愿自己少看两次野芍药,也不愿意卢州多死一些人。   卢州总是在死人。   卢州有人靠着死人造成的恐慌赚钱。以察坎关长城为界,卢州有三分在关外,七分在关内,尸疫刚刚开始那年,韦衡在关外抓到过一伙骗子,那伙骗子骗人说虎骨有威严异香,人闻不到这种香气,然而尸群能闻到,闻了就会害怕,不敢靠近——他们在关外骗商队买自己所谓的“虎骨”,不少商队信以为真,以为带着那些“虎骨”就不会遇到尸群,买了“虎骨”后继续行商,走着走着遇见了尸群、加入了尸群,将尸疫带到了更远的地方。韦衡抓了骗子们,看到还没制作完的虎骨,冷笑了一下,那些“虎骨”是用死人的腿骨磨成的。   骗子说话欺骗众人,疯子说话迷惑众人。佛子找裁缝补完自己的袍子后,遇见了官兵,看见官兵抓走了那个疯道士,韦衡说是他叫官兵把那个疯道士抓走了。   韦衡说:“他不会死,是我找了官兵抓他。他应当庆幸自己是在罗源郡说了这番话,罗源郡民憎恨尸疫,他在罗源郡说这种话,人们一个字都不会信他,所以他只用被割掉舌头。如果他在其他地方这样说,一定会有人因为害怕尸疫而信他,主动把自己送到狂尸的嘴里,那时,他就真的犯了妖言惑众的大罪。”   奉玄不知道韦衡为什么这样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信一个道士颠倒黑白的疯话。   佛子微微皱了一下眉,问:“小韦将军让人割了他的舌头?”   韦衡说“是”,他说:“第五兄弟,你觉得我小题大做。可是我觉得你太年轻,你也太傲气,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欣赏你的傲气,人没有傲气,害怕的时候就会变得谄媚,奴颜婢膝、丧失尊严。我拿功夫打比方:第五兄弟,你有傲气,不会因为打不过一个人就去跪他,你会憎恨他,宁愿选择战死也不选择害怕。然而,有的人会因为知道自己打不过一个身怀功夫的人变得害怕,反而先去跪他,希望他手下留情、希望他将自己视为他的奴才,留自己一条命。”   韦衡说:“你把功夫换成不可预测的力量,那就知道民间为什么拜痘神了,不过都是因为这种害怕罢了。尸疫也是一种不可预测的力量,人们不知道哪里是下一个爆发尸疫的地方,人们害怕。我不让人抓那个疯道士,他跑到别的地方去乱说,到时候总会有活得很苦的人听了他的话觉得有道理:他们觉得自己活着太累、太害怕,他们觉得活着也打不过狂尸,所以那不如直接让狂尸咬了,也变成狂尸,无知无识、自由自在,所以真的选择供奉尸疫、迎接尸疫,变成狂尸,以为这是一种幸福。奉玄,第五兄弟,你们要知道完全的疯话并不吓人啊,可是我仔细想那位道士说的话,发现那道士说的不完全是疯话,他把黑白完全颠倒,可是他有自己的道理,我一时也很难反驳——他说的话太可怕,不能细想,因此我不能让他多说。”   奉玄说:“他说的话不难反驳。心准哥,狂尸无知无识,完全没有自己的心意,只是一具渴血的行尸走肉。”   韦衡想得总是比奉玄更多,而不是比奉玄更少,他问奉玄:“有自己的心意有怎么样呢,人不是经常表里不一吗?人的心意、行为、行为的结果,往往不能一致。”   他说:“我有时候觉得,人们有心反而是种拖累,不如没有心好。我初读汉家之书时,看到儒门有几句话,一直觉得疑惑,那几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①意思是说:你穿尧的衣服、说尧说过的话、行尧所行的事情,那你也就是尧了——那人的心呢?如果这个人只是行为上按照尧去做了,他做了好事,可是他心里不那么想,他心里想杀了所有人,那他到底算什么——他是尧那样的圣人,还是一个坏到无可救药的恶人?一个人如果怀着好心做了坏事,他本来想救人,却杀了一百个人,那他又到底算是好人还是恶人?心和行为、行为的结果,哪个重要?我想不明白。可是我看过太多的死人,我现在只觉得结果更重要,所以人还是没有心更好。”   佛子对韦衡说:“小韦将军,我在岐山佛门听人辩法,曾听一人这样说过:忠孝仁德只是虚名,为了达成好的结果,人可以不要虚名、不择手段。小韦将军怎么看?”   韦衡说:“佛门有言:‘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不喜欢前两句,只能稍微认同后两句:重要的是不是心里怎么想,而是手要真的放下,是要做出一个结果。”   佛子说:“那是禅宗和净土宗会说的话,我在法相宗求师,不认同这四句话。恶人不会因为一丝善念就抹去过去做的恶,他的恶行一笔一笔都要被记得。”   韦衡笑了一下,说:“那你不就是和我想的差不多吗。一个人做过恶,所以才会有恶行。假如有一个人,什么都还没做过,在一切行动之前、一念刚刚生出之时,选择了成佛、成魔,那这几句话是可以说通的。只可惜,人如果活着,就必须行动,否则就不算活着。当人行动的时候,一端连着人的心意,一端连着行动的结果,我见卢州死了太多的人——卢州有很多有好心的将领,他们只有好心,但是做不出好的结果,他们的行动只导致卢州一批一批人惨死在尸疫里。我见过太多死人,几万、十几万,为了不再见到死人这个结果,我必须选择从结果看待一件事情。”   奉玄听韦衡这样说,忽然明白了——韦衡从来都是韦衡。韦衡看重结果,心里这样想,也确实就这样去做:宣德有难,他不想看见宣德继续死人,于是就敢在没有朝廷许可的情况下行动,直接带兵南下。韦衡要李延龄死、要贺兰奢杀陈坪,要割疯道士的舌头,那时他的心和他去救宣德时的心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他没有变,奉玄觉得他变了,是因为他尚没有看清他——韦衡从来都是这样,他要一个结果,而达成这个结果的手段和行为是否残忍、是否合理,不是他主要考虑的。   韦衡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襕袍,他身侧的红色蜡烛静静燃着,已经燃烧过半。渐觉流珠走,熟视绛花多,宵深色丽,焰动风过②……长久地凝视灯焰容易带来错觉,奉玄看见融化的红色蜡油顺着烛身滴了下来,好像是一滴一滴泪珠滑落。他想起在鹿施郡,佛子为他念过的乐府诗:“红泪文姬洛水春,白头苏武天山雪。”③   奉玄的目光从蜡烛转向韦衡,韦衡那一头银发在烛光下看,真像是一头白发。佛子念过红泪的典故,红泪是很悲伤的泪水,那支蜡烛好像是在替人垂泪。知行不是总能合一,奉玄原本以为心是最重要的,但是现在他难以回答心和结果哪个更重要,他也难以评价韦衡。   作者有话说:   ①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孟子·告子下》   ②渐觉流珠走,熟视绛花多。宵深色丽,焰动风过。—— 萧纲《对烛赋》   ③红泪文姬洛水春,白头苏武天山雪。——温庭筠《达摩支曲》   ————   南朝四朝:曹、卫、吴,沈。   北地前朝:赵。 第88章 祸种3   “我有喜欢的人。”   奉玄觉得自己不算是一个敏感的人。   奉玄并非对各种情绪无动于衷,他能察觉到各种情绪,但是自己很少有激烈的反应,很少动怒、很少愤恨、很少有狂喜的感受。在察觉情绪时,他可以称得上敏感,但是在察觉之后该做出反应时,却往往显得很淡漠。   他经常感受到自己的反应淡漠,有时候以偏概全,将自己的反应当成情绪的全部,结果误以为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情绪。他一方面误以为自己没有情绪,一方面因为早早离开了母亲和亲人,也习惯了压制情绪,于是自己就这样被自己骗过去了,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动心的人——孟子说“我四十不动心”,真是神奇,奉玄似乎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孟子四十岁才做到的心如止水。   在龙海郡,奉玄和韦衡在郡外遛冲雪,他那时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心里原来有很强烈的情绪,他自己也觉得惊讶。他后知后觉正视了自己从来没能坦白面对的情感。   韦衡和奉玄、佛子一起北上,到达陈弋郡之后,韦衡要往西北走,去龙海郡,奉玄和佛子应当直接向北走,去海边的沧阳郡。不过,韦衡邀请奉玄和佛子一起去了龙海郡。龙海郡就在沧阳郡西边,离沧阳郡不远,韦衡说不久之后他姨母要离开卢州入京述职,他得自己待在龙海郡,觉得奉玄和佛子不如和他一起去龙海郡看了打铁花,再去沧阳郡看海,于是奉玄和佛子就先去了龙海郡。   韦衡回了镇军府,安排好奉玄、佛子的住处,自己去见韦将军。韦衡没见到冲雪,奉玄先见到了冲雪,冲雪看见奉玄高兴地一直叫,奉玄捏了捏它的耳朵。   奉玄在龙海郡认识的人不多。曾用十四束长箭射虎的崔涤不在龙海,夏天长安闹了时疫,疫痢多发,崔涤的父母因此去世了,崔涤丁忧去职,回了长安,他是武家人,要回家为父母守孝一年。裴昙他祖父原本给裴昙看好的夫君的母亲也是因为疫痢去世的,他是旧贵子弟,要守孝三年。   旧贵子弟和门阀子弟的守孝期比武家子弟长,旧贵和门阀常常借此讥讽武家子弟不够孝顺。不过,武家子弟不孝于家是为了尽忠于国。许朝建国后,南北未曾统一之前,朝廷多次征战,征战中战死将领的大多是武家人,武家子弟要是都去守孝,那仗可就没人打了。到许朝太宗朝,太宗去世前要求宗室不要停兵、攻打南朝,太宗去世后,高宗要求出兵,朝中几位北地旧贵出身的老臣提出于礼不合,几大武家立刻联合,声明武家子弟往后只守一年极苦的重孝,剩下的十五个月为国效力,将守一年苦孝变为武家定制,以此声援宗室,嘲讽旧贵老臣迂腐守旧、不知变通。在武家的联合支持下,高宗宣布南伐,此次南伐重创南朝。   佛子是武家子弟,佛子的父亲去世后,佛子也依照武家之礼,穿粗麻素衣、睡土榻草垫,为父亲守了一年苦孝。   崔涤不在龙海,奉玄还是见到了熟人。去年陪奉玄、佛子一起去鹿施郡的一位士兵退出了卢州军,住在龙海郡,自己做些小生意,有时帮韦衡在郡里跑腿。韦衡回府,他来请安,韦衡不在,他碰见了奉玄和佛子,奉玄和佛子向他问好,他说自己一切都好,就是觉得愧疚——奉玄和佛子没遇见过狼,他可是遇见过很多次狼的,可是他在西同村外又看见狼的时候,想得太少,把大家带入了险境。奉玄说不必自责,如果那时不是他和另一位士兵在,自己和佛子今天就不会站在这儿了。奉玄其实也觉得愧疚,他那时能做得太少,最后所有人都受了伤。   韦衡见完韦将军,回了自己的住处,冲雪那时正在院子里歪着头观察佛子。冲雪在院子里跑了几圈,已经摇着尾巴看了佛子半天了,隔着一段距离看了又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它看着佛子,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也不再继续看佛子,转身就跑了。   韦衡回自己的住处,在路上看见一团巨大白色的活物冲了过来,立刻喊:“停!停!”冲雪扑向韦衡,韦衡差点被它扑倒。韦衡站稳了身子,冲雪对着他又闻又舔,在他身上扒来扒去,他笑着揉了揉冲雪的脑袋,对冲雪说:“宝贝儿,走,咱们回去。我换一身衣服,带你出去遛遛。”   韦衡回自己的屋子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披了一领狐绒镶边的披风,打算带冲雪去郡外的空地上跑跑。韦衡和冲雪一起出门,因为还没有走出镇军府,他就暂时还没有给冲雪拴绳,冲雪忽然看见了奉玄,跑到廊下冲奉玄叫了几声,把奉玄叫了过来。韦衡见了奉玄,就让人再拿一件披风给奉玄,带着奉玄一起去了郡外。   只有韦衡敢带着冲雪去郡外,让它在空地上乱跑。冲雪认主,只肯乖乖听韦衡的话,别人带它出去玩,有时候它玩高兴了,任凭对方怎么叫它,它也装作没有听见,不肯回来,乱吃了东西也不肯吐出来。   韦衡和奉玄骑马去了郡外,到郡外后韦衡让仆人看着马,自己和奉玄往空地上走,他松了拴在冲雪脖子上的长绳,冲雪立刻冲了出去。   傍晚的天空微微泛紫,只挂着几抹微云。韦衡吹了一声口哨,冲雪在树林里叫了几声回应他。   韦衡和奉玄沿着城外的一条河往前走,韦衡对着树林叫了一声“冲雪”,一团白色的东西嗖一下从树林里冒了出来,韦衡说:“不许去树林里,往前走。”冲雪跑过来咬韦衡的衣服,要他走快一点。韦衡拍拍冲雪,让它松口,说:“我赶路累了,不陪你,你自己走。”   冲雪幽怨地看了韦衡一眼,松口之后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又自得其乐小跑了起来。   韦衡看着冲雪,笑了一下,说:“傻东西。”   他对奉玄说:“我和你师姐有时候就这么走着遛它。夏天的时候,河面没有冻住,水声哗哗地响,虫子藏在草里使劲叫,傍晚的草木很香,我和你师姐顺着河一直走,冲雪走在前面,我们不知不觉竟然走出了十里。”   奉玄在真正认识韦衡之前,不知道韦衡和他师姐关系很好。奉玄说:“心准哥,我听我师姐说你们已经认识七年了。”   韦衡“嗯”了一声,说:“是,七年了。过完今年就八年了。”   奉玄说:“心准哥和我师姐的关系很好。”   韦衡看了奉玄一眼,好像觉得他的话好笑,但是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他说:“我喜欢你师姐呀。”   奉玄在原地站住了。   冲雪扭头,发现他们两个没有继续走,在前面叫了一声。   奉玄说:“嗯……我师姐人很好,心准哥喜欢我师姐是应该的。”   韦衡哈哈笑,说:“嗯,很应该。”   韦衡说:“你师姐人很好,我觉得自己不够好,所以我不告诉你师姐我的那种喜欢。”   那种喜欢是哪种喜欢?奉玄隐约知道答案,但是心中又有一种茫然而不知所措的感受,不知道怎么接话。   韦衡说:“我对你师姐的喜欢,超出了对朋友的欣赏,但是我不能更进一步了,所以我们只是朋友。”   奉玄问:“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了?”   韦衡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你知道什么是喜欢。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心里只想着修道、练剑和朋友。”   “……”   韦衡笑了笑,望了一眼冲雪,自顾自说:“春风动春心,春心思无邪。一个人要是没感受到过自己喜欢别人,那才奇怪。”他问奉玄:“你知道什么是喜欢,有过喜欢的人吗?”   韦衡要在冬天说春心。天色渐暗,郊外起了风,风不算大,但是很凉,最适合把春心吹得稀碎。   奉玄希望自己能够轻易地回答韦衡,说自己没有喜欢过别人——像韦衡喜欢他师姐那样。但是他无法这样说。   一个想法冲上奉玄的头脑,让他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一刻被完全扭曲了。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心意,没有隐瞒地说:“我有喜欢的人。”他说得很坚定,没有躲闪游移。   他说:“我和他闹了不高兴,那时候他看着我,但是不和我说话,我觉得生气,所以我知道了什么是喜欢:我希望他看着我、只看着我,不要看别人,只和我说话。”   韦衡说:“没想到你还挺霸道。”   奉玄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霸道,但是他知道什么是喜欢,或许这种感受超过了“喜欢”,远非“喜欢”一个词就能概括。他与一个人互相托付性命。设想自己去死和真正面对濒死的差距很大,只有在离死很近的时候,奉玄才知道自己究竟想过什么——当死亡将要发生,他根本想不到“死”这个词,只能想到对方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他以为这是最自然的感情,不必为之“强名”。*   奉玄有喜欢的人,他无比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有这么坚定的心意、有过这么坚定的心意。当他为那些他以为再自然不过的情感赋予一个命名后,他发现其中竟然蕴含着他没有意识到过的重量,这使得他自己也觉得吃惊。傍晚的风很冷,但是他觉得自己是热的。   冲雪在前面连着叫了几声,示意韦衡和奉玄快点跟上自己,韦衡和奉玄两个人又继续顺着河往前走。前面有鸦雀归巢,鸦雀飞向林子里,在天边留下数点影子。   韦衡问奉玄:“奉玄,你不想还俗吗?如果你想还俗,我可以帮你找你的家人,我听你师姐说你七岁就入道了,我觉得你入道的时候年岁太小,根本不算自愿入道——你可以在现在重选一次。你有喜欢的人,你还了俗,就可以娶她,你们可以成亲,长长久久在一起,那样很好。”   奉玄说:“我在道门过得很好。”   韦衡笑着说:“你这一句话说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只能说,看你心意这么坚定,我都想入道了。我希望你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你,也不知道你喜欢她,这样她就不会伤心了。”   奉玄问韦衡:“心准哥为什么说自己不能更进一步了?我师姐是药师,不是女冠,没有那么多戒律。如果你喜欢我师姐,你告诉我师姐,我师姐也喜欢你,那她知道了你的心意,就会回应你。”   韦衡说:“我还指望着你师姐能给我收尸呢。一个人可以给朋友收尸,这是朋友间的义气、托付生死的义气,即使痛苦,痛苦也里带着豪气,不全是痛苦。可是一个人如果给喜欢的人收尸,那就只剩下痛苦了。”   韦衡忽然说:“你师姐现在不在卢州了,我很高兴。现在留在卢州的不是你师姐,我觉得很好、很好。”   奉玄以为韦衡的意思是他师姐在卢州辛苦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回山休息了,所以韦衡觉得安心。他说:“心准哥不累吗?你也该休息一下。”   韦衡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可不敢休息。我姨母马上要离开卢州了,这是尸疫发生之后她第二次离州,我太怕卢州出事了,怕自己管不好卢州,不敢休息。”   他忽然想起来韦德音要入京述职,提醒奉玄说:“奉玄,你和第五兄弟看完打铁花,去沧阳把海看了,最好就赶紧离开卢州,我真的怕卢州出事——上次我姨母刚离开卢州,室韦余部就立刻来偷袭了,这次室韦没了,可是我心里总是有点儿不安。卢州的海最适合在夏天看,那时候海上有鸥鸟,海水也不凉,可以下海浮水。你和第五兄弟要是喜欢卢州的海,可以明年夏天过来长住,今年冬天就别留太久了。”   奉玄“嗯”了一声,决定和佛子看完海之后就立刻南下。奉玄其实没那么想去沧阳郡看海,但是他很在意佛子说过的那句话,佛子说:“我觉得你遇见我不是什么好事。”——奉玄不承认,就算事实真的是这样,他也绝对不承认这句话说的对。他要去沧阳郡看海,他必须和佛子一起去沧阳、平平安安看到沧阳的海,他觉得完成了这件事,他就可以推翻佛子说过的话,打破话里不好的预言,让“不是什么好事”烟消云散、再也不出现。   韦衡叫了一声远处的冲雪,吹了一声口哨,冲雪得了命令,不情不愿地往回走。韦衡望着前面,忽然轻叹了一声,奉玄不知道韦衡为什么叹气,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韦衡说:“没带灯笼,天黑了不安全,咱们回去。”   奉玄以为自己真的是听错了,也没问韦衡为什么叹气。   冲雪跑向韦衡,于是奉玄、韦衡就带着冲雪回城了。   作者有话说:   * 奉玄用了《老子》里的词,“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强名指勉强命名、强行命名。 第89章 诈伪1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韦衡出生于隆正二年辛卯冬月初九。乾佑七年冬月初九,韦衡二十五岁,年纪轻轻已身为四品忠武将军,镇守许朝东北边州,手握卢州重兵。   野史中常常这样写某某将军军威浩大、杀伐气重:某地百姓家中,小儿夜啼难止,百姓说出某某将军的名字,小儿瞬间就吓得不敢哭了。将军掌握着生杀大权,似乎身上就应该杀气很重,不过韦将军本人的杀气不重。韦将军是一州主将,不会轻易出战,她也善于运筹帷幄,很少亲自带兵冲上战场杀敌。韦少将军韦衡的杀气比韦将军的杀气重。   韦衡不知亲自杀过多杀人,然而卢州人从来不拿“韦衡”这个名字治小儿夜啼,卢州人对二韦的敬爱远远大于恐惧。卢州有讲经的僧人在说法时为了吸引信众,说大韦将军韦德音是韦陀菩萨转世托生的,菩萨宝相庄严,非男非女、无有定相,今世托生成了女身,而小韦将军是韦琨护法天人转世托生的——很多卢州人觉得没什么不对。   冬月初九是韦衡的生辰,初八那天,龙海郡百姓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请人在东城城墙下清出了一块空地,搭起两丈高的架子,要在明天打一场铁花。   初九那天,韦衡从大早上就开始听人给自己贺寿。他穿了一件朱红色的袍子,十分醒目,奉玄去给他贺寿,一眼就看见了他。   奉玄在宣德见过隐微药师,隐微药师清楚地记着韦衡的生辰八字,在宣德托奉玄帮自己把一本巾箱本《玄门太上灵宝平安经》送给韦衡,当作自己给他的礼物。那《平安经》是隐微药师亲手抄的,字只有蝇头大小,写成一小册书,不过三寸大小,可以随时带在身上。隐微药师知道奉玄要去沧阳,只让奉玄在和韦衡分别时帮自己提前把礼物转交给韦衡,奉玄没有去沧阳,和韦衡回了龙海,就特意等到韦衡过生辰这日,把隐微药师的礼物给了他。韦衡似乎预料到了奉玄会替隐微药师送给自己礼物,早已准备好了回礼,托奉玄回山时带给隐微药师。   镇军府中人来人往,韦衡忙着应酬。奉玄和佛子向韦衡道喜贺寿之后,就溜出了镇军府,去龙海郡中转了一圈。龙海郡北边的明义坊被郡人称为“北里”,是文人墨客聚集之处,其中有三间佛寺,奉玄和佛子走到城北,对文人没兴趣,但是打算去看一看佛寺,于是绕去了北里。   刚走进北里没多久,奉玄就听见了箫声,箫声萧瑟,一人在箫声中击著,慷慨高唱:“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每愤胡兵入……”①   那唱歌的人悲士不遇,歌还没唱完,一个点心铺的老板忽然往街上泼了一盆水,大骂:“唱什么唱,有本事出来打一架!”   箫声戛然而止,一个高个儿汉子从屋里走了出来,隔街大喊:“大爷唱歌,哪条狗在街上叫!”   点心铺的老板叉腰“呸”了一声,回骂:“我看你才是狗,你那点儿心思谁不知道,有本事你光明正大说出来,你就是骂我!”   高个儿汉子立刻问:“我哪一句骂你了?我哪一句骂你了!我唱歌你找什么事!”要不是被身后的人拉住,他已经冲过来了。   点心铺老板脾气不小,不怕那高个儿汉子,大声说:“你就是骂我!‘每愤胡兵入’,你当我听不懂你们说话?少阴阳怪气,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杀敌,没本事愤什么愤,你骂我就是骂少将军,我们伐折罗人……”   点心铺老板的话还没说完,那高个儿汉子大喝一声:“放他娘的屁!”他说:“少将军是个汉人,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谁不知道……”   奉玄听了几句对话,猜那茶铺的老板本来是室韦伐折罗部的人,不太熟悉汉文,听见歌里一句“胡兵”,觉得唱歌的人在讽刺室韦人,讽刺自己,所以恼了。奉玄和佛子不想听人骂来骂去,沿着街迅速走了。   北里有三座佛塔,佛塔都不高大,但是高出了普通房舍,因此走在北里中,一抬头就能望见佛塔。北里北边的一座佛塔颜色青幽,被称为“青塔”,是大前朝时修建的,奉玄和佛子向着北边的青塔走,奉玄走着走着,因为那点心铺老板一句“我们伐折罗人”,忽然想起来去年在鹿施郡时高勒说过的话:   高勒说室韦人和汉人的后代眼中没有金丝,而且室韦人也有天生的黑眼睛室韦人,他们被称为黑目室韦人,眼睛很宝贵,有些眼睛不好的金目室韦人会挖黑目室韦人的眼给自己换上。奉玄走过点心铺时,看见那点心铺的老板有一双黑眼睛,他不知道他是半个室韦人,还是天生的黑目室韦人,但是因为他发了怒,知道他不是汉人。   奉玄以前一直以为室韦人的眼睛里都有金丝,以为只凭眼睛就能分辨出汉人和室韦人,现在想想,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心神之事,不是只靠肉身就能说清的,形貌的隔阂有时反而最不重要,不但不重要,还可能会误导做评判的人。奉玄曾经以为高勒是汉人,高勒说自己是室韦人,可是高勒的行事作风和汉人并无太大区别……追究一个人到底是什么人,有时并无意义。   奉玄和佛子沿着街道转弯,前面的路上有一个背着藤箱走路的货郎,藤箱上挂着镜子、香包之类的小物件。他吆喝了一声“磨镜子”,奉玄以为他是卖镜子的,佛子说他是箱子里装的是傀儡,是个演傀儡戏的行脚艺人。   奉玄说前面那人是卖镜子的,佛子一听就知道了奉玄没看过傀儡戏,于是叫住了前面的人,说:“先生演傀儡戏吗?”   那人回头,看见佛子和奉玄,说:“哟!演的呀。郎君看戏吗?”他果然是个演傀儡戏的行脚艺人。   佛子拉住奉玄的手,说“看”,问他:“先生会演什么?”   “郎君想看短的,只喝两杯茶,文的戏能看《郭秃》,武的戏能看《捉曹》。想看长的,我叫上兄弟,去郎君家里,架好东西,搭上小棚,吹拉弹唱,我们能给郎君演一天,一天一天演,十天不重样,能演说经类的《牡丹骷髅》《十阿弥陀佛》,说传奇类的《槐安国驸马》《长恨传》,说史类的《王粲登楼》《第五破狄》。”   冬天天冷,街上的孩子少,那傀儡艺人于是就主要吆喝“磨镜子”,靠磨镜挣钱。他的藤箱里装着几个傀儡,有文傀儡也有武傀儡,文傀儡能拿来演《郭秃》,《郭秃》是滑稽调笑戏,武傀儡则可以演《捉曹》,那是打斗戏——《郭秃》《捉曹》这样的戏最好演,只需要一个傀儡,或贫嘴,或打来打去,最招孩子们喜欢,孩子们围着看一小会儿,他就把钱赚了,虽然赚的不多,也够吃饭。文人居士喜欢看一些雅致的长戏,给的钱也多,因此他也演《槐安国驸马》那样说富贵梦幻的戏。   佛子问奉玄想看什么样的傀儡戏,奉玄没看过傀儡戏,觉得看什么都行,于是佛子说:“先生到茶棚坐吧,我请先生喝茶。先生要是能演《牡丹骷髅》,只演里面的一段《叹世》就够了,我记得那一段只要一个傀儡就能演。”   那傀儡艺人挑了一个路边的茶铺,一边走一边对佛子说:“郎君不要怀疑,我是会唱《叹世》的,那唱词说:红轮西坠,沧海尘飞,朱颜皓首,转头都做北邙鬼②。热红尘里好一段冰凉,这大冷天的,郎君点的唱词也太冷了,我看郎君和朋友一起出门,点个热闹或者高兴的,听着不是更有意思?”   佛子对傀儡艺人说:“那就请先生挑一段唱。”   奉玄和佛子进了茶铺,奉玄点了茶,小二端来茶壶和杯盏,奉玄给佛子和自己倒了茶。奉玄不是一个处处留心的人,但是对佛子的事情很留心,佛子在罗源郡提铜壶时烫伤了手指,他以为奉玄不知道,其实奉玄当天就知道了——佛子平时拉他右手,忽然拉了他的左手,他当然就觉出不对劲了。   傀儡艺人从藤箱里掏出几根棍子,三下两下拼成了一个小架子,将一张卷着的图展开,挂在架子上。图上画了一片水塘,草青水绿,笼在雨雾里。他找出一个穿大袖袍的文傀儡,提线放在地上,说:“我替郎君点《张翰思乡》里的《轻舟掠水》,思乡需还乡,人生贵得适意嘛。”   奉玄第一次看傀儡戏,看着那个立在地上的木头傀儡,傀儡小人穿着衣服,显得很呆滞。那傀儡艺人清了一下嗓子,动了一下手中的丝线,那文傀儡小人的眼珠忽然动了一下,好像瞬间活了过来,它伸出手,向奉玄和佛子的方向做了一揖,说:“洛阳一叶落,吴人思莼鲈,下官齐王东曹掾张季鹰,今日辞官归乡,这厢有礼了。”说完抬头,轻轻指图上的池塘,说道:“郎君且看,下官归去也,”接着清唱道:“云带雨,浪迎风,钓翁回棹碧湾中!”③一举一动,文质彬彬,肖似真人。   茶铺里的人少,小二和老板也凑过来看傀儡戏。傀儡艺人在茶铺里唱曲子,吸引了街上的人进茶铺,他唱完了《轻舟掠水》,张季鹰回了家,佛子付了钱。茶铺里新来的客人把钱塞进儿子手里,让儿子递钱给傀儡艺人,要继续点戏,他问傀儡艺人会不会演别的,傀儡艺人看客人带着孩子,说:“我给您和您家小公子演一段有意思的,也是我最拿手的,叫《郭秃》。”说着卷起来那张雨雾水塘图,换了一张屋舍图,手在木头傀儡头上一拂,拿掉了它头顶的一块头发——刚才辞官归隐的张季鹰立刻变成了一个滑稽的秃子。   佛子和奉玄走出茶铺时,不知道座中是谁开了个字面玩笑,对傀儡艺人说:“我刚从寺里过来,那大和尚和我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老板你也在这儿证道呢吗?怎么不换一个傀儡!换一个新的,换一个、换一个!”④   于是众人起哄,不要看过的傀儡,要看新的傀儡。还有一个人喊了一句要看女娇娘。   茶铺中热闹了起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奉玄跨出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了这句话,他十八岁时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后来在七年之后的某一天,忽然又想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①陈子昂《感遇之卅四》:   朔风吹海树,萧条边已秋。亭上谁家子,哀哀明月楼。   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   避仇至海上,被役此边州。故乡三千里,辽水复悠悠。   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   ②吕止庵《集贤宾·叹世》:“迅指间红轮西坠,霎时间沧海尘飞。正青春绿鬓斑皤,恰朱颜皓首庞眉,转回头都做了北邙山下鬼。”   ③李珣《南乡子·云带雨》   ④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金刚经》 第90章 诈伪2   开玩笑不能只开一半~   下午高勒牵着冲雪上街,找到了奉玄和佛子。几人回镇军府时,镇军府里已经没有外人了。韦衡换了一身衣服,袍子依旧是红袍,下摆上用银线绣着一只傲啸生风的白虎。他有一头银发,眉目英俊,身量也高,宽肩窄腰,穿一件红袍立在廊下,看着真是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年少将军。   冲雪冲着韦衡“汪汪”叫,拽着高勒往韦衡身边走。   韦衡看着很高兴,蹲下身摸了摸冲雪。奉玄和亲兄弟缘分浅薄,几乎没体会过兄弟间的情谊,韦衡让他叫自己“哥”,他叫久了,就真把韦衡当兄长看——现在或许也当姐夫看,他见韦衡过生辰时显得高兴,自己也替他高兴。   韦衡站起身,对奉玄和佛子说:“老话说得对,真是不同人不同命。我过生辰,忙得脚不沾地,你们两个倒是偷了半天清闲。”   佛子说:“小韦将军是贵人,我和奉玄是闲人。”   高勒似乎喝过酒,面色微红,听了佛子的话嘿嘿一笑,对韦衡说:“我们想像少将军那么忙,也忙不起来呀!”   韦衡嗤笑了一声,说:“想忙还不容易吗,你去军营帮着刷碗,肯定忙得想不起来我。”   高勒说:“咱是壮士,不是刷碗点灶的火夫,少将军不能大材小用!”   韦衡对高勒说:“壮士,休息休息吧。”从高勒手里接过狗绳,替冲雪解了绳子。冲雪在院子里撒欢,高勒自去休息,韦衡和奉玄、佛子一起往府中走,韦衡说:“外人都走了,咱们自己歇一会儿。往年我姨母在,他们不敢做什么,今天我姨母不在了,他们非要让我喝几杯,我哪敢儿喝酒?让高勒替我喝了两杯。中午席上既然有人劝酒,我说了几句话就躲着去了,没怎么吃东西,咱们今天早点吃晚饭,吃完了我带你们去城墙上,看打铁花。”   佛子说:“麻烦小韦将军了。”   韦衡说:“太客气啦,第五兄弟,你看奉玄就不和我说这些。”   奉玄说:“麻烦心准哥了。”   韦衡呵呵笑了一声,对奉玄说:“知道你们两个是一条心了,非得噎我一句。”他问奉玄:“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有的话和哥说。”   奉玄说:“没有特别想的,有特别不想的。”   “嗯?”   “不想喝酒。”   “那就不喝。”韦衡转头对佛子说:“第五兄弟,我到现在可是一杯酒都没喝。按道理说,我该喝一杯,当作寿酒。我要喝酒,你朋友不喝,你得替他陪我喝一杯。”   韦衡既然这样说了,佛子于是说:“我陪小韦将军喝。”   “好,你们去休息休息,换件衣服,一会儿我们喝一杯。”韦衡叫过来一个婢女,让她这就去后厨叫人温上一壶桑落酒。   奉玄回自己住的屋子,换下外袍洗了手,婢女请他去后花园。奉玄走出屋子,等了佛子片刻,佛子换了一件灰蓝色缎袍,光滑的缎子上织出起伏的暗纹,带着小团的金泥凤鸟纹。佛子靠近奉玄时,袖子滑过奉玄的手背,奉玄觉得缎面微微有些凉。   韦衡在后花园的流藻堂二楼等奉玄和佛子。镇军府的后花园名叫“太清园”,建在太清松庵的旧址上,园中多种松梅。流藻堂建在太清园北边的荷塘边上,不费一砖一石,全由木头建成,是一幢二重檐楼。天气微寒,荷塘中浮着一层薄冰,东边水面上的冰化了,立着一些荷梗。韦将军允许仆人割下荷叶晒干卖钱,因此荷塘中干了的荷叶早就被仆人摘走了,塘里只留下荷梗和一些干了的莲蓬,与水面倒影两两相望——后花园很安静,那些荷梗立在水上,反而更显得水面平静。   流藻堂一楼铺有虎皮。奉玄和佛子踩着木质楼梯走上流藻堂二楼,脚下的楼梯发出干木头特有的“嗒”“嗒”声,微微带有回声,他们一走上二楼,就看见了韦衡。韦衡穿着一身红袍,坐在另一侧推开的门边,门外的空中似乎横着一条黑龙。木楼二楼只剩下了三种颜色:只剩下韦衡身上那一点红色、韦衡身侧微亮的天色、黑龙一般的梅树,以及无尽的黑暗。   流藻堂二楼有观景的走道,韦衡觉得在走道上露天喝酒,不如在屋中坐着暖和,于是让人将临水那面的门全都打开了,在屋中靠近门边的地方设宴,这样既不太冷,一侧头也能看见水塘的景致。流藻堂外长着一棵半横在水塘上的老梅,冬天树叶掉落,梅树黑色的枝干虬结如龙,自楼上看,真有一些木龙的气魄。   韦衡说:“没想到天黑得这么快,点灯吧。”   奉玄和佛子入座。   婢女点亮了二楼的灯笼,问韦衡要不要在走道上挂灯笼,韦衡说挂上,于是婢女点好两盏垂着璎珞的黄纱灯笼,挂在了走道一侧的门檐上。风吹璎珞,发出轻响,韦衡倒了两杯酒,不端起来喝,而是说:“第五兄弟,你朋友不喝酒,我也不轻易喝。这次我要看看奉玄的本事了,你自求多福。”他对奉玄说:“奉玄,我和你玩个游戏,我们两个划拳,你输了,第五兄弟喝一杯。”   奉玄想起上次自己划拳的事,忽然想起佛子叫自己“好哥哥”,瞬间从脖子红到了耳朵尖,说:“我不会划拳。”   韦衡说:“第五兄弟,喝。今天奉玄说一样‘不会’,你就喝一杯。”   奉玄说:“我没答应!”   佛子也不多说什么,端起酒盅把酒喝了。   韦衡笑了一下,说:“奉玄,你不会划拳,我们玩六搏,怎么样?”   奉玄不想说自己不会。   韦衡倒酒,佛子又直接把酒喝了。   韦衡问奉玄:“好兄弟,你会不会枪法?”   “……”   韦衡哈哈一笑,说:“不逗你了,我哪儿倒酒了,请你五岐兄喝了几杯温水罢了。”   奉玄看向佛子,佛子微微笑了一下,说:“是好水。”   奉玄说:“你们两个耍我?”   “哈哈哈哈,不耍你,耍小狗儿呢。没吃东西呢,我怎么能让你们空着肚子干喝酒。水是好水,白露那天的菊上露水。”韦衡拍了一下手,婢女拿来玉壶,为他倒了一杯酒,他说:“我喝了,第五兄弟随意。”说完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将酒盅倒过来,滴酒不落。   婢女为佛子倒酒,佛子同样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韦衡说:“往年都是我姨母陪我在这儿坐着,我们两个小酌几杯。十一年了,我做我姨母的外甥十一年了……十一月初九,我过了十一个十一月初九。现在想想,命数真有意思,我以前可从没想做自己会坐在镇军府里喝酒,我那时候连‘镇军府’是什么都不知道,天天在草原上打滚。”   韦衡跟着韦德音长大,没有非得逼别人喝酒的毛病,说和佛子喝一杯,只要求佛子喝了一杯。   奉玄问韦衡:“心准哥后来回过草原吗?”   韦衡说:“我不知道算不算回过。我刚记事的时候,伐折罗部在朔州关外的苏日奥云草原上放牧,离开之后,我再也没回去过。我是卢州的将领,不能往朔州跑。太叔将军还在世时,有一年送了我很好的马兰头花茶,那时我还是个小兵呢,她从我姨母那里听说过我,所以记得我,记得我在朔州的草原上长大。朔州的草原……长马兰头花,春天,山坡上、地上,苏日奥云草原上到处都是马兰头花,我娘带我摘花,等花干了,卖给去关内的族人。那时候,我喝马奶,会说的许朝官话只有三句,每天都想养一条狗,最大的烦恼是我娘不让我养狗,我娘说养了狗就养不起我了。再大一点,我去看傀儡戏,听不懂演戏的人说话,所以学了更多汉话,我依旧没有狗。”   奉玄没想到韦衡会提起太叔将军,奉玄因为太叔将军的死恨他二舅,他二舅当了太子,奉玄恨他太过无情。太叔将军是奉玄的亲姑母,在陇州接替哥哥抵抗图伦人,奇袭图伦人后部,勒石兰哀山,一战成名,随后转戍许朝起兵之地朔州,治军最为严肃,治军时申法誓众,禁止剽夺,军队威震内外……最后太叔将军因为太子一句话战死在了关外。陛下听闻太叔将军逝世的消息,用茶杯砸破了太子的头,骂他不能容人、自毁长城。太子下令依军礼为太叔将军下葬,令军队为太叔将军举殡,使太叔将军极尽哀荣——不过人已经死了,再被看重,又有什么用呢。   韦衡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了,说:“生辰嘛,出生的日子,总得想想自己生在哪儿,想想自己的娘。既然想过了,就不说这些了,吃饭吧,吃完饭咱们去看打铁花。”他让婢女撤了小菜,换上热菜。   天色沉了下去,黑龙一般的梅树陷在了黑暗中。   热菜上桌,忽然有仆人禀报“戚录事来了”。戚屏等人身负公职,虽然早上就送了礼物,人却直忙到傍晚才有时间来亲自见韦衡,韦衡本来想静静吃一顿晚饭,没想到人们又一波一波来了,他懒得换衣服,戚屏是韦德音身边的人,不算外人,于是他让仆人直接带戚屏来流藻楼,只打算和戚屏简单见一面。   韦衡要见戚屏,另外来的校尉、中郎将也吵着要见韦衡,仆人误以为韦衡让所有人都进去,也把他们放了进去。戚屏是女官,不劝韦衡喝酒,只亲自问候了韦衡,就离开了。另外进来的校尉、中郎将好不容易有了能喝几杯酒的由头,非要和韦衡喝一杯,韦衡推辞了几次,奉玄看他实在不想喝酒,替他把酒喝了。奉玄喝了几杯酒,韦衡也算给了几个下属面子,恩后施威,面色微沉,那几个校尉和中郎将立刻走了。   韦衡对仆人说不许再放人进来,和奉玄、佛子吃完了晚饭。吃完饭后,他请奉玄和佛子先去休息,然后一起去城东看打铁花。奉玄下楼时,佛子扶了他一下,奉玄的脸蹭过佛子的衣服,衣服光滑微凉。奉玄喝过酒,走出流藻堂,被风一吹,脸上发烫,想起了刚刚蹭到佛子的衣服时冰凉舒爽的感受。   奉玄忽然拽住了佛子的袖子。   佛子以为奉玄喝醉了,叫:“奉玄?”   奉玄说:“我清醒着呢。”说完低头在佛子的肩上蹭了一下,缎子光滑柔软,带着很淡的伽罗香香气。他说:“这衣服好凉。”   佛子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奉玄要继续走路,佛子说:“奉玄,我的衣服很凉,摸着很舒服。”   奉玄“嗯”了一声。   佛子说:“所以你不摸了吗?”   奉玄没想到佛子会那么说,佛子面色自若,也不知道是在正常说话还是在开玩笑——不论佛子在想什么,奉玄忽然觉得自己忘了怎么说话了。   佛子笑了一下,说:“吾友想逗一逗我,开玩笑怎么只开一半。”   奉玄看见佛子眼下的小痣,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想……他想怎么样呢。他隐去心迹,说:“我没开玩笑。”   佛子说“好”,问奉玄:“能不能借我一件外衣?”   奉玄说:“借外衣做什么?”   佛子说:“穿。”   佛子将奉玄送回屋中,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外袍留给了奉玄,自己披了一件奉玄的袍子走了。   佛子那件袍子上的金泥在烛光下一闪一闪折出明光,奉玄伸手碰它,丝缎顺滑微凉,他的指尖触摸到了熟悉的凉意。他抓过衣服,用脸贴了一下缎面,也不知道自己的脸是变得凉了,还是更烫了。   他用衣服盖住了自己的脸。他喜欢这件衣服,更喜欢刚才穿它的人。 第91章 诈伪3   啮臂为盟   韦衡站在城墙上,拉弓向着城下的柳木架射了一支带火的箭,一箭射中了架顶的金铃,铃铛响了一声,箭上的火光点燃了金铃下的彩色棉纸,木架顶上瞬间火花大亮。泡过油的棉纸很快燃尽,一切又归于黑暗。   城墙下忽然响起“咚咚”两声鼓声,人群推推挤挤,声音在其中酝酿,有人大喊:“少将军、少将军、少将军!”呼喊的人渐渐增多。   韦衡收了弓,向城下的人群挥了一下手。他歪头笑了一下,问身侧的高勒:“我这一箭是不是射得不错?”   高勒说:“咱少将军射箭,那能不好?”   城下空地上又响了三声敲锣声,人群隐隐呈现沸腾之势。几个赤膊的大汉守着火炉,用长柄的柳木勺舀起融化的铁水,拿着木勺跑向人群,向人群展示,前排的人向后退躲开滚烫的铁水,不断发出惊呼声。大汉跑到木架下,齐齐大喊:“少将军万寿无疆!”   木勺扬起,金色的铁水被用力泼向木架,飞奔之时被高高的木架上的干柳枝挡住,瞬间变成一场火雨,在空中亮起,如有群星齐齐向着地面坠落,落地时溅起千点亮光。鼓声越敲越快,铁水不断泼向木架,城下星光乱溅,灿烂光点万点齐明,将一片空地映得如同处在星汉之中。   人群高呼“少将军万寿无疆”,呼声如潮。韦衡站在城墙上往下望,忽然生出一种出世之感,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比天更高的地方下望银河。他耳中听到人们激动地喊自己的名字,可是声音似乎渐渐与他无关,铁花越亮,他眼前的黑暗就越黑,他没由来感到一阵眩晕,看着人群,竟然觉得像是在看骚动的尸群。高勒看出韦衡愣了一下,立刻扶了他一把。韦衡抬手止住了高勒的动作。   韦衡说:“老毛病了。头发不能转黑,身体也不像以前。”   城下人群的喊声太大,高勒没有听清韦衡说什么,喊了一声“啊?”   韦衡笑着大声说:“我说你耳背!”   高勒喊:“少将军,咱耳朵不背!”   韦衡走了几步,走到奉玄和佛子身边,高声问:“第五兄弟、奉玄,好看吗?”   奉玄说:“很好看!”   佛子向韦衡微微侧了一下头致意,说:“星火游龙,灯波明海①。龙海郡打铁花名不虚传。”   韦衡哈哈笑,说:“乾佑三年,我站在城墙上,第一次这样看打铁花,星光乱飞里,我一侧头就看到了我姨母,我和我姨母身体康健,龙海郡繁荣昌盛——我那时觉得,人生至乐也不过如此了。”   奉玄记得很清楚,乾佑三年冬天隐微药师没有回堂庭山。韦衡说那年看打铁花有“人生至乐”之感,那“乐”能变成“至乐”其实也因为隐微药师那时也在城墙上。韦衡是个可以把心意埋藏得很深的人。   韦衡说:“明天你们就去沧阳吧,住上三五天,替我看看海。我高兴呀!”   奉玄问:“心准哥看过海吗?”   韦衡说:“嗐,我怎么能没看过海。我小时候就想看海,我娘有一条珍珠项链。室韦语把珍珠叫成‘步六德涅’,意思是白芍药花苞。白芍药是草原上的珍珠,珍珠是海里的白芍药,我从学会了‘步六德涅’就想看海。”   佛子对韦衡说:“我听说小韦将军有室韦名字。”   韦衡“嗯”了一声,没有说自己叫什么。   高勒这时颇为自豪地接话说:“第五公子不知道吧,咱少将军汉名的‘衡’就取自室韦名。少将军的室韦名是‘昆禾弥企衡’,‘昆禾’是伐折罗部的大姓,意思是毛色鲜亮的狗,室韦人敬狗,伐折罗部的图腾就是狗,‘弥企衡’有昌盛、昌德的意思,含义可好了。”   韦衡拍了一下高勒的肩,说:“我姓韦。”他说:“明天我这俩兄弟去沧阳,你找四个轮休的士兵陪他们去,虽然轮休,也先给他们批十天的假,让他们把我这俩兄弟毫发无伤送到博平再回来。”   韦衡对奉玄和佛子说:“第五兄弟,奉玄,记得掏钱,我不是让他们白送你们的。我让他们白送你们一趟,你们两个想必也不肯。”   奉玄这次没有拒绝韦衡的建议。   韦衡和奉玄、佛子下城时,韦衡忽然问佛子:“第五兄弟,我听说你有一支笛子,名叫‘准提’,是一支可以让听者梦见故人的笛子,可是真的么?”   佛子说:“我确实有一支名叫‘准提’的笛子。小韦将军,梦见故人不是因为笛声,笛子只不过给了听者一个寄托,让听者可以借此坚定心念。如果心念本身就足够坚定,不论听不听见笛声,都会梦见故人。”   韦衡叫了一声:“高勒呀……”   “哎。”高勒看向韦衡。   韦衡说:“你偏要提室韦的事,提我的室韦名。我想见的故人忽然太多了,心乱了,也不知道到底最想见谁了。”他对佛子说:“有机会再听第五兄弟吹笛吧。天晚了,回去之后你们也早些休息。”   第二天,高勒找好了送奉玄和佛子去沧阳的士兵,奉玄和佛子带着四个士兵向东去了沧阳。   十一月过半,天气应该很冷,然而从早上起却忽然一点都不冷了。奉玄骑马时穿着防风的袍子,在马上跑了一会儿,甚至觉得很热。跟奉玄、佛子一起走的一位士兵对奉玄说这叫“大冷不下雪”,冬日忽然出现回暖天气,意味着最近要下大雪了。   奉玄和佛子来到沧阳那天,沧阳没有下雪。奉玄和佛子上午进入沧阳地界,没有进入郡城,绕过郡城后直接向东走,住在了郡东平宁县里的一家客舍中。客舍离海不远,在屋中隐隐可以听见海涛声。   冬天来海边看海的人很少。幽州的海岸上多生岩石,惊涛拍岸,卷浪如雪——卢州沧阳郡的海比幽州的海安静,平宁县一带海岸平坦,岸上只有沙子,一望无际地沙子静静铺在平地上,被咸涩的海水浸湿。   韦衡说冬天海边没有鸥鸟,韦衡说错了。奉玄和佛子沿着海岸漫步,海水“哗哗”作响,有几只鸥鸟从远处飞了起来。海边只有奉玄和佛子,显得十分寂寞,奉玄和佛子沿着沙滩漫无目的地向前面走,心渐渐沉静下来。这一片海水呼吸吐纳,发出“哗哗”的水波声——如同一个人并不说话,但是静静地呼吸,存在于世,这一片海水在广漠的沉默中以水涛的波动声响证明自己长久存在。   无边无际的海水给人一种万物亘古不会变动的错觉。   海风刮了起来,湿冷微咸,那股冷意似乎能借着风吹进人的骨头里。奉玄裹紧了披风,转身背对风吹来的方向躲避寒风,就连细碎的头发也被风吹了起来。佛子帮奉玄整了整衣领,两人迎着风继续往前走,又斜着往海水的方向走了几步。   远处海天相接,露出一些朦胧的山影,那些山影从奉玄的位置看,就像浮在海面上一样,这令奉玄想起女娲将山放在鳌背上的故事,也想起传说里的海上仙山。太阳像一个铜镜似的,低低挂在海面上,将低处的天色染得发黄,高处的天空则显得有些发紫。奉玄看了一会儿太阳,收回目光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黑。   海风继续吹着,呜呜直响,奉玄低头,看见近处的海上涌动一些着浮冰。海水的颜色泛蓝,透明的浮冰随着海水的波动互相撞击,令人觉得看完眼睛都变冷了。   佛子伸手抓了一下奉玄的手,奉玄的手指冰凉,佛子于是也不松手,继续拉着奉玄,给他暖手,问:“奉玄,风冷,回去吗?”   奉玄说:“明天要是下雪,就看不见这样的海了。”   佛子说:“下雪就看不远了。我听说内亲王是从更靠南一些的海边走的,从那一片海往东边望,天气好的时候就能望见海对岸的几个小国,渤海国、悬令国,更远一些,就是新罗。”   奉玄说:“我没想内亲王。好友,我们一起走,我不想别人。”   佛子说:“哦。”   佛子叫奉玄:“奉玄。”   “嗯?”奉玄看了佛子一眼。   佛子问奉玄:“上回在海柔的海边,你说我们啮臂为盟,你这样说时,心里在想什么?”   奉玄说:“我心想我真是被你气死啦。”说完自己笑了一下,说:“气不死,开个玩笑罢了。”他说:“那时你和我说话了,我就不生气了。我那时想起来我外祖,想起我外祖和我说过,啮臂为盟的两个人有不一样的情谊。”   奉玄的外祖就是当今的陛下,陛下重视兄弟,尤其重视哥哥——也就是故去的高宗。陛下在哥哥去世后逼死了一直被哥哥护在身后的亲弟弟寿王。   奉玄说:“我外祖出生时难产,差点害死母亲,从小不受母亲疼爱,但是他有一个哥哥,也就是我大父,十分疼他。我外祖年轻时常年征战,别的将士与母亲分别,与母亲约定一定回来,我外祖的母亲从来不这样说。我大父身体不好,知道弟弟是代自己出征,心疼弟弟,所以在我外祖要进攻洛阳前,与他啮臂盟誓,要他一定平安回来、一定平安回来。”   奉玄看向佛子,在海风说:“五岐兄,我们不是亲兄弟,我也不想和你当亲兄弟。我希望我在你心里是不一样的。”   天色已经开始转黑,但是奉玄依旧能清清楚楚看见佛子的神情。佛子很认真地说:“奉玄吾友,我近来甚至不太愿意叫你‘吾友’,因为吾友这个词不够特殊。一个人可以有几个朋友,吾只认识一个奉玄。”   当佛子渐渐不再叫奉玄“吾友”时,不意味着他开始疏远奉玄了,恰恰相反,这意味着他觉得奉玄很重要,重要到让他不想再用“吾友”去进行称呼了。   奉玄侧了一下头,觉得海风很凉,他不像往常一般觉得自己的脸烫,只觉得心脏处似乎有一团温热的火焰在颤动——那种感受绝不热烈,并不灼伤他,温和而奇异,小心地在他的血脉中涌动。   奉玄和佛子在沧阳郡离海边很近的平宁县住了三天。   天上下了雪。奉玄和佛子看过雪前的大海,看过雪中的大海,也看过雪后的大海。奉玄后来想起“平宁”这个地名,总会想起湿寒的海风、海、大雪和提线傀儡——关于“平宁”的记忆好像是一段与现实截然不同的记忆,以隐约的涛声为背景,交织着诡异的傀儡戏文和雪的清气,它们似乎没有发生在现实中,而是发生在一场梦境中。   奉玄看的傀儡戏是《牡丹骷髅》,这戏来自经变故事,诡谲绮丽,故事里有多情的小姐、胆怯的书生、割肉的孝子、凶暴娇媚的虎中美女、提灯说佛法的傅粉骷髅——那骷髅嘴中有一条舌头,能念佛经。凡此种种,热闹一场,最终归于空幻,最终连佛法都消散了,傅粉骷髅没了舌头,独自栽倒在戏台上,揭示出一个“死”字。   一行傀儡艺人与佛子和奉玄同住在一家客舍中,在客舍搭了戏棚,每天吹拉弹唱表演傀儡戏,他们有一个提线骷髅傀儡,手里拿着佛珠,专用来演《牡丹骷髅》里的傅粉骷髅,大小如同三月婴儿,有人说这个傀儡是用婴儿骷髅做的,晚上会发出婴儿的笑声,人们觉得诡异害怕,反而都来围观。奉玄知道那个骷髅傀儡只是傀儡,绝不是骷髅,婴儿的头顶有囟门裂痕,在一岁后才会消失,而那个骷髅傀儡的头顶什么裂痕都没有。   雪下得大的时候,不方便出门,奉玄和佛子就在客舍里看傀儡戏。一场戏终结,龙海郡传来了消息,一把将奉玄回忆里关于“平宁”的梦打得稀烂。   卢州镇军将军有六印,麒麟四印为常印,虎、熊二印为紧急调军印。镇军将军回京述职,只需带二常印、一紧急调军印,会剩下两个常印、一个紧急调军印供部下处理事务时使用。   龙海郡传来消息,卢州剩下的那枚紧急调军印丢了。   作者有话说:   ①星火游龙,灯波明海。——吴湖帆《满庭芳》   ————   “大厦将颠”卷结束辽,大厦将颠,“将颠”就是还没颠(泥奏凯),倒塌倒计时马上开始。楔子里提到过的乾佑九年将至,高能预警一下,下一卷会回扣前三卷的大部分伏线,可以猜猜哪些是伏线,下一卷酸爽度???%   中·吾身荣华 第92章 梅荣1   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   当奉玄再次成为“荀靖之”时,韦衡已经死了。有一天荀靖之读书,看见“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 ①一句话,又想起了韦衡。他会记韦衡一辈子——他无法忘记“韦衡”这个名字,一如他无法摆脱“韦衡”的影响。   韦衡曾对奉玄说:“我这个人不怕留下恶名、不怕被人恨,只怕死了就被人忘了。”   韦衡问奉玄:“我的好弟弟,你有没有想过,狂尸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世上会平白出现尸疫?我是一个将领,我只需要消灭尸群。可是当我再进一步,真的去面对尸群时,我不敢继续想了。”   被称为尸群的群体只是一个“相”,人们需要消灭外相,可以完全不问外相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不过,韦衡在面对外相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尸群到底意味着什么,“狂尸”到底是什么——将之单单命名为“狂尸”,赋以污名,是不是人们错了?几乎没有人像韦衡这样进行过追问,仔细追问过并尝试予以回答的人被韦衡割去了舌头。   韦衡心思缜密,想事时往往比常人更进一步,他会去追问,但是当他追问得到的回答妨碍了现实,他会毫不犹豫抹去那个回答。对韦衡来说,现实里千万百姓的性命比一个虚无的追问的答案更重要。韦衡看重现实的结果。   乾佑七年十一月末,卢州发生军印失窃案,卢州镇军将军的虎印丢了,就丢在奉玄和佛子离开龙海郡那几天。韦衡身边的高勒从龙海奔赴沧阳,亲自请奉玄、佛子和四个送他们来沧阳的士兵回一趟龙海,洗去盗窃军印的嫌疑。   高勒以对待客人的礼仪将奉玄、佛子带回了镇军府,没有将他们带去牢狱。进入镇军府,高勒要求众人上交武器,四个护送奉玄和佛子去沧阳的士兵交了刀,奉玄将刻意剑交给了高勒,佛子只将春冰剑交给高勒,没有解下杀生剑。   虎印失窃后,镇军府内外都设有重兵,高勒说:“第五郎君,把剑交给我吧。你信不过我吗?这镇军府里也到处都是士兵,你们很安全。你把剑给我,咱们走一个过场罢了。”   佛子说:“如果剑不在手上,那就把命交到了别人手上,谈不上安全。”   高勒说:“郎君,我也是奉命办事,不要让我为难。”   佛子说:“你按小韦将军的命办事?让韦衡亲自来,否则我不解剑。”   “何必呢?”高勒说:“一把剑罢了,不必闹大了。”   佛子说:“是,何必呢?一把剑罢了。你留给我。”   高勒冷笑了一声,说:“第五郎君,你这样不配合,别人恐怕会怀疑军印失窃真的和你有关了。”说完抬手,周围持长戟的士兵围了过来。   高勒执拗地要求佛子解剑。奉玄小声叫了一声“好友”,他不明白佛子为什么坚决地选择了不解。   奉玄不明白佛子为什么不肯解剑,他尚且不知道阴谋能有多么险恶。佛子绝对不会轻易把剑交出去,这是一条由血凝成的教诲,由他的姑母亲自教给了他。   隆正十九年秋,金吾卫第四次奉敕搜查第五家宅邸,第五家未曾分爨,旧宅在长安开化坊南部,佛子的姑母、父亲、叔父都住在其中。金吾卫手中持有敕令,不应滥杀,然而佛子那时藏在侧厅的房梁上,亲眼看见他姑母死了——那天下了大雨,佛子的父亲和叔父都被太子请去东宫,家中只有他姑母在。   在那次搜查前,第五家早已被搜查过三遍,金吾卫进入宅邸后,像前三次一般要求府中众人交出兵器,并且收走了屋中悬挂的佩剑。武器被尽数收走,那次和金吾卫同去第五家的酷吏像对待畜生一般,将第五家的家仆一个接一个地折磨着杀死。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在家仆的绝望呻`吟声中流淌。没有人向着佛子的姑母动手,但是他们要他姑母死——他们要第五琼必须死!佛子的姑母想要自刎速死,可是手里连能够自求一死的宝剑都没有,最终只能借一支蜡烛和灯油,烧死了自己。那天长安的天色真是昏沉,火在雨中燃烧,第五家的堂屋轰然倒塌。   百年来首次收复陇州、为许朝打下关西地区的大将军第五凭,守住陇州的卢国公第五知明,开国郡公第五贞吉……第五琼、第五璋、第五珩。四世荣宠,一门二卿,第五家一夕倒塌。   太子说自己尊重第五内相。金吾卫说自己奉敕行事。只有酷吏认了罪,说自己求功心切犯下了大错,替人背下了所有的罪过。佛子的姑母——第五琼——一位名动天下的女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佛子不肯解剑,他姑母用死告诉他,握住剑就是握住了自己的命。剑不但意味着人可以为自己的生路拼搏,还意味着人有权力决定自己的死。人握着剑,可以有尊严地死去。   奉玄看到佛子的神色,知道他不会解剑,所以对过分执拗地高勒说:“高大哥,我和好友愿意回来,既是为了自证清白,也是对你的尊重。我们已经跟你回来了,我的剑也给了你,你是不是也可以退一步?”   高勒说:“奉玄兄弟,有些事儿我做不了主。解剑是规矩,你不能问我,要问规矩。”   奉玄到此时察觉出了不对劲。一把剑罢了,高勒又不是不认识他和佛子,为什么要如此计较。虎印丢了,龙海郡气氛紧张,可是高勒难道要把所有人都怀疑一遍吗?   佛子说:“我不知道这规矩是谁定的。”   “郎君又开玩笑了,规矩就是规矩,你听就是了,不要问那么多。”高勒说着挥了一下手,对士兵说:“取兵器,别伤了人。”   士兵们围了过来,佛子抽出了杀生剑——杀生剑出必见血,奉玄看到剑光时心中惊骇。   手起剑过,杀生剑上沾上了血。一个士兵的头盔被佛子挑得飞了出去,脖颈上多出了一条血痕。   众士兵止步,气氛凝结,无人敢动。   佛子横过杀生剑,将剑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他微微抬着下巴,手中抹去了剑身上的血迹。   他语气很冷地说:“我没有开玩笑。”   气氛沉重到了极点。有人传报:“少将军来了!”   人群给韦衡让路,韦衡的脸色很差,快步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金甲,似乎刚刚巡城归来,双眼扫过手里拿剑的佛子、捂着脖子手上带血的士兵和高勒,摘了右边的肩甲,然后皱了一下眉。   “高勒!”他叫了高勒一声,压着脾气问:“你就这样招待我的两个兄弟?”   气氛依旧沉重,没有人敢乱动。高勒小心地向韦衡行了礼,说:“少将军,我没把人带到监狱去,把人带回来了,只想收一下武器。”   韦衡忽然笑了一下,那笑似乎是冷笑,看着一点都不和蔼,他说:“你要不把我也抓起来?毕竟那印也可能是我偷的嘛。”   高勒“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给韦衡磕头赔罪。   韦衡说:“士兵们都听着,都把兵器收了,往后退三步!”   被挑掉了头盔的士兵拿起头盔,也后退了三步。   高勒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韦衡看也不看高勒一眼,抬眼对一众士兵说:“该去哪儿去哪,在这儿围着干什么?”他的语气不重,然而气势迫人。士兵们被他扫了一眼,瞬间散了。   韦衡对佛子说:“第五兄弟,收剑吧。高勒太紧张了,我替他给你赔个罪。我一进来,以为这是要上刑场呢。一个虎印,算个什么,也就高勒当个事儿。只要我韦衡在,别说虎印丢了,就是熊印一起丢了,我也能调得动兵。”韦衡说话的时候向一边捧着几把剑的士兵招了一下手,从他怀里挑出刻意剑和春冰剑,还给了奉玄和佛子。   韦衡请奉玄和佛子回自己之前在镇军府里住过的住处小住几天,让奉玄帮自己遛遛狗。韦衡带奉玄和佛子往镇军府里走,冷飕飕给高勒留下了一句话:“你这几天太忙啦,高大人,今天就在这儿歇一歇。”   因为韦衡的话,高勒在原地跪到了天黑。   晚上,高勒让人搀扶着,去给佛子赔罪、向韦衡谢恩。韦衡和佛子、韦衡在镇军府后花园的一袖梅风亭中小坐,一钩新月独挂高天,园中草木秋死,雪压青松。韦衡看见高勒一瘸一拐被人扶着走来了,说:“高勒,我知道你是忠心的人,你是我的得力助手。我让你做的事,你要去做,但是不要加倍做,否则苦头都要落在你身上。”   高勒说:“谢少将军教诲!今天是我太冲动了。”   韦衡叹了一口气,说:“歇着去吧。我知道你着急,你不要让人看出来你着急。军印丢了,在被人知道之前能找回来最好,找不回来再说。照你那看谁都是贼的样子继续找下去,军印要是明天能找回来,大家今天就都得知道军印丢了。”   高勒称“是”,随后由人扶着走了。   韦衡敲了敲头,说:“头疼。”他看向佛子,问:“第五兄弟,我上次曾说,有机会想听你吹准提。我现在想‘韦衡’,你现在愿意给我吹笛吗?”   韦衡说他想“韦衡”,奉玄知道韦衡养过一条叫“韦衡”的狗。韦衡想的“韦衡”应该就是指那条亡故的狗。   佛子不太明白韦衡的话是什么意思,问:“……韦衡?”   韦衡说:“死了,埋了。一条好狗,死在罗源,就埋在园子里。狗有时候比人忠心多了。”   狗比人忠心,韦衡的话似乎别有深意。奉玄在今天才知道,原来韦衡和高勒之前也会有不和。韦衡身边有戚屏,他防备戚屏,奉玄以为他全心全意信任高勒,没想到他会当众处罚高勒,一点都不给高勒面子。   佛子对韦衡说:“小韦将军想听什么曲子?”   韦衡说:“《风落平野》,室韦人的曲子。你会么?”   佛子说:“不会。”   韦衡说:“不会才对。以前乐师吹过,我让他留了谱子,有谱子,你能吹吗?”   佛子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   韦衡让婢女去他的书房某处某处取来谱子,婢女走了,韦衡看着园子,说:“不知道你们两个有没有在后花园里转过,这园子里有很多梅树,我姨母把它们养得很好。园子刚建成的时候……好像是八年前吧,是个冬天,小工们为了找那时候的镇军将军讨个彩头,给梅树浇温水,让梅树提前开了花,说是祥瑞。梅树提前开了花,镇军将军搬进来,很是高兴。不过很多小梅树熬不过寒冬,开花之后,不久就被冻死了。”   他说:“我们要听笛子,人家说梅花里吹笛最好。我想让梅树现在就开花,可是不想让它们死了。逆命而为,难得善终。都是缘分呐,缘分不到,今天吹笛梅花不开,以后的落花风里又没人吹笛,风也就只能白刮了。”   婢女拿回来笛谱,韦衡看到笛谱上熟悉的曲子,似乎有某种预感一般,对佛子说:“能吹笛时且吹笛,没准以后就听不到了。第五兄弟,为我连吹两日吧。两天之后,还找不到军印,无论如何你们都得走了。我预感到卢州会乱起来,明里不乱暗里也会乱,我不想留着你们。”   乐师留下的笛谱中多收录室韦笛曲。   佛子拿到笛谱,用名笛准提为韦衡吹了两夜笛,重新吹响了韦衡记忆里的室韦乐声。韦衡想了两夜故人。   第三天,镇军府的梅花开了。   作者有话说:   ①曹植《求自试表》:常恐先朝露填沟壑,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   ————   佛子不说什么,但是佛子内心对韦衡是比较认同的,否则他也不为韦衡会吹笛子~ 第93章 梅荣2   红。   卢州的天亮得越来越晚,即使是白天,天色也常常昏暗得如同傍晚,一切迹象都预示着卢州十二月的雪季快要到了。龙海镇军府院中的照路灯笼一夜未熄,雄鸡初鸣后,婢女为灯笼换上了新的蜡烛,借烛光照亮天亮前的黑暗。   佛子起床梳洗后,披上一件黑色的圆领袍,推开了屋门。屋外寒气逼人,地上放了一枝绽开的红梅。门口的地上放着刻意剑,那枝红梅就放在剑旁。   梅花在凉得像冰块似的石砖上放着,因为寒意一直保持着开放的姿态,烛光的倒影在石砖上摇晃,梅花的花瓣红得像一滩血。佛子拿起刻意剑,剑身冰凉,不知道在地上放了多久了。他拿起剑立刻就去找奉玄,心中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不安。   奉玄没在自己的屋中。奉玄这几日都比佛子起得早,起来了就会去后花园里遛冲雪,佛子问婢女有没有看见奉玄,婢女说奉玄去后花园了。   佛子走进后花园,园中的腊梅似乎开了,冰凉刺骨的晨风中,有暗香浮动。家仆正在清扫后花园路上的积雪,扫过的路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佛子听不见狗吠声,叫“奉玄”无人回应,叫了两声“冲雪”,也听不冲雪的叫声。   他握紧了手里的刻意剑,往流藻堂的方向走去。残月在天,天色未明。流藻堂外种了一株老梅,枝干粗壮,硬如黑铁,生有木龙的气势,如果他没认错,放在地上的红梅就是从它身上折下来的。   红。   月照冰雪。水塘结冰,又覆上了积雪,红色的花瓣落在积雪上,如同无数点鲜血。乱红如血,凄艳中更有几分可怖。   佛子经过梅树走进流藻堂,流藻堂中点了灯,一头银发的韦衡在梅树边的大窗下站着,或许是因为堂中的烛光更为明亮,他那身红袍的红色显得比红梅更加艳丽——那一树红梅的颜色竟然都像是从他身上分来的。   佛子忽然觉得此时的韦衡看起来很陌生,他的长相没有变,气质却变了,变得冷漠、危险,难以捉摸。夜中听佛子吹笛的韦衡有时也让人觉得难以捉摸,那时他的冷漠更像是一种清豪英雄的落寞,因落寞而显得惆怅,所以难以捉摸,他那时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危险。可是佛子在现在再看到韦衡时,几乎出自本能地感受到了压迫感,瞬间警惕了起来。   韦衡身上的陌生气质使佛子想起了紫元真人的死……那夜军帐外寒风呜咽,韦衡曾说:“为了找回朋友,奉玄已经答应去刺杀流人主了。”韦衡那时提起了奉玄,佛子不喜欢被人警示、威胁。   佛子压下语气中的防备,说:“小韦将军……早。小韦将军可看见奉玄了?”   韦衡还礼,“第五兄弟,早呀。你能睡到自然而醒,我真羡慕。”他说:“我看见奉玄了。”   “可否告知我,奉玄在哪儿?”   韦衡不回答,反而问:“你猜奉玄的剑是不是一把好剑?”   韦衡不回答佛子的问题,佛子也不回答他,依旧问:“奉玄在哪儿?”   韦衡说:“遛狗呢,今天他出去遛了。”   佛子说:“不会。”   “哦?”韦衡笑了几声,问:“为什么?”他笑起来倒显得和平时又一样了。   “因为你在等我。”佛子再次问:“奉玄在哪儿?”   “你觉得我别有用心?”韦衡又笑了笑,“我有什么用心?”他说:“第五岐,我听说你杀了你的父亲。可我见到你就知道了,你父亲没有死在你的手里,至少,你绝不恨他。你不像我,不是我的同类人。”   佛子皱了一下眉,问:“你杀了自己的父亲?”   “是。我恨他,所以我亲手杀了他。”韦衡说:“坐吧。我说奉玄出去遛狗了,这是一句实话。”   “奉玄为什么不带剑出去?”   韦衡坐下,说:“带了,否则他的剑怎么会在你门口呢。我说冲雪憋坏了,想出去跑跑,趁着街上人少也正好能出去跑一圈。奉玄听了,特意回去拿了剑,要带冲雪出去。梅花开了,挺好看,他给你折了一枝放在你门口,想让你醒了就知道梅花开了,又想让你知道是花他送的,就把自己的剑留下了,我让他带走了我的刀。”   佛子入座,直言:“小韦将军,这屋子里有血腥气。”   座位之间的几案设在一张虎皮上。   韦衡说:“你何必这么防备我?我身上连一把刀都没有。”他对婢女说:“请为我们端两杯好水来。”   婢女用托盘端来两个装着清水的碧玉八角杯和一个盖着帕子的碧玉盘,放在几案上。   血腥气自碧玉盘中涌出。   韦衡说:“这水是三年前奉玄的师姐从泗州带来的香橼上的晨露,喝起来很清爽。”   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早已盖住了清水的淡香。   韦衡面色不变,端起碧玉杯把水喝了,说:“猜猜盘子里的是谁的手指,会不会是奉玄的?”   佛子立刻拔出了刻意剑,佛子手快,剑瞬间就搭在了韦衡的颈侧,韦衡的手也不慢,当剑搭在他颈侧时,他的手恰好放在了碧玉盘里的帕子上。   韦衡亲自把碧玉盘上的帕子揭开了,盘子上放着三根手指和一枚金印。他看向佛子,对佛子说:“第五兄弟,不要开不起玩笑。这手指是偷窃军印的贼的,军印找回来了,你今天就能走了。”   佛子说:“我能走,奉玄呢?”   韦衡拨开颈侧的剑,说:“奉玄走不走,你得问他呀。”   佛子听见了冲雪的叫声,他听见高勒喊了一句“你给我回来!”高勒说:“回窝了回窝了!”冲雪不情不愿地叫。   隔着窗户,他看见奉玄从远处走了过来。他收了剑。   流藻堂里点着灯,从外面看能看见人影,奉玄似乎也看见了佛子。   高勒手里拿着一把刀,那把刀是韦衡的刀,名叫“准心”,是一把直刀,韦衡经常带在身上。奉玄带了准心出门,回府后把刀给了高勒。   韦衡忽然继续说:“不过,不巧的是,这次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你……”佛子话还没说完,余光瞥见窗外发生的事情,再也顾不上韦衡,转身从窗户里跳了出去,只留下一道虚影——   就在奉玄往前走的时候,站在奉玄身后的高勒突然冲了过来,奉玄毫无防备,被高勒直接压倒,死死摁在了雪地里。不明白情况的冲雪绕着高勒狂叫。   高勒比奉玄身形高大,借着身形的优势压制住奉玄后,立刻捏住奉玄的左肩使他的手臂脱了臼,他用另一只手捂住奉玄的嘴,将奉玄的手臂卸得脱臼后,单手拔出准心,把刀刃压在了奉玄的颈侧。   奉玄看见佛子和韦衡在流藻堂坐着,想去找他们,一点儿都没有防备身后的高勒,不料突然就从背后被人扑倒在了地上。奉玄的头撞在地上,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受到了手臂上传来了剧痛,随后手臂就再也使不上力了。等他找回意识时,人早就被高勒死死捂住嘴了。   佛子翻窗而出时,韦衡吹了一声口哨,冲雪从覆盖着积雪的水塘上向着韦衡跑过来。韦衡沉下语气,向冲雪下令:“冲雪,拦住他!”   佛子从窗户里跳出来时,沾了一身红梅花瓣,他回头向着韦衡大喊:“韦衡,你这是什么意思!”   冲雪拦在路上,冲着佛子呲牙。   韦衡说:“你不乱动,奉玄就不会有任何事。”   后花园中轮值的侍卫搭箭上弓,瞄准了佛子和奉玄。   奉玄在最初反应过来自己被高勒抓住后,只能想到高勒是想报韦衡让他长跪的私仇这一个理由,他万万没想到韦衡也参与了这件事,或者说……这件事就是韦衡谋划的。   佛子怒不可遏,咬紧牙齿,向着高勒走了一步,冲雪的喉中发出威胁的吼声。   奉玄听见韦衡说话后,头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韦衡要做什么,佛子同样不知道韦衡要做什么。奉玄更多感受到的是惊,他震惊到无力做出思考,而佛子感受到的是怒——韦衡既然要威胁他,就一定没想着做什么好事!   韦衡站在流藻堂的大窗后,叫:“高勒——”尾调微微拉长。   高勒拿刀的手动了一下,刀刃微微陷进奉玄的肉里,沾上了鲜血。   韦衡说:“第五岐,不要往前走了。”   变故发生,流藻堂里的婢女没有尖叫,侍卫齐齐搭弓,扫地的仆人依旧在扫地,扫帚从地面上扫过,发出“沙沙”的声音——佛子想到这些,忽然觉得遍体生凉,这后花园里的人,都是韦衡的人!   他僵硬地转过身,问韦衡:“军印从来就没有丢过,对不对?”   韦衡说军印丢了,高勒其实是在他的授意下有意闹大了事情。军印丢了,借着这个名义,韦衡把镇军府里他不信任的人都塞进了牢里。他既然说军印丢了,怀疑佛子和奉玄,佛子和奉玄如果不愿意再来龙海,他们两个就会被强行抓来龙海;如果他们两个自愿来了,那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韦衡说:“你不是蠢人。不过,的确有人想过要偷军印,我将计就计罢了。”   “你有事要我做。”   “不错。”韦衡说:“本来我以为这事得舒娘去做,不过后来我遇见了你,觉得你来做更好。我意不在奉玄,第五兄弟,我对你一往情深呀。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奉玄不会受任何伤。”   韦衡不只想过利用佛子,他也想过利用隐微药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或许就从第一次见到韦衡时起,佛子就步入了这场谋划已久的阴谋。佛子恨不得劈碎韦衡,他问:“韦衡,你到底想做什么!”   韦衡说:“外面不冷吗,我们进屋来说。”   韦衡到底想做什么,佛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在心中不断自问:韦衡到底想做什么。佛子从来没听人说起过韦衡的父亲,韦衡讲过自己的以前的事,也从没提过自己的父亲,佛子一直以为他父亲早早亡故了,然而韦衡又说他亲自杀死了父亲。韦衡有一个不能提起的父亲。佛子盯着韦衡,惊悚之感忽然如潮水般扑来,几乎将他淹没、使他窒息——   他说:“韦衡,你到底是室韦人,还是许人?”   作者有话说:   佛子、奉玄、裴昙、韦衡四个人打牌,最先输的是__   A.佛子   B.奉玄   C.裴昙   D.韦衡   奉玄:首先,我不会打牌。。。 第94章 梅荣3   龙虎斗   韦衡说:“许人和室韦人都是人,你问我是不是室韦人,没有意义。”他对高勒说:“高勒,让人牵走冲雪,你回来吧。”说完他向后退了几步,示意佛子再次进入屋中,自己转身走进屋子中间了。   佛子紧紧握着奉玄的刻意剑,从水塘的冰上向流藻堂走了几步,冲雪一直弓着脊背盯着他,佛子狂奔几步提剑冲进流藻堂,冲雪朝着佛子扑了过来。   “铛!”   ——刻意剑砍在了梅荣刀上。   梅荣是一把精致漂亮的刀,由日本国抚子内亲王赠给韦衡,韦衡爱惜它,很少让它染血,不用它时就会将它放在流藻堂的黑檀刀剑架上,用作观赏之刀。韦衡不知何时已拔出了梅荣,反手挡住了佛子劈来的一剑。   冲雪不敢进屋,在流藻堂外冲着佛子狂吠。   守在流藻堂附近的两个侍卫听到动静跑进了流藻堂,其中一人向着佛子射了一箭,佛子抽剑挡箭,韦衡没有趁机偷袭佛子,侧目看了那射箭的侍卫一眼,向着他走过去时轻声问:“我下令了吗?”   那侍卫抖了一下,被韦衡盯着,战战兢兢跪下回答:“回少将军,没有!”   韦衡一刀砍下去,鲜血瞬间喷了出来,几滴血溅在了韦衡的脸上。   韦衡睥睨另一个侍卫,说:“我早就说过,我不下令,你们不要动——”   他擦去刀上的血迹,不知道是在对佛子说话,还是在对那依旧活着的侍卫说话,他说:“我和兄弟比试比试罢了,不要紧张。”说完扬刀看向佛子。   “兄弟”,这个词从韦衡嘴里说出来,真可笑。   高勒押着奉玄走进了流藻堂,两个人头上都落了雪。天色一直不亮,原来是因为天气不好。暴雪快要来了。   佛子用余光看见了奉玄,他将奉玄的刻意剑拿在手中,盯着韦衡,不敢转头,时刻准备着和韦衡交手。   韦衡说:“第五岐,我要看看你的本事,你要使出全力和我打这一场。不过,既然是比试,我不想伤到你,你也最好不要伤到我。”   佛子咬牙切齿地说:“我希望你死!”   “那你要失望了。”韦衡止步,摆好姿势。   二人对峙,风雪已至,屋中将有龙虎之斗。   “啊!”佛子额上青筋暴起,以全部的恨使出力气,向着韦衡劈去一剑。   韦衡抽身闪避,还是慢了片刻,银灰色的头发被佛子削去了一截。韦衡抽身时顶出刀柄用刀柄猛击佛子手腕,佛子手腕剧痛,立刻换手拿剑。佛子不像奉玄,两手都能用剑,他换了左手拿剑,只能求快,一旦换手就向着韦衡劈去了第二剑。   韦衡稳住下身半蹲半立,轻而易举地矮身后退,躲过了佛子的第二剑,随即他不再躲避,向左虚晃,使出一个分散佛子注意力的虚招,佛子下意识跟着韦衡的虚招动作动了一下,韦衡立刻攻击佛子的下身,向着佛子的膝盖处削出一刀,佛子无暇将剑换到右手手中,提剑下劈挡刀,他的左手力气不够大,韦衡一刀顶出了佛子的剑,瞬间站了起来,向着佛子连砍三刀。   刀剑相击,撞出火花。两人的招式大开大合,佛子赌上性命要一招杀了韦衡,韦衡同样不再留情,猛力连劈,刀剑不停撞击,屋中银光闪耀,佛子被打得连连后退,重重撞在架子上,于是就地翻滚,翻滚时成功把剑换到了右手手里,猛地弹起,向着韦衡的眼睛刺去。   韦衡横刀自保,佛子用左手一把抓住韦衡的胳膊,两人的右手依旧持着兵器打斗,韦衡向佛子背后迈步,想要以此甩开佛子抓着他手臂的手,佛子死不松手,韦衡使劲抬臂,两人被他的动作带得齐齐倒在地上,韦衡一刀插在佛子脸侧,佛子松开抓着韦衡的左手,向旁边翻滚躲避,韦衡立刻半蹲起身,抬肘去压佛子的肩,想要压住佛子的起身之势,佛子已经直起上身,持剑挡住韦衡的刀,剑刀相压,尖端都碰到了地面,两人跪在了地上。   韦衡提刀上挑,佛子再次以剑压刀,不料韦衡忽然将刀横扫了过来,剑势带得佛子不由自主向前扑了一下,佛子马上抬手,转身挡住了韦衡的刀,一滚身滚到韦衡身侧,出其不意向着韦衡刺去,韦衡退了一步,佛子随即向前劈出一剑,没有劈中,韦衡立刻出刀防卫,刀剑在韦衡的胸前撞击,撞得本来就半跪的韦衡倒了一下。   佛子和韦衡在倒在地上后,打斗依旧激烈,二人皆没机会完全站起身子,佛子虽然没能站起来,却抓住了时机,单膝跪地向后扬剑,借势向韦衡砍去,如果这一剑韦衡挡不住,他就得死!韦衡挥刀挡剑,拿刀的手没有像以前一样使力,可是他的腿上却实实在在用了力,他猛地起身,起身时膝盖撞在佛子的腹部。   佛子没有防备韦衡会用下半身攻击他,被韦衡膝盖的一撞撞得倒在地上,韦衡站了起来,朝着佛子劈出一刀,佛子只能向后滚了一圈,摸到身后的几案,用力拽住几案,起身时带得几案撞向了韦衡。韦衡砍碎了撞来的木几,佛子趁这个机会终于也站了起来。   两人打得气喘吁吁。佛子向前扫剑,挡住韦衡走过来的步伐。身后就是窗户,大雪簌簌落下,带着雪花的凉气从佛子背后扑来。佛子接连扫出几剑,右手手腕酸胀,韦衡趁他动作稍慢,向他扫了一刀,佛子失去先机,只能躲避,刀尖斜向上削来,从佛子的肩上扫到他的头上,刀锋带起的一股劲风划过佛子的脸颊。   身后就是窗户了,佛子退无可退,向前迎击韦衡砍来的刀,两人的身体忽然靠近,韦衡眼疾手快,用左手抓住了佛子的右手手腕,佛子立刻去抓韦衡的右手手腕,韦衡迈步,想要将佛子逼得背靠在墙上,让他再无退路,佛子突然转身,韦衡踉跄了一步,佛子立刻抓住他的肩要将他扔出去,由于韦衡死死扣着佛子的手腕,佛子使劲时,自己也被带得摔倒,两人从大窗中掉了出去,蹭了一身红梅花瓣,重重摔在了水塘的冰上。   雪大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韦衡穿一身红衣,佛子穿一身黑衣,两人从冰上爬了起来,在雪里对峙。   这冰上的一摔摔得佛子骨头发疼,他的脸上不知何时被划出了伤口,带上了血迹。韦衡也好不到哪里去,喘着气平复呼吸,他的脸上也有血迹,只是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血,还是佛子的。   韦衡想要利用佛子,所以他需要一个活着的佛子,可是佛子要韦衡死!事情到底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平地忽然掀起巨浪,佛子甚至不知道自己除了攻击韦衡还能做什么——他恨韦衡,恨他心思深沉、恨他利用自己,更恨他欺骗奉玄,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突然成了这样,他只能告诉自己他对韦衡的恨应该很深,他觉得痛苦,茫然又痛苦、清醒又麻木,所有混乱的情绪中,唯有敌意如此清晰,被熊熊怒火煎熬的恨意让佛子比韦衡先一步提起了剑。   佛子提剑劈向韦衡,刻意、梅荣相撞,撞得两人虎口发麻。韦衡砍向佛子的头顶,佛子矮身避开,向后扬手借力,再次用力劈向韦衡,刀剑起势凶猛,锋刃交接,不断磨出火花。雪落在冰上,两人步伐移动,冰面越来越滑,韦衡被佛子爆发出一阵连劈劈得只能后退,然而由于冰面很滑,他无法大步后退。   佛子双手握剑,一剑劈下去,梅荣发出最后一声脆响,断在了雪里。   刻意剑劈断梅荣,在韦衡的肩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梅荣虽然断了,韦衡却也没有输给佛子。一把开过刃的刀,即使是断刀,也还有刃,佛子劈中韦衡时,韦衡眉也没皱一下,甚至迎上刻意剑,硬生生将手中的刀刃贴在了佛子的颈侧。   刀刃很凉,在风雪里更凉,冷铁贴在佛子的颈侧,威胁着他的性命。   韦衡说:“第五岐,你的剑术很好。只是我说了,你最好不要伤到我,因为凡我受一分伤,你的朋友就要受一分伤。”   “韦衡!”   “放下剑吧,我也收了刀。”韦衡不管佛子松没松开剑,自己先扔了手里的断刀,他说:“想想奉玄,你看着他。”   佛子看向流藻堂中奉玄。奉玄没有发出过声音,他没办法发出声音,高勒捆住他堵住了他的嘴。高勒手里拿着带血的刀,奉玄的脸色惨白,肩上也有一道伤口,正在渗出鲜血。   韦衡对佛子说:“第五岐,我欣赏你的剑术,也欣赏你的杀生剑。袍休归命,唯见悲怜,死在你剑下的人,不会痛苦,这很好、很好。你的剑也是一把很好的剑,我听说杀生一出,不染血不收——在我最初的计划里,我没想着见血,所以你今天用的,是奉玄的剑,而不是杀生。杀生杀生,一杀多生,我现在要问你你的剑道:如果杀一个人可以救十万人,你要杀吗?”   佛子双目赤红,放下了剑中的刻意剑,他看向韦衡,说:“你到底要我杀谁。”   韦衡问:“如果我说我要你杀你的好朋友呢?郁山关附近的龙门守御所出现了尸群,情况失控。你杀了奉玄,我去救龙门。”   佛子控制住情绪,怒极反而显得无比冷静,他说:“韦衡,你如果想杀奉玄,不需要我动手。”   韦衡听完笑了一下,说:“开个玩笑罢了,不要紧张。我知道有些人把情义看得很重,比如你。如果我要你从奉玄和十万条人命里选一样,这很残忍,不是吗?所以我不会让奉玄做你选择里的那一个人,他是十万人之一。我要你选——”韦衡说着,沉下了语气,“是要韦德音一个人死,还是要奉玄和龙门守御所的人全都死。”   佛子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他最坏能想到的是韦衡要他去刺杀卢州与他敌对的将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听见韦将军的名字。他说:“你疯了?”   韦衡说:“这是我最清醒的时候。我要你杀了我姨母,韦、德、音。” 第95章 心准1   今我隐约欲何为   韦衡走进流藻堂,没有留在一楼,而是走上了二楼。   流藻堂二楼有人:四个拿刀的守卫和一个郎中、一个婢女候在二楼。二楼生好了炭火,室内温暖如春。   郎中要为韦衡包扎伤口,韦衡坐下,抬了一下手让他别动自己,说:“血腥气太重,打开门吧。”   守卫将六折屏风推到走道一侧的门前,又回到了屋中四角。婢女推开了门,从门外拿进了一个匣子。夹着雪的风灌进屋中,扑到屏风上,寒气清凉醒脑。   屏风一白屏与一画屏相接,三扇画屏画了三幅图:身披金甲的齐伯庸坠入黄河,在水中怒睁双目扼住奸人的脖颈;第五凭脚踩蛇腹,举剑贯穿蛇身,斩杀缠绕自己的巨蛇;房大明青筋暴起高举铜钟,砸向被倒塌的房梁压住的猛虎。屏风上的三人人物雄健、毛发出肉,好一派武力景象!   高勒押着奉玄走上二楼,一个侍卫在佛子身后持弓指着佛子,跟着佛子走上了二楼。   韦衡说:“请坐,二位。这梅花开得真好。”   奉玄的手被反捆在身后,嘴依旧被堵着,他的肩上受了伤,脸色惨淡,额头上不停冒出冷汗。他不愿意坐下,看了韦衡一眼,眼里因憎恨而涌上眼泪。高勒押着他坐了下来。   佛子也坐了下来。   韦衡看向奉玄,说:“奉玄,疼吗?这就是兄弟。你疼,我也疼。你的伤也是我的伤。”他挥了一下手,示意郎中先给奉玄包扎。   奉玄别开头,再也不想看他。   婢女用托盘端来一支玉笛和刚才放在门外走道上的匣子。   韦衡对佛子说:“梅花风起,日色如夜,第五凭将军在侧,请第五公子为我吹笛。”   佛子说:“韦衡,你不要欺人太甚。”   韦衡说:“我哪儿欺负你了?兄友弟恭,我们三个坐在这儿,不是很好吗?”   “我没有把你当过兄弟,你也不配当我的兄弟。”   “哦?我伤口疼,想要听笛,看来你不想吹。你不吹,奉玄就陪我疼。”韦衡对郎中说:“没有笛声,你就不要动了。”   “你!”   “我对奉玄说过,小心身边的人。可惜他不知道该小心谁,以为我只是让他小心你。”   奉玄再次看向韦衡,皱紧了眉头,眼中满是恨意,也满是泪水。小心身边的人……小心身边的人……   小心身边的人!!   “请第五公子拿笛。”韦衡对佛子说完,对婢女说:“放下匣子。”   婢女将托盘中的木匣放在桌上。   佛子拿起笛子,放在唇边,笛声一起,韦衡忽然笑了。   佛子的笛声起调极高,声音一出,有刺破长空之势。   韦衡对佛子说:“你现在恨我,却不得不听我的。你有一身清傲,摧折你的傲骨,应该挺有趣。不过我不是谢冲羽,没那个变态爱好。士可以杀,不可以辱。你想吹什么就吹什么吧,只是你要想想你的朋友。奉玄的伤口很疼,你调子吹得太高、吹得太急,他听着也不舒服。”   佛子既然吹了笛,郎中就恢复了动作,撕开奉玄的衣服,为奉玄处理伤口。屋中没有人说话,奉玄被堵住了嘴、佛子在吹笛,两个人都说不了话。铜盆中的炭火静静燃烧,炭火时明时暗。韦衡还没有处理自己肩上的伤,只借着吹进屋里的寒气压制痛意,他疼得微微皱起眉,闭上了眼。   笛声流转,血腥气和梅香在风中交缠。   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独立一何茕。   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   ……   排金铺,坐玉堂。风尘不起,天气清凉。奏桓瑟,舞赵倡。女娥长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   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①   佛子用玉笛吹完《大墙上蒿行》,郎中为奉玄包扎好了伤口,向韦衡请示。   冷风吹动韦衡的碎发。佛子和韦衡打斗时,削去了韦衡一截银发。笛音已停,韦衡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对婢女说:“风冷。把架子上我那件外衣拿来,给奉玄披上。”   佛子忽然动了一下,他身后的侍卫立刻又拿起了弓。   佛子解开自己袍子的领扣,说:“奉玄不稀罕你的袍子。”   韦衡说:“那你穿我的。我有事让你做,我舍不得让你冻着。”   佛子将自己的外袍交给高勒。他的袍子是一件素色的黑袍,袍领上以一枚珍珠做领扣,面料是用捻入了雉头黑色羽毛的丝线织成的,袖口里侧用金线绣了“平安”两个字。   佛子说:“我不冷。”   郎中处理韦衡的伤口,鲜血不断流出,韦衡疼得又皱了一下眉,缓了片刻,对婢女说:“把我的衣服给我。让人去第五公子的房间里取一件衣服来。”   佛子说:“请你松开奉玄。”   韦衡披上袍子,说:“我是为他好,我怕我松了他,他会自尽。第五岐,你可千万别寻死,你活着就有可能找来救兵,把我杀了。你死了,那可就什么可能都没了。”他转头对奉玄说:“奉玄,别想着死。龙门所发生尸疫,镇军将军不在州内,我代行主将职责,要小心行事,完全可以不去龙门所。你死了,我不去龙门,也不救龙门,龙门所十万人给你陪葬。不要觉得我只是说说狠话吓你,我说的是实话。”   郎中包扎完韦衡肩上的伤口。韦衡打开了桌上的木匣。木头上沾着早已变黑的血迹,木匣中放着一颗闭着双眼的人头,那颗人头颜色发青,这种青色是死去的正常人才有的青色,不是狂尸的皮肤能有的颜色。   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凝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韦衡打破了沉默,对奉玄说:“这是送你的,你看看他。”他看奉玄的神情不够激烈,说:“啊……我忘了,你不认识他。你听过他说话,你没见过他。你该庆幸,你没亲眼见他,他也不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韦衡歪头看佛子,“第五岐,你认识他吧——”   佛子看到那颗头上熟悉的面容时,就觉得韦衡真的疯了。韦衡无缘无故杀了不该杀的人,他杀了……   韦衡替佛子说出了这颗人头的名字:“——到思颜。”   朝廷四品官员、鹿施郡郡守,疼爱妻儿、待人有礼的……到思颜。   韦衡彻底显露出了他作为将领时狡诈、嗜血、残忍的那一面,他说:“我今天说的话,一句话都不是玩笑话。到思颜的头,是我送你的礼物。奉玄,我可以松开你的嘴,你最好不要说话,只乖乖听话,否则我还给你堵上。”   礼物。   把他的心血淋淋地撕开。让人捅他一刀,又把人头当礼物送他。   高勒拿下奉玄嘴里塞的帕子,奉玄目眦欲裂,喊了一声:“韦衡!”   他的嗓音嘶哑。   韦衡抬了一下眼皮,说:“不叫心准哥了?”   奉玄怒火攻心,被韦衡气得呕出一口血来。   “奉玄!”奉玄呕血,佛子去扶奉玄,高勒又堵上奉玄的嘴,拔出准心刀贴在奉玄的脖子上,警示佛子收手。   有人取来了一件佛子的外袍,转交给屋中的婢女。   到思颜的头放在桌上,奉玄、佛子、韦衡三人在座中僵持。   婢女接过衣服,请示韦衡,韦衡说:“过来吧。”   就在韦衡转头对婢女说话的时候,奉玄忽然向高勒的刀上使劲蹭了一下,刀刃割破脖子上的皮肤,鲜血淋漓流下,滴进披在奉玄身上的佛子的袍子里。   佛子立刻动手,弹起来一般,瞬间就掐住了高勒的脖子,把高勒扑倒在了地上。   准心落地,桌椅移位,桌椅在地上摩擦时发出刺耳的响声。   佛子压制住了高勒,高勒的腿绞住佛子的腿,佛子无法动弹,但是他掐住了高勒的脖子,他手下使力,高勒无法呼吸,面色涨得红紫。   弓手瞄准了佛子的后心,屋中的守卫拔出了刀。   韦衡披着衣服站了起来,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准心刀,这是他的刀,他用起来很顺手。   “闹够了吗?”他问。   他用手指捏着准心的刀身,擦了一遍准心,然后眯了一下眼,将刀尖贴在奉玄的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   “第五岐,松手。你不松手,你们两个都得死。”   佛子只能松手,高勒重新呼吸,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韦衡收了刀,说:“奉玄,我说了:你死了,龙门所十万人陪葬,看来你没听进去。你要寻死,总会有人比你先死。”他虽然看着奉玄,却对其他人下了令:“第五岐,你穿上衣服,坐回去。来,我让我的好弟弟奉玄看看,他要是寻死,谁会比他先死。”说完他拽起奉玄,让奉玄和自己一起走到了屏风后的二楼走道上。   奉玄身上披着的衣服掉在了地上。   流藻堂外风雪大作,梅树的花瓣和大雪一起飘飞。   冰冻很厚的水塘上走过来了人,三个士兵押着一个穿着囚衣的人走到了冰上,士兵摁着那个穿囚衣的人跪在冰上。   韦衡说:“一个人犯下死罪,审案官员要核查三次才能确定他是否该死,确定之后,再上报朝廷,在朝廷下令后,才能处死。这个死囚的案子,我只核查了一遍,所以他很有可能不会死,就算他要死,也不应该是今天死。奉玄,你想少活几天,不可能,但是你一旦动了这个念头,这些人就会少活几天。”他说完拍了一下手。   执戟的士兵自那个囚犯身后刺了他一戟,血喷在满地大雪上,好像一地的梅花花瓣。   奉玄不想看,韦衡也不嫌奉玄的脖子上有血,捏着他的脖子不许他转头,强迫他看。   韦衡的手上沾着奉玄的鲜血,他说:“我相信现在你们两个都把我说的话听进去了。我没有开玩笑,任何一句话都是认真的。”他放下捏住奉玄脖子的手,推了奉玄一下,和奉玄回了屋子里。他对佛子说:“第五岐,不要想着杀我。我姨母不在卢州,我在卢州的威望最大。我早就安排好了事情:我一死,趁我死的消息没传开,我的军令会先到察坎关,察坎关的驻兵是我姨母的亲兵,只听我和我姨母的号令,以‘救济关外百姓’为名,察坎关会打开,关外的尸群会涌入。我死,卢州一起完蛋。”   韦衡说:“第五岐,我给你二十一天的时间,要你杀了她。她不能回卢州。你有二十一天的时间杀人,每天你要写一遍‘韦衡’,我会让和你同去的伐折罗人写上不同的伐折罗语记号,然后把你的信传给我,你的信用来证明你没有逃跑。你跑了,一天没有消息,我就杀龙门所的百姓,一天三千;三天没有消息,军队停会止在龙门所施救,冬天很冷,军队不去,人一定死得很快。你五天没有消息,那察坎关可就打开了,我给卢州陪葬,卢州也给我陪葬。你给我和奉玄写信,奉玄也会给你写信,奉玄也每天写一遍‘韦衡’,写上日期,你认识他的字,我不会骗你,他的信用来证明他还活着,让你放心。二十一天,我希望你最好用不了二十一天,在十五天里就杀了韦德音。从第十六天起,如果你还没有动手,那我会每天送给你一根奉玄左手的手指,第二十一天,你再不动手,奉玄也就不需要右手了,我会把他的右手给你,然后把他埋了,你再也别想找到他。”   佛子遍体生寒,他好像再也没有力气去爆发出强烈的恨意和怒火了,他那些明显的情绪都被韦衡折磨得暗淡了下去,一切恨意、愤怒只在他的心中阴燃,默默积累,向深处侵蚀,变得沉重。他对韦衡的所作所为感到疑惑,或许他没那么疑惑,可是他还是不解,最后,他问韦衡:“韦衡,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权力,为了实现你的野心?”   韦衡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的回答听起来十分虚伪,可是他的神情并不虚伪,只是显得很冷漠,他说:“你把野心看得太坏了,有野心不是坏事。我姨母管不住卢州了。不管你信或不信,我的想法都只有一个:我不想让这场尸疫再继续下去了。”   佛子不信韦衡的话。佛子早早经历过了朝政的风波,姑母去世、自己入狱……韦衡的回答可以说给别人听,用这样的回答收买别人的人心,唯独不应该说给他听。他不相信韦衡没有野心。   韦衡心思深沉。救宣德、杀李延龄,这些事韦衡好像做得很莽撞,可是佛子再想起来,忽然觉得韦衡不会只是由于一时意气就做下了这些事。一条线索忽然串起了散落的事件。救宣德,韦衡在幽州获得了名声和同情。杀李延龄,把事情闹大,朝廷彻查尸疫道、尸疫道被清除,韦衡冒险以小搏大,最终借朝廷的手清理了南下进入妫州的路上的阻碍。   佛子的心犹如瞬间坠入冰冷古井的水桶。卢州有兵,幽州不是卢州这样的苦寒之地,妫州有粮。恐怕韦衡最终想的是……割据诸州,裂地称王。   佛子浑身汗毛倒竖。韦衡,下了一盘好险的棋,有一颗好狠的心。   作者有话说:   ①阳春无不长成。……使我心悲。——曹丕《大墙上蒿行》,有删节。   ——   屏风上画的是许朝三大武家将军,房家房大明、第五家第五凭、齐家齐伯庸。韦衡挺缺德,和佛子说:第五凭在旁边呢,你给我吹吹笛子。   在《好友》里,郡望姓氏很重要,楔子里的房安世就是房家后人。 第96章 心准2   韦衡、韦衡、韦衡   韦衡给了佛子二十一天的时间刺杀韦德音,佛子在龙海停留了三天。   卢州下了暴雪,松树上挂了厚厚的雪,一层一层针状的雪挂在青色松针之间,看着好像一层羊毛或者棉絮——这种景象,除非亲眼看到,否则很难想象。   佛子在龙海住了三天,韦衡、韦衡、韦衡……他写了三遍韦衡,每天想尽办法刺杀这个名字的主人。   韦衡,韦衡,韦衡。奉玄被韦衡逼着写了三遍他的名字。   韦衡又看见了佛子。清早的校场附近少有行人,韦衡往校场走,身披甲衣,手里拿着银枪,走着走着止住了步子,他转过身,对身后的黑影说:“又见面了,第五兄弟。我想你真是爱我,时时都不放弃见我。”   佛子说:“我只爱你的死。”   呼呼风声从耳边吹过。   天边的残月颜色发白,雪色冷白,风似乎也是白的。   韦衡笑了一下,问:“岐山佛门莫非还教暗杀吗?你师弟擅长在暗中杀人,你现在和他很像。”   佛子以韦衡式的讽刺说:“那我和你不正是一对好兄弟吗?你暗中使计,我暗中杀你。”   韦衡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枪,枪上的黑缨在晨风中飘动,枪上设缨是为了吸血——防止敌人的血流到握枪的人手上,手掌打滑。他说:“好兄弟,你走吧。你顾虑太多,要躲着人,又想要一招杀我,我穿着铠甲拿着枪,你万万打不过我。”   佛子扬起杀生剑,直刺韦衡双眼。   枪是韦德音最擅长的兵器,也是韦衡最擅长的兵器。   点、压、拦,韦衡三招挑住了杀生剑,佛子抽剑就跑,韦衡使出一招灵蟒翻身,抛枪之时腾身而起,一次腾跃拉近了自己和佛子的距离,落地时已经用手握住了枪头附近,用枪尾指住了佛子。   韦衡用枪尾指着佛子,枪尾只不过是根棍子,就算他捅佛子一下,也捅不出伤来。   他说:“我佩服你的勇气,可是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你忘了我说过我死了会发生什么了吗?”   风如刀割,吹得人的脸生疼。   有人喊:“将军、将军,您走得太快了。”喊着走了过来。   佛子用手抹过剑刃,第四次以自己的血衅剑,他最后看了韦衡一眼,转身走了。   韦衡看着佛子的身影消失在前面,对跑过来找他的部下说:“在龙海歇了这么久,咱们今天也出去走走。准备去白城子。”   暴雪已停,该出发了。   韦衡不去龙门,他从来没打算去龙门。卢州的将领又不是只有他一个,龙门所的尸疫他不会亲自去处理。室韦之乱平定后,卢州没有再出现过“戊”级尸疫。卢州郁山关关内如今只剩一个“丁三”级的尸群聚集地,在白城郡附近——白城郡古名白城子,在卢州中北部,因郡西的白城子山得名,白城子山向西可接郁山群山,白城子山高,山下滦沟沟深,两年前尸疫在白城郡爆发后,迅速蔓延,郡南的白城子镇、沟门镇、马神庙村、三道川村全部沦陷,士兵根本无法进入郡城——此次大难中,百人之中难有一个生还之人。白城郡地势太险,韦将军下令军队在十里之外驻守,不许靠近。白城子一带就像是卢州的“尸疫道”,与妫州的尸疫道不同的是,白城子一带中没有活人了。   狂尸不死不活,虽然狂尸不像活人那样能够思考,却也不是死人,死人很老实,死了就不动了,然而狂尸常常移动。军队驻扎在白城子一带,总会有疏漏,没有办法完全防住从白城子一带中跑出来的尸群,卢州关内在西北方作乱的尸群,十之五六都是从白城子跑出来的。   孟冬、孟春时,军队与尸群作战,获胜最多,那时天气寒冷,将士们穿得多,不容易被咬伤。此时已是仲冬,天气最冷,气候最差,将士们穿得虽多,可是又穿得太多了,身形不够灵活,不太方便作战。天时、地利、人和,难以完全占全,韦衡只有现在这一个机会能调兵处理白城子的尸疫,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不能再僵持下去了。白城子一带总是跑出来尸群,然而白城子里到底还有没有大量的尸群,大量的尸群是饿死了还是继续活着——韦衡需要一个答案。妫州尸疫道是疥藓之患,那一带虽有狂尸,却不至于伤及一州根本,然而,白城子这样的地方是一州的心腹之患,白城子西边就是郁山关,白城子一旦出现问题,处理时稍有失误,那问题就将变成冲击整个卢州的大问题。   朝廷不允许卢州军处理白城子,只要求卢州军镇守在附近,以白城子一带牵制卢州军的兵力。韦将军是忠臣良将,不会和朝廷撕破脸面。可是韦衡不一样,他不想再看见人用尸疫当筹码,继续玩朝廷和卢州军互相制约、博弈的那套把戏了。韦衡要去白城子一带问一个究竟:   卢州军守着的,到底是一处根本不需要他们用重兵驻守的空洞之地,还是一个卢州最应该严格驻守的毒瘤?如果白城子一带里尸群已经饿死,那么他会立刻重新布置卢州军的分布,调动卢州军清除卢州其他地方的尸疫,争取在这冬天和半个春天里,还卢州关内一个清净。如果卢州军守的是一个大恶之地,这地方守了两年还这么险恶,那再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转了,他无法再空等下去了,他要在这次就处理了白城子,不再为卢州留下这一处巨大的隐患。   韦德音是卢州主将,受朝廷的牵制太重,如果她不死,一旦她再次回到卢州,韦衡会再次受制于他姨母——也再次受制于朝廷——无法轻易动弹。他堵上自己的性命和韦德音的性命,来博一个答案:   他从来不恨韦德音,可是他现在希望韦德音死。他姨母死了最好,卢州太久没有生出大的变动了,现在就像一潭死水,步入了僵局。变动并不可怕,僵持才是最可怕的,一切力量都会在僵持中被时间侵蚀、默默消解,最终变得无能为力。   韦德音不死也没关系。其实韦衡不怕自己会死,如果他出意外先死了,朝廷一定会保住他姨母,否则没人能守得住卢州。   这一次,不是他死,就是他姨母死。   他一定要搅起卢州这潭死水。   住在死水里,只能渐渐腐烂。水动起来,人才能活。   作者有话说:   谢云翱和韦衡的武力值壁其他人。   ————   谢云翱:那我一出来就死了。   答:特别致谢,感谢谢云翱先生的特别出演。   谢云翱:切(翻白眼((不屑   .   ————卢州关内简易地图————   .   朔州地界】^^^^^^^^郁山关^^^^   朔州地界】【鹿施】【】【白城】【】【龙海】【沧阳】   朔州地界】【】【龙门守御所】【】【东五郡】【东五郡】   朔州地界】【??】【】【东五郡】【东五郡】【罗源】   妫州地界】【范宁】【】^^^长哀山^【博庆】   ^^^长悲山^^^^^【】【】【】~海云蓁薮~~   妫州地界妫州地界 】^鸟发山^^【幽州宣德】 第97章 心准3   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   奉玄不知道卢州在发生什么事。人有时很无力,无法看清全局。他只知道韦衡和军队在向西行进,只知道自己住在了一个叫“遍照院”的地方。   遍照院存放了百十具无主尸骨和无数骨灰,是一个独处在大路旁的佛院。遍照佛院前后左右无村无店,里面住的是苦修僧人,院中供奉地藏王菩萨,专为卢州的亡魂超度祈福。   和尚日夜轮替,为亡魂念经,烧起纸钱和经文时会敲钟,钟声发出“咚——嗡~~~”的声音。和尚在钟声的颤音里重复:“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   野猫在佛院过冬,聚集在后堂的停尸处,夜里有时会发出凄惨的叫声。奉玄不怕尸体,也不觉得遍照院恐怖,韦衡带他进了遍照院后,两人一起去地藏王佛像前上了香。   奉玄很安静,几乎不说话。准心割伤了他的脖子,郎中替他包扎了伤口。他很难开口说话,每次说话嗓子都很疼。他也不想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要和韦衡说些什么。   韦衡接好了他脱臼的手臂,把刻意剑还给了他,带他出行时给他马骑,每天看着他吃饭。   韦衡要他写字。他每天都得写“韦衡”这两个字。   韦衡,十二月庚寅。   韦衡,十二月辛卯。   韦衡,十二月壬辰。   韦衡,十二月癸巳。   韦衡,十二月甲午。   一遍一遍写“韦衡”,奉玄每写一遍韦衡,就更恨他一分。他提笔,在纸上写:韦衡,十二月乙未。   六天。   韦衡把佛子的纸条拿给奉玄看。六天以来,奉玄第一次表露出了情绪,一把把桌上的砚台、镇纸扫了下去。   他恨韦衡。佛子的纸上写着“韦衡”两个字,他恼火,恼火就算在得到佛子的消息时也摆脱不了“韦衡”。   韦衡没像以前那样把纸递给奉玄他,捏着佛子写着“韦衡”两个字的纸条,将手移到炭盆上,手一松,那张纸轻飘飘掉进了炭盆里。火舌一舔,字迹和纸都化成了灰烬。   奉玄忍着嗓子的剧痛,问:“韦衡,你这个人没有心吗?”   “愿意说话了?”韦衡看了他一眼,他说:“我倒希望我没有心。你修道,道门不是说大道无情吗?无情,好事呀。”   奉玄连看韦衡一眼都不愿意再看。   韦衡说:“你恨我利用你、想着利用你师姐、要杀我姨母。你恨我,很应当,所以你好好活着,没准儿那天能亲手杀了我报仇呢。”   “你不许提我师姐!”   韦衡从袖中拿出一本小书,那是一本《平安经》,他将书扔进了炭盆里。书页燃烧,变成黑色、灰色,最后变成了灰烬。   他看着火光消失,《平安经》散在炭盆里,说:“你杀了我,你师姐会给我收尸。”   奉玄看着平安经在火中燃尽,眼睛刺痛。卢州下过暴雪,到处都是白色,白天尤其刺目,奉玄骑在马上跟着韦衡赶了两天路,眼睛又变得不好起来,看到白色和亮光就觉得眩晕。屋中不算明亮,韦衡用手指在燃烧着的蜡烛的烛芯上掐了一下,掐灭了火苗。   “休息吧。”他转身往门口走,说,“这几天你就留在这儿。”   奉玄问韦衡:“你父亲到底是许人还是室韦人?”   韦衡停步,转回身子,看了奉玄一眼,说:“我说过,这不值得问。”   “宣德郡的室韦人和你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我就算再惹祸,也不会利用尸疫惹祸。”   “你现在就在利用尸疫威胁我。”   “我不是利用尸疫威胁你,我是用少数人的命换多数人的命。”韦衡说完,忽然歪了一下头,叫:“八郎。”   一声“八郎”,奉玄汗毛倒竖,睁大了眼睛。   韦衡说:“我送抚子内亲王时,和抚子内亲王说话,抚子内亲王说日本国有阴阳师,特重咒术,我不知道什么是咒,问内亲王能不能说一个咒,内亲王说:名字就是最短的咒。咒是束缚。名字束缚了一个人。八郎,你太子舅舅在找你呢,他以为你在卢州。太女好心计,送你入道之后,在卢州送了三十个和你同岁的孩子遁入佛门,又在卢州大修佛像——你舅舅以为你在卢州当了和尚,他要斩草除根,暗中在佛门找人。奉玄,听人叫你‘八郎’,你想起了多少前尘?”   韦衡看奉玄又不说话了,也并不在意,他接着说:“你叫我‘韦衡’,韦衡……这个名字和我的室韦名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该叫韦衡,我也不叫昆禾弥企衡。弥企衡是一个死人,我与他吃过同一个人的奶,我将他当成我的弟弟。他死在了隆正十五年,死在了那年卢州军对伐折罗部的灭族屠杀里。十岁,他活了十岁,我以前总嫌弃他年纪小,不愿意带着他玩,我现在也嫌弃他年纪小,他活得太短了,我不高兴。”   奉玄说:“有一次你说你小时候看傀儡戏,这是不是骗我的?”   “是。爱看傀儡戏的人是弥企衡,不是我。他缠着我给他画画,画傀儡戏的背景画,说自己以后要去戏里的城镇看看、去住戏里的那种房子。他很天真,像你。”   奉玄忽然想笑,从心底泛起冷笑,笑韦衡太虚伪,也嘲讽自己太蠢。他问:“你为什么连小时候的事也要骗人?”   “我也不是故意骗你,我那天想起我小时候,发现我记得弥企衡的很多事情、记得他的心愿,可我自己的事情,我反而忘了。名字,好像真的是个咒,我做韦衡太久,都快忘了自己原来叫什么了。”韦衡说:“你一定要我给你回答的话,那我告诉你:我是室韦人,血脉里没有一点许人的血。我本名屠万真羽,姓屠万真,名羽,出自室韦宫毗罗部,幼年丧母。‘屠万真’是宫毗罗王族的姓氏,室韦人自称金翅鹏鸟后代,‘羽’在室韦语里指金翅鹏鸟展翅时的姿态,有毁坏、破灭之意。屠万真羽,我也确实亲手毁灭了‘屠万真’这个姓氏,我杀死了我的父亲、宫毗罗的王,又覆灭了宫毗罗部,完成了自己的名字。”   屋中的蜡烛已被韦衡熄灭,只有炭盆中的炭火尚且明亮。炭火微红,时明时暗。   荀靖之。屠万真羽。奉玄不是奉玄本来的名字。韦衡也不是韦衡本来的名字。   原来韦衡的血里连一点许人的血都没有。   名字是咒。韦衡不是韦衡,他又还能再当多久奉玄?   奉玄说:“你是黑目室韦人……”   韦衡说:“没错。”   他沉默了片刻,屋中安静得甚至能听见和尚们念经的声音。炭火发出细小的爆裂声。   “你为什么……杀了你父亲。”   “因为我恨他。我年少时,我父亲受侧妃挑拨,想要抠下我的眼睛,可是那时我太小,他没办法用我的眼睛,所以我保住了眼睛,跟着教我汉话的乳母、乳母的儿子逃到了伐折罗部。我身体里流着室韦人的血,那没什么……许人、室韦人,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分别。”   “你不是韦将军的外甥,你怕她发现,所以你要杀她?”   “她知道我不是她外甥。呵呵,我们就是这样一对姨甥,知道真相,装作不知道。如果你以为我和我姨母之间有误解、有隐情,我因此恨她,不,没有,我从来不恨她,恰恰相反,我深爱我姨母。你觉得我狡猾,那我只是和我姨母学的。她是我最好的老师。   “将领必须狡猾,兵不厌诈。没有野心的人、愚蠢的人,没有办法走到卢州镇军的高处。隆正十五年,伐折罗部要发生血难,我姨母提前就知道这件事,她可以在屠杀开始前就予以阻止,但是她没有阻止,她阻止不了,她也需要让屠杀开始——屠杀发生,事实既成,她才算彻底握住了原镇军将军的把柄,这是她的机遇。如果那时我是我姨母,我也会那么做,更何况她还救了我,所以我不恨她,我对我姨母没有恨。   “我姨母救了我,她教我认字、教我武艺,教会我保持适当的野心,教会我如何使用机诈之术、如何利用人心,她从头到尾都在帮我,从头到尾也都在利用我,利用我安抚伐折罗人、利用我的武力,真心与利用可以共存,我们是这样一对姨甥……只有我才配当我姨母的外甥,也只有她才配当我姨母。”   隆正十五年,韦将军早就知道伐折罗部会遭受灭部之灾……   奉玄像是猛地被人打了一拳,眼前的一切都在抖动,他越来越觉得迷茫。他以为可以信任的人,一个一个都不可以信任。利用,到处都有利用。他没由来地感到眩晕。这天地仿佛就要倒转,他看到的真,原来都是假。   韦衡说:“我恨过许人,比起来许人,我更恨自相残杀的室韦人。我恨我父亲劫掠伐折罗部,他的手下在伐折罗部放火,那一把火烧完了伐折罗部的毡营,也烧光了我对他的恐惧——他再次毁去了我的容身之地,从那之后,我不害怕他了,我对他只剩下了恨。我发誓要杀了他,我要拽出他的心肝肠肺、安慰所有伐折罗人,最后,我也亲手杀了他,掏出他的心,把他的心踏在泥里,分给了猪狗。”   奉玄眨了一下眼睛,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在流泪,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流泪。   韦衡说:“你恨我,这很好,因为恨比爱长久,你恨我,你就一定会记得我。我恨我父亲,恨到我可以借着这一点恨活下去。十六岁时,我随军出征,跟随的军队在察坎关外的黑熊沟迷路,军队想要翻山寻找回去的路,傍晚时在山口遇到了暴风雪,我又困又冷,累得走不动,我想风雪好大,我要睡一会儿,可是我想起我还没杀了我父亲,我就不敢睡,我硬撑着往前走,同行的人接连倒在我身边,我虽然年纪小,可是硬是走了一夜,翻出了大山。后来我杀了我恨之入骨的父亲,我杀了他,了却心愿,我只在杀他那一瞬间感到了激烈的情绪,后来我只觉得茫然……人,杀了又杀,总是在相杀。   “我多年围剿尸群,杀过很多狂尸。我父亲死后,有一次我做梦,梦见自己又在杀狂尸,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部下都不见了,我独自站在中心,周围是无尽的人影,我胯`下的马一抬蹄,带起一层血污,我环视四周,忽然发现原来我不是在杀狂尸,是在杀室韦人,杀我的同族,周围站着的不是狂尸,都是活人。可是那有什么呢,我的同族也曾经杀害同族,室韦人杀室韦人,许人杀许人,室韦人和许人互相杀戮。室韦人和许人不是都是人吗?问我到底是室韦人还是许人,没有意义。我只知道,人有时候比蛆还恶心,只闻到一点点血味儿,看到一点点利益,就开始互相抢夺,不惜杀死所有同类。   “我从那个梦里醒后,突然感到好奇,我好奇要是让尸群来看看人群,人群得有多可笑?尸群同进同退,并不残害同类,人们党同伐异、互相设计,自相残杀。我设计了你,奉玄,你的心痛吗?这就是人会做的事。奉玄,我的好弟弟,你有没有想过,狂尸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世上会平白出现尸疫?我是一个将领,我只需要消灭尸群。可是当我再进一步,真的去面对尸群时,我不敢继续想了,我现在只想消灭它们。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尸群的真相真的只是‘尸群’吗?我怕问到最后,我会发现,尸群是对人群最大的讽刺,尸群除了面目可憎,其实比人群好得多……其实尸群才应该获胜,人应该死。   “我曾经问你为什么尸疫一直不能根除,你回答我说因为狂尸很凶猛。你说的不错,狂尸确实很凶猛。它们凶猛,成群之后更加凶猛。尸群接纳同类,可是它们没有心智,它们有时候就像黄河的水,可以被利用,也可能会冲垮利用它们的人,反噬一切。我说戚屏压下了罗源郡的消息,其实压下消息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做到的,这是朝廷和卢州军都希望的,他们都在利用尸疫。朝廷、卢州军之间夹着百姓,百姓的命不算命,只是文书上一笔记下的数目罢了:三万、五万、十万……一条一条的人命,没人真的在乎。我曾经就是这样一条命,不被人在乎。   “朝廷防备卢州军,朝廷需要卢州军平乱,又希望卢州军不要太快就平了乱:太子手腕强硬,戒心太重,卢州军没有完全掌握在朝廷手里,卢州士兵太多,一旦乱平,如果将领主动或被迫生出异心,朝廷就会遭殃。朝廷希望尸疫牵制住卢州军的注意力,同时,朝廷希望自己信任的将领在卢州立功,逐渐收回军功、军权。不止朝廷需要尸疫,卢州军也需要尸疫,我姨母是卢州军的首领,就算她没有私心,这也不代表她可以要求所有卢州将士都没有私心,毕竟有人就是为了名声、权力才来了卢州——卢州军需要通过尸疫让朝廷知道,朝廷无法独自处理尸疫,朝廷不要妄想立刻收回卢州镇军的权力。   “罗源郡最后死了八万人,几近灭城,这不能只怪戚屏一人。罗源郡就像一个傀儡戏台,最初朝廷牵着袁肇的线,要袁肇登台,袁肇治不住尸群,被尸群反噬,所以我作为卢州军将领,得到了登台的机会。罗源郡的博弈,阴差阳错,最后是卢州军赢了。名叫韦衡的狗在罗源郡被累死,它死了我才知道,只当听话的狗没有出路,我不想再做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了。”   韦衡说:“奉玄,罗源郡的大乱就是尸疫的一种真相:尸群没有心,可是人有心。功名之心、利禄之心、权欲之心,种种机心。盛世之名,掩盖底层疾苦;将军之名,由白骨累成——我不稀罕名声,我到底有什么心,天地最后会替我见证。尸疫存在的时间越久,就会有越多人生出利用尸疫的心思,到那时候,尸疫一旦失控,那谁都无力回天了。我唯一的心只是……我再也不想让这场尸疫继续下去了。”   韦衡最后说了一句:“我真的累了。”   屋中很黑,奉玄只能借着炭火的微光看见韦衡的轮廓,他看不清韦衡的神色。和尚们在远处唱:“……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   “无祀孤魂,莫争莫夺、莫推莫抢,来受甘露味。”   作者有话说:   《丧尸的形而上学》《丧尸哲学存在论》 著者:Dr. Wei   佛玄在罗源遇到的疯道士是第一个追问尸疫意味着什么的人,他给出的答案是:狂尸是比人更接近圣人的存在。   韦衡是第二个对这个问题进行追问并且尝试予以回答的人,韦衡给出了一个自己不想接受的答案:尸群是人性的反面,人性互相争夺。   ————   〇名字   《好友》这本书,从书名到人物的名字,都被读者质疑过,不止一次,我正好在这里正好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名(不只是名字,指一切命名)一定要有含义。我不是起不出来更好听的书名或者人名,但是我希望名更有含义。   在这一章韦衡直接点明了名是束缚、是咒,名一定是有用意的,命名行为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名意味着定义和束缚,是赋予无名之物意义。我相信看完文章,读者是不会觉得主角的名字不合适的,书名也是~ 第98章 权变1   崔琬在等一个时机   佛子担心韦衡会派人拦截他的信,所以不敢在卢州境内给韦衡以外的人写信。在离开卢州后,佛子给堂庭山隐微药师写信,信中简述韦衡图谋反叛挟持了奉玄,要隐微药师千万想办法去救奉玄。随后佛子给自己外祖父传了信。安德杨氏,四世三公,佛子的外祖父魏国公杨纯嘏克绍箕裘,大类其祖,也曾担任朝中的宰相,一向以多智著称。   在写第五遍韦衡那天,佛子到达幽州,找宣德郡守陈观复借用朝廷飞书给外祖父传信,陈观复说向佛子射暗箭的前昭武校尉周敦平还在逃窜,佛子根本没心情管那个姓周的校尉。在写第八遍韦衡那天,佛子收到了外祖父回信,魏国公在回信中主要说了三件事:   第一,韦衡既然不派人限制佛子的踪迹,说明他不怕佛子向人告信。韦衡应该考虑过了各种可能:若是佛子不告信,迫于韦衡的压力,佛子必须要杀韦将军;若是佛子告信,朝廷一定会处理韦衡,韦衡既然要佛子杀韦将军,就是宣布了自己与韦将军对立,如此一来,朝廷要处理韦衡、保住卢州,就应当也必须保住韦将军。   第二,韦衡韦德音都姓韦,不论韦衡反还是不反,受益的都是韦家人,因此,魏国公怀疑韦将军参与了这件事,是韦衡的同谋。   第三,朝廷不可能只凭佛子一封信就对韦衡动手,朝廷现在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韦衡有异心,轻易征讨韦衡,名不正言不顺,反而会使朝廷陷入不义的名声中,这是亲自把造反的借口送给韦衡——既忠且义的韦衡看起来就像是被逼反的。佛子的外祖父需要确认韦衡是不是真的写下了打开察坎关的军令,如果证据确凿,那么征讨韦衡势在必行。   佛子收到信,立刻给外祖父回信:不必寻找韦衡提前写好的军令,这个证据太难得到。想要证明韦衡有异心,只需确认鹿施郡郡守到思颜是不是真的死了。佛子在流藻堂的木匣中看见了到思颜的头,韦衡杀到思颜……这件事韦衡做得太猖狂了,也太过分了,佛子甚至不明白韦衡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如果佛子看到的真的是到思颜的头,那么韦衡就犯下了擅自杀死朝廷命官的大罪。   时间一天一天紧逼。佛子的外祖父第二次给佛子回了信,那天佛子第十二遍写下“韦衡”这个名字。魏国公的回信和朝廷的军令一起传到了幽州。魏国公在回信中确认了到思颜的死讯,并且告诉了佛子朝廷的对策:朝廷不打算立刻征讨韦衡,太子命人为韦衡送去了诏书和告身文书,诏书表彰韦衡的功绩,告身文书是一封加官文书,韦衡加官,调离卢州。军令要求幽州、妫州、朔州镇军调兵戒备卢州,宣德作为幽州屏翰,即刻戒严。   比魏国公的回信和军令晚一步到幽州的,是杨家的十个家仆,家仆见到佛子,立刻就摁住了他。魏国公有令:就算把他外孙打晕了、打傻了,也得把他带回长安!他外孙绝对不能再参与这件事了。   魏国公就算派二十个家仆同时看着他外孙,也看不住他外孙。佛子了解他的外祖父。杨家家仆摁住佛子,佛子并不挣扎。魏国公要求那十个家仆至少每天出两个人和佛子同吃同住,一刻不能离开,那为首的家仆对佛子说了这个要求,佛子也并不拒绝这个要求。   佛子对家仆说:“我只有一点要求,我必须每天向卢州写信,保住我一位朋友的命。我的信写完要交给一个卢州士兵,我也会从他那里得到一封信。我们交换书信时,你们不能在场。你们那时可以绑住我,但是必须让我和他两人独处。”   为首的家仆不同意。   佛子说:“不要事事只想着吾外祖。吾友要是出事,你们不可能活着见吾外祖。”   佛子用“吾”自称,以示警戒。佛子不是只知诗礼的旧贵子弟。得罪一个带剑的武家子弟,不是明智的选择。   家仆之中,一时无人应对。   佛子说:“你们十个人,怕吾一个被绑住的人?”   家仆在商议之后,同意了佛子单独与卢州士兵见面的要求,他们还是怕佛子逃跑,特意请佛子在一间茶楼的二楼与卢州士兵见面。   佛子将刀片藏在舌下,打算利用那一点点看信的时间逃出去。   已经十四天了,他已经看了十三遍奉玄写的“韦衡”,马上就要看到第十四张奉玄的纸条了。他自己写了十四遍这个名字。韦衡、韦衡,这名字他真是死都不会忘了。   已经十四天了。佛子是在上汝郡被杨家家仆捉住的。魏国公知道佛子要等自己的回信,在第一次回信时就给佛子指明了去往的郡县,他担心佛子离开幽州真的去找韦德音,于是在信里指明要佛子待在管城郡等他的回信,佛子在得不到回信之前,轻易不会离开,他借此预测了佛子下一步会去的郡县,然后派出了三拨家仆到幽州寻找他。   佛子身在幽州的上汝郡,韦德音已经进入了雍州,佛子还有一天的时间去刺杀韦德音,杀不杀韦德音、他是否能得手,他是要保住奉玄还是要为了大局牺牲奉玄,韦德音在雍州的哪里!佛子一刻都不想再等下去了,五脏焦急如焚。   佛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这种时候,他必须冷静。   韦衡的死士推门走进茶室中,为佛子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他今天没有收到卢州的来信。   佛子的舌下含着刀片,久久没有说话。那死士说十二月的卢州天气不好,或许是信使在路上遇到暴雪,耽搁了送信。   佛子一夜未睡。   第十五天。家仆再次绑住佛子的手,韦衡的死士走入茶室。   佛子用舌下藏起的刀片割断了自己手上的绳子。他说:“你今天的神色比昨天慌张。”   那个死士犹豫了片刻,说:“我还是没有收到卢州的信。”   佛子在屋中的衣架上踹了一脚,掰下一截木棍,抓在手里。他问那个死士:“是你出了问题,还是驿站出了问题?”   “我想……”   “还是韦衡那边出了问题?”   “卢州恐怕出事了。”   佛子说:“多谢告知。”说完推开窗户,从二楼跳了下去。   那个死士见佛子推开了窗户就跳,十分惊骇,喊了一声:“你不要命了!”   守在门外的家仆立刻推门进屋。   屋子里只剩下那个死士了。   佛子从二楼跳下,突然出现在一楼,把专门守在一楼楼后的家仆吓了一跳。   那家仆反应过来,大叫:“少爷!”   “少”字还没喊完,佛子送了他一闷棍,把人打晕了。   佛子只带了杀生剑,翻墙离开院子,直奔马厩,买马之后直接北上,奔向卢州。他要去找奉玄!他不用去找韦德音了,韦衡心思如此缜密,不会轻易就不送信,连续两天没收到信,卢州一定出了什么事——在这件事情中,奉玄如果不是逃脱了,就是和韦衡一起出事了。   佛子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奉玄……不会轻易逃脱。韦衡用几万条命压着奉玄,奉玄不会直接逃走。   情况和佛子想得相差不大:奉玄先是得到了逃脱的机会,然后又和韦衡一起出事了。只不过,后来的韦衡已经不是活的韦衡了,是死的韦衡。   咬人的狗轻易不会叫,远在长安的崔琬在背后推了韦衡一把。在朝廷还没能确认到思颜去世之前,崔琬去找了太子,直言韦衡早已图谋侵吞妫州,拿出了韦衡写给内亲王的信。   当崔琬身在卢州时,他其实不知道韦衡到底为什么接走了抚子内亲王,只知道这件事和妫州有一些关系。他的好友崔涤是韦衡的部下,他自己的半条命握在韦衡手里,为了自保和不牵连崔涤,他不会向人提起韦衡接走了内亲王这件事。   当崔琬刚回到长安时,他已经知道了韦衡到底做了什么。上报一件事的时机很重要,那时太子正在因韦德音上报的妫州尸疫道一事震怒,没有发现韦衡做过的事——如果崔琬提起这些事,那他就是承认自己故意隐瞒了太子,太子容易猜忌,又正在气头上,一旦得知真相,一定怒气更盛,这怒气说不定就会吞没崔琬,要了崔琬的命。   崔琬按下韦衡接走抚子内亲王的事不提,不代表他想忍下韦衡对自己的冒犯。他崔琬是何等的身世,他是七叶重光的贵公子孙,伐冰之家,累代显贵——当南朝皇帝的外甥向皇帝求娶他家的女儿时,皇帝也要说一句“门高非偶”。韦衡只是一个崛起于草野的武将、一个借着武力僭越了身份的阿猫阿狗,崔琬厌恶韦衡对自己的冒犯,韦衡也的确轻看了他,以为他是一个只会吟诗作赋的文人。   如果崔琬只是一个只会吟诗作赋的文人,就不会抱着玄象琵琶和奉玄、佛子在荒野上相遇了——他也不会在见奉玄第一面,就下令让人杀了奉玄灭口。   崔琬在等一个时机。当崔琬提起卢州旧事时,他要韦衡必须受到重创。   魏国公终究晚了一步。魏国公不知道,连韦衡自己都不知道,崔琬在送韦衡去死这件事上推了一把。   乾佑四年,太叔将军战死在大屏关外,太子受人诟病。魏国公等老臣向太子发难,太子忌惮老臣,不敢再苛待将领。朝廷用了三天的时间确认到思颜的死讯,在那三天中,魏国公和太傅建议太子优待回京述职的韦将军,以卢州百姓为重,暂时不要激怒韦衡,凡事先以安抚为主。   在此期间,崔琬将韦衡写给抚子内亲王的信件交给了太子,太子忽然不想安抚韦衡了,他绕过魏国公等人,给宣威将军余丹传了暗信,要余丹杀了带兵出行的韦衡——韦衡带兵,图谋不轨,杀了忠武将军韦衡,余丹就是下一任忠武将军。   余丹是韦德音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然而一直被韦衡压了一头,又被韦衡骂过三次“废物”,面上恭顺,心里向来记恨韦衡。太子知道他嫉妒韦衡,嫉妒到发恨——余丹实在太嫉妒韦衡了,他心心念念想着超过韦衡,被这嫉妒折磨到投靠了太子,变成了太子在卢州的眼睛。   余丹这个眼睛做得不太合格。太子让余丹盯着韦德音,余丹是个睚眦必报也有恩必报的人,韦德音对他有恩,凡是涉及韦德音的事情,如果和韦衡无关,或者关系太大,他就总是不向太子上报。   哪有一条狗有两个主人的?既然余丹想不明白,太子也不想要他了。太子坐在长安,抛出一根骨头,等着看卢州狗咬狗。   作者有话说:   左思《咏史》感叹: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七叶”不是七片叶子XD,“七叶”指家里七代(很多代)。七叶重光,家中世代尊贵。   伐冰之家,指达官贵族。《礼记·大学》:伐冰之家,不畜牛羊。【郑玄注】卿大夫以上丧祭用冰。 第99章 权变2   他又看到一个影子   十二月十四,第十日,己亥日,奉玄最后一次在遍照院见到韦衡。   十二月十五,第十一日,庚子日,狂风大作,韦衡没有出现。奉玄在清早写出自己的第十一遍“韦衡”装入信封中,信由高勒寄出。傍晚,高勒接到飞马传书,为奉玄拿来了佛子写来的“韦衡”,同时给奉玄拿来了韦衡写的字条,韦衡的字条上只写了一个“安”字,盖了独一无二的虎印军印。奉玄问高勒韦衡为什么不在,高勒回答说韦衡带兵进了白城子镇,今天赶不回来。   十六日,第十二日,卢州下了暴雪,高勒早上照常离开遍照院,傍晚没有回来,奉玄一天没见到他。夜半时分,一个参军冒雪来到遍照院,狂敲院门,吓坏了守门的和尚,和尚给他开了门,他给奉玄带来了佛子的第十二封信和韦衡的亲笔信,他说风雪太大不好送信,奉玄看完韦衡的信,在夜里第十三次写下“韦衡”,将信交给了他,他提前去寄信。   那位参军转身往屋门走去,突然感到颈侧一片冰凉。   奉玄将剑搭在他的颈侧,问他:“你们少将军这几天在干什么?”   韦衡在信里写了一句警示性的话:“勿离佛院。”信纸上加盖了军印,带着血迹。   那位参军说:“少将军带兵深入白城子镇。军队伤亡惨重,我没见到他。”   韦衡亲自带兵进了城镇。奉玄不觉得意外。   处理尸疫不像打仗。打仗时首领可以守在帐里,坐镇一方,指点大局。然而处理尸疫时,首领除了布置好大局,往往还需要亲自带军深入,灵活应对尸群,一点一点把失去的地方收回来。进入尸疫发生之地,首领需要在军队中应对各种突然发生的情况,首领带不好队,军队就可能出现大乱:军队里的士兵上一刻还是士兵,下一刻就可能会变成军队的敌人——狂尸。   “伤亡惨重……”奉玄问:“你们少将军不是很擅长处理尸疫么?你们少将军不在,那中郎将高勒在哪里?”   “白城子一带不是好进的地方。少将军带兵此次作战,将士们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一旦出现意外,如果逃不出来,将士们会先行自尽,绝不变成狂尸拖累军队,所以出了意外之后,伤亡惨重。高中郎为少将军断后,守在白城子镇外,今夜气氛凝重,高中郎不敢离开。”   “白城子镇在龙门所什么地方?”   “您傻了不成?龙门所在西边呢。这是两个地方。”   “龙门所发生尸疫了吗?”   “发生了,这、这……您怎么这么问呢?龙门所的尸疫,闹得很大,少将军代行主将权力,已经调余丹将军去龙门所处理尸疫了。”   “韦衡没有去龙门,他来的是白城子镇?”   “是。”   韦衡警告过遍照院的僧人,谁要是和奉玄说无关的话,他就割了谁的舌头。遍照院內留有士兵,奉玄要是走了,士兵会杀光遍照院的僧人。遍照院的僧人不敢和奉玄说话,奉玄也不敢主动和他们交谈。   韦衡离开之后,奉玄依旧不敢离开遍照院。奉玄一直以为遍照院在龙门守御所附近。原来韦衡根本就没有打算去龙门所!   韦衡又在骗他!!   奉玄拿剑的手不自觉用力,他问那位参军:“白城子镇有多少百姓?”   “少将军说您在养伤,要您好好休息,您要是不知道,也就不要再问了。”   “你不要命?”   “您要等我去传信。”   “哦?”奉玄或许从韦衡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威胁,他学会了威胁别人,他说:“我留你一条命,你就能传信,你想好:你是不要左耳,还是不要右耳?”   “您不要动手。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儿:白城子一带哪有什么活人?”   没有活人?奉玄越来越感到迷惑。韦衡……到底想干什么。   他眯了一下眼,问那位参军:“龙门和白城子相距多远?”   参军回答:“龙门在白城子西南,两地隔了一百二十里。”   奉玄收了剑,对那位参军说:“你走吧。”   遍照院敲响了幽冥钟,钟声低沉,带着“嗡嗡”的颤音传出很远。三更的钟声,只敲给鬼听,这是为安抚血池地狱最黑、最黑处的鬼魂而敲响的钟声。即使地狱里罪孽最深重的鬼,也有得到一丝怜悯的机会。   值夜的僧人在前堂念经。那位参军走了,奉玄攥着佛子写来的字条,抱着剑坐在榻上,毫无睡意。他希望收到佛子的字条,这字条意味着他与佛子尚有联系,但是他厌恶字条上写的两个字。韦衡、韦衡!因为这个名字,奉玄变成了一只困兽,被囚禁在这一间屋子中。周遭隐入黑暗,那黑暗让人想起来颜色最深的血。他就算拿着刻意剑,又能做些什么呢?   奉玄听不见僧人们的念经声,但是隐约听到了木鱼声。“笃”、“笃”,木鱼敲得很慢,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敲走了。屋中燃着婴香,香气弥漫,似乎化出了实体,那香气让奉玄感到屋中太过逼仄,不只空间逼仄,木鱼的声音也让他感受到时间的逼仄,时间是在往前走,也是在被倒数。   奉玄拿上剑,披衣推开了屋门。屋外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两个轮值的士兵守在屋外,听见推门声,朝他看了一眼。   一个士兵对他说:“郎君,夜重,不睡吗?”   奉玄说:“我不去前面,不见僧人,不会给你们添太多麻烦。”   另一个士兵嘟囔着抱怨说:“我们两个守在这儿,天儿怪冷的,你能在屋里有个床,还不睡会儿?出来干什么。”   奉玄冷笑了一声,说:“又不是我让你们守的!”说完走出了屋子。   那最先和奉玄说话的士兵对奉玄说:“你既然不去前面,我们也不想动了。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你要是不打算回来,想想这儿的和尚。”   奉玄拿着剑往遍照院后面走了。   遍照院后面有停尸堂,堂中放着收殓了无主尸骨的棺材和几百个骨灰罐。野猫们在停尸堂中避寒,奉玄走过去推开门,棺材上的猫嗖一下跳了下来。奉玄打开门后,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纸人、纸船、纸马被风吹动,堂中安静极了,腐朽的尸骨的气味、香灰的气味和尘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传达着死亡的寂静气息。   士兵们觉得停尸堂气氛瘆人,很不吉利。奉玄却一点儿都不害怕,他只觉得这里很安静。为死者收殓、为尸骨找一处有尊严的安息之处……这是遍照院最有功德的地方。   停尸堂能听见遍照院的敲钟声,但是听不见僧人念佛时敲木鱼的声音。这里离僧人念佛的前堂有些远。停尸堂內空间很大,除了野猫活动外没有声音,奉玄在停尸堂中短暂地摆脱了困兽的感受,他绕开棺材,走到地藏王菩萨铜像前,靠着铜像的石台坐在了拜垫上。   很冷。石台很凉。   奉玄曾彻夜听过念佛声。在内傅母寺,他和佛子一夜不睡,守在抚子内亲王的门外。   他曾在佛像下休息,那时的石台也很凉。在智门寺的毗卢殿中,佛子拈了一炷香,小睡了片刻。他在黑暗中看见佛子的轮廓。   韦衡……曾经满足了一个少年人对兄长的所有想象。然而,奉玄最终发现,他不了解韦衡。   奉玄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母亲,或许因为他太无能了……他再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他入道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幻想母亲会来接回自己,“母亲”变成了一个影子,他将自己的愿望寄托在这个影子的身上,每当他想起“母亲”,他都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的愿望永远只能是愿望,因为无法实现,所以被他托付给了永远不会来看他的母亲。   为什么他是兄弟里的弟弟。为什么他是弟弟。人们以为他死了,母亲不认他。他不恨母亲,也不恨自己的兄长——他不再将自己当成母亲的儿子,他没有过去。他的过去既不高贵、也不低贱,因为他并没有过去,“八郎”是他的前生,不是他的过去。他来自天地,也终将归于天地。   只是,如今,他的天地只有遍照院这么大。   奉玄一天没有合眼,他靠着地藏王菩萨的佛台,可能就这样睡了过去。他看见了雪,那天他要入道,母亲划破他的手,血自他的手心涌出,母亲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权力是血中的毒药!奉玄想要抓住一个离他而去的影子,他抓住一个衣角,他以为那是母亲的衣角,却猛然发现自己抓住的是韦衡的衣角。他看见韦衡,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他不想见到韦衡!他向前跑、向前跑,好像这样一直跑就能见到佛子,他只知道佛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他又看到一个影子,佛子转过头,黑发之下,只有一个骷髅。   奉玄从梦中惊醒。   停尸堂中安静得过分,野猫们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奉玄握紧刻意剑,坐直了身子。他听见了脚步声,有人在往停尸堂这里走。或许是士兵看他总不回去过来找他了,奉玄站了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奉玄犹豫片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甲衣的士兵,身上沾着血迹,他……它看见了奉玄。   是它,不是他。一只狂尸站在奉玄面前。   尸疫,传进了遍照院。 第100章 权变3   “看来你是贵客。”   月明如洗,士兵带刀冲向停尸堂,害怕遍照院后面出事。   停尸堂前站着一个人影。   狂尸没了脑袋,倒在地上,奉玄看着跑过来的几个士兵,擦了一下脸上溅上的血。   他问:“怎么,怕我死了?”   刻意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为首的士兵被奉玄的气势震慑,小声开口道:“郎君……”   奉玄看向他,问:“遍照院死了几个人?”   “十一个。跑丢了一个兄弟,我们以为他在前面,没想到他……他……”   他变成了它,已经被奉玄杀了。   奉玄说:“你们少将军那里出事了。”   没有人敢回答奉玄。   奉玄问:“这里离军营有多远?二十里,还是三十里?”   士兵回答:“您放心,您住在这里,不会出现意外。我们会保护您。”   “我问这里离白城子镇有多远。这两个地方离得一定不会太远。你们少将军的参军在三更时来过,他离开白城子镇时,白城子镇应该还没出事。后来白城子镇出了问题,尸群跑出来了,这么冷的天,路上没有行人,尸群肯定是是顺着声音找过来的,它们能听见遍照院敲钟。能听见钟声,这两个地方就不会超过三十里。现在已经到了五更天,从那参军离开白城子镇,到尸群出现在遍照院,隔了至少两个时辰,狂尸一个时辰可以走十三里路——遍照院和白城子镇之间到底有多远,我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二十七里。”那为首的士兵犹豫了一下,道:“可、可能只是有一小群尸群跑出来了,驻军没注意到。遍照院的和尚就没注意到尸群来了,他们以为又是参军在敲门,所以开了门,这不就是……意外。白城子镇那边可能也就是这样疏忽了。”   “你的话说完之后,你自己信相信几分?人群找不到尸群,可是尸群会去找人群。白城子镇附近的驻军没注意到尸群,尸群会去找他们。他们不会是疏忽了,他们或是不能、或是不想,所以没有处理尸群。尸群就这样扩散了。”   “有少将军在,即使出了事,也不是大事!我相信少将军很快就能控制住尸疫。”   “少将军,”奉玄忽然很想冷笑,不愧是韦衡的兵,韦衡的兵果然很信任韦衡,他说:“要是他死了呢?你指着他在地狱里护着你们?”   一个士兵呵斥奉玄:“大逆不道,你闭嘴!”   “生生死死,本来就很正常,没有人是不死的。”奉玄说:“你们担心我,看来你们很在乎自己的命。你们少将军说,我要是丢了或者出了事,遍照院的和尚都得死,你们监管不力,你们到时候也得死。如果我要走,你们困不住我,我不走,也是不想让你们白白送死。我不想让你们死,你们不妨和我做一个交易,这样,遍照院的和尚不用死,你们也不用死——你们带我去白城子镇见你们少将军。你们不是也很关心你们少将军吗?”   “这……”   贺兰奢说过,哭是最没有用的事情。奉玄再也不想哭了。韦衡亲手教会了奉玄什么叫作“交易”——奉玄是一个学东西很快的学生,韦衡的狡诈在他的身上复生,让他生出了利用其他人的机心。   奉玄说:“我猜你们少将军现在没心思管我,所以我想走了。我在这儿住了几天,现在也想清楚了:死几个和尚算什么,死道友不死贫道,他们死了,与我何干?他们现在活着,说不定过两天就遇上了尸疫,也就死了,活着这么辛苦、这么胆战心惊,那活着也不差这几天,我不如这就走了,让你们助他们早登极乐。”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士兵们的表情,看其中有士兵表情动摇,接着说:“不过,我这人心好,我愿意让你们活着,我还给你们去看望你们少将军的机会,我可以陪你们去看看韦衡怎么样了,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我留给你们考虑的时间并不多,你们要快点回答我:是要和我去还是不去。”   “去!我去!”为首的士兵喊了一声,回头看自己的兄弟们,“反正他都不管和尚们的死活了,我强留他,不如带他去见少将军!”   几个士兵喊:“去就去!”   奉玄说:“我要一匹马。”   为首的士兵说:“我这就去备马,你老实点儿,我们这就走。”   奉玄得到了一匹马。他没有想过要牺牲遍照院里的僧人,他用一番谎言作为筹码和士兵们赌了一场,他赌赢了。   奉玄和士兵们在夜色里离开了遍照院,离开前士兵们警告僧人不要再次敲钟了。路上寂静得吓人,似乎有狼在暗处嚎叫。在被韦衡限制了十二天自由之后,奉玄短暂地得到了自由。   很多事如同暗流,早已开始在卢州涌动。   卢州是军州,驻有二十五万士兵:卢州境内十三郡和白城郡共有十二万镇军,郁山关驻有三万守军,察坎关驻有六万守军,关外还有一万轮值的士兵。剩下的三万士兵都是将领手里随时可以调动的士兵——其中有一万人只属于韦衡,被称为“雪练军”。   守关的士兵不能轻易调动,即使韦衡手里握着虎印,最多也只能调动一半守关的士兵。   除了白城郡,郡县镇军只要有军令就能调动,此时韦衡掌控虎印,可以随意调动镇军。可是韦衡不去别的郡县,偏偏来了白城郡,他最多只能调动三分之一白城郡的镇军。   韦衡带雪练军进入白城郡地界后,不知道地界内情况如何,于是也并没有大举调动驻守在白城郡地界十里外的镇军,只调了五千镇军和他一起深入白城子、守在白城子镇外,又留下六千雪练军和那五千镇军一起守在镇外。韦衡在第一次尝试进入白城子镇时只带了四千雪练军,第一次进镇后,雪练军损失八百三十一人,随后又损失了三百余人。   韦衡带兵来了白城子一带,首先试图收复白城子镇。龙门所的尸疫被他留给了宣威将军余丹。在奉玄第十次写下“韦衡”那天,正在龙门守御所处理尸疫的余丹接到了太子的急报:太子要他杀了韦衡。   余丹得到太子的消息,在打探之后才得知原来韦衡早就不在龙海郡了,而是去了白城子一带。余丹是常驻郁山关一带的将领,熟悉从郁山关到白城郡的地形——白城郡一度归他管辖。原来韦衡是故意调他去了龙门所。杀韦衡还是不杀韦衡……在那天夜里,余丹命自己的亲兵拔营,带着八千个士兵前往白城郡,在两天后出现在了韦衡的军营外,趁高勒带军清除从白城子镇涌出的尸潮时,从背后偷袭了韦衡的军营。   余丹和韦衡的军队都插“卢”字大旗。月色寒冷如冰,月光之下,军营里的几十面一模一样的血红色大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奉玄猜出韦衡的军队出了问题,无法猜出来这问题是由余丹带来的。驻扎在白城子镇外的军营灯火通明,似乎并无异样——然而一旦细想,就会发现灯火通明本身就是一种异样,这意味着军队一直没有休息,将士们都还醒着。   焚烧尸体的大火一直没有熄灭,士兵们一直在焚烧尸体,士兵的尸体和狂尸的尸体混在一起化为青烟,飘散在空中。   奉玄和原本守在遍照院的十四个士兵赶到了军营外,路上偶尔会出现狂尸,他们十几个人的衣服上都沾着血迹。奉玄一行人中为首的士兵向军营里的士兵出示令牌,惧怕狂尸再次出现,催他们赶快开营。   营门打开,士兵搬开营门前的路障,请他们进去。   营内的地上添着一层新土,血腥气挥之不去。   有人传话让跟着奉玄回来的十四个士兵先去休息。奉玄独自跟着军营里的士兵往主帐走,走着走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从遍照院跑了,韦衡不出来亲自确认一下他是不是来了军营也就算了,为什么连高勒都不出来?   奉玄不想继续再往前走了,他预感到军营里一定出过什么事。他止住步子,说:“叫你们少将军出来接我,否则我一步都不往前走了。”   给奉玄引路的人说:“看来你是贵客。”   奉玄这才仔细看了看说话的这个人的长相——他只穿了一身袍子,没有穿着甲衣,奉玄一直以为他是韦衡身边的参军或者幕僚,不是个武将。他是个单眼皮的高个子男子,看面相应该比韦衡年长,不过也年长不了几岁。   奉玄说:“敢问阁下是?”   那人回答道:“卢州宣威将军,余丹。”   奉玄不知道韦衡为什么要调一个将军过来给自己守营,他点头问候道:“余将军。”   余丹说:“你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我出现在这里,你不觉得意外。”   余丹……奉玄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余丹……余丹……半夜给奉玄送信的参军说处理龙门所尸疫的人就是余丹!   余丹在这里,那龙门所现在有谁在?   奉玄看了余丹一眼,压下心中的慌乱和无限疑惑,故作镇静,说:“你的意思是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没错。”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   “你呢?你是韦衡的朋友,还是敌人,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来这儿当然是因为我要见韦衡。”   “他不在这儿。”   奉玄沉默了片刻,问:“他死了?”   “没死。”余丹抬起下巴向北边示意了一下,说:“韦衡在镇里呢,不敢回来,这次他下了血本,差不多要收复白城子镇了。韦衡养狗,我看他养得最好的那条狗,不叫冲雪,叫高勒,高勒给韦衡守营,没守住——他跑了,跑去给韦衡报了信,说我来了。”   “你是韦衡的敌人?”   “你替我告诉韦衡:我跟他现在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了。如果你愿意,再替我传一句话:高勒才是废物,连一个营地都守不住!”   奉玄说:“你夺了韦衡的营地?”   余丹说:“不错。”   “我听说白城郡内没有活人,韦衡到现在也只是收复了白城子镇,他没带大军,不能北上继续收复其他地方。他现在也不敢南下回军营。你要韦衡死,把他围困在白城子镇里困死不就好了,何必找我传话。”   “他,现在不能死。”余丹说:“你听好了,虽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我看得懂局势,不是个傻子——太子那个狗东西让我杀了韦衡,我的确很想杀了韦衡,可是我没有得到加盖过国印的诏书,我杀他不合规矩。我杀了韦衡,太子就会说韦衡会是卢州最好的将军,而我会是引起卢州一切动乱的凶手,我杀了他我也就该上路了。我不杀韦衡,韦衡会是卢州的反贼头子,我会是他的同党——我希望他身败名裂,而我能多活一阵儿。让他从镇里滚出来吧,滚出来给我磕两个头,我现在不要他的命。”   奉玄不继续装作没听说余丹这个人了,他说:“你不是应该在龙门所吗?”   余丹冷笑了一声,说:“我自己都要活不了了,我管他们的屁事!”   奉玄说:“我身手不太好,不太敢自己进镇。你觉得我能见到韦衡吗?”   余丹打量了奉玄一眼,奉玄身上又有伤又带着血,他说:“我会让人陪你去。”   奉玄说:“你亲自去多好。”就在他说话时,他猛地出手掐住了余丹的脖子。奉玄在这一刻忽然觉得事情真是讽刺极了,或许韦衡说得没错,人群……自相残杀。   作者有话说:   在第12天夜晚到第13天凌晨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情:   1.因为天气不好,传信不方便,奉玄提前写了第13天给佛子的纸条。   2.余丹到达白城郡,偷袭了韦衡的军营,韦衡被困在了白城子镇。   传信需要时间。佛子在第13天下午收到奉玄的纸条,以为奉玄那边一切如常。第14天,佛子没有收到信,这才发现奉玄那边出事了。 第101章 悬命1   你到死都要被我压过一头   余丹是个武人,被奉玄掐住脖子,一手立刻抓住奉玄掐着自己脖子的手,不许奉玄使力,止住了奉玄掐紧他脖子的动作。余丹和奉玄两个人互相扭着对方,身体不由得一同倾斜,余丹顺着奉玄使力的方向倾倒,摸上奉玄的膝盖,忽然抬肩一拧,奉玄手臂剧痛,被迫松开了手。   奉玄松手之后,起身时一把抽出了刻意剑。   余丹身上没带兵器。   奉玄想掐死余丹是假,想打乱余丹的行动找机会拔`出来自己的剑是真。   余丹没有兵器,奉玄拿剑指着他。   余丹临危不乱,说:“我听说军营来了客人,特意来迎接你,你就这样对待主人?”   奉玄一刻不敢松懈,盯着余丹回答他:“鸠占鹊巢,你不是主人。这不是你的军营。”   余丹继续用对话分散奉玄的注意,他说:“我替韦衡待客。”说着向后退了一步。   奉玄往前进了一步,说:“你想替他也可以替了他,可是你不是他。你没有韦衡那样的身手,就不要学他不穿甲衣、不带兵器在军营里行走了。”   余丹的神色忽然变了,他的眉头不自由皱了起来,皱得很深。他站在原地,不再继续后退,沉下脸威胁地问奉玄:“你的意思是我比不上韦衡?”   “是。你来了,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尸疫扩散开了,你比不上韦衡。”   “可是他现在想回来,得求我。”余丹忽然笑了两声,眼中神色阴冷,他说:“我比不上他又怎么样,他现在得看一个比不上他的人的脸色了,我很得意!”   “可你现在想活着,要求我。”   “你愿意为了韦衡去死?你动我一下,你自己就活不了了。”   奉玄高喝:“雪练军何在?再不动手,你们等着给韦衡上坟吗?!!”   余丹说:“别拖时间了,没用。韦衡的雪练军被他自己耗死了两千多人,我又杀了一千多人,剩下的都被我赶回去睡觉了。你看看,我对他们很好,我让他们休息,让我的人守夜。现在站在这儿的,除了你,没人敢反抗我。我倒是好奇,你一个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奉玄的右肩上被高勒捅过一刀,伤口没有长好,伤口处的疼痛一点一点侵袭上他的手臂,他拿剑的手开始颤抖。   余丹看了一眼颤抖的刻意剑,又看了一眼奉玄,他说:“小子,收了剑。我要让你知道,我比韦衡更有容人之量。你收了剑,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还会让你见到韦衡,我说过了,我需要你替我给他带一句话。”   雪练军的确没有反应。军营里很安静,没有士兵起来反抗余丹。奉玄不无讽刺地想:看来雪练军是真的要给韦衡收尸了。   他收了剑。   余丹说:“你对我动过杀心,我可以留你一命,但是我不会留你在军营里了。你现在就去找韦衡吧,我把和你一起来的那十几个士兵还给你。你把我的话带给韦衡,你替我告诉他:我等着他呢。只要他给我磕两个头,我一定会让他好好活着。”   余丹不想让韦衡死。韦衡现在不能死。朝廷没有和韦衡撕破脸面,韦衡还是那个卢州人人敬仰的少将军,韦衡要是现在死了,那他余丹就是逼死韦衡的凶手、杀死朝廷将领的逆臣。   奉玄问余丹:“你不在龙门所,龙门所的尸疫由谁处理?”   余丹嗤笑了一声,说:“你先担心自己的命吧。”他叫人把和奉玄一起回营的那十四个韦衡的士兵带了过来。余丹的士兵持戈指着奉玄和那十四个士兵,逼他们离开军营。   照明的火堆在风里发出木头的爆裂声,“卢”字大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军营外似乎有尸群在活动,风声掩盖了狂尸特有的“嗬嗬”声。   奉玄和十四个韦衡的士兵被迫向着营门走去。   望楼上的士兵在眺望营外之后,示意可以开营。   营门打开了一条缝。   打开营门的一个士兵抬头向外看了一眼,忽然哆嗦了一下,他喊了一声“有鬼”,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   营门外有什么东西滚了过来。   那东西很轻,后面拖了一条血迹。   一个长官大喝一声:“一个人头,怕个屁!”他抬头问望楼上的士兵:“外面有东西?”   “没看见,应该没有。”   那长官对奉玄说:“你提上一个灯笼出去,出去看看那个人头。”   气氛诡异。奉玄接过一盏灯笼,拔出刻意剑,被迫走出军营的大门。   军营外竖有一层防卫尸群的倒刺。远处有一群黑色的影子在黑暗中行走,风将尸群的“嗬嗬”叫声吹了过来。   那个吓到了士兵的人头似乎很轻,一阵寒风吹过后,它又前滚了滚,滚到了奉玄的脚下。血腥味酸涩刺鼻。   军营外只有奉玄一个活人,尸群似乎正在暗中窥视他,他手中提着的灯笼发出一点亮光,那亮光即将被黑暗吞噬。奉玄汗毛倒竖,强撑着才没有后退,他用剑挑住那颗人头,拨开了人头上的头发。   他看见一片惨白。   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   奉玄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呼吸,说:“是个纸人。”   “不要想耍花招,纸人哪来的血?!”   奉玄用剑挑起那颗纸人的人头,转过身,对营门后那个长官说:“你自己看,是不是纸人。”   猩红色的血液浸透白纸,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纸人的人头里有一块血肉。如果那纸人的人头里是空的,它就太轻了,应当早就被风吹到更远的地方了。   那长官喃喃自语:“怎么会有纸人……”   开门后被吓得坐在地上的那个士兵一直盯着门外,他大喊:“鬼啊!鬼啊!!”   又有几个纸人头滚了过来。   那长官也有些害怕,一把拽过那个大喊的士兵,给了他一耳光,“闭嘴!”他从这一耳光里找回了自己的勇气,他是长官,权力给了他勇气,他说:“不可能有鬼!”然后抬头问望楼上的士兵:“外面有什么东西!!”   望楼上的士兵回答:“外面太黑了,只能看见有狂尸在走动。”   五更已尽。军营里的鸡啼鸣报晓。   那长官下令:“天快要亮了,把他们都给我赶出去,然后关上营门!就算有鬼,天要亮了,你们怕什么!!”   持戈的士兵逼十四个留在营门内的士兵向营门外移动。   奉玄独自提灯站在营门外,带血的纸人头在他脚下滚动,冬天的风吹起他的衣摆,令他看起来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空中发出“嗖”一声箭响。   望楼上一个士兵应声而倒,差点从台子上坠落。   远处的尸群出现了骚动,忽然大叫着如潮水一般冲了过来。   变故突发,奉玄看见黑压压的影子朝着营门扑来,立刻向营门的方向跑去。军营内的那个长官连连大喊:“关门!关门!”大声骂道:“他娘的,都给老子拿弓!拿弓啊!!”   营内门口附近陷入混乱。   营门外的尸群发出“冲啊!!!”的声音。几支箭接连飞了过来,射死了一个推着营门想要关门的士兵,其他几支箭深深插进了军营的木门中。   奉玄杀了一个想要关门的士兵,朝着那十四个韦衡的士兵喊:“尸群不会说话!!撑住这扇门,你们少将军要回来了!”   好一个韦衡,埋伏在营门外,让自己手下的士兵装成尸群在营外游荡。   那十四个士兵中的一个士兵硬是将自己卡在了门缝里,骨头被军营的大门挤得发出断裂声,他痛苦地大叫着,死死撑在门缝里。奉玄和剩下的十三个士兵用力推门,使得营门一直不能闭合。   营内的士兵拉开了弓也开始放箭,营外伪装成尸群的士兵突破倒刺,呼喊着冲了过来,顶着箭雨径直撞开了营门。   不止营门附近 ,军营内出现了骚动。军营内有人在大叫,有人在狂奔,火舌舔上营帐火光大盛,脚步声杂沓混乱——被韦衡留在营内的雪练军从军营内杀了出来。   韦衡的士兵的手臂上总是绑有一条白布,因此被称为“雪练军”,如今这一条白布变成了区分敌我的标志。奉玄随着伪装成狂尸的雪练军冲进了军营,军营里有士兵高举双手投降,有士兵誓死抵抗,到处都是喊杀声。在白城子这个尸群聚集的地带,人群互相厮杀,鲜血喷溅,染红了地面。   余丹换过了衣服,穿上了甲衣。他的确没有韦衡那样的本事。   雪练军迅速包围了主帐。   余丹的士兵和雪练军在主帐外对峙。   奉玄避开士兵,提着剑绕过主帐向主帐后面走去,他本来想看一看后面有没有危险,没想到遇到了余丹。   余丹穿着一身甲衣,正在亲兵的掩护下向后逃离。   “余丹!”奉玄叫了一声。   余丹继续向前疾走。只要离开军营,他就还有活命的机会。只要能离开,他就能重新开始!他还有部下留在龙门所。   几个余丹的亲兵转身冲向了奉玄。奉玄看见前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余丹忽然听见前面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那人说:“不要再走了,用彤兄。”   他抬起头,看见了韦衡。韦衡忽然出现,截断了余丹继续往前走的路。韦衡身后跟着十几个士兵,他是特意来拦截余丹的。   韦衡摆了一下手,那些士兵围住了余丹的亲兵。韦衡似笑非笑地说:“用彤兄,你来看望我,连我的面儿都没见到呢,怎么就急着走了。”   余丹眼神慌乱,他定了定神,昂起头道:“心准老弟,我看你好得很,我放下心了,我这就走了。”   韦衡朝奉玄抬了一下头,示意自己安好。韦衡的头发稍有散乱,脸上带着血迹,显得有一些狼狈——然而他是获胜者。他扶着自己的银枪,对余丹说:“用彤兄,我说你是废物,你还真是废物,一点儿都不给我惊喜。我本来想相信你一次,让你去平定龙门所的尸疫,可你让我失望了。看来比起龙门所,你更在意我。可是你真的以为只凭你,就能压制住雪练军吗?”   “呵呵,也不知道是谁让我端了老窝。”   “你屁股都没坐热,就准备着要逃跑了,这也算端过我的老窝?这只是我可怜你,看来你远来是客,让你稍稍休息一会儿罢了。”韦衡说:“用彤兄,你把自己想得太聪明了。你在这军营里根本待不到天亮。你以为高勒只是跑了?高勒跑之前告诉了军队:好好休息,保存精力,鸡鸣时起事。雪练军可不是你能控制住的呀。”   余丹说:“我没想过杀你。”   “哦?那我很好奇,你跑过来杀我的兵,这是要干什么。你不会以为自己能胜过我吧,你想压制住我?如果你这么想,那我只能说,你比我想得更蠢。”   “韦衡,你活不了多久了!太子让我杀你,太子想要你死!俗话说穷寇莫追,我没想过要你的命,你今天放我走,日后要是我们变成对手,我也放你一次。”   “不必。”韦衡说:“日后我们不会变成对手,因为你今天就要死在我手里。你不想我死,可我想你死呀。”他说完扫了一眼围在余丹身边的士兵,道:“原卢州宣威将军余丹,污蔑太子、刺杀上将,有心做贼,图谋不轨,罪不容诛。想跟着余丹一起死的,继续拿着武器——现在缴械的,我既往不咎。”   高勒带着军队赶了过来。   余丹大势已去,逃跑的路也被韦衡堵死了。余丹身侧有士兵交出了武器,有人誓死追随他,护在他的身侧。   余丹握紧了拳头。   韦衡对余丹说:“用彤兄,我对你说最后几句话:你不该只看着我,你眼里看不见百姓。即使太子真的让你做些什么,你也可以留在龙门所,以处理尸疫为由推辞几天。如果你真的想过龙门所的安危,你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太蠢了,蠢在恨了一个你不该恨的人,一听见他的事情就沉不住气。你到死都要被我压过一头,这是你的报应。”   韦衡向一众士兵下令:“动手。”   余丹拼死挣扎,被几杆长枪贯穿,死在了原地。   韦衡看着事情发生,在事情结束后,亲手为死不瞑目的余丹合上了双眼。 第102章 悬命2   白日青天梦一场。   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现实总比人想得更加复杂,一个纸上的谋划一旦付诸现实的行动,就可能会在现实中遇到各种意外,于是不能成功。   韦衡想要独揽兵权清理白城子的尸疫,在他将自己的谋划付诸行动后,他遇到了两个意外:他没想到佛子能砍断梅荣刀打伤他;他没想到余丹会急匆匆离开龙门所来为难他——奉玄因此得知自己没在龙门所,不再相信他的威胁,从军营逃跑了;龙门所的尸疫失控了。   乾佑七年十二月是一个多事之月。   十二月初四,韦衡扣押奉玄,佛子打伤了韦衡。   十二月十六日,韦衡扣押奉玄的第十二天,佛子在幽州收到了外祖父的信——魏国公在信中表示,朝廷会先稳住韦衡,避免开战。然而收到了太子密信的余丹已经走在了偷袭韦衡的路上。朝廷的使者到达龙海郡,没在龙海郡见到韦衡。   十二月十七日,第十三天。余丹被杀。奉玄知道了韦衡不在龙门所——韦衡曾用龙门所百姓的性命威胁他和佛子,可是韦衡根本没去龙门所。韦衡一直在骗人,奉玄趁乱离开了军营,独自前往龙门所,他知道自己一旦不再写信,佛子也就不会继续追杀韦将军了,他不想再让自己和佛子被韦衡耍得团团转了。   也是在这一天,龙海郡官员向白城郡转送了朝廷为韦衡送来的加官文书和告身。韦衡以卢州动荡为由,辞谢文书,同时上报余丹渎职身死。高勒接替余丹,前往龙门所平定尸疫。   十二月十八日,第十四天。韦衡收复白城子镇,调动六千白城郡镇军进入白城郡地界,修复白城子镇、在白城子镇驻扎。韦衡继续带兵深入白城子一带。佛子在这一天没有收到奉玄的纸条。   十二月十九日,第十五天。尸潮突袭,白城子镇再次失守,韦衡带兵撤退。高勒自龙门所传报:余丹走后,龙门所尸疫扩散,龙门所周围的城镇接连爆发尸疫。韦衡无法继续留在白城郡,整顿军队,带兵前往龙门所。   佛子在这一天依旧没有收到奉玄的纸条,动身前往卢州。   十二月二十日,第十六天。朝廷的信使再次到达龙海郡,依旧没有见到韦衡本人。使者要求龙海郡官员转告韦衡:告身已在吏部登记,韦衡必须接受加官文书和告身,离开卢州。   十二月二十一日,第十七天。韦衡到达龙门所,进入龙门所城中处理尸疫。韦衡接到龙海郡传来的消息,以尸疫爆发事态紧急为由,再次拒绝接受加官文书和告身。卢州原宁远将军接替余丹成为宣威将军。   十二月二十二日,第十八天。留在龙海郡的使者得知韦衡不肯接受加官,宣读第二道诏书,要求韦衡交出军印和兵权,暂时革职。卢州新任宣威将军调兵前往龙门所。   十二月二十三日,第十九天。韦衡接到龙海郡消息,不肯交出军印,并言:“龙门所情况紧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佛子在这一天到达了龙门所地界,因为尸疫横行,没能进入城内。   十二月二十四日,第二十天。宣威将军受命调集军队围攻韦衡,朝廷宣布韦衡叛乱,向卢州各郡县、军镇发布《讨韦衡檄》。   讨伐韦衡已成定局。太子远在长安,发布了一道一道诏令。在讨伐韦衡这件事上,太子犯了两个错。第一错,太子错在不知道余丹身在哪里:龙门所全称龙门守御所,因驻有重军,才被称为守御所,一旦出事,后果难以设想——太子不知道自己让余丹杀死韦衡时,余丹正在龙门所处理尸疫。第二错,太子错在低估了韦衡,韦衡比太子更重视卢州人的性命,韦衡说自己在处理尸疫无法交出兵权,他也的确是在处理尸疫,无法交出兵权。   十二月二十五日,第二十一天。龙门所上方有大群的乌鸦盘旋,黑压压的鸟群几乎遮住了天空。   韦衡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会死这件事。   韦衡觉得自己也的确太累了、自己该休息了。当他亲口对佛子说出要佛子杀死韦德音时,他就想过自己会死,他只是没想到自己没有死在白城郡,而是要死在龙门所——他始终不知道白城子中心地带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是他死前唯一的遗憾。白城子里到底有多少狂尸,那里到底是一个难以处理的尸群聚集之地,还是一个只剩下了不多的尸群的空虚之地?   人若做下了孽,就要亲自偿还。韦衡利用奉玄要挟佛子,被佛子割伤了肩膀。韦衡连日操劳,佛子留在他肩上的这一道伤口反复开裂,一次又一次流出脓血,始终不能愈合,这一道伤口使得韦衡的身体每况愈下,最终让他倒在了龙门所。   新任宣威将军齐连淮带兵自东边围困龙门所。韦衡让人给齐连淮传信:不要围他了,先处理尸疫,如果他们打起来,没有人处理尸疫,那时一旦尸疫扩散到郁山关,卢州可就真的完蛋了。韦衡说他会让部下把自己的头交给齐连淮。   齐连淮是被朝廷派到卢州来的,他在卢州任职两年,一直防备韦衡和韦德音。他不相信韦衡的话,他给了韦衡的一天的时间,要韦衡交出自己的头,否则他就会出兵攻打韦衡的军队。   齐连淮带着六万士兵驻扎在龙门所附近,这六万士兵不用来处理尸群,只用来处理活人。   韦衡觉得这世界很可笑。   韦衡发起了高烧,头脑依旧清醒。他觉得自己很累,他的身体从来没有这样疲惫过。韦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他穿了一身红袍,最后一次巡视了一遍誓死跟随自己的士兵。   乌鸦在天上叫。   龙门所内到处都是尸体。尸群在龙门所的大街上行走。   龙门所只有城东三坊还有活人,韦衡站在东城的城墙上,下望龙门所城内。龙门所幸存的百姓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卢州的少将军来救他们了。   韦衡垂眼,看到城墙下一个妇人怀里的孩子正在望着自己。他朝那个孩子微微笑了一下。那抱着孩子的母亲也看见了韦衡,眼里满是泪水,抱着孩子朝韦衡跪了下来。   韦衡忽然就想,活着好,活着真的很好。韦衡的确有过侵吞卢州、裂地称王的野心,他想要幽州、想要妫州,还想要朔州,他一步步布下自己的棋子。那时他心想,这卢州是他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守住的,这本来就该是他的东西,如果他不能成功在卢州起事,卢州再次陷落,那卢州也活该陷落——他的东西他不能握在手里,那谁也别想再握住!   可是卢州不只有他韦衡。   卢州有一百五十万人。   到了现在,韦衡发现自己舍不得让这一百五十万人跟着他一起遭殃。人人都有一念之仁,原来他舍不得让百姓承受他的野心带来的后果。   韦衡在人群里看见了奉玄。   韦衡想起了隐微药师。舒娘在离开卢州时,说自己要去一趟南方,去建业为一位娘子看病,不知道舒娘在南方过得可还好吗?他很怕自己会让舒娘感到失望。   他要让舒娘失望了,他也要让他姨母失望了。他不敢去想韦将军。   韦衡下城,对高勒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没带着冲雪来。以后见不着它了。”   高勒说:“少将军,保重身体,我们冲出去!一个齐连淮,我都不放在眼里,您难道怕他?!”   韦衡忽然哈哈大笑。   韦衡说:“好!!豪气冲天!”   韦衡问高勒:“高勒,你怕不怕死!”   高勒说:“少将军这话说的,我自从跟了您,只有阎王怕我,没有我怕阎王!”   韦衡说:“你割下我的头,给齐连淮送去。这件事可能会要你的命。”   高勒看向韦衡,忽然哑了嗓子。   韦衡看了高勒一眼,“怎么,怕了?”   高勒立刻跪在地上,说:“少将军,请千万活着!您不能死!”   “我不怕死,我觉得累。”   “少将军,咱当兵的人最不怕的就是累。什么样的苦咱们没吃过!您扛过这几天,咱们反了这狗屁荀家,凭您在卢州的威望,只要扛过这几天,兄弟们都跟着您,咱们不怕拼不出来一个未来!到时候不要说一个卢州,这关东各州都是您的!太子让您不好过,到时候他就要不好过了!”   “说得真好。可是打仗的话,又得死好多人呢。我想做一个救人的人,最后成了杀人最多的人。”   韦衡瞥见人群里的奉玄时,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奉玄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句话时的样子。天地没有私心,所以无所作为,天地之间如同一个风箱,人的作为越多,这风箱里的风就越大、越乱。他这一动……原来是错了吗?   他错了?他错在哪里。余丹记私仇而忘大恨,拖垮了龙门所,直接折断了他的谋划。而他错在了哪里?   “少将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什么算小节呢?一条命、十条命、一百条命、一千条……还是几万条、几十万条。”韦衡喃喃自问。他抬头看天,看见一群乌鸦在天上盘旋。冬天里出现了这么多乌鸦,说明这地方……死人太多了。他在发烧,眼中干涩,他的双眼似乎正在被火烛炙烤,他感到全身都无比地酸痛,这一具肉身,实在太过沉重了。   他第一次见他姨母时,这身体也这样沉重。他姨母擦去他眼里的血泪,捂住他的眼睛,对他说:“别看。”   那时他的命被屠杀伐折罗部的人看作是“小节”。只有他姨母珍重他这一条命,可是……可是……其实他不是韦德音的外甥。韦德音的亲外甥已经死在他身边了。   韦衡对高勒说:“兄弟,你陪我这么多年,我韦衡感谢你。”   高勒从韦衡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祥的哀伤之音,他立刻说:“少将军,您别谢我,您好好活着,这就是所有弟兄唯一希望的。”   韦衡“嗯”了一声,说:“我确实有些累,可能歇一歇就好了。我实在走不动路,你扶我回去吧。”   有时候人一泄气,就如长堤崩溃,就再也找不回以前的精气神了。韦衡觉得自己很累,他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发烧太多天了。他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很陌生,陌生而新奇,然而他又很熟悉。他觉得自己像是活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他觉得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活在哪里。他希望自己能好好休息一会儿,找回以前的野心,或者……强烈的恨意。那些恨意、那些野心,那些支撑他的东西都不见了。   高勒扶着韦衡,送他到暂住的龙门所城内的庭院中,亲自将他送进了屋子里。   高勒退了出去。   韦衡将名刀准心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坐在主屏风前的坐榻上,对着屋子里的空地说:“出来吧,奉玄。你躲得太差劲了,连高勒都发现了。不知道贺兰奢那小子复了仇没有,你们躲人的功夫,都没他厉害。”   奉玄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他和韦衡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沉默地对峙。   韦衡身体不适,他不愿继续沉默了。他问奉玄:“肩上的伤口疼吗?”   奉玄说:“你管不着。”   “我肩上的伤很疼呀。”韦衡像开玩笑一般说。他说:“我给了你朋友二十一天,让他选要谁去死。看来这第二十一天,死的是我。”   奉玄说:“我不信你,你又要骗人。”   “其实你信我,否则你不会来这儿。你信我不会伤害你。”   奉玄对韦衡的情感很复杂。韦衡救过他,救过他两次:一次在海云蓁薮上,韦衡射杀了一头猛虎。一次在启阳县城门附近,韦衡从高处跳下来,将他护在身下,自己受了三箭——尸群被弓手射死,韦衡站起来,和一个射箭的士兵开玩笑说:“好小子,力气真大,你们少将军的甲衣差点被你射穿了。”   韦衡救过奉玄,可是他也骗了奉玄、利用奉玄。奉玄有时候很好奇,是不是救他也是韦衡的计划的一部分?韦衡只是想借此赢得他的信任,更好地利用他。韦衡这个人心机太深,奉玄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过真心。   奉玄问韦衡:“你说的话里,什么是真的?你说你死了察坎关会打开,这是假的,是不是?”   “当然是假的,你太高估我了。我自己可打不开察坎关。我好不容易守住了卢州,我不愿意亲自毁了它。”   “你为什么杀了到思颜,我要你说实话。”   “八郎。”韦衡突然这样叫了奉玄一声,“因为你叫‘八郎’。太子派到思颜来卢州找一个人,那人叫八郎,是扶风郡王的孪生兄弟,太子说他身在卢州佛门。到思颜见到你时,你说自己是幽州人,又是个修士,所以他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后来他越来越怀疑你,开始调查你的身世了。他认出你了。很不巧,我监视了他传给太子的信,扣下了这封信。你要同情他吗,他不死,你死。”   奉玄如坠冰窟,嘴硬地说:“……我不是扶风郡王的孪生兄弟,他兄弟叫荀靖之,已经死了。”   十多年后,奉玄再次说出了“荀靖之”这个名字。这名字变得如此陌生,当他说出口时,他像是在提起一个陌生人。   韦衡全凭一口气撑着才能端坐在坐榻上,他的嗓音不复从前的清亮,他说:“人一旦得到一个名字,一辈子都要为这个名束缚。你不承认它,它也会束缚着你。我曾经叫屠万真羽,我也不希望我有这个名字,可是我无法抹去这个名字的过去。一个人一旦出生,就没办法抹去自己的痕迹了。”   他说:“一个人要死两次,一次是人的身体死了,一次是人的名死了。我到底叫什么,我有过什么名字……我这个人不怕留下恶名、不怕被人恨,只怕死了就被人忘了。奉玄,利用了你,是我对不住你。”   韦衡说他对不住奉玄。   奉玄想哭又想冷笑,他说:“我不会原谅你。是你让局势变成这样的,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韦衡说:“收拾这烂摊子,求和。我不会和外面守着的军队开战。我没有多少粮,龙门所也打不起仗,打起来只是白白死人罢了。你说这局面是我造成的,你不要忘了你的好二舅,这里也有他的功劳。”   韦衡的气色很差,他的脸色苍白得像是一张未经黄檗染色的新纸。他那一头银灰色的头发在这短短几天间失去了光泽,变得枯干灰暗。他将头靠在自己的手上,说:“我累了,你出去吧。你如果想帮我,就想办法出城,看看齐连淮那边要做什么。”   奉玄离开了屋子,走之前怕韦衡受寒,下意识为他关好了屋门。   奉玄是最后一个见到活着的韦衡的人。他没想到,这一次见面,就是他和韦衡之间的最后一面了。   韦衡在屋中的坐榻上靠着手背小睡了一会儿,他没力气走到床前去了。他睡醒后,觉得有了一些力气,隔着门让守在门口的士兵叫高勒过来。高勒过来后在门外请示,没有人回应他。   高勒推开门,看见了一地的血。   准心掉在地上,躺在血里。   韦衡留下了军印和一张遗书,遗书交代要高勒割下他的头把他的头送给齐连淮,要雪练军不要造反,要齐连淮立刻处理龙门所的尸疫。   高勒神情木然,忽然大吼了一声,怒而拔刀,砍烂了屋中所有的家具,屋中再也无物可砍,他颓然跪在地上,连喊十声“少将军”,直喊得嗓音嘶哑。   没有人回应高勒。   高勒一个八尺高的汉子,对着韦衡的尸体泣不成声。   高勒和韦衡死在了同一天。傍晚,高勒割下韦衡的头,前往齐连淮的军营。齐连淮看高勒单身赴会,怀疑有诈,令人向高勒开弓。   高勒紧紧护着韦衡的头,被射成了一只刺猬,死在了齐连淮的军营大门外。   作者有话说:   “渺渺吟怀,望佳人兮,在天一方。问鲲鹏九万,扶摇何力,蜗牛两角,蛮触谁强。华表鹤来,铜盘人去,白日青天梦一场。”   韦衡,走好。 第103章 悬命3   你也真够坏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韦衡去世。   韦衡死在了自己手里,他是自杀的,用佩刀自刎而死。高勒按照他的遗言,割下了他的头。韦衡砍下过很多人头,最后他的头也被人砍下,不能留在自己的脖子上。   奉玄想过韦衡会死,他甚至想过亲自杀了韦衡……但是他从没想到韦衡会这样死。在看到韦衡的头颅之前,奉玄不相信韦衡死了——看到韦衡的头颅之后,他依旧无法接受韦衡死了,那颗头被摆在匣子里,像一个物件,不论他接不接受事实,都在冷漠地通知他:韦衡死了、死了!   韦衡说自己累了。他好像真的太累了,累到不想再要自己的肉身了。   奉玄盗走了韦衡的头。他无法把韦衡的头留给齐连淮,齐连淮不配得到韦衡的头!   高勒向齐连淮送韦衡的头颅,齐连淮命人射死了高勒。   士兵想从僵死的高勒手里拿出他怀里抱着的匣子,然而高勒抓得太死了,士兵只能砍掉他的手,这才拿出了那匣子。   匣子上染着高勒的血。   齐连淮说高勒是送信的人,让人给高勒找一副棺材,安葬信使。士兵找来了一副棺材,拔下高勒身上的箭,把高勒放了进去。高勒身形高大,上身躺进棺材里,双腿伸了出来,士兵们强行把高勒的腿塞进了棺材里,让他那样一个高大的汉子蜷缩在一个又小又破的棺材里,然后把他的断手扔了进去,钉上了棺材。   士兵在帐外钉棺材。   齐连淮让自己身边的士兵打开高勒曾经护在怀里的匣子,他怕匣子里有暗器伤害到自己,不肯亲自打开。   士兵打开匣子,说里面有一颗人头。   齐连淮凑过去瞥了一眼,又不敢凑得太近,没看清那人头到底什么样,于是问那士兵:“能不能看出来是谁的头?”   士兵说:“这头有红色……不,红色是被血染的,这头有一头银灰色的头发。”   齐连淮让士兵把头拿出来。   士兵的手从匣子里沾了一层血,他是齐连淮的亲兵,很少亲自上阵杀敌,身上杀气不够重,见过的死人也不够多,他有些害怕这匣子里的头,拿出来时手中一个不稳,那头掉在了地上。   齐连淮低头看向地上。   好熟悉的一张脸。   这不是韦衡的头吗?   齐连淮用脚踩住韦衡的头,仔细看了看韦衡的脸。   他忽然踢了一脚,韦衡的头被他踢了出去。   呀,飞啦。   韦衡死了,真的死了。齐连淮忍不住觉得快意,嘴角都翘了起来,却又故作沉痛,说:“唉,这是韦衡的头呀。韦衡威风一世,死了不也就这个样子嘛。韦衡讲义气,他说把头给我,也真的给了我。我齐连淮来了,他就该死了,看来我命里克他。”   韦衡死了,名,他即将要有;利,他也即将从韦衡的死里获利。死了一个劲敌,人生好不痛苦!   帐外刮过一阵寒风,帐内的灯火颤动。齐连淮想到韦衡刚死,害怕了一下,怕韦衡的鬼魂前来寻仇。   寒风停止,烛火又恢复了明亮。齐连淮看着地上的头,心想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于是向那颗头走了一步。那颗头依旧静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韦衡的眼睛安静地闭着。那颗头没有忽然从七窍里流出血来、没有睁开眼诅咒他。齐连淮再次踩住韦衡的头,那颗头依旧没有反应。齐连淮觉得心情很好,他踢了一脚韦衡的头,看着那头骨碌碌滚远,滚到了一个录事脚下。   韦衡的头颅上沾上了尘土。   死了就是死了。嘿,死了也就逞不了威风了。   齐连淮问营帐里的人:“都见到韦少将军了吧?”   众人有人回答“见到了”,有人不敢说话。   齐连淮说:“今天大家都睡个安稳觉儿。韦衡死了,没什么好怕的了。”   一个参军面有难色,开口说:“尸……疫……”   齐连淮扫了他一眼,说:“你这么能干,那你去处理。”   “不、不。”   “今天你们就好好休息一晚上,我一会儿再操劳操劳,去接收韦衡的军队。我们赶路过来,也够辛苦的,这天又冷风又寒。”齐连淮侧头对士兵说:“替咱们韦将军把头收起来吧,让他也休息休息。可怜咱们韦将军没手没脚,嘴巴也说不了话了——一颗头还得让我替他收好。明天就把头送往长安,咱们的好日子这就要来了。”   那士兵问:“要不要……上柱香?”   齐连淮反问:“他是你祖宗?”   “不是不是。”   齐连淮说:“你踢他的头一脚,现在就去。”   “大人……”   “怎么,不敢?你踢一脚,我看你怎么给他烧香。你给他烧香,把他的魂儿找来了,他可是要记恨你那一脚呢。”   “大人,我、我不上香。韦衡……好歹也在卢州做了些事情,他,我……我不想踢他。”   “你的意思是我没做过事?”   “不不不。”   “我一个人前途无量的大活人,你不想办法巴结巴结,现在只想着可怜一个死人,你是不是糊涂?”   “大人,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踢他一脚,再呸一口,给我看看你对我的忠心。”   韦衡的头停在一个录事的脚下,那录事不顾齐连淮的脸色,捡起韦衡的头,说:“将军攒攒阴德,人都死了,何必折辱他。”   齐连淮脸色一沉,说:“一个逆贼的头,怎么配被好好对待呢?莫非你也有过他那样的心思,看他死了,觉得可怜?”   “你……”   “把头放下。”齐连淮说:“我让你把头放下。”   那录事只好放下了韦衡的头,气得转身走了。   齐连淮对士兵下令:“去把这颗头装进匣子,放在营帐门口,”他对帐内众人说:“今天想要走出去的,都从那颗头上跨过去。我今天就要看看,咱们军营里谁是和韦衡一伙儿的逆贼。”   一个中郎将冷眼看了齐连淮一眼,破口大骂:“没种的软蛋,欺负一个死人。你要不是姓齐,你连给韦衡提鞋都不配!齐家出了你这种武将,真是家门不幸。我王某人看不起你!你最好革了我的职,我不屑给你当下属!我呸!”他唾了齐连淮一口,绕过韦衡的头走出了营帐。   齐连淮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   这位王姓中郎将离开后,有人学他绕开韦衡的头离开营帐,也有人从韦衡的头上迈过去离开了营帐。   齐连淮的神色阴晴不定。他走过去,拽住韦衡的头发,一把拽起韦衡的头,呸了一口,道:“咱们这就去收复韦衡的士兵。我这就让追随韦衡的人看看,韦衡成了什么样子!我看看是谁,还想和韦衡落一个一样的下场!”   齐连淮拿着韦衡的头往帐外走,手上沾上了韦衡的血。   营帐外忽然闪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一个消瘦的少年人拿着剑出现在了他面前。   齐连淮语气不善,问:“阁下是谁?”   周围察觉到情况的士兵拿着武器围了过来。   “我是谁,你不配知道。你能给太子殿下写信对不对?我是殿下的血亲,殿下到处找我呢。你给他写信,说:‘八郎问殿下安’,殿下一定会重赏你。”   “哦?”齐连淮说:“我为什么要信你?”   拦住齐连淮的少年人是奉玄。   奉玄心想,因为我想骗你。韦衡没有开战的心思,奉玄在离开龙门所城内后,一直潜伏在齐连淮的军营里,他担心齐连淮会主动攻击韦衡。   奉玄没想到最终自己看见了韦衡的头。齐连淮把韦衡的头当球踢,奉玄虽然恨韦衡,却不想侮辱韦衡,凡是侮辱韦衡的,都!得!死!他要齐连淮死,死无葬身之地。   奉玄调整了一下语气,说:“因为韦衡想要杀我,他知道我的身世,抓住了我,他想要杀了我报复太子殿下,更想把我当作筹码和殿下做一笔交易,保住自己的命,所以暂时留了我一条命。将军姓齐,应该是武家子弟,如果将军身份足够尊贵,一定见过太子殿下,那将军也一定知道我说得不错:殿下的左耳后有一颗红痣,我从小就被殿下抱在怀里,后来我被母亲带走了,这才和殿下失散了。韦衡是我的敌人,他死了,我拍手称快。我知道你能帮我,所以我来见你。”   齐连淮在听见奉玄说太子耳后有红痣时,挑了一下眉。他说:“我还是不太信你。你埋伏在我军营里,不像是好人呀。”   齐连淮直直看着奉玄。他觉得奉玄身上有荀家人的影子,奉玄其实也长得有些像太子——外甥长得像舅舅,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奉玄说:“我害怕你和韦衡是一伙儿的,卢州好多人都和韦衡是一伙儿的,所以我才在暗中看了很久,这是我的不对。我把剑给你,和你同去韦衡的军营,你问问他军营的人,不就知道我是不是被韦衡挟持过了?”   “不好,这样不好。不如你再说一件和殿下有关的事,你要是说得出来,我就勉强信你一回。”   “殿下的长子名叫永隆,小名阿应,不是太子妃的儿子。太子妃抱养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当然更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   齐连淮面色惊恐。   奉玄小时候从宫人那里听说过太多这样的闲话,他和哥哥是遗腹子、四郎荀永隆没娘……他长在深宫之中,当然知道很多宫闱秘事。   他问齐连淮:“将军,你知道阿应的生母是谁吗?”   齐连淮和太子是连襟,他知道太子妃那儿子不是太子妃生的。太子命人勒死了荀永隆的生母。荀永隆的生母是谋反的寿王送给太子的爱妾,太子宠爱她,但是一旦她有了孩子,太子就不能再留下她的命。   齐连淮问奉玄:“你到底是谁?”   奉玄微微笑了一下,这一笑让齐连淮背后发凉。奉玄说:“我说了,我是殿下的血亲。我母亲不想死,所以带着我走了。殿下找了我很多年呢。将军助我与殿下相见,我为将军在殿下面前美言,怎么样?”   “你可有物证?”   “我母亲带我离开殿下,就是为了不让殿下找到我。我如何再有物证呢?”   “那韦衡怎么找到的你?”   “太子命鹿施郡守到思颜在卢州找我,被韦衡发现了。你应该知道,到思颜死了。”   齐连淮和到思颜都是太子的亲信。到思颜曾长期在东宫任职。   奉玄接连说出两件与太子有关的私事,又说出到思颜身死,齐连淮已有七分信他。   奉玄说:“我就一个人,还能怎么骗你?我落在韦衡手里,被他折磨,受了一身的伤,脖子上、肩膀上都有伤口,我恨不得扒他的皮。将军捏我一把,我能直接被你捏死,你不过替我传句话,这还怕我吗?”   齐连淮对奉玄说:“你既然这么虚弱,就留在营地,好好休息。不过是一封信,我替你写。”   奉玄说:“将军,你不知道我有多恨韦衡,我见你拿着他的头、侮辱他的头,这才真的信你和他不是一伙儿的,我看你踢他的头,觉得很痛快!我也想拿着韦衡的头,我想拿着他的头同你一起出行,出一口恶气。我有天家的血脉,骨子里有这样的傲气,我认为不算过分。”   “好。”齐连淮说:“他日你认回父亲,不要忘了我的功劳。”   父亲……呵呵,奉玄可从来没说过荀崇恺是他父亲。   奉玄说:“就算我忘了,殿下也会感谢你。”   齐连淮哈哈笑了几声,在奉玄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好小子!今天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得意。人要是运气好,这好事儿要接二连三自己找上门儿来。”   奉玄以退为进,道:“将军为我备一匹好马,我把剑抵押给将军。”   “诶!话怎么能这么说?你是殿下的儿子,一匹马算得了什么。你要拿好剑,我只恨不得再送你一把,让你保护好自己。我与殿下向来亲厚,你日后到了长安,不要忘了常常问候我呀。”齐连淮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他想要一个太子身边的眼线。   奉玄顺着齐连淮的意思说:“将军对我有恩。我若能留在殿下身边,自然要常常感谢将军的恩德。”   齐连淮把韦衡的头放进士兵手里的匣子里,让士兵把匣子递给奉玄,对奉玄说:“麻烦你了,你拿着它吧。咱们这就去接收韦衡的叛军。我送你一份厚礼:那叛军里有让你不痛快的人,你就都杀了,杀个痛快!古有白起坑杀赵军,如今我也得做一回白起,雪练军不服管,他们没剩下多少,我本来也没想留他们的命。”他说完让人去备马、整顿军队,带着奉玄一起往校场走。   奉玄抱着韦衡的头,和齐连淮一起走到校场。齐连淮点了兵,带了副将,和奉玄一起前往龙门所城下。   齐连淮穿着盔甲、戴着头盔,奉玄知道自己难以一剑杀死他,本来想在离开军营后偷袭他,没想到他想杀了所有雪练军。奉玄不想死,他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带走韦衡的头,既然韦衡想让隐微药师为自己收葬,那他就把韦衡的头交给他师姐!   奉玄要把杀死齐连淮的机会让给雪练军,他要让雪练军亲自来为韦衡报仇,他要借雪练军的愤怒撕碎齐连淮。   齐连淮命人在城下叫阵,韦衡在去世前给雪练军留下了遗言:不要造反白白牺牲,如果有人收编军队,服从收编。   雪练军开城,向齐连淮献降。一位长官上报齐连淮:城中尸群太多,有一部分原属龙门所的镇军士兵还在城内守护里坊,不能立刻前来献降。   齐连淮骑在马上,对自己身边的一位参军说:“让咱们的人进城替换,我在城外等着。不能替换就一起守城,你派人出来告知我一声。你们必须把城守住,这尸疫确实不能再扩散了,咱们也得找一个有城墙、能躲避的据点。”   那位参军领命,带了一大部分军队前往城中。   奉玄对齐连淮说:“将军说送我一份厚礼,我的确有恨的人,我想杀了他。将军陪我去找他,怎么样。”   齐连淮命城门附近的雪练军全部出来跪下,三千多名雪练军跪在了城外,跪了黑压压一片。齐连淮与奉玄催马向前走,在自己的军队的簇拥下向着雪练军走去。   奉玄骑在马上,让齐连淮的士兵抬起雪练军的头,一个接一个查看雪练军的脸,走到第一排雪练军中间时,奉玄问一个雪练军:“你少将军死了,有人侮辱他的头,你想报仇吗?你报不了仇。”   那士兵见过奉玄,他听着奉玄说话,先是不解,然后变得愤怒,使劲瞪着奉玄,像是恨不得要咬死他。   齐连淮斜眼看了奉玄一眼,笑道:“你也真够坏的,他都要死了,你还要气一气他。”   雪练军中没有人出声,然而两军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很紧张。   奉玄也朝齐连淮笑了一下,说:“将军,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他说完面色变得异常冷淡,举起来装着韦衡头颅的匣子,打开了匣子,向众人出示韦衡的头,随后又合上匣子。   雪练军们紧紧盯着奉玄手上那个匣子。气氛僵持到了顶点。   奉玄用一只手抓紧缰绳,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所有跪在地上的雪练军喊道:“雪练军听令!我是韦衡的兄弟,韦衡的头就在我手里,你们若是恨,就杀了齐连淮,为你们少将军报仇!!”   齐连淮睁大了眼,看向奉玄。   雪练军如脱弦的箭一般有了动作,有人猛地站起来,撞飞了一个齐连淮的士兵。   一人怒吼:“他娘的你们还等什么——”   雪练军瞬间全都站了起来。   两军骚动,齐连淮吓得不敢有大动作,牵着缰绳让马后退。雪练军忽然扑了上来,齐连淮和他的军队陷入了混乱。   在后方防卫的弓手搭弓,齐连淮被自己的士兵护住,听见后面传来弓弦绷紧的声音,转身大喊:“不许开弓!你们想射死我吗!!”   有雪练军护住奉玄,让他带着少将军的头快跑。   齐连淮咬牙切齿,见局势失控,大喊:“放箭!放箭!”喊着喊着忽然没了声音。   箭如雨下,血肉横飞。奉玄来不及回头看齐连淮,他在这场混乱中拽了一把缰绳,抓着韦衡的头,任由胯`下的马踩踏人群,向南边狂奔而去。   韦衡的头,他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采访:齐将军您好,请问您为什么突然没有声音了?   齐连淮:(比划比划)   【手语翻译:被割喉了谢谢。】 第104章 生灭1   抽筋断骨之痛   有人在追奉玄。   奉玄骑马向南狂奔,前方有一片莽莽荒林,在清冷月光下显得阴森可怖。奉玄管不得那荒林可怖还是不可怖,只管策马向前跑。马蹄踏雪,雪粒溅到脸上,凉而微疼。   身后追逐奉玄的一个士兵对身后的士兵喊:“快!快!!”   身后的马发出长鸣,人仰马翻——   奉玄不敢回头看,继续策马狂奔。   追兵一个一个翻倒……似乎有人在帮他。   会是谁,一位雪练军?   马匹跑入荒林。   奉玄听身后的马蹄声离得不算太近,在荒林中勒住了马,随后翻身下了马,在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匹吃痛,向前方跑了——军马不会随意乱跑,在林子里跑一会儿,要是找不到他,就会跑回军营。   那匹跑开的马会引开后面追着他的人的注意。   奉玄撕下衣摆包起匣子,将匣子背在了背上,拔出刻意剑躲在一棵树后,准备见一见那追着他一起跑到这里的人。   荒林中的树下落了厚厚一层枯叶,又落了雪,行走并不方便。奉玄怕踩踏枯叶时发出声音,并不行走,只在树后躲着。   一人策马跑进了荒林,身上穿着甲衣,一身银甲偶尔折射出冷光。荒林中很安静,他勒住马,在林下分辨马蹄声,希望借此寻找奉玄的身影。   那匹被奉玄放走的马在荒林深处奔跑,骑在马上的人听见声音,抬头向前方看去。   在冰冷的月光下,在他抬头时,奉玄看清了他的脸:   他长得真称得上“好看”二字!鼻梁挺直,骨像应图,一双眼黑白分明,略显下三白之相,美而冷冽。   奉玄知道他的左眼下生有一颗小痣。   奉玄放走的马在荒林中跑动,奉玄听见林子深处出现了动静,似乎有人群行走……荒林里可能藏有尸群,马匹惊动了尸群!   奉玄喊了一声:“佛子!”他从树后走了出来,说:“不要往前走了!”   佛子忽然被人喊了一声,吓了一跳。   一个人影从树后闪了出来,佛子看见了奉玄。   “奉玄!”   佛子在马上看见奉玄,二人短暂对视,奉玄觉得这一眼有如隔世的一眼。这一眼带起的各种滋味如滔天海浪,几乎要将人吞没——然而奉玄不敢说话,只说:“有尸群。”然后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佛子立刻翻身下马,奉玄小心翼翼踩着枯叶朝佛子走过去。   尸群发出“嗬嗬”声,在荒林里漫无目的地行走。齐连淮军队的士兵没有继续出现——可能根本不会有士兵赶来,也可能是士兵还没有赶过来。   佛子担心奉玄身上有伤,朝奉玄走了几步,脚下的枯叶发出“喳”“喳”的声音。   奉玄向前迈了一步,忽然觉得没有踩实在,他有些不敢动,试着收回脚,对佛子说:“好友,停步,这树下有坑,我往回……”   奉玄的话还没说完,佛子身子忽然晃了一下,奉玄立刻去抓佛子的手,眼前忽然一黑,和佛子一起从地面上陷了下去。   枯叶下有一个深洞。枯叶和洞壁上的土块劈头盖脸砸来。   那洞很深,洞里黑得厉害。奉玄从高处摔下来,摔得眼冒金星,嘴里尽是土味和血腥气,他睁开眼,除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什么都看不见。刻意剑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他背上的匣子被甩了出去,也不知道掉在了哪里。   奉玄问:“五岐兄?”   他在身侧地上摸了一下,没有摸到剑和匣子,只摸到了……头发。头发……?那东西肯定不是佛子的头发,干枯粗糙,摸着很扎手,或许是一具尸体上的头发。奉玄试探着继续在地上摸索,还是没有摸到自己的剑,但是摸到了墙……似乎是墙。他尝试着坐起来。   “嗯。”佛子已经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奉玄的手,拉了奉玄一把,奉玄忍着剧痛站了起来。   脚下发出“咔嚓”一声,奉玄踩碎了什么东西,像是……骨头?   这洞里有尸骨,或许之前有人也像他和佛子这样掉下来过,摔死在了洞底。也或许……那是一具饿死的狂尸的尸体,谁知道呢。   奉玄和佛子掉到了地下,林子里有尸群,尸群很有可能正在他们头顶行走。龙门所附近的村镇爆发了尸疫,那尸群应该是村镇里的人变的。齐连淮在龙门守御所城外驻军,不关心百姓,只关心韦衡,不处理尸疫,只处理韦衡。   奉玄希望齐连淮已经死了。   洞中安静得厉害,沉滞的空气中有一种怪异的香气,混合着腐朽的木头的气味。   佛子忽然捂住了奉玄的嘴——奉玄这才发现自己和佛子离得很近。佛子在奉玄耳边说:“有活物。”   前面有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很轻,但是很诡异。   奉玄瞬间紧张得不敢再动。   这洞很深,但是空间并不很大。奉玄和佛子贴着墙躲避洞中的活物。佛子穿了一件甲衣,铁甲冰凉。奉玄被佛子捂着嘴,几乎不敢呼吸,他能感受到佛子的气息——微热的鼻息落在他的颈侧,让他觉得有些痒。   洞中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奉玄听见自己和佛子的心在怦怦跳。   怦怦、怦怦、怦怦。   那个东西在向他们靠近。   奉玄的心几乎悬在了嗓子眼。   是……狂尸?   奉玄和佛子警惕那靠近的活物,那不断靠近的活物似乎害怕他们——它试着来查看发出的动静的地方,但是还没走过来,就吓得隔着一段距离发出了一阵短促刺耳的叫声,随后跑了。   佛子的手松了一下,他说:“是黄鼠狼。”   黄鼠狼……   虚惊一场,奉玄这才敢继续呼吸,他喘了几口气,气息落在佛子的手心上,佛子的手心变得有些湿润。   佛子收回了自己的手。犹豫了片刻,他说:“地上有很多具骷髅。”   奉玄知道地上有尸体,佛子的话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他说:“我的剑丢了,应该就在地上。一个匣子……也丢了。”   匣子。一个装着韦衡的头的匣子。   韦衡……死了。即使那颗头曾被奉玄拿在手里,奉玄依旧不认为韦衡死了。韦衡已死的证据被他拿在手里,可是他不承认韦衡死了!   一个匣子——当奉玄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眶酸热胀痛。他该恨韦衡,所以……所以韦衡怎么能死?!韦衡死了,他去恨谁?   奉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睛涌上了泪水,这泪水里有恨,他不敢眨眼,问:“五岐兄还好吗?”   佛子察觉了奉玄语气的细微变化,他少有地随心做出了动作,摸着奉玄的后颈将他摁在了自己的怀里。他害怕自己抱不住奉玄,他抱住了奉玄,还是他还是觉得害怕,害怕其实自己只是在做梦,抱住的只是一缕并不实在的梦影。他说:“奉玄,我很想你。”   奉玄即使眼中有泪,也不觉得想哭,可是佛子说“我很想你”,当奉玄反应过来佛子说了什么后,这一句话压垮了奉玄的情绪,奉玄再也无法忍住眼中的泪水。   想。   他只能回抱住佛子,他也很想佛子,很想、很想,想到不敢再去想他了。奉玄在荒林中叫了佛子一声“佛子”,其实比起第五岐,奉玄更熟悉佛子这个名字,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直接叫过佛子“佛子”——奉玄脱口叫出了“佛子”,这个名字实在是压在他心里太久了,久到他喊他时,来不及再想到他是第五岐。   他紧紧抱着佛子,似乎这样就牢牢抓住了他唯一能在身边抓住的人。   这身边的人,他谁都抓不住。从母亲到韦衡,他一个都抓不住。   他从没想过会在今天见到佛子。   他不知道佛子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佛子会出现,然后说:“我很想你。”   这是一场梦,是不是?除了在梦里,他根本没有过这样好的运气。   他谁都抓不住。   奉玄泪如泉涌,将脸靠在佛子的肩上,紧紧抱着他,直抱得佛子骨头发痛。他们两个人似乎能隔着衣服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佛子的心跳平稳有力,奉玄抱着佛子痛哭。   这不是一场梦。   奉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哭,委屈、害怕、担心、后悔、愤怒、憎恨、疑惑、不甘、痛苦……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没有情绪,原来他是恨的!!一切麻木只是掩饰,他恨这老天让他吃了这么多苦,他恨韦衡骗他,恨齐连淮只想内斗、恨齐连淮侮辱韦衡的头,他恨自己看不清韦衡,他恨一切事情。韦衡死了。   他恨太子!!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自己有师父、有师姐、有师兄、有师姑……过去的事情像是一块巨石,停留在他的心上,他不愿意再看一眼。但是过去这颗巨石,如果他曾经放下三次,第四次还是要被迫拿起。   他恨他的太子舅舅逼死了他的姑母,逼死了五琼娘子,逼死了韦衡——他还想要他的命。他恨自己的二舅,好像如果他的二舅不是太子,他的母亲就不用死!   母亲说得不错,权力是血中的毒药,他再也认不出那个将他抱在怀里的二舅的面目。   命数和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   如果他只是恨,他不会哭。佛子抱住他,他忽然觉得委屈——这命数对他如此不公,好像从来没有偏爱过他,他其实不期待得到偏爱,可是命数偏偏憎恶他。命数不能给奉玄的偏爱,由佛子给了奉玄。   奉玄哭着喊了一声:“好友啊……”   他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发出痛苦的哭声。   他这一生,长到十八岁,活到今天晚上,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他七岁那年就死了,是不是也就不会再有烦恼。   他该在何处遇见他的好友?   佛子,宣德城外不见,人生又能何处相见。   奉玄这一声“好友”,隐含抽筋断骨之痛。佛子在黑暗中流泪满面,他只是紧紧抱着奉玄、紧紧抱着奉玄,好像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他恨自己打不过韦衡,恨自己来得晚了一步。   在满地枯骨中,他只能紧紧抱着奉玄、这样安慰他的奉玄。 第105章 生灭2   “好友,借你的剑一用。”   佛子在十二月二十三日达到了龙门所,一直没能进入城内。   他见不到韦衡,也找不到奉玄。   他不知道奉玄去了哪儿,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进城,见韦衡一面。   齐连淮营中的中郎将王坦是佛子父亲的朋友,军队整兵时,他骑在马上,高出人群一大截——佛子一眼就看见了他,于是去找了他,暂时留在了军营里。王坦将佛子带在身边,对齐连淮说佛子是自己的侄子王冰之,让齐连淮给自己的侄子一个立功的机会,如果有机会的话带他入城攒一个军功。   齐连淮乐于给自己的手下一个人情,只说:“王中郎,入城很危险呐。”   王坦说:“功名需向险中求,当兵的人不怕危险,只怕不够危险。”   齐连淮问:“人要是出了事,你怪不怪我?”   王坦答:“大人是武家子弟,怎么问出这种话,男儿战死沙场,理所应该。我不怪。”   齐连淮于是特意记下了要带王坦的侄子入城。   韦衡死了,高勒送来了韦衡的头。齐连淮在营帐里侮辱韦衡的头颅,王坦看不过去,呸了他一口转身走了。   齐连淮还有用得着王坦的地方,他擦了脸上的唾沫星子,让人点兵时把王坦那侄子王冰之叫上,让王冰之就跟着自己的亲兵和自己一起去龙门所城内,这也没什么危险,还好立功——他想借此给王坦一个台阶下。人说唾面自干,小不忍则乱大谋,他齐连淮不是忍不了事情的人,他想等到靠着王坦收复了龙门所,利用完了王坦,到那时再一脚把他踹了,踹到犄角旮旯里、狠狠踩他一脚,再不起用。   没想到他没机会踹了王坦再踩上王坦一脚了。   他把佛子带在自己的亲兵里,带亲兵去接收雪练军,被佛子从身后一剑割断了脖子。   齐连淮命丧黄泉。   佛子其实没想过要对齐连淮动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在今天下午隐隐听说韦衡死了,有人把韦衡的头送了过来。晚上,齐连淮点兵,佛子看见奉玄跟在齐连淮身侧,十分震惊。   齐连淮下令:晚上接收了雪练军,在夜里就把他们全都杀了。   奉玄抱着韦衡的头,佛子以为奉玄真的恨极了韦衡。   没想到奉玄鼓动雪练军杀了齐连淮,带着韦衡的头跑了!   齐连淮气急败坏,反应过来后让亲兵去追韦衡的头,又找亲兵要了一把弓,瞄着策马逃跑的奉玄就要拉弓。雪练军造反,齐连淮骑在马上被人推挤,持弓不稳——佛子那时正骑马护在齐连淮斜后方,出手如电,趁乱杀了齐连淮,装作追逐奉玄的亲兵骑马狂奔了出去。   齐连淮在龙门所无所作为。齐连淮死了,王坦会接管他的军队,这就当他送给王坦的大礼了。   他骑在马上追逐奉玄,不敢叫奉玄的名字。他听见齐连淮叫奉玄“八郎”,他怕自己对着奉玄喊出“奉玄”这个名字,让其他士兵听到,泄漏了奉玄的身份。   奉玄的身影消失在了莽莽荒林之中。   佛子追进林子,四顾无人,他在某个片刻忽然出现了一种错觉,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其实根本没有齐连淮、没有韦衡的头,也没有奉玄。   一切都如镜中之月、水中之花,一切只是梦里的空相——他害怕自己在下一刻就会茫然醒来,发现这是韦衡给他的第十五天,发现其实奉玄还在被韦衡挟制,而他没有杀死韦德音。   奉玄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月光冰凉,落在他身上,佛子有一瞬间以为那是一个鬼影,并不是奉玄本人。   他想碰一碰这个出现在他眼前的形象,如果他碰到了……这个影子是不是就会消散?然后他就该醒了。   佛子还没碰到奉玄,就从地上掉了下去。他摔在洞底,骨头像是要散架一般疼得厉害,然而他在这种疼痛中忽然感受到了狂喜,这疼让他知道一切不是一场梦。   他感受到了奉玄的呼吸,这是一具有血有肉的身体,并非一个梦影。   他找到了奉玄,实实在在找到了奉玄。   奉玄在他怀中痛哭。   他抱着奉玄,脸颊贴着奉玄的头发。他感受到奉玄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服,温热的泪水沾在他的颈侧,然后一点一点变凉。奉玄因哭泣而不住地颤抖,他将奉玄抱在怀中,轻轻捏了几下奉玄的后颈,以此安抚他唯一的好友。   奉玄哭够了,不再哭了,佛子适时松开了抱着奉玄的手。   奉玄带着鼻音叫佛子:“五岐兄。”   “嗯。”佛子答应了一声。   奉玄说:“五岐兄。”   “我是真的。”   奉玄说:“我不哭了。不好意思,把你的衣服哭湿了。”   佛子摸了一下奉玄的脸,捧着奉玄的脸用手擦掉了他脸上剩下的泪水,他在奉玄的脸上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痕迹,说:“奉玄,我不怕你哭,只怕你什么都藏在心里。你痛哭一场,我稍稍安心。我穿着甲衣,你脸上该有印子了。”   奉玄在他手中低了一下头,说:“反正也看不见……不,你带火了吗?”   “没有。”佛子回答完,忽然想起来王坦给他甲衣的时候还给了他一个小荷包,他说:“我带了一个军用小包,包里有小刀,可能还有打火石。”   奉玄说:“真像一场梦。”他问佛子:“好友,你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穿着甲衣行动不够灵便,佛子脱下甲衣,露出一身黑袍。他找到小荷包,在荷包里摸出了一块丝绢,其中包着两块不大的石头。他回答说:“前天我到了龙门所。第十四天、第十五天我都没有收到你的信,我知道卢州一定出现变故了,立刻赶来了卢州。我在齐连淮的军营里。”   奉玄“嗯”了一声,因为哭了太久,胸腔中微微有一些抽搐。   佛子惦记着奉玄身上的伤,问奉玄:“奉玄,你肩上的伤怎么样了?”   奉玄说:“伤口已经愈合了。我在……一个佛院休养了很多天。”   韦衡将他留在了遍照院,逼着他吃饭、养伤。   一丝火光闪了一下。   火石爆发出火花,丝绢瞬间被点燃。佛子撕下一块衣服,点燃了衣服。洞里亮了起来。   奉玄借着微弱的亮光看清了这个洞的轮廓:这不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下空洞,洞中四壁很明显是由人力夯过的土墙。   地上散落着被掀开的棺材板和腐朽的木屑。   奉玄看清洞中的景象后,震惊得后退了一步。   几十具绾着乌黑色头发的骷髅被扔在地上,骷髅身上的衣服已经朽烂,露着森森白骨。   暗淡的火光照在惨白的尸骨上,无数棺木在光亮照不到的黑暗中沉默,暗示着死亡的陈腐气息。   佛子捡了几块破烂的旧布加到火焰上,火光摇曳,隐约照出了墙上的图案。奉玄回头看墙,正看到一双眼白死白的眼睛——墙上画着壁画,壁画已经褪色,色彩模糊……壁画上画的应该是仙宫里的仙娥,仙云缭绕,仙娥舞动,一个仙娥似乎正在凝视奉玄,面目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鬼气森森。   奉玄微微走开一步,离墙壁远了一些。   他说:“这里是……”   佛子说:“这是一个墓室的偏室。”   “墓室?”奉玄看向佛子。   佛子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也显得鬼气森森。   奉玄的眼睛哭肿了,眼里带着水光。佛子看见奉玄的脸,只觉得心疼。   “可能是前朝的王公之墓。”他说:“我送我父亲入葬,见过墓室的样子,我父亲是县公,按照爵位,下葬时墓中可以有一间主墓室、两间侧墓室,墓室內可以用雕花青砖。这墓室里有壁画,墓主人身份不低,然而墓中有几十人殉葬……本朝禁止人殉,他不是本朝的官员或宗亲贵族。”   奉玄抬头向上看,火焰不是很明亮,他只能看见墓室的顶上砌了砖。“我们掉下来的洞是……是因为这墓要塌了?”   “可能不是。这里有一个男子,出现得很突兀……看衣服的料子,他是男子,身份不高,穿的是麻衣。”佛子瞥了一眼被奉玄踩过一脚的骷髅,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这具骨架,用手拂过尘土,从土里抠出了一支黑色的扭花短钗。   佛子道:“应该不会塌。我猜这墓被人盗过了,洞是盗墓的人打的。如果不出意外,这骷髅原本是一个盗墓的人,因分赃不均被杀了。”   奉玄看见佛子手里拿了一支钗子,扭花钗是女子用的钗子,问:“这是……女子的发钗?”   佛子说:“是。是银的,时间久了,颜色黑了。”   这是盗墓的人从墓室里的女子头上拔下来的赃物。   奉玄借着摇动的火光看向前面一地尸骨。几十具骷髅绾着发髻,被人从棺材里拖了出来,扔在地上。   这个墓室并不大,可是挨挨挤挤堆满了棺材。   空气中飘动着一种浑浊腐朽的香气。   满地骷髅皆有一头黑发,应当都是年轻女子……想必她们当年都曾精心梳妆过,然后为这墓的墓主人殉葬了,永远被封在了地下。棺木已经腐朽,棺木中的尸体停在地底多年,肉身被蛆虫啃噬分食。   肌肤消解,红颜已逝。骨头上和棺木上留下了当年的脂粉香气,那香气一年一年散在墓室中的浑浊空气里。   香消玉殒,不过如此。奉玄觉得背后发凉,这墓室里至少有二十具尸体,只为了满足一个人的欲念、证明一个人的权势,二十多个女子被迫殉葬,从活生生的人化成了森森白骨。   奉玄说:“棺材都被打开了。”   佛子说:“盗墓的人要拿走首饰。”   一地骷髅,头上都绾着乌黑的头发,头发上没有丝毫装饰。   奉玄对佛子说:“好友,借你的剑一用。”   佛子将杀生剑拔出,递给奉玄。   奉玄走向近处的一口棺材,默念一遍往生咒,劈下了几块棺材板。木材被放在地底多年,脆得一碰就散开了,奉玄捡起劈下了的棺材板,扔进火里,然后削了两截木棍,点燃一截之后递给了佛子。   奉玄的剑和匣子都掉下来了,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可能掉进了某个开着的棺材里。奉玄得找回自己的剑和……装着韦衡的头的匣子。   奉玄拿着火把,想要去找自己的剑。   佛子忽然觉得前面有东西动了一下。他定神再看,看见一只灰白色的手出现在了火光即将消失的黑暗处,那只手藏在一具棺材后面,似乎正要有什么动作。   佛子汗毛倒竖,一把将奉玄拽到了身后。 第106章 生灭3   扑棱蛾子   佛子见过的那只白手消失了。   就在佛子以为自己看到手是错觉时,一具被打开的棺材中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嗒。”   “嗒。”   像是有人在用手指敲击棺木。   奉玄和佛子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再动。   火光摇动,满地枯骨和棺材被火光照出的巨大黑影也随之摇动。   气氛诡异,压得人不敢喘息。   明暗交错之间,奉玄看见一扇翻倒在地的棺材盖上有很多道抓痕……一道一道黑红色的血印,饱含凄厉的怨气和绝望。   几十条怨魂和壁画上鬼魅般的仙娥似乎都在暗中窥视。   奉玄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佛子拉住奉玄。   奉玄回看佛子,气氛太过可怕,压得二人谁都不敢开口。   佛子摇了一下头。   那棺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骨头碰撞,发出“咔”“咔”声。   奉玄逼自己往前走了一步,他掐了一个渡亡诀,通幽洞微,渡亡御鬼,稍稍凝神之后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拔出一把带在腿上的兼忘短刀,向着棺材走了过去——他修道十一年,没见过鬼。   如果有鬼,今天他就超度了它!   如果没鬼,那就对付它。   佛子看奉玄要往前走,比奉玄先有了动作,他握紧杀生剑,挑起一块木头,将那木头向着那具黑洞洞的棺材投了过去。   “咚”一声,木头顺着缝隙落进棺材里,发出回音。棺材里的骨头发出错位的声音,喀拉拉直响,一只灰白色的大手探出了棺材。   那只手瞬间又缩了回去。   佛子这时知道自己一定不是看错了!这墓室里有东西。   奉玄头皮发麻。   佛子说:“吾友……停步。”   奉玄停步,佛子一把把自己手里的火把扔了过去。   火焰落尽棺材中,黑了下来,可能是熄灭了。   一只灰白色的……巨手从棺材里窜了出来,白影一闪而过,佛子出手,杀生剑钉在了那只手前面,那东西“吱——”叫了一声,借着不算明亮的火光,佛子看清了那东西,那不是一只手!那是一只老黄鼠狼,皮毛的颜色已经转白,四爪和尾巴凑在一起,正像一只长毛的大手。   黄鼠狼跑出棺材,小黑眼睛露出凶光,盯着佛子看了片刻,绕开杀生剑逃命去了。佛子前去取剑。   棺材里忽然又传出了声音,声音很小,但是绝对有声音。   奉玄离那口棺材很近,他吸了口气,屏气走到那具棺材前,一把推开了棺材盖。   佛子拿到杀生剑,听见了木头坠地的声音,随后听见了“扑棱棱”的声响,转头看时,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在棺材中阴燃的火焰忽然暴涨,冲出了棺材,照亮了墓室的一角,无数只白色的蛾子从棺材里飞了出来——   奉玄就站在棺材前,微微仰着头,轮廓被火光照亮。   壁画上的仙娥似乎正透过墙壁在凝视他。   这一幕使得佛子久久震撼,这一幕像是发生在人神之间、也像是发生在人鬼之间,神鬼已经难以分辨,甚至奉玄那一刻看着也不再像一个凡人,而是一个介于神鬼之间的存在。   飞蛾扑火。火光映亮了奉玄的眼珠,使得他的眼珠看起来颜色浅淡而清澈,几乎有些透明。   佛子叫:“奉玄。”   奉玄回头,看向佛子,说:“好多蛾子。”   佛子说:“你离我好远。”   奉玄说:“只有几步。”他朝佛子走了几步。   他走到佛子身侧,没想到佛子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墓室里充斥着一股焦糊味,被火焰烤糊的蛾子一批又一批掉在地上,坠落得像在墓室里下了一场金雨。   奉玄问:“五岐兄,我走到棺材旁边,你怕我被附身了?”   佛子说:“不,怕我是在做梦。”   奉玄说:“你没做梦,我是真的,我看见那些蛾子时,想起了一些事情,所以站在那儿看了片刻。我见过那种蛾子,叫雪衣娘,宫人会特意养它们,用它们的翅膀做花钿和发簪,它们很爱扑火,我见过很多次被蜡油沾住翅膀的雪衣娘。可能雪衣娘的卵附在蛾子翅膀上,被人戴在头上,就这样被带进棺材了,一代一代在棺材里长大……我看见那个棺材里面几乎都要被蛾子蛀空了。”   “我看见一只黄鼠狼从棺材里跑了出来。冬天没东西吃,它大概是钻进去吃蛾子了,吃蛾子的时候搅动了棺材里剩下的骨头。”   奉玄说:“原来是这样。这墓室里不会有鬼。”   佛子问:“为什么?”   “我要是生前是被人逼着殉葬,我死了一定去主墓室里,缠着要我为他殉葬、害我惨死的人。”   “所以你往前走了一步。”   “嗯。”奉玄说:“我那时还想着,你在我身边,我一定不会出事。”   “你太过信任我了。”   “事情就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杀谢云翱时,佛子敢把命托付给他,他也是这样信任他的好友,有佛子在,他才敢往前走。   佛子说:“我看见你的剑了,在火光里闪了一下。”   刻意剑掉了下来,剑鞘还在奉玄手里。剑身的冷铁在火光里亮了一下。   奉玄找回了自己的刻意剑。   匣子……   装着韦衡的头的匣子摔在了一具白骨上。   奉玄随后也找回了匣子。   匣子里有绒布,韦衡的头应该没事。他不敢打开匣子。   奉玄将匣子重新背在身后,犹豫了片刻,对佛子说:“匣子里装的是韦衡的头。”   没想到佛子说:“我知道,我看见了。在雪练军前面。”   奉玄忽然感到迷茫,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齐连淮是不是不该这么快就出事。他说:“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齐连淮要是出了事,龙门所可能就更乱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带走韦衡的头。”   “你该带走这颗头。”佛子说:“韦衡是坏人,不算恶人。一个真正的恶人,只会看见自己的目的,不会顾念其他人的死活。我听说韦衡自杀了,他死了,我不希望他受到侮辱。”   韦衡不是一个恶人。   这天底下能握住权力的人,往往都是恶人,他口中要说仁义,心里很少在意仁义。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许朝太.祖不当忠臣,因此成了皇帝。   如果韦衡是一个真正有野心的恶人,他就应该牺牲龙门所城内的所有百姓,打开城门,借尸潮博一条生路——这也正是齐连淮害怕的。   然而韦衡选择了自己去死。   当佛子在军营里听说韦衡的部下送来了韦衡的头颅时,他像齐连淮一样以为韦衡在使诈。他看不透韦衡这个人,直到他知道韦衡真的死了,他才隐约看出了韦衡的一点真心……韦衡说他不想再让尸疫继续下去了,原来这句话是真的。   奉玄在雪练军面前出示韦衡的头,佛子在那时亲眼看到了韦衡的头颅。他对韦衡的感情实在很复杂,他希望韦衡死,然而在看到韦衡的头的一刻,他希望韦衡能够死得体面,而不是像这样被割下头示众。   佛子说:“奉玄,不必多想,错不在你。齐连淮已经死了。”   “他死了,真的?”   “我割断了他的脖子。”   “是你……”奉玄这时才回想起大喊的齐连淮忽然没了声音。   “是我。”佛子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杀生剑,杀生……他不是一个没有杀欲的人,只不过他不像自己的师弟,想动手就会动手。然而他杀了齐连淮。他说:“我姑母去世那天带军队守住我家宅邸的,就是齐连淮,他那时是金吾卫中郎将。太子说我姑母死在了一场火里,一场火……然而我姑母是被逼死的。我本来没想过要对齐连淮动手,可是我一旦对他起了杀心,起了复仇的私欲,我就不想再让他活了。”   齐连淮要举弓射杀奉玄,这个举动是一个引子,引出了佛子对他的所有杀意。佛子那时似乎又看见了一场血雨——齐连淮要人抓住他的乳母,他乳母的小儿子像一头被宰杀的小羊那样在雨里流干了血,于是雨变成血雨。   齐连淮叫来的酷吏在血雨里微笑,佛子的乳母在血雨里哭喊。随后佛子的乳母也死在了血雨里,使得那血雨颜色更红。   齐连淮幽幽地对他的姑母说:“娘子,还不肯开口吗?”   他的姑母咬紧牙关,不肯说一个字,最终打翻灯台,将自己烧死在了在血雨里燃起的大火之中。   不要报私仇,老师曾对他说不要报私仇。他对齐连淮动杀心犯了错,可是他就是要将错就错。如果不是齐连淮,他不会看见一场血雨!   地狱苦恶,不得超脱,他要再下十层。再下十层,他不后悔。   奉玄对佛子说:“好,他死了。好友,你要记得,齐连淮的死和你我都有关系。他不是死在你手里,而是死在了我和你手里。他死了,你杀了他,给你递剑的人是我。你亲自杀了他,其实是便宜了他——如果你不动手,总有一天,我会要他死无全尸。”   奉玄说得很坚决。   火光晃动,奉玄和佛子的影子在斑驳的壁画上交叠。   奉玄不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他的性格里有天生强势的一面,心意坚决、不容违背,然而这一面往往被教养压制,因淡泊的道心备受束缚,很少有所表露。可是他决定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到——齐连淮惹怒了他,他一定要齐连淮死!   齐连淮既然已经死了,好,他死了,那奉玄就放过他了。   他不在乎齐连淮的命,只在乎龙门所的百姓会不会遭殃。如果他感到后悔,他不是后悔自己害死了齐连淮,而是后悔自己在不合适的时机害死了齐连淮。   “吾友要齐连淮死,为什么又怀疑自己做得不对?”   “军队出现变数,我怕事态失控。”   “齐连淮死了,不算太大的变数。齐连淮帐中的中郎将王坦很有才干,将军去世之后,王坦既然是中郎将,就会暂代将军的职务,处理军务。吾友不必太过担心。”   “希望没事。”   “韦将军很快就会回来。”   “真的?”   “真的,韦将军已经在往卢州赶路了。卢州这次闹得太乱了,三个副将一连死了两个……现在三个都死了。齐连淮急着逼死韦衡,就是怕韦将军回来,他担心韦将军是韦衡的姨母,护下韦衡的命。”   如果一开始带军来龙门所的是韦将军而不是齐连淮……奉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韦衡会拼死和他姨母打上一场,还是会和姨母联手收复龙门所——就像很多年之前他们经常做的那样?   韦将军会大义灭亲杀了自己造反的外甥,还是会将他护在身后。   奉玄在韦衡死前,没能好好和韦衡说几句话。他从来没有想到那就是他和韦衡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拿到了韦衡的头,可那颗头也只是一颗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佛子捡了一根木头当作火把,点燃了火把,交到奉玄手里,问:“我们要不要往别的地方走一走?去看看有没有出路。”   “嗯。”奉玄说:“地下比地面暖和。我想上去,找几块冰,把匣子放进去。”   “你想过要带着匣子去哪儿吗?”佛子说:“我来背着。”   “找我师姐。或者……交给韦将军。”奉玄看着佛子,忽然又觉得眼睛很疼。酸热胀疼。   他说:“我真希望我们还在平宁,这是一场梦,明天就醒。”   佛子背上匣子,顿了一下,说:“今天我们哪儿都不去了,好好休息,做一个好梦。”   如果现实不像梦境那样能够结束,那就用梦躲避现实。   佛子站在原地,伸手抱了一下奉玄——他的好友性格坚决,从来不肯轻易服软,如果他能够对他的好友用“心疼”这个词,那么他会说他心疼他。可是他的好友不是一个需要别人心疼的人,“心疼”这个词配不上他,他很倔强,也足够坚韧。   佛子这次伸出手,并没有用力,只以安抚地姿态抱住奉玄,然后在奉玄背后轻轻拍了几下。   奉玄没有哭,火把掉在了地上。他微微用力,回抱住了佛子,他将脸埋在佛子的颈侧,闻到了很淡的伽罗香香气,感受到佛子的体温闭上了眼睛。佛子脱下了甲衣,衣袍柔软,奉玄的确想要休息了,他想要休息一下,一下就够。一旦想起韦衡,他觉得很累,很累很累。   韦衡给奉玄带来了一个残酷的世界,这世界本身很残酷——卢州荒芜、冰冷,充满了风雪,既有尸群也有狼群;这世界里的人性很残酷,人和人之间不可信任,人们互相算计、以怨报德、党同伐异、自相残杀。   韦衡曾说:“我真的累了。”   韦衡累了,他离不开卢州,最终被卢州吞噬。   现在,奉玄也感受到了那种累。那是一种无力逃脱的疲惫,让人不想再去面对任何事情。   然而,或许他运气很好,在这种疲惫中,他发现自己不是独自站在原地。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他安心,那个人就站在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   采访:评价一下您的角色。   韦衡:出师未捷身先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采访:会有遗憾吗?   韦衡:只要是人就会有遗憾。   ———— 第17章 出现在佛子噩梦里的火雨(“姑母在血雨中看着所有人,堂屋燃起大火”)到此终结,第五内相案原委:皇太女意外去世——淮王逼宫夺权——陛下写下诏书托抚子内亲王带出——抚子内亲王通过李延龄带出诏书,交给第五内相,抚子内亲王为了自保和把消息告诉陛下,刺瞎双目——一封给寿昌公主的诏书被太子截获,太子对第五内相起杀心,又怕第五内相手里还有密诏,没有动手——第五内相拖延时间,第二封密诏送达老臣手中——太子一方的齐连淮叫来酷吏,逼问第五内相,第五内相在雨里自焚。最终只有不该出现在第五宅邸的酷吏背了锅,第五内相的死被定性为死于意外失火。   雪衣娘在第50章 奉玄的回忆里出现过,奉玄认识这种扑棱蛾子,看见蛾子,想起了往事~ 第107章 吉星1   地狱笑话一则   奉玄发起了烧。人有时候会因为太紧张而不敢生病,一旦有所松懈,精神稍稍放松,这时反而病了起来,被病反噬。佛子的出现让奉玄松了一口气,奉玄的身体比他的意识先感受到了安全,于是奉玄的身体放心地病了。   侧墓室里空气凝滞,没有水也没有吃的,不过侧墓室里很安全,地下只有不会说话的死人骷髅和黄鼠狼,没有追杀他们的士兵和狂尸。佛子本来想让奉玄好好休息一晚,等白天恢复了精神再和奉玄想办法离开墓室,没想到奉玄在睡着之后烧了起来。   奉玄是在佛子身侧睡的,睡着了浑身发冷,不自觉就凑到了佛子身边。佛子感受到奉玄的体温不正常,醒了过来,摸了摸奉玄的额头,发现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王坦给佛子的军用小包是卢州军特有的小包,名叫备急包,韦将军曾经下令,要求出征之时十个士兵里必须至少有一个备急包。韦将军的亲兵和韦衡的雪练军的备急包最好,里面除了有小刀、打火石、金疮药粉、草药丸子、一块硬得十分实在的面饼,还会有一本很小的教人包扎伤口的图画书。韦将军的亲兵的图画书是雪岩药师画的,雪练军的包扎图画书是韦衡找隐微药师画的——韦衡从佛寺请了几个雕刻佛版的工匠,把隐微药师的画雕成版子,印了出来。   王坦给佛子的备急包里没有包扎伤口的小书,不过药粉、丸子一样都不缺。   佛子找出药丸,喂到奉玄嘴里,奉玄醒了,看了他一眼,迷迷糊糊叫了一声“五岐兄”,随后就又睡了。   奉玄嘴皮干裂,口中满是苦味,整个人渴得厉害。   他出了一身汗,浑身发软,半梦半醒的时候和佛子说自己渴了。   佛子打算暂时离开奉玄,去找一找地下有没有水源。墓室里有黄鼠狼,这东西是要喝水的,没准墓室里有渗水的地方。他朝侧墓室的门口处走过去,回头看见奉玄孤零零待在墓室里,实在放不下心,于是背上匣子扶起了奉玄,叫奉玄和自己一起去找水。   他不放心让奉玄独自留在侧墓室里,也不放心把韦衡的头独自留下。他怕地下有黄鼠狼和老鼠啃匣子,伤到韦衡的头。人死万事皆消,对着狂尸,他尚且会为狂尸的断头合上双目……何况他对着的是韦衡。他希望韦衡能走得体面尊严。   佛子拿了一支火把,扶着奉玄向墓道处走。   前面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色。   奉玄挣扎着睁开了眼,对佛子说:“我拿火把,好友,拿上剑。”   “不要硬撑。”   “嗯。”   佛子将火把交给奉玄,奉玄把自己的刻意剑交给了佛子。佛子拔出剑,和奉玄一起往前走。   火焰照亮了墓道里的壁画,壁画由墓道两侧延伸到尽头的主墓室处,主墓室门上画了一只展开双翅的朱雀鸟,羽毛的颜色朱红。朱雀的眼睛中似乎嵌了珠子,眼珠在火焰下微微反射出亮光,如同射出了一道不善的目光。   佛子感受到了湿气,墓道里比侧墓室里潮湿。这地下可能有水。他捉着奉玄的手腕,让奉玄稍稍压低拿着火把的手,火光照亮了地面,墓道两侧修有泄水的小沟。   两人顺着墓道向主墓室的墓门走,两侧壁画上画着车马仪仗,人物的大小与真人相仿,官员和宫人身着盛装,正在与佛子和奉玄同行。画上的人拥簇着走在墓道上的人渐渐走向黄泉,走向一段旅程的尽头。   墓道是一个向下的斜坡,侧墓室处在墓道中后方,再向前走不远就是主墓室。主墓室的门就在前面。   佛子说:“主墓室地势低,墓室里面会修泄水沟,把水排出去,防止积水,但是有时候还是会积住水。我们进去看看。”   “嗯。”奉玄看见主墓室的门上红漆剥落,伸手想碰一下墓门。   他还没碰到墓门,门后有东西“咚”撞了一下。   墓门动了一下,尘土被震得落了下来。   奉玄以为这是自己在高烧中出现的幻觉,转头问佛子:“是……动了吗?”   那门又被撞了一下,飞起的灰尘呛得奉玄咳嗽了一声。门后的东西明显不是黄鼠狼,黄鼠狼撞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退后,奉玄。”佛子将奉玄护在了身后。   墓门后的东西听见佛子和奉玄的说话声,发出“嗬嗬”的叫声。   佛子背着韦衡的头,他和奉玄的对话声、韦衡的头颅的血气吸引了门后的东西。   门后……有一只狂尸。   这座墓最晚修建于前朝,难道……前朝或者更久之前就出现了狂尸了吗。   奉玄只觉得头晕。   诡异,好诡异……   这世间逐渐崩坏,连墓里也不得清净。狂尸在地下潜伏,静静存活。   佛子仔细听了听动静,说:“只有一只。”   奉玄说:“会是墓主人吗?”   佛子不敢回答。   主墓室里除了墓主人,又哪里会有别人呢。   这墓里有佛子、奉玄两个活人,有韦衡的头。   奉玄说:“好友,能拖就再拖一下吧,不要急着打开门。我……不想看见狂尸。”   佛子点了一下头。   墓门后狂尸察觉到就和门前的人隔着一扇门,更加疯狂地撞门。“咚”“咚”“咚”,声音回荡在墓道里,一下一下像是在敲棺材的钉子,把棺材钉敲进人的神魂里。   朱雀鸟的眼睛凝视着门下的奉玄和佛子。   韦衡的头颅的血气不停地刺激着狂尸,佛子察觉之后,把匣子解下来交给了奉玄,让奉玄退后。   韦衡不在了,可是他的头在这里。   韦衡没死明白。韦衡处理了六年尸疫,就连他也始终不知道尸群不吃不喝能活多久。白城子也像一座坟墓,他想去看看被封在坟墓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想去问一个真相,他到死也什么都不知道。   奉玄拿着韦衡的头看向墓门……此刻算是有几个人在?他和佛子、韦衡在罗源郡过夜,那时屋里有三个人。韦衡那天讲了一个有损功德的笑话,和墓有关。韦衡是个爱说笑话的人。   韦衡说有一年他和一个部下一起抓捕盗匪,要进郡城的时候,几个人从他们身边路过,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对他的部下说:“你是不是姓田?”他那部下确实姓田,所以点了一下头,那男人又说:“你知道田望德吗,前朝的一个将军?我见过他,奇怪,你们长得真像。”他那部下就是田望德的六世孙,闻言以为遇到了不老不死的神仙——没想到过了几天他们就把那几个“神仙”都抓了,那几个“神仙”是盗匪,除了抢劫偷盗活人,也抢劫偷盗死人,盗了田望德的墓,在墓里看见了田望德的尸体,抠尸体嘴里的珠子的时候看见了他的长相。   韦衡现在不会说笑话了。   狂尸“咚”“咚”撞门。   奉玄冷得厉害,他察觉到一丝由风吹带来的疼痛,一丝丝风都会加剧他的寒冷,让他觉得疼,他对佛子说:“有风。”   他强撑着说:“好友,门后有风。”   门后的墓室里有风,说明墓室不是封闭的!   奉玄抓住佛子的手,拉着他向后退,说:“不要开门、不要开门。”   佛子扶住奉玄,两人小心翼翼地向后退。   壁画上画着的人物面向墓门往前走,走向一场往生,奉玄和佛子逆着人物前行的方向向后退。   主墓室里有微风,说明主墓室连通了地面,只有这样,风才能涌进来。那只狂尸应该是从地上掉下来的,就像奉玄和佛子顺着盗洞掉下来那样掉了下来。主墓室的风比侧墓室明显,那主墓室里的洞应该只会比侧墓室的盗洞大,而不会小——如果打开了门,一旦再掉下来几只狂尸,到那时他们就挡不住了。   奉玄和佛子退开墓门前,那只狂尸察觉不到血腥味和声音,渐渐停止了撞门,只“嗬”“嗬”叫了几声,声音在墓道里回荡,好像一个幽魂在叹息。   奉玄眼前发黑,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棉花上,他后退了几步,忽然觉得手里的火把要灭了,刚想举起火把仔细看一看,下一个瞬间就晕了过去。火把一直燃着,不是火把要灭了,而是他的眼前黑了。   佛子一直扶着奉玄,奉玄晕倒,他立刻扶住了奉玄的肩,半抱着奉玄退回了侧墓室。   没有水。   奉玄痛哭过一场,又因为高烧出了一身汗,如果再不喝水,恐怕会撑不住。   佛子放下奉玄,让他靠着自己休息。他不知道自己和奉玄怎么就一步步陷入了这样的困境里。   韦衡的头待在匣子里。   狂尸在门后徘徊。   前不能进,后无路可退。韦衡!!佛子忽然真想把那装着头颅的匣子对着地面狠狠一砸,让匣子被这一砸砸得稀巴烂,让韦衡的头被这一砸砸得血肉模糊、滚得远远的!!   可是对一颗头做那种事又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佛子侧头看了奉玄一眼,奉玄的脸色红得不正常。   他搂住奉玄,低头将额头贴在奉玄的额头上。   奉玄的头很烫。   佛子摸到了自己的剑,活人不可能被一只狂尸困死。   作者有话说:   盗墓贼地狱笑话的梗来自《朝野佥载》。 第108章 吉星2   “五岐兄,你抱一抱我。”   奉玄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很疲惫,嗓子还是有些疼,但是喉中不再干渴了。   不渴……他喝了哪来的水?   他立刻睁眼找佛子,顺便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害怕自己尝出血腥味来。   墓室里黑漆漆的。   佛子闭着眼假寐,察觉到动静,在黑暗里问:“奉玄,你醒了?”   “五岐兄,你……”   “我没事。”   奉玄摸索佛子的手,拉到了佛子的手,想摸一摸他的手腕和手臂,他害怕自己会摸到伤口。   佛子反握住奉玄的手,说:“奉玄,放心,你喝的是水。”他凑过来,用另一只手在奉玄额头上探了一下,发现烧已经退下去了。   奉玄闻到了熟悉的伽罗香的香气。   奉玄仔细确认了一遍,自己没有尝到血腥味。   佛子没有像奉玄对他做过的那样,给对方喂血喝,奉玄那时逼他喝血,是因为他不肯吃东西,不是因为他缺水。奉玄需要喝水,水比血更能让奉玄褪去高热。   奉玄问:“好友,哪来的水?”   “雪水。”佛子说,“我上去过了。我们都忘了,这墓室里有棺材板。我把棺材竖起来,踩着棺材上去了。”   在这满地红粉枯骨里,没有一个怨魂,如果墓室里还有鬼魂在,这鬼魂为佛子指了一条出路。佛子在火光里看见了棺材。   棺材太重,佛子没办法靠自己竖起一个棺材,但是在奉玄休息时,佛子抽剑劈了几块尚算坚固的棺材板,叠在一起,架在了侧墓室的墙上。   侧墓室只有一丈高——困住他们的不是这一丈,而是在这一丈之上从墓顶到地面的距离。有棺材板做借力,佛子试了三次,从侧墓室里翻上了地面。   树林里很安静,佛子上到地面上后知道林子有尸群,不敢走远,取了树上的新雪裹在衣服里,又斫了几块冰,就又回了侧墓室里。   佛子尝试着从侧墓室里上到地面上时摔下来了两次,身上青青紫紫,连骨头都泛疼。不过好在青紫色的淤血都可以被衣服遮住,即使侧墓室里有光,奉玄也看不见。   佛子说:“我找到冰块了,匣子已经用冰块围起来了。”   奉玄说:“我不关心那个匣子,不用提它。我只关心你。五岐兄,你真的没有事?”   “没有事。”   奉玄抓着佛子的手,说:“我靠着墙睡了一晚上,浑身都疼。除此之外,我觉得我没事了。你不用再担心我了。”   佛子说:“吾友,不饿吗?”他说着动了一下,从奉玄手里撤回了自己的手,在黑暗中点亮了散碎的棺木。   奉玄的眼睛被突然亮起的火光刺激得发疼,他尽力睁着眼,去看佛子,想确认佛子真的没事。他看清了佛子眼下的小痣,佛子的神色很正常。   奉玄说:“饿,还能忍。好友,怎么把火灭了?我以为你受伤了,吓了一跳。”   佛子说:“我有点儿累,想歇一会儿,又怕自己睡过去,没人看火,火势失控,烧着其他棺材,所以暂时把火灭了。火没灭很久,会冷。”   燃起的火焰明亮炽热。   佛子说:“奉玄,如果你不放心,那你看着我,好好看着我,就知道我没有事。”   奉玄于是就认真看着佛子,佛子也看着他。奉玄似乎能在佛子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火光在佛子的眼里摇曳。   佛子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很黑。奉玄看着佛子的眼睛,觉得自己几乎要沉溺那沉沉的黑色之中。如果世上有一万深情,佛子要独占六千深情。对视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然而人们很少将这个动作延长,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从奉玄的心中弥漫上来。   奉玄叫了一声“第五岐”,第五岐是佛子的大名,奉玄很少这样叫他。   奉玄忘了从哪里听人说,两个人要是认真对视上一刻,就一定会落泪。所有情绪都藏在人的眼睛里,但是人们往往没有勇气去凝视,那沉重的情绪有时让人不敢直视……很少有人敢让对方就那样看着自己、很少有人敢那么看着对方。   他移开目光,伸手摸了一下佛子的颈侧。佛子看不见自己的颈侧,但是他能看见,佛子的颈侧有一片淤青。   奉玄的手下用力,佛子感到了疼痛,他轻轻握住奉玄的手腕,阻止奉玄继续施力。   奉玄说:“五岐兄,你记不记得,在我们遇见白狼那次,你说我们不该遇见。你说:‘我觉得你遇见我,不是什么好事。’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起来这句话。我害怕你说的是真的。”   奉玄皱了一下眉,滚烫的眼泪滴在了佛子为他擦泪的手上。   奉玄觉得这几天他好像要把自己这辈子的泪都流完了。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眼泪呢。他不悲伤,他只是皱了一下眉,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里掉下了眼泪。   他说:“我现在不怕你说的那句话了,我知道那句话是假的。五岐兄,我以前以为自己命里福薄,现在我知道我福不薄,我是有大福之人,三次濒死,三次不死。你要记住,奉玄是有大福的人,你不要怕和他离得太近。我们遇见是最有福的事,你是一个吉星,因为我们两个在一处,所以我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佛子没想到奉玄会说出这番话,他只能说:“好。”他说:“好,我一定记得。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走不过去的恶事。”   奉玄说:“五岐兄,你抱一抱我。”   佛子擦了奉玄脸上的泪,抱住他,说:“奉玄,不要流泪。”   奉玄将脸埋在佛子的肩上,脸上剩下的泪水都渗进了佛子的衣服中,他对佛子说:“我做过很多这样的事,做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回想起来觉得面红耳赤。五岐兄,我今天说这样的话,以后哪天想起来,我可能会觉得很可笑,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可是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我要告诉你。我不知道别人怎么做朋友,但是我希望你抱一抱我,这样我会觉得心里好受,所以我也要把我这个希望告诉你。五岐兄,我今天再落泪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我就不会再轻易地哭了。”   “嗯。”佛子重复了一遍,“嗯。”   佛子的心里酸疼得一塌糊涂,软得一塌糊涂。   奉玄很少有示弱的时候。   奉玄对着他哭。   奉玄要他抱一抱他。   ——奉玄说得坦坦荡荡。如果一个人想要什么,他就应该说出来。奉玄的心里只有一片赤诚,这赤诚几乎要灼伤佛子。   奉玄将头枕在佛子的肩上,紧紧抱着佛子。长安、卢州……他哪里都不在乎,如果这世上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将头枕在佛子的肩上,就能得到休息。他不在乎别人怎么做兄弟、怎么做朋友。佛子独一无二,他就是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这样和佛子做朋友,谁都管不着。 第109章 吉星3   所有前尘,一并消散。   奉玄和佛子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韦衡不能。如果韦衡能再坚持五天,就能见到他姨母了。再过五天,就是乾佑八年了,元日降临,一切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可是韦衡无法再坚持五天,尸疫不给他这样的时间。他无法再有一个新的开始。   冲雪找到了韦衡的头。   冲雪浑身焦黄,不知道从哪里蹭了一身土,哀嚎着在雪里狂刨,刨出了奉玄和佛子埋在雪下的东西。   冲雪“嗷呜——”“嗷呜——”地叫,像是在哭。   原来一条狗可以叫得那么凄惨。   冲雪跑了好几天,爪子上磨出了血,在刨雪时将血刨成了鲜红色。站在周围的士兵侧头,不忍去看雪上沾染的血迹。   一个木匣子出现在土中,散发出淡淡的腐臭味。   卢州有人说小韦将军是韦琨护法天人转世托生的……如今小韦将军死无全尸,头被割下,装在一个匣子里,渐渐腐烂。没有人忍心去看那个匣子。   隐微药师眨了一下眼睛,泪水如同坠落的珠子一般,顺着她的脸颊掉了下来。她揉了揉冲雪的头,抱起匣子。   韦衡。   隐微药师将匣子抱在怀里,迟疑着想确认匣子里的人头,可是在闻到那弥漫开的腐臭味后,无论如何也没有打开的勇气。韦衡是会笑会耍心计的韦衡,不是烂在匣子里的这个东西。   她强忍着眼泪,对跟自己一同前来的士兵说:“我们去村子里找埋匣子的人。”   隐微药师回身,忽然看见村口树下站了两个人,两人身形纤长,头发乌黑,穿着粗布白衣,背着剑。风将他们二人的衣服吹起,二人似乎即将凌风而去,即将如同仙鹤一般高飞,再不留在凡尘里。   旷野风大,村中人为逝者烧纸,纸灰随风乱飞。   奉玄隔着一段距离和师姐对视。   奉玄听见了凄惨的狗叫声后,和佛子离开了村子,要去看一看情况。他和佛子在离开地下的墓室后躲进了一处村子,靠着帮村民围杀狂尸暂时留在了村里。尸疫爆发,村里人没时间过年,村里死了许多人,有很多丧服,村长找了两身丧服给奉玄和佛子替换。奉玄听见狗叫声,以为是齐连淮的人来了,没想到那狗叫声越来越凄惨……他听出了那是冲雪的声音。   他和佛子往村口走,离得很远就看见了师姐的影子。师姐带人挖出了他和佛子藏在村外的匣子。   隐微药师泪如雨下,看着奉玄,奉玄也看着师姐。一万种情绪突然堆积,二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奉玄没有再哭。他看见师姐抱起了匣子,再看见匣子,他的心中只觉得麻木。他的眼泪好像真的流干了,在墓室里流干了……墓室贴近黄泉,他在墓室里休息时久久看着木匣,他知道韦衡死了。   韦衡死了……   他再不接受,如今也接受了。   奉玄先开了口:“师姐。”   隐微药师侧了一下头,擦去了满脸泪水。   “奉玄。”隐微药师叫:“奉玄!!”   奉玄朝隐微药师走过去,叫:“师姐。”   奉玄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隐微药师初遇奉玄时,奉玄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比她矮一个头,她又是抱又是背、又扶是又是拽,把奉玄带到了隐机观前。奉玄已经长得比隐微药师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上褪去了少年人独有的烂漫天真,他越来越像一个大人了。   冲雪的喉咙中发出呜咽声。   “扔了吧。”奉玄只因为师姐而感到难过,他对师姐说:“匣子里不是韦衡的头。”他从隐微药师手里接过匣子,打开匣子,将匣子里那颗腐烂的头倒在地上。   一颗头滚了几下,停在了地上。那是一颗狂尸的头,皮肤青紫,神色狰狞,嘴唇已经腐烂,露出了牙齿。   奉玄面无表情地将匣子扔在了地上。   隐微药师努力睁大眼睛,眼泪不断顺着她的脸颊滑落,风吹过她的脸,使得她的脸又酸又疼。   奉玄抱住师姐,说:“师姐,韦衡的头没有烂。”   隐微药师哭着说:“你该恨他!你该恨他!奉玄,你多说两句话。”   隐微药师觉得害怕,她的师弟怎么变成了这样,她那个会哭会笑离不开她的师弟怎么没有了情绪。   奉玄不想说话。或许他对韦衡已经没有情绪了。人不能恨一个死人,其实没有“死人”这种东西,一个人死了,留下的就只是尸体了,留下的不再是“人”,只是一具肉身——这个人已经消失了、不存在了。人不能恨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奉玄的悲伤和愤恨已经消逝。隐微药师的悲伤和愤恨才刚刚开始,隐微药师在奉玄怀中痛哭。   隐微药师和韦衡相识于乾佑元年,他们已经认识了七年。七年,她从南方回来,收到了佛子的信。七年,韦衡一手打翻了他们的情谊,他利用她师弟实现自己的野心。   然后她听说韦衡死了。韦衡说过,后死的人要为先死的人收葬。   韦衡死了。她难道要为韦衡收葬,韦衡就是这样打算的吗?从背后刺她一刀,然后用诺言逼她为他收葬。   什么是真的,从韦衡嘴里说出的话,哪一句才是真的?!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韦衡已经把戏唱完了、已经退场了。   韦衡死了,不是真的!   隐微药师攥紧了手指,将手紧紧攥成拳头。   佛子走了过来,一个跟随隐微药师一起来找韦衡的头的士兵大着胆子向佛子和奉玄行礼,问佛子:“郎君,敢问少将军的头在哪里?我们要为少将军、为少将军……收尸!还他一个全尸!”   佛子说:“我怕齐连淮的人来找头,把小韦将军的头取出来藏在一间墓室里了,这个匣子只是为了应付齐连淮的人用的。不用担心,我会把头还给你。”   “多谢郎君!”   佛子问:“韦将军来了吗?”   “来了,正在带兵处理尸疫,顺便找少将军的尸体。雪练军把少将军的尸体藏起来了……雪练军死了很多,藏尸体的雪练军也死了,没人知道少将军的尸体被埋在哪里了,韦将军命人一点一点在龙门所城内搜查。韦将军听说有义士带走了少将军的头,怕义士出事,让药师带冲雪先找活人。”   “多谢。”   士兵向隐微药师请求:“药师,咱们去找头吧!这野外不安全,天黑之前咱们尽量回去。”   隐微药师攥着拳头,擦干眼泪,下令:“找!”她哽咽着止住了眼泪,再看了一眼被奉玄扔在地上的头……韦衡的头,她一定要找到。   隐微药师对奉玄说:“师弟,麻烦你带路。路远不远?”   奉玄说:“不算远。半个时辰就能走到。”   隐微药师对士兵们说:“来两个有马的人,去村里把奉玄和第五郎君的东西取回来,然后直接回营。”   奉玄说:“师姐……我们没有什么东西。”   隐微药师对两个出列的士兵说:“你们去替两位郎君向村里告别,告诉村里人,韦将军来了,情况很快就会好转。”她对奉玄和佛子说:“奉玄,佛子小友,我们直接去取头。”   两个士兵牵马去了村子里。   隐微药师调整好情绪,藏起所有愤怒和悲痛,决定去取回韦衡的头。   然而冲雪不肯动了。冲雪伏在木匣上,不肯起来,一双乌黑的眼睛看向佛子和奉玄,然后又看了看被扔在地上的狂尸的头,显得病恹恹的,丝毫没了刨雪时的勇猛和急躁。   奉玄捏了捏冲雪的耳朵。   冲雪的嗓子里发出“呜呜”声,把头埋起来,伏在装过韦衡头颅的木匣上哭。   以前经常遛冲雪的高勒死了。韦衡也死了。冲雪不知道什么叫“死”,它只知道自己没办法再被韦衡顺毛了,它再也提不起力气了。   佛子摸了摸冲雪的毛,说:“冲雪,好孩子,我们走。我带你去找你主人的头。”   冲雪扒紧了木匣,身体微微抽搐,不肯看佛子一眼。   一个着急的士兵说:“冲雪,冲雪,走!我们走了。”   冲雪忽然站了起来,疯了一般冲着那个士兵狂叫,吓得那士兵后退了两步。   那士兵退后之后,冲雪重新扒着留有微弱的韦衡气味的木匣,不肯离开。   佛子伸手去拽木匣,冲雪冲着佛子呲牙。佛子毫不退缩,冲雪咆哮了几声,张嘴就往佛子的手臂上咬——冲雪的牙能咬穿老虎的皮肉,奉玄立刻去拽佛子,可是佛子不肯松手。   冲雪含住佛子的手臂,明明已经咬住了,最后还是没有用力咬下去,它“呜”“呜”用气音哀叫了几声,眼里啪嗒啪嗒掉泪,最后又垂下了头。   几个士兵别过脸去,无声地落泪。   佛子拽出了木匣。   冲雪试着站起来,刚站起来就摔在了地上,地上的雪被它爪子上的血染红了一片。它自己的毛染了土又染了血,又黄又红。   隐微药师蹲下身,一下一下摸着冲雪的毛。韦衡也曾这样抚摸冲雪,一下一下,顺着它的毛摸过去。   冲雪又站了起来。   隐微药师说:“该上马的上马,我们走。”   走……她最终还是要见韦衡一面。却是也只能是一“面”,韦衡死无全尸。   佛子和奉玄藏起了韦衡的头。佛子和奉玄在村子里暂时住下后,找村民借了镐头,将韦衡的头藏回了他们掉下去的墓室里。佛子在墓室里挖开了一块地面,再向下挖出一个洞后,将冰砖填在四周,将韦衡的头放了进去,然后又将土填上,和奉玄用棺材压住了动过土的地方。   到达树林中的盗洞入口后,奉玄指了地方,隐微药师下令刨开盗洞,士兵们铲去墓顶上的积土,挖到了墓顶上的青砖,捣开青砖,打开了侧墓室的墓顶。   隐微药师下令:抬出侧墓室里的挽着乌黑发髻的白骨,带回军营,为白骨超度火化。主墓室里有狂尸,直接冲过去击杀,处理完后,回填积土,把坑都填上——不要再在地上留下可以让狂尸漏下去的洞。   士兵从侧墓室里抬出了二十七具白骨。   奉玄和佛子下墓,侧墓室的墓顶被打开,流动的冷风穿过侧墓室,侧墓室的壁画风化,壁画上的二十七位仙娥似乎脱离了墓室墙壁的束缚,消失在了风里。   主墓室顶上有一个大洞,墓室里掉下了三只狂尸,士兵打开主墓室的墓门后,杀死了三只狂尸。主墓室早已被盗掘过,墓主人曾经穿着金缕玉衣下葬,早先盗墓贼盗走了金缕玉衣上的金线,墓室里只剩下了一地碎玉片。金缕玉衣没能让墓主人尸身不腐,那墓主人腐烂得连骨头都没剩下,只在玉片下留下了几颗牙,被掉下来的狂尸踩来踩去,和玉片碎渣一起被踩进了土里。   隐微药师找到了藏在冰里的韦衡的头,是……这是韦衡的头,没有错。这是一颗有银灰色头发的头,因为血已流干,面色显得虚弱苍白。隐微药师认得这张脸,这张脸丝毫没有腐烂。   这就是隐微药师和韦衡的最后一面了。隐微药师内心有如刀绞,恨吗,恨,她来履行诺言为韦衡收葬了。   一直笑着叫隐微药师“舒娘”的人再也不会开口。   一直笑着叫她“舒娘”的人从背后捅了她一刀。   隐微药师拿起韦衡的头,听见了呼呼风声,她抬起头向传来声音的墓道处看去。   风从主墓室的盗洞灌进来,没了墓门的阻隔,吹进墓道,墓道里的接引壁画也一并风化——如同一场大梦,壁画上的人物一点一点褪色,最后消失在了所有人面前。   所有前尘,一并消散。 第110章 德音1   这就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本事!!   隐微药师将二十七具枯骨带回了韦将军的军营,为枯骨火化收葬。   百年前的尸骨可以被收葬,一具新的尸体不能被收葬。   齐连淮伤痕累累的尸体被韦将军命人吊在柱子上,尸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被冷风吹得直晃,露出的皮肤被风吹得硬得像是皮革。尸体毫无尊严地散发着腐臭味。   齐连淮的堂弟带人赶到卢州,要求见韦将军一面、向韦将军要回自己的兄长的尸体,被卢州士兵挡在了军营外。齐连淮的堂弟要求韦将军善待齐连淮的尸体、把尸体还给齐家,守营的士兵说韦将军没回军营,正在外面处理尸疫,要他等着。   齐连淮的堂弟在军营大门外等了半个下午还没见到韦将军回营,不肯再信守营的士兵说的话,以为韦德音就在军营里,只是不肯见自己,于是暴怒着在军营的门外高喝:“韦德音,你快滚出来见我!”   骂了一会儿,齐连淮的堂弟嗓子哑了,叫军营里的士兵给自己拿水喝。士兵不给他拿水,他喝不到水,暂时没了声音。   奉玄、佛子跟着隐微药师回营时,齐连淮的堂弟还只是在营门外坐着,他不知道军营里那吊在柱子上、被风吹动的尸体就是齐连淮的尸体。他只是坐着,奉玄也不知道他是谁,等到他骂人时,奉玄才知道了他的身份。   负责火葬的士兵点燃大火焚烧了二十七具女子枯骨,焚坑中的青烟被风刮散、飘向天际。   齐连淮的尸体在风里晃动,靴子上的金饰被风吹得碰到柱子,发出细微的撞击声。   齐连淮的堂弟喝了家仆给他要来的水,再次在军营外破口大骂,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韦德音……你不要忘了你的出身!你出身卑贱,要不是靠了孝仁太女殿下和太子殿下的提携,怎么能有今天?……吾武家人不是你能冒犯的!你侮辱吾兄、不让吾兄入土安葬……你不敬太子殿下、不敬吾家,你违背人伦、忘恩负义!你以为……卢州就没有将军了吗?你以为没了你,大许就没有将军了吗?!……你以为自己不会打败仗、你以为自己可以在卢州为所欲为吗,啊?!总有一天,你会打败仗,你会死无葬身之地,你这个小人。你交出吾兄!!你敢不敢见……”   在齐连淮堂弟的叫骂声里,奉玄听见了马蹄声和整齐的脚步声。韦将军回营了。   韦德音骑在马上,隔得老远就听见了有人在骂自己。她身侧的中郎将听完在马上抄起了弓,韦德音扫了一眼营门外的人,说:“不要伤人。”   齐连淮的堂弟听见军队的声音回头看,看见了回营的黑压压的士兵和卢州军旗。   韦德音身边的中郎将打马向着营门跑去,在马上开弓,朝着齐连淮的堂弟身侧射了一箭。   飞箭的箭头没入军营的大门中,箭身仍在震动。齐连淮的堂弟吓得一动不敢动。   那中郎将喝问:“大军归营,何人挡门?挡门者,杀无赦!”   齐连淮的堂弟吸了一口气,让家仆拔下那支箭,自己抓起那把箭向着射箭的中郎将扔过去,大骂:“我呸!!韦德音见我都要以礼相待,你算什么东西?!”   韦德音骑马赶了过来,在马上看了齐连淮的堂弟一眼,说:“齐六,好久不见。”   大群士兵正在向军营行进,韦德音身后尘土飞扬,土里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齐连淮的堂弟在家中排行第六,韦德音叫他“齐六”。齐六被韦德音那一眼看得哑了嗓子,攥了攥拳,强撑着说:“韦将军原来真是出去了,我以为你在军营里。”   “进营,你不要挡路。士兵需要休息了。”   军营打开了大门,韦德音下马,将马交给中郎将,自己和齐六往军营里走。   韦德音不开口,齐六想说话,想了半天,没有勇气先开口。   军营中的士兵向韦德音行礼,韦德音点头还礼,她对齐六说:“大人怎么不说话了,我在马上时,听你在找我。怎么,找了我就够了?”   齐六说:“将军,太子说我堂兄死在了龙门所的兵乱里,我是来为我堂兄收尸的。您接手了军营,一定也见到了我堂兄的尸体。”   韦德音“嗯”了一声,说:“见到了。”她抬了一下下巴,示意齐六向军营里的柱子,“看见了吗?那儿挂着一个人,他胸口有一个洞,他没有心,他的心被士兵们一人一口咬着吃了。”   齐六看了那柱子一眼,柱子上的尸体在风里摆动。他不知道韦德音为什么要这么说,只觉得身上汗毛倒竖。好凶悍的卢州士兵。   韦德音说:“怎么,不认识了?那是你堂兄,齐、连、淮。”   “你!!”齐六不可置信地瞪了韦德音一眼,又看向那柱子,觉得那柱子上的尸体太瘦,不像他堂兄,他压下火气对韦德音说:“韦将军,不要开玩笑。”   韦德音说:“看来你真的不认识了。”   齐六背后发凉,再次看向那具被吊起的尸体。那尸体很瘦……因为身上有一些腐肉被乌鸦啄走了。   韦德音说:“齐六,认出来了?你运气不错,能看见齐连淮的尸体。我外甥的尸体,我至今没见着。”   齐六双目赤红,伸手就去拽韦德音的领子,“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的?!”   “我怎么不敢?他已经吊在那儿了。”韦德音说话时,韦德音身侧的侍卫拦住了齐六。   齐六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一样怒吼,挣脱了侍卫,质问韦德音:“你怎么敢的!!”   韦德音一把摁住齐六将他扔了出去,她眼里不知何时已经涌上了泪水,“哈哈哈哈哈……齐六,我怎么敢?!我怎么不敢!我就一个外甥,我外甥死了,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韦德音皱眉压下泪水。她怎么敢的?这敢不敢不该问她,该问齐连淮,齐连淮怎么敢做出那些事的?!她外甥死了,龙门所里没剩下几个活人!   她那强行压抑多时的情绪被齐六的暴喝召了出来,她道:“我韦德音在卢州十三年,像一条狗一样守了十三年,我怎么敢的?!我何为自苦如此!你齐家就一个齐连淮,可你还有其他兄弟。我韦德音就韦衡一个外甥!!姓齐的逼死了我外甥、差点让尸疫扩散到郁山关,于国于家,我不杀你,已是对你开恩!”   “外甥?!哈哈哈哈,好大的笑话。”齐六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在咆哮:“韦德音,你那外甥是个反贼!!好、好,你侮辱齐家、侮辱我兄长、侮辱太子殿下——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一个女人!!你不过是一个包庇逆贼的女人!!等我回京,我要你死无全尸!!”   “女人……?”韦德音狠狠给了齐六一个耳光,“啪”一声打得齐六偏过了头,“是,我现在就要强调我是一个女人!是我,韦德音,一个女人、一个出身贫贱的女人,守住了卢州!!不是男人、不是你武家人、不是门阀子弟、不是高门子弟做到了这件事!你是武家子弟,你在富贵温柔乡里享受你祖宗的荣光,你自己做过什么?你是知道一万士兵一天需要多少粮草,还是知道三千狂尸需要调多少人去处理?我是一个女人,你是男人,我把卢州给你,你守得住吗?!我现在就上表致仕,朝廷敢同意吗?!我要齐连淮曝尸,齐连淮就得曝尸,这就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本事!!”   齐六被韦德音扇了一耳光,惊得不敢说话。   韦德音看着齐六,道:“你说我外甥是逆贼,不,你兄长齐连淮是逆贼,他逼死了我外甥,是他让尸疫扩散到了周围的郡县、不是我外甥!我外甥到死都在处理尸疫,你兄长呢?他做了什么,他什么都不做,他只逼我外甥去死!!齐连湘,这就是你武家的傲气,是吗?!”   齐六的气势被韦德音压制,只能指着韦德音叫“你、你、你”。   韦德音说:“‘你’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韦德音还怕什么?我什么牵挂都没了。你以为我怕太子?呵呵,现在是太子怕我甩手不干,太子甚至不敢派朝廷的人来要齐连淮的尸体,所以你只能带着家仆来。你大可以告诉太子,我韦德音从没怕过他,我愿意守在卢州,只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姐姐。”   被韦德音和齐六的争吵惊动的人群中,一个参军听见韦将军的话里提到了太子,怕这话被有心人传开,大着胆子对韦德音说:“将军,消消气。”   韦德音说:“消什么气,我没气。”   齐六被韦德音气得急了,口不择言:“太子他姐姐死了!你等着,我带着兄长回京那天,就是你该死的那天!”   太子他姐姐死了。   韦德音朝齐六走了一步,齐六下意识退了一步。“‘死了’,不是你能说的话。”韦德音掐住齐六的脖子,韦德音比齐六个子矮,齐六挥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打不开韦德音的手。韦德音手上使力,对齐六说:“我等着呢,我就在卢州等着。齐连湘,你回京了,荀崇恺不下令杀我,我一辈子看不起你,也看不起他。”   齐六被韦德音掐着脖子,脸色涨得紫红,他紧紧扒着韦德音铁爪一般掐住他脖子的手,艰难地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我是杀你嫌脏了自己的手的女人,是你打不过的女人,是把你堂兄的尸体吊起来侮辱的女人。”韦德音松了手。   齐六浑身脱力,韦德音一松手他就跪在了地上,捂着脖子疯狂咳嗽。   韦德音说:“我外甥的尸体一天找不着,你堂兄就一天别想躺到土里。”   齐六气得浑身发抖,手抠进地里,攥起一把土,直攥得指甲里渗出了血迹。   卢州的风真凉啊。风如刀割。   韦德音看向风里齐连淮的尸体。齐连淮应该死一万次!   可是,就算齐连淮能死一万次,谁能还她一个活生生的韦衡。 第111章 德音2   夺权的路上容不得一丝心软   如果韦衡是卢州的幼虎,那韦德音就是卢州真正的猛虎。韦德音镇守卢州多年,办事向来稳重,这使得太子只想起了她很稳重,因此只记得她是一个女人,忘了她是一个以血为功勋的将领。   韦德音不许任何人为齐连淮收葬。   太子惹怒了韦德音,太子明里暗里搅动卢州的风云,最终全天下都看见了发生在卢州的笑话:卢州的三个将领没有一个人死得其所、死在战场上,龙门所的尸疫自顾自扩散,整个卢州乱成了一锅粥。卢州隐隐有失控的态势,太子这时才发现韦德音有脾气,韦德音携卢州向太子施压,太子无法依照惯例为齐连淮加封,甚至无法直接向韦德音要回齐连淮的尸体,怕激怒了她。   太子下诏斥责齐连淮党同伐异、挑拨离间,一个死人替太子背下了恶名。太子在诏书里为韦衡正名、加封——韦衡是否有过裂地称王的野心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子在韦德音的施压下承认了韦衡没有,太子说了没有,即使韦衡有过野心,那也是没有!   太子命朝臣为韦衡写下诔文,以此追念韦衡。许朝的史书里也会留下韦衡的名字。   史书将记录下“韦衡”的悲壮一生,“韦衡”会是一位人人敬仰的忠烈将军,他有一身正气、他向来忧国忧民,他遭受了小人的陷害和污蔑。可以预见,他将因时运不济而备受后人的同情。   韦衡爱看史书,“韦衡”这个名字最终也成为了史书里的人物。如果韦衡能亲自读一读史书里的“韦衡”的一生,不知那时他会作何反应?可惜的是,人无法看到自己被生者盖棺定论的一生。   龙门所的尸疫扩散到了鹿施郡附近,威胁着郁山关。太子需要韦德音,他不介意给一个死人一场哀荣,愿意为韦衡举办风光大葬。   葬什么葬,韦德音只想冷笑,他外甥的尸体还没找到,怎么葬?太子越是要为韦衡厚葬,事情就越是显得讽刺:韦德音找不到韦衡的尸体。一口空空荡荡的棺材怎么享受哀荣?   韦德音的手下在冲雪的帮助下找到了高勒的棺材,韦德音命人打开棺材为高勒整理仪容,然后为高勒火化送灵。   装着高勒的棺材被打开后,韦德音只剩下了恨,恨齐连淮死得太轻易、只死了一次。   齐连淮让人把高勒塞进了一口普通棺材里,高勒身形高大,没办法躺进棺材,为他收殓的人就掰弯了他的腿,硬生生将他塞进了棺材里。   高勒的尸体上满是血污,他在死前曾身中十七支羽箭,尸体上留下了十七个血洞。高勒的手曾被齐连淮命人砍下,后来那两只手被人扔在了他的头颅旁边。   军中负责为将领收尸的士兵擦洗了高勒的遗体,然后将高勒的手缝回了手腕上,缝合用的线是韦德音亲手穿到针上的。韦德音怕自己缝不好高勒的手,只为针穿了线,然后将针交给了熟悉如何为尸体缝合肢体的士兵。   韦德音要处理尸疫,军务繁忙,她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可是她不肯休息,抽出时间亲手为高勒洗了头发,看着人们一点一点为高勒擦干净尸体、缝好伤口、换好衣服……她怕这就是自己能参与的所有和韦衡的死有关的事情了。   她没见到韦衡的尸体。   没见到尸体不能给她带来韦衡还有可能活着的希望。她知道韦衡死了,因为她见到了韦衡的头。   韦德音特意感谢了佛子和奉玄,她感谢奉玄从齐连淮手里截下了韦衡的头颅,感谢佛子将头颅埋在了冰里,他们为韦衡留下了尊严。如果奉玄和佛子没能带走韦衡的头,韦衡的头现在已经被送到长安示众了,那颗头会被长久地挂在城墙上,以警示众人犯上作乱的下场,那颗头会毫无尊严地在风雨里溃烂,被鸟雀啄食、被蛆虫啃咬……最终变成无法再和身体合一的可怖骷髅。   韦德音谢过佛子和奉玄,请人送佛子和奉玄回去,就在奉玄要踏出营帐时,韦德音说:“小道长留步。”   奉玄回看韦德音,佛子也止住了步子。   韦德音说:“我想问你一些和衡儿有关的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恨他,也是应该的,不愿意回忆他,我也可以理解。可是我作为他的姨母,我还是想问。你可以拒绝。”   奉玄看了佛子一眼,点了一下头。   佛子领会奉玄的意思,先和人走出了营帐。   佛子离开之后,韦德音让在营帐里的伺候她的人也都出去。她坐在主座上,久久没再说话。   奉玄听着佛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远到听不到了……   韦德音说:“小道长,请坐吧。站着太累。”   奉玄坐了回去。   奉玄说:“将军累了。您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我会等着您的,我不会走。”   韦德音说:“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称呼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叫您‘郡王’。”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叫您“郡王”。   奉玄闻言看向韦德音。他以为自己在听到韦德音这么说后会感到意外、震惊,然而他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好像有太多人知道他本来的身份了,韦衡既然知道,那么韦将军知道,他不感到特别惊讶。   奉玄说:“将军,没有郡国封地的人不是郡王。”   “您不惊讶?”   “您的外甥知道我的身份,他试探我,问我想不想还俗……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小道长,您错了。我比这卢州的任何人都更早地知道您的身世,我不是通过外人知道的,这是您的母亲告诉我的。”   母亲。   母亲……   奉玄久违地感受到了震动。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过“母亲”这个词了,尤其是他的“母亲”?   韦德音说:“在范宁郡,您有意避开我,所以我也没有强求,也有意避开了您。小道长,我现在留下您,其实不是想问衡儿的事,他是跟着我长大的,我又怎么会猜不出他的心思呢?魏国公告诉我,他想要我死,我不意外。第五公子不告发他,我现在已经被他牵连下狱了。他该死,死是他应得的,我愤怒只是愤怒他死得太不值得了,他就算死也该死在战场上!”   韦德音叹了一声,道:“我现在留下您,是因为我想起了您的母亲,孝仁皇太女为您做了很多事,我希望您能知道。我见不到衡儿了,这时我才知道,有些心里话如果不说,一辈子就只剩下遗憾了。韦衡……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是我外甥,可是我从头到尾都把他当亲外甥看!他是不是觉得我不够爱他……是不是我不说给他听,他就不放心?”韦德音眨了一下眼睛,任由眼泪从眼里滑落。   韦德音隔着泪光看向虚空之处,似乎在虚空中看见了皇太女的影子,她对奉玄说:“郡王,请允许我叫您一声‘郡王’,请您相信,不论是七岁还是十一岁,太女对您的爱始终没有改变,您始终被母亲爱着。您入道之后,太女不能再过问您的生死,太女只是不能过问,不是不想过问。我希望我能将太女的用心都告诉您。   “我在隆正十二年离开了长安,此后一直与太女保持着通信往来。我敢这样说:我是太女最信任的人之一。隆正十五年,太女又给我写了信,我当年离开长安是为了去寻找姐姐,太女问我有没有找到姐姐,太女说她很快也要有找不到的人了……说自己的幼子病重。太女在那封信中请我为她在卢州找十五位愿意出家的七岁童子,她会再从长安送来十五位童子,出资供养三十位童子,为幼子祈福,我答应了太女的请求。不久之后,朝中传出了清河郡王逝世的消息。   “第二年,我和太女再次通信,我那时已经找回了衡儿,他身体很差,太女在回信中告诉我幽州隐机观有药师,医术过人,可以求药。我去幽州为衡儿求药,我就是在那时结识了雪岩药师,和隐机观结下了缘分。我给太女写信致谢,太女在信里问我隐机观有没有新来的修士……太女说自己梦见幼子托生在了道门,太女又说不论有或没有,都请我回信告诉她‘没有’。我从太女的暗示里猜出了太女的幼子可能并没有去世,又从雪岩药师处旁敲侧击,得知雪岩药师的师兄新收了徒弟,起名叫‘奉玄’,只有八岁……我知道了您的道名。   “太女怕信件被外人看到,只在信里提过一次‘隐机观’,我猜测您没有去世,只是猜测。但是我受封女将时,第五内相从长安赶来,为我带来了太女的手信,就是在那封手信里,太女清清楚楚把您入道的始末告诉了我。我看完信后,当着第五内相的面烧掉了信。太女在信中要我千万注意卢州是不是有人在寻找当年被她送入佛门的童子。   “随后几年,太女以寄托哀思为名出资大修北地塑像,卢州长悲山下曾经是前朝宗室避暑礼佛之地,太女要人重修长悲山下所有佛窟。太女的行动给了所有人一种错觉:太女一直在关注卢州,尤其是卢州佛门,虽然太女从来没有来过卢州,卢州对太女来说很特殊。   “太女有两个儿子,当太女还在世时,您的哥哥是太孙,这意味着您的哥哥将来有很大的可能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太女必须为您和您的哥哥考虑,太女希望您能平安长大,您不能再以皇孙的身份出现……一旦您被有心人找到,您一定会被牵扯进皇位的斗争中,被人当成刺向您哥哥的剑,那是太女最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郡王,请您不要以为我在夸张,您的母亲成为皇太女后,淮王有整整三个月没有和皇太女说过一句话,当亲情中掺入权力,赢的往往是权力心,权力心甚至会抹除掉亲情。我不是不关心我的外甥,可是我们之间渐渐充满了猜忌,到最后韦衡为了掌握权力,要我死。我恨他不够心狠,他不如直接让人杀了我,不要再留任何退路。要知道在夺权的路上,就算一丝心软也是留不得的。   “郡王,皇太女送您离开长安,让您不再被权力牵扯,这是一种成全。对母亲而言,送孩子离开意味着‘割舍’,这‘割’字说明母亲的心一定是痛的。我曾经是一个婢女,士兵来抄我主人的家,我羡慕他们手握权力,后来我成了卢州的主将,我终于手握重权,可是我动辄掣肘,我像是走在一根头发上。‘权’的背面是‘险’……太女送您远离权势,不是不关心您,恰恰是因为关心您。如果有可能,我宁愿我在捡到韦衡时,他是个高兴的傻子,我宁愿他是个傻子,也不愿意他当一个冒死立功的将军。   “太女担忧有人在找您,太女的担忧没有错,果然有人怀疑您没有死,在暗中找您。我派人在暗中保护三十位佛门童子,他们就是您的替身,不久后我发现有人在打探童子们的下落,我要人尽量杀死来打探的人,我要让卢州看起来就是藏着秘密,这样,那些暗中窥探的人就会被卢州迷惑住,不再去其他地方寻找您。太女每年给卢州的佛寺写祈福信,我和太女就这样配合着,在卢州埋下了一个幻象。后来太女去世,卢州发生了尸疫,来卢州找您的人渐渐不再来了。   “再后来,我知道那些找您的人不是不来了,而是来得更隐秘了,太女薨逝,陛下担心太孙年少,一旦自己离世,主幼臣疑,使得国运动荡,所以陛下废太孙将淮王立为了太子。如果以前来卢州找您的人是想找到活着的您,用您来挑动太孙的地位,那太孙被废、太子监国后,来卢州找您的人则是想要您死,一个曾经的太孙已经让太子害怕,太子不希望太孙还有一个在他掌控外的弟弟。   “到思颜就是其中一个被太子派来找您的人,他是文士,常常和僧人交往,他去佛寺看起来太正常了,我根本想不到他在暗中找您。是衡儿发现了他在找您。卢州是军州,我是卢州权力最重的人,我不介意承认这件事:如果我想,我看得见卢州十三郡郡守的大多数信件,如果衡儿有心,他也可以做到——显然,他也这样做了。我告诉衡儿,卢州有一个不存在的皇孙,我要衡儿留意有没有人在找他,衡儿发现了到思颜在找皇子,但是他以前不知道到思颜要找的其实是您。   “到思颜败也败在他是文士上,他没办法亲自杀您,所以当他下定决心要动手后,他向太子写了信求助。信里出现了‘奉玄’这个名字,信落到了衡儿手里。在我离开卢州之前,衡儿就拿到了这封信,他来问我到思颜在信里写的是不是真的,我说‘是’,我说:‘但是你要记得奉玄是你的兄弟’,我该离开卢州了,所以我要他派人暗杀到思颜。他是派人杀了到思颜,我只是没想到,他要利用兄弟。衡儿……真可笑,他的确把您当兄弟看,没想着要利用您的身份做些什么。当他的兄弟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当他姨母,要做好去死的准备。”   韦德音长久地看着虚空之处,除了模糊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风从帐外吹过,她似乎听见齐连淮的尸体在风里晃动,她甚至有些嫉妒齐连淮,她外甥的尸体又在哪儿呢?   韦德音攥了一下拳,说:“我知道韦衡不是我外甥,可他是我姐姐养大的,我姐姐既然将他当儿子看,我就将他当我的外甥看。我只有两个心愿:一愿卢州安好,天下太平;二愿我这外甥能活得轻松一点儿。   “皇太女希望天下太平,我想尽力帮皇太女守好这天下。原来希望就只是希望,是梦、是想,都是容易消散、并不坚牢的东西。郡王替我送过药,您应该知道了……我寿数不长,天不假年于我,使我遗恨。这卢州,我还能守多久呢?我真的恨韦衡不够狠心,要为我留退路,他不如直接杀了我,亲自掌控这卢州。   “衡儿要杀我。我不恨他,他就是这样的性格。我希望他活得轻松一点儿,但是他总是想得多。他利用您,您不必以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利用你,他一定有真情在,否则不会杀到思颜。他这个人心冷,对自己也冷。有时候我宁愿我这外甥全是心思,没有一点真情,可是他又有真情,让人无法只是恨他,让人想起他来,反而心里还要难受!”   韦德音垂眸,带着无限疲惫很轻地叹了一句:“看来我这一生,两愿落空。” 第112章 德音3   哥,你悔也不悔?!   齐连淮的堂弟齐六要不回齐连淮的尸体。   齐六只知道齐连淮死在了雪练军的兵乱里,死后被挖出了心脏,他不清楚齐连淮到底是怎么死的、不清楚雪练军到底是怎么乱起来的。   不过他打听到了一件事,他打听到了韦衡的头是是谁带走的。   如果军营里那小子没有带走韦衡的头,韦衡的头应该已经被他堂兄派人送到了长安,韦衡就应该已经坐实了逆贼身份,受到万人唾骂和嘲笑!!   齐六动不了韦德音,可是他不怕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子。   在愤恨和怒火的煎熬中,齐六决定杀了奉玄,用奉玄的血祭奠自己的兄长。   齐六带着手下埋伏在龙门所城内,等着奉玄进城。   奉玄和佛子最近几天一直在跟着军队在龙门所城内搜寻韦衡的尸身。军队已经在龙门所城内找了十天,几乎把龙门所翻了个遍,依旧没找到韦衡的尸体,韦将军猜测雪练军可能趁乱把韦衡的尸体带出了城,根本没把尸体留在城里,所以请隐微药师带了冲雪在城外寻找。   清早奉玄和佛子进城后,再次挨家挨户向城内幸存的百姓询问和雪练军有关的事情。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朝在路过奉玄身边时说:“去澄光坊。”   奉玄愣了一下。   奉玄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头也不回一直往前的乞丐,对佛子说:“刚刚有人告诉我,去澄光坊。”   佛子说:“带兵过去,不要自己过去。我问完这条街就过去。”说完凑到奉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奉玄点了点头,先带了六个士兵去澄光坊。   澄光坊在城西,附近没有驻军——卢州尸疫扩散,韦将军抽不出来那么多士兵驻扎在龙门所內,于是把城中愿意搬家的人都集中到了城东,派士兵在城东轮值守卫。城西会有士兵前去巡查,但是也只是去巡查,在大部分时间里,城西都空无一人。   韦将军搜查过澄光坊。韦将军在收复了澄光坊后,带士兵在坊中找到了几十具腐烂的尸体,其中没有一具是韦衡的。   奉玄骑马去了城西的澄光坊。   澄光坊坊门外坐着一个老头,眼神木呆呆的,看见奉玄和士兵走过来,眼神钉在奉玄身上,对奉玄说:“小伙子,你自己进去。”   “我自己进去?”奉玄走过去,问:“阿爷,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那老头说:“不认识,我只带话,他给我饼吃。”   “你怎么知道你要等的是我?”   “他说我等着就行,他说那人年轻,长得好看,腰上带剑。”   “他还说什么了吗?”   “你去佛寺。”   “阿爷怎么不去城东?”   那老头袖着手说:“我老了,不想搬。城西没几个人,我到处捡东西,高兴。”   “阿爷,让你传话的那人长什么样?”   “不能说,”那老头伸手摆了两下,“我拿了他的饼。”   “他有饼给你,他是有钱人?”   “他穿得好呢。”   “多谢。”   “你来了,我走了、我走了。”那老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拿起靠在一边的拐杖,拄着走了。   和奉玄一起来的士兵看着奉玄。   奉玄士兵们说:“麻烦诸位兄弟稍等,我自己进去。”   一个士兵说:“郎君,这……”   另一个士兵说:“郎君,别,您别自己进去。我想不通,既然是和少将军有关的事情,为什么要避开我们?”   奉玄说:“齐连淮的人曾经进了城。等我的人,恐怕是齐连淮的旧部,我担心他们确实知道线索,我进去会见机行事。”   士兵想挽留奉玄,奉玄拱手施了一礼,独自走进了澄光坊。   韦将军收复澄光坊后,从水井里、床底下、地窖里……从种种角落中,找到了三十七具相对完整的尸体。澄光坊內的街上溅着血迹,血的颜色已经转黑。冬天没有蚊蝇,如果事情不是发生在冬天,奉玄一进澄光坊,一定会惊起成片的苍蝇。   今日已是乾佑八年一月初九,龙门所內幸存的百姓曾粗略打扫过澄光坊,在坊内撒过安抚亡魂的纸钱后,在街上挂了过年时要挂的“彩子”。   彩子又名药叉纸,取染成艳色的草纸剪出飘带,贴成一串挂在高处,风一吹过,纸飘带哗哗作响,看着好像一群巡游的小药叉。药叉能安家护宅。澄光坊內多是空宅……安家护宅。宅里没有人,年肯定是过不好的,可是人们还是强撑着打点一下了新年,毕竟这是新年。   白色的纸钱在地上飘荡,颜色艳丽的药叉纸在空中哗哗翻飞。   澄光坊內有有一座佛寺。佛寺中燃烧香烛,有众多火种,最容易在尸疫爆发后失火——澄光坊的佛寺就这样失火了,一座四进佛寺烧得只剩下了土墙和塑像,寺内到处都是黑灰。   奉玄走到佛寺的照壁前,拔出刻意剑,随后独自走进了天王殿。   天王踩鬼。天王像脚下的小鬼在火灾中被烧裂崩开,天王脚下变得空荡荡的——猛一眼看过去,像是这一次天王脚下没踩住小鬼,让小鬼逃跑了。   奉玄走出天王殿,不肯再往前走,在空地里喊了一声:“出来!”   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走出来。   奉玄被迫继续向前面的殿里走,他心中明白,肯定会有人在佛寺更深处的某处佛殿里等他。只是不知道等他是为了见他还是为了杀他。越往后走,就越危险。   奉玄又走过两重烧塌了的佛殿,后一座佛殿里藏了人。人被奉玄抓住了。佛殿中的柱子坍塌,殿顶掉下来,整个佛殿有一半变成了露天的,一个人躲在光暗交接之处,偷偷看奉玄。   奉玄察觉到目光,抓了一块木头直接扔了过去,那人察觉被发现了,叫了一声就要跑,被奉玄按在了地上。   奉玄看了他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这是齐六身边的家仆,他在军营门外见过他。   奉玄说:“你主子呢?”   那家仆支支吾吾不肯说。   奉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听——”   那家仆不知道听什么。   四周只有风声。   奉玄问:“听见了吗?”   “什、什么?”   “阎王叫你呢。”   “大、大人,我什么都没想干!你看你抓我,我就让你抓了!”   “干了的话,你也就听不见阎王叫你了,你现在已经见阎王了。”奉玄说:“我再问一遍,齐六想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   “好,你留着话和阎王说。”奉玄提剑。   冰凉的剑身碰到那家仆的脖子,那家仆抖了一下,喊:“他在后面!”   “嗯。”奉玄依旧没有收剑。   “他说他要让你看看武家人的计谋,他要学庞什么娟,打算骗你说韦衡被火化了,他手里有韦衡的骨灰,等你去看坛子,他就让埋伏好的人射死你,那坛子是给你收骨灰用的!!大人,我就是跟着齐连湘来给他哥收尸的,他说给钱我才……”   突然有人暴喝一声:“他娘的!!”   齐六抓着弓从后面的佛殿里跳了出来,“废物、废物!!都给我滚出来吧!!”他一边说话一边引弓,这就要射死那个泄密的家仆。   奉玄看向齐六,问:“你想杀我?”   齐六射了一箭,奉玄不可能站着不动给他当靶子,避开了齐六射来的一箭。   齐六说:“你这么关心韦衡,看来他的头一定是你带走的,没错。你得死!!”   齐六的家仆里,有几个人根本就没想过要帮齐六杀人,被齐六逼着设局埋伏奉玄,看事情被捅出来了,也不想继续干了。其中一个老仆劝齐六,“大人,你发了火,别再闹大了。咱们平平安安回去,啊?咱们在卢州,本来就要小心……”   “屁话!”齐六气得恨不得咬碎后槽牙,问:“你是不是齐家人?!你能忍、你能忍?!!老齐家都被人把脸按在屎上笑话啦!!狗屁太子、狗屁韦德音,全他娘是臭狗屎!”   齐六气得只想骂人,等反应过来时,听见身后传来了动静。   有人在他身后冷淡地叫了一声“大人”,齐六吓得立刻转身去看,看见了佛子。   佛子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要为兄长复仇,该找的是我。”   “你、你……”   一队士兵从佛寺后面闯了进来。   佛子和奉玄分开后就去找了驻军,要求驻军从澄光坊侧坊门进入,搜查坊内是否藏有叛军。韦将军主事,如果有人要还回韦衡的遗体,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还,既然要悄悄地还,那就可能藏了其他心思。佛子和奉玄都以为龙门所內藏有想为齐连淮复仇的部下,心思细密安排了复仇计划,他们已经被想复仇的人的眼线监视了——没想到除了从长安赶来的齐连淮的堂弟,没有人想给齐连淮复仇,而齐连淮的堂弟也只是想一出做一出,根本没有安排足够的眼线和人手。   齐六问佛子:“第五家的,我知道你是第五家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佛子说:“齐连淮是我杀的。”   齐六立刻拽出一支箭,向着佛子拉弓。   齐六在暴怒之中射不准箭,射了两箭后一把扔了弓,大叫:“我堂兄和你有什么仇!!你杀了他?!我掐死你!”说着就向佛子冲过去。   佛子只问了一句:“你哥哥有没有替第五琼烧过纸?”   齐六听见“第五琼”这个名字,瞳孔一震,他猛然止步,说:“不可能!”   他气急败坏地开口:“这和我家有什么关系!!”   “看来你知道你哥哥做过什么。你以为我家没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对吗?”佛子的语气依旧冷淡,听不出喜怒,他说:“你们以为知道的人都死了,包括我姑母,都死了。可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看见了那天发生的事,我从头看到了尾……我家十三条人命、三百二十六声惨叫,我一样都没忘。那年我十一岁,我看见事情发生,没有出声。同为武家,我不嫉妒你家独占风光,只是想问:你齐家愧疚过吗?”   齐家愧疚过吗?太子不信任手上不染血的武家,齐家的手上染着第五家的血。   齐六被佛子问得不再往前走了,他眼圈通红,忽然大笑:“哈哈哈哈哈,风光?屁的风光!风光?风光就是给太子背了黑锅!风光就是我哥哥被吊在柱子上……”他说着仰头看天,天色阴暗,他努力睁大眼睛,含着热泪向天大喊:“三哥!!哥,你要是知道自己会怎么死,你悔也不悔!!!”   齐六捂眼。原来他哥死在了第五岐的手上,这还不如是让雪练军杀的呢?!   为了什么呢?到底为了什么呢?最后谁也没有得到好处。一场富贵,看似翻手可得,竟然还没有一场梦长久!   齐六自顾自发了一通疯,带着家仆走了,佛子没有让人去追他。   过了一天,齐六换了一身雪白的丧服,去找韦将军。韦将军不见他,他也不再骂韦将军了,只在吊着齐连淮尸体的柱子下长跪。他好像失去了原来的无限怒火,变得像一块木头一样沉默,沉默并且愤恨,恨一个身在长安的人。他跪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夜里,韦将军让人将他堂兄的尸体还给了他。   齐六不算聪明,但是也绝不愚笨,他猜对了一件事:人们找不到韦衡的尸体,是因为韦衡的尸体已经没有了。韦衡走得很体面,他的头神色如常,他没有留下腐烂渗液的身体——在他死后,雪练军怕齐连淮侮辱他的尸体,立刻把他的尸体火化了,然后将骨灰送出了城。   韦衡没有留下尸体,只留下了一颗头颅。   齐六带着齐连淮的尸体离开了卢州。   听说齐六带回齐连淮的尸体后,就辞去了长安的官职。他似乎再也不渴望权力中央那看起来唾手可得的富贵了,那富贵曾引诱他堂兄伸出手,最终给了他堂兄一场惨死。他像自己的武家先祖那样亲自去了军队,去陇州投了军,后来死在了元央之乱里。   乾佑八年,八月初七,韦将军鞠躬尽瘁,死在了白城郡外,疲病交加……韦将军在死亡来临前一刻还在批阅军务。韦将军去世后,卢州镇军分裂,卢州尸疫再次失控,许朝东北边境发生危机。   九年一月初六,陛下驾崩,山陵崩塌。   九年一月十三,驻守许朝西北边境的陇南王——陛下的庶弟荀元央——在国家动荡之际,和外族合谋,一起反了。   作者有话说:   【乾佑七年(许朝建朝第49年|奉玄18岁)】   奉玄养伤   八月,崔涤父母去世,崔涤辞官丁忧。   十一月,韦衡送韦德音离开卢州。奉玄佛子在沧阳郡平宁县看海。卢州发生军印失窃案。   十二月二十五日,韦衡去世。   ————   【因为戏份太少强烈要求再次出镜 于是成为特邀评论员的谢云翱的锐评时间】   主持人:特邀嘉宾您好,请问您怎么看韦衡的行为呢?   谢云翱(死后已下地狱版):呵呵,我在地狱看。   主持人:您怎么评价韦衡的行为?   谢云翱:机关算尽炸粪坑。   主持人:嗯……我们的嘉宾说话很……很直率。请问您怎么看待太子的行为呢?   谢云翱:天下第一搅屎棍。   (画外音。太子:导播,掐了这段。) 第113章 不还1   当她两手空空握不住权力   乾佑八年一月十二,隐微药师带着冲雪在龙门所城东三十里外的一棵老榆树下找到了韦衡的骨灰。   在韦衡被围困在龙门所城内那段日子里,龙门所只能出人,不能进人。韦衡去世后,士兵担心少将军的尸体受到侮辱,立刻火化了少将军的尸体,将骨灰装在在龙门所中找来的玉匣里,涂过檀香粉后用油纸包住,飞速出城,将玉匣埋在了三十里外的一棵老榆树下。   冲雪在树下刨来刨去,隐微药师命人下锹挖开了树下的土,然后看到了玉匣。   油纸被铁锹铲破了一块。隐微药师在看到玉匣时,没想到玉匣里会装着韦衡的骨灰。   冲雪狂叫。   隐微药师只闻见了檀香粉的气味,她以为玉匣是一个装檀香粉和各种香料的匣子。   她弯身拿出了土中的匣子,剥开油纸,在油纸下发现了一封信。在看到信封时,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信封上盖着一个印……卢州的虎印。   虎印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   在韦将军离开卢州后,韦衡暂时掌控了虎印。韦衡去世后,高勒将虎印和韦衡的头一起带去了齐连淮的军营。齐连淮已死,虎印又回到了韦将军手中。   隐微药师打开信封,看到了韦衡的字迹……   信封里装了三张信纸。   第一张信纸上,一笔一笔,一个字一个字,写明了这是一封遗书。字迹是韦衡的字迹,遗书上没有提到韦将军、没有提到隐微药师、没有提到奉玄……只写了和雪练军有关的事情,落款是“韦衡”二字,二字上盖了韦衡的私印。   第二张信纸上,正文处只有一片空白。落款处留了一个用室韦文写的人名。人名上依旧加盖了韦衡的私印。   这是什么意思?空白是什么意思……   隐微药师偏了一下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止不住眼里的眼泪。   第三张信纸不是韦衡写的,是雪练军一位叫王宏的参军写的,王宏写明了火化少将军遗体的经过和原委。王宏在信纸上写少将军死前穿了什么衣服、心口处藏了什么书、准心刀如何坠落在了地上,写高勒如何如困兽一般哀嚎、如何砸碎屋子里的东西、如何颓然跪倒在地,写自己如何为少将军整理遗容、如何将少将军的头装入匣中,写雪练军如何痛哭,写烧灭了韦衡的大火如何燃起……   一场大火,“焰色深红,观之如血。”   王宏在韦衡去世那天的夜里死在了龙门所,在他写下这封说明信不久之后,他被齐连淮的人杀死了。   韦衡死前穿了什么衣服,韦衡穿了一领红罗缺胯袍。   韦衡在衣服里藏了什么书……他的心口处藏了一本很小的《玄门太上灵宝平安经》。   如果奉玄看见了王宏写的信,奉玄一定要说王宏胡说八道——奉玄亲眼看着韦衡烧了《平安经》,韦衡当着奉玄的面烧了那本书……就在遍照院里,韦衡烧了佛子的字条,然后烧了隐微药师托奉玄转交给韦衡的《平安经》。   平安经、平安经……哪里平安了?!!   隐微药师急火攻心呕出了一口血。   韦衡!!你有毛病吗!   隐微药师看不懂韦衡这个人。韦衡都想着要利用她和她师弟了,怎么还有脸把她抄的《平安经》带在身上?韦衡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隐微药师打开玉匣,匣子里的骨灰用锦帛层层包着,锦帛上放了一块自韦衡死前穿的袍子上剪下的布料、一本《平安经》、一枚韦衡的私印。   隐微药师拿起那本她亲手抄写的《平安经》。韦衡生前一直将《平安经》带在身上,经文的字迹微有磨损。冲雪正是从这小小一册书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冲雪似乎也知道了什么,发出呜呜地哀嚎。   隐微药师好像被人抽走了全部的力气。她眨了一下眼,感到脸颊上滑下了两道温热的水痕。   她将玉匣带回了军营。   韦将军看了三张信纸和骨灰。   韦将军和室韦人打了十几年交道,会说室韦语,也认得室韦文字。韦衡写下的室韦名,是“屠万真羽”。   屠万真羽,屠万真的毁灭者……在死亡之前,屠万真羽再次被自己的名字困住,他在信纸上只留下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代表了他对自己这一生的回顾、对所有人的坦诚。他叫屠万真羽,不叫昆禾弥企衡。   他是弑父之人,以恨为食,亲手报了此生第一大仇!   他本人和“衡”这个字本来毫无干系: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为他起名为“衡”的姨母。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叫他“心准兄”的舒娘。   人一生也无法摆脱自己的名字。   韦衡向来心思深沉,他很少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连在死这件事上,他也不肯对身边的人坦诚,他不肯写出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只肯留下“屠万真羽”这个名字。   他其实也怕被人看清自己的心迹。   他活这一辈子,都不敢对隐微药师说一句“喜欢”。他只肯当着奉玄的面烧一本假的平安经,骗奉玄死心,好像这样,他也就能把自己骗过去了。   奉玄看见了韦衡的遗物,看见了那本《平安经》,二话没说,转身走出了营帐。   夜里天冷。   佛子去追奉玄,发现奉玄面色惨白。   韦衡曾对奉玄说“我喜欢你师姐”,韦衡当着奉玄的面烧了平安经——奉玄以为韦衡最初说喜欢隐微药师,只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原来韦衡真的喜欢他的师姐。   奉玄把隐微药师抄写的《平安经》送给韦衡后,韦衡回了礼物。韦衡回赠给隐微药师一支金簪,簪上刻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八个字。韦衡那个时候已经决定了要利用奉玄,他知道这是奉玄不会为他带到的礼物。因为不会带到,所以他肯说出心意——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你看那天边出现了月亮,颜色多么皎洁,这使我想起了我心中的佳人。   舒窈纠兮。   我心中的那位佳人美如明月,不,比明月更美,她的姿态从容娴雅,她的德行胜过皎月。   劳心悄兮。①   人无法求得天上的月亮。我看向她就像一个人看向高天孤月,我只能留下我的满心思慕,反复体会思慕的烦忧与苦闷。   舒窈纠兮。隐微药师叫文舒窈。   劳心悄兮。韦衡只敢思慕。   奉玄不知道怎么处置韦衡的心意,隐微药师不知道韦衡喜欢她。这世界上可能只有奉玄知道韦衡喜欢她。   奉玄不知道怎么办。   奉玄觉得绝望。   他被韦衡的心意压得陷入了绝望。这是一个死人藏在最最最靠近心底处的情意。他因偶然而得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该继续为韦衡藏起,还是为韦衡说出来。可是他该怎么说,难道他要对师姐说韦衡有一根刻着“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簪子?   说出来有什么用呢,是让师姐更难过,还是更恨韦衡?   韦衡曾说:“一个人可以给朋友收尸,这是朋友间的义气,痛苦里带着豪气,不全是痛苦。可是一个人如果给喜欢的人收尸,那就只剩下痛苦了。”——只剩下痛苦了,他不敢让隐微药师只剩下痛苦。   怪不得韦衡对奉玄说他师姐去南方很好。韦衡其实不想让隐微药师知道自己要做不好的事了,他希望隐微药师晚一些知道他做了不好的事,希望隐微药师完全置身事外、不要被他牵连。   奉玄想起来韦衡过生辰那天的样子,他看起来很高兴,整个人意气风发,可是他的心底真的高兴吗……他活这一辈子,真的有完全放下算计、只是高兴的时候吗?   韦衡——奉玄觉得可笑,他何必在意一个死人想过什么。   可是他怎么能不在意。   奉玄被韦衡这个死人气得流泪。他说他不会再为韦衡流一次眼泪了,可是他承受不住韦衡那埋了两百层的心思。   原来韦衡真的喜欢师姐……   韦衡连他自己都骗!   佛子不知道奉玄为什么又哭了,他只能摸着奉玄的后颈,将奉玄抱在怀里,让他安心地哭。   奉玄感谢佛子什么都没有问。他擦干了眼泪,此后再也没有为韦衡流过泪。既然韦衡不说——既然他愿意一辈子不说,那他就一辈子别说!奉玄不会替韦衡对他师姐表达一个字的心意。奉玄的很多东西都被留在了龙海镇军府,奉玄想,如果他能找回韦衡要他转赠给师姐的簪子,他会转交,如果他找不到,那这件事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他不想再去想任何和韦衡有关的事情了。   他抓住佛子的手,一夜再也没提过一次“韦衡”。   尘埃落定,韦衡已经被完整地找回,有头、有烧成灰的身体。韦将军在那夜亲自看着士兵火化了韦衡的头。一切都变成了灰。   韦将军离开卢州时,韦衡是她活生生的大外甥。等她回来时,韦衡变成了一捧灰。最终,这捧灰她也无法留住——   在找回韦衡的骨灰后,隐微药师最先离开了军营。韦将军将韦衡的骨灰交给了隐微药师,韦衡与隐微药师有过生死之约,韦将军按照约定让隐微药师带走了韦衡的骨灰,她不会过问隐微药师会将骨灰带往何处。   不要留在卢州了。即使留在卢州,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不要纪念韦衡的身体留下的东西。   韦衡的棺材里只会留下一把准心刀。   终有一天,韦将军会打败仗,到那时,她留在卢州的一切都会坍塌。韦衡被人嫉恨,如果韦衡的骨灰埋在了墓里,当她两手空空握不住权力时,韦衡的骨灰就会被人挖出,扬在风里。   韦将军为外甥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请奉玄去一趟龙海镇军府,带走那条名叫“韦衡”的狗的尸骨。韦将军要埋葬韦衡的空棺,还要为那条叫“韦衡”的狗迁葬。她请奉玄将这条忠犬的骨骸带回堂庭山。   如果“韦衡”留在龙海镇军府,当镇军府易主,而镇军府的新主人不想在后花园里看到一个墓,那么它就会被挖出。   一条忠犬,不应在死后遭受这样的命运。   韦衡和“韦衡”的一切,一并在韦将军手中被安置。此后两个韦衡都会长埋地下,得到永久的宁静。   作者有话说:   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陈风·月出》 第114章 不还2   缘起之时【作话附佛子人物小传】   韦衡的一切都已找回,化成了灰烬。   奉玄睡不好。   奉玄不用再在白天去寻找韦衡的遗体的下落,闲了下来,夜里反而睡得更加不好。   他在漆黑的夜里梦见高勒在他肩上捅了一刀,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又看见了镇军府冰上的血,红梅落了一地。韦衡将刀横在佛子的颈侧,韦衡一把拽起他,要他看冰上的血。韦衡将佛子的字条扔在了火里。   火舌舔上字条,将纸条上的“韦衡”两个字吞噬。   韦衡好像也在被火烧化。   韦衡穿一件红色的袍子,脸色惨白,说出“到思颜”这个名字。   他说:“他不死,你就得死。”   奉玄推门出去,想要远离韦衡。他听见遍照院的夜猫发出瘆人的叫声。香灰和尘土混在一起,被风微微吹动,几十具棺材一动不动,在佛像前齐齐沉默。   狂尸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梦见自己找不到佛子,他又梦见他做过的梦,佛子转头,黑发之下只有一个森森骷髅。他梦见黑暗里滚来了拖着头发的人头灯笼……又是血,血从白纸上渗出。白纸白得吓人,血色殷红。一双黑墨画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韦衡的头似乎要睁开眼,下一刻就要直勾勾盯着他。   一幕幕噩梦一般的景象在奉玄的梦里出现,可是这又不止是梦,是发生过的现实。   奉玄从梦里惊醒,眼前还残留着梦里的影像……那是梦的残影,也是现实的残影。   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喘着气从被子里坐了起来,摸到了流珠后,他将流珠紧紧攥在手里,不敢松开。一遍一遍,他默念清静经。可是,即使他默念清静经,也无法彻底将那些残影驱除。   奉玄起身,点亮了蜡烛。   他实在睡不着,就穿上了衣服。洗漱之后,拿上了剑。   掀开营帐,帐外扎人的寒气扑面而来。奉玄挡了一下风,走了出去。   明月西斜。   卢州军血红色的军旗被凌晨的寒霜冻住,风吹过时,无法翻动。   师姐已经带着韦衡的骨灰离开了。   奉玄不知道要去哪里。   一个值夜的士兵问他怎么不休息,他说睡醒了。   奉玄问那个士兵:“郎君,你在的军中,有没有一位叫代旺的士兵?”   士兵说:“代旺……我和他以前都是少将军军营里的。他那个小孩儿,人挺机灵的,我知道他,我还认识他姐姐。他死了。”   奉玄愣了一下。   士兵说:“您也认识他吗?您看我问的,您肯定认识,要不您不问我。嗐,在卢州,死个人是多大的事。他是病死的,死了好几个月了,不知道是干活的时候还是处理尸疫的时候……可能是处理尸疫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井里了,我只听他姐姐说他掉井里了,被捞上来之后就一直发烧。他姐姐还找我问军医来着。他有姐姐,帮他起了坟,我们还不知道要死在哪儿呢。俗话说得好——宁作五陵狗,不当卢州兵。”   宁作五陵狗,不当卢州兵。   “郎君以前是雪练军?”   “是。”   “郎君可知道雪练军还有多少人?”   “八百。其实从白城郡到龙门所的时候还剩四五千呢。余丹那个王八蛋,他要是不偷袭少将军,我那些兄弟也不会白白折在龙门所。操他娘的,人都被人给杀了。到了龙门所我们又遇上了齐连淮那个狗贼——我在龙门所里忙着守城,他倒好,忙着守我们,守吧守吧,守到最后,都得死!操!唉……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气!”   奉玄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能说什么。人都被人给杀了,狂尸倒是很自由,到处乱跑。   “您听说是带走少将军的头的人,我不该提这些事。您比我不好受。”士兵说:“您醒得这么早,出了帐子,是要去找您的朋友吧。”   奉玄猜佛子还没醒,只说:“嗯。”然后离开士兵,往佛子的营帐那里走了过去。   他只是想自己走走,不想叫醒佛子。他不想再听人提起“韦衡”这个名字了。他在噩梦里一次又一次看见韦衡。韦衡留给他无数场噩梦,可笑的是……最终他是保住了韦衡的头的人。   奉玄没想到佛子醒了。   等他走到佛子的营帐前,佛子撩开了营帐,叫他:“奉玄。”   “好友,你怎么醒了?”   “我听见你说话了。”佛子问:“昨夜你睡了吗?是一夜没睡,还是醒了。”   “睡过。”   佛子将奉玄让进营帐內,对他说:“等我梳头。”   佛子已经洗漱过了,听见奉玄的脚步声,还没梳头,先撩开营帐见了他。   烛光落在佛子散开的头发上,佛子的发丝黑如鸦羽。   奉玄说:“好友,你也没有睡好,对不对?我说话时离你不近,可你听见我的声音了——你睡得太轻了。”   佛子说:“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心里有些乱,也挂念我外祖父。”   奉玄问佛子:“好友,你会做噩梦吗?”   “会。”   “梦见什么?”   “很杂乱。我梦见我姑母抱着我,我好像还很小,还能被她抱在怀里,可是我又梦见我姑母在雨里无助地哭……我想起齐连淮死了,我告诉我姑母,齐连淮死了。我在梦里也记得杀生剑割破齐连淮脖子时的触感,齐连淮的血溅到我的脸上,我因为杀人而感受到了快意。”   佛子总是让奉玄感到安心。奉玄发现佛子醒得很早,忽然意识到,其实他忘了佛子也不过和他一样大。当他有三千苦恼时,佛子亦有三千苦恼,但是佛子不让他担心。   佛子身上负有血仇。   杀齐连淮,只是了却了一桩血仇。   奉玄不知道佛子的父亲到底是怎么去世的,但是他知道佛子没有放下过父亲的死。佛子不避讳在言谈间提起自己的父亲,他深爱自己的父母。无论如何,他父亲的死都沉沉地压在了他身上。   他还要被贺兰奢纠缠。   他还要被太子防备。   奉玄问:“好友,你的梦里没有我吗?还是你不想让我担心,不肯告诉我。”   佛子说:“有。”   奉玄看着他。   佛子说:“我梦见韦衡的脸……梦见你在向前走,你在茫茫雪地里走,如论我如何叫你,你也不回一下头。我梦见一个只有舌头的骷髅在念佛经,我对它说我没有错。”   佛子有什么错?   为什么会有人觉得佛子有错?佛子没有错。在任何时候都没有错。齐连淮要他看了一场虐杀,太子送他牢狱之灾,韦衡把他卷进了一场阴谋。佛子有什么错?   奉玄从来没有觉得佛子做错过什么。   奉玄在佛子的手臂上捏了一下,他知道衣服下佛子的手臂上留着一个牙印,那是他咬出来的牙印。   他对佛子说:“好友,我想起自己总是做噩梦,所以我问你有没有做噩梦。你很关心我,我难过时,你会安慰我。我和你之间是相互的,我不是只需要你安慰的奉玄,我也是可以让你安心的奉玄。最近我只顾着自己难过,我想到我睡得不好,我忘了你也可能睡得不好。你因为我才会被韦衡牵扯进事情里,因为我受了很多委屈,平白遭受了很多辛苦。如果你有感到疲惫的时候,我愿意抓着你的手陪你,让你也能稍稍休息。”   佛子说:“奉玄,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那时没想好是拔春冰剑还是拔杀生剑,还没拔剑呢,你就挡在了我前面,我心里想,怎么会有人挡在我前面?你愿意把我护在身后,我可以信你。”   奉玄似乎又看见了那时的佛子,他说:“我看你不拔剑,以为你是怕自己打不过山匪,所以在犹豫。没想到我在智门寺又遇见了你,你的剑术比我还厉害。”   “我和你在一起时,你不用做什么,我就已经觉得可以放心了。在智门寺重遇你时,我一夜未睡,真的有些累了。我想要睡一会儿,你也真的让我睡了一会儿。”   在智门寺,佛子说:“吾友,香,燃尽了。”他说:“香尽之前,我不曾睁眼。”   奉玄在智门寺里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心动。   智门寺……宣德。当奉玄走进宣德城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宣德城內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惨象。他差点在智门寺出事。   奉玄忽然想说什么,一张口却忘了,想了片刻,只抓住了一些转瞬即逝的感受。   他对佛子说:“五岐兄,在宣德城外,我以为遇到山匪就是最糟糕的事情了,我没想到宣德马上出了大乱……我更没想到卢州会变成这样。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我到现在都不理解,我好像在是被人拽着狂奔,跑啊跑啊……那人忽然不跑了,我被迫停下来,只剩下一脸茫然。”   奉玄想起来很多事,他总觉得韦衡好像是在昨天刚刚救下了宣德。可是今天韦衡就变成灰了。   奉玄说:“好友,这人世间,原来恨比恩多、愁比爱多。我在夜里念道经,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修道。修道是要求长生,人果真能求得长生吗……可是人活着又有无尽的痛苦,那为什么还要一直活着。我不知道。”   宣德变乱发生时,奉玄十七岁,如今他已十九岁了。他越来越不明白修道的意义了。修道是为了不做人。人不做人,那算什么?   人不做人,超脱凡俗,成了神仙。可是那时神仙真的可以不再看世间一眼吗?世间有一万种苦,如果神仙可以一眼都不看,那种绝情的神仙也不过还是人罢了,和人一样趋利避害。   道不动情,奉玄做不到不动情,奉玄参不透。   佛子回答奉玄说:“吾友,或许不是成人痛苦,而是世间痛苦,而人超不出这个世间。我父亲去世后,我去岐山找我的老师,我的老师为我指岐山佛门最大的释迦牟尼佛像,要我看佛像前的楹联——超二十七重天以上,度百千亿劫之中。世间是被愁苦充满的地方,是劫数不停发生的地方,人们凭借自己难得超脱,所以人们才会求佛。在岐山佛门修行的僧人都想修得一个佛果,须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罗汉果①,修得佛果是为了最终离开世间,不再回来。”   不再回来。   奉玄忽然笑了一下,他觉得很累,他说:“走都走不了,怎么能不再回来呢。”   佛子说:“世间诸苦不妨碍缘起,我走不了,你没有走,缘起之时,我们遇见。”   缘起之时,人们遇见。遇见是很好的事。   奉玄和佛子在雪中遇见,这一年他们也在雪中分别。奉玄留在卢州,去龙海镇军府取一条狗的尸骨,佛子从卢州回长安见外祖父。   遇见很好,可是后来他们没有再遇见。   奉玄后来找不到佛子了,他那时想,是不是他用尽所有的运气也只不过是能和佛子遇见呢?   他最怕的事是……原来他费尽了力气,只为了一场遇见,此后他们两个人就再也无缘了。   作者有话说:   ①须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罗汉果:声闻四果。   (1)须陀洹:意译为“入流”、“预流”,须陀洹果是声闻四果中的初果,修得此果位者断除三界一切见惑,初得法眼,但未断除思惑,因此得此果位者,还要再到人间经历七番生死——即还要七还人间,继续断惑。(三界指欲界、色.界、无色.界,人间在欲界)   (2)斯陀含:意译为“一来”或“一还”,斯陀含果是声闻四果中的二果。得二果者已断尽欲界思惑中的前六品、但是还有欲界后三品思惑未断,如果想继续断惑,就需要再来一趟人间受生,方得究竟。再来一趟人间,即一还人间,此后就可以不再到人间受生,脱离六道轮回,因此是“一还”。   (3)阿那含:意译为“不还”,阿那含果是声闻四果中的三果。修得此果位者已断尽欲界九品思惑,未来将生于色.界无色.界,不再来欲界(即人间所在之界)经历生死,因此叫做“不还”(不会再回人间了)。   (4)阿罗汉:意译为“无生”,可略称为罗汉,阿罗汉果是声闻四果中的三果。得此果位者已断尽三界见惑、思惑,解脱生死,堪受世间大供养,是小乘佛教之最高果位(罗汉就是最高了,罗汉和佛有壁,罗汉不能成佛)。   ————   一杀多生:佛子小传   .   在文章第一卷,奉玄的师父说:“刀剑之道,就是心道。”是的,剑道就是心道。剑传达了主人的心意。   奉玄的剑叫“刻意”,刻意尚行,不断磨砺自己,这是奉玄的行为的写照。佛子的杀剑叫“杀生”,一杀多生——这是菩萨做出的行为,是佛子的一个关键词。佛子的剑一剑斩断佛果,写到这一章,终于回扣了“佛果”。   (1)一杀多生   佛子信仰的是法相宗,“一杀多生”这个概念可见法相宗的重要著作《瑜伽师地论》:“如菩萨见劫盗贼为贪财故,或复欲害大德声闻独觉菩萨,或复欲造多无间业,我宁杀彼堕那落迦,终不令其受无间苦,如是思维,以怜愍心而断彼命,由是因缘,于菩萨戒,无所违犯,生多功德。”   《报恩经》云:“我当设大方便利益众生,三恶道苦,是我所宜。思惟是已,即便持刀断此贼命,使诸同伴安隐无为。”   选择杀是为了成就更大的慈悲。佛子杀人很利落,但是他杀人很少怀有私心,他也从来不折磨要死在自己剑下的人。   (2)“一剑斩断佛果”   佛果有四种,在此章已经写明。修得最高佛果的人是罗汉。   罗汉和菩萨有区别。罗汉是自身的觉悟者,离开就离开了,不再回看众生,不管众生的死活。因此罗汉是小乘罗汉。   杀生剑一剑斩断佛果,佛子不修佛果,但是他有菩萨心。菩萨是大乘菩萨。   菩萨即“菩提萨陲”,菩提-觉悟,萨陲-有情,菩萨乃是觉悟有情。抚子内亲王曾说菩萨有执念,菩萨不只要自度,还要度人——菩萨的特殊之处在于,菩萨在觉悟之后“有情”,菩萨发愿度脱众生,在离开世间之后还要回去,这是所谓的“大乘”。   阐提剑术的“阐提”二字可见《泥洹经》,“一阐提人皆得佛性”。   (3)命运与慈悲   佛子的命里预言说他负有十万杀孽。佛子的母亲为他起名“佛子”,就是希望佛子记住佛性的慈悲心,不要负起杀孽。   但是佛子终于还是拿起了剑,他拿起剑,心里还是有慈悲,因此文案里写“佛心杀身”。“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佛和菩萨是多情的,因为有多出来对众生的同情,所以顾念众生,佛子有时候也有这样的多情。   《楞严经》:“自未得度,先度人者,菩萨发心。”佛子拿剑沾血的时候,行为大多具有利他性,怀有慈悲。佛子会为自己斩下的头颅合上眼睛。   (4)人性的   佛子承认自己是凡人,有很人性的一面~   他恨齐连淮,手刃仇人,他不后悔。   他承认自己必定有所偏爱,比如他偏爱奉玄。 第115章 不还3   不还。   陛下名叫荀元度,是太宗的亲儿子、高宗的亲弟弟。   陛下姓荀。云平荀氏,陛下的郡望是云平。   陛下的哥哥高宗讳“元倧”。倧是传说中的上古神人,太宗在自己这个儿子出生时,曾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寄予厚望,为他取了很好的名字。可惜他的这个儿子体弱。   太宗曾说:“倧儿仁德”,后来太宗有了自己的孙女崇劭,他抱着小小的崇劭,逗了半天,说:“奇耶,此女大类其伯。”   太宗曾说高宗仁德,曾说孝仁皇太女像高宗。孝仁皇太女的稳重仁厚确实像高宗。高宗和孝仁皇太女都……短寿。   天不假年。   陛下四十岁即位,如今已在位二十九年,成了许朝在位时间最久的皇帝。如今已是乾佑八年,乾佑这个年号竟然已经用了八年了,隆正年间已经过去很久了。陛下有时候回忆起以往,会想自己是不是不够仁德……要不然自己怎么活得这么久呢?   隆正十九年,皇太女崇劭去世,淮王崇恺野心毕露,发动宫变。   淮王拥兵围住了陛下的寝宫,淮王抱着陛下的膝盖痛哭。陛下也想哭。其实这天下除了给恺儿,还能给谁呢?   陛下此后不再问政,避居在太极宫深处。   陛下渐渐不再渴望俗世的一切。他是失去了权力的帝王,当一位帝王握有权力时,他要为家国负责,当他失去了权力,他得到了礼佛的自由。释迦牟尼是在放弃王位后才成佛的,皇位和佛心并不相容。   其实个性和皇位也不相容。   如果一个有个性的人成了皇帝,最终不是他把皇位毁了,就是皇位把他毁了——   陛下觉得他的恺儿就是这样太有个性的人。他不知道恺儿像谁,恺儿的心太冷。   不过,既然他连天下都割舍了,子女……子女也就随他们去吧。   陛下去年得了一场重病,病愈后受了菩萨戒,此后他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子女,他不想见。   太子妃比太子有孝心,太子妃日日向陛下请安,陛下不见子女,有时候会见一见自己的儿媳。其实陛下也并非不想见子女,他只是不想见自己的那几个儿子——他思念自己的小女儿,可是他的小女儿已经被废为庶人了,他见不到。   陛下最近在注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有的是时间,他有的也只是时间。为了消磨漫长的时间,他慢慢揽卷,亲自注解经文。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金刚,般若,波罗蜜。   金刚乃是世间最坚牢之物,能破一切法障。般若乃是大智慧。波罗蜜是到彼岸……此经犹如金刚,念诵能破一切烦恼,能得大智慧,使人最终脱离三界苦海,到达极乐彼岸。   陛下又从头念起经文: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①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佛是平易近人的佛,不显示神通,行为与凡人无二,他要亲自乞食,赤足走在路上,回来后洗去脚上的尘土。   已经要入秋了,太阳还是很大。宫人通传:太子妃在净居殿外给陛下请安。   陛下让人请太子妃进殿。   太子妃给陛下缝了新鞋,将鞋拿给陛下。陛下心想,佛要赤足走路,他有鞋穿。   陛下试了试鞋,说:“好。”   太子妃问陛下:“儿臣扶父皇走一走?”   “嗯,嗯……”陛下没脱下新鞋,对太子妃说:“是该走走了。朕好几天没出过屋子了。满愿,你舅舅给朕送了画,朕每天看着画,在床上卧游画境。画里没有人,只有些闲云野鹤,朕看了心里清净。”   陛下话里有话。   太子妃小心翼翼扶着陛下走出寝殿。   陛下去年生过病后,走路不像从前,现在他走路得靠人扶着了。他老了。   陛下说:“满愿,你舅舅身体还好吗?朕听说京城里又闹起了痢疾,魏国公身体不好呢,国公夫人去世之后,他也一直难过得厉害。我们都老了……老了身体就容易不好,朕叫魏国公来下棋,他写信说自己连上轿子的力气都没了。难为他外孙孝顺,天天陪着他。”   魏国公有外孙陪着,他没有。   太子妃说:“多谢父皇挂念,儿臣一定向舅舅转告父皇的挂念。”太子妃笑着劝陛下多加餐饭,对陛下说:“儿臣的舅舅身体尚好,每次吃饭能吃一整碗。父皇也要努力吃饭。”   陛下哈哈大笑,说:“不知道崔老藏了什么好米,竟然能吃一碗饭。”   “儿臣回去了,就去问舅舅要米,再配上素菜,给父皇送来。父皇尝尝。”   “难为你有心。”陛下说:“让永隆给朕送来吧,朕见见他,看看朕这个孙子长高了没有。”   陛下其实想见外孙。可是见不着。他的小女儿崇幻成了庶人,崇幻的子女当然也成了庶人,他见不着。他长女崇劭的两个儿子,弟弟靖之生死未卜,哥哥彰之身在封地——他能见彰之,可是他不愿意让彰之入京。彰之在封地过得更自在,一旦入京,他那太子舅舅又要天天见他,他那太子舅舅见他,明明是猫见耗子没安好心,偏偏又要装出一副甥舅和谐的样子来。   太子妃扶着陛下走了一段路,一路陪陛下说笑。陛下面上说笑,脚上穿着新鞋,走了一会儿,渐渐感到了磨脚。新鞋难免磨脚。   释迦牟尼佛去乞食时,是赤足去的。   陛下对太子妃说自己累了,太子妃扶陛下往回走。陛下走到自己的寝殿前,看到了匾额——净居之殿。   他现在住的这宫殿是他的孝顺儿子崇恺给他修的,特意修了让他礼佛。殿成之时,陛下为佛殿取名为“净居之殿”。   恺儿不礼佛,不知道“净居”的含义,只以为殿名是清净的居所的意思。   净居是阿那含的住处。佛教的阿那含住在净居天,阿那含有“不还”、“不来”的含义。阿那含是一位不再还来世间受生的圣者。   不还……陛下潜心礼佛,不愿意再回到世间。   许朝王土广大,陛下回看许朝的疆域,只觉得世间如同一间广大的火宅。纵使贵为帝王,求不得还是求不得,烦恼还是烦恼。   他不愿意来生再次居住于世间。   他不想再生烦恼。无尽烦恼……   当人察觉到苍老时,一定是真的老了,心老了。   三十多岁时,陛下收复南方,统一了分崩两百余年的国土。他那时真觉得自己有无限力气!他觉得自己要做这天下的主人,他将来大有可为!   他暗中庆幸自己的亲哥哥没有子嗣。   他隐隐希望哥哥早死。   他希望独自享有自己的荣耀。   南朝在他的手中灭亡,那时他看南朝,觉得像是在看一场笑话。南朝在发生内乱时就注定了要灭亡,南沈一朝,重病的父亲猜忌年轻力壮的儿子,野心勃勃的儿子害怕暮气沉沉的父亲,最终儿子弑父……随后兄弟相杀。   可是现在呢,现在……他再看那个逝去的朝代,他觉得悲哀。   南朝没有逝去,南沈的命运随时可能在许朝复活。   一个人只有成为帝王之后,才能真正明白什么是权力的悲剧。陛下在还是皇太弟时,不明白为什么哥哥总是说要忍让。他不想忍让,他以为皇帝超乎万人之上……后来他发现皇权并不够重。   当他成为了皇帝,他被旧贵牵制、被臣子牵制。他利用士族,但是他也必须士族对抗。他这时才看清了南朝的悲剧:那不只是一场父子兄弟相杀的闹场,也是一场皇权和人性的悲剧。   皇权不够重。人性贪图权力。   士族门阀是南朝历代的大患,士族门阀掌控了朝中文官的晋升,没有门第,不能晋升,寒士不能担任高官,在选官的事情上,皇帝很少能插上话。   如果南朝的皇帝要抗衡士族大家,他就得依靠寒士、寒人和自己的儿子兄弟。寒人和寒士出身不高,难以在文官序列中步步晋升,于是大多将目光转向了武职。   于是南朝卫朝被寒人武将窃了国。   武人当政,屠杀士族,很快被士族反噬——南吴代卫,吴朝三世而衰。   沈朝继卫、吴而起,沈明帝吸取前朝灭亡的教训,尊重士族门阀,抑制寒人武将,一些官职不能给士族大家的子弟做、不能给寒人做,那就给自己的兄弟子孙来做。   沈明帝令宗室亲王领兵驻守各州。皇权不够重,他选择依靠自己的兄弟子孙来加强自己的权力。   可是他又猜忌他的兄弟子孙。可是他的兄弟子孙之间又互相猜忌。   当沈明帝被太子围困,沈明帝召自己其他的儿子入京。可是他的几个儿子不肯救他——他们就那样等着太子杀了他,只想等着他死了,自己瓜分天下。   皇帝这位置实在很孤独。   陛下在看清南朝的悲剧后,发现自己的哥哥是对的。仁德是对的。对外,皇帝要打压士族大家,更要忍让士族大家,不能将士族逼入绝境。对内,皇家的兄弟要互相友爱、互相信任,将权力一起握在手里,不要互相猜忌。否则……当皇帝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人时,许朝就要重蹈覆辙,重复走上南沈灭亡的旧路。   当陛下选择让崇恺成为太子时,他看中了恺儿的手段。陛下希望看到一个强有力的帝王、可以压制住士族的帝王,荀家需要一个可以将权力一点一点收拢到皇室手里的帝王。   可是恺儿不慈爱。皇帝要学会依靠自己的兄弟,可是一旦恺儿的弟弟们获得了权力,恺儿又要猜忌他们。于是他的弟弟们不得不防备他,怕他下手太狠,把自己逼死。   恺儿的几个弟弟不成器,没有和恺儿对着干的胆子。   恺儿不只有弟弟。陛下的几位弟弟、恺儿的叔父是参与过收复天下的人,他们有胆有识,不一定不敢和恺儿对着干——如果他们被逼急了,他们会谋反。   一个看似稳固的大国,其实到处都是裂缝和阴影。   国……   何必再看这个国。世间一切都不坚牢,陛下在殿外感受到了微风,风起之时,连这庞大的太极宫也会崩塌。国,不必再看这国,释迦牟尼佛舍弃了自己的国,成就大道。   陛下回到了殿里,脱下了磨脚的新鞋。   净居之殿。   不还。   陛下愿意舍弃世间的一切。他所怀念的妻子、女儿、兄长早已到达了彼岸。一旦离去,就是解脱,他不想再回到世间。   作者有话说:   ①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金刚经》   ————   中古时代重家族出身,郡望就是家族所在地,比如云平荀氏,是出自云平这个地方的荀氏,不是别的荀氏。第五家是鹤仪第五,鹤仪、云平这种加在姓的前面地点就是郡望。   .   陛下的心事点出了南朝悲剧的根因:皇权不够重。皇权被门阀士族制约,皇权寻求突破失败。全文都在注解这一章——皇权困局。   “净居”是对历史上南朝萧梁王朝的致敬,梁武帝死于净居殿。南朝所谓“王与马,共天下。”在制度、框架的约束下,南朝皇帝没有近古王朝皇帝那样的集权能力,皇权受到更大的牵制。   《好友》是架空文,但是有一定的历史根据。以罗新老师的《漫长的余生》、田晓菲老师的《烽火与流星》和林晓光老师的《萧赜评传》勾勒出的南北朝政治状况为底,参考包弼德的《斯文》给出的转型看法,我开始尝试搭建许朝的框架。   林晓光老师提过一个观点,林桑在《萧赜评传》中评价南朝宫廷政治困境:兄弟父子相残、皇帝先下手残杀同族,政治波动,皇位失去自家守卫,最后拱手让给外姓权臣,种种事件“其背后的结构性动因无非在于:在制度性皇权未能发展到个人化高度集权的阶段,皇帝在同族和异姓权力集团之间必须选择仪仗一方来维持共同统治。”   世家大族与皇权分权,皇权需要依靠宗室或者非门阀士族的异姓集团(在文章里出现了“武家”)来加强皇权。太女和陛下明显都是支持武家的。故事里的阵营主要分三方:新兴的武家,世家大族之北地旧贵,世家大族之南朝门阀。除了这三方阵营,还有刚萌芽不久的科举寒士们,因为刚萌芽,力量不大。   太子上位是个意外。不幸的是,太子背后的势力不是武家,他和南方门阀的关系更亲近,他老师是南朝门阀子弟,妻子也出自南朝门阀家族(随母家姓,出自崔氏,因此崔琬叫太子姨夫)。太子不只是一个单独的人,也是一种势力的代表,各个家族的兴衰都与势力的角逐有关。 第116章 然诺1   此外我别无所求   乾佑七年初冬,奉玄和佛子曾经一起看过海柔郡的海,那时大地震动,地火上涌,海棠被地火催动,在雪里盛放,海里现出了火光。   在海柔郡,一个乐伎对裴昙说雪里开了海棠花,新奇好看。裴昙说物候反常,必有妖异,花虽好看,她却希望海柔别再有其他异象——一两棵树开花尚可,如果果树也都提前开花,怕是要结不了子了。   物候反常,必有妖异……裴昙说得没错。   乾佑七年的地震只是一个起点。乾佑八年,天下多灾。入春之后,幽州接连发生地震,春夏天气大旱,随后出现了蝗灾。六月,蝗虫铺天盖地飞来,远远看去,直如一层颤动的黑云。黑云过后,幽州麦田里只剩下了麦秆。   幽州出现了粮荒。   幽州堂庭山隐机观受山下百姓供养,一向不缺米粮。乾佑八年,奉玄在山上度过雷斋月,隐机观里依旧有米面吃,只是米是陈米、面是黑面。   幽州出现粮荒,卢州也好不到哪里去,韦将军多次写信请雪岩药师和隐微药师去卢州为士兵看病,信中传达的消息让人绝望:关外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除了尸疫外,瘟疫也不断蔓延,瘟疫甚至感染了驻军。   尸群吃人,最终,人也开始吃人。   奉玄在堂庭山上点了信灵香,洗净手后抄写道藏。他必须做些什么,他需要靠抄写道藏让自己安静下来。   下过山后,奉玄不能再对世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他预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改变,似乎有什么沉重地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向下滑动……他预感到天地之间将有一场大风刮起。   一月二十日,奉玄和佛子在龙门所分别。奉玄与佛子分别时,佛子对奉玄说:“奉玄,我许诺我会去堂庭山找你。这是一个诺言。我一定做到。”   平生少年日,分手易前期①。年少之时,遇到分别,以为再相会会很容易。佛子向奉玄许诺一定来,奉玄说:“好。”他知道佛子一定会来,他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分别。   然而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佛子。   他在龙门所城内和韦衡说过一次话,他以为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见面,没想到韦衡在那天夜里就变成了灰烬。   他在龙门所和佛子分别,没想到这一次分别,就成了永别。   乾佑八年的种种乱象和巧合使得奉玄和佛子没有再见到彼此。他们连一面都没再见过。佛子许诺会来堂庭山找奉玄,他来了,他的诺言是他会来——这诺言不好,他应当说,他会来堂庭山见到奉玄。   见到。   没能再见。这是奉玄此后再也放不下的心结——就算他成了荀靖之,他也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没能再见佛子一面。佛子来过堂庭山,他晚回来了三天,他们就那样错过了。   他们没能再见。在龙门所分别后,他们一面都没有再见。   乾佑八年一月二十日,佛子离开龙门所,前往长安,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长安再次闹起了痢疾,三月,佛子的外祖母感染痢疾,在家中病逝。佛子留在长安守孝和照顾外祖父,没能来找奉玄。   四月,幽州没有下过一场雨,干旱一直持续到了六月。六月,幽州还是没有下雨,天上却出现了黑云——蝗虫成片飞了过来,将本就不多的庄稼啃了个干净。   八月初七,韦将军去世,一位忠臣良将就此陨落。韦将军去世后,还没下葬,卢州忠武将军王坦就被反叛的部下杀死了——幽州缺粮,卢州也因此难以获得足够的粮草,卢州饥荒已久,卢州镇军在韦将军去世后一夜分裂,一部分卢州士兵彻底失控,为了活下去,在卢州割据诸郡,劫掠百姓。   此后卢州境内的尸疫向朔州、妫州、幽州扩散。   雷斋月结束后,奉玄在八月里曾多次下山,和师姐、师姑在幽州境内处理尸疫。幽州渐渐乱了起来,奉玄一直很忙,没能去找佛子。   十月,魏国公病逝,佛子为外祖父守灵。魏国公老年丧妻,身体疲惫,在苦苦支撑了半年后,也追随爱妻而去,离开了人世。魏国公出自安德杨氏,郡望为安德,魏国公逝世后,佛子给奉玄写信,说自己在守灵期满后会扶灵送外祖父、外祖母回安德归葬,在安葬外祖父外祖母后,在明年一月就来堂庭山履行诺言。   十月末,奉玄回山休息。在收到佛子的信不久后,奉玄在隐机观外见到了自己的舅舅。   他见到了齐王荀崇煦。   齐王知道荀靖之没有死。当年就是他说服了姐姐送外甥入道。   当年齐王和姐姐一起将外甥送到了堂庭山,他在堂庭山下为外甥吹彻长笛,让笛声陪着外甥上了山。自那一天过后,齐王再也没有吹过长笛。   齐王在隐机观外站着。   奉玄拿着扫帚要去扫道观外的台阶,走到道观门口看见了齐王。   齐王一眨不眨看着奉玄,眼眶逐渐泛红。   奉玄看见舅舅,第一个反应是……舅舅显得老了。奉玄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的心內动荡不已,好像掀起了滔天波浪,然而他克制住一切情绪,最终只是朝齐王点了一下头,说:“善信安好。”   善信安好。   齐王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他伸出手,想去碰奉玄,说出一个“八”字,再也不能开口。“嗐呀……”齐王偏了一下头,蹙眉之后,任由眼泪落了下来。   奉玄拿着扫帚从齐王身边走了过去。   十月末,堂庭山上尚未凋落的红叶凄艳如血,奉玄看见山下一片一片的红色,觉得刺目,那一片一片红色,真像人眼中的血。   齐王身侧的侍女扶住齐王。   齐王擦了擦眼泪,转身对着奉玄叫了一声:“小道长。”   奉玄停住步子,不得不面向齐王,他强迫自己对齐王行了一礼,尽量以询问普通香客的口吻对齐王说:“善信上山辛苦,不知善信是来烧香还是来问道?问道的话,我师父清凉山人就在道观內。”   齐王还礼。   齐王说:“我……我乃齐王,你不认得我的。我是陛下的二儿子,陛下病重,皇嫂说陛下思念外孙,要太子殿下请扶风郡王回京。郡王正在回京的路上。我听说堂庭山的道观有灵,来为陛下祈福。”   奉玄说:“愿齐王殿下一切安好。心诚则灵,殿下是来祈福的,请进观吧。”   齐王长叹一声,他说:“八郎,你果真不认我了。你不肯认我。我是你舅舅、你齐王舅舅!”   奉玄怎么可能认不出他齐王舅舅?他看见齐王的第一眼就认出他了。忘了,母亲说忘了。他几乎想要流泪,他舅舅不该这样问他,他不可能忘了他舅舅。   他再次开口,觉得自己冷漠得可怕,他说:“殿下,我不认得八郎。我只是一个修剑的修士,我的道虽然修得不好,但是我也有道名,我的道名是奉玄。”   忘了,他掐紧手心。这是母亲唯一要他记住的。   齐王说:“八郎,你怨恨我,对不对?你怨我要你母亲舍了你,你怨恨我再也不看你。我后来不敢来看你,我哥哥曾派人监视我……可是我后悔了……我日日后悔,我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我要你离开母亲,是我太残忍了。我只是一个弟弟、一个舅舅,我那时没有孩子,我不知道让孩子离开父母是什么感受、我不知道父母割舍孩子是什么感受,我后来常常觉得自己残忍。你母亲见不了你最后一面,我不想你外祖也见不到你。你外祖谁也不肯见,宫人说你外祖夜里说胡话,叫你母亲的名字,叫你的名字。我……”齐王说着说着嗓音一哑,他颓然地哽咽着说:“我是没用的儿子。”   齐王是没用的儿子,也是没用的弟弟和没用的舅舅。   残忍。齐王说自己残忍。可是奉玄没有这样认为过,他没有真的恨过齐王舅舅。母亲想让他活下去,希望他平安活下去。他渐渐明白了母亲的心意,也明白了权力很残忍——权力的锋刃远远比齐王舅舅让母亲送他入道更残忍。权力很残忍,即使齐王和太子是亲兄弟,齐王也要被太子监视。   母亲怎么去世,齐王舅舅怎样被太子软禁,阿翁怎么样……奉玄心中如遭刀割,这持刀的人从来不是齐王,只是命数。他说:“八郎该感谢舅舅。八郎没有恨过舅舅,就算恨过,也只是因为年少,懂事后就不恨了。只是,死人不该出现在活人面前,死去的就是死去了。”   “那我面前的是谁呢,八郎?”   奉玄说:“是奉玄。”   清凉山人持着拂尘走了过来,对齐王施了一礼,说:“哎呀,这不是齐王殿下么?尘世中与殿下一别,转眼已是十载。殿下向来安好?我让徒儿扫地,没想到他在这里偷懒。”   齐王和奉玄的对话被清凉山人打断,齐王只好先向清凉山人还礼。   清凉山人朝奉玄点了一下头,让奉玄先顺着台阶下去扫地。   奉玄闭了一下眼睛,终于敢让眼泪流了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   齐王伸手叫了一声:“八……”   清凉山人说:“齐王殿下来得不好。”   齐王说:“真人何出此言?我是皇子,这天下我哪里不能去呢。”   清凉山人说:“早上我掐指一算,算出明年我命里将有一场血劫。劫星忽动,我走到观门附近,看见了殿下。殿下不记得当年许下的诺言了吗?我曾说过,尘缘要断就要断干净,否则得到的就只有懊悔。我的徒弟说得没错,死人不该回到阳世。殿下,你没他想得明白。殿下不该来这一趟。”   齐王反驳说:“道门有言,尊生爱亲。真人这是不让人爱亲。”   清凉山人曾要孝仁皇太女向自己许诺,许诺割断和靖之的骨肉情分。送荀靖之入道之日,皇太女履行诺言,亲自割断了荀靖之右手手脉,以证母子之间骨血两清。   清凉山人说:“我这徒弟没有亲。血,他已还给父母。命数,也已还给父母。殿下,你答应过我,不会来找你的外甥,你忽然来这一趟,违背了诺言,是又要动他的命数。殿下当年来隐机观时,我说过,我会替师妹报恩。隐机观欠下的恩情已还,我不再欠殿下任何东西。殿下不要违背自己的诺言。”   “真人……”齐王的态度并不高傲,他像一个可悲的孝子那样说:“我只是希望八郎能和他外祖父再见一面。只这一面,也不该见吗?我父亲是一位帝王,结束战争统一了天下,造下了大福德,可是他过得不高兴……”   清凉山人说:“殿下,心软是会害人的。你要奉玄走这一趟,就是动了他的命数,他命里不该再和荀家有纠葛,一旦纠葛再起,缘分生出、自行生灭,我就插不上手了,到那时,堂庭山护不住他。你要一个死人重新出现在世上,可考虑过太子殿下会怎么想吗——还是殿下想瞒着太子殿下悄悄行事?殿下,这世上没有能瞒住的事情。殿下,只怕真到那时,你自己也会深陷到危险里。”   “好、好。”齐王说:“你们只当我没来过这一趟。”   陛下曾说齐王心软,齐王也确实没有心硬过。齐王谦和有礼,很少为难别人——他几乎不会拿出皇子的身份去压制别人,面对着清凉山人,他发现自己真的想得少了,他不为难清凉山人。   齐王要侍女拿出一个锦囊,他接过锦囊,亲自交给清凉山人,说:“可是我希望您能给我一缕奉玄的头发,让我送到父亲手中,让我向父亲证明,他的外孙还好好活着。这命,原是我不该动,我不该食言。真人,我希望您怜悯我的孝心,这是我作为儿子最后能做的事情,此外我真的别无所求了。”   齐王如果傲气凌人,清凉山人可以毫不客气地拒绝他。可是齐王拿出了自己的赤子之心,他不为难别人,他不强求一切。   清凉山人没有再次拒绝齐王的请求,接过了锦囊。   作者有话说:   ①平生少年日,分手易前期。——沈约《别范安成》   ————   【乾佑八年(许朝建朝第50年|奉玄19岁)】   一月二十日,奉玄和佛子在龙门所分别。   春夏,幽州发生蝗灾、饥荒。   八月初七,韦将军鞠躬尽瘁,死在白城郡外。主将身死,卢州镇军分裂。许朝东北渐渐失控。   十月初,魏国公去世。 第117章 然诺2   “我们一定见面。”   奉玄对佛子说:“我不是只需要你安慰的奉玄,我也是可以让你安心的奉玄。”   佛子总是记起这句话。   佛子记得乾佑八年一月十七日那天,龙门所的落日红如鲜血。佛子在那天接到了外祖父的家书,魏国公说太子特意来看了自己,言谈里提起了佛子。   魏国公希望佛子及早来长安一趟,陪自己吃几顿家常便饭、陪国公夫人去青龙寺上几次香——佛子要在天子脚下住几个月,让太子安一安心。   佛子知道又到告别的时候了。   一月十七日傍晚,佛子和奉玄在龙门所的城墙上看了落日。佛子想起家书,偏头在奉玄肩上靠了一下。他和奉玄之间最亲昵的动作,似乎就是这样了,他在奉玄的肩上靠了一下。   他不想面对长安的一切。   闻道长安似弈棋……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① 。第五家的宅邸曾独占半个开化坊,随后宅邸易主,第五家衰落。   佛子在奉玄肩上靠了一下,没想到奉玄抬臂搭了他的肩。他看了奉玄一眼,奉玄抬了一下眉,说:“累了就靠吧。”   佛子于是笑了一下,靠着奉玄看了一场落日。   冰在雪下凝结,棕马的尸体在城下腐烂。   风吹大旗,残阳如血。   周围越冷、越萧瑟,佛子越感受到奉玄的存在。他和奉玄相护扶持,走出一场一场劫难。奉玄说自己以前姓荀,佛子的外祖曾说天家人骨头最硬——云平荀氏在前朝时一直被称为“玉骨荀氏”,荀氏满门硬骨,宁碎不弯。奉玄真是有一身硬骨头,佛子最爱奉玄心意坚定的模样。   他爱奉玄对自己的信任,爱奉玄对自己伸出手。   一次又一次,拉他上马的手、搭在他手心上的手、想要把他劈晕的手、把他拽到身后的手……佛子的剑术很好,佛子其实不需要谁护着自己,可是奉玄就是要这样做,奉玄一次又一次想把佛子护在自己身后。奉玄不肯服软。   可是奉玄会对着佛子哭,会要佛子抱自己一下。   佛子知道自己该离开卢州了。他平生第一次在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体会到了不舍。   他不舍得离开奉玄。他将这段情谊看得很重,重到感到自己生命的分量似乎也因之变重了。他珍重自己和奉玄的感情。   一月二十日,佛子动身离开卢州。离开奉玄前,佛子向奉玄许下了一个诺言,他很认真地对奉玄说:“奉玄,我许诺我会去堂庭山找你。这是一个诺言。我一定做到。”   奉玄说:“好。”   奉玄说:“我等你来。我们一定见面。”   佛子很少许诺。佛子是一个守信的人,他说出的话,大多时候他也都能做到,所以他不需要再特别去许诺。诺言很重——世间万法虚妄不实,变动如梦、幻、泡、影,许下诺言是要以一己之力对抗变动不居的世事。诺言是一种特殊的执念,宇宙流转,不管隔了多少时间、空间,不惜以生命为代价,许诺者就算负担起一切重负,也要实现自己的诺言。   佛子许下的诺言不多。轻诺必寡信,重诺的人不会轻易许诺。   贺兰奢的哥哥贺兰勉曾求佛子不要对自己的弟弟出手、不要教贺兰奢剑术,佛子说:“我不会的。”贺兰勉不信,贺兰勉了解自己的弟弟的性子,他怕佛子被贺兰奢纠缠急了对贺兰奢动手,于是长跪在地,逼佛子以第五家的名誉起誓许诺,许诺不会对贺兰奢动手,佛子对着贺兰勉许下了诺言。他不曾对贺兰奢出手。   佛子对奉玄许诺说自己会去堂庭山找他,他也真的去了。   乾佑八年,他留在长安陪伴外祖父、外祖母,随后为外祖母守孝,替母亲为外祖父送灵、守孝。年底,他扶灵回安德,将外祖父、外祖母送回了故乡。魏国公与国公夫人魂归故里,在九泉之下获得了真正的平静。   乾佑九年一月,佛子从雍州安德前往洛阳,一月中旬,在看望过住在洛阳的叔父后,佛子离开洛阳前往幽州,去了堂庭山。   一月……他没想到天下的局势就在这一年的一月中旬发生了巨变:   一月初六,京师戒严,随后朝中传来消息:陛下驾崩,山陵崩塌。   一月初九,太子请驻守西北陇州的陇南王荀元央回京,为大行皇帝守灵,元央不敢入京。早在去年年底入宫为陛下侍疾时,陇南王元央就预感到了陛下的死亡,因此焦虑不已——陛下在世时,手握西北重兵的元央偶尔还敢入京,哥哥去世,元央真是怕死了自己那个冷血的侄子,他不敢入京,他怕自己这一入京,不只是去参加哥哥的葬礼,也是去参加自己的葬礼。   一月十一日,陇南王发布《讨荀崇恺檄》,彻底和太子撕破了脸面。陇南王在檄文中称荀崇恺毒害亲姐孝仁皇太女、迫害原皇太孙彰之、诬陷亲妹寿昌公主、囚禁自己的兄长大行皇帝,指责荀崇恺刻暴寡恩、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陇南王将天下爱戴的孝仁皇太女重新抬了出来,陇南王宣布自己将讨伐国贼荀崇恺,尊原皇太孙荀彰之为皇帝,并且要追谥孝仁皇太女为孝仁皇帝。   同日,朝中为大行皇帝定下谥号、庙号,陛下谥光武皇帝,庙号为庄宗。   一月十二,太子发布罪己诏,以孝子的姿态称自己愿意效仿父皇,自己将在三个月內为庄宗守灵,绝不登基,以此自证孝心。太子表示了自己的仁德和宽容大量:太子宣布恢复原寿昌公主荀崇幻的公主身份,请寿昌公主入京哀悼父亲。同时太子宣布讨伐陇南王。扶风郡王荀彰之写下《恩亲表》感谢太子亲舅对自己的照拂与养育,斥责陇南王捕风捉影、愚弄天下,又写下《自试表》,向太子请求亲自带兵征讨陇南王。   战事一触即发。   一月十三日,恐惧多时的陇南王为了自保和外族图伦人联合,直接反了!   西北大军和外族兵马联合奔向东南,直逼长安。   许朝东西两个边州互相影响,最初,许朝东北卢州的分裂牵制了朝廷了注意——陛下宾天,卢州兵匪趁乱南下。太子监国期间,收紧兵权,许朝各州除边州外,诸州主将轻易都调不得兵,卢州兵匪突然南下,幽州的将领调不动大军,幽州屏翰宣德城直接被屠城,原宣德郡守陈观复的脑袋被兵匪割下挂在了城墙上。   东北正乱,陇南王趁着乱势一咬牙反了!   许朝西北大军造反,朝廷暂时无暇东顾。割据东北卢州的兵匪在得知国丧时抢夺了宣德,正在犹豫观望,在西北爆发兵乱后,再无顾忌,开始趁乱抢劫妫州、幽州——卢州兵匪和尸群大肆冲进了幽州。   许朝北方彻底陷入了动荡。   佛子背着杀生剑和春冰剑两把剑,从洛阳前往幽州,他是逆着人流走的——幽州人都在向中部和南部逃命,大路上逃命的人络绎不绝,远看一同一群一群的蝼蚁。   一月二十日,在和奉玄分别整整一年后,佛子履行诺言,来到了堂庭山下,来见奉玄。   堂庭山下几乎没有行人,驻马镇上的百姓听说卢州的兵匪和尸疫南下,能离开的都先离开了。佛子将马拴在客店里之后,问客店主人堂庭山的修士有没有走。   客店主人说:“走了一部分。郎君,像你这样现在还过来的几乎没有,走的是多数。不对……前一阵海柔郡来了人,来了一个姓裴的小姐,请隐机观里只修道的道长和自己一起离开堂庭山,暂时去避难。我知道虚白散人走了,我看见他走了。修剑的道长们和药师们应该都没走。”   姓裴,海柔。佛子猜来的人是裴昙。佛子刚回到长安时,曾听过外祖母称赞裴家阿昙有情有义。裴昙确实有情有义。   佛子对客店主人说:“多谢。”   客店主人问:“郎君不住店?”   “我要上山。”   “哦哦。”客店主人说:“我们镇好多人都走了,不过我觉得不至于。堂庭山下有驻军呢嘛。人心惶惶,其实也没事,都是人吓人,我看熬过这一阵就好了。郎君你上山,带剑上去吧,我认识驻军里一个大哥,他经常来我这儿喝酒,我看这形势不好,我和他说一声,让你带着剑上去,心里安全。”   “谢谢。”   “嗐,谢什么,我谢你照顾我生意。”客店主人喊了儿子看店,自己带着佛子去找了山下的驻军。   驻军理解时势紧张,他们中有人之前就见过佛子,知道佛子认识道观里的修士和道长,在听客店主人说了一番话后,说什么也不肯让佛子解剑了,反而劝佛子千万带好剑上山。于是佛子没有解剑,带剑上了山。   奉玄没有在山上。   山陵崩塌,隐机观观主清凉山人作为得道之人,被征召去幽州最大的道观紫羊宫为庄宗诵经十八日。虚白散人只修道心不修剑术,国丧之时,国家动荡,清凉山人没有带虚白散人去紫羊宫,而是带了修剑的徒弟奉玄同行。   奉玄没在山上。隐微药师也没有在,隐微药师北上救人去了。韦将军死后,雪岩药师收养了冲雪,冲雪在山上一直没什么精神,突然看见了熟人佛子,竖起尾巴不停地叫,冲雪还记得佛子,它绕着佛子蹭来蹭去不肯离开,佛子学着奉玄的样子捏了捏冲雪的耳朵。   以前抓坏过佛子衣袍的那只叫“葡萄”的猫也还住在山上,葡萄长成了一只大猫,和冲雪很合不来。   沍阴凋时,冰泉凝节;轩叠厚霜,庭澄积雪② 。奉玄曾说堂庭山有雪的时候很美,的确很美。奉玄的师叔蕉鹿散人替佛子整理了床褥,留佛子在山上小住。   佛子在松风台住了一夜。   这一夜过后,物是人非。   作者有话说:   ①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杜甫《秋兴八首》   ②沍阴凋时,冰泉凝节;轩叠厚霜,庭澄积雪。——江淹《丽色赋》   ————   佛子不对师弟出手,是起过誓的。 第118章 然诺3   净土落花深有四寸   乾佑九年一月初五夜里,奉玄做了一个梦。奉玄梦见了阿翁,阿翁老了,出现在他梦里时,和他印象里威严刚健的阿翁很不一样。   阿翁的头发白了很多,灰发中掺着白发。   奉玄抱着琵琶坐在老琵琶师雷执一茅屋的屋檐下,华胥峰上的山桃花正在盛开。雷执一抱着宝象琵琶,奉玄抱着鸣鸾琵琶,雷执一一弦一弦教奉玄弹《董娇娆》。   山桃花落得像雪一样。   有人踏着落花走上了华胥峰,隔着花枝说:“执一啊,怎么弹这样的曲子,不像你。”   雷执一侧头看向来人。   走过来的人说:“执一、执一,人要是能只专心做想做的事,那可真是有福气,你有个有福的名字。佛经里讲净土之中,落花深达四寸,执一啊,你不但名字有福,也找了一个好地方。”   雷执一说:“晋王殿下!”   “老啦,老啦。”那花影之外的人说:“执一,你只记得我父亲是皇帝,我亦做过皇帝了。”   佛经里讲净土之中,落花深达四寸,天风时至,所有花瓣都会被吹散。随后又有花落下,又被天风吹去。   一场风卷起所有落花,奉玄放下琵琶站了起来,落花风里,一切都在散去,他看见自己的阿翁站在树下。   陛下说:“八郎。”   陛下头发花白。   奉玄不敢走到树下,他怕一走过去,就发现留在那里的只是一个影子,他不可置信地叫:“阿翁。”   陛下应了奉玄两遍:“哎,哎,我的好孩子。”   花瓣无风自落。   奉玄说:“这是真的吗?我在做梦。”   “来、来,来阿翁这里来,让阿翁看看你。”   奉玄朝着树底下跑过去,他说:“您来看我了?”   陛下拉起奉玄的手,摸着他手上的茧子,像以前那样哈哈笑,对他说:“我来看你啦,吾家八郎不愧是荀家的子孙,八郎像我,也通二弦,能拨琵琶弦、能拉弓弦!”   奉玄握住陛下的手,急切地说:“阿翁住几天,不走了吧?”   陛下摸了摸奉玄的头。   陛下说:“八郎长高了,头发乌黑。我见过你的头发呢,我把它放在枕头边儿上。”   奉玄问:“阿翁不走了吧?”   陛下说:“该走啦。”   落花渐渐又积到四寸,天风再至,一切又都被风吹起。奉玄立刻去抓陛下的衣服,最终只徒劳地抓住了一阵风。他从梦里醒了过来,除了眼角的泪水和梦里一样,什么也没从梦里留住,他的手里空空、手里空空。   山风吹开了窗户,床帏摇荡。奉玄下床,去关窗户,抬头看时,发现窗外正在下雪。风起又停,雪花无风自落,好像一瓣一瓣飘落的山桃花,落地积起四寸之深。   奉玄在做完梦后就预感到了什么。一月初八,隐机观接到了准确的消息,国丧的钟声从长安向着许朝全境扩散,消息也随之散开:一月初六,陛下宾天。   清凉山人带奉玄下山,应召前往紫羊宫。清凉山人知道奉玄的身世,他带奉玄一起下山,是为了让奉玄尽最后的人情——他要带奉玄亲自参与国丧、送陛下归天。   下山之前清凉山人将隐机观的钥匙交给了师妹兰成散人,要兰成散人见机行事:卢州正在内乱,陛下去世,局势生变,卢州兵匪可能会有动作,幽州很可能被波及——一旦感到事有不对,兰成散人要立刻带着留在道观里的师弟、师侄离开隐机观,不要留恋。   隐机观在幽州南部的堂庭山上,离卢州不算太近,兰成散人以为师兄多虑了。没想到清凉山人一语成谶,幽州很快就被卷入了许朝东北的大乱里。   紫羊宫位于幽州中部的临章郡,位置比堂庭山靠北——奉玄和清凉山人先听说了兵乱。   一月上旬,卢州兵匪南下,屠宣德城后进入幽州,不断攻城略地。朝廷放权,幽州镇军开始抵抗。一部分南下较快的卢州兵匪已进入幽州中部,幽州各郡紧急闭城,临章郡东北部的管城郡被卢州兵匪围困。   有卢州乱军想割据幽州,不断攻城。又有一部分兵匪只想发财,知道无法快速攻城后,不再将目标瞄向郡城,而是盯上了没有高墙防护的村镇。   一月十六,清凉山人在得知北部的管城郡已被围困后,要奉玄先回隐机观,回去告诉观里的师叔、师姑和师兄师姐们不要留在山上,速速撤离到附近的郡里——这样既能保全自己,也能救助百姓。   奉玄知道佛子一月会来找自己,时局生变,他怕佛子在这时来找自己,于是马上离开了紫羊宫,南下返回堂庭山。   路上出现了尸群。尸体在路边腐烂,野狗吃了人肉,眼睛变成血红色,嘴角不断流下涎水。   乌鸦群集在高高的枯木上,发出“啊”“啊”的叫声,看见有人走来,不再被惊得飞起。   奉玄不敢独自行路,和一户携家丁南下逃命的富商同行南下。那富商逃命不但带了家丁,还花大价钱买通了十个士兵一起走:卢州的士兵是从血里爬出来的士兵,幽州的军队很难打得过卢州乱兵,对上之后大多都打了败仗,幽州开始有传言说对上卢州兵就是送死。一些士兵决定南下逃命,当逃兵是死罪,死罪不一定立刻降临,可是打仗去死却是要马上死的——那不如当逃兵。   奉玄手中有剑,那富商看重他,不但同意让奉玄和自己同行,还给奉玄吃喝。二十余人同行,一路有惊无险。   一月二十三日,奉玄独自回到了堂庭山下。   寒山道上寂静无人,道上杂乱的脚印和马蹄印暗示了这里曾经有军队经过。   是堂庭山下的驻军逃命去了?   还是……有卢州兵匪来过了。   一个堂庭山,山上只有一个道观,这有什么好抢的?   奉玄往驻马镇上走。镇里很安静,街上没有尸体。   没有尸体就好。   或许是驻军逃命去了。   奉玄穿过驻马镇,想要回山。一个人忽然叫了他一声。   “奉玄小道长。”   奉玄回头。   “哎呀,您、您回来了。”叫他的人是驻马镇上一家客店的主人。   奉玄点了一下头,说:“嗯。”   “善信有礼了,不知道最近驻马镇上怎么样?一切还好吗。”   客店主人张口,想说什么,他吸了一口气,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变红了,吞吞吐吐,说:“也、也好。”   “怎么了,善信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小道长,您……别上去了。不,我怎么能不让您回去呢。您……”客店主人忽然捂住了脸,“您到我店里歇歇再回去吧,啊?上山多累。”   奉玄面色大变,瞬间没了血色,他说:“山上……出事了吗?”   奉玄看了一眼四周,门后的人都在看他,神色惨淡。奉玄看见了一只猫,那只猫名叫葡萄,性子很贼,平时怎么赶都赶不下堂庭山。   奉玄攥紧了拳头,对客店主人说:“您不要不说话。”   “是,出事了。”   奉玄很轻地问:“什么事?”   那客店主人又不说话了。   师叔师姑们出事了,对不对?   奉玄侧头,忽然一把拽住了客店主人的领子,“您要是说话,就把话说清楚!”   “呀呀呀,小道长别这样!”有门后的人出来劝架。   奉玄松手,对从门后跑出来劝架的人说:“那您来告诉我,山上发生了什么?”   “我……这。”   客店主人的妻子走了出来,拉奉玄进自己的院子,她说:“奉玄小道长,我家那口子不会办事,嘴也说不清楚话。我先告诉你一件好事:之前有一位海柔郡来的裴姓娘子,请观里的道长下山,和她一起进城避难去了。你师兄和好几位师叔都去了城里,应该很安全。”   海柔,是裴昙?昙姐有心了。奉玄闻言,稍稍冷静,说:“多谢。”   客店主人的娘子说:“你要节哀,你留在山上的三位师叔和两位师姑去世了,我们已经为各位道长……清理了身体,换好衣服。他们就在山下。隐机观名声太大,引来了乱军,乱军一开始没想杀人,只找我们要粮要钱,他们以为山上会有财宝,冲上了山,最后把道观……把道观里的道长们全都杀死了。”   五位长辈。不知道是哪五位长辈,奉玄觉得自己的血都凉下来了,他问:“驻军呢?……为什么驻军不抵抗?!他们不该做些什么吗?”   “驻军内讧,一部分士兵叛变了。没被杀死的驻军大多和乱军一起走了。我听说驻军里有老兵为了向乱兵求和,向乱兵透露了一个秘密,好像和什么皇子皇孙有关,还和齐王有关系,说什么齐王来过什么的。那群抢劫我家在我家喝酒的士兵说了一两句,我听不明白,我只听见他们说好在找到了,说真不好对付,要不是拿山下什么什么的,他不肯认自己的身份。昨天你师姐隐微药师回来了,我告诉你师姐乱军带走了一个人,我没看见脸,只知道他们对他态度还不错,他好像是皇孙,你师姐一听,脸色差得吓人,连问丧都顾不上问,立刻去追他们了。”   “我师姐没事?师姐没事……”奉玄越想越不对,哪来的皇子,难道这堂庭山上他哪位师叔是入道的前朝皇子或者皇孙吗,拿山下什么什么——乱军拿山下百姓的命要挟,要他承认自己的身份。他问:“麻烦您告诉我,皇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嘛。我就隐约听说,好像是皇太女的儿子还是陛下的儿子。这群卢州兵有一个参军,好像是哪个老宫女的侄子,知道一些宫里的旧事,知道堂庭山藏了宝贝还是什么东西,也可能就是皇子?所以这支乱军南下之后,除了抢劫村镇,一路不休息,特意来了一趟堂庭山。这群卢州兵野心很大,我听他们说,他们想用皇子和朝廷做个交易,他们不想做乱兵了。”   皇太女的儿子。奉玄直接掉到了冰窟里。   好、好。这世间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身世。   他说:“不可能。”   他就在这里,他就是皇太女的儿子。乱军怎么带走皇太女的儿子?!   “你说我留在道观里的师叔和师姑被杀了,那他们带走了谁?”   “我不知道呀。是隐居在山上的皇子吧?”   “奉玄小道长,我不敢说。”客店主人满脸眼泪,垂着头再次开了口,他说:“我怕你受不住。我知道他们带走的是谁,是你的朋友,他背两把剑,生得很好看,是特意来找你的,所以上了山。他是二十日那天来的,我送他上了山。你们山上那条狗也认得他,他被带走之后,那条狗一直追一直追,我叫它回来,它不理我,它咬伤了乱兵,后来被乱兵砍成了两截,扔在了路边。”   客店主人越说哭得越惨。他的妻子这才知道真相,知道了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一直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二十日。今日是二十三日。   奉玄只听见“你的朋友”,狗……什么狗。   他的朋友。   奉玄的耳中再也听不见声音,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作者有话说:   名“执一”者,做到了一辈子专心做一件事,执着于琵琶之道,名实相符,这未尝不是一种单纯的幸福。   名“奉玄”者,没能始终侍奉玄门。 第119章 荣华1   恨无可恨的时候,必须找人去恨   有生必有死……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①   奉玄在驻马镇上待了四天,既然师姐去找佛子了,他必须留下,留下为师叔和师姑安葬。奉玄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他强撑着埋葬了自己的五位长辈:蕉鹿师叔、贞筠师叔、五石师叔,兰成师姑、怀风师姑。   死人的肢体灰白僵硬,层层衣料遮住了肢体上的伤口。尸体上的皮肉绽开,那些伤口再也无法愈合,只会在地下渐渐腐烂。   奉玄看见了一团狗。一团……   冲雪的白毛被血水黏在一起,又沾上了土,一层狗毛紧紧裹在它的身体上,好像一层硬壳。奉玄打了水,一点一点洗干净冲雪的白毛,擦干它的毛发,希望冲雪的毛发再次变得蓬松光滑——就像它在韦衡怀里时那样。   他闻到了腐臭味,那腐臭味在他埋葬了冲雪后久久不曾消散,一直出现在他的鼻端。肉身、肉身,既然只是肉身,肉终于会有腐烂的时候。   奉玄此后再也无法吃肉了,他吃不下。   奉玄回过一趟隐机观,想回道观里找几只玉蝉,为师叔师姑放在口中。隐机观內被洗劫一空,兵匪将能带走的东西带走,带不走的就砸碎。道观內能打碎的塑像都也被打碎了。   奉玄上山之后没有找到可以用于饭含的玉蝉。   他留在松风台的宝象琵琶和鸣鸾琵琶被带走了,大概是因为琵琶上嵌有光泽不凡的螺钿,一看就价值不菲,所以兵匪没有砸碎它们,只带走了它们。雪窦古琴被摔成了两段,扔在地上的琴弦上染着血迹……   奉玄知道蕉鹿师叔是被琴弦勒死的,蕉鹿师鱼盐巫叔的脖子上被琴弦割出了伤口。   隐机观里发生过一场屠杀。不留活口的屠杀。   喷溅出的血水在寒冷的天气中凝结,凝成血冰,冻在地上。陪奉玄上山的镇民烧了热水,奉玄跪在地上,用热水一点一点擦去殿中的血冰,那血冰的血,是他各位师叔师姑的血。他手中的布是热的,可是他感受到刺骨的寒冷,感受到一种近乎寒冷的刺骨恨意。   他不会为山上兵匪的尸体收葬,他要那些尸体露天腐烂,唯有那些尸体一点一点丑恶地腐烂在太阳底下,他才能感受到自己活着。   他知道佛子来过了。佛子将名笛准提压在了被褥下,没有带走。留下准提是为了让他知道他来过,还是因为来不及带走?   准提是一支紫竹笛子,笛身有三个竹节,颜色近乎黑色,通身朴素,并无装饰。奉玄收起了准提。   青玉屏风碎裂在地,奉玄捡了几片碎的玉块,驻马镇的镇民帮奉玄琢磨青玉,磨出了五片光洁的玉片。奉玄在五位长辈口中各放了一枚玉片,送五位长辈长归黄泉。   奉玄给师父清凉山人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中说明了兰成师姑遇害、师兄等人已去海柔等等事情,将信交给驻马镇的镇民,托他们在他师父回来后交给他师父。随后奉玄告诉驻马镇的镇民在寒山道上修一道墙,阻挡其他人进山。   镇民说他们已经没什么好抢的了,就算再有兵匪来,也不怕了。   奉玄说卢州兵匪被困在卢州时,必须对付尸群,一旦他们开始南下,也就没人对付尸群了,尸群不久后也会南下。修墙不是为了挡住活人,是为了挡住不死不活之人。   一月二十八日,奉玄带着刻意剑离开了驻马镇。他要去找那支血洗隐机观的军队,他要去找佛子,他要让那些乱军付出血的代价。   奉玄在离开驻马镇后,遇到了一个熟人,那是个年轻男人。   他没见过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见过他。   那个男人带了二十多个士兵跑到了幽州,在从昌明驿到堂庭山的官道上遇到了奉玄,他刚刚要离开昌明驿往堂庭山走,奉玄正要进入昌明驿。   那个男人骑在马上,在经过奉玄后忽然勒住了马,回身问奉玄:“你叫奉玄,是不是?”   奉玄牵着马,说:“是。”   奉玄没见过他的脸,但是他的长相让他有些眼熟。那双眼睛像……贺兰奢?   那个男人说:“好啊!好啊!兄弟们,给我围住他!”   奉玄说:“你这是干什么?”   他说:“报仇!”   “我不认得你,我如何和你结仇?”   那个男人跳下马,向着奉玄走过来,“哈哈,我认得你,你是第五岐的朋友!好一个第五岐,明明答应了我不会教我弟弟袍休罗兰和一心归命这两个剑招,却还是教了!早知道我就跪他两次,让他为这件事也发誓!!我是贺兰奢的哥哥,我不该要我的脸。我弟弟学会了剑术,趁着前一阵京师动荡、贵族南逃,在夜里下手,在长安城外杀了荀淳名全家,现在他被通缉了,下落不明!!”   他一把抓住奉玄的衣领,额上青筋暴起,对着奉玄吼道:“他死了!!你明白吗,他死了!我弟弟因为第五岐死了!”   奉玄瞳孔一震。贺兰奢出事了。贺、兰、勉——这是贺兰奢的哥哥贺兰勉。他在目不能视时遇到过他,那天下了雪,他还记得贺兰奢那天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今天又下雪。”   奉玄抓住贺兰勉拽着自己衣领的手,要他把手拿下去,他说:“你不讲理。你弟弟纠缠第五岐学会了剑术,决定要去杀人,你该怪你弟弟,不该怪第五岐。”   “哈哈哈哈,我怪我弟弟?”贺兰勉将眼一瞪,说:“我也想怪他,可是我见得着他吗,啊?!”   “你见到你弟弟的尸体了?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我没见到,可是朝廷找了他七天了,还没找到他,他能去哪儿?你说,他能去哪儿?!地上流了一地的血,他的剑也落在了原地,他受着伤又没有武器,他能去哪儿!我在长安附近的几处乱葬岗里翻了三天!”贺兰勉吼着吼着红了眼眶。   奉玄说:“你……确定那家人是你弟弟杀的吗?”   “客店墙上用血写了‘兰奢’两个大字。”贺兰勉颓然地松开抓着奉玄领子的手,“兰奢、兰奢,兰奢是‘善好之事’的意思。我的傻弟弟,这是什么善好之事?这是什么善好之事!这是他要把命搭上的事!我在乱葬坑里翻来翻去,从一具乞丐的尸体上翻出了他的珍珠佛像。”   贺兰勉情绪激动,眼里涌上了水光。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用丝帕包着的小东西,那是一枚珍珠贝母,连着贝壳的珍珠天然生成了佛陀的形状。贺兰勉说这是他从一个乞丐身上摸到的。   贺兰奢甚至无力保管他贴身携带的东西了。   奉玄哭不出来,他是不是冷血得可怕……他的眼里好像再也没有眼泪了。贺兰奢出事了,其实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活着……一场屠杀因他而起,亲近的人因他遇难,叫他“吾友”的人因他被挟持走——他本来早就该死去了,隆正十五年,他就该死。活着像是一种刑罚。这世间的一切只让他觉得痛苦,痛苦到麻木、痛苦到无比冷静。   他对贺兰勉说:“你该去找你弟弟,没准他在等你救他。没见到尸体,你怎么能说他死了。”   “你在咒我?”   “咒你……你见过尸体吗?我见了尸体,我为我师叔收尸、为我师姑收尸,我见过尸体,所以我知道他们死了。你该去找贺兰奢,他活着就把他找回来,他死了就为他收尸,你不该到处发疯找第五岐。你找第五岐,只不过是在发泄自己的无能。”   奉玄牵着马要往昌明驿中走。他需要去驿里打探消息,问一问从堂庭山经过的乱军朝着哪个方向走了。死了太多人了,死了太多人了……奉玄的脑海中好像有无数嘈杂的声音,直吵得他头痛,可是他脑海中又好像没有声音。他要走,他要去找佛子。   “不可能!”贺兰勉忽然大喊一声,“是第五岐对不起我,如果不是他让我弟弟学会了剑术,我弟弟也不会去复仇!我听说第五岐要来找你,所以特意准备去堂庭山等他,好,既然我遇见了,这就是老天给我机会——只要你在我手里,我不愁见不到他!兄弟们,把他给我围住。”   奉玄立刻拔剑,他将剑拿在手里,说:“贺兰勉,你不要挡我的路。”   “我就是要挡。奉玄,你要是后悔,就后悔自己交了第五岐这个朋友!既然他让我不好受,我今天能活捉你就会活捉你,我活捉不了你,我就要你死在我手里——我要让第五岐这尝尝失去的滋味!我要他也不好受,他凭什么不守信!!阿平,我可算知道你说的恨无可恨的滋味啦,恨无可恨的时候,就必须找人去恨,阿平,我可算知道为什么你要杀荀淳名一家了……”贺兰勉说着说着双目变得赤红,他的眼红既是因为愤怒,也是因为悲哀。   阿平,他贺兰勉的弟弟,一个非要说自己姓“贺”的弟弟,一个他总是找不回来的弟弟。   奉玄说:“你怎么才肯放我走?”   贺兰勉说:“你做梦!”   奉玄想摆脱贺兰勉。贺兰勉要找第五岐,其实奉玄可以暂时利用他,和他一起找佛子。但是奉玄不想告诉贺兰勉自己要去找佛子。   奉玄在驻马镇处理师姑师叔的后事时,询问了驻马镇剩下的十几个原驻军,再加上仔细询问了驻马镇镇民,请他们复述的乱军的话,最终推测出了一些事情:   从卢州来的这批乱军里有一个参军,是原宫人季康子的外甥,两人关系疏远。季康子曾是清河郡王的内傅母,是亲自送清河郡王下葬的人,清河郡王离世,季康子在隆正十五年出家为尼。乾佑五年,季康子迁神,迁神后被陛下追赠为一品宫人,赠以厚重的冥礼。季康子别无亲戚,那位参军因为贪财,在得知陛下追赠第一品后,特意去为出家为尼的姨母处理了后事,在翻拣姨母的遗物时,倾倒炭盆,在姨母死前没烧干净的经纸里……看到了一卷为堂庭山皇孙祈福的经纸。   经纸是残纸,他不知道堂庭山和皇孙之间的断句如何,一直不太相信堂庭山有皇孙。随后他随着齐连淮到了卢州,一直留在卢州。卢州兵乱后,他决定南下赌这一把!反正他们总是要南下,事情不成,就洗劫隐机观;成了,那就和朝廷做一笔交易。   乱军认为驻马镇或隐机观里有皇孙,又从堂庭山下的驻军口中得知齐王在去年十月陛下病重时来过,因此认定了堂庭山藏了一位皇孙。他们曾拿驻马镇百姓的性命要挟留在隐机观里的各位师叔师姑,要他们说出皇孙的下落……奉玄知道自己的师叔师姑一定说不出来,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然而佛子那时在山上。   奉玄告诉过佛子自己姓荀,佛子听过别人叫他“八郎”……佛子应该是猜出了他的身份、冒充了他的身份,为了保住百姓的命和防止乱军再去找他,和乱军走了。佛子一定会想办法在远离驻马镇后从乱军里脱身。   奉玄不知道佛子是否已经从乱军里脱身,如果还没有,一旦贺兰勉也去追乱军,对着乱军说出“第五岐”,乱军知道自己劫走的不是皇孙,那佛子很可能遇到危险。贺兰勉只是要找佛子,他不在意佛子的死活,可是奉玄在意——奉玄无比在意。   为了佛子的安全,奉玄愿意让步。   奉玄做了一个收剑的姿势,将刻意剑收在背后,首先让步,他对贺兰勉道:“贺兰勉,我曾和贺兰奢同行。如果他真的离世,我对此感到抱歉。不论如何,我和第五岐不是一个人,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我要去找我师姐,我有急事。你现在只是在迁怒我。不如这样,我和你单独比试一场,我输了,我和你一起等第五岐;我赢了,你放我走。”   贺兰勉冷着脸看了他一会儿,拔出了自己的刀,说:“你不会赢。你要是死了,不要怪我。”   作者有话说:   ①有生必有死……今旦在鬼录。—— 陶渊明《拟挽歌辞》 第120章 荣华2   “放我走!”   贺兰勉在将军李瑰幕府中任职,贺兰奢丢了,贺兰勉找李瑰借了二十个士兵寻找弟弟,找不到弟弟,那他就找第五岐。   找不到第五岐,那他就抓第五岐的朋友。   奉玄。好一个奉玄。   贺兰勉拔刀,用力向着奉玄劈了过去。   冷铁带着破风之势互相撞击,奉玄和贺兰勉的虎口皆被震得发麻,贺兰勉立刻再次出刀,奉玄闪避,贺兰勉的刀打在了他的腰侧,奉玄以剑撑地退了一步,提剑向着贺兰勉劈回去,贺兰勉被迫后退,手中的长刀从侧面扫向奉玄,奉玄抬剑挡住扫来的一刀,抬膝顶向贺兰勉的胸腹——贺兰勉的刀从奉玄头上划过,奉玄侧头,贺兰勉腹部被奉玄猛地一顶,酸痛难忍,他下意识就去捂自己的腹部。   贺兰勉的动作出现疏漏,奉玄立刻抬剑前刺,二人的刀剑再次相接,贺兰勉落了下风。奉玄急着离开,沉着脸猛攻贺兰勉,贺兰勉连连后退,退着退着,出其不意出腿踹向奉玄的脑袋,趁奉玄躲避,立刻用头撞向他,奉玄被贺兰勉大力一撞,撞得扑倒在地上,喉中尝到了血腥味。   贺兰勉出招毫不留情,提刀劈向奉玄的左臂,奉玄在地上滚了一圈站了起来,挡住贺兰勉砍来的刀,刀剑接触时猛地转身,一脚踹向贺兰勉,直踹得贺兰勉踉跄着往前扑了几步,奉玄追着贺兰勉使出游心殷阳剑招,剑尖一挑,挑向贺兰勉的脖子。   贺兰勉转回身体矮身躲剑,没拿刀的手忽然向前一捞,想抱住奉玄的腰,奉玄转身让贺兰勉捞了个空,向前快跑几步,在一株枯树上踩了一脚,借力高高跃起,从高处向着贺兰勉压来一剑。贺兰勉抬刀阻挡,被奉玄压得单膝跪地,他立刻撒手扔了刀——奉玄的剑架在刀身上,拿刀的人撤了力,奉玄被迫向前扑倒。   围在一旁的士兵早就准备好了给贺兰勉递刀,贺兰勉拿到新刀,劈向奉玄。奉玄用右手抬剑挡刀,问:“你这是什么打法?!”   “我和你打,我没说要和你公平地打!”   奉玄就地翻滚再次站了起来,贺兰勉抬臂向着奉玄的脸割去,奉玄抬臂横剑,压住贺兰勉的手腕将他拿着刀的手压了下去,压住贺兰勉时奉玄已将横在手里的剑拿在手中,一旦压下贺兰勉的手,就以剑柄击向贺兰勉,剑柄打在了贺兰勉锁骨上,贺兰勉疼得向后退了几步,奉玄出腿,一脚狠狠踹在贺兰勉头上,踹得贺兰勉倒在了地上。   奉玄拿剑指着倒在地上的贺兰勉,问他:“还打吗?”   贺兰勉攥紧了刀,说:“打!”   贺兰勉高喝一声,“兄弟们,一起打!”   “你!”奉玄拿剑指着贺兰勉,用余光扫向围着他们的士兵,士兵听贺兰勉下令,持刀围了过来。   贺兰勉趁奉玄不注意,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拿着刀砍向奉玄。奉玄知道了……贺兰勉根本没想放他走!不能再和贺兰勉继续纠缠了,他得想办法抽身,他得尽快离开!   贺兰奢下落不明,奉玄知道贺兰勉心中一定不会好受,最初他想自己应该手下留情不要伤到贺兰勉,现在他不想留情了,他要走!士兵持刀围过来,奉玄一剑刺向贺兰勉,贺兰勉闪避,身后有士兵冲了过来,带起一阵风,奉玄转身挡刀,刻意剑锋利无比,一把劈断了砍来的粗铁刀,贺兰勉从背后偷袭奉玄,一刀劈伤了奉玄的右肩。   血涌了出来。   奉玄疼得额上直冒冷汗,拿剑的右手也再也拿不稳剑,他咬紧了牙换左手拿剑,在贺兰勉再次劈向自己时转身刺向贺兰勉,一剑刺中了贺兰勉的腹部。   奉玄的左手也能用剑,他灵活地抽出剑,挽了一个剑花挡住了贺兰勉的挣扎。贺兰勉捂住伤口,奉玄不敢去想自己的伤口,持剑挟持了贺兰勉。   奉玄不知道从自己背上滑过的到底是冷汗还是血。他对众人说:“放我走!”   贺兰勉说:“不许放!我和你耗着,我倒要看看,是你血多,还是我血多。”   奉玄冷着脸说:“你留自己一命,给贺兰奢收尸!放我走。”   路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人影。一个士兵看远处来了行人,劝贺兰勉说:“大人,放他走吧。您要找的不是他,我们陪您去山底下等您要找的人,不必为无关紧要的人耗费力气。”   贺兰勉说:“你怎么配教训我!凡是和第五岐有关的人,都该死!”   “大人,将军派我们帮您找弟弟,我们要帮您找弟弟,不是杀人。您需要出一口气,您要砍他一刀泄愤,砍也砍了,砍完也请您体谅我们。远处来人了,我们是在编的士兵,无故惹出人命,对我们不好。大人,不要为难属下。”   “你们怕惹事?杀了他、埋了他,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了。你放他走,他改天就可能状告你们。”   贺兰勉的脾气硬得像一块石头。奉玄被贺兰勉气得手上用力,在他脖子上割出了血印,奉玄对围着自己的士兵说:“放我走,我绝不追究。我要找我师姐,你们要找第五岐,去堂庭山底下等他就好了,他说过他一月会来,至今还没来。我要不是急着去找我师姐,我一定在山上等他。”   贺兰勉问:“看来第五岐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你为了你师姐愿意出卖他的行迹。你不等着第五岐,去找你师姐干什么?”   奉玄说:“贺兰勉,你听好了:我所在的道门被兵匪洗劫,我师叔师姑遇害,我师姐追兵匪去了。贺兰勉,你说我找我师姐干什么!你弟弟死了,我师姑师叔也死了,你为你弟弟发疯、你要报仇,可你不该挡我的路!!”   贺兰勉说:“你不早说……”   “我就算早说了,不砍我一刀,你会甘心吗?!你在迁怒我。”   贺兰勉沉默了片刻,说:“放他走。”他对奉玄说:“我去等第五岐。我去洛阳找过他,他叔父说他要去堂庭山找人。既然他对你说一月要来,今日已是二十八,一月将尽,算算日子,这几天他就要来了。”   奉玄松了剑。   远处路上行来的人看起来像是南下逃命的人。奉玄牵马,贺兰勉捂着自己的伤口,只冷冷看着他,不再动手。奉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再也不看贺兰勉一眼,和逃命的人一起走进了昌明驿。   奉玄在昌明驿中找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包扎了伤口,郎中要他好好修养,以免伤口崩裂。   奉玄没时间好好修养。他只打算在昌明驿休息一天,第二天打听到消息就去找佛子和师姐。   晚上他吹灭了蜡烛,躺在床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半夜时分,他似乎睡了过去。他又梦见自己在追逐一个影子,师叔和师姑脸色青白,好像死人……冲雪在叫,他看不见冲雪,只听见冲雪在叫,他往前跑、往前跑,要去找师姐和佛子,他看见师姐出现在了雪地里,一身黑衣服显得十分不祥,他看见佛子也在前面,他向前跑过去,叫:“第五岐”,他终于要赶上佛子了,他拍住佛子的肩。   佛子转过头,黑发之下,只有一个骷髅。   他看着自己拍过佛子肩膀的手,手上满是鲜血。   奉玄吓得从梦里醒了过来,他果然闻到了血腥味……肩上的伤口剧痛无比,疼得他浑身发软,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肩,手指变得湿淋淋的,他强撑着下床点亮了蜡烛,看到了血。   他的手上沾着血,血又沾在了蜡烛上。   奉玄一把扔了蜡烛,坐在床边捂住脸,他的脸上也沾了血。他颓然哭了起来,眼泪大滴大滴掉落,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洗干净他手上的血。   他手上的血到底是谁的血?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梦里佛子身上的血。奉玄捂着脸无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师叔师姑死了!!   为什么?   他身上好疼,可是不像是伤口疼。是哪里在疼。他浑身都疼。奉玄攥紧了拳,一拳砸在床沿上,手指上传来的剧痛似乎冲淡了他浑身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他紧紧抠着床沿,手上青筋暴起,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他不明白这个世间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他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活人马上就会变成死人。   掉在地上的蜡烛燃烧了起来。   有人在敲门。   奉玄怀疑自己在做梦,周遭的一切都有一种不实在的感觉。是梦。是梦。他醒了之后,师姑师叔都还在山上等他,不、不,他醒了之后……他希望他醒了之后,发现自己还留在隆正十五年,他没有遇见所有后来他遇见的人,母亲和阿翁都活在世上,内傅母季康子会为他穿衣服,这世上没有出现过尸疫,一切只不过是一场病中的噩梦。   幻觉里的敲门声一直没有停止……   店小二不停地敲门,最后端着水盆撞门冲了进来——他在巡夜时看见了火光,想敲门提醒住在屋中的客人小心火烛,可是他敲不开屋门。火光越来越大,他打了水之后急匆匆跑回来,撞开了屋门,屋中果然着了火,隔着火光,他看见了血迹,吓得扔了盆就往外面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我操!!哥,出事了!!有人死了,都他娘的快醒醒,别睡啦!”   奉玄再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内傅母季康子,也没看见阿翁。他觉得自己只是睡了很短的一觉,短到似乎只是眨了眨眼……床顶的帐子上绣着梅花,绣得很粗糙。他闻到了药味,侧头看见了给他包扎过肩上伤口的郎中。   郎中说:“醒了?”   醒了。   没醒,还在梦里。奉玄在心里想。   郎中说:“郎君呀,你在我家。你还有家人吗?可是南下逃难的?你急火攻心又失血过多,晕晕醒醒,睡了三天了。”   奉玄说:“不对。”   他说得很艰难,嗓中一片刺痛,每说一个字都像在被刀割过。   不对,他只是睡了一个片刻。   “今天是二月二了。”   奉玄否认,说:“不是。”   那老郎中叹了一声,说:“我骗你做什么呢。你在客店里晕过去了,店老板看你一身血,以为店里进贼,你被抢了,他怕吃官司,背着你就冲到了我家,大半夜的,真是吓我一跳。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有人背你来的?这几天里,我还和你说过话,你说琵琶丢了,我问你什么琵琶,你说宝象,我说我可不知道什么是宝象,你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睡了。”   奉玄闭上眼睛,觉得眼里好像有水。他眨了一下眼睛,水就顺着他的眼角落了下来。   他想来了一些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过的话,那时他觉得自己听不懂,现在他懂了。他曾听到有人在交谈,说朔州也失守了,说昌明驿戒严不再放人进入了,说下雪之后城外冻死了好几个南下逃命的人……   他说:“是不是……朔州失守了。”   老郎中说:“是。整个东北都乱起来了。”   是。许朝整个东北都乱起来了。浩劫将至,二月二本是龙抬头之日,许朝东北自卢州龙海镇军府到朔州松漠镇军府,全部失控。 第121章 荣华3   吾、身、荣、华。   《庄子·盗跖篇》写过一个和守信有关的故事:尾生与女子约定在桥下相见,女子不来,水至,尾生不去,最终尾生抱梁柱而死。盗跖说尾生是“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①   尾生与女子约定相见,尾生为了守约,甚至可以不要性命。对有些人而言,约定就是这样的东西,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佛子如约而至,到堂庭山来找奉玄。奉玄没能见到他。   乾佑九年二月五日,奉玄离开了昌明驿。   二月……又是一年二月。三年之前,乾佑六年二月,奉玄第一次离开堂庭山,那次他和师姐一起来了昌明驿,不久之后,他在宣德附近遇到了佛子。   短短三年,物是人非。如今,又到了一年的二月,他找不到师姐,也不知道佛子怎么样了。他只打听到卢州乱军曾经绕开昌明驿向西走了,或许是去了雍州。   幽州各郡县戒严,城中只进不出。无法入城的逃难者围在城下,一旦有尸群袭击,逃难者也会很快变成狂尸。奉玄冒险出城,从昌明驿向西走,决定去雍州。   奉玄在离开昌明驿时,不是独自走的,他有一匹马,又会剑术,因此在离开昌明驿时,和昌明驿的四个信使结伴出了城。他知道了信使愿意多一些人一起走,就留了一个心眼,在路上一旦看到插着驿传旗的幽州兵士,就询问可不可以同行,所以路上大多数时间都和不断往来传信的幽州信使同行,不曾落单。   如果将许朝东五州看作一个“甲”字,这“甲”字中的“田”字代表着东北四州:左上是朔州,右上是卢州,左下是妫州,右下是幽州。而“田”下那一竖是雍州,雍州在妫州南边,与幽州西南部接壤。东都洛阳即在雍州。   奉玄往西走,走在城外的路上,听着嘶嘶马鸣,举目四望,只觉得悲凉。尸群不时出没,幽州南部是黄河,河里的冰块互相撞击,远远听着就像是……有人在河水深处彻夜钉棺材。   被军队丢下的残兵缺胳膊少腿,披着带血的被子在路边等死。逃难的人面有饿色。找不到孩子的父亲擦着泪逆着人群重走来路。没有奶水的妇人在孩子的头上插上草标贱卖儿女,卖掉儿女,儿女还有可能有一口饭吃,还有可能活下去……   满目疮痍。满目疮痍……   何谓……大道寝而日隐,小雅摧以云亡②。他外祖父打下的天下、他母亲守护的天下,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   荀崇恺!!奉玄无法遏制对太子崇恺的恨意,万方有罪,罪在那手握许朝最高权力的人。太子崇恺猜忌多疑,不断迫害高门武家,战事爆发,武家高门曾经身经百战的将领差不多都死绝了!!第五家后继无人,齐家衰落,太叔仁早就死了。   韦衡死了。   韦德音也死了。   卢州先乱。朔州已乱,卢朔既然已经失守,妫州很快也会乱起来。卢州乱军以为自己挟持了皇孙,想要凭借皇孙获得朝廷的承认,此时去往雍州,或许是要去洛阳,去洛阳见东都镇军,进行谈判。   洛阳……好讽刺的事,佛子本来就住在洛阳。佛子不该来一趟堂庭山。   二月樱桃开不开花。   佛子曾说第五家住在洛阳尚善坊中,尚善坊北临洛水,西靠定鼎街,定鼎街两侧种了石榴和樱桃——春天樱桃盛开时,有绛雪飞花之景;夏天石榴盛开,榴花照眼而明,色艳胜过裙红。   奉玄不停地打探卢州乱军的消息,一路向西走。终于,在幽州和雍州边界处的一条大路上,他得到了确定的消息:他走的路的确是卢州乱军走过的路。他看到了隐微药师的刀。   几个传信的驿使闻到隐约的腐臭味皱了皱眉。   前面的路上倒着身首分离的尸群,几只不顾春寒活了过来的苍蝇停在尸体上,搓着手吸食腐血。   一个信使下马,和奉玄一起去查看情况。   路上的尸体的腹部大都有一个血洞,奉玄知道,这是半月叉留下的痕迹——   卢州被尸疫困扰多年,卢州军因此使用了一种名叫“半月叉”的特殊兵器,专门对付尸群。半月叉的叉头有三道叉,最中间的叉是一道锋利的短叉,可以刺入狂尸的胸腹处,暂时固定狂尸;两头的两道叉连成一道弯月一般的铁弧,专门用来困住狂尸,让狂尸不能靠近拿叉的人。   尸群身体上的血洞是被半月叉三叉中的短叉刺中留下的伤痕。   奉玄对身侧的信使说:“卢州士兵来过。”   “不好。”那信使说,“有动静。”   藏在路边树林里的狂尸听见声音,从树林里跑了出来,其中几只狂尸穿着甲衣——是卢州乱军变成的狂尸。   马惊而跑,奉玄提剑杀了狂尸,三个还骑在马上的信使骑着马跑去追惊走的马,其中一个信使看见路边有反光,跳下了马,拨开草丛之后,看到了一把刀。   他喊了一声:“这有一把好刀!”   他将染着血的刀拿起来,刀身薄如蝉翼,本应锋利无比——可惜刀刃已经卷刃了。他说:“诶,拿起来一看,卷刃了,不能用了。”   奉玄隔着一段距离看到了那把刀,心脏像是被谁捏了一把。那刀怎么那么像师姐的青冥刀。   隐微药师有青冥、渌水两把直刀,这两把刀形制相同,但是在日光下看时,青冥刀身隐约有绿光,渌水则一如常态。青冥染血卷刃,被扔在了枯草丛里。   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   奉玄跑过去,一把夺过了青冥刀。   “哎你……”信使刚想埋怨奉玄抢他手里的东西,看清奉玄的神色后,被他吓了一跳——奉玄身上有伤,脸色一直惨白惨白的,现在更是白得吓人,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   “……你没事吧?”那信使最后只问候了奉玄一声。   一个离他们不远的信使大喊一声:“看身后!”   奉玄拿着青冥刀,砍中了突然从后面扑来的一只狂尸。青冥已经卷刃,刀身借着奉玄扬起后劈下的力度割到狂尸颈部,一刀下去,没能砍下狂尸的头,刀身卡在了肉中。尸血涌到奉玄的手上,奉玄感受着发钝的刀身割开筋肉和骨头的感受,浑身一阵一阵发凉——   狂尸还能眨眼,腥臭的口中流出涎液。它在看奉玄,它在死前依旧在用看待食物的目光注视着奉玄,这个人离它如此的近,它要张口,一定要张口咬住他、吃了他!   狂尸的目光中渐渐失去生机。奉玄因拿着钝刀割肉而感到惊悚,他不敢去想师姐到底怎么把青冥刀用成了这样。师姐也曾这样拿着变钝了青冥刀和狂尸搏杀吗,师姐也曾被狂尸这样注视吗……   奉玄身侧的信使抽刀砍掉了狂尸的脑袋。   “小老弟,你没事吧。这刀你是不是见过?唉,生死有命,你节哀。”   奉玄抽出青冥刀,不擦脸上的血迹,只擦了擦手上黏稠的尸血,然后仔细地擦刀,语气异常坚定地说:“我不节哀。没有人死。”   没有人死。   师姐必须没有事,佛子也必须安全无事——他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这两句话,好像这样就能让这两句话变成现实。   他对信使说:“几位大哥,你们要送信,就请先走,不要耽误时机。我要留在这里,这刀是我师姐的刀,我师姐肯定来过这里,我要在这里找一找,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唉。”一位信使叹了一声,说:“小兄弟辛苦,我们留下你,我觉得不忍心,可是我们不能不送信,这样,我们等你一个时辰,你要是过了一个时辰能走,咱们就还继续一起走,你要是决定不走,我们就真的帮不了你了,只能把你留下。”   “多谢几位大哥。”   另一位信使说:“郎君,我能告诉你一件事:这里出事,最多不会超过五天。五天之前,有信使从这条路上经过过,他们说看到了尸群,怕是从妫州来的,建议以后改道,从更靠南的地方走。改道之后的情况你也看见了,那条路上尸群更多,难民从那条路逃命,结果都变成尸群了——咱们这不是才又走了这条老路。”   奉玄点了一下头。   “你要找你师姐是不是?这样,你说说她的样貌,我们喝点儿水也喘口气,就帮你找。找不到你不要急,前面就是坊山驿了,她可能是进驿城了。”   奉玄不知道师姐穿了什么衣服,略去服饰发髻,向四个信使描述了师姐的身高和样貌,并且告诉信使,他师姐手里有一把和青冥刀一样的刀。他还说了佛子的样貌和佛子两把剑的样子,请信使一并替他留意。   树林里不时有狂尸出没。奉玄和四个信使在路边和大路上翻看尸体,发现了三具女尸,都不是隐微药师的尸体。奉玄稍稍喘了一口气。   没有佛子的尸体,没有佛子的剑。   没有师姐的尸体。   他们一定是继续走了。   奉玄上马,和四个信使往坊山驿赶路。他们在路上不时能看见士兵的尸体,有些没有死透的狂尸在路上乱爬,被快马踏过后,在原地嗬嗬喘气。   坊山驿在邢阳郡治下,只要过了邢阳郡,就能到雍州。朝廷派李瑰将军带兵守在雍州,雍州比幽州安全得多。奉玄猜测,卢州乱军会暂时停在幽州,在幽州派人向洛阳传信——他们不敢直接进入雍州,一旦直接进入雍州,那就真的洗不掉乱军的罪名了。   或许过了坊山驿,他就能见到那批乱军、见到师姐和佛子了。   一把刀而已。卢州乱军在路上遇到了尸群,卢州军身经百战,想必军中只是小有混乱罢了。   他相信师姐和佛子一定就在前面。   师姐急匆匆去追所谓的“皇孙”,师姐是将谁当成了皇孙,还是师姐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皇孙。   奉玄累了。当奉玄很累,捂着荀靖之这个过去也很累。奉玄希望在坊山驿能问到一些消息,然后找到乱军,将一切就此止住——他就这样怀着希望向着坊山驿赶路,急匆匆地向西赶路。   到了坊山驿,奉玄猛然发现,一切都止不住了,一切都不可能止住了。   坊山驿,失守了。   坊山驿的城门已被攻破,普通人没力气攻城,只有士兵才有能力攻城。奉玄麻木地看着坊山驿大开的城门,他垂目扫过地上残留的尸骨和无数头颅,似乎看见了坊山驿如何失守:   士兵们遇到了尸潮,为了保命着急进城,然而驿內下令守城,不肯打开城门。最终,士兵们削了道边的老树,撞开了城门。   那棵老树被扔在了城外,树干上沾着一个一个又一个……不知道多少个血手印。   城门打开过。   驿城之上,乌鸦盘旋。驿城之中,遍是狂尸。   信使看到驿城城门大开,掉转马头,立刻就要逃跑。   奉玄孤身进了坊山驿。   坊山驿內,有三处里坊仍在苦苦坚持,坊中还有活人。奉玄从幸存的人们和留下的士兵的口中得知,乱军内讧,又被尸群冲击,在攻入坊山驿两天后就撤走了。   留下的士兵只是普通士兵,不是主事的人,他们听说过一些事,但是不知道真相到底什么样。他们将自己听说过的事告诉了奉玄:乱军确实挟持过一个气质不凡自称是皇孙的人,有一个姓周的盗贼在带人加入他们后,说那位皇孙不是皇孙,是衡塘侯第五岐,是害他丢了官的死对头第五岐。军队似乎因此内讧,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姓周,人在幽州,认识第五岐,知道第五岐是衡塘侯,有过官职。奉玄都要忘了这个人,这个曾在宣德向他和佛子射暗箭的人!韦衡曾劝奉玄杀了他,奉玄以为韦衡心太狠。   原来韦衡的心不狠。奉玄后悔,他后悔自己没有杀了一个小人,留下了祸种。   可让他后悔的又岂止这一件事?!   奉玄在坊山驿內找了十天,最终,他进入了坊山驿官署,在官署內,奉玄在一堆碎瓷片下捡到了一颗多伽罗木佛珠。随后他找到了一把断剑。   春冰。   春冰不能染血,然而剑上现在染了血……水精剑身从中间折断,剩下的断剑上密布蛛网一般的纹路。   奉玄拿起春冰,似乎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春冰上的血迹,血已经顺着裂痕渗进了剑身。   佛子从不会轻易让剑离身。发生了什么事,他最终拔出了不能染血的春冰剑。   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奉玄一剑削下一只狂尸的脑袋,衣服上不停地滴下血迹。死这个东西,欺软怕硬,当他不怕死了,死也就不来了。   奉玄收起佛子的春冰断剑,一步一杀往外走。   他听见了声音,是有更多狂尸来了吗,佛子也遇到过这样的景象吗?他听见了整齐的脚步声,啊,是哪位英勇的将军带兵来收拾残局了吗,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为什么不干脆不来呢!只留他自己在坊山驿驿城里,只留他一个人和尸群在一起,他要一张一张看过那些狂尸的脸,一一确认死者。他要一个一个削下这坊山驿中的狂尸的脑袋,一个一个削下……   奉玄抬起头向官署外看去。他没有在坊山驿中见到他想见的故人。最终,他还是见到了一位故人,一位他已经认不出来的故人——寿昌公主的二女儿、他的表妹永平翁主。永平翁主随母亲姓,名叫泽晋。永平翁主出生时,干旱已久的晋地下了一场雨,庄宗于是为自己这个的外孙女取名为“泽晋”。   佛子来找奉玄,佛子失踪了。师姐关心奉玄,师姐也失踪了。对奉玄好的人都没好下场。   泽晋不找“奉玄”,找“荀靖之”。   齐王在听说幽州动荡后,再也顾不上回避自己的太子亲哥了,太子也顾不上管西北战事以外的事——齐王立刻派人去幽州找自己的外甥,在打听到奉玄的消息后,打算亲自去接回奉玄,就算绑也要把这个外甥平安绑回来,然而齐王被重新回到长安的亲妹寿昌公主劝住了。   寿昌公主重新成为公主,再次开府掌兵。寿昌公主和齐王还在孝中,齐王的子嗣年幼,不便离京,寿昌公主要自己的二女儿泽晋认准了她六哥荀彰之的脸,带好她母亲的兵,去找她第七个哥哥靖之。   寿昌公主被废后,泽晋跟着母亲经历大起大落,吃尽了苦头,苦难磨去了她的娇气,逼迫她早早成年,她像母亲一样,从不肯认输。泽晋硬是带兵在幽州找到了她的哥哥——本来应该是个死人的荀靖之。   一张和六哥彰之一样的脸,气质却并不相同。好冷酷的一个人,身上似乎只有三种颜色。一身纯黑无华的外袍,黑到肃穆,袍下露出雪白色里衣衣领,溅着艳红的血。   泽晋看着奉玄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叫奉玄:“哥哥。”   奉玄说:“我不是你哥哥。”   他不认识眼前的人。在他的印象里,泽晋只是一个小孩子,他无法将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爱哭的永平翁主联系在一起。   泽晋向自己带来的士兵下令:“跪!”   几百个士兵齐齐下跪。   泽晋对奉玄说:“郡王,我来请你回宫了。你不跟我走,这些士兵一个都不许走。”她转头问士兵:“你们该说什么?”   士兵们跪在地上,朝奉玄喊:“郡王安好!”   郡王安好。   士兵山呼“郡王安好”。   郡王。   奉玄浑身是血,看着手里的春冰断剑,抬了一下眉。他发现自己哭了。   郡王。   哈哈,郡王……   吾身荣华。   他闭上了眼睛,任由眼泪流下来。他真是好尊贵的一位郡王呐。   作者有话说:   ①世之所谓贤士,莫若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庄子·盗跖》   ②大道寝而日隐,小雅摧以云亡。——颜之推《观我生赋》   ————   ·命运的机械性运转   欢迎来到人无力主宰一切的冷酷世界。命运重逾千钧,无情而平等,向来对世界投以冷眼。当命运开始运行,一切有情都被碾压而过——命运留下自己痕迹,留下一种被机械性运转的命运机器碾压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残忍。   ·吾身荣华   “吾身荣华”是郑清茂译版《平家物语》第一卷的卷名,主要写平家的尊贵。在《好友》里,第四卷也起名为“吾身荣华”,这是一个具有反讽意味的卷名,最终,奉玄成了尊贵的郡王,除此之外,他好像一无所剩了。   命运冷眼旁观,和平来之不易,战争无比残酷。命运从不偏爱谁,它对众生一视同仁,对走到最后的人也同样残忍。战争之中,没有真正的胜利,所有胜利,都要付出血的代价。杀人之众,以哀悲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北方的故事以穿着染血的黑衣的佛子开始,以穿着染血的黑衣的奉玄结束。上半部分四卷到此结束~   下·春时阳焰 第122章 劫余1   中原乱,簪缨散。【作话附庄宗朝年表】   许朝太.祖、太宗、高宗三位皇帝前后用了十九年的时间,终于统一了南北。然而在乾佑九年,在许朝建朝五十年后,在太子崇恺监国期间,短短四个月后,这统一的天下崩裂了——   一月,庄宗驾崩,原陇南王荀元央和外族联合从西北陇州南下,元央之乱爆发。   二月,许朝东北的卢州失控,朔州失守。月底,关东大乱,东都洛阳被围,第五家毁家纾难,守城一月,城破后举家殉国。   三月,太子崇恺死守长安,不肯离开。长安陷落,外族杀了荀元央,攻入太极宫,想要将太子崇恺立为傀儡皇帝。   宫门打开,宫人逃散。活下来的宫人回忆说:太子崇恺那时立在含元殿的丹墀上,岿然不动,敌人凶威断折。太子崇恺问:“何不以礼见孤?”敌首虚连提的额头上连连冒出冷汗,后退之后拜呼“殿下”,不敢冒犯太子崇恺。   太子崇恺最终放了一把大火,烧死了自己,也烧塌了太极宫。   逃离长安的宫人在巨大的混乱中最后一次回望太极宫,只看到从空中飘落的火花。大朵大朵的火花飘落,好像深山中无风时坠落的雪花。①   一切化为灰烬。四月,齐王在建业登基,成了当今的陛下,陛下登基后,改元明夷,追谥太子崇恺,将哥哥的谥号定为“哀”。   乾佑不是个好年号,明夷也不是。“明夷”二字出自周易,明夷卦乃是明入地中之卦,前期有光明折损之势,君子在位,后续终能由晦转明。然而,许朝没能由晦转明。   乾佑九年——也就是明夷元年,九月,陛下决定收复北地,命李瑰将军带兵自襄阳北上。外族侵吞关西,尸疫和瘟疫在关东弥漫,李瑰带兵北上,短短一个月就牺牲了十万将士,两个月后,李瑰也死在了北上的路上。此次北上惨败,许朝元气大伤,几年之中,再也无力大规模北上——许朝这个崛起于北地的王朝,无力去管北地了。   明夷三年,高平郡王荀靖之出镇郢州。荆州郢州发生了元钧之乱。   高平郡王荀靖之是原来的清河郡王、孝仁皇太女的儿子,是被天家找回来的孩子。陛下说荀靖之就是他外甥、是云平荀氏的子弟,之前大家不认得靖之,是因为靖之早年入道为许朝祈福去了——是他亲自送去的。   其实陛下不必说什么,没人怀疑荀靖之的身份——靖之和哥哥彰之长得一模一样。清河早已沦陷,陛下将找回来的外甥靖之的封地定在了三吴附近的高平,荀靖之因此成了高平郡王。   许朝在南方重新建朝后,多由宗室担任大州刺史。明夷三年年初,荀靖之出任郢州刺史。郢州处在长江中游,乃是遏制上游荆州湘州、防止上游冲击下游都城建业的重州。   明夷三年一月初九,荆州刺史、庄宗的六弟、陛下的叔叔荀元钧趁着郢州官员交接的空当儿,掏出被他藏了两年的哀太子的儿子荀永隆,声称论嫡这天下的主人该由哀太子的儿子来做、论长该由他来做,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荀崇煦来做。荀永隆蓄谋已久,趁荀靖之还没到达郢州,立刻顺着长江南下,想要冲击建业——元钧之乱爆发。   明夷年间,北方尚未收复,许朝被困南方,又发生了内乱。   这场内乱令南方的一些老人想起了南沈的内乱,南沈暴亡的阴影始自沈废帝、沈伪帝兄弟的夺权内乱。那时,废帝占据长江下游的建业,伪帝占据长江中游的浔阳,二人互相搏杀,僵持整整一年,将整个南沈牵入了内乱战火。许朝灭亡了南沈,然而它自身似乎又步入了南沈的阴影。   元钧之乱持续了三个月。   明夷三年三月十二,荀元钧死在了郢州的夏口。荀靖之在夏口亲手掐死了作乱的荀元钧,随后拔刀杀了被荀元钧握在手里的荀永隆。   内忧外乱,同族相残,儿女相继病逝……元钧之乱平息,陛下内心沉痛,大病了一场,在病中再次改元,改年号为“贞和”。   贞和年间,南方稍稍安定。   如今已是贞和三年。高平郡王荀靖之离京到郢州外任,已任满一小满,长公主的儿子宿城郡王荀安流即将接替表哥成为郢州刺史,继续出镇郢州。高平郡王升任云麾将军,将镇守建业西边的军事重地石头城,不久后就要回建业了。   就在这时,高平郡王做了一件震惊建业群臣的事——高平郡王提剑步入郢州赤丘镇军的军营,连着杀了七个兵士。   建业有传言说高平郡王疯了,又有传言说高平郡王是因为被荀元钧、荀永隆的冤魂索命所以疯了,冤魂作祟,让他误把兵士当作了荀元钧和荀永隆。   高平郡王没疯。   荀靖之提剑跑去军营杀人,和荀元钧、荀永隆没有任何关系。荀靖之不可能仅仅因为荀元钧和荀永隆就疯了。他是经历过乾佑九年那场浩劫的人。   乾佑九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奉玄失去了除了“奉玄”这个名字以外所有可以失去的所有东西,堂庭山不再是他的安心之处,堂庭山变成了一场血劫的发生地,他失去了自己的师姐、自己的朋友,失去了师叔、师姑和师父,失去了雪窦古琴,失去了宝象琵琶、鸣鸾琵琶……   奉玄后来连“奉玄”这个名字都没留住,他不修道了,以后也不需要“奉玄”这个道名了。   他又叫荀靖之了。   建业人人皆知荀靖之有三“不得”一“不许”:高平郡王荀靖之闻不得肉味,看不得艳红的梅花,听不得别人说他的好友第五岐死了。高平郡王荀靖之不许别人姓第五。   高平郡王荀靖之不许别人姓第五这件事发生在明夷元年。明夷元年,也就是乾佑九年,许朝在南方重新建朝,高平郡王笼居在建业鸡鸣山上的清玄观里,安静养病,不见一切外人。   陛下的朝中有一位鸿胪寺录事,名叫第五儋,出自鹤仪第五家旁支简河房第五家,听说高平郡王一直在找第五家主支的第五岐,与第五岐是生死挚交,心想自己也姓第五,于是对其他官员夸下海口,说自己能见高平郡王。   第五儋向清玄观送去拜帖,在拜帖上特意写了“第五”这个姓,希望高平郡王顾念旧情,能让他借第五家的关系获得提拔。没想到荀靖之看见“第五”这个姓,没见第五儋,烧了拜帖,淡淡说了句:“我不认识他,他不许姓第五。”   第五儋惨淡而归,沦为了建业的笑柄。因为第五儋的关系,高平郡王不许人姓第五这件事也渐渐流传开了。陛下听说这件事后,特意见了第五儋一面,替外甥赔罪——第五儋得见天颜,还被陛下好言安抚了几句,又惊又喜。第五儋为了表示对陛下的尊敬,从此不姓“第五”了,改姓了“第”,成了第儋。   高平郡王似乎不好相处。有人说郡王修道,当然心冷。   不过再心冷,也不该随意杀人。   高平郡王杀了七个兵士,消息传到建业,群臣恐惧。陛下的老师、被称为“录公”的太傅卢鸿烈奏请陛下处理高平郡王的事情。陛下刚下诏召荀靖之还京,荀靖之已经到建业了,荀靖之到建业领罪来了。   荀靖之再也没有什么所谓的“三不得”了,他承认第五岐死了。五年了,他终于肯承认第五岐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赤丘杀死的一个士兵,原名叫周敦平。   一些名字,他冷不丁地想起时,觉得仿佛是上辈子听过的名字,李道训是谁、长什么样子——他快记不清了。陈观复、菩娘、李延龄……有时他很好奇,他真的见过这些人吗?前尘真如一场梦境。   不过“周敦平”这个名字和李道训这样的名字不一样。他一度完全忘记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从没出现在他的回忆里。直到乾佑九年,他又听说了这个名字。   周敦平。   曾经向他和第五岐射暗箭的周敦平。   认出第五岐不是皇孙、害死了第五岐的周敦平。   冤家路窄。   荀靖之在赤丘查案的时候,查到了周敦平,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奉玄就认出了他。   周敦平对荀靖之说:“你好啊。咱们终于又见面了,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周敦平说你找第五岐吗,当年也有人找第五岐,是个女人,暗中跟着从卢州来的军队,想要动手,他想投靠军队,为了表示诚意,就把那个女人杀了,她的功夫很好,用两把刀,割伤了他的脸——为了表示敬意,他没有把她的尸体留给尸群,而是把她的尸体推到黄河喂王八了。   周敦平说死了,都死了。他说他认出了第五岐,在第五岐心口刺了一剑。第五岐手里只有一把冰一样的剑,那剑沾到血瞬间就碎开了,他根本无力反击。   周敦平说第五岐被尸群啃咬着吃了,连骨头都没剩下。   周敦平对荀靖之说有本事你也刺我一剑,有本事你就复仇啊!你要复几个人的仇——那女人你认不认识,她的仇你复不复?有本事你就复仇。   荀靖之捅了他六剑。师姐,一剑、一剑、又一剑,这六剑是为周敦平侮辱师姐报仇。他不信周敦平的话,他不信!   周敦平大喊痛快,他到死都在嘲笑荀靖之——笑他和第五岐有缘无份,笑他无论怎么折磨自己也不会再见到第五岐了。   周敦平拿出了证据,他手里攥着一颗他从第五岐身上抢来的多伽罗木佛珠,他一直将这颗佛珠带在自己身上。在死前一刻,他哈哈狞笑着,似乎丝毫感受不到浑身的疼痛,他要荀靖之看了一眼那颗佛珠,一仰头把佛珠吞了下去。   他要死,但是他要在死前用尽方法嘲笑荀靖之、恶心荀靖之——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消解自己对荀靖之和第五岐的恨。他恨他们胜过自己、抢了自己本该在宣德立下的功勋,恨他们害自己丢了官,恨他们害他在大乱里无法出人头地、此后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荀靖之亲自剖开周敦平的肚子,在模糊的血肉中,找出了佛珠。   佛子……!   作者有话说:   ①黄国彬译但丁《神曲·地狱篇》第14章 :大片大片的烈火缓泻自天空,一如飞雪,在无风的高山静逐。圭多·卡瓦尔坎提(Guido Cavalcanti)《Biltà di donna e di saccente core》:“e bianca neve scender senza venti”(“无风,雪在下降”)。《烽火与流星》以但丁的描写释庾信诗:“南登广陵岸。回首落星城。不言临旧浦。烽火照江明。”   ————   崇恺做了很多错事。崇恺这个人很傲很倔,做错了事,绝不逃跑后退,宁死不降,绝不苟活。   许朝的崩塌不能只被归因于太子崇恺的错误。崇恺的控制欲、无数人的野心、众人的恐惧、世家对瓜分利益的渴望与冷眼旁观、时代的变局……种种因素纽结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必然性,最终带来了一场浩劫。   庄宗时代彻底结束,附上年表:   .   ————庄宗朝年表————   【建国年数(奉玄年龄)-年号-事件】庄宗(40岁-70岁)   21 太平长乐元年,庄宗荀元度因兄长高宗去世,哀毁过度,兄长过世三月后登基(40岁)。庄宗弟寿王、母文康太后去世。庄宗立长女为皇太女。   22 二   23 三   ---隆正19年(荀崇劭)---   24 隆正元年,太女(20岁)监国。   25 二,许朝首开科举。   26 三   27 四   28 五   29 六,许朝科举实行糊名制、殿试制。   30 七,   31(0)隆正八年,第五岐出生。大将军太叔谦平定沙赫尔之乱,战死陇西,崔涤的伯父同样在此战中战死。朝中首次册封女将,太叔仁受命,继续平定陇西之乱。冬月十四,荀彰之、荀靖之出生。   32(1)九,广平王谋反大案。太叔仁转戍朔州。   33(2)十   34(3)十一,庄宗(53岁)发妻明德皇后去世,庄宗哀伤之余亲近佛老,立誓“断房室”,不近女色,此后庄宗不再有子女出生。   35(4)十二,韦德音在朔州投军(23岁)。   36(5)十三,韦德音自朔州转入卢州。日本抚子内亲王(20岁)带玄象琵琶前往许朝,学习琵琶。   37(6)十四,文舒窈(12岁)丧母,入道,道名隐微。   38(7)十五,室韦联合南下失败,韦德音(26岁)收养韦衡(14岁)。荀靖之入道,改名奉玄。   39(8)十六   40(9)十七,琵琶师雷执一(60岁)住到堂庭山,奉玄开始跟随雷执一学琵琶。   41(10)十八   42(11)十九,寿安皇太女薨逝,谥号“孝仁”。第五内相去世。淮王荀崇恺成为太子,庄宗不再问政,太子监国,第二年改元乾佑。   ---乾佑9年(荀崇恺)---   43(12)乾佑元年,室韦之乱。尸疫出现。韦衡、隐微药师初次相遇。   44(13)二年   45(14)三年,崔涤(20岁)在卢州投军。室韦之乱平息。暮春,韦衡(21岁)去堂庭山养伤,捡到狗,起名“韦衡”。   46(15)四年,太叔仁被迫战死。第五岐的父亲第五璋去世。   47(16)五年,琵琶师雷执一(67岁)逝世。在卢州罗源郡之乱中,韦衡的狗“韦衡”被累死。   48(17)六年   二月,奉玄和师姐隐微药师下山,在宣德附近遇到第五岐。幽州发生三郡宣德之乱,韦衡前往宣德平乱。   八月,寿昌公主被废,流放岭南。   九月,抚子内亲王取道卢州自新罗归国。   49(18)七年   奉玄养伤   八月,崔涤父母去世,崔涤辞官丁忧。   十一月,韦衡送韦德音离开卢州。奉玄佛子在沧阳郡平宁县看海。卢州发生军印失窃案。   十二月二十五日,韦衡去世。   50(19)八年   一月二十日,奉玄和第五岐在龙门所分别。   春夏,幽州发生蝗灾、饥荒。   八月初七,韦将军鞠躬尽瘁,死在了白城郡外。主将身死,卢州镇军分裂。   十月初,魏国公去世。   51(20)九年/明夷元年   一月初六,陛下驾崩,山陵崩塌。   一月十三日,驻守西北的郑王荀元央在国家动荡之际,和外族合谋,一起反了。元央之乱爆发。寿昌公主被召回。   一月二十日,第五岐到堂庭山找奉玄。   二月,朔州失守。二月二十三,奉玄被找回,恢复荀靖之身份。第五岐失踪,隐微药师失踪。洛阳被围。   三月,长安陷落,太子崇恺自焚殉国。北地旧贵高官带皇太孙荀永隆南逃,被外族在灵犀驿截获,外族在灵犀驿屠杀清流高官,北地旧贵高官大多惨死在灵犀驿。洛阳城破,第五家举家殉国。【乾佑九年之后:高门武家元气大伤,北地旧贵在跑路途中被杀,受到重创。南方江表门阀保存了大部分实力。皇权和门阀的博弈即将开始。】   四月,齐王在建业登基,改元明夷。   yan驭vip 第123章 劫余2   你猜她怎么笑着哭来着   裴昙和高平郡王一起回了建业。   许朝在南方重新建朝后,各州刺史多由宗室担任,明夷三年,高平郡王荀靖之出任郢州刺史。裴昙在明夷三年结束守孝后,嫁给了录公卢鸿烈的外孙、江表一等门阀四家之毗陵周家的周鸾,婚后不久和荀靖之一起去了郢州。   裴昙回南已有五年。她在建业住了两年,然后离开——三年后,她和荀靖之一起回了建业。长江的流水日夜不息,过去的时间如奔流的江水,一去就不会复返。时隔三年,她又回到了建业。   在她离开建业那一年,她丈夫周鸾的兄长周紫麟说她和高平郡王是一对狗男女。狗男女。裴昙觉得可笑。周鸾是个好人,可是周鸾的兄长周紫麟是个傲慢的疯子,周紫麟从小就是这样。裴昙和高平郡王之间清清白白,清到比冰水清,白到比飞雪白。   裴昙不稀罕自己的亲弟弟裴简,裴昙被周紫麟打了一耳光,周鸾被周紫麟气得吐血,亲自送裴昙回裴家避开周紫麟。裴昙回家之后,裴简说:“阿姊是出嫁了的人,既然已经出嫁,恐怕不好长久住在裴家。”从那之后,裴昙只当自己的亲弟弟死了——如果她有弟弟,那她弟弟是表弟陈椿年,不是别人。   裴昙将荀靖之视作陈椿年那样的弟弟。姐姐不会对弟弟怀有男女之情。   裴昙是最了解荀靖之的过去的人。裴昙认识荀靖之入道时的师父、师姐、师兄、师叔、师姑,那时荀靖之还不是高平郡王,也不叫荀靖之,而是叫奉玄。乾佑九年,裴昙在幽州海柔郡帮舅舅处理公务,听闻卢州乱军南下,立刻去了一趟堂庭山,请走了雪岩药师、虚白散人等人。   后来雪岩药师等人回了堂庭山。   而奉玄离开了堂庭山。   裴昙看着奉玄从奉玄变成了荀靖之,奉玄从一个少年人成为了一个令她感到有些陌生的青年人。他的心性没有变,依旧留有温和善意。可是他也确实变了,他变得看起来太冷漠了,他有意藏起了自己的温和,只露出冷漠,冷漠得让裴昙觉得害怕,又觉得心疼。   乾佑九年之后,裴昙和奉玄的人生都发生了巨变,二人都尝到世事无常的滋味。乾佑九年,裴昙失去了父亲和祖父,当涂裴家享尽哀荣,一夕衰落。   荣华瞬息间,求得将何用。   荣华瞬息间,求得将何用?   乾佑九年二月末,北方动荡,哀太子命亲弟弟齐王南下,巡视安抚南方诸州。裴昙的父亲裴廷贤护送齐王去南方的建业,齐王想顺路回一趟雍州的云平郡,为荀氏先祖扫墓。离开云平后,在行到洛阳附近时,齐王遇到了乱军——卢朔乱军趁乱联合,渐成气候,野心勃勃企图占领洛阳,侵吞关东,和朝廷隔华山函谷关分治天下。   一支乱军围住了齐王。裴廷贤是一位文士,不会刀剑,为了护住齐王,拔刀怒斥群贼,以身为齐王挡箭,血溅齐王衣袂。   驻守雍州的李瑰将军命副将房安世带军援救齐王,裴廷贤替齐王挡下了刀箭,房安世到来时,齐王安然无恙。   齐王含泪握住裴廷贤的手,希望裴廷贤挺住。裴廷贤偏爱女儿裴昙,在死前请求齐王代他这位不合格的父亲为裴昙找一门好亲事,保她后半世衣食无忧。齐王三次答应裴廷贤托付女儿的请求,握着裴廷贤的手,直到裴廷贤的手完全变凉、变得像死人那样僵硬。   裴昙的父亲裴廷贤是一位忠臣,是太子崇恺和齐王都信任的人。裴廷贤早年隐居在建业城外的小苍山下,躬耕自养,不曾出仕,被征召出仕之后,屡次弥合哀太子与齐王的关系,最终为保护齐王而死。齐王登基后,追谥裴昙的父亲,赐裴廷贤谥号“悫”。   齐王登基后,也为裴昙的祖父赐了谥号。裴昙的祖父裴弥纶谥“忠”,被陛下尊称为“裴忠侯”。   江表一等门阀共有四家:宣城崔家,当涂裴家,毗陵周家,庐江卢家。许朝统一南北后,江表门阀北上,高宗重视江表门阀,以礼对待南朝旧臣,极力促成南北的和平与安定。高宗的弟弟、后来的庄宗令长男崇恺拜当涂裴家的裴弥纶为老师,令次男崇煦拜庐江卢家的卢鸿烈为老师,以此表示对南方文士的认同。   庄宗朝隆正十九年,寿安皇太女意外去世,淮王崇恺成为了太子。裴弥纶作为太子崇恺的老师,备受太子崇恺的信任,当涂裴家打破了江表一等门阀之间微妙的平衡,一骑绝尘,贵极一时。   崇恺十九岁时与裴弥纶相识,三十六岁成为太子,四十五岁去世。自崇恺十九岁起,裴弥纶就一直陪在崇恺身边,在崇恺去世的那一天,裴弥纶依旧陪在崇恺身边,他没有选择离开长安,他陪伴自己的学生崇恺走完了最后的路程:   幸存的宫人复述了乾佑九年三月二十八日发生的事情。   三月二十六日,太极宫被攻破。   三月二十八日,太子崇恺命禁军在太极宫內烧起一场大火,自己亲自点燃了含元殿。   崇恺袖手站在火里,头发被烈焰炙烤得卷曲。   裴弥纶与崇恺隔着火海对望。   一位失败的太子和一位不合格的太子老师隔着火海对望。   崇恺一言不发,最后一次拜向自己的老师。   须发尽白的裴弥纶不顾地面被火烧得滚烫灼热,长跪在地,回拜太子。   裴弥纶说:“殿下,初相见时,臣向殿下许诺,定当忠心于殿下、尽心辅佐。如今山河破碎,错在罪臣,一切是臣之过,罪臣没能尽心辅佐殿下,罪臣未能对国尽忠,最终使得社稷倾覆。殿下,错在罪臣!”   太子崇恺说:“老师,起来吧,我师生何必假惺惺的,既是罪人,本该殉国,又何必做出忠勇就义之态。我师生……谁能无过呢。”   我师生谁能无过。裴弥纶陪太子崇恺葬身太极宫火海。   哀太子有恶名,这恶名裴弥纶应该分去一半,也愿意分去一半。裴弥纶不是一位没有私心的老师,太子崇恺迫害武家时,他不曾阻拦,太子崇恺仇视手足时,他不曾规劝——当涂裴家踩着武家和宗室的血走上了权势之路。   裴弥纶借太子老师的身份为自己的家族谋私,作为老师,他有自己的私心,不过,他不曾背叛学生,他是一位陪学生走到了最后的老师。齐王仁厚,登基后感念裴弥纶陪兄长走到了最后,让兄长不曾孤独离去,为裴弥纶赐“忠”字作为谥号。   裴廷贤、裴弥纶接连去世,裴家阿简年纪尚轻,当涂裴家嫡支衰落。   乾佑九年三月,幽州被乱军占据后,在一片混乱中,裴昙的舅舅海柔郡守陈公绥令家仆护送裴昙去南方避难,裴昙自幽州南下至泗州,带上自己的婶母和表弟陈椿年一路南逃,回到了建业。在建业,她没有等来父亲,只等来了祖父去世的消息。   裴家崔家世代联姻,关系最为亲近,留在长安的裴简随着崔琬回了建业。   随后齐王在房安世的护送下到达了建业。   裴昙从齐王口中得知,父亲去世了。齐王记得裴廷贤的托付,裴廷贤托齐王帮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好夫家。在裴昙守孝期间,齐王登基,成了陛下,陛下多方物色,最终看中了录公卢鸿烈的外孙周紫麟。   周紫麟出身名门,幼而好学,不但通晓经史,还能骑马射箭,是江表子弟中少有的文武双全的人物。周紫麟又是陛下的老师卢鸿烈的外孙,陛下看重他,曾亲口对老师说:“此子前途无量。”   陛下向老师询问周紫麟的婚事,卢鸿烈笑着说:“尚虚中馈。”   陛下从不为难人,问完卢鸿烈,又亲自见了周紫麟。   周紫麟和裴昙都出自江表门阀家族。周紫麟小时候就见过裴昙,在小苍山下,他推了裴昙的弟弟裴简一个跟头,裴昙咬得他嗷嗷直哭,周紫麟一边哭一边骂裴昙“野丫头”,最后被父亲揍了一顿——父亲说裴昙是裴家人,裴家周家都是门阀贵族,他骂裴家,也是骂自己家。   周紫麟记得裴昙护内。周紫麟长大后就不记恨裴昙咬他那一口了,他也有一个弟弟,他舍不得让别人欺负他弟弟。他觉得他将来的妻子应该有裴昙那样的勇气——或许裴昙就可以成为他的妻子。   陛下为裴昙看中了周紫麟。然而周紫麟输给了弟弟。   周紫麟的弟弟周鸾生有弱症,周鸾对周紫麟说:“哥哥,我一生没求过你什么,但是这次我希望你能将昙姐让给我。你是周家嫡长子,前途无量,我是次子,天生病弱,我比你更需要一个有名的妻子。陛下记得昙姐,我娶了昙姐,陛下也会记得我。我想要一个机会,我不想一辈子当一个废人,我也想功成名就。”   最后,裴昙嫁给了周鸾。   陛下命人按照翁主出嫁的礼仪为裴昙筹办婚事。人人都说裴昙有福气,被陛下厚待、又嫁给了周家子——周家阿鸾除了身子弱了一些,哪样都是极好的,出身没得说,脾气好、样貌也好。   裴昙在出嫁前哭了三天。好,一切都真好。太好了,可是怎么没人问问她愿不愿意。   原来不论父亲待她多好,也终究觉得她要嫁人。一个女人,不可以做自己,必须要依附于一个男人,小时候要依附父亲,长大了要依附丈夫,最后要依附儿子。   父亲的遗愿是要她嫁人。她宁愿父亲不曾偏爱她。她宁愿父亲没有在死前想起她。忠孝的名义压在她身上,除了六如比丘尼外,人人都对裴昙说人要惜福——她不能不知好歹,人人都说出嫁是好事。   帝王要报恩。面对帝王,她要尽忠;面对父亲,她要尽孝。面对弟弟,她的弟弟说:“阿姊,裴家不能衰落,裴家需要周家。”——裴昙恨自己只用守孝十八个月,她的弟弟裴简恨自己不能只守孝十八个月,而是要守二十七个月。门阀士族最怕婚宦失类,裴简怕裴家被落下,他恨不得自己已经出了守孝期,可以立刻出仕、立刻和其他门阀士族联姻。   忠、孝、家族在上,裴昙不能像六如比丘尼那样在夜里剪断头发,遁入空门。   在喧闹的锣鼓声中,裴昙穿着一身盛装,面无表情地嫁了人。   作者有话说:   裴昙,被父权背刺的一生。这一章从裴昙的角度切入,带一带江表门阀的状态。   江表门阀四家都有谁:   宣城崔家:哀太子的太子妃崔满愿(已下线),崔琬[字伯玉]   当涂裴家(盛极暴衰版):哀太子的老师忠侯裴弥纶(已下线),裴廷贤(已下线),裴昙和弟弟裴简   毗陵周家:周紫麟,周鸾[字凤友]   庐江卢家(彩票中奖版):陛下的老师录公卢鸿烈,卢鸿烈的孙子卢仲容[字舒迟]   ————   庄宗的亲属关系:   (1)兄弟:亲哥高宗,亲弟寿王(曾经谋反,失败,被庄宗逼着自尽),庶弟元央(引发西北兵乱),庶弟元钧(引发南方元钧之乱),以及其他弟妹。   (2)子女:孝仁皇太女崇劭、哀太子崇恺、目前的陛下崇煦、目前的长公主崇幻。以及其他非明德皇后所出的子女。   (3)孙辈:   孝仁皇太女&太叔谦:彰之、靖之。   哀太子:永隆(哀太子名义上的嫡长子,已下线),以及其他子女。   崇煦:(子女夭折)   崇幻:长女(早夭),二女儿泽晋,儿子安流,以及其他两个儿子。 第124章 劫余3   报:郡王疯了   建业这个地方有过很多个名字。这个地方本名秣陵,东吴孙权称帝,在此建都,遂将此地改名为建业。晋朝灭吴,入晋后,因晋代愍帝讳业,为避皇帝讳,建业改名为建康。   不久后天下分崩。   天下分崩,南北对峙。许朝终于统一了南北。为了表示对南朝门阀的尊重,许高宗没有像以往得胜的皇帝一般下令将敌国都城夷为平地,只禁止建业人重修被攻破的都城城墙和宫城。   宰父柏月恒等高宗朝重臣建议抑制前朝都城的地位,高宗下诏将“建康”这一广为人知的地名改回“建业”,并将之划入了丹阳郡治下——建业与丹阳郡的主仆关系颠倒,建业成了丹阳郡治下的一个普通辖郡。   乾佑九年,北方大乱,齐王崇煦南下,在建业登基,成了当今的陛下。陛下住在建业,建业暂代都城之职,从丹阳郡治下独立了出来。不过,陛下从没说过“迁都”这样的话,许朝名义上的都城依旧是长安。   长安是远在北方、无法回去的长安。   和长安不同,建业多水。建业城西临长江,中有秦淮河穿过,东有青溪。建业共有宫城、都城两重围城,都城城墙修建于东吴年间,最初只是用竹篱草草围出了都城规模,因此那墙被建业人称为篱墙——即使后来换成了砖墙,建业人依旧称它为篱墙。   长江与秦淮河在建业城西边的篱墙外交汇,交汇处有石头山,石头城因石头山为城,西对长江之水,乃是守卫建业西面、遏制中上游来兵的驻军重地。   秦淮河自西向东流过建业,将建业分为了南北两半,北岸比南岸地广,建业的宫城位于北岸。秦淮河上设有朱雀航浮桥,自秦淮河南岸过朱雀航、进朱雀门,一直向北走,就可以走到宫城。   秦淮河南岸有长干里、同夏里、青牛里等里坊,其中长干里最为知名:西长干里在沈朝时建有六十多座寺庙,被称为“佛陀里”;东长干里建有宣城崔家、当涂裴家等名重南朝的门阀士族在建业的宅邸,因此被称为“贵里”。   青溪从建业东边穿流而过,溪水自北向南流,曲折蜿蜒,长达十余里,最终汇入秦淮河。王孙贵族的别业园墅大多位于青溪附近。   高平郡王喜静,在建业时,不住在建业南边,也不住在建业东边,而是住在建业北边的水目山山下。   建业多水也多山,城外西有石头山、东北有钟山,两山山形较大,自都城外守卫建业西东两面,使得建业的地势有“虎踞龙盘”之称。都城之中,城北自西向东有水目山、鸡鸣山、覆舟山等小山——高平郡王的府邸就建在水目山山下,东接鸡鸣山、北临玄武湖,十分清净。   高平郡王的府邸曾是南朝大臣萧煌的旧宅,郡王将近三年未曾回京,年底回京之后挨了一顿笞刑,浑身是血回了自己的水目山宅邸,此后就一直笼居在宅邸里,再没出去过。   年关已过,陛下年前在宫里举办家宴,请了老师录公卢鸿烈一并参加宫宴,可是没叫好外甥高平郡王去宫里——也可能陛下不是没叫高平郡王,而是高平郡王不肯去宫里见舅舅。   年关初过,官员都在家休息,崔琬也在家休息。崔琬在屋中矮榻上坐着,一边拿着火钳拨火,一边和族中的兄弟亲友闲聊。   香炉中点着伽罗香,香气袅袅散开。香炉中点的伽罗香名叫“不动伽罗”,是日本国抚子内亲王赠给崔琬的名香,最适合在冷天点燃,崔琬平时很少用这香——他的贴身侍女衡娘最明白他的心思,从来不轻易动这香,不过今年过年时衡娘回了她家,衡娘走了,不知道今天是哪个婢女当值,找出了这香,添到了香炉里。   崔琬闻见不动伽罗的甘甜微辛的气味,有些走神。   有人问崔琬:“伯玉兄,你和郡王是旧相识,你那朋友崔涤又是郡王身边的人。郡王是怎么回事,人真的疯了么?”   问话的人话音还没落,一个人接:“嗐……叫什么‘郡王’,陛下的好外甥冒犯了王法,陛下只能革了好外甥的职,褫夺了他的封号。‘高平郡王’这个身份现在空着呢,郡王可不是郡王啦。”   又有人接:“空着再久也不会给别人,左右不过还是八郎的。陛下做个样子,让外甥也避一避风头罢了。”   “哈哈,八郎是你能叫的么。”   “伯玉,说句话。”   崔琬放下火钳,抬了一下眼,说:“各位哥哥弟弟,省省心吧。你们都疯了郡王也不可能疯。”   “那为什么连宫宴都没去,可不是疯了见不了人了吗?”   崔琬说:“你要是受了肉刑,挨了鞭子,你也去不了宫宴。郡王在家休养呢。”   “郡王为什么杀人,这事可是真的?七个人呢!”   崔琬回答说:“真的,也不真,郡王只杀了一个人。事情说大也大,郡王动私刑杀了人,所以虽然是陛下的外甥,也一样挨了罚,罚俸、停职、肉刑,一样不少。不过说小也小,郡王杀的不过是该死的人罢了。”   “伯玉,杀的是该死的人,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崔琬的一个表兄开崔琬的玩笑说:“有诗说:金唐公主年应少,二十君王未许婚①。伯玉和我们不一样,伯玉和天家关系亲近,知道的比我们多得多呢。”   崔琬哭笑不得,他眼光太高,一直未曾婚配,常被族中兄弟开和婚事有关的玩笑——他们常常取笑他是等着娶陛下还未出世的女儿呢。   他说:“事情是大理寺卿和我说的,我又认识清原,清原和郡王共事三年,我从他们那里多知道一些事情,干天家什么事。大理寺卿审了郡王的案子,有谁要是想知道更多事,那不如去给大理寺卿拜个年,他肯定比我知道得多。”   “伯玉既然知道,就不要卖关子。讲一讲嘛。”   “那我讲讲。郡王过得艰难,我虽然知道的不多,可是我不希望人们再说什么‘郡王疯了’的谣言了,郡王没疯。”   崔琬给诸位族中兄弟讲了他所知道和高平郡王有关的事情。   崔琬是门阀子弟中最熟悉高平郡王荀靖之的人。他和高平郡王相识时,郡王还叫奉玄,不叫荀靖之,郡王的朋友第五岐还活着——初次相见那天,要不是第五岐认出了他,他会派人杀了奉玄。   世事真是无常,奉玄成了高平郡王,第五岐死在了乾佑九年的大乱里。   乾佑九年北方爆发大乱,北方死伤无数。皇室、贵族子弟和平民纷纷朝着建业南下逃难。逃难的平民大多难以渡过长江,只能滞留在长江北岸,因此堆积在了建业对岸的长江下游北岸。后来南下的难民听说下游人满为患,于是转而逃向了中游的荆州、郢州。   人群涌向荆郢,尸疫随即出现在荆郢——原郢州刺史立刻下令沿郢州北界修建高墙,挡住乌泱泱涌来的难民。原荆州刺史荀元钧也下令修墙,修墙的同时大量接收被郢州拒绝的难民,借此积攒人力,为以后攻打建业作准备。   明夷二年年底,荀靖之养好旧伤,接受任命,即将出镇郢州,崔琬的好友崔涤将随荀靖之出任郢州司马。   三年年初,荆州刺史荀元钧趁郢州新任刺史荀靖之还没到任,突然带兵顺长江南下,企图十天攻下郢州、一个月攻下建业——如果荀元钧想冲击建业,必须攻下郢州,不攻下郢州,他南下后,后援很可能会被郢州截断。   尚在赴任路上的荀靖之和崔涤立刻西进赶赴郢州。   荀元钧想着十天攻下郢州,结果荀靖之和崔涤在郢州足足拖了他两个月。房安世带大军自东驰援,荀元钧人已到达郢州,然而他又无法立刻吞下整个郢州——荀靖之死守夏口城。荀元钧围了夏口整整五十天,城内无粮,荀靖之饿到和士兵一起吃树皮,也要守城。荀元钧攻不下夏口城,最终下令引长江水倒灌夏口。   夏口城内被江水淹没,城中人畜死伤过半,到处都是腐臭味。荀元钧带军攻破了城门,杀进官署,将他哥哥的好外孙踩在了脚底下,双手握剑,高高举起,这要捅死他——   躲在暗处的崔涤引弓一箭射中了荀元钧的左肩,荀靖之趁机翻身而起,掐住了荀元钧的脖子。荀元钧心怀皇帝大梦,绝不肯对着一个小小的后辈认输,爆发出一阵力气,连血带肉拔下肩上的箭,刺向荀靖之——两人互相纠缠,不死不休,荀靖之死不撒手,硬生生掐死了荀元钧。   荀元钧死后,崔涤给崔琬写信,说环顾夏口城中,榆树无皮……军队靠着吃树皮守城,事后再看,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荀元钧已死。荀元钧曾经藏起了哀太子的儿子荀永隆,然而永隆其实早就疯了:   乾佑九年三月,哀太子命北地大臣带着太子妃和他的永隆南下,北地旧贵带着太孙仓皇南逃,即将离开京兆进入巴州,不幸在京兆灵犀驿被外族截获——外族砍瓜切菜一般屠杀大臣,北地旧贵大臣十不存一,太子妃在灵犀驿事变中护着永隆,让他快跑,外族一刀劈来,母亲的血溅了永隆一脸,永隆当时就疯了。   太监带着永隆逃命,进入巴州,从巴州逃到了荆州,找到了荀元钧。元钧包藏祸心,藏起了病歪歪的永隆。   荀元钧死了。高平郡王找到了被荀元钧控制了两年的永隆,看到自己曾经的表兄已经神智不清,不愿意再动杀手。士兵们知道陛下宅心仁厚,一定会厚待永隆,士兵们不信永隆已疯,怕永隆是装疯,只等着日后再算账,于是齐齐下跪,大呼:“不杀永隆,不知为何起兵!”   荀元钧打着荀永隆的旗号造反。如果今天不杀荀永隆,我们的做的这一切,不就成了笑话了吗?!   永隆疯疯癫癫,一个人又哭又笑,一会儿求饶,一会儿大喊自己是太孙,躲在角落里抱着头发抖,他认不出荀靖之,只以为他是他哥哥荀彰之。荀靖之握住荀永隆的手,永隆似乎有一刻恢复了清醒,荀靖之抱住永隆,对永隆说:“哥,冤有头债有主,记住,我是八郎,不是六郎。”说完拔刀,一刀没入心脏,结束了永隆的性命。   崔涤那时就陪在荀靖之身边,看到荀靖之握住荀永隆的手后,侧头不忍再看。   荀靖之将带血的刀送给了士兵。   元钧永隆之乱彻底平息。   陛下改元贞和。荀靖之带兵撤回郢州,此后镇守在郢州,查办旧案,接收安抚南下的难民。   荀靖之在郢州三年,每年春日都与民同耕,亲自劝课农桑。然而百姓知道荀靖之亲手杀了无辜的永隆,一直恐惧他。   三年六月,长江江水暴涨,江水决堤,荀靖之带兵抢救江岸的百姓,崔涤知道水灾后会有瘟疫,劝郡王保重,先回夏口,可是荀靖之一直没走。   崔涤说郡王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他对自己太狠了一些,太不惜命了。一个妇人在快要被水淹没的房顶大哭,崔涤一个没留意,转头发现荀靖之直接跳进了江水里,荀靖之从江里捞回了一个随江漂流的木盆,为妇人找回了被江水冲走的婴儿。自此,郢州人渐渐消去了对郡王的恐惧。   三年十月,一位老妇在夏口城外拦下郡王的马,状告赤丘郡守,称自己的儿子在赤丘修墙时被人砸死了,赤丘很多人在修墙时被砸死了,并且拿出了自己的儿子的骷髅头——骷髅头的颅骨上破了一个洞。荀靖之没有因为马匹受惊而恼怒,亲自查办此案,去了赤丘郡。   赤丘在郢州北边,在明夷元年到二年间修建起了阻挡无序流民的郢州墙。郢州墙由官府出钱雇佣难民修建,修墙的难民每天都可以获得食物和十枚铜钱,如果难民修墙时意外身死,官府会向难民的家属发五两银子作为安葬费。   赤丘的郢州墙修建得格外惨烈,为了修起十里高墙,赤丘死了六百人,官府文献中记录有如此多死伤多是因为修墙时爆发过尸疫。   老妇人向荀靖之状告赤丘郡守,称这墙是一段血墙——死这么多人不只是因为尸疫,赤丘郡有士兵和拐子联合,一起杀害难民:   拐子即人贩子。赤丘郡附近的拐子大多认识军中的士兵,士兵谎称某某拐子是自己的亲戚,借士兵的身份让拐子向无家的难民获取信任,然后拐子会“好心”告诉难民可以修墙赚钱。   难民大多不识字,拐子会告诉难民去官府登记修墙时,必须要写一个家人,既然难民没有家人,自己愿意当这个家人,难民往往怀着感激在官府的名册上留下拐子的名字。随后督工的士兵就在修墙时把难民骗到偏僻处,或亲自砸死,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拐子把人砸死,随后让拐子以难民的家人的身份骗取安葬费,和拐子平分安葬费。   那报案的老妇人曾在南下时和儿子吵架,儿子年少,一怒之下离开了母亲,错把拐子当家人,被拐去修墙,三天之后就被拐子和士兵一起砸死了。   老妇人在乱葬岗的一卷破席子里找到了儿子,留下儿子被砸出了窟窿的头,发誓总有一天要为儿子报仇。她不敢在赤丘报案,怕郡守也参与了这件事,等了无数个日夜,在等待中听说了高平郡王的名声,一路要饭来到夏口,拦住郡王的马报了案。   荀靖之带着仵作来到赤丘,在查看修建郢州墙的名册后,下令挖开尚且可以找到难民的坟,士兵在打听后找到了二十座坟,挖开坟头后,发现其中十五座坟是空坟——当年拐子上报安葬,其实根本连棺材钱都懒得出,他们贪财,只肯给死者起一个空坟头罢了。死者大多被他们扔到乱葬岗里喂了野狗。   五两,只为了五两就要了一个活人的命。荀靖之暗中抓住了一个当年的拐子,审问出了参与杀害难民骗取安葬费的士兵的名字,其中,有七名士兵依旧留在赤丘镇军中。   荀靖之带剑去了军营。军营守卫查了荀靖之的腰牌,只以为郡王来找长官,向荀靖之问了好,荀靖之面色如常,点了一下头,走进了军营。   笞、杖、徒、流、死,如果交给王法,这七个士兵只要一口咬定人都是拐子砸死的,他们只是看着,没动过手,那就只会被处以流刑,能够留下一条命。   他们当然不走,因为他们知道按照王法,自己且不会死,然而如果他们走了,就变成了畏罪潜逃。官大人只身赴任,怎么能奈何得了地头蛇——地方府吏勾结,他们最不怕的就是上公堂,挨罚时官大人又不会亲自行刑,而官吏用十分力气打平民,只用三分力气打他们。   荀靖之外任之后,渐渐明白越是地方,官差就越是互相勾结。他觉得那些人不该留下自己的命,他们活着,这对被砸死的无辜者不公允。王法是个笑话,他不需要小吏,他现在就要替代王法。   荀靖之问一个士兵,“你们的参军吴元茂在哪里?”   士兵向郡王指路,荀靖之按着他指出的方向走了。   有士兵看见荀靖之走着走着拔出了剑。   荀靖之问:“吴参军在吗?”   吴元茂走了出来。   荀靖之问他:“不跑吗?”   吴元茂不认识荀靖之,可是看他衣饰不凡,身上又带着剑,猜出了他是谁,他脸色大变,转身就想跑。荀靖之直接刺了他一剑,对他说:“要跑也得带着伤跑呀。”   吴元茂倒在了地上。   荀靖之没有下死手,他不能直接犯下杀人的过错,但是他绝不让他们好过。他拿着带血的剑继续往前走,去问下一个人。   士兵们被吓得远远避开。对着一位督三州军事的刺史、一位高高在上的郡王,拦的话,他们不敢拦,不拦的话,他们又不敢不拦,于是只好围观。   荀靖之一个接一个,连续刺伤了六个人,脸上带着血,如同玉面修罗,他抬起下巴向一个士兵示意,问他:“周平在哪里?”   士兵战战兢兢地指路。   荀靖之走了几步,见到了一张他见过的脸。   什么周平。   他叫周敦平。   他曾是宣德的昭武校尉。   周!敦!平!   作者有话说:   ①诗出自李商隐《公子》。公子年纪不小,然而陛下还不让他结婚,因为公主年纪还小——陛下想等一等让他当自己的女婿。 第125章 鸣鸾1   还我自由之身   建业一月宜看雪,二月宜看梅。三四月颜色渐多,所谓“紫藤拂花树,黄鸟度青枝”①——三月宜看紫藤,四月宜看黄木香。   一月将尽,今年冬天建业未曾下雪。梅花渐渐开放,冬天没有下雪,若想看看和白雪差不多的景致,可到水目山下高平郡王的府邸里看白梅。   高平郡王的府邸原是南朝朝臣萧煌的宅邸。萧煌称人间共有笛、雪两绝,他曾在水目山中一座准提菩萨塑像的手上发现了名笛准提,随后就在水目山下建了宅邸,住在了山下。   萧煌爱雪,因此将自己建在水目山的宅邸起名为“影雪山房”,在宅中一处名叫“隐房栊”的院落里亲手种下了两株白梅,又移种了多株白瓣玉兰树,以白梅和玉兰代替霜雪。   百十年来,隐房栊经过了多次重修,一株玉兰和两株梅树却依旧留在原地——如今梅树已有百岁,花枝笼盖了半个前院,而玉兰树长得高,高出了房顶。每年自梅花开放到玉兰开放,隐房栊中高低尽是白色,碎玉乱琼压枝,风过之时,纯白花瓣零落如雪。   高平郡王荀靖之因为杀人冒犯了国法,回建业后受了笞刑,受刑后就一直在隐房栊中养伤,除见了舅舅、舅母外,几乎不见外客。宗室诸王及长公主出镇诸州,原扬州在明夷二年被重新划分为江北的北扬州和南边的南扬州二州,高平郡王的姨母原寿昌公主、如今的延光长公主守在江北的北扬州,他的亲哥哥当阳郡王守在湘州,过年时长公主和当阳郡王都没回到建业。   荀靖之笼居宅邸中,长日无事,太医不让他动刀动剑,要他一定静养,他便待在屋子里弹琵琶抄书。   荀靖之弹的琵琶是至宝琵琶青象。太极宫大乱时,一位宫中乐人乃是知音之人,宁要琵琶不要性命,冒着大火找回了差点被烧毁的庄宗遗物青象琵琶,抱着至宝琵琶一路南逃,到达建业后,将琵琶献给了陛下。陛下将青象转赠给了外甥靖之。   庄宗去世时,枕下放着一缕靖之的头发。   荀靖之或许是当今活在世上的人里,唯一一个弹过宝象、玄象、青象三把至宝琵琶的人。宝象曾是他的琵琶,日本国内亲王曾请他弹奏玄象,如今他拥有了庄宗的青象琵琶。   他与物有缘,与人无缘。   荀靖之不爱见人,崔琬是为数不多能见到荀靖之的外人。荀靖之除了抄庄宗亲自注解的《金刚经》外,还向崔琬借了书。崔琬每次来拜访郡王,都会带来几卷《隆正文英》——他拿来的《隆正文英》上留有孝仁皇太女批点校对的朱笔笔迹。   宣城崔家是风流名门,在南朝时曾被沈明帝称为“文采崔家”。崔家至少有一万卷藏书,《隆正文英》共有六百卷,普通人家连一百卷也难抄得,陛下也不过存有一份《隆正文英》,而崔家竟然藏有两份共一千二百卷《隆正文英》——其中一份中有十卷甚至留有孝仁皇太女的朱笔亲批。   天色将晚,门人通传有人来访,递上了崔琬的名帖。   荀靖之看过名帖,让婢女用织绫包起自己已经抄完的三卷《隆正文英》,打算一会儿还给崔琬,让崔琬先收回崔家。   有人随着门人走进了府中。   婢女点燃蜡烛,挑亮了蜡烛。荀靖之想,既然是见崔琬,他和崔琬都是男子,就让人将人直接请到隐房栊来。隔着白梅花影和屏风,荀靖之看见了走来的人。不是崔琬。   一位披着鹅黄色轻纱大衫的女子被引进了屋中,站定后向纱屏后的荀靖之拜了一拜,唤他:“郡王。”   许朝太子、公主及诸亲王称“殿下”,圣人称“陛下”。郡王就是郡王。   荀靖之点了一下头,示意那女子起身,问她:“伯玉兄没来么?”   女子起身,经过白梅树时落在衫子上的几瓣梅花随着她的动作掉到了地上。她说:“回郡王,崔大人没来。是崔大人叫我来的,我自己来,大人不来。”   “辛苦你来一趟。你来替你家大人取书?”   “我不是崔家家婢,是乐坊的乐伎。”乐伎说完偷偷抬头,隔着纱屏观察荀靖之的神色,似乎是怕他发怒。   荀靖之的神色很平静,声音也没有变化,只问:“不来取书吗?”   “不取。不但不取,崔大人还要我为郡王送一样东西。”乐伎在回答时悄悄观察屋中的陈设——屋中玉帘低垂,不设金器、不设银器,十分素净,隔开乐伎和高平郡王的屏风也不过只是一扇素纱屏风。   荀靖之问:“什么东西?”   “消遣。”乐伎回答说。她对屏风后的高平郡王感到好奇。建业的人们没怎么见过高平郡王,只知道高平郡王和哥哥当阳郡王长得一模一样,孪生兄弟本来就稀奇,而高平郡王又是一位失而复得、盛宠不倦的郡王,因此建业人总是对他充满了好奇。传言就在这种好奇下滋生蔓延:有人说高平郡王每天晚上都睡在棺材里;有人说高平郡王修道通灵,能看见鬼;又有人说高平郡王不是因为通灵所以能看见鬼,而是被恶鬼缠上了,夜里必须要僧人在自己身边诵经,否则不能入睡……   乐伎也听过这些传言。建业人不熟悉高平郡王,并且害怕他。乐伎如今看到了高平郡王的住处,郡王的住处很素净,她没看见任何僧尼的身影,没有感受到丝毫鬼气,只觉得郡王能住在这样的地方,性子应该不算很坏,至少不像传言里那样令人恐惧——她从十二岁开始学琵琶,抱着琵琶去过很多达官贵人家,现在看到屋中的陈设就能猜出几分主人的脾气。她说:“崔大人说要我为郡王弹奏几支新曲子,让郡王换一换心情。”   荀靖之挑了一下眉毛,他可不信崔琬有这样的好心。崔琬眼睛一弯,看着笑吟吟的,心里早已打了两百个主意。   他问乐伎:“娘子弹琴还是弹琵琶,或是别的乐器?”   “琵琶。”乐伎问:“郡王是同意让我留下了?”   “你的崔大人要你在我府中留下?”荀靖之说:“不妨直言。”   “崔大人说,如果我能在郡王的府中留三天,与郡王独处三夜,崔大人就我为脱去倡籍,还我自由之身。”   怪不得乐伎是拿崔琬的名帖来的,原来崔琬和乐伎打了一个赌。   江表崔家,风流放达,心思偶至,何妨轻狂。好一个崔琬,说说笑笑也就算了,现在要开高平郡王的玩笑,崔琬不止是让妙娘给荀靖之送消遣,也是给他自己找了一样消遣。   荀靖之知道崔琬就是这样的性子,也不恼他,问乐伎:“你应下了这件事。”   “是,我想脱籍。”   “不必留三天,我为你脱籍。你留下名字,早些回去休息吧。”   “郡王,无功不受禄,您不必为我脱籍,我要凭我自己脱籍。我假母给我起名妙鹂,鹂是黄鹂的鹂,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不作鸟雀,所以只要人们叫我‘妙娘’。”乐伎名叫妙鹂,自称妙娘。   妙娘说:“郡王不在建业时,我凭手中的琵琶名动建业。崔大人爱惜乐人,怕我夜里被其他人家叫去,白白受气,所以经常召我去崔府弹琵琶。”妙娘很会说话,先称赞了崔琬,接着说:“今日我又去为崔大人府上弹琵琶,席间酒酣之际,诸人提到郡王,崔大人与我打赌:崔大人给了我他的名帖,让我来见郡王,崔大人赌郡王不近女色、不近男色,必然不会留我。我听说郡王早年入道修行正法,清心寡欲,不近诸色,我钦慕郡王的人品,所以敢来独自拜见郡王。我不以色见郡王,我以音见郡王。我希望郡王留我三日,让我凭自己的本事脱籍。”   荀靖之问妙娘:“娘子不怕我?”   “不怕。”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是男子,无所谓清誉。娘子不怕风言风语?”   “清者自清。况且我钦慕郡王的人品,如果郡王不在意,我更不在意。”   清者自清……这可不一定。荀靖之把裴家阿昙当成师姐那样的长辈看,昙姐对他有恩,为他保下了师兄、师姑、师叔,他不希望昙姐被困在周家,带昙姐离开了建业——结果建业人人都说郡王是个痴人,一心痴爱,唯爱人`妻。   清者到底是什么,荀靖之不稀罕一个虚名。荀靖之问:“娘子带琵琶来了么?”   “带了。小婢年幼,抱着琵琶候在院外。”   三夜,不过是三夜。荀靖之不留妙娘,崔琬会笑眯眯地说:“本该如此。”荀靖之留下妙娘,崔琬会笑眯眯地说:“郡王心善,我早已料到。我为郡王解闷。”反正不论怎么做,崔琬都要笑眯眯的,那不如让崔琬帮妙娘脱籍,除了笑也做一件实在的事。   白梅的香气淡而幽长,白梅香和隐房栊中的药香、荀靖之的衣香混在一起,生成一种冷淡沉静的香气。荀靖之考虑了片刻,说:“长夜漫漫,娘子打算如何消夜?”   妙娘答:“我为郡王弹奏新曲。”   “弹一晚么?娘子,久弹伤身。”   “郡王不必担心,乐坊之人夜夜如此,我们是在夜里讨生活的人,我早就习惯了。”   “我不去乐坊,娘子现在也不在乐坊,而是在我的宅邸,不必按照乐坊的规矩办事。”荀靖之对妙娘说:“我亦略通琵琶,不如这样:娘子弹两首曲子,我弹两首,谁也不会太累。”   妙娘听高平郡王为自己着想,胆子略大,问:“郡王不愿意撤去屏风见我吗?”   高平郡王一直坐在纱屏后面,妙娘能隐约看见他的脸,但是始终看不清楚。雾里看花,郡王坐在纱屏后,好似一朵夜里的牡丹,因模糊而更惹人好奇。   “我将与娘子相处三夜,娘子怕见不到我吗?”   “我怕郡王一直隔着纱屏和我相处。”   皇室宗亲不轻易面见身份低微的人,不随意接见外人,其实荀靖之不论是隔着纱屏见崔琬、还是见妙娘,都无可指摘。如果荀靖之愿意,他可以一直隔着纱屏和妙娘说话。   荀靖之说:“一直隔着纱屏,我不走过去,娘子和我独处时,不是更安全么?”   “我……我好奇。”妙娘实话实说,说完满脸通红,脸上被自己臊得发烫,她跪下说:“我冒犯郡王了!”   荀靖之说:“不必好奇,我不过也是个人罢了,长得也是人的样子,有一双眼睛、一个鼻子。”   荀靖之说着话从纱屏后走了出来,扶起了妙娘。   妙娘抬头看郡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烛花在晃,她只觉得目眩神迷,如同一脚踏进了云里。抬头一眼,如有百年之重,一眼足够铭记一生——   月白风清,落梅如雪。隐房栊中暗香沉沉。   郡王……真有仙人之姿。   作者有话说:   ①紫藤拂花树,黄鸟度青枝。——虞炎《玉阶怨》 第126章 鸣鸾2   如果……请下一场雪吧。   崔琬和妙娘打赌,要妙娘和高平郡王独处三夜。   妙娘和高平郡王独处了三夜。   入夜后,高平郡王请婢女退出房间,对婢女说不必守夜。有好事的婢女和小童悄悄守在屋檐下,在屋外偷窥和偷听,郡王要怎么和一个乐伎相处——男女独处,郡王难道真能坐怀不乱吗?   没想到第一夜郡王真的没给人留下口实。   郡王和妙娘弹了一夜琵琶,一直弹到雄鸡初鸣、东方泛白。   不弹琵琶时,郡王和妙娘会交谈。屋中在发生什么,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婢女刚刚退出屋中,乐声尚未响起时,妙娘看见了高平郡王的曲项琵琶。郡王的曲项琵琶的面板以玳瑁为底,其上用螺钿拼嵌出了一位反弹琵琶的宫人。螺钿在烛火下泛出幽幽青光。   妙娘问郡王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青象琵琶,郡王说:“是。”   郡王问妙娘:“娘子的琵琶可有名字?”   妙娘说:“没有。我天天弹琵琶,换过很多把琵琶。我不给琵琶起名字,起了名字,就会觉得这个琵琶不一样,我会怕弹坏了它。”她问:“我听说郡王悬赏过两把琵琶,一把叫宝象、一把叫鸣鸾?”   在门外偷听的一个婢女记得,郡王南下后悬赏过三样东西:宝象、鸣鸾两把琵琶,和一把鎏金剑。   郡王说:“我曾用过这两把琵琶,南下时失落了。一直没找到。”   “没想到宝象琵琶曾经是郡王的琵琶。宝象的名字我曾听过,这是一把名琵琶。不过,我没听过鸣鸾琵琶,不知道鸣鸾因何得名,因为声音清脆如鸾鸟吗?”   “琵琶的面板上嵌有一只对镜的鸾鸟。”   妙娘奇道:“鸾鸟为什么要照镜子?”   郡王说:“青鸾舞镜,对影悲鸣,这故事来自《异苑》,是一个和失伴有关的故事。”   一个在屋外偷听的小童听过这故事,为了炫耀自己的学识,他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人悄悄讲:“我知道这故事:书上说罽宾国王买到了一只鸾鸟。王听说鸾鸟的叫声十分清脆,希望鸾鸟能叫一声让自己听听,没想到鸾鸟三年来一次都不给他面子,不肯叫一声。夫人对王说:‘我听说鸾鸟见了同类就会鸣叫,王不如在鸾鸟面前悬一面镜子,鸾鸟看见镜里的影子,以为见到同类,就会叫了。’王听了夫人的话,命人在鸾鸟前放了镜子。孤独的鸾鸟见到镜子里的影子,以为见到了同类,开口悲鸣,影子不对它鸣叫——鸾鸟对着影子终宵奋舞,不断鸣叫,希望得到同类的回应,最终力尽气绝而死。”   屋中的妙娘说:“既是悲鸣,想必是只悲伤的鸾鸟。郡王,这琵琶上为什么要嵌这么一只悲伤的鸟呢。”   郡王说:“我一开始也不懂。这是一位滞留在日本国的琵琶师制作的琵琶,我最初只觉得她一定很寂寞,所以要做这样一把琵琶。后来我失去了朋友,大概懂得了那位琵琶师的心境……她做了这把琵琶,每弹一声琵琶,就像一只被困的孤鸾悲鸣了一声。她没有朋友、回不去中原,她得不到回应。”   “郡王的朋友叫第五岐。”   隔了片刻,郡王很轻地“嗯”了一声——一个家童将耳朵贴在门缝上,才听见了这一声“嗯”。   妙娘说:“我为郡王弹一曲《解忧》,为郡王暂时断忧。”   郡王说:“有劳娘子。”   妙娘以手拨弦,琵琶声流泻,如水入长江,毫不阻滞。   妙娘连弹《解忧》《忘忧》两曲。   郡王抱好琵琶,右手以拨子拨弦,左手揉弦,为妙娘重弹《解忧》。《忘忧》有轮指指法,郡王放下拨子,用手弹奏《忘忧》。   妙娘弹琵琶,弦音有流水之妙。郡王弹琵琶,弦音之中骨气奇高。   屋中衣服摩擦,发出窸窣的轻响。郡王和妙娘各自坐在一张榻上,似乎是妙娘整了整衣袖。   妙娘问:“郡王想听什么曲子?”   郡王说:“我抄《隆正文英》,抄到了‘烛’卷,抄了许多和烛花有关的诗文。我与娘子不妨各弹与烛相关的曲子。”   妙娘说:“如果我最终弹出的与烛有关的曲子没有郡王多,郡王可以问我一件事。如果郡王弹出的没我多,郡王也告诉我一件事,如何?”   “好。”   “郡王觉得自己会赢。”   “不会,所以等你问我。”   妙娘好像抱着琵琶笑了笑。从门缝看进屋里,一切都隔着纱屏,点点烛光灿烂如金,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妙娘弹奏了八首和烛有关的曲子,郡王还了八首。最终,妙娘弹奏了一曲南朝卫元帝所作的《咏烛》,琵琶轻弹,一声一声,哀婉清绝。   卫元帝与妻子徐后是一对怨偶,二人成婚之时,天上忽降大雪——红色的车轿覆雪,变成了白色。后来卫元帝当了皇帝,要广纳后宫,发妻徐后咒骂卫元帝好色,再也不肯梳妆。徐后去世后,卫元帝去徐后的宫中悼念徐后,看到妆台上没有红粉、没有首饰,忽然泪下。   卫元帝感受到了风,恍惚间以为徐后回到了宫中,持烛回身,希望再见徐后一面、再看过去的妻子一眼,没想到只看到了飘动的帘子。   没有人在。   的确没有人在。   ——花中烛,焰焰动帘风。   不见来人影,   回光持向空。①   琵琶一弦一弦诉说追悔。错觉只是错觉,回身持烛时满心欢喜,回身之后,一场空欢喜只剩下了“空”。无尽的空,如风吹起帘幕,空空荡荡。   屋外的婢女听着琵琶声,捂住了自己的嘴,伸手抹去眼中的泪水。   时间恰值夜半,水目山上的青山幽严寺敲响了夜钟。“当——”一声长响,钟声在山中回荡。隐房栊內白梅盛放,如同一层夜中的白云,截住了在空中激荡的钟声。   郡王久久不语。直到钟声的余音完全消失,周围完全安静下来,郡王开口说:“娘子赢了。”   妙娘整袖,问郡王:“郡王果真曾经入道吗?”   婢女从门缝中看到屏风后的郡王点了一下头,“嗯。”   “郡王为何后来不修道了?”   郡王说:“娘子,这是第二个问题。”   妙娘说:“我还有一支与烛有关的曲子,我为郡王弹奏。如果郡王愿意告诉我为何不再修道,请您等我弹完就告诉我,如果不愿意,这支曲子就是我的赔礼,请您原谅我的冒昧。”   妙娘弹奏了南朝的《子夜歌》,且弹且唱: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油燃未有棋。②   油燃未有棋,即是……悠然未有期。   曲尽之后,郡王说:“我不想修道了,所以就不修了。纵使高升云台,我亦不能忘却人间。这国是我父祖打下的国,后来流血遍地,我看这国一眼,不敢离去,愿意与国同受灾痛。我不敢修道了。”   郡王应当是放下了琵琶,衣袂拂过琵琶弦,琵琶发出了声音。他接着说:“我也不想再修道了,我有一位好友,不往生极乐。我怕我修道修到了极乐之地,以后见不到他。”   “郡王有忧国忧民之心。”   郡王说:“不,我不是一个好郡王。”   妙娘没有说话,等着郡王继续把话说下去。   郡王把话说了下去:“这是旧事了。乾佑九年,我失去了我的好友。最初,我没在幽州找到他,我知道他住在洛阳,我想他或许是回家了,我不想承认他出事了,所以我反复告诉自己他一定是回家了,我不顾所有人的阻拦,逆着人群跑去了洛阳。洛阳被乱军围困了一个月,城破之后,他家举家殉国。我到洛阳时,洛阳城已经被攻破,第五家满门忠烈,男男女女都被乱军斩首,他们的头颅被挂在了城墙上,我看到之后又急又气,直接晕了过去。我舅舅派李瑰将军找我,李瑰将军收了我的剑,像捆犯人一般将我捆到了建业。”   郡王想起了往事,他说:“从那之后我就谁都不想见了,我只在鸡鸣山的清玄观住着,谁都不肯见。道门只是个借口,其实我那时就无心修道了。我在清玄观里住着,哪里想得到百姓怎么样,我只觉得自己的经历太过惨烈、只觉得命数毫不公允……命数对我的好友太过苛刻了。我心中只有恨。”   “郡王那时尚未退出道门吧?”   “没有。”郡王说:“我在清玄观中久住,精神恍惚。又到了冬天,那是明夷二年的年初,我对观中的三清塑像祈愿说:如果我的好友尚在人间,请下一场雪吧。我在后山枯坐了一个月,等不来一场雪。那时我就不信三清了。”   “郡王因此退出了道门。”   郡王说:“不,明夷二年十月我才退出道门。年初我没等到雪,可是我等到了一个渤海国术士。我以前不知道权力的好处,那次我知道了——因为我是陛下的外甥、因为我是郡王,我有权力,所以我可以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个术士送我曼陀罗粉,在我服下后,为我表演幻术,我一次次在幻境里重见先帝、重见我的母亲,我的好友、师姐……我只想活在过去、活在幻境里。一旦醒来,我只觉得空荡荡,空荡到我害怕。”   不见来人影,回光持向空。   卫元帝因错觉之痛而写下《咏烛》。   错觉和幻觉是相似的东西,都是虚假的东西,只给人空欢喜。   “曼陀罗粉对身体不好,可是我是郡王,只要我想要,没人敢拒绝我。十月,长公主回京,来清玄观看我,给了我一耳光,打醒了我。我姨母问我:‘你要躲到什么时候!’我姨母说:‘这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失去了朋友,一场大难把无数人拖到了水底,有多少人连喘个气都没喘就被淹死了,可你活着、还在喘气!你要不是凭借你的郡王的身份,你怎么派人找你的朋友!你养尊处优、你顿顿有饭吃,可你的子民还活在血海里。你要是负不起责任,就不要当这个郡王。’我姨母打了我,我们两个相对而泣……我躲了太久了,那时我意识到,我是躲了太久了。就在那天,我退出了道门。”   明夷二年十月,高平郡王脱去道籍,销了度牒。高平郡王的哥哥彰之的表字是“汝明”,陛下为还俗的靖之举行加冠礼,为他取字“汝宁”,派他出任郢州刺史。后来的事人人都知道了——   明夷三年年初,元钧之乱爆发。   作者有话说:   ①花中烛。焰焰动帘风。不见来人影。回光持向空。——萧绎《古意咏烛诗》   ②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子夜歌》 第127章 鸣鸾3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妙娘在高平郡王府中度过了三夜,第二夜,郡王和妙娘在窗下下了一夜棋。   第二天白天,清晨,婢女请郡王洗脸,郡王问一个因受了风寒咳嗽的婢女:“昨天夜里在门外待着有趣吗?”   那个婢女因为在屋外待了半夜,所以受了风寒,她以为郡王要责问她偷看的事情,自知理亏,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   郡王倒是没生气,用帕子擦干手上的水渍后说:“晚上别那样在门外守着了,今天晚上我就坐在大窗下,打开窗子,你们想看,直接看就好,看的时候记得抱个暖炉。”   崔琬拿荀靖之打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荀靖之不想只让崔琬一个人乐,他想着索性让也不避讳任何人,大家一起看一场乐子。   荀靖之说昨夜弹琵琶弹累了,今夜不想弹琵琶了,下午让人将坐榻移到了窗下,摆上了棋盘。入夜前,窗里窗外都放了铜炭盆,盆中烧兽头炭,宝炭无烟,暗暗烘暖了四周的冷气。   婢女和小童们凑钱买了橘饼、香鱼和牡丹茶,又找了炉子来,准备入夜后就在白梅树下围炉烤鱼。   傍晚时分,天色暗了下来。妙娘抱着琵琶再次来到荀靖之的府邸,荀靖之问妙娘会不会下围棋,妙娘说不会,荀靖之说那就掷骰子吧:掷出几个点,就在棋盘上放下几枚棋子,当棋盘被摆满时,留在棋盘上的棋子多的人获胜。   妙娘问:“想来郡王不喜欢我,嫌我聒噪,所以只想与我默默下一夜棋,也不说话。”   荀靖之请妙娘挑棋子的颜色,问她:“娘子想聊些什么?”   “郡王,不如这样:每摆完一局棋,输的人就讲一件某一年自己印象最深的事情,一年只许挑一件事情讲。我有二十三年可讲,若是输得再多,那我就以弹琵琶代替。”   “难道娘子还记得一二岁时的事情?”   “不记得。啊……那我可得少输几局,让郡王多讲几年自己的事情。我可否方便问郡王的岁数?”   “我和我哥哥一样大,自然都是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荀靖之忽然发现,又过去了一年了,原来已经五年了——他南下已有五年了。他与……佛子已有六年未曾见过了。他有时候害怕记起“佛子”这个名字,这名字可以出现在他的意识里,可是他不敢主动去想,这名字的主人的面目渐渐变得模糊——时间没有对他格外开恩,一年又一年,时间不断侵蚀他记忆中佛子的样貌,他害怕有一天他只记得“佛子”这个名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剩下。   妙娘选了黑棋。棋盒中的黑棋是用紫瑛石做的,远看是黑色,拿起来对烛细看,就能知道这棋子其实是透明的深紫色的。   荀靖之用了白棋,棋子是白玉做的。   妙娘和荀靖之掷了两局骰子,第一局妙娘点掷出的数大,妙娘可以先在棋盘上放棋子。第二局妙娘掷出了两个点,荀靖之掷出了四个点。妙娘虽然先放棋,却只放了两枚棋子,而荀靖之放了四枚棋子。   棋子和香榧木棋盘接触,发出“嗒”一声清响。   荀靖之拈起白玉棋子,将棋子放在棋盘上,其姿态之美,难以尽述。   又该掷骰子了。窗外的婢女和小童盯着骰子看,希望妙娘能投出更大的点数,快点填满棋盘,好让他们郡王讲一讲自己的事情。   嵌着红豆的象牙骰子被掷入玉碗,转了几圈停了下来,妙娘在棋盘上放下五枚棋子。   荀靖之掷完骰子,在棋盘上放了一枚棋子。   棋局上的棋子渐渐变多,黑棋比白棋多许多。   一个小丫头大着胆子在窗外叫了一声“郡王”,荀靖之看向她,她说:“郡王,这夜还很长呢。我能不能去乐坊叫人来弹琴?我认得一个姐姐,一直想看府里的白梅,我去叫她来,让她一起玩。”   荀靖之还没说话,妙娘问:“小娘子要去找谁,可是阿惠?我也认识一人,叫阿惠,一直想来看白梅呢。”   “是,我想去叫惠娘姐姐!她是我表姐。”   妙娘对荀靖之说:“郡王,这第一局,若是您输了,您就让人把惠娘叫来吧。您可以不讲一年一事。”   荀靖之问:“娘子如果输了呢?”   “那我不但叫惠娘来,我要再请一个乐伎来,为郡王弹琴消夜。”   荀靖之一语双关,说:“怎么看都是娘子赢了。”不论输赢,都是按妙娘心意的办事。   妙娘说:“以往都是我弹琴,别人听琴,今天夜里好不容易我也可以听别人弹琴,我不能错过。郡王不如满足我这个请求吧。”   荀靖之和妙娘在棋盘上摆满了棋子,荀靖之输给了妙娘,笑了一下,让人以自己的名义去乐坊请几位乐伎来。   正下第三局棋时,乐伎到了。一位乐伎拿出了笛子,在梅树下吹笛。   荀靖之又输了一局棋,听见笛声,愣了片刻。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见过笛声了。   他手里有一支笛子,名叫“准提”,准提就是在水目山中发现的,在住在水目山下后,他以第五岐的名义重修了山中破败的准提寺,为佛寺取名“青山幽严”。   佛经中说,阿兰若住处,即青山幽严处,乃是最清净处。奉玄要在此处等一位等不来的好友。   名笛准提就在荀靖之的手中,已经有六年了,六年来,这支名笛一次都不曾被人吹响。他长久地将准提拿在手中,摩挲它的木纹,他也粗通笛术,可是他不敢吹响这支传说能让人梦见故人的名笛。他不想梦见故人,梦、想、幻、念,都太不坚牢,他只想亲自见到他怀念的故人。   荀靖之对妙娘说:“一年一事。乾佑七年,我经历了不少事情,不过如今我只想起来……月色之中,我在堂庭上听第五岐吹笛。他吹的笛子名叫准提。我的笛术很差,他的笛术很好,我在月下听到笛声,觉得他的笛子吹得就像我舅舅那样好。”   荀靖之的舅舅——曾经的齐王、如今的陛下,最通笛曲。   笛……荀靖之不敢听笛,他在笛声里走上了堂庭山。最后在堂庭上找到了一支笛子。   荀靖之和妙娘收了棋盘上的棋子,继续掷骰子下棋。   象牙骰子在玉碗中滑动,玉石发出声响。微凉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嗒”、“嗒”相接。笛声缠绵不绝。   一年一事。妙娘说,乾佑七年,她十六岁,第一次为大人物弹琵琶,那时在宴席上见过一位公子,她觉得缘分很奇妙,她心想:可是太可惜啦,她一辈子怎么只能见对方一面呢——她十六岁那年很漂亮,而对方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乾佑八年。荀靖之说卢州原忠武将军韦衡去世了,他为一条名叫“韦衡”的狗迁葬,他不知道名叫韦衡的那个人的骨灰被安放在了哪里。妙娘说她在这一年再也不想当官妓了,她尝试着逃跑,结果遇到了人贩子,受尽了欺辱,她趁人贩子不注意,拿琵琶把人贩子打晕了,主动投官,又回去当了官妓,那时她才发现……她所拥有的只有琵琶。   乾佑九年,也是明夷元年。荀靖之说太多人都去世了,这一年,他见到了无数死尸。妙娘说自己在这一年夏天和一位官员一起南逃,路过一个荒凉的县城,他们推开官署的大门,看到了乱飞的鬼火……白骨委地,绿莹莹的鬼火到处飘荡,好像是对故地仍有依恋的怨魂的呢喃。那位带妙娘南下的官员,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想起自己也已抛下官署南逃,对着空无一人的县城官署悲慨大哭,他压抑的哭声让夏夜本就让人难以忍受的气氛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明夷二年。带妙娘南下的那位大人感染了疟疾,病逝于江北维扬郡双桥县,在死前,他因疟疾的折磨,像一个婴儿那样蜷缩着,蜷缩着痛哭了一夜——恨自己没有死在黄河之北、死在自己的职责所在之地,恨自己胆怯南逃,妙娘不避恶疾,为那位大人处理了后事。在这一年,荀靖之等不来一场雪,天气又冷下来时,他销去了道籍。   明夷三年,也是贞和元年。妙娘为了养活自己,又弹起了琵琶,被从建业来的假母看中,带到了建业。荀靖之在这一年掐死了自己外祖父的弟弟……   荀靖之掐住荀元钧的脖子,荀元钧的面色涨成紫红色,这个狡诈的老者艰难而疯狂地对荀靖之说:“就算你掐死我,我也不会认输!这是我的,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那时,荀靖之掐着荀元钧,他通过自己的手感受到一个活人发出的挣扎,活力渐渐流失,一条性命在他的手里失去了动作,体温也逐渐变冷。他不敢撒手,在防备和恐惧中感受到了一个活人如何一点一点变凉。   然后永隆也死了,死在了他的怀里,湿热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襟,那血的温度好像泪水一般,好像是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永隆死在了明夷三年,如今已是贞和四年了。永隆已经死了很久了。   炭盆就在身侧,可是荀靖之又毫无由来地感到了害怕和寒冷,他不为自己的杀生感到害怕,但是他害怕死亡,每一个人——不论是善人还是恶人——的死,都让他都到寒冷。   每一个他所认识的故人的死,都撕走了一片他关于奉玄的记忆。他鲜血淋漓地站在原地,看着血色一寸一寸浸染并吞没他的过去。母亲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是血中……的毒药。他唯一留着的奉玄的那颗心,就在佛子手里。他不允许佛子死,佛子死了,他的过去该怎么办呢?那他就没有过去了,连心也没了,那样……“奉玄”就真的死了。   荀靖之放下一枚白玉棋子,棋子碰到棋盘,发出“嗒”的声音。与下棋不同,命运落下时,从来不发出声音,也很少给人预兆。   贞和二年,荀靖之在郢州遇到了一个疯道士,那道士向荀靖之张开嘴,嘴中只有一片黑洞,韦衡曾经命人割下了他的舌头。他疯笑着向荀靖之扔了一个纸条,荀靖之打开纸条,看见了一个“死”字。这一年,妙娘凭借手中的琵琶名动建业,崔琬也来听妙娘弹琵琶,妙娘认识了崔琬,在崔琬的帮助下离开假母,成了名在官府名册的乐伎,每月可领银钱,不必到处陪笑,此后妙娘常常出入崔家宅邸。   贞和三年,妙娘遇到了一位郎君,她想成家,不想再当乐伎了。荀靖之发现……他的好友第五岐真的死了。   “奉玄”其人,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贞和四年才刚刚开始,妙娘说自己已经遇到了此年最难忘的事情——她已遇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事情,她与郡王共度了两夜,她终于又见到了十六岁时见过的、让她记到了现在的公子,这次她们之间终于没再隔着屏风了。   妙娘说:“郡王,我记得您,我早就见过您。乾佑七年,我在宣德郡为郡守弹琵琶,那夜为我解围的公子就是您,您怀抱琵琶,与我共弹《远雾》,我记了您七年。我记得您和第五公子。第五公子为您饮酒,那时,我从屏风后偷偷看您,看到了第五公子的眼睛。我心里想,他真是您的朋友,他也长得那么好看。那一年,我去智门寺求佛,希望佛祖让我再见你们一次,我希望您能看见我,您可以不记住我,但是我希望我能在您眼前毫无遮蔽地出现一次——这就是我还是一个少女时,对命运所有的祈求。”   就在荀靖之以为奉玄这个名字已经变成飞灰时,妙娘抓住了最后一点飞灰,妙娘的眼里涌上了泪水,她对荀靖之说:“郡王,我听说您曾经入道,似乎会弹琵琶,又一直在找第五岐,所以我很想见您,我觉得您就是我当年见过的公子。当昨夜我终于看到您时,我就知道,我没有找错人,我终于找到您了!”   妙娘说:“郡王,请您记得,您不是对镜的孤鸾。如果您已心灰意冷,请您相信,还是有人深爱着您、深深敬重您的人品,一定有人替您记得您的过去和您的朋友。郡王,如果我能脱籍,我将嫁作人妇,可我对您的敬重和深爱不会因此而改变,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可是请您记得,有人深爱着曾经叫做奉玄的您。”   荀靖之与妙娘对视,他点了一下头向妙娘致谢,与妙娘相对一笑,在微笑时,他看到了妙娘脸上的眼泪,他感到自己眼中似乎也涌上了泪水。   他落泪了吗?可能落了吧。   这是为何而落下的泪水,为真情还是为苦痛……这泪水是因为善意、是因为感动、是因为酸楚、是因为苦涩,还是因为感知到了命运的无常而落下。   第二夜天色将亮时,荀靖之与妙娘合奏了一曲《远雾》。 第128章 雅集1   老师何不也放过朕的家事?   当今的陛下不太像自己的父亲,他没有建功马上的雄心,他也不太像自己的哥哥,没有雷霆般的手段——崇煦是一个温和的好人。   崇煦的气质里似乎天然缺少血腥的杀性,他的骨子里有的是清风明月,流的血也绝不是冰水般的冷血,而是亲和温热的有情之血。他实实在在的温和仁慈为许朝赢得了门阀士族的鼎力支持,也使他登上了皇位。在江表门阀士族的帮助下,许朝在南方重新建朝。   崇煦成了“陛下”。陛下尊重自己的老师,陛下的老师卢鸿烈出自庐江卢家,在陛下登基后,位列三公,享有录事大权,多有决策,因此被尊称为录公。明夷二年,录公卢鸿烈上奏说社稷有难,然而以科举取士得到的人才太少,于事无补,因此宜暂停科举,恢复推举、征召旧制,大量征召有能之士。陛下懂得什么是忍让,同意了自己的老师的奏文,以退步换得了门阀士族更尽心的支持。   自明夷二年暂停科举取士制后,朝廷至今仍未恢复科举制。在乾佑九年的北方浩劫中,旧贵惨遭外族屠戮,武家儿郎大多战死,与许朝一同在北地生长起来的旧贵和武家元气大伤,而选拔的寒士的科举又被暂停——如今朝廷之中,有半数朝臣出自江表门阀世家。   许朝的命运里隐隐透出了被许朝终结的南朝王朝的影子。   陛下的亲妹妹、也是他唯一的妹妹——原来的寿昌公主、如今的延光长公主荀崇幻——不太喜欢江表门阀,也不想忍让江表门阀,她说自己是个北人,过不惯在南的生活。长公主不想见门阀子弟,也不必见他们,她带兵驻守在北扬州,为许朝守卫边境,很少回建业,因此也很少和他们打交道。   长公主手里有兵,江表门阀忌惮她。录公卢鸿烈提醒陛下防备自己的妹妹,陛下听完,第一次对自己的老师动了怒。陛下脾气很好,唯有一样,听不得别人说他荀家人不好。   陛下觉得自己愧对家人,尤其愧对妹妹。崇幻被废为庶人后,流放南方,被士兵押着穿过瘴气肆虐之地、遇到背叛许朝的暴民……崇幻带着她的孩子,一路吃尽了苦头,而他没能帮上分毫。他那时依旧住在长安的宅邸里,吃白玉粳米、穿绮罗华服,他太懦弱了,那时他只敢当一只被饲养在笼子里的鸟,为了活命,连出声都不敢。他不敢反抗自己的兄长,所以他委屈了自己的妹妹。   如果崇幻死在了流放的路上,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崇幻回来了,陛下以为这是上天对他的垂怜,上天给了他的弥补错误的机会,而他要抓住这个机会,补偿自己的妹妹。现在他是皇帝,他拥有常人所没有的权力,如果他的妹妹想要什么,他要尽力满足。   陛下相信,如果当年被废的是他,而被囚禁在长安的是崇幻,崇幻一定会派兵护送他南下,一定会痛斥哥哥——不论这哥哥的脾气有多刚强.暴烈。小时候,陛下被长兄欺负了,只敢躲在母后怀里哭,崇幻虽然比陛下还小,胆子却比陛下大得多,为了为陛下讨回公道,一把扔了怀里常太后那条总是凶巴巴的小狗,让狗去咬长兄。   庄宗说崇幻是他最有脾气的孩子,庄宗说得没错,崇幻敢爱敢恨,她敢不顾天下人的眼光休掉自己的丈夫、她敢剃光自己的头发、她敢不要丈夫就生下子女,她甚至敢带兵跑到长安反抗自己的哥哥。崇幻和长兄哀太子不对脾气,这或许因为他们两个太像了,他们两个的个性都太强硬了,谁都不愿意让步。   陛下羡慕崇幻的强硬。有时他也痛恨自己的软弱,在这种对自己的厌恶和痛恨中,他为自己设下了一道底线,他可以退让,这退让到家人就要止步,一旦涉及到他的家人,他再也不会后退一步。他的孩子在南下后先后夭折,他发誓要护住自己剩下的家人,他的妻子、他的妹妹、他的外甥和外甥女、他的侄子……   年前,录公卢鸿烈说长公主在江北屯兵,陛下噎了卢鸿烈一句:“吾妹不屯兵,何人守边地?”边地……如今许朝东边的边地不在卢州了,许朝退到了淮河之南。建业位于长江南岸的南扬州,长公主带兵守在从淮河南岸到长江北岸之间的北扬州地区。   录公卢鸿烈觉得长公主不是一位端庄的长公主,对陛下进谏说:“长公主好养面首,恐怕……”陛下呵呵一笑,面上看不出来是否生气了,说:“孟子曰:知好色,则慕少艾。爱美色乃是人之常情。老师年有六十,家有三妾,人不讽刺老师的家事,朕亦不过问老师的家事。老师何不也放过朕的家事?”卢鸿烈很识趣,没再说下去。   卢鸿烈向陛下提起了长公主养男宠的事情,陛下没放在心上。随后又有人向陛下提起了长公主养男宠的事情,这次陛下稍稍将事情放在心上了:长公主的女儿荀泽晋回了建业,进宫见到舅舅之后,告诉舅舅,自己和母亲闹了别扭——母亲因为自己多看了她的男宠一眼,对自己生了气。   陛下安慰自己的外甥女说:“这事是你母亲有错,不该为一个外人和亲人生气。阿泽在建业住一阵,舅舅替你做主。你住久了,你母亲肯定要来建业看你,你们母亲有多深的感情呀,我不信你母亲从此就和你不说话了,你母亲如今有四个孩子,可她和我说,她最爱你这个女儿呢,你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女。”   泽晋似乎有些心酸,对陛下说:“我从小没有父亲,母亲怎么能为了一个男宠这样对我……”   陛下说:“阿泽不哭,你是好女郎,不轻易落泪。我明天就叫人去江北,把你母亲的小朋友叫来,让他在建业,当着舅舅的面,给你道歉、赔礼。你也不必再和你母亲生气,她养个宠物,你也体谅体谅她的辛苦。”   泽晋说:“我也知道母亲辛苦,她养个猫儿狗儿都好,可是她要男宠。”   陛下笑了笑,说:“那猫啊、狗啊哪有人有意思。喜欢好看的人、想要好看的人讨自己开心,那是人之常情。阿泽,人爱美色,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爱美色,这没什么羞耻的,你不要因为你母亲是女人,就在道德上指责你的母亲。和普通人不一样,你母亲是有权力的人……你大姨母曾和我说,如果一个有权力的女人有一天受到了指责,她应该是因为滥用权力而受到指责,不应该仅仅因为她是女人就收到指责,这不公平。”   “舅舅也爱美色吗?可是我没见舅舅广纳后宫。”   “我有妻子呀,我有你舅母。你母亲又没有丈夫,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陛下有妻子,他也只想有一位妻子,不想再有其他人了。陛下这个人和“荒淫”丝毫沾不上边,陛下的后宫中只有一位皇后,再没有其他的人了,皇后是陛下的发妻。陛下与皇后的子嗣在南渡后相继去世,群臣建议陛下为社稷着想、纳妃绵延后嗣,陛下一直推脱说自己怀念庄宗,心情不好,不想纳妃。   纳妃,纳谁呢,纳江表门阀家的女儿吗?纳没有背景的寒人的女儿吗?陛下不够坚强,但是陛下知道一点,他不能让门阀在世家大族的身份外,再获得外戚的身份。他也不能有一位母亲的家族太过寒素的儿子——他会很可怜,他的出生意味着他将任人摆布。   陛下或许也爱美色,但是只限于爱,他并不想独占美色,他对泽晋说:“人哪有不爱美色的,你舅母曾和我开玩笑说:‘我后悔没有晚生十年、二十年,嫁给你的大外甥,他长得比你俊多了’,我和你舅母说:‘我还恨自己不是女儿身呢,不能嫁给我外甥那样的俊俏人。’你舅母说:‘夫君,我们一世还没过完,你怎么先和我当上情敌了呢。’我说:‘那还不是因为我姐姐的儿子太出挑了么。’”   泽晋被舅舅逗得直笑。   陛下说:“对了,阿泽,你要没事,也去看看你靖哥,他也在建业。你应该知道他年前做了些事,挨了一顿肉刑,他身体不好呢。他这孩子,心意太坚决,做了事要硬扛,我心疼他,可是我也得给群臣一个交待,所以罚了他。你看看他可好些了?”   泽晋点了点头。   泽晋回建业的第二天,就去了水目山下,看望了被找自己找回来的荀靖之。她知道她这位哥哥的确心意坚决,他有他自己的主意。她找到七哥荀靖之之后,荀靖之装了几天没事人,和她一起南下,没想到就在第四天夜里,趁所有人都不注意,他独自拽了一匹马,单身打马北上,不顾危险,逆着难民大潮去了洛阳。   泽晋是在下午去的荀靖之的府邸,他拜访荀靖之的时候,荀靖之的府邸里有其他客人在。府邸中白梅盛放,隔着梅枝,有人问泽晋:“这梅花开得好吧?”   说话的人是个男子,他的声音很好听,嗓音有些低沉,令人想起春天的夜晚。   泽晋身边的婢女说:“好大的胆子,你是谁?”   泽晋觉得说话的人的声音有些熟悉。   那男子从花枝后面走了出来,头上还沾着花瓣,他浑不在意地笑着说:“我是谁,唉,我是翁主不肯娶进门的丈夫。”   泽晋也笑了笑,原来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录公卢鸿烈的孙子卢仲容。泽晋在和卢仲容拜过堂之后,当天夜里就走了。她愿意陪在母亲身边,因此长住江北,平时并不过问自己丈夫的事情,而卢仲容也不来烦她——在互不打扰这一点上,他们两个人倒是很有默契。   泽晋知道卢仲容有心爱的妾室,卢仲容知道他名义上的妻子根本不想爱他。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分居着,互不打扰、相敬如宾,体面而疏离地维持着两个家族之间的联系。   即使泽晋回了建业,她也很少去见卢仲容。反而是卢仲容有时会去江北,卢仲容会提前写信——写下一首诗,或写下一件有趣的轶闻寄给泽晋,在泽晋回信后,去江北找她。过夜的时候,卢仲容趴在泽晋的膝盖上,她抚摸他的头发,像摸一条温顺的狗。   即使一同过夜,他们也什么都不说。卢仲容留在江北的时间比露珠还短,往往天不亮就走了,去年十一月,他在走之前忽然说了话,对泽晋说:“翁主,您太想当一位好女儿了。”   晨风很凉,泽晋把卢仲容的披风递给他,说:“因为我的母亲让我安心。”   天色灰暗,卢仲容好像笑了,也好像没笑,他转身上了马,骑马走了。从那之后,他没有给泽晋写信,也再没来过江北。   泽晋见过傍晚的卢仲容、夜里的卢仲容和清晨天色还不亮时的卢仲容,她很少在大白天看到他。卢仲容的眉毛很好看,弯弯的,却又不显得像女孩儿,她问卢仲容:“公子怎么在这里?”   卢仲容说:“看花。”   “公子自己来的?”   “和崔家伯玉兄一起来的,他拉我来的,他说自己今天晚上要在郡王府过夜呢,我倒好奇他怎么留下。他在和郡王小聚,我想看花,先出来了,没想到遇见了翁主。”   泽晋说:“真巧。”   卢仲容也说:“真巧。”   对话到此就结束了,这就是他们这对久别重逢的夫妻之间的所有问候了。他们到最后也像是陌生人。   作者有话说:   江表f4   【宣城崔】面善心狠·崔琬(^^)   【庐江卢】玩世不恭·卢仲容(爱还是不爱,这是个问题)   【当涂裴】苦大愁深·裴简(划掉苦大愁深,改成不孝子弟,这位哥子嫌给亲爹亲爷爷守孝时间太长)   【毗陵周】护弟狂魔·周紫麟(结果被弟弟抢老婆) 第129章 雅集2   “我承认第五岐死了。”   妙娘和荀靖之有三夜之约,妙娘来荀靖之的府上时,递的都是崔琬的名帖。第三天下午,荀靖之早早收到了崔琬的名帖,正想着妙娘今天来得好早,下一刻就见到了崔琬——原来是崔琬本人来了。   崔琬是和庐江卢家的卢仲容一起来的。荀靖之以前没见过卢仲容,但是他知道卢仲容是泽晋的丈夫,泽晋成婚时,他正守在郢州,没能回京,自然也就没有见到新郎。   荀靖之先问候了崔琬。崔琬是为数不多的知道他那关于“奉玄”的过去的人。   崔琬向荀靖之介绍卢仲容,卢仲容表字舒迟。《礼记·玉藻》曰:君子之容舒迟。人如其名,卢仲容身上带着独属于江表门阀的从容,见了荀靖之,不惧不惊,点头向荀靖之致以问候。荀靖之也点头向自己的这位妹夫致意。   崔琬对荀靖之说:“郡王,好有雅兴。”   荀靖之装作听不懂,问:“伯玉兄何出此言?”   伯玉兄……很早之前荀靖之叫崔琬“大人”,现在他可以直呼崔琬的字,甚至可以直呼崔琬的名字,而崔琬要将他当作大人。   崔琬说:“我今天特意拉了舒迟兄来,舒迟可是证人。郡王,昨夜我和舒迟等等人在舒迟他家饮酒联诗,夜里想听清乐,我知道妙娘不会来,就让人去请另一位叫惠娘的乐伎,她弹阮咸弹得很好。结果我派去的人遇见了惠娘,她说要到郡王府上赏梅,不来给我们弹阮咸。好风雅,郡王真是好风雅,我们竟显得逊色了。”   卢仲容笑着说:“郡王,我早就听说影雪山房中有百株白梅,人称‘飞梅留雪’,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妙绝人间。来郡王这里夜弹阮咸,是美差呢。”   荀靖之说:“我不算风雅。不过,伯玉兄拿我打赌,确实十分旷达。”   “哈哈,”崔琬笑了一下,眼睛弯了一弯,他拱手施了一礼,道:“郡王,我知道您德行非凡,我这是为您在建业扬名。您看,舒迟兄仰慕您的人品,这不就来拜访您了。”   荀靖之说:“不敢、不敢。”   “诶,怎么不敢呢。我夸郡王,郡王受之无愧。”   卢仲容也顺着崔琬说话,称赞荀靖之。   崔琬说:“郡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第三夜,不要辜负月色,不如我们一同赏梅吧。”   “伯玉兄忘了,我与妙娘有三夜之约。”   “不,我不进屋,我将屋內留给郡王。”崔琬用折扇指了指窗外盛开的白梅,“郡王如果同意,我就让人在树下设上绛纱帐,我们坐在帐下,不进屋中。我们彻夜闲聊,一同消磨漫漫长夜。”   荀靖之没有说话。   卢仲容借口看花,先离开了房间。   屋中只剩下崔琬和荀靖之。   崔琬说:“建业人不认识郡王,所以对郡王多有揣测。郡王何不见一见大家呢。郡王,冬去春来,冰也化冻,何必久久封心。”   荀靖之说:“春天的冰才让人害怕,‘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①’我的心中多有畏惧,畏惧自己不够称职,所以不愿意见人。”   春冰……说出这个词时,荀靖之想起一把折断的水精剑。   崔琬说:“只这一夜,郡王都不愿意与我们共度吗?郡王害怕,不是怕我。”   不是怕崔琬。是,荀靖之不怕崔琬。他怕的是想起一个有僧人诵经的夜晚,那时他也彻夜不眠……秋雨连绵不止,在一片清寒中,他闻见伽罗香的香气。   可是如今呢?如果他和崔琬再次彻夜闲聊,他总是想起他身边少了一个人。崔琬的存在只是在提醒他一个事实,一个他绝不接受但是不得不与之共处的事实:佛子不在了。   佛子不在了……说得更直接一些,第五岐死了。奉玄的好友第五岐死了。   奉玄呢,其实奉玄也死了吧。   荀靖之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见别人叫他“奉玄”了。没人会这样叫他。舅舅为他取了字,他的字是汝宁,可是有谁敢叫他汝宁呢?在长辈眼中,他是“靖之”,在兄弟姐妹眼中,他是“八郎”,除此之外,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家子孙,他用不到表字。他是没有血肉、不需要过去的郡王。   连裴昙都不敢叫他“奉玄”了。因为他是尊贵的郡王。   他是尊贵的郡王。   舅舅找回的是荀靖之,姨母爱的是荀靖之,他再次有了姓氏,他出自这世间最高贵的云平荀氏,他又成了母亲的儿子、阿翁的外孙。叫他“奉玄”的师父和师姐就像失落的北方一样,只留下无尽沉默——他那修道的十三年就这样被人丢掉了,再也没人在意、没人敢去提起。   崔琬看荀靖之不说话,轻叹了一声,道:“崔琬喜聚不喜散,郡王,相见即是有缘,何必推辞呢。我们在夜里闲聊,夜深时分,佛寺的钟声在山中回荡,震落几瓣白梅,我与郡王为此联诗,不也很好吗?”   崔琬对荀靖之的关心中确实存着几分真心,他说:“郡王,清原担心您,所以请我想办法劝一劝您。清原太高看我了,其实我和郡王又何曾相熟呢?我怕郡王不肯见我,想来想去,和妙娘打了赌。”   “多谢伯玉兄的关心。也多谢清原。”   “郡王若是真的想谢清原,就不要闭门谢客。这宅邸就像您的心,我们谁都进不来,清原看了担心,他说您总是这样,一声不吭的,什么都只自己抗着。他到今天都不知道您为什么在赤丘杀人时,下了那么狠的杀手,狠到要剖开一个人的肚子。清原太傻了。我知道,您会这样做,一定是因为那个人和‘奉玄’有关。”   奉玄。   荀靖之脸色煞白,“是,因为那个人告诉我,第五岐死了,是被他害死的。”   “您信了?”   “我信了。”   “他……他可能是在胡说。”   “我剖开他的肚子,是因为他嘲笑我救不回第五岐了,他吞下了第五岐的佛珠。一颗多伽罗木佛珠。”荀靖之抬眸看了崔琬一眼,双目如不起波澜的幽深古井,他说:“我拿回了那颗佛珠。”   崔琬听荀靖之亲口说出鲜血淋漓的真相,久久震撼,没再开口。   荀靖之有些冷淡地说:“伯玉兄怕我了?”   “不,我崔琬不知道什么是怕。”崔琬抬起头,说:“郡王,您不把我当朋友,也不必把我当朋友,我只想给您带来一场热闹。郡王也很久没有热闹过了吧,您需要换一换心境。”   荀靖之说:“你对清原很上心,答应他的事情,一定会做。”   “所谓好友,不就是这样么,所以我懂得您的心境。”崔琬说:“您也不必以为我丝毫不关心您,有一些事情,我此生都会记得。一个在佛寺久坐的雨夜,有人温酒、有人杀人,我不叫您郡王……那样一个紧张又懒散的夜晚,在我的记忆中久久留存,仿佛占据了一年的重量,那记忆丝毫不曾随着时间而消逝,历久而弥新。”   六欲泡影一时尽,那夜崔琬说泡、说影。大乘十喻,世间如幻、如阳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空谷响、如海市蜃楼,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   记忆历久而弥新。可是水泡易碎,影复散去,除了一首诗,他们在那夜到底留下了什么……最终那首诗也会消散。   荀靖之说:“伯玉兄觉得我变了吗?昙姐说我变了很多。”   崔琬说:“郡王觉得我变了吗?”   荀靖之笑了一下,说:“可见我变了,你叫我郡王。”他说:“伯玉兄,多谢你的美意,今夜请不要嫌我的府邸不够华丽,留在这里吧。梅花这花啊,一瓣一瓣的落,我遇见第五岐时,也是这样一个二月。”   宣德郡城內,三雪街上的白梅树还活着吗?   人还活着吗?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②   宣德城内如今有的是百姓,还是尸群。   那许朝崛起之地,那片关东大地、那被笼统地称为“北方”的地方,如今怎么样了。   荀靖之忽然觉得有一双冷眼在暗中窥视一切,那目光如此冰冷,令他在瞬间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受——那是尸群的目光,被困在北方的尸群的目光。南方一片祥和,他的府邸宛如净土,白龙涎香在香炉中缓缓燃烧,香气弥漫在屋中,屋外的花瓣不时随风坠落,堆积在地,宛如白雪。   可是他感受到了尸群的目光,那种近乎死者的执拗目光在北方等待他。祥和只是一种假象。他记得第五岐的死,他不会忘记北方发生过什么,他会永远记得堆叠的尸体、腐臭的尸体、暗黑色的血迹……   荀靖之问崔琬:“伯玉兄记得韦衡吗?”   崔琬面色不变,说:“当然记得。”   “韦衡曾问我,尸群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说尸群就是尸群。伯玉兄觉得呢?”   “尸群是应当予以消灭之物。”   “是‘物’吗?”   “反正不是人。”   “不是人,的确不是,因为尸群不像人群那样自相残杀。我掐死了我外祖的弟弟,他在我手里变得僵硬。”   “郡王,这不是您的错。”   “崔大人,”荀靖之忽然这样叫了崔琬一声,他说:“我们都想得太少了。”   尸群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想得太少了。   崔琬不知道荀靖之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婢女告诉荀靖之,他的表妹泽晋来拜访他了。   荀靖之没有再把和尸群有关的话说下去。   他想说什么,他想说,如果他们不再看向北方,对一切不闻不问,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变成狂尸。他想说他预感到了一种与尸群的出现息息相关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①《尚书》   ②《南史》 第130章 雅集3   第三夜之宴   妙娘第三次来高平郡王的府邸过夜时,屋中依旧只有她和郡王。屋外多了许多人。   白梅树下摆了几扇屏风,又设了绛纱帐,惠娘和其他几位乐伎在一扇屏风后休息,崔琬等人在绛纱帐下坐着。   白梅开得很旺盛。或许是因为树下放了炭盆,花儿也不再怕寒,在夜里显得格外精神。   崔琬让人请了崔涤来。卢家公子卢仲容邀妻子永平翁主泽晋与自己同坐。荀靖之派人去请裴昙,裴昙和丈夫周鸾一起来了。   荀靖之见过周鸾几次,和哥哥周紫麟不一样,周鸾是个很和气的人。周鸾身子骨弱,他也知道自己身子骨弱,所以他才会这样和气,他轻易不生气:气大伤身,一旦生了气,那受罪可是他自己的身子。   周鸾这几年只被气到过一次。周鸾成亲后,不想住在周家了,其实他早就不想住在周家了,他哥哥虽然总在家护着他,可他觉得不自由,他想出去住——周紫麟觉得弟弟生出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因为婚后裴昙在暗中挑拨了他们兄弟的感情,于是去质问裴昙,裴昙说自己不屑于挑拨他们兄弟的感情,她也不喜欢周紫麟的宝贝弟弟,周紫麟给了裴昙一耳光。周鸾听说自己的哥哥打了自己的妻子,呕出了一口血。   最后,周紫麟让步,任由弟弟搬出了周家,另立门户。   周鸾搬出了周家在建业的宅邸,不过,裴昙没和周鸾一起住,裴昙和荀靖之一起去了郢州。   周鸾不介意裴昙不和他一起住。裴昙离开建业时,周鸾去送裴昙,他并不避讳一旁的荀靖之,在江边客客气气地对裴昙说:“昙姐高兴就好。昙姐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在,记得我愿意让昙姐高兴,这就够了。”周鸾说自己需要一位高贵的妻子,裴昙嫁给他就够了,剩下的事情,他一概不管——至于流言,他直接堵上耳朵,他连听都懒得听。   荀靖之知道周鸾为人不坏。周鸾坐在绛纱帐底下,身侧烛光亮着,风一吹,绛纱帐鼓起来,烛光将红色的影子照在他的身上,他看着好像一位新郎。   新郎……荀靖之曾和裴昙提起婚姻之事。   荀靖之出任郢州刺史时,督郢、朗、吉三州军事,他有许多不会的事情,可是到了那种境地中,不会也学会了,他也有了自己的军中幕府,裴昙的表弟陈椿年就在他的军幕中任职。   陈椿年的夫人曾带着孩子来郢州看陈椿年,三四岁的小孩并不怕生,看见荀靖之,奶声奶气地叫荀靖之“郡王”,因为荀靖之长得好看,向荀靖之伸手要他抱自己。荀靖之抱了抱她,逗她玩了一下午。   裴昙见荀靖之和小孩子玩,对荀靖之说,一个人未免寂寞,问他想不想成亲。荀靖之说:昙姐觉得我不是坏人,可是一个男子不是坏人,不一定不是坏丈夫。他问裴昙嫁人之后,感觉可好?   裴昙回答说:说不上好。她说荀靖之说得有道理,自己不该为男子着想,又把一个女子推进成亲的坑中。裴昙不厌恶周鸾,周鸾也不是坏人,可是裴昙过得并不高兴。   她自成亲那日就开始害怕,她说自己成亲那日,看见到处都是红色,绣着金线、闪着金光的红色——她看周鸾也是红色的。成亲那天夜里,裴昙躲在红色的盖头后面,在房间里等周鸾进来,人们守在洞房外,等着看热闹。周鸾推开门进了屋子,裴昙紧紧攥着衣角,十分紧张。   周鸾挑起了裴昙的盖头,裴昙很害怕——周鸾毕竟是个男人,但是周鸾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做。   其实裴昙没讲,周鸾那时不只笑了,他那天笑着说:“昙姐很美,有这样的妻子,我很高兴。”说完随手就把应该燃烧一夜的龙凤蜡烛掐灭了。   龙凤蜡烛应该燃烧一夜,烧尽的蜡烛有着美好的寓意,意味着这对新人要从头走到尾、共度一生。可是周鸾并不在乎,他把蜡烛掐灭了。他说:“昙姐,早些休息吧。我身子不好,不让他们闹,也经不得他们闹。”——他对裴昙很客气,把床留给裴昙,自己抱着被子在长榻上睡了一夜。   周鸾好像有野心,又好像没有。他对哥哥说自己想娶裴昙,想借裴昙博得陛下的青眼,步入仕途、步步高升,可是他真的做了官后,他又并不热衷于权力,他从不主动往前走。他外祖父录公提拔他,他只是受着,录公问他怎么不努力些,他说:“外孙有个职位就够了。外孙帮外祖父占住了位置了嘛,差事没落到别家子弟头上。”录公笑他,笑完叹了一句:“你说得也对。算啦,你们不惹事,就算是我的福气啦。”   周鸾在绛纱帐下坐着,脸色因为纱帐的映衬显得微微红润。裴昙拿来一领披风,要他披上。他咳嗽了两声,披上了衣服。   众人互相问候后,崔琬说:“想必人来全了。今天我们两两相坐,没人落单,这很好。”   泽晋开玩笑说:“我们是夫妻共坐,崔大人是和朋友共坐。”   崔涤低头直笑。   崔琬拍了一下崔涤的肩,对泽晋说:“翁主不知道,我和清原的感情好,夫妻都比不上呢。”他问崔涤:“是不是?”   “嗯、嗯。”崔涤点头,很捧崔琬的场,“伯玉说得都对。”   “哎呀,我崔琬招人爱呀。”崔琬说:“我和清原兄有过命的交情。我家从长安南下时,多亏了清原一直在,否则我们可没办法平安回建业了。”   崔涤说:“应该的。”   荀靖之在屋中的窗后坐着,他问崔琬:“伯玉兄南下时很危险么?”   崔琬说:“唉,哪有不危险的。我们到长江北岸时,江水湍急,我祖父想白天再过河,于是夜半我们都住在江边的客舍里,突然有守夜的人大喊:尸群来了!人们惊慌失措,推挤着从客舍逃跑,我和母亲出门时被挤得和家人走散了,人群忽然倒塌,我母亲也差点被人推倒在地,清原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硬是拉着我母亲,把我和我母亲从堆叠的人群里拉了出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他。”   崔涤说:“朋友之间,本该如此。我不在长安时,伯玉常常照顾我的家人。我父母若还在人世,伯玉南下时,定然不会忘记他们。我在路上照顾伯父伯母的心思,与伯玉当年照看我父母的心思,一般无二。”   崔琬回忆说:“那夜真是好险的一夜,我和家人差点被冲散,晚上在船上又遇到了危险。那夜我们一家跑到江边,花大价钱租了船,将行李搬上了船,开船之后,灯火很黑,我说船上有臭味,好像是猫狗死了发出的臭味,于是我去摸一个船舱里的箱子,我觉得臭味就是从箱子里发出来的,我的手伸过去,手里好像摸到了大米粒,那大米一动一动的——我才发现,那是一手的恶蛆。那箱子里藏了一具艳尸,一位女子生得美艳,被盗匪们杀害后,盗匪藏起了她的尸体。那船家原来是江上的盗匪,专门劫人钱财,把船划到江心,就会把男人都推下船去,只留下年轻女人和钱财。清原与我们同行,那天掉下船的不是我们,是盗匪。”   卢仲容长住建业,北方大乱时,他正在建业家里悠闲度日,听崔琬说起南逃的经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对崔涤说:“崔兄真乃侠士,我要和崔兄结交。”   荀靖之、周鸾、裴昙和泽晋几人皆笑。   崔琬笑了笑,说:“舒迟,你可是晚了一步,我在侠士心里是第一位的,我和你一起遇险,清原不救你,救我。”   卢仲容说:“崔兄本领过人,一次救两个!”   崔涤也笑,说:“还是你们两个救我一个吧。”   泽晋好奇,问崔琬:“崔大人是怎么认识崔大人的?”   南崔北崔,两人都姓崔,两人都是崔大人。   崔琬挑了一下眉,说:“不想说。”   泽晋看向另一位崔大人,对崔涤说:“崔大人?”   崔涤说:“伯玉不想说,那就算了吧。”   “翁主,你问我,我知道。”裴昙对泽晋说完,向着崔琬叫了崔琬一声“表哥”,崔琬是裴昙的表哥,裴昙的弟弟裴简就是跟着崔琬一家一起回的建业,裴昙说:“表哥,我在建业时,可没少听你讲你和你朋友的故事,你们两个不说,那我来说?”   泽晋对裴昙说:“那我问娘子。别管他们两个,娘子请讲。”   周鸾说:“我也想听呢。”   荀靖之也好奇,崔琬这样一个一身傲气、不喜欢武人的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样的契机,和崔涤成了朋友。   崔琬找婢女要温好的黄酒,让婢女给自己和崔涤各倒了一杯,他对裴昙说:“讲吧,讲不好了,没你的酒。”   妙娘也好奇,凝神等裴昙讲故事。   裴昙说:“我表哥和崔大人都姓崔,我要是叫一声‘崔大人’,保准他们两个不知道我到底是叫谁呢。我表哥和崔大人年少时都在国子监读书,别看我表哥看着笑眯眯的,可是他是个记仇的人,他最初在国子监读书时,说话还带着南方腔调,他有一位同学,是位旧贵子弟,便总是学他说话。有一天,我表哥又听见那旧贵同学学他说话,忍不下去,把砚台藏在袖子里,要他道歉,那同学不道歉,我表哥当即就抬手用砚台把人的头敲破了。”   周鸾对崔琬说:“看不出来嘛,伯玉兄,我看你爱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个和和气气的人。”   崔琬反问:“我不和气?”   周鸾说:“和气,很和气。语气也很和善呢。”   卢仲容说:“我猜伯玉敲了崔大人的朋友的脑袋,因此和崔大人相识了。”   崔涤说:“我倒希望是这样,那我也不用白挨一顿打了。”   泽晋问:“那是怎么一回事?”她看向裴昙:“娘子,请继续讲,我请你喝酒,我有好酒。”   裴昙继续讲:“我表哥那旧贵同学被砸了脑袋,也不上学了,当即就哭着跑回了家,回家和他兄长说自己被‘姓崔的’打了,他兄长一听姓崔、又能打人,也不再问弟弟,一口咬定是北崔武家的崔涤做的,带家仆冲去了国子监,暗中盯着出来的人。   “我表哥打了人,被老师叫去绳愆堂打手心,没能早早离开国子监。他那旧贵同学的哥哥在国子监外等,看到崔大人毫无愧色地走出来,气得火冒三丈,和家仆扑过去就要把崔大人装到布袋里,来一顿拳打脚踢。崔大人身手好,挣扎了几下,没被布袋套住,反而把想打他的人摁到了地上。   “这时我表哥挨完罚走出了国子监,那旧贵同学也正好来了国子监门口,他看见他哥哥正在不知道和谁打架、还是被人摁在地上痛打,又看见我表哥好端端地往外走,大喊‘他们是一伙的!打死他!’,喊完就带着家仆去打我表哥,崔大人一看这行凶的人竟然又来了帮手,还要欺负国子监的学生,立刻就冲过去帮我表哥,其他武家子弟见旧贵子弟欺负人,也纷纷跑过来帮忙,一行人在国子监外混战,打得好不热闹,热闹得几位博士先生都被喊出来了。”   崔涤想起十几岁的事情,笑着说:“我可是真无辜。”   裴昙说:“我表哥那旧贵同学是真惨。被打破了头,又被崔大人推了个跟头。”   崔琬说:“谁让他笑话我。”   荀靖之问崔涤:“清原后来怎么样了?”   “我被牵扯进这件事里,也去绳愆堂被打了手心。伯玉心中愧疚,把我当作了朋友。”   崔琬问崔涤:“这手心打得值也不值?”   崔涤爽朗地笑,说:“觉得不值的话,你旁边现在可就没人了。”   荀靖之很久没这样和人一同坐着闲聊了,崔琬要他换一换心境,他也的确换了心境。他说:“感谢诸位今夜愿意在我府中稍微停留,我很久不曾这样见人了,心中很是感慨。我敬大家一杯酒。”   泽晋说:“靖哥,以后多聚一聚吧,你别总是自己闷在府里。”   崔琬举杯,说:“我先敬妙娘一杯,若非妙娘在此,我们也没这样集会的机会。今夜梅花盛开、月色清凉,钟声不久就会响起,昭示着夜半的来临,真希望来年此时,风、花、月依旧像今年一样好,而我们能再次相聚于此。妙娘,这一杯,我敬你。”   妙娘为自己倒上一杯酒,说:“大人太客气了。”语毕掩袖将酒饮尽了。   青山幽严寺夜半敲钟。天边的明月似乎也随着钟声震荡。   周鸾向荀靖之敬酒,对荀靖之说:“郡王,明年若是我们都得闲,不如再次相聚吧。建业人不了解您,其实我和您都坦坦荡荡,建业人都会知道我们坦坦荡荡。”   “谢凤友兄,我们定下这一夜之约。”荀靖之饮酒。   卢仲容说:“大家不如同饮一杯!”   卢仲容说完话,泽晋坐在他身边,偏头对他说了一句悄悄话。卢仲容怔了怔,随后压抑着情绪装作没事人——可是任谁都觉得他在高兴。不知道泽晋对他说了什么。   卢仲容举杯,说:“今夜我替翁主喝!我先干了。”   随后婢女为众人倒酒,除泽晋外,人人皆喝了一杯酒。   绛纱帐上积攒的落花被风吹下,哗哗乱落,飞到了无色无形的清焰上——炭盆上方的空气微微扭曲,盆内有暗火,暖气涌动,所以有如此景象。如果春时大地转暖,地面的空气也会浮动升腾,远看有如有清焰涌动、又如有水光波动,那样的景象叫阳焰。   众人饮酒之后,妙娘与几位乐伎弹琵琶抚琴。崔琬和着乐声讲了几个诡异的志怪故事,崔琬爱听志怪故事,自己也很会讲这类故事。他先讲了牡丹骷髅记,又讲蛟女媚人吮血的故事——   故事说镜湖边有一渔女,一日不慎落水,竟然发现镜湖湖底布满了尸体。原来,镜湖中竟然有一只潜窟老蛟,老蛟常常化作溺水的艳丽女子,等有人救起她,她便媚人吮血,将人拖到湖底,吸到身体干枯、不能浮起。老蛟喜爱渔女,经常化作人形送她鲜鱼,在渔女落水时,心软地放过了她,使得她窥见了湖底的真相,渔女看到了湖底密密麻麻的尸体,决定……   诡异的气氛渐浓,崔琬随后讲了江北画皮鬼故事。   画皮鬼故事是新近流传的故事,除了泽晋外,众人皆没听过:传说江北有一种狂尸,生出了智识,知道自己面目丑恶,于是专门撕下容貌昳丽者的脸,换到自己的脸上,装成是人,混入人群中,借着艳丽的皮囊趁夜吃人。卢仲容常去江北,生得也好看,听画皮鬼故事时被吓得直冒冷汗,既想堵住耳朵不听,又想继续听——周鸾见状悄悄离座,走过去拍表哥的肩,卢仲容吓得叫了一声,崔琬差点笑出眼泪。   崔琬讲完故事,要卢仲容挑一支曲子让妙娘唱,换换气氛,卢仲容说自己要听道忏曲除一除森森鬼气,乐伎不会弹道门的曲子,卢仲容只好换了一支曲子。卢仲容说自己白天路过了桃叶渡,挑了一支《桃叶》。   桃叶渡在青溪上,“桃叶”本是一个人名,其人是王献之的爱妾,一日桃叶要过渡口见王献之时,见风浪太大,不敢渡水,对岸等待桃叶的王献之说:“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留下了《桃叶》一诗,后来那渡口也改名为桃叶渡了。   妙娘唱曲。崔琬向来爱诗,听完曲子说:“斯人已逝,唯诗永存。这曲词是王献之为爱妾桃叶写的,我听桃叶歌,即使隔了百年,也可以知道献之怜爱桃叶。一首诗可以使得情感不朽,我们不如联诗,也在今夜留下诗文。”   周鸾说:“伯玉哥是才子。我倒是想作诗,可我作不出来,我是个没诗才的人。”   崔琬说:“诶,你有阿昙,还怕自己输吗?”   裴昙对崔琬说:“表哥独领风骚,我哪里会作诗。”   崔琬看向崔涤,崔涤笑他犯了诗癖。崔琬见其他人不陪自己玩,转头对荀靖之说:“我知道郡王雅好文学,郡王手里收有一卷王献之写过的《洛神赋》。郡王,我知道您能作诗。”   泽晋听崔琬说完,问荀靖之:“原来靖哥喜欢王献之的字吗?”   荀靖之说:“不,随意收的罢了。”崔琬说斯人已逝,唯诗永存……荀靖之因为王献之抄的是《洛神赋》,所以才收了那一卷字。他请守在屋外的婢女去将王献之的那卷《洛神赋》取出来,拿给众人,一同观赏。   婢女去取卷轴,卢仲容问荀靖之:“郡王不是为王献之的字收的,那想必是喜欢《洛神赋》了,郡王可是有思慕不得的人吗,像陈思王思慕洛神那样?”   荀靖之一时没有说话。   裴昙先说了话:“卢大人,人人都有求而不得,何必都要说出来。”   卢仲容说:“是我失礼了。”   “无妨。”荀靖之说:“我有一位朋友,名叫第五岐。我们的缘分不够深。”   泽晋问荀靖之:“靖哥觉得陈思王和洛神也是缘分不够吗?”   荀靖之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人世仙家本自殊,何须相见向中途。①”   人世仙家本自殊。他的语气很轻,然而他的心不像他的语气那样轻,从崔琬讲牡丹傀儡故事时,他的心中就泛起了一种漫长而沉重的痛苦,这种痛苦带着时间的重负,沉闷地压在他的心上……牡丹傀儡是一个讲死亡的故事,对荀靖之而言,这故事隐隐带有海水波动的声音,意味着一场北方梦境的终结与破灭。   人世仙家本自殊——对他而言,佛子这个名字渐渐变得像洛神一样陌生,这是写在水上的名字,不属于尘世,也不属于他,他丝毫无法留住。天人相隔。如今他们已是天人永隔。   婢女取来了王献之的《洛神赋》卷轴,荀靖之的一丝苦涩就这样被轻轻揭了过去,他不想提起,众人也没有在意。随后众人赏玩卷轴,又讲些了异地见闻,直到东方泛白时,才各自散去。   作者有话说:   ① 《洛神》唐彦谦:人世仙家本自殊,何须相见向中途。惊鸿瞥过游龙去,漫恼陈王一事无。   ————   卢仲容祖父就是周鸾外祖父捏,他们两个肯定认识的。   再白的月光都白不过奉玄心里的佛子。佛子——奉玄唯一纯白的茉莉花以及追忆里的永恒洛神,之前半开玩笑说过的奉玄对佛子的印象,都一一扣上了~ 第131章 水月1   荀靖之在雨里奔跑   崔琬等人散去后,荀靖之在白天睡了一觉,在睡着时又梦见了第五岐——他总是做这个梦,当他借着术士的幻术进入幻境时,他也总是走入这个场景。   到处都是雪,风似乎也变得白茫茫的。北方的雪很厚,人走在上面,会压得雪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荀靖之见过南方的雪,南方的雪很快就会消散,雪在人们的脚下融化成一层薄水,变得脏污。北方的雪是白色的,令他想起佛子,这仿佛是佛子的底色。   他又梦见自己在雪地里冒着风往前走,他的名字叫奉玄,他知道自己只要往前走,就能见到佛子、就能见到师姐。雪地里出现了人影,他看见了师姐,这梦境陡然生变,他看见有血滴落,青冥刀被扔在地上,他去抓师姐被风吹起的衣角,只抓到一手鲜血,他去抓师姐的手腕,那衣袖里只有枯骨。   他叫:“……师姐?”   一具白骨转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能够认出这不是师姐,而是韦衡。   韦衡!   韦衡的骷髅说:“你好啊,小狗。”   它说:“奉玄,你要小心身边的人。”   奉玄吓得松开抓着白骨手腕的手,使劲向前跑,他要去找佛子。   风真凉啊。   奉玄看到雪上有几颗狂尸的头,一颗、两颗、三颗……十一颗、十二颗,有人为它们合上了双目。   佛子在哪里,奉玄在风雪里喊:“第五岐!”   风将他的声音带走。   在漫天大雪里,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回头,奉玄看到了他的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奉玄追逐那个影子,他拍他的肩膀,那身影回头,可是黑发下有的不是人脸,是一个骷髅。   奉玄惊醒。   奉玄……没有奉玄。哪里有奉玄这个人呢,荀靖之从梦里醒了过来,他察觉到了寒冷。窗外传来细密的雨声,原来外面下雨了,怪不得天气有些冷。   侍女推开屋门,为香炉中添香,象牙香箸碰到了白玉香炉,发出“叮”一声轻响,这短暂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出一种直沁入听者心底的冰凉。   侍女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香炉中燃的是一种名叫松里坐云的香丸,香丸里冰片的冷意在屋中弥漫。   荀靖之披上衣服下床,推开了窗户。雨声瞬间变得更加清晰。窗外,暮色已经降临,荀靖之看见了水目山中冷绿色的松影,一片寒碧,因暮色渐渐显得阴暗,如同黑色的浓墨……水目山将影雪山房包围,影雪山房将隐房栊包围,隐房栊将他的卧房包围,他的卧房又将他包围。一层一层的圈套,将他围住,冷意从水目山的松树上蔓延到他的指尖。   有来点灯的婢女看到房间的窗户被打开了,走进屋子,问:“郡王醒了吗?”   荀靖之“嗯”了一声。   婢女倒了一杯温水递给荀靖之,说:“郡王还睡吗?已经要到晚上了。还是起来用膳?”   荀靖之接过水杯,问:“雨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   雨水浸湿了一树白梅,花瓣落在地上,好像南方融化的雪,和地上混着尘土的水混在一起,看着有些脏。   “中午就下起来啦。郡王和诸位郎君娘子很有福气呢,宴会散了,这雨才下起来。”   有福气吗……荀靖之问:“白天有人来过吗?”   “啊对,有的。陛下让太医来看看您的伤,我们说您在休息呢,让太医先回去了。郡王身上有哪里疼吗,伤口还好不好?”   荀靖之左臂泛疼。他左臂的伤是一道旧伤,每逢雨雪天气,左臂的骨头就像在被虫蚁啃噬,泛出隐痛。他背上的伤不太疼,但是很痒,伤口已经结痂,他等着那些血痂掉落。   周敦平……   荀靖之想起一个人名,一个带血的人名。   血肉模糊的周敦平。   他在一团血肉中找到了一颗多伽罗木佛珠。   婢女看荀靖之不说话,试探着问:“郡王不舒服?”   荀靖之摇了摇头,说:“不必备膳了,我继续睡了,明日麻烦你们早些叫我。”   婢女问:“屋中要点灯吗?”   “不必了。”   婢女退出了房间。   荀靖之在一片漆黑里听见了雨声,簌簌的雨声连绵不绝,雨丝将天地连起。天有多高,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丈高,天有这么高,容不下一个第五岐。窗外的雨似乎不是雨,而是他的追忆,他的追忆就那样铺散在天地之间……   追忆和思念是差不多的词。当荀靖之叫“奉玄”时,他总是追忆荀靖之的过去,当他成了荀靖之,他又开始追忆奉玄的过去。他追忆的不止有第五岐,还有整个陷落的北方。   他的血脉里流淌着太.祖的血,那血起自北方,有着收复天下的雄心;然后是庄宗的血,统一了南北的血;然后是母亲和父亲的血,然而他所怀念的父母,在他的记忆里早已面目模糊,其实他根本没见过父亲。   他和父亲长得像吗?“父亲”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不熟悉这个词,以及这个词带来的一切。佛子和父亲的关系很好。   荀靖之放下手里的杯子,看了一眼床帐,他希望自己不要再做熟悉的噩梦了。为什么不能做一场美梦呢?   裴昙和六如比丘尼交好,她曾和荀靖之说,他该去见一见六如比丘尼。荀靖之那时问裴昙为什么,裴昙说:“郡王,我怕你有毒龙入心。”   毒龙入心,他心里有没有毒龙,他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一个噩梦早已钻进了他的心里,他拔不出、动不得,只能被扎得鲜血淋漓。   荀靖之没有回到床上,他的头有些晕,可是他不想继续睡了。他没有叫婢女进屋服侍,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倒水洗漱之后,换了便服,拿上一把纸伞就离开了府邸。出门时,有家仆看到了他,问他要不要准备马车,他摇了一下头。   六如比丘尼在通觉寺修行,通觉寺在城南的佛陀里。   他想去见一见六如比丘尼,他想……睡一场好觉。   荀靖之撑着伞在雨里行走,左手手臂传来沉闷的疼痛。这感受不只是疼痛,与他的思念相仿,提醒着他故人的逝去。   孝仁皇太女送幼子入道后,发愿供养佛寺,以一己之力为幼子供养三百间佛寺。皇太女那时心中的感受一定与痛苦有关,那是一种沉闷的痛苦,只能积蓄在心中,于是整颗心也被坠得沉下去。   荀靖之只供养了一座佛寺。他以第五岐的名义供养了水目山上的青山幽严寺,青山幽严寺主殿的柏木房梁上刻了出资重修寺庙之人的名字,那柏木上藏着一个名字,也只藏着一个名字:衡塘侯鹤仪第五岐佛子。   衡塘侯,鹤仪第五氏阿岐,小字佛子。   乾佑九年,第五岐已满二十岁,理应取了表字。荀靖之不知道第五岐的表字,第五家全家殉国,没有活人知道第五岐的表字。   荀靖之想问六如比丘尼,“名”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一个人叫屠万真羽还是叫韦衡,有区别吗?一个叫奉玄还是叫荀靖之,有区别吗……   韦衡从日本国抚子内亲王那里听说名字是咒。   名到底承载了什么。   荀靖之在雨里行走,走路时鞋底带起的泥水溅湿了他的衣袍下摆。名的含义是什么,为什么他被困于一个梦魇,如今他果然还活着吗,他果真没有处在一场梦里吗……荀靖之越走越快,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渴望六如比丘尼告诉他一个答案。   他在雨里狂奔,他感受自己的脸上有水痕,他不知道那是雨还是他哭了。   永隆死在了他的怀里,永隆的血是热的,不像这场春雨,冷得丝毫不带感情。   他在建业城內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跑,黑暗遮盖了所有颜色,他不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是血水还是雨滴。   他害怕自己找到六如比丘尼时,六如比丘尼转过头,只露出白森森的骷髅。   他怕一场梦境轰然坍塌。   他怕自己真的一无所有,连一场梦都没有。   初月被乌云遮盖,只在云后显出模糊的光团。雨越下越大,有回家的行人看到荀靖之在路上奔跑,叫他:“喂、喂!郎君,天色晚了,雨也下大了,你去哪儿呀!”   雨声哗哗作响。   荀靖之穿过半个建业城,从城北行到了城南。秦淮河中的水涨了起来,秦淮河边上在望楼中守航桥的士兵拦住他,士兵不知道这个狼狈的行人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身形魁梧的士兵问的荀靖之:“郎君要过河,去干什么?”   荀靖之浑身都湿透了,他说:“去见一个人。”   “留下名字。”   “我是荀靖之。”   “住在哪儿?”那士兵一边问一边抬眼看向他,忽然说:“好熟悉的名字,你姓荀?”   另一个略瘦的士兵从他身后拍了他一下,试探着问:“高平郡王?”   “嗯。”荀靖之点了一下头。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进他的衣服里。   略瘦的士兵叫了一声,“呀,郡王,您这是干什么!快进来擦擦,我给您拿一把伞!”   身形魁梧的士兵将信将疑,问:“你有凭证吗?”   荀靖之将玉佩递给他。   那略瘦的士兵去叫人、找纸伞,想让人送荀靖之一程。荀靖之不等他叫来人,要那身形魁梧的士兵通知守桥的士兵开航,匆匆走了。   那略瘦的士兵叫来了人,抱着纸伞,只看见荀靖之的背影,骂了一句:“好心喂了狗,”他转头问身形魁梧的士兵:“天都黑了,他干什么去?”   身形魁梧的士兵看着荀靖之的身影消失在雨里,说:“我哪儿知道。”   略瘦的士兵讽刺地说:“这群王爷就这样,吃饱了净干闲事。”他踢了一脚炭盆,说:“谁管他呢,咱们烤火。”   身形魁梧的士兵笑话他:“你不也干闲事吗,他手里有伞,你还去给他找伞。”   “伞我自己留着,不给他。看这天色,这雨得再下一阵呢。”   “你上次……”   雨声吞没了交谈声。雨势没有减小,乌云几乎压在了整个建业城上。   荀靖之在雨里奔跑。 第132章 水月2   天人五衰   荀靖之走到佛陀里一条巷子前,看见了一个牌楼,他撑着伞,借纸伞挡住雨丝,抬起头,看见牌楼上写着“入菩提觉海”五个字。   长巷并不黑暗,牌楼两边的立地石灯笼中,香烛静静燃烧。在雨水中,荀靖之闻到了浅淡的檀香香气。是了,这是佛香的味道,前面有佛寺。   裴昙说通觉寺是一座尼寺,寺前的牌楼上写着“入菩提觉海”五个字。前面就是通觉寺。   荀靖之淋了雨,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一身衣衫也早已湿透,整个人形容狼狈。他抬头看着“入菩提觉海”五个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在发抖。   六如比丘尼……   为什么他被困于一场梦魇。他的眼眶发热,他蹙眉看着那五个字,在雨里无声质问佛陀,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国师曾预言他和兄长二子存一,如果国师的预言无可置疑,那他无论怎么躲也躲不掉,不是吗?如果国师的预言不准,他那修道的十三年是在做什么?他在躲避本来就不会出现的命数。既然不会出现,为什么又要躲避。   漫天神佛。   十方菩萨。   他活了二十五年,活成了一场笑话。   荀靖之撑着伞走进了巷子。通觉寺的寺门已经关上了,他敲响了寺门。   守门的女尼在门响不久后走了过来,隔着门问:“来人是谁?”   门后的女尼应当是一位老年女子,声音微哑,她的声音使得夜色显得更加寂寞。   荀靖之说:“高平郡王荀靖之前来问道。”   女尼隔着门缝看向门外,看到门前只站着一个人,虽然撑着伞,浑身却都湿透了。伞遮住了他的脸,女尼看不见他的神情,问:“外面在下雨,郡王是自己来的吗?”   “是。”荀靖之撑着伞,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女尼并不怀疑门外站着的是高平郡王,她看到了他腰间的玉佩。许朝的亲王可佩玉狻猊,郡王可佩玉狴犴,四品及以上公卿侯爵可佩金鱼。   高平郡王,建业人口中的入道郡王。雨丝绵绵密密,入道郡王独自站在门外,好像一缕在雨中撑着伞的幽魂。   女尼说:“通觉寺是尼寺,郡王夜中来访,恐怕有些不方便。”   “我想拜访六如法师。”   “郡王是在路上摔倒了吗?怎么浑身都湿了。”   “没有摔倒。我是冒雨来的,有一阵子雨下得太大了,伞挡不住。”   女尼轻叹了一声,抽出门闩,打开了寺门,向荀靖之低了一下头,对他合手示意,说:“郡王既然诚心拜访,夜里风凉,您进来吧。”   荀靖之收了伞,回礼之后说:“多谢。冒昧来访,打扰了。”   女尼看清了荀靖之的样貌,女尼并不在意色相,在她眼中,荀靖之有一个青年人应有的样貌,但是他的面色很差,嘴唇也冻得毫无血色,一双眼眸墨色沉沉,如含微苦,竟然看不出一点儿笑意——他的神情不该是他这样的青年人有的。   女尼说:“郡王在难过吗?”   荀靖之说:“多谢您的关心。”   女尼关上寺门,带荀靖之向前走,对他说:“您还很年轻。”   冷雨中有微风吹过,钟楼和鼓楼上悬挂的铜铃发出叮叮声响,声音因沾染了雨水而略有沉闷。   他还很年轻,可是他觉得疲惫……荀靖之穿着湿透的衣服,浑身泛冷,他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着,对女尼说:“劳烦您为我通报,我想见一见六如法师。”   “好,我先带您去休息。”天王殿等佛殿中的香烛已经熄灭,殿门已经关上了,女尼不带荀靖之进入佛殿,带他绕过佛殿前往走。走在路上,荀靖之隐隐听到了比丘尼们的诵经声。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得……①   女尼撩起帘子,请荀靖之走进一间偏殿,伸手示意荀靖之向左看,告诉他:“那边有炭盆,您去暖暖身子吧。如果您不嫌弃,可以披上老尼的外衣,外衣做得宽松,您披上也不会太小。我去叫人告诉六如法师您想见她。”   “多谢。”   屏风上搭着一件灰色的百衲衣,荀靖之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冷得厉害,披上比丘尼的外衣,在灯芯草蒲团上坐下来,在炭盆边取暖。   殿外的雨不停地下。   炭火炽热,荀靖之依旧觉得冷。左臂桡骨泛疼,背上的伤口也在疼。他的所有疼痛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名字:第五岐。在西同村,他的左手受伤,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他杀了周敦平,受了肉刑,背上皮开肉绽,他不后悔。   这些事情都和佛子有关。   他迟疑着伸出手,握住了自己的上臂,衣服已经被火烤得半干,隔着衣服,他感受到了自己的体温。佛子曾在他的上臂上留下一道咬痕。   我们啮臂为盟。   荀靖之闭上了双眼,在侧头时,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   一道早已愈合的咬痕,并不让他感到疼痛。可是为什么他心痛如摧……在这世间,唯一与佛子直接有关的东西,只剩下了他手臂上的一道咬痕。   他很想佛子。   很想。   乾佑九年,他们甚至没能再见一面。   他所怀念的是什么……人不应该贪恋相,可是他怀念佛子的相。他希望再见佛子一面,再看一看他的脸,就那样看着他,久久看着他,直到双目湿润。   他笼居在宅邸中时,抄写阿翁注解过的《金刚经》,阿翁在“如来说身相,即非身相”旁边写下了六个字:法身、报身、化身。凡人有报身,佛有清净法身、圆满报身、百亿化身三身。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②   法身恒有,报身是相。相乃虚妄不实之物,骨肉相聚,遂生暂时之相。人不可以以相见如来。   报身有生有灭,即使是欲界、色`界、无`色`界的天人,也受此束缚。诸天人在寿命将尽时,其身将有天人五衰异相——小天人五衰:乐声不起,身光忽灭,浴水着身,着境不舍,眼目数瞬;大天人五衰: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③   诸天人肌肤香腻,妙若莲花,不染于水,唯有衰相出现时,才会沾水。荀靖之连天人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凡人,他是一个凡人,肌肤贴着潮湿的衣服,被衣服染湿,使得他不住地颤抖。   这身体多灾多病,常有伤痛,不过是受了一些寒气,就要颤抖。   法身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法身上不会有伤痕。法身真好呀。可是伤痕留住了过去,荀靖之爱自己身上的伤痕,他不需要法身、不需要圆满报身。他只需要自己这一具带着伤痕、常有病痛的报身。   这身体是父母给他的,他以此想起自己的父母、先祖。他因为自己身上的病痛伤痕,而知道自己怀念的佛子确有其人。这不是一场虚妄的梦境,他所怀念的佛子,确确实实出现在过他的眼前,曾与他同行。   女尼来请荀靖之,对他说:“抱歉,没为您倒一杯热茶。”   荀靖之说:“我深夜来访,打扰了您,您不必感到抱歉。”   “我带您去见法师。”   “有劳。”   女尼没有看见荀靖之坐过的灯芯草蒲团上留下了淡淡血迹。她掀开帘子,与荀靖之走出偏殿,带荀靖之走进到一处佛堂前,佛堂的檐下铺设着席子,放了软垫,前面摆着炭盆和茶案。一道衬纱的细竹帷帘遮住了佛堂中的景象,佛堂中的烛光隐隐在竹帘上映出了一个人影。   六如比丘尼正坐在帘后。   雨渐渐小了,乌云正在散去。被雨水洗过的石板上映出了月影。   荀靖之没有将披在身上的百衲衣还给女尼,他觉得冷。他走上佛堂的台阶,向帘后的人点头示意后,整衣跪坐在了檐下的软垫上。   他问礼道:“法师。”   六如比丘尼自帘后的屋中对他回礼,回道:“郡王。”   “法师要与我隔帘相见吗?”   “郡王不希望这样?”   “男女有别,法师如果觉得不便与我相见,我与您隔帘对谈,也是一样的。”   “郡王,我不因为您是男子,所以不面见您。”   荀靖之问:“那是为什么呢?”   荀靖之看到了竹帘上模糊的人影,他害怕帘后的六如比丘尼不能解答他的疑惑,他怕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故作姿态的女尼。他怕自己来这一趟,得到的只有失望。   六如比丘尼回答说:“郡王听过天人相交五品吗?我愿郡王抛下俗世烦恼,我与郡王以神相遇。”   “我未曾听过,请法师赐教。”   夜风吹起时,檀香的味道在空荡的夜色中飘散。   荀靖之闻到了轻微的鲜血的味道,他背后的伤口没有完全愈合,被雨水浸湿后,再次裂开了,血水渗湿了他的衣服,疼痛使得他清醒。   六如比丘尼自帘后说:“郡王,天人相交分为五品,地居天天人和凡人一样,以为只有肉身相结合,才能获得满足;夜摩天天人相拥;兜率天天人两手相执;化乐天天人相视而笑;他化自在天天人只需对望。郡王,我与您对望,我不执着于色貌,您也不必贪求。”   对望吗?   荀靖之跪坐在帘外,面无表情,唯有眼眶泛红。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泪痕却从他的眼眶中滑了下来。   原来是对望。原来对望并不轻而易举。   超出尘世这些凡俗的欲望。这天人对望一眼所带来的感受,他早已知晓。在宣德智门寺里,佛子看他一眼,他已知晓。   望。原来他怀念佛子一万遍,也不过希望佛子能再望向他一眼。他怀念一个逝去的眼神——他所贪求,到底是太多了,还是太少了……   作者有话说:   ① 《维摩诘经》   ② 《金刚经》   ③ 《佛本行集经》五:“尔时护明菩萨大士,天寿满已,自然而有五衰相现。何等为五?一者头上花萎,二者腋下汗出,三者衣裳垢腻,四者身失威光,五者不乐本座。”《俱舍论》十:“然诸天子,将命终时,先有五种小衰相现:一者衣服严具出非爱声,二者自身光明忽然昧劣,三者于沐浴位水渧着身,四者本性嚣驰,今滞一境,五者眼本凝寂,今数瞬动。此五相现,非定当死。复有五种大衰相现:一者衣染埃尘,二者花鬘萎悴,三者两腋汗出,四者臭气入身,五者不乐本座。此五相现,必定当死。” 第133章 水月3   须菩提,于意云何?   天净如洗,明月皎洁。佛堂外已有虫鸣声,春虫的鸣叫声很细,偶尔才响起。   荀靖之坐在檐下,与六如比丘尼隔帘对谈。六如比丘尼在这一夜中,以影子和声音的形式出现在荀靖之的面前。   二人不说话时,风吹起屋檐下的青色布幔,鎏金佛铃叮叮作响。   荀靖之听见通觉寺深处传来比丘尼们的诵经声。   风起之时,佛堂中的烛火也因风而摇晃。   荀靖之问六如比丘尼,为什么世间烦恼众多。六如比丘尼回答说,因为这世间是有漏世间,是有缺陷的世间。   “漏”即是缺陷之意。荀靖之问六如比丘尼:“法师,处在这个世间,就一定有漏吗?那一人即使修得了福报,离不开这世间,岂不是也会有烦恼。”   “是。人修得福报后,可以凭福报转生为这世间更高天的天人,获得漫长寿命,然而天人会有五衰,如果天人不继续修持佛法,就会陨落。天人没有成佛,尚未完全离开这世间,也受诸漏之苦。”   荀靖之苦笑,“看来成佛要精于修持,一刻不得松懈、一世不得松懈。净土宗说念佛号就能成佛,我不信。成佛不可能是容易的事情。”他请六如比丘尼为自己解《金刚经》“是福德即非福德性”,阿翁在此句后没有写下注解。   福德……阿翁修得了怎样的福德,可转生在更高天了吗?阿翁是不是再也不会回看他所在的这烦恼欲界。他又该做什么呢,也像阿翁那样,修行佛法吗。可是他有我执,他放不下——他放得下金、银、身份,他放不下过去。   放不下,绝不放下。   六如比丘尼为荀靖之回顾佛经:“佛问须菩提:‘须菩提,若有人以充满三千世界那么多的金银七宝布施,所得福德,是否算多?’须菩提答:‘师尊,甚多。’佛问:‘为什么?’须菩提说:‘是福德即非福德性。’”*   荀靖之说:“法师,我不理解最后一句话。”   六如比丘尼答:“郡王,这世间的福报只是福报,因缘而生,因缘而散,总会流变——福报有自己的期限,所以须菩提说这种福报不是有本性的东西。因为福报没有本性,所以有时会多,有时会少,可以用‘多’‘少’衡量。可是,福报并不恒定,此时您以为是福报的事情,在另一个时候看可能就是痛苦,此时您以为有炭火是福报,可是延续到夏日,就是痛苦。福报没有本性,本质是空,是故福报是有漏福报。世间无漏者,唯有佛法,修行佛法,悟得无漏之佛果,可超脱世间。”   荀靖之问:“法师,什么又是‘世间’?我觉得这世间,不够好。”   六如比丘尼答:“世间又名器世间,如同器皿,有成、有住、有坏、有空,生成之后,终将崩坏。世间之中,有时间、有空间,郡王,您转头看月,您若是看见了这个世间的月亮,是在时间中看见了它,您至少看见了它一瞬,否则您不能说自己看见了;您也是在空间中看见了它,它在天上——若是没有空间,月就没有相,您也就无法说您看见了月亮。世间有时有空,色相在其中偶合相遇。”   荀靖之说:“佛经中说有三千世间。”   六如比丘尼答:“世间多如恒河沙数,不可数清,我与郡王所在的这世间只是一个世间,名叫婆娑世界,又名堪忍世界。婆娑世界苦乐参半,其间众生能忍一切,故名“堪忍”。生极乐净土者,唯有喜乐,不需忍苦;生无间地狱者,唯有苦厄,无法忍苦,故发出大叫唤,故地狱名大叫唤地狱。生婆娑世界者,有苦有乐,因而可以因喜乐反思苦,然后不想再忍苦,由此悟道,得证佛法,永得解脱。”   荀靖之问六如比丘尼:“法师以为,这世间可有真乐?”   六如比丘尼说:“修行佛法,可得真乐。”   荀靖之又问:“除佛法之乐,其他之乐难道不真实吗?”   六如比丘尼以龙树菩萨所作《大智度论》答荀靖之:“是身实苦,新苦为乐,故苦为苦。”   荀靖之不明白。   六如比丘尼说:“譬如郡王站立一日后,在檐下跪坐,初坐时身体舒适,不觉是苦,久坐则双腿微麻,于是知道坐亦是苦。”   除却修行佛法外,世间没有真乐。   荀靖之说:“我不想修行佛法……法师得到真乐了吗?可能告知我得到真乐时的感受。”   六如比丘尼说:“我未得真乐。”   荀靖之看着竹帘上六如比丘尼的影子,那是一个沉静的影子。荀靖之觉得自己有些发烧,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冷比热多。他看着六如比丘尼映在竹帘上的影子,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受。   什么是“真”?影只是影,他能抓住的似乎是六如比丘尼的声音。六如比丘尼的声音如同一道甘霖,那不是他所需要的水源,但是可以稍稍缓解他心中的干渴。他轻声说:“是吗……您也没有得到过真乐吗?”   六如比丘尼回答他:“郡王,佛法不在得,在悟。以为‘我’能得真乐,是以为‘我’胜过众人,以为‘我’与众人不同,此时恰恰是执着于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之时。郡王,因此我并无所得。”   荀靖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无所得。他问六如比丘尼:“法师开心吗?”   六如比丘尼说:“唯求安心。”   漏。烦恼。不得解脱。   不得解脱,不、得、解、脱,他有多久没有过安心的感受了。如果不向空门寻求解脱,他可还会有安心的感受吗。   如果苦还能忍受,那便是苦。不能忍受时,人会想寻求解脱,向空门销去一切烦恼,那苦也就消失了。他最深的苦与执念有关,他执着地怀念一位故人,当他不再怀念时,不,他觉得自己尚能忍受,他不允许自己忘记。   荀靖之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的酸软和疼痛,这具报身为病痛缠绕……贪、嗔、痴被称为正三毒,他想起一个日本国故事,清姬化生的大蛇因正三毒在大火中燃烧,他坐在佛堂前,报身却像清姬化生的大蛇一般痛苦,如遭烈焰焚烧,如被冰水泼身。   四周的空气因一场雨水而变得清新湿润。檐下的佛铃发出轻响。通觉寺的比丘尼们早已结束了诵经,寺中只剩下了木鱼声,一下一下,敲得缓慢,从通觉寺深处传来。   是该放下了吗,他累了,不得安眠。   笃、笃、笃、笃……   木鱼声从月光下传来,一下一下像是落在了荀靖之的骨节上,一下、一下,木鱼声叩问他这具身体中的魂魄。他坦诚地对六如比丘尼说:“法师,我有贪嗔痴,放不下执念。”   他以为六如比丘尼会开解他,劝他修习佛经。然而,六如比丘尼说:“郡王,我也有,人人皆有。这是有漏世间。”   荀靖之问:“法师也有贪嗔痴吗?”   “有。佛门修行有六波罗蜜多,又译作六度、六‘到彼岸’,乃是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我应为众生行布施,施财、施法、施无畏,可是我听闻郡王深夜来访,我得重新换回衣服,那时我很惫懒,不高兴郡王深夜来了。恶从一念生,我不愿行布施,嗔怪郡王。”   “深夜来访,是我的过错。法师有妙德,我感谢您愿意见我。法师会改悔,可我不想改悔,我不放下。法师要劝我放下吗?”   “郡王不想放下,我劝也不会有用,我劝您只会让您更加不想放下,只是坚定您绝不放下的决心。郡王,佛不渡人,人自渡己。郡王如果不想放下,您的不放下也不妨碍别人,那您可以来与我同座,我无法让郡王放下,但是我可以使郡王的心稍稍得到喘息。我向您表示尊重,不是因为您是郡王,而是因为人负担起诸苦,走一条不好的路,要有异常之勇气,而您选择这样去走路。郡王,不必苛责自己,堪忍世间充满诸苦,错不在一个人。而一个人独自行走,是会更苦的。”   人独自行走,是很苦的。荀靖之眼眶微湿,道:“多谢法师。”他感谢六如比丘尼在这一夜对他的布施,六如比丘尼将善意和佛法布施于他。   有一位中年女尼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对荀靖之躬了躬身子,道:“郡王,寺外有人找您。”   荀靖之有些疑惑,不知道谁会在这时找他,而且还找到了他。   他向来传信的中年女尼说:“多谢。”然后朝竹帘后的六如比丘尼点头示意,“法师,今夜打搅了,我改日再来拜访。”   六如比丘尼也在竹帘后点头回礼。   荀靖之站了起来,问中年女尼:“是谁找我?”   中年女尼回答他:“是您的家仆,和周大人。”   “周大人,哪位周大人……周鸾?”   “周紫麟周大人。”   周紫麟?荀靖之不知道周紫麟大半夜找他做什么。周紫麟是周鸾的哥哥,荀靖之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他们两个人互不熟悉。   中年女尼在前面带路,荀靖之跪坐了许久,腿有些麻,再加上有些发烧,精神不算太好,走路时差点摔倒,中年女尼立刻扶了他一把。   荀靖之披在身上的百衲衣落在了地上,地上还留着雨水,有些湿润,他弯身将衣服捡了起来。   荀靖之弯身时,中年女尼看到他背上有一片深色的痕迹,以为是水痕,问他:“郡王的衣服还没干吗?您的家仆恰好带了衣服来,您可以换衣服了。”   荀靖之点了一下头。其实荀靖之的衣服早就干了,他在佛堂前坐着时,身侧放了小炭盆,他自己又一直将湿衣服穿在身上,体温和炭火已经将衣服暖干了。   他背上深色的印记不是水痕,是伤口渗出的血痕。   血又如何。   他不憎恨舅舅罚他,他也不后悔亲手杀死了周敦平等人。人生果然处在有漏世间,烦恼不能根除,一念生起时,烦恼又一齐生起。   他看见了等在前面的周紫麟。   作者有话说:   * 《金刚经》:   “须菩提,于意云何?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是人所得福德,宁为多不?”   须菩提言:“甚多,世尊。”   “何以故?”   “是福德即非福德性,是故如来说福德多。”   “若复有人于此经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何以故?须菩提,一切诸佛,及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皆从此经出。须菩提,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 第134章 春雨1   柏中水。   通觉寺原本是南朝一位太傅的府邸,共有六进。那位太傅的夫人晚年崇佛,夫人去世后,太傅向佛门捐出了府邸,要求改作尼寺。改作尼寺后,通觉寺总共也有六进,六进之中,前三进是佛殿,第四进是佛堂,往后是尼寺内院。   荀靖之在通觉寺第四进的院落中向六如比丘尼问道,周紫麟没能进到通觉寺第四进院落,只在第一进院落的佛殿前等他。第一进佛殿仿释迦牟尼悟道处,建菩提伽耶殿,殿前种了一株菩提树,树下名曰“法菩提场”。建业远比长安靠南,冬春河水不冻,菩提树常青。   周紫麟在菩提树附近站着,树下挂了灯笼,有烛光照着,荀靖之一眼就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荀靖之,垂袖拱手,躬身向荀靖之行礼。   荀靖之颔首回礼,问:“周大人有事找我?”   荀靖之的一个家仆站在离周紫麟不远的地方,面有难色,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棍子。荀靖之看见佛寺的大门开着,门外似乎还候着人,而自己家仆神态紧张,于是知道了周紫麟找他不是好事。   周紫麟带来的人守在黑暗里。荀靖之的家仆中,管事的赵弥先开口,对荀靖之说:“郡王,您先换衣服,我们满城找您的时候,听说您衣服湿了。”   “你们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周紫麟抬起下巴,打断了荀靖之和赵弥的对话,对荀靖之说:“郡王,何必做戏?你敢做不敢当吗。”   荀靖之看向周紫麟,“周大人,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呵呵,”周紫麟冷笑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说:“郡王请我弟弟吹了一夜风,我弟弟今日发起了高烧,又呕了血。郡王真是好心。我弟弟不肯说你欺负他,可是我不是好欺负的人,我实在忍不住,晚上想去谢谢郡王,结果郡王不在府里。郡王是怕了?”他说着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沉了下来,“你想阿鸾死。”   赵弥维护自家郡王,不肯让周紫麟再说下去,对荀靖之说:“郡王,您先更衣,穿湿衣服小心冻着。”   荀靖之朝赵弥点了点头,安抚了他之后,对周紫麟说:“抱歉,周大人,我不该让令弟吹风,我不知道令弟吹不得风。”   原来周鸾病倒了。荀靖之的身体也不太舒服,他觉得浑身发虚,提不起力气。他想自己该找个时间去看望周鸾。   “你明明知道!”周紫麟说:“你知道他吹不得风,故意晾了他一夜,白天他身体不适,你怕我找你算账,偷偷跑到了通觉寺,藏在了比丘尼里。你以为这就没事了吗?荀靖之,你不要欺人太甚!”   荀靖之觉得好笑,反问周紫麟:“令弟死了,我有什么好处?”   “你的好处可多着呢。”   “比如呢?”   “你非要我说出来吗,无耻!”   “周大人以龌龊之心看我,自然觉得我无耻。”   “你!”周紫麟向前走了两步,荀靖之的家仆挡在了他前面。   荀靖之说:“周大人,你消一消火。”   “病倒的是我弟弟,荀靖之!”   荀靖之有些头晕,对赵弥和等在一边的中年女尼说:“我想先去换下衣服。”   周紫麟见荀靖之要走,一口咬定他是心虚了,一把推开荀靖之的家仆,迈了几步,揪住了荀靖之的领子。   荀靖之握住周紫麟的手,说:“周大人,你我都是有身份的人,请你松手。”   “我如何松手,我一松手你就跑了!”   今夜的通觉寺访客不断,门外似乎有人赶了过来,脚步匆匆,灯笼的光照亮了门外的地面,随后人影走了进来。周紫麟抓着荀靖之,看不见身后是谁来了,荀靖之看见了来人——崔琬带着人急匆匆赶了过来,他身后还有脚步声,或许是崔涤。   “周兄!”崔琬喊了一声,“你这是做什么?”   周紫麟没有松开手,转头看了崔琬一眼,神色冰冷。   崔琬被他的眼神吓得嗓子一哑。   崔琬是被裴昙叫出来的。傍晚周紫麟要去找荀靖之算账,为自己的弟弟出气,没想到去了高平郡王的府邸后,发现荀靖之不在,于是以为荀靖之一定是想害死他弟弟,如今他弟弟出事了,他因为害怕不敢留在家里了。周紫麟到处找荀靖之,不顾宵禁找了小半个晚上,闹了个满城风雨——周鸾听说了这件事,求裴昙赶快去叫崔琬,让崔琬拉住他哥哥,解释那夜发生过的事情。   周紫麟总是要给崔琬一些面子的。   可是这次周紫麟不想给崔琬面子了,崔琬也不过是天家的走狗。周紫麟回过头盯着荀靖之。   荀靖之说:“周大人想怎么样,带我去见陛下,让陛下为你做主,让我再挨一顿肉刑?周大人,你该信你弟弟的话,他不曾不敢说什么,而我也并没有强迫他做什么。我是郡王,你已冒犯我了。”   荀靖之一个的家仆拿着棍子守在周紫麟身后,似乎马上就要给他一棍子,赵弥压低声音对周紫麟说:“周大人,请您松手!”   周紫麟以冷脸对待崔琬,崔琬受了他的冷脸,也不继续往前走了,笼起袖子,站在原地说:“周兄,你外祖一会儿就到,你不要让事情难堪。”   周紫麟和荀靖之身份有别,他听崔琬说他外祖父录公卢鸿烈要过来,而身后又站着一个拿着棍子准备敲他的人,于是愤然地松了手,松手之后恶狠狠推了荀靖之一把。   荀靖之本来就头晕,他一整日粒米未进,只在和六如比丘尼对谈时喝了几杯水,如今又有些发烧,被周紫麟一推,踉跄着退了一步,摔在了地上。   “郡王!”赵弥和荀靖之的几个家仆立刻去扶荀靖之。   周紫麟没想到荀靖之会被自己推倒。他知道荀靖之有些身手,所以才会推他一把泄愤,没想到他只推了一下,荀靖之就摔倒了。   赵弥想扶荀靖之起来,荀靖之摆了一下手,没让他们扶自己。他想靠自己站起来,没想到自己果然是病了,竟然没力气站起来,他不敢动,动一下浑身都难受,于是他就坐在地上,对周紫麟说:“周大人,推我这一把,也就够了,我不追究。今天我和你都在佛寺里,佛门是清净之地,我不希望我们在这里发生冲突。”   “那你对我弟弟呢,我要你道歉。”   赵弥扶起荀靖之,荀靖之站起身之后,觉得血往头上涌,眼前甚至因此黑了片刻,他强撑着看了周紫麟一眼,说:“我没想过害他,我与他无冤无仇,我何必害他。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针对过你弟弟,十方佛陀是为见证。”   荀靖之的一个家仆忽然喊了一声:“血!”他看见了地上有血。荀靖之是面对着他们走过来的,一直没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背后,摔在地上时,背后的伤口再次崩裂,血迹蹭在了地上。   周紫麟往地上看时,发现地上果然有血,他以为这是自己推荀靖之那一把推出来的,面色时青时白。   荀靖之想告诉家仆和周紫麟,地上的血没什么,他话还没说出来,眼前忽然又黑了一下。   崔琬对周紫麟说:“周兄,你该道歉,道完歉,你回去吧。”   周紫麟面色铁青,对荀靖之说:“你少装模作样,我推你时,没有用力。区区苦肉计,郡王,你的行为让我不齿。”   “周紫麟!”赵弥扶着荀靖之,大喊了一声周紫麟的名字。   荀靖之模模糊糊还有意识,但是眼前还是看不清东西,他的脑袋被家仆喊话的声音刺激得嗡嗡响,好像脑海里有一个不停震荡的钟。   崔琬向着周紫麟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语带威胁,叫:“周兄。”他对赵弥说:“还不扶郡王去殿里休息?”   赵弥扶着荀靖之打算离开。   周紫麟说:“不许走。”   “我说走。”有一个人在黑暗里说了话,他是和崔琬一同来的,留在大门附近,一直没有走近,他说:“周紫麟,你是什么身份,郡王是什么身份。你要拦住一位郡王?”   不是崔涤,原来和崔琬一起来的不是崔涤。不是崔涤的声音,荀靖之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如同在瞬间凝结,这声音真熟悉,他太熟悉了……荀靖之一着急,喉中血气上涌。   “郡王!”家仆连忙喊他。   周紫麟转身,看着黑暗处,问说话的人:“你是什么东西?”说完向自己带来的人下令:“把荀靖之拦住!”   “劳烦把郡王带走,扶到殿里休息。”那说话的人往前走了几步,隔着叶色深碧的菩提树,颔首向中年女尼示意。他对周紫麟说:“我是谁,你管不着。你要做的事,我管的着。”说完微微侧头,垂眸看了一眼和自己一起来的人,对荀靖之的家仆、崔琬和自己带来的人说:“如果周家的人再拦郡王的人一下,就给我打,打残了周家的人、打死了周家的人,都由我担着。”   作者有话说:   荀靖之(低血糖眼前一黑版) 第135章 春雨2   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   高平郡王想害死周鸾,和周鸾的妻子裴昙合谋,请周鸾来自己的府里吹夜风。周鸾吹了风,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咳嗽得咳出了血,真的快要死了。高平郡王为了躲避周家的问责,在第二天下午躲着所有人,冒着雨藏到了通觉寺里。周鸾的哥哥周紫麟为了向高平郡王问个明白,给弟弟讨一个说法,找了高平郡王大半个晚上,将高平郡王在躲他的消息闹得满城皆知。   高平郡王的家仆尾随周紫麟,在通觉寺见到了自家郡王,周紫麟和高平郡王打了起来,周紫麟一拳挥过去,打得高平郡王倒在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听闻消息跑来拉架的崔琬劝周紫麟住手,周紫麟不住手,最后崔琬带的人、高平郡王的家仆、周紫麟和周家家仆在通觉寺打了起来,打得好不激烈,混战里甚至打翻了灯笼,把通觉寺的菩提伽耶殿烧了,火势蔓延,连通觉寺菩提伽耶殿前的菩提树都被烧枯了一半。   宗室子孙和门阀子弟打架,录公卢鸿烈被事情惊动,半夜出现在了通觉寺,那时高平郡王已经被周紫麟打得昏过去了,录公吓得不敢睡觉,天还不亮就带着周紫麟去宫门前长跪请罪了。   天亮之后,陛下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心疼录公一把年纪还要顶着露水长跪,没有过分追究周紫麟的罪责,只停了周紫麟的职,让他反省一个月,让他想好了就去给自己的外甥道个歉。下朝之后,陛下召了太医,和太医一起去了高平郡王府,看望了被打伤的高平郡王。   ——崔琬听着妙娘给他讲她听到的事情经过,心里觉得好笑,又荒谬又好笑。   妙娘来崔府谢崔琬帮她脱籍。崔琬见了她,说起了她和高平郡王相处的晚上。妙娘说起高平郡王,提到了最近建业的流言,崔琬就顺便向妙娘问了一问她听说的事情经过。   二月已入回南天,窗外淅淅沥沥下雨,房梁散发出湿润的木头的气味。崔琬在窗下坐着,一边拨弄香炉里的香灰,一边听妙娘复述建业的传言。   香炉中燃的是日本国的鬼头雪香,此香在日本国有一寸香十两金之称,香气闻着有些甜,而带有清爽气——这是日本国使者西园寺红叶送给崔琬的回礼。   西园寺红叶姓西园寺,在日本国任近卫中将,人称红叶中将,是日本国抚子内亲王的义子,在贞和二年到达建业,此后长住建业,孜孜求学。   红叶中将只会说日本国语,不会说许朝官话,因此少与许朝官员来往。崔琬曾在鸿胪寺任职,认得会说日本国语的象胥官,特意带象胥官拜访过西园寺红叶,二人隔帷交谈,相谈甚欢。   崔琬今日特意燃了这种香。潮湿的天气里,该燃一些清爽或冷冽的香。   他听完妙娘的复述,放下香匙,说:“哪里有阿昙的事,建业人净说混帐话。算了,也不怪建业人,周紫麟本来就是这样以为的,他是个混帐人。聚会那夜你也在,你知道他们都是胡说。”   “郡王以礼待人,那夜小周大人也很高兴呢,我不太信这些流言。”妙娘关心高平郡王,问崔琬:“周大人真的动手打了郡王吗?”   崔琬说:“动手了,也没动手。郡王没被他打伤,他只推了郡王一把,郡王淋雨之后发烧了,没站稳,摔了一跤。他要是真的打伤了郡王,那陛下可就不会只是轻飘飘地停了他的职了。”   “郡王怎么去了通觉寺?”   “我也不是郡王本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肯定不是为了躲周紫麟去的。”崔琬奇道:“建业人传流言之前,也该去通觉寺看看,那夜的火小得很,不过是菩提树上的灯笼把灯纱烧了,烧没了几片叶子,怎么在人们嘴里,就变成佛殿遭了大火,连树都被烧死了半棵了。”   “所以那些是流言嘛,不能都当真的。”   “天气潮湿,闷得人难受。”崔琬说:“你关心郡王,我带你去看看他,我也出门走动走动。我有五六天没见郡王了,不知道郡王的身体怎么样了。”   从通觉寺回来后,崔琬就向朝中告了病假,这几日天天只在家中歇着。他带的人打了周家的人,他怕见着录公——若是录公要向他赔礼,他不敢受礼;若是录公要找他问责,他不想受责。   六天啦,他也该出门走走了。天气湿闷得让人心烦。   妙娘问:“大人那一夜怎么也去了通觉寺?”   崔琬微笑道:“流言不是说了嘛,拉架。”   崔琬去拉架,被周紫麟记恨上了。周紫麟恨他把录公拉进了这件事情。   妙娘问:“大人是自己去的?”   崔琬说:“流言里说了,我带了人去的。我带了家仆,否则我可拦不住周紫麟。”他示意自己的侍女衡娘过来,对衡娘说:“我要出门一趟,让人备好车轿。”   衡娘点了点头,交代小婢女为崔琬准备出门时换的衣裳。   崔琬对妙娘说:“娘子等我片刻,我去更衣。”随后离席换了一身衣裳,和妙娘一同出门。   衡娘为崔琬撑伞,崔琬将扇子塞进袖中,自己接过了伞。   妙娘和崔琬一同往门外走,对崔琬说:“大人换新扇子了。”   “换了,之前那把扇子坏了。”   建业人常说:南朝风流,崔得其文,卢得其雅。崔琬是个文雅的人,穿宽袖袍,眉眼纤细,有时候他手里会拿折扇。春天不需要用折扇扇风,然而可以用折扇接风里的落花。   崔琬很少拿折扇接落花,他的折扇另有用途。有时候他和别人联诗,嫌弃给他递纸的人,那时候他就不用手接递来的东西,而是展开扇子,用扇子接过那些花笺一类的小东西。   崔琬说:“我上把扇子是不是很好看,我也喜欢呢。”   “我没见过那样的扇子。”   “那是日本国一位遣朝使送给我的,是日本国才有的金粉折扇,很难得呢。”   扇面以金泥为底,画了山樱、青松和海波。   崔琬说:“可惜被人捏坏了。”   “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   “什么人……”崔琬没说,只说:“那天我让舒迟看我的扇子,舒迟说让我借他玩玩,我借给他时,和他开玩笑说:‘高平郡王曾用这把扇子接落梅,姿态好看极了,你比不过。’”   荀靖之确实见过崔琬的那把扇子。崔琬有时会去高平郡王的府邸送《隆正文英》,有一次荀靖之看到了那把扇子,认出那是把日本折扇——荀靖之曾经向日本国抚子内亲王的侍童学折扇之舞,见过那样的金粉扇子,因此在看见崔琬的扇子后,向他借来看了片刻。风吹白梅,荀靖之展开扇子,接住了几瓣落梅。   妙娘说:“是卢大人捏坏了扇子么?怪不得大人不怪他。”   崔琬笑了一下,说:“不是舒迟。捏坏我的扇子的人,是故宰相柏老的孙子,柏家公子柏中水。我惹不得他,他好妒。我和舒迟说话时,他就在一旁,忽然向我借扇子一看,拿过扇子转腕接了几瓣落花,问我郡王比不比得过他,他问完,不等我说话,挑眉冷笑了一下,合上扇子,把扇骨捏断了。”   妙娘说:“好骄傲的一个人,敢和高平郡王比。那大人觉得他和郡王比,怎么样呢?比不上的吧。”   崔琬看着前面,若有所思,最后说:“他很好看,姿容实在俊美,一身骄纵矜贵,挑眉的时候,无人能比,使我看得心惊——他好看得像是江北画皮鬼。”   他说完看了妙娘一眼,意味不明地微笑了一下。   妙娘也笑,说:“大人怎么这次在白天就讲起志怪故事了。”   崔琬又笑了笑,没再说话,和妙娘一同等着车马过来。   志怪故事吗?当他看到柏中水的脸时,确实如同见了鬼。在通觉寺,柏中水挡住了想去拦高平郡王的周紫麟,毫不手软抽了周紫麟一耳光,将周紫麟抽得愣在了原地。   崔琬那时也愣在了原地。   柏中水,好一个柏中水。柏中水——故宰相柏月恒的孙子,姓柏名沚,原本单名一个“央”字,在元央之乱后避“央”,改名为“沚”,表字“中水”,以字行世。   车马过来,崔琬请妙娘先上车,随后收伞上了车,带妙娘一同去拜访高平郡王。   崔琬去拜访高平郡王的时候,高平郡王正在休息。高平郡王这次换了一间院落住,不住在隐房栊了。郡王身边管事的侍女姓孙,叫蕴真,是陛下身边一位老宫人的外孙女,蕴真说郡王在睡觉,请崔琬和妙娘在隐房栊的屋中小坐片刻。   天色昏暗,细雨时下时停。隐房栊中的玉兰树开了花,那花开得繁茂。玉兰树树身高出房顶,凋落的花瓣落在了房顶上,被雨水推着,不时从瓦上坠落。   崔琬问蕴真:“郡王怎么不住在隐房栊了,是嫌梅花要开完了吗?”   蕴真答:“郡王说冷。”   崔琬点了一下头。   郡王搬出了隐房栊,隐房栊里真显得空空荡荡的。也是奇了,郡王的东西不多,即使搬走了,隐房栊里也没少太多东西,屏风依旧在、帷幔依旧在,毯子依旧在,可是隐房栊中就是显得空空荡荡的。   冷。   崔琬对蕴真说:“郡王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蕴真说:“好些了。”   “想来还是不太好,否则郡王怎么在这个时候睡觉。”   “房将军听说郡王不舒服,中午给郡王送了鹿肉来,说补脾益气。郡王看到鹿肉,吐了半个中午,又发起了低烧。”   “唉,房将军,房安世大人么?”   “嗯。”   “房将军不知道你们郡王不吃肉吗?我都知道的事。郡王以前修道,本来也不吃荤。”   “房将军和大人想的一样。房将军只以为郡王是不吃肉,想劝郡王吃肉补补身体。大人不知道,郡王不是不吃肉,而是吃不得。郡王有时候能吃几块鱼肉,如果闻到别的肉味,那要吐得昏天黑地的。”   崔琬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知道荀靖之不吃荤,一直以为他是因为修道的缘故,不愿意杀生,所以不想吃,没想到是根本吃不得。   妙娘问蕴真:“娘子,郡王睡得好吗?我去瓦官寺为郡王祈福,希望郡王能好好休息。”   蕴真说:“劳烦娘子了,郡王这几夜睡得确实不好呢,睡睡醒醒,难得睡一场长觉。”   蕴真正和妙娘说话,有婢女来叫蕴真,告诉她郡王醒了。   崔琬对蕴真说:“郡王方便见我吗?郡王身上有伤,别为了见我,又要换上衣裳,又下地走来走去的。郡王若是方便见我,我去见他就好了,免得折腾。”   蕴真说:“大人稍等片刻,我去问问郡王。”   蕴真说完,和婢女一同走了。   崔琬和妙娘等了一小会儿,有婢女来请他和妙娘,说郡王请他们过去。   高平郡王搬到了一处有紫藤的院落里。院中堆起的灰色山石上生着一株紫藤,在阴天里隔着窗框看过去,紫色沉沉,如同一幅画。   屋中燃着白龙涎香,香气里混着药粉的苦味。崔琬进屋后,觉得高平郡王住的屋子变小了。   郡王没在床上躺着,而是在窗下的榻上坐着。榻侧放了几卷书,崔琬扫了一眼,发现是几册《隆正文英》。   崔琬和妙娘向荀靖之问好,荀靖之回礼。   “那夜多谢崔大人了。”   “谢什么。”崔琬觉得荀靖之面色很差——不知道是因为屋中光线黯淡,所以他觉得荀靖之面色差,还是荀靖之的面色真的不好。他对荀靖之说:“郡王不嫌屋中黑吗?枕边放了书,看书也不点灯。”   荀靖之答他:“中午看了几页就睡了。”   天色不明,荀靖之让人点灯。   崔琬说:“不必点了,阴天时的天色很有雅趣。”   荀靖之问妙娘:“娘子认字吗?”   “认得不多。郡王需要我帮忙吗?”   “我想听人念书。”   崔琬说:“郡王找我来念不就好了,谁不知道我念书念得好。”   荀靖之笑了笑,说:“那请伯玉兄为我念书吧,要点灯吗?”   “不点了,我为郡王念书,在窗下念,郡王歇一会儿。总躺着也怪无趣的,我替您念念书解闷。”崔琬伸手,接过荀靖之递来的一册《隆正文英》,翻开后发现里面收了几卷天文卷的诗文,晴、雪、风、雨、雷、电、霜、雾。   他问:“郡王想从哪里听?”   荀靖之说:“影雪山房……从‘雪’念吧,伯玉兄想怎么念就怎么念。”   于是崔琬翻到雪部的诗文,为荀靖之念书。崔琬的嗓音很好听,让人印象深刻。   崔琬一首一首为荀靖之念带雪字的诗:   照雪光偏冷,临花色转春。星流时入晕,桂长欲侵轮。①   雪罢枝即青,冰开水便绿。复闻黄鸟声。②   ……   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③   荀靖之合着双目,一直没有出声,直到崔琬念到“紫鸾”时,才说了话。   荀靖之说:“崔大人,我原来以为‘紫鸾不肯舞’后面是‘白头苏武天山雪。’”   崔琬看手中的书页,“紫鸾不肯舞”这首诗后,隔了四首诗,才到“白头苏武天山雪”那首诗。   荀靖之说:“有一年我眼睛不好,不能视物,五岐兄为我念《隆正文英》解闷。他为我念诗,我心想,那些诗都写得很好,即使写雪景,颜色也很艳丽,一点都不无趣。如今,我亲自看书,才发现他是挑着为我念的,他挑了最好的诗念给我听。我记得他的声音。”   五岐兄……自然是第五岐。   崔琬看着荀靖之,第一次发觉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荀靖之睁开了眼,对崔琬说:“伯玉兄,在通觉寺,我听到了一个人说话……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他问崔琬:“我可方便问吗,崔大人那夜是和一起来的?”   崔琬呼吸微滞,随后恢复了神色,对荀靖之说:“郡王,不值得一提。”   作者有话说:   ①照雪光偏冷,临花色转春。星流时入晕,桂长欲侵轮。——庾肩吾《和徐主簿望月》   ②雪罢枝即青,冰开水便绿。复闻黄鸟声。——王僧儒《春思》   ③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李贺《海上谣》 第136章 春雨3   葫芦几月会开花?   荀靖之在府中休养了七天,身体有所好转。第八天,天气放晴,于是他在第八天去看望了周鸾。   第四天时,周鸾的哥哥周紫麟来水目山下,给荀靖之道了歉。荀靖之没有直接见他,只隔着屏风和纱帐朝他点了一下头,接受了他的赔罪——荀靖之是郡王,本来也受得起周紫麟的跪礼,周紫麟行跪礼时,他没有走出纱帐去扶他。   周紫麟和荀靖之之间有些不愉快,不过荀靖之不曾迁怒周鸾,他记住了周鸾不能吹风,一直想着去看望他。   周鸾没有住在东长干,他可以自己成家后,立刻搬得离东长干远远的,搬到了宫城阊阖门外的一处宅子里。   荀靖之乘车去拜访周鸾,敲门之后,周鸾家的老仆为他开了门。   周鸾的家宅很朴素,宅子不大,共有四进,架屋用的屋梁大多是枣木梁,不用楠木等名贵木材,屋门和窗框只涂清漆,少有雕饰。周鸾家的屋门前垂的帘子也不是玉珠帘子,只是用细竹节串成的帘子,撩起帘子时,细竹节互相碰撞,发出“哗哗”的响声。   荀靖之听见了周鸾的咳嗽声。   周鸾走出屋子,迎接荀靖之,和他问好。   “郡王。”   “周大人。”   周鸾听见荀靖之叫他“周大人”,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总听别人这样叫我哥哥,每次一听见别人这样叫我,我总觉得好像我哥哥就在我身边似的。”   荀靖之改了称呼,说:“凤友兄。”   周鸾伸手指了指屋内,对荀靖之说:“郡王,请进屋坐吧。”说完握拳,将手移到唇边,控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我听说你病了。我是来看你的,你不必费心,好好休息。”   “老毛病了,不妨事。郡王的身体好了吗?”   “我不好,也就不来看你了。”荀靖之问周鸾:“昙姐不在家吗?”   “昙姐去买橘红了,我总是咳嗽,昙姐说我该喝一些橘红泡的水。我这个人总不让人清净呢,和我一起住,让人受累。”   “是我不好,让你吹了风,你这才病了。”   “哪干郡王的事情。我爱享乐,那天晚上坐在一起,看花喝酒,我高兴。我只顾着开心,忘了自己的身子了。郡王,你不要把我哥哥的话放在心上,他太傲气,总觉得我窝囊,会到处受气,他不信我说的话,非要替我做主……他没什么坏心,我替他向您赔罪。”   荀靖之淡淡说了一句:“我不怪他。”   荀靖之和周鸾在屋中的坐榻上坐下。荀靖之不再提起周紫麟,问周鸾:“凤友兄怎么不住在长干里,那里不是离家近一些么?”   周鸾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压下咳嗽,说:“郡王,如果我说我害怕我家呢,您信吗?”   荀靖之看向他。周鸾家里有一个十分在乎他的哥哥,他不该怕自己的家。   周鸾说:“郡王,我不是我哥哥那样的人。我哥哥、伯玉哥、舒迟哥……他们那样的门阀子弟,哪个不是门阀骄子,他们有那样的傲气和自信,我没有。”   “凤友兄不必妄自菲薄。”   “郡王,我受不起那样的富贵。”   荀靖之客气道:“凤友兄怎么会受不起,江表门阀,有累世功勋,父祖之光足以荫及子辈。”   周鸾谦虚地说:“郡王说笑了,郡王说这话,并不真心。如果要我说,我会说天家有功。我们门阀世家有什么功德呢,要是有功德,在我朝时,那功德只是天家的功德,不是我家的。”   他说:“我给郡王讲个故事吧,郡王小坐片刻,等昙姐回来,也见见昙姐。”   荀靖之本来也不急着走,他如今没有职务在身,每天都是闲人。   他对周鸾说:“凤友兄,我是来看你的,不见昙姐也没什么。你留我,我为你留下。”   周鸾笑了笑。周鸾和他哥哥周紫麟长得不是很像,但是他一笑的时候,荀靖之隐约从他身上看见周紫麟的影子。   江表门阀子弟中,崔琬能主持局势,卢仲容让人捉摸不透,周紫麟强势,周鸾文弱——   周紫麟是个傲慢的人,他长得不俗,长眉入鬓,眼中颇有神采,人也能文能武,身体强健,是江表门阀中为数不多身带豪俊气质的子弟。   周鸾虽然是周紫麟的亲弟弟,气质却和周紫麟截然相反。周紫麟身有肃杀金气,而周鸾像一阵四月的微风似的,温而不凉,暖而不热——周鸾也的确没什么脾气。周鸾不太像他哥哥,他身体不好,不够强健,不像哥哥那样能给人可以依靠之感,眉眼也比哥哥普通。   周鸾对荀靖之说:“郡王,我从小身体就不好。我小时候有些娇气,家中大人也照顾我,我便吃得十分精细,我祖母曾开玩笑说我是吃玉粒金波长大的。我小时候在毗陵养病,我祖母怕我不吃东西,每顿饭要厨娘炖十几条青鳞鱼,只为炖出一小碗鱼脑,让我吃一口,补一补身体。我吃鱼脑都吃得厌烦了。我记得,有一天,我在自家老宅里散步,家仆和我说前面不能过去,我的骄纵气跑了出来,偏要过去,过去了才发现那是下人住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搬新捕回来的鱼。”   周鸾说着,捂唇咳了一声,回忆着说:“那里很臭……”他首先回忆起的是气味,他说:“我看见干活的下人身上皮开肉绽,伤口流脓,他们浑身散发着恶臭,呆愣愣的,和木头做的一样。他们看我一眼,眼神呆滞,我被吓得大哭了起来。我问家仆,我们家怎么有这些脏东西,家仆说他们是干粗活的,不过是一群畜牲,没了他们,没人干粗活。我说我不要这样的人在我家里,也不用他们干活,他们太脏了,我要家仆把他们都赶出去。再过几天,我去看时,发现那里果然不住人了,我稍稍安了心,觉得家里少了一些脏东西。”   荀靖之等着周鸾继续讲。荀靖之听说过江表门阀田连阡陌,门阀子弟不可能亲自种地,所以家中总是畜有做苦力的下仆,下仆不可赎身,一日为奴,终身为奴,如同牛马一般被主人役使——周鸾提起自家有这样的下人,本身不是什么新鲜事。   周鸾说:“那时北方出现了尸疫,我父亲恰好回毗陵看我。我问我父亲尸疫是什么,我父亲说,人如果得了尸疫,就会变成活死人,我那时突然害怕极了,觉得我前几天在自己宅子里见过的下人就像是活死人,我心想尸疫已经传到我家了,吓得晚上不敢睡觉。第二天我发了高烧,在病中不得安宁,总是梦见那群肮脏的下人,我醒了之后,要家仆带我去我家宅子里到处找一找,我怕那群下人还藏在我的家里。他们果然还在我家里……家里要留着他们干活。我不许他们住在原来的地方,他们被迫搬到了谷仓附近,住在棚里,活得不如猪狗。”   周鸾将家中肮脏卑污的下人与狂尸联系在了一起。尸群到底意味着什么,韦衡曾经问荀靖之,尸群到底意味着什么——荀靖之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念头转瞬即逝,逝去得快得他能没清楚抓住。   他那逝去的一念中包含着这样一种想法:那群下人不是尸群……尸群能向人复仇,而人不能。尸群意味着什么,尸群是否意味着在下位者向在上位者的复仇,或许意味着人和人之间的血仇。   周鸾说:“郡王,后来我读佛经,知道了‘供养’这个词,我没有功德,而受人供养。我吃的鱼脑,用的是下人们捕来的鱼做的,他们吃不到自己捕的鱼,还要被我厌恶。郡王,我没有我哥哥那样的傲气,我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长得普通,才德平平,我只是觉得很愧疚——人人有血有肉,众生一切平等,我没有功德才华,不该受人供养。我害怕住在我家,郡王,我害怕自己在家中不劳而获,敲骨吸髓,要人供养。”   荀靖之问周鸾:“凤友兄信奉佛门?”   “不、不。只是偶尔听僧尼讲经罢了。郡王,其实我做不到不受人供养,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在宅中花园里种了半亩地,只耕这半亩地,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我是个不称职的官员,我知道自己尸位素餐,可是我又死死抓着这个官职,靠着俸禄过活。”   荀靖之说:“凤友兄有德。君子在位,即是有德。”他问周鸾:“不知道凤友兄在地里种了些什么?”   “我带郡王去看看?”   “好。”   “郡王别笑我就行,我种地种得不好。”   周鸾带荀靖之去看自己在宅子花园里辟出的田地。周家的后花园里没种什么名贵花草,一边是竹林,长着森森绿竹,另一边一半是一块田地,另一半搭了蔷薇架,养着蔷薇。   蔷薇架上挂了两个竹片做的风铃,风过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很好听。   田地的一头长着一棵杏树,周鸾说那棵杏树很能结子,结的是白杏,气味香甜,吃着一般。他给荀靖之指了指菜地里种的东西,告诉他那里种的是葫芦、这是种的是青豆……其实荀靖之能看出来周鸾种了些什么东西,他自己也种过地,虚白散人在堂庭山种地,荀靖之有时候会帮师兄给菜地锄草、浇水。他不是五谷不分的郡王,他亲手摸过泥土,听见过蝼蛄的叫声。   周鸾说:“郡王要不在我家吃一顿饭吧,我让人挖几颗嫩笋,再从地里摘一些新鲜的菜。”   荀靖之说:“多谢。”   周鸾在自己的田地里搭了架子,种了葫芦。荀靖之没有种过葫芦,他忘了是谁曾经和他说葫芦花很好看……他只模模糊糊记得,有人曾告诉过他,葫芦开白花。他问周鸾:“凤友兄,葫芦几月会开花?”   周鸾说:“六月。”   周鸾家里的仆婢不多,荀靖之和周鸾说话时,曾给荀靖之开门的老仆走过来告诉周鸾,裴昙回来了。   周鸾点了一下头,示意那老仆自己知道了。   他忽然对荀靖之说:“郡王,昙姐拿我当弟弟看。”   荀靖之不知道怎么接他这句话。   周鸾说:“我生病了,昙姐照顾我,我很高兴。可是我怕自己在拖累她。”他说:“郡王,那夜在您的府邸中夜谈,我真的很高兴,我听昙姐讲起郢州的事情,知道了她在郢州过得怎么样。郡王,您是君子,我哥哥不理解,但我知道。”   荀靖之拿裴昙当一位长姐。裴昙有文才,在郢州时,荀靖之的公文大都是裴昙写的——荀靖之不需要亲自给下属写公文,而他的长史崔涤不擅长写公文,因此裴昙写了大部分郢州长官发给下属的公文。   周鸾在意裴昙吗?荀靖之向周鸾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恕我冒昧,凤友兄,你为何与昙姐成亲?”   周鸾咳嗽了两声,问荀靖之:“郡王想听到怎样的回答?”   荀靖之说:“凤友兄的真心话。”   风吹树叶,叶子发出声响,周鸾只说了一句:“不是为了我的官职。”   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官职,那是为了什么。为了周家的官职和荣宠、为了裴昙、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裴昙拿着一件周鸾的外袍走了过来,对周鸾说:“怎么不在屋子里,当心吹风。”   周鸾笑着说:“这不是等昙姐来找我嘛。”   作者有话说:   周鸾:为了种地的自由。(bushi 第137章 真影1   骄纵矜贵   崔琬是崔家子弟,又是哀太子的外甥,年纪轻轻已官至正六品——他个矜贵人。可是他说柏中水很矜贵。崔琬曾对妙娘说柏中水很好看——“姿容实在俊美,一身骄纵矜贵,挑眉的时候,无人能比。”   荀靖之见到了柏中水。在见到柏中水之前,他已听说了柏中水的骄纵矜贵。   二月中旬,荀靖之拜访了周鸾几次,陛下听人说荀靖之已经能出门走动了,于是在二月十六那天叫了自己的这位外甥来宫中陪自己吃一顿饭。   傍晚时,天色尚未转暗,荀靖之从宫城北面的大通门进宫。进宫时,荀靖之在宫外的路上遇到了一辆出宫的车轿,轿子用两匹五花马拉着,好马身披孔雀羽织锦障泥,轿子以珍珠作帘,络着珠玉流苏。荀靖之骑在马上,和那辆车轿擦肩而过,经过车轿时闻到了新鲜橘花的香气。   他以为轿中坐的是一位贵人或公卿夫人。   进了宫门之后,荀靖之下了马,将马交给家仆,和陛下身边一位姓钟的宫监一起华林园走。宫监陪荀靖之走路,和荀靖之闲聊,问荀靖之有没有遇见柏大人,荀靖之说没见着——他没见到谁骑在马上走过去了。宫监说柏大人乘了车轿,没有骑马。   荀靖之这才想起来自己遇到过的车轿,问宫监:“柏大人是谁?”   宫监答:“柏中水大人,长公主殿下幕中的谘议。”   荀靖之以为江北出了事情,姨母派了人来建业传信,问宫监:“江北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没有、没有。”宫监说:“只是殿下特别看重柏大人,而柏大人得罪了翁主。翁主最近一直住在建业呢,陛下叫柏大人来建业给翁主赔罪。柏大人来了建业,小住至今,前天拿马鞭打了录公的侄孙,好让陛下头疼。”   看重……荀靖之从宫监的话里听出了话外之音。泽晋曾和荀靖之说,她和母亲闹了别扭,原来是因为柏中水闹了别扭。荀靖之记得录公有一位侄孙叫卢雅,他只模模糊糊记得这个名字,对不上人,他问宫监:“柏谘议打录公的侄孙做什么?”   “听说是录公的侄孙在里坊中纵马,恰好挡了柏大人的路。录公的侄孙不该纵马,这次也踢到了硬石头,柏大人有长公主殿下的厚爱,不将录公的侄孙放在眼里,下了车轿后,要录公的侄孙道歉。录公的侄孙怎么肯道歉呢,两个人在路上互不相让。柏大人找车夫要来了马鞭,把马鞭拿在手里,低头整了整马鞭,抬头问录公的侄孙道不道歉,录公的侄孙不怕柏大人,嘲讽了柏大人,顺带嘲讽了长公主殿下,柏大人真是有好大的胆子,一点也不手软,听完直接抽了录公那位侄孙一鞭,抽出了血痕。”   荀靖之问宫监:“钟随侍见过柏谘议吗?”   “奴当然见啦,下午陛下叫柏大人入宫,要他不要和录公结怨。”   “依钟随侍看,柏谘议是怎么样的人?”   “光彩如神,眉间有凌人傲气。”   “呵呵,想来钟随侍偏爱柏大人。”   宫监说:“郡王,柏大人是故宰相柏老的孙子,是北地的高门子弟。俗语说‘河阳有三木’,北地旧贵中,安德杨氏、乐陵权氏与凝川柏氏最为知名,若是论出身,柏大人也不输给任何人。奴是北人,要奴说,江表门阀怎么能和河阳旧贵相比呢!可是自南来之后,门阀日益尊贵,朝中寒士大多拜在门阀门下,自称某某家门生,陛下对门阀老臣也多有忍让。郡王,这时有人敢抽门阀子弟一鞭,不管是为了什么,敢抽出这一鞭,奴就乐意看呀——当然,这话奴平时不敢说。”   荀靖之随意笑了一下,说:“他打了人,最后事情还不是要陛下来处理。钟随侍不是说了么,陛下头疼呢。”   “唉唉,有好有坏。”   荀靖之想起那辆经过他身侧的车轿,原来坐在轿子里的是柏中水。柏中水那时在想什么呢?   新鲜橘花的香气很好闻,这时天气还有些冷,橘花开得少,柏中水用新鲜橘花熏车,确实很傲气。或许那不是傲气,只是恃宠而骄的骄气,是仗势欺人——仗着长公主欺负人罢了。   傲气……荀靖之见过两种傲气的人。佛子傲而不骄,怀谦知礼。周紫麟傲慢得近乎无礼。柏中水的傲气又是哪种傲气呢?   荀靖之和宫监走到了华林园,陛下在园中的重云殿里看歌舞。   荀靖之听见了乐声,在乐声中唯独没听见笛声。   陛下精通笛艺,可是陛下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吹笛了。   早有人通报高平郡王走过来了,殿中的歌舞暂时停了,宫监请荀靖之进殿。   荀靖之向陛下问安。   陛下看见外甥来了,挥了一下手,让歌人和舞人退下去了。   陛下对荀靖之说:“八郎,来,咱们舅甥聊聊天,一起吃一顿饭。你身体好了吗?”   荀靖之说:“谢谢舅舅关心,我的身体好多了,我骑马来的,我已经能骑马了。”   “好,那就好。”   殿外的天色微微转暗,殿中的宫人问陛下要不要点灯。   陛下说:“不点了。”   荀靖之问舅舅:“舅舅怎么不点灯?”   陛下站了起来,带着荀靖之往窗边走,道:“重云殿高,我们在殿里等着,一会儿就能看见华林园里有灯亮了,会有几队宫人提着灯笼走过去,往外看就能看见一串小亮点儿。”   荀靖之往窗外看,看见天色变成了暗蓝色,只有西边的天边亮着一抹金色。黑色的树影矗立在园中。   荀靖之察觉到陛下今天有些落寞。   陛下说:“八郎,你不找你的朋友了吧。”   “舅舅,我……没办法找一个死人。”   陛下负手立在窗前,“第五家不该有那样的结局,满门忠烈……天道有时真是不公允啊。你杀了那个人,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我听说他和你好友失踪的事情有关。他死了,你还恨吗?”   “舅舅,我不知道恨谁。”   陛下看了自己的外甥一眼,温和地笑了一下,问:“为什么?”   “舅舅……我不知道恨谁,我恨‘人们’,‘人们’到底是谁,我不知道。一支乱军带走了我的好友,他们是‘人们’,一群人,无法追究到一个个人。‘人们’和‘空无一人’有时候是一个意思,没有一个具体的人会为那件事负责……我该恨谁,恨一支空有其名、早已无人的军队么。舅舅,我的恨空无一物,杀死其中一两个人后……我只是察觉到了向‘人们’复仇,是一场徒劳。”   “徒劳。”陛下抬头看天,说:“八郎,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做什么,都是徒劳。明夷三年,就是在这一天,你的弟弟、我的儿子……病重,是水痘,过几天他就离开了人世,他还很小。那么多年前的今天,我觉得疲惫极了,你舅母在屋中抱着你奄奄一息的表弟,你被围困在夏口,我真害怕又会有亲人会离开我。我迷失在这深宫里,在宫里走啊走啊,不敢停,那天我走到了华林园,觉得静悄悄的。我问和我一起走过来的宫监,怎么园里不点灯呢,我遇到了一个宫人,在树底下哭,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是她觉得害怕,她感受到了这宫中的可怖气氛。我在宫里走路,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这不是好梦。”   陛下问荀靖之:“八郎,你会想的你的朋友……你想起过你的二舅么?”   华林园中出现了打着灯笼去点灯的宫人,从重云殿向下看,一点一点亮光像是流萤之光,渐渐在漆黑的园中扩散开。   二舅……哀太子。荀靖之不说话。   陛下说:“你恨他,是不是?我亦恨他,”他说着偏了一下头,眼眶微微泛红,“可是他是我哥哥呀!”   “舅舅……”   “唉,八郎,那天我看着黑漆漆的华林园,想起我和哥哥在太极宫中奔跑。我小时候,天色黑暗,但是不沉重,我们跑得那么尽兴、那么尽兴……我小时候,一切都那么好。父亲考我们为君之道,我心想我一辈子也不当皇帝,我不用学……姐姐背:君不与臣争功而治道通矣①,我瞎想,心想君不和臣争功,那荔枝道怎么就修好了呢,这有什么关系吗?父亲要我释义,我不会,父亲听了我的解释,罚我抄书。你二舅帮我抄书。我们抄完了书,在太极宫中玩儿啊、跑啊。”   陛下对荀靖之说:“八郎,我想了很久,我想告诉你,不要那么恨你二舅。如果那时在位的不是他,情况可能不会更好,而是更差。姐姐去世……是我太懦弱。你母亲去世前几天,和我说近来觉得疲惫,我去见了你母亲,见她唇色发紫,可我没有多想,我后来才发现那是心疾发作前的警示,唇色发紫,是心血不足的征兆。随后你母亲去世,我就在长安,第五内相说自己有诏书,求我去叫你姨母回京,我不敢。我的懦弱害死了很多人。我可以肯定地说,你母亲的去世和你二舅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恨你二舅,其实也该恨我,我的无所作为是在助纣为虐,我亦是始作俑者。”   宫变前后,第五内相……找过当年的齐王。齐王无所作为。   陛下陷入了阴影中,说:“八郎,我常常后悔,明夷三年,我再次后悔,我坐在华林园的阴影里……我想是不是当年我有胆量一些,一切都会不一样,父亲不会失权、哥哥还活着,我不会是左支右绌的皇帝。”他说:“直到明夷三年,直到那天夜里,我才发现,很可笑,我还在想着逃避。我希望姐姐还在、哥哥还在、父亲还在,重担不要落在我身上。”   陛下抬头看向自己的外甥,说:“八郎,我是一个无能的人,我的无能让你吃了苦头。你不该挨一顿罚,不该受周家的气——连一个幕府中的谘议都敢抽门阀子弟一马鞭,见了皇帝依旧说自己没错,可是一位郡王竟然不会还手。八郎,我们分开了很多年,你好像和我不太亲近了,可你不用觉得自己为我添了麻烦。你是荀家的子孙,不需要受其他人的气。这气由我担着,也就够了,我既然是天子,就要有这样的气量。”   荀靖之看着天色彻底陷入黑暗,扶了陛下一把。他扶了舅舅,舅舅……他是外甥,舅舅是他的家人。无力也好、恚恨也好、遗憾也好,他们是一家人,温情未散的一家人。他说:“舅舅,点灯吧。”   陛下身形一僵,问:“这是怎么说呢。”   荀靖之说:“君恩如光,我亦在其中。舅舅,因为有您在,我才能继续做一个少有忧愁的外甥。”   陛下摇头笑了一下,“你呀。”他对宫人说:“上灯吧。”   烛火亮了起来,驱散了重云殿中重重的黑影。   作者有话说:   ①君不与臣争功,而治道通矣。——《淮南子》   ————   柏中水建业战绩:   在佛门清净地通觉寺,打得周紫麟懵圈。   捏坏崔琬的日本折扇,和高平郡王比美。   拿马鞭抽录公的侄孙,被告状也不道歉。   #柏中水十天惹遍门阀子弟   #裴简说我也是门阀子弟 (裴家已倒闭((bushi 第138章 真影2   彼其之子,美无度。   荀靖之不知道柏中水的模样,但崔琬知道柏中水的模样。   周鸾吐血那天,周紫麟满城寻找荀靖之,泽晋听说之后,要去阻拦周紫麟,又不便冒犯宵禁,最后泽晋给母亲心爱的柏中水传了一张纸条,让他去拦住周紫麟,权当给自己赔罪。   柏中水接到消息后果真去拦周紫麟了,他在路上遇见了匆匆赶往通觉寺的崔琬。宵禁废弛,崔琬住在东长干,那时正带着家仆往西长干走,一个小仆猛跑了几步,跑到他的马车前面,拦住了他的马车,问他是不是“崔琬崔大人”。   崔琬见有人拦车,暂时让人停了轿,撩帘问那小仆有什么事。那小仆年纪虽小,口齿却清晰,说他家主人是长公主殿下幕府中的谘议,姓柏,看见崔琬冒着宵禁出行,乘坐的车轿又非同一般,所以猜他是在找高平郡王的崔大人,而他家主人受了永平翁主的托付,也要去找高平郡王,初到建业,不太认路,希望和崔琬同行。   柏谘议也乘车,崔琬只见到了他家的小仆,没看见他的脸。他听见柏谘议有永平翁主的授意,也没说什么,等了柏谘议的车片刻,和柏谘议隔着各自的车帷互通姓名,知道了柏谘议字中水,随后就和柏中水一道去了通觉寺。在通觉寺,柏中水成功拦下了周紫麟,并且给了周紫麟一耳光——这一耳光打懵了周紫麟,看傻了崔琬。   到了通觉寺,崔琬顾不上等柏中水,先下了车,下了车后就往通觉寺走。柏中水跟在他身后进了通觉寺。   崔琬看周紫麟和高平郡王一前一后僵持着,劝周紫麟回去,周紫麟不领他的情。   柏中水发现高平郡王身体不适,向通觉寺的女尼点头致礼,让女尼先带郡王去寺中休息。   高平郡王转身往寺中走,刚走没多远,周紫麟就要去拦他。   柏中水走过去,挡在了周紫麟身前。   周紫麟看也不看他一眼,撞开他的肩膀,就要往前走。周家家仆跟着往前走,诸家家仆动起了手。   崔琬叫了一声:“周紫麟。”   柏中水也叫了周紫麟一声,“周大人,”他问周紫麟:“这路你非过不可吗?”   周紫麟回头瞥了柏中水一眼,说:“无名之辈,滚开。”   柏中水踱了两步,再次站在了周紫麟前面,说:“我算无名之辈,郡王不算无名之辈。”   “你乖乖让开,别逼我动手。”   崔琬往周紫麟身边走了几步,说:“周兄,到此为止了,该停了。”   周紫麟痛斥他:“出事的不是你弟弟,你当然能做好人!”   “怎么办呢。”柏中水看向周紫麟身后的崔琬,说:“崔大人,你说话不管用。”   崔琬看清了柏中水的长相,好像见了鬼,一时忘了说话。   周紫麟这就要继续往前走。   随后响起的“啪”的一声,惊呆了所有人。家仆们停止了混战。   柏中水干净利落地给了周紫麟一个耳光。   周紫麟被打得偏过了头。   柏中水面色不悦,打完周紫麟,微微抬着下巴看着周紫麟,眼神淡漠,带着几分不屑——他的神情让人觉得他打的不是录公的外孙周紫麟,而是什么脏东西。柏中水扫了众人一眼,问所有站在自己身前的人:“谁还想过去?”   没人敢过去。   通觉寺中安静得吓人。   崔琬久久处在震惊之中,既为柏中水的相貌震惊,也为那一耳光所震撼。   崔琬在出门前,让人去请了录公。录公终于来了,录公的到来打破了一片死寂。   一片死寂。   没人敢提起周紫麟被人打了一耳光。   周紫麟的脸颊上浮起了一片红痕。   柏中水见录公来了,向着录公走过去。他穿了一领熨帖合身的碧色缎子圆领袍,灯影摇晃,照在他的衣服上时,一抹烛光下的亮眼碧色恍若流动。他走路很稳,周身的气度逼得录公——陛下的老师、当朝太傅——险些后退。他走过去后,向录公行礼,只行点头之礼。   “卢大人,安好。”他抬起头时,只用“大人”称呼录公,道:“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①   录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只说:“是、是。”   “您的外孙今日僭越了礼仪。”   “大人海涵,我会好好教导他。”   周紫麟大喊一声,向前猛走几步:“你!!”   “我,”柏中水微微回头,看了周紫麟一眼,轻蔑地笑了一下,说:“我要走了。”他走过录公身边时,对录公说了一句:“卢大人,记得管教您的外孙。”   周紫麟要去抓柏中水,录公说:“胡闹!”让人摁住了自己的外孙。   崔琬看得浑身直冒冷汗。   柏中水……他险些以为自己遇到了鬼魂,不,是遇到了江北画皮鬼。荀靖之和荀彰之长得很像,因为他们是亲兄弟。柏中水和一个崔琬认识的人长得很像……像到崔琬以为自己见鬼了。   可是柏中水的行事作风不像他。   柏中水的骨子里带着懒得掩饰的强势之感,行事乖张,并且无所顾忌。他令崔琬想起酝酿着雷雨或风雪的阴云……简傲在其中,难以测度。   崔琬在第二天去拜访卢仲容,意外发现永平翁主竟然也在卢家。   永平翁主在夫家小住。   还有一个人也在卢家——柏中水来了卢家,按陛下的意思向永平翁主赔罪。   永平翁主没让柏中水进屋,柏中水换了一件素色圆领袍,在檐下站着,隔着纱屏和屋中的永平翁主对话。   永平翁主对柏中水说:“昨夜多谢你。”   柏中水说:“翁主客气了。您说我是您母亲养的狗,狗不就是要咬人么。”   卢仲容和崔琬站在院子里,卢仲容听柏中水阴阳怪气地回完话,知道自己的妻子听完这话一定生气。这位柏大人颇有性格。   崔琬在院中观察柏中水,一眨不眨望着他的侧脸。   永平翁主说:“你少在我母亲那里说一些我的闲话,你也少吃些苦头。”   “翁主尊贵,我怎么敢呢。”   “呵呵。”永平翁主冷笑了两声,说:“你行礼退下吧,我原谅你了。”   柏中水恭敬地行了礼,行完礼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翁主什么时候回江北?翁主原不原谅我,我并不介意——柏某人只是个凡人罢了,做不到让人人都喜欢。不过,我不希望翁主和殿下因为我伤了和气,这不值得。”   “我和母亲之间,不需要你做什么,你也做不了什么。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   柏中水再次行礼,行完礼离开了檐下。他在院中见到卢仲容和崔琬,向他们二人各自颔首示意。   卢仲容点头还了礼,没说什么。   崔琬忽然说:“柏大人,昨夜相见匆忙。柏大人有时间时,不妨去寒舍坐坐。寒舍有杏花正开,某略备薄酒,请柏大人赏花。”   柏中水说:“多谢崔大人相邀,我一定去。”   崔琬看着柏中水,仔细观察他的脸。柏中水长得很好看,此时是白天,崔琬看得真真切切,柏中水左眼眼尾靠下处有一颗小痣。   柏中水发现崔琬在看他,问崔琬:“崔大人,我好看吗?”   崔琬毫不在意,笑了笑,说:“彼其之子,美无度。”②   柏中水也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意,他说:“崔大人文采过人。”说完走了。   柏中水。崔琬打听了几天,听说自己堂弟家的一个仆人曾在故王侍郎家中当差,而故王侍郎是柏中水的舅舅。崔琬特意去了堂弟家一趟,向那个仆人问柏中水的事情,特意问柏中水认不认识第五岐——   那仆人说,柏中水一定听说过第五岐:柏中水小时候发过水痘,脸上破了相,那一阵恰好就住在舅舅家,柏中水听表姐说魏国公家的第五岐生得俊美,因此恨上了第五岐,每次进佛寺,都要求佛祖让第五岐倒霉,也发水痘。   崔琬听了觉得好笑,觉得那故事里显出的简傲之态,很合乎柏中水留给他的印象。柏中水憎恨第五岐,可是他长得和第五岐几乎一模一样。   几天后,柏中水拜访了崔琬,在杏花的影子里,崔琬有意提起高平郡王,柏中水捏坏了崔琬的金泥折扇,让崔琬亲自领教了他的好妒。   崔家的花园里堆石成山,种了一片杏树。杏是红杏,结胭脂色杏子,开颜色淡粉的花。柏中水和崔琬在树下饮酒,他的肌肤白皙,颜色与杏花相似。《说文》曰:美而长者曰艳。柏中水当得起一个“艳”字。   崔琬和卢仲容说高平郡王生得好看,柏中水朝崔琬借过他的扇子,展扇之后挑了一下眉,问崔琬:“大人说我美无度,不知道郡王比不比得过我呢?”说完合上了扇子,把扇骨折断的扇子还给了崔琬,不诚心地道歉说:“抱歉,崔大人,我下手没轻重,把你的扇子玩坏了。”   崔琬说:“一把扇子罢了。”他对柏中水说:“柏大人,你不该和郡王比。郡王是天家子孙,你该和北地高门子弟相比。柏大人,你见过第五岐第五公子吗?”   柏中水面色不变,回崔琬说:“崔大人想听我怎么说?夸第五岐,还是说他的不好。我知道他是魏国公的外孙。活人不与死人比,我听说他死了,可我活着。我不与他比,这是我对逝者的尊重。”   “柏大人可曾见过第五公子?”   “不曾。不过我听说过:京洛两都,扶风第五。”   “不曾见过?”   “看来崔大人见过第五岐。崔大人听过江北画皮鬼的故事么?这故事是影射我的,江北有人说我是心思歹毒的画皮之鬼,我看着像鬼吗,呵呵。我纳闷人们为什么要这么说,现在崔大人非要向我问第五岐,那么,难道是因为我和第五岐长得很像吗?”柏中水笑了一下,崔琬却没由来地觉得背后一凉。   柏中水说:“崔大人,你邀我看杏花,这花开得很好,我以一个奇闻故事向你还礼吧:崔大人,我以前不长这样,面目普通,平平无奇。你提起的第五岐,我自年少时就听说过,我嫉妒他,所以我天天去佛前烧香,对佛祖说:请佛陀保佑我,让我胜过他。说来也神奇,乾佑末年那场浩劫后,我家举家南渡,我在路上受了伤,昏昏沉沉睡了半个月,一觉醒来,再照镜子时,愕然发现自己变了样子。崔大人,或许人诚心发愿,是有效的。如果崔大人也要诚心发愿,崔大人要求什么呢?”   崔琬不动声色,说:“家宅平安。”   “崔大人心系家人。”   崔琬随后旁敲侧击,问了柏中水一些柏家旧事,柏中水对答如流。崔琬问过堂弟家的家仆,那家仆说柏中水小名“大车”,崔琬问及此事,柏中水说自己的小名的确叫大车,取自《王风》“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③——他的父母最初相见于一场让路,乘车的父亲为乘车的母亲让了车路,二人隔帷问礼,而洛阳的晚风微微吹起了车帷,母亲自此心动。   崔琬和柏中水交谈后,暗暗心惊,他和第五岐并不相像。柏中水有自己的独特脾性,他对柏家的事情也十分熟悉,他确实很像是柏家的子弟——他是柏家在南渡后为数不多的幸存的子弟。   可是柏中水长得和第五岐很像。他讲的脸的故事,到底只是一个故事,还是一段事实……   崔琬不明白。他想不明白柏中水的故事,也有些看不透柏中水这个人。   又过了几天,崔琬和妙娘去看望高平郡王,高平郡王问崔琬,夜中谁和他同去了通觉寺,崔琬下意识隐去了柏中水的存在。他不想让高平郡王知道柏中水的存在——这对高平郡王没有好处。   作者有话说:   ①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论语》   ②彼其之子,美无度。——《魏风·汾沮洳》   ③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王风·大车》 第139章 真影3   为什么要说别来无恙?!   在见到柏中水之前,荀靖之先见到了一个影子。荀靖之在上将军房安世的府邸里见到了那个影子。   房将军是建兴年间生人,曾和第五家的第五珩是连襟,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房将军自然是姓房的,房是一个高门姓氏,许朝有第五、房、齐三大武家,三大武家如今只剩下了房家——只有房家还有人在朝中担任高官。   二月十六日下午,荀靖之被陛下召进宫中。陛下和外甥在华林园中散步时,看到了一头御鹿,想起了给自己外甥送鹿肉的房将军,于是提起房将军病了——陛下希望荀靖之能替自己去看望房将军一趟。   房将军好心办了坏事,闹了一场笑话:房将军得知高平郡王身体不好后,亲自出猎,猎得了一头雏鹿,特意派人将新鲜的鹿肉送给病中的高平郡王,希望郡王吃肉补补身体。然而荀靖之看到血淋淋的鹿肉,吐了半个中午,又发起了烧。   事情说来也巧,荀靖之的身体转好后,房将军却病倒了。荀靖之出宫后,代替舅舅去拜访了房将军。   荀靖之发现他的一些私事会在建业城中流传开——比如房将军给他送了鹿肉,比如他吐了。在建业城中,荀靖之的身边总是有侍从陪伴,侍从长了嘴,长了嘴就会说话……人说话有时有心,有时无心,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张嘴之后,一些话被说了出去,而建业人关注着那些话,正等待着捕风捉影,从那些话的缝隙里窥视高平郡王的生活。   荀靖之知道人们关注着他的行动,既然如此,他认为自己的确有必要亲自去拜访房将军一趟,他需要让建业人知道,他和房将军之间没有不和。   房将军住在建业城东北德邻里,荀靖之带上陛下托他赠给房将军的问候礼物,从宫城东北方的延熹门出了宫,出宫后就去了房将军的宅邸。   荀靖之曾见过房将军两次,记得房将军蓄须,总是站得很直——他不论站在哪儿,身形都挺直如松。   房将军常年蓄须,有人说这是为了遮掩下颌处的一道伤疤,而那道伤疤是房将军在大屏关外打仗时落下的——那时房将军还不是将军,是太叔将军麾下的中郎将。乾佑四年,太叔将军带兵出关,出关不久后,就遭遇了高车人的偷袭。   那次出关,太叔将军死在了关外。高车人的弯刀划过房安世的脖子,给房安世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伤疤,房安世险些丧命,回到关内后,身体久久不能复原……直到乾佑七年,房安世才再次任职,在故李瑰将军幕府中担任副将。   乾佑九年,李瑰将军派房安世护送当今的陛下南下,房安世立下功勋,此后又不断立下军功,短短几年內,已升任为朝中的上将军。   荀靖之来到房将军的府邸前,请门人为自己通报,门人通报后,房将军出府迎接荀靖之,亲自把他迎进了府里。房将军和发妻的儿女在乾佑五年因病相继离世,乾佑九年,房将军的妾室为他生下一位女儿,因此房将军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房将军的女儿和父亲一并出门迎接了荀靖之,房将军的女儿阿和如今五岁,不舍得离开父亲,让婢女抱着自己跟在父亲身后,阿和在门口看见了陌生荀靖之,把头埋到了婢女的怀里。   房将军看着精神尚可,双眼也十分有神。他对荀靖之说自己有偏头痛的毛病,这是老毛病,避着风吹,痛上两天也就好了,让陛下和荀靖之不必担心。   房将军的女儿阿和在婢女怀里埋着自己的头,她看不见别人,也以为别人也看不见她。房将军拍了拍她,让她站到地上给荀靖之行礼,阿和说:“看不见我,父亲看不见。”房将军是个慈父,说:“啊呀,那是谁在琳娘姐姐怀里呢?”   荀靖之说:“令爱还小,不必见礼了。”   阿和偷偷地看荀靖之。   房将军说:“阿和偷看。”   “阿和没有!”   “下来吧,阿和是大姑娘了,琳娘抱你,该累了。”   “琳娘姐姐不累。”   “小赖皮鬼,那让琳娘抱你走吧,父亲要待客。”房将军朝婢女抬了一下头,示意让她带着女儿先走。   婢女抱着阿和走了,阿和趴在她的肩上,眨着眼偷偷看荀靖之,朝他摆摆手,做了一个告别的动作。   房将军对荀靖之说:“让郡王见笑了。唉,我子嗣不盛,得女太晚,把她宠坏了。”   荀靖之说:“令爱天真烂漫。”和房将军交谈着走进了府里。   荀靖之在来看望房将军之前,受了舅舅的托付:去年年底陛下给房将军送了一头猛虎,怕这头猛虎送得不好,打扰了房将军的清净,反而给房将军添麻烦,让荀靖之替他问问房将军养不养得来那头老虎,养不来他再给老虎安排其他去处。荀靖之在屋中小坐之后,替舅舅问了老虎的事情,房将军说多谢陛下的恩典。在二人的交谈结束后,房将军让人带荀靖之去看看那头老虎。   仆人带荀靖之往兽房走,在路上给荀靖之讲了那白虎如何如何狡猾——那白虎防备心很重,只吃活物,死的一概不碰。仆人说房将军怕它伤人,本来想拔了虎牙,又觉得不该伤害它,于是换了个办法,只是从不喂饱它,让它力气不足,少闹些事。   荀靖之卧病在床时,陛下和皇后殿下曾到他的府中看望他,他那时听舅母说起过那只老虎,舅母曾说那老虎很让陛下头疼了一阵:   那老虎是一头少见的白虎,身形庞大,性情凶猛,曾在丹阳郡吃过人。丹阳郡守派人活捉了白虎,上表说陛下天威震曜,猛虎下拜,将白虎被抓吹捧为是陛下得天之命的证明,把白虎送到了建业献给了陛下。白虎最初被养在华林园里,有一次险些逃脱,将一个宫监吓得昏死了过去。   陛下生性温和,不愿意继续在华林园里养猛虎。房将军替陛下解围,说自己在北方时曾养过一只老虎,愿意养这头白虎。陛下写伏虎诗赞扬房将军的神勇,随后把白虎转赠给了房将军。   关着白虎的兽房建在后花园西边,仆人提着灯笼带荀靖之在后花园里穿行。房将军的府邸占据了小半个里坊,府中的后花园面积广大,入夜后,府邸中通向内眷院落的层层大门已经落锁,后花园与内眷的院落道路不通,持弓带剑的侍卫会自后花园的府门进入园中巡夜。   荀靖之跟着仆人从回廊下往西走。蜿蜒的回廊围着一道堆石而成的小石山,在这一侧的廊下,可以看见山下的一个小水塘。房将军傍晚时曾在小水塘边喂鱼,水塘边摆着几张挡风的素纱屏风。   烛光落入水塘中,一池绿水轻摇,碧绿色的水草在水中沉默。水纹波动,流光荡漾,水面波纹的形状令人想起青龙的鳞片。   荀靖之和侍从从廊下经过。   一条红鱼在水中翻波,水面发出“咚”一声轻响。   荀靖之听到声音后,向水塘边看了一眼,忽然瞥见屏风上有一道人影。影子一闪而过。   是树影吗?不,不是。那绝对是一道人影。   荀靖之甚至觉得那道人影有些熟悉。   巡查的侍卫和荀靖之以及仆人在廊下相遇,仆人说:“这是高平郡王,老爷让我带郡王去看老虎。老爷头疼,不能吹风,没有一起来。”   侍卫向荀靖之行礼。   荀靖之问一个侍卫他们用的箭有多长,侍卫说十二束。荀靖之向他要了弓和箭筒,说自己想试一试。   荀靖之其实不该拉弓。太医说在他背上的伤口完全愈合前,他不应该再动武了。   他将箭搭在弓上,一箭射穿了不远处的素纱屏风。   将弓借给荀靖之的侍卫问:“郡王?”   荀靖之不冷不热地对他说:“你带人过去看看。你们将军府里有东西。”   有东西?   灯色不明,微风吹火。荀靖之一句话吓得仆人头皮发麻。   仆人立刻想起了建业的流言:高平郡王晚上睡在棺材里,眼睛能看见鬼。高平郡王说有东西,是……脏东西?   仆人说:“郡、郡王……”   荀靖之问:“怎么了?”   “什么东西啊,您看见了?”   荀靖之看着侍卫们向着水塘走过去,说:“看见了。”   提灯走到水塘边的侍卫拿刀拨过屏风后的草丛后,向荀靖之回话:“郡王,您看见的莫不是树影?没东西呀。附近连脚印都没有。”   人走了。   绝对有人。   有人躲在暗处。荀靖之察觉到西边一株桂树的影子动了一下,拿着弓转头就走。   “郡王、郡王……”仆人紧紧追着他,在身后叫他。   荀靖之说:“想要命就别跟着我。”说完摆脱了仆人,径直向着桂树走过去。   前面只有一片黑暗。   鬼吗?   要是这世上有鬼,故人不该不来看他。   他死死盯着前面的黑暗看。   黑暗里传来一声细微的枯枝折断声。   果然有人。   一道黑影顺着黑暗奔了出去,荀靖之死死追逐那道影子。   那影子跑得轻盈,轻如鹤影,矫如虎豹。他跑起来时,荀靖之觉得熟悉。   熟悉……   熟悉到,让他想起了第五岐。   第五岐。   第、五、岐。   荀靖之忽然感受到了害怕,无端的恐惧瞬间吞没了他。   是谁在前面跑,他在追逐的是谁的影子?   他真的在房安世的府邸里吗?   他是否又回到了那场追逐影子的梦里。   最终他会追到一道影子,那身影回头,让他看到白森森的骷髅。   为什么、为什么?   荀靖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许想,只追逐那个影子。这是房安世的府邸,那个影子像是刺客,他在追的只是一个刺客。   那影子不是谁的影子,更和第五岐无关,只能是一个刺客的影子。   刺客的影子跑入了一处院落,荀靖之追着跑了进去,他看见那个刺客站在墙下,不再继续逃了。   荀靖之立刻搭箭上弓,指向了刺客。就在荀靖之疑惑那刺客为什么止步时,他察觉到了异样,头发几乎倒竖起来——   院落中没有风,但是有杏花花瓣落到了他的身上。   一株老杏树上,埋伏着一只白虎。   他和白虎对视了片刻。   白虎收回目光,从树上跳了下来,他看了看荀靖之,又看向刺客。   荀靖之身上有药气,它不喜欢。   白虎向着刺客转身,似乎下一刻就会扑过去。   荀靖之的箭也指着刺客。他的指尖一点一点变凉、变得麻木。   刺客站在墙下,手里只拿着一把匕首。   荀靖之看着刺客,熟悉,是的,他觉得熟悉。短短一个瞬间,他心中升起三万个念头,他一个也抓不住。他只能战栗。危险在前、熟悉的影子在前。他害怕,可是他更怕的到底是哪一样?   白虎腾身而起。   他立刻松箭。   弓箭离弦——   刺客毫发无伤,锋利的箭头射穿了虎颈。   荀靖之背后的伤口崩裂,他察觉到有液体顺着他的脊背流了下去,是冷汗还是血?疼。白虎挣扎着怒吼,起身后就要扑人,荀靖之不敢耽搁,立刻又补上一箭。   虎血飞溅。   老虎倒在了地上,睁大眼睛盯着荀靖之,身体不断起伏。   荀靖之胸膛起伏,额上不断冒出冷汗,腿也发软。他只庆幸房安世没有喂饱这只老虎,否则这只老虎用足了力气扑过来,他不死也要被扑去半条命。他见识过老虎扑猎物的可怖场景,虎爪拍过一匹马,爪子刮下一大片血肉,那匹马直接被刮得露出了白骨。   白虎无法再爬起来,荀靖之压下恐惧,忍着疼第三次搭箭上弓,指向刺客,问:“何人派你来的。”话音未落,箭已离弦,利箭射中了对方的衣袖,将对方暂时钉在了墙上。   刺客抽出衣袖。   白虎喉中不断发出低沉的吼声,荀靖之再次引箭指向对方,对他说:“如果再动,你就会死。”   疼。到底是背上的伤口在疼,还是他的心在难受,他感到难以喘息,好像心脏被人攥在了手里。   为什么不说话?   荀靖之问刺客:“你是谁?”他不敢眨眼,看着前面的人,对他说:“摘下面巾。”   刺客抬起一只手,顿了一下,忽然叹了一声,说:“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荀靖之在听到他的声音时,连手腕都抖了起来。身上到底是哪里在疼,他在害怕,他怕的是什么。荀靖之眼眶酸胀,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别来无恙?什么别来无恙?   刺客身形利落,毫不犹豫地从墙上翻了出去。   空空的院落里,杏花飘落在虎血之中,被血染红。荀靖之站在原地。   别来无恙?他与谁曾经离别。他能期待什么,而他又在无望地期待什么?   他想起春冰剑折断了,他曾问工匠能不能把这把剑续好,工匠问他,为什么要续这么一把剑呢。   续……续,续什么?佛子已经去世了,难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续上吗?   可是他希望续上一段缘分。   他希望续上一段有缘无份的缘分。   可笑的是,他竟然希望续上一段有缘无份的缘分。他竟然会因为一个相似的影子放走一个刺客。   只是影子。   别来无恙,为什么要说别来无恙?!   他耗尽所有力气,能再见的也只是影子。一个佛子的影子。   由他的执念织成的,徒劳的影子。 第140章 禁脔1   蝶梦惊残   二月十六日夜中,荀靖之在离开房安世的府邸后,去拜访了房安世的邻居——他看到一个影子翻墙离开了房安世的府邸,而他希望找到这个影子。   德邻里住了几位日本国使者,房安世的邻居就是一位年轻的日本国使者,自称名叫清正。荀靖之拜访时,清正已经睡下了,点燃蜡烛后,来不及更衣,出于礼数,他隔着屏风向荀靖之问好。   清正能听懂荀靖之说什么,但是他只会说日本国语,他身侧的童子向荀靖之翻译了主人的问候。荀靖之说自己在房安世将近的府邸里看到一道黑影落到了他家的后园中,他不知道那黑影是贼匪,还是树影,所以特意来拜访,想确认一下。   清正在向荀靖之表示感谢后,让自己的童子带荀靖之去自己家后园查看,后园中没有任何脚步的痕迹。荀靖之恍惚间以为自己真的出现幻觉了,影子……那是谁的影子。   他在离开前与清正告别,问清正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清正说有细微的声音,“啊……”,他说话的时候轻轻笑了一声,声线略低,隐隐带有蛊惑之感,说没准是狐狸——   キツネは若君の身を行います,明かりは夜春の远足に行くことを笑います。①   小童向荀靖之翻译:没准是狐狸呢。日本国传说狐狸会在春夜化作公子,提灯乐游。   狐狸,荀靖之不信。这里是许朝,不是日本国,若说是狐狸,不如说是鬼。   二月十八日,荀靖之在白天去拜访清正,清正没有在宅中,他的仆人说他去京口的金山寺问道去了,他要在杏花开放时,从金山寺一路向南问道,一直南下到临海郡的天台寺,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荀靖之没等到清正,影子的事情只好就这样被放了过去,被一道或狐或鬼的幻影暂时画上了句号。   二月二十日,陛下按惯例亲自到田中耕地一天,以此表示对农事的重视——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是月也,毋作大事,以妨农事。*   鸡鸣山清玄观起保安清醮,为国运祈福。皇后殿下自去年二月发愿为清玄观织三幅六棱金纹锦幡,今年二月二十日织成,二十三日,荀靖之替舅母去了一趟清玄观,将锦幡赠给了道观。   荀靖之以郡王的身份前往清玄观,清玄观那日清了道观,不接待外客,又在观前围起十里紫丝障,遮挡尘秽、遮蔽生人面孔。   荀靖之南下后,曾在清玄观中长住,在观中每日为太乙救苦天尊敬香。早在堂庭山上,他就负责为救苦殿中供奉的太乙救苦天尊敬香,药师负责为药王殿中的三位药神敬香,虚白散人为真武殿的真武大帝敬香……   荀靖之到清玄观中,拈了一支香为三清敬香。《金光咒》曰: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大道无二,荀靖之只敬了一炷香,以此表示对道门的尊重。   他记得很清楚,若是要拈三炷香,当以右手拿香,左手敬香,第一支香要插在香炉中间,默念“至心供养道,当愿众生,常伺天尊,永脱轮回。”第二支香要插在左边,默念“至心供养经,当愿众生,生生世世,得闻正法。”第三支香要插在右边,默念“至心供养师,当愿众生,学最上乘,不落邪见。”*   道、经、师,如今他还至心供养着哪一样呢?   皇后殿下为三官大帝绣了三幅锦幡,三官大帝中,天官大帝降祥济民,地官大帝赦罪释冤,水官大帝解厄祛灾。荀靖之将锦幡交给道观中的道长后,道长将锦幡挂在了三位大帝的神龛前。   荀靖之送了一趟锦幡,按照礼仪换了三次华服。送完锦幡后,他觉得有些疲惫,在道观中行走时,他又总是想起乾佑九年的事情,于是没有在清玄观久留。清玄观前的紫丝障一日未撤,被挡在紫丝障外的人们以为高平郡王一直留在道观里——其实荀靖之早就走了。   荀靖之回府邸后,换了便服,去了水目山上的青山幽严寺。   他在清玄观等不来一场雪。他将一个名字藏在了青山幽严寺。   荀靖之去鸡鸣山上的清玄观时,走在紫丝帐里,没有清楚看到山色,当他走在紫丝帐中时,他似乎不只是被和人群分隔开了,他也被隔出了自然山水……一道由权力和地位织出的紫丝帐,将他隔离在一条窄路上。在那条窄路上,他听到自己身上的金银珠玉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何谓尘累……   荀靖之摘去发冠,只用一支簪子挽起头发,换上一领圆领袍,身上没带任何佩饰,一身轻装离开府邸,去了水目山山中。回南天天气湿闷,山中大石上遍生青苔,一眼看过去,到处都是绿色。山中杏花晚开,花瓣摇落,掉在碧石上,如同几片雪屑。   青山幽严寺敲钟时,荀靖之走到了山寺前,清理香灰的僧人看见他,请他入寺。   僧人问荀靖之:“郡王自己来的?”   荀靖之答:“只有我一人。”   僧人说:“郡王,天色暗淡,怕是要下雨,您到寺中坐一坐吧。”   荀靖之说:“多谢,不过我和府中的人说了,我傍晚时就会回去吃晚饭,我要是没回去,他们不肯吃饭,我怕他们久等。”他问僧人:“寺中有香客在么?”   “只有两三位香客,是江北的柏中水大人和他的小仆。”   荀靖之点了点头。柏中水,僧人提起这个名字,他想起擦肩而过的马车上传来的橘花的香气。   僧人说:“郡王,我下山去告诉您府里的人,您在山上多坐一会儿,您进寺吧。这种天气,就算下雨也下不大,可是路滑呀,您多留片刻,不要着急走。我下山,也正好给您拿一把伞回来。”   荀靖之说:“有劳了。”   “郡王客气了。”僧人陪荀靖之进了寺,和管事的僧人说了一声,下山去了。   青山幽严寺中铺着石板,石板两边的空地中生着青草,种有桐树。桐树长得很高,树叶颜色深碧,层层相叠。   去为荀靖之传话的僧人下山不久,小雨飘了起来。雨丝很细,雨小得像雾一般。雨雾染湿了佛殿前黄铜香烛架的飞檐,飞檐下燃着三层红色香烛,几十支红烛垂着红泪,烛光明亮。   荀靖之向佛寺深处走,寺中的僧人向荀靖之问礼,荀靖之一一点头回礼,走进了准提殿。他在回到建业之后,将一粒多伽罗木佛珠供在准提菩萨前,这粒佛珠是他从周敦平的腹中剖出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采珠人从珠蚌中剖出珍珠,他从一个人的血肉里取出一粒佛珠……这是不是太讽刺了。他沾了满手的血,杀害了一条人命,却取出了一颗佛珠。佛珠,弗诛,可是他犯下了杀生之罪。他的罪过该有多深呢,把所有死在他手中的人的血加起来,他的罪过会有多深。   他抬头看佛殿的房梁。柏木房梁上藏着一个人的名字。   衡塘侯鹤仪第五岐佛子。   他有两粒多伽罗木佛珠,一粒放在了青山幽严寺,另一粒……他没有带在身上。他很少把那粒他在坊山驿中找回的佛珠带在身上,他怕自己将它戴在手上,会磨损它与佛子的关系——他不想取代佛子,成为佩戴那粒佛珠的人。   他有多久没有闻到过佛子身上的伽罗香的香气了。   雨雾在殿外弥漫。   寺中的住持来见荀靖之,问礼之后,住持说:“郡王在想事?”   荀靖之说:“嗯。法师怎么这样问?”   “佛像上有一只蝴蝶,郡王像是没看见——郡王的心不在这里。”   荀靖之看向准提菩萨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停在菩萨的肩上。   住持说:“下雨了,蝴蝶来佛殿里避雨。郡王来佛殿里,也是来躲避什么吗?”   他来躲避什么,躲无端的愁绪,躲与死有关的影子。死与腐败的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藏在他的影子里,紧紧缠绕住他。有时他感到……有一条噬人的恶蛇正栖息在他的影子里,它窥视着他,等待着将他吞入腹中,拖回一场噩梦。   北方陷落。他回不到现实中的北方,只能回到一场噩梦里。   他看着那只蝴蝶,黑色的翅膀上似乎有绿色的花纹。蝴蝶为什么不飞走?它该受惊飞走。他感受到自己身后有一道罪恶的蛇影。   贪嗔痴,正三毒,他的执念供养着他影子里的恶蛇——其实是他不肯放下。在房安世的府邸中对他说“别来无恙”的 ,是不是……只是他的心魔。   在他离开通觉寺时,六如比丘尼隔着竹帷向他行礼,六如比丘尼向他行礼,不是因为他的德行高,他没有多高的德行,而是因为他的爱与恨都太执着。六如比丘尼以慈悲与同情问候他孤独的爱恨,不肯放下的人,路会走得很苦。   苦吗?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放下。   如果准提殿下一刻就倒塌,柏木房梁断折,“第五岐”这个名字裂为两半,他会放下吗?   蝴蝶在准提菩萨的肩上休息,偶尔振翅。蝴蝶在躲雨,它要是睡着了,会不会做噩梦?   荀靖之收回看向蝴蝶的目光,半开玩笑地对住持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如果我伸手,蝴蝶会落在我手上,或许我就知道了。”   住持说:“郡王,请您伸手。”   荀靖之伸出一只手。   住持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盒,随后又从佛案上的瓶中抽了一枝供花,用供花的花枝在盒中蘸了一下,拿花枝在荀靖之的手心划了一下。荀靖之的手心里留下一道了很浅的水痕。   荀靖之闻到了淡淡的甜味,问住持:“是蜜?”   住持说:“是,郡王。”   荀靖之说:“法师,蝴蝶不来。”不过他没有收回手,他问住持:“法师怎么带着一盒蜂蜜?”   “小和尚不爱听老和尚讲经,小和尚不听讲时,我就拿出蜂蜜告诉他,学佛犹如食蜜,滋味甘美。”   荀靖之笑了一下,问:“法师,学佛也要给点甜头,利诱着人来学吗?”   “郡王,人的慧根有区别,有人天生能修大乘佛教,有人只能修小乘佛教。小乘佛教修自利之道,修者要自己修成阿罗汉,不利他人——如果修佛不能得阿罗汉果,这天下不知又有多少人,就不修佛了。如果郡王能选,郡王要选自利,还是选利他呢?”   “法师,我没有慧根,我连自己都度不了,何谈‘利’呢。我自己困住了自己,害了自己,所以谈不上自利。利他,我知道菩萨愿意利他……我曾经认识这样的人,他有一颗菩萨心。来生我转生为猪狗、饿鬼、草木,我记不得他,我想在这一世多记他一段时间,然后以后就放下吧。”蝴蝶不来,荀靖之垂下了伸出的手,望了一眼雨丝说:“他曾和我说,南方的雨下起来很细,有时候雨珠落下来,不会打湿衣服渗进布料里,而是会停在衣服上。我总是记着他说过的话……我能记住的,好像也就只有这些了。我记得我说我要和他一起来南方,现在我独自来了南方,回不去北方了。”   北方的二月有雪。而南方下雨。   荀靖之忽然发现停在木像的肩上的蝴蝶不见了。   “因缘偶合,”住持说:“郡王,请您伸手。”   荀靖之没看见蝴蝶在哪里,迟疑着伸出沾着蜂蜜清水的手。   一个黑影翩翩落下,停在了他的手心中。   蝴蝶……落在了他的手上。当它振翅之时,荀靖之几乎有惊心动魄之感——一双无比轻薄的翅膀轻轻扇动,每一次扇动,都牵动着他勃勃跳动的心脏。   蝴蝶的脚踩在他的手上,轻而微痒。曾经有人将一只蝴蝶放在了他的手心里,那时他的感受是不是也是这样……轻而微痒。   蝴蝶忽然从荀靖之的手心中飞走了。   来世他转生成修罗、草木、犬豕,他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连最轻的蝴蝶的重量也记不住。   一个小童拿着一把已经收起来的伞,无拘无束地冒着细雨往准提殿跑,说:“法师,谢您借我伞!!我和我家大人从山上下来了,我来还伞啦!”   他身后有人撑着一把玉骨伞,从雨雾里走了过来。   荀靖之侧头,佛殿外草木蓊郁,雨水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他看见了走过来的人的脸,几乎忘了呼吸——   他是什么时候陷入了梦里?这场梦想必已经走到了边缘,即将转折,随后就会坍塌。再多留一个片刻,请再多留一个片刻!荀靖之不敢呼吸,他不敢相信,就算是梦,他也不敢相信,他看见了——   第五岐。   作者有话说:   ①公達に狐化けたり宵の春。——与谢芜村   *《礼记·月令第六》,引用有删改。   * 参考自太清宫礼仪指示。 第141章 禁脔2   “禁脔要有禁脔的操守。”   荀靖之久久看着第五岐。时间似乎在某刻静止了,第五岐没有放下雨伞,就那样任荀靖之看着他。   谁也没有说话。   荀靖之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认真地看着。这是梦。他梦见过多少次佛子的影子……他终于又看见了佛子的脸。   五年了,准确地说……六年了,他们有六年没有见过了。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佛子也有二十五岁了。佛子变了一些,他好像长高了,身形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与纤细,肩宽而平,腰依旧窄,眉眼间消去了十几岁时的稚气——可他一眼就能认出他。那他呢,他也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他在佛子的眼睛里,有变化吗?   佛子在看到他的时候,也能一眼认出他吗?   他看见了佛子左眼下的小痣,这颗痣依旧还在。他不敢伸手,他怕一碰到佛子,梦就碎了。   “郡王,”第五岐打破沉默,叫了荀靖之一声,他放下伞说:“郡王看着我,眼睛怎么红了?”   “好友……”荀靖之声音发抖,他说:“你……”   你果真回来了吗?   “郡王,别哭呀。”第五岐温和地对荀靖之说,话尾的“呀”声说得很低,语气里有些哄人的意味,带着认真和关心。他说:“从外面看,殿里很黑,我走近了才认出来,殿里的人是您。”说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擦去荀靖之脸上的泪水。   荀靖之后退了一步,任眼泪落了下来,他看着第五岐摇了摇头——不要碰他,他怕梦这就要醒了。   再看一眼,只要再看第五岐一眼,他就心满意足了。他的愿望只有这么多,他不敢再奢求更多。   第五岐的手停在半空,他说:“啊,是我冒犯郡王了,我不该随意碰郡王。郡王不认识我吧。”   不认识?还有一声声“郡王”。好友,为什么不称“吾友”,为何要叫他郡王。荀靖之说:“五岐兄。”   “五岐?郡王,我见过您,在通觉寺。我是和崔琬同行的人。”第五岐说:“郡王,我姓柏,单名一个沚字。我想,您是认错人了。”   柏,沚。柏沚,字中水,以字行。柏中水。   这场梦可真离谱啊,不过梦不是本来就很离谱吗?第五岐说自己是柏中水,荀靖之知道这是他姨母男宠的名字。   是梦。   荀靖之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自嘲,还是在笑这梦太荒谬。他幻想过一万次和佛子再见时的场景,却从来没想到过,再见之时,佛子会说他们不认识。他没想过,佛子会说自己不是佛子。   那只黑色的蝴蝶飞去了檐下——而今世事多惊悸,蝴蝶飞来怕打头。①   他怕从梦里醒过来。他怕任何景象的改变,怕蝴蝶扇动翅膀带起的风会惊动这场梦境。   荀靖之说:“五岐兄,这梦很荒谬,可我不愿意醒。”   柏中水说:“郡王不舒服么?怎么说的像是梦话。我和郡王都站在这儿,这哪里是场梦呢?”   荀靖之看向住持,住持说:“郡王,您在山上,这不是梦里。”   荀靖之摇头,说:“不对。”   不对。这一定是梦里,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问柏中水:“我叫什么?”   柏中水答:“郡王贵姓荀,名靖之。”   不,他该说他叫奉玄。   “你认识第五岐吗?”   “郡王,看来我确实和第五公子长得很像。崔琬崔大人也曾这样问我。”柏中水说着抓住了荀靖之的衣袖,荀靖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越过了界限,碰到了他。而他没有惊醒。   柏中水在荀靖之的手背上掐了一把,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的痕迹。   疼。荀靖之疼得蹙了一下眉。   不是……梦?   不是梦,荀靖之抬头看向柏中水,毛骨悚然。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柏中水意味深长地看了荀靖之一眼,说:“郡王,这不是梦。您要记住我,可别忘了我。”   柏中水站在雨幕前,雨依旧在下。一百道雨丝、一千道雨丝、一万道雨丝……   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谁?荀靖之像是看到了鬼。   雨水笼罩住佛寺,天色暗淡。   暗色之中,殿外香烛台中明光闪烁,红烛垂泪。   幽玄冶艳。   柏中水静静站着。   他不是第五岐!!荀靖之终于知道了哪里不对,柏中水的衣香香气幽浓,其中有龙涎香和麝香的香气。荀靖之从来不用麝香,他晕麝香——佛子也很少用麝香。   不对,柏中水给他的感觉不对。   只有那张脸是对的。   脸……不是梦,那是什么呢?事出反常,必有妖异,荀靖之一把拔出了佛殿中供着的佛剑。   剑是杀生剑,由李瑰将军在北伐时找回,托人带给了他。   这把剑已经有五年未曾出鞘了。   柏中水站在檐下,被剑逼得退了一步,雨水斜斜飘进檐下,落在了他的肩上。   “呀!!”柏中水带来的小童吓得尖叫。   住持叫他:“郡王!”   难道是他太多年没见过佛子,所以连佛子的脸到底是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吗?站在他面前的,是人是鬼——哪里来的妖魅邪祟,偷了佛子的长相。   住持劝荀靖之放下剑,“郡王呀……”   柏中水伸手摁住剑端,错开剑锋后,抬眸对荀靖之说:“我哪里惹怒了郡王,郡王要杀我?再见之时,我们竟然要以剑锋相对。”   荀靖之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呼吸。再相见之时……可他是和谁再见了呢,他对柏中水说:“别动。”   住持伸出手,希望荀靖之能把剑给自己。   柏中水看荀靖之一直盯着自己,说:“郡王,这里是佛殿,见血不祥。您想要我死,不如掐死我。我会乖乖地死在您的手下,不会有任何怨言。”   柏中水说话时,微微抬起了头,荀靖之清楚地看到他的下颌上没有伤疤。   柏中水就长这样,这张脸似乎生来就长在他的脸上。   荀靖之在害怕,他不相信柏中水和第五岐没有关系,他觉得柏中水不该有这样一张脸。这明明是佛子的脸……   他看向柏中水,问他:“你到底是谁?”   柏中水微笑了一下,不过眼里没什么笑意。他说:“我掐了郡王的手,郡王拿剑指我,我们两清了。”   荀靖之问柏中水:“二月十六日晚上,你在哪里?”   二月十六日,荀靖之在房安世的府邸里见到了一个影子。   柏中水说:“郡王,我问你答——你若答我,我亦答你。”   “你问。”   “郡王在意我的脸。”   “是。”   “十六日,我那天进宫见了陛下,晚上和崔琬崔大人下了棋。我记得日子,那夜崔大人没想见我,他找一位日本国使者,没遇见对方,却恰好碰到了我,他说十六日的月比十五日更圆,说不愿辜负良夜,邀我与他下棋。郡王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崔大人。”   “我以前没见过你,对吗?”   “自然没见过。郡王说笑了,我们没见过,这再正常不过:郡王在建业的时候不见外人,后来去了郢州,去年年末才又回了建业。我没去过郢州,您当然没见过我。”   “你眼下的痣是生来就有的么?”   “郡王不信?您想听什么样的回答?您想听我说,我不长这个模样,我眼下本来也没有痣。好,郡王,那我把您想听的说给您听:这张脸不是我的,是我偷来的、借来的、抢来的。只是几句话罢了,您还想听什么,我都可以一一说给您听。”   荀靖之掐着自己右手的手心,对柏中水说:“你叫我郡王,那你该对我行跪礼。”   柏中水行跪礼,跪在了地上。   好,他跪下了,轻易跑不掉。   荀靖之将杀生剑的剑尖压在柏中水的肩上,禁止他站起来,柏中水的肩上落了雨,湿了一半。他仔细看着柏中水的脸,越看这张脸,越觉得心惊。   剑尖贴在柏中水的下巴上,柏中水被迫抬头。   荀靖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在短暂的沉默后对柏中水说:“你这脸要是偷来的、抢来的,我会把它割下来,还给它的主人。我不怕沾血,你想清楚再说话。”他问柏中水:“你会吹笛?”   “不会。”   “今日你来佛寺,你对佛门感兴趣?”   “我与佛门无缘,无良师、无益友。今日兴致忽至,我来看山,顺道来佛门拜访。”   荀靖之不许柏中水站起来。这雨下得不好,雨丝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如此哀婉,让人心中烦乱。一种隐约的旧痛随着雨丝蔓延,说不清、道不明,沉甸甸压在荀靖之的心上。   跪在地上的到底是谁?山寺之中,暧暧也,非云非雾,如烟如霞,诸光诸色②……难道他真的记不清佛子的长相了吗,他已经将佛子遗忘到了何种地步?他所怀念的,只能是一个面目不清的影子。   他对柏中水说:“烦请你撩起袖子,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郡王,您碰过我的脖子,现在又要我撩起衣袖,我觉得您对我图谋不轨。”   荀靖之说:“你不动手,我动剑了。这把剑出鞘必要见血,我不骗你。”   柏中水撩起了自己的衣袖。荀靖之记得佛子一过长江就会起红疹,柏中水的手臂上连一粒红疹都没有。   柏中水生得白皙,手臂上没有疤痕,没有胎记,也没有红疹,只有几道轻微的抓伤。   果然不可能是一个人吧。   荀靖之愣了片刻,垂下眸子,他收了剑,道:“起来吧”。柏中水整理自己的袖子,站了起来。   佛殿中的气氛稍稍缓和。   荀靖之对柏中水:“你的手臂上有抓痕。”   那是几道抓痕……还是被利箭擦过时带来的擦伤?他再次看向柏中水。   “郡王对我房中的事情感兴趣?”柏中水似笑非笑地说。“郡王放心,我心里只有您的姨母。”他强调了“姨母”这两个字,道:“我手上的抓痕,是被猫抓的。禁脔要有禁脔的操守,我不随意碰别人,别人也不应该染指不该碰的东西。郡王,下次请您不要随意碰我了。”   荀靖之和柏中水说了几句话,觉得他不像佛子。如果佛子亲眼见到柏中水,会不会惊讶……世上竟有非亲非故而长得像孪生兄弟的人么?还是他真的记不清佛子的长相了。   不过六年,他的记忆果真已经千疮百孔了么,已经……如此不可靠了吗。   荀靖之不明白。有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   柏中水说:“郡王问了我许多问题,该我问郡王了。”   “柏大人,请问吧。”荀靖之用“柏大人”称呼眼前的人,否则他该怎么称呼他呢——他质疑着自己的回忆,向柏中水做出了妥协。说话时,荀靖之用手握住了杀生剑的剑刃,冰凉的铁贴住了他的掌心,杀生剑锋利依旧,他分不清是手心中传来的感受是凉还是疼。   柏中水说:“郡王叫我‘好友’,想必是认错人了。我想知道郡王的好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您如此念念不忘。”   佛子是什么样的人……   或许是因为荀靖之是在下雨的时候遇见了柏中水,荀靖之总觉得柏中水的气质里带着南方雨水一般的潮气,阴郁并且令人气闷,他像一道在雨中若隐若现的诡异幽魂。荀靖之记忆里的佛子还是个少年人,他像北方的雪,冰爽、冷冽,绝不令人有被缠绕住的感受。   北方白茫茫的雪啊,覆盖山巅。佛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荀靖之对柏中水说:“我与好友相逢在一场二月的雪里,我们二人年少相识、互托生死。我们之间什么样,柏大人不会明白。于我而言,我之好友独一无二,无人可比。”   “独一无二?”柏中水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说:“真好,从没有人这么看待过我。我也希望自己能被谁真心相待,被珍重、被认为是独一无二的。”顿了一下,他说:“郡王的好友叫第五岐,我知道这个名字,我听过太多次这个人名了——真叫人羡慕,我该说羡慕还是嫉妒呢,可我不是他,我没有郡王这样的朋友,没有过这样的情谊。”   柏中水看向荀靖之的眼睛,说:“那我借一次第五岐的光。郡王,您要记得我,你也要记得,我叫柏中水,不是谁的替代品。”   替代。佛子无可替代。荀靖之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他的眼里真的有柏中水这个人吗,透过柏中水,他怀念一个故人。是,他没有将柏中水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在他的眼里,柏中水不需要有过去,他只将他视为一个故人的影子——他丝毫不关心柏中水独有的过去和前尘。而柏中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大人!!”柏中水的小童忽然惊恐地叫了一声,说:“有血!”   一道血迹顺着杀生剑流了下来。   柏中水看见了血,面色一惊,立刻去拽荀靖之的手。   荀靖之避开柏中水的手,淡淡地对他说:“柏大人,我不该动手。这把剑有剑戒,出剑必须见血,而这次我是犯错的人。我冒犯了你,得罪了。”   他以这样的道歉结束了对话。   作者有话说:   ①而今世事多惊悸,黄叶飞来怕打头。——《训蒙增广改本》   ②江淹《水上神女赋》:碧渚之崖,暧暧也。非云非雾,如烟如霞。诸光诸色。   ————   #柏中水装可怜 第142章 禁脔3   希望下次我们相见时,是笑着的   二月十六日晚上,高平郡王射死了房安世的白虎。建业人纷纷议论这件事,议论了五六天后,就把高平郡王抛在了脑后,议论起了新的事情——二月廿三傍晚,有个男子将脸贴在竹帷上,偷窥通觉寺的女尼,女尼一转头看见了一张脸,吓得尖叫。   那男子转头就跑,女尼手快,一把扯下了他腰间的玉扣绦子。绦子的玉扣是用羊脂白玉琢磨成的,花纹格外精致。   那日傍晚,崔涤曾陪崔琬去通觉寺看望过六如比丘尼,因此有人说那玉扣绦子是崔涤的。不过有人反驳说崔涤是武家儿郎,腰间一般都用革带,很少用绦子。   又有人说那玉扣绦子是哀太子的三儿子孟北侯的,孟北侯说自己腰粗,用不了那么短的绦子。   流言传来传去,传到了江北来客柏中水身上。柏中水是个客居在建业的闲人,人们以为他是仗着长公主的宠爱来建业谋求官职的,不知道他其实不想来建业,他是被陛下扣在了建业——陛下说永平翁主不和长公主不恢复通信,那柏中水就不许回去。   二月廿二那天,永平翁主收到了母亲的信,随后给母亲写了回信,母女二人关系缓和。于是柏中水终于能回江北了。   在通觉寺发生偷窥之事第二天,也就是二月廿四,柏中水恰好打算回江北了。这时间赶得很巧,建业人想起他的衣饰考究,是用得起玉扣绦子的人,又听说他要回江北了,立刻猜测绦子是他的,他这是要畏罪潜逃。   柏中水听说之后,也不急着回江北了,嗤笑了一声,说自己鼻梁挺直,如果贴着竹帷偷看,那出现在竹帷上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鼻尖。他说贴着竹帷偷看的人想必脸平如饼。   荀靖之也听说了玉扣绦子的事情,他知道偷窥的人绝对不会是柏中水,因为二十三日傍晚时,柏中水正在水目山上,根本没办法出现在通觉寺——那时荀靖之和他都在水目山上。柏中水没有将荀靖之扯进这件事情里,没有让荀靖之替自己证明,他只用自己的鼻子为自己证明清白。   荀靖之不知道柏中水是不屑于把他说出来,还是不想打扰他。他不太明白柏中水对他的态度到底如何。   二十三日傍晚,荀靖之先下了山,柏中水比荀靖之晚了一些下山。傍晚天气轻寒,山中弥漫着雨后的草木香,柏中水和荀靖之一起往青山幽严寺寺外走。   出于礼貌,荀靖之问他:“柏大人也下山么?”   柏中水摘下一片苇叶,拿在手里折了几下,说:“我晚些走。我知道郡王不想和我同行,所以我请郡王先走。”   荀靖之的确不想和柏中水一起下山。他想起柏中水曾和崔琬一起去通觉寺,又一起下过棋,问柏中水:“柏大人和伯玉是朋友?”   “算不上。”   “伯玉兄没告诉我,他是和你一起去的通觉寺。柏大人那夜去通觉寺做什么?”   “翁主怕周紫麟冒犯您,让我看去看着周紫麟。”   “麻烦你了。”   “谈不上麻烦。”柏中水用苇叶折了一条小舟,弯身将小舟放在水渠中,对荀靖之说:“郡王,手还疼吗?我希望这条苇舟能带走您的烦恼,也希望下次我们相见时,您不要再难过了,开心一点。”   荀靖之没想到柏中水拿苇叶为他折了一条小舟,他看着苇舟顺水流走,说:“我以为柏大人像周大人一样,傲气。”   柏中水说:“周紫麟是目中无人,他不配和我相比。”   荀靖之转身打算下山。   柏中水叫了他一声,“郡王,”他说:“你要记得我。”   荀靖之说:“有必要吗?”   柏中水一愣,挑眉说:“没有。郡王走吧。”   荀靖之于是下山了。他没有回头,但是他觉得柏中水在看他。   柏中水在想什么——生气了,还是在嘲讽地笑他?   可是他不想见到柏中水那张脸。   他在房安世府邸中见到的影子,不是柏中水的影子吗?那是谁的影子,是谁和他说了“别来无恙”?   那天荀靖之下山之后就去找了崔琬,崔琬正在家休息。崔琬请荀靖之到屋中小坐,他是个风雅的人,屋中摆着蝶光绢屏风,丝绢染成渐变之色,上红下白,装饰着金泥鸾鸟带。   崔琬不爱俗物,他用的香炉是一只青瓷香炉,炉盖上蹲坐着一只幼狮,炉身刻了海水纹。香炉中燃着淡香。   荀靖之进屋,崔琬让婢女换了香。   荀靖之对崔琬说:“伯玉兄,不必这样麻烦,我只稍坐片刻。我有事想问你,二月十六日那晚,你见过柏中水柏大人么?”   崔琬说:“见了,那夜我与他下了半夜的棋呢,就在廊下,那里能赏月。十六那天月亮圆,我忽然来了兴致,想去拜访日本国使者西园寺红叶,没想到他不在家。我在路上遇见了柏大人,所以就邀请了柏大人。”他问荀靖之:“郡王见过柏大人了?”   荀靖之听说过西园寺红叶这个名字,最初他听说这五个字时,以为建业有一个寺庙,叫西园寺,其中的红叶好看——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个日本国使者的名字。他没见过西园寺红叶,也对他没有兴趣。   他只对柏中水感兴趣,对崔琬说:“我自然是见到柏大人了。伯玉兄,我曾问你谁和你同去了通觉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和柏中水同去的?”   崔琬回他:“如果我说我是为了郡王好呢?”   “是吗?”   “他像一个人。”崔琬不闪不避看向荀靖之,道:“而他不是那个人,只是像罢了。我不希望郡王为此分心。郡王要养好身体。”   “十六日夜里,他真的与你在一起?何时见的?”   崔琬轻笑了一下,说:“当然,我骗郡王,难道有什么好处吗?我们大约是戌时见的,反正已是宵禁之后了。我觉得他像郡王的好友,所以邀他赏过花。那夜我邀他来下棋,也是想和他多说些话。”   “伯玉兄有心了。”   崔琬是一个会为朋友上心的人,荀靖之不是他的敌人,又和崔涤关系不错,所以他会留意荀靖之的事情。他说:“郡王,柏大人很熟悉柏家的事情。他不是您要找的人。我不愿意让您见他,是怕您见到他,欢喜,但是是空欢喜。不过,您还是见到他了。”   “他熟悉柏家的事情……当然,他姓柏,不姓第五。伯玉兄也认错过吗,你可觉得柏中水长得像五岐兄?”荀靖之低了一下头,说:“当他和我说他不是第五岐时,我很害怕,我怕我已经把五岐兄忘了,我怕自己原来已经记不清五岐兄的长相了。”   “像。郡王没记错。”崔琬忽然岔开话题,问荀靖之:“郡王,屋中燃的香好闻么?”   “伯玉兄这是要我猜香?”贵族子弟有时候玩些猜香的游戏,玩的时候,参与的人轮番说出一样点燃的香里用的香料,说错了受罚——大多数时候是罚酒。   “不猜香,我可以直接告诉郡王,这香名叫鬼头雪。我这香就是日本国红叶中将送给我的,很贵重。”   “伯玉兄那夜本来要拜访是西园寺红叶,他住在哪儿?”   “宫城东北的德邻里。”   德邻里,真是巧了,房安世也住在德邻里,他的邻居就是一位日本国使者。   荀靖之问:“伯玉兄可知道为何柏大人在宵禁后出现在了德邻里吗?”   “郡王不知道么,他就住在德邻里呀,那夜他的猫丢了,他带着童子找猫去了。”   “原来如此。”荀靖之想起来柏中水说自己手臂上的伤痕是被猫抓的,原来柏中水住在德邻里。他说:“崔大人的香很好闻。”   崔琬笑了笑,说:“郡王,我知道您没有闲心品香。我只是想提醒您,柏大人是您姨母的人。他薰衣的香,用的是鬼头雪,这香一寸香十两金——您姨母对他的宠爱,可见一斑。和长公主殿下相比,他是外人,郡王不必过分关心一个外人,为此妨碍了和殿下的感情。”   荀靖之闻到了麝香的气味。鬼头雪混中有麝香、龙涎香和沉香,香气凛冽端方。这香气确实与柏中水的衣香很像。他说:“无妨,我不想再见他了。”   “如果我说他对郡王好奇呢?”   “是吗?”   “我与柏大人下棋,他提起了郡王,他问我他是不是长得像第五公子,又问我郡王的道名。郡王,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或许他想引起您的注意,然后借您的手做些什么。我必须提醒您,请您不要为了一幅皮囊,犯下错误。”   “伯玉兄把我的道名告诉他了?”   崔琬微微一笑,说:“这可说不定,我爱看热闹,没准我会告诉他呢。反正我也提醒过郡王了,小心他。至于郡王想怎么做、会怎么做,那是郡王的事,与我无关。”   荀靖之问崔琬:“柏大人的棋艺怎么样?”   “郡王想听真话?”   “嗯。”   “唉,那崔某人就不谦虚了,崔某人的棋艺比他好得多。”崔琬问:“郡王要不要和我下一局棋?”   “不了,甘拜下风。”   荀靖之既然已经问过了十六日夜里的事情,不再多留,不久后就向崔琬告辞。崔琬起身,送荀靖之离开了自家宅邸。   西园寺红叶住在德邻里的哪条街上,他的宅邸离房安世的宅邸近吗?荀靖之第一次生出了去拜访他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柏中水会折__   崔琬:断我的折扇。   荀靖之:会折苇舟? 第143章 哀丧1   “你认错人了。”   三月初一,陛下的姑母和庆大长公主在建业去世,湘州刺史、当阳郡王荀彰之回了建业一趟,为和庆大长公主守了灵。   陛下十分尊重和庆大长公主,亲自看着书手写完了和庆大长公主的衣物疏。和庆大长公主的儿女早夭,丈夫去世后,她一直没有再嫁,在哥哥庄宗的晚年,陪伴他走完了他在尘世的最后一段路程——庄宗晚年不爱见人,尤其讨厌见几个儿子,但是有时会见一见自己的这位妹妹,与她追忆往昔。   荀靖之很少和自己的亲兄长见面。因为一道真假未明的预言,他们两个都有意避开对方。对荀靖之而言,“哥哥”和“父亲”都是陌生的称呼。兄长……他曾从卢州故忠武将军韦衡的身上体会到过何谓兄长,然而韦衡为他带来了一个残酷的世界。   陛下当然知道和自己的两个外甥有关的那道预言,外甥彰之守灵时,他没让外甥靖之一起守灵,另外给靖之找了事情做,让靖之去查验为和庆大长公主陪葬用的偶人。和庆大长公主位高年长,去世后,可用二百四十个桐木偶人陪葬。   天刚刚亮,残月未退。高平郡王府里的管事家仆赵弥有事找自家郡王,到大长公主府邸后,问门人高平郡王是不是已经到了,门人说好像看见郡王进去了。他请门人为自己通报,就在这时,看见了披麻戴孝的柏谘议。   柏谘议似乎是要出来,而他是想进去。   赵弥在通觉寺见过柏谘议,他记得很清楚,那夜是柏谘议拦住了周紫麟。柏谘议长得冷艳,眉眼精致,气质过人,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他,所以赵弥一眼就认出柏谘议了——柏谘议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孝服穿在他身上,比穿在别人身上好看了不知道几百倍,一身冷白,像是月色下的霜雪。   柏谘议显然也看见了赵弥,他也记得他,问他:“你家郡王来了?”   赵弥点了点头,“是。”   “我没见到你家郡王,想必他在灵堂里,我正好不在灵堂。我们错开了。”   “柏谘议这是要出去?”   “是。我守了一天一夜的灵,头有些晕,去房间里稍稍睡了片刻,众人劝我回去休息。”柏谘议对门人说:“我认得他,让他进来吧。”然后对自己身边的小仆说:“你先去和车夫说一声,我一会儿再上车。”   柏谘议身边的小仆出门传话去了。   赵弥看了看柏谘议,发现他的眼睛果然有些红,像是熬了大夜的样子。他进了府门,问柏谘议:“柏大人和大长公主殿下是亲人?”   “大长公主殿下是我的叔祖母,不过我叔祖离去得早,因此我家与殿下的来往不算太多。”   “哦哦,原来是这样。”赵弥说:“我家郡王今天出门时忘了带玉佩,守孝不能戴配饰,可是那玉佩能证明郡王的身份,郡王不佩着它,也要带上它。我怕郡王今天守灵,晚上要回府,赶上宵禁。建业宵禁虽然不严,可那些当兵的欺软怕硬,万一看郡王身上没什么凭证犯了浑,冒犯了郡王,那就不好了。”   “既然是玉佩,我带你去灵堂吧。你亲自看着人把东西递给你家郡王,府中人多手杂,别把玉佩弄丢了。”   “多谢柏大人。”   柏谘议有些疲惫,捏了一下眉心,带赵弥往男眷守灵的灵堂走。   赵弥看见了他家郡王的侧脸,正打算叫一个婢女为他把玉佩送进去,没想到柏谘议说:“那不是你家郡王。”   “啊?”   柏谘议眯了一下眼睛,道:“屋里的想必是当阳郡王。”   “是吗?”   “你认不出来你家郡王?”柏谘议对赵弥说完,问婢女,“屋中的是当阳郡王吧。”   婢女答:“回大人,是当阳郡王。郡王昨夜回建业,今日就来守灵了。”   赵弥对柏谘议说:“大人好眼力,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整天见我家郡王,我都看不出来那是我家郡王的哥哥。”   柏谘议开玩笑说:“我对你家郡王一往情深,不过你家郡王不稀罕。”他说完又问那位婢女:“高平郡王来了吗?”   “回大人,今日高平郡王还没来。”   柏谘议对婢女点了一下头,他对赵弥说:“看来你走得太快了,你家郡王还没到。”   “我和柏大人一同出去,我在门外等等我家郡王。”   赵弥和柏谘议一同走出了府邸,走到门外后,看见了府里的另一个家仆,那家仆对赵弥说:“赵哥,蕴真娘子让我告诉您,郡王今天不守灵,她记错了。郡王不来守灵,下午就会回府,所以没带玉佩。蕴真娘子说,你不用送东西了。”   赵弥说:“我说呢,怎么郡王没在大长公主府里。”他说完转头感谢柏谘议,柏谘议摆了一下手示意不必谢他,去找自己的车轿了。   赵弥回府之后,发现侍女蕴真在府邸侧门后等他,他把玉佩还给蕴真,蕴真心细,仔细收好了玉佩。蕴真对他说:“辛苦赵大哥跑了一趟,我睡糊涂了,送走郡王后,一看玉佩在桌子上,没反应过来,以为是郡王忘带了。”   “不辛苦、不辛苦,走几步的事儿。娘子辛苦了,要操心那么多事情。”赵弥对蕴真说:“不过说来也挺神奇,我在大长公主府里看见当阳郡王了,我没认出来那不是咱们郡王,差点把玉佩给了当阳郡王,闹出大笑话。”   蕴真说:“赵大哥还是认出来了,你这不是没有把玉佩送给当阳郡王吗?”   “不是我认出来的,我在大长公主府碰见了柏中水柏大人,柏大人带我进去,隔着老远,看了一眼,和我说屋里的不是咱们郡王。”   “柏大人眼力过人。隔着很远,也能看出来么?”   “是呀,柏大人就看了一眼,就看出来了。”   “柏大人和郡王很熟吧?我没怎么听郡王提起过柏大人呢。”   “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一眼分不清郡王和郡王的哥哥,孪生兄弟,侧影真是一模一样。”   “柏大人……难道是打了录公侄孙的那位柏大人?”   “是他。”   “柏大人敢打录公的侄孙,想来很有脾气。”   “嗐,我也听人说过那件事情,柏大人确实有些傲气,不过录公的侄孙卢雅也错得太过分了。卢雅在里坊中纵马,惊了柏大人拉车的马,柏大人要他道歉,他问了柏大人的身份后,嘲讽柏大人不过是长公主殿下的玩物,恃宠而骄、多管闲事。柏大人说卢雅眼里只能看见长公主殿下是女人,眼界太小,他说自己不曾恃宠而骄,长公主殿下不曾宠爱他,是他敬爱殿下,而殿下值得所有人敬爱,因此他要卢雅认真道歉,既为做过的事道歉,也要为自己说过的话道歉。可卢雅胆子太大,回柏大人说:‘你也不嫌羞耻,说自己爱一个半老徐娘。’柏大人冷笑了一下,说不道歉算了,卢雅正高兴呢,以为柏大人怕了他,没想到柏大人直接拿马鞭抽了他一鞭,抽出了血痕。”   “柏大人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人?”   “是呀,他常住在江北。”   “柏大人既然住在江北,应该没怎么见过郡王。柏大人真厉害,没怎么见过郡王,却能一眼就分清楚郡王和郡王的哥哥,不知道有什么窍门么。我以前在宫中当值,弄混了两位郡王。郡王和哥哥长得太像了,其实现在我也不敢说,自己一眼就能分清他们。”   “原来娘子比我和郡王有缘,娘子和郡王早就见过?”   “嗯,那是明夷元年的冬天,我见到了两位郡王。”明夷元年,蕴真十六岁,郡王二十岁。蕴真说:“我那时刚在宫中当值,手脚粗乱,有一天失手打碎了薰风殿中的青玉盘,掌事宫女要我按旧例在殿外罚跪。我是北人,第一次经历南方的冬天,南方的冬天湿寒入骨,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一层薄水,我跪在殿外,膝下的雪融化后,沾湿了衣服,地面很硬,我穿着湿衣服跪在地上,膝盖又冷又疼,整个人也冷得厉害,身上好像没有一点儿热气了,止不住地发抖。我又很害怕陛下发现盘子碎了,一生气就要了我的脑袋,于是鼻涕眼泪更止不住了,我一直哭一直哭。那时,有人从殿里走了出来,大概是看见了我在角落里发抖,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脸上涕泪横流,很是不雅,我怕被人嫌弃,只敢抹泪,不敢抬头。   “一双手伸了过来,递给我一块丝帕,帕子带着淡淡的香气。我听见手的主人对我说:‘擦擦泪吧,别让风吹了,脸会疼。’我不敢接那么好的帕子,他说:‘帕子送给你了,不要不好意思用。’我接了帕子擦了眼泪,抬起了头,看见了一张极好看的脸。站在我面前的人披着貂绒披风,风里有雪飘落,在一场雪里,他垂眸看着我,我恍惚间以为自己遇见了仙人,竟然看得痴了。   “他看我不说话,笑了一下,问我哭什么,我丢人地打了个哭嗝,说自己太冷了,他问我为什么跪着,这时掌事宫女走了过来,向他问礼,叫他郡王,我这才知道我面前的人是一位郡王。掌事宫女对郡王说我犯了错,打碎了青玉盘,正在挨罚。郡王对掌事宫女说:‘是我多事了。宫中的事,我不便插手。’然后把手炉递给了我,对我说:‘冷了就抱着暖暖身子吧。陛下仁爱,不会计较一个盘子,但是下次还是要小心一些,别再打碎东西了。’   “手炉很暖和,我将这件事记了很久,很久很久,我后来再也没打碎过东西。我害怕管事宫女,不敢问她郡王到底是哪位郡王,但是我打听到那天高平郡王曾经入宫——高平郡王很少进宫,进宫时人们都会留意,于是我知道了送我手炉的人是郡王。   “我常听宫人说当阳郡王为人和善,我觉得郡王也很和善,一直想再见郡王一面——不久后我听人说郡王又入宫了,我偷偷跑去看他,发现他果然就是我遇见的人,我越看郡王,越肯定我遇到的是他。有一天我找了一个机会,向郡王道谢,没想到郡王对我说:‘你认错人了,那是我哥哥,那天我们两个都曾入宫。我冬天不用手炉。’我那时才猛然发现,自己一直认错了人。原来只看长相的话,我根本分不清两位郡王。” 第144章 哀丧2   无法回头   和庆大长公主谥“慈”,在停灵七天后下葬,葬在了钟山脚下。   停灵期间,柏中水断断续续守了五天灵。第七天守灵结束,在他离开大长公主府时,当阳郡王荀彰之也恰好要离开,当阳郡王与他一起往门口走。   荀彰之和柏中水在灵堂中见过多次,但是很少有机会交谈,两人互相问礼。荀彰之说:“我听婢女说柏大人一眼就能分出我和舍弟,是真的么?有时我舅舅也分不清我们两个人呢。”   柏中水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随后他回答道:“郡王,其实是我讨巧了。那天我看了一眼,发现跟在您身边的人很面生,所以猜您不是高平郡王。”   荀彰之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他问柏中水:“柏大人觉得我和弟弟有什么不同么?”   “郡王如春夜胧月,夜色温和之时,圆月高居于天,有徐徐清光。高平郡王性子稍冷,如灿灿春冰。”   “柏大人谬赞。”荀彰之笑了笑,问:“不知柏大人以为我们的长相有什么不同么?”   “郡王如何以为?郡王应当比我更熟悉高平郡王,高平郡王是您的亲弟弟。”   “我们或许长得太像了?其实我不了解我弟弟,我们说是兄弟,可是却不像是兄弟。”   “郡王说笑了,不像兄弟,那还能像什么呢。”   荀彰之笑了笑,没有回答,“请,”他伸手让了一下,请柏中水先出门。   柏中水微微低了一下头致礼,道:“我不客气了,多谢郡王。”说完离开了大长公主的府邸。   荀彰之和荀靖之长得很像,但是他们不太了解对方。他们寄给彼此的信件,问候也很疏远。   天下也有这样的兄弟么?可天家的兄弟,大概就是这样。   陛下膝下暂无子嗣,朝臣大多预感到荀彰之会被立为太子。然而建业也有流言说,荀靖之想当太子——他在明夷三年杀了哀太子的嫡长子荀永隆,就是在清扫自己成为太子的路上的障碍,况且,他和他哥哥之间有二子存一的预言,只要彰之死了,太子八九不离十就会是……   如果有人足够了解荀靖之,就会知道流言只是流言,荀靖之对太子之位毫无兴趣,一如他对皇位毫无兴趣。   一道皇位,困住了当今的陛下。   当今的陛下叫荀崇煦,很少有人敢提起他的名字,人们只敢称这个名字的主人为“陛下”。历代皇帝都被称为“陛下”,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被允许有太多个性——否则不是皇位把他毁了,就是他把皇位毁了。   高坐在龙椅之上,崇煦有自己的痛苦。他也曾想有所作为,可是动辄掣肘……他做不到很多事情。   他回不到北方。   和庆大长公主去世前,回光返照之时,曾向自己的侄子崇煦请求,请崇煦在许朝北还之后,不要忘记自己,将自己迁葬到北方,她说自己不想独自留在建业。崇煦点头应允。大长公主气若游丝,强撑着一口气,对他说:“阿煦莫忘乃父、乃祖。吾家北人,不当长在南住。”   吾家北人。崇煦同样怀念北方的故土。   年少之时,他被封为齐王,他的封地位于北方,他曾在齐地为自己修建陵墓。他出生在洛阳,在长安长成了青年人,他的父亲是北人、他的祖父是北人——他是个北人。   三月初八,和庆大长公主下葬,葬在了钟山东南方。   崇煦送和庆大长公主的灵柩入葬,宫人抬着灵柩走下神道,神道尽头,墓门之上的墙壁上画着一只巨大的朱雀。   崇煦站在地面上,望着略显黑暗的地下,那只朱雀张开双翅,似乎要破壁而出……朱雀神鸟,接引死者之魂,引向天际。   贵重的随葬品被运入无边黑暗之中,器物表面的鎏金最后一次在阳光中反射出亮光。   许朝废除了殉葬制。面无表情的桐木偶人代替了殉葬之人,长留在地下,自此它们被封禁于一座大墓中,与永恒的沉沉死气作伴。   吾家北人……和庆大长公主是南渡后第一个寿终正寝的天家人。钟山脚下埋着南朝诸位皇帝的尸骨,埋下了他早夭的子嗣,如今又埋下了一位北方皇女的尸骨,以后这里是否会埋下更多荀家子孙的尸骨?   崇煦怎么可能不想回到北方?   他抬头望向北方,视线被钟山阻碍。钟山之上,绿意盎然,云雾缓缓西行。浓绿意味着勃发的生命,可是崇煦感受到了沉沉死气。录公与门阀朝臣不愿意北还,北方不是他们的故土。   作为统一了天下的庄宗的儿子,难道他就从没有过一点点野心吗?他怎么可能从未有过凌云壮志。如今,现实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他是否还要继续忍让。距上次北伐,已有五年了。   回宫之后,黄昏时分,崇煦去了宫中的建章殿旧址,他的父亲曾经到过这个地方,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征服的痕迹。长安的宫城叫做太极宫,建业的宫城就叫宫城。绍德四年,尚为皇太弟的庄宗收复南方,攻入了建业的宫城,庄宗拆毁了建业宫城的主殿建章殿,在灰烬中混入粗盐,建章殿自此荒废,旧址上寸草不生。   一片荒土。建章殿旧址如同一块无法愈合地伤疤,突兀地生长在绿树环绕的宫城中。这道伤疤是庄宗对所有南朝朝臣的警示。   二百多年前,天下分崩之时,南方曾短暂地分裂为江南国、南越国、楚国、蜀国诸国。在南方诸国中,江南国末代国主自京口迁都至建业,以建业为都城,修建皇宫,建业如今的宫城正是在此基础上修建而成的。末代江南国主性情暴虐,多次在国境内灭佛,最终江南国国破。江南国末代国主灭佛而国破,南沈末代皇帝伪帝也曾灭佛,他因国破而灭佛。   绍德四年,庄宗带兵自北攻入建业,沈伪帝南逃。伪帝度过朱雀航后,在长干里一间佛寺中过夜,夜中回望宫城,看到了火光。一场大火几乎照亮了北方的天际,伪帝看着火光,失声痛哭,抽剑闯入佛殿,劈砍壁画,大喊:“无耻神佛,竟作壁上观!”   传说壁画中的神佛被砍伤处流出了鲜血。   庄宗很快就带军渡过了秦淮河,军队围困佛寺。伪帝亲手杀了自己的皇后、妃子、儿子、女儿……最后在佛殿中自刎而死。   庄宗手下的士兵看到血迹从佛寺的大门后渗了出来,他带人撞开佛寺的大门,在无边的寂静中,庄宗看到了一条血红色的蛇。佛寺殿中壁画上流下的血,和死人的血混在一起,变成了一条血蛇,蜿蜒着滑向佛寺的大门。   庄宗曾抱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讲述自己收复南朝的经历,他说自己一脚踩死了那条血蛇。   崇恺说自己也会像父亲那样勇猛,毫不犹豫,一脚踩死那条血蛇,踩得它死透了,不敢再作祟。   崇煦呢……崇煦那时十一岁,他记得自己被吓得不敢说话。   那条血蛇……应该很粗吧,得有含元殿的柱子那么粗,蛇信一吐,煞气逼人。崇煦觉得它可能还会口吐人言,一旦叫了人的名字,人应答了,即使相隔万里,它也会把人找到、吞掉……   “阿煦、阿煦!”哥哥叫他的名字,然后笑话他胆小,笑话完他又说:“阿煦怕什么,我把你护在身后。我会把那条蛇杀了,你不怕它。”   哥哥。二哥崇恺,他唯一的兄长,曾说过要把他护在身后的兄长……他们这对亲兄弟之间,为什么最终充满了防备的裂痕?二哥想做皇帝,可是最后也只是太子。   他当了皇帝。   天色黑了下来,夜晚异常岑寂。崇煦忽然怀念起了自己的孩提时代,那时他尚且不知道,命运要如何离间他与亲人的感情,又将夺走他的亲人,他的母亲、长姐、父亲、哥哥、子女……   他回到自己的宫殿中,给妹妹崇幻写了一封信——崇幻是他唯一活在世上的手足了,他有时不知道该恨上天夺走了他太多的亲人,还是该道一声谢,感谢老天,至少把崇幻留给了他。   他不能离开建业。崇幻镇守在北扬州,轻易不能离开江北。和庆大长公主去世,她没能回建业。   崇煦记得,远在长安的太极宫中,有一座宫殿,叫延嘉殿。和庆大长公主尚且做长公主时,如果要入宫,过夜不出,就会住在延嘉殿。延嘉殿里有一扇屏风,屏风上画了渔人入山遇仙故事。   崇煦和妹妹崇幻年少时,看不懂屏风上画的是什么,他们两个玩心大起,一起拿笔给屏风上的人都加了胡子,然后问宫人好不好看。宫人给他们两个讲屏风上的故事,那故事名叫《逆水》。   《逆水》是个很奇怪的故事,迷离惝恍,奇之又奇——因为太奇怪了,崇煦听不懂,越听不懂越着迷,所以反而记住了它。如今他似乎读懂了这个故事:   很久之前,句容有一个渔人,有一天早起顺着河水乘船去打渔,因为水上起雾,迷了路。鱼鹰从水里叼起来一个紫色的东西,渔人发现那是桐花,于是他猜山里或许有一棵很大的桐花树。   渔人曾听说凤凰会栖息在桐花树上,他觉得这次迷路或许是一次遇仙的机会,于是不辞辛劳逆水而上,去寻找桐花树。他划着船走了很久,最终发现了一个山洞。他舍下船走进山洞,摸索着走出了漆黑的山洞,洞外没有神仙和桐花树,只有茅草屋和田地,渔人看着那茅草屋觉得很熟悉,走近了发现那就是自己的家。   他走进家里,期待着遇见仙子,然而推开门只遇到了父母和妹妹。   渔人觉得自己受了欺骗,费了力气却没有遇到神仙,转头就要去寻找山洞,想要钻进山洞里重新走一遍那条路,然而他到处都找不到山洞,再回头时,发现连自己家的茅草屋都没有了,父母和妹妹也没有了,他这才想起来,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妹妹在兵乱中失踪了。原来关于家人,他只剩下了坟。   渔人大哭着寻找回家的路,翻越一座座山,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村子,却发现自己村子里的年轻人不认识自己,他以为自己在山中迷失了三天,村里却说人间已经过了三十年。寻仙未果,人间已经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   崇煦在登基后,在某一天忽然明白了,《逆水》或许是一个讲反悔的故事。人在时间的长河里走,无法回头。   那黑暗的山洞,就像命运。人追寻命运,在时间的河流中求索……渔人孜孜求索,钻出山洞,看到了不想要的东西,他不珍视眼前的东西,以为重新钻一遍山洞,就可以得到想要的——然而命运不能重来,一旦他反悔,他就连本来能得到的东西,也失去了。他失去了家人。   崇煦好像也钻进了山洞,第一次钻出山洞时,皇位摆在了他的面前——这不是他想要的。可他不敢反悔,他绝不反悔。他怕一反悔,就什么都没了……   只剩下坟。   他要牢牢护住自己的家人。他无法再退缩不前了。他似乎又看见了落日余晖中寸草不生的建章殿旧址……他姓荀,他希望自己能恢复父祖的江山。   作者有话说:   偶得桐花贪求仙,人间岂有再少年。崇煦对《逆水》的第一个解读是不可承受之反悔。 第145章 哀丧3   “杀你的时候,我会痛心。”   当阳郡王在建业住了五日,第六日在送和庆大长公主入葬后,就回了湘州。当阳郡王的亲弟弟高平郡王没有为和庆大长公主送葬,建业人说“王不见王”——看来两位郡王是真的不愿意相见。   荀靖之确实不愿意和哥哥见面,见面或许会为两个人带来厄运。他曾和哥哥在庄宗的千秋节上见面,不久后……他高烧不退,随后世上就没了清河郡王。   荀靖之与和庆大长公主不熟悉,没有亲自送她入土,大长公主入葬时,他正守在建业城西的石头城中。   二月下旬,荀靖之就忙了起来,开始筹备任职事宜。三月初五,他已出任云麾将军,守卫建业西边的石头城。长江自西向东流,环住建业的西、北、东三面,而建业城西的石头城依石头山为城,正位于长江与秦淮河交汇处,乃是遏制长江中上游水军、保卫建业的军事要塞。   荀靖之与部下轮值,他需要每月在石头城內住三日。城中有丧事,禁止宴乐,但是军事不可废除,三月初六、初七、初八,荀靖之都住在石头城內。三月初九上午,他从西篱门进入建业都城内,回了水目山下的府邸。   南方的春天潮闷得令人难以忍受,一场细雨自中午时飘起,下午依旧未停,雷声隐隐在云层中滚动。荀靖之在下午乘车去了通觉寺,到寺中为和庆大长公主供了香灯,然后与六如比丘尼隔帷对谈。   时间已至仲春,百虫复苏,荀靖之坐在佛殿外的檐下,在等待六如比丘尼时听到了虫鸣声,虫鸣声中偶尔夹杂两声蛙鸣。六如比丘尼在殿中隔着一道竹帷向他问安。   一道竹帷隔开了他与六如比丘尼。凡所有相,皆为虚妄,他没有见过六如比丘尼的真貌,他也并不执着于与六如比丘尼见面。   相……他想起了柏中水。他们也是相逢在这样一个雨天。那天上午他去了鸡鸣山,众人都以为他留在了清玄观中,其实他早早就离开了。蝴蝶落在他的手上,他在水目山的青山幽严寺中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脸的主人并不认他。   相是虚妄。大乘佛法以十喻解释相之虚妄:如幻、如阳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空谷响、如海市蜃楼,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   这世间是否真的虚妄不实。荀靖之曾经不满于道门修得逍遥超脱的修行,所谓心如枯木,大道无情……那时他觉得世间充满了痛苦,有如苦海,有如火宅,他想救更多的人——可是真的可能吗?逍遥,是不是当自己能够抽身离去时,就抽身离去,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若是人人都修得小乘佛法,自己度脱自己,那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离开这堪忍世间。他只救下自己,让自己先离开这世间,这是否就够了——不必回头看其他人,他一个人本来也就无力与一个世间对抗。   可是他不想修道,无论是佛法还是道法,他都不想修了。他做不到无情,他放不下一位故人。   第五岐……他的好友名叫第五岐,小名佛子。   如今他渐渐远离了道门。他在佛门中寻求佛子的痕迹,在经卷中隔着时空怀念佛子的目光,猜想佛子年少时如何读出他指尖下的经文。六如比丘尼曾说修佛法有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荀靖之向她问六度修行之道,已问过布施、持戒,今日问“忍辱”。   荀靖之问六如比丘尼,为何忍辱在布施、持戒之后,六如比丘尼答忍辱在精进之前:   忍辱乃是六度的中心。一个人可以做到布施了别人,并且认真持戒,修行佛门戒律,从不松懈,可是他依旧可能没有放下“我”,他还很傲慢。他无法忍辱——辱不仅仅意味着辱骂,任何不顺都能算作是辱,唾骂是辱、老痛苦病也是辱——当他遇到不顺,他就生恨了,就又有执着于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了,他放不下。   因此,忍辱之后,才能精进。修大乘佛法者,须进入无生法忍境地,不过忍辱之关,不能得菩萨之心。   六如比丘尼离开后,荀靖之坐在屋檐下又坐了片刻,仔细想着“忍辱”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柏中水,或许因为他长得太像佛子了,他在意他。   柏中水拿马鞭打了录公的侄孙卢雅。卢雅说柏中水不知羞耻,以色侍人,向一个半老徐娘出卖色相。崔琬和柏中水下棋时,曾向柏中水提起这件事,柏中水没有避而不谈,对崔琬说了自己的想法。   崔琬向荀靖之转述了柏中水的回答,柏中水说:“如果一个男子受到年轻女子的爱慕,会十分骄傲;那么一个女子受到年轻男子的爱慕,也同样应该骄傲,她应当受到众人的羡慕。我不以为我对长公主殿下的爱是耻辱。我可以忍受别人对我的唾骂,但是我不希望有人侮辱长公主殿下。”   柏中水说的话多么动听,他说自己甘愿为长公主殿下忍辱。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傲慢还是谦卑而可以忍辱?荀靖之将他看作第五岐的影子,而他本人究竟如何?荀靖之听自己的家仆赵弥说,柏中水一眼就能分清他和他哥哥。   荀靖之离开了通觉寺,回到了自己的府邸。真巧,他又见到了柏中水。   细雨已经下了一下午,到黄昏时,犹自不停。   天色已经黑了,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柏中水撑着伞站在他的府邸门外,似乎是在等他回来。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他的家仆。   荀靖之在远远看到柏中水的身影时,心中一颤,他以为佛子回来了——可是下一个瞬间,他就明白了,那不可能是佛子,站在那儿的是柏中水。柏中水能一眼看出谁是高平郡王,可他只看一眼,分不清柏中水与佛子。   再次见到了柏中水,他忽然想,其实他不该放下自己的疑惑和试探——他不应该做一个守礼的君子。   荀靖之没有等到车轿行驶到府内后再下车,而是在府门前就下了车。家仆小跑过来为他撑伞。   仆人为荀靖之撑着伞,柏中水在细雨中向荀靖之问礼。   荀靖之点头回礼,问他:“柏大人有事找我,怎么不进去等?”   柏中水说:“郡王的府邸,不是我能随意进的。”   “家仆无礼了。”荀靖之虽然这样说,却没嘱咐家仆下次看见了柏中水就放他进去。他只是客气地说一句罢了。他问柏中水:“大人有什么事找我?”   柏中水说:“郡王,有人想杀我。”   “谁呢?”   “我不知道。”   “那柏大人应该去报官,为什么在这儿?”   柏中水说:“我害怕了。”他说这句话时,就那么静静看着荀靖之,他没有故作可怜,只用平常的语气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如果他装出可怜的神态想要从荀靖之这里寻求同情,荀靖之想,他一定会嘲笑他、讽刺他的做作。可是柏中水没有。   家仆提着灯笼走了过来,荀靖之接着更明亮的烛光看见了柏中水衣服上的血迹。他最初误以为那片深色的痕迹是水痕,可是他现在看清了,那是血的痕迹。   荀靖之轻叹了一声,道:“柏大人,和我进府,喝杯温水吧。”他问柏中水:“柏大人可知道谁想杀你么,或者,你猜猜,会是谁下的手?”   “录公的侄孙卢雅。”   荀靖之对一个家仆说:“拿了我的名帖,去请卢雅过来,就说我今夜请他看一幅画。由不得他不来。”   “是。”家仆领命。   荀靖之问柏中水:“柏大人报官了么,若是报了,官府会处理其他的事情。你还希望我怎么帮你?”   “郡王,我想在府中借宿一夜。我不敢住在旧地方,来刺杀我的人,没想着留我的命,我怕夜里还有人来。”   “好,那柏大人不嫌弃的话,就在我的府中睡一夜吧。你的伤口包扎了么?”荀靖之其实不知道柏中水有没有受伤,只是看他衣服上有血迹,就这样问了一句。   “不劳郡王担心,已经包扎过了?”   荀靖之脚步一顿,问:“你身上有伤?”   “在颈侧,和……左臂上。”   “柏大人不知道自己伤在哪里吗,怎么说话时犹豫了。”   荀靖之带柏中水进府,吩咐婢女为柏中水整理出房间,备上温水。   “柏大人带了衣服么?”   “带了。”   “柏大人早些休息。你既然已经报官,我又会在今夜扣住卢雅,如果真的是他做的,他跑不掉了,明天官府就会把他带走。”   “郡王,如果不是他呢?”   “那柏大人还是要更担心自己了,毕竟,有人想要你死,而你不知道他是谁。不是卢雅的话,柏大人也要想想,是不是江北有人想要你的命。”   “我怕郡王叫来了卢雅,为自己多添了麻烦。”   “我请他看一幅画罢了,他要是没做什么,自然可以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回去。”   “什么画?”   荀靖之歪头看了柏中水一眼,说:“地狱变相图。”他说:“做了恶事的人,要下十八层地狱呢。”   荀靖之问柏中水:“柏大人怎么不去找别人帮忙,而是来找我了。”   柏中水说:“我在建业没有朋友。”他说:“郡王在车上看到我时,是不是想起了您的朋友?第五岐……郡王让我进府,也是因为他吧。”   荀靖之不肯承认,他对柏中水说:“想多了,柏大人。就算门口站的是个乞丐,他有事求我,如果那事情合情合理,我也会让他进来的。”   柏中水低低笑了一下,对荀靖之说:“郡王,您说谎的时候,会挑眉。”   荀靖之不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会挑眉,愣了一下,问:“是吗?”   “不是。所以您承认刚刚是在说谎了?”   “是,我是想起了第五岐。”荀靖之凝视了柏中水片刻,抬手捏住他的下巴,这张脸让他感到迷惑。他对柏中水说:“柏大人,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我手上沾的人血并不少。你长得很像我的朋友,你也知道这一点。你可以凭这一点利用我,我不介意,但是你最好不要从背后刺我,毕竟……你有这样一张脸,杀你的时候,我会痛心。”   作者有话说:   柏中水:我害怕了。   采访:害怕什么?   柏中水:怕郡王出事。 第146章 变相1   “怎么,不敢?怕了。”   录公的侄孙卢雅向来受父母娇宠,本性不坏,却颇有些顽劣,欺软怕硬、年轻气盛,和柏中水争路,发生了冲突,事情闹大后,被父亲管教了一顿,整个人像只落了水的鸡,变得蔫蔫的。   高平郡王请卢雅来自己的府邸中赏画。卢雅得知柏中水在傍晚遇刺后去找了高平郡王,随后高平郡王就叫人来请了他,立刻一改颓态,一蹦三尺高,大喊:“我都多久没出家门了!”随后一口咬定这是柏中水要害他,不停地问:“他还想要怎么样?”对婢女说:“这是柏中水陷害我!”要婢女帮他收拾行李,想要连夜出逃——   他既怕柏中水看他不顺眼要设计加害他,又怕父亲因此误会他,又要让人打他。   录公听说高平郡王派人来请卢雅,而卢雅慌了神,特意叫了卢雅来自己的屋中,安抚他后,再三问他柏中水遇刺是否和他有关,卢雅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无关”。录公说既然无关,就一定要去赴约,让卢雅的堂哥卢仲容陪他一起去高平郡王的府邸。   卢雅有堂哥陪伴,稍稍安心,二人一同乘车到了高平郡王府。卢雅见了荀靖之后,乖乖向荀靖之行礼。   荀靖之看了他一眼,说:“免礼。”   卢雅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他没和荀靖之打过交道,只觉得害怕,咬着牙强撑说完了录公教给他的话:“郡王叫我看画,我这就来了。郡王,我未做亏心之事。我知道柏大人出了事,郡王是……怀疑我吧?可我没做过那样的事。”   卢雅的眉毛很有特色,眉尾微微下垂,两条眉毛远看像一个“八”字。他说话时眉毛垂着,眼角也垂着,竟显出丧气和几分可怜巴巴的意味来。   荀靖之说:“我听说郎君喜欢犬马、善识书画,所以请郎君来看画,郎君多虑了。”   卢仲容朝荀靖之拱手施礼,道:“卢仲容不请自来,希望没有打扰郡王。”   荀靖之颔首还礼,他没想到卢仲容会跟着卢雅一起来,他本来就没想对卢雅做些什么,卢仲容来或不来,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他说:“舒迟兄有雅兴,夜访寒舍,蓬荜生辉。”   卢仲容说:“我听说柏大人受了伤,正在郡王府上休息。柏大人伤势严重么?”   荀靖之没亲眼见到柏中水的伤口,只知道他受了伤——柏中水说刺客想要割开他的喉咙,他躲避时,颈侧和左臂受了伤。荀靖之回卢仲容说:“刺客下手极狠,想要取人性命,直直刺向了柏大人的脖子。柏大人的伤不算轻。”   卢雅抬眼,犹豫着问:“他……真的受伤了?”   “是。”   “郡王,这事真的和我无关。我一直在家呀,都没出过家门。我父亲罚我在家抄家训,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   卢仲容对荀靖之说:“舍弟顽劣,该被管教。不过他武艺不精,伤不了人,胆子又小,万万做不出买凶伤人的事来。郡王,柏大人遇刺一事,卢家定当和官府配合,全力相助,一定帮柏大人查出真凶,既还柏大人一个公道,也还自家清白。”   卢仲容说话的语气温温和和,但是态度毫不退让,用整个卢家死死护住了卢雅一个人。荀靖之抬了一下眉,道:“舒迟兄,你是泽晋的丈夫,我们本是一家人。我说过了,今夜只是看画。”   卢雅小声问:“郡王要看什么画?”   荀靖之说:“我有一幅《地狱变相》,由高僧临摹自昭怙厘大寺的地狱变相壁画,画上变相阴惨,可使观者不寒而栗,不敢再生作恶之心。郎君没做过亏心之事,当然不会害怕看这一幅画吧。”   卢雅说:“我、我想见见柏大人,问候他的伤势。”   荀靖之说:“他应当已经休息了。”   卢仲容说:“诶,郡王,事无大小呀,既然受了伤,不论轻重,都一定要仔细处理。听闻柏大人受伤,我十分惊骇,因此带了医术过人的郎中来,想亲自问候柏大人,让郎中为他查看伤势。柏大人若是无事,我也能安心,否则我夜里是会睡不好的——大家同是公卿子弟,我怕下一次遇刺是我。”   荀靖之意味深长地说:“卢大人是怕柏大人伤得太重,还是伤得太轻呢?”   卢仲容微笑着道:“我不懂,郡王这话怎么说?”   “呵呵,他若伤得重,好不容易歇下了,郎中却又来折腾他,岂不是徒增麻烦?他若伤得轻,我怕卢大人觉得他小题大做。想来以后人要是受了伤,如果没被打掉牙,就不应当说出去,否则若是觉得委屈说出去了,别人一看,他的牙齿还在嘴里,要怀疑他诬告。”荀靖之说:“卢大人,你没看见柏中水的伤,不代表他没有受伤,不要去打扰他了。”   卢仲容听出荀靖之对柏中水的回护,拱手施礼,道:“是。”   就在这时,门人向荀靖之通报,崔琬来访。   荀靖之对门人说:“请。”问卢仲容:“卢大人和崔大人约好了么,今夜要一起来我这里小聚?我早听闻江表门阀,一荣俱荣,同进同退,我今日只是请了卢雅来,不成想卢大人来了、崔大人也来了,我这府邸太小,我真怕一会儿周大人也来了,没地方坐。”   卢仲容说:“郡王手中收有名作,或许崔大人也听说了,想来看看。郡王知道,他这个人偏爱神鬼传奇故事,对变相图也很感兴趣。”   荀靖之没有说话。卢仲容说崔琬来看画,暗示着崔琬知道他和卢雅为何来了高平郡王的府邸。   荀靖之曾与卢仲容、崔琬等人在白梅盛放的夜里传看王献之的名作,那时他们之间尚无利益冲突,对饮一夜,宾主尽欢。今夜他不过是怕卢雅畏罪潜逃,所以叫卢雅来府里坐一坐,让他没处逃跑,没想到门阀子弟借着赏画的名义,带着自家耀眼而沉重的门阀头衔,一个接一个压了过来。   私事尚且如此,朝堂之上,又该如何呢?   “气氛怎么如此僵硬?”崔琬走了过来,打趣道:“看来这里没有崔某人不行。”他走进屋子,向荀靖之颔首致礼,道:“郡王,我听说柏大人受伤了,特意来问候。”   荀靖之想,柏中水遇刺,只能来找他寻求庇护。然而一个卢雅,身后站着卢家、崔家……互相维护。   荀靖之毫不避讳地对崔琬说:“伯玉兄是想问候柏大人,还是想看看卢雅是否安然无恙?”   “阿雅。”崔琬叫了卢雅一声,道:“郡王叫你来赏画,你可谢过郡王的好意了?”   卢雅对荀靖之说:“多谢郡王。”   婢女走进屋中,轻声对荀靖之说:“郡王,柏大人换了衣服,想过来见您。”   荀靖之说:“让他来吧。”   婢女走后,崔琬对荀靖之说:“郡王,我不是来看卢雅的,他这样的纨绔子弟,只该在家再抄一个月的家训,不值得我多看一眼。况且郡王是君子,就算叫了他来,他又能有什么事?我是真的关心柏大人,所以才在深夜打搅。”   荀靖之说:“伯玉兄传信来就好了,夜深露重,何必亲自来。”   崔琬回答:“问候轻,唯有情意重,是故我深夜亲自来。”   “崔大人,感谢你的情意。”——荀靖之听到了柏中水的声音。柏中水亲自回了崔琬的话,走进了屋子里。   柏中水换了一领暮山紫色的圆领袍,身形挺直,仪态极佳,袍子垂顺,袍下露出的衣领白如新雪。江表门阀大多穿交领衣衫,北人穿圆领袍,柏中水也穿圆领袍,但是不像武家子弟那样爱用革带,腰间用的是绦子。   卢雅见柏中水走了过来,一直盯着他看,他一点儿都不想欣赏柏中水的姿仪,只是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受伤了。   柏中水没看卢雅,走到了荀靖之附近。   荀靖之问他:“柏大人不休息?”   柏中水说:“对郡王而言,诸位大人比我重要,所以郡王不来看我。可我想见您,我怕刺客再来,刺伤了您,见到您安然无恙,我才能放心。”   卢雅看着柏中水说话,瞪大了眼睛,他几乎要把柏中水盯出个窟窿来。柏中水和荀靖之说完了话,没再继续忽略卢雅的目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柏中水!”卢雅喊了柏中水的名字,道:“你少装可怜无辜了!你打我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少仗着荀靖之就想害我,我看你走路比我还稳呢,我不信你受了伤!”   “阿雅!”卢仲容训斥了他一声。   卢雅闭上了嘴。   卢雅直呼荀靖之名讳,卢仲容代他向荀靖之赔礼道歉,然后又向柏中水道歉,对柏中水说卢雅年少莽撞,因此冲撞了他。   柏中水说:“卢雅冒犯我不要紧,他不该冒犯郡王,卢家是门阀世家,累世公卿,不该不知礼仪。况且,卢雅也快二十岁了,我朝太宗十七岁时已随父征战,庄宗十九岁大破高车,一战擒两王,卢家不是北人,但是也不要忘记北地的荣耀呀。十九岁,不算小了,大概也只有卢大人这样的江表门阀兄长,才会这样护内,总把自家的弟弟当孩子看。”   卢雅脸上挂不住,不情不愿对柏中水说:“抱歉,柏大人。”   柏中水挑了一下眉,说:“郎君把话说清楚,为何抱歉?”   卢雅心中憋着火,说:“我不该怀疑你,你受了重伤,走路都走不稳了,是我眼瞎,没看清楚。”   崔琬拿扇子在卢雅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阿雅,怎么说话呢?”   柏中水看向卢雅,道:“既然你不知道我到底伤成了什么样,我让你看看,如何?”   卢雅看向堂哥卢仲容,卢仲容并不表态。卢仲容被柏中水一句“江表门阀兄长”噎得不想开口了。   卢雅自己做了主,说:“好!”   柏中水说:“我们去屏风后面。”   “我……”   “怎么,不敢?怕了。”   “我、我没有。”   柏中水没有理他,转头对荀靖之说:“郡王,我不方便抬手解衣,可否劳烦您与我同去,帮我解开扣子。”   荀靖之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崔琬说:“郡王和柏大人不必去屏风后面了,我们暂时退出屋子吧。屏风后地方狭小,别碰到伤口。”   柏中水说:“有劳。”   荀靖之请屋中的婢女退了出去。崔琬和卢仲容也退出了屋中。   门外的婢女合上了屋门,屋中只剩下了柏中水、荀靖之和卢雅。   柏中水对卢雅说:“你看我颈侧的伤口就好,我手臂上的伤口包扎过了,我不想拆开。”   卢雅“嗯”了一声。   荀靖之抬手为柏中水解扣子。柏中水的衣香馥郁,他薰衣香中用的龙涎香一定是很好的龙涎香,荀靖之觉得他的衣香虽有麝香,合出来的香气倒是也很好闻。   柏中水比荀靖之略高一些,荀靖之解开了柏中水外袍的暗扣,柏中水侧头看着他解自己衣扣的手,呼吸之时,气息轻轻拂过荀靖之的手指。荀靖之解开扣子后,似乎是觉得自己和柏中水离得太近了,向后退了少许,对柏中水说:“柏大人,劳烦你用没受伤的手扯一下中衣的领子。”   柏中水不抬手,对荀靖之说:“郡王怕什么?”   荀靖之看了他一眼,他怕什么,他伸手扯了一下柏中水的衣领。柏中水的锁骨从衣服下露了出来,他的右颈侧有一道伤痕,血迹凝结,皮肉微微外翻,伤痕斜着拖下去,延伸到了右锁骨下方。   卢雅看着柏中水的伤口,捂了一下嘴,吓得说不出话来。   柏中水问他:“我是否受伤了,郎君?”   “这、这……”   “你觉得我要诬陷你?这伤口不算太浅,你不值得我这样做。”柏中水瞥了卢雅一眼,对他说:“去告诉你堂哥,我是不是受伤了。不要再怀疑这件事了。”   “你、你……可可是你记住,这不是我做的。”   “我也没说是你做的。出去吧,还是你想留下替我扣扣子?”   卢雅走出了屋子,在屋外小声和卢仲容交谈。   屋中只剩下了荀靖之和柏中水,蜡烛静静燃烧,荀靖之问柏中水:“柏大人怎么不把颈侧的伤口包扎上?”   柏中水回答说:“南方天气太潮,我怕闷出毛病来,没让郎中包扎上。伤口结了血痂了,只要我不乱动,不包扎也没什么。”   “大人手臂上的伤更深?”   “是,我抬臂挡匕首,手臂上的伤口自然深一些。郡王不必看了,我不想拆开纱带,纱带黏着血肉,撕开时很疼。”   “你是左撇子?”   “不是。”   “那你挡匕首时抬的是右手?”   “嗯。”   “可是我记得你和我说,你伤在左臂上,我以为你平时用左手呢。”   “啊……是我一时分不清左右,我伤的是右臂。”   荀靖之盯着柏中水,不想放过他的任何细微表情。他本来以为柏中水是左撇子,所以伸了左臂挡匕首。柏中水真的只是分不清左右么,还是他在隐藏什么,难道他怕当时他要看他的右臂?   柏中水的眼珠微微颤动,电光火石间,他已恢复常态,抬眼看向荀靖之,微笑道:“郡王,我常不分不清左右,因此你一问我,我才说不清楚了。你要是不提这件事,我都忘了。”   “原来是这样。”荀靖之为柏中水整了整中衣的领子,帮他扣好衣服的扣子。扣完扣子,在他肩侧颇有警示意味地轻轻拍了两下,对他说:“柏大人,你最好没有骗我。”   柏中水忽然说:“郡王总是在怀疑我。   他说:“您在我身上找您的好友的影子。为什么郡王总觉得我是第五岐的影子,而不是第五岐是我的影子。郡王,您有没有想过,其实是我先见过您的。和第五岐相比,我和您的缘分开始得更早。”   “你见过我?”荀靖之没想到柏中水会这样说,他问:“在幽州吗?”   “不,在长安。郡王,我并不知道您的道名,没见过您入道后的样子。我在更早的时候就见过您。”柏中水说:“当我还是孩子时,祖母带我入宫,在太极宫中,南方进贡了新鲜荔枝,您给过我一枚荔枝,庄宗陛下叫您‘八郎’,我因此记住了,八郎给了我一枚荔枝。”   “我不记得了。”荀靖之没什么印象,他确实不记得了。   “郡王不记得的事,何止这一件。仙去的大长公主殿下是我的叔祖母,我到建业后,看望过她——郡王觉得是谁认错人了呢?大长公主殿下从不会把我当成第五岐。其实您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我……”   “郡王,您说不介意我借着这张脸利用您,这真令我感动,又感动又厌恶。”柏中水嗤笑了一声,“我争强好胜,可我大概永远没办法胜过一个死人。您看我时,从来不是在看我,而您也根本不在意我的过去,您甚至厌恶过问我的过去。您随意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利用,或不利用,不过,您说话时可曾考虑过,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敬重您的情义,希望与您成为朋友,而您拿我当一个死人的替代品。我有我的傲气,不想被人这样对待。”   屋外卢仲容等人的小声交谈声早已停了,不知是谁在屋外倒吸了一口凉气——   柏中水竟然毫不委婉地对着荀靖之说,第五岐是个死人。   隔着窗纸,屋外的人看不见屋内的人的神情。荀靖之接下来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不过应当没有发怒,他说:“柏大人,没有人会因为一颗荔枝,就记另一个人那么多年。”说完走到门口附近,推开了屋门。   崔琬等人在屋外齐齐看着他。   荀靖之的脸色不算太好。   屋中的柏中水站依旧在原地,背挺得很直,却莫名让人看出几分孤零零的倔强来。   “咳咳,”崔琬咳了两声,打破了僵局,“啊,郡王。”   “崔大人,请进屋吧。”荀靖之伸手让了一下,请崔琬等人回到屋中。   崔琬说:“我得知柏大人已经报官了,不知道官府可有消息了么?今夜他们应该连夜查办才是,我崔家一定督促官府查办此案——柏大人也是公卿子弟,竟然遇到了歹人,我们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是,卢家崔家一定督促官府尽快查办此事。”崔琬问柏中水:“不知道柏大人可看见刺客的长相了?”   柏中水说:“他蒙面行刺,我没有看清他的脸,慌乱之中看到他的眉里有一道旧疤,很短,离得近了才能看出来。”   卢仲容问:“他长得高么?”   柏中水答:“比我矮,与卢雅差不多高。”   卢雅插话道:“我说了,不是我!”   “我也没说是你。”   “那你是笑我矮了?”   “阿雅,没说是你,打个比方罢了。”卢仲容继续柏中水问:“柏大人,刺客的身手如何?”   “刺客身手敏捷,用短刀,我进屋后,他躲在门后,突然割向我的脖子,我未带武器,只好用手臂挡刀,他的刀砍歪了,砍在了门框上,我的童子看到刺客之后吓得尖叫,人渐渐多了,刺客见已失去时机,转身跑了。我怕短刀上有毒,受伤后不敢乱动,没去追他。”   “有毒?”   “没毒。”   “刺客可受伤了?”   “我不知道。”   荀靖之这时问柏中水:“柏大人可曾习武?”   “略能骑射,武艺不精。我不是武家子弟,族中少有通晓武艺之人,我学功夫也只是为了简单防身罢了。”   崔琬问柏中水:“柏大人可把眉中短疤这件事告诉官差了?你告诉了他们,他们才好去找人。”   “我说过了。”   卢仲容问:“刺客躲在柏大人的房中,是书房中还是卧房中?”   “书房,我打算回江北,本想去书房给长公主殿下写一封信,没想到书房中有人。”   “柏大人要回江北,财物是否已经整理好了?不知财物是否放在了书房中,可有丢失?”   “我没有丢任何东西,他杀我的心太过明显,我觉得他不像是来求财的。不过他翻过我的书信,我的信都装在信匣中,因为没有什么要紧的信,因此匣子虽有挂锁之处,我也不曾挂锁,只挂了一根极细的丝,那根细丝断了,说明他开过匣子。”   “或许他以为匣子里藏有重宝,也未可知?”   卢雅忽然问柏中水:“他眉毛里有疤,左眉还是右眉?”   “左眉。”   “左眉……那我不知道了。”   “你见过眉毛里有疤的人?”   “我以前在城东斗鸡时,见过一个男人,个子不高,长得黑黑的,右眉里有一道小疤,他说那是他的一只高冠皂羽鸡发怒啄他眼珠时啄歪了,给他留的疤,说他那只斗鸡十分金贵,要卖二两金子。”   “唉……”崔琬笑着摇头轻叹了一声,道:“阿雅,斗鸡走狗的事就不必说了。”   柏中水说:“是右眉。”   卢雅说:“啊?你这都能记错?”   “我分不清左右嘛。”   “那你报官的时候说的是左还是右?”   “右。”   “柏中水,你耍我?”   “咳。”卢仲容咳嗽了一声。   卢雅改口:“柏、大、人。”卢雅对卢仲容说:“哥,我们叫人把那个卖斗鸡的人抓过来,要是刺客真的是他,也让柏大人好好问一问,好知道这不是我指使的,和我没有一文钱的干系。”他阴阳怪气地说:“柏大人爱得罪人,但我不是记仇的人,我没报复他。”   卢仲容问卢雅:“你知道他住在哪里?”   “城东水庆里。”   “他可会功夫么?”   “那我不知道了,我和他不熟,他想卖斗鸡给我,可我那时不爱斗鸡了,不曾买他的鸡。”   “我亲自带人去找他,你留在这儿。”   “别呀。”卢雅拽了卢仲容一下,说:“哥,你只派人去就行了,去水庆里找鸡坊的段四。要是刺客是他,他既然敢砍柏大人,未必不敢砍你,你带人去抓他,他狗急跳墙伤着你怎么办?我不走,我就待在这里,让柏大人和郡王都知道,我问心无愧、清清白白。”   荀靖之说:“我带上剑,带人过去。”   “郡王。”柏中水拦下了荀靖之,说:“这是王府,您是主人,没有主人不在家只留客人的道理。您不要亲自去了,这种事也不值得您亲自去。”他说完看向了卢仲容。   卢仲容会意,道:“那好,我派人去,柏大人这次不要再怀疑我堂弟了。”   “多谢卢大人。”   卢仲容向荀靖之告辞,道:“我先回府,然后让家仆过去。我会叫官差也一起过去,夜里巡捕,我卢家出三倍的赏银。”   荀靖之说:“有劳。”   柏中水说:“不必破费,卢大人,银子我出就好,我又不是乞丐。”   卢仲容看向柏中水,道:“柏大人,我知道您不缺银子,卢家当然不缺这几分银子。卢某人聊表心意罢了,柏大人要记得,卢家没想害你。”说完离开了高平郡王府。 第147章 变相2   北方化为乌有   婢女进屋为众人添水,问崔琬要不要添茶,崔琬说入夜了,不想喝茶水,让婢女帮他倒一杯旧时收的松上露水就好。   崔琬不爱喝建业的井水,建业城内的井水水质发硬,口感不够柔和,他平时在裴家吃的水多是雨水、雪水等无根水,饮的水则是从京口的金山南泠泉中取来的清甘泉水。   卢雅本来不敢在高平郡王府喝水,大概是怕被荀靖之毒死,看崔琬要了水,和婢女说自己要喝和崔琬一样的水。   荀靖之对崔琬说:“伯玉兄深夜来看望柏大人,情意深切,我有一坛法雨泉泉水,是很好的水,伯玉兄喝这个吧。”随后让婢女去取封好的水坛。   崔琬说:“却之不恭,多谢郡王。不过,说来倒是也巧,我曾喝过法雨泉的水,我有一次去拜访日本国西园寺红叶,在他的宅中喝过。红叶自明州登陆我朝,北上来建业时,路过钱塘,听说钱塘有法雨泉,泉水自岩壁渗出,在石上汇聚,空洒成雨,味道甜如甘露,因此亲自取了几坛泉水,带了过来。”   荀靖之说:“哦?我那坛水也是从一位日本国使者处得到的,我去拜访他,告辞时,他送了我一坛水。我今夜借花献佛罢了。”   “我可否问一问这位使者是谁?”   “他叫清正,我不知道他姓什么。我曾见过日本国抚子内亲王,内亲王说日本国宗室子弟没有姓氏,所以我没有问他姓氏,他大概没有姓氏吧。”   “哈哈,郡王啊,你可别被清正骗了。他喜欢别人用日本国与语叫他‘清正’,所以不怎么告诉别人自己叫清正。日本国宗室自称神之后裔,不稀罕俗姓,因此没有姓氏,清正确实是宗室子弟,不过他的祖父曾在吾妻氏乱政时入道,遂以寺为姓,给自己取了西园寺这个姓氏——所以清正其实叫西园寺清正。他自号红叶,在我朝以西园寺红叶之名为人所知。”   “他……他是西园寺红叶?”清正就是西园寺红叶?荀靖之想清楚了这件事,瞳孔震动,他立刻问崔琬:“崔大人在二月十六那夜,本来是想去见他?”   荀靖之曾派人打听西园寺红叶的住处,红叶在建业时大多住在建春门附近的宅邸里,他在德邻里有私宅,但是寻常人不知道他的私宅买在了何处——荀靖之刚回建业任职,不熟悉诸多官员,不方便问他们一些事情,因此没问到红叶的私宅在哪里——但他不愿意问崔琬。同时,他又听说红叶不在建业,所以想等着在红叶回建业后,直接去他在建春门附近的宅邸中拜访他。原来西园寺红叶和清正是一个人……?!   崔琬说:“是。”   “你说他不在家?”   “是。”   “他不在家?”   “他的童子说他不在家。”   “但是你遇见了柏中水?”荀靖之紧张得浑身汗毛倒竖,他转头看向柏中水——   在二月十六日夜里,他看见了一个和佛子十分相似的影子,那影子对他说“别来无恙”,从房安世家的后花园跳入了德邻里西园寺红叶的宅子。   崔琬说西园寺红叶不在家……可是那夜西园寺红叶明明在家,他与他说过话。   柏中水被荀靖之盯着,微微垂着双目,面不改色。   崔琬回答说:“是的,我遇见了柏大人,邀柏大人赏月下棋,消遣长夜。”   荀靖之一眨不眨盯着柏中水,问他:“柏大人,你住得离房将军的府邸不远?”   “不算太远。”   “你是在你家中遇刺的吧?可否带我去你家中,看一看。你住在德邻里。”   “不,郡王,我最近住在崇业里。”   “你没住在德邻里?”   “郡王,您果然毫不关心我,我遇刺,您不关心我在哪里遇刺。”柏中水说:“大长公主殿下生前住在崇业里青溪之侧的别业中,殿下去世,我曾守灵,因此暂时搬到了崇业里。”   “何必如此费事,重新找宅子?”   “郡王一定要我说出来么?”柏中水不躲不避回看向荀靖之,他说:“我在崇业里,住在您姨母的别业里,这是您姨母同意过的。我不想一再提醒您我和您姨母的关系。如果您问我找宅子费不费事,那我回答您:并不费事。”   荀靖之继续问他:“二月十六日夜里,你为何没有待在德邻里的宅中,而是出了门?”   “我的猫丢了,我出门找它。”   “可找到了?”   “找到了。郡王曾要我撩起袖子,郡王不是看见那只猫在我身上留下的抓痕了么。”   “你在夜里赴崔大人之邀,去了崔府,所以夜里你后来待在崔府里,那么,那只猫是谁找回来的?”   柏中水似乎是觉得荀靖之问得好笑,笑了一下,答:“郡王,猫长着腿呢,又不是死物,后来它自己回去了。”   “柏大人,你……”荀靖之觉得一直追问柏中水,好像有些过分,语气稍稍委婉,问他:“柏大人,我想知道,柏家是哪一年南下的?”   “郡王,您若想问一些旧事,我细细告诉您。您不关心我的往事,可是,我有自己的往事、我有自己的记忆,我会把事情告诉您。”   荀靖之不在乎卢雅、不在乎崔琬,只看着柏中水。他认为自己一定要再见西园寺清正一面,为什么崔琬说清正不在家,而他见到了清正——二月十六日夜中,他在清正家中见到的到底是谁,那个人是否是清正本人,是否故意欺骗了他?   而那个对他说别来无恙的人……真的不是住在德邻里、出现在了房安世府邸附近的柏、中、水吗。   为什么要说别来无恙?   他对柏中水说:“柏大人,请讲。我今夜只关心你的往事。”   他希望柏中水讲出的事情能说服他,让他知道他和第五岐不一样,他是带着自己的过去偶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另一个人;或者露出破绽,让他抓住那些破绽,确认他的身份。   柏中水有怎样的过去?   今夜,他只关心柏中水一个人。   柏中水并不回避提起自己的过去,道:“郡王,我凝川柏氏乃是北地公卿大族,累代居住于前朝都城平城,我出自凝川柏氏冢宰房,祖父在许朝入朝为官,晚年在东都洛阳退隐,因此我房随我祖父移居到了洛阳。乾佑末年北方大乱之时,凝川柏氏不愿意离开北方,毕竟两百多年前,柏家就没有离开北方。我冢宰房柏氏因住在洛阳,您知道的……洛阳城被贼军攻破了,我父亲被迫出任伪官,三年之后,父亲实在不堪侮辱,内心郁结,病逝于洛阳,去世前要我带家人南逃,到建业追随陛下,永远做许朝的臣子。第二年,贼军内讧,我找到了机会,带家眷出逃——因此,我凝川冢宰房柏氏是为数不多南下的凝川柏氏,我家在贞和二年南下。”   洛阳……被攻破的洛阳。   对,柏中水是从洛阳来的。原来他是从洛阳来的。   荀靖之闭上了眼睛,他头晕到无法视物。他想起了几颗被挂在城墙上的头颅,人们说那是第五家的头颅……   头颅在风中腐烂,第五家举家殉国。   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恶心和苦味,那苦味麻痹了他的舌根。他想要呕吐。   他眼前昏黑,婢女叫他:“郡王!”   崔琬立刻伸手扶他。   “无妨……”荀靖之脸色惨淡,他压下了作呕的欲望,强撑着问柏中水:“柏大人经历了洛阳城被攻破?那你……见过第五家的第五珩大人吗?”   第五珩,佛子的叔父。他未曾见过第五珩生前的模样,可是在洛阳城下,他远远看到了第五珩的头颅。   荀靖之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手心几乎要被掐出血来。   一、二、三、四、五……一排十七个头颅。   第五家连主人带家仆,一共十七条人命,一条不留。   他眼中泛起一片酸痛,他不忍再想洛阳的事情。这段往事……他根本不敢想起。他曾在无边的悲愤和仇恨中一一数过那十几颗人头,他怕其中有他好友的头颅,他忍不住边数边想,那是他好友的所有家人。   一、二、三、四……   柏中水说:“郡王节哀。”   他回答荀靖之道:“我未曾亲自见过第五大人,但我听说第五大人带人守城,军情紧急,第五大人不敢安睡,头发枯干,面色也变得青黑憔悴,然而眼神炯炯,如有焰火。”   柏中水似乎也因往事而痛苦,眉间因微微皱眉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川”字,他说:“三月初九,洛阳城建春门、长夏门被攻破,贼军入城,第五家因抵抗贼军……全家罹难。贼军把第五家的头颅悬挂于城墙上,以震慑洛阳臣民,洛阳百姓起事,贼军屠城一日,血流遍地。”   荀靖之在柏中水说到“罹难”时,眼中再也承受不住的泪水的重量。他眨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满面泪水。   “我失态了。抱歉,柏大人,是我忘了你曾住在洛阳。我去过洛阳,刚到不久,就遇到了李瑰将军。洛阳……后来如何?”   “贼军希望我父亲出任伪官,对待我家还算有礼。在屠城第三日傍晚,我能离开家门上街行走了。那时,洛阳马嘶不断,角声吹寒……贼军的马不断在城内奔跑往来,马蹄踏起了尘土,洛阳好像被笼罩在了土里,变得灰蒙蒙的。”   洛阳变得灰蒙蒙的,长安呢。长安的太极宫后来变成了一片火海。   “我往天津桥那里走,想去遥望洛阳的宫城,在路上,我闻到了血的腥气,我看见路边躺着人,就叫了他几声,我以为他还活着,走过去时,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他身上停了几只苍蝇,我忘不了那几只苍蝇,从他的鼻孔和嘴中进进出出,我第一次那样看见死人。他的嘴巴大张着,口中少了几颗牙齿,我的家仆和我说,他口中有金牙,金牙被人拔了,因此劝我早些回府,怕我出事。   “后来我又看到了很多尸体,有一些尸体衣不蔽体,因为躺在地上太久,经历了风吹和暴晒,在被收尸人抬起来时,裸露的皮肤从尸身上剥落……人皮被血黏住,黏在了地上。洛阳的地上黏着一块块被血黏住的人皮,我看着熟悉而肮脏的洛阳城,几欲作呕。”   崔琬经历过自北南下,见识过南下路上的惨象。卢雅听着柏中水的讲述,捂住了自己的嘴,他也几欲作呕,他看向柏中水的眼神有些变了。卢雅自小住在南方,以为柏中水和自己一样,都是生长在华贵乡中的贵族子弟,他忘了柏中水经历过大好的东都洛阳的陷落。   卢雅不曾去过北方,未曾见过许朝北地的江山、不知道北地浩劫的含义,如今他才对那场乾佑末年的浩劫稍稍有了实感。   柏中水一一回忆洛阳风物。定鼎街上的樱桃树开花,樱桃花飘落在洛水中,而洛水已被血染成了和樱桃花相仿的颜色。   洛阳城外的白马寺哀悼洛阳的陷落,不再敲钟。   残阳如血,长风呜咽。   尸群渐渐出现在城外,城内的人不敢再轻易出城,尸体只能堆积在城内。痢疾蔓延,占据了洛阳的贼军下令在城内焚烧腐尸。   黑烟从早上冒到晚上,七日不绝。   “郡王,我记得焚烧尸体的最后一夜,我又看到了白马寺佛塔的光。佛灯永明,照夜深沉——贼军破城之前,白马寺的佛塔每夜都要点燃灯烛,每夜要请去三十斤灯油。那夜,隔着焚烧尸体的黑烟中,我看到九重佛塔又亮了起来……   “佛塔着了火,塔顶忽然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几乎照亮了北邙山——有人说佛塔中的佛螺髻发舍利在失火时丢失了,那夜佛塔里炸开的是供奉着舍利的小阿育王塔。不知道为什么,那炸开的东西落下的火焰是蓝色的,大朵大朵的蓝色火焰从天上坠落,如同坠星。坠落的蓝色火焰与佛塔的红色大火交相辉映,九层佛塔熊熊燃烧,塔顶的铸金凤凰在火中融化,明亮到刺眼的金水顺着塔身流下,塔中的柱子轰然坍塌,在倒下时接连发出巨响。   “那一夜,城中焚烧尸体的烟到处飘荡,我站在我家的屋顶上,呼吸间充斥着焚烧尸体的焦味,我看着远处燃烧的高高佛塔,不能做任何事情,我只能徒劳地看着远处燃起一场大火……就像我只能徒劳地待在洛阳,在那一年无可挽回地体会着天下分崩、坠落。”   一场火烧塌了白马寺的佛塔,一场火烧塌了太极宫的大殿,尸体在大火中接连消失,在大火扭曲的焰影里,北方也化为乌有……屋中众人如同陷在了一场乾佑年间的炼狱景象中,久久无人再说话。   作者有话说:   清正说是狐狸吧,或许说者无心,但是最近发生的事情中,确实有人像狐狸一样狡诈。奉玄不可能问清柏中水的身份,因为他不可能向最清楚柏中水来历的人发问——他不可能问……姨姨你的男宠是怎么回事…… 第148章 变相3   或许是狐狸变成的公子吧   卢仲容派家仆去找在水庆里养斗鸡的段四,天蒙蒙亮时,卢家家仆找到了段四,段四那时正在睡觉,被敲门声敲醒,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   官差立刻把段四抓了起来。   段四家的斗鸡打鸣,叫得整条巷子里的人都醒了。   段四在斗鸡的打鸣声里被带走了。   卢雅和柏中水争路的事情闹得很大,建业人尽皆知,而卢雅恰好认识段四,指控是段四刺伤了柏中水,段四却死不承认。官府怀疑事情和卢雅有关:卢雅想要报复柏中水,买通了段四要他刺伤柏中水,因为害怕,就把罪责都推到了他身上。   官差来高平郡王府找柏中水,顺便请卢雅在天亮后去公堂。   卢雅抓着崔琬的袖子,说:“伯玉哥,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崔琬眯了一下眼睛,对官差说:“诸君,段四没说是阿雅指使了他,你们大人无凭无据,请阿雅去做什么呢?只有怀疑,那可不够呀。诸君要想清楚,高平郡王要你们查案,可你们不能因此就轻侮一位门阀子弟。请走阿雅本是小事,可是误解了阿雅、误解了世家子弟的德行——因为误判玷污了门阀世族百年的荣耀辉光,就不是小事了。”   “这……”   柏中水这时说了话,问卢雅:“卢家郎君,段四识字么?”   “我……他……想必识字,他既然要卖斗鸡,当然要写卖出字据。”   “不要只是猜测。刺伤我的人动过我的信件,那么他应该是认字的。”   卢雅慌了神,怕官差再次把段四和他联系在一起,立刻改口:“不认字!段四不认字。他一个养鸡的,要认什么字!”   荀靖之问官差:“段四眉间有疤吗?”   官差答:“回郡王,有,确实有。”   “请你们大人查清段四是否识字、昨天下午到昨天夜里又在何处,在查清之前,就先请卢雅在我府中暂时休息。”   “是。”   荀靖之对柏中水说:“柏大人,劳烦你和他们走一趟,去认认人。回来后,你就在我府中休息吧。你身上有伤,一夜未睡,对身体不好,你该好好睡一觉。”   柏中水道:“郡王也乏了,我走之后,郡王就休息吧。”   荀靖之点了一下头,柏中水和官差离开了高平郡王府。   荀靖之对崔琬说:“伯玉兄,你也回去休息吧。我不会对卢雅做什么。”   卢雅的八字眉可怜巴巴地垂着,他问崔琬说:“伯玉哥,你要不等我哥来了再走?”   崔琬说:“放心吧,高平郡王不吃人。阿雅啊,天都亮了,你还害怕呢?你没做过的事情,你不要怕,不久之后,你就能回家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有官职,你得放我回去歇歇,不久之后我该去上朝了。”   “上朝?那我哥是不是也来不了了,他也得上朝去呀!我想现在就回家。”   崔琬袖着手揶揄卢雅,道:“我以往去你家时,遇到你母亲,你母亲说你夜不归宿,我看你也不大喜欢回家。”   “那是以前、以前,伯玉哥,我以前不懂事,现在我懂事了。”   崔琬笑了笑,说:“唉,你该早点遇见柏大人,让他好好治一治你。你是个混世魔王,我不像你堂哥,我说不得你,不过你堂哥说你,你又不爱听。你父亲这几年接连外任,常常不在家中,你母亲独你一个儿子,所以骄纵你,可你也是大人了,该学着让母亲放心,别总让她担心。”   “我、我……”   “欺软怕硬,踢到硬石头才知道怕,你呀。”   崔琬对荀靖之说:“打扰郡王了,我想再留片刻。”   “伯玉兄不觉得不方便就好,我这里有空房,伯玉兄不妨去休息一会儿。”   “多谢郡王。”   崔琬要自己的婢女回府,替他告诉他的祖父,今日他请病假——他乏了,今日不去上朝了。荀靖之府中的几位婢女带崔琬和卢雅去房间中休息。   众人离开后,屋中只剩下了荀靖之和一位婢女。蜡烛亮了一夜,如今屋外已经比屋中亮了。窗外的树上传来清晨的鸟啼声。   婢女续好了蜡烛,问荀靖之要不要去休息,荀靖之说:“你也累了,不必管我了,先去休息吧。”   婢女答“是”,退出了屋子。   荀靖之独自待在屋中,细细回想柏中水说过的话。   晨露未干,清晨的风有些凉。屋中没有了其他的人,荀靖之捏了几下额角,在寂静中感受到了细微的凉风。   柏沚,柏中水。   柏家大多住在平城,柏中水家出自凝川柏氏冢宰房,住在洛阳。乾佑九年三月,洛阳城被攻破。   乾佑九年……   一月初六,先皇庄宗驾崩。   一月十三日,驻守西北的郑王荀元央和外族联合谋反。   一月二十日,他的好友到了堂庭山。   二月,朔州失守。   二月二十三,他在坊山驿遇到了泽晋。   他的好友和师姐都失踪了。   他得知洛阳被围困了。   三月初九,洛阳失守。十二日,他遇到了李瑰将军。二十三日,他在南下的路上听说长安已在三天前陷落,五日后,哀太子自焚。   四月廿一,他的舅舅齐王在建业登基,改元明夷。   明夷三年,也就是贞和元年,柏中水在冬天带家人从洛阳南下,本想沿亳州南下,渡过淮河到达郢州,再从郢州沿水路东下到建业,没想到刚到亳州就遭遇了变故。   亳州十室九空,盗贼横行,柏中水的表妹和家中的婢女在商水郡附近被马匪劫走——北地根本无处报官,柏中水将家仆留给母亲,要家仆护送母亲继续南下,自己则出重金雇佣了一批义士,和义士一路追踪马匪,追到了泗州。   柏中水和义士们追到泗州之后,义士们请他先去北扬州,柏中水于是先去了北扬州,在北扬州北边的褚兰郡等待消息。北扬州由长公主殿下带兵镇守,较亳州和泗州安全许多,柏中水在褚兰郡放下了防备,认定义士们义薄云天,处处为他的安全着想。   不久后有义士传信给褚兰郡城的柏中水,告诉他他们找到了一具女尸,或许是他的表妹,要他在城中早些备上棺材——最近几年死人太多,如果买不到棺材,就只能拿席子裹住尸体草草掩埋。   柏中水留在褚兰郡城,花重金买了棺木。   就在买完棺木之后,他被人从身后打晕,装进了棺材,连夜就被埋到了土里——   他躺在棺材里,被埋在地下时,这才想清楚了:原来那棺材铺老板故意出高价,是想摸他的底,看他有多少银子,而他出手太大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空气越来越稀薄,柏中水的意识渐渐消失,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声音。   一开始他以为是土下老鼠在活动,他想,自己不久后就会腐烂,化为肿胀腐臭的死肉……肉中蛆虫涌动,而老鼠会在他的骨骼下穿梭,搅乱他的肌肤,啮噬他的心脏。   声音越来越大,有人铲开了土层。   他以为是他请的义士们来救他了,或者有盗墓贼来盗墓了。   没想到其实义士们其实不仁不义,和棺材铺老板是一伙的。义士们故意将他孤身骗到褚兰郡,让他卸下防备,想坑死他后再瓜分他的财物。   没想到挖他坟的是个孝子。   孝子在官府当小吏,母亲在几日前去世,可是他的薪水微薄,根本买不起棺木。孝子白天在府中当值,得知有人申报了丧事:有一孤身南下的外地人得了急症,上午去棺材铺给自己挑好棺材后就暴毙了,棺材铺老板可怜他,到官府申报了他的原籍、名姓和死讯,当日就为他下葬了。   孝子因为那外地人是孤身一人,没有看护的亲友,动了心思,特意询问了他被埋在了哪里,打算在晚上挖走他的棺木,给自己的母亲收殓用。   孝子在夜里偷偷带人把棺材从地下刨了出来,撬开棺材钉。   空气涌进棺材,差点被憋死的柏中水终于能呼吸了。   孝子提起灯笼惴惴不安往棺材里看,柏中水睁开了眼,往棺材外面看——   孝子低头,猛然发现棺材里的尸体睁着眼,吓得大喊一声,屁滚尿流手脚并用跑去官府报了官。   柏中水就这样被找了回来。   他是从棺材里被找回来的,因此江北有传言说他是借着人皮爬回阳间的鬼,又有传言说他是死而未死的狂尸。   荀靖之承认柏中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会是画皮之鬼,也不是狂尸。他有自己的过去,并且他的过去中充满了细节,一切都不像是编造的。荀靖之仔细回想柏中水说过的几个日期,发现自己找不出那几个日期中的破绽。   别来无恙?   荀靖之觉得自己在房安世府邸中遇到的十有八九是柏中水。   柏中水和房安世有过节么,难道在北地时柏家和房家有过节?   那么派人刺杀柏中水的……会不会是房安世。   可柏中水一口咬定是卢雅派人刺杀他,丝毫不提房安世,只是让他把卢家牵扯了进来。   卢家……电光火石之间,荀靖之忽然想到了什么,卢家——位高权重的卢家,难道柏中水是想借卢家去撬动房安世?   柏中水是否会有这么深的心计?   或许他有。   荀靖之不指望自己能从柏中水的嘴里问出些什么,他根本看不透柏中水这个人,柏中水比崔琬还难以捉摸。   荀靖之只希望自己能再见清正一面,他想要找清正问清楚,在二月十六日夜里,清正到底有没有骗他。   清正曾低低笑着说:或许是狐狸变成的公子吧。   原来清正才是狐狸——   他一定比荀靖之知道更多事情。   作者有话说: 第149章 柏沚1   渴鹿饮焰   柏中水在见完段四后,确定刺伤自己的人不是他,随后回了高平郡王府。他暂住在空着的隐房栊中,回府后没有再打扰荀靖之,径直回房中补眠,再睡醒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柏中水请官差带回了自己留在长公主别业中的婢女和家仆,他的婢女听见他醒了,为他撩开床帐,打开了床上的十二折屏风。   床帐中有暗香浮动,小童取出了被中香炉。   高平郡王府的主事侍女蕴真听说柏中水醒了,特意来问柏中水需不需要请郎中看伤换药。   蕴真说府中已备好了晚膳。   柏中水刚刚洗完脸,垂着一头鸦发,擦过手后,将帕子交给婢女,隔着纱屏回蕴真道:“劳烦娘子了,我的家仆中有略通医术之人,他会给我换药。”   “是。大人只当这是在自己家中,有事告知我就好。”   柏中水说:“哦?”   这微微上扬的“哦”的一声让蕴真进退不得。蕴真怕自己做了不妥的事情,在自己尚未察觉到时,已得罪了柏中水——她曾听管事家仆赵弥说柏大人拿马鞭抽过录公的侄孙,默默以为柏中水脾气不算太好。   柏中水在纱屏后抬手,他的婢女伺候他穿上了外袍。蕴真隔着纱屏看到了柏中水的轮廓,觉得他似乎比郡王高一些——柏大人身形挺拔,举手间自有龙凤之姿,风范无双。   ……只是不知道脾性如何。   蕴真静静等着柏中水开口。   柏中水微微偏头,婢女为他扣好了颈侧的扣子。柏中水道:“娘子,我去官府时,遇到了一个朋友,他提醒我说:中水兄啊,荔枝好吃吗?”   荔枝……?蕴真不知道柏中水提荔枝做什么。   “娘子是府中管事的人,昨夜可在府中?”   “回大人,昨夜我有事回了自己家中。郡王常年不在府中,府中尚无管事。”   “娘子代管事务。”   “是。”   “这是陛下的意思吗?我听闻陛下对外甥疼爱有加,想必陛下是怕年纪大的嬷嬷太管束郡王,所以找了娘子吧,娘子是个能干的人。”   “大人过奖了。大人猜得不错,我外祖母曾是陛下身边的宫人,如今在宫中管事。陛下关心郡王,向长公主殿下问如何照顾郡王,殿下说郡王不喜欢身边有太多的人,又怕年长的管事让郡王有约束感,因此向陛下建议,要找一个年轻人照看郡王在建业的起居。陛下说郡王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就告诉我外祖母,绝对不会短缺。”   “娘子在郡王府中几年了?”   “一年多了。”   “娘子是哪一年来的郡王府中,贞和三年?”   “是。”   婢女为柏中水整理外袍,蕴真听到了珠玉宝石轻轻碰撞发出的声响。   柏中水的声音隔着纱屏传来,他和除荀靖之之外的人说话时,声线总显得有些冷,他道:“娘子,郡王府中没有管事,你既代劳主持府邸內的事情,想必能管好财物,你家郡王也被你照顾得很好。不过你知道,你家郡王不曾娶妻,府邸中亦没有內眷,所以仆婢其实都要由你来管教。一些事本来不应该由我来说,不过娘子出门不多,你外祖母又住在宫里,你们大概听不到一些风言风语,因此,我得提醒你,府邸之中,要管好的不只是财物,还有仆婢的嘴。”   蕴真答:“是。是有仆婢出言不逊,冒犯了大人吗?”   “倒也不算冒犯我。我昨夜在你们府中说,你家郡王小时候给我过一枚荔枝,今日建业就有人知道这件事了,我朋友拿这件事提醒我——娘子,郡王行事磊落,不过问俗事,想必也很少问责仆婢,但这不代表仆婢可以不怕郡王,而外人可以知道郡王府邸里发生的事情。娘子,你既然管事,那就不能只是带着婢女做些针黹女红,也不能只想着当好人,让府邸里的事任人议论、流传到外面。”   “是,这是蕴真的错,蕴真记下了。”   “那娘子觉得,我们现下的对话可会传到王府之外呢?”   “不,连这屋子都传不出去。”   “娘子不必怕我,我只是提醒你两句罢了。若我说得有错,你不必放在心上。”   “大人提醒得是,蕴真受教。”   “娘子坐吧,别站着了,你一直站着,我倒是怪不好意思的。郡王在自己的房间中休息么?”   “多谢大人,我不坐了。郡王不在屋中,还没回来。”   “郡王……出去了?”   “是。”   “可天都快黑了,郡王还不回来吗,可是有公务要处理?郡王辛苦。”   “郡王今日不回来用饭。曹霸中郎将喜获麟儿,他是郡王的新任部下,郡王去贺喜了,晚上才会回来。”   “原来是这样。”   “柏大人饿了吗?府中已备好晚膳了,不知道大人有忌口么,比如不吃菌子?如果有的话,我叫厨房重做。”   柏中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蕴真:“娘子,忌口是你家郡王问的,还是你问的?”   “回大人,这是我问的,我代郡王问。大人是客人,这是待客之道。不知我是否冒犯到了大人?如果有的话,我向大人赔罪。”   “没有冒犯我,娘子多虑了。你家郡王不吃菌子么?”   “郡王不吃禽畜之肉,少食五辛,不愿意看见菌子。”   “娘子有心了。我刚刚睡醒,暂且不饿。娘子,天色不早,如果你家郡王已经出去了很久,你该找人去请你家郡王一趟。”   “是么……大人?”   “我听说你家郡王讨厌酒气,他不愿意喝酒,既然去应酬,又没办法推脱,这时你们府中有人去请他一两次,就说府中有事,他也好有台阶下,早些回来。”   “柏大人心细,是蕴真不够认真。”   “不是娘子不够认真,是你家郡王……府中没有家人,既无父母妻子,亦少情感深厚的旧人,府中没人会像挂念家人那样挂念他。娘子也不必自责,你年纪轻,注意不到一些事,这再正常不过。我南下后与母亲走散,端午时没人再为我编辟邪的五色丝,我这才知道身边没有家人的感受。照顾原来皆在细微之处。”   “柏大人算是我家郡王的旧人么?”   “我呀……”柏中水似乎是笑了笑,没继续说话。   有小童来禀报,说官差让他转达:段四被放走了。   婢女为柏中水束好了头发,柏中水“嗯”了一声,告诉小童自己知道了,自内室走出来。   蕴真第一次看见柏中水的长相,只觉得他自纱屏后走出来时,满室微风为之一停。   ……无怪崔大人曾找柏大人赏月。崔大人偏爱美好之物、美好之人,凡俗人物极难入他的眼。   郡王性子虽温,却也是偏冷的温,郡王的冷与他不愿入世的气质有关,而柏大人的冷则是一种贵气逼人的冷。郡王偏爱简净的衣饰,柏大人偏偏穿一身华服,身上的锦缎在烛火下泛着亮眼的光泽。   柏中水对蕴真说:“娘子看着我,想必我长得不难看。”   蕴真道:“大人说笑了。”   “我听人说我和第五岐长得很像,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更好看?”   “大人,我未曾见过第五公子。”   “对,你未曾见过第五岐。我不知道我和第五岐长得像不像,但是我看当阳郡王和你家郡王长得很像。我曾遇见当阳郡王,他问我他与你家郡王相比,有什么不同——我哪里知道呢,我又不太熟悉你家郡王。不知娘子觉得,你家郡王和当阳郡王比,有什么不同?”   蕴真回答得很巧:“当阳郡王像醇酒,自能醉人;我家郡王像醒酒冰。”   “毗婆尸佛偈曰: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相。相乃是幻,娘子不拘泥于皮相,能抓神髓,是位妙人。”   “柏大人过奖了,大人修佛吗?”   “我该说谎,还是该如实回答?”   蕴真很怕得罪了柏中水,回道:“啊……柏大人恕罪,是蕴真不该问。”   “我知道你家郡王在找一个和佛门有渊源的故人,而我知道他的下落。”   “您……”蕴真看着柏中水,看他的神色不像是在胡说,内心隐隐震惊。   “你家郡王曾给他写信,刻意二尺三,思君十万里——你家郡王有一把名叫刻意的剑。他的剑叫杀生。”   郡王确实有一把名叫刻意的剑,刻意剑在了断在了郢州,建业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蕴真心中的震动变得更加明显。   柏中水继续说:“他叫第五岐,左眼下有一颗小痣,与你家郡王相识于乾佑六年二月,失踪于乾佑九年二月,有人说他死了。你觉得他要是还活着,会不会来找你家郡王?”   “我……大人,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会的。我家郡王对第五公子的关心,神佛可鉴、人尽皆知。”   “你信吗,你家郡王早就见过他了。你猜猜第五岐长什么样子——他和我长得像,能有多像?”   柏中水静静看着蕴真。   不可能,郡王不可能见到了自己的好友,却认不出他来。   “大人!”蕴真大着胆子叫了柏中水一声,她认真地对他说:“您不要开玩笑,如果您真的知道第五公子的下落,您应该告诉郡王!您、您不要和我说这些,不要隐瞒郡王。我我、我这就去让人请郡王回来。”   柏中水说:“我没开玩笑。”   “您为什么不亲自对郡王说这些?”   “我怕我告诉他真相,反而害了他。”柏中水压低了声音说:“娘子,你没察觉到么,郡王的府邸中,”   “有……”柏中水说话时,拿起了身侧一盏烛火不太明亮的烛台。烛光最后摇晃时,蕴真看见了柏中水眼下的小痣,明灭不定的烛光照得他的脸幽丽可怖。   有什么呢?   柏中水低头吹灭了蜡烛。   “鬼。”   烛光熄灭,蕴真头皮发麻,头发几乎要炸开。   鬼……第五岐的鬼魂吗?为什么柏中水左眼下也有一颗小痣。是……借尸还魂?!   蕴真直愣愣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蕴真怕鬼。南方常年安定,但是许朝国境的南移和尸疫的威胁如同几块巨石,早已压在了建业人的心上。建业人爱谈鬼神,尤其流行江北鬼怪故事,对鬼事的关注隐隐传达了人们心中难以抹去的焦虑与不安,巨大的压力以鬼事的形式漂浮在建业上空,显示着自己的存在。   蕴真未能免俗,听过不少鬼怪流言,此刻氛围诡异,她被吓得几乎不敢喘息。   柏中水看她神色惊惶,说:“我可不是鬼。屋外现在有四位你家的婢女,你要想一想哪个婢女是你安排来的,而哪个是自己愿意来的?”   他看向蕴真身后,蕴真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屋外。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屋外有婢女在为白梅树下的灯笼添蜡烛,脸被烛光照亮,身影半陷在黑暗中。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屋外确实有四个府中的婢女。   蕴真忽然觉得她们的面目既熟悉,却又让她感到陌生。她好像从来未曾真正认识过这几个人。   “娘子,我见宅中鬼影重重,而你家郡王身边,一直有一个鬼影。你要想一想,家仆之中有谁曾和郡王去过郢州,并且能主事?”   恶鬼在侧,窥视生人。蕴真感到背后发凉……柏中水想干什么,这是柏中水为了她所不知道的目的在骗她,还是府中真的有人一直在骗她?   柏中水说:“娘子听过渴鹿饮焰的故事么。春时尘埃浮动,日光下照,生出阳焰,浮动有如水影。有鹿渴水,望见阳焰,误以为是水,于是逐阳焰而去,以为能够得水,没想到恰恰离水更远了。阳焰是相,人的皮相也是相,皆虚妄不实。有一头渴鹿,为相所惑,有一个着急的人,也为相所惑——他以为杀了我就能让第五岐消失。可是他找错了人,我要是真的出了事,那可就没人知道第五岐究竟在哪里了。”*   第五岐。蕴真几乎不敢呼吸……到底谁是第五岐,他……在府中吗?   柏中水说:“第五岐曾给你家郡王写过四封信,一封都没能送到你家郡王手上。洛阳城破,第五家殉国,人人都知道你家郡王在找第五家阿岐,”他问:“所以,到底是谁在你家郡王身边设彀藏诡,布下了圈套——到底是谁,想要第五家一个不留、全都死绝呢?”   作者有话说:   *阳焰:   《大智度論》卷六:“一切諸行如幻,欺誑小兒,屬因緣,不自在,不久住。是故説諸菩薩知諸法如幻。如炎者,炎以日光風動塵故,曠野中見如野馬,無智人初見,謂之爲水。”   《景德傳燈録》卷二九誌公和尚《十四科頌·迷悟不二》:“陽燄本非其水,渴鹿狂趂忩忩。”又《維摩詰經講經文》:“永抛不久停,陽燄非真實。我今略説汝須聽,吾此身軀幻化成。” 第150章 柏沚2   高平已沉醉。   酒席之间,有人吹箫。箫声悠长,歌人在箫声中按节唱了一支旧曲:“故人多狎水边鸥,傲王侯,红尘拂袖……”①   傲王侯,红尘拂袖。长安棋局不胜愁。   买孤舟,南寻烟岫。   荀靖之缓慢地想起了曲词。故人在哪里,长安又在何处?荀靖之分不清东西南北,席上众人轮番敬酒,一杯一杯又一杯,他觉得自己喝醉了,醉眼朦胧。   酒筵将尽,众人走的走、睡的睡,箫声渐渐停了,只剩下歌人咿咿呀呀清唱。   又有人来敬酒,荀靖之摆了一下手,道:“高平已沉醉。”   不远处的主人曹霸也已喝醉了,被小童扶着站了起来,大着舌头举杯说:“郡王,喝,咱们喝!您要是醉了,就……就在我家住下!”   “嗯。”荀靖之根本没听清曹霸说什么,趴在案上,道:“我小睡一会儿。”   头晕。   荀靖之昨夜一夜未睡,白天只睡了半日,喝了酒之后,头晕得厉害。   有人叫“郡王”。郡王是谁?荀靖之想不起来。   曹霸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郡王住……住在我这里就行,我想,郡王家里,也没有娇妻美妾,不着急……回去。住我这里!”   有一个男子回答说:“大人看我不娇不美么?”他的嗓音有些冷,好像……像是谁呢?   答案呼之欲出,荀靖之想不起来。   曹霸嘿嘿直笑,“郎君啊,我高兴,你喝,喝,咱们喝一杯。”   荀靖之听见了蕴真的声音,蕴真说:“郡王、郡王,我来接您了,您回府再睡吧。”   荀靖之努力睁开了眼,眼前如有薄雾,他看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伏案睡了片刻,脸颊枕过袖子,印上了衣袖上的刺绣花纹。   蕴真和曹霸府中的婢女扶荀靖之起身,荀靖之想吐,问蕴真:“有水么?”   “水?”蕴真向左右看去,想要找到注水壶。   “我扶吧。”一个人代蕴真稳稳扶住了荀靖之。   荀靖之闻到了熟悉的衣香。   “大人,您的伤?”   “不妨事。”   荀靖之头晕目眩,靠着扶住自己的人,暂时闭上了眼睛。   “郡王喝醉了?”   “嗯。”   “原来郡王喝醉了,会乖乖承认。郡王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荀靖之睁开眼睛看向对方,他和他离得很近,无论他怎么睁眼,都觉得眼前隔了一层朦胧月光。   “郡王觉得呢?”   “你……呵呵,”荀靖之低低笑了两声,“是你,昙姐和我说,我太有分寸了,我该见你的时候就叫你:第五岐,然后……”   “然后?”   “然后怎么样呢,然后……然后啊,我该立刻说:你还欠我五文钱呢。看你是……不承认欠我钱,还是不承认……你是……”荀靖之努力看着柏中水,他已经想起来了,扶着他的人是柏中水,说:“第五岐。”   荀靖之一眼望进了柏中水的眼里。   柏中水的眼睛黑白分明,眸子黑如浓墨。   二人对视,不知道为什么,荀靖之忽然想要流泪。   曹霸已喝得酩酊,一把拉住歌人的手,要歌人为自己的儿子唱一支曲,为自己佐酒,他说:“唱……唱《劝学》,小子要好好学!学,从出生就学,胜过那群门阀蛮子!”歌人于是清唱:“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   荀靖之不知道歌人在唱什么,他甚至没注意到歌人还在唱歌。   他只是久久地凝视着柏中水。   柏中水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荀靖之的双眼,说:“郡王,若你不看我,你觉得我是谁。”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离一切相,即是实相。   如果他不看他……   荀靖之听到歌人在不远处唱:“……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②   岂能长少年。少年……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截然割裂。如果他分不清柏中水和第五岐,那他为什么不能叫柏中水“五岐兄”?   他眨了一下眼,说:“第五岐。”   柏中水感受着手心荀靖之的眼睫的颤动,荀靖之温热的泪水几乎要将他烫伤。他捂着荀靖之的眼睛,说:“郡王,如果您很想他,那我送您一个礼物吧。”   他叫了荀靖之一声,很轻地叫了一声,他叫:“奉玄。”   奉玄。   一石激起千层浪,荀靖之一把挥开了柏中水的手。   “你不要这样叫我!”荀靖之惊恐地后退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花架。   一架木香纷纷坠落,像是下了一场大雪,花瓣落了他一身。   曹霸还在抓着歌人唱歌。   “郡王,我找到水了。”蕴真端着一杯温水,寻找荀靖之。   荀靖之扶着花架吐了起来。   或许是呕吐时太难受了,荀靖之的眼里不断弥漫上泪水,他在花架下一边吐一边哭……真狼狈啊,真狼狈。   蕴真带着曹霸家的婢女扶住他,帮他摘去身上沾着的木香花瓣,将杯子递过去,请他漱口。   婢女个子矮,扶不稳荀靖之,“郡王。”柏中水伸手,想要扶荀靖之。   荀靖之满眼是泪地看向他,说:“你欠我五文钱。”   “郡王醉了。”   “不对、不对,”荀靖之的眼里不停冒出泪水,他不想哭,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里一直有泪水,或许是他太难受了,他想吐,他说:“你不该说这个。”   “嗯,好,我欠郡王五文钱。”柏中水低声哄着荀靖之,拔下了头上的錾银发簪交给他,说:“我把这个抵给郡王,郡王不要难过了。”   荀靖之紧紧攥着柏中水递给他的簪子,柏中水顺手扶住了他。他长得高,能将荀靖之扶得很稳。   荀靖之又弯身吐了起来,胃中酸涩,喉中火辣辣地疼。   柏中水一直扶着他,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了顺背。   一旁候着的婢女端着铜盆,盆中用温水浸着帕子,蕴真拿起帕子拧去了水,为荀靖之擦脸,又请他漱口、喝水。   荀靖之吐得不辨东西,他忘了为什么自己手里有一只发簪,但是一直不肯松手。有人扶着他将他扶上了车轿,告诉他他们要回去。   回去……   他叫什么来着……他想回……回苏日奥云草原。不,他根本没去过苏日奥云草原。   可是他觉得自己去过。   他不知道马兰头花长什么样,可是他看见了紫色的花,开在草原上,在风里摇动。苏日奥云草原处在内陆,但是能看到海鸥,鸥鸟从羁縻之地向南飞,风吹起连绵的青草,一层层草浪如海水般在风中波动。   有人告诉他,七八月的草原到处都是花,从坡上看,草原像一块毯子,很美。   马兰头开花很美。   师姐将韦衡埋在了苏日奥云草原。   他终于来到了韦衡的埋骨之地,他拨开及腰的茂草,向前一直走、一直走,他知道冲雪就藏在前面的草丛里。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没能找到师姐,师姐一定是来了苏日奥云草原,来看韦衡了。   他抬头望着远处,看到了高大的山石,母亲为他雕刻了蝉冠菩萨。   他想见一见母亲,他希望能抓住母亲的衣角。   他没有见过父亲。   他想抓着母亲的衣角,叫“母亲母亲母亲”,让母亲不要松手。姨母长得有些像母亲,可是他想要母亲。   他想要师姐。   他往山上跑,想去交光台找师姐。执一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这句话。执一是一个很好的名字,能执一道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教他琵琶的老琵琶师曾在华胥峰对他说:“太宗欣赏我弹琵琶,说执一道而得其精髓是件好事,为我改名雷执一。”   名字。师父说他的名字是奉玄,意思是终身侍奉玄门。   奉玄。   奉玄往山上走,走着走着发现这不是堂庭山。   天上下起了小雨,雨丝连接起天地。   僧人迎接他走进青山幽严寺。住持说佛殿中有一只蝴蝶,奉玄抬头,看到木像肩上停了一只黑色的蝴蝶。   住持将蜂蜜涂在他的手心中,对他说:“请您伸手。”   奉玄伸出沾着蜂蜜的手。   一个黑影翩翩落下,停在了他的手心中。   蝴蝶在他的手上振翅。   他看见殿外有人撑着一伞,从雨雾里走了过来。佛殿外草木蓊郁,雨水溅在台阶上,他知道那是佛子从雨里走了过来。   他没有看清佛子的脸,但是他就是知道,那是佛子。   眼前的景象忽然闪动了一下。   奉玄再看时,发现有一具白骨正在撑伞朝他走过来。   雨水哗哗地落到地上。   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手里依旧攥着那只蝴蝶。蝴蝶在他的掌心挣扎,挣出他的手心坠落到地上,痛苦地抽搐,如同一团被揉烂了的黑纸。   原来天上下的并不是雨,而是血水。   他闻到了血腥味。   那具白骨要开口叫他,叫他——   “郡王!”   荀靖之从梦里惊醒,一把刺向身侧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手里有一支银簪,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刺了出去。   车轿外挂着的灯笼不停摇晃,照进来的光也不停摇晃。   柏中水的左眼下有一颗小痣。   烛光动摇,那颗痣时隐时现。   车夫听见声响,拽住马匹停了车轿。蕴真走在车侧,摘了帷帽,赶快掀开车帷,车轿中景象诡异——   诸物以黯淡为底色,唯有郡王手中的银簪反着光。光影幽玄暧昧,衣香和血腥味纠缠在一起,血一滴一滴在车板上……阴影中似乎蛰伏着什么阴森可怖的东西。   郡王按住了柏大人,举起的手里拿着柏大人的银簪,尖利的簪子正悬在柏大人的喉结处。   郡王的脸上有血,似乎是柏大人的血。   柏大人颈侧的伤口大概是裂开了,殷红的血色一点一点漫上来,吞食着衣领上的白色。   蕴真有些害怕,悄悄吸了一口气,打破了僵局,说:“郡王,您醒了。”   荀靖之如梦初醒,收回了手,“嗯”了一声。他依旧攥着柏中水的银簪,他不知道这是柏中水的簪子,只记得这簪子很重要,和第五岐有关。   “郡王的身体可有不舒服么?”   “头晕。”   柏中水从车板上坐了起来。   荀靖之问柏中水:“柏大人怎么在车里,我……这是要去哪里?”   “郡王去赴宴,喝醉了,柏大人扶您上了车,我们要回府。”   荀靖之觉得脸上有些湿黏,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血。   他看向柏中水。   柏中水说:“郡王枕着我,马车震动了一下,郡王把我的伤口枕裂了,我叫了郡王一声,没想到把郡王叫醒了,郡王一把把我推到了车板上。”   “抱歉。”他看向柏中水,因为努力睁眼眉间微微皱了起来,他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他说话很清楚,口齿清晰地对柏中水说:“你怎么不叫我‘奉玄’了?”   柏中水说:“我怕郡王又推我,生我的气。”   “是……崔琬告诉你的,对不对?”荀靖之头脑昏沉,想事情想得很慢。   “是。崔大人说我要是能赢他十局棋,就告诉我郡王的道名。我断断续续陪他下了一百五十三局棋,终于了赢了他十局,他告诉我郡王的道名是‘奉玄’。”   “你……”   “嗯?”   荀靖之觉得头晕,眯了一下眼睛,道:“你……对我姨母也这么上心么?”   柏中水愣在了原地,表情中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   荀靖之说:“我头晕……我们去找崔琬,对,找崔琬。我问问他,为什么要下棋。他有坏心眼,他又该笑了。”   蕴真听荀靖之说了几句话,这才确定,她家郡王还没清醒,她劝道:“郡王,崔大人应该已经休息了。”   “那,去……去哪儿呢,啊,我要去找清正,日本国的清正,他住在德邻里,在房将军家西……不,东边。”荀靖之说着闭上了眼睛,靠着轿厢说了一句:“到了叫我。”   作者有话说:   ①故人多狎水边鸥,傲王侯,红尘拂袖。长安棋局不胜愁,买孤舟,南寻烟岫。——《桃花扇·逮社》   ②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孟郊《劝学》 第151章 柏沚3   “吾友。”   荀靖之睡醒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他没有睡在床上,而是睡在了一张卧榻上,卧榻很低,几乎贴在地上。他枕着瓷枕想了一会儿,分不清想起的事情是现实还是梦境。   房间是陌生的房间,卧榻设在窗侧,帷帐环住了卧榻,靠窗那一的帘帷被挂了起来。窗外生着一棵山茶树,日光晴好,朱红色的山茶花开得繁盛,单瓣中的黄色花蕊几乎将花压弯。   卧榻上放着一朵山茶花,不知道是从枝上掉下来的,还是有人特意放的。荀靖之伸手摸到了山茶花,把花放在脸上,闭上眼睛嗅了一下花香。   故人多狎水边鸥,傲王侯,红尘拂袖……   他只能清晰地想起这几句唱词来。   他记得自己在曹霸家遇到了裴昙,裴昙来看望曹夫人。荀靖之问裴昙:如果他见了一个人,长得很像第五岐,可是他不承认,那怎么办?裴昙说:你说他欠你五文钱。   五文钱,有人拿一支银簪抵了五文钱。   他在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换过了衣服,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是他自己的,衣服染上的衣香却不是他常用的香,他知道沾在衣服上的香名叫鬼头雪。有人帮他卸下发冠梳过了头发,他的头发铺散在床榻上,头皮很舒服,丝毫没有久束发髻的不适感。   他梦见第五岐给了他一支银簪,昨夜躺在他身侧。   如今他醒了,身侧空空如也。   屋中应当还有一个人在,在帷帐外。荀靖之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他很安静,荀靖之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帐外的人问:“郡王睡醒了吗?”   “嗯。”   “郡王醒了,您能记起多少事情?”   “不知道,很多事情,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荀靖之坐了起来,一头青丝自肩上滑落。他坐起来时,感受到了宿醉带来的晕眩。   “郡王昨夜热情似火,我真是受宠若惊。”   榻下放着木屐,荀靖之穿上木屐,掀开了帷帐。   柏中水在帐外坐着,和他一样,只穿着中衣,不过他还披着一件外袍,坐在坐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   荀靖之看着柏中水,不舍得眨眼,他说:“我只记得我推了柏大人一把。”   柏中水说:“郡王不记得了?昨夜郡王要来清正家,清正不在,您不肯走。清正的童子为您准备了房间,请您休息。我请蕴真姑娘回了王府,让她派个小厮来,给您送些干净的衣物,顺便照顾您,白天再派人来接您。蕴真姑娘离开后,我照顾郡王进房间洗漱休息,好不容易把郡王哄到了床上,转身要走,郡王一把拽住了我的头发。我被郡王拽住了头发,只好陪郡王在床上躺着,没想到郡王非要看我的脸,然后捧着我的脸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都心软了。我说:‘郡王,别哭了。’您忽然要扒我的衣服,我只好把衬袍脱了,可是您不满意,亲自扒下了我的中衣,我当时真是害怕极了。”   “还有呢?”   “郡王咬了我,手臂上、侧颈上……咬出了血印,咬着咬着,自己又哭了,拉住我的手不肯放手。我手臂上的伤口渗血,床褥上沾了血,所以我带郡王换了地方,在榻上睡了半夜。郡王,要是我是女儿身,您可是一定得娶我了。”   柏中水颈侧的伤口包扎过,纱带下隐隐露出一个咬痕。   荀靖之说:“你要是敢嫁,就算你不是女儿身,我也敢娶。”   他盯着柏中水,眼眶渐渐红了。   什么柏中水,如果他不能分清柏中水和第五岐,那他就是第五岐。   柏中水站了起来,轻轻叹了一声——他站起来时,气质中褪去了懒散与轻佻,他变得不像柏中水了。他伸手将荀靖之抱进了怀里,一手放在他的颈后将他揽在自己的怀中,一手拍着他的背。   荀靖之小心翼翼枕在他的肩上,怕碰到他的伤口。柏中水肩上的衣服渐渐湿了。   “不哭啦,奉玄,眼睛该肿了。”柏中水换了语气,语气间再也没了之前的玩笑意味,嗓音显得更冷了几分——佛子说话,声音向来是冷的,很少轻飘飘地说话。   奉玄。这一声熟悉的奉玄让荀靖之鼻尖酸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一个孩子那样委屈,或许只有在面对着他的好友时,他才允许自己这样坦诚地表露自己的情绪,他终于可以不再顾及任何形象,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他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好久都没有消息……佛子啊……你去哪儿啦?”   他抬手擦去自己的眼泪。   柏中水把干净的帕子递给荀靖之,说:“不哭啦,奉玄,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荀靖之摇了摇头,红着眼睛说:“我醒了发现身边没有人,我真怕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我梦见你回来了,我看过了你右臂上的齿痕,好友……我真怕自己又是在做梦。”   他怕自己又在做梦。   他梦见佛子在他失态的时候叫了他“奉玄”,他想,这太丢脸了,他想要逃跑,没想到一后退撞到了花架上,更狼狈了啊。木香花瓣纷纷坠落,好像一场香雪。   他在花下不停地呕吐。   怎么有人连眼下的痣都不藏起来,就来骗人呢?   怎么有人能和另一个人像到了头发丝呢?   柏中水骗他。   他早该知道,如果他分不清佛子和柏中水,那么柏中水就是佛子。   他好像梦见了韦衡,梦见韦衡说冬天海边没有鸥鸟。有的,沧阳冬天能看到海鸥。韦衡曾说苏日奥云草原有海鸥,他不信。   他希望能在苏日奥云草原找到师姐。   师姐不会再回来了,他害怕梦里的人物都化成白森森的骷髅。   一具骷髅叫他“郡王”。   郡王,谁是郡王?他不要这个称呼。   他所怀念的,是一个无人能够提起的名字。   柏中水说自己为了这个名字,和崔琬下了一百多局围棋。崔琬这次不能再笑眯眯的了吧,他赢了棋,可是他输了——他认不出来柏中水就是佛子。   骗他。都在骗他。   他要去找清正,一把揪住清正的领子问一问他,在二月十六日夜里,他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他们都要骗他!   清正又不在家。他不希望佛子离开——他不想再看到佛子从他身边走开。不走了吧……他明明抓住了佛子,他甚至尝到了佛子的血味,鬼是不会流血的,他知道佛子就在他身边,他终于抓住了他的好友。   他知道他的好友过得不好,他看到他的身上新添了很多伤口。   可是,当他在卧榻上醒过来,他的身侧又是空的了。   他怕一切只是一场现实中了无痕迹的梦境。   枕边的山茶花颜色暗红,有如血管中淌出的血液。他怕自己只是对着一朵山茶花,发了一场癔症。   柏中水说:“奉玄,不是做梦,我就在这儿。”他拉住荀靖之的手,就像多年之前那样拉他的手——因为知道他常用左手,所以每次都拉起他的左手。   荀靖之怕自己的酒还没醒,他摇头说:“我不信,我不信了。”   柏中水说:“那怎么办呢,奉玄,”他静了静,说:“要不你给我下三书六礼吧,我嫁给你,那时你就信了。”   荀靖之眼里还带着泪,等出来一句“我嫁给你”,气得想笑,擦去了眼泪,说:“你怎么胡说八道。”   柏中水说:“吾友梦见的第五岐会开玩笑吗?不会的话,就是梦里的。真的第五岐有血有肉,会开玩笑,总是希望吾友能高兴一点。”   吾友……多久没人这样叫过荀靖之了,这是比“奉玄”还陌生的称呼。   “你……你怎么叫我?”   “奉玄,吾友。”   奉玄,吾友。一声“吾友”,携风裹雪而来,雪势几乎要将他冲倒。没有人叫他“吾友”,连梦里的佛子都不这样叫他。第五岐,真的就站在他对面。   他看着对面的人,说:“你再叫我一声‘奉玄’。”   “奉玄。”   “醒了之后,我发现自己身侧又是空的。我真的害怕了,我不怕自己昨天晚上拉着你发酒疯,我只怕我拉着你发酒疯是假的,我根本没拉住你!!‘吾友’……我是你的好友,你跑什么、你躲什么?!你总是想走……”   “奉玄,我真的不走。我醒了之后,去给伤口换药了,我不敢在你身侧躺着,怕你闻到血腥味,睡不安稳。昨天夜里,在马车上,你闻到血味就蹙起了眉头,我知道你一定是做噩梦了。我希望你能好好睡一觉。奉玄,你见我时,我总是让你难过。”   荀靖之说:“你捂住我的眼。”   柏中水不知所以,但是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荀靖之的眼睛。   荀靖之说:“第五岐,以前我眼睛受伤,你为我换药,摘下带子时,就会这样捂住我的眼睛。我师姐和师父、师兄、师姑都为我换过药,只有你捂我眼睛的时候那么小心,手指弓起来,除了指尖,哪里都不会碰到我的眼睛。”   柏中水说:“吾友在昨夜我捂住你眼睛的时候,认出了我?”   荀靖之拉下柏中水的手,望着他,“在昨夜我看着你的眼睛的时候,我认定了你在骗我。在卢雅面前,你在衣领解开之后……你垂眸的样子,我认不错——我那时就觉得九成九就是你,剩下的那一点点可能,是你被柏中水上了身了。”   “我知道你一定能认出我,你比我想得更熟悉我,只需要三次,你能认出我。奉玄,就算你认不出来,我也再没有多余的勇气演下去了。”   “第五岐,我真是生气,你……!不,我也生我自己的气,我后悔没在第一次见面那天,一把抓住你,二月二十三日那天,我应该不管你说什么,只问你:佛子,你去哪儿了、你过得好不好?不管你回不回答,都扯下你的袖子,看看你的右臂上有没有齿痕——我该在见到你之后就认定了是你。你不让我看你的右臂也没关系,我和你打一场,我总会分清楚你是谁。那天我下山之后,一直在想,为什么你挑这一天去了水目山……我想了又想,最后觉得,或许你是在躲我。我去了清玄观,你不知道我早早就回府了,你以为我不在,所以去了水目山。”   “是,我在躲你。奉玄,隔着雨幕,我看清准提殿里的人是你时,血都像冻住了,我没想到自己会就这样遇见你。我想转身走,可柏中水不该转身走。”   “你躲我……好友,你躲我。我想了不知道多少遍,我从建业想到郢州、又从郢州想回了建业,我反复想……如果你还活着,你是不是恨我,所以不肯见我。你恨我隐瞒自己的身世,你该恨我,是我害了你。我二舅害了第五家,乾佑九年,我又害了你……”   柏中水打断了荀靖之的话,“奉玄,我怎么会恨你。哀太子监国时,你又何曾因为这个舅舅好过过——如果说恨,我和你都该恨的是他,我不会恨你。第五家在长安的旧事已经是旧事了,都过去了。乾佑九年,我唯一庆幸的是,乱军到堂庭山找你时,找到的是我。我唯一庆幸的是……你平安无事。”   “你去哪儿了,好友?你过得好不好?你不恨我,为什么躲着我,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我到处找你,找不到你……有人说你死了,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我想就算你死了,见不到你的尸体,我就绝不承认。我曾经在坊山驿从尸群里找过去,一个狂尸接一个狂尸接找,我那时想,你要是变成了狂尸,而我找到你了,我就让你咬我一口,然后我就杀了你,再杀了自己,我们就一起死在坊山驿吧——这样我们是不是在黄泉路上还能同行?可是我找不到,从坊山驿开始,我就找不到你了!”   柏中水说:“奉玄,我去了哪里……二月十六日,你在房安世府邸里遇见的人是我,我发现你一直追我,不知道你是认出了我,还是在紧追一个贼人,瞬间慌了神……真是慌乱至极。我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你。我跳进了清正家的花园,拨草掩去了足迹,换过衣服,打算离开,这时你敲响了清正的宅门。我让家定请你进来,我担心他不开门,你直接翻墙进来。那天夜里,你没在清正家发现藏着的人——如果那时我没有走,就在清正家里,你觉得我在哪里?”   “你……在屏风后面?”   “是。”   “清正在骗我,你认识他?”   “我认识清正,他从来没有骗过你,你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不、不。”荀靖之摇头,他说:“我和他说话了。”   “奉玄,在屏风后和你说话的人是我,我怕你听出我的声音,因此用日本国语回复了你。我故作冷静,开玩笑一般用一首诗回答你说是狐狸。奉玄,这里不是清正家,是我借清正的名义买下的宅子,清正不在建业。你问我去了哪里,一别多年,阴差阳错……最后竟然是我去了日本国。东渡之后,我滞留在异国,海上风高浪大,我曾四次想要回来,都没有成功,直到贞和二年冬天,我才终于再次踏上了故土。奉玄,我不是不想见你,而是不能,我根本不可能恨你,我没有一丝一毫恨你的理由。在日本国,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我期待着那天,”柏中水看着荀靖之,很认真地说:“我很想你、很想你。”   想。有多想?刀剑场上流血。梅花发苦,唯念佛声里与月光之下,可稍稍解脱。   作者有话说:   在《系心1》中,第五岐和贞筠散人论道时说:“我记得佛门怀海师曾说佛经乃是眼中金屑,佛经虽是宝物,眼中看过佛经、不忘佛经,那就是还有挂碍,是被困于文字之相,因此不能完全超脱。”第五岐已经预先表达过了:相不仅仅局限于外貌皮相层面,而是存在于更宽泛的层面。   又结束一卷,人不能以相见第五岐~一旦着相,执着于皮相、语言之相、身份之相,就会被相迷惑,陷入纠结像或者不像、是或者不是的陷阱中,无法见真。抛开外貌和柏中水说过的话,其实读者早就感受到他是谁了。卷名“春时阳焰”,落在相之惑上。破惑则见第五岐,奉玄不需要像崔琬那样特意试探,就能认出第五岐来。有人不知道会有假,被无心所误;崔琬知道有假,反而不敢信有真,反被多心所误;奉玄能分清楚真的假的XD   .   真假虚实,做好准备,下一卷一起面对真相了捏。一条第一卷就出现的经丝,不断被纬线编织,被重重故事环绕,终于到了要露出图案的时候了。《教宗的承继》里有一段台词,“我提醒您,真相可能是至关重要的,但如果没有爱,真相会令人难以承受。”五岐的过去,不是一段能轻易面对的过去。   下·锋镝牢囚 第152章 道旧1   魂乎无东,汤谷寂寥。   乾佑九年,贺兰勉走在奉玄前面,找到了第五岐。   一月二十八日,贺兰勉在离堂庭山不远的昌明驿遇到了奉玄,奉玄骗他第五岐还没去过堂庭山,即将到堂庭山找自己。   贺兰勉径直去了堂庭山,然而在一月的最后一天,他发现自己被奉玄骗了。贺兰勉在回过神之后,立刻带人去追带走了第五岐的乱军。   奉玄被困在昌明驿时,贺兰勉向西赶路,追上了乱军。贺兰勉见乱军人多势众,暗中观察了两天后,带人假意投靠了乱军。   原宣德昭武校尉周敦平同样投靠了乱军,他在逃离宣德后,落草为寇,手下养有四十多个盗匪。贺兰勉在乱军中没能和第五岐说话。周敦平手下的人多,更受乱军首领看重,为了表示对他的重视,乱军首领让他和自己的人一起看守所谓的“皇孙”——周敦平一眼就认出了第五岐,他知道他不是皇孙。   他想报仇。   乱军在坊山驿外遇到了围城的尸潮,攻破城门逃进城后,没能再把城门关上。尸群随后就涌进了坊山驿,坊山驿內一片大乱。   贺兰勉知道第五岐身手不错,以为第五岐能保全自己,于是打定了主意擒贼先擒王,带人趁乱找到乱军首领,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等他再去找第五岐时,看到第五岐被人劈了一剑——   周敦平要手下杀了第五岐,他一直在暗处窥视时机,趁第五岐转身对付其他人时,终于现身,一剑劈在了第五岐的背上。   在一片烧灼般的剧痛中,第五岐转身看向自己的背后。   周敦平一剑刺向他的心窝。   第五岐抬起春冰剑挡剑——   乱军收走了杀生剑,他手里没有别的武器,也来不及换武器。   周敦平剑上的血沾在春冰剑上,春冰剑本来就已染血,出现了裂痕的剑身在拦腰截住周敦平那把带着第五岐的血迹的剑时,瞬间从中间折断了。   周敦平的剑被春冰剑打得一歪,划破了第五岐的衣服。   第五岐衣服下的多伽罗木佛珠珠串被剑锋划断,佛珠滚落,滚了一地。   贺兰勉只以为第五岐是人质,而人质会被仔细看管,以免死了——他从没想过乱军里会有人想杀了他。他看见自己费了不知道多少力气找到的第五岐被周敦平劈了一剑,气得脸都绿了,捡了一块砖头,朝着周敦平的脑袋砸了过去。   周敦平的头上挨了一砖头,一回身被贺兰勉照着脸结结实实打了一拳,周敦平喷了一口血,被这一拳打得趴在了地上。   尸群涌进了官署,人们大喊着逃命。   贺兰勉捡起一把刀,挑断了周敦平右手的手筋。周敦平用右手偷袭了第五岐,在第五岐背上劈了一剑,贺兰勉极其不高兴。   周敦平善射,贺兰勉的一刀废去了他那只能射箭的手。周敦平手腕剧痛,在痛苦中,他抓住了一粒滚落在地的佛珠——他想死死用劲抓住它、捏碎它,可是他的手筋断了,无论他用了多大的力气,他的手指也只是稍微弯了弯,松松搭住了佛珠。   有逃命的人狂叫着拍打院落的人,求门后的贺兰勉等人开门。   血从门下渗了过来。   贺兰勉见形势不妙,在周敦平头上踹了一脚后,再也顾不上收拾他,立刻带自己的人守住了院门。他让自己的其他手下给第五岐粗粗包扎了伤口,然后让人背上第五岐,一群人翻上房顶避开房下的尸群,沿着房顶逃走了。   贺兰勉是李瑰的部下,李瑰带军驻扎在雍州洛阳城外。贺兰勉找到了第五岐后,向着洛阳赶路。   在路上,第五岐醒了。   黑马在路上狂奔,马背颠簸,他背后的伤口结痂后又被颠得裂开,血液浸湿了他后背的衣服,他因为伤口的强烈疼痛而变得十分清醒。   贺兰勉不肯让人驻马,冷眼看着第五岐,直到第五岐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才让人停了马。   阿平死了……他弟弟死了!!第五岐怎么能好过呢?他要留第五岐一条命,留到阿平的坟前。   贺兰勉手下的士兵生起了火堆,贺兰勉坐在火堆旁,火焰跳动,他望着第五岐。   第五岐脸色苍白,但是人还活着。他还能喘气。   阿平呢?阿平又躺在哪里。贺兰勉心痛如绞。   二月天冷,阿平该有多冷?   阿平的平,是平安的平。贺兰勉记忆中的父母早已面目模糊,他记得母亲抱着他,母亲的怀抱温柔而温暖……母亲指着摇篮里的婴儿说:“勉儿,父母只能陪你走到人生的半路,而兄弟可以陪你走完全程。你要爱你的兄弟,你们要互相扶持,你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人生……那时贺兰勉尚不能理解什么是人生,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父母不能陪他在人生这条路上走到最后。生、老、病、死,父母比子女年长,理应比子女先离开人世,而兄弟姊妹年龄相仿,可以在人生的路上更久地陪伴对方。   父母之死,非由于病、非由于老,贺兰家横遭灾祸。   父母已经离开了。他要和阿平互相扶持,继续走在人生这条长路上,如果一个人累了,就由另一个人拉他一把。   长路?   可是这条路只是对他来说太长了。   阿平失踪了。   他算不得一个好哥哥,其实他从来都不理解阿平。他很少知道阿平在想什么。如今他抓住了第五岐,这只是迁怒,他因自己的失职而迁怒第五岐,将对自己的愤恨发泄在第五岐身上。   他该恨的是谁?其实是他自己吧。   阿平的大名是贺兰兰奢,他说自己不姓贺兰而是姓贺,这个只有一半的姓氏是一种耻辱,提醒着他他要复仇。   兰奢有“善好”之意。   阿平说自己叫贺兰奢,他杀了司户参军荀淳名一家,在墙上了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朝廷派人通缉他,他也在找他,可是他们都找不到他。   阿平,为什么非要苦苦复仇?回家吧。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   螭龙并流,上下悠悠。   魂乎无东!   汤谷寂寥。*   他是个不称职的哥哥,直到弟弟出事,才肯正视弟弟挂在嘴边的复仇一眼,他在这时才知道,他的弟弟主意坚定,绝不是在小打小闹。   火堆中的火焰不停地跳动,干草燃烧发出噼啪声。   贺兰勉看着金色的火焰,想起一场落日的光。   岐山山下的农户收了麦子,阿平和他在麦场上玩耍,新收的麦子被太阳晒透,散发着香气。农人铲起尚未脱皮的麦子,将麦子扬起来,风吹起麦粒上的麦皮。   黄昏时的日光洒在麦皮上,金屑在风中飞起,就像金色的火焰碎屑在风中飞起。   阿平那时还肯叫他“哥哥”,他愿意叫他“哥哥”,总是跟在他身后,叫:“哥哥、哥哥。”然而贺兰勉嫌他年纪小,走路也慢,不喜欢让他跟着自己。   风中飘荡的金色碎屑忽然在十几年后刮向了他,而他已经无法挽回过去。母亲说你们应当互相扶持……   可他弄丢了自己的弟弟。   他自己成了家,有了妻子,将来要有自己的子女,现在他想起当一个好哥哥了。可是他已经失去当好哥哥的资格了。   他没有弟弟了。   第五岐醒了。在第五岐醒过来之后,贺兰勉才知道,自己和贺兰奢之间的隔膜到底有多深——他对弟弟的了解,甚至比不上第五岐。   第五岐问他:“你来找我,我师弟出事了?”   贺兰勉恶狠狠地盯着第五岐,阴沉着脸说:“对,他学会了一心归命剑术,杀了人,出事了。所以,我来找你讨命了,你少一口一声‘师弟’,你害了我弟弟。”   第五岐愣了很久,最后说:“不可能。”   “第五岐,你敢做不敢当了?”   “贺兰奢不会一心归命。”   “荀淳名全家八口都死于一心归命剑招,一招毙命,身上只有心口有伤口。他家的人都是这样死的,除了一条狗……看来你只觉得那条狗是阿平杀的?”   “一心归命是刺心的剑招,你弟弟是学会了剑招,可他学会的是砍头的剑招,你告诉我,他怎么能用砍头的剑招刺心呢?”   “你还在狡辩?他能学会一招,也不差另一招。”   “贺兰勉……你是不是在一月之后,就没见过你弟弟了。”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   “他在一月削去了自己右手的一截拇指,燃指供在了佛前,发愿放下血仇,再也不起报复之心了。你不知道他少了一截拇指。”   “你少骗我,我不信。第五岐,我知道你外祖心眼多,看来你心眼也不少,但你别想骗过我。”   “我师弟学会了袍休罗兰剑招,只学会了这一招,他不会一心归命。我……本来也用不好一心归命啊,他既然从我这里学……咳咳,他又怎么能学得很好呢?”第五岐说:“一月初,我师弟给我写了信,告诉我他见到了日本国使者,想和日本国使者同去日本,他在信纸上按下了拇指的指印,要我好好珍惜他的指印,说这是他的拇指最后一次摁下指印了。他一共给我印了三张指印,托我将一张指印送给堂庭山的奉玄,将另一张在你找我时转交给你。贺兰勉,没有拇指,人不能拿剑。”   “不可能!!”贺兰勉暴喝一声,“我弟弟不可能什么都不告诉我!第五岐,你真卑鄙!!死到临头,为了活命,你就开始胡说八道了!你说他不能拿剑,谁杀的——那荀淳名一家是谁杀的!难道是你、是你师父!”   “我不知道荀淳名是谁杀的,但是我知道……我父亲也死于一心归命剑招,我没有杀我父亲。如今我受了伤,你想杀我,易如反掌——我将我师弟给你的信收在了洛阳我的家中,你若不信我,到了洛阳,我把信给你。我……咳,我的伤三五天之内好不起来,我打不过你,我若是说谎,你大可以到时候一刀杀了我。我师弟在信上说……他要是在离开许朝之前告诉你他决定走了,你一定要给他一耳光,把他绑在家里。贺兰勉,你说……咳咳,”第五岐身体虚弱,可他直直地看向贺兰勉,他的神色很冷,眼中倒映着火光,火焰在他的眼中燃烧,他问他:“你弟弟说的对吗?”   不对!贺兰勉抬手就要打第五岐一个耳光。   可他抬起了手,只觉得眼酸。   可是……怎么不对呢……   他们这对兄弟,到头来……竟然是弟弟更了解哥哥。   作者有话说:   * 改自《楚辞·大招》   ————   上一卷见证奉玄的情感,这一卷看第五岐。 第153章 道旧2   死者的葬仪   在割去自己右手拇指的指节前,贺兰奢印了几张右手拇指的指印。   他给奉玄写了一封信,将自己的指印夹在了信里。   第五岐将贺兰奢写给奉玄的信带到了堂庭山,乱军离开堂庭山时,一个搜刮财物的士兵看到了封好的信封,他不识字,以为那是第五岐留下的求救信,轻轻用刀一挑,将信封送到了炭盆里。   信封被烧成了灰,风起之时,纸灰乱飞……如同哀悼堂庭山上的丧事飞起的纸钱。   贺兰奢送给奉玄的信消散在了风里。   第五岐只为师弟带了信,他不知道贺兰奢给奉玄的信上写了什么,只知道信封中有一枚指印。奉玄根本没得到打开信封的机会。   贺兰奢说过什么……没有人能知道他曾说过什么了。他的痕迹就这样被抹去了。   野马尘埃,昼夜奔驰,不曾稍稍待人。大乱将至,世界崩坏,时间之流肆意涌动,瞬间吞没了贺兰奢,甚至没有给他浮出水面的机会。贺兰奢没有留下任何声音,无声无息被卷入到了死亡的漩涡中。   贺兰勉带第五岐进入雍州,回到了李瑰将军的营地。洛阳城被围困,李瑰将军收到朝廷的命令,带兵与朔州的贼军对峙。   官兵屡次战败,洛阳城外每日死伤无数。军队之中,在死者的葬仪上,乐人吹响了唢呐。悲凉的唢呐声与军角声重叠,回荡在弥漫着血尘的空气中。   第五家在洛阳城内帮助守军艰苦守城,贺兰勉不敢告诉李瑰他遇到了第五家阿岐,而第五岐受了重伤。他只说第五岐是自己师弟的朋友,受了重伤,需要养伤,将第五岐暂时安置在了军队中,托付军医照看。   贺兰勉托自己的夫人为自己寄一件贺兰奢的旧衣服,为贺兰奢招魂。战乱之中,家书难通……李瑰将军得知贺兰勉没找到弟弟,请回长安的信使为贺兰勉带信。   贺兰勉的夫人给贺兰勉寄了一件贺兰奢的旧衣服,贺兰勉展开衣服,捂脸痛哭。裁缝给贺兰奢做衣服时,说布料太贵重了,而贺兰奢才十八岁,没准还要长个子,所以自己将衣服做得略长了一些,在缝边时多缝起了一些布料,他告诉贺兰勉,以后贺兰奢长个子了,就来找他,他把多缝了的袖口和下摆的布料放出来,这样衣服的长度就会又变得正好了。   贺兰奢不太喜欢这件衣服,或许也不是不喜欢,而是怕把衣服穿坏了,因此只穿过一两次。他后来长高了,但是衣服的袖子和下摆一直没有找裁缝放出一些布料,重新缝边。   第五岐参加了贺兰奢的招魂仪式。   他静静看着在风中清唱《招魂》的道士,一双眼睛中眼珠黑沉沉的,黑得令人心惊。他的气色很差,或许是因为伤病,也或许是因为师弟的离去。贺兰勉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么。   第二天,贺兰勉发现他从军队中失踪了。   也就是在这一天,李瑰接受了调令,只留一部分军队在洛阳,自己带大军西撤,前去守卫洛阳西边的上阳郡,阻止贼军继续向长安行进。   四天之后,三月初九,洛阳城被贼军攻陷。   洛阳城封闭了将近一个月的城门,终于被打开了。   第五家住在洛阳,除第五岐外,第五家全家殉国。   洛阳城被攻破时,第五岐就在城外。贼军打开了城门,几天后,他跟着难民涌进了城中。他看着自己的叔父血淋淋的头被悬挂在城墙上,鲜血滴下来,顺着墙砖向下流淌,流着流着就渗到了砖里。   叔父的头颅、婶母的头颅、照顾过父亲的阿昌嬷嬷的头颅……   他不知道母亲在不在第五家。他扶灵送外祖父外祖母魂归故土,一路与母亲同行,送完外祖父外祖母后,母亲与他一起去了第五家。   母亲呢?母亲走了吗,还是一直在第五家住着呢。   他木然站在城下,身上的伤口似乎不疼了。哪里都不疼了。   烈火灼伤身体和温水漫过身体,会有同样的触感吗,何谓五感……他失去了所有感受。   他看到了熟悉的人,顾尚书的夫人在街上边走边哭,到处喊她的女儿:“阿宝、阿宝。”喊得嗓音都哑了。她的鞋走掉了,可是她浑然不觉,继续喊着女儿的名字。家仆捡起她的鞋,痛哭着叫“夫人……”   第五岐看着他们张嘴,似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天上下了雨,他抬起头看天,觉得雨水是红色的,像是从叔父断颈上滴下的血。雨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垂下眼睛,发现地上的雨水确实是红色的……雨水中混着他的血水。   他向着尚善坊走,他家住在尚善坊中,尚善坊北临洛水,西靠定鼎街,定鼎街两侧种了石榴和樱桃……春天到了,樱桃要开花了,樱桃盛开时,有绛雪飞花的景色。   有人猛地撞了他一下。   他看向对方——   对方也在打量他,对方身形高大,穿着破烂的戎装,手里提着的刀发出腥臭味,问他:“小子,活不耐烦了,你敢这么看爷。路这么宽,你小子非要挡爷的路?”   第五岐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拿手中的刀戳了戳地面,说:“你快跪下给爷赔个礼,爷看你长得人模狗样,你学两声狗叫认了错,爷陪你玩玩,就原谅你了。”   “哟!二哥找了个乐子。”   兵痞聚了过来。   其中一个兵痞脖子上缠几条着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珍珠项链,“嘿”了一声,嘻嘻笑着说:“二哥,他这么看你,你不得挖了他的眼睛?我看他肯定饿了,你挖了他的眼让他吃了,也算做件好事,让他尝尝肉味儿嘛!”   第五岐轻轻说了一声“滚”。   “听听,嗓子都哑了,哥给你点水喝?哥缺一个倒夜香的奴才,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第五岐听见了士兵的笑声,洛阳成为了一个失序的旧日都城,礼义退场,唯强力主宰一切,洛阳落在了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手中,任人轻贱侮辱。   五感似乎回到了他的身上,先是听觉,他听到了狞笑声;然后是嗅觉,他曾经能闻到伽罗香,伽罗香如菩萨心香,可如今他只闻到了臭味,人的臭味、尸体腐烂的臭味、污水的臭味;然后是味觉,舌尖有苦,苦到难以忍受;再然后是触觉,背后在疼,背上的伤不算什么,另有一种疼痛,摧折心肝肺腑……   他从军队中拿走的剑不好用,不好用,是不好用,杀人时不够顺畅。   视觉,在黑白之中,他看到了血的颜色。   红色喷出。   士兵倒在地上,脖颈上缠绕的皎洁珍珠散落了一地。一颗睁着眼睛的头落在污水中,眨了一下眼,眼中渐渐失去了生机。   猩红色的血在雨水中蔓延开。雨水、血水……水中混合了尘土,十分脏污。   血色越来越浓。   第五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他面前躺了一地尸体。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有人自他身后跑了过来,他转过身,看着跑过来的人,眼眶渐渐红了,然后他笑了起来,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哈哈大笑。   他看到了日本国的棱伽,穿着一身整齐华服的棱伽、干干净净到与四周格格不入的棱伽。   哈哈哈哈,好荒谬啊,他终于疯了吗?可是如果是疯了,他希望自己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奉玄。奉玄还好吗?   “第……”棱伽看清了第五岐的脸,满脸震惊地喊了一声,刚喊出“第五公子”的“第”字,忽然不出声了。   棱伽说:“弟弟,你还好吗。”   棱伽身后跟着一队虎视眈眈的士兵。   棱伽是日本国使者,乾佑八年,他以遣朝使的身份代日本国出使许朝,回到了他熟悉的中原,随后到东都洛阳求学。贼军攻破洛阳后,圈禁了城内的外国宾客,要求他们承认贼军才是洛阳的主人。   棱伽文牒俱全,向贼军证实了自己的日本国遣朝使身份。有遣朝使在洛阳城破时逃命往城外跑,棱伽想去把他们找回来——现在往外逃命,还不如留在洛阳。贼军首领野心勃勃,想在关东裂地称王,随后慢慢图谋关西,吞下长安——他要做皇帝,先做关西的皇帝,然后做天下的皇帝,他要让洛阳的许朝重臣向他俯首称臣,他要早早享受万国来朝,高坐在龙椅上看万国跪拜。为了拉拢外国使者,贼军首领让一队士兵跟着棱伽,放他出了门,去找自己的同伴。   棱伽认识第五岐,他早就听说贼军搜捕第五家所有的人,第五家全家已经殉国,他以为第五岐已经死了。他希望找一找自己的同伴,没想到,他遇到了第五岐。他最初以为自己看错了人,跑过去之后,赫然发现前面的人就是第五岐,震惊得差点叫出第五岐的全名。   攻破洛阳的贼军恨死了第五家,他绝对不能叫出第五岐这个名字。   棱伽攥紧了手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对身后管事的士兵说:“这是我的朋友,汉名叫苏我篁,昨天太害怕了,就跑出去了,他的日本名是そが……”   管事的士兵挥手制止了他说话,道:“得了得了,谁听得懂你们的鸟语。”然后对其他士兵下令,“愣着干嘛,等着挨巴掌呢,把人扶起来呀!扶他一下,让他知道什么是礼仪之邦,以后大殿上见,我还等着他朝我磕头呢,他死了,谁跪我!”说着在身侧的士兵头上扇了一巴掌。   几个士兵去扶第五岐。   棱伽低着头,暗暗对第五岐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脱下轻纱外袍,盖在第五岐头上,说:“好兄弟,你受惊了。咱们回去。”   棱伽手中收有同行而亡故的几位遣朝使的文牒,其中的亡故者、他的堂兄弟苏我篁与第五岐年岁相差不大,他藏起了苏我篁的亡故证明,只让贼军看了剪掉一角的亡者的身份文牒——他猜测贼军没见过文牒,不知道文牒缺角意味着亡故,所以只说自己保存不善,因此其中有一个文牒有所损坏。贼军自朔州来,不熟悉鸿胪寺诸多事宜,果然不曾怀疑他的话。   第五岐就这样获得了日本国遣朝使的身份。   洛阳的城门再次关闭,他和棱伽等人被困在了城中,在这一方局促的天地中,他见证了一场场屠杀。叔父的头颅在城墙上腐烂,他在夜里恨得无法入睡,他要养好自己的伤,亲自割下贼军首领的头,以他的血祭奠自己的叔父和婶母。   一桩往事隐隐约约浮出了水面,父亲到底是被谁杀死的、荀淳名一家又是被谁杀死的……   一心归命,又是一心归命。   母亲在哪里?   奉玄还好吗?   好……奉玄经历的变故不比他少,又怎么能说得“好”。   又是一个无法入睡的长夜,他看到天边亮了起来,白马寺的佛塔再次照亮了北邙山,塔身在寂静的夜色燃烧,蓝色的火焰自天空飘落……   当白马寺的佛塔被修好时,他割下了贼军首领的头颅。贼军内乱,明夷二年六月十六,他和棱伽等人趁乱离开了洛阳。他在刺杀贼军首领时再次受伤,洛阳城外尸群遍野,他没办法独自南下,只能和棱伽等人同行。   最终,他和棱伽去了日本国。贺兰奢想去日本国,可是最后是他去了日本国,滞留在了异乡。   作者有话说:   请选出第五岐(佛子)用过的身份____   A.扬焰   B.王冰之   C.荀靖之   D.柏中水   E.西园寺清正   F.苏我篁   #第五岐身份众多   #第五岐金木水火土各起一个名字(bushi   ————   不必觉得贺兰奢的行为极端,佛教确实有燃指供佛以示虔诚的人,所以燃指不是贺兰奢脑袋一热自己想出来的,是有先例在,而他选择了同样的做法。南朝梁高僧传卷十二刘宋僧庆、续高僧传卷二十七南齐法凝与北周僧崔等诸师之传记中,皆载有烧指供养之行。到了唐代,韩愈批判攻击佛教的《论佛骨表》中有“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这样两句话,也可见一时的风气。   贺兰兰非常坚定地选择了放下,不拿剑了,也不再恨。 第154章 道旧3   梅花,是苦的。   抚子内亲王曾托第五岐替自己送给贺兰奢一枚珍珠贝母。贺兰勉说贺兰奢死了,或许他有骨肉兄弟之间的直觉,他是对的,人们找不到贺兰奢,因为他的确去世了……可是第五岐不想相信。   贺兰勉要为贺兰奢立衣冠冢,打算将抚子内亲王送给贺兰奢的珍珠贝母和贺兰奢的旧衣服一起埋到墓冢中。第五岐不相信贺兰奢死了,他在离开李瑰将军的军营时拿走了珍珠贝母。   他希望将贺兰奢珍视的珍珠贝母还给他。   然而,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师弟。   明夷二年,在日本国,他将珍珠贝母交给了它原来的主人抚子内亲王。贺兰奢和日本国朝使约定好一同东渡,但是乾佑九年,没有要回日本国的遣朝使,不出意外的话,一批出使许朝的使者将在乾佑十年归国,贺兰奢会和他们一起走。   但是明夷二年,也就是乾佑十年,第五岐没有见到自己的师弟。许朝人找不到他,他也不曾出现在日本国。   抚子内亲王拿到旧物,痛感年岁之流逝,思及贺兰奢的失踪,三次弹奏《道成寺清姬变》的尾声。   抚子内亲王放下琵琶后,将珍珠贝母拿在手中,做了一个细微的动作,旋开了珍珠贝母——这小小的贝母中有一道精巧的夹层,其间夹着一张日本国高砂大招提寺高僧写下的平安陀罗尼咒纸,这咒纸是内亲王离开日本国时,她的兄长清仁天皇亲自去佛寺中求来的,内亲王将它珍藏在珍珠贝母中,将这道平安咒转送给了贺兰奢。   内亲王目不能视,内亲王身侧的婢女紫蝉忽然“啊”了一声。   陀罗尼咒纸上已经发黄,其间夹着一张很小的纸片。   乾佑六年,紫蝉亲自将咒纸放进了贝母的夹层中,她清楚记得,夹层中只放了咒纸。   紫蝉将纸片展开,纸上露出了四个指印,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指印的血色已经转暗。   纸片是贺兰奢经常用的东山兔白纸,上面整整齐齐地用血写了三个汉字,字迹因血迹的扩散而显得漫漶不清。紫蝉仔细辨认,将那三个字读了出来:颔、下、伤。   颔、下、伤?   贺兰奢是说自己颔下受伤了吗?还是……他见到一个下巴有伤疤的人,而这个人和他的失踪有关。   纸片上只有四个指印,贺兰奢在乾佑九年一月自断拇指,那么纸上的血字一定写于乾佑九年一月之后。贺兰奢发现了什么——在他出事之前,他一定是找不到墨迹,所以才以血代墨写了字,而他为什么整整齐齐写下了这三个字,又将这三个字藏了起来。   第五岐不知道师弟到底经历了什么。   四指……贺兰奢将断指的事情写信告诉了他,因此他可以凭借指印确定这是贺兰奢的手迹。师弟是想提醒他什么吗?   一心归命。第五岐再次想起了这个剑招,父亲被一剑贯穿心脏,贺兰勉说荀淳名一家死于一心归命剑招,皆一剑毙命。   如果他不曾见过父亲心上的伤口,他一定会觉得贺兰勉在胡说——老师不会无故取人性命,他没有动手,师叔早就死了,师弟使不出一心归命剑招,这世间怎么会有人死于这一剑招呢?   太子曾经要人严刑逼供第五岐,要他承认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在这件事上,第五岐没有恨过他,因为那时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他,他是案发时最像凶手的人。太子不过也只是觉得凶手像他,想施刑让他认罪罢了。   可是凶手不是他,的的确确不是他。   他怀疑过师叔是不是真的去世了。岐山佛门的佛剑多来自覆舟山佛门,他特意南下去覆舟山查阅了剑谱,再三确认过师叔割剑的形制后,回岐山佛门寻找师叔的割剑,最终发现这把剑没有随着师叔一起下葬。   难道……还有人在用那把剑吗?师叔的尸体腐烂得看不太清楚样貌,他在死前或许经历了很久的饥饿,身体瘦得可怜,也几乎看不出以前的样子了。佩玉和金银财物全都被人偷走,他和师姑们靠着衣服和染血的文牒,最终确认了尸体的身份。   他开始寻找师叔的割剑。   后来韦衡找到了断掉的割剑,把剑送给了他。   原来没有人继续用那把剑,那把剑只是和师叔身上的金银财物一起被人偷走了,因此丢在了关外,一直没有被找回。   线索再次中断。   第五岐回望过去与岐山佛门有关的事情,似乎看到了一个潜伏暗影,这暗影有如鬼魅,在无人注意时悄悄出没,犯下罪孽。   抚子内亲王请紫蝉把纸片和咒纸交给了第五岐,第五岐带着咒纸去了高砂大招提寺,请高僧在白色高丽纸上重写了一遍咒文。对照两张咒纸,他发现旧咒纸上有一点血迹,血迹藏了一个梵文的“父”字。   父。   是巧合还是贺兰奢有意为之?   贺兰奢的父亲早就去世了,或许他的失踪和他父亲、母亲的灭门惨案有关,对方是他杀父仇人?不对,广平王杀害了贺兰奢的父母,可广平王早就死了,他是犯下了谋反重罪的人,绝无活着的可能。   父……是指第五岐的父亲?   第五岐想不明白师弟到底想告诉他什么消息。   让他想不明白的,除了贺兰奢留下的血字纸片,还有洛阳贼军首领在死前说过的话——   他说自己要问明白,自己是死在了谁的手下。   第五岐说:“第五岐。”   贼军首领故作镇定,摆出豪气冲天的姿态,说:“好!你来,应该的。不过你该杀的,另有其人。你要知道,我本来不能那么快就攻下洛阳,李瑰那时在洛阳郊外还留着军队呢,不过,有人要你全家人死,他希望我杀了第五家所有人,他告诉我攻打建春门或者长夏门必能取胜,事成之后,要我把你母……”他说着说着,见第五岐把自己说的话听了进去,忽然大喊:“救命、救命!”   第五岐一剑杀了他,割下他的头,从悬挂过他叔父头颅的城楼上扔了下去。   他站在建春门的城楼上,听着城外的尸群发出“嗬嗬”的叫声,尸群追逐鲜血的气味,在城下徘徊。   “有人要我杀了第五家所有人”——是谁?!这是贼军首领为了分散他的注意说出的谎话,还是一句实话。贼军首领提到了他的母亲,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师弟留下的“颔下伤”,又是什么意思?   诸事之间,是否有联系……   第五岐试着拼凑自己知道的消息:父亲死于一心归命,荀淳名一家也死于一心归命,而杀死荀淳名一家的人希望将这件事栽赃嫁祸到贺兰奢头上。   第五岐忽然愣住了……   他忘记了一件事,他忘记了——并不是人人都知道贺兰奢想过要杀荀淳名全家。   杀荀淳名全家的人,那个会使一心归命剑招的人,一定认识贺兰奢!或许,他还认识自己的父亲,乾佑四年……父亲正是因为认出了他,所以死在了他的剑下。   父亲去世时,第五岐就在家中自己的房间里,父亲来不及呼救就已殒命。杀死父亲的人不惜使出一心归命剑招,第五岐以为他是想陷害自己——或许凶手的目标从来不在第五岐身上,凶手那时使出剑招,只是要第五岐的父亲安安静静死去,不要惊动任何人,因为……他害怕……有人发现他、认出他?   第五家有人能认出他,他是第五家的熟人?!   他是贺兰奢的熟人,也是第五家的熟人。   第五岐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老师。   可颔下伤是什么意思?   第五岐绝不会留在日本国,他一定要回到许朝,如果老师还在世,他要看看老师的下颌上,是不是多了一道伤口。他希望能在岐山找到母亲。   许朝北方陷入大乱之中,岐山地处关西,处在图伦人的控制下。   可是他要回去,他必须回去。   在高砂大招提寺外,隔着茫茫的海,他回望西方,望不见许朝的国土。归鹤在海湾中鸣叫,声音清厉,似乎能上达九天。   海边的渔夫砍柴煮盐,阵阵青烟随着海风飘散在海面上。   第五岐看着大海,渔船的白色船帆在近海的海浪中忽隐忽现,再向远望,海上就真的成了茫茫大海,海面广阔得似乎承接了天空,在许朝,可有人想到会有人从与天相接的海上归来吗?   他怕海的那一边,已经没有人在等他了。   他希望奉玄平安无事。   叔父、婶母……所有人都死在了乾佑九年的浩劫中,而母亲失踪了。被困在洛阳的一年中,他走遍了洛阳的街巷,除了确定了母亲在城破时尚在城中之外,没有再获得任何与母亲有关的消息。他不肯留在日本国,他要回到许朝,理由只剩下了两条:他希望见到奉玄,问他安好;他希望查出晦涩不明的真相,找到母亲,然后报一场血仇。   明夷年间,日本国天皇因听闻许朝爆发尸疫和战乱,又得知日本国边境曾漂来一船狂尸,下令闭关锁国,禁止民间的商船往来——除载有日本国使者的航船外,所有来自西方许朝的航船,皆不许登陆日本国。   第五岐在明夷二年,和棱伽等人从许朝幽州花重金乘逃亡者的船只到达新罗,自新罗中转,到达了日本国。他踏上日本国土时,日本国正处在闭关锁国之时,于是他只能滞留在日本国,徒劳地客居在异乡。   语言不通,饮食不合。   初到日本国时,他只能听懂佛寺中的僧人用梵语念出的佛经。清仁天皇为他赐下宅邸,而他长久地借住在佛寺中。日本国的墙壁很薄,清早,僧人们隔着重重障子念诵梵语经文,他在诵经声中醒来,在片刻的错觉中,他会以为自己还在许朝、还在岐山。   他不再练剑了,转而练习刀法。如果有机会面对仇人,他不希望自己使出袍休罗兰剑招——使对方毫无痛苦地就下了地狱。   他在刀剑场上打断了一把把刀,最初是木刀,然后是铁刀……刀剑场承载了他的恨意,他绝不放下自己的恨意,他会以刀杀死一个能够使出一心归命剑招的剑士。   一把刀、两把刀,当他的房间里放了七把打断的刀时,棱伽再次来拜访了他。   入夜之后,房檐下挂了露水,棱伽带着酒来找他,他在屋外圈起马鞭触碰低矮的屋檐,触落了一层露水。   棱伽本名苏我人麻吕,回到日本国后,在朝中任头中将。他这次是从岳丈家来的,倒酒之后,对第五岐说:“郎君还想回去吗?不如留在这里吧,娶妻、成家、做官,我妻之妹是位佳人。回程路上凶险,也不知道中原是否一切安好。郎君,请把日本国当作桃源之乡,就留在这里避乱,不再回去了吧。”   烟岚自山间飘过,秋叶簌簌落下,顺着清凉的溪水流进佐保川。   明月可曾照故人?佐川不似洛川水。唯有在念佛声中、月光之下,第五岐才会觉得自己还与许朝有联系。   第五岐说:“多谢郎君好意,我决定回去,有机会时,我便回去。”   棱伽说:“郎君,那就在日本国走一走吧,春天日子很长,我的几位表弟要穿芒鞋往北方走,你们一起走一走。只困在屋中,白白消磨了时间。我听说明年夏天,陛下就会下令重新向许朝派遣使者了。”   棱伽的表弟中,有一位叫西园寺清正,最为年长。冬天过后,第五岐和西园寺清正等人从平城京一路向北走。   他希望自己再次回到京都时,清仁天皇已经解除了锁国令。   他和清正等人一路步行,在伊豆守的陪伴下,爬上了富岳。富岳山顶常有积雪,清正等人拄杖爬山,在半路遇到了一株梅树。   一位一同登山的妇人请求清正为自己摘一朵梅花,说自己想闻一闻花香,而作为报答,自己会在下山时为他们唱《梅枝》之曲。风雪大作,清正用衣服盖住自己的脸,爬到树上摘下了几朵小小的梅花,一人一朵梅花,他将其中一朵递给了第五岐。   第五岐接了梅花,忽然很想奉玄,很想、很想,无法遏制。   思念似乎是从骨头缝中渗出的,深刻得让他无法触摸。   乾佑六年,他和奉玄被困在宣德城中,一位妇人摔倒在雪地里,奉玄扶起了她。妇人请奉玄为自己摘一朵高处的梅花,她说梅花很香,自己不想再闻血味了,想闻一闻梅花的香气。   奉玄站在白石栏杆上,摘了一朵高枝上的干净梅花,递给妇人,又顺手摘了一朵,递给了在栏杆下等着自己的第五岐,然后跳了下来。   奉玄递花时,用的是剑指,他将梅花夹在指间,说“很香”,背着身侧了一下头,垂下手把花递给了第五岐。他比剑指的手势很好看。   那天,妇人闻了闻花香,忽然把梅花塞到了嘴里,奉玄问:“善信怎么把花吃……善信哭了?”   妇人擦了擦眼泪说:“我以为它闻着很香,吃着是甜的,我想尝一尝甜味。可是好苦。好苦、好苦。”她说着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了几个人名,那些人或许已经不在世了,她说:“好苦、好苦。”   第五岐拈着手里的梅花,一朵日本国的梅花,把花含到了口中。   花中有蜜。可是他觉得梅花苦涩。   时隔多年,他似乎又听见了宣德那位妇人的哭声,妇人哭着喊“好苦。”   没有奉玄比着剑指将花递给他了。   他抬头自高高的富岳上望向西方,天色阴沉,他只看见漫天的雪粒。   思念如风似雪,摧人心肝。   梅花是苦的。   作者有话说:   许朝建国年数(奉玄年龄)-年号-事件   51(20)乾佑九年/明夷元年,四月廿一,齐王在建业登基,改元明夷。   52(21)明夷二年,第五岐随苏我人麻吕等人东渡至日本国。   53(22)明夷三年/贞和元年,一月,荀靖之出任郢州刺史。荆州刺史荀元钧携原太孙荀永隆造反,顺江南下,元钧永隆之乱爆发。三月,乱平。柏央带家人自洛阳南下逃亡。   54(23)贞和二年,年末,第五岐自日本国回到许朝。   55(24)贞和三年,郢州赤丘血墙案案发,十二月,荀靖之杀死周敦平,回到建业领罚。 第155章 北尘1   万鬼回避   明夷三年即贞和元年,十一月,日本国解除锁国令。   日本国每隔五到七年向许朝派遣一次遣朝使,每次派使臣出使许朝,朝中都需要提前花两至三年进行筹备——选定使臣、下令造船、准备礼物、准备使臣在许朝的衣食药物……   乾佑八年,日本国向许朝派遣过使臣,棱伽正是在这次派遣中出使到了许朝。贞和元年距乾佑八年只有四年,日本国內筹备不足,无法向许朝派遣使者。   贞和元年十二月,锁国令解除后,第五岐随日本国商队西渡,航船在风浪中触礁,在对马海峡附近沉没。第五岐亲眼看见同船的一个男子被海浪从船板上卷走,随后被拍在了礁石上,头颅瞬间迸裂,流出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染红一丝海水,人就已经被暗流拖到了海下。他死死抓住一片浮木,绝不松手,在海水中漂了两天,捡回了性命。   海上没有淡水,寒水浸泡、饥渴暴晒……   好在他遇到了出海打鱼的虾夷人,被虾夷人救回了日本国。在对马海峡附近捕鱼的虾夷人说,自明夷二年之后,他们捞的尸体越来越多……以往半月见不到一具尸体,后来五六天就能捞到一具尸体,再后来,捞到尸体就像捞到鱼一般平常。   海中的死者大多数是逃难的成年人,有时……也会有遇难的婴儿,都被海水泡得涨大腐烂,裹缠在渔网中。虾夷人以为又捕到了沉甸甸的一网大鱼,没想到陷在网中的是自己的同类。   第五岐不知道许朝是否已经收复了北方,但是他已预感到,北方并没有好起来。   贞和二年,日本国正式向许朝派出遣朝使。明夷二年,第五岐自许朝北方东渡至日本时,走的是许朝与日本国之间的北方海路,他自幽州过渤海到新罗,再从新罗到了日本国,北方风浪较小,危险远远小于南方海路。在乾佑末年的浩劫后,许朝北方陷入混乱,尸群在关东地区横行,日本国使者在此次出使前,选择从南路西渡。   四月,第五岐随日本国使者从难波津出发,航船将行过九州岛,自日本国南部向西出发,横跨东海,到达许朝明州。然而入海不久后,航船被风吹回,桅杆断折。   六月,日本国使者再次从难波津出发,第五岐再次登船。入海四天后,海上风高浪大,航船偏离了航线,船队只好返航。   贞和二年九月,日本国使者第三次从难波津出发,负责出航事务的遣朝使在看到海上的巨浪将前面的航船拍裂后,极其恐惧,不敢继续西渡,不顾一切下令返航,出发中断。   贞和二年十月,西园寺清正作为新的使臣,代替了那位恐惧海浪的遣朝使,日本国使者重整队伍,选出新的负责之人,第四次从难波津出发。在海上航行了将近一个月后,航船终于到达了许朝明州——第五岐重新回到了许朝,时隔两年半,再次踏上了故土。   故土崩裂,山河并未恢复……原来乾佑之后的年号是明夷,然后是贞和。许朝困居在南方,建业暂代京城之职。在得知许朝的情况后,第五岐随即知道了奉玄在找他。   奉玄在郢州。人们称他为“高平郡王”。第五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对故土感到陌生,对“高平郡王”感到陌生。他很想再见奉玄一面,东海之上风浪狂暴,大风刮起,阴雨接踵而至,海上如有万鬼哭号,可他并不感到恐惧。他知道渡过这片暴虐的海水后,就能回到许朝,他能再见奉玄一面。   可是当他真的踏上了故土,他又开始害怕见到奉玄,他怕他们之间变得陌生了。   奉玄成家了吗?二十三岁,对一位郡王而言,正是该成家的年龄。   一个人不管曾有多么骄傲,当他思念另一个人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微不足道。这样一种酸楚,是凡有情众生都曾体会过的。   第五岐想起贼军首领没说完的话,有人想要第五家全部死光,这个人熟悉洛阳城外李瑰军队的安排布置——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乾佑九年,他或许就在李瑰的幕府中任职。   这个人会是……老师吗?   可老师的确不认识李瑰将军——至少他不知道老师和李瑰将军有过交往。   如果这个人不相信他死了,像奉玄一样,一直在找他呢?   第五岐不敢直接去见奉玄,他怕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这个人要第五家的所有人都死绝——如果想要找失踪的第五岐,最好的办法不就是借高平郡王的力,在高平郡王身边等着他的好友……自投罗网吗?   他担心自己直接去见奉玄,而这个或许存在的人一直在奉玄身边等他。奉玄是诱饵,也是人质,他不打算让奉玄陷入到危险之中。   贞和二年年末,他跟随西园寺清正一行人到达了建业,他给奉玄写了两封信,托清正出面找人,将一封信送到建业的高平郡王府,将另一封信送到郢州。   他等了一个月,没有等到奉玄的回信。最初,他猜测奉玄是因为收到过太多次假冒他的名义写去的信,所以没有把他的信当成真的。于是,他又重写了两封信,再次委托清正找人,向高平郡王府和郢州送信。   在第二次写信后,他终于发现了,他的信根本送不到奉玄手中。   有人看过他的信,但是那个人不是奉玄——有人询问了清正找去送信的人。清正委托建业的日本国商人找一个许朝人,由那个许朝人再找一个人,去为第五岐送信,一封信要经过日本国商人、一个许朝人和另一个人至少三个人的转送,才会送出,追查的人层层追查,查到了日本国商人那里。日本国商人撒谎说是一个身藏重金的乞丐把信给了他。   两天后,除日本国商人以外的送信人都去世了,他们的死都以病亡结案。   日本国商人在被人监视,而建业城内开始清理乞丐。   的确有人潜伏在奉玄身边,等待着他的出现。   贞和三年一月十八,第五岐在再三考虑后,向江北母亲和姑母的旧友延光长公主荀崇幻写信求助——他不相信除了清正等和他同行的人之外建业的任何人。   长公主曾在乾佑九年、明夷二年、三年……接连寻找枕流药师。当长公主还是寿昌公主时,曾被哥哥废为庶人,流放到极南之地——落难之时,方知人情冷暖,枕流药师前来为她送行,一直陪她走到明州的柘荣郡,才北上折返。   长公主不太相信第五岐的身份,但是给他回了信,邀请他来江北。   第五岐决定在二月去江北,然后从北扬州北上,回到北地调查旧事。在此之前,他要去郢州看奉玄一眼,只需要一眼……他想亲自一看他的奉玄。   年关又过,他二十四岁了。奉玄也二十四岁了。   二十四岁的奉玄是什么样的呢?他上次见奉玄时,奉玄十九岁,用玉簪束发,穿一件藏蓝面青里的衣服,衣服上绣着一只白鹭。   那天,他和奉玄告别,雪地里卢州军的血红色大旗被寒气冻住,寒风刮来时,无法翻动。他该走了,奉玄说:“好友,风大,冷了要换厚衣服。”然后说:“一路走好。”朝着他摆手。第五岐骑马离开,回头看时,奉玄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奉玄一直在朝他摆手……第五岐知道奉玄在看着自己走远,奉玄摆着手,久久没有放下……直到他们看不见对方。   他没有想到,这就是自己和奉玄最后一次见面了。   一月二十日,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乾佑八年一月二十日。   乾佑九年、明夷二年、明夷三年、贞和二年。   如今已是贞和三年。   贞和三年一月廿四,他终于又看到了奉玄。   夏口城內,百姓在一月廿四日举行大傩,跳傩的人穿着青黄红紫的艳色衣袍,戴着面目狰狞的傩面具,自街上行过:   头戴头颅巨大的童子面具的壮夫举着绣金神幡在前方开路,神幡有一丈高,拖着长长的飘带,其后跟着执戈举盾生有四目的方相氏、长着三颗头的傩神、面目可怖的獠牙鬼、嘴角微微扬起的青脸笑面鬼、舌头伸到膝盖的女吊、敷惨白色铅粉披华丽繁复莲花衣的女无常、生着尖喙的羽人、一脸恶疮远看如满脸眼珠的痘神……   一条青蓝色的巨龙在鬼神队伍后左右游动,其后跟着一群乐人,唢呐响起,笙鼓不断,诡异的乐声里,有人喊出了傩词——“傩神出游,万鬼回避。白昼躲好,黑夜行事。”   夏口城的百姓说跳傩的队伍会从官署前的大街上走过,而刺史会在官署前观看傩戏。   第五岐跟在人群里,随着跳傩的队伍向着官署前走。   离官署越来越近,他开始紧张,心跳不止,一颗心像是要从胸中蹦出,随后,他看到了奉玄,他的心跳几乎在那时停止。   奉玄……他变得沉稳了,或许是为了配合大傩之日,身佩珠玉,穿着一件华丽的红底圆领袍,袍上用彩线和金线绣着对狮花纹。   奉玄长高了吗?好像长高了,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瘦,眉眼中还留有当年的痕迹,可是他的眼神变了,变得一点儿也看不出高兴的情绪了。他的衣袍颜色鲜丽,可是他的神色很冷——那衣袍穿在他身上,似乎也变成了冷色的。   第五岐初见奉玄时,奉玄也显得很冷,冷得几乎有些吓人——在雪地里,奉玄带着怒气从马上跳了下来。那时,奉玄的眼中尚有情绪,愤怒、年少的豪气、关切……   人群和鬼神在他和奉玄之间涌动。   在某一个片刻,第五岐忽然觉得,站在对面的不是奉玄,是荀靖之。   荀靖之,多么陌生的名字。   奉玄身边的人叫他“郡王”,可他不大爱说话。百姓高声喊他“大人”,他点头回应。   第五岐久久地看着对面那个令他感到有些陌生的青年人。   熟悉多过陌生,可是终究还是添了陌生。   奉玄过得不好,他看了一眼就知道了。或许这不叫过得不好,奉玄的不缺吃穿,他只是……过得不高兴。   奉玄忽然看了过来。   第五岐转身就走。   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不想走了。如果他不能从北方回来……奉玄不应该为他的死痛苦两次。他只敢走得越来越快,他听到自己身后传来“大人”、“大人”的喊声——   众人不知道高平郡王怎么了,郡王的脸色忽然就变了,随后就要穿过傩神队伍。神鬼队伍游行时,不得有人穿过,高平郡王身边的人连忙拉他,请他回来。   高平郡王一直往前走。   有人窃窃私语……高平郡王好像是被鬼上身了。   ——夏口城被荀元钧围困时,死过几千几百人,群鬼这就要回来了?!   银笙陡然拔高,唢呐声不断,有人声拖长了调子高喊:“傩神出游,万鬼回避。白昼躲好,黑夜行事。”   一条青色的巨龙在人群中摆尾,长长的龙身阻断了高平郡王的脚步。   高平郡王再次看向人群,发现对面什么都没有。   是他看错了……?   流言在人群中飞速流传,人群中出现了恐慌,开始骚动。   高平郡王似乎听到人们说他被鬼上身了,安抚众人,解释说:“没有鬼。我……看见对面有一个偷人荷包的贼,所以想过去。”   高平郡王真的看到贼了么?   一个不存在的贼,见证了一场重逢。贼不存在,重逢……亦不存在。   作者有话说:   也不知道之前是谁,说自己没去过郢州。 第156章 北尘2   “原来你也是鬼呀!!”【附宗室人物关系】   柏央就是柏央,柏央没有改过名字,他也没有改名的机会了,贞和三年一月廿七日,他死在了北扬州的褚兰郡。   贞和三年二月初五,一个孝子挖开了柏央的坟,想要盗走他的棺材,给自己刚过世的母亲用。   孝子在官府当府小吏,在亡册上登记过柏央去世的记录:柏央,字中水,生年不详,祖籍凝川,在北长住洛阳。无亲友。贞和二年十二月初八至褚兰郡,一月廿七死于痨病,春秋未及而立。褚兰郡城宝应里睦仁棺材铺王德友代为报丧,褚兰郡仵作钱子平验尸,无误。廿七当日下葬,葬于褚兰郡东郊。   亡册分南人册和北人册,陛下曾发愿许朝克复北方之时,将带走北人册,带亡魂之名重回北方,在长安青龙寺中为亡魂祈福。柏央的名字写在北人册上,他既是北人,在南方应当没有亲友,来褚兰郡时也没带着亲友,那么盗了他的棺材,大概不会有人追究——孝子就这样选中了他。   孝子本想撬开棺材后先为柏央火化,然后为他烧纸送灵,最后再为母亲“借用”他的棺木。没想到打开棺材盖后,他赫然发现……柏央不是病死的,是被砸死的。   柏央初来褚兰郡时,身边其实带了仆人,他信任所谓的义士,又觉得褚兰郡很安全,因此让仆人去找他们母亲一行人了,要母亲再送给他一些钱。他和仆人说自己会和义士同行。   然而仆人一走,柏央就死在了异乡。他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因为天寒,身上的蛆虫不算太多,他的头颅左侧被砸扁了一块,露出了一块变成焦褐色的脑子。   虫子在尸体中钻来钻去,柏央的发丝中沾满了虫卵。老鼠在土层中窸窸窣窣穿行。   孝子闻到了尸臭味,扶着棺材大吐特吐,考虑了许久,最终决定为这个陌生人报官,还他一个公道。   他上报案情后不久,郡守派人抬走了棺材,抓了棺材铺为柏央报丧的人、验尸的仵作,然后告诉他,柏央没死。   孝子亲眼看见棺材里躺着柏央腐烂的尸体,然而还有一个柏央活着……活着的那个东西,真的是柏央吗?或者,那具尸体复活了?孝子心惊胆战,怕柏央化成了鬼、变成了僵尸,要在夜里来找自己索命,以报掘坟之仇。不不,或许……那一夜躺在棺材里的不是柏央,而是……是一具睡着的狂尸!那只狂尸醒了,已经逃跑了!   孝子吓得连忙去佛寺拜佛,去道观请符箓。   郡守看他太害怕,到处去说柏央都臭了又活过来的事情,让人把他叫了来,告诉他:“当时报错人罢了,你安了心吧。”   孝子问:“那、那,大人……那你让我看一眼尸体,我知道我见过的尸体死透了,我就不怕了。”   郡守说:“啊……这……”   孝子大叫:“他活了!是不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说:“大人啊,你为什么不给我看尸体?他夜里要来吃我了,对不对?你也怕了他!他是个妖怪!大人,他都臭了呀,我亲眼看见他脑浆都流出来了,耗子在他的棺材板底下拱来拱去,他死得透透的了。可他活了!大人,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掘坟,我有罪、我有罪,你把我收监吧,对,把我收监,和抓了仵作一样,把我也收监,我不要回家了,我不回家,不回!可不敢回……”   郡守说:“啊……这……”他叹了一声,说了半句实话:“长公主认识柏央,尸体被长公主带走安葬了,所以你见不到了。”   孝子听了哭得更厉害了,“大人,你不是说他没死吗,怎么又是尸体了!不好了、不好了,”孝子抬头看着郡守,直看得郡守背后发毛,忽然大叫:“原来你也是鬼呀!!”   他说完就从官署跑出去了,疯疯癫癫满街乱喊。   于是褚兰郡的人都知道了,柏央不是活人,是个骨肉腐烂生蛆的鬼。   可是,活过来的哪里是柏央呢……活着的是柏沚。   第五岐来到北扬州后,长公主一眼就认出了他,交谈之后,确认了他的身份。第五岐需要一个新身份,长公主从北亡册中挑出了几个身份,让他选一个,他选出了自己的故人“柏央”——他没想到自己会在亡人的名字中,看到“柏央”这个名字。   长公主从地方上交的亡册副本上勾去了“柏央”的名字,要求褚兰郡也勾掉褚兰郡亡册上“柏央”这个名字,重抄亡册。她不喜欢“央”字,将“央”改为了“沚”字。   柏央从来都叫柏央……柏沚不是柏央。   第五岐在十五岁时第一次见到了柏央。   乾佑四年,第五家从长安搬到了洛阳,新宅就在柏家隔壁。柏央的父亲带着柏央拜访第五岐的叔父第五珩,柏央趁父亲在说话,顾不上自己,朝第五岐冷哼了一声。第五岐因为这莫名其妙的一声冷哼记住了柏央。   第五岐回到洛阳时,偶尔会在门前见到柏央,两个人谁也懒得理对方。   乾佑九年,洛阳沦陷。柏家被困在了城中。贼军首领入洛阳城后屠杀了一批又一批公卿子弟,不过他有野心,听取了幕僚的话,在几次屠城时留下了两三家高门的性命——他可以杀许朝的官,但是他得拉拢在许朝之前就存在的北地高门,否则洛阳人不会尊重他。   柏家是被留下的高门,柏央的父亲被迫出任伪官——柏央满腹愁闷,他和棱伽是朋友,有时会带上一碟只有他家厨娘会做的炸木槿花,来找棱伽喝闷酒。   棱伽对贼军首领说第五岐叫苏我篁,也是日本国使臣。第五岐怕被人认出身份,一直深居简出,多次拒绝贼军首领的宴请。有一次贼军首领又请众人赴宴,指明要不肯参加宴会的“苏我篁”必须给他面子出席宴会,而这次……柏央也参加了宴会。   柏央见了第五岐,听说他叫苏我篁,挑了一下眉,拉长了调子叫:“第——”   持刀的士兵就守在屋外。   棱伽和第五岐因为柏央的一个“第”字屏住了呼吸。   柏央笑了一下,说:“弟弟,还记得好哥哥吗。”他扫了一遍其他人的眼神,对座中看着第五岐——或许也认出了第五岐是谁——的洛阳旧人说:“怎么了,我不就是和苏大人打过一架嘛,你们至于这么看他吗。我姓柏,你们得给我面子,我有大量,原谅他了。你们不用再这样看他。”   第五岐说:“我姓‘苏我’,不姓苏。”   柏央嗤笑了一声,说:“知道了,苏大人。”   贼军首领为他们两个打了圆场,举杯劝酒,让他们两个不要再起争执。   公卿子弟几乎死尽,城中留下的洛阳旧人不多,没有人提起“第五”这两个字。有惊无险,宴会结束。   此次宴会后,柏央再来找棱伽时,也会和第五岐说几句话,请他吃几朵炸木槿花。大家都被困在洛阳,也算是共患难了。   明夷二年,第五岐埋伏了将近一个月,终于成功杀死了贼军首领,他准备和棱伽趁乱离开洛阳城。柏央送给棱伽十五个壮年家仆,祝棱伽平安回到日本国,对打算离开的第五岐说自己要是去给自己家扫墓,也会给第五家扫扫,他让第五岐记得早点回来,以后亲自去扫墓。棱伽问柏央为什么不出城南下,柏央说全家都在北方,他不愿意独自离开,他胆子也不够大,害怕城外的尸群。   棱伽等人是使臣,被贼军首领派军看守,轻易不能离开使馆,更无法出城。柏央是伪官子弟,身份高贵,可以出入城门。在混乱中,他借着自己的身份掩护棱伽和第五岐离开了洛阳城,在看着他们离开后,转身进城,留在了城里。   明夷二年一别,第五岐没想到再听说“柏央”这个名字时,这个名字已经被写在鬼录上了。   他更没想到,不久之后柏央被人挖了坟,并且……柏央原来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贼人砸死的,他的死另有隐情。长公主和第五岐一同去褚兰郡查看了柏央的尸体,那具躺在棺材里静静腐烂的……死者确实是柏央。   长公主请僧人做了超度法事,让人为尸身整理遗容换上锦衣后,火化了尸身。长公主要求褚兰郡守追查柏央死亡案,查出柏央去世的原委,同时告诉褚兰郡守,一定要记得——柏央没有被砸死,挖坟的人救回了柏央。   第五岐将柏央的骨灰带回了洛阳,葬在了他父亲的坟墓之侧。   第五岐想去北方的岐山,长公主在给了第五岐新身份后,给了他五十个身手最好、多次处理过尸疫的士兵,助他北上——她不仅仅是想帮他,也是想帮自己。第五岐怕人多反而混乱,只从五十个士兵中挑出了二十三个士兵,和他们一同北上。   长公主给第五岐新的身份、精兵,她还会帮第五岐在南方追查乾佑九年曾在李瑰军队任职并且认识第五家的军士,同时留意自己的外甥靖之身边的人,尽量不着痕迹地替换一些人——作为交换,第五岐要为她带回北方的情况。   她问第五岐能不能回来,第五岐说或许能。她问第五岐,这“或许”中有多深的决心——第五岐说,就像他一定要从日本国回到许朝一般深。   在离开日本国之前,第五岐烧掉了自己为奉玄抄写的二百卷经文,他不想再借助经文来传达自己的问候,他希望自己能亲自问候奉玄的安好——如今,他将这个问候推迟到他从北方回来。   北上危险重重,如果第五岐死在北方,那就死了,他也就用不到柏中水这个身份了。他不曾给过自己的好友徒劳的希望,可是他也再也无法亲自问候自己的好友了。   长公主希望第五岐能回来,她希望他能为她带来北方的消息,然后去见一见她那伤心的外甥,问出一句负担着五年光阴的问候。   她那外甥是个好孩子,守卫郢州、处理军务政务、视察诸郡、命人改良床弩防卫外族北人……样样都做得很好。只是,她这个外甥,是个伤心的外甥。   他不该这样。   长公主想要北方的消息。她不能向北方派出太多的人,一旦她的动作太大,她一定会被江表门阀弹劾——江表门阀极力反对北伐,一提这件事,就会说“祸水南引”之类的废话。之前北扬州派出的斥候兵走得不够远,只在泗州行动,带回的消息太少了,长公主需要一个敢于深入北方的义士,带她的人北上,为她带回一张北方的地图,告诉她北方的情况究竟如何:   尸群会不会饿死、重要的郡县附近大概聚集着多少狂尸、北方还有多少百姓、关东和关西是否出现了新的政权、尸疫是否蔓延到了关西、长安变成了什么样……   长公主一直想回到北方,回到长安。她请哥哥从建业最灵的瓦官寺中求了平安符,把平安符缝到了第五岐的衣服里。   贞和三年四月十六,第五岐带人北上。   长公主所知道的泗州南部的状况大致符合实际。到泗北时,两个士兵在夜里失踪了,不知是逃跑了还是去世了。危险在暗中窥视,第五岐等人向西进入亳州,尸群不时出没。   路上有尸群也有活人。第五岐一行人遇到过山匪,他们以虐杀身形矮小的狂尸为乐,劫道路人,向路人求财,最终被跟随路人而来的尸潮吞没;一群带犬大汉的猛犬狂吠,大汉们从狂尸口中救下过路的人,然而并没有安多少好心,他们只把救下的人当成猪狗,救了就捆起来拉去贩卖;好心者有道门高士,每隔十日就结队到城外巡视,救助行人……   亳州的村人不敢继续住在村子里,大都依山保聚,住到了山上,借山势设置障碍阻挡尸群。村子没了人,平原上的良田少有耕种的痕迹,野树杂草疯长,盖住了麦苗。   大河之水多次改道,冲毁了原来的道路。   郡城皆紧闭大门。大开着城门的荒废城池,在夜中并不会陷入彻底的黑暗——蝙蝠乱飞,鬼火在大路上幽幽飘荡。狼群跳上官署的屋脊,对月长啸。   一座空城中可能藏着尸群。当有活人不小心踏入了尸群的领地后,躺着尸群会忽然站起,蜂拥而上,追逐活人。   苍蝇成群飞舞,被尸群或活人惊起时,舞动得如同一团团黑云,嗡嗡声恍若沉闷的雷声。   尸群好像更加渴望鲜血了……   越往北走,第五岐身边同行的的人越少。七月初,第五岐一行人终于到达了雍州的洛阳,二十四人已折损十九人。   在洛阳,第五岐埋下了柏央的骨灰:柏央的祖父、父亲都葬在北邙山西南,第五岐为柏央摘了一朵洛阳尚善坊柏家故宅中的木槿花,将柏央的骨灰安葬在了他父亲的旁边。   第五岐听说庄宗的侄孙荀克俊统治了并州,在并州平城等待着许朝的北还,而贞和二年,洛阳贼军再次内讧,新任首领已在名义上向荀克俊称臣——实际上,并州无力南下,而雍州诸郡各自为政,也无法攻打北方,并州和雍州维持着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君臣关系。   庄宗的侄孙在平城……第五岐决定先不西进,而是继续北上,先去一趟平城。   北上的途中,并州的高粱渐渐成熟。高粱实红如鲜血,星星点点……蔓延成一片片血痕,那红色在并州的土地上几欲燃烧。   作者有话说:   许朝宗室人物关系。圈内数字代表辈分:   ————   ①太.祖荀怀晔。   原配(早亡):子太宗荀义澄②   续弦 第五氏孝和皇后:女长徽长公主②   其他:……   ————   ②太宗荀义澄   妻文康太后:子高宗荀元倧③、子庄宗荀元度③、子寿王③(谋反,导致长徽长公主②死亡)   ??:子荀元钧③(元钧永隆之乱始作俑者,妻管王妃)、子潞王荀元俭③(妻小管王妃,妾尼夫人;尼夫人子荀光潜④;荀光潜子荀克俊⑤)   其他:子荀元央③(引发西北元央之乱)、女和庆大长公主③(丈夫出自乐陵柏氏)、子??③(子广平王④,谋反)、……   ————   高宗荀元倧③   妻第五氏恭哀皇后(第五氏孝和皇后①的侄孙女)   ————   庄宗荀元度③   妻明德皇后:女孝仁皇太女荀崇劭④(丈夫太叔谦,子荀彰之⑤、子荀靖之⑤)、子哀太子荀崇恺④(妻崔满愿,子荀永隆⑤等等)、子荀崇煦④、女荀崇幻④(长女夭折⑤,次女泽晋⑤、子安流⑤、子??⑤、子??⑤)   其他:…… 第157章 北尘3   一定要早些归来、一定。   八月,平城的夜晚已经变得寒冷,将近拂晓时,寒意似乎能够穿透骨髓。秋雨中的微风吹动檐角的铜铃,第五岐在夜中醒来,听了半夜的风铃声。   天光沉寂,东方久久没有显出亮意。   旧日的伤痕隐隐作痛,这种痛意如同一场喝得不尽兴的酒——只带来了不适,绝不让人感到痛快。   他披衣坐了起来,静静听窗外的声音。   虫子在雨中鸣叫,除了风铃声、虫鸣声,雨声中还夹杂着木鱼声。第五岐住在赵朝的旧宫城中,宫城始建于代朝,在赵朝时扩建,在许朝迁都后渐渐荒废……   明夷二年,庄宗的侄孙荀克俊自长安向北逃亡,在第二年逃到了并州,克俊手下的将军带人重修了一部分平城旧日的宫城。   克俊在逃亡中遭遇了尸潮,亲眼看着车中的乳母变成了狂尸、咬向自己,自此受惊,夜夜不能安眠。尼夫人笃信佛事,来到平城后,为了让克俊安心,命比丘尼在宫城的佛殿中彻夜诵经。   克俊是并州名义上的主人,他如今十三岁,当年北逃时只有九岁,收复并州的当然不是他,而是许朝前将军韩先勤。克俊也并不能主持并州的事务,并州的事务皆由他的祖母尼夫人代他进行决策。   克俊成为并州的主人,名正言顺,他出自云平荀氏,是先帝庄宗的十弟潞王荀元俭的孙子。他的亲祖母尼夫人是潞王曾经的妾室,在隆正四年遁入空门,直到明夷二年才还俗,因此被称为“尼夫人”。   引发南方元钧之乱的荀元钧是潞王的亲哥哥,尼夫人曾是潞王之嫂、荀元钧正妻管王妃的陪嫁婢女。潞王在十六岁时初次见到尼夫人,自此不能忘怀,对着亲哥软磨硬泡,终于在两年后得偿所愿,将尼夫人纳为了妾室。婚后,两人恩爱甚笃,育有二子一女。   潞王加冠后,管王妃为了巩固自己家的势力,要丈夫荀元钧劝弟弟潞王娶了自己的妹妹。几年后,潞王娶了嫂子的妹妹。管王妃出自乐陵管家,潞王的王妃小管王妃也出自乐陵管家,一时之间,乐陵管家的尊贵直逼河阳头等旧贵乐陵权氏。   潞王虽然娶了正妻,可是只宠爱侧室尼夫人,府中只有尼夫人诞下了子嗣。小管王妃厌恶潞王,而管王妃在得知妹妹受到潞王冷遇后,拿出了昔日主人的威严,在几年中,屡次叫尼夫人到自己身边服侍自己,对尼夫人非打即骂,后来又要求尼夫人将所有的子女交给自己的妹妹抚养。   潞王对亲嫂的行为颇有微词,越来越抵触管家人,在听管王妃要求尼夫人不能见子女后,打算休掉正妻小管王妃,直接将尼夫人扶为正妻——   管王妃听说后,气得要杖毙尼夫人。   潞王这次不再想体谅自己的亲哥哥了,天一亮就去找自己的另一个哥哥——先帝庄宗——给自己做主,他向庄宗哭诉亲哥亲嫂欺负自己。   乐陵管家立有军功,庄宗夹在国事和家事之间,进退两难,那时明德皇后还在世,出面调停,让尼夫人暂时遁入空门,既保住了乐陵管家的面子,也救下了尼夫人的性命。   尼夫人遁入空门,在修梵寺剃发之时,潞王不能入寺,在寺外哭成了泪人。尼夫人在寺内剃发,潞王在寺外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头发,发誓有朝一日一定会接回尼夫人。   潞王发了一个空誓。   尼夫人入道四年后,隆正八年,小管王妃去世,潞王为小管王妃发丧后,希望迎接尼夫人还俗,然而国势有变——西北的图伦人意图东进,陇州爆发了沙赫尔之乱,大将军太叔谦殉国。潞王那时正值壮年,在太叔谦之后带兵出征,不久之后,潞王战死在了陇西。   潞王离世,尼夫人此后久居佛寺。   乾佑九年,许朝国势再次生变,图伦人再次东进,入侵许朝关西一带。   图伦诸部的风俗与中原的风俗不同,诸部联合推举大汗,而大汗在立汗仪式上要被诸部首领用丝巾绞脖,在混乱窒息中倾听天命,开口预言自己的在位年限。诸部在年限中都要听从大汗的命令,年限过后,可以重新选出大汗。*   新汗和荀元央联合向东南方进攻。新汗鼓动了荀元央叛变的欲望,因为荀元央的叛变,新汗才获得了诸部的推崇,成为了新汗。攻打许朝前,新汗举行即位仪式,被丝巾绞颈,不幸说出了“三”这个数字,三年可太短了。   图伦人冲入关西后,关西军民反抗剧烈,“三”这个命运悬在新汗的头上,新汗狡诈地说许朝真正被攻下时,才是他的“三”正式开始之时,只下令屠杀了一部分许朝宗室,以安抚关西军民的激烈反抗为由,不肯从名义上彻底吞并关西,而是接连立太子崇恺的几个儿子做傀儡皇帝。   明夷二年,太子崇恺留在北方的儿子被废的被废、去世的去世,外族将目光转向了潞王的儿子荀光潜。   潞王就是死在了图伦人手中,光潜与外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在得知消息后,跪求老臣带自己的一子一女离开长安——如果不能离开,就请杀死他们。   光潜深信他身在南方的叔伯兄弟总有一天会带着大军收复北方,给身在佛寺中的母亲留下了绝笔信,自言“克复之日在望,天无二日,国不可有二君”,在向母亲表达了不能爱惜身体、奉养母亲的歉意后,和妻子毅然自刎,义不受辱。   光潜夫妇自刎后,留在北方的许朝旧部大受刺激,不断起义。外族在侵吞关西后,担心关东的尸疫传入关西,不敢出关,于是转而继续进攻西方,在明夷二年已打到了西域的萨秣建。外族的军队主力没有留在许朝境内,为了示威,留在许朝的外族军队选择屠城镇压起义——血仇激起多的血仇,起义愈演愈烈。   儿子儿媳去世,留下了九岁的孙子和八岁的孙女,尼夫人被迫还俗,带着两个孩子在许朝旧臣的保护下一路出逃,逃到庆州时,得到先前向外族投降的将军韩先勤的支援。   韩先勤带六万大军反叛外族,关西诸方响应,军队很快聚集到十一万人之众。外族派兵开战,三场血战后,韩先勤战败,本想向西北出逃,而尼夫人建议出关向东方搏一条生路——韩先勤在反复考虑后,护送尼夫人等人从庆州逃到了关东的并州。外族忌惮关东的尸疫,未曾继续向东追击。   到达并州后,韩先勤只剩下了三万将士,尼夫人曾是出家人,行事慈悲,以解民倒悬之心为韩先勤谋划:并州是许朝的并州,然而混乱已久,百姓有倒悬之苦,因此,不如先在并州占据一城,休养生息,然后以清除尸疫、还政于许为名,行护生爱民之事——并州百姓定当响应,此后便可以一一收复并州诸郡,再以并州为基础,收复他州。   尼夫人提出了想法,诸位随尼夫人一同出逃的老臣给出了为政举措,韩先勤采纳了众人的建议,随后尊尼夫人的孙子、光潜的儿子荀克俊为代王,自封为将军,开始经营并州。   代王克俊年少,一切事务由尼夫人代为处理。   贞和三年八月初,第五岐到达了平城,被奉为上宾,他等待着代王克俊或尼夫人召见自己。韩先勤带兵出征,没在城中。   雨渐渐停了下来。天色微亮,回荡在宫中的木鱼声消失了。   旧宫宫殿的房檐伸出去很远,于是屋中总是显得黑暗,有时白天也需要点灯。灯影在宫殿中摇晃,第五岐望着宫殿外的景色……他不熟悉平城宫城中的一切。   他并非不熟悉平城,他曾到过平城。他是鹤仪人,鹤仪郡离平城郡不算太远,十二岁时,他曾和母亲一起北上,从鹤仪乘车走到了平城附近。他记得平城西边是武州山,鲜卑代朝在山下开凿了佛窟,代朝举国礼佛,母亲说石窟中刻有六万座佛像。   他和母亲在一个冬月北上,那时天上下了大雪,风声呼啸,雪厚得几乎要将树枝压断,车辕也在雪里发出响声。   母亲说武州山下有通乐寺,是一座佛窟寺,佛寺里依山建着四层楼阁,拜佛的人可以登楼观看石窟里的造像。   那时天太冷了,他觉得石头一定很凉,所以不想去石窟里拜佛。佛经中有“磐石劫”,他以为石头乃是最坚固之物,不会轻易变化。   磐石劫曰:每隔一百年,天女就会自天界降临到大地上,用细软的天衣衣袂轻抚一块巨石,然后再返回天界。巨石从完好无损到被天衣完全拂去所用的时间,便是一劫。   一百年……一劫太久,而一百年也太久。在天女再来之前,他一定还会有时间去看六万块石头。   武州山佛窟在雪中独自冰冷,母亲带他乘车进了城。在车上,他对母亲说,平城靠北,夏天会比长安凉爽,他们可以在一个夏天再来这里,和父亲一起来,一起去佛窟中看一看代朝留下的造像。   一百年确实太久。然而,他没能和母亲一起再来平城。   上次他来平城时,见到了紧闭重重宫门的荒废宫城,如今又有人居住在其中。   木鱼声消失后,只有风铃在微风里发出响声。   尼夫人没有召见第五岐,在巳时左右,她来拜访了第五岐,她来的时候,雨水尚未干透,地面上的水痕隐约映出了暗红色的宫墙。   天色依旧暗淡。   第五岐向尼夫人行礼,他是客人,尼夫人是主人;他是臣下……然而尼夫人亲自来见了他。   尼夫人已年逾五旬,头发间早已生出了银丝。她在隆正四年落发为尼,遁入了空门,到明夷二年还俗,一共修道二十七年。   尼夫人的个子不高,穿了一件柘色的宽袖外袍,除披了一条披帛,手中持着一串白砗磲外,身上再无饰物。   第五岐陪尼夫人在宫中散步,一个提着香薰的宫监走在尼夫人身侧微微靠后之处,为她薰香,两个身穿白色圆领袍的年少宫人在尼夫人身后持着遮尘的雉羽扇子,一步一步跟随着她。   蝉鸣早就消失了,不过高树的树叶依旧绿着,绿叶上还带着雨水的痕迹——只凭看,几乎看不出秋天的迹象。秋意最先弥漫在骨子中,看,最初是看不出来的,人们最初能察觉到的,只有夜间的寒冷。   尼夫人对第五岐说:“第五家公子,你还记得许朝的模样吗?老身年少时,是潞王的妾室,曾经去过太极宫。老身记得自己在太极宫里走路,看见了宫女们。老身那时不敢直接抬头,微微低着头,听见了金银珠玉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衣服很香,老身不知道是哪位丽人的衣服香,只觉得很香……老身像走在了云里。”   尼夫人抬眼看向平城的宫城,重重树冠之后,宫墙的墙皮微有剥落,透露出岁月的痕迹。天色阴暗,一座陈旧的宫城,如她一般,老气沉沉。   无可挽回地破败……   尼夫人的身上没有珠玉,第五岐陪她走路时,很少能听到珠玉碰撞的声音。宫监手中的香薰袅袅飘出香雾,似乎只有这些烟雾还保留着许朝旧时的模样。可是,烟雾……是易散之物。   尼夫人说:“公子,老身终于等到你了,老身终于等到了南方的音讯。老身的儿子在离去时,为老身留下了一封信,要老身一定要等到从来南方的使者。公子,老身怕你南下后,再也不回来,请你原谅老身的多疑……乾佑九年之后,老身不知道有明夷、更不知道有贞和。乾佑十年,老身和孙子、孙女北逃,十一年到达了并州,如今已是乾佑十三年了。老身在并州三年,等不来一个南方许朝的使者啊。老身怕你走了,又不来了。”   第五岐说:“殿下多虑,我若能将消息带到南方,一定会再次回到并州。”   尼夫人问:“公子觉得老身还能再活多久呢?老身是许朝的臣子,愿意等待陛下北还,可是……老身又能再坚持多久,一年、半年,还是三个月?”她带着无奈叹了一声,道:“公子,老身的孙子克俊年少,克俊没有才德,军务全由韩将军做主。老身是一道珠帘后的声音,克俊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老身还能做多久珠帘后的声音,而老身又还能发出几次声音。老身离去后……一切又当如何发展?公子,世事无常,老身常常感到害怕,并非害怕死的到来,而是怕……再也看不见许朝了。”   第五岐说:“殿下位高年尊,心有大德,代代王殿下听政,理所应当。国事非岐一人所能置喙,岐不敢保证南方大军何时北伐,然,北还乃陛下、长公主殿下之头等心愿,时机适宜之时,许朝定当北伐归还。因此,望殿下千万保重身体,努力加餐,待大军北上收复山河后,重回长安。而岐南下后,当日日祈福,祝殿下身体康健、代王殿下身心安宁。”   尼夫人忽然问第五岐:“公子可有表字?”   第五岐不知道尼夫人问他的表字做什么,答:“岐字‘非歧’,取道无他歧、不入歧途之意。”   “可曾成家?”   “不曾。”   尼夫人说:“老身有孙女,品貌特秀,待字闺中。公子何不在平城小住,与荀家共结连理之好?公子成家后再南下,老身与孙女当日日为公子祈福。而公子有妻眷在北方,回南之后,定会极力促成北伐,老身也能放下多疑之心。”   第五岐说:“岐……不敢高攀。”   “公子不愿为并州尽心。”   “不……”第五岐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公子有意中人?”   第五岐没有说话。   尼夫人笑了笑,借“意中人”一句话为自己解围,道:“呵呵,公子,婚事只是说说罢了,不必紧张。你既然敢北上,老身已知道你的决心了。你不愿意的事,老身不会勉强。不过,你一定要记得,老身身在并州的急切之心啊。万万莫忘,并州有人在等着陛下带军归来,一定要早些归来、一定。”   第五岐说:“岐至死不忘。”   尼夫人再次轻轻叹了一声。孙女年少,孙子也年少。   平城的天色依旧昏暗,她抬眼时,看见了袅袅的香烟。香料不是珍品香料,而它的烟雾又能持续多久,她在并州又还能坚持多久?克俊姓荀,克俊没有实权。韩将军并不姓荀呀。   克俊才十三岁,已经有了妻子——韩先勤做了他的岳父。   并州多次向南方派遣使者,皆有去无回。尼夫人有时候猜想,这是不是因为韩先勤不希望和许朝恢复联系呢?   荀家一度抛弃了自己北方的子民,如果关东姓荀的人都去世了、如果分裂的时间再久一些,北地和南朝的历史会不会重演……北地,这次会成为谁的囊中之物。   她在北方总是等不到南方的答案。儿子留下的遗书,被她反复读过,纸上都磨出了毛球。有时候,她等从南方来的使者,等得自己都心灰意冷了。   她曾经遁入佛门,其实她不该有心灰意冷的感受。可是她感受到了寒冷,烦恼再次紧紧缠绕住她,一如死亡缠绕住她。   她实在是害怕这次来到北方的南方使者离开之后,南方又没有消息了。三年,她还能再等几个三年,而韩先勤的野心还容许她再活几个三年?   贞和三年八月,尼夫人没有过多挽留第五岐,她亲自为第五岐挑选了随行的士兵,一一确认过他们的行囊,带着无限的平安祝愿,送他们离开了平城。   八月十六是一个晴天,她希望他们在南下的路上,也总是遇到这样的好天气。   作者有话说:   * 以丝巾绞颈,致新可汗缺氧昏迷,再问他居位年数,这属于内亚传统,其记录可见《周书·卷五〇·异域传下》。   ————   朋友们,请不要写错第五岐的名字。他的“岐”是岐山的岐,因为他出生在岐山。   岐,非歧。表字一语双关,勿入歧途,正好也说明了他的名不是“歧”这个字。 第158章 复生1   母与女   贞和三年十一月,第五岐带着一身伤回到了北扬州的沭阳。沭阳是北扬州的郡治,他为身在沭阳的长公主带回了北方的消息:   乾佑九年后,关东地区的雍州等郡大多各自为政,先帝庄宗的侄孙荀克俊如今是并州名义上的主人。晋州诸郡处定下了盟约,联合等待着许朝的北还——由于第五岐一行人没能去到晋州地界,只是从并州听说了消息,因此不能确定消息是否属实。幽州、妫州、卢州、朔州曾被柔然入侵,情况不明。   如果想去关西,最好从荆州或郢州北上。第五岐一行人到达平城后,人困马乏,他们没能从平城去到关西地区,离开平城后,直接南下,回到了淮河南岸。   第五岐连日赶路,身上又带着伤,到达沭阳后,十分疲惫。长公主急于获得北方的消息,连夜接见了他。二人在长公主的房间中隔着帘帷对话,话说到一半,长公主有事外出,第五岐独自坐在榻上,等待长公主回来。   十一月,屋外天气寒冷,然而屋中温暖如春。第五岐听着瓷炉里煮开的清水的翻腾声,不知不觉竟然睡了片刻。   长公主回来时,守在屋外的太监小声说:“殿下,柏公子好像睡着了。”   长公主没有让太监掀起帘子,对太监说:“那我不进去了,你们给柏大人披件衣服吧,让他休息休息。连夜叫他来,是我不体谅人,我心里着急。等他休息好了,备好车马,送他回去,车轿里一定要提前放好暖炉,别让人觉出冷来。”   太监答:“是。”   长公主转身走了。   太监轻手轻脚进屋,将长公主留在屋中的貂裘披在了第五岐身上。太监一进屋,第五岐就醒了,他的头有些晕,人是醒了过来,倒也不太清醒。太监说:“公子再休息休息,殿下没回来呢,殿下回来了,我叫您。”   “麻烦你了。”第五岐知道了长公主没回来,点了一下头,又闭上了眼睛。很累,长公主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他不自觉地放下了警惕,竟然睡着了。   屋中弥漫着真腊沉香的香气,甜而微苦。在之前短暂睡着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尸体,在他北上时,一具尸体在路边膨胀、腐烂,膨胀得有两个人那么大,当他回来时,天气变得寒冷,地上结霜,路边只剩下了几根白骨。   太监进屋时,他猛然惊醒,在恍惚间以为……鼻端闻到的真腊沉香是尸体的香气。   他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他太累了,回到北扬州才敢松懈下来,身体后知后觉感到了疲惫。   半梦半醒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身在陆地之上。   海上只有涛涛海水,摇晃得令人目眩。他希望回到故土。   他好像看过了武州山的石窟,他独自看过了石窟中的佛像,五万八千尊佛像。石窟中很安静,一个窟中雕刻着佛本生故事,悉达多太子出家,在夜中骑马越过重重城墙,夜叉为他扶住马的四蹄,以免马蹄发出声音,打扰了城中百姓的睡眠。   睡眠,这几年来,他可曾有过酣睡的时刻?   他摸到了石头,石头如他想象得一般凉,像冷掉的血一般凉……是谁的血。老师曾为他讲过磐石劫:每隔一百年,都会有一位天女自天界下降到人间,用天衣拂过一块巨石,巨石会因为天衣一次次的摩擦慢慢变薄,终有一天,消失在人间——那便是一劫。   劫是用来计量时间的单位。一劫很漫长,漫长到如器皿一般的器世间终于崩坏。人们生生死死无数次,直到器世间崩坏,依旧没有脱离轮回。   而被劫所记录的时间到底是什么。或许时间像海,而人必须拖着沉沉步伐涉水而过。   白鹤在日光下起舞,人们用日晷的影子记录时间的流逝,时间被暗暗转换为空间一般的存在,被日晷上的刻度分割。   其实人们能分割的,只是时间的影子。   时间无可分割。   有些时间像粘稠的海水,他在其中走得如此疲惫。有些时间像轻盈的海水,他走得轻快。   时间不可被分割,它不能像日晷上的刻度一般均等——它不能被一一等分,因此,每个刹那的意义并不相同、绝不相同。海潮打过来,有大浪、有小浪,有时候一个刹那的意义足以抵过一生的意义。   他想念奉玄。   奉玄在雪中吹笛,风吹起他的碎发。   奉玄的眼睛中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在武州山许愿,许下了三个愿望:一望山河无恙;二望奉玄平安和乐、无病无灾;三望高平郡王荀靖之平安和乐、无病无灾。   不论他的好友叫什么,他都希望他能少有忧愁、过称心的生活。他很少发愿,有一些事,他知道自己实在无力做到,才会想起神佛。   他更喜欢依靠自己,他不借天力复仇,他要靠自己找到杀死父亲的凶手、杀死贺兰奢的凶手、害死叔父婶母的凶手……找到仇人然后复仇,这不是愿望,是他一定要做到的事情。   哪里有仇人……他想起贼军首领的血,断颈中喷出的热血溅在他的脸上。偌大的宫城中,有比丘尼彻夜敲木鱼。   笃、笃、笃……   他是身在洛阳的宫城,还是平城的宫城。   尼夫人说:“公子,不要忘了,还有人等在北方。”   旷野风大,大雁鸣叫。   还有人等在北方。   他几次回头,尼夫人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他的眼中。   他回过头……   奉玄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他的眼前。   漫天的雪落了下来,他再看向前方时,发现无声的大地上,站满了无声的尸群。   黑压压的尸群,在沉默中与他对视。   一把剑穿过父亲的胸口,寒光又从贺兰奢的胸口闪过。   浑身是血的师弟与他对视——   第五岐从漂浮着诡异碎片的梦里醒了过来。   他听见了脚步声。   有人带着人从东边走了过来。   帘外的太监说:“翁主来了,翁主安好。”   翁主……?或许是长公主的女儿泽晋吧。   泽晋没有进屋,在门口对太监说:“公公免礼,母亲在吗?”   太监回泽晋说:“陛下派人送了一枝建业的蜡梅来,说蜡梅好闻。殿下怕蜡梅冻坏了,亲自去接蜡梅了。”   “母亲不在,公公守在客室屋外做什么,去屋里吧。我也在这里等母亲回来。”泽晋说着就要进屋,她的婢女为她掀起了厚重的垂帘。   太监连忙说:“诶、诶,翁主,屋里……有人呀。”   “公公别和我开玩笑呀,母亲不在,现在又是晚上,屋里还能有谁?唯有我能在夜里见母亲,母亲向来不避着我,不会不让我进屋。难道是公公打破了屋里的瓶子,不敢让我进去?”泽晋说着走进了屋子。   第五岐睡着时是趴在几上睡的,他坐直了身子,扭头看向走过来的人。   婢女先走了过来,手中拿着烛台,烛台上安着为蜡烛遮光的鎏金烛屏,烛光透过烛屏的波上寒烟轻纱,将纱上的画影投在了帘帷上。烛光摇动似水,一江寒冷的烟水也随之摇动。   第五岐被笼罩在波动如水的烛光中,因为光亮刺眼抬手遮眼,眯了一下眼睛。   婢女发现有人,尖叫了一声。   第五岐看向婢女。   走过来的泽晋看向第五岐,泽晋最先看见的不是第五岐的脸,而是他身上披着母亲的貂裘。   婢女看清了第五岐的脸,她转身问泽晋:“翁翁翁主……”   泽晋也看清了第五岐的脸。   太监说:“翁主,老奴说啦,屋里有人。”   泽晋问太监:“他是谁?”   “长公主的客人。”   泽晋冷笑了一声,说:“我母亲在夜里待客?”   “这是……啊……是柏大人,或许是殿下的亲戚。”   “柏?我不知道我有姓柏的亲戚。”泽晋看着第五岐。   屋中气氛诡异。   第五岐身上的伤口泛疼,伤口让他无法迅速做出动作,他不紧不慢放下身上披的貂裘,整了整衣服,下榻对泽晋颔首行礼,不卑不亢,道:“下官柏中水,见过翁主。”   泽晋问:“大人叫柏中水?”   “鄙姓柏,名沚,字中水,以字行。”   泽晋在母亲的院落中见到了陌生的男子,打算自己先回避,说:“我不知道柏大人在屋里,是我不该进来。”说完带着婢女退出了屋子。   第五岐被留在了屋子里,可他也并不是屋子的主人,他比泽晋还觉得尴尬。   太监为他解围,说:“公子,车马早就备好了,要不您早些回去?”   第五岐点了点头,“麻烦了。”   太监说:“长公主殿下看您太累了,让我们别打扰您,想留您先休息一会儿,再请您回去。您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第五岐想起泽晋看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压抑着震惊与不悦的眼神,他说:“我不是怕麻烦,是怕翁主误解。”   “殿下和翁主关系亲密,不会误解、不会误解。”   “希望是我多虑了。”   太监拿来第五岐的披风为他穿上,送他离开了长公主的府邸。   第二天,长公主没有再次召见第五岐,而是亲自去拜访了他。   第五岐留在沭阳养伤,在宅中休息了七八天,后来他再去见长公主时,听说……长公主有一个叫柏中水的男宠,翁主为此和长公主闹了不快。   想来,长公主并不方便告诉泽晋,她在夜里见柏中水,是急于得知北方的消息。其实除此之外,她也并不方便告诉泽晋,柏中水根本不姓柏、是枕流药师的儿子。   第五岐不知道泽晋记得自己的母亲,如果泽晋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根本不会为难他。在长公主被废为庶人流放到南方时,枕流药师陪长公主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了柘荣郡,泽晋在路上得了疟疾,枕流药师曾在她打摆子时,不顾官差的呵斥,将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第五岐以柏中水的身份出现在沭阳,他的出现引起了泽晋的不快。   长公主多次去见柏中水,泽晋没有见母亲对之前的男宠如此上过心——以前,长公主从来不让男宠进自己的府邸,更别提进自己的院落了。泽晋派人调查了“柏中水”的身世,惊恐地发现……他是一个被人从棺材里挖出来的死人。泽晋觉得“柏中水”出现得很诡异,他不该出现,他的出现离间了自己和母亲的感情。   泽晋并不害怕妖怪,但是她不希望妖怪离自己的母亲太近,她害怕母亲被妖怪迷惑,身体受到损伤,也害怕母亲渐渐不再看重她们母女之间的情分……她和母亲生死相依,母亲给了她生命,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她容不得一个男子离间她们母女之间无人能比的感情。   泽晋从道观里请来了几百张符纸,在第五岐再次来到长公主的府邸时,命人把符纸撒到了他的身上。   第五岐看符纸太多,一时没有继续往前走。   他不走了,泽晋面色大变,以为他真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只鬼——一只被符纸定住了的鬼,她转头就去找母亲,希望母亲看清除“柏中水”到底是什么。   泽晋走了,第五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了想觉得离开最好,摘了粘在身上的符纸,离开了长公主府。   府中没有人敢拦第五岐的路,人们都害怕他是道行高深的恶鬼。   第五岐走了。长公主和泽晋一起走过来后,只看见了一地符纸,长公主说泽晋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长公主维护“柏中水”,母亲和一个年轻男子之间有秘密——泽晋觉得“柏中水”或许真的是鬼,所以迷惑了母亲,所以会被符纸暂时困住;如果不是,那他就是在故意骗她,他的举动挑拨了她和母亲的感情。   男人是身外之物,在母亲的男宠中,泽晋厌恶越过了界线的“柏中水”。 第159章 复生2   而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   长公主说,许朝放弃了北方的土地和子民,因此就应该做好这样的准备:他们不会轻易地回到北方,即使回到北方,北方的疆土也不会一成不变,依旧如乾佑初年一般广大。   十一月十八,淮河南岸下了雪,长公主在这一天看望了第五岐,在离开他的住处时,遇到了这场小雪。她问身边的侍从:不知道北方是否早已被雪覆盖?   这世间似乎只剩下了雪这一样东西,能将天地统一。   第五岐在回北扬州时遇到了尸群,除了受了皮外伤外,还摔断了肋骨,他在沭阳住着养伤。长公主没有带着他,而是自己带仆人去了一趟北扬州北边的褚兰郡。   褚兰北边就是淮河,淮河不会结冰。   夜里她住在褚兰郡的官署中,听到了大雪压折竹子的声音,竹子噼啪作响,窗外因为落了雪,总是显得不黑暗。   她打开了窗户,雪花飞进屋子里,沾湿了锦帷。她感受着雪的冷意,呵了呵手,给自己的哥哥写了一封信。   汉时长安雪一丈,牛马毛寒缩如猬①。长安的雪应该比褚兰的雪更冷吧。   如今,她的手指变得粗糙,因书写公文和书信生出了茧子。她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备受父母宠爱的岁月。   长安的冬天,水面结冰,可是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寒冷。冬天,父亲赐她无烟的兽头炭,母亲比父亲细心,每次叫她入宫后,都会告诉宫人,不要让她乘坐的车轿中的暖炉熄灭,以免她忽然要走,而车里没有暖意,凉到了她。   她有全许朝最纤细漂亮的手指。她想要最好的脂粉,喜欢描浓黑色的眉毛,父亲将出产最好的黛石的郡县赐给她。她想要嫁给长安最英俊的公子,于是她嫁给了他。她不喜欢被老师教着一个字一个字读书,父亲说那就不读书了。   姐姐和哥哥要跟着老师读书,她对姐姐说读书是儿郎的事情,觉得姐姐读书是自寻烦恼。父亲问姐姐和哥哥对政事的看法,有时候会因为他们的回答违背了自己的想法变得不悦——而她从来不会因此惹父亲不高兴。她以为自己是最受宠爱的女儿。   父亲爱她吗?父亲爱她。二哥崇恺成为太子后,她忽然发现,姐姐说的是对的。父亲对她的爱和对姐姐的爱不一样。姐姐说,她不应该只想着当一个好女儿。她这时才想明白,她所沾沾自喜的不会惹父亲生气,只是因为她对政事没有自己的想法、因为她丝毫不会触犯到上位者的权力。她从来没有被父亲视为和姐姐和哥哥一般的子女,父亲没有对她寄予厚望,她的命运早已在暗中被父母写定:她不会是有所作为的孩子。   姐姐和二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国家的兴亡。而她只是父母的爱宠,迷失在绮罗情爱之中,沉溺于一方小小的天地,既无法靠自己活下去,也无法挑战上位者的权威——当父亲失去了权势,父亲对她的宠爱就变成了徒劳的宠爱,她的骄纵再也得不到权力的支持,成为了虚假的骄纵。   二哥要将她废为庶人,她只能乖乖成为庶人。隆正十九年,她和二哥的关系僵化,到了乾佑八年,她三十八岁那一年,对她放心不下的二哥让她失去了所有的荣耀,她像个犯人一般,被官差押着流放到了南方。二哥的心真狠啊,宗室和贵族往往被流放至荆州的房陵一带,可是二哥要把她流放到瘴气肆虐的潮州。   三哥不敢为她向二哥求情。   年少时,她是被父母捧在手心中的公主。当她步入中年,她没有获得年少梦想中的安稳生活,而是成为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囚犯。三哥没有为她求情、没有来送她,她不怪三哥。   其实。三哥也像她一样可怜,三哥是个儿郎,可是三哥不知道权力有多重要,三哥以前和她一样,总喜欢躲在姐姐和哥哥的身后、总是太信任亲情了。三哥比她傻,三哥甚至以为,只要归还了全部权力,兄弟间的亲情就会像以前一样——这是个痴人说出的笑话。   笑话之外的现实是,三哥和她的手里都没有权力,而二哥忌惮他们因为身份而获得权力的可能性。当亲情碎裂之后,她和三哥的手中空无一物,只能被二哥欺负。   乾佑八年,泽晋十五岁,和她一起去潮州,在路上吃尽了苦头。她的三个儿子年纪还太小,在路上被硕大的老鼠吓得痛哭、被红着眼睛的野狗吓得痛哭,泽晋抹了抹眼泪,又擦去安流的眼泪,抱起自己最小的弟弟,说:“我不哭了,我长大了,陪母亲一起走路。”   泽晋是她的女儿,是最好的女儿。她那时再也无法维持自己以往的傲气和体面了,抱着泽晋大哭起来。她恨自己以往从不关心国事。她以为当公主要比当皇太女幸福得多,可是原来她错得离谱——当父亲讲述长徽长公主被丈夫杀害时,她就应该嗅到死亡的表面下潜藏的危险了,她就应该告诉自己,不要因为贪图享乐而选择那条看起来更好走的路:只当一个受宠的女儿、当一个被丈夫奉承的妻子,指望着儿子为自己撑腰出气。   一个握不住权力的女人,只能任人宰割。在权力面前,无所谓男人、女人,通往权力之前的路,没有一条是容易的。她以为自己是女人,所以可以凭借着父亲的宠爱、丈夫的体面,和将来儿子的出息,走一条捷径。没有捷径。   在潮州时,她没有土地,只能靠着自己的双手去开垦荒地。土地里长着野草、埋着石头,她必须靠自己的力气把一块荒地开垦为熟田,她和泽晋努力了一个月,手上都长满了水泡,只不过开出了一小块菜地。   潮州天气湿热,她在田中劳作时,忽然怀念起了北方。寒冷,潮州从不下雪,她渴望感受到雪的寒冷——即使那种寒冷会让她感受到刺骨的疼痛。   她在潮州住了两年,二哥把北方搞丢了。   三哥成了皇帝。   三哥关爱她,可她明白,有一些东西,已经在暗中发生了改变——她不只需要三哥的关爱,她需要三哥给她切实的权力。她希望自己能读更多的书、帐下有更多贤才,她希望自己能紧紧握住权力、掌管一方土地。她不想只当一个让哥哥开心的好妹妹了——就像以往只当一个讨父亲喜欢的好女儿那样。   她给她唯一还活着的亲哥哥——她的三哥——写信,在信中追忆长安的冬天,问三哥想不想回到北方。   建业下雪了吗?   骨肉之情是一种奇异的情感。恨的时候,他们恨得不对方死去,可是当怀念起对方,她又热泪盈眶。   二哥的陵墓上,落雪了吗?二哥被烧成了焦炭,草草下葬,墓室中少有陪葬之物。落得这样的下场,二哥可甘心么?   她忽然异常怀念逝去多年的长姐,怀念长姐的谋略与仁慈、怀念长姐的抱负与野心。长姐曾说,如果她有功绩,她最大的功绩是从男人手里抢回了女人做人的权力。抢,她确定长姐用的是抢字——不要指望着男人的怜悯与同情,长姐说在许朝的律法上,丈夫不用为妻子守节,而妻子要为丈夫守节;儿子可以分得父母的家产,而女儿得不到任何东西。   男人写了律法,男人说女人不可以做皇帝,而长姐想做皇帝——她有这样的能力,也有这样的野心,她要从做一位与众不同的皇太女开始,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野心。   天不遂人愿,长姐的皇帝之梦止步于隆正十九年。   她想回到长安,去长姐的成陵扫墓,扫去石像生上的积雪,然后跪坐垫子上,向长姐诉说自己的心事。长姐早已离开,而她在冥冥中抓住长姐留下的微弱火苗,那火焰在她的心中跳动,让她开口预言自己的命数。   江表门阀说她是女子,不应该掌兵,希望她把权力交给自己年少的儿子,只做一道帷幕后的声音。她不会向江表门阀让步。她渐渐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的处境和人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件事无关,只和权力有关,如果她有权力,她就可以让一个男人陷入女人的处境中——他们乞求并渴望她的恩宠,仰望她的华光,希冀着从她的口中得到肯定。   抢,长姐用了抢字。是的,是抢,她手中的权力是她从男人手里抢来的,不是谁可怜她所以给她的,她不需要任何怜悯。她驻守在北扬州、她面对着尸群、她处理北扬州的政务、她喂饱北扬州的兵马,她收容南下的难民、开凿运河……这权力她抢夺得如此艰难,她绝不交出来,一旦她向男人让步,失去了一点点权力,最终,她会失去所有权力。   第五岐带回了北方的消息,作为回报,她给了第五岐几个人名,其中一个人名……她并不愿意写下,这是一位帮助齐王南渡的功臣,他在乾佑九年曾在李瑰手下任职、认识第五家——他叫房安世。   房安世,上将军房安世。如果房安世怀有异心,那他就该死,那他必须得死。权力这两个字过于难写,如今的许朝经不起太多的阴谋和背叛,当房安世的权力旁落……   权力。如果她有更多的权力,她要大雪落下时,凡有雪之处,皆是许朝的土地。   作者有话说:   ①汉时长安雪一丈,牛马毛寒缩如猬。——杜甫《前苦寒行》 第160章 复生3   人名消亡史   长公主不需要丈夫,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嫁一个好丈夫、生一个听话的儿子……不,绝不能这样。长公主的女儿泽晋深受母亲的影响,把男人看得很淡,她对母亲的爱很深厚,在这世上,她只愿意依恋自己的母亲,因此,在成婚后,她不曾住在丈夫家,依旧和母亲住在一起。   泽晋经常为母亲梳头,玉镜台的镜子会映出她和母亲的身影,她喜欢看见镜子里她和母亲的影子,她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女,是最亲厚的亲人。她知道母亲不太喜欢自己的儿子们——他们是男人,而男人总是对权力抱有无上的热忱,他们以男性的身份为傲,或许正在暗中等待着母亲的去世——他们等待一场死亡,希望在一场死亡后,凭借自己的男性身份,分食一位女性生者曾经握在手中的权力。   十二月的一天,泽晋又为母亲梳头,对母亲说:“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母亲教给我做人的道理,要我不要将目光放在男人身上,可是母亲自己因为一个男子,疏远了女儿。”   长公主让泽晋靠在自己的肩上,对女儿说:“我不曾疏远我的女儿,阿泽中午陪母亲吃饭吧。”   泽晋靠着母亲的肩,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想来柏大人今天中午很忙,不能陪母亲吃饭,母亲才想起了我。”   “唉……”长公主笑了笑,说:“你何必和他生气呢,你不用多看他一眼。”   “母亲以往绝不给陪伴自己的男子官职,可是遇到柏大人,母亲就破例了,母亲让他做自己的咨议参军。”   泽晋说的不是假话,长公主以前从来不给自己的男宠官职。   长公主曾有过几位想要官职的男宠,其中一位男宠说自己因为珍爱长公主,所以想为长公主效力,成为真正配得上长公主的人。长公主说:“倒也不必。你要是真的爱我,爱到舍生忘死,那我死了,要你第一个为我殉葬,怎么样?你的脸色怎么变了,你要是怕死,怎么能有胆子建功立业呢。”随后疏远了他。   又有一位男宠,在长公主看他尚且顺眼时,暗示长公主自己想获得官职。长公主说:“尸潮来了,你敢领兵往前冲吗?没有这种本事,就不要去丢人。你丢了人,是让人看了我的笑话,我可丢不起人。”那位男宠不死心,不久后又向长公主暗示自己想要官职,一有机会就向长公主诉说自己的勇气,长公主于是给了他一个小小的官职,把他送到了紧邻淮水的宜亭郡,让他去处理尸疫,他这一去就没再回来——人被狂尸咬了,大概也变成了狂尸,和尸群一起跑到淮水北边去了。   长公主的男宠自此之后都很安分,没人敢要官职了。然而长公主对柏中水很特殊,柏中水在她的幕府中担任了咨议参军。   泽晋总觉得柏中水不像是一个活人。泽晋查出来,贞和三年年初,母亲见过柏中水,此后柏中水不见了,然而年尾之时,他又出现在了母亲身边。他去了哪儿,母亲为什么记了他这么久……江北有人说柏中水是画皮之鬼,有人说他是死而复生的狂尸,他真的是肉体凡胎的凡人吗,而他真的没有蛊惑母亲吗?   泽晋陪母亲吃了中午饭,母亲根本不提柏中水的事情,而神志一如往常——一切都显得无比正常。可泽晋不放心,那天下午,她安排了人手,去柏中水的住处监视柏中水。她没有想到,她的人告诉她,柏中水并不在家,他好像凭空消失了:柏中水的宅子里只有仆人,没有他本人。   年关将至,柏中水能去哪儿?泽晋要自己的人监视柏中水的宅子,她倒是要看看,柏中水什么时候会出现——而他又会怎么出现。她一定要弄清楚,柏中水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妖怪。   柏中水在沭阳消失了,顶着这个名字的人出现在了建业。   长公主给了第五岐几个可疑的人名,其中有一个人名叫“房安世”。房安世,第五岐对他隐约有些印象:他和叔父是连襟,发妻是婶母的亲妹妹,曾经险些命丧大屏关外。   占据洛阳的贼军首领在死前对第五岐说,李瑰一方有人告诉他,李瑰留下的士兵无法守住洛阳的长夏门,攻打长夏门就可以攻破洛阳城。如果真的有人曾向贼军首领泄露李瑰一方的军情,那么那个人一定身份不低——而长公主告诉第五岐,房安世曾在李瑰麾下担任副将。副将,身份着实不低。   房安世如今住在建业。   第五岐在回到许朝后,第一次去建业时,借用的是日本国身份,此次他再去建业,借用了柏中水的身份。一个罪孽深重的影子藏在黑暗中,至今尚未露出马脚,那他也绝不亮出自己的身份——他绝不会像傻子一般站在明光里,任人窥探。   到达建业不久,他听说了高平郡王的消息,然后听说了第五岐的消息:高平郡王在郢州杀了人,因为那个人说,第五岐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高平郡王回建业了。   第五岐的心中忽然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受,他在建业,奉玄也在建业,他们都在建业了。奉玄会感觉到他在建业吗?隔着一重重院落,他似乎能感受到奉玄脉搏的跳动。   整个建业化为灰烬,唯有奉玄和他活在其中。   然而建业人都知道,第五岐死了。第五岐尚且身在人间,可他听说了自己的死讯……他的确像是死了,只能借尸还魂,如鬼魅一般潜藏在黑暗中。   他真想再看奉玄一眼。   长公主说奉玄的表字是汝宁。如果再相见时,他会如何称呼奉玄呢?叫他奉玄、叫他郡王,还是叫“汝宁”。   汝宁,一别多年……不,奉玄。   吾友奉玄。   在夏口时,他看到了裴昙,裴昙陪在奉玄身边。凡人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他嫉妒裴昙能语烟乄站在奉玄身边,他毫不在意裴昙和奉玄的关系,他只是嫉妒裴昙可以站在奉玄身边——这种嫉妒甚至与性别无关,而是一种只与位置有关的单纯的嫉妒。   本来他应该感谢裴昙,感谢她愿意陪在奉玄身边。可是他在一个瞬间抓住的情绪,是嫉妒。不是羡慕,而是嫉妒。   当他不曾见到奉玄时,他希望奉玄能够过得称心,奉玄有妻子了么,有子女了么?如果有的话,可曾过得和和乐乐?有家人陪伴,奉玄会开心一些吧。   然而当他看到奉玄时,他希望奉玄没有妻子,也没有子女。   他希望他们之间,唯有彼此,在风雪中可以如以前一般互相信任、托付生死。其实奉玄有了妻子、子女,依旧可以和他托付生死,可是他不希望那样。他们是好友,好友中包含着一个未曾写明的“最”字,他们对彼此而言,最为重要,他不希望他们之间存在其他人。   他对奉玄有所贪求,他希望自己对奉玄而言是独一无二的。爱乃爱染,与憎互为表里,这时他才明白,他的贪婪到底在何处。一斩一切斩,而一染一切染①,他的贪执落在了奉玄身上,一丝极其微弱的线飘荡在他和奉玄之间,他害怕奉玄会说:以往我很在意第五岐,可是现在我有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了,比起第五岐,我更在意我的妻子和儿女。——如果奉玄将他放在了后面,他会生出憎恨,然后……才以理智奉上祝愿。   是他回来得晚了。是他选择了欺瞒。   或许他生出的憎恨不会强烈,很快就会消散,但是它会出现已经证明了他有所贪求。   复仇是执不是贪,贪与有爱有关,与恨无关。   他曾在堂庭山上坦然说出他对奉玄“是爱”。如今他再面对自己的心迹,他只能更坦然地说:“是爱。”在分别之中、在分别之后,在奉玄缺席之时,他明白了何为爱染。   老师曾说三心皆了:过去已是过去,因此过去心了不可得;现在刹那不住,瞬息间已成过去,因此现在心了不可得;而未来还未来,也了不可得。人若三心皆了,便不生执着。   而他常记得过去,对未来有所渴求,生出了贪执。   爱染。爱憎皆是痛苦,他一样都不放手。他想要什么东西停住。   第五岐在建业住了一段时间。回到建业后,他不便亲自购置宅邸,于是暂时借住在清正的宅子里,清正住在建春门附近,第五岐借住在他家,很少在天还亮着时出门。   清正怕第五岐无聊,有一天白天出门,回来后给他讲了自己在路上遇见的事情:清正在建业结识了崔琬,崔琬邀请清正去玄武湖上听水鬼故事,清正去玄武湖时,路过水目山,似乎听到了《道成寺清姬变》琵琶曲——他坐在车轿里,听不太清楚,可是他觉得琵琶声里的情绪真像一场大火。清正以为是哪个日本国使者搬到水目山一带了。   第五岐听清正说完,没有说什么,只是拿笛子为清正吹了一遍《道成寺清姬变》。   清姬追逐安珍,如今他稍稍解得其中的贪执滋味。   建业太大了,在清正的宅邸中,他听不到水目山下的琵琶声,而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在清正的宅邸中吹笛。他吹奏《知音》:知音既遇,不见如见。可是此处没有他想要的知音。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时,他再次离开了清正的宅邸,潜伏在房安世上朝的路上,等待着窥视他叔父过去的连襟。   房安世似乎有头疼的毛病,过去几天都没有上朝。   在这一天,房安世终于骑着马出现在了路上。天气微冷,他让马侧的仆人去为自己买一个刚烤出来的炊饼。   残月未落,天色尚黑,房安世穿着一领狐绒披风,他侧头和马侧仆人说话时,第五岐看到他的颔下有……一道伤疤。一道本来被狐绒遮住,因为他侧头的动作,露了出来的,伤疤。   一股寒意冷彻第五岐的骨髓,几乎要将他冻在原地。   他的耳朵中回荡着三个字的声音:颔下疤。   他托清正买下了房安世府邸旁边的一处宅院。   然而不久后,他收到了长公主的来信。信函中除了有长公主的信件外,还装了一封房安世手写的文书。长公主在信中问他熟不熟悉房安世的字迹、事情的进展如何,在信的最后告诉他,泽晋在发现他不在沭阳了,在暗中派人找他。   第五岐于是先回了沭阳。   长公主不希望泽晋被卷入和北方以及房安世有关的事情中,从不对泽晋提起“柏中水”到底是谁,也不为他被误解的身份辩解,甚至承认了柏中水是自己的男宠,而自己偏爱他。   “柏中水”不方便到处露面,长公主承认他是自己的男宠,自有考虑:她将自己的威势以偏爱的形式借给了“柏中水”,人们可以轻视一个官职低微的小官,可是人们不能不给她面子。“柏中水”是她所偏爱的人,那么“柏中水”当然可以恃宠而骄,不经常露面、不出席他不喜欢的场合,他还能够借她的权力处理一些靠自己不太容易处理的事情,借她的庇护摆脱一些多余的纠缠。   不过“柏中水”不太好摆脱泽晋的监视。第五岐担心再被泽晋监视下去,他去过建业、还会去建业、以后在建业的各种行踪,迟早都会被泽晋挖出来。   于是长公主对自己的女儿说了一次重话,她对泽晋说泽晋不该一直盯着柏中水看,柏中水是她的爱宠,不应当被她的女儿一直盯着。   泽晋去了建业。随后,“柏中水”被陛下叫去了建业。   柏中水……第五岐终于以柏央的性格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他光明正大在德邻里置办了宅院。   柏央如何,第五岐如何?   第五岐有时候看着铜镜,似乎能从自己的身上看到柏央的痕迹。   人可以将两种人模仿得很像:一种是十分熟悉的人,一种是个性鲜明的人,柏央属于后者:   柏央看重自己的身世,瞧不起占据洛阳的贼军,其实他连许朝也不放在眼中,一直不愿意出仕,因此他绝非恭顺之人,性格倨傲,如同刺柏;柏央常常做出一种冷笑的神情,眉头微微蹙起,而眉尾上挑,阴阳怪气地笑着讽刺或奚落他人——他是高高在上的旧贵子孙,有权力冒犯别人,但是绝不忍受别人的冒犯……   柏央有三十种简傲、八十个白眼,不过他也是一个可以在患难时对人伸出援手的人。   第五岐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柏央的影子。他是借尸还魂之人,做出柏央的神情、讲述柏央的过去,暂时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何谓“名”,而“我”又如何?   在日本国平城京,第五岐翻阅馆阁中的藏书,看到了日本国僧人所译的《弥兰陀王所问经》。在经文中,弥兰陀王从那先比丘问道。弥兰陀王问那先比丘何为名、何为我,那先比丘以车为喻,答:世上无我,名只是空名。   “车”只是一个空空的名字,并无实物,不过是由轮、轿诸物构成的东西,拆解掉轮、轿,并无“车”存在。“我”亦如此,不过是空名——名字不过是一个空名,“我”从来无有实在,不过是由肌、骨、肉、血构成之物,当肌肉骨血消融,乃知“我”本空空。   当第五岐以柏央的名字出现后,他不再认为名乃空空无实之物。名定义了一种相,而相意味着有所显现——无相之物无名,人不能见识与想象丝毫无相之物,因此不可认知无相之物,自然不能对其有所称呼。有所显现,即能被人所知,于是能被命名。名是一种约定与束缚。   名字自有实在的力量,并不只是一道空无的声音。他叫柏中水,于是他像柏中水一般蹙起眉头,似笑非笑。   名中自有“真”在,如同陀罗尼咒不只是一道空空的声音,名也不只是一道空空的声音,名如同咒一般,有束缚与定义之效力。   名中含有“真”的痕迹,而话中存在着虚妄的相。   人们有时候会把相当作真。有一个词,名叫“皮相”,人们知道皮囊是相。然而,原来……写下的文字也是相、说出的话也是相。禅僧曾说佛经如眼中金屑,虽宝终为病——写下的字只是字,是一种相,为相所迷惑,执着于字句,则不能见真。   第五岐用话说出柏央的过去,那在话中存活的过去只是隐隐透出了“真”的影子——他的话让崔琬感到疑惑,崔琬抓住细节不肯放手,将他的话信以为真,随后又将信将疑,始终不能确认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第五岐。   是谁。他确实是第五岐,或许也是一道以柏中水之名出现的幻影。   柏央轻飘飘地被命运拖入了无声的境地,在无人知晓时遭遇了死亡,屈身于棺木之中,肉身腐烂、生出蛆虫,以秽恶不净之态告别了世间。第五岐以一个名字,推迟了一个逝者在世间的消亡。   作者有话说:   ①《碧岩录》:如斩一綟丝,一斩一切斩;如染一綟丝,一染一切染。   ————   《真影3》:房将军常年蓄须,有人说这是为了遮掩下颌处的一道伤疤,而那道伤疤是房将军在大屏关外打仗时落下的——那时房将军还不是将军,是太叔将军麾下的中郎将。   房安世有伤疤,之前就写过的。 第161章 黄雀1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三月十一日,高平郡王请了朝假,没有去上朝。他虽然没去上朝,却还是要处理公务的,因此在午后径直从日本国使者西园寺清正的宅子去了西州城。   建业人知道了一件事:原来郡王喝醉了后,不喜欢住在自己家。听说郡王昨夜喝醉之后,非要去日本国使者西园寺红叶家中拜访,红叶没在家,但是郡王不肯走,硬是在红叶家住了一夜。   柏中水陪郡王在红叶家住了一夜。   傍晚时,崔琬从公署回了崔家,见到了柏中水,柏中水在等他。   崔琬说:“柏大人再次来访,崔家蓬荜生辉。”   柏中水说:“崔大人客气了。”   崔琬请柏中水到自己的院落中小座,二人在屋中落座后,他问柏中水:“柏大人有事?”   柏中水说:“崔大人关心我,前夜夜半来看望我的伤势,我十分感激。”   “诶,应当的。你我都是高门子弟,我们应当互相友爱。”   “那……”柏中水看向崔琬,问:“崔大人不妨说一说,刺伤我的人去了哪里吧?”   崔琬的神情僵了一下,问:“柏大人,这话怎么说?”   柏中水淡淡地笑了笑,说:“崔大人,二月十六日夜里,我与你下棋后,你就开始派人保护我了,不是吗?我感谢你的好意。”   崔琬处变不惊,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了出去,然后说:“啊……原来柏大人知道,是崔某做得不够好了,崔某派去的人,笨手笨脚的,打扰了柏大人。”   崔琬派三个仆人监视了柏中水。他不但派人监视了柏中水,还曾在邀请柏中水来下棋前,在屋中贴过驱魔祛邪的符纸。符纸对柏中水毫无作用。   柏中水问:“崔大人可发现我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么?”   崔琬答:“未曾发现。”   “我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可是我的住处发生了不小的骚动。”柏中水说:“前夜崔大人匆匆去了高平郡王府,大概不是为了护着卢雅吧,是真的关心我。崔大人派去监视我的人,守在我的家宅之外,看到了刺客,崔大人很快就知道了消息。崔大人知道事情不是卢雅做的,你也知道刺客往哪边逃走了。”   崔琬顺着柏中水的话说:“往哪边逃走了呢?”   柏中水直说:“崔大人不敢轻易说出刺客去了哪里,因为刺客去了德邻里,似乎去了房大将军家中。”   崔琬抬了一下眉毛。   柏中水说:“崔大人,刺客既然能刺伤我,就能刺伤房将军。为了房将军的安全考虑,你是不是应当向官府说出你知道的消息?”   “柏大人,你有好棋艺。我和你在棋盘上下了一百多局棋,原来你不喜欢木头棋盘,更喜欢把建业当棋局。柏大人借阿雅的力,把我等门阀子弟扯进了你和房安世的私人恩怨里,我不知道你和房安世有什么私人恩怨,但你还想从我这里再借一把力,去打房安世。”   “我与房将军能有什么恩怨呢?我只是关心我朝的上将军罢了。”   崔琬说:“我不知道刺客去了哪里。”   柏中水说刺客“似乎去了房大将军家中”。房安世……其实崔琬知道刺客去了德邻里,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刺客会和房安世有关系。他在意这一点。   崔琬派去监视柏中水的三个人中,其中一人跟踪了刺伤柏中水的刺客,那刺客离开长公主的别业后,装作路人混到了人群中,一路向北走了。他的防备心很强,在走进枣花里时左右回顾,崔琬的人没敢继续跟上去。   枣花里东边是德邻里,西边是筼筜里,北边是天家的乐游苑,因此没设北坊门,只有东、西、南三个坊门。刺客从南坊门逃进了枣花里,崔琬的人猜测他不会原路返回,因此绕到枣花里东坊门外,等着他在宵禁前出来。   宵禁之后,坊门关闭,百姓无法再自由出行,刺客没有从东坊门出来。崔琬的人以为,刺客要么本就是枣花里的住户,不会走了;要么是从西坊门走了。他回了崔家,拿了崔琬父亲的名帖,另带两个人去了枣花里附近,在里坊外盯住了三个坊门。   刺客似乎受了伤,至少他的腿受了伤,走路有些奇怪。崔琬的人要他带来的两个人格外注意腿脚不方便的人。   夜中巡街的官差发现街上有人夜不归宿,举弓问他们身份,他们出示崔家的名帖,只说崔家丢了东西,于是官差只问了问需不需要帮忙捉贼,没再管其他的事情。   天色渐渐转明。鸡鸣之后,里坊中击鼓,枣花里打开了坊门。崔琬家的人守了一夜,终于发现刺客从西坊门中离开了枣花里,绕去了德邻里。   崔琬的人曾经在德邻里监视过柏中水——柏中水本来住在德邻里,三月之后才搬去了城东的长公主别业中——因此他熟悉德邻里的地形,知道德邻里中的住户通常只走东、南两个坊门。究其原因,房安世的宅邸占据了小半个德邻里,西坊门靠近他家,几乎成了他家的私门,渐渐就很少有住户再从西坊门出行了。   崔琬的人带人在德邻里东、南两个坊门外守了一夜。这次,没再看到刺客的身影。至少,刺客没有从东、南坊门离开德邻里。   原来刺客可能和房安世有关。   崔琬说自己不知道刺客的行踪,柏中水听了,说:“崔大人,不要急着说不知道,你再仔细想一想。我知道三个人名,这三个人总是出现在我的居所附近。刺客消失了,这三个人中的一个人也消失了,于是我有些怀疑,总觉得这三个人刺客的同党——如果我把他们上交给官府,崔大人觉得……你还能置身事外吗?你若主动一些,反客为主,对我们都好?”   反客为主……说得好听,崔琬眯了眯眼睛。柏中水要借他的手扳倒房安世,而他必须背这个骂名。   香炉中的轻烟袅袅飘散。   房安世。   崔琬说:“呵呵,柏大人,你有事要问我,那我也有事要问你,我们交换各自的消息,如何?二月十六日,你见过高平郡王,是或不是?”   二月下旬的某一天,荀靖之曾来找崔琬问过二月十六日他是不是和柏中水一起下过棋。二月十六,崔琬知道那天荀靖之去了房安世的府邸——他将这个日期记得很深,因为房安世府中的老虎那天死在了荀靖之手里。   柏中水没有瞒着他,答他:“是。”   “郡王找我问二月十六日夜里的事情,问我在哪个时刻遇到了柏大人。柏大人家离房安世的府邸不是很近,而红叶家和房安世家离得很近,在那天夜里,你出现在了红叶家附近,我遇到了你……我想,在我之前,郡王遇到了你。”   “是,我见过郡王。”   崔琬抬眼,问柏中水:“在何处?”   “房安世的府邸中。”   “柏大人一定是做了什么,才引起了郡王的注意。柏大人做了什么?”   “我的长相还不能引起郡王的注意么?”   “我猜郡王没看清你的脸,郡王不确定自己遇到的是你,否则他也不用来问我了。”   柏中水沉默了片刻,说:“在房安世的府邸里。”   “哦?那可真是奇了。既然柏大人和郡王都在房将军府中做客,柏大人怎么还没和郡王好好打招呼呢?”   “我不是房将军请去的客人,我那时出现在房安世的府邸中,是因为郡王去拜访他了。既然房安世要和郡王说话,那自然不能分身再去书房了,我知道房安世一定不会出现在书房里,就去了他的书房,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房大将军的亲笔书信。”   “柏大人,你好大的胆子,你想窥探军务?”   “不。我只是发现,房将军很少亲自写字,想看看他的字迹——仅此而已。我曾经见过一些房将军的文书,发现纸上的字迹并不相同,我觉得疑惑,后来才知道,原来房将军下发给部下的文书,多由书手转抄而成,在印上他的私章后,再转发给部下。”   “房将军是武人,不爱写字也能理解,谁知道柏大人竟然为此做起了梁上君子。等我们去了官府,我派人跟踪你、你偷偷潜入朝廷大将的家里——不知道我们两个谁的罪更重一些呢?”   “如果我说,房安世早就死了呢?”   柏中水的神情中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崔琬看着他,感到背后发凉,一点一点收起了笑意。   柏中水说:“崔大人,你派人跟踪我,我只好乖乖待在家里,怕被你看出了纰漏。如果我一直乖乖待在家里,我不亲自对你说我是第五岐,你还要派人跟踪我多久,才能确定我的身份呢?”   第、五、岐。第五岐……?   第五岐。柏中水说出这个名字、承认这个身份,有八成令他震惊,有两成令他觉得或许本该如此。   “你……”崔琬看着柏中水,或许要叫他……第五岐?他说:“你……你……”他“你”了半天,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他真的是第五岐?崔琬不太信,又觉得必须要信。   坐在他对面的人是一个活人,符咒对他不起作用,而除了孪生兄弟,没有人会和另一个人长得如此相像。   崔琬和柏中水下了一百多局棋,柏中水想赢得一个道名,崔琬那时以为柏中水想借皮囊引起高平郡王的注意。柏中水不像第五岐,柏中水好妒,他夸了高平郡王,柏中水就傲慢地折断了他的扇子。难道,那一百多局棋,也像是折断扇子一般,是第五岐故意要迷惑他,才陪他下的么?   第五岐,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如果眼前的人是第五岐,那他真是好能表演。崔琬说:“柏大人骗我的吧。”   “崔大人和我下了一百多局棋,认不出来我是谁,我想,如果有人想装成是房将军,崔大人也是认不出来的。崔大人认不出来、卢大人认不出来,满朝文武,都没有认出来。”   “柏大人,你不要耍我。”   “崔大人派妙娘关注郡王的起居,你是好意。可是有人没怀着好意,比你更早就关注起了郡王的起居,郡王的家仆、婢女、青山幽严寺的僧人……我处处都看见鬼影。”   “柏大人一会儿说自己是柏中水,一会儿说自己是第五岐。我现在不知道你是谁了,我什么都不想再说。”对面的人面色如常,崔琬这时从他的神态里看出了第五岐以往的冷淡影子。   第五岐的冷淡是一种稳重的冷淡,处变不惊,少有悲喜,语气总是淡淡的,一如他的眼神。   柏中水开口,道:“‘天沉如水夜色凉,金屏蜡点十二光。八尺锦帘猩猩红,琥珀杯饮石榴浆。石崇轻击珊瑚碎,荀令留座衣袂香。’这首诗的最后一联,崔大人要我代你说出吗?”   崔琬不做声了。   “又或者,崔大人还记得一个人,名叫贺兰奢。”   “第五岐。”他叹了一口气,叫了第五岐一声,“你……我……你……第五公子,你让我静一静。你……你可太无情了,骗人毫不留情。你真是心硬如铁呀,连郡王都骗。”崔琬自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崔某人被你耍得团团转。”   “崔大人不是螳螂,我亦不是黄雀。那只真的黄雀有些着急了,终于露出了踪迹。崔大人,我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因为我怕原来我是要被捕的鸣蝉,甚至连崔家也是要被捕的鸣蝉,而上将军府邸的主人……是黄雀。”   第五岐把话说完后,崔琬终于从他身上完完全全地找回了第五岐的影子。多年不见,他曾经怀疑过自己的记忆,怀疑自己记忆中的第五岐是否真实——是不是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所以他才把柏中水认成了第五岐。   他太多心了,不相信自己的直觉,非要听一听柏中水说些什么,又被柏中水的话迷惑。   原来柏中水并非柏中水,第五岐才是第五岐。   扑朔迷离,崔琬看不清事物的全貌,而第五岐现在在说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他看着第五岐,第五岐的目光如寒泉之水一般淡漠,然而幽深。他不知道种种事情背后到底隐藏了一个什么样的真相,但是他已预感到,一场令人后背生寒的变故早已在暗中发生,而另一场变故……即将到来。   第五岐是谁?而房安世……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二月十八荀靖之去拜访西园寺清正,清正不在家——这倒不是第五岐故意避着荀靖之,是十六日赏月下棋之后崔琬派人监视第五岐了,第五岐不能再去清正家。在青山幽严寺,第五岐不认奉玄,是因为不敢认,他怕佛寺里有奸细,也确实有。   如果第五岐不防备任何人,回来后会去哪里,很好回答:正常情况下,他会去找荀靖之,而且他会去青山幽严寺找自己的杀生剑。所以荀靖之的宅邸、青山幽严寺恰恰是他不能轻易去的地方。   不要奉玄当诱饵,他自己来当诱饵。他敢于惹事,在建业很快就有名声,一旦有了名声,对方就不能轻易动他让他挂了,一旦他挂了,全建业都会关注这件事——但是终于对方按耐不住了。   第五岐遇刺后,可以直接去卢家一口咬定是卢雅干的,要卢家负责这件事,但是他怕奉玄出事,径直去了高平郡王府。去了遇到了奉玄,就不好走了,最后借奉玄的手把卢家拽了进来。崔琬匆匆跑过去看望第五岐,是以为第五岐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刺客是谁——但是第五岐那时候就准备好要利用崔琬了。崔琬监视他那么久,该付出一点代价(好奇心害死崔琬((bushi 第162章 黄雀2   在各桩疑案背后,你充当了什么角色?   建业内外有石头城、西州城、东府城、白下城、金城、冶城等等城垒。荀靖之任云麾将军,为朝中从三品官员,主要负责建业西边的军务,除处理石头城的军政事务外,也负责巡视西州城、新亭垒、冶城等城垒。他每月要在石头城中轮值三天,不轮值时便不需要出城,可以在城内的西州城中处理公务。   建业东边的军务主要归上将军房安世管理,房安世平时在东府城中处理公务,东府城在建业篱墙之内,位于城东秦淮河与青溪交汇之处,与西州城一东一西,互为戍卫建业宫城的军事要垒——   宫城和建业各个城门归宫城北部的卫司禁军管理,其中有两万禁军负责守卫宫城。如若建业生变,西州城和东府城需要及时出兵,与卫司禁军一同保卫建业宫城。如果事态实在紧急,陛下将移驾易守难攻的石头城。   三月十一日,荀靖之去了西州城,陛下想让西州城的士兵疏通疏通运渎,再挖一条新渎:许朝南下后,粮米朝贡之物多从长江上运来,沿长江进入秦淮河,再经秦淮河上的运渎运往宫城。西州城就在宫城西南方,紧邻运渎,陛下想让自己的外甥带人清理运渎中的淤泥,顺便挖一条从运渎通往西州城的新渎,方便以后从水路向西州城运送军备粮草。   荀靖之和部下商议了一下午疏通运渎的事情,有部下因为他是新来的长官,不愿意按着他的想法处理事务,回他说:“三月水寒,大人不如等到四月五月,再叫人去清理淤泥。”五月就进入梅雨季了,荀靖之说:“六月才收水稻,在此之前,大人倒不如不吃稻米。”那部下不说话了。荀靖之叫人拿出了西州城的舆图,又叫了百工来,和众人商议到太阳快落山时,才暂时定下了这个月就开始清理运渎。   众人散去后,家仆问荀靖之要不要备车回府,荀靖之说:“我今日不回去了,我去宫中一趟。”   荀靖之去了宫中,在宫中留宿。三月十二日、三月十三日……一直到三月十五日,荀靖之都住在宫中,没有回过自己的府邸。就在这几日中,建业发生了三件不大不小的事:   第一件事是长公主回建业了。   第二件事是崔琬指出了刺伤柏中水的刺客逃跑的方向。崔琬向官府提供了消息,说自己曾借给过柏中水三个护卫,那三个护卫发现刺伤柏中水的刺客逃到了德邻里,似乎藏在了房大将军家中。崔琬请官府立刻搜查房大将军的府邸,保证房大将军的安全。   第三件事是,禁军在三月十五日带着陛下的手谕,以保护房将军为名,搜查了房将军的府邸。   三月十六日,房将军……入狱了,罪名似乎是窝藏刺客。建业的流言炸开了锅:   有人说一定是崔琬等等门阀世族没安好心,含血喷人,诬陷房将军——房将军何苦要派人刺杀长公主的小小男宠呢;有人说刺客本来是卢雅雇的,他要刺客刺杀和他结怨的柏中水,刺杀不成,就怂恿刺客藏进了房将军的府中,把脏水泼给了房将军,想要借此诬陷一位不和门阀世族交好的重臣;有人说狡兔死、走狗烹,陛下这是忌惮房将军了——刺客应该是陛下派去的,是个假刺客,陛下派柏中水和假刺客暗中设局,借着刺杀一事把功高震主的房将军关进了大牢……   三月十六日,荀靖之依然没有回府。高平郡王府的婢女、家仆全都被关了起来。   建业流言说:不妙,怕不是房将军真的图谋不轨,而高平郡王觊觎皇位,两个人暗中联手了,而房将军既然已经被抓,高平郡王也快被抄家了。   有人说不对,高平郡王最近每天都入宫,还会在宫里过夜呢。有人说,这就是陛下的手段了——这其实是陛下变相监视了自己那有着异心的外甥,只等着从他的府邸里找出证据,这就要把他也关进大牢了。   建业的平民见不到高平郡王,可建业的官员是能见到他的。荀靖之每日都去上朝,下朝后便去西州府处理公务,督办清理运渎的事情。他依旧掌管着建业西边的军务,不像是传言中说的那样,和陛下有了不和。   十七日,房将军依旧被关押着,高平郡王正常上朝,晚上还是住在宫里。   十八日散朝之后,崔家子弟悄悄问崔琬:“伯玉哥,事情……是怎么回事?”   崔琬说:“我不知道。”   他的堂兄弟说:“伯玉哥,不是你去官府举报了刺客在房安世家里的么?你不知道,那谁知道。房安世下狱,我听说他的罪名不轻。”   崔琬回答说:“我可不知道房将军的罪名是什么,看来你比我清楚。那问我做什么。”   “那郡王呢……高平郡王。”他的堂兄弟扫了一眼前面,高平郡王就走在他们前面,离他们有些远,他说:“郡王没事?”   “郡王当然没事。”   崔琬的堂兄弟看自己从崔琬口中问不出什么来,闭上了嘴。   崔琬虽然没说什么,可是他的确知道一些他的堂兄弟不知道的事情:如今活着的房安世,不是房安世本人。   第五岐对他说,真正的房安世应该死在了乾佑四年,在乾佑四年,真的房安世在随太叔将军出大屏关后,就死在了大屏关外,没能回到关内。第五岐认得如今这个房安世的字迹……他的字迹他曾看过无数遍,他在岐山初读《妙法莲华经》时,那卷佛经就是用那样的字迹写成的。   房安世早就死了,代他活着的人是曾给第五岐抄过佛经的师叔。   此案干系重大,房安世被抓走后,大理寺口风极严,不曾透漏任何情况。崔琬没再得知其他任何消息。   崔琬从第五岐那里知道了房安世是假的,而陛下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   陛下在散朝后换了衣服,去大理寺狱见了自己的房将军。房将军曾护送他南下,又立下累累军功,他不愿意怀疑一位良将,可是这位良将一直在派人窥视他的外甥的起居。   房安世……他的房将军,为什么他忽然对这个人感到如此陌生呢?当他在十七日听完了他外甥府邸中的内奸的陈述,他感到疑惑不解。   房安世被关押在大理寺狱中,他的监牢布置得很干净,榻是柞木榻,毯是红线毯。   陛下和长公主一起去见房安世。   房安世隔着隔栏向陛下和长公主行礼。   陛下抬起了手,想像以往一般,让他免礼,可他抬起手后,又把手放下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陛下的眼睛有些泛红,近来他整夜整夜的失眠,他对他的房将军感到失望——   岂止是失望……毛骨悚然,他看到一片寒冷的阴影,在无声中几乎将一切吞噬。   房安世不向长公主说话,对着陛下说:“陛下,臣冤枉呀。”   陛下说:“将军,你……唉,你……你干什么要往靖之的府里安排自己的人呢!”   陛下心中弥漫着一种烦闷的痛苦,他看着房安世——他曾经的左膀右臂,气从痛中来,然而最终又变得无力,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尝到了被背叛的滋味,他对房安世说:“朕以为你是恨去年朕提拔自己的外甥做了云麾将军,只让你守着建业东边,可你在八郎刚刚到建业之后,怎么就在布置这件事了!八郎到建业时,身边无人,朕刚登基,忙得头昏脑胀,朕记得清清楚楚,你为朕解忧,举荐了你曾经的家仆赵弥,你说他忠心护主,朕信了你,从不怀疑你,可你在做什么呀!我宗室之中,何曾有人怀疑过你?朕信任你,你可以借朕的手为自己办事,你谋私,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朕对你的偏爱。可你不该借朕的手,窥视朕的外甥——八郎身边,竟然有不少你的眼目!”   房安世跪在了地上,背挺得如以往一般直,隔着隔栏对陛下说:“陛下勿听奸人挑拨呀!陛下,众人想要臣死,陛下如果再不给臣一些信任,臣就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呀!”   站在一旁的长公主冷笑了一声。   陛下说:“那你说说,你派人刺杀柏中水干什么?朕实在觉得不解,你都不认识他,你刺杀他做什么?朕亦不解,你为什么要监视朕的外甥。你给八郎送生鹿肉,你那是在试探你的耳目告诉你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对不对?”陛下拖长了调子叫了一声“房将军”,沉痛地说:“朕曾在八郎面前为你开脱!你护送朕南下,朕在武将中最信任你,可你实在辜负了朕的信任!房将军……你为朕解忧,朕送你老虎,原来,养老虎的不是你,是朕。是朕养虎为患。”   陛下与房安世之间隔着隔栏,陛下也曾经这样观看一头猛虎,隔着隔栏,他看到一头眼神可怖的老虎。养虎……他以为曾经陪在自己身侧的人是一头白象,平安有象,忠诚、威严,值得信任,可以共同进退。是他太蠢,人便是人,不是动物,人心比虎豹更难揣测。   房安世辩解说:“陛下,刺杀柏大人的事不是臣做的,不是臣。那个刺客藏在臣的家中,他要刺杀臣,所以臣才对他下了手!陛下,这是诬陷,请您明察!”他忽然看向长公主,说:“陛下,您该防备的不是臣……”   陛下疲惫地打断了房安世的话,问他:“有人杀你,你怎么不报官呢?你把人杀了,把尸体藏起来……房将军,这叫杀人灭口。”   房安世沉默不语。   陛下叹了一口气,问:“八郎府中的内奸是怎么回事?你说吧。他不在建业、他府中没有管事、他不做暗事不怕人看,可你不该这么欺负他。”   “臣……臣是关心郡王。关心则乱,臣失了分寸。”   陛下感到了头痛,他第一次如此愤怒,“你比我这个做舅舅的还关心他?房将军,你说实话——!”   “臣……”   “好、好……你今天敢这样对待朕的外甥,明天,你也敢这样对待朕吧。房将军,朕以前觉得父皇多心,父皇总是给身边的武将讲史书中谋反的人的下场,不时地敲打他们,吓得他们胆战心惊……原来是朕太蠢了,是朕太幼稚,朕以为对人要有信任,可是朕错了……错了,大错特错。君臣之间,哪有那么多信任可言?父皇说君王要有威严,是威严……不是信任。你说刺客不是你派去的,也罢,朕不提这件事。可是,房将军,你向朕解释解释,你府中后花园里除了刺客的头,还埋着三颗骷髅,这些是谁的尸体?你瞒着朕做下的事情,总有一天,你要告诉朕。朕想要你给朕一个解释。”   房安世又沉默了。   陛下说:“房将军,你撒一个谎,就得继续撒谎来圆前面的谎。你说实话吧。朕一直对你心怀感激,你说实话,朕绝不会让他们为难你——你算是重臣,朕不希望你在入狱后,变得不体面。就算你做了错事,你也体体面面承认。”   “陛下是一点都不想信任臣了吗?”   “你的秘密太多,朕不敢信了。”   长公主这时说了话,她对房安世说:“房安世,在一桩桩散落的案子背后,你充当了什么角色?你刺杀柏中水和派人监视我的外甥,其中可有联系吗?而你如果只是在针对高平郡王,你不该还在青山幽严寺安排眼目——你到底在忌惮什么、你害怕的到底是谁?我希望你主动把事情说出来,这对我们都好。”   “不好,殿下想要诬陷我,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想想你的女儿。”   “哈哈哈哈,殿下,你想要我死,那我的女儿也不必苟活。这世间没有了父亲,没人再疼爱她,活下去也是徒劳。充为婢女、官妓,这是活着,但是还不如死了。我是长公主殿下的眼中之钉,长公主殿下难道会轻易放过我的女儿么——”他说着直直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说:“你油盐不进。”   “我只是不想掉进长公主为我挖好的坑里罢了。”房安世冷静地对陛下说:“陛下,有人要诬陷臣,陛下要明察。”   长公主说:“也是,你既然已经杀死了那么多人,又怎么会轻易认罪。”   房安世不理会长公主,继续对陛下说:“陛下,臣护送您南下,南来之后,心中眼中只有您一人。臣以能为陛下做犬马为荣,这么多年来,臣兢兢业业护卫我朝山河,凡事以陛下为重。陛下为重,百姓次之,臣将自己放在最后。陛下……您难道都忘了吗?而如今……臣与您这对主仆之间,终于也生出了嫌隙……陛下,臣的权力由您赐予,您想拿走,臣一定长跪在地、双手奉还。陛下,臣是犬马,可是臣是您的犬马,主人尚且怜惜犬马,可是有人将滔天的罪行泼到臣的身上,陛下只任凭那些脏水流淌,不肯再信任臣分毫。如果臣该死,臣会平静地领受死亡,只求陛下给臣一些体面,不要让臣承认臣没做过的事情。臣承认自己杀了一个刺客、在高平郡王身边安插了眼线,除此之外,臣……无罪可认、也无话可说。”   陛下攥紧双手,侧开了头。房安世越是表达忠心,他越是感到寒冷与恐惧,往日的君臣之情实实在在,可是又虚假得可怕,他像是被人当心戳了一支冷箭,他说:“你口口声声称‘陛下’,可朕只听见‘死不悔改’四个字。”   长公主不改神色,对房安世说:“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房安世——房、安、世,可能我不该这样叫你,但我不知道你本来的名字。你害怕柏中水,因为他让你想起一个人,一个知晓你到底犯下了何种罪行的人,你不杀了他,就总是活在恐惧之中。你不必再感到恐惧了,因为尘埃已定……你师侄回来了。” 第163章 黄雀3   修罗之界   第五岐见到了静室中的房安世。房安世剃去了胡须,做武人装扮,他穿着一件做工精细的灰蓝色的圆领袍,将袍子的右袖折在了腰间,于是右半身露出了袍下的联珠骆驼纹半臂。   房安世静静在榻上坐着,神态中丝毫看不出慌乱。他这几日过得不差,除了戴着手铐脚铐和不能出门外,再未受到其他惩罚。陛下禁止诸人对房安世用刑——反正他是要死的,陛下希望给他最后的体面。   房安世府中埋藏的三具髑髅,其主人乃是房安世的乳母、乳母的儿子和女儿——旧日的乳母带着满心期待来投靠成名的将军,不料死在了将军手中。房安世派人监视高平郡王。   作为臣子,房安世窥视宗室、滥杀无辜,犯下了大不敬、不道之罪,二者皆是杀无赦的大罪。   作为将领,长公主说房安世曾犯下谋叛之罪,使得洛阳失守,其罪当诛三族。房安世既不认罪也不否认这罪,只冷笑着说:诛吧。   父、兄、子,房安世早就没有父、兄、子这三族了——这三族早就死在了他的手里。其实他本来不姓房,否则他也不必杀死来投靠房安世的乳母一家了。   鸠占鹊巢,他占据了房安世的名字,将房安世家中的人一一送去了地府,房安世的发妻、儿子、旧友、连襟……一一死在他的手中。   朝廷继续杀房家的人,与他有什么干系呢?   房安世在静室中等待见自己的师侄。   房安世……第五岐走进静室,他记得面前的人的俗姓是薛。南沈皇室姓薛,南海郡王的次子叫薛叔莲。许朝高宗时,绍德二年,南海郡王一家投靠了许朝,薛叔莲在北地遁入空门,法名寂照。   第五岐直直盯着面前的人。   房安世抬眼看他,“好久不见了。”他问:“回来多久了?”   回来多久了?房安世说这句话的语气,与以往在岐山时问第五岐回山多久了的语气很像。   第五岐说:“一年多了。”   “从北方回来的?”   “从东边。”   “啊、啊……是我忘了,你在写给高平郡王的信上说了这些事了。信写得很好,就是短了些,不肯过多透露自己的经历,只让人知道你是从东边回来的。不过,我看完便觉得一定是你回来了,信写得真的很好,真好……所以我没有把它们烧掉,放在了我的家中。如今它们成了我的一项罪证。你……既然从东边回来,路上可有好风景么?”   “钱塘有湖,湖上荻花间起风,我听见了雁鸣。”   “下雪是不是更好?”   “或许吧。”   “你回来一年多了……发愿有仙鹿之心,机诈如狐狸狡兔,窥伺如虎豹,动则狠如鼍龙,我师侄乃是非常之人——果然是你,第五岐。”房安世问:“坐吗?”   第五岐坐到了房安世对面。   房安世看他坐下,笑了笑,说:“师侄,真不愧是你,竟然还能与我心平气和地对坐。”   他们二人上次对坐,是于何地、于何年何月?   乾佑四年年初,寂照上人在岐山为第五岐讲《妙法莲华经》。那一年,贺兰奢学《楞严经》,他打算明年再和老师学《妙法莲华经》。贺兰奢拿着经卷送老师去讲室,寂照上人进门时,他在门外偷偷将蝉蜕挂在了老师背后的僧袍上,然后对屋中的师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寂照上人的衣服后面带着蝉蜕,给第五岐讲经,第五岐那天一直没告诉他,他身上有只蝉蜕。   山中的溪水上涨,在远处的蛙鸣和流水声中,寂照上人为第五岐解“妙法莲华”四字。妙——心法妙、众生法妙、佛法妙。寂照上人说:“心法妙,《华严经》曰: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一切唯心造,一念心动,成十法界。人生出一个恶念,种下地狱的因,再生出一个恶念,种下饿鬼的因,再生出一个恶念,种下修罗的因,再生出一个恶念,种下畜生的因。①   一念。大理寺狱的静室之中,没有流水之声,安静得吓人。   第五岐说:“师叔,你变了。”   “我变了,自然是变了,相貌变了,心也变了。我没想到,你还肯叫我师叔。”   心变了,第五岐面前的人,早已堕入修罗之界。   第五岐说:“你叫我‘师侄’,我自然叫你师叔。我早已见过你多次了,在建业,我第一次见你时,震惊到血肉冰冷,而又满心疑惑;第二次见你,我想杀了你——剥皮抽骨,将你一寸一寸碾碎……挫骨扬灰,不能解我心头之恨。第三次、第四次……一次又一次,师叔,我见过你太多次了,我对你的恨愈来愈深,深到……我现在能冷静地坐在这里。”   “好师侄,你如此恨我,为何还要冷静?不如杀我,让你解恨,也得片刻的痛快呀。噢……我忘了,你是受了佛门的约束?”   “我不杀你,与佛门无关。我曾经苦练刀剑,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借手中刀剑为我父叔报仇,可是我发现凶手……是你。我在心中问了一万遍、十万遍,你是否稍稍对害了我父亲、贺兰奢、我叔父全家……有过稍稍愧疚。如果你有过愧疚,我杀你,是让你获得一丝心安——你会觉得自己死在了适当的人的手里、死得稍稍赎罪了。师叔,我不想让你有丝毫心安,我不原谅你,所以请你死吧——死在国法之下。你不只对不起我,洛阳陷落,你对不起天下人。”   “哈哈……天下人?哪里有天下人。你既然来了,人证物证都在,我不想再狡辩了,陛下想听真相,我也愿意说出来,可他受得住吗?有些事情,其实还是不知道更好呀。比如,好师侄,你要知道,面对仇人,你的怒气还远远不够——都有谁死了,你所说出的人太少了:你的师姑阿那耆尽宁最先死在我的剑下,然后是你的父亲,然后是白马寺的昙澈上人,然后是房安世的家人——我将染了痢疾的人的物件送给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们相继去世,还有谁呢……你的好师弟、我的好学生,他所憎恨的荀淳名一家,还有好多人呢,一些小角色,我已记不清了。有些人是我亲眼看着死的,而有些人因我而死,比如你叔父一家、无数洛阳人,还有……你母亲。”   “我母亲。”第五岐望着房安世,双目赤红。   “是,你母亲。我亲自安葬了你母亲。清明已过,中元节时,你不想见见她,给她扫墓么?不过,我只有她的头,乱世之中,只有头能方便地带在身边。”   “薛叔莲!”第五岐一把拽住了房安世的衣领。   “薛叔莲……这是个可笑的名字。”房安世抓住第五岐的手,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你愤怒了,师侄。”他垂眸说:“贺兰奢的右手也在我这里。”说完又看向第五岐,“他死了。”   第五岐收回了手,冷冰冰地看着薛叔莲,忽然说:“师叔,我若打你时,你要咬紧牙齿,否则把牙齿吞到肚子里,不好受。”   房安世说:“那我好奇,你会在听到哪里时动手?”   “你不断杀人,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   “是……也不是。你我二人曾经对坐,你那时还年少,向我问道。道……这字很奇妙,人秉一道,然后行走世路——如今,你我又对坐,我已不信佛道,也不信仁义了。道,我杀人,是为自己铺平道路,是悟自己的道。‘道’这种事,就像‘笑’一般,有些人看见可笑之事发笑,以为这就是笑了,他以为自己主宰了自己,让自己笑了,殊不知这是因外物而起的笑……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发之笑是何模样。世人谁解佛陀拈花一笑之笑?‘道’便是这样,一个人只是行走世路,没有坚信的道,那只算是活着,要被外物推挤,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向前向后走——那些人其实与尸群差别不大。”   “师叔之道,已是魔道。”   “不,师侄,我未入魔道。我倒真希望自己还能相信,这九泉之下能有亡魂、能有地狱。然而我举目所见,无非一片废墟。”房安世说:“佛道,满纸荒唐谎言,是弱者自欺欺人的道;仁义,假仁假义,是欺世盗名者愚民的仪式。佛门的善恶轮回与儒门的仁义轰然倒塌,经义教条的大厦瞬间倾覆、灰飞烟灭,我所见之世界,无彼岸、无来世,无善恶,只是一片废墟——唯有强力能筑基其上。师侄,你说魔道,其实这世上本无善恶对错,又何来魔道与正道?”   第五岐坐在房安世对面,他们之间隔了十年的光阴。十年之前,寂照上人为第五岐讲述佛法,如今,他已抛弃了佛法。他看着眼前的房安世……一张略显陌生的长相,一道熟悉的声音。   一个黑白颠倒的倒悬世界。   房安世说:“好师侄,善恶乃是道德的评价,而道德本就是虚伪的,是欺世盗名者党同伐异的工具。唯有强弱,乃是世界无可变异之秩序。我是强者,我已预料到当我倒下,我所没有做过的恶事会被人们追加到我的身上——因为人们是弱者,他们惧怕我,为了胜过我,要编撰我在道德上的劣迹,希望借道德的虚伪秩序胜过我、对我进行审判,在精神上获得优胜之感。我呢,我绝不忏悔。我乃是强者,为成我之道,杀一个人不是恶,杀十个人不是恶,杀一国人……亦不是恶。我害死了你的父母,然而时机恰当之时,我要所有挡在我路上的人一一死去,皇帝——我亦做得。”   “你疯了。”第五岐说。他不是来与房安世辩论的,可是房安世……到底在想什么。   房安世平静地说:“不疯如何悟道。师侄,你所见世间,难道充满了祥和喜乐?你不信我也罢,你我道不同,我不苛求你能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佛门知道世间充满了诸苦,但是要以轮回转世之说自欺欺人,以鬼神之说恐吓信徒,希望一众弱者将期望寄托在来世,切勿反抗——你还信吗?我不信了。来世,谁见过来世?佛门故事只能当志怪故事听罢了。   “我崛起于乱世之中,眼见大军自相残杀、互相吞食,以杀人为功绩,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宁静而求痛苦②……炼狱,从来不在地下,只在人间。而兵燹之后呢?兵燹之后,谈论佛法是一种残忍,也是一种讽刺,我见僧人口念金刚之经,眼却要去窥视别人的妻女,我见尼姑唱宝忏经咒,手却要伸向金银,我见弟弟□□嫂子、我见儿子杀死父亲、我见主人打死家仆……我见作恶者毫无报应。   “我见律法与佛法相似,要人满足于做一个弱者——这本是一个无情的世界,唯有强者可以生存其中,律法和佛法却颠倒正反,要人做弱者。一人打你,你若是还手,不做弱者,便失去了做受害之人的道德高地,你便要与他同罪,都是犯下了殴斗之罪——这律法是教人做弱者的律法,这道德是欺世盗名者愚弄天下的道德。师侄,道德的薄薄外衣早就漏洞百出了,这是一个唯有强力有用的世界。你信佛法?其实也不大信吧……   “你手中若没有剑、你若不冒用他人的身份、你若只求做一个毫不违悖道德的人,我不信你能活到今天。道德是一张颠倒黑白的薄纸,人们早该戳破它了。而我所做的,不过是戳破它,顺应世界的秩序,一步一步追求更多的权力,成为更强者。我何错之有,我又为何要后悔?”   房安世说话时很冷静,他说话的语速不快,神色中没有失败者的懊恼,也不带濒死者的疯狂,他依旧像一位办事稳重的大将军,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第五岐也很冷静,他以冷静压制自己的愤怒,怒火在冰下燃烧,愤恨不曾冲垮他的头脑。他说:“薛叔莲,欺世盗名者,何止儒士?你的荣誉不只奠基于强力之上,也奠基于一个谎言之上,于是只能是一场幻影。你说自己是强者、你要过世俗的生活,为何非要占房安世的身份?你占了他的身份,为了保守一个秘密,牺牲了太多的人。你是一个强者,你要入世,大可以还俗退出佛门,凭你自己的强力建立你所希望的功业。”   “哈哈……谎言如何?身份是假的,我手中的权力是真的,功是我立下的,兵马是我控制的,当我死去,权力变易,许朝会有一场大乱,这也会是真的。而还俗?这世间,不给我还俗后成名的机会。房安世死了,代替他活着,是我的机会——你信不信都好,其实这一切无关权谋,也不起始于一场阴谋,只是一场临时起意。天意……弄人。真正属于我的名字,只有寂照。你以为,我真的曾经叫薛叔莲吗?你又以为,敌朝的宗子薛叔莲,真的能在许朝建功立业吗?师侄……你所想的,太、少、了。”   作者有话说:   ①十法界:佛、菩萨、缘觉、声闻是四圣法界,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是六凡法界,合起来是十法界。参考自宣化法师《妙法莲华经浅释》第一卷。   ②不要哭,这就是人间,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宁静而求痛苦,看,此刻在第一城里,人们在悲哀和痛苦中欢闹,为杀人而庆祝。——《乱》,黑泽明导演,1985   ————   从本质而言,世界本身不存在善恶道德,唯存在强弱秩序——   安世:修羅の世界.mp4 第164章 安世1   连荀家的狗也没放过   沈朝在许朝高宗朝灭亡。庄宗朝乾佑三年,垂垂老矣的前沈朝南海郡王终于回到了建康……父兄侄甥互相残杀、国家覆灭、儿女遁入空门,物是人非,而建康也早已改名建业了。他在建业忍不住怀念往昔——   一别旧地三十载,回望堪哀。故人谁曾来?江南有国八千里,鹿走苏台。满腔壮气,早化蒿莱。   哀太子听说了他的叹惋,送了他一壶金屑酒。前南海郡王谢恩饮酒,死在了建业。   假房安世自然不叫房安世,但是他也不叫薛叔莲——第五岐以为假的房安世是南海郡王的儿子,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南海郡王的儿子……其实不是。   假房安世并不憎恶许朝,也不想为南海郡王讨回任何公道,他不是南海郡王的儿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   假房安世的宅邸在建业东北的德邻里,其宅邸占据了半个里坊。好生豪奢……其实他早就来过建业,早就在建业居住过。他是南人,就出生在建康东郊——那时南沈尚未覆灭,建业还叫“建康”,他家在建康东郊有一处以竹篱做墙的旧屋。   他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隐约记得他娘姓刘。他小时候听人叫他“野种”,这种称呼算不得名字。他娘早死,他外婆叫他“小丧门星”,外婆说“四”和“丧”时,声音很像,他便对人说自己叫“四郎”。   四郎八九岁时——他记不清那时自己到底几岁了,他身边也没人替他在意这件事——外婆去世。舅舅说外婆养他一场,家里没钱,他应该卖身换钱安葬外婆,卖身之后,以后他也有地方吃饭。就这样,他让他舅舅把自己卖了——   卖给了南海郡王府。   他在后来曾经回想这件事,那时觉得“人如猪狗牛马”这句话,倒也不只是说当人太累了,这也是一个事实:主人的家中,若是大猪生了小猪,而主人懒得养小猪,或没钱养小猪,自然会想着把小猪卖掉。人也是这样,贱如猪狗,被父母亲长随意买卖。   道德是虚伪的,其实母亲不必慈爱、父亲不必负责,仁义道德只是上位者为了□□而编织出的枷锁。在贫穷面前,世界露出本来面目——道德的谎言破灭,仁义其实一文不值。   上位者并不遵守道德,然而他们富有,因此他们可以拿出绫罗绸缎、锦绣文章掩饰自己的恶行,不必像赤贫者一般,赤裸裸露出丑恶。许朝太祖夺得了天下,可是对前朝赵朝而言,他是世间头等乱臣;太宗杀功臣、庄宗杀亲弟弟……   人如猪狗牛马,四郎年少时在南海郡王府中当牛做马,被人驱使。   转机发生在沈朝统和二年,也就是许朝绍德二年。就在这一年春天,南海郡王再也无法忍受建康的压抑气氛,决定带家人逃往北地。   四郎那年十四五岁,手脚有力,双肩能抗能挑,而身形纤细灵便——南海郡王从家仆里挑出了他,让他照顾自己的两个儿子。   南海郡王的长子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南海郡王在自己的长子死后,终于想起了自己长着脑子。他动了动脑子,想起了以往投靠北方的南朝宗室的下场,南方已回不去了,他面对着未知的命数,卡在了北逃的路上:   以往北逃的南朝宗室中,十个人里得有六个人没有好下场,他们成为了北地攻打南方借口,北地曾以助某某皇子复国、讨伐南朝窃国之贼为借口,向南朝发兵。凭什么他能确定自己一家不会被利用、而会是安然无恙活着的那些人呢?   南海郡王看中了他家的没名没姓的“四郎”,他说:“你以后就是叔莲,是我的儿子。”他调换了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家仆的身份,让自己的儿子扮成了仆人。   如果许朝要杀了他们一家,有人代叔莲去死了。   南海郡王不需要自己的儿子过多么富贵的生活,他在建康虽然活得富贵,可是也活得战战兢兢,他的长子已经死了,他只希望他的次子能平安地活下去。   他买了仆人,就是来用的,四郎的用处是当一个替死鬼。能替一个身份高贵的郡王之子去死,这是四郎莫大的荣幸。   四郎是个仆人,习惯了低着头驼着背走路,说话时不敢看主人的眼睛。南海郡王的两个儿子在逃亡路上没少取笑他,他们要他跪在地上,说他活该跪在地上。然而,南海郡王现在不许他随便跪在地上了,他若看到他低头,就拿鞭子抽打他,要他必须挺起背来,要他拿出上位者的气魄。   四郎第一次因为一个名字、一个身份,获得了权力。这权力最初十分微小,只是不用低头、不用细声说话……可是到了北地,这权力开始变大了。   他叫薛叔莲,是南海郡王的儿子,被许朝奉为上宾。他不但不用低头了,他还抬起了头,可以鞭打自己的仆人、发卖自己的仆人。他渐渐明白了权力的滋味。五感如此清晰,他喜欢触摸上好的绸缎,喜欢隔着水听歌伎唱长短句,喜欢香炉中麝香的香气,因婢女的手指碰到自己而脸红心跳……   然而他和南海郡长得不像,然而他认识的字太少了。南海郡王害怕被许朝人识破自己的谎言,于是他要四郎遁入空门。他说四郎身边的那个仆人——自己真正的儿子——会因为无法舍弃“主人”,而一同遁入空门。   遁入空门吧,没人会追究一个比丘曾经的身份。   四郎说自己想成家,不想遁入空门。   南海郡王说:“你这是想死,事情泄漏后,我们会一起死。”   死。   四郎并不想死,他从未看破红尘,但是人问他时,他说自己已经“看破了”。看破了什么呢?   或许只是隐约看破了,这世间唯有强力才是真实的。武力是一种强力,权力也是一种强力。人害怕能打伤自己的人,其实怕的是武力;他害怕比自己高贵的南海郡王,南海郡王害怕比自己高贵的许朝皇帝,高贵的原因,乃是权力。   四郎在岐山祇园寺修行,三年后受戒出家,法名是寂照。真正的薛叔莲在白马寺出家,法名是昙澈。   四郎当着三师发愿,成为了比丘,比丘具足三义:乞士、怖魔、破恶。比丘受戒时,六欲天的天魔自知世上自此又少了一个自己的下属,内心震动惊恐,因此比丘乃“怖魔”。比丘破烦恼恶、无明恶,与贪嗔痴正三毒恶。比丘需要乞食生活,以此磨练自己的恭敬修行,不食荤腥,在乞食时将佛门的福田布施给众生。   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寂照。   怖魔……他在发愿时,便觉得做比丘是一件十分讽刺的事情,第六天魔王真的少了一个下属吗?后来他想,确实讽刺,这倒不是因为他不诚心做比丘,而是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神魔。   宗教轰然倒塌,教义不过是写在谎言上的废话。世上无彼岸、无来世,无神佛,也无妖魔。   人只活一次,地狱不再令他感到恐惧,因为地狱不存在;净土也不使他再生向往,因为净土亦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任万物生长而毫不动情的天地。   他入道后,众僧以为他出身高贵,皆高看他。师父很少惩罚他。   他不想削去头发,于是他可以留着自己的头发——如果他傲慢了,师父便劝众人说:“寂照本来就该高傲一些,他的身份不一般嘛,你们不必和他计较,这也是他的劫数。”这是他出身的劫数?可他的出身,其实太平常普通了。他身体强健,师父说他能舍弃名位早早遁入空门,已有慧根,于是要武僧教他武艺。他背诵佛经很快,有师弟说:师兄不愧是郡王的儿子,我听说南朝宗室和士族,都能文能诗——他觉得好笑,一切都很好笑,而背经书又和他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呢?他与南海郡王、南朝士族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   他背诵佛经,修习剑术,下山乞食。北人种麦子,他忽然异常怀念南方的水田。麦子抽穗时,药师要下山采药,他喜欢听师妹阿那耆尽宁药师在离山前,在山里到处喊“师兄”寻找他。尽宁取了一个长名字,她说这样别人就会记住她。山里回荡着“师兄”、“师兄”的声音。   五年、八年、十年……   他要在佛门修习多久呢?悉达多王子舍弃了自己的国,是因为他有国可舍,而他本来什么都没有。他不曾舍弃什么,他只想获得什么——如今他身负剑术,他想娶妻生子、建功马上,过一种世俗的生活。他多次给南海郡王写信,表达还俗的愿望。   南海郡王一次次要他等待,后来他不再伪装下去了,他要寂照一辈子不许还俗。   博取功名?这是笑话。沈朝已经灭亡,沈朝的薛叔莲——一个敌国的宗子——要安安静静活着,能苟延残喘已是幸事,他怎么敢期待自己能光明正大活着?更何况,他不是薛叔莲,他是个骗了皇帝的骗子。   寂照问南海郡王:“若我一定要还俗呢?”   南海郡王说:“我先与家人痛快自尽,你独自去领欺君凌迟之刑。”   寂照不想死,他要等着看南海郡王怎么死,等他死了——谁还管得了他?那时,他就要还俗。   南海郡王的命可真长,他活了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他有时会给寂照写信,好言劝他,他说寂照如果太寂寞的话,不如收一个徒弟,不想收徒带个学生也好。   寂照在佛门修行,成了人们口中的“寂照上人”。   阿那耆尽宁药师手里拉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过来找他。她说自己抱着的孩子叫兰奢,手里牵着的孩子叫勉儿。勉儿年岁稍大,看谁都斜着眼睛。寂照的佛经修得很好,他能读吐火罗文等西域文字,知道兰奢有善好之意,他逗弄师妹抱着的兰奢,兰奢刚刚学会说话,抓住了他的手指,叫“大……大……”   寂照在似乎在一瞬间体会到了成为父亲的感受,一个幼小的生命向他发出声音。   他看着兰奢长大,后来成了他的老师。   兰奢说自己姓贺。   再后来,他亲手杀了说自己姓贺的兰奢,因为……他们这对师生,实在是太熟悉对方了,兰奢大概一眼就认出他了,偷偷跟踪他。那时他已是房安世了。学生打不过老师,他一剑刺中了贺兰奢的心脏。   一心归命,不会疼的吧。   然而有人告诉他,在李瑰的军帐中,贺兰奢的哥哥曾说:他觉得他的弟弟出事了,有一夜他忽然心痛如绞,疼得从床上掉了下来,如同要死去一般。   疼吗?   兰奢疼吗?他不知道。   那天,贺兰奢终于不再跟踪他了,他把剑拿在手里,出现在他身后,小声叫他:“老师?”寂照转过身,一剑刺中了贺兰奢的心脏,贺兰奢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只来得及瞪大了眼睛,然后眼神变得涣散。   贺兰奢死在寂照的剑下后,寂照发现贺兰奢根本打不过他,这不是因为贺兰奢太年轻了……而是因为,有人削去了贺兰奢右手的一截拇指,他根本拿不稳剑。他把剑拿在手里,只是拿着罢了,他几乎不可能刺伤他的老师,大概也从没想过要刺伤自己的老师。   可是他的老师回身给了他一剑。   疼吗?   寂照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疼到无以复加。   兰奢这个孩子,总爱惹祸,这次是惹了谁呢?是谁如此狠心,削去了他的拇指。他抚摸贺兰奢的手指,那手指渐渐失去温度,变得僵硬。他砍下了贺兰奢的右手,埋葬了他的尸体,将他的遗物扔在了离他埋骨之地很远的乱坟坑中。   他已在军中任职,空余的时间不多。不过他记得兰奢深恨荀淳名一家,于是他抽出自己不多的时间,为自己的学生了却了心愿:他杀了荀淳名全家,连荀家的狗也没放过。 第165章 安世2   乱。   假房安世将自己的过去描述的很简略,他对第五岐说:“我本来没有名字,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四郎。我在小时候被卖给了沈朝南海郡王府,入了奴籍,做了仆人。南海郡王一家在高宗朝投靠了许朝,带了我这个家仆一起出逃。我和南海郡王的次子差不多大,南海郡王怕许朝先礼后兵,最终会害死他全家,所以调换了我和他次子薛叔莲的身份,想让我当他儿子的替死鬼。   “那时许朝的国势强盛,有一统天下的志向,为了拉拢南朝的将领,厚待归降之人——南海郡王家归降后,没遭受什么算计,在北地过得不错。来北地时间久了,南海郡王越来越忧心一件事:他怕别人看出我不是他儿子。我那时年岁不算大,识字不多,懂的也很少,恐惧南海郡王的威势,向来害怕他,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不敢反抗。不久后,我乖乖听他的话,被他送到了佛寺里……我想吃肉、不想吃素,想穿丝绸织就的衣服,可我后来成为了比丘。   “我渴望还俗,渴望凭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南海郡王嘲讽我、威胁我、哀求我,告诉我我一辈子不要想离开佛门。我等着他死。乾佑三年,哀太子送了他一样大礼,他死了。或许我曾为他的离世而难过,但我感受到更多的是……解脱,没人能再管着我了,我希望还俗。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儿子忽然告诉我:不可能。他也当了出家人,名叫昙澈,他想活着、缩在一个角落里安安稳稳活着,他不能放我回到俗世之间,再次掀起一段旧尘。他说我若还俗,那我们二人就一同去死吧。   假房安世以寥寥几百字概括了自己的前尘,他说:“我的往事便是如此。”以这句话结束了对往昔的主动追忆。   第五岐问他:“我该如何称呼你?”   “叫我‘房安世’?你叫我‘薛叔莲’,可我真是厌恶透了这个人名。”   第五岐冷眼看向假房安世,说:“你不觉得自己厚颜无耻么?你偷窃了一个人的名字,据为己有。”   假房安世说:“我不做贼,我做盗匪,就是做坏事,我也做得光明正大,绝不畏畏缩缩——我就是想用这个名字。我做房安世时,觉得快活,所以我便用这个名字。”   “你杀了他,又用他的名字,你真的能安心么?”   “我杀了他?你想知道真相?门外有人也有人想知道吧,门外有人在记事写卷,我听见写字声了。我罪大恶极,快要死了,所以我也不屑于再撒谎,因此,凡我说的,都是真相:以前那个房安世不是我杀的。我从未处心积虑谋杀他,我还救过他。”房安世扫了自己对面的第五岐一眼,说:“我会把事情都说出来,只不过……第五岐,你确定要让人一直在门外听吗?你确定要让他记下你父亲、你师弟等等等等你所认识之人的秘密,并且要让他们在文字中袒露人前、再次惨死吗?”   “房大人,是你丝毫不给逝者尊严,错不在我。门外有记事、有守卫,我不会让他们离开,也没有权力这样做。”   “好,你心够狠。那就这样办吧。房安世不是我杀的,他死在了外族手里。我说过,一切开始于一场临时起意。这世上没有那么多阴谋阳谋——你太高看人的行动了,人一旦行动,计谋就总是要出差错。我也是个人,做事同样有一千一万个疏忽,你抓住了几个,又借到了比我更强的权力,我这不是就被你送进大牢了。”   “他在乾佑四年,死在了大屏关外,是吗?”   “是。”   “你没有杀房安世,那你颔下的伤疤……不是房安世留下的?”   “不是,是你师姑阿那耆尽宁药师留下的。尽宁死了,我亲手杀了她,她是第一个死在我手上的活人。凡事皆有因果,如果世上不曾出现尸疫,我不会知道杀人的感受,既然杀过狂尸,已生起过杀心……杀人之时,我便没那么胆怯了,事后虽然恐惧,但是恐惧不多。人的肉身与牲畜并无差别,都为刀剑所割害。”   第五岐径直掐住了假房安世的脖子。假房安世眼中充血,额上青筋暴起。他盯着第五岐——   第五岐紧紧咬着牙,硬生生逼自己放开了手。   假房安世再次得到喘息的机会,猛咳起来,咳得几乎要呕出来。   他的嗓子哑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喉咙。   第五岐压抑着怒气,语气阴沉地对他说:“继续讲。”   “乾佑五年,咳咳……我以为还俗无望,听说太叔将军在大屏关外遇险,决定去为太叔将军解围,以此替代我纵马博击功名的念想。壮志难酬,我可真是知道壮志难酬的滋味,我也曾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如果我是个废物、毫无本事,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那次,尽宁与我一同出关。太叔将军几次无法返回关内,高车人已知道她回不去了,围困了她的军队。   “我在这种困境中见到了房安世——他瘦得吓人,头发蓬乱,形貌如同饿鬼。他的双足受伤,溃烂生蛆,无法行走,那时正裹着一条恶臭的被子,坐在一块大石后面……等死。他见了我,知道我是来找太叔将军之后,称我为义士,他托我在他死后割下他的头颅,带给他的家人。我对他说,我若只带他的头回去,他的家人恐怕会误以为我是凶手,他便从衣服下拿出了他的受命文书、告身以及过所,把这些证实身份的东西全都交给了我。我那时才知道他叫房安世。   “我那时只有救人的心思——任谁见到关外的惨状,都会只剩下满腔热血、一身激愤,根本生不出其他心思。房安世的颧骨饿得高高突出,若不是因为他的眼睛还是亮的,他几乎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我抱起他的头,尽宁拿葫芦喂他喝水,他喝了水,喘了很久,忽然说我与他长得像,我说他瘦得没有人形了,他说‘像呢,我远远看见你,恍惚以为自己魂魄离体了。’他说晚上有老鼠啃他的脚,我和尽宁便陪他在荒野中过了一夜,为他驱赶啃噬他双足的虫鼠。   “第二天天亮时,房安世说我有一把好剑,活物都怕我的剑;然而到中午时,他就说不出话了,他指了一下我的脸,又点了点自己的脸,发不出声音,只能默默流泪——他似乎在表达自己瘦得太可怜了,我和尽宁又喂他喝了一些水。第三天,他死了。我没有割下他的头……他,饿了太久,变得太轻了。我想把他的全尸背回关内,交给他的家人,让他们安葬他。   “在回去的路上,我遇到了其他朔州的士兵,那是一些逃兵,想买我的马。我从他们口中知道了房安世作战十分勇猛,他被高车招降,可是绝不肯投降,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我说我见过房安世,一个逃兵说我与房安世真是有缘——他说我们长得也像,只是我是单眼皮,他是双眼皮。我们像吗?逃兵的话在我心里种下了种子,我开始反复考虑这件事。   “岐山佛门的药师有秘术,有人说这秘术是治伤无痕。你母亲被称为佛相妙手……佛有三十二相。我从尽宁那里得知,岐山药师稍稍能为人改变相貌,这才是岐山药师真正的秘术。我和房安世长得像吗?我对尽宁说,我敬重房安世,希望自己的眼睛也能像他,这样我照镜子时,便会想起一个英烈——他替我在关外活过一回,我愿意将自己的福德送给他一半。于是我的眼睛变得像房安世了。   “朔州春天的天气变幻莫测,倒寒来得毫无预兆,我记得那时关外恰好下了暴雪,白毛风漫天刮起,我们没办法赶路。我和尽宁以及一具尸体在破旧无人的石房子中躲避恶劣的天气。尽宁改动了我的眼睛,要我十日内不要见光。第十一天,我照了镜子——当我看见镜子里的影子,我忽然想起了南海郡王说过的冒名顶替案。   “隆正十二年,朝中凌迟处死了一个盗窃他人告身文书、顶替赴任的贼官,南海郡王反复用这件事恐吓我,让我不要妄想还俗——他说一旦我的真实身份被人查出,我也会被凌迟处死。我看着镜子,再次想起了还俗的事情……如果我能变得像房安世,而我有他的身份证明,为什么我不能是他。   “房安世出自房家,他是高门武家子弟,我若是他,我便能建功立业、娶妻生子,我便能手握强力……我的想法漏洞百出,此后种种事件,都肇始于这样一场漏洞百出的临时起意。尽宁知道我的身份,我想如果我杀了她,不遭到报应,那这个世界便是一个唯有强力的无情世界,不会有鬼神、也不会有善恶,没有道德。世界的本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恶念生出,反复纠缠折磨我,让我不得安宁,我要杀了尽宁,以此验证我的道。如果我感到懊悔、如果我的所作所为被人发现了,那我便自杀,以我的性命偿还一切。   “尽宁……我与尽宁情同兄妹。决定杀她的时候,我感到了不舍,面对着她,我又感受到了恐惧。我的手软了,腿在颤抖,我逼着自己刺杀尽宁,我一剑刺过去,没能正中尽宁的心脏,尽宁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反应过来后,拿匕首割向我的脖子。我又捅了她一剑……血,喷了出来,溅了我一脸。我觉得自己疯了。   “我拿着剑,站在屋中,房安世的尸体旁观了一切。我看着尸体,在它头上踹了一脚……我捉出尸体上的蛆虫,放在它的眼睛上……吃吧,吃了他的眼睛,吃了寂照的眼睛。随后,我把自己从不离身的涂剑、割剑留在了房间里。寂照和阿那耆尽宁死了,往后,我是房安世。   “我还留在石房子中。雪路隔绝了人烟。我和两具尸体独处,我不断地想起尽宁,生了一场大病……在时冷时热的幻觉中,我希望能有人忽然踹门进来,指出我是凶手,然后杀了我。我又希望尽宁的尸体能站起来,指责我、虐杀我,然后把我拖下地狱。我不断地后悔、恐惧……我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最愚蠢的错误。   “我等待死亡的突然到来。我在病中情绪惶恐、心跳不止,可我发誓,我绝不念一句佛经,绝不忏悔——我要用我的一条命来证我的道,如果我死了,我的道就是假的,我会为之付出生命。   “然而,没有人踹门进来,尽宁也不会死而复生向我复仇。当我病愈之后,我便明白了,这世间并无报应,也不需要佛法。天地没有情感,唯有强力的法则在其间运转。草木无强力,被其他草木遮盖、绞杀,于是枯萎。人无强力,被人欺负,最终惨死。我渴望握住权力。   “我像是从一场做了四十年的梦中醒了。我开始处理尸体。天寒地冻,我挖不开冻结的土层,于是我分割了尽宁的尸体,将她分为九块,抛在了荒野之中。我将房安世的尸体伪造成我的尸体,我看着一具腐烂的尸体,觉得死的果然有些像是自己。   “我不停地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希望能补上漏洞。我告诉自己,若是能回到关内,是该杀了薛叔莲了!我要去白马寺杀了他,杀了我这半生梦魇的来源。不会有人为薛叔莲复仇,因为这世间就是这样,欺软怕硬、毫无道德,仔细看来……原来只是一片废墟,而唯有强力,可以筑基其上。   “我要入关,于是我蓄起了胡须,遮住一部分自己的脸。哀太子防备边军,军不识将、将不识军,我从并州入关,称自己是房安世,在朔州太叔将军帐下任职……太叔将军出关,遭遇战败,全军死伤过半,我逃了出来,求他们救我。   “他们救了我,我托他们与房安世的家人联系,让他们写信告诉房安世的家人:我的身心遭受重创,不得安宁、不敢见人,必须要到佛寺中静养,等我养好心病,就会回家。我将我从房安世尸体上找到的玉佩和从他头上割下的一绺头发,同信一起寄给了他的家人。随后,我带好告身文书、身份过所,去了长安郊外,借住在阿育王寺……长安的佛寺,既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的父亲比薛叔莲先死。他常去岐山,当然认得我原本的样子,他似乎又知道岐山药师的秘术,因此他在偶遇我后,叫了我的名字。你家那时还住在长安,我离开佛寺,要从长安去洛阳,去白马寺杀薛叔莲。在阿育王寺的山门外,你父亲偶遇了我,他叫我‘寂照法师’,我说他认错人了,他说我和寂照长得像,不,也像房将军,邀请我去他家中坐坐,我说相逢便是有缘,问了他住在何处。   “我怕你父亲将事情告诉你母亲,第二天我就去了你家,趁你父亲独自在屋中时,杀死了他。我不后悔杀死你父亲,只后悔杀他时下手太急,使出了‘一心归命’剑招,留下了蛛丝马迹。许朝官员的仕途大多开始于三十岁,四十岁亦不算晚,我的仕途刚刚开始,所有挡我者,若力不及我,便该去死。悔?我何悔之有?   “乾佑四年,尽宁、你父亲、薛叔莲死在了我的手中。然后是房安世的妻子、儿子、旧友。乾佑九年,兰奢跟踪了我很久,认出了我,我同样杀了他。他是我的学生,我将他视为自己的孩子,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杀了他……我的的确确感到后悔,所以我随后杀了荀淳名全家,为他陪葬——为他了却尘世的愿望。   “我用‘一心归命’杀了你的父亲,你怀疑过我没死,你母亲同样怀疑过我没死。你母亲比你知道的多得多,我希望你母亲死。我担心你母亲对第五家提起过对我的怀疑,我又担心第五珩和他夫人认识我,当乱世来临,乱世……‘乱’?或许乱世才是世界的本相,这是一个只剩下强力的世界,有强力者可以掌控一切。当乱世来临,洛阳被围,机会自己跑到了我的手中,洛阳总是要沦陷的,我不过让这个结局提前了几天到来——为了证我的道,让我走得更远,请你母亲和你全家……一起死吧。   “洛阳被围时,你母亲正在城中,在第五家住着,等你回来。我为贼军指路,作为交换,我要他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悄悄杀了你母亲,然后把你母亲的身体安葬,把她的头和左手给我,你母亲左手第三指有一颗红痣;第二件事,杀了第五家全家,挂起第五家的尸体——你失踪了,我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如果你还活着,想必你会听到消息,到洛阳为第五家复仇,然后你会一同死去。   “至于你母亲,一则,她是我的师妹,我不希望她死得那么惨烈,我只是想确认她死了,她死了,我会让她入土为安。二则,她是你母亲,我确实怕你还活着,如果你活着,我不想给你丝毫猜出真正凶手的可能,我不想把事情引向岐山佛门——你不需要知道你母亲死了,你只需要知道,凶手是贼军首领,他把你全家杀了。   “不过,第五岐,你还是来了。在我手握越来越多的权力的时候,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的数字总是被口口,就酱紫吧orz   寂照,一个很难用名字指称他的角色,称呼为“寂照”,也总觉得有几丝不合适。   ————个人档案————   姓名:房安世   本名:(无)   曾用名:四郎,薛叔莲,寂照   titles:全书唯一无名氏/一心归命技能满级使用者/全家桶忠实买家(房家、第五家、他本人的建业家庭成员:……)/唯物主义反迷信斗士(?)/《罪与罚》跨时空读者(?)/早期尼采超人哲学实践人(?)   经历:   卖身成为南海郡王府的仆人   ↓   北上时期顶替薛叔莲   ↓   隐入佛门,成为寂照   ↓   顶替房安世,杀死师妹阿那耆尽宁,杀死第五岐的父亲第五璋(寂照之死引发贺兰奢一系列反应,贺兰奢再无老师和师姑,决定复仇,于是找师兄第五岐偷学剑术。第五岐在守孝期满后北上躲避贺兰奢,遇到奉玄)   ↓   以伤病为由,避世不出,设计杀害房安世家人,鸠占鹊巢   ↓   再次出仕,在李瑰帐下任职   ↓   护送齐王南下,齐王登基,有从龙之功;期间曾向洛阳附近的贼军泄密,洛阳提前沦陷   ↓   平定南方多起叛乱,权势渐重   ↓   因一起刺杀案牵出一系列案件,入狱   ————————   房安世代表作《乱:论权力意志及道德的可能性》   韦衡代表作《真:丧尸的形而上学》   真·房安世(乾佑四年去世版):我的……名誉权…… 第166章 安世3   大道本无情,谁能得生存?   假房安世或许是最早意识到第五岐回来了的人,贞和二年年末,他的人截下了第五岐写给高平郡王的信。   总有人冒充第五岐给高平郡王写信,又有一个自称第五岐的人给高平郡王写了信,他写的这几封信并不算长,不过假房安世拿到信后,就隐约意识到,这次大概是真的第五岐回来了。   信上的字迹像第五岐的字迹,信写得不长,其中没写无病呻吟或故作可怜的废话,只提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他一切安好,好友可以放心展信,第二件事是乾佑末年洛阳的陷落,最后一件事提到了他自东来,已至建业。三事之间提及的细碎细节,如刀名兼忘、笛名准提、郡王的旧伤……一切都太过细节了,大概只有经历者方能知晓。   ——第五岐没死。但是假房安世没能找到他。   贞和三年匆匆过去,房安世还是没见到第五岐,但是他又听说了第五岐的消息,这次他听说的是他的死讯——高平郡王在郢州杀了人,那个人曾是第五岐的仇家,他清清楚楚地告诉高平郡王:第五岐的的确确死了,就死在他的手里。   假房安世开始感到疑惑。那几封信,原来是假的吗?   如果不是假的,他的师侄既然决定了写信,而不是直接露面,那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是察觉到……他……了吗?   不久后,柏中水出现了。   假房安世在发现柏中水几乎和他的师侄长得一样后,便想要杀了柏中水。最初,他计划让自己的手下在柏中水回江北的路上杀了柏中水,然而柏中水总是不回江北——他不但不回江北,还和高平郡王有了交往。   柏中水一定得死,但是假房安世实在好奇他的身份。难道……后来岐山佛门有哪个药师见过第五岐么?她将第五岐的脸换给了柏中水,而真正的第五岐早已变了样子——这是否有可能?   假房安世为自己的多疑所折磨,柏中水最初住在德邻里,离他家不算近。他派人去柏中水的家中查看柏中水是否藏着什么东西,他总怀疑柏中水藏着秘密,而他想从柏中水身上挖出一些他与第五岐有关系的证据。   他派出的人在回来后告诉他:柏中水有一个贵重而精致的匣子,上了两重锁,自己在不破坏锁芯的状态下打开了匣子,原来匣子里装着一块上品龙涎香,另收着水精青金石绦子、紫萤石珍珠佩、碧玺衣扣、琥珀扇坠、珊瑚扳指……种种价值非凡的饰物。   假房安世笑柏中水以色侍人,注重一副臭皮囊。谁给了柏中水这样一张脸——他有这样一张脸,是靠天力还是人功?   高平郡王身边的人告诉假房安世,柏中水不是第五岐,高平郡王不认识柏中水。   不是第五岐吗?可柏中水长得如此碍眼,假房安世觉得,他还是死了好,死得越早越好。   柏中水不会知道他死在了谁的杀意之下。   最终,柏中水没死,假房安世派出去的刺客失败而返。   柏中水在遇刺后立刻报了官,官府悬赏刺客,刺客受了伤,躲藏一日,不敢去请郎中看伤,因此回来找了自己的主人房安世,恳求他想办法为自己治一治伤势,救自己一命。假房安世暂时收留了刺客。   柏中水一口咬定事情和卢雅有关,假房安世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卢家被牵扯了进来。   假房安世担心自己宅院中的仆婢认出刺客,向府衙报信——藏起一个死人比藏起一个活人容易,于是他直接杀了刺客,趁夜亲自将他埋在了后花园里。   他已经习惯了杀人,对他而言,死一个人不是大事。可是这一次,死去的人们把他送进了牢狱。   凭空冒出来了一个崔琬,借着崔卢两家的势力向官府施压,陛下也在暗中授意——官兵在他毫无防备时,名正言顺地敲开了他的宅门。   柏中水?   他终于再次见到了第五岐。   机诈如狐狸狡兔、窥伺如虎豹、动则狠如鼍龙,他师侄果然是非常之人,久久蛰伏,一旦露出真面目,就要他死无全尸。   假房安世入狱后,听人说柏中水回了江北——他终于回江北了。然而有人说柏中水过江的时候淹死了。有人说第五岐回来了。   没有柏中水,有的只是第五岐。一件事如果只有一方知道真相,而另一方不知道,那便是谎言。然而如果双方都知道是谎言,却都不戳破,那这件事就不是谎言了,而是一种仪式。假房安世知道,其实第五岐不是最近才出现在建业的,早在贞和二年,他就回来了。   第五岐既然和江北有联系,那他想必借了长公主的力。现在,长公主和陛下要以他们的权力将一场谎言变为一场仪式,于是众人听说——   第五岐回来了。   第五岐——他曾经的师侄——坐在了他的对面,第五岐淡漠冰冷的眼神令他想起他曾经在府中豢养的老虎,那老虎被关在笼中,然而不经意间,他会感到刻骨的寒意。面对着杀父仇人、杀母仇人、杀人如麻的仇人,他的师侄想了些什么?   他自己在杀死那些人的时候,想过些什么?   尽宁去世的时候,猩红的血溅了他一脸,血似乎也滴入了他的眼中,他视物时,看到一片血红。肉身……只是一具肉身,死气沉沉,像是一件物,不再有人的气息,可是它又保留着与活人相似的形状。他割下尽宁的手臂、双腿……筋断骨离,形骸分散,腑脏自尸体中流出,原来尽宁死了,尸体亦会狼藉不净,散发出秽恶臭气。   第五璋死得干净利落。第五家住在长安开化坊南边,第五璋的房间中跳进了一只蚱蜢,趴在李子上吸食李子的汁液……不知道为什么,他将这个无足轻重的细节记得异常清楚。李子散发出香甜的气息,是了,七月的时候,长安的李子成熟,第五璋死在了七月——   假房安世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第五岐讲述早已发生过的事情,一些他以为早已漫漶不清的往事,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连细节也一一浮现。假房安世本以为自己记事很晚,直到进了南海郡王府才开始对事情有印象,可是他想起来了他小时候的事情:   他家很穷,买不起盐,早上吃的粥淡而无味。吃过粥后,他随舅舅去小苍山下为人看马,晨雾笼罩了一切,早晨的雾颜色发紫,草是绿的,天……因为有雾,所以看不见。牛哞哞叫。马在雾里走动,像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假房安世自问,他那时想了些什么,可曾想过自己以后自己要建功马上吗?他不知道。他只记得年幼的自己睁大了眼睛,看见马匹鸣鼻,在雾里走动。   他那时大概没有想过自己要建功立业吧,他是南朝人,南朝注重门第,平民不该肖想功业与名声。   南海郡王向他讲述被凌迟处死的冒名顶替者,他以为自己避开了凌迟的命运,然而,他最终还是会死在这个刑罚之下吗——死在这个他在年少时代就反复听闻过的酷刑下?可他获得这刑罚的原因,远远超出冒名了顶替。他只死一次,这似乎是不亏的。   若问在种种罪行中,他最后悔的犯下的是哪一桩罪行,那大概是误杀了兰奢。兰奢对他的敌意不重,他怎么忘了呢……他的学生兰奢是最倔强的一个孩子,他很倔强,所以他要在认定前面的人是自己的老师之前尾随他,不肯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兰奢的身手很好,跟踪他时,他险些没能发现他。兰奢出现在他身后,小声叫“老师”,他说话时的语气是什么样的……   假房安世有些忘了。是不是,兰奢的语气里,有一些惊喜呢——是不是他在期待一场久别重逢呢?是不是,他在期待着老师能惊讶于自己认出了他呢?他能认出他,这是他们这对师生之间才有的默契。可他回身,给了兰奢一剑。他下手真是毫不留情啊。这时,他察觉出自己的冷酷了。   原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如此不近人情的人。   当他看向自己的爱妾的时候、当他抱着自己的女儿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还和以前的寂照一样,心中还有柔情。原来,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离开寂照十万八千里了,不只是在佛法上远离了寂照,在心绪上也远离了他。   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杀人者是他,救人者亦是他:他解兰陵之围,破尸潮、过淮安,带齐王平安南下,有从龙之功;戍守登瀛,守卫自登瀛至静海的郡县,救下三十万百姓;沿长江西进,剿灭荀元钧的部队;终结吉州的叛乱;守卫建业……   他是房安世。或许是早已忘记如何分辨善恶的……假房安世。   房安世是个武将。假房安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颗将要腐朽的铁钉,钉在这岌岌可危的许朝的关键之处,虽有背叛许朝的风险,却还没有背叛许朝。如果有人提前将他拔去,这并不牢固的大厦……怕是真的要塌了。他是武将,乃是许朝南下后所依靠的重要势力,他死了,毗岚飓风将要刮起,巨大的权力自他的手中坠落,门阀暗中窥视,宵小蠢蠢欲动——他实在不知道,这场权力的变易过后,谁能笑到最后。   第五岐要他死,门阀恨不得他死,陛下心死,按照律法他一定得死。   他死了,谁能笑到最后呢?   这世界是无情的世界,当年的同袍要因为权力自相残杀、互相猜忌,最后一一死去。如果他拿不到最高的权力,那他不过是先一步领教了自己的结局。   大道本无情,谁能得生存?   假房安世对第五岐说:“我将你母亲的头和左手藏在了东府城和青溪之间的水渠里。东西用油纸包着,你去找吧。”他今天说了太多的话,他觉得累了。走吧,第五岐去找东西,他好自己休息休息。   第五岐肯定还会来找他的。因为——   东府城和青溪之间的水渠里,没有藏着东西。   建业的水道常常淤堵,高平郡王在带兵清理建业西边的水道,假房安世希望也能有人清理清理东边的水道,反正他来不及亲自带人清理了。   假房安世确实见过枕流药师的头颅。他将枕流药师的头和左手葬在了京口郡治下的云阳县,他曾在那里带兵,就将他师妹的一部分遗体安葬在了那里。他又找了一家人,年年为她扫墓。其实他不信世间会有报应,扫墓不过是生者表达自己的惋惜的手段。他惋惜枕流药师知道的太多,成为了他的阻碍。   谁都会有遗憾,就算第五岐得报血仇,送他去死,第五岐也还是会有遗憾,他的一个遗憾将是——   他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母亲的头颅。   第五岐站了起来,打算离开了,大概他是打算去找他母亲的头颅了吧。他要踏上一条歧途,开始一场白费力气了。   假房安世说:“师侄,你可真耐得住气。我以为我们再见的时候,一定会拔剑相对,在血中决出胜负……或许我们会打到建业的水沟里,沾上一身泥污,互相扼住对方的脖颈,死不松手。我想着我们都曾在岐山修行,学过同样的剑术,我是前辈,而你是可畏的后辈,我们得领教一次彼此的实力,而我还想领教你的愤怒——你恨极了我,我们会在水沟里拿出毕生绝技,畅快淋漓地决斗。在这一场决斗之后,泥污染血,我的剑将贯穿你的左肩,你的剑在哪里……你的剑落下之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第五岐说:“房大人,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叔’。师叔,我不对你动手,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好心,而是我恨你恨到无以复加,我怕自己打伤了你,让你在接受凌迟之刑时,没等受够一千刀,就断气了——我不能让你早解脱片刻,你不能少捱一刀。”   房安世看向第五岐,说:“一刀?你若恶狠狠打我一顿,定能解气,又何必在意落在我身上的一两刀。”   第五岐回答说:“人在身体无恙时,无法想象痛苦,唯有当痛苦发生、处在痛苦之中,才知道何谓痛苦。房大人,你大可以说自己不怕凌迟的刑罚——你怎么说无关紧要,我只知道你受刑时,一定会疼到痛不欲生,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疼,你欠我的,落在你身上的最后几刀会为我讨回。我希望你记住你在死前经受的疼痛,这是你应受的报应。”   房安世微笑了一下,说:“那我受的报应,其实太少了。如果你非要用善恶来评判我做的事情,那我可谓杀人如麻,做下的恶事重如泰山,而我所得的报应与我所做下的恶相比,轻如鸿毛。”   “我请房大人在受刑时,反复想三件事。”   “哪三件事?”   “第一件事,你不会死在我的剑下或刀下。你希望和我打一场,如果你曾生出你应该死在我的手上的想法,那么我想……你是感到过愧疚的,你曾把死当成你的赎罪。但是你的愿望要落空了。我不会与你交手。你的罪,无处可赎,你的愧疚要始终是愧疚,一丝一毫,不得消减。”   “那你不会后悔吗?还是你是胆怯了,不敢对我动手?我希望与你对打,不是后悔或愧疚,而是想看一看,你我谁是更有武力之人,若我更有强力,我会活下去。你不杀我,我只怕你日后想来,机会在前,你却没能手刃仇人,要在夜里辗转反侧,再也睡不下去。”   “房大人,请你死吧,你死就好,我不在乎我是不是能亲自杀你。非我要杀你,是国人杀你,我不为你弄脏自己的手。我不会辗转反侧。你会辗转反侧,再也睡不下去。第二件事,你不该杀荀淳名全家。”   “哦?”   “你说贺兰奢的右手在你手里,那你应该知道,他右手的拇指少了一截,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拿剑了。”   “你知道这是谁做的?是谁?!我不后悔杀了荀淳名全家,只后悔我不知道是谁削去了兰奢的一截拇指,我后悔我没把他的全家一起杀了,给兰奢陪葬。”   “手指……是我师弟亲自削下的。因为……他不想复仇了。他想放下了。”第五岐说:“房大人,你既然已是房大人,当然不知道兰奢想过什么——他在削指之前,在纸上摁下了拇指的手印,将那张纸烧给了他早已死去的老师。他对自己早已死去的老师说,他要放下杀意了,希望他的老师能在彼岸为他的开悟而点头微笑。我师弟因你和尽宁师姑消失,才最终决定去复仇,而原来你欺骗他,原来他最爱的师姑也是因你而死……你不知道谁削去了我师弟的手指,他哥哥到他死都不知道他少了一截手指。在生命的最后,我师弟不但要死在他最敬仰的人的手里,连他想要放下过去的愿望、重新开始的愿望,也要一一被这个人……误解、毁掉、抹去。”   第五岐说话时,眉间难以舒展……贺兰奢离去的真相令他感受到一种独属于死亡的悲凉,寂寞、疑惑、不可置信、希望、希望的破灭、失望,或绝望,无朋友、无知己、无师长……他师弟的一生便如同被他亲自削去的一截手指,兄长根本不知晓他的事情、而老师不知道原因。   假房安世的面色骤然变了。   第五岐说:“第三件事,房大人,你要记得,你的家人也会和你一同受刑。你受刑时,你的家人也会发出呼痛声。我不会救你的家人……也救不了任何人——因为你犯下了罪。你犯下了罪,录公要求诛你家五族,江表门阀绝不会少数你一桩罪过、放过你一个家人。你若说你的家人无辜,可你杀死的人中,从来不缺无辜的人。人不能想象痛苦,除非身在其中,房大人,连坐之罪、剜肉之痛,这次你要亲自领教。”   “你!”   第五岐微微点了一下头,行了一礼,离开了静室。   “第五岐!”假房安世愤怒地喊了一声,他说:“我不得好死,而你不要忘了,你身负十万杀孽!这不是一个有情的世间,若我杀人是错、若这预言是真,我实在好奇,你会怎么看待自己满手的血?!”   第五岐停了一步,没有转过身看假房安世,只说了一句:“不劳你费心。”   不劳房安世费心。贞和四年三月末,冒名顶替房安世之人,受凌迟之刑而死。   行刑那天,陛下不忍去观刑;录公带众臣前去观刑,被鲜血淋漓、挂着血肉的骨架吓得呕吐不止,刚进刑室没多久就退了出去,并且连续七夜请比丘在自己家中彻夜念诵咒语;长公主因刑室中血腥气太重、受刑者叫声太惨,也在半途走了。一场凌迟,只有第五岐从头看到了尾。   血气酷烈,其味腥苦,其惨烈不亚于一场殊死鏖战。   假房安世死了。人活着时纵使有滔天权势,可是死了,也就是死了。《牡丹骷髅》中,有一具只有舌头的骷髅,假房安世死去时,第五岐想起了那具骷髅——   “咚”一声,倒毙在地。   作者有话说:   诈伪3:   奉玄看的傀儡戏是《牡丹骷髅》,这戏来自经变故事,诡谲绮丽,故事里有多情的小姐、胆怯的书生、割肉的孝子、凶暴娇媚的虎中美女、提灯说佛法的傅粉骷髅——那骷髅嘴中有一条舌头,能念佛经。凡此种种,热闹一场,最终归于空幻,最终连佛法都消散了,傅粉骷髅没了舌头,独自栽倒在戏台上,揭示出一个“死”字。   ————   房安世凌迟之死,是第五岐和房安世的一场心战,其残忍激烈不亚于两个人血拼一次。   第五岐对自己对寂照都太狠,他选了一条太难走的路。如果韦衡(坚持结果正义者)来处理这件事,韦衡可能直接把寂照杀了就完了——就像寂照所预料的那样,他被寻仇者亲手杀死。而第五岐选择的是程序正义的路,把寂照及其关系脉络连根拔起,不留一点情面。他不止要寂照的命,一一清点罪行,他要寂照一一承认所有被隐藏的罪行,他要他相关的一切一起终结,在社会层面让这个人完全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性——“请你死吧。” 第167章 鸽隐1   鸽在舍利弗影中   三月十一日,在清正名下的宅邸中,荀靖之和第五岐在屋中相对而坐,一起喝了两杯茶。第五岐披着一件深紫里白缎面的袍子,荀靖之看着他,觉得他穿紫色的衣服很好看。   他早就知道,他的好友穿紫面的衣服很好看。在宣德城中,第五岐披着一件烟紫面灰里的袍子,叫满身血污的奉玄去沐浴。那时第五岐微微低头,发梢的水珠在奉玄的脸上留下了湿意。第五岐说:“下雪了。”   而三月十一日,是一个晴天。   荀靖之低了一下头。万千言语不知从何说起,六年太久,一天太短。他的酒醒了,哭也哭够了,发完了酒疯,当他的情绪恢复冷静,他静静审视过自己的故人,觉得他们之间好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帷幕。   该从哪里撩起帷幕的边角。或许……这便是久别重逢的尴尬?   他挑了一个话头,问第五岐:“好友,你这次可是骗我太多事了。你说我给过柏央一枚荔枝,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一点儿都不记得有这件事。”   “是假的,”第五岐说:“你没有给他荔枝,我不知道你没有见过他。”   “这谎……有些不近人情,”荀靖之没有提起第五岐的其他谎言,比如他说自己是柏中水。他说:“朝廷每年都会给三品及以上的大臣送荔枝,柏老既是宰相,柏家自然不缺一两枚荔枝。柏公子不该因为一枚荔枝就记了我这么多年。”   “不,只说假话,是会被识破的。我家也不缺一两枚荔枝,但我记得,八郎给了我一枚荔枝。”第五岐看向荀靖之,似乎是因为想起了旧事,浅笑了一下,说:“那年我六岁,随外祖和外祖母入宫赴宴。我忘了自己去的到底是哪处宫殿,只记得是一间水殿,先帝坐在殿中,怀里抱着你,我那时不知道那是你……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发现,我原来见过你。”   荀靖之喜欢看第五岐微笑,第五岐的笑和柏中水的笑不同,他笑起来总是淡淡的,但是让荀靖之觉得很舒服——好像那笑只是为了他才有的,那笑总是能印进他的心底。   第五岐说:“我记着你搂着先帝的脖子,一直不撒手,额头上有隐约金粉,先帝说:‘八郎午睡刚醒’。我那时有些好奇,为什么八郎的额头上有一闪一闪的亮光。”   第五岐提起了一段往事,而荀靖之早就把那一段往事忘了。对幼时的他来说,第五岐提起的午后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午后。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每次睡醒了都很粘人,所以阿翁或傅母总是抱着他,有时候阿翁要见大臣,他便跟着去见大臣——白胡子老翁、黑发的中年男子、五琼娘子……入宫是一种荣耀,有时候大臣的身边会带着他们的眷属。   第五岐为荀靖之找回了一个六岁时的下午,第五岐说原来那个下午他的额头上确实有金粉,所以才一闪一闪的。第五岐也记不太清六岁时的事情了,就像荀靖之没记住六岁时他的模样,他也早已忘记了荀靖之——八郎,一位年幼郡王——六岁时的样貌,但是他记得两件事:八郎的傅母给八郎擦了擦脸,擦去了金粉。八郎给了自己一枚荔枝。   童稚之时,人对光亮鲜丽的东西充满兴致。陛下要与大臣交谈,让八郎的傅母带八郎和第五岐去了侧殿,傅母用浸好的帕子给八郎擦脸,帕子擦过他的额头后,他的额头上不再有一闪一闪的细腻金粉了——年幼的第五岐问八郎的傅母怎么没有一闪一闪的东西了,他在心里想,他喜欢看一闪一闪的细腻金光。   八郎的傅母回答年幼的第五岐,一闪一闪的是金粉。她说郡王在中午看见宫人整理自己眉间的鹅黄和花钿,有些好奇,傅母就让郡王用手指蘸了一点她的金粉,没想到郡王往自己的眉间点了一下,留了一个亮点,郡王很喜欢那个亮点,午觉时不曾让人擦去——所以睡醒了,金粉散开了,额头上都变得亮亮的。   年幼的郡王并不怕生,不过不大爱说话。第五岐忘了最初他们是因为什么说起了话,也忘了他们说过的大部分话,但是他一直记得,八郎和他说荔枝树是一种长在海里的树。陛下让宫人端来一盘新鲜荔枝,八郎的傅母交给八郎一枚荔枝,让他送给第五岐。   八郎乖乖把那枚荔枝送给了第五岐,他和第五岐说荔枝长在树上,荔枝树生长在南方的海里。先帝去过南方,先帝说荔枝生长的南方比那个南方还靠南,要穿越过蛮瘴之乡再向南走——在年幼的八郎的认知中,许朝的南端是海,他觉得那么荔枝树便是一种长在海里的树。   书中说海上有仙山云雾,而荔枝冰肌玉骨,或许是仙人耕云牧海在海上种出的树结下的果实。第五岐记住了:荔枝树生在海上。后来他在吃荔枝时,总会想起一片自己从未见过的海雾。   十三岁时,第五岐随母亲南下,到达了极南的邕州。邕州潮热难耐,他看到了结着荔枝的荔枝树——这树不生在海上,而是长在大地之上。母亲说荔枝是许朝国力的证明:每当荔枝成熟,这些果实就由几十匹马一批接一匹狂奔着从国境南端运送到长安,荔枝的运送见证着一个朝代对南国境的控制,以及一个朝代在统一南北后建起的强悍的驿传之网。   荔枝证明了什么……第五岐不在意许朝的国力,而是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   十三岁的第五岐站在荔枝树下,那年清河郡王已经逝世多年了,他在树下看着满树红色的荔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哀伤感,他想他永远也无法告诉一位郡王荔枝树不长在海上了。这样一种并不强烈但是挥之不去的悲哀的感受,以及徒劳之感,或许就是他在第一次面对死亡的阴影时所获得的感受。   会有一个人,因为一枚荔枝,长久地记着另一个人。   荔枝树不生在海上,但是第五岐后来再吃荔枝时,依旧会想起一片海雾。   清河郡王是一位额头上有金粉的年幼郡王。   清河郡王……高平郡王荀靖之听完第五岐的话,笑了笑,说:“今天夏天,你送我一枚荔枝吧。我有时候会以为我在做梦,今天我梦到了六岁时候的事情。”   他和第五岐离得不远,只隔着几案,但是他觉得他们两个之间隔了太多太多无形的东西。他不想承认,他们之间变得陌生了。   该从何处打破这种陌生的感受……还是这种感受一旦出现,就再也不能消除呢?   第五岐问:“为什么……会觉得是梦呢?”   荀靖之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越界太多次了。我梦见很多次过去的事情、梦见过很多个影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愿意区分幻境和现实。”   梦、幻术,他借着术士的曼陀罗粉越界太多次,作为交换,他发现自己会在一些瞬间忽然分辨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   曾经他以为只要见到佛子,他就可以补上自己心中的弥天大憾,然而他忽然发现,过去发生过的事情确实发生过了,既然已成过去,便不增不减,永远横亘在那里。狂喜与痛苦交杂,当他认出了他的好友,当他激烈的情绪退去,然后……他该做什么呢?   他会怎么样呢?   其实他并没有想过后面的事情。而如今他已走到了相遇之后的那一步。   他说:“我抱着你哭,仔细想想,真不好意思。好友还走吗,不走了吧?”   还走吗,不走了吧。他像是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其实他问得很认真,他好像也这样问过梦里的阿翁。   第五岐起身,荀靖之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第五岐似乎是和他的小童说了几句话,屋外的小童离开了。   第五岐回到坐榻上,对荀靖之说:“奉玄,我不走了,这次一定不走。我有意骗你,是我的大错,但是我不是从头就想骗你的,我在从日本国回到许朝后,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见你,我给你写了信,可是……你收不到。你身边有人在等我。”   荀靖之瞬间追问:“你写过信?”   “写过,信上有六百四十七个字。我东渡后,独自处在日本国,心中焦虑难安,于是我强迫自己抄写佛经净心,可我抄经时,也很难静心,屡屡出错。我受了伤,写字时手总是发抖,写字也总是写不好。有一天我废笔枯坐,坐了一夜,从天黑坐到天亮,天亮时,早霞满天,我对自己说,往后我每抄完一篇佛经,就可以在给奉玄写信时多写一个字……我就这样抄完了六百四十七篇佛经。”   第五岐说:“奉玄,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来都记得你。人常常羞涩或恼怒于表达自己的心迹,我不遮掩自己的心迹。我想见你,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希望你平安无事,我也一定这样告诉你。”   荀靖之的心脏像是被谁捅了一箭,酸涩而苦痛。一些情绪渐渐复苏,其实……他恨第五岐没有联系他,他恨第五岐在回来后瞒着他——不论他有什么理由,他都欺骗了他。   第五岐说:“奉玄,我不走了。在房安世去世之前,你不要回自己的府邸,也不要去青山幽严寺,这些地方都不安全,房安世在这些地方等我自投罗网,而你是他的人质。我写给你的信,就是被他截下了,你在房安世府邸中遇到我那夜,我在他的府邸中看到了我的信。遇见你后,我太慌乱,不敢让你认出我,后来崔琬派人跟踪我,我没能回到这里。”   二月十六日夜里,第五岐和崔琬下棋,第五岐离开时,崔琬派人监视他——本来他想在清正的府邸等奉玄再来拜访清正,然后就把事情都告诉奉玄,让奉玄不要再回自己的府邸,然而他摆脱不掉跟踪的人,没办法回来等奉玄。他有耐性,而房安世终于沉不住气了,房安世派人刺杀他,他怕房安世也派人对奉玄动了手,以此来威胁他——会是刺杀、下毒、还是绑架?他不顾伤势立刻去了高平郡王府,在雨里苦等奉玄回来。   他说:“房安世在你身边安插人手,他害死了我的父母、害死了我全家,或许还害死了我的师弟。洛阳陷落,也与他脱不开干系。他曾在吉州驻守,朝臣担心他在吉州拥兵自重,将他调回了建业,朝臣多心,然而他也绝非善类。我不走了,这次我不会离开建业,我要房安世死、一定死,他的死不能拖延,拖延太久,会发生祸乱。当他死的那天,我会回来见你,以第五岐的身份光明正大见你。”   荀靖之忽然一把拉住了第五岐,他说:“你还是要离开一阵?”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愠怒,或许他不该这样,洛阳、第五家的人、贺兰奢……一条一条人命压在他的心上,逼迫他冷静,但是他还是动怒了,他说:“第五岐,你又在自说自话了。我不让你离开。我说不清自己的情绪,但我现在的心情绝不平和,我见到了你,尚未得知自己情绪的全貌,而你就要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该体谅你,我也疑惑自己的自私,可是我不想放开我拉着你的手。我这梦,原来做得还是不够深,所以总是要醒。”   几案上的水杯因为他的动作而翻倒,茶水顺着几案流下去,滴在第五岐的衣服上。   水要流光了。   荀靖之拽着第五岐的衣服,依旧没有松手,他说:“你要复仇,你要去找房安世,我不能参与分毫,对吗?我是局外人。我是局外人。我又要看着你独自离开,是吗?!”   第五岐将自己的手覆在荀靖之的手上,他看向荀靖之,目光中并无任何躲避,他说:“奉玄,我说是的,但这不是因为你是局外人,而是因为你是我心上的人。其实……我不敢和你说太多的话,我怕我看着你,就不想去面对房安世了。我要独自面对房安世的死,因为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复仇时的愤怒,我害怕让你知道我的狰狞面目——我想,如果我在你心里,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你能平安无恙,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将手轻轻盖在了荀靖之的眼睛上,捂住了他的眼睛,荀靖之又因为他而流泪。   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   第五岐的声音微微颤抖,失去了向来的波澜不惊,他说:“奉玄,在日本国,有一天我抄《涅槃经》,经里写了一个故事,我想起了你。经文中说,有猎师追逐一只鸽子,鸽子躲进了舍利弗的影子中,得以安身,但是鸽子依旧不能逃脱被追逐的恐惧,颤栗如芭蕉树动。而后鸽子逃进了佛的影子中,佛的法力深厚,影子也有无边法力,鸽子躲入其中,立刻就不再颤栗了。如果我是那只鸽子,我的心中有无限惊恐,那我知道,投入你的影子中,我就可以安心——我害怕去见一个仇人,害怕被我所无法承受的真相所追及。但是你在建业,这就足够了。我会来见你,就像鸽子要躲到佛的影子里。”   荀靖之抓着第五岐的手,泣不成声。 第168章 鸽隐2   贞和四年,三月的倒数第二天   高平郡王该在四月初一去石头城轮值,他和部下曹霸交换了一天,决定在四月推迟一天再去轮值。   高平郡王的家仆去曹霸宅中为高平郡王送请求交换一天的信,曹霸收了信,说:“我知道了,我懒得写信,你直接和郡王说,换三天都行。”说完了问高平郡王的家仆:“你们郡王有事,郡王病了?”   家仆说:“呃……好像没事呀。”   曹霸听完一乐,说:“嗐呀,你们郡王病了就直说嘛,你个小子,说话怪委婉的。”   “是小人不会说话、不会说话。”   “算了,唉,前几天有人掉脑袋,其中有人就是监视你们家郡王的,你还是别多说话了。”   “谢曹大人体谅。”   曹霸说:“不过你们郡王也不容易,歇两天就歇两天吧。西边的军费,他得找门阀蛮子们要,铁也得找人要,建业挖沟挖臭泥,他还得管——我都想不到这点破活,你们郡王还得亲自看着。你们郡王前一阵是每天都去盯着士兵清理运渎的吧,我前一阵路过西州城外面,瞪眼一看,好家伙啊,我看见你们郡王自己也跟着挖泥呢,我这气立刻就上来了,一脚把一个士兵踹进了沟里——怎么郡王下运渎挖沟,你看着呀?!”   “曹大人辛苦,这一脚该踢。三月二十一那天,我听说我们郡王的衣服上都是泥,都没办法穿啦,西州城那边来了人,特意回府里给郡王拿了一身衣服。郡王太累了,衣服都脏了。”   “啊……啊……二十一那天啊。”曹霸说:“我那一脚可能不太该踢。我踢的那小子就是给你们郡王拿衣服的,你们郡王脱了袍子,下运渎去看淤泥挖得怎么样了。不过,他老子的,要我说,这都是王洽那老东西的错。”   “王大人是……?”   “王洽嘛,你不可能不知道他,去年他的出殡队伍那么老长,建业人谁不知道他。没印象?就是陛下的姨丈,王将军。”   “哦,王老大人!”   “对,一个老头儿。你家郡王这位置,得是天家人出任,但陛下的子嗣过世了,之前这个位置其实一直空着呢,事务都是王将军那个老头儿代管的。他是老实,可他懒,年岁太大了,西州城的兵也被他带得惫懒了,所以我才看不惯他们。房安世,呸,唉……就叫房安世吧,他要是没被抓出来,我还以为他忠心耿耿呢,万一哪天长江中上游出点事儿,建业一空,他那东府兵能把西边的兵冲烂了——要不说陛下要把外甥调回来呢,实在英明。再换个老家伙管下去,暮气沉沉、军纪松散,哪成样子啊。”   “兵不好带,曹大人也辛苦。”   “不辛苦,命苦。行了,你们郡王有事,我知道了。我不为难你了,你回去吧。我们家杏树结子,我赏你俩杏吃,你要是吃,就路过树底下的时候自己摘点儿。”   “多谢曹大人。”   高平郡王的家仆走了,曹霸想着,今天已是三月下旬了,三月的倒数第二天好像就是……处死假房安世的日子。   同是武人,曹霸忽然感到有点悲凉。一根柱子倒了,房子没倒,可是住在房子里的人,总是要感受到一点点不安的。   曹霸记得不错,就在贞和四年,三月的倒数第二天,许朝原上将军房安世被凌迟处死了。   建业名叫房安世之人,是个冒名顶替的罪人,冒名顶替、窥视宗室、通敌卖国、私藏甲兵、买凶.杀人、滥杀无辜、贪污受贿……他罪大恶极,且有效法南吴武帝之心——南朝卫朝被寒人武将窃了国,吴武帝建立吴朝,代替了卫朝。   假房安世在等待机会,他想着总有一天,江表门阀会和宗室之间发生冲突,鹬蚌相争,而他会是得利的渔翁。不过他时运不济,没等到江表门阀和宗室发生冲突,自己先露出了马脚,被陛下和录公捉住了。   他要杀柏中水,反而出卖了自己——柏中水知道他不是房安世。   假房安世的母亲姓刘,他名叫四郎。刘四郎?普普通通的名字。门阀子弟们得知这件事后,其中有人说,出身轻贱的人,本来也配不上好名字,刘四郎这个名字很符合刘四郎的出身。   刘四郎有当南吴武帝的心思,吴武帝以武人的身份当政,屠杀士族,而吴朝很快被士族反噬……南吴代卫,三世而衰。南朝可以易代,皇室不停变换,而士族荣耀越发深厚——门阀士族便是这样的存在,门阀士族就是荣耀的同义之词。   门阀子弟一笔抹去了刘四郎守卫江表的功业,忘了他正是靠着守卫南方而崛起的,忘了自己也曾活在他的庇护下,他们也并不在意他想窃国,他们只把刘四郎被凌迟视为他想效仿一个不把士族放在眼里的皇帝所获得的报应。   刘四郎出身低贱,而出身低贱的人做乱臣、做贼子,是很合理的。他这样的人不得好死,也是很合理的。人各有命,出身低贱的人就该安于命运,不应该生出妄想、不应该向上爬。一旦要向上爬,就该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房家失去了“房安世”这个名字,陛下隆重地抚慰了真正的房家人,提拔了房家旁支子弟的官职。刘四郎,他的妾室、他名叫阿和的五岁女儿、他建业的贫贱舅舅……等等等等人,和他一起失去了性命。   刘四郎的死,大快人心……吗?或许这也是一件有一丝丝悲哀的事情,悲哀之处并不在于他一个人的死去,而在于在他的死亡所带来的议论中,门第显得如此重要。即使寒人做过好事,他能留下的,也只有恶名——一个纯粹的恶名。   短短几年间,江表门阀重获荣耀,且荣耀更甚,许朝对寒人的提拔似乎已经成了蒙尘的往事。人们不需要现实,门第几乎写定了一切,善恶荣辱都由此物划分。   如果人们知道刘四郎曾说:道德是虚伪的、善恶其实并不存在、真正有用的唯有强力——而权力也是一种强力,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是嘲笑他的狂悖,还是嘲笑完再一想这些话,也为江表门阀手握权力、为自己不够高贵的出身,而感到些许残忍和讽刺。   有人死了,也有人活了过来。柏中水消失了。自三月中旬时,建业就有流言说,第五家阿岐活着回来了。   然而高平郡王在通觉寺供了一盏无名的长明灯。   建业人感到疑惑,既然说第五岐回来了,为何要点为死者供的灯呢?   长明灯……是荀靖之为自己的师姐供的。   三月十一那天,他终于又见到自己的好友。第五岐讲述了自己在乾佑九年的经历。那天,对话将要结束时,荀靖之问他,他在和乱军一起离开堂庭山后,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师姐。   堂庭山下的镇民说师姐去追乱军了,此后荀靖之除了捡到了师姐的一把废刀外,再没获得过和师姐有关的消息。   师姐……隐微药师。   这个名字已经变得如此陌生,荀靖之在听见第五岐说出“隐微药师”这四个字时,觉得自己和这个名字之间好像已经隔着一世轮回了。“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①,师姐的道名是隐微,俗姓文,叫舒窈。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②   韦衡在乾佑七年的末尾离世。   第五岐说自己没有见过隐微药师。荀靖之忽然意识到,师姐……大概也和韦衡一样,不会再出现了。   他曾梦见师姐将韦衡的骨灰带去了苏日奥云草原,师姐后来在苏日奥云草原结庐长住。等他的梦醒了,他徒劳地抓住师姐、韦衡、苏日奥云草原这几个词,发现梦里的想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一直不知道师姐去了哪里、师姐是否还活着。就像他其实并不知道韦衡的骨灰被埋在了哪里。   他想问一问师姐,师姐何时知道了他是八郎呢?又是为什么知道的呢?   他不愿意接受师姐的离去。然而,周敦平说,师姐被他推下了黄河。   佛子没有见过师姐,而周敦平见了。周敦平胡言乱语,但是就算他再胡言乱语,他也不可能凭空编造出一位隐微药师。   周敦平在这件事上……大概……说的……   是真的。   周敦平说佛子死了时,他的理智崩断,而得知师姐或许真的不在人世了……他很冷静,他体会到了一种钝刀割肉的痛苦,一把刀割啊……割啊……在他的心上割来割去,他感受到的痛是钝痛,这种痛不够尖锐,于是他不至于丧失理智,于是他只能清醒地承受。   一个跨越五年的漫长死讯几乎要将荀靖之拖垮——到了第六年,他知道,这把悬着的刀终于落了下来。   三月十一日,他身上负担着职务,他该去处理公务。在离开清正名下的宅邸前,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抱我一下吧,就像……”他的嗓子一哑,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像……十几岁时那样。”   第五岐抱了抱他,他觉得自己该哭,但是始终没有落泪。   他以为他的眼泪已经在明夷年间流够了,原来不够。他以为那天他已经哭了很多次了,原来他还要再哭一次。   他不想哭。他本来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德邻里有人吹尺八。尺八……不适合在建业吹。北方的殿舍气魄宏伟、庄重大方,屋檐投下的阴影很深,深得就像是尺八绵延的余音。大殿空阔,尺八适合在北方吹响,那呜咽的声音回荡在阴影中,长得就像是一辈子。   金戒指发出闪光。   在屋中时,他和第五岐说,他怕自己又在做梦,那时第五岐和自己的童子说了几句话,不久之后童子拿来了几枚戒指——戒指是普通的金戒指,没有花纹,有些地位的人家里都会备上几枚这样的戒指,用来赏赐仆婢。   第五岐挑了一枚戴在了荀靖之的手指上,挑了一枚给自己戴,他说这样的戒指不太符合郡王的身份,但是正因为这样的戒指不符合身份,是荀靖之梦里都不会戴在手上的东西,所以荀靖之一看,发现手上有它,就知道不是在做梦了。荀靖之看到他,如果看见他的手上也有这样一枚戒指,就会知道他也是真的了。   戴在他手指上的戒指发出闪光,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他知道他必须接受一种现实。   他擦去未曾落下的眼泪,整了整自己的情绪,对第五岐说:“好友,你要看着房安世,看着他死。等他死了,你来找我吧。你去复仇,我不见你,你也不见我。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不哭了。我们要说一夜的话,我……”他哽咽了一下,“我们……把以前都找回来。”   把过去各在一方的几年,也找回来。   然后让所有惨烈的痛苦,在最后一夜得以缅怀,之后就都算作过去了吧。   他等着假房安世的死暂时为所有痛苦写上一个结尾。   在假房安世死前,荀靖之用半个月整理了自己的思绪,静静面对了师姐的离去。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他问六如比丘尼:忘记是好事,还是坏事?其实当他认不出柏中水就是佛子时,他就有了这样的疑惑,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而他不知道那些细微的遗忘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不是好事,但是他在忘记的过程中,一并消去了最极端的痛苦——他该不该忘掉那些他本应记得的痛苦?   六如比丘尼答他:人会忘记。   他问六如比丘尼为什么这样说。   六如比丘尼说:佛在过去、现在、未来,没有时间流逝之感。唯有人处在时间之中,因此会忘,因此才有时间的感受。忘是时间摩灭所留下的痕迹。如果人什么都不会忘记,人便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如果每当想起过去,过去便会分毫不差地展现在眼前,正如正在发生一般,那么过去与现在就并无区别。人会忘记,这是人之为人的一种本性。   道门中的慈航道人在佛门中乃是观音,荀靖之在和六如比丘尼对话后,在通觉寺的观音像前供了一盏长明灯,他没在长明灯上写下名字,他希望不要有人打扰到师姐的休息。   佛子回来了,而一些失去的东西,已永远失去了。他忘记了很多细节,他曾经希望抓住和佛子有关的回忆,而那些被抓住的回忆,只是一部分回忆,不会是所有回忆——一些回忆已被时间摩灭,缺陷已横亘在时间中,将永远横亘在时间中。   他想,或许佛子的回归带给他的感受,会和未来北方的带给他的感受相似。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到北方,而北方的国土已不像乾佑初年那样完整而广大了。   佛子……这是一个和少年意气有关的称呼。五岐兄。   第五岐。   贞和四年,三月的倒数第二天,他等着第五岐来找他。   作者有话说:   ① 《中庸》   ② 《陈风·月出》 第169章 鸽隐3   无人在夜中吹笛   许朝原上将军房安世被凌迟处死了。第五岐冷眼看着假房安世从有着完整肌肤的活人,变成一具血淋淋的骷髅。   人不能想象痛苦,只能处在其中,当刑罚施加在人的身上——地狱可以不存在,但是地狱的酷刑存在——人就能知道身在地狱的滋味。   师叔曾想过自己竟会发出大叫唤地狱的鬼会发出的声音吗?   一刀、一刀。在复仇的极端痛意中,有一种扭曲的快意。一场落在他人身上的凌迟,带起的血溅起往事,第五岐的心变得鲜血淋漓,一刀、一刀,直至出现一个空洞。   一线断时,落落磊磊。①   一口生气再也不存在于人间,人的肢体离散。   安静,过分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血滴落的声音。   他听见他的师叔骨头断裂时发出的声响。   他师叔以为他找不到他母亲的遗骨。他师叔背叛了太多人,在最后却忘了什么是背叛……他的部下背叛了他,说出了他在云阳县埋下过尸骨。   他们说出了太多的事情。   骨头。他不会告诉房安世,他找到了贺兰奢的骨头,也找到了母亲的骨头。   找到母亲的骨头后,他拉住母亲的手,就好像他还是孩子,母亲要带他去邕州、去扬州,去覆舟山。   母亲的手只剩下了白骨。   母亲的遗骨已经重新埋入土中,她的手骨颜色洁白,颜色如一束芦花。   第五岐看着行刑的人磔裂假房安世的骷髅,假房安世断裂的骨头是血红色的。   在扭曲的快意和痛苦中,前所未有的疲惫张开巨口,似乎要将他吞噬。他独自在刑室中久坐,仆吏来来往往,擦去一地的秽物和血迹、收起刑具。血一点一点减少,可他觉得有血雾弥漫,血雾早已渗进他的毛孔之中。   他觉得自己满身都是血腥之气。   有人请他洗手、洗脸,他用清水洗过手,用干净温热的帕子擦过了脸,可他觉得自己的手上依旧有血。   耳中似乎仍有惨叫声,如渗进他毛孔中的血雾一般,惨叫声在他的每个毛孔中响起,环绕住他。   恐惧?不恐惧。快意?不只是快意。恨意?从最高处暴跌而下的恨意。有苦味,不能忍受的苦味,这不是舌尖能尝到的苦味,而是自地狱之中、血池之下出现的毒苦,麻痹心脏,弥漫至周身。   他如同与人持刀对打,无限残忍,他们一刀一刀互相割削对方的血肉,就这样血战,在虚空中互不服输,战有三天三夜之久——一个虚假的房安世彻底倒在了他的面前。周遭的一切都在这场血战中被他们二人毁灭,随后,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一地废墟,没有动一动手指的力气。   一位比丘应该发愿断一切恶、修一切善、度一切众生。三愿一愿无存。将近二十年的信任……血淋淋地倒在了他面前。   蝉鸣声中,师叔带着师弟在溪边洗米,小鱼游进竹筐中,师叔将小鱼放回到溪水里。   师弟用一根捡来的木棍撩起冰凉的溪水,溅了他一身。   鹿在山间走。   父亲抱着他过溪。   母亲为他换上晒在太阳下的衣服。   而到处都是血迹——溪水中是血、溅起的水是血、衣服上沾着血……!十多年的回忆,全部被血迹污染。   不断一切恶,亲自为恶。   不修一切善,世间本无善恶,只有强力及其伪饰。   不度一切众生,凡弱者皆该死,死不足惜。   ……这不是一个有因果报应的世界?   这不是有因果报应的世界。   绝不念一声佛经,有人说自己绝不念一声佛经。   而他呢?   当血迹沉沉浸染过去,而他呢。他之本相,是否同样狰狞如修罗——   戒,绝不守戒,犯杀生之戒。   定,不修禅定,以血还血,修复仇之道。   慧,不要慧根,生修罗妄执、生要对方必死之执心!   当所求对方之死已到来……又该如何?   苦味让人无法忍受。   黑暗一点一点吞食亮光。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第五岐终于站了起来,他终于恢复了力气,站了起来。有人要扶他,他摆了摆手,表示不要紧。   他看见了门外的月亮。明日是晦日,没有月亮。而今日之月,残忍如钩。   五逆十恶辈,三毒以为亲。②   他离开了行刑之处,没有带刀,也不曾带剑,走在建业少有行人的街上,去见他的好友。   他的好友应该已经等了他很久,见到他后,他们没有像之前说过的那样,开口说话。   麻痹全身的苦味让他无法开口。   谁也没有说话,第五岐想要紧紧抱住荀靖之,一直抱到骨头发疼、心脏发疼,可是他不敢抱荀靖之,他觉得自己满身都是血腥气,怕弄脏了他的好友。   荀靖之伸手,第五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荀靖之愣了片刻,不再伸手,而是给了第五岐一支笛子。   笛子名叫准提。   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第五岐乘好友的车出行,颓然丧力,疲惫地闭上双眼。   血腥气。   苦。   荀靖之忽然一把抓住了第五岐的手,他用上了力气,将第五岐的手抓得发疼,他以此强迫第五岐意识到他就在他身边。车夫问要去何处,荀靖之对车夫说:“不回府了,去覆舟山吧,去个高点儿的地方。”   覆舟山有佛门,但这不重要。覆舟山是杀生剑的来处,杀生剑的前尘叫血罪,出佛身血。没有人再拿起血罪或杀生剑,但是一桩与死有关的恶事已流了满地的血。他们该去一个高处,血海无法吞没的高处。   车马向覆舟山走,车轮碾地,在黑暗中发出清晰的声音。   车马在街上走,好像走在冥府沉寂无人的街道上。   建业的水是冥河的水。   车轿外有众鬼行走,隔着帘帷,他们看不见彼此。   什么样的鬼……   骷髅,狂尸,马面牛头之鬼、在海水中泡得胀大的鬼、血淋淋的断头鬼,父亲墓室壁画上的飞虎,母亲空空的衣袍,手、吃梅花的妇人……   被狂风吹起的雪,如飞雪一般的樱桃花,何处的樱桃花。洛阳。北邙之鬼——   红轮西坠,沧海尘飞,朱颜皓首,转头都做北邙鬼③。北邙山前朝下葬的鬼,胆怯的书生、割肉的孝子、凶暴娇媚的虎中美女、提灯说佛法的舌头……   群鬼如潮水一般涌来,吹拉弹唱、到处乱跑,十分吵闹。   贺兰奢在鬼群中回过头,手中没有拿着无方剑。   他们相向而行,阴阳隔绝,两两不见、绝不相见。   车轮在建业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滚动,在车轿的帘帷之后,第五岐垂下了头,他一直攥着另一个人的手——   他的好友的手。   他感到这世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活人。   准提是一支名笛,亦在他的手中。   然而,三月末尾,无人在夜中吹笛。   作者有话说:   ①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世阿弥   ②寒山《世有多解人》。   五罪:《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卷三:“有五無間大罪惡業,何等爲五?一者故思殺父,二者故思殺母,三者故思殺阿羅漢,四者倒見破聲聞僧,五者惡心出佛身血。”   十惡:與“十善”相反的十種惡業,即殺生、偷盗、邪淫、妄語、兩舌、惡口、綺語、貪欲、瞋恚、邪見。   ③ 《牡丹骷髅》的《叹世》唱词。吕止庵《集贤宾·叹世》:“迅指间红轮西坠,霎时间沧海尘飞。正青春绿鬓斑皤,恰朱颜皓首庞眉,转回头都做了北邙山下鬼。”   北邙就在洛阳北边,是高级墓葬聚集区。   ————   韦衡带来的是一个残酷世界,他问真(形而上者),韦衡极大地冲击了奉玄的三观。房安世所象征的是一个荒诞的世界,即“乱”,他问权力意志,他的行为直接冲击了第五岐。给佛玄一点缓冲休息的时间,在下一卷,奉玄会给出面对一个残酷荒诞的世界的解答,那是他的道:向世界复仇。   全文应该会有四种对世界的观点:真(韦衡)、乱(房安世)、仁、梵。前二种更接近对世界的提问(对人而言,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后二近更接近回答(人面对世界要【怎么做】),希望后续章节能把后二者写出来。   ————   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   .   我所能看见的妇女   水中的妇女   请在麦地之中   清理好我的骨头   如一束芦花的骨头   把它装在琴箱里带回   .   我所能看见的   洁净的妇女,河流   上的妇女   请把手伸到麦地之中   .   当我没有希望   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   请整理好我那零乱的骨头   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   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   .   ——海子   .   贺兰兰,会有人珍惜你的骨头。 第170章 本心1   累了,就互相靠着吧。   清晨到来之前,山间有雾,天边微微发紫。   山寺的客室中没有床,只有卧榻。罩着卧榻的粗麻帐子在经年累月的清洗后,变得薄而透光。   荀靖之借着透过帐子的暗淡不明的微光凝视第五岐。   佛子……   其实“佛子”这样的小名,是二十岁之前才会用的名字。过了二十岁,佛子该有了表字了。   六年,荀靖之明明觉得这六年已经太过漫长,漫长到他好像要这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六年,然而,时间忽然又像是一弹指就过去了。   佛子的眉毛还像以前一样,每一根眉毛都整整齐齐的,眉形锋利,却又比剑眉秀美。佛子挑眉和蹙眉时,格外好看。他的鼻梁挺直,荀靖之觉得他的鼻子像母亲。   枕流药师的鼻子很好看。   然后是嘴唇……   荀靖之希望用手指轻轻碰一下他的嘴唇。   佛子静静地躺着,如果他不曾呼吸,荀靖之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躺在自己身侧的是一具白瓷烧制的尸体。   尸体,或许那也不叫尸体,而是一种像傀儡或未曾妆点的佛像那样的东西。   佛子生得白皙,荀靖之知道和佛子一比,他的肌肤会被衬得发黄。   他睡得不安稳,他怕自己睡着了乱动,压到佛子,又怕自己会说梦话——他说梦话吗?他不知道,但大概是不说的。   躺在他身侧真的是第五岐吗?   他想把第五岐搂进自己的怀中,第五岐昨夜一直攥着他的手。第五岐攥着他的手时,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说话,他们两个之间不需要说话。   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金戒指还戴在他的手指上,他未曾摘下。   如果他曾经生气……生气?生什么气呢,他向来很难对着第五岐动气。他们都是肉体凡胎的凡人,有力所不及之时,有疲惫之时,或者也有胆怯之时。五岐兄曾一次一次安慰他,他希望自己也能是第五岐的依靠。   累了,就互相靠着吧。   名笛准提就放在第五岐的枕侧,传说吹起准提,就能梦见想梦见的人。五岐兄不曾吹笛,他说:“吾友已在身侧,不愿再见其他人。”   再见其他人,恐怕梦里会有血色。   假冒房安世的人已经死了,荀靖之难以想象那是怎样残酷的一场死亡,他不同情假房安世,只是觉得他的好友要独自面对一切——一直面对到假房安世死去,未免……太残忍。   好友。   在未成为朋友之前,原来他们早在六岁时就见过?   他毫无印象。   他想起太极宫中模糊的岁月,他记得镜子的金光、颤巍巍的步摇,母亲身上有浓郁的瑞龙脑香。   宫人贞娘的额角上有一块胎记,牡丹开花的时候,她将牡丹的花瓣贴在额角上遮住胎记,牡丹开败了,母亲入宫看自己时,为贞娘在额角上画了一瓣红色的牡丹花瓣。   宫人竞相在额角描绘牡丹花瓣。   隆正……这是太久太久之前的年号了。   隆正风流,早已随风流散。   他以为他和佛子的缘分起于乾佑,其实早在隆正年间,他们就见过彼此了。   他用目光代替手指,描摹佛子的长相。   如果隆正这个年号长久地持续下去……   他以为世间将迎来一个盛世,而原来这世间有太多阴影与裂痕。二舅……他都已经忘了二舅的长相了。有人离去,就会有人顶上来,母亲去世后,走到了前面的人是二舅。   或许三舅说得没错,没有哀太子,天下没准会更差。或许三舅说错了……   可是没有或许。   乾佑年间,幽州二月的一场雪后,他遇见了第五岐——他用假的身份,过所上的名字是“扬焰”。   扬焰、扬焰。荀靖之默默重复这个名字。   在一场雪里,他遇见一个假名字。   五岐兄年少时,皱眉的时候,眉间会有一个浅浅的“川”字,他的眉毛自年少时就好看。在紫铜佛像之前,他摘下发带,他不只有英气的双眉,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自己在何时动心了呢,是不是就是在紫铜佛像面前?   那是一尊什么佛的塑像,他早就忘了……   他只记得,那次第五岐就在他身边睡过觉了。第五岐说自己累了,需要小睡片刻,请自己为他守一会儿,然后他就真的合上双目睡了。   他看着如今躺着自己身侧的第五岐,心中有一种安稳又夹杂着酸涩的感受。   窗外的天色亮了几分。他看了看天色,在心中估算时辰。   他得去上朝。   他想起之前他住在清玄观里,有一天醒来后,他不想起床,于是就那么躺着,天色一点一点亮了,他看到了波动的水光。   他住的屋外放着一个走水时取水用的大石瓮,日光落在水面上,折在房檐下,所以他看到了有光在波动。他那时觉得水光陪着他,一动一动的,也算有意思,就看了很久……很久……   第五岐就躺在他身侧,他现在不关心窗户底下会不会有闪动的水光了。   山寺中敲了晨钟,门外有人轻轻敲门,然后叫了一声:“郡王。”   门外的人压低了声音说:“郡王?要上朝呀,您该起来了。”   荀靖之小心地从卧榻上坐了起来,披衣走到门前,说:“我知道了,为我在隔壁屋中备水吧,我过去洗漱。”   他回身向榻上看了一眼,粗麻帐子罩住了卧榻,让他看不清榻上的具体情况。然而他知道,佛子的乌黑长发散在了榻上。卧榻上不铺象牙席,只铺普通的草席,但是他觉得那榻很珍贵。   第五岐似乎是醒了,他看到帐子里的人影动了。   第五岐在帐中说:“奉玄?”   “嗯。”荀靖之在帐外应了一声,说:“好友,睡吧,我有事,要先走。”   第五岐似乎是从榻上坐了起来。他问:“去上朝?”   “是。”   第五岐说:“今日陛下会罢朝,不会出现。”   “陛下不上朝吗?”   “嗯,昨天长公主殿下和我说的。上将军去世……陛下会回避几天,不会处理政务。”他的声音带着鼻音,显出了疲惫,他问荀靖之:“吾友要起床了吗?”   “我……”第五岐醒了,荀靖之忽然不想再躺在他身侧了。他……怕自己的心跳声太明显。   “再睡一会儿吧。”第五岐说:“今天会下雨。”   “是吗?”   “背上的旧伤泛疼,是要下雨的征兆。”   荀靖之关切地问:“疼?要紧吗?”   第五岐说:“想继续休息。”   屋中没有点灯,只靠着微弱的天光照明。第五岐坐在卧榻上,荀靖之看着他帐中的身影,忽然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受。   他说:“我去叫人找些艾绒来,艾绒祛湿。烧艾绒可以止疼。”   第五岐忽然说:“吾友害怕我?”   “不。我以为……你会想自己休息。”   第五岐摇了摇头。   荀靖之打开屋门,对候在门外的仆人说:“今日我不去上朝了,请为我请私事假。然后再找些艾绒,点燃后拿到屋中来。我不洗漱,让婢女不必等我了。”   屋外的仆人说:“是,郡王稍等,我让人找到艾绒就给您送来。”   荀靖之点了点头,仆人走了,他关上了门。   其实他没有睡多久,如果不用上朝,他该再睡一会儿。昨夜他和第五岐借宿在山寺中,在四更将近末尾时才躺下。   山中有雄鸡打鸣。他打开门和仆人说话时,感受到了门外的潮气,他不知道这潮气是山中的雾气,还是雨前沉闷的湿意。   “好友背上的旧伤疼,好好休息吧。”荀靖之走回卧榻前,将外衣挂在了衣屏上。他伸手去撩帐子,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无端的恐惧。   他的手停在帐前。   第五岐撩开了帐子看向他。第五岐的眼下有淡青色的阴影,他像以前一样,神情淡漠,但是又显得有些落寞。他说:“我昨夜……吓到奉玄了?我也觉得自己面目丑恶。”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怎么这么说。”   荀靖之脱下木屐,回到了帐子里。   第五岐说:“我……我也不知道。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一个人死在我的面前,而我无动于衷。不,不是无动于衷,是麻木不……”   荀靖之笃定地说:“你该恨他。”   荀靖之跪坐在卧榻上,第五岐也坐着,他微微皱了一下眉,似乎是因为眼中有泪水,他说:“奉玄。”   “嗯。”荀靖之应了一声。   “奉玄。”   “嗯。”   “奉玄……”   “嗯。”荀靖之躺到了第五岐的身侧。   第五岐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的颈侧。   荀靖之感受到自己的颈侧有泪水的温度。他终于知道以往佛子抱住他时,佛子的感受了——他哪里还顾得管自己的心跳得快不快了,他只觉得心疼。   没有一个人离了另一个人会死。但是……但是……   他知道他的好友的心里一定不好受。   睡吧。如果还困,就睡吧。   第五岐的呼吸渐渐平稳,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脖子。就在他以为第五岐不会再说话时,在一片寂静中,第五岐说:“奉玄,其实你看我时,我就醒了。我不敢动,我怕我一动,你会忽然觉得,我不像我了……”   荀靖之立刻说:“不会。”   “骗了你很久,我很抱歉。”第五岐和荀靖之拉开了距离。   “我不怪你。我对着你……怎么能生气呢?”   “你该生气,我做了多过分的事情。柏中水……话太多了,我说话都说累了。然而我不该怪柏中水,话都是我说的。”   “你演他时,很像,若是学我,也能这么像吗?”   “不,我学不像你,我若学你,顾虑太多。我演中水时,也不是演他,当柏中水很累,你觉得我陌生,大概是因为我几乎不敢眨眼睛……死人不眨眼睛,你盯着我看久了,心里就会觉出诡异来。”   荀靖之说:“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在青山幽严寺,我看你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友,信我吧。我已经生过气了。然后我想着啊,你要是回来了,那就行了。不过如果你……非想着做我的姨夫,那我……那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第五岐说话的声音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什么波澜,有一些冷,那是一种冷静的声音——意味着说话的人说出的话,绝不出自激情的驱使,也不是兴致偶至,他拉住奉玄的手,用拇指摁住他掌心被杀生剑割出的伤痕,说:“不,奉玄,你知道我想的是谁。”   荀靖之的心好像一把二胡,琴弦忽然拉歪了一下,拐出了极陡的滑音。   是谁呢?   是谁。   他忽然就红了眼眶。他希望第五岐把话说清楚。   荀靖之看着第五岐。   在对视中,第五岐不曾回避荀靖之的目光,“奉玄、八郎……汝宁,”   他说:“我的心意,全都在你。”   第五岐没有用问句说出“我的心意,你不知吗”这样的话。他碰到了荀靖之掌心的伤痕,荀靖之后知后觉感到了微微的酥痒,手指停在他的掌心。第五岐说“在你”。   作者有话说:   从此郡王不早朝(bushi 第171章 本心2   “猫——”   荀靖之睡到将近中午时才起来。他抓着第五岐的手,睡了一场回笼觉。他睡在第五岐身侧,因为担心第五岐,心中有事,睡得不算轻松,但是也绝不沉重。   清早时天色阴沉,不久后,天上果然下了雨。   雨雾封山,婢女端来三足瓷盘,放在了帐外。雨丝最初只是若有若无地下,云海在山间涌动,后来清寒穿透了帐子。三足瓷盘中盛着艾绒,艾绒燃烧,散发出一种香暖的草药气。   梦里有艾草的气味。   荀靖之是抓着第五岐的手睡的,睡醒时,第五岐的手仍然被他抓着。第五岐的手伸在了被子外面,一截袖子被压在了他自己的的被子下,于是他露出了手腕和一截手臂。   荀靖之松开了抓着第五岐的手,用一只手指划过第五岐的手臂。他想,佛子的手臂上怎么没有红疹呢。   在青山幽严寺相见时,他让第五岐褪去袖子,就是想看看他的手臂上有没有红疹。他记得佛子曾说,他一过长江,身上就会起红疹。   是这次红疹没长在手臂上吗?   第五岐睁开了眼,没做什么大动作,只是动了动手,抓住了荀靖之的手指。   荀靖之觉得自己这次睡得够久了,他觉得自己的眼皮很沉,沉得好像要出现三层或者四层眼皮了。他问第五岐:“好友,醒了?”   “嗯。”第五岐静了静,说:“奉玄,你要走了。”   荀靖之坐了起来,他该去处理公务了,可他忽然极其不想回答出“是”。   建业需要他,真的需要他吗?房安世出了事,他暂领建业军务。他要整兵,他要带人在雨季前清理河道中的淤泥,可是建业和他有什么关系。兵马荒废,夏季的建业是否会沉没在水中,如果建业沉没,人都变成了鱼,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重睡又醒的乏力感尚未褪去,其实他想躺在枕侧,久久地看着佛子,而不是去在意一个看不到佛子的世界。   他也真荒唐啊——   荒唐到会生出这些想法。   第五岐说:“早点回来。”   “我一定早点回来。好友还睡吗?”   “不知道。但是睡着时最轻松,不用想很多事情。奉玄,你去吧。”第五岐不愿意让荀靖之为难,他松开了手,坐了起来。   第五岐独自坐在榻边,他的情绪不高,荀靖之几乎无法忍受自己生出的心酸感,他舍不得——他说:“如果你不想让我走,我就不走。”   第五岐淡淡笑了一下,这像是为了安慰他才笑的,他说:“奉玄,放心,第五岐怎么会怕呢。我会吃饭。等你下午回来,我就会变成以前你熟悉的样子。”   荀靖之看着他,说:“真的?”   “真的。”   “那你饿吗?”   “能觉出饿意了。”   “那我走了之后,你一会儿就把饭吃了。可以不说话,但是不要不吃饭,我会担心。”   “嗯。”第五岐努力说了几句话:“等我有力气了,我会吃饭、沐浴,换新的衣服,然后等着你回来。”   荀靖之站了起来,看着第五岐,忽然抬起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屋外的仆人轻声叫:“郡王?郡王醒了么?”   第五岐把脸贴在他的手上,说:“去吧,郡王。”   “叫什么‘郡王’啊。”荀靖之收回手,有些无力地笑了一下。   身侧那道轻薄的粗麻帐子,像是一层蝉蜕或蝶茧,薄薄一层……可是一旦打开,外面要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仆人又在小声叫他。   荀靖之对屋外的仆人说:“我醒了。”他终于掀开了帐子。就算再不愿意,他还是走了出去。   他是一位郡王。   婢女进屋请荀靖之换衣服,荀靖之去换衣服,婢女给第五岐倒了水,第五岐洗漱之后,荀靖之亲自看着他喝了一杯水,才离开了屋子。   荀靖之离开山寺前,山中还在飘雨,寺中僧人借他纸伞,他请僧人留意第五岐,他又留下了自己的家仆,告诉他们如果第五岐离开了山寺,派人去告诉他。   下午建业依旧下雨,雨势不大,有士兵在拓宽运渎时,在运渎一侧挖出了砖室。荀靖之去了运渎旁边,和他一起去的部下中,有人说那是以前的房子,不知道什么原因陷到了地下,现在被挖出来了一部分,不是吉兆,不应该再挖了:他们应该立刻回填淤土,然后请道观做一场法事,以免惊动地灵和地下的生魂。   部下惫懒胆小,不愿意干活。荀靖之说:“我曾修道多年,我看这地下没有生魂。诸君要不是放心,那出了事的话,我亲自来主持法事,怎么样?”他下令顺着砖墙继续挖下去,把墙都挖出来,同时让人去工部把管水事的人找过来。   工部侍郎是庐江卢家的子弟,一问三不知,到运渎边上看过后,也觉得砖室是以前的房子。荀靖之让人去叫水部主事来,工部侍郎看没他的事,自己先走了。水部主事位卑官低,但是熟悉水利之事,来了之后看过砖室,说那不是住人的房子,建业的水道几经改变,那砖室是百十年前的人挖的泄水沟,雨大的时候,地上的雨水迅速汇入地势低矮处的泄水沟,流入地下,就变成了地下水。   荀靖之问怎么处理砖墙,水部主事说:“水道已经变了,郡王让人直接拆了就行,不拆也不便于拓宽运渎。”   荀靖之让人拆了砖墙,他举着伞站在运渎边上,让部下也站在边上,一起看着士兵们把砖室拆了。他对反对拆墙的部下说:“大人,怪、力、乱、神,不可轻言啊。”   那部下说:“是、是,郡王说得对。”   下午未时将尽时,长公主派人给他送了一封信,长公主最近都住在建业,她在信里要自己的外甥在明天搁置其他事务,在下午去宫里一趟,并且说如果第五岐方便入宫,也一起去。上将军死了,他的多个部下都被停职,建业的官员将有一次调整,而第五岐该有一个爵位——录公那些门阀朝臣肯定在考虑这些事了,他们这些姓荀的也该坐在一起,谋划谋划将来的事情。   家仆从山寺来,告诉荀靖之第五岐回了德邻里清正名下的宅子。荀靖之这时才意识到,其实佛子没什么地方能去——   第五岐前一阵在长公主家借住,长公主回来了,他就又搬回了德邻里。对他而言,德邻里,尤其是房安世宅邸旁边那处清正名下的宅邸,可不是什么让他觉得舒服的地方。   建业官员申正散值。散值后,天上又出了太阳。荀靖之换了衣服,去了德邻里。   房家已被抄家,宅邸的大门上贴着封条。清正家的门开着,门外停着车轿,有仆人进出,似乎在搬一些东西。   荀靖之走了进去。   宅中主屋的屏风后有猫在叫,荀靖之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了一个人影,似乎……正趴在地上。   他没有进屋,在屋门外示意性地敲了两下门框,提醒屋中的人,有人来了。   屏风后的猫发出了“嗷”一声惨叫,似乎有东西从屋子的后门跑了出去——大概就是那只猫吧。有人从地上爬了起来。   荀靖之本来以为屏风后的人是第五岐的童子,是他正趴在地上找猫,没想到他敲门之后,一个陌生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的个子不算太高,脸上和衣袖上都沾了尘土,看见荀靖之,拍了拍身上的土,抬手要问礼,抬了一半,想起来行的礼不对,又赶忙换了姿势,行了一个叉手礼。   他说:“郡王。”   他一开口,荀靖之就知道他来自哪儿了,他说话的口音和抚子内亲王的口音很像。   “是清正大人吗?免礼吧。”   “谢谢郡王。郡王好眼力,我是清正。”清正直起了身子,说:“我来找……找……找……”   “猫?”   “啊!猫!哈哈哈。”   “清正大人会说许朝话?”   “会一点,说不好,所以我装我不会说。”清正说完这些,提高声音用日本国语叫了屋后的童子来,让他替自己和荀靖之对话。   童子走进了屋子,先向荀靖之行了礼,然后清正和他说了几句话。童子替清正对荀靖之说:“郡王,我家大人说:郡王,第五公子就在后面。我刚从南扬州问道回来,我去之前,把猫托付给了第五公子,今天叨扰,来取回我的猫和一些东西。我不住这里,虽然我有时候会来。第五公子不在建业的时候,我偶尔过来,帮他看两天房子。”   荀靖之说:“多谢清正大人对五岐兄的照顾。”   清正用带着日本国口音回答说:“郡王多礼了。”   猫不停地叫,有人从屋后走了过来,荀靖之侧头,看见第五岐捏着一只猫的后颈走了过来。   猫是一只黑白色的猫,黑色的身子,爪子是白色的。   第五岐换了一身衣服,穿了一件缥色里白色面的圆领袍,腰间束了革带,他的精神看着好多了,几乎再看不出颓丧了,不过一身冷意里还带着几分沉郁。他用一只手捏着猫的后颈,用另一只手托住了它的身子,捏着猫的后颈的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金子在太阳底下很显眼,另一只手上则带着两道见了血的抓痕。   第五岐穿一身这样的衣服走过来时,荀靖之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   毫无纹饰的金戒指在太阳下闪了一下。   第五岐用日本国语和清正打了个招呼。   清正回了几句话,说:“猫——”   第五岐把猫给了他。   那只猫钻进了清正怀里,清正想让荀靖之看看罪魁祸首,没想到那只猫用爪子钩住他的袖子,不让他抬手。清正只好放弃了抬起手展示自己的猫,那只猫藏在他的袖子底下,伸出一只爪子在空中乱拍了几下,脾气好像很大。   荀靖之在它的白爪子上戳了一下,它瞬间把爪子缩了回去。   荀靖之收了手指,清正笑了笑,揉了两下在自己怀里躲着的猫。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好友,好些了?”   第五岐说:“吃了饭,整个人就好多了。”   “手上流血了。”   清正叫童子去拿纱带,第五岐说:“不必了,小伤,它抓我也不是一两次了。”   那猫抓伤第五岐也不是一两次了,荀靖之想起来自己在青山幽严寺见第五岐时,第五岐的手臂上就带着它送的抓痕。   第五岐对崔琬说他找猫,原来真的有一只猫。   清正对第五岐说了几句话,大概是在替他的猫道歉,然后又对小童说了几句话。小童替他对荀靖之说:“郡王,我家大人说:这猫和我是同乡,偷偷坐我们的船来的。都是同乡,我总是喂它,把它宠坏了,它抓了第五公子,我这几天都不给它吃鱼。我是后来顶上的使臣,许朝话没学得很好,说话不顺畅,郡王见笑了。”   荀靖之说:“清正大人辛苦了。”   清正说:“猫捉到了,我先走了。不打扰二位。”   荀靖之朝清正点了一下头,说:“有机会时,我一定去拜访阁下。”清正回礼。   第五岐说:“红叶君,不送了。”   “不必、不必。以后再见嘛。”清正笑眯眯地抱着猫,和自己的童子走了。   “好友,好友……”清正走了,荀靖之侧过头对第五岐说:“看见你走过来的时候,我真觉得不可思议。你回来了,我这才有了实感,你回来了。在日本国,你过得怎么样?我这问题问得很无趣,但是我还是要问。”   第五岐说:“奉玄,我和你之间不说谢谢,你照顾我,不用太担心,我说了,你今天再见我时,我就好起来了。该死的人已经死了,我不用他的死折磨自己,过去心不可得,他死得太惨,我一下子缓不过来,现在好多了。”   “真的好多了?”   第五岐说:“你看我能说话了,当然是好多了。你问日本国,我在日本国……那时,我一直很想回来,除此之外,总觉得过得少有强烈的滋味。日本国处在岛上,孤悬于海中,我在那里时,不知道许朝的消息。我有时候能看到海,海面很广,很广……很广……我想起来我和你曾经一起看海,看过沧阳的海和海柔的海。”   荀靖之回忆说:“海柔的风浪大,在海柔看海,是我第一次看见海呢。寒风把我的衣服都吹硬了。”他希望第五岐能多说几句话。   第五岐说:“嗯,海柔郡的风浪大,冬天风浪大。我是夏天离开的许朝,就是从海柔附近离开的,夏天风浪尚算平静。在日本国,我在海边听到风浪声,我想起我们曾在海边吹笛、弹琵琶,可我后来听到了风浪声……海天茫茫,人如沧海一粟,小而可悲。我想我要回去,不过想没有用。一海之隔,已是天堑。”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有与我同去日本国的许人,不打算再回来,我要回来,他说万一死在海上呢?我想着……反正我在许朝也差不多被当成死人了,死在海上就死在海上,我要回去。我终于回来了。我最初不知道,原来重回故土,会是一种酸涩的感受。酸涩,这就是我过去几年中,久违地体验到的一次……强烈的滋味。”   “你在我做梦都梦不到的地方。”荀靖之看着第五岐的脸,一张曾让他感到疑惑的脸。他说:“好友,你身上不长红疹了么?”   “红疹?”   “我忘了那是哪一年……就是我第一次遇见崔琬那年,你的手臂受了伤。我看到你手臂上有红疹,你说自己那次是从建业来的,自己一过长江,水土不服,身上就要长红疹。”   第五岐垂眸笑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   荀靖之带着疑惑轻声“嗯?”了一声。   第五岐说:“奉玄,我没想到你会记得这么仔细。”他问:“你在青山幽严寺要我撩起袖子,是在找红疹吗?”   “是。”   “我以为你想看啮臂留下的齿痕,我知道自己一撩袖子,你肯定能认出我。被认出的恐惧、欺骗的悲哀,意识到你绝对会认出我这件事带来的隐秘安心……我的感情全部都牵系在你的手里。可我知道,你不该在青山幽严寺认出我,所以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看见你的表情变了,知道我的话戳到了你的痛处,让你不会再开口了。原来,是我想多了,你根本没打算让我把袖子撩起来那么多。奉玄,我和你姨母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一无所有,要借长公主的权势,所以长公主给了我那样的身份。说了那样的话,我……”   “你千万不要道歉。”荀靖之打断了第五岐的话,他认真地说:“那都不要紧,事出有因,你骗了我,那你骗我的行为就是最无关紧要的。五岐兄,你不柔弱,你也不必把我当成心一戳就会碎的人,我就算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心也不会碎。而我和你之间,有的是信任。在宣德你叫一声‘吾友’,先交付了信任,那么我会保管好这样东西,它只会更多,不会变少。”   第五岐念了几遍奉玄这个名字,说:“奉玄这两个字叠到一起。”   “叠到一起?”   “有独一无二的模样。”   荀靖之笑了笑。奉玄。   他说:“那柏央呢?这两个字,好友应该也别有体悟,你做柏央时,情绪似乎比第五岐多上许多,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做柏央觉得累,不觉得是好事,装出来的情绪,就算再多,也是装的,我每天要想着怎么说话,于是只想着独处,根本不想见人。做一次柏央,几乎耗尽了我的力气。”   “不必做他。但是我记得你说你见了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竟然也认不出你么?”   “大长公主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所以我们是隔着屏风和竹帷见的。大长公主只讲了一些柏央很小的时候的事情,她与柏央也不太熟悉。”   “这也是我的疏忽,我与姑祖母有些生分,我很少去拜访她。”   “大长公主脾气很好,她见过五六岁的柏央。见了我后,分辨不出我不是柏央,只讲了些柏央小时候的事情,开玩笑说:‘你是个孝子。小时候我给你东西吃,你说要给你母亲拿一些,没想到一拿掉在了地上,嬷嬷问你怎么办,你说:“那我拿给父亲吃。”’”   荀靖之笑了一下,笑完又觉得有几丝悲哀。   柏央……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父亲,到底又什么样的角色呢?在他的一生中,他并不理解父亲会为儿子带来什么样的情绪和感受。   他不关心柏央,只是觉得做柏央时,佛子的情绪似乎多了很多,他有时候想,是不是做柏央会更自在呢?原来佛子不喜欢做柏央,那就不必提柏央了。他将话题又绕了回去,说:“好友要是又长了红疹,记得找太医看一看。”   第五岐说:“奉玄放心,我身上没有红疹了。日本国也有梅雨季,我在日本国住了一年多,梅雨季常常长红疹,时间久了,或许是适应了,就不再长红疹了。”   荀靖之问:“日本国的梅雨季是什么样的,也很潮吧?”   “是,很潮。日本国的梅雨来得比许朝晚一阵。下雨、下雨……骨头发痒,天气好像今天早上那样潮闷。今天你走了之后,我躺在帐子下,想起来了在日本国听过的句子。我默默念了一遍,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去过了日本国。   “什么句子?”   “起きて見つ寝て見つ蚊帳の広さ哉。”   “起きて……?”荀靖之只能重复出几个音节。   “起きて見つ,寝て見つ蚊帳の……広さ哉。起来看,躺下看,这蚊帐,都太宽了。”①   荀靖之说:“帐子不宽,我明天不必早起。你和清正说话时,我恍然发现,好友,我们之间已经隔了很多经历了。很多很多经历……你去了日本国,我来了建业。”   第五岐说话的语速不快,但他努力说了话,一一回应荀了靖之,他说:“我在日本国有时候会想,奉玄是不是已经回长安了呢?这几年不容细想,细想是一种残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去日本国,我在日本国想起你,也想起长安、洛阳……有时候我还会无聊地想,如果我师弟真的来了日本国,会不会思念故土。”   第五岐提起了自己的师弟,荀靖之想起了他的名字,他说:“贺兰奢……”   “是,贺兰奢,我师弟。他想去日本国。”   “遇到他好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我记得他在早晨的雾里忽然出现,杀了日本国暗卫,但是又要针对你,我不知道他想帮谁。他戴斗笠,总是独来独往。”荀靖之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可能贺兰奢也并不爱独来独往,但是没有人陪他,他只好总是自己走。   韦衡送他一匹好马,他自己牵着马走了。   贺兰奢留给他一个背影。   ——那就是贺兰奢最后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了。   第五岐说:“奉玄,你不必多想,追忆可以,伤感无济于事。等我们回到北方,我会去找我师弟,去找他被埋在了哪里,然后为他重新安葬。他以前找我在哪里、你在哪里,然后给我写信……这次换一换,该有人去找他了。”   “你知道房安世将他葬在哪里了么?”   “他说一面是长安,一面是乱坟堆,就在其间。”   “一面是长安,一面是乱坟堆。”荀靖之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荀靖之自从七岁离开长安后,再也没有回过长安。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②。提起长安和乱坟堆,他在想到贺兰奢之外,没由来地想起了这样两句诗。   濮王舅舅教他背曹植的诗,而濮王早已去世了。乾佑末年,他依旧被哀太子囚禁着,困在长安,然后他就那样去世了……在动乱中死去,死后被扔到了乱坟堆中。他死后,因为身上穿着的衣物价值不菲,被人从乱坟堆里扒了出来。   有认识濮王的仆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带着他的头一路往南跑,然后来到了建业,找陛下邀功。   陛下重赏了他,收下了庶弟的头颅。虽非同母,物伤其类,陛下为血亲的惨死而动容。   此后,总有人带头颅来建业,希望借一颗人头换取爵位和金银。哀太子妃的头颅、赵王的头颅……那些头颅都是假冒的,不知是哪些倒霉的人的骷髅,在死后也不得清净,被人取走头颅,伪造成另一个人的头颅,拿来请赏。   自乾佑之后,世间满是乱象。世间好像只剩下了两样场所:一样是回不去的长安,一样是乱坟堆。   荀靖之觉得他们都住在乱坟堆里,建业也是乱坟堆,只不过是不算太乱的乱坟堆。   荀靖之说:“好友,人人都该像你一样,认为我们该回北方——我朝起于北地,北还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北方有尸疫,尸群不增但是也不会减,只躲在建业是躲不掉的。五年了,这是我给自己的最后一年,周敦平说你死了,我杀了他,我允许自己再悲伤一次,作为告别。我想,此后,不论你再有什么消息、不论你还会不会有消息,我都会记得你,然后促成北伐,回到北边。你回来是上天的格外开恩,你回来后,我更知道了,我们都是北人,不该久久滞留在南方。当我们回去之后,我和你一起去找贺兰奢吧。我们一一吊唁亡者,以北方的风当酒,当成最烈的酒,在风里向所有亡者致以问候。”   “好,”第五岐说:“我们一定回去。”   一定回去。   作者有话说:   ①起きて見つ寝て見つ蚊帳の広さ哉   okite mitsu   nete mitsu kaya no   hirosa kana。   作者不详,一说千代尼。   ②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曹植《箜篌引》   ————   柏中水模式:耗电量200% 第172章 本心3   世与我而相违   三月末,武家出现了变动,房家失去了房安世,第五岐活着回来了——陛下要为其封侯。武家……这是一个很久没有被人提起过的词了。江表门阀中也有一些细微的变动,周家阿鸾年纪轻轻却想着退而致仕,不想再在朝中任职了。   陛下以身体有恙为由断断续续罢朝,录公也没怎么见到陛下。周鸾想要致仕辞职,写了陈情表文,绕过录公呈给了陛下。周鸾在吏部任职,可知人事任免,以往常被录公叫去询问事务——录公得知他想辞官,少见地发了怒,骂他顶不住事。   不过,周鸾的哥哥周紫麟在得知事情后,倒是没说什么不同意的话,他对录公说阿鸾辞官是周家的家事。周家……而录公姓卢。周紫麟对弟弟说,说如果阿鸾累了就该好好休息,如果想回老宅,随时都可以回来。   卢仲容得知周鸾不想再出任官职了,想着自己该去看看周鸾,去问问周鸾是不是身体又不好了。他处理完公务回家后,恰好在家里遇到了周鸾的夫人裴昙,泽晋请裴昙来陪自己说话。   泽晋最近一直住在卢家,泽晋在去年十一月时有了身孕,到二月胎象安稳后,才把事情告诉了丈夫。   卢仲容真是奈何不了自己的夫人。   卢仲容问裴昙周鸾的身体怎么样,泽晋替裴昙回答说:“夫君不如亲自去凤友家一趟,正好也管一管你的堂弟阿雅,他被柏中水耍得团团转,闹出笑话没多久,又跑出去丢人了。”   卢仲容听夫人说卢雅跑去看望周鸾了,立刻让人备车,自己也去了周鸾家。   周紫麟和录公的孙子、侄孙们关系不大好。录公曾说卢仲容的弟弟和堂兄弟们是豚犊小辈,对外孙周紫麟寄予厚望——就算门阀子弟在朝中可以“坐至公卿”,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当了公卿的,而录公觉得周紫麟是当公卿的种子。录公希望等自己老到走不动路的时候,周紫麟不要忘了和卢家互相提携。   录公的侄孙卢雅酷爱斗鸡走马,自然名列“豚犊小辈”之中,他听说这件事之后,嘲笑周紫麟是不像猪也不像牛,倒是像一个护崽的老母鸡——他说周紫麟不管他弟弟多大了、不管他弟弟需不需要他护着,就是要把他弟弟拉到他的翅膀底下,让人看了,觉得怪好笑的。周紫麟和卢雅结了怨,从此不主动去卢家了,他怕自己见了卢雅忍不住给卢雅一拳。   周鸾打算致仕,卢雅特意跑到周鸾家去看望他,卢仲容拿手指头想也知道卢雅没安着什么好心,他大概只是想去看周鸾的笑话——看看,周紫麟的弟弟不过如此嘛。   周鸾的宅子位于阊阖门外,宅子不大,屋中总是有淡淡的药味。卢仲容记得周鸾家里有很多书,他自从从周家老宅搬出来自己住后,常常在院子里晒书,让太阳晒着散一散书页上的药味。   周鸾曾说自己在老宅里晒书,仆婢们总是会说些闲话,所以他不太能尽情晒书。说些什么闲话呢,卢仲容猜想无非是药味重、病秧子、可怜、不如哥哥……这样的话。大家大族的宅子里,就算管得再严,也少不了细碎的言语,就像大家大族里就算再设纱帐,也会有苍蝇蚊子。   马停了步子,家仆请卢仲容下车,替他叩门。   周鸾的家仆为他通报,卢雅从宅子里走了出来,接卢仲容进去。   卢仲容对卢雅说:“阿雅怎么来了?”   卢雅说:“哥,你觉得我没安好心,是不是?”   卢仲容笑了一下,说:“你看你自己不都知道嘛。”   “哥,我是来和凤友哥说正经话的。我是纨绔子弟,父亲说我‘手里玩香囊,长大没出息’,我爱犬马斗鸡,又没脑子。我……我觉得自己原来真的没什么用。所以我来见凤友哥,和他说话。”   “哎呀,阿雅呀,你是怎么说话的,你这话里的意思是你凤友哥也没用。”   “不是不是!我是来问凤友哥入仕是什么感受的。我要是问你们,你们是平步青云的骄子,我一问,你们会在心里笑话我没本事,又会告诉我出仕没什么大不了的。凤友哥既然想致仕了,我问他,他肯定会告诉我的,告诉我入仕的不容易。”   卢仲容奇道:“你写信问问你父亲不是更好么?你给你父亲写信,他一定高兴。”   卢雅说:“嗐,他准会说些什么‘余家逆子又涨一岁,不学无术,又在瞎想。’这样的话,还要说得文绉绉的,然后告诉我出仕很累,他养家不容易,要我做个孝子。他累,他累也没耽误他纳妾。”   “阿雅不问入仕的好处,怎么先问坏处?”   “我怕我真没本事,入仕没多久也就想跑了。我身强体健的,不像凤友哥能退一步。我不进还好,要是进了一步又要退一步,那不就变成了大笑话。所以入仕之前,我要想好。”   “你若是有心步入仕途,就一定能走下去。你不进步,先打退堂鼓,那可没有进步的时候了。你年岁不大不小,柏大人说得对,我不该总是护着你了。你也该为家里分忧。”   卢仲容提起了柏中水,卢雅说:“哦,对了,高平郡王家的人来过,他的封地送了好多鲜鱼来,他让人给凤友哥送了一些鲜鱼,其实也是送给昙姐的。”   卢仲容隐隐觉得头疼,他说:“阿雅呀,不要说‘他’,要叫‘郡王’。郡王是好意看望凤友兄,你把话说的像是……唉,阿雅,我头疼呀。”   “哥怎么头疼了?”   “头疼我弟弟说话不过脑子。”   “我不像你和伯玉哥,说话出口成章的。我要是有伯玉哥一半的天赋和文采,我一定早早入仕了,也不在家斗鸡斗狗。”卢雅说:“哥,我听说第五岐回来了?他是郡王的好友,我真好奇他长什么样子。要是第五岐早回来一阵就好了,柏中水也就借不到郡王的力了,郡王理都不理他。”   “阿雅,要叫‘第五公子’,或者‘侯君’,第五家阿岐是高门子弟,身份尊贵,陛下又要为他封侯——你叫‘公子’是敬重他的家世,尊重他为公卿子弟、贵公子孙;你叫‘侯君’,是尊重他的身份、敬仰陛下的天恩。而你直呼大名,就是冒犯了。”   “好、好,我叫他‘第五公子’。”   卢仲容和卢雅说着话,跟着周鸾家的仆人走到了屋前。夕阳正落,屋子的帘子撩开着,屋里的地上撒了一地金色。   周鸾在屋中的坐榻上坐着,看见了卢仲容,要下榻来接他。卢仲容虽然没听见周鸾咳嗽,但是怕他身体不适走不得路,连忙说:“不要起来、不要起来。”说着赶忙走进了屋子,“我们是表兄弟,不需要这些虚礼。”   周鸾说:“舒迟哥担心我又病了,我可没病。”   卢仲容说:“那是累了?”   周鸾的家仆请卢仲容和卢雅入座,婢女为他们倒水。   “我说实话,舒迟哥别生气。我在屋子里看见落日的光,觉得好看,就没去接你。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看几次这屋子里的一地金光呢。很好看,想多看一会儿。”   卢仲容说:“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往后想看多少次都是有的。”   周鸾笑着说:“不是看不见落日啦,是我想回毗陵。”   “怎么……连在建业住也不住了吗?”   “舒迟哥,我没有大才,我真的累了。也不是身体累,是心累了。阿雅那会儿问我在朝为官是什么感受,可会有陶潜那样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愤吗?我说不气愤,我想致仕,是觉得自己太愚笨。我是个惫懒人,想不出心计,也不够聪明,听得出来一些含沙射影的话,自己又说不出来,要看一些眼色、要站一些队……明交暗攻、互相攻讦,我实在适应不来。外祖对我不抱期望,可我要他失望了。身累和心累,总要选一样,我只想退,退到再也不见官场中人的地步,依靠自己的力气种一亩地,自己养活自己。”   “凤友要致仕,我只说一句:你不为周家想,也要想想昙娘。你成婚了,不是个单身公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是一家之主。凤友,晴耕雨读虽好,可你还要想想阿昙过不过得惯乡野的日子。你们日后有了孩子,他是贵公子孙,可是出生后不住在建业,住在乡下,又怎么显出‘贵’来呢?”   “我不要孩子,昙姐可以独自住在建业。我与昙姐说过致仕的事情,昙姐回我‘于陵子终 ’四字。”①   “‘乱世多害’,现在又不是乱世,不该说于陵子终。唉呀……可你独自走了,这说出去……”   “舒迟哥,”周鸾说:“这世上没有容易做的事。我家广有田地,可是我想去种地,也并不容易。我下决心要自食其力,这不容易;我下决心不听别人怎么说了,这更不容易。只要我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了,我只按着自己的心走,退隐田园,我才能真的高兴起来。你们说我该出仕,我出仕过了,也算给过你们交代了。婚,我也成过了。你们不必怕我婚宦失类了,我给过所有人交代了。我唯独没给自己一个交代。”   卢雅听着周鸾和卢仲容说话,忽然说:“凤友哥,这世上也有容易做的事,我看伯玉哥入仕,就很顺利,也很容易。我真羡慕他啊。官场尔虞我诈,他走得稳稳的,像他这样有天赋的人太少了。我想,我和你一样,都是要怕的。”   卢仲容叹了一声,对卢雅说:“你羡慕他做什么?”   “我不该羡慕伯玉哥吗?他写文章作诗都好,进士出身,天下闻名,他的交往也广,而且年纪轻轻,已在家里算半个主事了。我被郡王叫走时,伯玉哥陪我在郡王府里待着,早上说不上朝就不去上朝,他祖父也不会训他。真好呀。”   卢仲容抬眼看卢雅。   卢雅说:“诶,哥,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卢仲容说:“你以为伯玉有天赋,你知道他多累么?在你学会斗鸡走狗那么大的年纪,他却在长安求学。他写信给我,说长安风尘大,他吃住都不习惯,每天还要读书到三更天。冬天北方下雪又结冰,他不肯休息,拿火烤化了砚台上的冰,继续练习写文。他的好友投军了,他不认输,不肯靠着恩荫入仕,要考进士,我笑他发疯。他考中了,显得我比不上他,可我倒是一点儿都不嫉妒他——他发狠用功到头发都白了几根,那时他也才二十多岁,就有了白头发。   “凤友说得对,没什么容易的事,种地不容易,当一个你眼里的天赋超常的人也不容易。阿雅,你只想着人能靠天赋,你伯玉哥写诗要写得好,作文时要用最多最恰当的典故,这不只是天赋,也是苦功。你不要嫌我说教,你实在是不懂你伯玉哥。他要出人头地,他要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显得是个心气傲的人,可是他回家看见他父亲,一点都不开心。   “你伯玉哥和祖父亲近、在家里主事,也都是因为你伯玉哥的父亲不成样子——他不成样子,可唯独傲气得不得了,他的傲和你伯玉哥的傲可不一样,你伯玉哥做得好了,他便说这是因为他是他的儿子,这都是应该的,你伯玉哥做不好了,他便笑话你伯玉哥。你看你伯玉哥谈笑自若,他是心里总有谋划,才能把事情做好。他累得要命,他父亲不说他一句好,你说他每天看着清清闲闲的。你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遇到事了,便推说都是自己没天分,所以做不好……这天底下,有几个只靠天赋就成事的人呢?”   卢雅不敢说话了,眉毛垂着,像一个“八”字。   周鸾为了缓和气氛,对卢仲容说:“伯玉哥最近怎么样了?我没怎么见他。”   卢仲容平息了怒气,挑了一下眉,说:“他呀……清闲。最近他真的清闲,他打算外任。你也知道,要想往高处走,就要有外任经历,至少要外任一次。”   原来崔琬想要离开建业到外地去任职。   卢仲容对卢雅发了脾气,顾不上劝周鸾别回毗陵了,对周鸾说:“凤友,你要是回毗陵你家,就把卢雅带上吧。你别和别人说他姓卢,只把他当仆人用,也让他知道种地的不容易,他不要走出仕的捷径,那他就得知道,其实他连自食其力种个菜,都种不好!凤友,你是想清楚了,要归田躬耕,要是这样能让你心安,倒也是好事。卢雅不知道什么叫辛苦,他只有种了地才知道自己种不了地,才能知道他其实没有什么退路——他过不了安心退隐的日子,只有入仕,往后才能养活自己。”   卢雅小声叫卢仲容:“哥……”   卢仲容说:“你要是想上进,就踏踏实实往前走,别走了半步装出要上进的样子就满足了。去吧,你去种一次地,不到十天别回来。”   周鸾低头笑了笑,笑他们这对兄弟里哥哥敢发脾气,弟弟会装可怜。卢仲容和卢雅来看他,最后却不在意他了,但他甘于当一个配角,这也是他当惯了的角色——他看着卢仲容和卢雅发火,倒也觉得有意思。其实他怎么使唤得动卢雅呢,卢仲容也只是说气话。   他说:“先吃饭吧。舒迟哥和阿雅来了半天了,也该饿了。晚上昙姐不回来,要在卢家吃饭,你们两个卢家子就在我家吃饭吧。晚上炖鱼,高平郡王送的鱼,很新鲜,要及时吃。米是新米,也很好。”   周鸾说话时,太阳落山了,金光收敛。他想,再吃几次饭,就离开建业吧。离建业远一些,这就是他的愿望。   作者有话说:   ①楚王听闻于陵子终有贤才,欲聘为宰相,子终见使者,问妻子是否应该出仕,妻子认为不该出仕,于是子终谢绝了使者。事见《古列女传》:楚王闻于陵子终贤,欲以为相,使使者持金百镒,往聘迎之,于陵子终曰:“仆有箕帚之妾,请入与计之。”即入,谓其妻曰:“楚王欲以我为相,遣使者持金来。今日为相,明日结驷连骑,食方丈于前,可乎?”妻曰:“夫子织屦以为食,非与物无治也。左琴右书,乐亦在其中矣。夫结驷连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怀楚国之忧,其可乎!乱世多害,妾恐先生之不保命也。”于是子终出谢使者而不许也。遂相与逃,而为人灌园。君子谓于陵妻为有德行。诗云:“愔愔良人,秩秩德音。”此之谓也。 第173章 象罔1   比丘不必来   第五岐的确身在建业,录公等人早就知道他回来了。   陛下在三月下旬多次向老师请教为第五岐封爵的事情,陛下想要为第五岐封侯,和录公商议了多次后,将第五岐的封地定在了会稽附近的宛春。录公沉得住气,只在门阀重臣中说过第五岐回来了,未曾向其他身边的人透露消息——   何必提前给一个武家子弟名声?   建业的流言说假房安世的死和第五岐有关,不过流言虽然传得快,可谁又真的见过第五岐呢?   然而,三月二十九日那天,建业有人确定自己见到了第五岐。贞和四年的三月有二十九天,二十九那天,覆舟山佛门的僧人见到了第五家阿岐,僧人知道他是第五岐,因为前一天夜里他是和高平郡王一起来的,并且在二十九日白天,他要下山时,高平郡王留下的侍从叫了他一声“第五公子”。   北地曾说:“京洛两都,扶风第五。”扶风郡王如今成了当阳郡王,而第五岐终于回来了。有僧人说匆匆一瞥,觉得第五公子长得很像柏中水,也有僧人说根本不像。   第五岐离开覆舟山时,戴了帷帽,其实根本没几个人看清了他的样貌。不过,就算有人看清了,他长得和所谓的“柏中水”一模一样,又能做些什么呢?一场由权力作保的游戏,让众人只能称呼他为“第五岐”。   权力。假房安世死了。假房安世说,一件事发生了,如果一方人知道真相,却不告诉另一方人真相,那么这叫“欺骗”;如果双方都知道真相,却都不说出真相,那么这叫“仪式”。   权力是仪式的保证,房安世说:如果不存在天道与神佛,那么所谓的“天子”、那个高坐在皇位上的皇帝,也不过就是个骗子罢了,他谎称他的权力来自上天,欺骗了他的下民;他窃取了本该属于下民的权力,与他的官僚共同分享这些偷窃来的东西——他们沉默地达成了共识,隐瞒不存在天道的真相,借一场“受命于天”的登基仪式,愚弄毫不知情的百姓。   因此,房安世大逆不道地说:“天子是骗子,我也是个骗子。那为什么我做不得天子?我当然做得天子,只不过我掌握的权力还不够,我的时机没有到来,我输给了他们。”   假房安世在死亡到来前发出的宁静的质问,以及第五岐自己的经历,都让第五岐感到疑惑,权力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个人并不是出生了就有了身份,当这个人被纳入权力之中,他才真正有了身份。譬如一个婴儿,如果未曾被官府纳入出生名录中,未曾被权力认可过,那么他死了,几乎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无数婴儿在出生不久后就夭折,他们被草草埋葬,就像是未曾出生过一般,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权力不只可以给予一个人身份,也可以变更一个人的身份。譬如长公主说他是柏中水,那么众人都会承认他是柏中水;而陛下告诉所有人他是第五岐,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是第五岐。   假房安世已死,第五岐亲眼看着他死去了,而他的一些话像烙铁一般,在第五岐的心上印上了痕迹。权力……无间与净土皆是妄想,佛法并不存在,这世界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其实只有一片废墟,而权力是这现世唯一的法术,可以无中生有、使有变无。   握住它!被它吸引,被它迷惑。获得更多的它——如果你获得了更多的权力,那么权力会告诉你,你会活得更好,你甚至可以成为这世界上唯一的立法之人,世界的法则规矩都将由你掌握。   握住它!不需要有良知。但是,如果你失败了,请你死吧。   在被凌迟前,行刑的人问假房安世他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假房安世看向刑台下的第五岐,说:“我并非死于报应,而是死于失去了权力、死于权力的倾轧。师侄,不——”他扫了一眼刑台下的其他人,录公、长公主、各位大臣,他说:“不只第五岐,是你们都该看着我,不要眨眼。”   薄如蝉翼的刀割破假房安世的皮肉,殷红的血流了出来。   第五岐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的感受残存在他的心脏上,他感到了自梦中带来的心悸。   他静静地呼吸。在夜晚的沉寂中,他身侧的人问他:“睡不着吗?”   第五岐寻着声音侧头,说:“吾友怎么没睡,是被我吵醒了吗?”   荀靖之说:“没有,你很安静,是我一直没睡。”他问第五岐:“好友是做噩梦了?”   “嗯。”   “我听说录公请了比丘,彻夜诵经,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人睡得安稳一些。要不我让人去请比丘来?”   “不,奉玄,不用。他怕死人,其实我不是怕死人。”沉默了片刻,第五岐说:“奉玄……我师叔受刑之前说:‘我并非死于报应,而是死于失去了权力、死于权力的倾轧。’我反复梦见这句话。权力……我不明白。”   床帐中有白龙涎香的香气。高平郡王用的白龙涎香,是忽鲁谟斯国使者自海上带来的,香气幽远,雅而微苦,最能安神。   “我七岁那年,我母亲送我入道,那天母亲划破了我的手,对我说:权力是血里的毒药。”荀靖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四周没有光亮,然而第五岐知道他们离得很近,他不必看,就知道荀靖之在他身边。声、香、味、触,不需色相,他描摹出一个奉玄。   荀靖之说:“我觉得好疼,看见自己的血滴在了雪地里,血的颜色很红,所以我记住了母亲说的和血有关的那句话。韦衡和韦将军争夺权力,我的几个舅舅为了权力丧了命,我的叔祖父死在了我的手中。血亲反目成仇,恩情骤然崩毁。权力,我想说……我不明白,但是我模模糊糊知道它的模样。”   荀靖之在说话时,想起了韦衡。他说:“好友,你还记得韦衡吧。韦衡说尸群比人群好,人群会内斗。内斗是为了什么……可能就是为了争夺权力吧。好友,人真是很矛盾,权力带着血腥味,可我没办法说自己用不到它。它像气息,渗透所有地方,我住在这里、躺在这样的床上、用这样的帐子,是因为我拥有它。”   屋外有鸣虫在草种鸣叫,天气似乎是潮湿的,不知是屋外的夜露过于繁重,还是起了雾气。被褥吸收了潮气,变得沉重。在帐中散开的白龙涎香的香气似乎也变得潮湿,因水汽过分饱满而显得沉滞。   第五岐躺在床上,床上的围屏、床帐的丝帛、金鱼帐钩、丝囊珍珠枕……他处在一个由权力保障的物品所围成的空间中。他们都处在其中。他无法反驳一些事情。闭上眼睛,他似乎看到了雪地里的血迹,年幼的奉玄的血滴在白皑皑的雪中,血的颜色红得触目惊心。   权力是血中的毒药。然而,如今谁又能够避开它?   陛下多次和他提起封侯之事,他想要拒绝,这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恐惧。第五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亡者的荣耀成就了他的爵位,这爵位如此沉重,并且寂寞,提醒着他他是孤身一个人了——原来他只剩下自己了,他恐惧自第五家的鲜血中打捞起的权力。   第五岐说:“奉玄,我在日本国抄写道门的经书,《胠箧》说:穷人为柜子上锁防盗,没想到盗贼直接把他的柜子搬走了。这世界就像一个藏着珍宝的柜子,圣人定下仁义防盗,没想到诸侯偷窃世界的时候,连着仁义也一起偷走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存有仁义,是因为他们窃走了仁义。因此,应当绝圣弃智、摒弃仁义。仁义在被偷窃后,已经变得虚伪了,变成了偷窃权力者粉饰自己的工具。你怎么看呢?”   荀靖之想了一会儿,说:“好友,我觉得仁义有两种,一种是被写下来的仁义,一种是符合人道的仁义。被写下的道,已不是道本身的样貌,就像一幅画,画下的人总和真人有所区别。因此,被写下的仁义,也不再是原本的仁义了。诸侯所窃的仁义,是前者,而非后者。后者无人可以窃取。”   第五岐说自己反复想起房安世死前说过的话,荀靖之接着说:“房安世死前说自己并非死于报应,而是死于失去了权力——我觉得他好像忘了,是他违背了人道的仁义,杀了太多人,所以才被撤去了权力。他的权力建在漏洞百出的台子上,台子不结实,倒塌是正常的。他死于失权,失权是因为不仁。他如果说自己死于失权,那就像一个人说自己死于匕首,匕首只是凶器,其实他死于一场凶杀。”   第五岐问:“如果房安世不曾死呢?我没有回来……他也不曾被发现。”   荀靖之说:“我想,那也不算是权力的必然,而是他的运气不错。好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世界广大而严肃,无法预料,成事有时候要靠机缘。成败不必只归因于自己,也与机缘有关。我曾和六如法师说,我找不到我的好友,六如法师说,我不应该怪自己,不是我不够努力,这也不意味着我失败了,而是世界之中,天、地、人……各种因缘不具足。”   因缘不具足。因未到得果之时;因不厚深,得果过小之时;未种下因,便不会有果之时。一些事情,并非仅仅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在黑暗之中,第五岐说:“吾友,你在我身侧躺着,我不用听比丘诵经。”   荀靖之说:“睡吧,好友。我陪着你。”   比丘不必来,他会陪着他。 第174章 象罔2   “请你珍惜我外甥对你的义气,记住他的好。”   四月初一,高平郡王在家休息,未曾去石头城轮值。长公主去了一趟高平郡王府。长公主换了发髻的样式,她梳了流行于隆正年间的高髻,以金钗绾起生出了白发的头发,用浓黑的眉黛画出短而阔的蛾眉,眉间点了金色花钿。   到高平郡王府后,长公主摘下了帷帽,荀靖之看着自己的姨母,忽然想起了母亲——这是他第一次从自己的姨母身上如此强烈地看见母亲的影子。   他的姨母梳起高髻,披着披帛,久违地穿了大袖衫。宗室之人的衣物有常服、吉服、行服和雨服之分,长公主在南下后,忙于公务,已经有很久没有穿过大袖衫常服了。暗红底绣着宝相花的裙子、一重重轻纱大袖衫……最后披上一件粉绫大袖衫。粉色是庄重的颜色,只要人足够庄重,任何颜色的衣服都能衬人。   隆正年间,女儿在眉间画绿色的花钿、涂绿色的口脂,将眉毛描成各种样子,穿儿郎的圆领袍……一个气魄盛大的时代,可以包容各种妆容,而不会将之斥责为“服妖”。*   长公主穿的衣服、描画的妆容、发髻的样式……令人想起隆正风流。一个早已逝去的时代,在时间的镜子中折出微光,在陌生的南国土地上投下自己的影子。   “八郎,不必行礼。”长公主走入屋中,叫了荀靖之一声,让他不必给自己行礼。   第五岐也在高平郡王府中,长公主和他并不陌生,长公主可能是宗室之中除了荀靖之之外,最熟悉第五岐的人。   第五岐行礼,长公主颔首还礼后,看了看第五岐的脸色,说:“眼下青黑,没睡好。”   第五岐说:“多谢殿下的关心。”   长公主说:“下午睡一觉,你没什么事,那就好好休息。我不是在建议你睡觉,而是在以长辈的身份要求你这样做,我不这样要求,你且不休息呢。八郎也要注意身体,说起来你们也大了,但是我看着你们啊,总觉得你们是孩子。我们入座吧,都别站着了。”   几人入座,姨母是长辈,荀靖之将主坐让给了姨母,和第五岐都坐在了侧面。   长公主叫了一声“阿岐”,说:“我总算能放心叫你一声‘阿岐’了,我是你母亲的朋友,也和你姑母交好,私下里,你把我当成长辈就行了。要你担了那么久男宠的名声,是我委屈了你。”   第五岐在面对长公主时,按照武家的礼仪,口不称“我”,而是自称名字,以示对高于自己之人的尊重,他说:“岐感谢殿下的厚爱。岐并不委屈,是殿下因为岐负担了不该负担的名声。殿下正值盛年,应该备受爱慕与崇敬。年岁不会只给男子带来智慧,殿下的智慧与刚强不输给任何人。岐对殿下,有一腔对长辈的敬仰。”   长公主笑了笑,对荀靖之说:“‘长辈的敬仰’,八郎可听见了?你的朋友当我是长辈,我当他是小辈,他说这话,我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既然说了这样的话,你就要安心,不要因为我和他之间本来不曾存在过的关系而觉得尴尬。你这朋友啊,也不知道是像谁,是像第五家的人,还是杨家的人呢——我以往见他外祖,觉得国公温文尔雅,就算是驳斥人,也不让人生气。人说我不该有男宠,可是又想着借我往上爬,他们不知道,在我这里,是没有捷径的。而我处理我的内务,比那些老头子处理得好多了。”   荀靖之说:“八郎和姨母、朋友之间没有误会,八郎多谢姨母对五岐兄的照顾,姨母比我心细,处处照顾我,又在大事上帮我们拿主意,是独一无二的好长辈。姨母说了让五岐兄睡觉,我一定看着他,让他好好休息。”   长公主对荀靖之说:“阿岐回来了,你也能过得开心些,不用再当我的伤心外甥了。父母也好、姊妹兄弟也好、子女也好、夫妻也好、朋友也好……我知道这人呐,身边要是没个知心的人,日子不好过。我庆幸我有女儿,你妹妹是我的贴心小袄。你是你母亲的儿子,脾性又好,我重视你,不过我们这对姨甥当得太客气了——也罢,你身边有了知交好友,我能稍稍放心了。”   然后她对第五岐说:“阿岐,第五家是武家,和荀家一荣俱荣,况且,孝和皇后也出自你家,恭哀皇后又是你姑祖母,所以我们都是自己人。你和八郎交好,这是天意,我很高兴你们两个能做朋友。我接下来的话不好听,不过是实话:人的情义、意气在年少时和年青时最为纯粹,年岁增长,知道了往后的路不好走,梦想受挫或破灭——于是当年同行过的人纷纷走散了、变心了,别说朋友之间不再熟悉对方,可能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人是很容易变心的,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可能都看不出什么,但是没准第十年里的哪一天就变心了,所以我要你记住我之后的这几句话,不论过多少年都不要忘记,就算以后有恼怒的时候、有拔刀相对的时候,也要留下一念,想起这几句话:你还年少时,我外甥对你不错,请你珍惜我外甥对你的义气,记住他的好。”   第五岐回答长公主说:“殿下,岐一定记得,绝不会忘。西北兵乱后,外族屠戮公卿,岐之母家安德杨家未曾离开长安,族中遭逢国难,而父家在东都……又逢变故,岐之一生,与我朝命运相共。岐到建业后,孑然一身,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而恨意又刻入骨中,有时竟有已活成鬼影之感——然而郡王在找‘第五岐’,于是岐知道自己还活在现世,与现世有所联系,不是活在无间地狱中,不曾变成饿鬼。‘第五岐’因郡王和殿下而复生,这个名字里印着郡王的痕迹,岐此生不会改名,此生都会珍重郡王的义气。”   长公主因为第五岐的话而动容,轻叹了一声,“不容易啊,阿岐,你过得不容易。可我还是要你发誓。”   第五岐起誓说:“岐对天立誓。”   长公主点了一下头,表示赞许。长公主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她是经历过人情变故的上位者,在几次大起大落后,她终于走到如今的位置上,她明白威严的含义——比起人情,她更看重威严。   威严和命令往往比人情更加坚牢,人情温和如水,也容易像水一般流逝——而威严更像是一种敲打,持有将命令刻入骨中的力量。她关心自己的外甥,而她又位高权重握有威严,因此,她要为他的外甥动用这种东西,命令并且提醒第五岐:牢牢记住一些事情,不要忘记。   荀靖之换了话题,问长公主说:“姨母是从宫中来的么?如果是的话,不知道舅舅怎么样,舅舅还好吗?”   长公主回答荀靖之说:“是,我是从宫中来的,我会在宫里住一阵,陪陪你舅母。姑嫂之间,近些年不常相见了。深宫不比王府,以往年轻时,我们感情很好,见面也多,年纪一岁岁见长,本以为该更自由些了,没想到见面反而更少了。我和陛下是兄妹,我住在宫中,也陪陛下说几句话。你舅舅这一阵心里不好受,夜里睡不着,精神不好,我看他吃完药后才出了宫。你舅舅让我来看看阿岐,他不好受,他说阿岐更不好受,毕竟阿岐认识那个人很多年了。”   那个人,假房安世。陛下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只用“那个人”代替。   长公主向身侧的侍女示意,侍女向第五岐呈上一轴卷子。   长公主对第五岐说:“阿岐,收下卷子吧。不久之后,朝中会为你办封侯礼,你的衣服已经快要做好了。卷子上写了封侯礼的过程,封侯有五奏五拜,致祭拜、跪受封拜、起立拜、索印拜、辞退拜。你看一看卷子,到时候行礼,心里也有数。不过也不用紧张,你曾受封过,应该知道行礼时,会有礼部的人跟在你身侧提醒你,出不了什么差错。封侯的事,你可以客气,表面上推辞一下,做出谦虚的样子,但是你千万不要真的推辞。”   “岐……”   长公主抬起手,示意侍女将卷子放在第五岐身侧的几案上,然后对第五岐说:“你先听听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你不要推说自己年轻,受不得侯爵之位。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来劝你不要推辞的。我先不说权力,只说你的以往,你以前就受封过县侯,本来就享有侯爵的尊位。你南来之后,我力主重新为你封侯,要有确实的封地,陛下也是这样想的——而你必须接下这个爵位,这不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也是要你与荀家共进共退,是要第五家——一个与荀家息息相关的高门武家——再次负起责任,这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朝还有武家在,武家还是高门、还有无限荣光。”   长公主说话时,拔下了一支头上的錾金发钗,放在了案上,她用指尖触摸钗头的花纹,道:“我今天换了隆正年间的衣饰,这支发簪是我年轻时用过的发簪,我戴起它时,竟然有落泪的冲动……太久了,已经太久了,朝中没几个人敢提‘北方’,一提起北边,录公他们就要说什么‘明夷之败大伤国力’、‘恐惧祸水南引’、‘恐惧建业空虚外族偷袭’之类的废话。北方变成了不可提起的地方,说了仿佛就是犯错,可是我们是北人,我们该提起北方——陛下需要一个重提北方的契机,而第五岐重新封侯,会是这个契机的开始。”   长公主对跟随自己一起来高平郡王府的宫人说:“我特意带你来,为我吹一支篪曲吧。武家有三雅,武雅射,骑射乃武家本色;文雅诗,以诗修观照万物之情,以尊生;乐雅笛,以笛修沟通天地之心,以止杀。在乐声中,武家以笛为第一雅、以篪为第二雅、以尺八为第三雅。”   宫人应道:“是”,自竹匣中取篪。篪是一种横吹的乐器,音色文雅低沉,似埙又似箫。   长公主对第五岐说:“你与房安世说话时,我就在门外。现在我要说一说他提起的话。阿岐,或许他的话中,有让你感到恐惧的东西。我令宫人吹一支《宿雾》,北风吹海,有雾冥冥……篪乃是乐中第二雅,其声比笛沉郁,比尺八清越,一支篪曲恰如我的心境,这支篪曲既是怀念武家的荣光,也是怀念我的过去。我的话说给你听,也说给八郎听。权力之路,并不好走,我已走在这条路上了,其实你们尚未真正踏上这条路。”   作者有话说:   * 《尚书》:貌之不恭,是为不肃,厥咎狂,厥罚常雨,厥极恶,时则有服妖。   ————   六波罗蜜,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高平郡王曾经问六如比丘尼,为什么忍辱在持戒之后、在精进之前,六如比丘尼有所答。第五岐以“柏中水”一个男宠的身份出现,他没有觉得这个身份下贱,坦然接受,是“忍辱”后的“精进”,这也是崔琬、假房安世等人输给他的一个原因。 第175章 象罔3   我于天下亦不贱矣。   宫人持篪在手,横吹竹篪。宿雾生于海上,经年不散。   在篪曲的尾声中,长公主开口,说:“八郎是郡王,阿岐是县侯,然而获得王侯的爵位不等于获得权力。爵位只是一种荣光,获得了爵位,但是想进一步握住权力,那是很难的。权力和官位有关,一个人须得参政,才能真正触碰到权力。房安世屡屡提起‘权力’这个词,而我与权力、荣光,都周旋太久了。   “我于天下,亦不贱矣①——我不必谦虚,如今我是座中最尊贵的人,我是一位皇帝的女儿、是一位皇帝的妹妹,我姐姐是皇太女,我哥哥是太子。不过,我曾经从一位公主变成了一个庶人,像乞丐一般南下,被流放到了岭南蛮荒之地。那时,纵使我是皇帝的女儿,那又怎么样呢?我在岭南照样过得很苦,我和儿女们住在破草屋里,我们借不起黄牛,必须亲自耕田。我从前知道岭南出产象牙、蚺蛇胆、海马、鲛革、甲香,但是它们都与身在岭南的我无关。   “我用木棍在沙土上写字,我的邻居问我说:‘你这是在写字吗?’我说:‘是。’她问:‘你是要教你儿子认字吗?’我说:‘是。’她说:‘为什么要认字呢?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都和我一起耕地了,你比我还穷,你就老老实实地种地吧。你扒着过去不放,是吃饭的时候能靠过去多咂摸出点咸味吗?你和你儿子应该省出那些时间,和我去地里锄草。’在她的规劝中,我忽然发现,原来我真的是庶人了。   “我无比怀念以前的生活,最初我常常做梦痛哭,一夜一夜,我哭湿枕头。我开始考虑什么是公主之位,我过去很尊贵,但是现在,我不是像一个庶人,而是真的变成一个庶人了。我当公主的时候,穿纱、绸、羽缎的衣服,现在我只穿得起葛麻的衣服了。在不断地追忆中,我渐渐死心,开始接受我必须当一个农妇的命数。   “我意识到,我的尊贵来自于我的血脉里流的是谁的血,但是更来自于权力——我没有亲手握住权力,所以我被逐出长安了。我不断想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如果我还是公主,我不爱听这样的话,但是这句话会提醒所有皇帝、王侯乃至将相一件事:血缘可以被赋予权力,但不是天生就有权力,血缘只是离权力很近罢了。当我失去了我的荣光,我才发现,我是谁的女儿不再重要,权力压制住血脉,轻而易举地剥夺了我的身份。权力,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它,它实在是狡黠极了,隐藏在令人目眩的荣光之后,做荣光的主人,然后嘲讽所有人看不见它的人。   “在我接受自己是一个农妇这件事后,命数再次和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因为父亲的薨逝、因为一场巨大的叛乱,我重新获得了尊贵的身份。我哥哥宣布赦免我了。在一场国丧中,郡守跑来我家,我以为他是来报丧的——不只是我父亲的丧事,也是我的死讯,我以为我哥哥终于打算赐死我了,我在来潮州的路上就在提心吊胆地等待这个死讯,它终于要降临了。   “然而郡守跑到我的破草屋为我贺喜,他我说:‘殿下!喜讯、喜讯!’我恢复了身份,这或许是喜讯吧。一场国丧中的一个小小喜讯,就像一锅苦粥里的一粒白糖一样讽刺。朝廷送来了衣服,公主穿龙血竭染成的橘红色大袍和七重纱衣。我没穿丧服,而是一件一件换上了公主该穿的衣服,原来纱衣这么轻薄、这么柔软,我已经穿惯了沉重粗糙的衣服,现在我身上的衣服轻得让我感到羞耻。   “换好衣服后,我去了一趟海边,在海边脱掉了自己的鞋,赤足走了一段路。海雾弥漫,我看不清前方。我的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当我再次成为公主,狂喜之后……我感到的竟然是惶恐,因为我明白我又像以前一样了,我只获得了荣光,没有获得权力。这次我明白了,有一天我可能还会成为农妇——那么,不如让我一直做一个安心的农妇,不要折腾我了。   “怒涛翻滚,拍击岩石时,迸发出白色的飞沫,白得真像是雪……潮州不下雪。灰色的岩石被海水打湿,变成黑色。我脱下鞋子,光着脚踩在石子上,脚下的海水冰冷刺骨,石头硌脚,尖锐的部分划破了我的脚掌。我要走到有海水前面去,这不是矫揉造作、装腔作势,这是为了提醒自己:这就是你走来的路,你从北方走到了南方,这一路走得很艰难。   “海浪在我眼前翻涌,如同几千匹白马齐齐奔腾,潮水向我扑来……海风吹起我的衣袍,我那亮眼的衣袍被海水打湿。一身华服——它们太轻了,轻得就像荣光,我如今又披上了一身荣光。我站在石滩上,身侧立着黑色的峭壁,我转头看着峭壁,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其实我是身在一口井中。我再次看向海面,忽然想起了枚乘的《七发》: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②   “看吧,我还记得《七发》,许朝最高明的文士教会我文章,我曾经是一位能识文断字的公主。面对着海面,我告诉自己:你终于走到了这里,这就是你的前路了,波涌而云乱,海……看不清尽头,其中可能酝酿着吞没一切生命的怒意,你的命数正如你面前的大海一般,不可预测。宦海不可预测,因此你不要过早高兴,也不要轻易高兴。   “我开始渴望权力,我坦荡地说:我渴望它。一份没有权力支撑的荣光,很快就会凋落,江表门阀不断出仕,正是为了不断获得权力,支撑起自家的荣光。阿岐,一曲宿雾,是吹给我自己、是吹给你,更是吹给八郎——不要拒绝权力。我们已处在宦海之中,看不清前路,却也无路可退,我们走到今天,谁的脚上没有沾血呢?只有荣光是远远不够的,获得权力,是为了保住更多人,也是为了保住自己。   “阿岐,我明白你的恐惧,但你不该害怕你的爵位、不该害怕自己要触碰权力——你该害怕的是你没有权力。八郎,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见面了,我想亲自和你说一说话,但是我们都太忙了。我和你见面,我希望你明白,每次你的身份变更背后都有一个推手,权力。你是第二个出生的孩子,你哥哥是太孙,你不应该妨碍太孙的权力,所以是你——而不是你哥哥——离开了母亲。如果你和太孙只能活下来一个人,那么失去身份的是你。   “你入道后叫‘奉玄’,但你不必认为‘奉玄’可以长久安稳,你看看你的舅舅,他有了权力,他想起了你,所以你‘奉玄’的身份就立刻烟消云散了。处在建业,即使你身在道观,你真的能心无旁骛吗?八郎、阿岐,我们这样的身份真的可以避开权力、荣光这样的字眼吗?血缘和权力离得太近,时事艰难,此时此刻无法避开权力——这就是我们的命数。不要说‘我们’,抬眼看看江表门阀,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周易》上九‘亢龙有悔’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动而有悔也。贵而无位,没有权力,会到处受困。八郎,几年前我劝你出任郢州刺史,这不只是为家国考虑,也是我作为一位姨母,在我的外甥考虑。我不担心你哥哥,但我担心你:你得亲自握住权力,否则你会轻易地失去你所拥有的东西。你握住权力,众人就不敢轻易地摆布你。避开权力?不要避开。不要避开,也不要像房安世那样走一条不符合规则的路,按照规则行事,当有人把它给你,握住它。   “阿岐,如果你对房安世的话感到疑惑,那么我会说:房安世走的路,不是一条正常的路。你必须记得权力和人有关,房安世选的那条路,推到极点,可就没有其他人在了——众人无存,唯有权力泛滥。权力存在于人与人之间,是‘我’握有它就可以命令‘你们’,然而如果没有其他人在了,‘你们’不在了,那‘我’命令谁呢。如果人皆死尽,权力也会不再是权力,一切只会重归荒蛮。因此,握住权力的,不该是房安世说的强者,而应该是有德之人。有德,才能在权力下保留住‘你们’。   “阿岐,获封并不重要,这只是开始,而且是一个太过简陋的开始。不要拒绝权力,即使你不想凭借它保有金银珠玉,你也得拥有它,因为你必须得靠它保有自己——你没有这样东西,如果其他握着这样东西的人要来害你,你会毫无还手之力。不必回避权力,但是不要肖想不该属于你的权力,那不符合规则。当陛下给你们获得权力的机会,你们两个都要记住:这是符合规则的权力,握住它。”   握住它。   长公主的语气不重,但是“握住它”这三个字本身足够沉重,它们沉沉地压了下来。   篪曲似乎不曾停止,竹篪的余音依旧停留在听者的耳中。宿雾,北风吹海,有雾冥冥……低回沉郁的篪曲将带着大雾的呜咽海风带到了建业的一处宅邸中。   握住它。   荀靖之看向自己的姨母,长公主坐在主榻上,她的眼角已经长出了细纹,那是岁月在经过她的身体时给她留下的痕迹。荀靖之忽然意识到,他的姨母也不是生来就是他的姨母,她也有自己的年少之时——拥有无限娇宠,父母慈爱温和、兄弟和睦……   然而如今,她步入了或许自己也未曾设想过的中年时代。   荣光的光晕已经碎裂,冷血泼到了她的身上,她不再天真,不活在梦里,她不是一位温和的夫人,也不以谁谁的妻子、谁谁的母亲的身份出现。她是许朝的长公主、是手握重兵的大州长官,亲情只是她的附加身份,她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荀崇幻。   一支篪曲,沉郁,然而绝不悲凉。长公主背后的屏风上只有一块素纱,白色可以言说无限情绪,如今它立在长公主背后,威严如海雾中翻滚的滔天白浪,稳重如一场茫茫大雪。   在海风或雪意带来无边的寒冷中,荀靖之感受到了自己的姨母的变化。自愿也好、被迫也罢,她真正地踏上了权力之路,一步一步留下血印,走在了他们的前面。   前面。这是时事艰难之时,姨母说的对,即使他身在道观,他真的能心无旁骛吗?   握住……它。   作者有话说:   ① 《史记·鲁周公世家》: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   ②枚乘《七发》 第176章 先声1   阴凉,或阴影   泽晋有了身孕,长公主觉得江北不够安全,希望女儿留在建业生产。泽晋以往在江北时,常替母亲处理公务、抄写公文,她不回江北,担心母亲公务繁重,自己又不在母亲身边,母亲不肯好好休息,于是向母亲举荐了裴忠侯的孙女裴昙。   四月初六,长公主去周鸾家见了裴昙一面。   裴昙是周鸾的夫人,周鸾去官署中交托事务去了,不在家中,裴昙自己在家。周鸾准备离开建业,已经收整了行李,周家的堂屋中放着几个贴条封好的木箱。   屋中摆着一个黑瓷瓶,瓶中插着一大枝木荷。木荷只生长在南方,叶子碧绿而有光泽,开白色的花,花香浓郁。屋中除了一枝木荷外,显得有些空荡,桌案擦得很干净,不落灰尘,但是太干净了……本该盛着杨梅等等时令鲜果的青瓷盘是也空着的,这屋中缺少常有人居住在其中的氛围。   大概是因为主人周鸾要走了吧,屋中随之少了细节,也变得空荡清冷了。   裴昙向长公主行礼,长公主扶起了她,说:“昙娘,不必多礼。我早听说过你,我今日来,是来求才的,我来求你。”   裴昙有些惊讶,瞬间红了脸,说:“殿下言重了,裴昙无才。”   长公主和裴昙入座,长公主说:“昙娘不必谦虚。屋子的花儿真好闻,是昙娘种的么?”   “是外子从卖花人那里买的。”   建业的里坊中有时有挑着担子卖花的人唱歌,卖花人清早在巷中拉长调子唱:芍药牡丹、棠棣木香……   长公主说:“哦哦,是周大人买的。周大人是叫阿鸾吧,我听说阿鸾要辞官,阿鸾若是离开建业,昙娘也离开么?”   “我……”   长公主坐在裴昙对面,她看着裴昙,笑了一笑,说:“你犹豫了,是没有想好,对不对?”   庄宗和明德皇后的子女中,长公主的眼睛最像庄宗——她是单眼皮。四十岁以后,长公主威势渐重,不笑时气势迫人,令人不敢冒犯,可是她一笑就不一样了,眼角一弯,便露出了属于长辈的庄重温和感。   裴昙如实回答:“回殿下,是,裴昙尚未想好。”   长公主说:“那我如果说,我请你和我走呢?昙娘,我早就知道你,仰慕你的文采。郢州多发溺婴案,乡民不愿意养育婴儿,我读过一篇禁溺婴榜文,条理清楚,文采也好,我写信问我外甥八郎,榜文是谁写的——我知道不是他写的,他不擅长做骈文,他回信说是你。你写文书比崔琬他们写得好,崔家阿琬他们写的文书是写给大人们看的,要写‘彯组云台者摩肩,趍走丹墀者叠迹’①这样的话,而榜文是要给百姓看的。你写得好,我记得你,我女儿又向我推荐你,因此我觉得我必须得亲自来见你,让你知道我爱才和求才的心意。我可以背出你写的榜文,用我背一遍吗?”   “殿下,不必、不必了。多谢殿下厚爱,裴昙受宠若惊。”   “昙娘,让我猜猜你现在的想法:你有几分想拒绝我,因为你不了解我,你又觉得自己是阿鸾的妻子,该顺从他,阿鸾要退隐,你觉得自己也该笼居在家,不见外人。可你有才,你该施展自己的才华,不要埋没了自己的才华。我如今四十六岁了,比你年长很多,我活了这么多年,犯了那么多错,终于知道了一件事:你不要把自己当作女人,你要把自己当一个人看。你不是谁的妻子、谁的女儿,你也不必认为自己会是谁的母亲——不要把你的才华拱手让给别人,让它冠上别人的名字。”   长公主顿了片刻,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我只问你一件事,问得或许有些冒犯,但我希望你想想清楚,然后回答我:你的丈夫周家阿鸾身体不好,他若是去世了,你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不再嫁么——你不想再嫁,但是你族中的长辈、你的兄弟,能同意么?”   长公主看着裴昙,裴昙说:“我不知道。”   “昙娘,你觉得有才华是坏事吗?我不知道你的兄弟怎么评价你的才华。不过,你的父兄一定看重自己的才华,他们借此赢得名声,又借名声自重身价——男人不看重的,不一定坏,但是他们看重的,一定重要。你是璞玉浑金,我识得你,不论你怎么看我,我都要告诉你,你才华出众,你该骄傲。不要埋没你的才华。”   “裴昙三生有幸,蒙殿下青眼。但是裴昙实在很怕辜负长公主殿下的信任。”   “昙娘,你和八郎交好,你熟悉他,但你不必过分指望八郎他们。我和你都是女人,我这一路走得不容易,他们是男子,不会像我一般理解你的苦处,比如你写公文,你不能写下自己的名字,而他们或许会觉得给你笔就已经是恩赐了,你本来就不该留下自己的名字。”   裴昙的神色微微变了,她忽然觉得有些悲哀,她说:“殿下,几年之前,我在海柔见过高平郡王,我们共同饮酒,我舅父为我们请了歌女和乐师。冒雪前来的歌女年纪不大,希望我再叫几位歌女来,我奚落了她。殿下,我现在觉得后悔了,我不该那么做。我那时有错觉,以为自己高出歌女,我不喜欢她的贪玩。可是,她只是想更开心一些……有什么错呢。其实我和她一样,命运都不得自主。您的提议让我心动,我在恐惧中敬听您的教诲。”   裴昙想起了她和荀靖之、第五岐饮黄酒听良曲的那一天。小雪一直在下,黄酒入喉,她接诗“最是无情帝王家”,后来她遇到了帝王,帝王之情使她嫁作人妇,使她今日、今时坐在此处,少有自由。她以为她比歌妓聪明,她会有更多的自由,不,并不,她们都是女人,这已注定了她不会拥有她弟弟裴简那样更广阔的人生。   那天第五岐接“家”字——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回望第五家或安德杨家,如今竟然真已是墓冢相叠了。荀靖之接“累”字,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   王侯蝼蚁,毕竟成尘。命运让所有人处在动荡中,作为女子,裴昙已被牢牢钉在了周鸾的妻子的位置上。   长公主说:“昙娘,命数实在未知,而变易有时会令人战栗,以至于恐惧。我来得唐突,其实算是打扰了你,但我希望你能在我幕中任职。我不敢说你将来一定如何,但是我给你的机会,你要是抓住了,你会获得这样一种可能:你的命由你说了算。”   婢女烹好了茶,来屋中送茶。裴昙从托盘中取出一盏茶,奉给长公主,长公主接过茶,吹了吹茶盏,尝过之后,将茶放在了案上。她对裴昙说日光晴好,自己想去屋外中走一走。   裴昙带长公主去了宅中的后花园中。后花园里种着几丛竹子,留出了一片菜畦,菜畦尽头的杏树正在结子。   长公主和裴昙在竹径中散步,她忽然问裴昙:“不知后花园里有多少东西是昙娘想种的,有多少东西是阿鸾想种的?”   裴昙说:“外子喜欢竹子,又早就归隐之心,竹林和菜畦都是外子喜欢的。”   “昙娘,一个妻子的一生,有时候就像她家的后花园。或许她在后花园里有自己的一小片地,可是大体上还是丈夫说了算。丈夫要致仕,妻子能怎么样呢?丈夫要毁了花园,妻子又能怎么样呢?”   裴昙说:“裴昙与外子之间,情爱不深,但是外子对裴昙很好,裴昙记得外子的好,与外子相敬如宾。三四年前,裴昙年轻任性,离开建业去了郢州,建业议论纷纷,而外子不曾说裴昙一句不好。如今外子想离开建业,在建业受人嘲讽,裴昙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外子,让外子更受人嘲讽。”   “我女儿说裴家阿昙有情有义,她真是识得你,她说得一点不错。”提起女儿泽晋,长公主笑了一笑,笑得很慈爱,“我不算年轻了,我有女儿,也有儿子。我养儿子时,深深感到了养育儿女的不同:我会不自觉地对儿子更严格,要他们走更难走的路,他们冒了更大的风险,因此也更容易立功。当我意识到这件事后,我要求阿泽背书、处理政务,我要她像她的兄弟一样勇敢,而她变得勇敢后,她比她的兄弟们做得更好。昙娘,看似安稳的捷径,可能不是捷径。   “我不遮掩自己的心思,也把话说清楚,在我的幕中任职,不是简单的事情,不会轻松。但是你到我的幕中任职,你若有功,可以荫及子孙——你不必指望男人给你的子孙带来功勋,你可以指望自己。你要选择做一个好妻子,安稳度日,这好像是一条捷径,或许这样也不坏。但是你也可以更进一步,抓住我的手,实现你的才华。你要知道,机会不常有,男儿随时可以后退回家,但是你是女郎,大多数时候,只能待在退一步的境地——无处可进,更无处可退。   “你不必急着给我回复,我不逼你,因为我是认真来求才的,我也更希望你仔细考虑这件事。我不是一时兴起,你也不必心急。”   风吹过周鸾喜欢的竹子,从竹叶间落下的日光在地上动摇。竹林的阴凉也可以换一种说法,被称为竹林的阴影,裴昙站在林下,犹豫了片刻,说:“多谢长公主殿下。裴昙想清楚了,会给您一个答复的。”   长公主说:“好,我等着你。”她忽然说:“阿泽说你喜欢海棠花?”   “嗯。”裴昙说:“海棠没有香气,我闻不得太香的花。”   长公主说:“我记住了。”   裴昙没在意长公主说的这句话。然而第二天,她明白了长公主这句话的意思,早上有宫人来她家,送了她一大枝宫中的贴梗海棠花。   作者有话说:   ①彯组云台者摩肩,趍走丹墀者叠迹。——刘峻《广绝交论》 第177章 先声2   高平郡王梦游蜗角之国   许朝起自北地,对南方的州郡的管辖一直较为松散。贞和三年,有朝臣建议重新划分南方州郡,贞和四年四月,在几场商议后,朝中拟出了新的州郡图:   南方被重新划分为二十州。除一些较为细碎的州界的调整外,明州一裂为三,被划分为越州、明州、泉州三州;原吉州更名为宣州,而朗州被划分为朗州、吉州两部分;自荆、郢二州之间划分出随州;自黔州划分出钜州。   州郡被重新划分,上将军之位空缺……朝中势必有一场规模不小的人事调整。   崔琬打算外任,他知道一些寻常人不知道的消息:他会去新分割出的越州任职——陛下本来打算在五月公布新的州郡图,他本来已经准备好在五月前往越州赴任了。不过现在看来,陛下有意推迟公布官员的职事的调整,或许得等到六月才会有新消息,他还得再在建业再待一段时间。   崔琬在三月末就开始交付自己在建业的职事了,到了四月,他变得很清闲。四月已是初夏,建业的四月是一个很好的月份,四月前面的三月是暮春,一个“暮”字透着几分气闷,而其后的五月将有梅雨,天气不及四月晴好。   风雨将至,能清闲时,且享清闲。崔琬命家仆在玄武湖边的浅溪上搭了木台,请朋友和族中的姊妹兄弟在休沐日到台上吹着风讲故事联诗,一同消夏。   木台设在浅溪之上,四周的草木受到溪水的滋润,绿意盎然,罗汉松茁壮茂盛,叶片碧绿如洗。为了呼应周围的绿意,木台上铺了三层青色锦缎,与青绿相对,又铺了两条窄窄的红线毯,蒲团放在毯子上。   崔琬坐主位,左右两边分别设了七个客位。靠近崔琬的左三和右三客位处摆了纱屏,纱屏不能完全隔绝其他客人看过来的目光,但是纱屏提示着众人,要有礼数,不要乱看。   崔琬请了高平郡王,也请了第五岐。两三位女眷坐在左边的纱屏后,高平郡王和第五岐如果来,那就坐在右边的纱屏后。第五岐将要封侯,要在家中沐浴七日,静心谢恩,没有来赴宴,高平郡王独自来了。   崔琬没邀请崔涤,他邀请了,崔涤也来不了——崔涤在外州任职,不在建业。日本国使者清正回了建业,也来赴宴,他和高平郡王一同坐在右边的纱屏隔出的空间中。   第五岐托高平郡王送了崔琬一把折扇,折扇乃是漆骨扇,以黑色做扇底,扇面一面用贴金法贴出了菱形纹路,一面用洒金法洒出了星辰和月相,边上用金粉写了一个笔法俊美的“胧”字。   崔琬收了折扇后,清正恰好来了,崔琬向清正问好,清正说:“春すぎて,夏来にけらし……崔大人安好。”清正最后一句话说的不是日本国语,崔琬听完笑了笑,说:“红叶的汉文,大有进步。”   清正说话依旧带着日本国口音,他说:“要感谢崔大人的美意,我来这里,我知道你不笑话我,所以我敢说汉文。”   崔琬请清正入座,清正看见崔琬的折扇,说:“崔大人,我认得这个扇子,这是把宝扇,上面的字是内亲王殿下写的。”   “抚子内亲王殿下吗?”   “啊……啊……”清正犹豫了片刻,他身侧的童子小声对他说“なでしこ”,清正这才反应过来,崔琬说的是抚子内亲王,他说:“是、是。”   崔琬这时再看手里的折扇,觉得这把折扇确实比第五岐捏坏的那把更珍贵。第五岐啊——他真是不知道怎么评价第五家阿岐,冰深一丈,而他隐约识得六分。   仆人和童子在水畔汲水烹茶,崔琬觉得水上蚊虫太多,让烹茶的童子在水畔点了能驱虫的香粉,香粉中有真腊沉香和檀香,辅以清凉的龙脑香,香气随着水流飘散在水面上,令人生出一种溪水自有神仙香气的错觉。   高平郡王和清正说了几句话。他们说话时,卢仲容等收到崔琬邀请的客人一个个到了。   座中.共有十一位客人,众人互相问礼之后,崔琬说:“我们也不算生疏,那我们开始吧,我们先作诗还是先讲故事?”   崔琬的一个叫崔稚的堂弟揶揄他说:“伯玉哥什么都不让我们吃,也不给我们喝的,这就要我们陪他玩了。”   崔琬说:“婴羽老弟说话了,我正愁没人说话,那就就从你开始吧。你要是只肯吃喝的时候动嘴皮子,那我还不如不请你来。你讲点什么,我让婢女给大家上些茶点。”   “那我等一下唱支曲子。伯玉哥,我是能唱,可是我怕别人不像我,不肯说话。”   屏风后的一位崔家女眷说:“不如这样,我们一人写一条签子,等以下抽签子吧,抽到谁谁就讲一个故事,或作首诗。”   清正听了,立刻说:“呀呀,我不会作诗。”   崔琬对清正说:“红叶从日本国来,为我们讲讲日本国的故事,这可比作诗有趣多了。”说完了让婢女拿来笔墨,请众人写了字条,折起来后放到了一个盒中。   崔琬的堂弟崔稚不怕生人,面对众人泰然自若,自己敲着几案打着拍子唱道:“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穷。溪长石磊磊,涧阔草蒙蒙。苔滑非关雨,松鸣不假风。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①   崔稚长期住在南方,说话时带着南腔,鼻音略重,他在流水声里敲出节拍唱曲,用南腔咬字,唱得别有一番风韵。尤其是“白”字,是仄声字,用南腔唱出来时,有如“薄”字,在句中唱出时,更显得诗句有抑扬顿挫之美。   崔琬让婢女端上了茶点,然后说:“抛砖引玉,我们在水上聚会,那我来讲一个和鱼有关的故事吧。故事说丹徒有个叫陈悝的渔民,在江边设了鱼簄捕鱼,江潮回落之后,鱼簄里有了东西,陈悝以为是鱼,打开之后发现竟然是一个女子,容貌姣好,未穿任何衣物。鱼簄里的那个女子很娇小,只有三尺长,陈悝和她说话,她不回答,似乎不会说话。陈悝把她从鱼簄里抱了出来,放到了沙泥滩上,她一动不动。江潮忽然扑过来,她不见了。”②   卢仲容问:“这就讲完了?”   崔琬说:“没有。”   卢仲容说:“伯玉,那你继续讲吧,我等着听呢。”   崔琬说:“传奇志怪有趣就有趣在这里,故事总在你意料之外,令人好奇。”   “好了,我确实好奇,你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就别卖关子了。”   崔琬说:“舒迟入我彀中,我等一下再讲。我们抽个签吧,插一个故事,再讲这个故事。”   座中有人对卢仲容说:“你还不熟悉伯玉吗?你看我就不说话。现在你越着急,他越高兴。”   座中诸人都笑了起来。   崔琬让自己的侍女衡娘抽签,签子上写了“红叶”两个字,是清正的签子。清正用日本国语讲了一个故事,他身侧的童子为他把故事翻译了过来:   古时候,日本出云国有一位官员,去公卿家中做客。公卿命人为官员上茶,茶水用一个极其珍贵的茶盏盛着。官员喝茶时,看到茶水上有一个咬牙切齿的男人的脸的倒影,他看遍了屋子里的人,没找到这个人。于是他总觉得有人躲在房梁上,看了房梁上,没发现有人。   这个咬牙切齿的男人的脸,是谁的脸呢?没有人知道。   晚上官员借宿在公卿家,忽然有影子从墙上走了下来,那影子逐渐有了颜色,他的脸就是官员在茶水上看到的脸,官员吓得拔出了刀,向着影子砍过去——   清正说完了话,童子为他翻译说:“就在这时。”   清正不说话了,童子也不再说话。   崔琬说:“就在这时?红叶不要学我。”   清正用许朝话说:“就在这时,故事讲完了。”③   崔琬愣了一会儿,说:“……是吗?”   清正开口,童子代他翻译说:“这个故事叫《断篇》,是一个断了的故事。伯玉君说传奇志怪有趣在令人好奇,这个故事足够令人好奇,故事就停在了好奇的顶点。”   卢仲容笑崔琬不肯把自己的故事讲完,现在他也尝到被戏弄的滋味了。崔琬自己笑自己,舒迟入他彀中,而他正入清正彀中。   崔琬说:“罢了,那我把我的故事讲完,断篇虽好,但我这故事不是断篇。志怪故事不止会让人好奇。话接上文,女子消失在了江潮里。当天夜里,陈悝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女子穿着盛装召见他,对他说:‘我乃江神,昨天迷路掉到了你的鱼簄里。有人在我被困时侮辱了我,他实在该死。’第二天,陈悝所在的村中有一个男子死了。不久之后,陈悝也死了。”   座中有人问崔琬:“为什么陈悝也死了,他不是放了江神吗?”   崔琬笑了笑说:“钦民兄,你该先问死的男子的确是轻侮了江神的人吗?然后再问为什么陈悝也死了。志怪故事的世界好像和我们的世界重合,就发生在我们的世界里,比如丹徒的江边,但是志怪故事的世界自有秩序,这是对我们的世界的逾越——生死、男女、凶杀、□□、鬼神……它们以故事的形式出现,冲破了我们的礼法和禁忌。神灵可以是暴虐的,喜怒无常,忽然强大,又忽然无力,不讲道理,这就是志怪世界的秩序。很怪——怪——这就是志怪故事的一个有趣之处嘛。”   婢女再次端来了茶点。众人再次抽签,选出下一个人来讲故事。   座中有人讲在山中问迷路的人要不要睡七宝床的骷髅,有人讲被马革死死裹住变成蚕茧的少女,有人讲自嵩山登天持玉斧修月的狂生,有人讲生吃婢女其声有如吃核桃声的胡僧……   高平郡王在那天也讲了一个故事,他说自己曾经入道,因此睡前有时候会看几卷《庄子》,有一天困意涌上来时,他恰好看到了蛮触二国的故事,经上说:“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高平郡王放下书卷入睡后,意外梦游了蜗角之国,一梦百年,经历了一场荒诞的梦境:   南方有二国,一曰蛮国,一曰触国。蛮国和触国互相攻打,伏尸数万,血流成河。高平郡王在梦中来到了蛮国,蛮国国相请他与蛮国国君见面,高平郡王对蛮国国君说:“我来自北方,北方物产丰富,北边的洛阳更是有‘陆海’之美称。君上何不攻打北方?”蛮国国君说:“郡王有所不知,北方有尸疫,尸群猖狂,无人敢北出。”   高平郡王游历诸国,去了触国,见到了触国的国君。高平郡王对触国的国君说:“我来自北方,北方物产丰富,北边的长安乃是天下第一都城。君上何不攻打北方?”触国的国君说:“郡王,我就是来自长安啊。北方有尸疫,尸群猖狂,无人敢北出。我被困在南方,南方物产有限,我只好与蛮国不断地发生战争,争夺土地。”   高平郡王问触国的国君:“君上南下几年了?”   触国国君说:“五十年啦。”   高平郡王说:“君上难道想埋骨他乡吗?”   触国国君说:“那好,我要回去。等我打败了蛮国,我就北上。”   触国国君已南下了五十年,接下来他又花了五十年,终于打败了蛮国。在南下一百年后,触国国君损失了百万军士,以沉痛的代价获得了北还的机会,他带领仅剩的五十个士兵不停地操练,操练了五十年,在南下的第一百五十年,他们北上了——   他们拆去了一部分横亘在南北之间的城墙,在他们背后,南方寂寂无人,那片土地上最后只剩下了触国国君和他的五十个将士。触国国君终于再次看向了北方,在恐惧和激动中,他鼓舞自己剩下的五十个将士的士气,他们一同做好了面对疯狂的尸潮的准备。他们山呼:“不畏血战,誓死北还!”   就在这时,他们发现,北方早就只剩下一地枯骨了,就在一百年前,在他们在南方和蛮国互相残杀时,北方的尸群已经全都饿死了。   面对着空无一人——既无朋友也无敌人——的北方,触国国君和他仅剩的五十个将士,忽然感到了无限的茫然。   作者有话说:   ①寒山《登陟寒山道》   ②改写自《洽闻记》   ③改写自小泉八云《怪谈·茶碗之中》 第178章 先声3   他想起了韦衡   按许朝礼仪,在举行封侯之礼前,获封之人要先在家中笼居七日,再等待三日,才能参加受封仪式。   笼居七日,沐浴静心,长谢天恩,到了第七日,陛下将赠之铸有“受天百禄”四字的金鱼佩,获封之人接受金鱼佩,上表谦虚地自述自己对于德不配位的惶恐、感谢陛下的荣宠。   随后的三天中,如果天地之间不曾出现异象,那么在第四天,举办封侯仪式,正式成礼。   四月初六到四月十二日,第五岐笼居在青溪附近延巳里的一处宅邸中。宅邸是陛下送给第五岐的,陛下没在高平郡王住处附近给第五岐送宅子。   陛下觉得水目山好归好,终究还是离人群太远了一些,延巳里在青溪附近,里坊中住的大都是贵公子孙,其中没有普通里坊的嘈杂吵闹,但是也有人气。陛下第五岐说:“阿岐住在这里,八郎便会经常出门走走。他住在你家的时候,譬如冬天下雪,你们两个在廊下就着炭盆暖手,偶尔听见巷子里有人走动,这时才会真真切切有活在人间之感呐。”   陛下以前是个闲散的亲王,下雪时待在长安,和亲兄妹在宅中烤火取乐,不时有意料之外的人来拜访他——屋中的侍女穿起木屐走到廊下,去帮主人看一看来客是谁,木屐趿在廊下的木板上,发出轻轻的回声。那一声声回响……就是活在人间的声音。   然而,那样的人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陛下当了皇帝后,决定能替外甥和外甥女们想一想,就多想一想。他们是一家人,而他现在是长辈了。   第五岐在陛下送给自己的宅邸中笼居了七天,第七天写了《谢恩表》。四月十三那日,第五岐能离开宅邸里了,他出门去了一趟西州城。荀靖之在西州城办公。   朝中传出消息,房家无人,而第五家阿岐回到了北方,陛下见到第五家阿岐后,十分怀念昔日的武家。许朝太祖曾说过:“吾之治天下,先宗室、再勋贵,再士族。”鹤仪第五氏等高门武家乃是与云平荀氏一同崛起的勋贵,本来比士族更受重视,然而乾佑之后,武家渐渐衰落——几十年的风气,在短短五六年中发生了变化,江表门阀重获荣名,陛下思及“武家三雅”,有意举办一场盛会,到郊外观猎、请朝臣作诗,最后,命众人切磋音乐之技。   朝中传出的消息不是假的,陛下确实有举办几场比试的意思——竞猎、斗诗、斗乐。竞猎可以展示一个王朝的武力,庄宗未曾避居深宫之前,朝中每年都会举办秋狝。许朝困居南方,陛下性格温和,不喜欢游猎,然而他并非不怀念昔日的游猎与出行。朝中将有一场竞猎,荀靖之带人修好了运渎之后,便在西州城的校场上练习射箭。   第五岐去西州城找荀靖之,下车之后遇见了城门郎隋平,他不认得隋平,但是隋平认得他。以往在长安时,隋平的父亲任太子中舍人,第五岐的外祖父魏国公去世时,隋平的父亲带着隋平去吊唁了魏国公,隋平在那时见过第五岐。   魏国公去世,魏国公的女儿早已脱离尘缘,不能为父亲处理丧事,而第五岐姓第五,不是杨家人,因此,魏国公的丧事是由魏国公的弟弟主持的。叔外祖父主持事务,第五岐在长安守灵时,大多时候不必亲自接见客人、表演自己的哀伤。   隋平和父亲进了灵堂,灵堂中的人发出一阵哭泣声,有一个穿了一身重孝的少年人为他们向火盆中添了纸钱。离开灵堂后,父亲对隋平说魏国公家后继无人了,隋平问父亲向火盆中添纸钱的人是谁,他觉得他虽然年轻,却很有气度。他父亲说:“那是魏国公的外孙,姓第五。太子殿下不会把杨家的东西给第五家。”   杨家衰落,后来第五家没了人。隋平在听说第五家殉国时,还曾叹息过,他以为魏国公的外孙第五岐也一并没了,而高平郡王一直寻找第五岐,不过是一种执念罢了。不过,建业人最近都说第五家阿岐回来了。在西州城外,隋平看见第五岐,觉得这大概就是第五岐,试探着叫了一声:“第五公子?”   隋平已步入中年,面色白皙,唇上蓄须。第五岐看向他,觉得眼生,颔首致礼后问:“大人是……?”   “第五公子,您真的回来啦?!您大概不识得我,我是城门郎隋平,表字业简,在家中排行三十二,人叫我隋三十二。我见过您,啊……是在长安见的。我看着像您,好多年没见,一时也不敢确定。”   城门郎又称城门校尉,第五岐道:“原来隋校尉。”他向隋平问好,和隋平互相行了叉手礼。   隋平问:“第五公子来找郡王么,还是有事?”   第五岐回答说:“没什么事,我来找郡王。”   隋平道:“这可是不太赶巧了,郡王没在城里。不过一会儿也就回来了。我来处理公务,不必见郡王,但是我听说郡王出城了。西州城的马场太小,郡王出城跑马去了。我听说陛下想要去郊外游猎,我那里的年轻武人个个都想着出风头呢。”   “原来郡王出城了,多谢隋校尉告知。校尉这是要离开?”   “对、对,我是出来,公子是要进去。您等上一等,郡王也就回来了,这不是快散值了嘛。”隋平说着改了想法,道:“要不我带您进去吧,我也没什么事。唉……我们都是北人,我看见公子下车,觉得面目熟悉,那一瞬间真有眼热鼻酸之感。”   第五岐向隋平道谢,隋平和随行的人打了声招呼,和第五岐一起进了西州城。西州城虽然叫“城”,占地却不算太大,其地大概有宫中的华林园一半那么大,拿寺庙来做比较,或许相当于三个瓦官寺。   隋平进了西州城,看见了一个身姿雄伟的中年武将,叫他:“老茂、老茂。”   被隋平称为“老茂”的人走过来,“嗨呀!”他叫了一声,对隋平说:“你怎么走了又回来了?”   “我遇见了郡王的朋友,第五家阿岐。你和我说郡王不在这儿,那你替郡王招待一下客人吧。”   “哎、哎。”老茂朝第五岐问礼。隋平对老茂说:“我把郡王的朋友交给你了,你别怠慢了客人。”   老茂笑隋平说:“你又不是主人,管的事还挺多。我能怠慢客人嘛!”   隋平和老茂说了两句话,朝第五岐点了一下头,这才走了。   老茂对第五岐说:“郎君不必多礼,我也懒得来那一套虚礼。隋三十二叫我‘老茂’,我向你介绍自己:我的汉名乃是赵茂。我又叫阿质达显,我祖上是苏骨干人,太宗赐我祖父赵姓,我家自此就有了汉姓。我虽不是汉人,但是我这一族早早就搬到关内了,住在并州,我觉得自己也算是个汉人。可我不是完完全全的汉人,过得有些受气。我陪郡王练武,我不糊弄郡王,棍子打到了郡王,郡王不怪我,夸我有武艺!前一阵修运渎时,郡王看我肯出力,提拔了我,让我当了都尉。”   第五岐说:“赵大人住在并州。”   老茂说:“是!是!并州啊,好地方,我家住在并州西北边,骑驴走十天,能走到平城。哎呀,郎君啊,这多久没个从北方来的人了!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最近建业人总是提起你呢,我听说你是从北边来的,你是从哪里来的,可是长安吗?”   第五岐说:“不,我不是从长安过来的。去年我去过平城,我是从并州回来的。”   “啊……啊……”老茂看向第五岐,眼圈忽然红了,“你……并、并州……你是从并州过来的啊。这、这可远了吧。”老茂红着眼圈低了一下头,小声估算:“得有……两千里地吧,还是三千里呢。”   三千里地,地分南北。黄河在北,长江在南——以往北人提起自家的国土,常说“山河”,而南人常说“江山”。   第五岐说:“是有些远。”   “这……这……”老茂似乎有些恐惧继续问下去,试探着问:“并州……咋样了呀?”   “赵大人过一阵就会知道。”   “你不方便说吗?是并州……不太好?不太好啊……”老茂叹了一口气。   “不,并州尚算安好。是陛下自有安排。”   “是吗,是吗?咱们是不是要回去了?!并州可是个重要的地方,一道吕梁山隔开黄河,顺着汾河的谷地,能直接从平城打到长安。唉……长安,安啥呀。”老茂说:“嗐,看我说的这是什么话!一些事我不该问,我先不问,不说那些。郎君是武家子弟,可喜欢弓箭吗?郡王不在,枯等无聊,我带你看看西州城的良弓,郡王能射箭,西州城的武库里有好弓。”   第五岐说:“谢谢赵大人的好意,观看良弓是件美事,不过我不善射箭。”   老茂说:“就看看嘛,咱们也不用拉弓。我带你看看去。”说完请第五岐和自己一起走,带他去了一处藏弓的武库。   武库外的空地上堆着几块巨石,旁边有一只巨大的断头赑屃。巨石似乎是一块碑石,碎成了几大块,其上还残留着字迹,碑头雕刻着蟠龙纹路,龙的每个鳞片都有男子的半个手掌那么大。   老茂解释说石块是清理运渎时挖出来的,有文臣拓印了碑文,看过之后说这是沈废帝给自己修的功德碑,根据碑上的断痕推测,这碑是被人为砸断的——大概是伪帝攻入建业后命人干的。   第五岐一眼看过去,看到了碑上“恶德惟其”几个字,其上下的字模糊不清,难以识读。如果这块石碑未曾断开,那它一定是一座高大气派的功德碑。然而它不但断开了,它还没能像其他石碑一般久立于日光之下、沐浴在风雨之中——它只是长久地被淤泥覆盖着,躺在一处沟渠的底部。如果石碑不曾被人挖出,大概不会有人知道它存在过,那么大概也没人会特意提起废帝、伪帝之争。   老茂说:“这石碑这么大一块,有什么用。”   磐石之劫——第五岐想起了这四个字。石碑不再记录人的功业,或许人力退场后,石碑就成为了“劫”的卷子,劫在其上描摹时间的痕迹。   老茂带第五岐进藏弓的武库,武库中的架子上竖着二十八把良弓。第五岐抚摸过弓弦……弓在空间中射杀活人,石碑在时间中逐渐摩灭。石碑会被埋在地下,过去总是被人忘记,在时间与空间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片不变的血海。   第五岐忽然意识到,建业并非没有遭受过战火,隐藏在史书的字里行间的不是和平,而是血迹——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一旦做出了决定,都会付出代价。   沈废帝弑父称帝付出代价,沈伪帝屠戮同族付出代价,哀太子集中权力付出代价……   假房安世在死前诅咒并嘲笑了许朝的国运,他说如今的许朝就像一座岌岌可危的高楼,众人活在其中,都该小心行事,高楼中不该出现大的变动。如果他死了,高楼的柱子倒塌,会引发一系列变故,没准这个朝代也就倒塌了。   假房安世死,会带来变动,这变动就是代价。但是他不死,以后许朝总要为他没死付出别的代价。北伐会付出代价,而不北伐,也总会有代价。第五岐在此刻再次想起假房安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韦衡——   如果进是在血海中,退还是在血海之中,那么,应该进一步。 第179章 权势1   “为什么要藏在心里。”   四月十五日,陛下对群臣说本月二十日是个吉日,所以自己决定在二十日在建业南郊举办一场为期五日的盛会,盛会第一二日竞猎,三四日斗诗,最后一日切磋音乐之技。在盛会前的这几天,南郊封山,为围猎作准备,而宗室子弟和江表门阀子弟可以各自寻找竞猎、作诗、奏乐的帮手。   有些话陛下没有说出来,但是人们能体会出来:各自寻找帮手,那么武家子弟会是宗室子弟的帮手。江表门阀被陛下委婉地推了一把,陛下把他们推到了离宗室很远——远到需要隔岸对看——的地方。   有朝臣上谏,认为陛下的决定太过仓促,不建议陛下举办这场盛会。陛下回复说:一则,他虽然不爱阅武,但是武不可废,此次盛会以猎代武,是鼓舞士气;二则,宫中的乐人未曾提前排演新曲,不论是宗室中人还是江表臣子,准备的时间都只有五日,这是公平;三则,朝中气氛沉闷,该有一场盛事让众臣换一换心境了,而此次集会将效法先帝出猎时围锦帐作为营地的做法,不需要重修行宫、大操大办,并不劳民伤财,因此,不该受到过分的责备。   上谏的朝臣不再说话,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四月十六日,第五岐获封宛春侯。   乾佑五年,第五岐第一次被封侯。那一年,第五岐刚刚为父亲守完一年重孝,哀太子向他父亲的逝去表示了哀伤,在举行封侯礼时,体恤他刚刚结束守孝,没有允许不相干的人观礼。   贞和四年,第五岐再次被封侯,陛下没有禁止众臣前去观礼。陛下亲自为第五岐递过了封册,朝中的诸位大臣和高平郡王都观看了第五岐的册封仪式。   许朝县侯之吉服乃是绯色之服。第五岐穿了绯色的吉服,长身玉立,五拜谢恩——   致祭拜,行最恭敬之大拜,拜谢三事:感谢天子分赐恩泽,虔心拜谢上天之恩德,同时以此拜告慰族中先祖。   跪受封拜,拜天子之权威,跪受封册、文书。   起立拜,起立后再拜天子恩泽。   索印拜,县侯受金、玉、鍮石之印。   辞退拜,恭敬成礼。   礼成之后,陛下笑着对第五岐点了一下头,说:“好儿郎,眉目间有乃祖风范。”   陛下离开后,众位大臣亦在感慨中散去。   第五岐送陛下离开,而后返回了后殿的侧殿,换下繁复的吉服。他回的是后殿的右侧殿,左侧殿是放置铜编钟等礼器的地方。太监和侍从在搬运前面主殿中的礼器,左侧殿那边有很多人。他进了殿,刚刚坐下,侍从敲了敲门。   侍从说:“大人,高平郡王返回来了,在门口呢。”   荀靖之在门外说:“五岐兄,我可方便进去?”   第五岐在行礼时,脑海中紧紧绷着一根弦,此时放松下来,觉出了疲惫,他说:“没什么不能进的,吾友当然能进。”他转头对屋中的侍女说了几句话,请屋中的侍女和侍从从后门先退了出去。   荀靖之走到了侧殿中,殿中只有第五岐一个人在。   深殿之中,帷幔交错。殿中铺着毯子,挂着的几重帷幔——织金锦缎厚重华贵,而纱帷朦胧轻薄。八折屏风以绢做屏,立在榻后……侧殿像是一处由温柔绫罗装点内壁的木匣,现在有人身在匣中。梁尘在飘过投进殿中的光线中时变得清晰,微小的尘粒在光线中浮动、飘落。   第五岐待在长榻附近,似乎是坐着的,身影有些模糊,他问:“奉玄?”   荀靖之说:“是我。你累了,坐着吧。”   第五岐“嗯”了一声,坐着给自己倒了一盏水喝。他让侍女们都出去了,想喝水的话,得自己给自己倒水。   荀靖之说:“我们之间,哪用迎接来迎接去的。”他往侧殿的里面走,走过去的时候,第五岐喝过了水,把金盏放回了案上。第五岐看着的确有些疲惫了。   第五岐是坐着的,而荀靖之是站着的。第五岐伸了一下手,荀靖之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第五岐身前。   第五岐说:“我知道你一定在。奉玄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在殿里行礼的时候,没办法看外面。”   荀靖之今天第一次离第五岐这么近,他垂眸看着第五岐,说:“我今天请了假,一直在,从头到尾都在。”   第五岐很少穿红色的衣服,他穿绯色的对襟袍,荀靖之觉得很新奇——五岐兄穿红色,也很好看。光彩照人,不过就是这个样子了。举行封侯仪式的大殿中提前洒过冰片和龙脑香粉,第五岐在大殿中行过礼,身上带着很淡的冰片的香气。   荀靖之在观礼时没站在最前面,他把位置让给了两个老臣,他想自己可以在自己的好友行完礼后,再认真看一看他的模样——比如就像现在这样,而老臣只能隔着距离看,他没必要站在前面挡住老臣的目光。五岐兄封侯,他应当获得所有人的目光。荀靖之虽然没站在前面,第五岐没能一眼就看见他,但是他确实一直都在,他说:“我和你都忙,前两天你排演礼仪,我能没见着你——好友,礼仪繁琐,想来你这两天过得不轻松。今天你更是不能分心,行一套大礼下来,肯定累了。”   第五岐说:“也是头太重了,没办法轻易扭头。”   “先把发冠摘了吧。”荀靖之替第五岐拔了发冠上的簪子,卸下了发冠。   荀靖之帮第五岐卸发冠时说:“我受封前一天晚上,我姨母特意和我说:‘不管怎么样,明天起床之后都要吃一口饭,否则你饿得眼前发黑。’我以为自己身体好,一天不吃饭也没什么事,没听我姨母的话。第二天,我被众人看着,不停地下拜,那个时候我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第五岐笑了一下,说:“是会饿的。坐吧,奉玄,站着累。”   荀靖之在第五岐身边坐下,第五岐从身后的几案上拿过了食盒,从食盒里拿了一个核桃。核桃的皮很薄,他剥开一个核桃,给了荀靖之一半,自己留了一半。   荀靖之接了核桃笑了笑,他给第五岐剥了几个核桃,说:“早知道我给你带个麦饼过来。谁能想到我们两个会在这儿坐着吃核桃。”   第五岐说:“还好盒子里的是核桃。我记得我上次封侯的时候,侧殿盒子里装的是榛子。我想这真不合理,我又不会随身带小锤子,根本打不开榛子。”   “真的?”   “真的。”第五岐说:“不过我就算带了小锤子,也不会吃榛子。那天我很忙,一整天都紧紧绷着,身边一直有人在。穿衣服、行礼、换衣服、又行礼、换地方行礼……我没能像现在这样忙里偷闲。”   他递给荀靖之一个核桃壳,荀靖之意外地发现核桃壳里放着一个素金戒指。荀靖之也有一个那样的戒指,他的戒指就戴在手指上。   荀靖之有些意外,说:“好友,你一直带着它呢?”   “嗯。在我袖子里呢。”原来第五岐一直带着那个戒指,把它藏在了袖子里。他说:“有时候我也觉得活得像做梦,带着它,我就知道了,凡事都是真切发生过的。”   第五岐的心意,全都在他——荀靖之把戒指从核桃壳里拿出来,拿在手里看了看之后,还给了第五岐。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金戒指。可能是因为屋中太安静了,荀靖之觉得自己和第五岐离得很近——是不是太近了,就像屋子里太安静了?荀靖之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心跳平稳,并不慌乱,但是他打算站起来了。   锦绣堆中,核桃壳里。金子的光泽提醒荀靖之他活在现实中,他和第五岐之间的感情深厚,这感情也足够特殊,然而这感情……于他而言,带着隐约的文不对题的痕迹。他在少年时代已经意识到了这种文不对题。庄子曰探骊得珠,然而若是失败,则化为齑粉——他感受一种极其细微的酸楚,某些话只能停留在唇边,说不出口,若是说出口,恐怕一切都会化为齑粉。   荀靖之有时候猜不到第五岐在想什么,比如他猜不到第五岐收着戒指,他也猜不到现在第五岐在想什么。   而第五岐知道他在想什么吗?   “不坐着了吗。”第五岐察觉到了荀靖之不同寻常的沉默,问:“奉玄,今天你等了我很久。你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啊、啊……”荀靖之站起来之后说:“是我忘了。我该说‘恭喜’。五岐兄,册封是件喜事,恭喜你。”   “我不是指这个。”第五岐看着荀靖之,他的眼睛一直都很黑,眸子黑如浓墨。   荀靖之被第五岐那样看着,渐渐感到了几丝慌乱,“没有。”有些话说不出口,但他觉得第五岐似乎看透了他,他说:“……没有的吧。”   侍女在这时敲了门,隔门对第五岐说时间不多了,问他要不要换衣服。时间不多了,荀靖之知道第五岐换过衣服,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他回过神,替第五岐对侍女说:“进来吧。”   侍女要推门,第五岐忽然说:“请先不要进来,我与郡王有事要说。”   “是。”门外的人们停住了动作。   第五岐叫了荀靖之一声,他说:“奉玄。”   荀靖之“嗯”了一声。   第五岐也站了起来,他说:“如果有些话我今天不说,明天我去找你,你会不会回避我?”   荀靖之觉得第五岐的话说得好笑,他说:“我干什么回避你。”   “我穿着一身这样的衣服,而殿外站着不少人,时间也不多。有些话……我觉得我不该在这里说。明天我一定去找你,奉玄,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明天不要躲我。”   “我不躲你。”荀靖之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确实想躲着第五岐了。他依旧猜不出来第五岐在想什么,明天……五岐兄要说什么呢。心悬了起来,一种未知之感让他不敢去考虑明天的事情,然而又无法停止去考虑。   荀靖之忽然说:“你不是要明天和我说,你打算和我绝交吧?”   荀靖之的问法让第五岐愣了片刻,他近乎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奉玄,我有时候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比如你说我恨你、你说我想和你绝交。”   “你不知道我想什么?”   “你在想和我有关的事情,到底想了什么,我不清楚。”第五岐说:“不过,有些话藏在心里……我们两个谁都不说,于是谁都装作不知道。”   “为什么要藏在心里。”   “害怕。”   “害怕……吗?”第五岐也害怕吗?荀靖之问:“怕什么。”   梁尘在光影中飞舞,侧殿中十分安静。   就在荀靖之以为侧殿里会永远这么安静的时候,第五岐说:“害怕。因为……”   他犹豫了一下,说:“在爱慕的人面前表白心迹,令人战栗,并且恐惧。”   第五岐说了一句什么?   荀靖之似乎听见了“轰”的一声,整个侧殿好像瞬间垮塌了,铺天盖地砸向了他。在一个瞬间,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感受到的究竟是震惊还是恐惧——巨浪扑来,战栗先行,他被一句话砸得傻在了原地。 第180章 权势2   没有人会叫郡王的表字(除了第五岐)   四月十七日,荀靖之和表兄弟等人去了建业郊外的马场,跑马练习骑射。   练习了两个时辰后,众人都有些累了。庄宗的第十二个孙子临湘侯荀叔冕骑马骑得来了兴致,不想早早回家休息,让仆人拿来毬杖,要拉着兄弟们在郊外打马毬。荀靖之打算回城,荀叔冕拉着他不让他走,非要他打上两局,才肯放他回去。   荀靖之要回城里见第五岐,推辞说手被缰绳勒疼了,不想再上马了。荀叔冕才不信荀靖之这样经常骑马的人这么容易就手疼了,听了只哈哈一笑,知道荀靖之是在敷衍他,开玩笑道:“平时逮不着靖哥,好不容易出门了,靖哥又要早早回去。我看靖哥没准是金屋藏娇了,所以不肯理我们呢!”   皇后殿下的侄子和荀叔冕关系不错,笑他:“你小子,不提‘金屋藏娇’罢了,一提我可想起来了——我看郡王没藏着人,你好像藏着呢!我上次去你家,你死活不让我进家门,和我说你家在晒书晒被子,乱七八糟的。好嘛好嘛,我没进你家门,可我来之前听见你家里有人弹琵琶唱歌,我刚走几步就,就又听见你家里的琵琶弹起来了。说说,咱们过几天竞乐,能不能见着被你藏起来的那位娘子!”   荀叔冕脸色通红,大喊:“去你的!没有的事!”   “肯定有。你看,你脸都红了。”   众人哄笑。   荀叔冕说:“打马毬你别和我一队!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怎么还恼羞成怒了。”   荀叔冕和皇后殿下的侄子吵了几句嘴,荀靖之想早走,他既然推说手疼,便打算也做做样子,让一个侍从拿来了纱带,在左手上绑了两圈。骑马时要用手抓着缰绳,虎口、小指和无名指这几处最容易被缰绳摩擦出伤口——最初骑马时,他的虎口处就总是被摩擦出血痕。   荀靖之缠完了纱带,和自己的一个家仆说让他先回城里,去宛春侯的宅邸,帮他告诉宛春侯,他在东郊马场骑马,可能要推迟一会儿才能回去。荀靖之和自己的家仆说话时,别人家好事的家仆在一边敲鼓助长气氛。   建业平时很难有这么多子弟聚在一起骑马,鼓声连响,荀叔冕恨不得立刻就飞到马上打一场马毬。他点了点人数,来拉荀靖之,说:“靖哥和我一队。咱们赢一局,我一定放你走。他们不放你走,我骂他们!”   荀靖之说:“一局。”   “赢一局——是赢一局。靖哥,斗志、斗志啊!”荀叔冕对荀靖之说完,对自己的家仆说:“小子们,快把锦带拿来呀!我们分好了马队,绑上带子,立刻就开打。”   荀靖之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圆领袍,衣袍的蓝色由一种由交趾国进贡的一种名叫“愈疮”的铁木染成。染丝的铁木之水呈暗金色,然而丝入水中,会被染成冰蓝色,因此此色又称为“金蓝”,是许朝郡王及亲王才能使用的颜色。衣袍光泽不凡,中衣洁白如雪,荀叔冕给了荀靖之一根立狮宝花纹红锦,让他绑在了手臂上。浅中加上一抹亮眼艳色,有如画龙点上眼睛,别有一种精彩。   哀太子的儿子孟北侯让仆人给自己绑上了红色锦带,在荀靖之身边伸出自己绑着锦带的胳膊,对众人说:“看看,看看!以往有人和说,我们这辈宗室儿郎之中,六郎独占五分精彩,我现在就要说:这话我第一个不同意!八郎就站在这儿,六郎和八郎是亲兄弟,他们两个哪一个输给哪一个?要是六郎占了五分精彩,那八郎也得占那么多,那我算什么!我说他俩占一起五成,那是行的。我也不差嘛!”   众人纷纷笑他。荀叔冕说:“牵马来、牵马来!”催众人上马。   众人上马执杆,侍从吹角击鼓。荀靖之本来想随便打一局,然而角声一响,他也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踩紧马镫抓紧了缰绳。众人蓄势待发——   鼓声三响,第三次擂鼓后,敲鼓之人用鼓槌使劲敲了一声,“咚”一声响后,珠毬被人抛出,发令之人大喊:“开始!”   荀靖之立刻夹紧马腹,策马向着珠毬奔去,挥杖准备击球——差了半杖,敌手抢先一步,将珠毬打飞了出去,荀叔冕在后面高喊布局:“我在后面,东藩快往南跑!”   十几匹好马紧紧追逐一个小小的珠毬。   荀靖之向左右看,发现只有自己一个绑红锦带的人冲在前面,喊:“从左边围上来一个!”   争夺之中,珠毬被敌手打偏,荀靖之眼疾手快,俯下身子挥杖,一杖把毬打到了左边,传给了自己的同队人。众人的毬杖撞击,不时有人截球——   马场上马蹄声杂沓,马匹咴鸣。马有金银头络、织锦障泥,各人穿真丝衣袍——从远处看,绫罗金银在马场上奔移,光点在日光下熠熠闪动,恍惚间真有流星竞逐之感。   场外有人击鼓,配合着马场上的节奏,咚咚咚咚鼓声越敲越快——不知是鼓声催人,还是众人的奔驰感染了鼓声,众马在鼓声里越发亢奋,荀靖之和诸人紧紧追逐珠毬。   一只拳头大小的珠毬不断被毬杖击起,左拦右截、突出重围,终于飞进了一方的阵营里。   “好!”有人举臂高呼。   孟北侯在马上用毬杖愤愤击土,道:“好什么好!这才一个球,剩下的四个球都得是我们的!”   角声响起,示意众人暂时休息。众人驭马回各自的场地,有仆人来牵马、递帕子。   刚刚打了一球,荀靖之的兴头被挑了起来,输球不甘心,但是再打下去,他不放心。他压下自己的胜负欲和争斗心,对荀叔冕说:“阿毓,我有事,必须要走。”   荀叔冕让给自己牵马的仆人牵住荀靖之的马,说:“靖哥,别走别走。咱们输了,你走了,又少一个人!场上十六个人,你走了就变十五个人,咱们这边少人。这才刚开头儿,我让他们一球,刚活动了活动身子,你怎么就要走了!不走不走,赢一局再走呀。”   荀靖之说:“阿毓,我不想扫你的兴,我也刚刚起了兴致,不愿意放下毬杖。但是我有要事,得去见一个人。我一身马味,回城之后要沐浴换上衣服再去见人,这就耗去不少时间,我的时间实在不多。你让我先走,明天我一定奉陪到底。”   荀叔冕比荀靖之小四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既然打马毬,就一定要打到最后一个球,才肯认定胜负。他根本不想放荀靖之走,今年三月之后,他和荀靖之打交道的机会增多,于是知道荀靖之脾气不差,轻易不会生气——建业人说荀靖之不许别人姓第五,性格霸道,那当不得真,荀靖之没他亲哥彰之爱笑,但是绝对不是个霸道易怒的人,荀叔冕甚至觉得靖之比彰之更有人情味。   荀叔冕叫“叔冕”,伯、仲、叔、季——荀叔冕上面还有两个在外任职的亲哥哥,他是当惯了弟弟的人,嘴上说:“靖哥,再打一场!一场就行。”心里又像对着哥哥软磨硬泡的弟弟那样,想着自己得拖住荀靖之,怎么也得让荀靖之打完三个球,这才能放他走。要不然他们这边就缺了一个人——一个马术很好的同队 。   他的家仆牵着荀靖之的马,荀靖之松了缰绳,这就要下马。   “哥、哥!”荀叔冕察觉到荀靖之想直接下马,喊了荀靖之两声,说:“你就这么走,别让别人看了笑话,以为我们闹不和呢。再打一局吧,一局的事儿。竞猎当前,正是要团结和睦的时候,别走嘛。”他身侧的几个人也劝荀靖之留下。   荀靖之于是没下马,他说:“那咱们商量个战术吧。”   荀叔冕笑着说:“行!”他看荀靖之不走了,心情好了不少,夸荀靖之说:“靖哥不愧是亲历过元钧之乱的人,想的比我多。”   元钧永隆之乱……荀靖之想,经历这种事,算不得什么好事。他翻身下马,说:“商量了不一定能赢。我们这些人是第一次一起打马毬,不算太熟悉。赢了很好,输了不用生气。”   荀叔冕也下了马,说:“不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喊大家都围过来,一起商量战术。   鼓声响起,示意众人马上要开始第二场了。荀靖之等人重新上马。   侍从吹角,在角声中,鼓声三次响起,在“咚”一声长响后,珠毬再次被抛出了出去。   “开始!”   珠毬落在了偏东的地方。荀叔冕冲在最前面,荀靖之跟在他身后,荀叔冕一马当先挥杖击中了珠毬,可他冲得太快,难以及时刹住身下往前冲的马了,他身后的敌手立刻策马截球,向一侧奔去。荀靖之和诸人去截敌手,有人为荀靖之断后,挡住了一众敌手,荀靖之挥杖,把球向前打了过去,想再次传给荀叔冕。   荀叔冕勒马击球,他身后又有人来追他,于是他只能使劲向前面无人的地方挥杖——一只珠毬飞了出去,跑在了所有人的前面。荀靖之策马向前跑,去追逐珠毬。   有人夺路横出,出现在荀靖之的前面,压了他片刻。   就在他被挡路时,珠毬被敌手抢走了。   荀靖之从侧面跑马,继续去追珠毬,一杖将珠毬击回了身后的人群里——   前面有敌方的人压阵,他只能往后击球,他没想着到底哪一方能接到珠毬,只想着如果混乱起来,自己这一方总还会有击球的机会。然而他的同队之人中,有一个折起一边的袖子穿黛色圆领袍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拦下珠毬后带着珠毬径直向前跑了出去,一马当先,没留给敌手一丝一毫碰球机会。   荀叔冕想喊两句助威,话到嘴边,没想起来那个折袖穿圆领袍的人到底叫什么——他只知道他是宗室子弟,和陛下之间的血缘已经隔得有些远了。在场众人中,孟北侯是哀太子的儿子,是陛下的亲侄子,高平郡王是陛下的嫡亲外甥,他们二人与陛下的血缘最为亲近。不过。孟北侯不是哀太子正妃的子嗣,哀太子在世时并不宠爱他,如今陛下对他的关爱也不算深厚。   人人都知道,最受陛下关心爱护的是高平郡王——荀叔冕不想让荀靖之早些走,也有这个缘故。如果他和荀靖之关系亲近,荀靖之在陛下面前提起他,陛下就能多想起他几次。   第二球结束后,红锦一方夺回了一球。荀叔冕跳下马跑过去问荀靖之:“靖哥,再打一局?”   荀叔冕说完话扶着自己的腿喘了两口气,别说他要喘了,马都在喘息。   竞逐之后,气息未稳,心在胸中狂跳,荀靖之平复了呼吸,看了看天色,强行压下自己想继续打马毬的想法,回荀叔冕说:“不了,谢你相邀,我真的有事。”   荀叔冕还想说两句话,再挽留荀靖之几句,然而荀靖之看向了自己的身后——那个折袖穿黛袍的人骑马走在后面。荀靖之下了马,安抚一般摸了摸自己的马的头,等了他片刻。   穿黛袍的男子吓了一跳,远远停了马,也跳下了马,牵马走过来之后,叫了荀靖之一声:“郡王。”   荀靖之这时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他看起来和荀靖之差不多大,有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荀靖之说:“你叫阿粲,我记得对不对?我看见马场上冲出来一个系着红锦的人,意外极了,你的马术很好。”   荀叔冕在一旁听荀靖之说话,觉得荀靖之的记性还挺好,他这才想起来,穿黛袍的男子叫荀粲。荀粲穿一件黛袍,袍下穿了织锦半臂,折起右袖露出了那件半臂。   荀粲向荀靖之行礼,说:“是我,多谢郡王夸奖,郡王记得没错。”   荀靖之抬手示意荀粲起来,问:“阿粲有表字?”   “有。我比郡王虚长两岁,早就成年了,我的表字是景灿。郡王应该不熟悉我,您能记得我的名字,我已经很意外了。我与郡王是同辈,我的曾祖是太宗的十三弟,是第一位新城郡王。我……我父亲是县男,到我时……我没有爵位,但我能骑能射,所以被妻舅高义兄叫了过来。”   荀粲口中的“高义兄”是一位武家子弟,今天也一起练习骑射,不过练习完他就回城了,没留下打马毬。朝中从来不缺官员,建业也总是会有荀靖之不认识的人,人和人之间又有姻亲关系……婚宦、利益似乎共同织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人被粘在其中的某一个点上。荀粲是通过妻舅听说竞猎的事情,看来他真的和宗室中人比较疏远了。   荀靖之点了点头,说:“‘景灿’——景灿兄,我记住了。”随后问荀粲是否担任过武职,又问了几句他如今在朝中任职的情况。他把马交给了家仆,和荀粲说着话往前走,余光扫过马场之外的人影时,忽然不走了。   荀粲察觉到荀靖之的异样,问:“郡王?”他顺着荀靖之的目光向一边看过去,发现马场外站着一个高挑挺拔的锦衣男子,荀粲离对方有些远,看不太清楚他的长相,但是知道他长得一定不差——他附近有侍从、家仆,但是荀粲一眼看过去,只看见了他。他站在人群里,真像鹤立在鸡群中。其他的人面目因距离而显得模糊,唯有他能显出不俗,荀粲想,对其他人来说,站在他身边真算得上是一种残忍。   荀靖之对荀粲说:“景灿兄,抱歉,我有些事,要先告辞。”   荀粲说:“郡王的事要紧,请。”   荀靖之朝着那个人走了过去,叫他:“五岐兄?”问:“你怎么来了?”   荀靖之是侧对着荀粲走的,荀粲没看见荀靖之的表情,但是听他说话的语气微微上扬,觉得他是高兴的,意外且高兴。伍岐?他没想出来朝中有谁姓“伍”。   对方叫了荀靖之一声,对荀靖之说了几句话,荀粲似乎听见他叫荀靖之“汝宁”。   汝宁。在场的人中,与荀靖之熟悉的宗室中人叫他“八郎”,或者称兄弟,不熟悉的人叫他“郡王”。没有人叫荀靖之的表字。   荀粲在原地站着,想起夫人劝他抓住机会,不知道自己到底抓没抓住机会——高平郡王记住他了吗,至少郡王知道了他的名字。不记住也没事,隐约留下个印象,那也总是好的。许朝想求官位者,大多投入了江表门阀门下,自称某家门生,荀粲姓荀,不想亲附江表之人,可是他又进不了陛下等人的眼中。他的身份不尴不尬,于是官职也不尴不尬,此次来建业,只是来轮值。   钱财不积、权势不尤,荀粲向来不是人群的中心,他在原地愣神,荀叔冕朝着荀靖之跑了过去。荀叔冕赢了一场马毬,心情大好,从荀靖之背后搭住荀靖之的肩,冲对面的人哈哈一笑,说:“第五公子,是不是?你一叫靖哥,我就知道你是谁了。我与你都是县侯,我是临湘侯……”   荀粲抬眼看见荀叔冕搭荀靖之的肩,就在他羡慕他可以和高平郡王这么亲近的时候,荀靖之把荀叔冕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拨了下去。   “噗,”荀粲身后的孟北侯没忍住笑了一声,说:“八郎不喜欢人碰他。”   荀粲默默记住了:没事的时候,别碰郡王。   荀靖之解下了手臂上的红色锦带,似乎打算走了。   荀粲摸了摸自己的马的鼻子,郡王真的记住自己了吗?马儿啊马儿,取功马上……一直待在南方,哪里有取功马上的机会呢。父亲错过了高宗朝收复南方的战事,颇感后悔,自他小时候起就要他练习骑射,以期有机会时,抓住机会,重振新城一支荀家人的家声。他是学会了骑射,然而原来这不过是为了陛下一时兴起举办的一场游戏。   新城位于甘州——许朝五边州之一的甘州,荀粲的曾祖凭借武功在甘州留下了名声。荀粲在胡笳声中长大,只去过一次长安,他曾经期待自己能像自己的曾祖一般,立下自己的功业,能在长安也留下名声。然而,这已不是一个凭实力说话的年代了,荀粲觉得,或许自己该安于自己不上不下的位置,不该有所祈求——安于自己的位置,至少南下之后,他家里还有一些田地,他能一直都有饭吃。   可他不甘心。   作者有话说:   孟北侯是五郎,他比他哥哥永隆(四郎)年纪小,但是比彰之(六郎)、靖之(实际上的七郎)都大,所以他会直接叫“六郎”、“八郎”。 第181章 权势3   北伐。   四月十七日,傍晚太阳快落山时,有人在建业郊外看见了高平郡王和宛春侯,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骑马,一起走回了城里。高平郡王和宛春侯真是一对好友,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热起来了,宛春侯的耳朵有些红。   四月十八日,周鸾的妻子裴家阿昙砸了自己的古筝。裴昙善于弹筝,手中有一把名叫“最妙因缘”的名筝,筝是他的弟弟裴简送给她的——裴简十二三岁时,祖父裴忠侯送了他一笔钱,裴简有了钱,想给姐姐买一把好筝,四次找筝主人求买最妙因缘,终于得到了它。   周鸾辞官,回了毗陵,裴昙自己住在建业。陛下要举办一场盛会,盛会第五日将作紧那罗之会,由众人切磋音乐之技。录公听说四月长公主殿下给裴昙送过海棠花,似乎有意拉拢裴昙,想起来了裴昙善于弹筝,以为长公主是想让裴昙为她弹筝,于是叫来了裴昙的弟弟裴简,对裴简说自己看重他、也看中他的姐姐,希望他的姐姐能为江表一方弹筝竞技。   裴简去看望自己的姐姐,没人知道他到底对裴昙说了什么,大概是说了些夫为妻纲之类的话吧。或许他是这样说的:   阿姊应该回避长公主殿下,姊夫不在建业,阿姊留在建业,于礼不合,但是姊夫是个没用的人,阿姊就留在建业吧,他作为弟弟,往后会多照顾照顾阿姊。姊夫没有用,但是阿姊还是该考虑姊夫的家人,并且也该为裴简这位弟弟考虑,在盛会第五日为江表众人弹筝,夺得声誉——这对所有人都好。   对所有人都好,裴昙让婢女抱来了最妙因缘古筝。裴简期待着他的阿姊为他、为裴家、为江表门阀弹响这把名筝。   裴昙轻轻抚摸过最妙因缘的琴弦,就像在抚摸自己和裴简这对姐弟二十多年来的情谊,看向裴简,对他说:“阿简,我的好弟弟。”   好弟弟裴简对着姐姐笑,觉得自己和阿姊之间友悌和睦。   裴昙用力捏住了琴弦,掌心被琴弦割得生疼……丈夫利用她逃开自己的家族,弟弟为了家族推开了她,然后又用家族要求她。她对自己的丈夫表示理解,她的丈夫可以退回去种田,可是当她想退一步的时候,她能退到哪里去呢?最妙因缘很好,但是她没有家。   她说:“我出嫁之前,你说我是裴家人。我为裴家嫁给了周家,成了周裴氏。我不愧对任何人,不愧对你、也不愧对我的丈夫。但我真是愧对了自己。你说我的丈夫没用,但是你们要我嫁给他。阿简,我的丈夫就算没用,也还没死呢!你说三从四德,出嫁从夫,所以,你一个裴家人,为什么要来管我?”   裴简不笑了,而最妙因缘响了——   裴昙当着裴简的面,拿起筝来,把筝砸了。   最妙因缘断折的声响惊呆了裴简,上好的檀木砸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这声巨响代表了裴昙和裴简这对姐弟之间的决裂。筝身断裂,筝上镶嵌的玉片碎成了粉末,裴简的脸色瞬间白了,他从来没有想过阿姊会有这样强烈的情绪,他从没觉得自己哪里难为了阿姊,他……哪里做错了吗?   裴昙泪流满面。   裴简煞白着脸离开了周鸾的宅子。   “咣当——”,最妙因缘发出绝响,有人开玩笑说,在音乐之技上,江表门阀取得了先手,名筝之响,可谓旷古绝今。   一把被摔断的名筝,拉开了一场盛会的序幕,建业人的目光纷纷转向了将在两日后举行的盛会——   四月十九日,陛下不再上朝。   二十日,陛下于南郊观猎。雷鼓嘈嘈,云旗猎猎,宗室与江表门阀各有三十个儿郎带弓出猎。   好马咴鸣,锦衣如云,控弦用鹊血之弓,飞箭缀孔雀之尾。众马向山中奔腾时,大地隐隐震动。猛虎于山中跳跃,林鸟惊飞、群鹿四散,少年人且试弓马,一弓出而长蛇死,一马鸣而山虎惊,游鹤展翅,野猪遁逃——山林竞逐,其间自有昂扬意气,使者来回奔驰,上报狩猎情况,猎物不断被运回,令座中的臣子想起了当年长安的秋狝。   竞猎一日后,宗室子弟猎得的猎物多出门阀子弟。   二十一日,竞猎第二日,门阀子弟不愿意认输,纵马向更靠南的山谷行进,希望获得更多的猎物。   在南边的红花坞中,宗室子弟和门阀子弟同时出现,射中了一头藏在草丛中的野猪——野猪身上插着几支羽箭,既有属于江表门阀子弟的白孔雀羽箭,也有属于宗室子弟的绿孔雀羽箭。门阀子弟和宗室子弟起了争执,互不服输,不肯让出猎物,最后决定在原地比赛射箭,看谁射得更远。   在争执开始后,有人叫来了在别处狩猎的高平郡王,背着弓的周紫麟也从另一处匆匆骑马赶了过来。   卢家阿雅守在野猪倒下的地方,众人在他侧前面拉弓,准备射箭比试。   周紫麟赶到时,看见高平郡王骑在马上,向卢雅抬起了弓——   周紫麟在紧急之中大喊:“郡王,不可!!”   然而高平郡王松了弓弦。   高平郡王的绿孔雀羽箭当空截断了另一支射向卢雅的绿孔雀羽箭。   原来众人比赛射箭时,有人拉弓瞄准了守在野猪倒下的地方的卢雅。高平郡王收了弓,对吓出了一身冷汗的周紫麟说:“怎么,我射得不好吗?”   周紫麟立刻下马,跪到了地上,并且呵斥所有在场的门阀子弟:“还不快跪!”   门阀子弟跪倒了一片。   周紫麟说:“多谢郡王救命之恩!”   卢雅已经吓傻了,哆哆嗦嗦站在原地,缓缓跪到了地上。一跪下来,腿就软成了面条,几乎趴在了地上。   高平郡王下了马,把自己的弓交给了马侧的侍从,拿起马鞭,对着射向卢雅的那个宗室子弟抽了一鞭子,将对方抽得跪在了地上,问他:“弓不准是吗?”   挨打的宗室子弟捂着自己的颈侧被鞭子抽出来的伤痕说:“郡王,他们欺负人,那头野猪是我们射死的!那个小子守在那里,耍赖说这片地是他们的、野猪倒下的地方也是他们的——这么大一片山坞,怎么就成了他们的!”   “你们要比试,当然可以比试,但是不可以伤人。你不该把箭瞄向卢家阿雅。宗室子弟,做事不要缺了风度。”高平郡王说完话,问周紫麟:“周大人,野猪让给你们,我这样处理这件事,你们满意吗?”   周紫麟跪着说:“郡王,也是我们不对,非要争执猎物。是卢雅他们年少,实在不懂事,冒犯了诸位王侯。感谢郡王的大恩,野猪自然是郡王的!”   高平郡王笑了一下,说:“我没向野猪射箭,那野猪怎么能变成我的呢?”他问被自己打过的宗室子弟:“认错吗?”   “认!”   “好,知错能改。”高平郡王亲自扶他起来,说:“你们继续比赛射箭吧,谁射得远,那猎物就是谁的。我把我的弓借给你用,我的弓是把好弓,你不会再射不准了罢——我期待你赢得本来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高平郡王让人把自己的弓给了那位宗室子弟,让周紫麟从门阀子弟中出一个人,和他比试射箭。   二人比试之后,那头野猪归了宗室子弟。   竞猎第二日,宗室子弟依然猎得了更多的猎物。在竞猎这件事上,毫无意外,宗室子弟和武家子弟胜过了门阀子弟。   四月二十二日,陛下作《观猎》长诗,录公作《天子观猎赋》,众人斗诗。陛下从“左把苏合弹,旁持大屈弓”①一联诗句中抽出“苏合”这一香料名,令众人作诗,崔琬连作五首《赋得苏合应诏诗》,拔得头筹。武家子弟能作诗,但是速度不及门阀子弟。   四月二十二日、二十三日,斗诗的这两日,建业众人争相传抄盛会上所作出的诗文,建业一时纸贵。   这两日高平郡王和宛春侯都没有出现——其实宛春侯一直都没出现,二十日和二十一日,他未曾参加竞猎,有人说大概是因为宛春侯不曾修习射术,所以才没参加。但是作诗时,宛春侯没出现。武家有三雅,宛春侯大概是能作诗的,众人有些好奇……会不会宛春侯根本没打算参加盛会,会不会在最后一日的紧那罗之会上,他依旧不会出现。   四月二十四日,众人切磋音乐之技。   前两日的比试,门阀子弟与宗室子弟各自赢了一局,这最后的音乐之局,就是决出最终胜负的一局了。   江表门阀和宗室成员都可以参加此局,此外每方还可以找十个帮手。江表门阀找了十位乐师做帮手,乐师精通角、笛、箫、筚篥、笳、琵琶六种乐器——其中善琵琶者,是和高平郡王共度过三夜的妙娘;宗室也有帮手,其中有第五岐。   比试之时,陛下会从众人写好的字条中抽出一张字条,字条上写了乐曲,写下这张字条的一方的一个人将演奏这支乐曲,如果另一方能够接上这支乐曲,则另一方可得一个“甲”字,并且可以在接上乐曲之后,自由奏出下一支新曲。如果演奏完一遍乐曲,另一方接不上,而吹弹乐曲的这一方,有除正在演奏之人之外的人能接上,那这一方获得一个“甲”字。   乐曲不能重复出现,曲有误则不可得“甲”字,要得“乙”字。如果无人能够接续奏乐,而演奏之人可以再接一支无人可以接续的曲子,斗乐结束,众人数“甲”字个数记分,一个“乙”字会抵消掉一个“甲”字,“甲”字多者胜。   在比试开始之前,陛下让宫中的歌人为众人清唱一支曲子。录公心中发出“咯噔”一声,以为陛下要让歌人唱“京洛风尘远”这样怀念京洛的曲子②,或者唱“将军出紫塞,冒顿在乌贪”这样的战曲③。没想到陛下只是让歌人长了一支新填曲词的《君马黄》④。   君马黄,我马苍。君马短,我马长。我马劳瘁君马康。   君马康,毋相忘。   一劳一逸固所当,君马毋逐我马强。   陛下对身侧的录公说:“老师,朕在观猎那天想了想,二马并辔、互相扶持,才能走得远呀。”   录公说:“是、是。”   陛下抽了一张字条,其上写着“赤之扬”,于是斗乐以永平翁主的丈夫卢仲容弹奏古琴曲《赤之扬》开始。琴曲悠扬,弦弦动人,永平翁主亦能弹琴,接《赤之扬》琴曲,弹奏《长安道》。妙娘以琵琶重复《长安道》,续以《江南可采莲》;高平郡王接《江南可采莲》,续以庄宗所作《急胡相问》……   众人演奏来演奏去,已攒下了三十多个“甲”字。   录公觉得江表门阀不会输,因为国舅告诉了录公一支几乎无人会演奏的旧曲的曲名。陛下和诸荀议事时,叫了几位武家人,未曾叫上皇后的家人,国舅不太高兴,在看望妹妹后,得知陛下曾叫乐人学习《陇头水》这支曲子,有意将这件事透露给了录公。   《陇头水》,当宗室一方中有人演奏这支曲子时,他们这一方有乐师能够接上。江表门阀也有自己的陇头水。   曲子接来接去,终于接到了《陇头水》。   录公听过很多遍这支曲子了,他熟悉这首曲子——就在这几天,他让乐师在自己面前一次一次演奏过这支曲子,他的乐师吹笛接过了《陇头水》。   陛下的脸色有些变了。   江表门阀一方的乐师在接完曲子后,吹奏了江表门阀的“陇头水”——《南山有台》。   宗室一方,无人能接《南山有台》。   录公没想着为难陛下,陛下是他的学生,而老师不会为难学生,他会给学生面子的,他只是需要提醒学生:要记住,老师比你懂得更多。乐师会吹一曲街陌谣曲《乌生十五子》接续《南山有台》,宗室之中,一定有人能够接上《乌生十五子》,这是他为自己的学生留下的台阶。   宗室一方的乐师接起了《乌生十五子》。   一切都看天意吧,去掉《陇头水》和《乌生十五子》,谁能继续接更多的曲子,谁就能赢。   平调、清调、瑟调、楚调、侧调……众人继续斗乐。   江表门阀获得了更多“甲”字。   妙娘和高平郡王再次对弹琵琶,高平郡王弹奏《那烂陀曲》,妙娘接续,然后弹奏《上紫骝马》,无人能接《上紫骝马》;妙娘弹奏《秦妃卷帘引》,宗室之中,有人弹阮咸接续此曲,然后弹奏《远雾》;妙娘接《远雾》,弹奏《兰苕春明曲》,无人能接《兰苕春明曲》。   宗室一方呼吸一窒,害怕妙娘再弹出一支无人能接的曲子,妙娘似乎弹尽了自己会的难弹的曲子,只弹了一支《咏烛》短曲。   高平郡王接《咏烛》,弹完之后,琵琶声一转,调子陡然拔高,琵琶弦惊弹,出现了一支几乎无人没听过的曲子——   日本国《道成寺清姬变》。   清姬追逐安珍,汤汤河水,奔流向前,阻隔住了渗血的双足。   “铮——”安珍!   “铮——”安珍!   “铮——”安珍!为什么没有人逆流回来。   “铮!铮!”安!珍!!!   崔琬曾听过这支曲子,喉中一哑。就在他以为没有人能接上这支曲子的时候,宛春侯吹笛,接过了这首曲子。   宛春侯从《变》曲开始吹笛,与高平郡王共奏清姬之变,独吹《破》曲,其笛声哀婉凄绝,如有泣音。执念已破,《尾声》如散入风中的青云,淡而悠远。   众人听得如醉如痴。   宛春侯继续吹了两支室韦笛曲,《簸逻回歌》《魔呵兜勒》,风自朔州、卢州的苍茫草原上吹过,北方的鹰飞草长之地,曾是许朝的疆土。   陛下缓缓执笛,与宛春侯同吹《魔呵兜勒》。   陛下善于吹笛,然而已有多年未曾在众人面前执笛了。陛下的笛术未曾退步,笛曲响起时,流畅圆转——想必陛下近来无事时,时常吹奏这支曲子。笛声终了,座中诸人泣下沾襟。   陛下长叹一声,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呐。”   众人久久无言。   陛下在吹笛时,动了真情,眼中含着泪水。他看向自己的老师,道:“老师,若两马并辔,可回长安故道否?”   录公擦去眼泪,向陛下拱手行礼,说:“陛下,两马并辔,天下无不可往之处。只是粮草未具,不便轻易行动。”   陛下叹了一声,对宛春侯说:“阿岐,你自北来,洛阳如故否,天下之心如何?”   宛春侯呈上了一封潞王的孙子荀克俊在平城写下的《求北伐表》。   北伐。   天下之心,在于山河统一——已经到了该考虑再次北伐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①梁简文帝《艳歌行》   ②卢照邻《送梓州高参军还京》   ③卢照邻《战城南》   ④ 《君马黄》是乐府旧题,李白等人都曾以此为题作诗。此处之词改自宋人曹勋所作《君马黄》。   ————   下一卷《齐梁后尘:南朝再临篇》(bushi   有朋友说看《好友》觉得有《东晋门阀政治》的影子,有影子很正常,看中古史要看田余庆老师的书打底,我大概六年之前看过这本专著,已经看完挺久的了,《好友》主要参考的不是这本专著。   故事是通俗故事,并且是古代幻想向的架空故事,追求抽象(从历史脉络中抽出一段清晰的主题与精神,而不是还原历史本身),不必追求考据,但是如果提到背景建构,我个人觉得许朝的状况已经离东晋比较远了,之前提到的《烽火与流星》《萧赜评传》都可以视为在东晋门阀政治的基础上向后做了探究,这是我在写作之前留意阅读的书。   在齐梁时代,“士族”更加成熟。我不愿意将一段时代统称为“魏晋南北朝”,这是一个太笼统的称呼,将朝代的名称归还,《好友》的背景、许朝的前史中,有东晋、宋齐梁、北魏北周的影子。文章里提到的平城的代朝武州山石窟,就是大同的云冈石窟,北魏也自称“代”。   许朝(随皇权进入长安的武家、关东的北地旧贵、江表门阀)本身略类初唐(关陇贵族,山东士族,江南士族),随后发生了自己的变异。三方势力+皇权,互相利用又互相角逐。哀太子意外上位,武家先被踢了一脚;元央之乱叠加东北尸疫,北地旧贵没跑路,被物理消灭一部分,四舍五入出局。剩下的就是……南朝再临(bushi   《好友》前面提到南朝的朝代更迭,以及父子反目、兄弟相残,不是在水字数——这样水字数不会太累吗2333,得不偿失。我希望故事可以前后勾连,有编织感(所以我不建议任何读者跳着读,跳着读是很难感受到前后的勾连的),而不是像流水账哗哗流下来就结束了——把“历史”表达得异常轻浮散漫。   所以写南朝的故事,实际上,一是在问一个普遍的问题:权力本质上是不是就是那么残忍(南朝和许朝都在发生血亲残杀),二是在为许朝的发展提供可能:许朝会不会回到南朝模式、许朝会在何种程度上重复南朝的命运……我觉得这都是比较有趣的问题。几个关键词:命运、权力、内斗、血,以及最重要的——爱与和平。文章立意我写的“爱与和平”,然后被网站审定不通过233333。   末·蜗角蛮触 第182章 偷闲1   “你闭一下眼睛,我告诉你。”   四月十七日,荀靖之在建业郊外练习骑射,到了快散值的时候,被临湘侯拉住打了两场马毬。荀靖之让家仆回城告诉第五岐,自己应该不能按时回城了。第五岐见到了荀靖之的家仆后,直接去建业郊外找了荀靖之。   荀靖之在马场上打马毬,他骑的马前脚雪白,能日奔百里,名叫踏云騱。荀靖之和荀彰之出生在同一天,踏云騱是陛下在他们两人过二十四岁生辰时,送给荀靖之的礼物,陛下送了荀彰之一块新的封地。那年荀彰之送了弟弟一柄白玉如意,荀靖之送了哥哥一枚水精避火扳指。靖之不用如意,而彰之很少射箭,用不到扳指——彰之和靖之这对兄弟,其实谁也不太了解谁。   第五岐在马场外看着荀靖之打了一局打马毬,没有惊动荀靖之。踏云騱是一匹好马,荀靖之策马奔腾时,衣袍被风吹起,猎猎翻飞。动如脱兔——第五岐喜欢看这样的荀靖之,心意坚定、意气勃发。在他的眼中,他的好友自有风骨,乃是神仙影里一品人物。   神仙影里一品人物,这是他的奉玄。   荀靖之打完一局马毬,和其他人一起往马场边上走的时候,看见了第五岐。他没想到第五岐会来,惊讶地说:“五岐兄……?你怎么来了!”荀靖之自己不知道,他在看见第五岐之后,眼睛都亮了。第五岐来找他,不论他是否感到意外,他都感到高兴。   第五岐叫了荀靖之一声“汝宁”,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几乎不会叫荀靖之“奉玄”。   第五岐说:“怕你跑了。”   荀靖之笑着说:“我跑什么呀。”   荀叔冕跑了过来,忽然从荀靖之身后搭上了荀靖之的肩,然后和第五岐打招呼。荀叔冕是个不怕生的性子,荀靖之被荀叔冕吓了一跳,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拨了下去,他不喜欢让人随意碰自己。   荀叔冕问第五岐打不打马毬,第五岐说自己是来找人的,以后有机会一定和他打马毬。荀叔冕和第五岐说话时,荀靖之把手臂上的红色锦带解了下来,交给了侍从。   不打了,他要回城了,和五岐兄一起回去。   踏云騱跑了一下午,也该累了,他摘了扳指交给家仆,打算换一匹马再骑马回城,让家仆把踏云騱牵回去。   第五岐看见家仆来牵踏云騱,问荀靖之:“汝宁累吗?”   “不累。”荀靖之不觉得累,只是浑身都有些酸痛,这几日接连练习骑马射箭,肩疼、腿也疼。在马场上打了两局马毬,出汗之后,微风一吹,太阳晒在身上,让人觉得很舒服。   第五岐说:“那我们走回去吧。”   荀靖之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马的气味——一匹良马在奔跑后留下的气味,混合着太阳晒过的干草的香气、皮革鞍具的气味……   他说:“好。我换一件外袍,我们走回去。”   荀靖之换了一件外袍后,和第五岐一起回城。仆人牵着马走在二人的身后。荀靖之对自己的家仆说:“要不你先走?”   家仆牵着自己的马和荀靖之的马,没有郡王走路他骑马的道理,荀靖之不骑马,他也不敢骑,他说:“郡王,我走了,我怕您再想骑马没得骑嘛。”   “没事,你先走吧。如果我走累了,我搭别人的车马,一会儿打马毬的人也该回城了。”   “哎、哎。”   第五岐的刀挂在他的马上,他的刀是一把直刃日本刀,刀形优美,刀身比普通的剑略粗。刀的刀鞘由美浓出产的松木制成,木外包金,藏在刀鞘中的刀刃十分锋利——不过几乎没人见过刀鞘下的锋刃,第五岐没在建业拔过刀。平时练习刀剑时,他只用木剑、木刀,不会直接拔出那把开过刃的日本刀用。   第五岐拿下了刀,带在身上,给了牵马的童子几枚铜钱,让他也不用等着自己了,和郡王的家仆一起走。第五岐的童子有一头小驴,他说:“谢谢大人!”收了铜钱骑上驴,牵着第五岐的马,和荀靖之的家仆高高兴兴地走了。   驴跟着马走,叫了几声。   荀靖之看着那头走远的驴,笑了一笑,驴叫不好听。   马和驴走远了,荀靖之和第五岐沿着大道往城里走。南方气候湿润,道路两边草木疯长,虫子藏在草下鸣叫。四月是苦楝树开花的月份,高树的枝叶间开出一丛一丛紫色的小花,花瓣细碎如针。   荀靖之踩着落下的细碎花瓣往前走,问第五岐:“好友,我能看看你的刀吗?”   第五岐把刀递给荀靖之。   荀靖之拔出刀来,刀身质量极佳,颜色如同微暗的白银。一块冷铁要想变成一把刀剑,要经过反复锻打和捶打,第五岐的刀是一把被锤炼锻打得很好的刀,拿在手里并不让人觉得手腕沉重。刀身不重,便于使用,这把刀不但锋利好用,也很漂亮,一侧经过了淬火,生出了海浪般的纹路。   荀靖之捏了一下刀刃,第五岐说:“小心!”   荀靖之是拿惯了刀剑的人,轻易不会被锋刃割伤,他感觉到手指有些凉,低头一看,手指上隐隐出现了一道血痕,伤痕不深,血未曾流出来,他说:“好锋利的刀!”   第五岐:“没事吧?”   “没事,是我太不小心了。”荀靖之把刀还给了第五岐,问:“这把刀有名字吗?”   “它叫‘一切斩’。”   “一切斩?”   “嗯。锻造这把刀的人,希望这把刀能破除一切无明妄念,取‘一斩一切斩’的‘一切斩’为它命名。”   “好友,我已经把杀生剑从寺里取回来了,等我回去,我把它还给你。一切斩……它有刀戒吗?我是不是不该拔出它来。”   “没有刀戒,我在建业用不着动刀,所以没怎么用过它。我拿起它是为了复仇,我知道它是一把杀人的刀,所以不曾立戒。一切斩,没想到它斩向了虚空,我不用让它染血,就已经复过了仇。”   荀靖之说:“刻意剑断了。好友,其实春冰剑也在我手里,它碎了。其实我有时候很好奇,乾佑的某一年,真的是我拿着刻意剑去了宣德吗?十七八岁的时候,我的杀性很重,等我二十多岁了,回看过去,恍惚间觉得我不认识自己……原来以前我是那个样子的。损坏了的剑就像过去,它们都被放置在一边,渐渐不再被提起了。年岁渐长,来路变得模糊,时间真不可测……你有了新的刀,我有了新的剑。”   他说话时看向第五岐,他二十五岁了,他的好友今年也二十五岁了——他的脸上褪去了十几岁时的青涩,气质中收敛了年少时刺人的傲气。十几岁的佛子像风中刺骨的雪,冷而纯白,二十五岁的第五岐像什么呢……   他忽然很想摸一摸第五岐的脸,以确认那不是一张假的脸。   那个雪天把蝴蝶抓在手里的人,真的是他吗?给他蝴蝶的人,是第五岐,对不对。   第五岐说:“奉玄,我们都变了。当我去了异国,发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会变。我以前以为只要我活着、你活着,我们就会见面,原来不是。我们的关系……会变吗?昨天你走了,我怕你今天还是要走,不愿意见我,我不知道你的心意,而我希望知道。”   第五岐说一切都会变,荀靖之忽然想起来崔琬讲的一个故事,他觉得自己也真是有趣,在这种时候,竟然想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故事说日本国有一个姓源的公卿,善于吹笛,十二年前他在吹笛时曾遇到过一位贵女,贵女每夜都来听他吹笛,坐在牛车中和着笛声弹琵琶。   弹琵琶时,为了让琵琶声传出来,车帷会微微卷起——源公卿是一个很守礼的人,不曾掀开贵女的车帷,因此只见过车帷后贵女柔软白皙的双手和一把宝贵的琵琶。   源公卿每夜都吹笛,等待着贵女坐牛车来,用柔软的手弹起那把琵琶。有一天,贵女没有出现,此后,她一直没有出现。   原来,一个男子为了得到贵女,日日来探望贵女,并且暗中请人下咒,咒死了贵女的家人,贵女无依无靠,不得不委身于日日来探望自己的男子。   男子是一个负心汉,在十二年后,抛弃了容色衰老的贵女,将她的琵琶随意送了人。贵女因病去世,变成了厉鬼,去抢回自己的琵琶。   在争夺中,琵琶被扔到了街上,裂成了两半,源公卿那夜恰好夜半回家,在街上看到了那把琵琶自空中出现,摔落到地上,发出“铮——”的声响。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鬼手,一双白皙但粗糙的手,被年月侵蚀后泛起了浮肿。   变成厉鬼的贵女拿起了琵琶,源公卿见到了她。他知道了她的经历后,心中巨痛无比,为她杀死了负心汉,变成了杀人犯。变成厉鬼的贵女问他:为什么当初你不肯多问一句我是谁?源公卿说:因为我以为……一切都不会变。*   一切都不会变。时间被抽离出宇宙,一天便是永恒,源公卿会夜夜吹笛,贵女会夜夜乘牛车来弹琵琶,没有人会死去,没有人会衰老——源公卿对贵女的爱慕,永远不会变。   然而,时间报复了所有人,时间以一天为锋刃、以十二年为刀身,深深扎向了源公卿。一切都在变。衰老、死亡、变心、变形……   刀剑断折,建业也在变。昨日苦楝树不开花,今日开花。   今日水渠中流走的水绝不是昨日的水。   荀靖之和第五岐的关系,也会变……吗?   荀靖之回答第五岐说:“我不躲你。五岐兄,我昨天没反应过来,屋外又有人在,所以我先走了。是,一切都会变,但是有一样东西,很久没有变过。”   第五岐看着荀靖之,荀靖之抬手捂住他的眼睛,说:“你闭一下眼睛,我告诉你。”   第五岐闭上了眼睛,荀靖之感受到他的眼睫毛在自己的手心中颤动。他靠近第五岐,心脏如同被人攥在了手中,酸疼、胀痛,被抛掷在酷热与寒冷之中……他强迫自己去做接下来的这件事,一如他以往强迫自己不去生出这个念头——他捏起第五岐的下巴,看向他的嘴唇,然后松开了捏着第五岐的下巴的手,在第五岐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心跳变得疼痛,但这与痛苦无关。他放下捂着第五岐眼睛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的眼睛很难受,眼睛也像心脏一样酸涩……是了,在爱慕的人面前表白心迹,令人战栗,并且恐惧。   其实他根本听不见周围虫子的鸣叫了,也听不见水流声,他佩服于自己此刻表面上的波澜不惊——他没有回避第五岐的目光,看着第五岐说:“我喜欢你,就是这样的喜欢。很久很久,没有变过。”   作者有话说:   * 崔琬看的是梦枕貘老师的《生成姬》,他讲的情节和原文出入很大。 第183章 偷闲2   我所在意的,只是你怎么看我。   感情这种东西,有时候很奇怪,它最初让人察觉到的是苦涩,这种苦涩如同一层坚冰,或坚硬的外壳,敲击之后,沉闷闷的,让人以为其下也平平无奇。   坚冰偶然裂开一道缝隙,原来其下炽热,有一团燃烧的金色火焰。温热自缝隙中漫了上来,人自缝隙中察觉到甘甜的滋味。一层苦涩的硬壳,是一种保护,感情是不能忽然剥离出一层外壳的——燃烧得太炽热的火焰,不可以突然暴露于风中,否则燃烧太得旺盛,轰轰烈烈烧过,还没烧干净,就过早逝去了。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我喜欢你,就是这样的喜欢。”   什么样的喜欢,会亲吻对方的喜欢。   冰上裂开一道裂痕,火焰细细流淌,第五岐一反常态,几乎有些慌张了。荀靖之发现他的好友好像烧了起来,脸红得吓人。   荀靖之站在道边,忽然笑了笑,眼睛弯弯的。他的心里有一百种情绪、一万种情绪,滋味多得无法数清,但是他最直接察觉到的是开心,一种带着一点做坏事得逞的孩子气的开心——五岐兄也会这么慌张吗。   人的一念,瞬息万变,荀靖之想着第五岐的时候,脑海中忽然浮起了《高阳乐人歌》的碎片:“何处舐觞来?两颊色如火。”“自有桃花容,莫言人劝我。”他随手抓住一个碎片,脸红。很久很久之前,第五岐喝了酒,脸有桃花之色——他忽然对着荀靖之叫“好哥哥”的时候,看着可丝毫不慌张啊。   荀靖之以为第五岐没有慌张这种情绪呢。   荀靖之歪头看着第五岐,笑着问他:“好哥哥,怎么不说话了。”   原来第五岐的脸还能更红,连耳朵都红了。荀靖之毫不怀疑,如果家仆没有牵走他们的马,第五岐会立刻骑马逃跑——就像他昨天从侧殿走了那样。   第五岐不逃跑,他拉起荀靖之的一只手,让他摸住了自己的脉门,自此处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第五岐说:“嗯……不会说话了,我得想一想怎么说话。”   荀靖之和第五岐沿着大道往前走,四月的风吹过第五岐的脸,他脸上的热意似乎稍稍消散了一些。   二人身后远远传来了马蹄声,有人过来了——这是在郊外,一个并不算私密的地方,偶尔会有路人经过。   荀靖之听见马蹄声,觉得自己刚才太大胆了。可能会被人看见。但是……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想那么做。   第五岐冷静了下来,说:“奉玄,我很怕自己会让你为难。我对你而言,很重要,我怕自己利用了你对我的重视,我对你说了心里话,你会不好意思说什么,进退不得。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就不能收回去了。我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会变得尴尬吗……昨天我想了又想,我后悔自己说的话,但也没那么后悔。”   荀靖之说:“五岐兄,我以为你什么都不会说。我也不会说出来……就这样吧,我们一直当朋友。一切都会变,但是我们会是朋友。我昨天听见你说了那句话,我人都傻了,我想啊……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第五岐淡淡笑了一下,说:“我要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我不是个傻子了吗。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道什么是爱慕、喜欢。没有人会天天想见自己的朋友,我认得清自己的心意。”   车马从两个人身边走了过去,七宝车中的人从车中向后看,叫荀靖之:“郡王?”然后让仆人停住了马。   车中的人是一个周姓的门阀子弟,他叫了荀靖之“郡王”,荀靖之向他点了一下头,示意是自己。周家的人中,不评论私德,周紫麟确实很有才干,至少周紫麟是会认真处理公务的。这个周姓子弟是周紫麟的族叔,在户部任职,荀靖之和他打过交道,荀靖之之前找他要一封文书,他说自己头疼,下午再给荀靖之送过去,荀靖之以为他身体不适,没想到他说自己昨夜喝酒喝多了,所以才头疼。   门阀子弟,真是平流进取、坐至公卿。   “我刚刚出游回来,郡王也是吗?”周姓子弟问:“您怎么不骑马,可是车马还没来呢?您乘我的车也是一样的。”他说着就要下车。   荀靖之说:“多谢周大人的好意,大人不用下车了,我想走一走,不麻烦你了。”   “您和您的朋友一起走吗?”   “嗯,是。”   周家子弟问第五岐:“我出自毗陵周家,单名一个‘琅’字,表字若琳,大人贵姓?”   第五岐说:“免贵姓第五。”   “侯君、侯君,是我冒犯了。原来是宛春侯,恭喜您封侯。”   “多谢。”   周家子弟说:“那我先走了,不打扰郡王和侯君了。”说完让家仆驭马,乘车走了。他乘的七宝车熏过香料,一路走过去,留下淡淡的香气。   周家子弟前脚走了,马场上打马毬的人似乎也散了,断断续续出现在大道上。道路上不时有路人出现,荀靖之和第五岐于是就只是走着路散步。荀靖之问了第五岐一些北方的情况:荀克俊在并州称王,晋州诸郡等待着许朝的北还。幽州、妫州、卢州、朔州曾被柔然入侵,情况不明。   陛下想要北伐。   陛下要顾及世俗的看法,要照顾录公等门阀朝臣的意见,过几日举行的五日盛会,便是要在世俗中造势、提醒门阀朝臣——到时候了,该追忆北方的事情了。   荀靖之和第五岐走到东篱城城门附近时,太阳已经西斜,四月天光晴好,傍晚时天边有霞光,整个天空都像是粉色的。   人流变多了,人们都在回城。哒哒的马蹄踏起道路上的尘土。   世俗,人流来往,人都在世俗之中。荀靖之忽然意识到,存在着世俗这样东西。“刻意”,刻意剑的名字取自这样几句话:刻意尚行,离世异俗。房安世说道德虚假,道德是世俗的道德……他和第五岐,算不算不符合世俗的道德?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他和第五岐,算是哪一种世俗中的关系。   第五岐住在城东,荀靖之说:“五岐兄,我走累了,我陪你回你家,你借我一匹马吧,我骑回去。”   第五岐说:“不去我家了吧。”   荀靖之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我家有好多贺喜的人,我在躲着他们。”   荀靖之笑了笑,说:“辛苦了。要不你去我家歇一歇,天黑了再回去。”   “吾友累了?”   “有点累。”   “我找守城的士兵借两匹马,送你回去。等一会儿就把马给他们送回来。”   “算了,再走走吧。”荀靖之抬头看了看天色,天是粉色的。里坊中有人家做饭,低处飘着炊烟。   荀靖之问第五岐说:“好友,建业有很多人,到处都是人。我和你……活在什么样的世俗之中?”   第五岐说:“……其实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坦诚,“奉玄,我并不常常遵守世俗的德行,我们在宣德附近相见时,我不是以一个守德者的身份出现的,我的剑上有血、我没有用真实的身份。我们活在世俗之中,如果我的所作所为与世俗相和,我不觉得非常高兴,不和,有时候我也不觉得我错了。”   荀靖之替第五岐开脱——世俗是什么,他说:“道经《逍遥游》说:内外之分、荣辱之境,不过如此罢了。好友,不过如此罢了。”   第五岐拉起荀靖之的手,说:“我的姑母在世时,担任中书舍人,我姑母处理事务,总是处理得很好,但是人们讥讽第五家,谓我家阴盛阳衰。我的父母不是夫妻,长安又多有议论,然而我见世俗所谓的正人君子妻妾成群,我父母间的感情,哪一样都不比‘君子’差。父母辈远去,我渐渐成人,成为一个又一个流言的主角。   “柏中水是一个仰慕长公主殿下的人物,当我以柏中水的身份出现时,建业人明里暗里讽刺柏中水与长公主殿下的关系,可我并不觉得柏中水的身份可耻——他仰慕一个人,无论如何,这并不可笑、也不可耻。   “我不为我们的关系设下限制,不愿意将这段关系严丝合缝地塞入某种世俗的关系中。我们活在怎么样的世俗中,我不在意,我所在意的,只是你怎么看我。”   何必将一段关系严丝合缝地塞入某种世俗的关系中,迎合世俗。荀靖之握住第五岐的手。携手同行。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天是粉的,意味着明天又是晴好的一天,明天又是要练习骑射的一天。人清闲的时候,闲得过分;忙的时候,又常常让人忙得没了样子。第五岐忙了好久,昨日才封侯,而五日盛会又马上就到,忙里偷闲,荀靖之觉得,他和第五岐就这样在街上一起走,就很好很好了。   他记得六如比丘尼曾说,人知有八苦,不知有三苦:苦苦,苦中又有苦;坏苦,乐不能长乐,不乐时便有烦恼逼心,于是知道乐是会坏的;行苦,一切都在变,人由少壮步入老年,又步入死亡,如同海浪前行,没有止息之时。   欢乐易逝,一切都会变。不过变不一定变得不好,是哪一年哪一月的哪一日,他对第五岐生出了朋友之外的心思呢?这是变,但是不算行苦。欢乐易逝,人们也都会死,他和第五岐之间,用不着其他人评说——   他对第五岐的感情,不起于淫、不起于恶,不输给任何人与人之间所能有的感情。坚冰偶然裂开一道缝隙,有一团火焰在他的心中静静燃烧,焰色之纯净,不逊于任何人的心火。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世俗……不必有和世俗为敌的心思,因为,人有时根本不必用世俗要求自己。*   在隔了不知道多少年之后,清凉山人无事时哼的“且逍且遥,以遨以游”,忽然出现在荀靖之的耳侧。一段面目模糊的入道岁月化成灵光一点,猛然得到了回响,山中故道,有悠悠白云,他记起了自己的修士的身份。当年修什么,逍遥游。   离世异俗。且逍且遥,以遨以游。   作者有话说:   何处舐觞来,原文不是“舐”,网站显示不出来这个字,所以用可以显示的近义字替换掉了。   *《逍遥游》: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好友”是指一种友情状态(初几卷)、一种二人之间独一无二的感情(中几卷),也是“逍遥游”(后几卷),从普通名词变成对两人而言专有的名词~ 第184章 偷闲3   不知枕上黑发散   四月十八日,裴家阿昙砸了“最妙因缘”古筝。裴昙对舅舅陈公绥一家多有照顾,裴昙的舅母知道这件事之后,给被派去建业南边的临江县处理公务的陈公绥写了一封信,让人叫陈公绥回来后告诉裴简:阿昙有好母亲,也有好舅舅、好舅母,不依靠一个不懂事的弟弟。   陈公绥处理完公务,当天就冲回了建业,去了一趟裴家。陈公绥是看着裴昙、裴简长大的,裴简没良心,被祖父认回裴家之后,嫌弃母亲和舅舅出身寒门,拖累了他,渐渐就不和舅舅家来往了。   陈公绥到了裴家,裴简的叔父不让人放他进宅子,手持便面挥了挥并不存在的尘土,对陈公绥冷嘲热讽说:“倷得记得,倷姓陈,陈家与裴家葛弗一样的,倷家高攀我家。往前推几十载,倷父亲、爷爷都给我家牵马,主仆有别,马夫之子能来主人家当客人哉?”   陈公绥被裴简的叔父气得浑身发抖,陈公绥的儿子陈椿年在荀靖之手下任职,听说事情之后吓得向荀靖之请了假,去裴家接回了父亲,把被气得脸色青白的父亲扶回了自己家。   裴昙砸筝、陈公绥被裴家奚落……只用了大半天,建业的流言就传开了。长公主给荀靖之传了口信,让他这几天去看望陈公绥一趟——五日盛会当前,江表门阀把寒门往外推,那荀靖之就要把寒门拉拢过来。   傍晚,荀靖之从马场回到城中后,沐浴完换了一身衣服,让人告诉第五岐自己有事,明天自己一定见他,然后挑了礼物,亲自去了一趟陈公绥家。他忙了一天,虽然很累,但是不打算拖延去看望陈公绥这件事,他要让建业人马上知道天家对寒门的重视。   去了陈家之后,荀靖之对陈公绥说:“陈大人是真正务实之人,督收粮税、劝课农桑,功绩过人,若无陈大人,朝中大臣将少得禄米。若无陈大人这样能干的人,江表门阀也不得安坐。寒门不寒,陈大人自是贵人——陈大人这样的官员,是我许朝的贵人。”   陈公绥听了荀靖之的话,感动得眼泪直流,拉着荀靖之的手感慨了很久。陈公绥的头发早就白了,隆正四年,他参加了科举,考中了明经科,经过吏部铨选后授官外任,到中县做了九品县丞,从一个末品的县丞开始,在许朝任职将近三十年,一步一步升到了五品京官。他是了解民生疾苦、不怕苦累,肯去做事的大臣,然而一个裴家人只凭借着出身,就能压他一头,还要嫌他做的事不够清流。   朝廷不能从官位上给陈公绥什么补偿,但是荀靖之来了一趟,只这一趟,陈公绥已感受到了天家的心意,自然是要感动得流泪的。   裴昙也在陈家,看舅舅不那么难过了,打算回去。荀靖之和裴昙一起从陈家离开,他叫了一声“昙姐”,和裴昙说了几句话,裴昙想清楚了自己和裴家的关系,虽然情绪不高,但是也没有多么沮丧。荀靖之知道裴昙是个坚韧的人,她的事是她的家事,她不方便接受荀靖之的安慰、也不需要他的安慰,于是荀靖之只是问候了裴昙,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关心,然后与裴昙一人一车,静静送裴昙回了她的住处。   等荀靖之回自己的府邸的时候,街上已经没多少人了,他坐在马车中,累得几乎要睁不开眼睛了。下车的时候,一双手指白皙纤长的手替他撩开了帘子,荀靖之揉了揉眼,看见了第五岐。   第五岐扶他下车,说:“困了?”   荀靖之昨天骑了马、走了长长的路,没有休息,今天又练习骑马射箭,到了晚上,实实在在察觉到疲惫了——胳膊酸疼,疼得几乎要抬不起来,而腿沉得像是灌了铅,他带着鼻音“嗯”了一声,没拒绝让第五岐扶着自己,几乎靠在了第五岐身上。   “这么晚了,五岐兄怎么来了?”   “明天我要去宫中,和陛下一起吹笛,我觉得自己大概没时间见你了,所以今天来见你一面。”   “别走了吧。”荀靖之说:“我累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别走了。过几天我去你家住着。”   第五岐笑了笑,说:“奉玄?”   “嗯。”   “你还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荀靖之的头晕乎乎的,眼皮沉得厉害,但他觉得自己的意识还有一线是清晰的——在一片混沌里,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说:“清楚的,就是不想让你走。”   第五岐让府里的婢女伺候着荀靖之洗漱,陪他睡了一晚上。荀靖之真的累了,心没有很累,但是身体沉沉,他已经有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几乎是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第五岐就在他身边,他怕什么呢……   他们是可以交托生死的人,从幽州的宣德到卢州,再到建业。   有一位好友在,他可以安睡。   一夜无梦,荀靖之以往睡觉总是有些警惕,睡得不是很安稳,但是这一夜中,他似乎连第一遍鸡鸣声都没听见。第二天清晨,荀靖之睡够了,醒了过来,身体因疲惫而产生的酸痛已退去大半,醒了之后,他发现第五岐就躺在他的身侧。五岐兄真的没走。   五岐兄。荀靖之很少叫第五岐的表字,别人也可以叫第五岐的表字,但是只有他会叫第五岐“五岐兄”。   床帐之中,有他和第五岐在,他静静枕着枕头醒了一会儿神,然后看着第五岐的睡容,其实重重床帐中的光线很暗,他看不清第五岐的长相。在寂静中,他想起来在山寺的粗麻帐中,第五岐说的过一句日本国诗句:   起き……   荀靖之记不清那句话怎么说了,但是记得那句话的意思是:起来看、躺下看,这蚊帐都太宽了。   床帐中有白龙涎香的香气,而不是艾绒的香气。   荀靖之伸手,凭着感觉去抚摸第五岐的脸,捏住第五岐的下巴。   第五岐似乎醒了。   第五岐是散开头发睡的,荀靖之感受到了自己手腕下第五岐缎子般的头发,发丝有些凉,从枕上铺开。第五岐朝荀靖之侧躺过来,将荀靖之的手放在自己的颈侧,用脸颊贴着他的手,然后静静地呼吸——似乎是还有些困意,想要继续闭上眼睛休息。   第五岐温顺得像一只佛经中的鹿。   佛子,荀靖之在心里念第五岐的小名,佛子佛子佛子,枕流药师为第五岐取了一个贴切的小名。他感受着第五岐脸颊的温度,凑到了第五岐附近,紧紧抱住了他。佛子,他每念一遍,心里就多一份喜欢。   五岐兄,每念一遍,心里也多一份喜欢。   第五岐也抱住荀靖之,摸了摸荀靖之垂在身后的头发,几乎像哄一只小狗那样,用手顺了顺他的后背。   荀靖之将脸埋在第五岐颈侧,闷闷地笑了笑,然后在第五岐颈侧蹭了几下。第五岐安安静静的。荀靖之想抽回手去抱住第五岐的腰,手碰到第五岐的腰侧时,第五岐忽然“嗯~”了一声。   第五岐捉住荀靖之的手,叫他:“奉玄。”   “嗯。”荀靖之看不清第五岐的神色,其实他不知道自己戳到第五岐哪里了。   第五岐说:“大天五事,阿罗汉亦不能免不净漏失。”   “嗯?”   第五岐说:“我不如阿罗汉,所以不要乱动了。”   荀靖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第五岐话里的意思,一瞬之间感受到了热浪——从脖子到脸都开始发烫,连眼前似乎都有一层热雾。心跳如擂鼓。他立刻坐了起来,吓了第五岐一跳。荀靖之问第五岐喝不喝水,自己下床去倒水喝。第五岐接过来荀靖之递给他的杯子,他喝了水,对荀靖之说:“奉玄,你的脸……红了。”   荀靖之说:“……还能更红。”放下杯子,脱了木屐回到了床上。第五岐给荀靖之腾地方,荀靖之忽然摁住了他的双手。第五岐没有动,大概也不敢动,荀靖之离他很近,他把眼睛闭上了。   荀靖之在心跳声里想,闭上眼睛的意思是,他们两个可以离得更近。   荀靖之床上的十二折围屏上,画的是水纹,水纹波浪起伏,似乎带着海水的声音,催人入梦。十九日这一天,他们两个都会很忙:明日就要竞猎,荀靖之今天得去南郊查看地形,而第五岐要入宫练习吹笛。   于繁忙开始之前,在床帐中再相处片刻。第五岐的头发被荀靖之抓乱了。偷得一晌,为什么不再躺片刻呢。   十九日,第五岐离开荀靖之的宅邸后,已是将近中午的时候了。十九日,朝中放了朝假,从下午开始,官员休假,建业的狂热气氛开始在暗中酝酿,大街小巷上的人都在期待明天,一切都要等到明天——   二十日,宗室子弟、武家子弟与门阀子弟等人在建业南郊竞猎,车马填填,鼓声如雷,建业人的热情被一面面在马背上飞舞的大旗点燃,第一支射中猎物的箭飞出后,就像一点火星点燃了烈酒,建业人暗中的好奇和期待终于在明面上轰然燃烧。   人们争看射出了第一箭的高平郡王,寻找没有露过面的第五岐。武家!不,门阀子弟也有善射之人。   血气方刚的儿郎拉弓射箭,猎物的血激起更多对血和武力的渴望——整个建业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而激昂的气氛中。   二十二日,一篇《观猎赋》将武力凝结于笔端,一卷文字再次推高了建业人的狂热。建业已经太久没有举办过这样的盛会了,往年的豪气与风流涌向一座曾经的都城,建业人完全忘记了北方的尸群、北方的异族、长安、洛阳……此刻建业就是一切的中心,是所有中心的中心。   建业的街上空空无人,人们倾城而出,都去了南郊嬉游。建业人在南郊等待着锦绣帷帐中传出一首首新作成的诗歌,然后立刻传抄。这才是文采风流,这才有建业的本色!在二十二日、二十三日乱飞的抄纸和高涨的气氛中,荀靖之和第五岐避开南郊的人群,在城北的府邸中亲吻对方。   空空无人的府邸、空荡的街巷,不是一场盛会的注解。没有其他人——空心的建业的空心府邸,是荀靖之和第五岐得以独处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和泉式部:黒髪の乱れも知らずうち臥せばまづかきやりし人ぞ恋しき 第185章 梅雨1   在火宅之中   四月末,朝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众人心中都已有数:最早今年,最迟明年,陛下一定会下诏北伐。录公不太愿意在今年就北伐,建议等到明年秋后,再考虑北伐的事情。   明年……陛下说房安世一案案发后,自己被假房安世气得心痛,身体一直不算太好,他问录公如果明年他病死了、死在了建业,那他该怎么埋——是一直不入土,等十年八年之后哪一个许朝皇帝收复了北方,再把他的骨头渣子抬回去埋了;还是在建业随便修个帝陵,就把他一个北人给埋了!   是、是,如果他迟迟不出兵北伐,他就不会失败。难道他不知道北伐有风险吗?然而只要这天下不能姓荀,战争的风险就一直存在,在之后的某一天里,不是许朝发动了战争,就是许朝被攻打。这天下并不安定,一个皇帝要救护天下的百姓——他不能对不起北方的百姓、对不起许朝的列祖列宗——他作为一个皇帝,不能当一个对不起自己、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山河社稷的罪人!   北方崩乱之前,那时,江表门阀为什么不说话?房安世护送他从北方慌乱逃难的时候,门阀在哪儿?!现在,北方失落之后,门阀又在哪儿?!——天下包括北方,江表门阀到底在哪儿!江表门阀的舆图里,从来没有过北方吗?!准备、准备,继续拖延,拖延到鸠占鹊巢的图伦人已经想好了对策,到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吗!   陛下是庄宗的儿子,录公从没见过陛下发那么大的脾气,他终于从陛下的身上看到了庄宗的影子,荀家的血性在陛下的血管中燃烧——天子发怒,录公一时不敢再说一句话,只敢垂着头掉泪。但是第二天上朝,录公还是鼓起了勇气,再次建议陛下不要在今年北伐。   陛下有陛下的决心,录公也有录公的道理。乾佑九年后,许朝失去了北方的大片疆土,大量百姓成为了流民,陛下在建业登基,录公是个有才干的大臣,考虑到天下户口逃移、流民甚众等问题,为陛下出谋划策,建议陛下不要效仿太宗下均田令,如今已不适合再均田于民,而该废租庸调制,试行两税法。两税法有三样大的变化:   其一,租庸调制向每户征收赋役,全国人丁数变化不大,则每年征收的赋役也不会有太大差别。若实行两税法,则不以户口征税,而以田亩征税,朝廷每年提前规划好下一年的重大国事,在本年按照规划向州、郡、县下拨税务,收上来用于一年重大国事的税款、税粮;其二,两税法之“两税”指春、秋两次征税,许朝以后只分春、秋两次收税,不再多次收税打扰百姓,同时鼓励百姓以绢代替服力役。   其三,农民应安土重迁,待在自己的土地上老老实实种地,因此以往收税会对不在户籍地种田的农民加收客户税。然而实行两税法后,为了鼓励农民耕田,被征税的农民不用再按照户籍被分主户、客户,流民客居他乡耕种土地,和主户同税,不再额外加税。   从贞和元年开始,许朝实行两税法。   陛下以为,许朝自上次北伐后,已有多年未曾动武,早就积攒了不少米粮,用就是了——一年的米粮绢帛能差出多少?自庄宗统一之后,许朝南方长年安定,即使李瑰在明夷初的北伐失败,也只是败在了北边没有将战火南引,南方的底子尚在,何必只在意区区一年的赋税。   录公则坚持说,去年许朝征税的时候,没有考虑到第二年会北伐,没有征收那么多的税粮,国事开支皆虚钱粮,而今年秋天多征一些、明年春秋再多征一些,能为兵马大军提供更多保障;况且,征召兵户、训练士兵、锻造武器,也都需要时间——征战乃国之大事,实在急不来。   江北出了一些问题,长公主得回江北了,长公主走之前,对录公说了一句:“急不来,但是也拖不得。”   拖不得。长公主问:高平郡王前一阵讲过一个梦游蜗角之国的故事,在故事里,尸群都死了,难道许朝也要一直拖到尸群都死绝了才北伐吗?尸群都死了,那人群可就都来了。尸疫可怕,但尸群没有心,唯人有心:陛下多年不管北方,许朝会失去北方的民心;而有心机的人会趁机割据北方,一旦割据局面形成,那些军阀可是不会轻易向许朝交出权力的——到时候许朝要想回去,面对的可就是比尸群更可怕的有心敌手了!   克俊还在北方求救呢!建业没人听见克俊的哭声吗?   长公主留下了自己的话,离开了建业。   为了表示北伐的决心,陛下按下朝中讨论已久的重新划分南方州郡的事情没提,先提了北伐。重新划分州郡,其实意味着重新划分势力范围:是谁挂名出任新州的长官、而又是谁手握大州的实权?是年幼的宗室子弟挂名、门阀子弟掌权;还是年长的宗室既挂名,也和亲宗室者一起掌权?   录公不怎么提北伐,长公主走了,他提了重新划分南方州郡的事情。录公和陛下这对师生,总该有人让一步,但是两个人谁都不肯让步。朝中气氛僵持。   在这个时候,崔琬的祖父,也就是哀太子曾经的舅公,出来说了几句话。   崔琬的祖父是哀太子妃的舅舅,哀太子妃是他养大的,哀太子妃跟舅舅姓崔,叫满愿,她本来该姓周,父亲是姑苏小周家的子弟。姑苏小周是江表土族,乃是二等门阀,本来江表的周家只他家一家,后来有了毗陵周家,他家就变成了“小周”。满愿的父亲早亡,母亲不愿意再嫁,她舅舅说宣城崔家的女儿绝不看外姓人的脸色,把她和她母亲接回了宣城崔家。   婚配乃是一张大网,江表门阀之间、门阀和宗室之间,有盘根错节的婚姻关系。哀太子还做亲王的时候,想要江表门阀的助力,又不愿意娶太高贵的门阀之女,怕江表门阀从自己这里分走太多权力,而满愿的身世满足了哀太子的需求,她不是一等门阀的女儿,但是又背靠一等门阀。哀太子娶了满愿,和宣城崔家维持着微妙的关系。   哀太子和太子妃都在乾佑九年亡故,哀太子妃是个好人,她虽然不在世了,陛下还记得她的好。陛下和哥哥闹僵的时候,哀太子妃为陛下说了好话,在陛下一家被哥哥软禁时,常常关心他们的吃住。   陛下敬重自己的嫂嫂,知道她是在宣城崔家长大的,一直对宣城崔家很客气。陛下不和庐江卢家的录公说话了,但是还和宣城崔家崔琬的祖父下棋。   崔琬的祖父进宫和陛下下棋时闲聊,说自己有一桩心事——他的大孙子阿琬乐得当一个单身汉,总是不愿意成婚,阿琬聪明,可是没给崔家留个后人。崔琬的祖父问陛下怎么看。   陛下说人不能总不成家,阿琬该成家了,夫妻和谐生一个儿子,为自己留下后嗣,也让崔公抱上曾孙,早享四世同堂之乐。   崔琬的祖父问陛下怎么考虑后嗣的事情——   陛下如今没有子嗣。   崔琬的祖父说,江表门阀——不论是一等还是二等门阀——家中,不乏聪慧柔顺的女郎,希望陛下也为陛下的子嗣早早做些考虑:国不可无嗣,如果陛下有意从宗室中选择侄子或外甥立为太子,应该早些定下来;如果陛下没有这样的意思,想传位给亲子,那陛下确实该考虑纳妃,要一个自己的亲生子嗣了。陛下一直犹豫不决,不立太子、又并无子嗣,对国家社稷而言,不是太好的事情。   在立太子这件事上,陛下的确有私心,否则荀彰之早就被立为太子了。   人人都有私心,陛下也有。陛下想要孩子,想把皇位留给他——皇帝再难做那也是皇帝,是天下至贵的第一人,陛下已经当了皇帝,他希望自己能回到北方做大一统的皇帝,到时候,他会有一个流着他的血的亲子、一个不必受困的儿子,他会将大一统的帝位留给自己的儿子。   大一统……   可是他现在连统一的影子都看不见。   难道,是该纳妃了吗?再借一把江表门阀的力——就如当初他借江表门阀的助力登上了皇位——给江表门阀外戚的身份,暂时稳住他们的心,借他们的助力回到北方。   人们都说陛下心软,其实陛下也有心狠的一面。陛下不是没有生育能力要不了孩子了,他知道自己还有生育的能力,在来到建业后,他有过孩子,但是他没有让那个孩子出生——那或许是一个男孩,他的母亲只是一个才人,她的出身太卑微了。   那时,陛下不希望这个孩子在世事艰难时卑微地出生,这个孩子会自年幼时就被人利用、会过得很痛苦。   皇后是与陛下最亲近的人,皇后看到了陛下心狠的那一面,于是他们这对年少相识的夫妻之间,渐渐疏远了。皇后知道才人怀孕之后,对陛下说,让才人生下孩子——她原谅陛下的不忠,后宫太寂寞了,她会帮助这个孩子的母亲、她会亲自抚养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一些笑声。   皇后未曾想过自己会成为皇后,她实在不堪忍受建业深宫中漫长而寂寞的年月了,毫无希望、毫无变化,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徒劳地老去……   陛下那时答应了皇后,说才人会生下孩子,孩子就交给皇后抚养。但是不久之后,皇后再问起那个才人时,只问到了……一座坟。宫监说那个才人被送出宫了,陛下送她去尼寺中祈福修行。皇后出宫时,去了一趟尼寺,才人微微隆起的肚子变得平坦,皇后见到了一座坟。才人和比丘尼为坟中的逝者念经超度。   皇后回宫后流着泪问陛下,为什么她看到了一座坟?   陛下也在流泪,陛下说:为了我们两个。去父母之怀抱,灭微骸于粪土①……坟里的是他的骨肉,失去了他,他怎么会不心痛呢。   可是这个孩子生下来后,一旦陛下出事,江表门阀一定会拥立这个刚出生的孩子,他没有尊贵的母家,他会是江表门阀的傀儡,他手中的权力会狠狠刺向荀家人、刺向他名义上的母亲——陛下的皇后。如果他的生母在世,他会爱自己的生母,皇后的权力会被架空;如果他的生母不在世了,当他渐渐年长,在江表门阀的挑拨下,他一定会恨极了皇后,认为是皇后害死了他的生母。   要怪,只能怪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如果他们还在北方,如果皇后身后高贵的家族不曾遭遇长安的陷落,如果……没有如果。   皇后说:“不,是你的心太狠了,阿煦,你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皇后说,除了江表门阀,朝中还有宗室子弟,陛下有妹妹,也有叔父、弟弟、侄子、外甥……他们都会帮他的。   陛下说他不愿意做出托孤的举动,一国不堪有多个贵公,不是每个朝代能有霍光,当皇帝年幼,而宗亲年高德劭,宗亲不一定会真心帮助小皇帝——他可以在时机适当时废了小皇帝,自己做皇帝。南沈伪帝得位不正,篡位后杀死了兄弟们和兄弟们的孩子。   庄宗当年不立太孙,而是立了淮王做太子,就是怕自己出了意外去世后,朝中主少臣疑、诸王夺权,会生出大的动荡。   自从经历了乾佑年间的起落之后,其实陛下……不再那么信任亲情了。他只愿意护着自己的亲妹妹、亲外甥,对于其他亲人,他总是有所防备。怎么可能不防备?他亲哥想过要他去死,元央之乱引发巨大的动荡,元钧之乱犹在眼前。当陛下还能稳坐在皇帝的位置上的时候,他要扼杀一切会威胁自己的因素,即使那个因素是他的亲生骨肉。   曾经的崇煦变了。经历了世事,谁能一点都不变呢。   佛门说众生平等,从身份和地位上来说,众生绝不可能平等,但是……纵使贵为皇帝,崇煦依旧有无限烦恼。众生平等,原来,人人皆在火宅之中。   崇煦放下手中的黑曜石棋子,对崔琬的祖父说:“崔公说的有道理,国不堪贰,是立亲子还是立宗子做太子,要早些决断。这天是快到梅雨季了吧,天气真叫人难受……难受呀,喘不过气来。”沉默了片刻,他说:“崔公,我们各让一步。”   懦弱……崇煦总被认为是懦弱的。崇煦这次不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了,没有退路,就不必犹疑懦弱了。他打算叫当阳郡王回建业。好,他可以纳妃,再次拉拢门阀。但是在此之前,他要定下一件大事——他要把彰之推到太子的位置上。   他的儿子可以不当许朝的皇帝,但是天下必须是许朝的天下!   作者有话说:   ①去父母之怀抱,灭微骸于粪土。——曹植《金瓠哀辞》 第186章 梅雨2   兄与弟   五月初,在梅雨到来的时候,当阳郡王荀彰之回了一趟建业,他的亲弟弟高平郡王荀靖之也在建业。   荀彰之和荀靖之是孪生兄弟,两个人长得自然是很像的,尤其是两个人在二十岁刚出头时,那时靖之刚刚被找回来,人们可以比较彰之和靖之两个人了,而他们两个人的身上又都还带着少年意气,看着实在是很像——有时候陛下忽然见了他们中的一个,也分不清自己见的到底是谁。   彰之说话做事稳妥,身居高位而为人和善,比靖之爱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细纹。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彰之靖之兄弟两个人的皮相更为人所重视,年岁渐长,个人的气质超过了父母留给他们的皮相,即使彰之不说话也不微笑,陛下也能认出彰之是彰之了。   彰之是天生的宗室子弟,他比靖之更适应天家的规则,也更熟悉那些规则,他还年轻,但是已经在朝中经历过很多次起伏了,母亲薨逝、权力旁移、被推离皇位、被猜忌、韬光养晦、被一场巨大的叛乱推到风口浪尖……   起伏与变故教会了彰之如何在天家生存下去、保全自己,甚至聚力再起。靖之会提拔推举人才,比如在竞猎后向陛下举荐了一位叫荀粲的远房宗亲,为他谋求白下城的职位。彰之也会提拔推举人才,但他考虑得远比靖之更深,他会考虑举荐能为自己所用的人才——自己人。   彰之会为自己谋划,他的经历让他知晓:亲情没有想象中稳固,因此必须存有私心——在天家生存,自己要先为自己考虑,自己站不稳的话,那就休提其他了。彰之有自己的谋士、宾客,这些人紧紧围绕着他,成为了他的手足与屏障,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他出镇湘州时,他的幕僚与他一同赴任,江表门阀将他身边的人称为“湘州士人”。   陛下考虑立彰之做太子,不仅仅是因为他比靖之早出生一刻,也是因为他比靖之更熟悉做人上之人所潜藏的规则。陛下对彰之和靖之各有偏爱,他将靖之视为最贴近自己的愿望的外甥,而彰之是流着与他最亲近的鲜血的外甥——皇帝是世俗中人,彰之是世俗中与他最亲近的外甥。   靖之像是偶然落到荀家的白鹤,孤标傲世、少怀机心——这是靖之的性格,也是陛下在他年幼时为他选择的命运,是陛下劝靖之的母亲把靖之送入了道门。陛下曾经希望自己能舍下一切、遁入道门,当一个逍遥仙人,然而他没有勇气那样做,他无法舍弃自己的身份、尊荣,他在一个冬天吹玉笛送年幼的靖之入道,靖之带着他对隐遁的渴望走向了雪中,从那时起,他就对靖之有所偏爱。陛下觉得总有一天,靖之会乘风隐去,也该隐去;而彰之是荀家的白龙,龙本来就是天家的象征,不会离去。   陛下叫了彰之入宫,陪自己在华林园中散散步。陛下是很喜欢见自己的外甥的,他想若是能每天见彰之或靖之一面,眼目得以愉悦,时间长了,一定能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建业不缺水汽,南方的草木随意生长,华林园里到处都是绿意,苔痕染绿了石阶,连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绿色,鹿在草里走动,呦呦鸣叫。   彰之陪在陛下身边,陛下让宫人宫监离自己和当阳郡王稍微远一些,不要跟得太紧。彰之身形挺拔,穿了一件由白色晕染至黑色的外袍,上白下黑,绣着花纹,陛下看着彰之,心里觉得高兴——他外甥乃是人中龙凤,他荀家还有很优秀的后继者。   彰之在湘州做刺史,湘州每年都是最早交上粮税的大州。看看,这就是荀家人的本事。   陛下对彰之说:“彰儿,你听说消息了罢,咱们要北伐了。”   彰儿。陛下觉得彰之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便是个大人了,就不叫他的小名了,   彰之说:“舅舅,我听说了。我在湘州听说了消息,夜里躺下又起来,反复七次,还是不能入睡……对于北伐,我期待而又恐惧,终于,我们要回北方了。”   陛下拍了拍自己的外甥的肩,外甥长高了,于是他隐隐约约察觉出自己的衰老了,他的背会在阴雨天发痛,有时候耳中又有耳鸣。人过了四十岁,真是不如二十岁了。   陛下对彰之说:“你弟弟在等着我们呢。第五家阿岐应该也在。你想知道北方的消息吧,一会儿你问问阿岐,他是从北边回来的,去年到过平城。”   “第五公子么?”   “哎,对,是他。在北边时,人说‘京洛两都,扶风第五’,你们两个也算是有缘。你见过他吗?”   “见是见过的,很小的时候见过,我记不太清楚了。”   “这次就再见一见,见了就记住了。你弟弟也在……”陛下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让你见八郎呢,是想当着你们的面,让你们定下来一些事情。比如北伐的时候,你们两个谁去。家里有人要出门,有人得守着家。彰儿,我接下来说这话,你要听好了,我既然说了,就表示我下定了决心:你会是继承我的皇位的人。你的一举一动,将关乎国运,为了国运,你最好保重身体,不要亲自出征,所以,你要和八郎商量好,谁去北伐。”   彰之听完了陛下的话,撩起袍子跪了下来,“陛下……陛下,这次我不叫您舅舅。陛下正值盛年,彰之无德,还请陛下……”   “诶,叫‘舅舅’。”陛下扶起了彰之,“咱们是一家人嘛。我没有儿子。当皇帝是很累的,我想有人能为我分忧。我啊……其实也老了,常常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上朝的时候,有时候忽然会觉得喘不过气来,这种感受既来自身体,也来自心上……有什么东西压在我的心上,沉啊……沉得不敢去碰。衰老,我真切察觉到自己老了,牙齿动摇,我才不到五十岁,但是我察觉出岁月的无情了。”   雨丝飘了起来,斜斜自天上坠落,陛下抬眼,一眼望过去,前方的宫殿楼阁似乎都被笼罩在了一层极其轻薄的白纱下。   椒花涂染,红色的宫殿楼阁。斗拱巨大,阴影沉沉。   陛下对彰之说:“你呢,稳重,所以我经常想起你。我心里常常想,彰儿是个好孩子。可惜你不是我的儿子。不过,现在想啊,也不可惜了,你是荀家人,是我的外甥,往后你是我的继任者,我的都要留给你。”陛下仔细看着自己的大外甥——一位将来的太子、将来的帝王。   许朝之后的命运将会如何呢?彰之也会有像他一般老去的一天吗,而他能看到那一天吗……   陛下说:“彰儿,不久后,我就调你回建业,回来就不走了。当太子呢,不容易,你母亲当太女时,人人都说她做得好——她很孝顺,姐姐当太女是为父皇分忧、承担过错来的,姐姐说:父皇不会有过错,错都在太女。我的哥哥当太子当得太霸道,但他确实有手段。我现在想想我的长姐和哥哥,我以为……当一个皇位的继任者是很难的。如果将来你和我有了分歧,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们又都握着巨大的权力、我们身边围绕着各自的臣子,我们之间说不定就要生出嫌隙。我呢,尽力当一个能兼听的皇帝、慈爱的舅舅,你也要好好干。”   “舅舅……”   “下雨了,咱们往前走,进殿里吧。”陛下对彰之微微笑了笑,“唉,有些话呢,说出来了,心里就舒服了。怪不得父皇要早早立姐姐当皇太女呢,我想一想事情要定下来了,朝中要有一个我的好帮手,忽然觉得可以长舒一口气了。松了一口气。”陛下看了一眼天色,天阴沉沉的,“燕起知风舞,础润识云流①……路滑了,来,彰儿,你扶我一把。”   彰之扶住了自己的舅舅,向身后的宫人们看了一眼。   云端隐隐有雷声。   宫人小跑了几步,紧跟了上来,为陛下和当阳郡王撑伞。   殿前的廊庑下有燕子来回穿梭。   黑色的燕影从眼前掠了过去,彰之抬头,看见大殿的台子上站了一个人。巨大的斗拱给人以压迫的感受,台子上站着的人穿着银白的道袍,乌黑的头发用银莲花冠束着,自有一身冰肌玉骨——   荀靖之听见了雷声,走到了殿外查看雨势。他看见一队宫人,知道是陛下来了。   “舅舅。”荀靖之叫了陛下一声,看清了伞下扶着陛下的人后,叫:“哥。”   哥。   一声“哥”像是投入水中的一块石头,涟漪扩大……   彰之的心中似乎泛起了一圈圈心纹,他抬头,恰好和靖之对视了一眼。孪生兄弟之间,有时会有一种微妙而难以名状的感受——靖之站在那里,彰之看到他的脸时,心里几乎颤抖了一下。   他们是一对有龙虎相争之命的兄弟。   陛下说:“八郎怎么出来了,别淋湿了衣服。”   “殿里太闷了。”   “哎呀,是,我来了南方才知道,梅雨季节,下雨的时候竟然不刮风,一点儿都不凉快。父皇以前说太极宫夏天湿热难待,和建业一比,太极宫可也算是好地方了。”   “八郎。”弟弟叫了“哥”,于是彰之微笑着叫了自己的弟弟一声。   “哥,你回来了。”   “嗯。八郎怎么穿了一身道袍?”   “是为我的缘故。”陛下被彰之扶着,走上了台阶,对彰之说:“四月二十七那天,我心里不舒服得厉害,就让你弟弟去了上清宫,让他替我去上清宫住一阵,为国祈福,今天他刚从上清宫回来。我想清静,可我清静不了,人呐……”   宫人收了纸伞,雨丝飘啊飘啊。彰之站在台子上,看向自己的弟弟。   弟弟……   眉眼相似、血脉相连的……陌生人。   陛下问荀靖之:“阿岐呢,可来了吗,是在殿里?”   一个宫监跑过来说:“陛下,城东涨水了,奴婢听说鱼都在街上跳呢!第五大人过一会儿才能到。”   “好,好,不急。”   陛下进殿,他的两个外甥陪他一起走进了殿中,几人落座。   陛下和自己的外甥们说了说家常话,也说了自己想立彰之为太子的想法,然后道:“阿岐没来,他的事就一会儿再说吧。我没给他官位,因为我想着等北伐的事定了,就让他带兵。官位,不急在一时半会儿。彰儿,说说你的想法吧,若是北伐,你想留在南方,还是想带兵出战呢?你是哥哥,我让你先选。”   “陛下,”彰之离开坐榻,向陛下行礼,“臣以一个臣子的身份,请求出战。臣希望保卫家国,为自己挣下功勋、留下名声。带兵是一个男儿的夙愿,也是一个臣子向国家表示忠诚的机会,保卫家国,不只是说说而已,需要亲自去做——带兵不是易事,危险且关系重大,臣绝不是轻易做出了决定。名非天造,必从其实,人可以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臣没有高德,臣弟高平郡王平定元钧之乱,已有功名,臣也希望有自己的功名。臣不是在让弟弟让给臣机会,而是在从弟弟的手中抢走机会——没有功勋,难以服众,为国、为己,臣都不避危险,做好了决心,希望能得到一次立功的机会。”   陛下说:“起来吧,彰儿。你果然是我外甥,知外甥者舅舅也,我猜到你会这么说了。朝中现在是这样的情况,门阀虎视眈眈……你做刺史做得很好,但这还不够,你确实要做出更大的事业来,让所有人都闭嘴。兵权一定要握在宗室手中——南朝被武人窃国,我许朝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有勇气,这是好事,我也想过让你统兵北伐这件事,怕你不愿意,也确实觉得危险。我私下想过,如果你带兵北伐,那八郎就出任越州刺史,越州是粮税大州,绝对不能交到异姓人手中,八郎去越州,督越州、明州、宣州三州军事,自南保卫南扬州,拱卫建业。”陛下看向荀靖之,问:“八郎怎么看?”   荀靖之说:“我是臣子,我听舅舅的安排。哥说的是对的,哥哥比我需要北伐。北伐……对我来说不是机会,只是做一件事,而这是哥哥的机会。”   他看向自己的哥哥,说:“哥,这里没有外人,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我们这对兄弟……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不像兄弟。你知道我被围困在夏口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四哥……”荀靖之感受到自己的寒毛竖了起来,他坚持说了下去,“四哥离开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我常常听人说,兄弟之间要互相扶持,我们互相扶持,但是很疏离,我们不是亲密的兄弟。”   彰之看着自己的弟弟,审视那张他感到熟悉、有时候会觉得可怕的脸,他说:“或许真的不像兄弟吧,更像是一个人和他镜子里的影子,又分不清谁才是影子。”   梅雨季节,宫殿之中气氛沉闷,潮热的水汽紧紧贴着人的肌肤,让人难以喘息。   彰之回到了坐榻上,陛下提起了一些彰之和靖之小时候的事情,其实他们两个都不太记得了。   陛下说自己的姐姐亲手为彰之抄写了五经,让他拿去课书用。彰之说母亲为弟弟抄过道藏。   彰之怎么看靖之呢。   彰之对自己的弟弟说:“书上说兄友弟恭,我们或许做到了,但是我们确实不像兄弟。八郎……我们见面太少了。小时候,母亲去宫里看你,我自己留在家里,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一个人要分去我的母亲的爱意,我这样也说不太对,因为对你来说,是我分去了你的母亲。   “后来你被送入道门,所有人都在怀念你,母亲、外祖……你不在了,但是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替代你。不管我们长得多像,我们都无法替代对方。八郎,我有时候嫉妒你,觉得自己是你的影子,母亲看着我,感到哀恸——她在透过我怀念你。有时候我又想,你是我的影子。‘扶风第五’,你和第五岐是朋友,但是人们不说‘清河第五’,我是第一位的。”   建业下雨的时候不刮风,帷幕低垂,动也不动。彰之曾长久地被困在过去,他猜想并关爱、嫉妒一个不存在的兄弟,在猜想中,他为自己和对方调换各自的生平。   他说:“我常常想,如果我们不是孪生兄弟就好了,如果我们之间差的不是一刻,而是一年,我们会变得非常亲密吧,就像舅舅和姨母一般。我又觉得,或者,是国师不该说出他的预言,他不说什么,我们就会像寻常兄弟那样,长在一起、互相关爱。我希望自己做一个慈爱的哥哥,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们不熟悉对方,我们之间,只比陌生人好一些,只是‘好一些’罢了,没有好多少。   “一道命运的预言,生成了一张镜子,于是我们变成了影子和主人,不再是可以亲密相处的兄弟——你嫉妒过我吗,你是不是也恨过我,一如你也会想要爱我。   “我的夫人有孕后,有道人要为夫人腹中的孩子算命,我说:不、绝对不。命这种东西,一旦说出来,你知道了一种可能,往后你不是走近它、就是在远离它,你永远也无法摆脱它。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被困于一道不知真伪的命运预言。八郎,我的弟弟,我们不是亲密的兄弟,我不够慈爱,但是我从没有想过对你做些什么——我希望我们永不相害。”   永不相害。   雷声在远处的宫殿上方滚动,命运如雨幕般模糊。彰之第一次如此坦诚地面对自己的亲兄弟,一刻,他的兄弟只比他晚了一刻出生,因此他是哥哥。如果是他晚出生了一刻呢。这命数哪里有公平可言。同样的血脉,命运交缠在一起,越缠越乱……   建业的梅雨,令人感到一种与命运相同的沉闷。   在雨声中,荀靖之叫了一声“哥”,彰之看向自己的弟弟,荀靖之说:“哥,我们这对兄弟之间,没办法做普通兄弟,但是我信你。我希望你也信我——”   彰之听见自己的弟弟说了一句让他无端却想落泪的话:“我们永不相害。”   作者有话说:   ①燕起知风舞,础润识云流。——谢庄《喜雨诗》 第187章 梅雨3   “好友骗我。”   四月的五日盛会结束后,陛下又回到了宫中。或许是一场盛会衬托出了深宫的空旷与冷落,陛下忽然回到人气不够旺盛的宫殿中后,总是梦见有一头浑身是血、似狼似虎的怪物在殿外徘徊,随时要闯入殿中撕咬自己,连续两夜心悸得不能安睡,每次一入睡,浑身就会被汗水浸透。   陛下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那年房安世穿着甲衣,每夜守在殿外,拉响空空的弓弦,以弓弦的震动声震慑鬼魅,为陛下驱除邪祟。   房安世不在了,其实他本来不是房安世,他不再为陛下驱除邪祟,并且,他的一缕恶魂附身到了陛下梦里满身是血的怪物身上。怪物喷出满是血腥气的鼻息,隔着薄薄的窗纱窥视殿中拔刀自保的陛下,等待着抓住陛下的一个破绽,随时都可能冲入殿中……   梦中的怪物给人无限的恐惧与压力,现实中的门阀也给陛下无限的压力。尸群、门阀、外族、百姓、北方……陛下被困在了某处,不得解脱。   陛下不但身体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于是高平郡王荀靖之自四月二十七日起,住到了建业城外的上清宫中,去为陛下祈福。现实的压力无可消解,至少先让陛下消除心魔,睡一个安稳的觉吧。建业的清玄观、隆兴观与上清宫两观一宫合开法坛,扬幡挂榜、上奉救苦疏,以青玄济炼铁罐布施醍醐甘露,普渡一切建业饿鬼。   高平郡王荀靖之在上清宫住了几天,陛下的身体有所好转,下诏要当阳郡王回建业,为自己射鬼驱邪。朝臣不敢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当阳郡王回来了一趟。   五月初二,荀靖之从建业城外的上清宫返回了城中,在宫中见了陛下和自己的哥哥。陛下的心情好了不少,身体也没有大碍了。那天第五岐也被陛下叫去了宫中,荀靖之的哥哥荀彰之见了第五岐,像荀靖之一样笑了笑说:“第五公子长得真像柏大人,想必第五公子也能一眼分辨出我和八郎吧。”   陛下听了,也不戳破真相,笑了笑,说:“像呢,是像的。”这天陛下留两个外甥在宫里住了一夜。   五月初三,陛下说自己的心魔已经消散,大家都累了,梅雨时节也到了,所以给朝中放了雨假,让众臣在家中休息四日。   荀靖之自五日盛会起,就没怎么休息过,先是在会上竞猎,又弹琵琶,刚喘了一口气,又去上清宫祈福去了。五月初三,出了宫门,他去西州城查看过前几日的公务后,就回了自己的府邸。回府换了衣服,荀靖之只想着好好休息几天,和门人说自己这几天闭门谢客,再也不见外人了。   高平郡王不见外人。其实外人就算能进他的宅邸的大门,也见不着他——   他没在自己的宅邸中住着,而是去第五岐的家中了。   第五岐住在城东的延巳里,他住的宅子是许朝前宰相曹迈的宅子,宅子共有四进,四进屋舍后乃是后花园,后花园中有浮香湖,曹迈致仕后曾在湖边筑屋读书。   乾佑六年,曹迈去世,八九年间,族中子弟将祖产挥霍一空,变卖了祖屋,曹家的宅子辗转落到了陛下的姑母大长公主手中。大长公主没有子女,在去世前将自己的宅邸、田地、财物都赠给了陛下,要陛下勿忘北伐。陛下将其中的原属于曹迈的宅邸送给了第五岐。   一座宅邸,主人来来去去,不停变换。世间其实便如同一座巨大的宅邸,人来来去去,不能长久地居住下去。   第五岐搬到宅中后,婢女清理宅中的旧物,找到了几柜旧书和一把断了弦的古琴。纸书长久地被堆放在黑暗中,生出了霉味,然而如今正是梅雨天气,不适合晒书。第五岐没有动那些书,打开琴匣,拂去了匣中古琴上的尘土。   古琴以螺钿做琴徵,琴身呈黑褐色,有暗红色的斑纹,远看有如虎纹。琴匣已经开裂,盖子内侧刻了“木生冥山,琴名虎枕”、“子孙宝之”几行字。古琴名叫“虎枕”,琴木出自冥山,其名来自《西京杂记》中的典故:李广与兄弟共猎于冥山之北,见卧虎焉,射之一矢即毙,断其髑髅以为枕。   子孙宝之?子孙不孝。   第五岐将古琴擦干净后放在了自己的屋中,想着等没事的时候,为琴身擦一擦清油,保养之后,再拿出去找琴师续上琴弦。   荀靖之来第五岐家小住,看到了虎枕古琴。琴边扣着一卷第五岐看了一半的兵书。   梅雨季节,天色晦暗不明。   建业人说第五岐命带大凶,心狠如虎,杀人不眨眼,心狠吗……但是荀靖之见过第五岐为掉下的头颅合上眼睛。百卷佛经,半卷兵书,三尺杀生,一点菩萨心——荀靖之所认识的第五岐,乃是世间绝无仅有之人。   荀靖之没有动那卷扣着的兵书,碰了碰只剩下琴身的虎枕古琴。   第五岐问荀靖之能不能给古琴续上琴弦,荀靖之说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弹过古琴了,连琴曲都忘了,没办法给古琴重续琴弦。他用指尖抚摸过虎枕的琴面,想起了自己的师兄和师父。   《清心咒》《鹤冲天》,道场启、法筵开,稽首皈依天地水,仙家乐,白鹤飞①……   雪窦、法镜、江湖汇观,堂庭山上被摔坏的古琴、被琴弦勒死的师叔……荀靖之年少时常常在堂庭山扫地,他没想到自己最后一次在堂庭山扫地,扫起不是梧桐叶,而是碎裂的玉屏。扫帚上沾了一层血冰。   师父还好吗?师兄虚白散人擅长弹琴。   扫叶台上,落叶可还有人在扫?   荀靖之让一个仆人回高平郡王府去取自己的琵琶,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我看见虎枕,想起了我的师兄,你还记得他吗?我师兄的道名是虚白,善于制琴,也善于弹琴,是知音之人。”   第五岐说:“我记得虚白散人,他喜欢在雨天去舟里听雨。”   “嗯。我忘了是哪一年了,我和师姐一起回堂庭山,师兄在道观门外等我们,一边扫地一边往山下看,等我们上来。师兄说自己善养生,我和师姐开玩笑说,师兄要活到二百岁,给我们扫坟头……那时我以为死离我很远,即使我说出了‘死’,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也总觉得它离我很远。原来人不是终有一死,而是随时会死。”   死亡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件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旦发生,就打破一切规划。死不能规划。   就算师兄还在堂庭山,师兄也无法给师姐扫坟头了。他们都找不到师姐的尸体。   那些和“奉玄”有关的事情被笼罩在云雾里,荀靖之的记忆一年一年变得模糊,过去如同前生一般,离他远去。他记得自己在道藏中看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画家跳入了自己的画中,遍游画中的山水——这是一个不现实的灵异神怪故事。   所有人都是执笔者,以记忆为长卷,画下自己的经历,但是画卷是画卷,画画的人是画画的人,现实是人是无法进入画中的,人有了回忆,就会被回忆拒之门外,永远无法再回到其中。   即使死亡来临,也无法再回到其中。   荀靖之有好几天没见到第五岐了,昨天在宫也没能单独和第五岐说几句话,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有几年里,我反复想‘记得’和‘死’的含义。不论你回不回来,我都会记得你,就算没有结果,我也会记得你,这辈子到死都会记得。你回来了,这不是对我那些闷闷不乐的日子的补偿,只意味着我得到了一个结果。我绝不谦卑地接受天意,在你回来时,认为是我感动了上天,所以它垂恩于我。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我该得到的。”   第五岐扣住荀靖之的手,叫他:“汝宁。”   汝宁、汝宁。屋外的雨水从梧桐叶子上滑落。   第五岐说:“我回到许朝之后意识到,我们之间不曾相见的陌生六年会一直存在,其实我很害怕我们会就此变得生疏。我觉得物非人非,剩下的东西真的很少了。但是我渐渐发现,虚空不是立刻被补上的——因为你还在,所以那些失去的东西、过去的裂痕,一切都会被慢慢补上。你在我身边,我会觉得安稳,一点一点扩散开的心安。”   荀靖之忽然笑了笑,说:“别说六年了,六天都会变得生疏,我们怎么这么客气了。也可能是我累了?没什么精神。”   第五岐说:“累了要歇一会儿,怎么这么累?”   “可能因为我在上清宫住了几天,最近都醒得早。今天也是四更就醒了。不过宫门一直没开,我一直出不来。昨天我只和你说了我来找你,都没能和你说几句话,其实我想着今天早点来找你呢。”   “今天没什么事了,奉玄小睡一会儿,补补觉吧。我陪着你。天气潮,地面回潮,被褥也潮,我让人在熏笼上暖一暖被子,然后落下床帐,你舒服地睡一觉。”   “不去床上睡了吧,天色不亮,不用落下来帐子。落下来帐子也闷得不舒服。帮我在窗下放一张矮榻或铺上席子吧,我在窗下休息一会儿。听着下雨的声音睡觉,就会很舒服了。”   第五岐说:“如果只是睡觉,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后花园里有一处别馆,馆里种了芭蕉,去那儿睡能听见雨打芭蕉声,更安静的时候还能听见雨水落在湖里的声音。”   荀靖之点了点头。   第五岐说:“但是我没在那里住过,屋子里没有别的东西。”   荀靖之说:“没关系,我只是睡觉。”   第五岐告诉了荀靖之怎么往别馆走,自己叫了婢女和家仆,先去整理别馆了。荀靖之的家仆把他的琵琶取了过来,荀靖之抱着琵琶和虎枕古琴,去了后花园。   北方下雨时,风会将柿子树叶刮得翻白。但是南方下雨的时候是几乎不刮风的,荀靖之从廊下走到后花园里,即使走到湖边时,也没有感受到凉意。   湖边生长着苇草和莲子草,开小白花的莲子草在水面铺开,远看如同一片生长在水上的草丛。树顶不动,湖面并不起风,后花园的浮香湖看着很像一面黯淡的镜子,平静得不能再平静。雨丝刷刷落进水里,泛起很小的涟漪。一些雨水在廊庑的瓦上汇合,滴落到湖水中,在水面上击打出一个一个水泡。   “卟”“卟”,落雨声里,间或有水泡破裂的声音。   荀靖之绕过浮香湖,找到了别馆。馆里种了芭蕉,屋门处垂着碧琉璃珠帘,掀帘进屋,屋中的家具很少,显得空荡荡的,临窗处放了一个碧玉香炉和一张矮榻。榻上的被褥已经在熏笼上熏过了,摸着不再发潮。芭蕉的绿意透过绮窗映入屋中,将碧玉香炉也笼罩在了幽暗的绿影中。   袅袅细烟在屋中飘散开。   荀靖之放下了琵琶和古琴,第五岐让婢女和仆人都退了出去。   第五岐盘腿在榻上坐了下来,碰了一下虎枕古琴,问:“奉玄怎么把琴也带过来了?”   荀靖之坐到榻上,说:“我师兄以前枕着琴木睡觉,他说做梦会梦见琴木神。我也想试试。”   第五岐在家时没有束发髻,只用了一根发带束起了一部分头发,荀靖之伸手拽了一下他的发带,第五岐的头发很滑,荀靖之一拽就把发带拽了下来。   第五岐笑了笑,说:“要散了头发睡吗?”   荀靖之说:“五岐兄,为我唱一段曲子吧,我为你弹琵琶。我喜欢唱曲子好听的人。”   荀靖之没有听过第五岐唱歌,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听第五岐为自己唱一支曲子。只有他能对第五岐提出这样的要求。   第五岐歪头看着荀靖之,说:“唱什么?”   第五岐的眼睛很漂亮,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不动情绪地看人的时候,眼神总是显得有些冷——因此没几个人敢仔细观察他的眼睛。但是第五岐看荀靖之的时候,眼神从来都不冷。荀靖之知道,第五岐的眼角是微微上挑的。   五岐兄不止眼睛漂亮,眉毛也很好看,眉形清晰,眉毛根根分明,毫不杂乱。   五岐兄说“一点一点扩散开的心安”,喜欢也是这样,一点一点扩散开,从一颗眼下痣般的小点,弥漫整个心间。   不想给别人看。荀靖之用发带遮住第五岐的眼睛,说:“唱什么都好。可以这样唱吗?不睁开眼睛。”   第五岐把发带系在了脑后,说:“当然可以。”   荀靖之抱过了自己的琵琶。琵琶可以弹出雄健激昂的曲子,如铁蹄声、有金石声,也可以弹得很婉转。他信手拨了两下琵琶弦,琵琶声细如丝线,几乎融入了雨声中。柔弱的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潇潇轻响。   荀靖之弹琵琶的时候,忽然感到疑惑——为什么他以前会以为自己不好色呢?他比谁都喜欢看第五岐的脸。   发带遮住了第五岐的眼睛,荀靖之不知道第五岐是否知道他在看他。   鼻子、嘴唇、下巴、喉结、脖颈……   第五岐一直没出声。   荀靖之说:“好友骗我。”   第五岐说:“吾友弹的曲牌,我不太会唱。我若是没有情调,那我会按着曲牌唱我知道的一首词:长刀大弓、坐拥江东。”   荀靖之用手压住了琵琶弦,屋中只剩下了雨声。雨水落在屋檐下,溅起一朵一朵细小的雨花。   第五岐是个学东西很快的人,他学刀剑很快,在学江表的南调方言时,也学得很快。南调咬字缠绵,适于唱曲,在安静的雨声中,他清唱道:“纸帐梅花、归梦觉,月华如洗。君若问、相思事,料长在、歌声里——”   好几天没见了,奉玄不问他想不想他。想还是不想呢。   君若问,相思事,料长在,歌声里。②   作者有话说:   ① 《白鹤飞》   ②辛弃疾《满江红·涂堂上》   ——————   《高平郡王日记》   五月初二   新开这本日记,也为了督促自己下个工作日多下些苦功。先要处理完手边的公务。   ——   五月初三   在第五岐家。   ——   五月初四   在第五岐家。   ——   五月初五   在第五岐家。   ——   五月初六   荀靖之啊荀靖之!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工作计划你都忘了吗?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   五月初七   来找第五岐。 第188章 梦觉1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雨一直在下,室内显得有些黑暗,即使还是白天,如果要在室内读书或对镜梳妆,依旧需要点灯。霉苔暗暗在雨意中蔓延,楼阁的木梁散发出潮湿的木头的特有的气味。   雨水顺着芭蕉叶落到地上,汇集成流,渗入土中。虫子在土中鸣叫。小虾蟆和青蛙到处乱跳。   雨虽然下着,但是天气并不凉爽。荀靖之醒过来的时候,第五岐已经醒了一会儿了,他没急着起来,侧卧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柄竹编扇子,不快不慢地给荀靖之和自己扇风。荀靖之伸手拽第五岐的袖子,说:“累。”   荀靖之不是说自己累,而是怕第五岐扇扇子手累。   荀靖之一拽第五岐的袖子,第五岐的袍子动了一下,袍领下隐隐约约露出来一个牙印——当荀靖之想咬第五岐的时候,他是真的下得去嘴的。   第五岐说:“不累。天闷,奉玄都睡得出汗了。”   天是很闷,南方初夏下雨的时候不起风,薄汗贴着肌肤,潮湿黏腻……雨越下越令人窒息。   第五岐曾经说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荀靖之想,五岐兄确实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不是鬼,也会感受到天气的闷热,会亲自拿起扇子扇风。   他用手去拨扇子的流苏穗子。   流苏穗子是凉的,握在手里很舒服。   第五岐把扇子给了荀靖之,荀靖之不打算扇扇子,起身喝了一杯水后放下扇子,抱住了第五岐的腰。第五岐衣袍是用四经绞罗的素罗裁剪成的,丝绸衣料在雨中微微泛起凉意。   习武之人得有很好的腰身,第五岐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他的身手足够敏捷,腰当然也是很好的。他的腰瘦而有力,荀靖之抱住他的腰,有时候会察觉到危险——他意识到,其实他很难压制住他的五岐兄。   第五岐不像鹿,像逐鹿的豹,身上蕴藏着力量,他绝不是轻易就会被人压制住的人。不过第五岐很少反抗荀靖之。荀靖之说第五岐像佛经中温驯的鹿:荀靖之要摁着他,他大多数时候就让他摁着,他要是不愿意被摁着了,敏捷地翻个身,也就脱身了。   荀靖之要咬第五岐一口,会实实在在下嘴去咬。第五岐不怎么咬人,但是会在荀靖之身上留下可以藏在衣服下的吻痕。吻痕本来已足够暧昧,又被衣服遮住,于是变得暧昧而隐秘,荀靖之穿好衣物出门,一旦衣服动了,他就会想起第五岐,一个唯有枕衾知情、和他保有秘密的第五岐。   旧伤隐隐作痛,荀靖之抱着第五岐,在他颈侧蹭了两下,他蹭得光明正大,蹭完了枕在了第五岐的肩侧。第五岐换了熏衣的香,不再用鬼头雪了。   第五岐很清楚荀靖之喜欢闻什么样的香气,他换掉了鬼头雪,如今熏衣的香名叫“寿山”,是一种以伽罗香为主的香料。   第五岐被荀靖之蹭得颈侧发痒,等荀靖之不动了,他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抱住了他,说:“还困吗,要不要再躺下睡一会儿?”   荀靖之说:“不睡了。”   第五岐能感受到自己颈侧荀靖之的呼吸,气息触碰到他的脖子,让他那一小块肌肤微微战栗,“那起来?”   “不起来。”   不想起来,想就这样再休息一会儿。   雨丝连绵不绝,这场雨似乎不会停下了,雨会永远落在芭蕉肥大的叶子上。窗外的绿意阴沉湿润,人也被这种绿意浸透。   荀靖之被第五岐抱在怀里,他搂着第五岐的腰,在第五岐的肩上枕着,雨落在了屋外,没落进他的心头,只是从他眼前不停地坠落。左手的旧伤痒而微疼,荀靖之枕着第五岐,忽然想起来“爱不释手”四个字。   他又暗暗问了自己一遍:为什么他以前会觉得自己不好色呢?色不只是色`欲,色和贪恋有关,他如此贪恋一个活生生的第五岐。   他以前不知道,自己如此喜欢肌肤相触时的感受、嘴唇贴在肌肤上的感受。   年轻人温热有力的身体、勃勃跳动的心脏。   ——任取任求的第五岐。   雨似乎下大了,雨水打在叶子上的声音变急了。荀靖之在第五岐的腮边亲了亲,抓着第五岐的衣服让他陪自己躺了下来。他枕在了虎枕古琴上,拿过扇子,给第五岐和自己扇风。   雨声哗哗作响,偶尔会有雨丝飘到他的脸上来。   荀靖之的身上出了一层细汗,手上扇着扇子,闭上了眼睛。他抄《隆正文英》雨部卷时,见文人写:雷轻雾密,困和雨睡。困和雨睡……第五岐就躺在他的身侧,他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第五岐动了一下,丝绸衣物发出轻微的声响,下一刻荀靖之感受到了凉意——冰一般的凉意,在他颈侧碰了一下,凉得他睁开了眼睛。   荀靖之问:“是什么?”   第五岐说:“猜猜。”   “冰?”荀靖之说:“是冰吧。在哪儿呢?”   第五岐不说话,荀靖之去抓他的手,他拉过来第五岐的手,掰开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心里什么都没有。两个手里都没东西。   冰放在榻上会化,五岐兄不把冰拿在手里,还能把冰放在哪里呢。荀靖之问:“你把冰吃了?”   第五岐说:“没有。”   荀靖之捏着第五岐的下巴,亲吻他的嘴唇。   第五岐被荀靖之亲得不敢躺着了,坐起来后,伸出一根手指,抬了一下荀靖之的下巴,说:“奉玄,你闭上眼,我把东西给你。”   荀靖之也坐了起来,老老实实闭上了眼,他感觉到第五岐拉起了他的左手。第五岐似乎从榻侧端起了瓷碗,然后又放下了。   手上一凉,荀靖之立刻攥住了被放在他手心里的东西。   像是第五岐的翡翠手串。   荀靖之打算睁开眼,看看是不是手串,没想到第五岐捂住了他的眼。凉,手里的东西不算太凉,而唇间有冰的凉意——第五岐喂荀靖之吃了一块冰块。   荀靖之笑着拉下第五岐的手,他含着冰块,感受到舌根处渐渐变得冰凉。凉丝丝的。   他说:“我就说有冰块。”   第五岐笑了笑说:“冰都快化完了,就剩这一块了。你睡着的时候,侍女来添香,给了我一碗冰水。我睡前把手串放在榻侧了,挨着冰碗,翡翠变凉了。”   荀靖之把第五岐的手串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他向屋里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放在地上的衣袍已经被叠好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了旧衣服的旁边。   琵琶静静在垫子上放着。   天气湿热沉闷,翡翠的凉意一点一点退去,荀靖之说:“好友,我们起来吧。要不我们晚上该睡不着了。”   “好。”   荀靖之和第五岐终于换上了衣服,站到了地上。   第五岐走到屋门处,打开了屋门,屋门处的碧琉璃珠帘因为他的动作晃动了几下,琉璃珠互相碰撞,珠子细小,发不出清脆的琉璃碰撞声,只发出的“沙沙”声响。雨声从门外传了过来,显得更加清晰。   荀靖之走出屋子,屋中光线黯淡,屋外的芭蕉叶颜色碧绿,猛然看到,几乎有些刺眼,他在屋檐下伸出手,接了一汪雨水。   第五岐说:“屋外凉快么?”   荀靖之说:“还不如屋里呢。出汗出不尽兴,吹风却又没有风。”   第五岐走出了屋子,站在荀靖之身边,说:“我们没有一起经历过夏天。在北方,下雨的时候,奉玄都会做什么呢?”   “夏天呀,六月是雷声普化天尊显圣之月,乃是雷斋月,我和师父一起打坐、抄经,练习持咒。在堂庭山,事情大都要靠自己做,仲夏的时候,午后的大树底下比屋子里凉快,我有时候会和师兄在扫叶台那棵梧桐树底下坐着,给自己纳鞋底。师兄说师姐不会纳鞋底,师姐说自己会给人看病。”荀靖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的手以前是一双要缝衣服、纳鞋、收割麦子的手,说:“我以前会自己缝衣服、做自己的鞋底,有时候会收麦子。”   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我们说要一起来南方,没有一起来,但是我们都在南方了。如果有一天,如果我们能一起回到北方,如果……如果我能放下一切荣光,你会和我一起离开吗?”   如果……荀靖之已经过了十六七岁的年纪了,他不会再说“一定”了。他已经明白,很多时候,他不再代表他自己了,责任和无数人的性命、前途一齐压在他的身上。留在建业,他有时会生出一种困兽之感,他发誓自己要回到北方、许朝必须统一南北,他希望这天下回到他母亲监国时的天下——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逐渐掌握住权力,他也必须握住权力。   荀元钧死了,荀永隆死在他的怀里,他会不断为了权力付出血的代价,当他握住越来越多的权力、付出越来越多的代价……那么,在以后的某一天中,他真的能舍下他的付出了无数代价握住的权力吗,他真的能舍下他以血换来的荣光、名声吗?   而他又能要求第五岐舍下一切吗?   在过去的几年中,荀靖之渐渐领悟到,要做出决定,需要的不仅是做出决定的那个片刻,更需要一直走向决定的毅力。   他喜欢第五岐,喜欢不是他说了:是的,我爱慕他、我喜欢他,然后就可以置之不理的事情。不只是爱慕,他对第五岐的感情,如果只归结为喜欢,那太轻薄了。在过去的几年中,他一遍一遍问自己,是否要放下,不放下,因为他选择了爱慕——更因为他选择了第五岐,所以他必须一直记得。   他希望回到北方,所以他要出任郢州刺史,他逼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他必须往前走。   权力之路也将是这样。权力不是某一天他福至心灵,说自己能超然放下了,就能放下的东西。他必须时时质问自己:该怎么做?   他在事情尚未发生时,开始发愿,如果他愿意放下——   是否会有那么一天,有他可以放下一天,他放下了,周围的人也同意他放下。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第五岐会愿意陪他一起走吗?   第五岐说:“一斩一切斩,奉玄……这是一个无明的世界。如果你要走,我会斩断一切,包括我们的过往。我和你再无负累,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吧。只有我和你。”   荀靖之点了点头。   如果。   他看着从天而落的雨丝,他怎么能忘了五岐兄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未来能有那么一天的话,那真是很好的事情,很好很好的事情。 第189章 梦觉2   不杀永隆,不知为何起兵!   第五岐的府邸中的一位厨娘,以前一直跟在大长公主身边,为大长公主做小食,她会做一种香花熟水:将新鲜的柚子花、橘花或蔷薇花倒扣在碗里,第二天喝水的时候,在碗里倒入晾凉的熟水和冰块,一碗白水就能有花的清香。   五月正是柚子开花的时候,第五岐府邸中有柚子花味的香花熟水。   五月初三,荀靖之在第五岐家喝了不知道多少碗柚子花味的水——荀靖之在第五岐家睡了半个下午,睡醒后向第五岐学习刀术消磨时间,天气闷热,动辄出汗,他必须得多喝几碗水,免得出事。   第五岐拿了两把木刀,给了荀靖之一把木刀,自己拿了一把,教荀靖之出刀式、收刀式:   将刀贴在腰侧,拔刀之后,以背花刀衔接出刀式,拿稳刀侧身向身后绕刀,将刀背到身后,再借力将刀甩出来。借力出刀,控制住力度停住刀尖,用刀尖点向对方,随后按刀,起刀——扫、盖,出步反手一挑,用刀挑向对方。   最后翻一个外腕花,将刀顺着腰的方向收进腰侧的刀鞘里。   荀靖之自七岁开始修习剑术,有一些底子,学刀术时学得不慢,他学会之后,拉着第五岐对打,一遍一遍练习出刀式——   他拔刀没有第五岐快,每次出刀,都会被第五岐压制住。   荀靖之不肯服输,拉着第五岐练习。屋外的雨时下时停,空气湿润,水汽时时刻刻都贴着人,让人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荀靖之拿着刀,出汗出得浑身都湿透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和第五岐对打。   天气潮热沉闷,然而打斗之时,别有一种大汗淋漓、棋逢对手的痛快感。   荀靖之累得手腕没力气了,才放下了木刀。   两个人放下了刀,走出屋子,坐在屋檐下看下雨,第五岐说:“你还真能练。”   荀靖之的心跳还没恢复正常,心脏在胸腔中勃勃跳动,他感受着自己的脸颊上因打斗而泛起的热意,心情畅快地说:“我体力好。你服我吗?”   第五岐笑着说:“是服的。”他在荀靖之身边坐了下来,荀靖之靠到了他身上。下午第五岐和荀靖之都没仔细扎起头发,第五岐束了马尾发,荀靖之只扎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练了半天刀术后,荀靖之的头发有些散了,第五岐帮荀靖之把汗湿的碎发别到了耳后。第五岐也累了,出汗之后,的确心情畅快,他回靠着荀靖之,在屋檐下和荀靖之一起坐着看雨。   第五岐乐于看见一个活力无限的好友,这使他感受到一种唯独有生之存在才能拥有的勃发感——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①。不必考虑命数、不必想起有情众生的无明,只看到有生,道门说仙道贵生,生机——或者称之为有生的勃发——本身是足以令人羡慕的。   荀靖之眯了一下眼睛,说:“草里有一只青蛙。”   第五岐看了一会儿,看到一个草里的东西动了一下,是青蛙。   第五岐说:“水汽大,青蛙乱跑。”   荀靖之说:“不知道这次的梅雨天气要持续多久,二十天,还是二十五天?我希望等雨停了,我再离开建业。”   第五岐拉住荀靖之的手,扣住他的手指。   荀靖之会离开建业,前往越州。   陛下希望荀靖之出任越州刺史:荀靖之将离开建业,守住南方第一粮仓越州,督越州、宣州、明州军事,从周边几州紧紧守卫建业所在的南扬州;荀彰之从湘州调回建业,负责北伐军务,最早在今年九月,最迟在今年十一月,出兵北伐;郢州刺史宿城郡王荀安流移镇荆州,将控随州、荆州两州军务,督八万兵守卫北方,防止西北的外族突然南下。   荆州、随州地处长江之北,与荆、随相比,湘州处在长江南岸,更为安全,而湘州和荆州一般,都可以从长江上游顺江而下,冲击下游的建业……录公的女婿、周紫麟和周鸾的父亲周春霖将出任湘州司马,辅佐年少的新任湘州刺史,同时,长公主殿下的十六岁的小儿子会出任云麾将军——这两点是陛下对江表门阀的让步。②   各自让一步。陛下和江表门阀各自让了一步,建业的氛围就像这场梅雨一般,令人气闷,危险早已在暗中酝酿,人人都能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压力。   第五岐扣着荀靖之的手说:“你去了越州,我没事了就去找你。快要打仗了……奉玄,你猜这场仗要打多久。”   荀靖之说:“我希望明年就能结束,明年我们就回到北方了。但我觉得这是痴人说梦。仗……一旦打起来,轻易就停不下来了。两年、三年?我不知道。”   第五岐说:“总会打起来的,由许朝出兵,是好事。如果等到图伦人主动南下,那个时候我们就只能被迫应战了,不是好事。”   荀靖之说:“好友,前天在上清宫里,我隔着墙听见有文士吟诗:‘莫谓躬耕便无事,百年京洛尚丘墟。③’京洛丘墟……等我们回到北方,舅舅说自己会下令将武器铸为农具,发给百姓,鼓励百姓重新耕田。舅舅说自己要去泰山,刻石上告苍天:天下终于再次统一。会有那么一天的吧。”   第五岐刚想要回答荀靖之,有人走了过来——一个第五岐家的童子抱着鸡首壶跑过来问第五岐和荀靖之,要不要加水。   荀靖之和第五岐的对话被打断了,荀靖之有些无奈笑了笑,或许这是天意,这样预测局势的对话要被打断。他对童子说:“我想要更多的水,不过不是喝的,我想洗澡。”   第五岐让童子告诉仆人备水,他和高平郡王要沐浴,童子跑着去传话了。   雨暂时不下了,第五岐跳下台子,站到地上,伸手拉了荀靖之一把,把荀靖之拉了起来。   荀靖之猛地站了起来,和第五岐面对面站着,他看着第五岐,忽然朝第五岐笑了一下,笑得灿烂而意味不明,第五岐于是也微微一笑——没想到下一刻荀靖之拿头撞向了第五岐。   第五岐伸手捂住自己被撞疼的额头,荀靖之在一旁乱笑,这次不再笑得意味不明了。他就是忽然很想逗一逗第五岐,没想到第五岐反应不够快,没躲开他——也可能是第五岐根本没防备他,没想着躲他。他撞第五岐的时候,没怎么用力,撞的又是脑门,撞不出事情来,他搭上第五岐的肩,说:“好友,想点开心的事情。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   第五岐在荀靖之脖子后面捏了一下。   后花园里的浮香湖湖面平静,没有泛起涟漪,雨脚不曾落下,天上有雨云低垂,但雨水一直停着。   天黑下来之后,雨才隐隐约约又下了起来。荀靖之在湖边的亭子里弹琵琶,第五岐吹笛。有人敲响了第五岐的宅邸的门,家仆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老人,五十多岁的模样,穿着湿漉漉的蓑衣,背着藤编箱子,手里打着白色的纸伞——伞是用来遮箱子的。   老人说自己是表演傀儡戏的行脚艺人,宵禁时间已经到了,他没走出里坊,出不去了,这时候走在街上听见了府里的乐声,猜府邸的主人是个知音之人,因此斗胆敲了门,想来避雨借宿。他说自己也能吹笛,能演傀儡戏、说银字儿。   管事的仆人来问第五岐,要不要让那老者进门,第五岐随身带了刀,去了门口,交谈之后放老人进了自己的宅子。   那老人说自己不愿意白住,虽然没有银钱,但是能为第五岐演一段傀儡戏消遣时间,问第五岐有没有想听的戏文。   第五岐说:“《张翰思乡》中有一段《轻舟掠水》,先生能演么?”他隐约记得,这是他和荀靖之一起看过的傀儡戏,似乎是在宣德看的,还是在龙海呢……记不清楚了。   老人说:“会的、会的,老头儿会唱的。”他捏起唱腔来,嗓音微哑地唱道:“洛阳一叶落,吴人思莼鲈,下官齐王东曹掾张季鹰,今日辞官归乡,这厢有礼了。”   洛阳一叶落,吴人思莼鲈——隔了不知道多少年,第五岐忽然听懂了唱词,他以前没有在意过这两句话,而现在,他终于听清了这两句话在唱什么。张翰是吴人,在洛阳思乡。   情势对掉,他曾长住在洛阳,如今身在吴地。   第五岐说:“劳烦先生了。不必唱《张翰思乡》。我的好友在我的家中小住,我请他来点戏。”   老人说:“不麻烦的,大人收留老头儿,您让我演什么,我就演什么。老头儿也有本事,能演能唱。老头儿演得好、唱得好,大人明天再留我一天?我保管您一天都高兴,绝不白花了银子。”   荀靖之来找第五岐,第五岐问他要不要看傀儡戏,老人看见荀靖之来了,为了讨好他,从背后的箱子里拿出几个傀儡,给荀靖之看,又递给荀靖之一条傀儡大鱼,教他如何提线,一旦提线,那鱼就会做出摆尾游动的姿态。   荀靖之提着线看傀儡大鱼动了几下,抬头问老人:“建业人最近都看些什么?”   老人问:“大人问长的还是短的?”   “短的是什么?”   “《梅坑将军》,讲的是房大明房将军于梅树之下自掘坟墓,发誓捐躯报国,以必死之志奔赴国难,最终功成名就的故事。”   房大明……房家、齐家、第五家,许朝三大武家,荀靖之问:“长的呢?”   “刘四郎入狱前后,建业人爱看《希夷梦》,讲的是江南国初代国主建江南国的故事:一代枭雄,当年不过是一个下等武人,主人被杀,他为了能吃一口饱饭,以为主人复仇、讨伐逆贼、还政于天子为借口,与同袍一同起兵,没想到起兵之后,势头越来越大,势不由人,权势压过来之后,那就算是想收手也不能收手了。同袍互相猜忌,最后为利益互相挥刀,江南国主或自愿或被迫,诛杀当年一同起兵的兄弟,阴谋阳谋、流血漂橹,九死一生——好不惊险,最终得偿所愿,登上了国主之位。”   势不由人。   不知是“刘四郎”三个字还是“势不由人”四个字,如一道霹雳,劈中了荀靖之。一句话在他没有意识到时已出现在他的心间:不杀永隆,不知为何起兵!势不由人,过去、未来,势不由人——等他反应过来“势不由人”四个字时,已出了一背冷汗。   傀儡大鱼掉到了地上。   老人小心翼翼地叫荀靖之:“大人?”   荀靖之看了第五岐一眼,说:“我……今天累了,不看了吧。”   第五岐发现荀靖之的神色不对,捡起傀儡大鱼还给老人,说:“嗯,不看了。”   鱼……   不知终日梦为鱼④。雨丝刷刷落下,荀靖之隔着黑暗看过去,觉得雨丝中如有血色。雨丝如同充斥在天地之间的愁绪。   作者有话说:   ①《大墙上蒿里行》   ②许朝新地图(部分):   荆州随州郢州北扬州   ——————————(长江)   湘州朗州宣州南扬州   (湘)(朗)(宣)越州   (湘)(朗)吉州明州   ③陆游《题幽居壁》   ④黄庭坚《杂诗》 第190章 梦觉3   复、仇   第五岐是在长廊中和会演傀儡戏的老人说话的,他让家仆先带老人去休息。长廊内的木头柱子上用墨笔写着“殷勤莫使清香透”、“牢合金鱼锁桂丛”两句诗①——诗是应景的诗,长廊外种了桂树。   桂树的叶子被雨水滋润,雨露顺着叶子滴到地上,家仆提着灯笼带老人走过去时,烛光照在滴落的雨露上,雨露亮得像一串宝珠。青蛙和蟋蟀在雨里鸣叫,家仆和老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长廊里。   老人离开了,第五岐和荀靖之从长廊下走到了屋子里,第五岐请屋中的婢女去去为自己取一壶酒来,婢女转身出去了,屋中没有了其他的人。第五岐对荀靖之说:“奉玄,下午拿过刀,我浑身泛疼,你帮我捏一捏肩膀吧,我也会帮你捏一捏。”   荀靖之说:“好。”   第五岐坐了下来,荀靖之在第五岐肩颈处捏了几下。第五岐说自己浑身疼,倒也不是真的难受,他是想让荀靖之做点别的事情,稍稍分神,别被烦心事缠住。   第五岐问荀靖之:“奉玄在想什么?”   荀靖之说:“想一些以前的事情,和人没有关系,想自己看过的书。”   “什么样的书?总不会是傀儡戏文。”   “我是在想,自己看过的儒门的书太少了。小时候我在宫里读书,只零零散散记得‘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②这样的句子。我在十几岁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修齐治平——我觉得自己不是士人。”   修齐治平?荀靖之想,他后来入道了,他叫“奉玄”,“玄”是玄门的玄,他读的是道经,道经《庄子》里写的是德荡乎名、智出乎争——出名是相互倾轧的结果,智慧是人与人相斗才会用到的东西,《人间世》曰:“二者凶器”。   他说:“我有时候会憎恨自己,我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好友,我不该做一个举棋不定的人,道还是儒,我必须要选一样,进和退是矛盾的词,我不可能既想着退又想着进。如今,国事在前,我该放下一切顾虑,去进一步,对吗?”   就像《梅坑将军》所讲的房大明故事,放下生死,抛下一切,只想着去进一步。   第五岐说:“奉玄,其实是我们无路可退了。我和你都已经被卷入局中,像我们这样的人,想要全身而退、避世避祸,几乎不可能。我听说裴昙的丈夫周鸾回了毗陵老家,然而,只要他姓周,他就永远无法摆脱周家,假如他的父亲或哥哥犯了王法,不论他是不是去种地了、不论他种了多久的地,他都要连坐受罚……我们也是这样。”   只要周鸾姓过周,只要他是他父亲的儿子,他就逃不掉周家人的命运。荣辱相共、必须相共——家族昌盛时不想分得一丝荣耀,不可以、躲不开;家族受辱时自己不想担上侮辱,不行——“家族”就是这个意思。   族,江表门阀,世家大族,做大族子弟,不是没有代价的。   族,高门武家、宗室天家……哪里不是族?人被放置在关系中,才能获得自己的身份。   寒人的痛苦在于缺少关系,进无可进;高门的痛苦在于天生处在关系中,本来无路可退。进无可进者多,想退的人少,但是会有人想退。   退……不得退路。   第五岐可以不是安德杨家的孩子,但是他必须得姓第五,他是家国所需要的武家子弟。第五岐说:“奉玄,我也常常有所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该继续走下去。人说世事如梦,又说大梦难觉,我有时候看不清何者为真、何者为幻。半夜梦醒,我不知道未来的路上,会不会有道义,我怕前面是一片废墟……就像我师叔说的疯话。世上其实没有道义,除了强弱,其实什么秩序都不存在。”他抓住了荀靖之的手,说:“我替你捏一捏。”   荀靖之坐了下来。   第五岐替荀靖之按摩肩颈,荀靖之的肩颈处微微泛起酸疼,不过疲惫感却有所消散。荀靖之静了一会儿,说:“好友,如果除了强弱,什么都不存在,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五岐问:“为什么?”   荀靖之说:“乾佑九年,你替我和乱军走了,然后失踪了。我觉得是自己害了你,更是乱军害了你,我想恨乱军,然而他们在变乱里早就分散成一个个的人,不再是原来的乱军了……我连恨都无处去恨,除了自己,我该恨谁,恨一支已经没有了士兵、徒有其名的‘乱军’吗?   “好友,我想了很久,久到或许到了现在,我才隐约想明白:如果我想复仇,我就得尽量做一个有仁义的人,这就是我的复仇——这就是我对这个不公允、秩序混乱的世界的复仇。我不只要对一支乱军复仇,我要报复这个允许乱军存在的世界。我最初读道经:“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③”人心不够好,而天道是公正的,人应该法天、法地,但我后来所见到的世界,缺少仁义秩序,如果它真的缺少仁义,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正因为如此,我才应当尽力维持仁义的秩序——如果世界乃是一片废墟,人偏偏要用仁义筑庐其上,就是人对它的报复。   “好友,我到了建业后,最初一直在清玄观清修,但我渐渐想要复仇,怎么复仇……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但是我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憋在了我的心里,卡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姨母来见我,打了我一耳光,告诉我我该负起责任,我那个时候忽然发现,不论我有没有找到复仇的方法,我都不想再做修士了、我也做不下去了。”   明夷二年年末,荀靖之销去了道牒。他销去的,也只是道牒,有一些事情,他一直记得、死死记得。   贞和初年,他出任郢州刺史,暂时忙了起来,繁忙的公务冲淡了他的厌世感受,他和姨母、舅舅写信,舅舅不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舅舅说治理天下如分麦饼,谁有谁的麦饼:   外族人的麦饼不够吃了,就会来抢许朝人的。许朝要做麦饼,然后给自己的人分麦饼,道家、法家、儒家、各种税法……都不过是分麦饼的刀子,上位者不要被刀子困住,要挑好用的刀子分麦饼。   得做麦饼,所以荀靖之得待在郢州,劝课农桑。要防止人来偷麦饼,荀靖之要防备图伦人南下。   舅舅是一位皇帝的儿子,他并不是不懂治国,只是他能拿起的刀都不够好用。   荀靖之的姨母教他怎样做上位者:小人德草、君子德风,风吹草倒,做刺史是要做吹草的风——人们有时候是很懒惰的,只愿意茫然地待着,不愿意动一动心负起责任、也不愿意动一动手去做一些事,他们需要有人替他们负起责任、给他们安排好事情,安排好了,他们依旧不愿意动脑子,但是会听话的,会去做事。   荀靖之要处理好郢州的大事,不要在大方向上出错。   郢州的公务分去了荀靖之的注意力,有些事,他没有忘记,但渐渐能稍微释怀。然而,贞和三年,周敦平忽然出现了,旧事在一瞬间全部浮了上来,荀靖之突然看到周敦平的脸时,感到了一阵地震般的眩晕。   周敦平说是自己杀死了第五岐,他的话引燃了荀靖之沉寂的愤怒,被压抑的情感复苏,荀靖之那暧昧不明的复仇大业,就像漂在海上的大舟,漂着漂着,忽然“咣”一下子撞到了山上——他那暧昧不明的复仇大业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并且找到了一个对象。   周敦平不怕死,他要用自己的死激怒荀靖之。所有仇恨都凝聚于一点,汇聚在周敦平身上,荀靖之和他两败俱伤。死吧,荀靖之要周敦平死,他残忍地要周敦平死!   周敦平死了。   一个人死了,是不是能不恨了……   可是,不久之后,荀靖之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无可明状的无法复仇的感受。是不是他下意识不太信周敦平的话呢?他还在希望复仇——是不是他其实不只是想为一个第五岐复仇呢?他所恨的,不只是第五岐的失踪。   回到建业后,那种憋闷而徒劳的感受不时萦绕在荀靖之的心头。他发现自己依旧在恨,恨什么?不知道。或许他在恨这个世道。   恨一个无情的世界。   恨一个由韦衡用自己的死撕开序幕的、无情而惨烈的、真实的世界。   是的,他恨他所处在其中的世界。他不得不与之相处、不得不忍受它,但是他一直有恨。   如今,他不想忍受了,权力……这不是一个好词,却也不算太坏,他要更进一步,他终于决定不再时时去想退路、去想以后了,他要拿起权力的刀剑,以重建秩序为锋刃,恶狠狠捅向这个满是虚无的世界,即使这代价是他、得、死。   ——北伐!   驱除外族,剿灭尸群。   恢复洛阳和长安的秩序。   恢复天下的秩序。   这将是一个还有道义存在的天下!即使世界无情,即使人会死去,道义依旧存在。好人可以没有好报,但是天下人都会认同:好人应该得到好报。   “应该”,人逆着大风行走,要在荒野里建起“应该如此”的草庐,供行人躲避风雪。   荀靖之忽然发现了——房安世错了。   荀靖之抓住第五岐放在他肩上的手,说:“五岐兄,强力有用,但仁义依旧有存在的必要。仁义生发于人不同于天地的人性,唯人能有仁义。”   第五岐一时没有说话。   婢女轻敲屋门,为第五岐拿来了清沽美酒。第五岐说了话,让婢女换了更烈的酒来,他打开了窗户,并且开着屋门,在雨声里和荀靖之对酌。   荀靖之说:“吾有大患,及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④好友,你说回到北方,愿意放下一切,我们会一起走,得到你的这句话,不论未来我们会怎么样,我已经满足了。明天我们看《梅坑将军》傀儡戏吧,死,我已不再怕死,我们既然无路可退,那就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   不置之死地,不要去想生路。在压抑的建业,在连绵的阴雨里,荀靖之和第五岐举杯对酌,烈酒烧喉,荀靖之在第五岐家住到了雨假结束的那天。   在雨中谈论与死有关的事情,雨中以何消忧——   《梅坑将军》,刀剑、琵琶、酒。   五岐兄。   作者有话说:   ①李商隐《和友人戏赠二首》   ② 《孟子·尽心上》   ③ 《阴符经》   ④ 《道德经》 第191章 星散1   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   五月下旬,许朝朝廷公布了朝中的人事调动:自六月十五日起,许朝将开始在全境征兵,集结北伐大军;季秋九月,北伐将士将从北扬州和郢州东部出征。第五岐封正五品官,出任北扬州前部督,在北扬州带兵;当阳郡王荀彰之升为亲王,被封为郇王,担任征北将军,统领郢州、北扬州一切北伐事务。   朝中一切事务以长江下游为重。地隔长江,分为南北,建业在南扬州,出征之时,许朝境内剩下的下游驻军必须要保证南扬州的安全,因此,有必要重新布局:南扬州西面的吉州改名宣州,武家子弟崔涤本来在朗州担任副将军,如今由朗州调任至南扬州西面的宣州,与越州、明州二州武将共同拱卫南扬州——而高平郡王即将出任越州刺史,兼任越州镇军将军,加安东将军,督越州、宣州、明州三州军事。陈公绥出任越州司马,帮助高平郡王处理越州事务。   陛下的叔父长沙王和录公的女婿、毗陵周家的周春霖一同镇守长江中游;陛下的外甥、长公主的儿子荀安流从郢州调至荆州,在江陵郡督上游军事。*个人无力反抗世界的动荡,时事的潮流要将人们冲散开,本来就在外州的荀家人,大部分还在外州,而留在建业的荀家人,也即将分散:   原明州一裂为越州、明州、泉州三州,原朗州被划分为朗州、吉州两州,临湘侯荀叔冕将到新划分出的新吉州任职,在吉州督吉州、泉州军事。位于荆州之南的大州黔州被重新分为黔州、矩州二州,哀太子儿子的孟北侯被加封为矩阳郡王,去了矩州——矩州山多地少,瘴热湿毒,乃是南蛮之地,矩阳郡王接受了任命,苦中作乐说:“小王也是太胖了,小王这一去啊,回来肯定就瘦了。”   矩阳郡王说这话时不知道自己回不到建业了,他在去矩州的路上水头不服,患了软脚之疾,刚到矩州又被毒蛇咬伤,三天后就去世了。幸或不幸,年轻的矩阳郡王是在北伐的命令发出后,最先去世的宗室子弟。   往后,一个接一个荀家子弟,都将为这场北伐付出血的代价,陛下也将为这场北伐付出血的代价。百姓无辜,与荀家一起遭难,当战争开始,早死不一定是一种不幸。   在贞和四年五月末时,战争尚算遥远,只向一个朝代隐约投下了它的阴影,还不曾切实到来。高平郡王处理完石头城的事务,将公务交托给了新任云麾将军、长公主的小儿子荀用宾和自己原来的部下曹霸。   高平郡王无法将公务只交托给用宾,用宾今年年岁还小,只有十六岁。用宾出生于隆正十七年,那时他的姨母寿安皇太女还在世,为他起了“用宾”这个名字——“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①,用宾是一位公主的儿子,生下来就被封了侯爵,寿安皇太女期待他成为一位有德的诸侯,以身作则,宾服于天子,光大社稷。   用宾在八岁那年被夺去了侯爵的身份,成为了庶人,十一岁时,又被册立为侯爵。在十六岁这一年,他离开了母亲的庇护,来到建业陪伴自己的姐姐,作为侯君,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五月二十五日那天,高平郡王陪用宾去了一趟佛寺,为怀孕的泽晋祈福,希望泽晋能在九月平安诞下子嗣。长公主说过,怀孕是女人遭罪,泽晋的第一个孩子必须要跟着泽晋姓荀。录公不愿意,说生了女儿可以姓荀,要是儿子,还是得姓卢的——长公主噎了他一句:国姓不比你卢家的姓高贵吗?   其实在录公这样的人的眼里,国姓的确比不上他们自家的姓氏。云平荀家才崛起多少年——连六十年都不到。他们卢家在荀家成为天下的主人之前,已经存在名声了。荀家现在不是也在借庐江卢家的力么?   卢是贵姓。荀家是一时之贵,卢家是永世之贵。   用宾去瓦官寺许愿:姐姐生一个女儿,和他一起姓荀。   姓荀……这将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没人知道。   五月二十八日,梅雨已停。裴昙的舅舅、新任越州司马陈公绥离开了建业。他将和高平郡王一起处理越州的事务,得到越州去赴任,他不喜欢坐车、也不喜欢骑马,觉得骑驴最舒坦,但驴比马走得慢,所以他比高平郡王提前一步动身前往越州。   高平郡王打算在五月三十日离开建业。高平郡王要去越州的会稽郡,宣城崔家的崔琬将和高平郡王一起离开建业,他也去越州,要到越州的吴宁郡任职。   二十九日下午,崔琬去高平郡王府找高平郡王,想着在离开建业之前,和高平郡王一起去寺里挂一个平安符,没想到高平郡王没在家。高平郡王府的侍女蕴真说郡王在宛春侯家,郡王去宛春侯家取自己的青象琵琶了。   崔琬听了,把折扇拿在手里敲了敲,笑着说:“我看宛春侯家比高平郡王府更像高平郡王府。”随后问蕴真郡王收拾好行李了么,蕴真说收拾好了。崔琬离开高平郡王府后,去了一趟第五岐家。他想,第五岐不久之后也要离开建业,既然都要离开建业,那就一起去求符嘛。   第五岐住在城东延巳里。崔琬的家仆敲了门,递了名帖,第五岐的门人向第五岐通报了一声崔琬来了,不久之后,崔琬就被放进了第五岐的宅邸。   高平郡王荀靖之的确在第五岐家里,崔琬来的时候,他正在帮第五岐和婢女收幔帐,崔琬来了,他站在胡桌上,和崔琬打了个招呼,拿杆子摘了高处的铜钩,他把杆子给了婢女,第五岐扶着荀靖之从胡桌上跳了下来。   一个婢女抱着帐子,另一个婢女帮她把从高处落下来的帐子收进了她的怀里。第五岐过一阵要去北扬州了,主人不在家中,家中再挂着那么多帷幔,也不过是白白落灰罢了,不如收起来。   崔琬说:“郡王,我今早起来,感受到了一些离别的伤感。明天就走了,郡王不失落么?您不在自己家,不知道人会以为您下个月才去越州呢。”   婢女请荀靖之洗手,荀靖之的手上沾了灰尘,他洗了手回崔琬道:“我对离开建业不感到特别的失落,或许因为建业是伯玉的家,不是我家吧。我之前一直在郢州住着,建业府邸里又出过一些小问题,我就很难把我的府邸看成是自己的家了。”   第五岐到了建业后,高平郡王就不太喜欢在自己的府邸住着了。   崔琬向第五岐行简礼,问他:“侯君明日送郡王离开建业么?”   第五岐回他道:“我送郡王到南扬州和越州的边界。”   崔琬笑了笑,说:“那其实也是送我嘛,我和郡王一起走。你们两个郎才郎貌,我现在觉得我该和陈公绥陈大人一起走,免得妨碍了你们两个。”   第五岐淡淡地开了个玩笑,顺着他的话问:“崔大人觉得我和郡王谁是‘才’谁是‘貌’?”   第五岐上次问差不多的话,捏坏了崔琬的折扇。崔琬低头一笑,既想起来“柏中水”这个人,又想起来了更早的事情,他说:“第五公子和我说过:‘天生丽质没办法。’第五公子天生丽质,当然是有貌的。我崔琬有才。”   他问第五岐:“第五公子既然会送我们,那送到南扬州南边的时候,我们不妨在夜里喝一杯酒吧?一旦离开建业外任,在这几年里,我们就很难再在建业相聚了,我确实有些感伤。我怀念一场北方的夜饮,不如我们再效仿一次过去,在夜里联诗饮酒,然后作别。”   第五岐说:“崔大人有雅兴,我一定奉陪。”   崔琬问荀靖之:“郡王呢?”   “好。”荀靖之问崔琬:“不过伯玉兄找我有事么?我听门人说你是来找我的。”   “明天我们要走了,我想问问郡王,要去寺庙亲自挂一个平安符吗?请一个铜符,亲自挂在树的高处,风吹一次,就攒下一次‘很快回来’的功德。上次我离开建业,是要去长安,我母亲带我去挂了平安符,后来我回来了。”崔琬轻轻叹了一声,“不过回来算不上太好的事情。”   他抬头看向荀靖之,说:“郡王,处在不同的阵营中,我们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您不必怀疑我希望天下统一的心,我不只是门阀子弟,我还是科举入仕的士人,在许朝,我有自己的骄傲。我有时候在暗中想,如果我们还在长安,其实会更好。我的眼里有过的是整个许朝,不是仅仅是南方的这一半土地。”   “伯玉兄有心了。”   崔琬问第五岐:“第五公子一起去吗?您不久之后也要离开建业了。或许我们下次再见,不会是在建业,而是在洛阳——我希望我们会在洛阳见面,我还没去过洛阳呢。但是,还是挂一个平安符吧,北伐平安,您会带兵凯旋,回建业述职。”   “谢谢崔大人的心意。”   崔琬和荀靖之、第五岐说话时,再次感受到了清早起来感受到的离别的情绪。他是体验过离别的人,他在年少离开建业之前,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自己在长安一住就住了将近十年。   崔琬在长安陪姨母哀太子妃看皮影戏时,听过一段《踏摇娘》戏文: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都市里充满了神奇的历险,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②   金碧辉煌的长安……   西控三大边州,西域诸国来朝;南达巴蜀,可伐吐蕃;东扼关西、关东分界之处,一旦出关,所向披靡。   长安乃是一个朝代的心脏。   长安,这是崔琬自年少时起,就寄托了壮志的所在,为此,他愿意离开自己的故乡。和卢仲容等偏安一方的门阀子弟相比,崔琬对长安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然而如今长安成了什么样呢?有文士说“怀安却羡江南鬼”③——现在身在北方,连做鬼都做不安稳。   崔琬是乐于看到北伐的,他有壮志,这壮志与一个南北统一的国家有关。   建业,他绝对放不下;可是长安,也曾收留过他的心魂。   傍晚时,崔琬和荀靖之、第五岐一同去大护国寺挂了平安符。黄昏时分,倦鸟归巢,崔琬顺便给崔涤挂了一个平安符,他在挂平安符时没有许愿北伐会成功,只许愿战争早日结束。他觉得许朝的北伐一定会成功——   就像鸟会归巢,许朝会回到北方。   作者有话说:   ① 《周易》   ② 《大明宫词》   ③ 《秦妇吟》   ————   * 地图:长江如同一个w,w最左边的高点是荆州的江陵,中间的高点是郢州的夏口,右边的高点是建业。   新地图在我微博,不用关注,搜“地图”就可以。如果我忘了发,请大家踢我一jio提醒我一下,谢谢。 第192章 星散2   我只有你了   五月三十日,第五岐送荀靖之、崔琬从建业向东南出发,六月初三,一行人行至太湖附近,自太湖南下,在六月初六,到达了南扬州的东苕郡。过东苕再向南,就是越州了。   南下的路上,道边大片稻田中的水稻已经结穗。南扬州、越州都有鱼盐蜃蛤之利,又有大片稻田,乃是征粮大州。六月北方开始收麦,七月南方开始收稻——为了照顾农人的秋收,南扬州、越州、明州会推迟至七月中旬再开始征兵。   许朝自建国起实行府兵制,征兵先征军户子弟,军户之家平时在家耕种,农闲时比普通农户少承担官府的力役,但是要参与官府组织的兵术操练,等到开战征兵时,则必须出一位男丁参军,父死子继,兄长阵亡则弟弟补上。军户男丁要自备钱粮、武器奔赴战场。许朝此次北伐,除了召集府兵外,还实行募兵制——通过给钱给粮,招募更多的士兵。   许朝在筹备一场大战。北方不止有尸疫,还有外族,南北的细作互相渗透,许朝举国动兵,外族一定会知道——许朝不能将战事的准备时间拖延得太久,时间拖延得越久,外族就越有准备袭击许朝的时间。   九月,到时候许朝的北伐大军面对的到底会是什么人呢,是活人,还是不死不活之人,抑或两者皆有?   当战争开始,似乎连长江南岸的建业都会显得更加危险。   崔琬已经提前离开了建业,离开之前,他整理出了五大箱行李和三箱子书,他的行李很多,陆路不好运输,所以他决定轻装简行,和自己的行李分开走:他的几个家仆会带着行李在建业乘船,沿长江东下,然后走东海海路南下,把东西运到越州。   崔琬没带什么行李,荀靖之也没什么行李,他们向南赶路,走得不算慢。舟车劳顿,荀靖之计划在东苕郡住上两晚,然后再进入越州。六月初六,众人到达了东苕,洗去一身风尘,先休息了一夜。   今日和明日不用再赶路了。   季夏六月乃是溽暑之月,越向南走,潮气越重。天气湿热,第五岐在东苕郡官署中住下后不久,就去沐浴了,沐浴之后能暂时得一些清爽。   荀靖之是和第五岐一起进的官署的客舍,他还没坐下,就被郡守拉走了,郡守要请他喝酒。荀靖之陪东苕郡郡守小坐了一会儿,推辞之后,把崔琬留给了郡守,自己先回了住处。   东苕郡郡守留下了婢女照顾客人,两个穿红色薄衫的婢女被留在了第五岐住的屋子中,她们站在前屋里,一人抱着孔雀扇子站在屏风前——第五岐在屏风后的后屋中休息,他不用人扇扇子,她只好无聊地站着,像雕像一般立在原地;一人是侍香的,香静静燃着,她也不能随意走动,于是呆呆地站在抱扇子的婢女对面。   屋外传来脚步声,不拿扇子的婢女偷偷捂着嘴打了个小哈欠,睁大眼睛醒了醒神,继续站着。门是开着的,有人象征性敲了敲门框,示意有人来了,婢女问来人是谁,门外的人说:“荀靖之。”   荀靖之问:“我方便进来吗?”   第五岐说:“方便。”   荀靖之进了屋子,屋中的婢女向他行礼,一个婢女偷偷看他的模样。荀靖之让婢女退下去休息,抱扇子的婢女说:“郡王,我家大人说了,要让客人宾至如归。郡王有事要用人,那怎么办?”   荀靖之说:“我自己有仆婢,我叫他们来就好。请娘子为我备上热水,我想沐浴,此后娘子就去休息吧。”   两个婢女听完答“是”,退出屋子,关上屋门后走了。   第五岐在屏风后说:“奉玄来后面休息吧,屏风后面凉快。”   荀靖之走到屏风后,看到屏风后立着一个白瓷缸,缸里放着一座雕好的小冰山。他这才知道了为什么两个婢女都在屏风附近站着,凉意从冰块上滚下来,向四周发散,冲淡了空气中弥漫的黏腻热意。   第五岐洗过澡后,在竹榻上坐着看书。他在沐浴时洗了头发,头发散着,已经差不多干了,他看见荀靖之走过来,拿了一根簪子把头发绾了起来。   荀靖之走到第五岐身边,从他颈后轻轻拽了一下他的后衣领。第五岐的一些细软的发丝没有被绾起来,垂落在后颈上,被衣领遮住,隐没在了衣服之下。   人的脖颈是很好看的,人在做回眸的动作时好看,原因之一在于这个动作与脖颈有关。东苕郡郡守请荀靖之饮酒时,女歌人唱:“霞帔云发,钿镜仙容似雪①”。   荀靖之一杯酒都没喝,他平时不爱喝酒。但是他想起来女歌人劝酒时唱的“云发”这个词了。雪肤云发,明眸善睐……   小时候他听太极宫中的歌人唱曲子词,歌词也要唱雪肤云发,雪肤云发姑射仙子、流转目如星……   荀靖之在第五岐的后颈上拨了两下,把他坠落的发丝绾了起来,第五岐觉得痒,捉住了荀靖之的手。   荀靖之不说话,抽回手,摸了摸第五岐的头发。   荀靖之身上有酒气,第五岐问:“奉玄喝酒了?”   荀靖之说:“好哥哥,我没喝。”   第五岐笑了笑,说:“知道了、知道了。”   荀靖之坐到第五岐对面,说:“五岐兄。”   “嗯。”   “我呀,我真的没喝酒,就是和郡守说了几句话。我真希望明天一睁眼,就是十年之后了。我不怕自己老了,我希望那个时候我们已经都在北方了。仗打完了,我舅舅在长安做皇帝……我还去卢州,我们两个在卢州跑马。六月,南方的稻子还在生长,北方的麦子熟了,我会看见好多好多麦子,长在麦田里,国富民安,人人丰衣足食。”   荀靖之说话时,忽然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喝过酒了,他迷恋一段幻象,情绪沉沉。沉,他和第五岐还不到分别的时候,但是他感受到了压下来的沉重感,在独自和东苕郡郡守应酬时,他察觉到,他会先和第五岐不再见面,然后是和谁不再见面呢——后续就要开战了,他在卢州学到的一件事是,只要打仗就会死人。   在和平之时,诸事还算可控,但战争开始,事情就总是会出乎意料。   荀靖之在离开建业时没有感受到多么强烈的分别的情绪,但是他在南下时,慢慢察觉到了离别的感受。一点一点,战争的分量压了下来,他们必须打一场仗、三场、十场……他们必须向北方进攻。   最初,他对战事感受只是他会和第五岐分别一段时间,随着他往南走,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现实,他忽然感受到了恐慌,卢州的几场战事在他的心里烙下了痕迹,如今这些痕迹开始显现了。   会有人回不来。   他在离开建业时,和谁见的那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呢?   赵茂、曹霸会一直在建业吧——曹霸的儿子还不到一岁,荀靖之觉得让曹霸守在石头城,离家近一些,可以经常回建业的家中看看,倒也很好。   最后一面……希望他和谁都不是最后一次见。   第五岐接下来的话将荀靖之从不高的情绪里拉了回来,他说:“奉玄,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养一头小羊吧,或者养一条小狗。杏子熟透了,一熟就熟了太多,掉了一地,没人去捡,捡都捡不过来,堆在地上有了酒的香味。我们两个带小羊出门,小羊吃地上的野杏,我们把杏仁捡起来,能捡一大筐。”   荀靖之说:“捡杏仁做什么?”   第五岐说:“磨成杏露。”   荀靖之笑了笑,“嗯”了一声,他说:“好,我等着那一天。十年之后……十年之后,我们已经回到北边了,我们也找到贺兰奢为他重新安葬了。泽晋的孩子已经大了,能跑能跳,叫我‘舅舅’……我会告诉她,五岐兄也是‘舅舅’。我希望我哥哥也有了孩子,他叫我‘叔父’。”   提起舅舅、叔父这样的称呼时,荀靖之猛然发现,好像没人会叫第五岐“舅舅”或“叔父”了。第五家殉国,安德杨家留在长安生死未卜……族中大约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当荀靖之还是“奉玄”时,第五岐有母亲、叔父、外祖父、外祖母,荀靖之有时候会羡慕他有家人。如今情况调转。   世事过于残忍,不看倒是没什么,一但细看……   细看,能看见什么?卢州冬天里的某一条河,河面上结冰,又落了雪,干干净净的,然而往下仔细一看,冰层下面满是尸体,河水也为之变色。   好厚的血迹。   第五岐说:“奉玄,有些话说了似乎有些太重,但是有时候,我确实觉得:我只有你了。我当佛门上人的学生,但我不会出家,佛门为人指路,我的老师说:‘这是老幼无别的世界,谁会先死,并无定规。②’他说的是对的,但是那不意味着佛门的路是我要走的路,我不愿意脱俗,我有父母、有家人,母亲教我做人要有情义,我渴望情义……年岁渐长,世事变幻,我没有了父母家人,在日本国,我曾想过出家,就像我师弟曾经想过的那样,但我放不下。我依旧愿意与佛门结下善缘,也只愿意结下善缘,我要走一条自己的路。当我行路时,我遇见了你,你是和我比肩而立的人,不论怎么样,我们都会扶持着走下去的,走到最后。”   立。一些人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③   荀靖之“嗯”了一声,他“嗯”得毫不敷衍,这是认认真真的一声“嗯”。   他说:“好友,下个月记得给我写信,我会给你写的。”   第五岐说:“我会想你的,好哥哥。”   荀靖之趴到案上笑了起来,第五岐捏了捏他的后颈,荀靖之歪头贴住了他的手。   我会想你的。   还没分开呢,就开始想了。   北方。“奉玄”回不到北方,“佛子”也不再被提起。一场北伐,要唤起的是前生的前生。荀靖之感受着第五岐手心的温度,闭上眼睛,想起一声敲玻璃钵的声音——还不领悟吗?人世种种痛苦与争夺,落在身上时重如泰山,一旦领悟,轻如春夜之梦、风前尘土,一拂即去。   但是不能领悟,因为大部分人本来无处可逃。   必须有人站立于大地之上,背负泰山,直面一个老幼无别的无情世界。   作者有话说:   ①温庭筠《女冠子》   ②郑清茂译《平家物语》   ③ 《论语》: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 第193章 星散3   以衰老旁观,以青春起首,以坟结尾   连日的赶路让荀靖之感到了疲惫,然而他和第五岐在天色转亮时才一起睡去。   晚上天气闷热,荀靖之在上床前没有让婢女落下床帐。离床不远处的蜡烛燃烧了大半夜,化为一滩烛泪,微弱的烛光在摇曳了几下之后熄灭了。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于是能察觉出黑暗中模糊的轮廓,荀靖之了看见窗外的树影。   天光微亮,显出一种灰暗的蓝色。树影是黑的。   荀靖之在某一个片刻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是在一场雪里。白色、黑色……天色暗暗发白,雪中的树是黑色的。棉絮一般的雪从天上飘落,抬眼的时候,眼前连续的景物会被飞雪打断。   树,堂庭山有树。隐微药师说从卢州出察坎关后,关外有广阔的草原,草原上的树很少。   察坎关外有人种胡麻,胡麻开蓝色的花,一片一片蓝色的花,鹿在胡麻花里奔跑。冬天到了,草原被茫茫的白雪覆盖,雪里有鹿的头骨、牛的头骨、马的头骨……   过去发生过战争的地方,有人的头骨。   有一个来自室韦姓屠万真的年少将军曾说,冬天土地被冻得发紧,骨头被收紧的土层挤压,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   姓屠万真的人面目模糊,他只剩下了一颗头,但是不让人感到恐惧……   荀靖之困了,闭上眼睛之后,思绪变得沉重杂乱,沉重地坠着人,让人不由自主地要陷进梦里。半梦半醒时,荀靖之忘了自己是在道藏中还是在《隆正文英》中看到过“梦浮桥”三个字,梦乃漂浮不定之桥。   不要入睡,五岐兄还在身侧吗?如果他的身体感到疲惫,这是真实的疲惫吧。他真的累了,连手指也不想再动一下。缠绵、不舍这类字眼,是像梦浮桥这样忽然出现的想法,还是真实体验过的情绪……   有生以来经历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走入梦境前的混沌幻觉。   梦乃浮桥……   第五岐看荀靖之闭上了眼睛,起身摘下了铜钩,一层床帐垂了下来,床变成了更加私密的处所。潮闷的水汽早已随着夜色侵入衾枕,提醒着躺在床上的人,他们处在独属于南方的气候中。   东苕郡。荀靖之只感受到自己有身体,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第五岐起身时,他短暂地醒了一下,地点瞬间被召回,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在东苕郡。   过了东苕,就是越州。荀靖之向第五岐凑了过去,在睡着之前抱住了第五岐,不愿意松手。   第五岐轻轻拍着荀靖之的背,哄他睡觉。   荀靖之沉沉睡了一觉。荀靖之一向喜欢早起,然而这天睡醒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了。早上东苕郡郡守来向荀靖之请安问好,想给高平郡王留个好印象,结果发现荀靖之没在自己的屋子里住,一问仆人才知道荀靖之在宛春侯第五岐屋里。   郡守来问候第五岐,发现第五岐的屋门关着,第五岐的家仆在屋外守着,和郡守说他家主人和郡王彻夜闲聊,还没有醒呢。郡守于是放弃了见高平郡王,可是他人都过来了,他打算见一见宣城崔家的崔琬崔大人,也不算白跑,然后再去处理公务。   东苕郡郡守见崔琬,崔琬正好也有事找他,他晚上要和高平郡王、宛春侯一起饮酒,所以想找东苕郡郡守借一间高阁。郡守说城中的延庆寺有高楼,带崔琬去延庆寺走了一圈,希望晚上崔琬也让自己去参加酒宴。   东苕郡守比崔琬官位高,不过崔琬姓崔——江表门阀宣城崔家的崔,于是郡守对他别有一种对待上等人的客气。郡守陪崔琬在延庆寺里散步,早上天气尚算清凉,寺里竹松堆叠,竹叶子不断滴水。   郡守问崔琬:“崔大人和郡王同行南下,可知道郡王有什么特殊的好恶吗?”   “大人放心,不必问这些,只要你不有意冒犯郡王,郡王不记仇。”   “是吗?啊、啊,是吗!”   “崔某人不说假话。大人,我族中兄弟叔伯问我,如果在郡王手下任职,可算美差吗?我说绝顶美差,郡王从不把责任推给部下。年初郡王受罚,我想这事人人都知道了,这事若发生在别的郡王、亲王身上,他们会推出下属来分担风险,他们的部下必须得说:错不在上而在于下,是周围的人劝谏不力,才让郡王、亲王犯了错。诸位王爷不愿意领罚,但是高平郡王自己做了事,愿意自己担着。”   “郡王有德呀,这是众臣的福气。郡王有什么爱好吗?”   崔琬眯眼笑了笑,说:“嗯,郡王和朋友关系好。”   朋友,或者他该说“郡王和他的好友关系好”。   郡守说:“崔大人和郡王算朋友吧?”   崔琬挑了一下眉,说:“不知道,崔某人大概高攀不起吧。”   “我听说崔大人很早就认识郡王了,在郡王入道的时候,你们就认识了,这可是真的吗?我不在建业,是个地方官,要是听说的是错的,那也正常,崔大人别嫌我说错了话。”   崔琬说:“是真的。”   “不愧是崔大人呀。”   “我那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未来的高平郡王。”   崔琬第一次见荀靖之时,不知道他是未来的高平郡王,差点让手下杀了他。崔琬这个人有时候心狠得吓人,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他觉得自己和崔涤做朋友,似乎是崔涤亏了——崔涤能与人共苦,但他是一个能同甘却很少能共苦的人,他想做高官,做高官就要学会无情。   崔琬愿意和荀靖之做朋友,倒不是因为荀靖之成了高平郡王,而是因为他不用防备着荀靖之:荀靖之很少玩弄心术,不会忽然从他身后插来一刀。   明夷年间,回建业之后,崔琬和卢仲容都谋求官职,卢仲容对崔琬说自己意不在官位,崔琬听了笑了一下,他才不信呢,他不信是对的——没过多久,卢仲容就娶了永平翁主,拿到了更高的官职,压了崔琬一头。   不同姓氏的门阀子弟之间,有真情也有竞争,是朋友也是对手,要互相提携,更要互相防备。当涂裴家当年仗着哀太子的提拔一骑绝尘,把其他江表门阀甩在了后面,很少对其他门阀伸出援手,现在哀太子死了,裴家变成了被扔在后面的家族,其他几家分走了他家的势力,不太愿意帮助他家。   崔琬对郡守说:“大人,郡王常有,可高平郡王这样的人不常有。你想要故意亲近高平郡王,我会告诉你没有这样的必要。如果大人做事能心怀公道,那高平郡王自然会欣赏大人的。高平郡王心善有德,为真君子,自我观之,自是宗室诸郡王中第一人。”   郡守说:“是、是。”他说:“郡王自然是有德的,我听说周家有一个子弟,和郡王发生过争执,五月建业围猎时,郡王没为难他,还帮他表弟解围了,郡王以德报怨,自是德行第一呀。”   周家有一个子弟,崔琬知道,这个子弟叫“周紫麟”,他说:“有人说高平郡王傲气凌人,这是假话。我和郡王在很早之前就认识,郡王抬腿就能踢断狂尸的脖颈——这我是亲自见过的。周家子弟才是傲气凌人,他冒犯了郡王,郡王是真君子,懂得什么是礼数,所以不曾给他难看,连动手也没动手。围猎时又救了他的表弟。郡王不是不勇,是勇而有德。大人,你怕高平郡王,不如怕监察御史。”   郡守哈哈一笑,抓住崔琬话里的“踢断狂尸的脖颈”,问崔琬:“郡王真有本事!崔大人和郡王一起见过狂尸,是不是算共患难了?”   崔琬说:“大人太抬举崔某人了,郡王和宛春侯算共患难,我哪里算得上呢。”   郡守陪崔琬走到了高阁前,伸手请崔琬登楼。登楼时,上楼的木阶狭窄陡峭,崔琬走到了楼上,喘了几口气,郡守请他抬眼向外望,崔琬抬头看向高阁之外,发现东苕郡正笼罩在一团湿气里,竟然如同处在云中。   延庆寺敲了钟,一阵风从吹过,高阁檐下的铁马叮叮作响,楼下的紫竹竹海发出一阵“沙沙”声。   崔琬问郡守:“云生千丈,风吹日老。大人,你看这云雾是湿气还是雨气呢?不知道今天东苕郡会不会下雨。”   郡守说:“是湿气,不下雨,这种天气我早就见惯了。”   崔琬说:“要是下雨就好了,我上次和郡王、宛春侯在佛寺里小聚,是一个雨天。那是一个秋天的雨天,是八年或九年之前的事情了。”   楼梯处传来声音,有人叫“大人”、“大人”,提醒东苕郡郡守该回去处理公务了。郡守对崔琬说:“实在不好意思。”和崔琬客气了几句,就告别了。   在雨里相聚是乾佑六年的事情了。郡守走了之后,崔琬忽然想起来了具体的年月,于是待在高楼上,将乾佑六年之后的事情梳理了一遍:   乾佑七年,崔琬记得很清楚,就在这一年的冬天,他从韦衡身后推了韦衡一把,把韦衡推到了死亡中。   如今崔琬察觉到了自己的傲慢,而他成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人——他已不能像当年一样,或像卢仲容或他的叔父兄弟们一样,完全不顾民生疾苦、把所有寒人当成猪狗,高高在上,骄傲于自己的出身,认为一切都因为出身而变得理所当然,沉迷于门阀的清高大梦中;可他又不能舍下自己的身份,总得固执地保留着自己的几分傲慢。   不上不下。   崔琬一直在为自己的仕途谋划,为了让往后的仕途更加通畅,崔琬需要去地方任职。许朝正五品以下的官员,若想升职,需要参加吏部的铨选,崔琬的官职不到正五品,因此早在去年十月,他就去吏部参加了铨选,只要能通过铨选,他便获得了升职外任的资格,走在了别人的前头。   言、书、身、判,铨选所考察的,崔琬一样不差,不过他知道不论自己答成什么样,自己都会通过这次铨选——因为吏部主事的人是录公的表弟,是江表门阀的自家人。   铨选有一道题,问如何处理灾年,崔琬以为既然百姓拿不出粮米,除了减税赈灾之外,还可以要求士绅一同赈灾,先保住百姓。   录公的表弟是主考,出身寒门的陈公绥担任副考官。录公的表弟夸了崔琬,他看不起出身寒门的陈公绥,根本不和陈公绥说话。崔琬一开始也没有将陈公绥当成一回事,直到陈公绥在听完崔琬的回答后,和他说他的回答有问题——   陈公绥说:“郎君,你要士绅出粮,想得很好,但你要不到的,你还会得罪人。要人钱米等于要人性命,你清贵不能代表所有人都大方。我现在要你给我二十两银子、明天和后天继续给我,我说你若不给我,这个月潮州就有二百个人饿死,我想你只会觉得我有毛病,潮州人饿死,关你什么事——而牛马饿死,又关贵族什么事?”   崔琬问陈公绥那怎么办?   陈公绥给崔琬判了“过”,让他通过了面答。陈公绥没有判下“否”的权利,他回复崔琬说:“郎君,你有文名,你既是文雅人,不妨在山海之间多办些宴会,宴请士绅,他们爱面子,都会参加的。他们一旦出门赴宴,百姓在路上卖些小东西,赚些从他们手里漏下来的小钱,就能活命了。郎君,我知道你出身高贵,向来做京官,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外任,我请你去地方看一看民生疾苦,不要把外任当作是去地方搜刮钱财、游玩山水的三年长假。”   搜刮钱财、游山玩水,崔琬满腹经史,一下子就想到了典故,美姿容者鱼弘曰:“我为郡,所谓四尽:水中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中民庶尽。丈夫生世,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人生欢乐富贵几何时?”①   人生欢乐富贵几何时?崔琬把搜刮钱财、游山玩水的郡守当成典故,典故是被搁置起来的东西——他不认为自己会那样做。不过,民生疾苦,其实崔琬不懂什么叫民生疾苦,修齐治平,崔琬空有一颗想做高官的心,很少体恤下民,他没有感受过真正的饥饿。他是一个不饿的人,有太多像他这样的人了,他们一脚把快要饿死的人们踩在脚下,不让他们发出声音,并且为他们画虚假的麦饼,告诉他们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会吃饱的。   崔涤曾给崔琬写信,信中写夏口城被围困时,自己所感受到的饥饿:饥饿一点一点消耗他的意志,如同一堆灰土渐渐倒了下来,几乎将他活活掩埋——   没有东西能吃,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吃榆树的树皮。   饿,崔琬不知道这个字究竟能绝望到何种地步。崔琬想起来乾佑八年,许朝关东一带曾发生过饥荒。幽州发生了蝗灾、旱灾,妫州多次请求朝廷赈灾,卢州变得更加贫苦。崔琬身在长安,不愁吃穿,不过长安出现了痢疾,死了不少人。长安死得人再多,也不会有卢州惨烈,痢疾严重时,哀太子下令罢朝,崔琬和从边州回来的官员闲聊解闷,桌案上摆着驼蹄羹和烧熊掌,在闲聊中,他听一个从卢州逃回来的官员说起了“奉玄”这个名字:   一个从卢州弃官逃回长安的北地高门子弟说,卢州尸群吃人、饿殍遍地,简直是地狱,就算长安有痢疾,他也要跑回长安,再也不肯待在边地了。   他弃官往长安逃命,走到卢州南部时,有一天遇到了一个没饭吃小修士,小修士修剑术,身上带一把剑,要找师姐一起回幽州,他问那子弟自己能不能和他们一起走一段路,子弟说自己也没饭吃,带不上他,那小修士就离开了,过了两天,那子弟在罗源郡郡外又见到了他。   罗源郡郡外有不少从幽州逃来的难民,面色青黄,在头上插了草标出卖自己。一个妇人就要饿死了,抱着已经饿死的孩子在城下哀哀地哭,声音嘶哑,如同困兽。那小修士自己没饭吃,几乎一无所有,在现实中帮不了挨饿的人分毫,但是他拿出了自己有的东西,停在城下,为将亡者念往生咒。那妇人抓着他的手哀哀地哭,他为妇人擦去眼泪,念了一段往生咒,超度她怀中的亡子。   子弟麻木已久的心中忽然感受到一股酸涩的悲怆,羞愧感如同一只毒蛇咬中了他,令他坐立难安。他觉得自己也该施舍些什么,他还有力气,他是个壮年人……他让人分给了妇人半个麦饼。然而其他挨饿的人向他看了过来,目光如狼似虎,似乎要撕碎了他分食他的血肉——子弟吓得立刻逃进了城里。   他在进城前问那小修士叫什么名字,小修士说他叫奉玄,子弟说带他一起南下,但那小修士没有和他们一起进城,只找他要了一些清水喝,拒绝了和他一起走。   乾佑八年是个荒年,到这一年,韦衡已经死透了。崔琬所认识的奉玄成了故事里的名字,他在听故事时,以为奉玄最后也会饿死……没想到后来奉玄成了高平郡王,他们又见面了。造化弄人,有时候崔琬很好奇,如果韦衡没死,在度过了乾佑八年这艰难的一年后,后来的卢州会是什么样的。如果韦衡不死,是不是韦德音也不会死,卢州不会失控?   天下崩乱,错不在崔琬一个人,他只是在即将崩溃的高楼上放了一块小小的石头罢了。一块小小的石头不会压垮一幢稳固的高楼。   如今崔琬身在另一幢高楼之中。   傍晚时,他与荀靖之、第五岐在这幢高楼中饮酒。他担心南方音乐粗糙难听,妙娘带了琵琶陪他南下。暮色之中,妙娘清弹琵琶,他的侍女衡娘为他们抽作诗的酒筹,抽出来一支“哀乐生死”诗签,以及一支“复”签。   以生之多哀少乐劝饮,接诗之人要复上一个人诗句中的字。荀靖之抽出“四五六七”签,起句道:白发者曰,浮云不可驾,一时富贵功勋。电光暴水有限身。   崔琬以三、三、七句式接诗,三三七连用,有拗怒之势,其调险急,他接:白发何关少年事?美少年、思纷纷,过而不见北邙尘。   第五岐接:北邙阪,柏森森,新鬼昨日尚为人。   荀靖之反“四五六七”,道:昨日为夏今成冬,变化游走乾坤。一夜凉云转、暗尽生晨。   崔琬说:晨起风、风生寒,狐裘熊席暖如春。沽新酒,酒已温,秉烛劝君莫辞醉——   夜色笼罩高楼时,烛光亮起,两三只蝙蝠绕光飞舞。第五岐以一个北方的地名结束了全诗:去岁洛阳坟接坟。*   在高楼之中,夜色四合之时,以衰老旁观,以青春起首,以坟结尾。   或许坟不是虚指,去年第五岐真的见到过洛阳坟接坟,崔琬想,第五岐不是任意来去的游侠、不是遁入空门的佛子,荀靖之不是离世异俗的修士,那他崔琬呢?妙娘弹奏《别恨》,琵琶有泣血之声——当初骑叠迹、车屯轨,黄尘匝地、歌吹四起,如今无不烟断火绝,闭骨泉里②,崔琬既笑且烦恼,举杯痛饮酒,这次他不必担心会有人刺杀他了,在这一夜,他把自己灌醉了。   恨,他是崔琬,出身清贵、文名显赫、前途大好,他为何会有憾恨?   作者有话说:   ① 《梁书·列传·卷二八》   ②江淹《恨赋》:若乃骑叠迹,车屯轨,黄尘匝地,歌吹四起。无不烟断火绝,闭骨泉里。   *   电光暴水:《大般涅槃經·壽命品》:“是身無常,念念不住,猶如電光暴水幻炎,亦如畫水,隨畫隨合。   狐裘熊席:《吕氏春秋·分職》:公衣狐裘,坐熊席,陬隅有竈,是以不寒。今民衣蔽不補,履決不組。君則不寒矣,民則寒矣。   北邙:北邙位于洛阳之北,乃是贵人坟墓聚居区。曹植《送应氏二首》: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 第194章 囚鸟1   我若能得到一只鸽子   会稽郡为越州郡治,荀靖之是一州长官,自然要到会稽郡任职,崔琬在会稽郡南边的吴宁郡任职,会稽和吴宁离得很近,走上一天也就到了。崔琬先和荀靖之一起到了会稽郡,他打算在会稽郡歇两天,把精神养足,再去吴宁,他可不想风尘仆仆地就奔去了吴宁——   他崔琬要做一个雅人,到吴宁郡时,该是稳重的,风雅有度、容光焕发。   荀靖之笑崔琬雅是很雅,不过喝醉了就不那么风雅了。六月初七那天,崔琬在延庆寺的高楼上喝醉了之后,不肯自己下楼,说自己脚软,非要让人把自己背下去。   楼梯狭窄,崔琬的仆人不敢随意背着人往下走,他怕摔了崔琬,劝崔琬扶着栏杆自己走下去。崔琬看没人肯背自己下楼,忽然发了脾气,让人把被衾枕头和帐子都搬上来,说自己今天不能被人背下去,以后就再也不下这幢高楼了,说完坐在了坐榻上,怎么都不肯起来。   仆婢没有办法,只能为崔琬在高楼上整理了纱帐和床褥,让他在高楼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崔琬睡醒了,人也清醒了,和没事人一般,自己走下了楼。   崔琬听荀靖之笑他喝酒,说:“我是喝醉了,郡王那天也没少喝,郡王以为我不知道,可我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的:郡王下了楼,不愿意走路,第五公子背着你走了。我崔琬那天就是缺个朋友,一个肯背着我走两步的朋友。”   荀靖之哈哈一笑,说:“我喝醉了,记不清了。”其实他当然记得第五岐背他走了一段路,他的头很晕,但是他将头靠在第五岐的肩上,觉得很安心。他说:“下次崔大人再喝醉了,要是非要人背自己离开,又找不到人,我一定扶你一把。”   崔琬说:“那崔琬提前谢过郡王了。第五公子和郡王的关系不一般,我插进去第五公子和郡王之间,不合适,郡王肯扶我一把,也就够了。我有朋友,但清原看我的眼神,不像第五公子看郡王的眼神;我看清原的眼神,也缺少郡王看第五公子时眼中有的情谊。”   荀靖之抬了一下眉毛,没有说话。第五岐是他眼中的人,他看第五岐的眼神当然不一般……不过第五岐现在已经不在他眼前了。   他问崔琬:“我有很久没见过清原兄了,不知道清原兄最近怎么样?”   崔琬说:“比我忙。清原呀……提起来他,我就想起来自己年少的时候,”他自嘲地笑了笑,“报国。我那时想,天地广阔,我将大有作为,我要做利国利民的大事。清原去卢州投军,我敬佩他的决心。事情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了罢,癫狂半被磨灭,我好像只学会了写文书。郡王,我若能得到一只鸽子,我会给它起名‘初心’,在它飞起来的时候,我要想一想自己的初心。”   荀靖之说:“伯玉兄,说来也巧,我以前听说过会稽这个地名,是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听到的,而且说书人说你们宣城崔家在会稽有一支分支……故事我已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故事和鱼灯、门第有关。往前推十年,于我而言,南方、南方的会稽都是由文字构成的幻想之乡,是我的神游之处,但是如今我却身处其中了。我在十六七岁年少时,对未来有所猜想,那些猜想大半已被现实压垮,我到如今才知道,我们都活在现实之中,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动,无法超脱,一些年少时许下的心愿,现在想来,空洞得令人发笑。世路多变,初心仍在,就是好事了。”   崔琬轻叹了一声,从建业南下之后,他似乎变了一些,他预感到自己将接触到一个与以往不同的世界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任上闭着眼睛,对任何人事都说“不看不看”,不看一个不同于江表门阀子弟的认知的世界,只混得一个外任的资历。但是他做不到。他好奇于地方百姓的生活,许朝是由地方组成的,一个一个处在地方的百姓汇集成了家国。   崔琬说:“郡王,‘初心’二字难写,人有良知不等于人能做好事情。我的兄弟有良知,但是处理不了很多事情。有人吃不饱饭、穿不起丝绸的衣服,这是事实,但是我的兄弟叔伯不懂什么叫‘吃不饱饭’,他们不懂为什么养蚕的人家里没有丝绸。我没有比他们好多少。此次与您一同南下赴任,以后要多多打扰您了,我希望自己在任上能与您一同为百姓做些实事。”   荀靖之听完崔琬的话,忽然问他:“伯玉兄,你说你的兄弟叔伯不懂百姓穿衣吃饭的事情,我冒昧问你一件事:你觉得江表门阀如何?”   “崔琬不懂郡王这句话的意思。”   “我朝已暂停科举多年,江表门阀互相举荐,建业有不少官员都出自门阀之家。有才者被困于下,尸位素餐者居于上位——伯玉兄,这不是好事。不出意外,将来你会成为崔家的主人,你如果想要江表门阀永享荣光,你会怎么做?”   荀靖之的问题问得有些尖锐,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处理过不少政务,手握一州之权。或许崔琬没有想到,荀靖之已经离孑然一身、无所凭赖的“奉玄”如此遥远了,他姓荀,云平荀氏的荀,是一位皇室子孙,如今恰恰是崔琬的长官。崔琬犹豫了,说:“我……”   荀靖之说:“崔大人,如果我能在会稽郡找到一只很好的鸽子,我会把它送给你。你记得给它起名为‘初心’。我希望它是一只能享高寿的鸽子。”   崔琬反应过来之后,行叉手礼道:“下官提前谢过郡王的心意。”   荀靖之伸手,示意崔琬免礼,他说:“崔大人,我以前捡过麦穗,后来捡过稻穗。”   崔琬说:“捡……吗?在路上捡的?”马拉着成捆的麦子去麦场,路上会有麦子掉下来?   荀靖之摇了一下头,说:“如果崔大人为百姓着想,早晚会知道的。”   崔琬会知道的——门阀田连阡陌,不缺几粒稻米,如果崔琬见过村镇边的农田里的秋收,他就会知道荀靖之说的捡麦穗、稻穗发生在哪里了。   不发生在路上,发生在田地间。秋收之后,田里会有在收割时被遗落的麦穗和稻穗。田间的路上很少有马,因为大部分人家供养不起一匹马。   荀靖之没有过过真正的穷苦日子,但他隐约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或许整个许朝的宗室中,只有他和长公主、长公主的儿女知道弯腰捡拾稻穗的滋味。   荀靖之尚在隐机观时,每年都见师兄和师姐一起去山下帮人捡麦穗,后来他能下山了,他便和师姐一起去捡麦穗,这才知道捡麦穗很累——要一直低着头弯着腰在地里找东西,时间久了脖子疼腰也疼。   麦茬扎脚,穷人带着自己的孩子从远处一亩地一亩地捡过来,草鞋被麦茬扎破。他们一根一根收集遗落的麦穗,只为了多打下一些麦粒,凑合着度过冬天。   郢州种稻子,于是郢州有捡稻穗的人。   荀靖之在郢州时,每逢收稻,都会抽出一天去田地中捡稻穗,人们称赞他是好郡王、好刺史,他不觉得自己有多好,因为他只是做了很多人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他在第一次捡过稻穗后,收到了姨母写给他的信,长公主担心自己的外甥在郢州过得不好,又处理不好公务,写信问他最近做了些什么,荀靖之提到了捡稻穗。长公主回信说他该每次都去捡,弯腰会让人学会敬畏土地。   郢州有些官员在听说荀靖之会去田地间之后,自己也去下地,惺惺作态,装作自己也在田间地头体恤百姓——恰好和他们的长官荀靖之偶遇了。荀靖之一开始以为他们都有好心,但是后来他发现,和人打交道很疲惫,众人都有太多的心思。   尝到种地的苦头,有些人会变得谦卑,这种人不多。有些人会变得更加傲慢——他们转而憎恶种地的人,觉得这种辛苦是对种地的人的惩罚,而他们的高贵恰恰使他们免于遭受这种惩罚。   崔琬呢?荀靖之希望出身非同一般的崔琬是前者。官员可以不那么体恤百姓,但是至少不要变得更加傲慢。   六月初十,崔琬路过会稽和吴宁之间的大片稻田,到达了吴宁郡。他期待着自己能看到一次真实的秋收,荀靖之也期待崔琬能看到一次秋收。   十一那天,荀靖之收到了第五岐写来的信,信的结尾是“顺颂夏安”。荀靖之独自待在会稽郡,和荀靖之一同南下到越州的崔琬走了,但是有第五岐的信来,荀靖之拿着信,倒也没有生出落单的感受。   十四日,荀靖之意外地收到了周鸾的来信,周鸾在信中说在六月十二那天,有一株葫芦藤开花了——周鸾还记得荀靖之问过他葫芦几月开花,他在信中说自己本来以为他们都会在建业,荀靖之那样问他时,他还想过,等他建业家中的葫芦开花后,他就将白色的葫芦花放在点了金粉的折扇上,给荀靖之送过去看一看,没想到他们谁都没在建业。   周鸾,周鸾自嘲鸾乃凤友,不是真凤凰,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够优秀,他退离了建业,对不起夫人裴昙。他也对自己的哥哥冒犯了荀靖之感到抱歉。一朵葫芦花不能抹去他的无能,但他只能借此表达自己的歉意。   荀靖之收到周鸾的信,想起了贞和四年的二月的事情。四个月之前,高平郡王府的白梅怒放,荀靖之、裴昙、周鸾、崔琬、崔涤等人约定来年再于梅树之下相聚。不料短短几个月过去,众人已经分散开了。   第五岐失而复还,众人聚而散开。   越州是从明州划出的新州,六月剩下的日子里,荀靖之一直忙着处理明州时期遗留的事务,偶尔闲下来了,便给第五岐等人回信。时间随着一封封书信的来往流走,第五岐写给荀靖之的信的结尾,从“顺颂夏安”变成了“顺颂秋绥”。孟秋七月已至,秋收将至,越州也要准备征兵了。   八月的影子隐约出现,时间已离九月不远。   作者有话说:   楼上的崔琬:其实也没有很想跟你们两个相处,笑死,我有自己的朋友。 第195章 囚鸟2   捏~捏~脸~   荀靖之向陈公绥请教许朝的百姓会如何看待荀家,陈公绥说:“如仙人。”荀靖之问何谓“如仙人”?陈公绥回答说,对绝大多数百姓而言,地上的禁宫与云间的仙宫的差别不大,都只存在于他们的听闻中,是他们去不到的地方,因此,住在宫中的天家人“如仙人”——百姓知道荀家人的名讳、知道他们存在,对一些幻想中的模糊身影投以仰望的目光,然而无缘相见。   陈公绥说,门阀的独特之处,就在于门阀高官可以出入禁宫,来往与天家与下民之间,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禁宫的“禁”字。与下民和普通官吏相比,只要门阀高官想,他们就可以接触到天家人,对他们而言,天家人不是仙人,只是比他们握有更多权力的凡人,因此他们不会像下民一般崇敬天家的神圣光晕,在受到天家的赏赐时,也不会像其他官吏和下民一般,生出一腔惊恐而欣喜的赤诚。   不论荀靖之本人怎么看待“天潢贵胄”这个词——不论他接不接受这个词——在百姓的眼里,他就是天潢贵胄。陈公绥建议荀靖之多抽出一些时间去看望百姓:百姓遇到传说中的神仙,会更加信仰神仙;百姓见到一位身体里流淌着荀家的血的长官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关心自己,会更加爱戴荀家。   七月,越州开始收割水稻,荀靖之听从了陈公绥的建议,每隔六七天,便抽出两天来,去访问一处会稽郡的辖县,亲自看望农户、问候长者,为孤儿寡妇送去布匹和新米,如果有人拦路伸冤,免去拦路的“不敬”之责,有冤必责令县令、县长重新审案。越州共有八郡,陈公绥乃是越州司马,兼理会稽郡郡务,他愿意尽力帮助帮高平郡王在会稽郡立起威名,为其余七郡树起榜样。   荀靖之肯采纳陈公绥的建议,他对陈公绥很客气,陈公绥在感激之余,也对这位郡王抱有深深的敬意。陈公绥初次见到荀靖之时,荀靖之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修士,出身似乎平平无奇,然而乾佑末年的一场变乱,使他暴得高位。暴得高位者,身边忽然出现了溜须拍马之人,最容易变心。不过荀靖之不是很看重自己的郡王身份,待人接物时,眉眼之间从无盛气凌人的傲慢神色。   陈公绥为官三十载,见证了许朝朝中从庄宗一朝到如今风气的变迁。如果要陈公绥来说些什么,他会说风气的变迁与录公有关,庐江卢家的卢鸿烈太聪明了:许朝南下,流民涌入南方,均田制崩坏,录公提出两税法,重新安定天下,他确实有足够的聪明才智。   哀太子在位时,卢鸿烈藏锋多年,保全了自身,哀太子死了,他成了录公,这次他想要的太多了,他要保全整个门阀体系:南下不久后,录公提出的几项计策中,有一条死死扼住了科举制。暂停科举、压下寒门子弟和庶人的机会,录公一招制敌,让庄宗、孝仁皇太女甚至哀太子打压累代士族的努力化为了灰烬——扼住科举便是保住了门阀士族,南朝风气重临。   录公是个聪明人,他的计策达到了目的。如今朝中再次以门阀子弟为贵,门阀子弟崇尚清贵风雅,不愿意亲自处理繁琐事务,将之斥为“浊务”,清浊风气自南朝结束后又一次弥漫开来。陈公绥认为录公实在太聪明了,他的聪明使得他的贪心得以成功,而他的贪心敲碎了寒士们的梦想。陈公绥尊重荀靖之,也因为作为高贵的高平郡王,荀靖之从来不避讳处理“浊务”、不轻视寒门子弟和庶人,他不肯以门阀之贵为贵,走得了土路也下得了田地。   陈公绥最初担心荀靖之来越州任职,只是做做样子,心里没有百姓。贞和元年,陈公绥曾和崮原郡王一同在黔州任职,陈公绥说黔州附近几郡发生了旱灾,建议崮原郡王上表朝廷,为几郡减税,崮原郡王听了陈公绥的话,天真地回他说:“旱吗?不旱呀。你看官署里的树不是长得挺好的吗?”   崮原郡王是个不错的人,但是他不愿意处理政务,也懒得关心百姓,他有天真气,但是这种天真出现在公务中时意味着无知,这不是一件好事。和崮原郡王共事的经历使得陈公绥再面对宗室子弟时,心里总有几分没底。不过,高平郡王确实是做事的人,陈公绥随同荀靖之出去了两次后,就不再怀疑高平郡王的心意了。   七月十三,荀靖之去会稽郡外拜访几位长命老人和乡贤文士,陈公绥留在城中处理公务,没有同去,高平郡王独自外出,要是他有一百颗心,能放下九十八颗心。   许朝人言:“落纸如漆韦诞墨”,荀靖之看望乡贤文士,除了送布米之外,还送一块韦诞墨。寒门文士久沉下僚,韦诞墨不是易得之物,荀靖之以此墨表示自己对文士的重视。   荀靖之离开会稽郡到郡外来,不曾惊动任何人,衣服也只是穿他自己的衣服,不穿官服。他自从在卢州一个叫西同的村子里听说过男子杀妻藏尸、诬陷妻子偷汉子逃跑的事情之后,就再也不把乡村当作不生机心的桃源了。乡村之中,家族聚居,人情有时候更加复杂。   荀靖之到村中时,轻易不会召见村里的长官,长官们有时候会有私心,他们可能会藏起贤士,转而把自己的亲戚推荐给一位郡王。荀靖之要求手下先为他打听出乡村中的贤士,等他出行后,行到村边时,便以迷路做借口,请路人为自己推荐乡里有德的识字之人。如果村人推荐的人中,有他从手下那里听说的贤士,那他会去拜访那位贤士。   陈公绥以“遇仙”比喻宗室子弟的乡间出行,既然是“遇仙”,那就是一场意外——荀靖之禁止手下提前给乡贤文士透露风声,遇到他的人在遇到他之前,不必提前做什么准备。他需要的不是一场徒有虚名的形式。   荀靖之看望了一位郡外的文士,他家的院墙是土墙,葫芦顺着土墙攀爬而上。葫芦果真开花了,在一片绿意中,荀靖之看见了白色的葫芦花,忽然想起了周鸾。周鸾是个像葫芦花一般的人,不算惹眼、不够强健,葫芦花没有毒,周鸾没什么坏心思。   车马停在路上,荀靖之敲响了文士家的院门。乡村中少有车马,文士在听见车轮声时,已经走出了屋子,荀靖之敲门,对方问他是谁,他说是问路的人。荀靖之穿华贵的衣衫,像江表贵士一般穿大袖袍,腰佩白玉,乘丝帷马车,怎么看都不会是强盗——   他的穿着气度不像是会出现在泥墙土路间的人,把他认成在大白天出现的贵公子孙冤死鬼,都比认成强盗更合理。   对方开门,请他到自己家中小坐。   荀靖之留了马夫在外,和侍从赵弥走进了文士家中。赵弥是刘四郎安排在荀靖之身边的人,天下无事时,他替刘四郎窥探第五岐的踪迹,若是风云变幻,他会替刘四郎处理掉一位离皇位只有几步之遥的郡王。假房安世案案发后,陛下不希望赵弥活着,荀靖之没让赵弥死。   赵弥被下狱后,不肯指认刘四郎是自己背后的主使,他拿出来自己藏着的匕首,决定自杀。荀靖之在听说这件事后,到牢中收了赵弥的匕首,对赵弥说赵弥待自己不错,而自己敬重他对房安世的忠心,以及他肯慷慨赴死的士人节气,他问赵弥自己待他如何。   高平郡王待人如何,赵弥以为高平郡王是仁人君子。荀靖之从赵弥手里夺过匕首时,手被匕首割破……高平郡王的手在滴血,但是赵弥没有听他说过一句重话。殷红的血似乎一滴一滴滴在了赵弥的心上,烫得吓人,赵弥忽然生出了一种悲怆感,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高平郡王。赵弥请荀靖之将匕首还给自己。假房安世死前,赵弥不吃不喝,假房安世死了,赵弥以匕首割发代首,以发祭奠前主人,对荀靖之三跪立誓,发誓再无二心,此后依旧留在荀靖之身边。   赵弥请荀靖之先进文士家中,自己带剑跟在荀靖之后面。文士家里养了两只鸡,荀靖之进门后,文士说他既然迷路了,一定饿了,请妻子杀一只鸡款待客人。荀靖之说自己茹素,不必杀生。进屋之后,文士取出自家漉过的新酒,请荀靖之上座饮酒。   荀靖之说自己姓王,家住建业,到会稽访友,离开郡城后迷路了。他借此身份和文士闲聊,问对方对农事、北伐事的看法,告诉对方自己若是回到建业,可以将对方的看法说给建业的官员听。文士热心回答。   荀靖之和文士在屋中说话,文士家的院外渐渐聚起了人——他家门外停了车马,邻里以为他家来了富亲戚,纷纷来围观他那富亲戚的高头大马、七宝香车了。人群越聚越多,赵弥见状,主动去门外疏散人群去了。   赵弥疏散了人群,从车上拿下了粮米和布匹,交给了文士家中的老仆。文士的儿子替父亲去请乡中长者一起来见荀靖之,陪荀靖之坐了小半个下午。荀靖之称自己路过会稽,拜访了大禹陵,见到禹陵十分破败,又路过附近的马坞山,见山下的谷子长得很好,他问诸位长者和文士,在马坞山下田连阡陌者是谁,对方可是乡中人么,可愿意重修大禹陵?大禹乃至圣贤王、解厄水官,重修大禹陵,功在千秋,若是对方愿意重修大禹陵,他也愿意出资。   长者与文士一一回答荀靖之的问题,与他畅谈会稽郡的风土人情,告诉他不必指望马坞山下田地的主人。太阳偏西,诸位长者先离开,荀靖之和文士说完了话,也打算离开了。文士以为荀靖之是要赶路回建业的人,不方便留他,也就不再留客了。荀靖之送了文士一块韦诞墨,表示了自己的身份。   文士转头就要跪他,他把人扶了起来。   荀靖之要离开,文士送他出门,震惊之余,恨不能跟在他的车后面把他送到城里。荀靖之说自己是特意避开人群出门的,所以请主人留步,文士这才没有远送,只站在自己家门口,朝他行礼送别。   荀靖之回礼后,转身往自己的马车处走。马夫在车前靠着车门坐着,拿遮阳的斗笠盖着自己的脸。荀靖之忽然愣住了,隔了片刻,才有了动作,伸手去拿下马夫脸上的斗笠。   他抬手的时候忽然想:就算不看脸,五岐兄也不像马夫。   录公爱月旦人物,见到第五岐后,丝毫不提柏中水,摆出一副第一次见第五岐的样子,朝第五岐一点头,道:“人群中见宛春侯,如见神龙片甲、凤凰一毛,自不与凡人相同。”录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是他说第五岐气质出众,倒是实话。   第五岐穿了一身黑色劲装,荀靖之猛然看见他坐在车前时,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再一看,看见第五岐的手指上有一道金光——他戴着一个素金戒指,这才敢伸手去摘他的斗笠。   不是错觉,不是影子,也不是做梦。   第五岐捉住荀靖之摘他斗笠的手,说:“大人,太阳晒,不能戴斗笠吗?”   第五岐一说话,荀靖之听见他的声音,不自觉就笑了起来。荀靖之袖手说:“戴着吧,不过你戴着它,就看不见我了。”   第五岐把斗笠摘了,荀靖之看见第五岐的脸,眼睛瞬间亮了几分,眼角弯着,他说:“好久不见了,五岐兄!什么时候来的?”   “没到多久。”第五岐看着荀靖之,眼里也有笑意,他似乎是赶路来的,没有休息好,眼里藏着一些血丝。“汝宁瘦了。”   荀靖之说:“没瘦吧,你怎么在这儿坐着?直接找我就好了。”   “你的车夫去帮我遛马了,带马去村边吃吃草,我在帮他看车。我到了这里之后,和你的车夫说我是你的朋友,他不信,我说我是第五岐,他说那他是第六岐。你家赵弥刚好出来了,他见过我,你的车夫才信了我没有骗他。”   第六岐。荀靖之在心里笑了笑自己的马夫,他倒是敢说话。他对第五岐说:“五岐兄去过郡城了吧,在城里等我一会儿,我也就回去了。你骑马过来,太累了。”   “忽然得了假,时间紧。来看吾友,能多看一眼,就是一眼。”   荀靖之看着第五岐,朝他温和地笑,眉目舒展。但是他的心里在舒展之外,忽然察觉到了一点酸涩。   他来见别人,有人驰马南下来见他。从北扬州跑过来,那得是从昨天半夜就骑马往越州赶路了。能多看一眼,就是一眼。第五岐竟然在路边等着他。他带着一点心疼,使劲捏了捏第五岐的脸。   五岐兄呀!! 第196章 囚鸟3   五岐兄是我的道侣。   第五岐受封宛春侯后,有了自己封地。许朝有封地的王公侯伯可以在春、秋时节各歇五日农假,处理自己封地的事务。第五岐在七月十六日至二十日歇了农假,到越州看望了荀靖之。   来回赶路要耗费将近四天的时间,第五岐在七月十七日下午赶到了会稽郡,七月十九日天刚亮时就离开了。十七日下午,荀靖之和第五岐一起从会稽郡外回城,第五岐一路骑马南下,回城时不想继续骑马了,荀靖之和他一起乘车,让自己的侍从赵弥把他的马骑回了城中。   荀靖之和第五岐同乘一车回城,车外有农人在田间收稻,荀靖之知道等他们往前再走一阵,一条河沟附近的白鹭会在听到车轮声后,振翅飞起。   黄狗在路边吠叫,荀靖之没有向车外看。   第五岐就在他身侧,他看第五岐就够了,干什么要往车外看呢。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好友,我看见你的时候,心里只想起来‘第五岐’三个字,你忽然来了,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第五岐说:“早点到越州,就能早点看见奉玄,我骑马赶路,在路上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累。”   马车在路上走,车外就是行人。荀靖之知道第五岐赶路,一定是累了,他眼里有血丝。他对第五岐说既然到了越州,就可以累了,问第五岐在北扬州是否一切都好,然后问自己的哥哥是不是在北扬州,第五岐说郇王最近去了郢州,自己没见到他。问过了哥哥,荀靖之问到了自己的姨母。第五岐和荀靖之的姨母的关系不算生疏,长公主看重第五岐,第五岐所带的兵马中,有一部分士兵是从长公主特意从自己手中分出的精兵,他们皆是在北扬州处理过面对过尸群的人。   第五岐忽然说:“奉玄,我是你的好友。”   荀靖之说:“五岐兄,你是我独一无二的朋友,也是我的道侣。”他问:“是我姨母说了什么吗,她说你不是我的好友?”   第五岐说:“不。殿下说我应该爱你。”   荀靖之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姨母说什么?”   “长公主殿下一切安好。”第五岐先回答了荀靖之问过的姨母的近况,道:“我打算来找你,离开北扬州之前,去见长公主殿下,问殿下需不需要捎带东西。殿下说:‘你该爱我的外甥。’我不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回答殿下道:作为臣下,我爱戴郇王殿下。殿下说:‘我说的是八郎。’”   说的是八郎。荀靖之愣了一下,忽然感到头皮发麻,姨母是怎么想他和五岐兄的关系的呢?他不怕人议论他和第五岐的关系,别人管不着他。姨母不是“别人”,他在意姨母的看法。   荀靖之不渴望父亲的爱意,他活到现在,一直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角色。不知道,所以也没有想法。父亲是陌生的,荀靖之依恋自己的母亲,母亲切切实实出现过,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母亲能多进宫陪陪自己。然而母子之情,戛然断绝。荀靖之怀念自己的母亲。姨母是母亲的亲妹妹,他有时候会在姨母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而他也确实在姨母身上看到了她们的相似之处。   荀靖之在二十岁时找回了自己在俗世中的关系,这关系早已变得生疏。舅舅不知道他的心事,很多人防备他的出现。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好友,你觉得我姨母是什么样的人。几年前的冬天,我销去了道牒,我舅舅操心起了我的婚事。有一天,我去宫中参加家宴,我舅舅说希望看见外甥成家,让心有个归处,我没有说话。我那天忽然觉得自己不应当还俗,我与一个众人所期待的高平郡王格格不入,但我姨母说,我该还俗。   “那天我离宫的时候,正是傍晚,我姨母陪我沿着夹道向宫外走。天上下着小雪,雪花落地就化了,夹道上留着一层水痕,我记得呼吸的时候,鼻端可以闻到寒冷清新的湿气……我不想说话,所以将注意转向了雪里的感受。我姨母接过来手炉,和我说她经常想起来我的母亲……她问我:‘你不想成家,是不是?’   “销去道牒后,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我好像不会和它相处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说我没想过成家的事情。我姨母说:‘不成家也罢。’我姨母那样和我说过之后,我一直都很感谢她。’   那天长公主笑话自己的哥哥,对荀靖之说:“不用太在意你舅舅的话。你舅舅之前常常和我说,挑一个好丈夫重新成家吧,成家了会过得更舒心,我在心里想我们这样的身份,就算不成家,也能过得舒心。”   荀靖之那天看着自己的姨母,她抬起眼,望向长长的夹道,雪花掠过她的睫毛,让她眯了一下眼睛,她说:“我看着各位大臣……经常觉得好笑。找歌妓的找歌妓、养娈童的养娈童,妾妻成群、道貌岸然,藏污纳垢。夫妇面子上和和气气,不过是他们的妻子要脸罢了。我呢,我十几岁的时候,年轻气盛,不想忍受我的丈夫,一群老儿嘲讽我是泼妇。泼妇……我只不过发现我丈夫不值得我爱罢了。”   荀靖之记得她叹了一声,她转头对他说:“八郎,不成家也罢,我们怎么能期待着别人呢。人贵自重,你好好爱自己,我就能放下心了。”   长公主给了荀靖之最深切的关爱。荀靖之想起姨母,姨母放下心了吗?姨母怎么看待如今的他,会不会告诉他,他现在做的不对,她不同意。   第五岐对荀靖之说:“奉玄,长公主殿下对你的爱护,有如慈母。殿下没有为难我。我南下前,殿下对我说:‘一个人不拿尊卑贵贱看人,尊重对方一如尊重自己,这便是爱了。宗室之中,我会爱人,我爱有才的人;八郎会爱人,他爱你——你去找他,我很高兴。我希望你明白我外甥对你的感情,也回报以同样深厚的感情。’”   荀靖之听了第五岐的话,有些愕然。第五岐说:“殿下是长辈,在殿下再次开口,说我刚才说过的话前,我不知道殿下说的我该爱你是试探还是要求,我惊恐地站在原地,不停地想我怎么样能不把你牵扯进来。”   荀靖之说:“我……不够了解我姨母。”他回过神来,拍了拍第五岐,说:“我姨母都说了:我爱第五岐。我们的事情,我可不能不牵扯在其中。我想着,就算我姨母真的生气了,那我就去北扬州挨一顿骂,我们两个一起被骂一顿,也就没事了。”   第五岐说:“哪里是挨一顿骂就能解决的事情。”   “那就挨十顿骂。胳膊、腿和心都长在我身上,要是有人不允许我见你,我却偏要见你。我翻墙见你,敲你屋门的时候,你记得给我开门。”   荀靖之这话说得很孩子气,第五岐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开玩笑说:“不必翻墙,我肯定在路上等你,我们两个直接走了。挨骂是白挨骂。我没有犯错,奉玄也没有。”   第五岐说完,荀靖之忽然想,是的,他没有犯错。天地生他,他以真心爱人,这不是犯错。   第五岐是赶路来的,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荀靖之怕他太累,让他靠着自己小睡一会儿,他说等回了城里,他们有的是说话的时间。第五岐并不勉强自己,靠着荀靖之闭上了眼睛。   荀靖之静静看着第五岐,五岐兄的眉眼好看,眉毛清晰分明,一双眼睛美而冷冽,有英武锐气……眼睛若只是美,其实不够美,五岐兄的眼中有神,眼中的一点冷意,如大雪中有一点伽罗香。   超乎色相。   五岐兄闭着眼睛休息,荀靖之觉得也很好看。眼睛的贪欲在于喜欢看好看的东西,他有一次看着第五岐,看着看着想起来齐宣王的一句话:寡人好色。   寡人好色,荀靖之暂时收回了目光,靠着车壁,又想起了姨母冒雪和他一起走出宫去的那天。还俗,他销去了道牒。舅舅、姨母、哥哥……他的下属,互相攻讦的官员。第五岐在他的身边。   过去和现在纠缠在一起,荀靖之没想到,如今的自己竟然在处理越州的公务。五岐兄年少时可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处在这样的境地中吗?   克绍箕裘、踵武赓续,这样的词有时候让人厌恶。第五岐是武家子弟,他想打仗杀人吗,他不想打仗杀人。佛经或是兵书——人说慈不掌兵。荀靖之觉得这句话不对。只有见众生相而尚有一点慈悲心的人,才能用好利刃。   慈悲是将人当作人看。怜悯这个词太高高在上了,其实没人能超出这个无情世间,高高在上俯视所有人。菩萨的心是慈悲心,不是怜悯心。   无慈悲心者,见人如见蝼蚁,杀机之下,不存生机。   然而,每当荀靖之想起卢州,又会觉得,或许“慈不掌兵”这个词是对的。慈利众生,不利于己——韦衡因为那一点点介于怜悯与慈悲之间的心软,死在了龙门所。韦衡死后,卢州没有好起来。   这世间的成败仿佛只是偶然的集合,不会被仁义、慈悲的宏愿所感动,而是被人的贪婪、私心推着往前走。   寡人好色?荀靖之看向第五岐,不只是因为色相。五岐兄从不自命清高,但是从不贪于私利,荀靖之欣赏他的风骨。   “韦衡”……这已经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了,韦衡说他年少时不知道什么是镇军府,人难以预测自己的命数。以前荀靖之不理解韦衡的所作所为。现在他成了长官,曾经站在他身前的韦衡、师姐、师父、宣德郡守……都已退场,他手握权力,亲自面对着这个世界,他那年少时代的幻想和豪气已被现实压碎,或许他体会到了韦衡的感受,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秩序井然的官场,这是一个金玉其外的烂摊子,无数裂痕在暗中蔓延。   这世界是堪忍世界,苦在其中。钱、粮,兵马。宦海,上下。权力倾轧,利益纷争。   贞和二年,陛下赏赐卢家三顷良田,录公不敢接受良田,只请陛下将会稽郡外马坞山下的荒地赏给卢家。   许朝有律,垦荒所得土地归垦荒者所有。从明夷二年开始,百姓就开始在马坞山下垦田了:割去杂草、犁地翻出土中的硬石、废力把肥挑到田间、施肥晒田,百姓花两三年垦出了一块一块可以用于耕种田地。然而到了贞和元年,明州依旧上报马坞山下的土地是荒地,荒地是无主的,录公坐享其成,“谦虚”地将大片“荒地”收到了卢家名下。   越州浦江郡上虞县有五顷上田,但县中税收不足,去年有三个月没给县吏发饷。上虞县的上田是崔琬家的私产,崔家的田地免征赋税,从县衙走三千步就能望见城外的上田,不过,县令休想从上田里要到一粒稻子。   上虞县这样的地方到底是穷还是富?地是算多的,还是算少的。荀靖之有时候很想把吴宁郡的崔琬叫来,问崔琬知不知道他家一年能收几万石稻米。   秋日……该收赋税了,许朝正在征兵。   荀靖之看了看身侧闭目休息的第五岐,自己也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因为第五岐在他身边,他才敢放松下来——他一直不敢松懈下来,现在他察觉出自己有些疲惫了。江表门阀常年经营越州,越州的人情和政务都比郢州复杂得多。   左支右绌。   到城门外时,士兵核查入城人员,车马一停,荀靖之醒了过来。第五岐也醒了。第五岐醒得比荀靖之早,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揽住了荀靖之的腰,似乎是怕荀靖之在睡着的时候撞到了。   天已经黑了,西边的天色微微发紫。荀靖之醒了,车外有不少人在,第五岐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士兵隔着车向荀靖之问安行礼,荀靖之在车里回了一句“免礼”。   士兵按照规矩询问车中是否有人共乘,荀靖之说宛春侯与他共乘,士兵隔着车再向宛春侯行礼。   马夫在车轿外挂了灯笼,车内借了灯笼的光,不算黑暗。士兵放行,马夫驾驭马车,马一旦走起来,灯笼就随着马的走动晃动了起来,车内的光时有时无。车马经过了城门,进了城中。   荀靖之短暂地睡过,醒后头晕目眩,头脑不是十分清醒,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第五岐说:“累了吧,奉玄,今天早点休息吧。”   马往前走,明暗交错,光退了下去。荀靖之顺口回道:“不累。”   不算太累,荀靖之还想着在回城之后去找陈公绥一趟,让陈公绥重新清点会稽郡有多少北人,其中又有多少北人已经卖身为奴,不再是自由之人。   第五岐说:“我到郡城,见到了陈大人,我问陈大人郡王瘦了吗,一切可好,陈大人说郡王大概瘦了,郡王处理公务,中午若是抽不出时间,就拖到下午才吃饭。”   第五岐说的陈大人是指陈公绥,早在雪窝子海柔郡,陈公绥就见过第五岐了。第五岐来会稽郡,先去的郡城,是见了陈公绥问过了荀靖之去了哪里后,才出的城。   荀靖之说:“陈大人是大年岁的人了,怎么还告我的状呢。”   “嗯,奉玄不累,不过是忙了点。”   第五岐低低的一声“嗯”直触人心底,酥酥麻麻,“忙了点”——荀靖之不知道有多久没听第五岐这样带着一点情绪阴阳怪气地说话了,第五岐的语气像以往一般冷淡,又带着些外人听不见的慵懒。第五岐“嗯”了一声后,一股热意从耳际开始发烫,荀靖之猛然发现,他和第五岐离得很近,在黑暗中,第五岐的声音似乎就在他耳边。荀靖之说:“啊……哈哈……”   第五岐学着荀靖之的语气道:“哈、哈。我累了,就当陪我,这两天歇一歇吧。”   荀靖之被第五岐不冷不热的“哈哈”逗得笑了笑,第五岐想让他休息,不但要直说,还要在话里带点情绪说。光又落进了车里,荀靖之看着第五岐,光落在第五岐脸上,使得他的眼睛看着微微发亮,眼睫毛垂下了阴影,遮住了他眼下的小痣。   第五岐也在看荀靖之,眼神温和,似乎在等荀靖之说“好”。荀靖之在看他,他朝荀靖之轻轻挑了一下眉毛。   荀靖之好像在举着一把拉开的弓,弦紧易崩,他忽然想把弓放下了。他说:“知道了、知道了,明天一天,我绝不处理公务,一个字都不写。”   电光暴水,偶然相合,此身有限。   抛下身外事,不如彻底安下心来,休息一天——   能多见几面,真是好事。   作者有话说:   嗯,今天也是荀靖之被第五岐迷得死去活来的一天。 第197章 渡河1   高平郡王雅好音乐,郡王的家仆请一位年长的歌人去郡王的府上坐一坐。歌人能弹琴,抱琴上了马车,高平郡王的家仆提着灯笼跟在车侧。   天早就黑了,街上少有行人,街边的水道中有鲤鱼用尾巴拍打水面,偶尔发出声响。   歌人问家仆,这是只有他去,还是有人与他同去?家仆说郡王只让他找一位歌人,没召别的人过去。   歌人说:“我心里是有些害怕的。”   高平郡王的家仆笑他:“怕什么,我们郡王又不吃人。”   “我听说郡王不蓄家妓歌人,想必郡王不苟言笑,那肯定威严极了。郡王是知音之人,我唱错了,郡王能听出来。我当然要有些紧张。”   “老哥哥,你看你也是三十多岁快四十的人了,按理说也该见惯大场面了。你这话说的,我们郡王是什么人,且不说我们郡王凶不凶,他就算凶,又不欺男霸女,你难道会更怕我们郡王这样的人?况且你不是见过我们郡王嘛——上个月月末的时候,我陪我们郡王赴宴,是高将军的酒筵,我那天见过你。郡王听过你唱曲子,高大人又夸你什么曾经生饿行云饱了行云的,我记得高大人夸你了,这才找的你。”   “响遏行云……郎君过奖了。我已经开始变老了,当年声音好,如今哑了不少,唱不得高调子。”   “能唱就行。啊,我听说你以前住在建业,做过毗陵周家的座上宾,你怎么跑到会稽来了?这里可比不上建业吧。”   “我是在建业住过一阵,后来唱了一句不该唱的曲词,惹恼了人。”   “哟,你唱了什么,可是开了主人的玩笑惹恼了主人?你们这些歌人,有些人偏爱说些戏谑话逗人发笑,但是胆子大的时候,连主人的玩笑都敢开,非得挨了教训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不曾开谁的玩笑。那天唱‘春’字,我唱了一句‘如许伤心家国恨,哪堪客里度春风’①,一位大人说我扫兴,把酒泼到了我身上,说我有一身北风里的尘土气。建业……我不能留在建业了。以前我以为我可以唱一辈子曲子,后来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如以前了,我的心慢慢就冷了,就想来会稽这样的地方攒钱买一小块地,以后不唱歌了,种地。”   “那周家的人是什么小心眼的东西,难不成天天唱‘江南好’吗?好个屁。他周家过得好,我过得不好。你看你过得比我好,还想着买地,我是个仆人,不得自由呢。”家仆说:“不说那些,所以你不是见过我们郡王嘛,我们郡王绝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歌人说:“我哪里配直接见郡王,我不过是一个嗓子。我和乐人都待在屏风后面,我唱‘但使桃花艳’②,舞女在前面跳舞,她们能看见郡王,我只是隔着屏风看见了郡王的影子。”   歌人见过高平郡王两次,都是在晚上见的,他一直没看清高平郡王的正脸。除了家仆提到的酒筵,歌人还见过高平郡王一次。有一天晚上,在会稽郡首领都尉家门口,他见首领都尉送一个骨像殊绝的年轻男子出来——自然是骨像殊绝,他只看侧影,也觉得对方英气逼人,对方长得定然不丑。   歌人见对方衣饰不凡,穿蓝罗缺胯袍,腰配象牙革带,气质也超群,于是知道他应该是一位大人。侍从牵马过来,那位大人翻身上马,单手拉住了缰绳,身形利落极了,腰身也挺拔。马跑动起来,他衣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歌人以为那位大人是一位武官,后来才知道那是能骑能射的高平郡王。   歌人说:“我在酒席上专心唱歌,只在退下去的时候听见郡王说了一句‘小王不胜酒力’,声音是冷的,郡王说完就没人敢劝酒了。郡王身边的婢女不用倒酒了,直愣愣站着。我看大家都怕郡王。”   家仆说:“老哥哥,我们郡王不爱和外人喝酒罢了。我们郡王的朋友来会稽郡了,郡王白天外出办公,晚上和朋友一起回来了,和朋友在家小酌。可好,偏偏有人不识趣,这时候来了,请郡王明天赴他的宴会。我们郡王说自己有客人,这两天只想在家歇着,婉拒了邀约,结果那人又要结交我们郡王的朋友,郡王这才让我找个歌人过去,你唱支曲子,他喝两杯酒,就把他打发了算了。”   “这位客人确实有些不识趣,郎君可方便告知这是谁么?”   “高将军呗。”   “……”   “他说你唱歌好,我这不是就叫了你嘛。”   “郎君,你早说!!高将军不想见我的。”歌人连忙让人停车。   “嗯?”   “我……嗐呀,前两天我和高将军家厨娘说了两句话。她叫我‘阿伯’,说我唱歌好听,我可怜她做饭守着灶台,烟熏火燎的,过得辛苦,就给她唱了一遍曲子,没想到遇到了高将军。你让我再见高将军,是要我的命啊郎君!”   “你也不早说呀!!你这人也糊涂,没事怎么在高将军家里走动,你惹将军家的厨娘做什么,你做了这种事,我本来不该请你去我家郡王家里了,谁知道你又给谁唱歌呢。”   “我还给谁唱?又不是人人当我是人。我也是可怜那小厨娘,十岁不到当了婢女,拾柴吹火,听歌在灶上伸长了耳朵偷偷听。她若是穷人家的女儿,累就累了,好歹有个父母,可她哪有父母?我是从京兆逃过来的,她这样的孩子,能当个婢女活下来,倒也算命好,可不知又有多少人活不下来……郎君,我们不过都是下等人,活着罢了,我虽然给王公大臣唱过歌,又好得到哪里去?命一样握在别人手里,主人不高兴了,就被扔到一边。我们这样的人,互相看一眼,眼里有泪,谁心酸谁知道。”   家仆说:“大男人不说这种话,只顾眼前算了,谁管得着从前和往后。你好心,你自己受累。”他劝歌人道:“老哥哥,要不你还是和我去吧。这已经快宵禁了,又都走了半路了。我折回去、再重新找人,怕耽误了时间,让各位大人不高兴。你看你,先惹了建业的人物,跑到会稽,又惹了高将军,你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但是要是我们郡王听你唱支曲子记住了你,你往后的日子说好过那也好过。你就去吧。”   歌人要下车,死活不肯再往前走。   高平郡王的家仆把他塞进了车里,硬是让人把他拉走了。   歌人到了高平郡王的住处时,叹了一声。   他下了车,不情不愿地跟着家仆往门口走,家仆和门人说了两句话,门人告诉他高将军走了。   家仆说:“这么快就走了?”   门人说:“哥,让你去请歌人,那是郡王和高将军客气了客气。你刚走赵哥就去找陈大人了,陈大人把高将军叫走了。”   歌人松了口气,说:“郎君,我看我也回去吧。”   家仆道:“来都来了,给你一个见郡王的机会,你怎么还不愿意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我可算是你的贵人,你别不识趣啊!”   “我嗓子哑了,唱不得了。”   门人劝歌人道:“我们郡王人好,你见郡王一面再走呗,你既白白来一趟,郡王说不定赐你一两杯好酒喝呢。”   歌人只好抱着琴跟着家仆走进了高平郡王的住处。郡王的住处叫“桂留院”,院落西靠小石山,后园中有桂从,因此取《枯树赋》“小山则桂留人”中的“桂留”二字为名。   七月正是桂树开始开花的时节,夜风中有暗香浮动。十七日,月亮微缺,清辉洒在地砖上,如落了一地水光。歌人紧紧抱着琴,跟着家仆往前走,他隐约听见对话声,似乎是郡王在和朋友说话,“……金鱼……锁桂丛……好友建业家中的桂树……”   郡王的朋友说:“奉玄要是回了建业……”   一阵风忽然刮了起来,有树叶落在地上。一地清辉,并非是水,叶子坠落时,不曾泛起涟漪。   郡王的声音变得清晰,歌人听见他说:“我八月应该会回建业一趟。”   “如果日子定了,你写信告诉我,我回建业比来越州方便。”   后园之中,一位婢女看见有人来了,提醒道:“郡王、侯君,有人来了。”   侯君?哦,座中乃是王侯,歌人紧张得吸了一口气……桂花开了啊,风凉,而有淡香。他跟着家仆走到了后园的桂丛附近,桂树下摆了几扇素纱屏风,围出了一块半开放的空间,郡王和郡王的朋友就在一扇三折屏风前坐着。   家仆向高平郡王和他身侧的那位侯君问好,说自己带了歌人来。   婢女接过琴,歌人朝高平郡王和他的朋友行礼。他很守礼仪,行礼便是行礼,绝不抬眼乱看。   高平郡王受了礼,对歌人说:“麻烦你来一趟,既来了就歇一歇吧。请坐。”   “多谢郡王。”歌人行完礼抬头,匆匆一眼,看清了高平郡王的模样。他见过高平郡王骑马,听说过高平郡王在元钧之乱中立下的战功,一直以为高平郡王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武人,或许他像他的外祖父——那位后来住在长安太极宫深处的庄宗,雅好音乐、能征善战,面容坚毅,是一代英武的天家子弟。   没想到高平郡王和他想的不太一样,高平郡王闲居在家,没挽起发髻,头发只简单束在身后,穿一身轻缓的衣服,在素纱屏风前坐着。郡王穿了一件黛襟纱袍,其下是一领金泥鸾鸟纹青丝袍,袍上的金泥花纹在纱袍下隐约闪光,风过之时,轻衣微动,郡王神色平和,身上看不出丝毫冷酷的影子。   家仆曾在路上说,他家郡王不爱和人应酬。分人罢了,果然是分人,郡王和朋友相处时,如好风佳月,人若能站在其侧,便觉得舒服。   歌人入座,婢女为他倒了水。他喝水润了润嗓子,将琴摆在几上,等候高平郡王的吩咐。郡王的朋友是一位侯君,歌人将注意从郡王的身上收了回来,在看向郡王的朋友时,似乎看到他眼下有一颗小痣。   是痣,还是他看错了。人说第五岐是高平郡王的好友,座中的人可是……宛春侯第五岐?他越想看清那位侯君的长相,越觉得眼中发热,眼前变得模模糊糊的,是第五家曾经的公子吗?   第五家曾经住在长安的开化坊……   侯君发现了歌人频频看向自己的目光,对他说:“先生看我,是认得我么?”   歌人希望自己可以冷静地说话,但是他一开口,嗓子就哑了,喉头不听使唤,他努力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话:“侯君可是姓……姓第五?”   第五。他将这个姓氏说出了口。   “我姓第五,单名一个‘岐’字。先生认得我?”   果真姓……第五!   两道热泪顺着歌人的脸颊滚落,鼻酸难以忍受,他觉得自己失态至极,自己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可他实在忍不住一撇嘴哭了起来,艰难地道:“第五公子啊,你还记得在长安开化坊你家宅里唱‘公无渡河’的吕太平吗!”   泪水坠落如雨,大滴大滴掉下,歌人仔细看座中的侯君,不是因为他长相俊美,他直到这时才真正注意到第五家的公子的长相,他说:“十、十四年啦,您不记得我了吧。”   十四年了,当年见过的贵公子孙已长成了二十多岁的郎君,有了爵位。   十四年。隆正末年,歌人刚刚二十岁,为第五内相唱“公无渡河”——庄宗幸第五家宅邸,皇太女跟随在庄宗身侧,座中满是王侯。纱衣细如云烟。金银耀目,琵琶声撩乱,他在琵琶声中开口,声动梁尘、响遏行云,在席上一唱成名,往后频繁出入王公宅第——   那时湘王、楚王尚未被废,濮王酷爱陈思王诗文,让人为陈思王的《箜篌引》重新谱曲,请他重唱《箜篌引》: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③……   不过一两年,皇太女有了谥号,哀太子监国,诸王命途多舛,不能再置酒高殿上了。再后来北方陷入大乱。   十四年。原来不是三年、四年,也不是十三年,已经变成十四年了。他认出第五家阿岐时,再也无法自持,他无法再顾及面子、礼仪了,嚎啕大哭。什么是家国,他经历过的还不算是家国巨变吗?他不能可怜一下自己吗?   情绪一触即溃,夜风摧心,他无法遏制积攒了十几年的哀恸和酸楚。这是一个没有公平可言的世界,他抱怨自己的命运,老天爷不长眼呀!   他在南方作客。作为许朝的臣民,他却只能以痛哭哀悼一个时代的逝去、发泄自己的悲愤。   他恨,恨什么,不知道。那积攒在心里的深厚情绪,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但心防有了裂痕,那深厚的东西冲垮了他,让他大哭出声。   高平郡王命人取来了琵琶,为他弹《共保岁寒》以当勉励。   高平郡王有一颗仁心。歌人擦去了眼泪,跪地向高平郡王行礼,高平郡王说:“你不曾冒犯我。”第五家公子也不曾指责他的失态,扶他起来,让婢女端来了清水,请他洗脸。   歌人捉着第五家公子的手,仔细看他眼下的小痣,第五家公子说:“先生认得我姑母吧。”歌人努力点了两下头,觉得自己眼中又泛起了泪水。他哽咽着说:“我为郡王和侯君弹琴。”   第五家公子说:“先生只当这是小聚,不用勉强自己。”歌人放开了抓着第五家公子的手,说:“不勉强、不勉强。”回到了座中。他要为高平郡王及第五家公子弹琴,手摸到琴,弹起琴来,心放在琴弦上,心也就渐渐稳了。琴声一弦一弦发响,隔了一会儿,他和着琴音,在风里唱: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④。   时隔多年,歌人又参与了一场王侯之宴,只是宴中人少,只有一王一侯——不过两人。歌人与第五家公子谈论旧事,高平郡王请他饮酒。第五家公子已记不清长安的旧事了。   高平郡王问歌人是如何南下的,歌人说自己是跟着一位尚书一家自京兆南下的。外族在灵犀驿追上了相约南逃的北地高官,那位尚书前去和外族谈判,刚走过去,就被砍了三刀。   歌人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乾佑九年四月初六,恰好是庄宗宾天三个月后。   四月初六,灵犀驿里外火光大作,军队护卫着哀太子的儿子太孙荀永隆,永隆喊:“母妃!”在混乱中寻找哀太子妃,请哀太子妃和自己一起逃命,军队撞破了灵犀驿的后墙,请永隆先走,永隆骑马从坍塌的后墙上冲了出去,哀太子妃不会骑马,坐在车中,可车过不去,永隆神色焦急,转身跳下了马,要带母亲一起走。前面已被外族攻破,外族的士兵涌了进来……   歌人见尚书已死,外族攻了进来,哪里还有心思再看永隆和哀太子妃一眼,疯狂逃命跑出了灵犀驿,外族搜索逃出去的人,歌人逃到了水边,回看岸上,只从外族人的冷铁上瞥见了红色,血红色,那是尸体的影子……   公无渡河、公无渡河——   他唱了多少遍公无渡河,可是他宁愿投水被淹死也不想被砍死!!   歌人硬着头皮跳了水,在水里抓住了一具尸体,抱着尸体向前飘荡,最后捡回了一条命。   高平郡王听了他的经历,久久不作声,隔了一会儿才说:“永隆……是我四哥。他在灵犀驿时……”   高平郡王嗓子一哑,没有问下去。他想问的是什么……歌人后知后觉想起来了元钧永隆之乱——荀永隆是死在了高平郡王手里!   歌人心中震惊,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在地上。   没有人怪罪歌人提起了不该提的事情。第五家公子不愿意让高平郡王继续面对死去的永隆,揭过了和永隆有关的话题,问歌人:“先生怎么来了会稽。”   歌人的心在胸腔中狂跳,没有人怪罪他吗……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他安慰着自己,尽可能以平静地语气答道:“贞和二年,我到了建业,没过多久,惹恼了周家人,所以来了会稽郡。”   贞和二年,歌人在建业遇到了濮王曾经的下属,二人再见时,对方认出了他,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说:“一曲公无渡河,不堪愁里重听。”后来是他帮歌人落籍到了会稽郡。   歌人暗想,自南渡后哪天不是愁里。他认出了第五家阿岐,第五家的命运随着国运的转折而转折,他那意气风发、名动长安的岁月早已被时势的大潮吞没。   意气风发、名动长安……   都不值得一提。   他不过是一粒风里的尘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公无渡河……如今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声音不复当年清亮,高亢处亦唱不上去了。   在宴会上,直到宴会结束时,歌人也没有唱“公无渡河”。高平郡王赐他清酒,他以唱歌为业,为了保护嗓子很少喝酒,但是他想喝郡王赐他的酒。喝了酒后,或许是因为眼花耳热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小声唱了几遍“公无渡河”: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车在路上走,水中的鱼尾拍击河道。唱着唱着,他的嘴里尝到了咸味。   眼泪的咸味。   刚而无虐、简而无傲,高平郡王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贵人。两个月后,他听说座中的另一位贵人,第五家公子,随军北上了。许朝军队渡淮水北伐。   许朝北伐,而长安有了一位外族皇帝——图伦人在长安称帝,改国号为“秦”。真皇帝也好、伪皇帝也好,这天底下的皇帝往后不再都出自云平荀氏了。   作者有话说:   ①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秋瑾   ②但使桃花艳,得间美人簪。——萧子显《桃花曲》   ③曹植《箜篌引》   ④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第198章 渡河2   玄期有限,今将去矣。   八月中旬,荀靖之回建业住了四天。秋来风凉,陛下染了风寒,常常咳嗽。自五日盛会后,陛下与皇后殿下渐行渐远,陛下的情绪一直不高,身体也不算太好。   国舅不满于陛下对自己的忽视,将宫中乐人排演《陇头水》一事泄漏给了录公……国舅与录公走得近。皇后殿下困居于深宫重城之中,不愿意面对宫外渴望权力的哥哥,而她与殿下之间的感情,不知从何时起,也渐渐变淡了,他们变得像对方的客人了。   陛下纳了妃子。对皇后殿下而言,曾经亲如手足的家人、年少相识的夫君……都已悄悄发生变化,种种隔阂在暗中增长。皇后殿下心灰意冷,萌生了入道的想法。然而她是皇后,一位皇后有母仪天下的责任,除了待在宫里,她无处可去。   陛下纳了妃子,依旧不忘去看望自己的发妻。皇后殿下与陛下谈起二十多岁的往事,两个人的脸上终于都有了一些笑意。皇后殿下姓王,单名一个娴字。陛下未登基前,一直称呼妻子为“娴君”,后来这个称呼被“梓童”替代了。   陛下年轻时是一位闲散亲王,他为自己卜卦,得蛊卦上九:不事王侯,志可则也。于是陛下常说要是哪天自己受够了俗务,就撇下身份入道,去做个仙风道骨的道人。那时皇后殿下是陛下的知心人,陛下说自己若是入道,绝不做脱屣妻孥的事情,自己会和夫人娴君一同入道,两人一同徜徉山林、遨游人间,做一对神仙眷侣。   神仙眷侣……   他们何以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皇后殿下祈求陛下允许自己出宫到道观中长住,为国祈福。陛下没有答应。陛下回了自己的殿中,新妃让宫人给陛下送来了石榴。以前陛下有修仙问道之心,他记得道门中说,石榴有人的血肉味,不可以供神,所以他不怎么吃石榴。   新妃很好,但……人不如故。陛下见了石榴,心中的悒郁之情更盛。唯有妻子是他的知己,如今他们两不相知了。大外甥彰之忙着北伐的事情,留在建业的外甥用宾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泽晋怀有身孕,身体不适……他住在宫中,忽然前所未有地渴望亲情。最终,他叫外甥靖之回了一趟建业。   荀靖之给陛下带回了越州新剥的鸡头米和越州的时曲。陛下难得地笑了笑,说鸡头米新鲜、越曲清新,下令让宫中的乐人学习越州的曲子,留外甥在宫中住了一夜。   陛下留荀靖之住在宜春殿,和荀靖之对坐,谈起旧事,在夜半时才从宜春殿离开。陛下说延嘉殿有一座名士所画的屏风,他少时顽劣,和长公主拿笔给屏风上的所有人物都画上了胡子,先帝高宗笑他们两个淘气,让宫人留着屏风,说给他们长大了再看。后来先帝庄宗践祚,庄宗也让宫人留着屏风。   看不到了,屏风大概还在太极宫里,但陛下现在住在建业的宫城中。   高宗……没有子嗣。或许高宗对陛下的宠爱,与陛下现在对待自己的外甥时的宠爱相同。   陛下提起旧屏风,荀靖之说他记得舅舅给他讲过屏风上的故事,画的是渔人寻仙不遇故事。陛下回忆着屏风上的故事,又给荀靖之讲了一遍,问荀靖之自己将这故事记得有没有错处?   荀靖之说没有错。   陛下哈哈一笑,说看来自己还没有老到记不清事情。   他说:“我自己其实常常想这个故事呢,所以我记得清楚。我以为这故事是劝人不要轻易后悔,路是单向的路,只往前走,退不回去,一旦走了就莫追悔。如今再想,这故事应该还有别的含义罢,我再想几遍,或许就想出来了。”   陛下问荀靖之还记得多少旧事,荀靖之说他记得太极宫里的薰风殿也有画屏,人物被放在画中的茅草屋里、高树底下、江山之间……显得格外地小,他那时候是个孩子,所以将画中有一个和他差不多的人物这件事记得格外清楚,画中有一个小女童。荀靖之记不得屏风上画的到底是什么了,但是记得先帝庄宗抱着他,教他认屏风上的字:我、人、玄、今、去。   陛下说:“我也记得这个屏风,我曾经爱读集仙录,这屏风里的小女童是杜兰香,渔家夫妇在江边捡到了她,她长成之后,飞升而去,去之前对养父母说:‘我仙女杜兰香也,有过谪于人间。玄期有限,今将去矣。’”*   玄期有限,今将去矣。   陛下又念了一遍“玄期有限,今将去矣。”说:“去矣,去哪儿呢?”他问荀靖之:“八郎为什么退出道门了。”   荀靖之说:“白日飞升无望,羽化登仙不可得。靖之知道自己是凡间人。”   陛下笑着叹道:“我今日已知,佛道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所能为。我非能舍一切之大丈夫。八郎,这不是因为你是靖之,你是荀靖之。因为我们姓荀……这是福气,也是拉住你的责任。”   陛下让人撤了几案,拍了拍荀靖之的肩,说:“辛苦了,八郎。”   荀靖之认真地说了一句:“舅舅更辛苦。”   陛下听见一声“辛苦”,鼻头微酸,谁会觉得皇帝辛苦呢?皇帝吃得好穿得暖,有歌舞看。也就是外甥会心疼舅舅罢了。他和荀靖之坐在榻上,举盏饮酒,对荀靖之说,自己若也有个像荀靖之这么大的儿子或女儿就好了。陛下接连饮酒,荀靖之听见陛下咳嗽,劝舅舅少饮酒。陛下让宫人拿笛子来,说好笛如酒,在夜里吹了几支笛曲。   以往的笛曲记不得了,吹了几曲,都不能径直吹完。   笛声断断续续……陛下不再吹了,放下了笛子,眼里满是泪水。   他侧头问荀靖之:“八郎,我们明年就回到北方了吧?回北方吧,天地广阔……这建业太逼仄,我要当全天下的皇帝、我本该是全天下的皇帝。”泪眼模糊,陛下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喝醉了,他拉着荀靖之的手一遍一遍问荀靖之,他们会不会回到北方。   他唯一的指望,回到北方。   荀靖之说:“舅舅,我们一定会回去。”   好,一定回去。陛下抬了抬眉,微微仰起脸,让眼里的泪意退了下去。人生能希冀什么?他贵为皇帝,不过是希望还有人爱他。不是爱皇帝,而是关爱他这个人。老师劝谏他不要被谗言迷惑,他不知道近习是在拍他的马屁吗——他们只不过指望着从他手指缝里给他们漏下权力。但是他需要有人爱他,告诉他他完全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是主人。   陛下重新打起精神,说:“等我们回了长安,八郎就做亲王。咳咳,你若是再想入道,舅舅为你在天下修八百座道观——不论你走到何处,都有地方住,你就知道这是你爱过的天下、这是你舅舅关心着你的天下!”   陛下再次拿起了笛子,请荀靖之弹琵琶为自己伴奏,断断续续吹了一支庄宗所作的破阵大曲。宫监两次提醒陛下夜深了,该休息了,在第三次提醒时,陛下终于离开了宜春殿。   陛下走后,荀靖之抚摸了一遍琵琶弦,青象琵琶曾是庄宗的琵琶,他在殿中想象自己的外祖父怎样弹奏它。舅舅希望回到北方,他说他们一定回去,这是说给舅舅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他的哥哥、他的好友都在长江北岸……总有一天,他也会在长江北岸。   他看着青象琵琶,如同在见一位老朋友。他拨动一根琵琶弦,在弦的震动声中,似乎能听到不远的将来北伐的铁蹄声。   心有隐忧。   荀靖之在宫中睡了一夜。第二日,他陪陛下去了一趟鸡鸣山,鸡鸣山清玄观的道人为孝仁皇太女起幽醮积攒福德,孝仁皇太女亡故于一个秋日。这一日,荀靖之住在了清玄观。   荀靖之回建业时,匆匆回了一趟自己的府邸,换了一身衣服就进宫了,直到第三天才终于又回来了。侍女蕴真操持府中事务,她办事可靠,因此荀靖之不用过多费心自己的宅邸的事情。   新任都尉荀粲听说高平郡王回了建业,每天都来拜访,今天终于等到了荀靖之回家。门人为荀粲传报,荀靖之在听说“荀粲”这个名字时,隐约记得他打马毬打得很好。荀粲姓荀,和荀靖之是同族,荀靖之没见其他来拜访他的人,见了荀粲,把名字和脸对上后,记起了荀粲字景灿,随后又认真记了一遍他到底是谁。   荀粲说自己感谢荀靖之的提拔,荀靖之说:“江河不容长鲸,枳棘非鸾凤所栖。景灿兄有大才,以往受困于州县,不得施展,来建业后,既获得了一展身手的机会,自然就会被人看见。景灿兄自是人中龙凤,你靠自己获得提拔,不是靠我,我不敢受功。大战当前,此时正是用人之时,建业万事,劳烦景灿兄了。景灿兄若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直言即可,我一定尽力。”   荀粲听了,再三表示忠国之心,感谢荀靖之,荀靖之留他坐了小半个下午,送了他一把良弓。荀粲走后,荀靖之本来想休息了,想了想自己的手头的事情,又出了门,   第五岐忙得抽不出时间,无法到建业来。荀靖之既然回了建业,就要去替第五岐看一看他的宅子。他打算在下午就处理完查看宅子这样的杂事,留出明天来,去看望泽晋。泽晋如今住在长公主的府邸中,不曾住在卢家,她将在九月末生产,荀靖之知道了她是自己住,家中虽有下人,终究比不得父母或丈夫一直陪在身边,因此想去看望她。   下午荀靖之去了一趟第五岐的宅邸,为第五岐看了看他宅中的桂树。第五岐只在七月抽出时间去了一趟越州,除此之外,一直待在北扬州,他没回过建业,不知道自己的宅子里的桂树是金桂还是银桂,荀靖之替他看了——他宅中的桂树是丹桂。桂花开得正盛,香气浓郁。   殷勤莫使清香透……桂花太香了,荀靖之在桂廊中走了一圈,觉得鼻子闻到了太多的香味,似乎失去了辨别气味的能力。他离开了种着桂树的地方,在宅中走了一走,第五岐不在家,宅中显得空旷而冷落。   第五岐家管事的家仆曾在北扬州沭阳郡照顾第五岐的起居,他陪荀靖之在宅中行走,荀靖之问了他一些第五岐在沭阳郡的事情:五岐兄有没有受过伤、伤势如何、高兴的时候多还是不高兴的时候多,管事家仆一一回复了他。   荀靖之听管事家仆回话时,一边想第五岐,一边生出了一种感慨,他想如果第五家旧时的仆人还在就好了,那他就可以问一问五岐兄更早之前的事情了,五岐兄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和族中兄弟的关系如何、五岐兄是从小就不爱早起么……   不知道西园寺红叶在不在建业。他想起红叶说不出“猫”字来,淡淡笑了一下。红叶的那只猫会挠人。   后园湖中的荷叶翠色半消,开始枯萎。荀靖之让府中的家仆清理残荷,管事家仆替仆人们问荷叶和泥里的莲藕能不能归他们,荀靖之说荷叶下留一半,晒干让厨房收着,再挑两截好看的莲藕用淤泥裹好,给他们家大人送到北扬州去,剩下的东西就都归他们了。家仆们聚集起来,挽起裤腿下湖拔去残荷,宅中有人劳作,稍稍有了人气。   北伐在即,建业的人们开始重新讨论尸疫,不断猜想狂尸的样貌。荀靖之在湖边站着,看人在半人高的残荷丛中行走、砍断荷梗。他是面对过尸群的人,有胆大的家仆问他狂尸的事情,问他狂尸吃不吃牛、吃不吃马,这么多年了,要是只吃活人,又没那么多活人吃,岂不是大半都饿死了?   荀靖之说:“狂尸只会咬人,很难饿死。”   家仆说:“郡王您说,那东西不吃不喝,能活几年?”   荀靖之说:“我不知道。”   家仆说:“您不是说很难饿死嘛。”   白城子。荀靖之猛然想起了这个地名。白城子里的尸群活了多久?第五岐宅中的管事家仆站在荀靖之身边,看荀靖之不说话,对那个好事的家仆说:“怎么你的话那么多,干活,别想偷懒。”管事的人说了话,那家仆不再问了,荀靖之也懒得再开口说些什么了。   荀靖之闭上眼,似乎能切切实实看见尸群,那是曾经出现在他面前的尸群。那些尸体般的活物,曾是他们的同类。狂尸是什么?没舌头的疯道人在有舌头时说它们是圣人,他说它们不生机心、意识混沌,而混沌乃是至福。韦衡说它们不像人群,对尸群中的彼此而言,它们是不会自相残杀的同类。   他忽然想起来周鸾说自己不想再受人供养了——周鸾小时候以为在自己家里干苦工的奴仆是狂尸,其实他们是无害的苦命人。荀靖之在听周鸾说话时,在有一个片刻想,其实他们不如是狂尸,至少狂尸可以报复一个不公道的命运。   狂尸……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 故事出自《墉城集仙录》。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第199章 渡河3   “我当然很想你,我很想你,我很爱你。”   晚上荀靖之从第五岐的宅子回了自己的府邸,他原来的部下曹霸听说他下午见了荀粲,晚上也跑来找他,要请他明日去自己家喝酒。曹霸是个豪爽人,平生最爱“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两句诗,荀靖之知道他的性子,见了见他,问他家中一切可好,又想起他今年刚得了孩子,问他家的孩子可会说话了。   曹霸说:“小子劳烦郡王挂心。他哪儿会说话呢,想吃奶了也只会哭。郡王不当父亲,不知道小孩子的事情,我和我夫人打听之后知道了,孩子在一两岁才会说话呢。”   荀靖之说:“中郎,我不去赴你的宴会了,你家里有孩子,我明天也去看我家的孩子。”   曹霸问:“啊……这、这是谁啊?”   荀靖之说:“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呢。明天我去见永平翁主,不愿意沾酒气。”   曹霸嘿嘿一笑,说:“那行。郡王一两个月没回建业了,您也累了,我不强求。我来拜访您,您见我一面,也就够了。”   荀靖之已不在建业任职了,他问曹霸石头城的事情,不便多问军务,只问了问他弟弟用宾近来可好。曹霸说侯君做事稳妥,但是年纪还是有些太小,自己想再要一个肯做事的帮手,一时找不到。   荀靖之说西州城有一个阿质达显的汉子,汉名叫赵茂,生得高大,做事勤勉,除了脾气直了一些,是个可靠的下属,如果曹霸身边缺人,不妨去见见他。曹霸记下了赵茂的名字。   曹霸要告辞时,门人传报,有人来拜访高平郡王。   荀靖之问是谁,门人说:“郡王去看看就知道了,他要见您。”   荀靖之说:“我累了,见了曹大人,就不再见外客了。”   曹霸叫住门人,问他说:“是谁、是谁?不知道我老曹在郡王府上作客呢嘛。偏偏我来了,他也来。我恰好要走,我和你去看看是谁,谁作弄我呢。郡王不见他,我带他去我家喝酒。”   门人说:“客人自称是从北扬州来的。”   北扬州来的……?荀靖之起身说:“我送曹大人出去。”   荀靖之和曹霸一起走到了大门外,抬头往前看去,有一个人在门外站着,不是第五岐。本来也不会是五岐兄吧,荀靖之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但他的确感到了些微失望。   门外那人见荀靖之出来了,捧起两个不小的匣子,连忙叫道:“郡王!您可算见我啦。我是宛春侯的侍从,您见过我……不、不,您见不见都行,我见过您。我家大人让我见了您再把匣子给人,怕我把匣子送错了地方。”   荀靖之让身侧的家仆去替那人接过匣子,说:“劳烦了。”   那人交了匣子,向荀靖之和曹霸行礼,对荀靖之说:“郡王,我是从北扬州来的,我家大人前一阵过淮河去泗州察看地形,带回来了泗州的佛手,很香呢。我家大人说收到了您的信,知道您这几天在建业,让我到建业送新鲜佛手,给您一匣佛手,再给道观送去一些,用作修福的清供。您记得亲自看一看佛手。”   荀靖之扫了一眼匣子,匣子上封纸上的字迹是第五岐的字迹。他不在意佛手,问对方:“你家大人去过泗州了?!他还好么?”   “好呢好呢,郡王安心。”   “郎君不妨留下歇歇。”   “多谢郡王美意,小人心领了。天黑了,我还是直接回去了,不多打扰郡王了。”那侍从既然送完了东西,就要离开了。   曹霸也告辞了。   曹霸和侍从都走了,荀靖之回了宅中,他又搬回了隐房栊住,没有让人将匣子放在客堂,直接让人直接把匣子搬到了他所住的隐房栊的屋中。两个匣子。   他揭下了第一个匣子上第五岐写的封纸条,字条沾染了匣中佛手的香气,其上写着“宗门指禅一点色空供白衣仙”。荀靖之看了一遍字迹,折起了封纸,收到了袖中。   香是佛手香。   他打开了匣子,一室之中,清香更盛。他期待着匣子里能有一封第五岐的书信,没想到匣子里只是佛手,颜色尚青,不曾转黄,形如拈花之手。   魏国公以前的封地在泗州。   泗州产佛手、香橼。   还出产柚子。   第五岐以前送给过他一个柚子壳小罐子。荀靖之拿起一个大佛手,猜想着这是不是第五岐放进匣子里的。佛手瓜在匣子里,他的好友在北扬州。   八月将要到十五日,月亮越来越明亮。   圆。这世间的“圆”很少。   他放下佛手,袖子上已沾上了佛手香。他去看另一个匣子,这是个更大的匣子,用香樟木制成,比另一个匣子贵重。匣外的封纸上写着“胡马雕鞍试拂铁衣颜色如雪”,匣子里装的不是佛手了么?荀靖之揭下封纸,打开了匣子。屋中的烛光微动,匣中有银光流转,匣子里放的是甲衣。   匣子里有信,甲衣是第五岐的新甲衣,未肯先穿,先寄来给荀靖之看一看。但得长相思,便是常相见,第五岐在北扬州想荀靖之,他不知道九月荀靖之有没有时间回建业——九月他将穿新甲衣,与郇王从建业受命,出征北伐,他希望荀靖之见过他穿甲衣的样子。荀靖之拿着信,笑第五岐,他空看一身甲衣做什么。   指尖碰到铁片,触感微冷。   甲衣沉重。   道门不穿甲衣,修士不生取胜心。荀靖之年少时不曾穿过铁甲,后来他手握多州兵权,必须穿甲戴盔,有了自己的铠甲。他能够穿金甲,第五岐的甲衣是青绸衬里的银甲。甲片乃是缀鳞甲,打磨得十分光亮,连缀起来齐如银鳞,微微一动,冷光耀目。   第五岐比荀靖之高,倒也没高出多少,有时候他也会披一下荀靖之的衣服。荀靖之拿第五岐的甲衣比了比自己的肩宽。   夜色渐晚,高平郡王府到了该落锁的时候。门人不再进内院了,有婢女替门人通报,有人来拜访荀靖之。   荀靖之觉得奇了,今天来见他的人真算是不少。他问婢女:“是谁这么晚了才来?”   婢女说不知道,只问到是北扬州来的人。   荀靖之想着,或许还是不久前第五岐的那个侍从吧,没准是他漏送了书信,又折回来了。他重新披上了外袍,去门外见人。   门外立着一匹五花好马,一个人和他的小童在马侧站着。荀靖之看了那人一眼,愣了片刻,觉得万分意外,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还是笑了,说:“五岐兄,你回来了呀!”   第五岐说:“衣服送来了,我来穿给郡王看了。”   荀靖之让他进门,抓着他看了半天,半是无奈地笑着叹道:“又一声不吭就跑来了!!”他拍了拍第五岐,叫:“五岐兄——”然后说:“你的侍从给我送东西的时候,你就在建业了吧!”   第五岐说:“在了,太饿,先回家吃饭了。”   “吃的什么?”   “蟹黄面……是没吃成。天晚了,家里没有鲜蟹。”   荀靖之在越州时给第五岐写信,说越州有蟹黄面,滋味鲜美,如果秋天第五岐还能来越州,他就请第五岐吃蟹黄面;如果不能来,回建业也能吃到,他给第五岐带回去一个会做蟹黄面的厨子。   荀靖之弯着眼睛笑,说:“没吃蟹黄面,那明天吃。好友,你可吃饱饭了吧,别是饿着来找我的。你要是还饿,我现在就让人给你做饭。”   “不必了,我吃饱了。”第五岐递给荀靖之两个烤白果,说:“银杏结子了,我家有这个,给奉玄带两粒。敛肺清气,倒不难吃。”   荀靖之接了白果,说:“你家里还有莲藕,我下午去过你家了。好友,你怎么回来了!”   第五岐看着荀靖之,眼里带着笑意,说:“外子在建业,我休探亲假。”   荀靖之听完就笑了,他自己带兵,知道探亲可休看望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看望夫妻、手足五种假。五品武官一年有三天探亲假,每高一品多休两天。假期太短,一般回不去家中,军中诸人大多会在家中有事时请事假,与探亲假连休后回家一趟,不会单独休后者。   他对第五岐说:“你要是真这么请的假,我下个月写信,每封信都叫你哥哥。”   第五岐说:“嗯,好,奉玄不要反悔。”   荀靖之说:“我不信。”   第五岐拿出自己的军函给荀靖之看,第五岐确实休的是探亲假。   第五岐说:“我能歇三天,我想自己去不了越州,倒是能回一趟建业,就找郇王殿下批了假。”   荀靖之说:“我哥哥给你批了?”   第五岐说:“嗯,批了。”   郇王的印还印在军函上呢。第五岐在军中任职,他若是拿不到休假文书,也离不开北扬州——一但离开后被发现,那就是玩忽职守了。   荀靖之好奇,问第五岐:“你怎么和我哥哥说的?”   第五岐说:“直说的。我说我请假回建业,高平郡王在建业。郇王殿下说:‘你们不算亲兄弟。不过……也不是不行。这事……啊……啊……’啊完把印盖了,然后让我替他捎一句话,大概是想认真问候你,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过了一会儿,才决定了让我捎这句话——”   荀靖之“嗯”了一声,等着第五岐继续说。   第五岐说:“‘八郎,天冷了,记得加衣服。’”   荀靖之笑了笑,他哥哥好像确实像第五岐说的,找了半天话,最终从一堆尴尬的话里挑出了一句加衣的问候。说什么不太重要,心意已经到了。   他说:“好友,累吗?我每次见你,你都得骑马跑上一天。”   第五岐说:“精进骑术。”   荀靖之和第五岐说着话走进了内院,荀靖之让婢女和童子都留在了屋外。屋中有佛手的香气。荀靖之看见了不久前搬进来的匣子,说:“五岐兄,你好不容易回建业一趟,结果跑来了我家当客人。你家婢女晒过了被子,要不你回自己的住处吧,回家更安心,夜里能好好睡一觉。”   第五岐有些错愕,说:“我来找你。”   荀靖之说:“我和你去你家住。不欢迎?”   第五岐笑了一下,说:“自然是欢迎的。不过我既然来了,又何必折腾呢。”   荀靖之说:“你回了建业,不回自己的宅中住,那里就不像你家了。我希望那里是你家,否则我自己在建业的时候,找不见你的痕迹。”   荀靖之在面对第五岐的事情时,用了十足的心。   第五岐说:“奉玄,你明日住我家,我在家等你。我的侍从说,他今天晚上来的时候,你还在接待下属,你该累了,你不用为我想那么多。”   荀靖之说:“你不走了?”   第五岐说:“不走。”   荀靖之坐了下来,看着第五岐说:“那好,脱衣服。”   第五岐问:“现在?”   荀靖之说:“嗯。我想看。”   佛手的香气若有若无,第五岐说:“好。”伸手解开了自己领侧的扣子。   第五岐好意思脱衣服,荀靖之不好意思看完,他挑了一下眉,对第五岐说:“好友,你说试衣服给我看,脱了袍子就够了。换衣服吧。”   第五岐解下革带后脱了白罗外袍,其下是一件墨绿色绸衫。   他说:“奉玄——”   荀靖之抬头看着第五岐。   第五岐说:“我不想听话了,怎么办?”   荀靖之往边上坐了坐,给第五岐留出地方,说:“那就不听。”   他以为第五岐会坐到他旁边,和他说两句话,没想到第五岐没坐到他身旁来。第五岐把屋里的一支蜡烛吹灭了。光暗不明,气氛在暗中发生了变化。   荀靖之忽然有些紧张。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屋中确实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第五岐这时才走过来,坐到了荀靖之身边。   第五岐坐过来时,荀靖之的心跳变快了,噗通、噗通,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不论他和第五岐有过多么亲密的关系,每次他隔一阵再见到第五岐时,都会生出一种不知从何处入手的感受,这种感受比暧昧更进一步,夹杂着过分的心动,因过去近十年中漫长而从未说出的爱慕而显出青涩,他希望自己每次能一见面就一把拉住第五岐——希望又被禁忌与人前的礼仪间隔。   他对第五岐的感情,复杂得难以用一句话说清。这种悸动而紧张的情绪,在他的心口涌动。   第五岐说:“奉玄,你想我了吗?”想吗——荀靖之在见到第五岐时,眼里就都是第五岐了,他从来不愿意于做一个只等待第五岐做些什么的角色。   他转头看着身侧的第五岐,对他说:“我当然很想你,我很想你,我很爱你。”他决意打破他们之间被禁忌与人前的礼仪间隔开的亲密,抓住第五岐的衣领,让他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他亲完了第五岐,脸上烫得吓人。   第五岐说:“我们奉玄会不好意思。”   荀靖之觉得自己的脸更烫了,一把将第五岐摁到了坐榻上,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也能摁住你。”   第五岐一拉荀靖之,把他也拽倒了,荀靖之想坐起来,没能起得来。荀靖之坐起来之后,第五岐看着荀靖之的眼睛,荀靖之紧张得往后退了一下,第五岐往前坐了一些,将手放在荀靖之的肩上,一点一点滑过去,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后颈。   荀靖之没有再继续往后退。第五岐低头,细细地亲荀靖之的嘴唇——他不像荀靖之亲他那样,只是贴过来碰一碰嘴唇。第五岐吻得荀靖之气息不稳。荀靖之不肯示弱,咬了一下第五岐。   荀靖之回过神的时候,几乎被第五岐抱在了怀里。第五岐将头贴在他颈侧说:“奉玄,我也很爱你,有时候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做了。”他说:“其实我也不好意思。”   荀靖之平复着气息,伸手在第五岐额头上弹了一下,第五岐抓住了他的手。第五岐身上有寿山伽罗的香气,荀靖之贴着第五岐,和第五岐都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对方。   荀靖之说:“不用换衣服了,明天再穿给我看吧。”   第五岐问:“今天不看了?”   荀靖之捏了一把第五岐的腰,说:“穿上甲衣,摸不到好友的腰了。”   第五岐说:“我穿上好看,所以我把衣服寄回来。先给汝宁看。”   第五岐没叫“奉玄”,叫“汝宁”。微小的差异让荀靖之如被电花点了一下一般,心里颤了一下。指尖似乎也留有那种微妙的感受。他们早都是大人了,亲密超乎少年之时。   荀靖之觉得自己似乎要烧起来了,不只是脸,浑身都烫,他捉住第五岐的手腕,决定今天绝不放第五岐回他家去,他抬眼注视着第五岐,说:“明天。去你家穿吧,去你教我刀法的屋子里。”   荀靖之和第五岐在五月里曾在那里持木刀对打。夏天,窗户全都撑开,屋中摆的是素纱屏风,白色入目,简单清爽。白露节气之后,蝉声消退、天气渐凉,周边变得寂静起来,素屏过分单薄,又衬得屋中太过素净,于是屋中换上了仙鹤屏风。   荀靖之白天去第五岐家中时看到了,新换的屏风很高,巨大的丹顶鹤在丝绢上展翅。   荀靖之想在仙鹤屏风前看第五岐换上银色的甲衣。   第五岐在高平郡王府住了一夜。   第二天,荀靖之起得晚了一些,起来后去看望了表妹泽晋,晚上去找了第五岐。第五岐在仙鹤屏风前换上了银甲,他穿银甲,举世无双。荀靖之在第五岐的宅邸里住了一夜。   一个月多后,第五岐送给荀靖之的泗州佛手已经全部转黄,第五岐的预测变成了现实:九月他回建业时,荀靖之果然不在这里。第五岐再获提拔,他穿银甲,以荀靖之已经见过的模样领命,离开了建业。   九月十九,许朝北伐。先遣军自北扬州渡淮水北上,进入泗州。 第200章 中孚1   #江表门阀跑路#   十二月,真正点燃荀靖之的怒火的是泽晋的衰弱。泽晋在荀靖之怀里恸哭,荀靖之看着自己刚刚成为母亲的妹妹,感受到了无以言表的心酸,以及前所未有的愤怒。   建业发生了骚动,那是一场真的骚动也好、是假的骚动也好……陛下与卢家一起离开了这里。   第五岐给荀靖之写的信,日期停在了十一月十四,那日是荀靖之的生辰。第五岐身在幽州,生死未卜;郇王带兵守在泗州。   十二月初九,建业早早下了一场雪,荀靖之回到建业后不久,成为了逆贼——   江表门阀称高平郡王图谋不轨。   荀靖之怒斥卢鸿烈是“吴狗”,江表门阀称他图谋不轨,他称江表门阀挟持天子、生有贰心。   自十二月后,他一直没见到他舅舅。   建业空空荡荡,有人说建业有狂尸,就在宫城中——这是传言还是真相,荀靖之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愤怒已被点燃,南方已经在暗中发生了一场巨变:   江表门阀挟天子出逃了。   这一场巨变的种子是在何时种下的?荀靖之带兵前往宫城,他穿金甲走在进宫的路上,在心中想:或许十一月下旬,崔琬不明所以,因祖父的要求向他告假回建业,这件事已预示了这场变乱的到来。   不,或许早在十月,在他舅舅的侧妃有孕时,江表门阀就已经有所谋划了。   变乱发生的根源,在于门阀和宗室互不信任、在于门阀恐惧尸疫南传。建业爆发恐慌,江表门阀带着陛下撤向了长江上游,他来到空空的建业,找不到他舅舅,也收不到舅舅的亲笔书信了——他是陷入了一场阴谋中吗?   历数许朝贞和四年的九月、十月、十一月,到了十二月,荀靖之遭遇了一场荒谬的求救:北地的大臣说陛下不在宫中,外出躲避混乱去了,他们给长公主和荀靖之都写了信,请他们一定要有人回来一趟。   今天的冬天是个冷冬,淮水结了冰,尸群可以过江了,泗州诸郡向许朝称臣,泗州虽然已经收复,尸群却没有清理干净,长公主守着淮水,离不开北扬州,立刻写信让荀靖之去建业查看情况。   荀靖之以为陛下在建业西边的石头城避难,调兵至建业东,带一支精兵绕行至建业西,前往石头城救驾,没想到石头城的人不欢迎他,他在石头城外和城中人僵持了两天,最后发现石头城中亦是空的——陛下已撤出建业了。   贞和四年,留给了荀靖之一个荒谬的结尾。   这一年的九月初,许朝与蕃域的悉勃野国结盟。悉勃野有图谋西域诸国的野心,近年来被北方的伪朝逼退在蕃域,无法西进。许朝与悉勃野国结盟,如果北方的伪朝趁许朝北伐,南下攻打许朝,悉勃野将发兵攻打伪朝的边州,将锋刃指向长安。   九月初十,皇后殿下到通觉寺清修,为国祈福。皇后殿下换了麻衣,在寺中立誓:战事不停,自己再不穿丝衣。   九月十九,许朝北伐,六万大军自北扬州渡过淮水,出兵一个月后,收复了泗州南部五郡。十月,十万将士从郢州北上,十一月中旬,收复亳州南部。   亳州北连雍州。雍州和妫州南部在名义上皆处在代王荀克俊的儿子的控制下。去年年末,克俊的岳父韩先勤企图吞并妫州与雍州,举兵南下至雍州长治时,伪朝出关,自汾河谷地偷袭并州。   如果伪朝不攻下并州,早晚有一天,许朝人会从并州冲入关西——就像当年第五凭大将军所做的那样。并州失守,克俊仓促逃离了并州的平城,来到了雍州的长治郡。   克俊年少遭遇大变,情绪变得暴躁而抑郁,再次逃亡让克俊又犯了抑郁之疾。在逃亡的路上,他又见到了尸群,心绪不安,一把推倒了自己的夫人,夫人的父亲韩先勤对此感到不悦。   在那年冬天某天的一场雪里,克俊不肯见自己的祖母,穿着父亲的血衣在雪中赤足行走,不许任何人接近自己,后来他抱着自己的祖母一直哭、一直哭,他忏悔自己的无能与怯懦、害怕看见自己的夫人。   克俊虽然已有家室,却只有十四岁,他不是个早慧的孩子,可他必须以过早的年龄承受成年人的悲哀,在那场雪里,他冻伤了身体,不久后便在高热中痛苦地逝去了。   韩先勤带克俊的遗孀、自己的女儿进入洛阳,克俊的儿子不久后在洛阳出生,如今还不到一岁。韩先勤与克俊的祖母尼夫人代这个无知的婴儿处理一切政务。   许朝收复亳州南部后,使者艰难出使至雍州,到达洛阳后,与韩先勤取得了联系。陛下封韩先勤为征虏将军,承认了侄子克俊“代王”的身份,为克俊追谥“襄”字。辟地有德、协赞有成曰“襄”,早卒的克俊乃是许朝的代襄王。   韩先勤在洛阳接受了来自南方的圣旨,九叩南方表示敬意,他自言自己一定会守护好雍州、抗衡伪朝,愿意在时机恰当时,同许朝大军讨伐幽州。十一月下旬,使者带着韩先勤与尼夫人的书信,自雍州回到了建业。   建业有疯狗咬人,有被狗咬伤得恐水病者,去街上围观从北方回来的使臣,不料突然在人群中犯了病。自北伐后,建业的气氛变得压抑而紧张,江表门阀恐惧尸疫南传,诸卢甚至不肯直接见从北方回来的将士,这种恐惧传染给了建业的下民,一个恐水病者的犯病,让城中出现了一场巨大的恐慌——   人们说尸疫被使臣带到建业了!!   自这场流言带来的恐慌后,建业又多次发生恐慌。十一月末,陛下被建业一惊一乍的流言搅得心绪难安、夜不能寐,将荀靖之从越州叫回了建业。   陛下似乎在冥冥中预感到了什么,天气不好,陛下的腿近来又总是水肿,走路不便,太医和侍卫都建议陛下不要出宫,但陛下依旧让外甥陪自己去了一趟钟山下大长公主的墓地。大长公主安葬在陛下子嗣的身边,陛下所怀念的不只是他的姑母,还有他早夭的孩子。冬天,四周起了雾,陛下沿着墓道前的石像生向前走,不住地咳嗽,咳出的痰中带了血丝。   他拿下一片落在石马上的叶子,对荀靖之说:“秋天的银杏真好看呀,这次来晚了,都没多少叶子了。其实也是来早了,怎么办呢……不知道为什么,朕怕明年来不了这里了。‘朕’……八郎啊,”他叫了荀靖之一声,拉住了自己的外甥的手,拍了拍他的手,问他:“我叫你‘八郎’,你高兴吗?其实我呀,很喜欢大长公主,她是我姑姑,叫我‘阿煦’……我呀,在她面前,不是个皇帝,是个孩子。”   陛下在风中咳嗽。他已向发妻妥协了,发妻在佛门修行,他们不再是日日见面的夫妻了。他们曾经的孩子已经埋入土中,或许肌肤已经消解,身体已变成白骨了罢……小小的骨头。他的妃子怀有身孕了,不过他开心不起来。陛下的气色很差,脸色苍白,唯有眼周显出了粉色,还保留着一些血气。   雾里的钟山显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形状。陛下拍拍荀靖之,荀靖之感感受到了陛下的手凉,从随侍宫监手中接过披风,劝舅舅保养身体,请舅舅披上披风。   陛下披上了披风,抬头看向钟山,说:“看不见呐。唉……”他叹了一声,“身体偏偏在这时不好了,你阿翁说人过五十,身体就大不如前,我也快到五十岁了呢。等你哥哥回来、等他打了胜仗,等阿岐从幽州探明情况回来,今年我们就不继续打了吧。我……身体累了,休息休息,明年我们迁都,去洛阳。建业的人都怕,怕什么?我们明年去洛阳,就住到北边,也不用管他们说什么了。你哥哥该当太子了,我许朝会有军功新贵了……一切都好、都好,都会好。”   他转头对荀靖之说:“八郎,咱们北上之前,你记得提醒我,北上之前我得来看望我姑姑一次,不要忘了告诉她我们要走了,不要让她守着我的孩子空留在这里、空盼着我们。你还要记得提醒我,我得把我侄子带走,阿颖啊,他是个胖人,你二舅的儿子都胖乎乎的,阿颖该是瘦了——可他去一趟播州,自己先走了。”   荀靖之一一答应了自己的舅舅的要求,扶着舅舅在雾里走了一会儿,顺着石像生走到了尽头。陛下说自己腿疼,随侍宫监看陛下气色不好,劝陛下不要再走了,陛下不肯听,走到享殿里,看过了自己姑姑的牌位,亲自上了几炷香。   荀靖之要回越州了,陛下纵使身体不适,还是出了宫,亲自去送外甥离开建业。那天的雾依旧很大,荀靖之牵着马走过来,陛下看着他,难得地笑了一下,说:“我外甥模样好,我看了高兴,你健健康康,我看了,感觉自己好像也年轻了。”他拍了拍荀靖之的肩,说:“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觉得一定得送送外甥,可能舅舅是老了吧,见不得分别了。”   微风吹动陛下的碎发,荀靖之看着舅舅,从他带着哀伤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他的衰老,荀靖之说:“下个月过完,就过年了,我回来陪舅舅过年。”   陛下说:“好呀,咱们一起去通觉寺,看看你舅母。走吧、走吧,我不耽误你了,你得赶路呢。你走吧,骑马给我看看,我看着高兴。”   荀靖之再次向陛下辞别,上马之后夹了夹马腹,马往前走了,他在马上回头看他的舅舅,他的舅舅向他挥手。   风从耳侧吹过,他莫名想起了堂庭山的一个冬天,舅舅那时还是齐王,还十分年轻,为他在风雪中吹彻玉笛——那年他没有回头。不知道舅舅那年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他上山的呢……   他感受到了不舍。   舅舅老了,他在风中站着,背没有挺直,他的身体开始衰弱了。一位帝王,无可遮掩地露出了自己的疲态。   荀靖之策马离开了建业。   后来他再回到建业时,他没见到自己的舅舅。他再也没见到自己的舅舅。   作者有话说:   在故事之外   .   罗新老师在自己的作品研读会上答关于《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这本书的提问时,给出了一个很具有悲悯性的回答:   “即使我在写帝王将相,我还是希望从另一个角度来写的——比如孝文帝,在书里给我们的感觉不是雄才大略、多么了不得的一个人,而是从自我人生实现来看是非常失败的人,他的早死也与此有关。我不想写他们的高光时刻,而是从失败的角度来写,这与王钟儿(一位北魏宫女)是同样的角度——从王钟儿的角度感受到的世界,灰暗的色彩、失败的情绪;我们写的是他们的生命的边缘部分、他们自己不能把握的部分,我们不能只看到他们表面上的部分,他们也被周围的环境、时代推动,在这个意义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上到皇帝、下到奴婢,被对自己的欲望、期待、恐惧所推动。”   我在参加研读会的时候,随手就把罗新老师的回答记下来了,后来写作,有时候就会想起这段回答。凡是人者,皆有欲望与痛苦,众生无差别,上到皇帝、下到歌人仆婢,都有各自的人生晦暗面。帝王会有帝王的不得意,微不足道的歌人吕太平被命运掌控,这和崇煦的命运感受异曲同工。第五卷奉玄痛苦,因为奉玄也是血肉之躯,他一样被烦恼笼罩——我认为如果作者拒绝描写主角的不如意、他们的人生晦暗面,会是一种失职,那是让创作轻浮地回避了更为真实广大的世界。   人生最重要的议题可能是如何与现实相处,而不是如何“成功”。比如奉玄的人生在外人看起来是“成功”的一生,名望、财富、权力皆在手中,但是他有无限痛苦、他有自己的无限失败与晦暗面,他曾因痛苦转向佛教寻求解脱,从中暂时宽慰自己。奉玄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选择了回避现实,奉玄目前对人生和现实选择是,清醒地面对它。   只快乐是不现实的,这是绝对的假象;不存在没有烦恼的人,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以及失败。愿我们都更有勇气或能更和谐地与现实相处,理解同类在面对世界时无差别的不易,相对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晦暗面与痛苦。然后,继续往前走吧。 第201章 中孚2   #高平郡王接管建业#   十二月初八,荀靖之到达建业,在石头城外求见陛下,石头城紧闭不开。荀用宾不在石头城中,曹霸如今是石头城中最高的长官,带兵守城,曹霸回复荀靖之:陛下下诏,石头城庄严戒备,不得轻易开城。   荀靖之问曹霸,用宾在哪里,曹霸说不知道。他问陛下在不在石头城中,曹霸说:“郡王,陛下不在。”   荀靖之不知道该不该信曹霸的话。   建业城中的几位重臣告诉荀靖之,陛下身体抱恙,自初二起,连日罢朝,陛下因心中不安,初三日,叫了同是荀家人的阿粲到宫中为自己守夜。荀粲一直带弓在宫中守夜,给一位重臣传信,说录公建议陛下移镇石头城——   就在荀粲入宫前一天,即初二那天,宫中发生了骚动:有一个宫监闻到尸臭,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上趴着一个黑影,那宫监走过去,黑影撞倒他逃跑了,尸体竟也不见了。不久后,贤妃在自己的殿中看了窗外闪过了一道黑影,受到了惊吓。录公建议陛下移驾石头城,陛下似乎在考虑录公的建议。   初五日,陛下果然下诏移镇石头城。   陛下离宫了。   但曹霸说,陛下不在石头城。荀靖之该信谁?他在石头城下继续要求进城,他愿意独自进入其中,曹霸说自己很为难,陛下之前下诏要移驾石头城,禁止闲杂人等再进入。曹霸对荀靖之说:“郡王,建业戒严,我想陛下仍在城中啊。陛下真的不曾来过石头城。”   荀靖之说:“曹将军,我是带兵来的,我若是见不到我舅舅、也得不到我舅舅的消息,我现在来建业,是要当逆贼。”   当年长公主还是公主时,带兵去长安,遭遇了凤阙之变,自此被收了开府之权。荀靖之预感到如今的建业,就像当年的长安,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从建业城中过时,一众大臣穿着披风在城内等他,告诉他陛下已不在宫中。陛下不在建业城内,录公等人似乎也不在了。   一旦荀靖之能够确认陛下不在石头城,他必须立刻折回建业城中,接管建业,然后宣布江表门阀的罪行——多么耸人听闻,他们挟持了一位皇帝,陛下不见了。   初八日晚上,石头城的南城门打开了,曹霸脸色僵硬,前来迎接荀靖之,赵茂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用匕首抵着他的后心。   赵茂说:“对不住了,曹大人。”是他用刀逼着曹霸打开了城门,门开后,他踹了曹霸一脚,曹霸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跪在了地上。月光寒冷如霜,石头城内随着曹霸出城的弓手拉弓,对准了赵茂。   荀靖之身后的弓手亦搭弓上弦,指向石头城的弓手。   赵茂将匕首横在自己的脖子上,说:“你们何必开弓!!我老茂为郡王开城,我敢做敢当!”   在僵持中,荀靖之向前走了一步,他身前和身后的弓手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荀靖之扶起来曹霸,曹霸哆嗦着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对部下说:“收弓!收弓!!”   赵茂手持匕首站在原地,同样汗如雨下,咬牙说:“曹大人,你不该不明事理,我们都不知道建业变成什么样了!经此一事,我冒犯了你,我必活不下去,我这就死!!”   赵茂真的对曹霸起过杀心,曹霸是天子之将、非高平郡王之将,他按照天子的旨意不开城,自有理由,而他又有夫人、有儿子——他提拔过的赵茂出现在他的身后,不顾旨意也不顾情分,要杀他!!他斜眼看向赵茂,并不表态,其实他不想留下赵茂的性命,赵茂举起了匕首——   荀靖之喊了一声赵茂的名字:“阿质达显!!”他说:“放下匕首!”   赵茂说:“郡王,你是我第一伯乐,我一辈子没想过自己能做这样的官,我把命给你。陛下不在石头城,这石头城里,谁都没来过!我拿起匕首的时候,已经想好要死了,你记得我赵茂,是条不怕死的汉子!”   荀靖之看了曹霸一眼,知道曹霸不会表态了,对赵茂说:“好,你既是敢做敢当的汉子,冒犯了曹将军,那你不要自杀,你要面对后果,来人,抓他下狱!”   赵茂说:“士可杀不可辱,郡王,我帮了你!!我不下狱!”   荀靖之身边的赵弥趁赵茂说话,一把抢过了他的匕首,众人围了过去,和赵茂赤手空拳打了起来,最终将赵茂捆了起来。   曹霸一直没说话,荀靖之要保下赵茂,他给荀靖之一个面子。赵茂挟持他,他打开城门,也算有了台阶下——只不过他下得不情不愿。   荀靖之带兵接管石头城。   天将亮的时候,荀靖之处理完事务,去石头城的牢狱中看望赵茂。赵茂下狱后,被曹霸的下属狠狠殴打过一顿,脸上带了伤。对他来说,下狱是一种侮辱,他背对荀靖之,不肯见他的面。   荀靖之说:“赵大人。”   赵茂对着墙壁昂头,一言不发。   荀靖之看到赵茂的头发乱了,脸似乎也肿了,知道他受了其他的人的气,他说:“几个月之前,你好奇地问我说:‘我这样的人也能有大用么!’我说:‘有。’赵大人,风虎云龙,人各有际遇,未到遇时,不必妄自菲薄。樊哙乃屠狗之辈,英雄不问出处,而英雄又多受磨难——不能忍辱,难成功业。莫说你要受气,我是一位郡王,可我忍受的侮辱并不算少,我必须有这样的准备。你比一位郡王如何?你今天能为我开石头城,已证明你看得清形势,心高胆大。”   赵茂依旧梗着脖子,不肯看荀靖之一眼。   荀靖之说:“我感谢你为我开门,不过,为我而死不是荣誉,是大材小用,你是许朝的好汉子,应当为许朝付出生命。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你该去北方一骋身手、奋勇杀敌,建立自己的功业——你如果在石头城前死了,只会背上违逆的骂名,没有价值。不惧生死、不过是掉一颗头罢了——你义薄云天,并不怕死,但石头城前绝不是你死的好地方。”   荀靖之说着解下来自己的披风,递给身侧的赵弥,对牢中的赵茂说:“赵大人,外面下雪了,天冷。我将自己的狐肷披风脱下来借给你防风,于你而言,你如今的身份披不起狐肷披风,我希望有一天再下雪时,你有自己的狐肷披风了。人若只想着意气,只会早死,我希望你活下去。坚韧忍辱,然后活下去。”   荀靖之说完,不再看赵茂,留下赵弥在牢狱里守着赵茂,转身走了。赵茂持刀出现在曹霸身后,是一个变数。人各有命,如果赵茂想不明白,非要为一口气赌上性命,那荀靖之也帮不了他。   十二月初九,建业下了一天的雪,荀靖之决定进入建业城中。身在郢州的荀安流传来了信:江表门阀与陛下沿长江西进,他弟弟用宾作为云麾将军伴驾,一起往长江上游避难去了,江表门阀一致认为,建业已经出了问题:有人心怀鬼胎、而建业传进了尸疫。   圣旨也在这天到了,陛下身体抱恙,为避凶象,打算移驾江陵,建业四品及以上官员需要筹备动身前往江陵的事宜。   荀靖之担心他的舅舅,他觉得圣旨不像是陛下写的。   按江表门阀的说法,好啊,原来是高平郡王心怀鬼胎,原来建业和宫中骚乱背后的黑手都是荀靖之——陛下多次受惊,现在荀靖之带兵来到建业,他的野心暴露了。高平郡王包藏祸心,与建业诸臣内外勾结,如果不是江表门阀受密旨护卫陛下离开建业,没准现在他们已经全都被荀靖之杀害了。   ——这是一场阴谋。   江表门阀将荀靖之指责为阴谋的策划者。建业的大臣接了圣旨,荀靖之骂道:“吴狗自欺欺人!”以去石头城作幌子出城,这明明是江表门阀密谋挟持皇帝,现在江表门阀把污名和脏水全都泼到他的身上来了。   留在建业的大臣劝荀靖之慎言,千万要冷静,冷静之后考虑对策。   荀靖之压下怒火。碎雪乱飘,他不知道陛下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舅舅的身体还好吗?舅舅是因何听从了录公的谋划,离开了建业?为什么如此仓促。他不信短短一个月未见,他和陛下之间已生出不可弥合的裂痕。   荀靖之要进宫一趟,他要询问曾经跟在陛下身边的宫监、宫人,陛下到底是怎样离开了宫城、离开宫城前是否透露过离开建业前往他州的想法。而早在十二月初二那天,宫城中出现的鬼影、恶臭到底是一场诡计的先声,还是确有其事。   在进宫之前,他先去了一趟通觉寺,去拜访了自己的舅母。皇后殿下依旧留在建业,住在通觉寺中。泽晋也在通觉寺中。泽晋自生产后,身体不适,建业又屡屡出现流言,长公主担心建业真的出现了尸疫,请求皇后殿下照顾自己的女儿,皇后殿下便让泽晋带着人住进了通觉寺,禁军和泽晋的家仆层层护卫起了这座居住着高贵女性的尼寺。   荀靖之穿过重重佛殿,进入了通觉寺深处。寺中有檀香的香气。   皇后殿下见了荀靖之,两人互相问礼,皇后殿下回答荀靖之说:“陛下在初四晚上为通觉寺加派了禁军,传信给我,说宫中气氛诡异,过一阵想找真人和法师进宫做驱魔法事。陛下说自己想先去石头城住一阵,或去行宫中住,问我愿不愿意离开通觉寺同去,我想石头城很近,又想自己是修行之身,便回陛下说:我不去了,我会在寺中更勤勉地为陛下祈求安康。”   泽晋坐在一边,听皇后殿下说完,流了满面泪水,差点晕过去,她的手碰到案上的香炉,将香炉碰了下去。香灰洒了一地,荀靖之听见香炉滚落的声音,见泽晋神色不好,立刻扶住了她。   泽晋紧紧抓住荀靖之的手臂,说:“靖哥……卢家已经跑了,他们早就想跑了。”她将脸埋在荀靖之怀里,遮住了自己泪容,荀靖之不知道泽晋的话是什么意思。   泽晋强撑着说:“我听见过车马声,问为什么长干里有人来来往往,众人以为这是江表门阀要陪陛下去石头城。我丈夫来看我,他说我身体不好,希望我好好修养,又说他有机会去石头城,会更安全,请了乳母带走了我的孩子,我以为他是真的为我着想,我现在知道了,他走了……确实走了,他们家已经带着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跑了!他骗我!!”   泽晋抓得荀靖之的手臂生疼,她在荀靖之的怀里嚎啕大哭。   在香灰的气味中,荀靖之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泽晋自从生产后,下身断断续续流血,一直好不起来,面色惨淡如金纸。然而她怀胎十月、几乎耗去了半条命生下的女儿呢……她的女儿被她的丈夫偷走了。   就在卢仲容来带走他和泽晋的女儿那天,卢仲容将自己的几件衣服带给了泽晋,说想请夫人为自己整理衣服,他如今既然与夫人分居,便希望能够穿着夫人为自己整理的衣服,时时想起夫人。泽晋本来想让人把衣服包好,准备哪天还以原样给卢仲容送回去——卢仲容自有爱妾,让他爱妾给他整理就好了。   但是她心软了,她想卢仲容是她的丈夫,心里也还惦记着她。她为卢仲容整理好了衣服。   泽晋对荀靖之说:“靖哥,当一个女人真是悲哀。你若是我,你也觉得悲哀吧:你最初想你会有一个丈夫了,你以为他可以不爱你,你有个孩子就好,但是你总对他总有一丝丝期盼,因为他是你的丈夫。后来,他满足了你一点期盼,却对你忽冷忽热,然后欺骗你、另有所爱,图谋你的孩子……你发现自己无能为力,这个时候,你真的可以无动于衷吗?靖哥,我会养好我的身体。卢家趁我虚弱算计我,你要把我的女儿追回来,我求你做这件事!你不要让一个女人陷入我这样的境地——那我会为我将来的嫂子恨你。我会恨你……我后悔信他。”   泽晋是一位性格刚强的翁主,不喜欢示弱。泽晋自生产之后,浑身疼痛,生产之痛使她饱尝屈辱,但她知道母亲操劳公务,不敢让母亲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而她的丈夫并不是合格的丈夫,他带走了她的孩子。建业的荀家人太少,泽晋看见荀靖之——她亲自从幽州找回来的表哥,终于忍不下去了,她在此时才敢痛哭着发泄自己的委屈。皇后殿下让婢女倒了温水,请泽晋洗脸。泽晋洗过脸后,情绪依旧无法恢复,她连站都站不稳了。荀靖之将泽晋抱回了房间,请六如比丘尼陪伴泽晋。   众人走后,殿中变得寂静。皇后殿下留在殿中等着荀靖之回来,荀靖之回来后,向皇后殿下再次问好,两人陷入了沉默。   宫人站在四角,一动不动,犹如木塑的人像。   泽晋抓过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泛疼。荀靖之的袖子上沾了泽晋身上的血迹。   荀靖之不想开口,一些沉重的东西让他无法轻易开口发声。建业处在一场雪里,他在心中似乎也处在一场雪里——思绪混乱如无数雪花,反而显出了寂静。耳中出现长长的嗡鸣声,荀靖之知道如今他是高平郡王,他不再是一个手里只有一把剑的少年人了,一旦他抬手,一定会有人付出血的代价。   血,他的妹妹在建业流血。   尸群在北方乱跑,腥热殷红的人血灌满了士兵的靴子。他的好友为邦国之桀,为国前驱,进入了幽州。他的哥哥在泗州翦除乱党、清除尸疫。他的姨母为保护北扬州、尽力守护南扬州,不得安寝。然而呢?然而呢?!   然而在许朝的最核心之处、在本该安安稳稳的建业,他的舅舅不见了。他的妹妹失去了孩子。   他被污蔑为一场失踪的幕后黑手。   荀靖之攥紧了手指,将手握成了拳头,他单膝跪地,向自己的舅母行礼,道:“皇后殿下,靖虽不敏,但靖以为,如今要做两件事:第一,我请求您——一位皇后——以皇后的名义,向建业人宣告,江表门阀欺上瞒下,我要派人围住江表门阀的大宅;我不允许大臣前往江陵,我要陛下回来。我必须咬定自己清清白白,把他们的污名还给他们。”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对许朝的皇后殿下说:“舅母,如今已是避无可避之时,外有征战,在内,陛下又忽然离开了建业,如果处理不慎,我大许将有外崩内溃之隐忧——靖该负起责任,也不并不怕事,绝不退缩。靖请舅母再借靖一用皇后的名义:江表门阀丢下了您,这是他们的失策,第二件事,我希望以您的名义调发禁军,回到宫中,查看情况。请您相信我的用心,我,一心为朝,绝不藏私!”   他的话音落下了。细小的雪花擦过窗纸,发出窸窣的声响。荀靖之紧紧攥着手指,在静默中,指尖渐渐变得冰凉。   雪不停地飘。   在寒意之中,皇后殿下说:“好,我为你写下凤诏,不,八郎,我要与你同去宫中。我不害怕宫中有尸体,也不怕那里有尸疫。请你等我换一身麻衣——我没有与我的丈夫一同离开建业,那么,我会在宫城中等待我的丈夫回来。” 第202章 中孚3   师生君臣   崇煦离开了建业,他是从阊阖门离开的宫城,然后出后渚篱门离开外城向西走,走到了长江的边上。如果要去石头城,其实他该从西篱门出外城。但他不想直接去石头城,他想离开建业,亲自走到江边看看长江。   他察觉出自己的身体的衰败了,他的妃子怀有身孕,他有时候会觉得,她腹中的胎儿是在夺取他的生命而成长。   崇煦的心中有忧虑。他对那个尚在母腹中的胎儿的爱,注定与恨有关。如果它是一个男婴,那么它未来要想获得权力,就要以崇煦的死为代价。崇煦关爱它,同时又无可奈何地感到恐惧。   他的妃子坐在车里,他自己下车,散了散步。他已经四十八岁了,然而他看向四周,忽然有一种婴儿般的感觉,他对城外的诸多事物都感到新奇。   老师录公陪在崇煦身边,崇煦和录公往江边走,他让宫人和宫监离自己稍稍远一些。录公脚步稳健,崇煦心想,录公比他大二十多岁,怎么身子骨好像比他还硬朗呢?   寒水滔滔,江边被寒冷的湿气笼罩,崇煦任由江风吹起自己的衣袍,望着江水说:“三国之时,周瑜望江而叹:人生之艰难,就像那不息之长河,虽有东去大海之志,却流程缓慢,征程多艰。然江河水总有入海之时,而人生之志,却常常难以实现……令人抱恨终生。”*   令人抱恨终生。   他说:“老师,如果当年,你不是朕的老师,而做了朕兄长的老师,你的抱负会不会早就得以施展了。朕不如朕的长姐,也不如哥哥。老师有经世之才。”他转头看向录公。   录公行礼道:“陛下,老臣不敢受功,您是一代明主。”   崇煦咳了几声,他感到似乎有痰卡在他的胸中,这使他一直感到气闷——他的头也痛、胸口也痛,一切都是隐痛,都是闷闷的,连他的情绪也是这样,闷闷不乐。似乎有一团火,正自内烧灼他的寿命,使他倍感煎熬。他说:“老师,你若是朕兄长的老师,你会葬身在太极宫的火里吗,你愿意陪我哥哥走到最后吗?”   录公说:“陛下,老臣是您的臣子,会对您尽忠。老臣记得那是绍德四年,臣第一次见到您,这已是三十七年之前的事情了。臣最初见到您的时候,您和兄长站在一起,您对臣笑了,臣到现在都清楚记得,您笑起来,有一个酒窝。臣最在意的一直是您。”   “是吗……三十七年了。”崇煦自言自语道,他说:“不、不,你若是我兄长的老师,或许北方不会出事。”他笼起袖子,暖着自己被江风吹凉的手指,侧头看向录公,问:“老师啊,你觉得自己的私心和裴忠侯相比,是多还是少呢?”   寒风吹过,录公感受到了自己的冷汗,寒意让他微不可查地颤抖了起来,他说:“臣不敢有私心。”   崇煦低头笑了两下,说:“老师,我们这对师生,情况换过来了。以往朕向你撒谎,说自己读了书了。朕胆战心惊地欺骗你。现在换你这样做了。”   录公跪在了地上。   候在崇煦身后的宫人和宫监看见录公跪下,吓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谁没点儿私心呢?”崇煦说:“老师,你害怕了吗,不必怕,朕是个通人情的皇帝。朕听说你家在往上游运送东西。流言纷纷,你想走了吧?朕如今知道啦,这尸疫的症状不只是让人变成非人的狂尸——其实这算是重症,尸疫的轻症是恐慌。”   录公依旧跪着,崇煦没让他起来,他说:“如果建业真的会失陷,而朕不想走,老师,你不会陪朕罢。你害怕了。朕有时候羡慕哥哥,他死的时候,身边有他的老师在,不孤独。老师,最初我没想过做皇帝呀,我倒是想过我会来到南方,我想我会顺着长江往西走,一直走、一直走,看看楚地风物,我看见红色的花椒坠落在潮湿的云里、看见长江昼夜不停地流,到了汨罗江附近,我写赋凭吊屈子,然后继续西行,进入蜀地,听人唱鲍明远的《行路难》,在万丈豪情与慷慨意气中,望见雪山……”   他一边说一边重温自己年轻时的梦想,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雨云、巫山、香气浓烈的椒花,蜀道难行,手可摘星,仙人骑鹿,出没于青苔道上,最终消失于白云之中……那幻想的薄雾依稀笼罩在他眼前,他在梦想的残影里,低头看向跪着的录公,看见了录公满头的白发。   录公教他读书的时候,跪坐在他身侧,那时他的头发还是黑色的——他是个清瘦的美男子,有一双上挑的眼睛,眼中有神,他还不到四十岁,为了显得稳重,蓄了胡须。   老了,他的老师也老了。   怎么这就过了三十七年了呢?崇煦说:“我做皇帝做累了,我不是个奢淫的皇帝,也算善于纳谏,很少由着性子做事,今天我很想任性一回,顺着长江往西走一走。就这一天,我们乘船走走,看看能走到哪儿吧。”崇煦将目光从老师的身上移开,再次看向了长江,水纹波动,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景象全都给了他一种陌生而新奇的感受,风吹过他的脸,他想亲自用眼去看看这江山,用鼻子去感受水的腥气。   崇煦二十多岁时请国师为自己卜卦,得中孚卦,中孚利涉大川,国师说:殿下可以壮游天下。他是皇帝,为什么他这皇帝做个像个囚徒?建业是一个囚笼,他做笼中的帝王。如今,他离开建业了,他突然再也不想回到城中,至少,他今天不想再看向建业城。   他说:“老师,朕不去石头城了,你叫荀粲拿弓箭陪着朕,叫用宾抱来你的重孙女给朕瞧瞧,朕是她舅外公呢,朕也让贤妃也看看小孩子是什么模样,往后朕也要有小孩。你再带上你的家人、叫上一众门阀公卿,咱们一起乘船往西走走。就当圆朕一个梦吧,朕是皇帝,想看看自己的江山——这实在是个微小的愿望,朕要实现它。”他自问:“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录公说:“陛下,这是您的江山,您是江山的主人,要当天下的家。老臣的心愿说小也小,老臣唯希望陛下如愿,可是说大也大,陛下如愿,便是意味着国泰民安。老臣三生有幸,壮年伴随亲王之侧,见证了一位帝王的成长。陛下是臣最骄傲的学生,是厚德仁君,少时便工于诗赋,又精通乐理。您还记得您十五岁时,在先帝的宴会上,只听一遍笛曲,便横笛吹出了那曲子吗——分毫不差。陛下,在长安时,老臣白发人送黑发人,独子早亡,您向皇太女祈求给予老臣的亡子更高的官位,给他无限哀荣,您来看望我……老臣为能陪伴在您身侧,感到荣幸,这是一种让老臣颤栗的荣幸。”   当天下的家,崇煦在当天下的家吗?他说:“老师,你若是去世了,朕一定会为你落泪的。朕有时候恨你,不过还是舍不得你,朕对你还有信任,你不要辜负了朕。我师生既是师生,也是君臣,陪伴对方实在太久了,在建业,我们出于各自的身份,多有不和。你是长辈,但是是臣子,你要进谏;朕是君主,却又是学生,有时候被你为难,真不知如何是好。朕若是先你走了,你可要记得为朕哭一哭,你若不真心哭,往后过朕的皇陵,得受腹痛的惩罚。”   车过腹痛。崇煦开玩笑一般说完了自己的话,录公惊恐地说:“陛下头发尚黑,臣已白头了!陛下福德无量,万寿无疆!!”崇煦把自己的老师扶了起来。   长江的水拍击石岸,江水的颜色如同寒冷的碧玉,在水声中,崇煦说:“老师,不要藏着你们那往上游运送东西的船了,让朕坐一坐,借你家的力,看看朕的江山。以后,若是建业无事,你家的船不要再往上游走——你一定要记清楚这件事。我们都不藏着掖着了。害怕……你们害怕建业会有尸群,又有什么错呢。不过,朕不希望你走,想保全家族没有错,但是你不能让建业人陷入过分的不安中。”   录公拱手,领受了命令,离开了崇煦身侧,他跪得有些久了,站起来后,走路有些不稳。崇煦让一个宫监扶住了他。   崇煦让人叫了荀粲过来。他最初知道荀粲,是因为自己的外甥,在围猎时荀靖之将最好看的雉鸡尾翎献给了自己的舅舅,告诉舅舅这根尾翎也是最长的一根尾翎,而雉鸡是荀粲射得的,他是荀家人,乃是新城郡王的重孙。那时崇煦看着在阳光下闪耀的尾翎,想起“白马翰如”四个字,翰如——雉鸡的羽毛,真是华美。   后来众人不在建业了,崇煦有一天看见了雉鸡宫扇,忽然想起来新城郡王的重孙似乎在建业,召见了他。他们都姓荀,同一个姓氏让崇煦感到了些微安心。荀粲能骑马射箭,不愧是宗室儿郎。   崇煦让荀粲等一会儿去检查江表门阀的航船。宫人拿着高大的遮尘扇跟在崇煦后面,遮尘扇是孔雀扇,孔雀羽毛和织金锦缎在太阳底下闪光,漂亮极了。崇煦只让掌扇宫人跟着自己,让提着香炉的宫监留在了原地,不必再给他熏香了,他想闻一闻水的气味。   江风吹动枯干的苇子,崇煦顺着苇丛走,隐约看到苇丛中有金色的东西在闪光。他的臣子曾告诉过他,江表门阀的家仆在江边遇到过不干净的东西,周家人悄悄请道人做了几场法事,在江边的苇丛之中结了红线阵,又放了以锦缎覆盖的驱魔草人,那闪光的是草人披着的锦缎吧……   江表门阀被无数建业人关注,他们是真的感到了恐惧,还是在制造恐慌的氛围,试图以神怪之说左右舆论呢。崇煦感到不解。贤妃对崇煦说宫中也有不干净的东西,崇煦体恤贤妃怀有身孕,迁就了她,假装自己信她。   苇子发出哗哗的声响,崇煦将目光从亮点上收了回来,问自己身侧的荀粲会吹笛吗,荀粲说不会。崇煦说如果苇丛什么都没有,只藏着一个老翁,缩在边儿上,钓到了一条颜色艳丽的红鱼,那真是有趣极了。荀粲说长江不封冻,或许会有人钓鱼,希望钓鱼的人不要惊扰圣驾——崇煦听完笑了笑。他觉得荀粲不像王孙之后,更像个心直武人,心直且实在,倒也可爱。   武家子弟中,第五家阿岐命途奇险,武士文心,他有奇谋,又精通笛术,最得崇煦青眼。崇煦觉得第五岐是能吹出笛曲精魂的知音之人,他的外甥弹奏《道成寺清姬变》的尾声,那是段怨魂升天的故事,第五岐听着琵琶,执笛相和,笛声响起时,崇煦在一瞬间有了落泪的冲动,他在笛声中确知——清姬已远,斯人已去矣。除了阿岐,北崔崔家的阿涤勇武稳重,崇煦也记得他。另有曹霸等人,他也一一记过他们的名字,他重视这群武家子弟。   录公请人告诉陛下苇丛深处偶尔会有泥沼,行走不便,请陛下回来。崇煦回来后,让荀粲去查看了航船,确认安全后,登上了航船。   崇煦兴致忽至,想要坐船离开建业一天,他也没想到,这件事如此轻易地就发生了。他给了江表门阀面子,上过他们的船,不再追究他们以往做过的事情,这次江表门阀该知道他的心意了。   崇煦登船后从大船上再看长江,觉得和在岸上看,真不一样,视野变得开阔,水从四方涌来。水纹波动,层涛起伏,录公命人开航,请自己曾经的学生进入船舱中听曲子。   崇煦问录公:“崔家阿琬在吗?这时候不听曲子,让阿琬讲一讲和长江有关的志怪故事,应该会更有趣。”崇煦说完,想起来了崔琬似乎不在建业,对崔琬的祖父说:“崔公,朕好久没见你孙子了,他不在吧,朕记得他离开建业去外地任职了。”   崔琬的祖父说:“是,陛下记得很准。不过阿琬在建业呢。”   录公答:“崔公家中有事,阿琬告假回家处理家事。”   崇煦说:“处理往上游稍稍搬家的事。”   崔琬的祖父不敢说话了,录公笑了笑,说:“唉,什么都瞒不过陛下。”他对崔琬的祖父说:“老兄弟,去吧,你叫阿琬来这条船上,为陛下讲几个故事。”   崔琬的祖父出去传信,船与船之间搭起长板,不久之后,崔琬过来了。崇煦笑话自己,他让崔琬讲故事算是“不问苍生问鬼神”了,他问崔琬在哪里任职,崔琬答自己在越州的下郡吴宁郡任职,如今是五品上郡守,崇煦说等崔琬讲完几个和长江有关的志怪故事,他会问问政事,让崔琬给自己讲越州吴宁的风物人情。   崔琬讲了《画壁》《黄鳞之鱼》《蛟窟》几个志怪故事:   《画壁》故事说,有名画师路过巫峡,停舟水边一处祠庙之侧,夜中有佳丽携侍女路过他的借住之处,高贵风雅,与他相谈甚欢,佳丽说明日巫山下雨,劝画师不要赶路,最好按原路返回来处,画师笑笑,不以为意。第二日,佳丽留给画师一个橘子,乘华丽大舟归去,在她走后,巫峡果然雨云密布,下了一整日的雨,至夜间仍然不停。画师无聊,夜间提灯去了祠庙中,在壁画上看见了佳丽和她的大舟——   舟中的果盘里,摆着层层橘子,最上面的橘子不见了。舟前有三条拉舟的龙,画师画技娴熟,仔细观看后发现,壁画上本该有四条龙。   他望向天空,发现云后隐隐有龙影。   一条飞离壁画的龙正在施雨。   《画壁》乃是温和的志怪故事,《黄鳞之鱼》则诡异恐怖:一位柳姓的士族子弟,因过被贬谪,沿长江去往被贬谪之处,连续三日,柳家子夜宿江上,每夜都梦见一个黄衣妇人请自己救她,柳家子不明白如何施救。   第四日,船夫告诉柳家子,自己前几天捕获了一条黄鳞鱼,养在了船侧的网里,想等着吃完了船上的鲜菜再杀鱼做菜,没想到那条鱼想要挣脱渔网,挣扎的时候被渔网缠得更死,把头挣掉了。   柳家子大为惊骇,半信半疑猜测出了梦中向自己求救的黄衣妇人到底是谁,他不想吃那条鱼,请船夫把断头的黄鳞鱼扔回了水里。当天夜里,他又梦见了黄衣妇人,黄衣妇人来向他道谢,只是……她的脖子以上空空荡荡的。   她没有头。*   《蛟窟》将长江化入了一处怪异幽丽的故事世界,这故事崔琬没有讲完:长江之侧,常有穿纱袍的妇人在水滨游荡,有一护送金佛像到京口去的少年,在水滨被纱袍妇人引诱,向江水走去,他不知道,如果他某一步踏错,他就会坠入水下的幽深蛟窟中。   不知有多少男子,曾被妇人引诱着走进了水里,妇人的蛟尾在水中随水波摆动,那蛟尾会出其不意缠住男子,将他们拖到水下的蛟窟中。妇人便在此时显出了精怪的本相,她那生有鳞片、带着鱼一般的粘液的肌肤贴了过来,长发如水草般飘动,她埋首在男子的颈侧,露出了尖牙,牙齿刺破皮肤,精怪在水下吮吸鲜血——   就在故事讲了一半时,有人在江水中看见了浮尸。   录公去甲板亲自处理这件事,让人不要把话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录公有善心,打算让后面那艘船的人把浮尸捞上来,到了岸上,安葬亡人。宫人婢女小声议论此事,船暂时停了,事情还是传到了崇煦的耳中,他与崔琬一同走到了甲板上,看向了江水。   水里的那具尸体似乎是具女尸,头发如沉沉的黑色水草缠成一团,在水里飘动,它瘦得吓人,面色青紫,大概已经死去很久了。人若是在水里不动,就可以浮起来,尸体虽然不曾沉没在水中,但是不得上岸,一直被寒水泡着,也十分悲惨。崇煦想着崔琬讲过的诡异故事,觉得水中藏着鬼影水怪,尸体可怜,他同意了老师让人捞起浮尸为她安葬的做法。   就在宫监伸下去的杆子碰到了浮尸时,一船人都抽了一口冷气,荀粲瞬间把陛下挡到了自己身后,如果不是荀粲这一挡,崇煦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他几乎要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如被冰水兜头泼下,崇煦浑身寒毛倒竖,一下子感到眼前黑了下来:   浮尸——   忽然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 《三国演义》影视版   *《黄鳞之鱼》改写自《宣室志》,见《太平广记》卷467。 第203章 变乱1   有鬼吗?没有。   十二月初六,陛下离开了建业,登船远眺长江。航船离开江边时,留在建业城中的一众臣子听说,陛下晚上就会回建业,然后移驾石头城。没想到初六日晚上,众臣没等到陛下回来,船也不知道开去了哪里。   初七日,留在建业的一些江表门阀臣子似乎打算离开建业……陛下已经回来了吗,在石头城中?   不,应该不在。尚书左丞立刻给长公主写了信,让信使加急把信送到北扬州去。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若是不回建业,应该早就传回了消息,怎么没有音信了呢……莫不是江上风大,航船遭遇了事故。还是陛下已在石头城,按下了所有的消息——陛下另有自己的想法。   建业人的不安在暗中成倍增长,建业似乎要被遗弃了。   建业最大的主人行踪不明。   十二月初八,高平郡王调动三千宣州的兵马,回了建业,确认了陛下不在石头城中。十二月初九,陛下失去踪迹三天后,西边传来了圣旨,陛下决定移驾江陵了。录公给尚留在家中的人写了手信,卢家的家仆说,自家主人说,高平郡王来建业没安好心,建业有狂尸,这没准就是高平郡王的诡计,而狂尸没准就养在他家里呢。   建业哗然。   有人捕风捉影,说高平郡王的府邸里换过家仆和婢女,是不是因为那些人不小心看到了一些真相,所以才丧命的丧命、被更换的被更换。又有人张口说,自己在水目山上听见过怪异的叫声和女人的哭声,高平郡王在水目山上重修青山幽严寺,或许是在安抚被他喂了尸群的怨魂。   高平郡王心狠手辣,提剑杀过人,人们不是曾说他在棺材里睡觉嘛,这是他养尸群的辟邪法子吧……   战战兢兢。有人打算连夜出逃了。   十二月初九,高平郡王以皇后殿下的名义下令建业戒严,同时直接打开了自己的府邸的大门,请不放心的人进他家去查看——他不可能在家里养了不该养的东西。就算是养,那也是江表门阀养的。   文臣曰: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①,作文替高平郡王三问其他人:   其一,江表门阀敢像高平郡王一般,大开宅门吗?   其二,供养佛寺乃是善举。一则,尸群不是鬼怪,供养佛寺也好、修行魔道也好,都无法克制尸群。二则,江表门阀比高平郡王供养的佛寺更多,佛陀里中过半佛寺都受其供养,那么江表门阀是不是该被认为做了亏心事、更为可疑?   其三,狂尸不是犯人,以食人为目的,不会躲藏。为什么只有江表门阀称在建业见过尸群,难道是他门阀子弟滋味偏好,还是疑心生鬼……他们见到的其实不是狂尸?   高平郡王伴皇后殿下回宫,初九、初十,禁军搜查宫城,自偏殿的枯井中搜到了已经腐朽的钗环银器、破碎的玉壶,又在少有人去的角落里找到了猫的骨头……并未发现任何人的尸体,也没有发现狂尸。   建业有传言说西边江边的苇丛里藏着不干净的东西,高平郡王带兵出后渚篱门,清理了江边的苇丛。传说怨气极重的路倒尸一遇红线,就会无法行走,枯干的金白色苇丛下,藏着红线绕成的阵法……阵是江表门阀请人布下的,莫非他们真的见过什么吗。   狐狸从苇子下钻过,苇丛深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江风吹面,冻得人耳垂发疼。几个士兵念叨着忌讳,不敢深入苇丛扯去红线,高平郡王那天穿了一件银线绣水纹的深蓝色袍子,亲自走进苇丛,拔剑挑断了红线。   高平郡王随身带的剑,剑名叫杀生。一杀多生。   驱魔草人披着锦缎隐藏在苇子里,在远处注视着持剑的高平郡王,看着他的衣袍被风吹饱。矗立的草人来自神魔的世界,它们与建业格格不入,而它们的出现为建业的郊外平添了几分本不该有的诡异氛围。   高平郡王下令割去苇草。   晚上,江边有火烧了起来。红线、驱魔草人、割下的苇子在江边燃烧。江水寒冷,江风吹过时,水面上似乎有呜咽声。   远处的江水倒映着火光,光被水面拉得很长,粼粼波动。守在火堆近处,脸被火光烘热,甚至感到有些烫了,背后却是冷的。阴冷的风不停地吹……   江边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吗。士兵们看着火边的高平郡王,郡王的侧脸被火光照亮。   江上的雾气开始弥漫。   十几个士兵在江边搭起了帷帐,火光的影子在帷帐光滑的布料上跳动。高平郡王说自己今日会在江边过夜,下令士兵明日继续清理苇丛,将结过红线阵的地方的苇子全都割去。他不信苇丛中会有鬼,也不信死人可以爬起来。   狂尸不是鬼,如果高平郡王能遇到狂尸,他会割下它的头颅,将它的头颅放在干枯的白色苇草上,让所有人都看一看进犯建业的下场。   晚上,一个士兵站在高平郡王的帐外守夜。四周寂无人声,只有柴火在燃烧时偶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他用力倾听四周的声音,想提起自己的注意力,以此对抗困意。天快要亮了,他在等待鸡鸣。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听到江中的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似乎就出现在他的心中,江水隆隆作响,像潮水一般向他扑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想要拔腿就跑,却恐惧得不能发出声音,也无法动弹。   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   士兵吓得眼前只剩下了黑暗,他不敢有动作,怕一扭头,就看到鬼或狂尸的脸。   他听见高平郡王说话了,高平郡王说:“睡着了,还是被魇住了?”   士兵心想,完了,鬼变成了高平郡王的声音来了。心跳如擂鼓,他悄悄睁开眼,看见了高平郡王的脸。   高平郡王的脸令士兵想到天上的银月——郡王离他很近,郡王的脸精致好看,气质平和稳静,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士兵盯着高平郡王看,有人咳了一声,郡王的侍从赵弥站在郡王身后,冷着脸正在瞥他。   士兵动了动,忽然反应过来,跪在了地上,说:“……好像是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   高平郡王问:“害怕吗?我看见你皱眉了。”   士兵还年轻,只有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一些少年人的稚气,他说:“有一点,一点点。”   “你不该睡,在值夜呢。如果现在是在幽州,你也敢睡吗?”高平郡王倒是没生气,淡淡地问他道。   幽州,士兵不知道高平郡王为什么要提起幽州。   因为第五岐在幽州。   赵弥说:“罚你半个月俸,你自己去和你的长官说自己犯了什么错。昨天白天干什么了,晚上连守夜都做不好。”   士兵说:“我昨天白天我倒了好多趟马粪。”他狡辩道:“大人,我、我睡觉也很警觉!”   高平郡王说:“我叫你,你不睁眼,原来你喜欢闭着眼警觉。”他的神色里没有怪罪的意思,依旧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   士兵说:“郡王恕罪。我做噩梦了,我真的很警觉,我听见您说话了,我怕声音是假的,是冒充的,我认出来是您的说话声了!我就是有一点点害怕。”   高平郡王说:“罚了你钱,那你就回去好好睡吧。回去之后告诉自己,也告诉其他人,荀靖之守在江边上,要安心。你是安全的。”   士兵磕了个头,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真心实意却很拙朴的话:“郡王辛苦了。”高平郡王点了下头,士兵站起来走了。   天色隐隐亮了一些,东边不再是沉沉的黑暗,显出了铅色。高平郡王继续守在江边上,沿着江水看望了一遍留在江边守夜的士兵。   有鬼吗?   没有。   有狂尸吗?   没出现过。   这天白天,高平郡王、皇后殿下和建业的官员收到了长公主寄来的信件。   跟随陛下出行的云麾将军荀用宾给母亲长公主写了信,信中提到长江中漂来狂尸,陛下晕倒,众人惊慌失措,陛下受惊不能断事,录公陈情家中有人在建业见过狂尸、只因没有确凿证据不敢公开消息,录公等人劝谏陛下不要再回建业,陛下下令暂时不回建业,陛下身体不适。在惊惧之中,陛下已经下船,驻跸宣州西边的秋浦郡。   长公主收到信后,给用宾回了信。长公主誊抄用宾的信转寄至建业,且另外给外甥、皇后殿下等身在建业的人写了信:   长公主以为,眼见不一定为真,长江中漂来的,不一定是狂尸,也可能是人扮成的狂尸——人比狂尸狡诈得多。长公主在北扬州听说过一桩案件:一个淮水边上的县中,有时会传入尸疫,一个人在杀人被发现后,用煤灰涂脸装成狂尸,趁众人畏惧时向外逃窜,自此逃走了。   “陛下受惊不能断事”,长公主好奇,那么圣旨是由录公借天子之名义拟写的么。录公必须自证清白——没人知道他是在做霍光,还是想做赵高。陛下不能断“事”,可陛下能不能知道建业发生了什么事?长公主已要求用宾将高平郡王在建业的事情转告给陛下,请求陛下安抚建业的子民。   长公主以为,陛下在初六离开建业,可初九才传回圣旨,已见录公存了私心。想必自初六到初八,录公一直陪在陛下身侧。录公既然指责高平郡王回建业,那他一定知道建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可他迟迟不派人往建业传消息——在这了无音信的几日中,录公想必有所谋划。   如今不是离开建业的好时候。其一,臣子大都留在建业,如果陛下真的在录公等人的陪伴下移驾江陵,到时候江表门阀的势力将更加强大。许朝正在北伐,或早或晚,朝中一定会出现军功新贵,江表门阀在害怕尸疫南传的同时……是不是也在害怕许朝将有能与他们抗衡的军功新贵。   其二,大军在外,陛下移驾,如同迁都,这不是小事,恐怕会影响在外面对着尸群的大军的军心。此次请陛下回到建业,外可稳定军心,内可打压门阀的气焰。其三,与建业相比,江陵虽然离有尸疫的地方更远,但是却离伪朝太近,其实不如建业安全。   因此,陛下应当回到建业。录公更应该回到建业,展示他对许朝的忠诚。   作者有话说:   ①韩愈《原毁》 第204章 变乱2   他们都是第二位的人   贞和四年十二月十二,荀靖之打算去秋浦求见自己的舅舅。事竟不成。在这一天,许朝发生了比皇帝离开了建业更严重的事情——   泗州发生动乱,郇王荀彰之所在之处,陷入了动荡当中。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冬天,或许是因为冬天天冷,事情发生得让荀靖之感到麻木。震惊与麻木是相悖的词,可荀靖之在感到震惊的同时,感受到了麻木。就像他骑马时握着缰绳的手,被冬天的风吹得发麻,却依旧可以感受到针扎一般的疼痛。姨母写信要他小心骑马,可他只想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后方不算太稳定,然而前方的泗州怎么出事了?   泗州怎么出事了!   泗州本来是相对安全的北地大州。许朝北伐两月,亳州、泗州已经称臣,军队正在处理泗州、亳州的尸疫以及部分乱军。韩先勤处在亳州北部的雍州,他所在的雍州可与许朝亳州相连,两州互相支援,一同西抗伪朝。   许朝与伪朝的边境被推至亳州、雍州西部,开战的隐忧堆积在西面,陛下希望军队可以在此时经营东方的泗州,沿泗州向北推进,进入黄河之南的幽州,收复关东地区黄河以南的诸州,稳住许朝在东边的统治。   第五岐带三万军去了幽州。幽州不比泗州,其地情况不明——第五岐进入幽州,已是险事,一旦泗州出事,第五岐从幽州向泗州撤退,也会十分惊险。*   第五岐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信了,荀靖之每天都在担心他。第五岐曾在日本国抄经静心,在十二月之前,荀靖之也每日抄经,他每日抄一品《妙法莲华经》,抄经的时间是他从繁杂的事务中抽出的,摒除杂念、专门去想他的好友的时间。这是只属于第五岐的时间。   尽行诸佛无量道法,勇猛精进。精进者,以不懈故。勇,无畏于生死,不惧于困局;猛,人须立上志,使猛志恒在。   荀靖之不避讳言死,但他知道第五岐一定还活着,第五岐必须活着。开战之后,书信难通,可以理解。他会等到第五岐给他写信。   至于泗州动荡,没关系,荀靖之抽了身下的踏云騱一鞭,拼命向北扬州赶路,没关系,只要他哥哥还在、只要大部分士兵没事,他们就还能重来!   长公主在信上说,泗州的动荡始于东部:荀靖之的哥哥郇王荀彰之以为初战告捷,众将士可以稍稍休整,下令停止进军。在泗州被招降的将军陈庆贪功,违逆号令,与几位原泗州的武夫将士联合,带两万军进入泗州的胶东一带,想处理胶东的尸疫,独揽战功。不料情况失控——陈庆身死,军队群龙无首,溃散逃亡,尸潮四散,泗州东部陷入了混乱。   陈庆,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这两个字会在史书上被一笔带过,这个名下的人鲜活的一生将被一次错误掩埋。荀靖之恨这个他没有亲眼见过的人。陈庆不明白吗,他不明白吗——   尸群很危险。狂尸与敌国的士兵不同,它们不会投降,想要这种敌对的力量臣服,只能一个不留地杀死它们。军队在面对尸群时失败,也不像遇到了敌军遭遇失败,士兵没有假意投降伺机出逃的机会,只能选择死,或被尸群吞没变成狂尸——尸群直白、粗暴,没有人的机心,也决不向人群妥协。   陈庆不明白!从东部回逃的两千士兵将尸疫带回了泗州中部,中部两郡在六天内沦陷,郇王纵使想抽陈庆两鞭,也找不到他早已被尸群撕碎的身体了,郇王下令再有违逆军令者立斩,亲自带兵赶往中部的汶上郡。   天寒路滑,郇王骑马时,奔跑的战马踩到了冰上,马匹瞬间滑倒,郇王坠马,当场呕血,无法靠自己站起来。   泗州军臣恐慌。   郇王强撑着身体出现在士兵面前,长公主担心自己的这个外甥。长公主让荀靖之立刻到北扬州来——骑马的时候要倍加小心,尽力避开结冰的路。如果有可能,荀靖之要带军去一趟泗州。   今年是冷冬,淮水封冻,尸群可以轻易走过结冰的淮水,从泗州南下至北扬州,而北扬州如今没有那么多兵马了。许朝现在不可能退一步不要泗州,大部分尸潮必须在泗州就被截住,不能再南下了;而泗州的兵也不能落在外姓人手里。   陛下不在建业、陛下身体不适、陛下的诏书很慢才能传回来——事发突然,长公主没时间和录公他们玩一些弯弯绕绕了。尚书左丞等人已赶往秋浦郡,只要陛下还活着就好,等其他大臣到了、等陛下的身体好了,陛下会处理身侧的录公的。江表门阀已经给自己落下把柄了。   泽晋和皇后殿下守在建业,荀靖之将赵弥留给泽晋,又将留在建业的三千精兵托付给了她,他把自己在外州的事务分别交托给了陈公绥和崔涤,这才赶往北扬州。   在离开建业之前,西园寺清正来了一趟高平郡王府,求见荀靖之。清正问荀靖之建业的局势,向他寻求庇护,又问他自己和日本国诸多使者该不该撤回日本国。清正问得有些直接,他问完之后,荀靖之也在心里问自己:偏安南方的许朝还安全吗?   不论安不安全,他都要尽力让许朝变得安全,纵使只能是更安全一分,也一定要握住这微不足道的“一分”。荀靖之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有漏世间,绝不是完美无瑕的世界,出现问题再正常不过。这世间不够好,问题不在于它不够好,在于他能在不够好的世间去做什么。   友爱、孝悌这样词太容易被世情碾碎了,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人有责任。荀靖之如今姓荀,他是高平郡王,他就必须负起宗室子弟面对时局之时该负起的责任。荀靖之让清正暂时安心。他安抚了清正,也是在安抚自己,随后骑马赶往北扬州。长公主没有在沭阳,而是在北扬州北边的褚兰,他直接去了褚兰。   时隔五年,在褚兰郡的瓮城中,荀靖之再一次见到了狂尸。青紫色的脸庞再次出现在他眼中,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禇兰郡的瓮城中关着十几只狂尸,长公主请荀靖之登上城楼,她捡起落在城墙上的雪,捏了一个雪球,投了下去。有狂尸站了起来,它们向上看了过来,远远望去,它们竟也是人的模样——荀靖之已经有太久没面对过活生生的狂尸了,记忆里的尸群面目可憎,当他猛地再次看见它们时,被它们与活人的相似之处所震惊。   天气寒冷,天上下的不只是雪,还有霰,冻碎的雨滴一般的雪糁夹在雪花间从天上坠落。长公主说话时,唇间呼出淡淡的白雾,她问荀靖之:“害怕吗?”   狂尸在城下望着城墙上的人。   荀靖之攥紧了拳头,说:“不怕。”   长公主让士兵拿弓来,请荀靖之在城墙上拉弓。荀靖之脱了披风,接过了弓箭。鸣镝飞出,一箭中心,狂尸被箭风带得后退了几步倒在了地上,它没有死。几只狂尸向着箭射来的方向怒吼。   长公主说:“八郎,没有什么是不会死的。只要能一箭射中狂尸的心脏,最短半个时辰、最多两天,狂尸就会死——不过人们常常不能快速射中心脏,所以砍下它们的头颅是最快杀死它们的方式。”   荀靖之望着中箭的狂尸,倒数并哀悼它的死亡。瓮城中有积雪,尸群踏着雪行走,尸血被踩入雪中,雪地变成了粉色,被踩得嘎吱嘎吱作响。中箭的狂尸在地上爬动,荀靖之似乎看见了宣德的三雪街。   与褚兰郡的瓮城相比,三雪街的颜色太艳丽了,艳丽狰狞,如地狱一般可怖:街边的老梅染血,尸血和融化的雪水纠缠在一起,汇成细流,中箭的尸群在血水中挣扎着爬动。   从上到下似乎都是红色的。   那是乾佑六年,那年荀靖之十七岁,尸疫已经出现了六年。如今是贞和四年,与乾佑六年隔了八年,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如今尸疫依旧存在,它存在的范围甚至已远远超过乾佑六年。   在某个片刻,在漫天霰雪中,荀靖之感到了恍惚,尸疫这东西,真的会消失吗?他问长公主,瓮城中的尸群要关多久才会死。   长公主说她不知道,因为天上下了雪,瓮城有积雪,这意味着其中有水。狂尸会喝水,长公主不知道褚兰郡瓮城中的尸群被关多久会死去,但她知道如果狂尸一滴水都不碰,半个月后就会死。它们有像人的那一面,害怕干渴。   长公主说,不过尸群也不像人,它们不能自己繁衍后代。如果不咬伤其他活人,它们的数目就不会增多。   荀靖之对长公主说:“姨母,如果生来就是被杀,那不如不出生。”   长公主看向自己的外甥,说:“尸群并不是生来为了被杀,它妨碍了我们,所以它们才要死。八郎,你问过我尸群是什么,你说有人告诉你尸群是人群的反面,或许他说的有道理,但不必以为尸群和人群离得有多远。   “你看看褚兰郡城,前面有尸群,后面有耕地。有一些人活着,生来不是为了死,然而他们一辈子被困于土地,忙于耕田供养大人、养活自己,其实那样活着也很没趣。尸群有害,耕地的人有用,有时候有用不如有害——北扬州人赌咒发狠说:‘我变成狂尸咬死你全家’。有害可以让人害怕。有用被人役使。”   长公主拍了拍荀靖之的后背,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八郎,尸群是什么,这难以回答,但为政者不该让百姓过得不如尸群。如果有一天百姓觉得自己过得不如尸群快意,那百姓会比尸群更加可怕。这话我对你哥哥说过,我今天也对你说:我荀家贵为天下的主人,是因为我们有保护百姓的气量,否则我们不配拥有这天下!江表门阀不配,他们只想着自己的土地仆役,当然不配和我荀家相提并论。”   她看着荀靖之的眼睛,对他说:“你是荀家人,你若北上,要从严治军,你要拿出你荀家人的骨气和尊严,让北地的人看一看他们的将军、他们的父母!”   荀靖之向长公主跪地行礼,道:“外甥不敢忘,外甥一定不辱使命!”   荀靖之是个儿郎,小时候长公主抱着他,后来他长得比长公主高出一头了,长公主如今常常要抬起头看自己的外甥。现在她低下头看他了。她抬起荀靖之的下巴,认真地查看的他的脸庞,她的语气柔和了下来,她对荀靖之说:“八郎,有人和你说过吗,你长得像父亲,更像你母亲。”   她说:“几年之前,我去清玄观找你时,天气也是这样不好,我那时以长辈的姿态要求你离开道门,要求你承担你的责任。你终于成为了一位郡王。今天,为了你母亲、为了你的舅舅、为了我,为了许朝的百姓,我请求你成为一位将军。”   她的眼里带上了泪光,伸手抱住了荀靖之。   荀靖之被长公主抱住,嗅到了长公主衣发间的香气。长公主身后是许朝的腹心之地,她的身后掩藏着南扬州、南扬州的建业……   雪里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尸群在城下行走。长公主慈爱而温柔地抚摸外甥的头发,忍不住眨了眨眼,落下了眼泪。作为许朝的长公主,她要护卫家国,可她又要送一个外甥离开了,这是她的血亲,作为一个姨母,她有自己的舍不得。   靖之只比彰之晚出生一刻,但她总是觉得靖之还小,靖之不做父亲、不做丈夫,未成自己的家,她便总觉得他还是孩子——需要姨母偶尔加以关心的孩子。   她的靖之外甥,和她一样,他们都是第二位的人,她在他的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家国在前,人们看向第一位的人,第一位投下的阴影盛大。长公主有时候会想,二哥当年是怎么想的呢,他也长久做第二位的人。她怜悯自己的外甥,哀悼他与自己相仿的命运,阴影落在他们的身上,那无法止息的东西逼迫他们向前走、向前走、走啊走啊……   她年少时也有过入道的经历,天家的入道是虚假的。后来,她不能做农妇,她的外甥不是真人。   长公主紧紧拥抱荀靖之,荀靖之在雪中同样感受到了鼻尖的酸涩。母亲般的怀抱如此温暖,然而隔着淮水的北方被雪云阻挡。在暖意和冰冷之间,荀靖之不再像明夷末年一般怀有无限不解和痛苦,他不再抗拒面对一个混乱的世界,也消去了少年时代的悒郁不平——   他像是伸手然后再把手指握住那样,平静且坚定地接受了自己的责任。或许那不可形容的责任,便是所谓的“命”。   作者有话说:   *地图   (伪朝)【雍州】【幽州】   (伪朝)【亳州】【泗州】   【荆】【随】【郢】【北扬】 第205章 变乱3   镜像/血缘   荀靖之在来泗州之前,给哥哥写了信。荀彰之回了信,并且将第五岐的书信、幽州士兵报平安的信一同寄给了荀靖之。   第五岐在幽州遇到了南下的铁勒人,他带两百士兵跟踪了他们。大军远远跟在第五岐一行人后面,等待着第五岐和两百个士兵动手,一旦第五岐等人传信行动,后方的军队会立刻跟上,包抄这些铁勒人。   第五岐不太方便写长信,只给荀靖之写了一封短信,并附上了一卷《道忏》。第五岐在信上说《道忏》是自己在夜宿空宅时捡到的,士兵不识字,生火时差点拿它点了火。   第五岐把《道忏》卷好,送给了荀靖之,或者说——奉玄,对第五岐而言,独一无二的奉玄。请经卷的人曾经在卷中夹了几瓣牡丹花,荀靖之一打开经卷,花瓣掉了出来。   在乾佑年间被封印于花瓣中的时间,滑落了一地,荀靖之看到了经卷末尾的“乾佑五年堂庭山隐机观”十个字。供养人,某某某。抄经人,清平吉。   这是一卷乾佑五年堂庭山隐机观替某人抄写的功德经忏。   荀靖之的师父清凉山人,名叫清平吉。   荀靖之捡起枯干的牡丹花瓣,又将它们一一卷回了经卷中,花瓣被风微微吹起,在碰到被吹走的花瓣时,他的指尖感受到了寒冷,这似乎就是时间的温度。乾佑五年,荀靖之还叫奉玄,只有十六岁。   他和师父长住在堂庭山上,羡慕师姐可以下山。那时他还不认识第五岐,没有去过宣德。   怎么……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呢。荀靖之挑了一下眉,借这个动作掩盖了自己的化不开的情绪。没有人能冒充第五岐给荀靖之写信,荀靖之将卷好的经卷拿在手里,又是一年雪天,他似乎还能看见十七岁的佛子,只要他一抬头,他就能看见他——   穿一身黑色的劲装,背鎏金的剑。   这是外人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   他叫奉玄,第五岐的马被埋在了雪里,他说自己叫佛子。   佛子友人。   乾佑末年的一场动乱,打碎了所有人的模样,此后他看见一具骷髅——每当他呼喊“第五岐”,那具骷髅便扭头看向他,露出黑洞洞的眼窝。   血海忽然倒灌,血已涂满了一个世界。   荀靖之掐着自己的手,在心中默默背了一遍道忏。原来他还记得道忏,一个字都不曾忘记。默默诵念道忏,让他感受到了安全,道门的仙人抚摸过他的头顶,他曾经也结过仙缘。   他和第五岐,已经离乾佑年间的自己很远了。   第五岐活得好好的。荀靖之收到哥哥转寄的信后,悬着心放下了一半,心放下了,可他开始想见第五岐,前所未有地想见他。他庆幸自己在前往泗州,泗州比北扬州离第五岐更近。   他发愿,他将在到达泗州后去拜访一间道观,并供养它。他希望自己能在泗州见到一个平安无恙的第五岐。   十二月十九,荀靖之到达了泗州的兰陵郡,见到了自己的哥哥。荀彰之在写给荀靖之的信里说自己没什么事,只是摔伤的地方还有淤血,荀靖之看见了他,见他面色如常,似乎确实没什么事。   荀靖之到达兰陵郡时,荀彰之到城前迎接了自己的弟弟,荀靖之向荀彰之行礼。荀彰之在荀靖之行礼后,伸手扶起了他,顺着伸手的姿势揽手抱住了自己的弟弟,拍了拍他的后背。   百姓在四周围观,观察荀彰之和荀靖之的长相。荀彰之向人群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荀彰之的模样看不出虚弱。但荀靖之在被哥哥揽住时,察觉到了异样——他哥哥揽住他后,身体虽然靠了过来,却没有碰到他。是跌伤还在作痛,没有转好吗?   荀靖之留了心,怕哥哥没有对他说实话。   荀彰之乘车,荀靖之骑马,队伍向城中暂设的官署走去。   到了官署前,荀靖之跳下马,去车前等荀彰之下车,荀彰之咳了两声,向侧身跟着的侍从要水,喝过水后才从车里走了出来。荀靖之在进了官署后才后知后觉猜到,荀彰之喝水,是借着喝下去的水把嘴里的血咽了回去——   荀彰之走进了官署中,带荀靖之去休息的地方,进了官署后,他走路明显慢了不少,走过第一重院落后,荀靖之见他步子迈得不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荀彰之再次咳了起来,他抬手遮住自己的嘴,止不住地咳嗽之后,咳出了血沫。   血色刺眼。   荀靖之叫:“哥!”   婢女捧水请荀彰之漱口。荀靖之吐掉了嘴里的血,漱口之后,在舌下含了几片茶叶祛除血腥气,他对荀靖之说:“没什么大事。”   荀靖之问:“伤势……怎么样?哥,你该好好休息,怎么还出城接我。”   荀彰之说:“‘哥’,除了我家八郎,谁这么叫我,都不能让我这样高兴。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见面却不多——你既然来,我肯定是要接你的,况且,咳,我出去走一圈,众人也安心,要不然他们以为我要死了。我脸上傅了粉,怎么样,看着还不错吧,”他说着笑了一下。   荀靖之离荀彰之近了,才发现他哥哥笑起来,右脸有一个很浅的酒窝。荀靖之以为自己是没有酒窝的,看见哥哥有酒窝,忽然好奇自己到底有没有酒窝——是他的酒窝也很浅么,像哥哥一样,所以以往没在意;还是根本没有。   荀彰之说:“我的身体没有大碍,不过是左肺疼。我问郎中为什么自己左肺疼,又频频呕血,郎中说肋骨扎到了左肺会这样,若是这样,定然不好治。我怕伤势严重,忍痛让他摸了摸肋骨,他摸过之后,说倒是没事,肋骨好好的,是我从马上摔下来,肺里有了积血,这才一直疼——没有大碍,把淤积的血吐出来,我的左肺也就不疼了。不过既然是吐了血,最近脸色会不太好罢了。”   荀靖之还是觉得不安心,淤血颜色是紫色的,他哥哥吐出的血沫,却是鲜血的颜色,他问:“要不要再看看呢?”   荀靖之扶着荀彰之往屋中走,荀彰之没拒绝被弟弟扶着,回答说:“见一次郎中,又要解衣、又要穿衣,来来回回还不够折腾我的。况且,被他们摸来摸去,积了淤血的地方更疼了,就算没事,也要变得有事了。我不想看。”   荀彰之又咳了几声,或许是因为肺疼,他微微蹙起了眉。荀靖之不自觉地也蹙起了眉。他们两个像镜前的人和他的影子,一方的疼痛会映在另一方的表情中。   荀彰之和荀靖之很好分辨:荀彰之是亲王,披着貂裘,佩玉狻猊,穿了一件领侧缝着极细小的珍珠的赭黄袍,细小的珍珠打孔、穿织都十分不易,缝在隐约有流光赭黄罗上,自有贵气。荀靖之佩玉狴犴,因为是亲自骑马来的,穿了一身藏青色劲装。   他们两个很好分辨,但是他们两个长得很像。血亲——荀靖之扶着自己的哥哥,在二十多年后,察觉到了至亲的血亲带来的微妙感受。他看见了荀彰之手指上的血,他想,那会不会和他的血是一样的。   他劝荀彰之再看一次郎中,荀彰之说:“八郎啊,看或不看,都是一样的,我的伤已经是这样了。你若当我骗你,也请当我是在骗自己。疼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其实也不大信郎中的话,但是不疼的时候,或者有时候我看着呕出的血,的的确确有淤血块,又觉得我该信郎中。你是我的好弟弟,你劝我,我对你说实话。”   荀彰之拍了拍荀靖之扶着自己的手,看他手凉,让他把手藏在自己的貂绒之下,别露在寒风里,再扶着自己。   荀靖之扶着荀彰之走进了屋中。婢女早已收拾好了屋子,屋子里有泗州香橼,空气中的香气被暖热,屋帘卷起的时候,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婢女已将炭盆中的冬灰整理平整,在灰上暖着盛了清水的小铜炉。   侍女伺候荀彰之脱了貂裘,又请他洗手洗脸,荀彰之洗过脸后,留荀靖之坐在自己身侧,让婢女给二人倒水。荀彰之落座时,荀靖之扶了他一把,在他想要放下手的时候,荀彰之笑着说:“扶着吧!”   于是荀靖之就扶着他哥哥坐在他哥哥身侧。   荀彰之洗去了傅粉,显出了气色不好,但他的神情是愉悦的,眼睛微微弯着。屋中温暖如春,他的身体也舒服了几分,他说:“‘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我有兄弟。”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①   荀彰之一句“我有兄弟”,让荀靖之心有感怀。荀靖之初学《诗经》时,庄宗亲自教他小雅,为他讲棠棣篇。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生死重大时刻,唯有兄弟真心牵挂对方,若有一方下落不明,只有兄弟不管历经多少磨难,也要找到他。庄宗那时对荀靖之讲,他的手臂上有哥哥留下的啮臂痕迹,他出征前,先帝高宗咬了他的手臂,要他一定要平安回来。   庄宗有一个好哥哥,他自己不是一个好哥哥。皇位冲昏了他的头脑,当高宗宾天,他携皇帝之尊,逼死了自己的亲弟弟。一时的痛苦与恨意,留下了绵长的懊悔,后来每当他想起手臂上的哥哥留下的齿痕时,他便意识到,自己没能做一个好兄长,他为宗室起了一个很坏恶的头起。   他希望彰之和靖之是一对好兄弟。   荀彰之招待荀靖之,问了荀靖之一些建业的事情,他如今身为将军负责北伐事务,于是他提起了他们的父亲太叔将军,和姑母——另一位太叔将军。他们是荀家和太叔家的儿子。他和荀靖之说以后他们等不忙了,他要和荀靖之一起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彰之的孩子尚在母亲的腹中,他和夫人约好为孩子起名叫“从周”,荀彰之从小学儒门经书——郁郁乎文哉,吾从周!②若孩子是女儿,小名就用夫人起的名字,叫颖娘;而荀彰之给孩子起的小名是阿清,“清”是三清之清,荀彰之学儒,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身上能有自己弟弟一般的清气。   荀彰之说:“我最初还想,会不会你嫂子腹中也是两个孩子呢,像你和我一样。”   像荀靖之和荀彰之一样。荀彰之和荀靖之的姓氏,遮掩了他们更为亲密的关系,他们不只姓荀,还同是太叔家的后嗣。他们是有着同样的父母血脉的亲兄弟,并且还是一同在母腹中成长的亲兄弟。在出生前、在记忆出现之前,他们曾互相陪伴,共同栖居在母亲腹中,长成于温暖的羊水中,同作一尺三寸之婴,一同分有母亲的心跳声——或许还有母亲的悲喜与各种梦境。   当羊水破裂,他们降临于世,各自发出了哭声。他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在二十五年前的十一月初四,他们遭遇了自己的出生。出生使得他们不但离开了母亲,也离开了彼此。一道真假难辨的预言让他们从此分开。他们甚至很少有仔细看一看对方的机会。   何谓兄弟?在二十多年的生涯中,荀靖之其实不明白何谓兄弟,他曾经将韦衡当作兄长,然而韦衡对他的关爱里掺杂着利用。他同样不会说,他和第五岐是好兄弟,因为第五岐是他的好友、是道侣。   其实,在荀靖之说出“永不相害”之前,荀彰之也不明白何谓兄弟。对他们来说,对方只是长久地活在自己的想象中,在长久的缺席中,对方变成了陌生的亲人、假想之敌,或许也是自己存活于世的另一种可能性……   荀靖之曾说过一句“永不相害”,当这句话被说出时,荀彰之放下了对荀靖之心防,不知道为什么,荀彰之就是相信他的弟弟说的是真的。现在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他的弟弟扶住了他,于是他不再紧绷着身体,借着对方的搀扶放松了下来。   弟弟,这个词很奇怪。荀彰之有很多表兄弟,他们都是弟弟,可他对他们没有太多的好感。荀彰之的身份很尊贵,这不意味着他活得随心所欲,相反,他活得并不容易,许朝臣民深深爱着母亲,他年幼时分享了母亲的无限荣光,被母亲庇护在身下,然而这光芒一朝陨落,在黑暗到来之刻,他被推到了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母亲离去时,荀彰之的年纪不大,那时他的一众表弟们比他更小,可稚子说出的冷言冷语,实在是冷言冷语,讽刺的话深深扎在了他的心里。他出生后没有了父亲,后来又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外祖父被困在深宫之中,姑母被逼死……   荀彰之在年少时便体会到了从云端掉下来的感受。他厌恶哀太子的儿子永隆,事情或许无关永隆,但是永隆确确实实取代了他的位置。姨母要他小心饮食,他不敢吃哀太子送来的东西,后来连姨母送来东西,他也不敢碰一下。   他本来是一个强盛的朝代的后继者,他以为自己需要防备的只有他的亲弟弟——只是一道预言,他以为自己的命运正如许朝的国运,广博深厚,将有无限希望。然而。   然而。   一只天手拨弄风云,它轻轻屈指一弹,他便失去了一切。   如今,兜兜转转,他又即将成为许朝的继位者。   在此刻,他有兄弟。   荀彰之和荀靖之一同在兰陵郡住了两天,荀彰之请舞者为他们跳舞,将自己的华丽的衣袍赐给舞者,告诉他的弟弟,当初他们的父亲就是这样引起了母亲的注意——戴花冠子的男舞人跳庄周梦蝶之舞,因衣袖窄小,举止不类蝴蝶,落落大方的贵族青年脱下了纱袍,让舞人穿上继续跳舞,舞人再举手时,栩栩如蝴蝶。母亲记住了庄周梦蝶之舞,也自此记住了那洒脱的青年,那人是她未来的丈夫。   蝶梦虽轻。   在这短短的两天中,荀靖之从哥哥的身上隐约窥见了父亲的身影,父亲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为人潇洒,通晓音律,能说图伦语,最爱横吹乐府;母亲脱离开他的模糊的回忆的束缚,在哥哥的话语间,行走在更广阔的世界中——她不仅仅出现在深宫中,也出现渭水河畔、手足或名士的宴会上……   荀靖之从荀彰之身上找回了早已变得淡漠的至亲之情,一如他将这样弥足珍贵的东西带给了他的兄长。   作者有话说:   ①《小雅·常棣》   ②《论语》 第206章 淮泗1   长江,淮河,黄河   荀靖之和荀彰之一起在兰陵住了两天,荀靖之从自己的哥哥手里接过了北伐事务。赵茂比荀靖之晚到兰陵一天,在建业时,他向曹霸道歉,曹霸让人把他从牢狱里放了出来,把事情告诉了荀靖之。荀靖之身边正缺可用之人,他让赵茂直接到泗州来。   赵茂离开建业之前,曹霸让他替自己给高平郡王捎一壶好酒。曹霸面上冷得厉害,在赵茂要走时,对他说了一句:“活着回来。”   作为武将,曹霸对一个曾经在自己背后拿刀指着自己的人,说出一句“活着回来”,已是最高的祝愿。   赵茂到达兰陵后,荀彰之为荀靖之引见了一些官员和将领,赵茂一同见了众人。荀彰之给了赵茂新的武职,劝勉他在北方立一番功业。荀彰之将自己的几个心腹官员留给了自己的弟弟,他和荀靖之两个人既然是孪生兄弟,众官员倒是省了不少事,他们不必去记新来的长官什么样——新来的长官,长得和荀彰之几乎一样。   十二月二十一日,荀彰之准备返回长江之南,回去见陛下。荀家人病的病、伤的伤,生离与老病死的恶兆竟已在不知不觉间围困了宗室,使宗室萦绕上了萧索的颓气。陛下身侧少有至亲之人,荀彰之该回去了。   陛下因身体抱恙,依旧留在秋浦,近来常常晕厥。陛下亲自写了一封信,字迹如故,可是信的内容不太好:陛下说自己每日难进饮食,他觉得自己的嗓子似乎变细了,变成了针尖那么细,吞咽的动作让他感到痛苦,可是他整个人看着却比往日胖了——那是虚浮的水肿。   人在疾病的折磨中,失去了原来的样貌,陛下的腿肿起来后,比原来粗了将近一倍。   陛下在心里隐隐觉得,自己不会好起来了。他开始回避录公等人,日日要荀粲带剑携弓守在自己殿外,又叫了裴昙——他曾经的恩人的女儿——陪在自己身侧,他向她回忆她那忠诚仁厚的父亲,廷贤啊……他的陪伴曾经让陛下感到了毫无背叛风险的安心。   陛下要裴昙给自己讲讲她父亲的往事,有时会要求她记下自己清醒时说的话,不时拿给自己看。   陛下想把太子定下来了。谁都不能再阻拦他,他的私心也不能再阻拦自己了。   这是为了许朝的命运。   许朝是该有一位名正言顺、年轻有为的后继者了。   陛下趁自己神智清醒,采纳了妹妹的建议,让荀靖之接替荀彰之留在泗州,下诏叫荀彰之回来。   荀靖之到达兰陵郡那天,荀彰之到城外接他。几天之后,主客换了过来,他送荀彰之从那里离开。荀彰之身体有伤,没有骑马,他是乘车离开的,他上车之后,荀靖之就看不到他了。荀靖之只能注视着一辆车,车往前走了。   一队车马向南方出发,旌旗在寒风中摇动。   荀靖之目送兄长南下,那风中的旌旗将一同前往长江南岸。长江、淮河、黄河,意味着三种命运:他的哥哥和舅舅在江南,他留在淮河以北,而第五岐在黄河之北。   荀彰之走了。荀靖之知道,这次自己不是身在郢州那样的地方了,他留在陌生的泗州、陌生的兰陵郡,除了自己的勇气和决心,以及一个阿质达显外,似乎一无所有。   五岐兄何时回来?   他抬起头,眸子中倒映着一道亮影。他再次感受到了尸群冰冷的目光,一双双浑浊的眼睛在暗中窥视着活人,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或许窥视的不止是尸群,关西已经太久没有发出声音了,泗州之东是亳州,亳州已与被伪朝侵吞的土地接壤。不祥而危险的预感在荀靖之的心中蔓延,一只巨兽蛰伏在黑暗中,它不是不存在,只是尚未出现。   压力重重。   那面挂在荀彰之车前的亮眼旗子久久出现在荀靖之眼中。一面锦绣之旗,淋雪之后,又被风吹动,在风里摇摇晃晃。那面大旗,似乎暗示着一种命运。   十二月二十五日,时间已过小年,临近年底。荀靖之在为亡故之人烧过纸后,去了一趟军营。此次北伐征集的士兵,多有南方人,从未到过北方,过江之后,因准备不足,手足冻裂。更有甚者,冻掉了脚趾。荀靖之在军营中巡视后,向一众士兵保证,军中将补发滋润手足、防止冻伤的油膏和棉衣,再补发一个急救小包。   荀靖之在北上前,已留信托陈公绥想办法替他找油脂,找到后送往泗州。当初荀靖之在卢州军中认识了一个小士兵,他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但是记得他会替姐姐卖防冻手油膏,他说有的是人买——卢州是苦寒之地,荀靖之在那时便记住了要防冻手这件小事。   陈庆带兵出走、荀彰之坠马后,将士间的互不信任和不和隐隐扩散,军队不愿意再往东走,众人都想把东边的尸疫拖到明年,等拖到出了年关,再去处理。明年又是新的一年了,这是一个开始,旧的坏的运气似乎已经归零,众人又会有无限希望。   但明年就会好吗?一件事情,若不去做,便永远不会好。   荀靖之不打算拖延处理胶东尸疫的事情。趁西方无事,他们若是能尽快稳住东方,就应该尽快稳住东方。   营帐中有人说尸群可怕,不如过年先休息,让军士养精蓄锐。荀靖之念了一遍:尸群可怕吗?   可怕吗?没那么可怕——一个人可以咬住自己试试,人的牙齿没有野兽锋利,不会轻易刺破皮肤。何况士兵们有铠甲、可以持盾,何况这是冬天,众人都穿着厚衣服。   尸群也不像人群,心智狡诈。对上庞大的人群,尸群本是必然该死的。只不过,人们有时候怕的不是现实里的尸群,而是自己幻想的尸群。幻想的尸群给了现实的尸群更强悍的力量。   不要恐慌。尸疫的轻症,乃是恐慌。重症才是变成狂尸。   有人问荀靖之真的不恐惧尸疫吗?荀靖之说:“人都会恐惧,但我是天子的外甥。”   他是天子的外甥,这句话听起来傲慢,说这句话的人既是一位皇帝的外孙、也是一位皇帝的外甥,是许朝唯一一位皇太女的儿子,他似乎在告诉所有人,他有天命在身。   然而这句话恰恰也含着人情与谦卑:作为一个外甥,他的舅舅身体衰弱,他有责任保护曾长久庇护、照顾他的舅舅;作为一个天家人,他有责任保护许朝人。他不是不会恐惧,而是不能恐惧。   荀靖之问向他发问的人:“我有自己的身份,大人也有自己的身份:大人是某某人的儿子、丈夫、父亲,大人怕吗——是更为自己这个人害怕,还是更为身后的很多人,而害怕自己出事?”   发问的人明白了荀靖之的意思。   荀靖之向一众将军许诺,他任人绝不区分南北:只要在北地招降的将军敢出力,他就敢提拔,若是有人违令,他也敢杀了他。他绝不纵容任何人。   与弟弟荀靖之相比,荀彰之娴熟于官场,身上自有别人冒犯不得的雍容贵气,或许那种贵气便是帝王之气,荀彰之会是一位有德的国朝继位者;然而荀靖之令人恐惧。   对一众武将来说,荀靖之也是做过武将的人,不知有多人都死在了荀靖之手里——   不是死在荀靖之手下的士兵手里,而是死在他的手里。荀元钧是被荀靖之活活掐死的,荀永隆死了在荀靖之的怀里,荀家的血早已染湿了这位郡王的衣襟。   不论荀靖之本人是否真的如此,在众人印象中,荀靖之的性格里,比他的哥哥多出了几分不近人情。荀靖之或许不暴虐,但他有冷酷的一面,他会下狠手、要其他人死——不必假手他人,由他亲自执刑,送对方去死。   荀靖之与一众将领在营帐中互相揣摩彼此的心意。荀靖之初来泗州,众人不敢直接违背他的心意,虽有犹疑,不敢直言。   荀靖之身侧的赵茂指了指舆图上曾经属于朔州的那块地方,许朝已经很久没有画过新的北方舆图了,他的动作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对众人说:“我是苏骨干人,外名阿质达显。郡王用阿质达显,如用汉人。用北地人,当如用从南来的人。危险是立功的机会,咱们内外如一,心不要散,要立功了,谁想上就上,害怕的就退退!猜来猜去,坏事儿!”   荀靖之说自己只希望泗州安定——他已是郡王,几乎贵到极点,名声于他,只是锦上之花,有或没有,不会有太大差别。战事不会是他的功勋,兵士也不能被视为棋子,如果泗州有战功,他不会独自揽功,愿意把功勋分给众人,而他也没有带一群身边的人来泗州,不会任人唯亲,大行偏私之事。   一众将领对荀靖之的许诺,稍稍多了几分信任。有在北地被招降的将领一咬牙,表明自己愿意带自己的兵去胶东一带,荀靖之压下其他人对又一个从未南下过的北人的不信任,问他对策。众人随后商讨了如何带兵前往胶东的事宜,傍晚才散去。   二十六日,荀靖之在军营中誓师。军营中的杂务兵在天还没亮时就起了床,提灯扫净了校场上的霜雪。月移日出,天色渐亮。   校场上擂鼓,士兵集合。军营中久违地吹了大法螺与长角,其声初起极沉,而后慷慨悲壮,生有与北地的西风一竞威严之势。   士兵列阵,站在校场上,见到了传说中的高平郡王。   今日是个晴天,离远了看,也能将人的脸看清楚。荀靖之换了戎装,站在台子上,在平地上远远看去,他与郇王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荀靖之说话比郇王直接得多,直言衣、粮、供给之事。   他不需要让其他人替他说话,亲自对众军说:“我们皆是出征的人,我势必与大家共进退,我若有功,功与你们同分!我与你们一样,我的家人在我的身后,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亲人也都在你们身后,年关已至,我们现在处在许朝的最前方——你们不想牢牢保护好身后的人、早一天回去见他们吗?!”   有士兵喊:“保卫家国,义不容辞!!”   一众士兵高喊:“保卫家国!!”   军中长官问众军:“天寒地冻,我们怕吗?!陛下在上,高平郡王在侧。郡王说了,功与我们同分,锦与我们同穿。岂曰无衣——”   荀靖之举酒摔杯,高声说道:“与子同袍!”   士兵齐齐喊道:“与子同袍!!”声动云霄。   军中长官喊到嗓子嘶哑,他再次问:“岂曰无衣?!”   士兵齐齐高声回喊:“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   荀靖之与一众士兵一起回喊:“与子同袍!!”   呼喊之间,大地似乎为之震动。   长官说:“收复泗州!!”   士兵喊道:“收复泗州!!”   “保卫家国!!”   “保卫家国!!”   保卫家国,贞和五年一月初二,荀靖之和两位将领带两万士兵前往泗州的东边,去处理胶东一带的尸疫。   作者有话说:   长江,淮河,黄河,三条河水,四个区间:   陛下崇恺   长公主崇幻   荀靖之   第五岐 第207章 淮泗2   长~相思~   贞和五年一月初六,荀靖之在泗州东边的北海郡外收到了第五岐的消息。那时士兵们正在营外挖壕沟,荀靖之身先士卒,在沟边削木刺:一旦爆发尸潮,尸群们朝着活人狂奔过来的时候,会掉进壕沟里,被沟底的木刺刺穿。   远处的北海郡城里冒着一股青烟,那是求救的烽烟。   荀靖之在幽州住过很多年,泗州比幽州靠南,冬天似乎没有那么寒冷。他来北海郡前,问军中有没有熟悉北海郡的人,几个士兵是北海郡人,指着乾佑五年的北海郡郡县图做了一些修正。荀靖之问北海郡有没有道观,一个士兵指着一个地方,说那里是一个道观,里面有一株百岁的山茶树。泗州的山茶叫“耐冬”。   山茶树能在泗州过冬。   但还是冷。   荀靖之削着木头,想着防冻手油膏的事情。已是新的一年了,众人本该团聚在亲人之侧好好休息,况且天气又冷。该让士兵休息吗?荀靖之只下令让士兵在除夕和初一休息了两天。他们拖一天,泗州就会多死一些人,他们现在不能休息——如果能在半月之内处理完北海郡内的尸群,他会派人宰羊,慰问作战的士兵。   荀靖之在心里算了算:泗州有九万士兵,其中有三万跟随第五岐去了幽州,两万随他来了泗州东边,剩下的五万中,有一万守在……   信使喊着“报!!”跑了过来,荀靖之只抬头看了他一下,点头示意自己见到他了,然后低头继续削木头。他哥哥已经到秋浦郡了,陪舅舅一起过了年,信应该不是哥哥写来的。   他问信使是哪里的急信……他想,这次是胶东哪个郡或哪个县又出事了?或许应该再调几千士兵过来。   信使冒着寒气骑马一路狂奔送信,他的鼻头挨了冻,鼻音变得很浓重,回答荀靖之说:“回禀将军,幽州的!”   荀靖之听见“幽州”这个意料之外的地名一愣,浑身的血似乎都冻住了片刻。他直起身子,把刀交给身侧的侍从,摘下手套接过了楠木信函。   抱着衣服的侍从看荀靖之不再劳作,要给他披狐裘挡风,荀靖之抬手拒绝了侍从的动作。他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想要看信,没有心情加衣服。   幽州的信……他,他想把封在函中的信打开,可是手指握了太久刀子,有些僵硬。信使看他在解信函上的绳子,说:“将军,我听说是吉报!”   荀靖之的手一抖,说:“自然是急报。”   “是、是,啊是喜信,我的意思是是喜信。”   荀靖之抬头看信使,直看得信使有些害怕。他忽然笑了一下,像是松了一口气,轻声问:“是吗?”   荀靖之笑起来很好看,那几乎是粲然一笑了,信使也挠头一笑,说:“是、是。我接信时,上个信使和我说的。”   荀靖之说:“辛苦你了,去领赏。”   信使喊了一声:“多谢将军!”   荀靖之解开了信函上的绳子,是吉信就好。这是一封吉信,并且是第五岐亲自写来的。第五岐虽然没怎么写过信,但是一直知道泗州的事情,他已经知道荀靖之来泗州了——信函里放了一张压平的黄叶。   幽州的树冬天会掉叶子,也不知第五岐是从哪里捡来了那样一片黄叶,叶子上写着:见字安。荀靖之熟悉第五岐的字迹。叶子下面才是给征北将军的信。荀靖之拿起叶子去取信,一拿起叶子发现了叶子背后的字:   但得长相思   便是长相见   荀靖之笑了笑,他想第五岐要是是在纸条上写的字,那也很好,那么他就可以卷起来放在荷包里,随身带着了。他的荷包里卷着一条第五岐的字:宗门指禅一点色空供白衣仙。那是他从封着佛手的匣子上揭下来的,第五岐的字迹锋利,用那样的字写那样一句话倒也很有意思。有时候他把纸条拿出来看一看——这样的纸条即使磨出毛边了,倒也不心疼。   他把叶子收在信函里,展开了信。第五岐在信中说明了幽州的一些情况:   第五岐带三万兵马进入幽州。幽州的一部分铁勒人本想南下到泗州打探消息,在幽州碰到许朝的军队后,偷袭了后方的军队,抢走了粮草后不再南下,这就返了回去。   第五岐让一个副将带两万军留在黄河以南的幽州,查看幽州的情况。自己带二百骑兵尾随了那支铁勒人,一路上留下标记,由另一个副将带一万大军沿着标记跟在他们身后北上。   第五岐尾随的那支铁勒人的大部,扎营住在幽州的管城郡附近,加上老少妇孺,大约有六万人。第五岐等待着后方军队的到来,也在等待天时,在天起大雾时,第五岐派人去通知后方的军队马上行动,自己带着不到两百人,趁着雾气的掩盖,骑马持槊冲向了铁勒人的营地,直奔首领营帐,生擒首领——   在铁勒人还没搞清楚冲进来的人是活人还是尸群、鸣叫的马是敌人的马还是自己的马时,许朝的一万大军也已赶到,将铁勒人全都牢牢围住了。   铁勒人几次想要出逃,损兵三千,第五岐一方损兵五百。铁勒人反抗,对双方都没有好处,为了警示铁勒人,第五岐下令,他们再死一个人,那他们便杀十个铁勒人。第五岐命人将尸体放在铁勒首领的营帐前,警示所有人,硬碰硬除了增加尸体,没有好处。   尸体堆叠,血腥味漫天。藏在暗处的尸群似乎嗅到了血腥味,不时有狂尸出现在营地附近。寒鸦出没,死亡的不祥气息在黑夜里膨胀,尸群也开始出现,恐惧与威胁沿着接连不断的尸体在雪地上铺开……   两夜之后,被俘的铁勒人认输,他们熟悉卢州的情况,告诉第五岐,幽州北边和卢州已没有多少尸群了。第五岐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他在幽州北上的路上遇到的尸群,比在泗州遇到的尸群少得多,他带了两百人跟踪铁勒人,一路走来,只损失了二十七个人;而在铁勒人的营地,尸体堆积散发出血腥味,引来的尸群也不算太多。   铁勒人以为,卢州的狂尸最初没有死绝,是因为尸群的数量太大了,尤其在白城子一带,不知藏了多少狂尸。寒冷的天气会冻死一部分狂尸,但狂尸挨在一起避寒,外层的死了,中间的尸群还会活着,狂尸既然很多,死的虽多,还活着的也就更多。   当军队不再守着卢州,随着人群的南下,卢州的尸群也纷纷扩散南下——尸群以人为食,每只狂尸又都长了腿,自然要追着人跑。自卢州军溃散后,卢州活人十不存一,为了躲避尸群,人们大都住到了山上,城池早已荒废。卢州的人种地,所以得守着山住——他们要在山上垦田种地。   一些关外的铁勒人向朔州、妫州迁移,这支铁勒人则进入了察坎关。铁勒人不种地,这支铁勒人进了卢州后,就在各个荒废的城池附近放牧牛羊,田地里都长了草,牛羊有的吃。他们砍杀尸群取乐,秋天就去抢劫卢州人,最好再抓几个铁匠给他们打刀,等天冷了,就带着抢来的粮食、收好的干草,赶着牛羊躲进城去。   今年是个冷冬,牛羊比往常冻死得更多,饥饿的牛群啃食死牛的皮毛,乌鸦啄食虚弱的牛的眼睛,使牛流出血泪。卢州除了铁勒人,还有其他外族人。外族互相争抢,牛羊不停地死去,这支铁勒人这才冒险南下,进入了幽州。   铁勒人被俘,尸体摆在他们的营帐前,寒霜结在死去亲人的脸上,寒霜也冻裂敌人的皮肤……这里有一地的恨。“许”字大旗压在营帐的上方,首领以为自己将被杀祭旗,部族将有灭族之灾。   铁勒首领说自己已经后悔抢走许朝军队的粮草,他愿意带族人献降,归还粮草,向许朝贡上牛皮、羊皮。他问第五岐,他的族人会不会被坑杀。第五岐不是见人就杀的杀神,没想着要六万铁勒人死,何况这些铁勒人里混着不少汉人。这些年来,死的人难道还不够多吗?进入黄河以北,第五岐常常看见叼着骷髅头的野狗。   死的人已经太多了。第五岐命人为死者收葬,他询问首领愿不愿意交出两个儿子,如果他们称臣,许朝不会计较他们的劫掠,或许还会给他们一些过冬的粮草。首领说愿意。他当着第五岐的面斩了自己的马,让马流出热血,自己向许朝皇帝所在的南方发誓——自己诚心与许朝约为和平,如有欺骗,自己暴死,儿子要惨死。第五岐向荀靖之传了飞信。   荀靖之是第五岐名义上的长官,他收信后,应该以征北将军的名义撰写军务急报,呈给长江之南的陛下。在陛下和群臣讨论下诏后,第五岐应该就可以从幽州回来了。   荀靖之看信时,震惊于第五岐竟然只带了不到两百人就敢冲进铁勒人的营地——他的第五大将军,胆识惊人!!第五岐赢了,所有人都会赞叹。但是荀靖之感到了后怕,第五岐赢了,荀靖之身上已出过一层冷汗。五岐兄只带两百人就敢尾随几千人,这是他技高胆大,而当他带着这些人骑马持槊冲进营地时,在想什么?!   天时已至,迅速做出判断,下令行动。未知输赢,但求我有命在天,也必须相信我有命在天。马抬蹄跨过围栏的那一刻,或颤栗、或激动,或惊悚。   兵者诡道,铁勒人不知道有人跟在了他们后面。但第五岐再胆大心细,也是在赌命——他赌赢了。   荀靖之缓了一会儿,才有力气重新看第五岐写来的信。除了震惊于第五岐做的事情,他也隐隐震惊于卢州的情况,后一种情绪的来得比前者慢一些。卢州竟然已经没有多少狂尸了吗,幽州的尸群聚集在南部,北边也尚算安全……?   卢州是苦寒之地,人在卢州活得苦,连尸群也要逃离那个地方。   荀靖之接手泗州的军务时,泗州已没有那么危险了。收复亳泗,功在荀彰之、第五岐等人,是他们带着少有经验的士兵进入了陌生的泗州,士兵渐渐熟悉尸群的习性,他们已处理了泗州最危险的部分。   荀靖之想了想,如果他能尽快带兵处理完泗州胶东的尸疫,泗州就不再有大量聚集着尸群的地方了。处理好这泰山所在之州,然后收复并没有想象中恐怖的幽州——那么,以往关东的亳、泗、雍、幽四大州便都重新回到许朝的国土中了。   荀靖之没有想到北伐会推进得如此迅速。妫州南部现在已在韩先勤的控制中,韩先勤说妫州还有大量狂尸,自己不敢轻易北上。许朝众臣以为尸疫发源自卢州,收复卢州之南的幽州一定困难重重,于是本想先收复妫州,再收复幽州。现在情况有变,或许幽州会先回到许朝。只要幽州能回来,许朝兵士就可以与韩先勤合力处理妫州的尸疫,那么妫州在不久之后也就会回到许朝了。   第五岐俘获铁勒人,是许朝在面对陷入未知的北地时的一次大胜。荀靖之原来恐惧这场北伐要被拖长到四年、五年或者更久,现在看来,说不定到明年夏天,陛下就已经可以移驾东都洛阳了。   荀靖之回到营帐中,叫来军中的参军和谋士,商讨之后给陛下写了信。第五岐为许朝所有人带来了一个大好的消息。信使将信送出,荀靖之等待着从长江之南的秋浦传来的诏书,更等待着诏书传下不久后,第五岐从更靠北的地方回来。   五岐兄,他许朝英武有谋的将军,他荀靖之的好友——八月一别,他可是已经想念他太久了!   北海郡郡城内有一个道观,荀靖之发愿,在处理完北海郡的尸疫后,他将拜访这间道观,并供养它。他希望自己能在泗州见到一个平安无恙的第五岐,这愿望已经实现一半了。   作者有话说:   张云璈《相见词》:但得长相思,便是长相见。 第208章 淮泗3   “我和你说,我以为自己看见鬼了。”   一月初九,荀靖之再次带兵进入了北海郡城。赵茂像前几天一般留在城外守卫营地。郡城内的尸疫起于城东,军队将在今天进入城东的里坊。   晚上,荀靖之从城里出来后,赵茂差点没认出他——高平郡王脸上又是血又是土,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身下的马也变了颜色。   赵茂在营门附近等着荀靖之,远远看着骑马回来的人,知道是荀靖之回来了,等看清了荀靖之的脸,认了半天才确定那确实是高平郡王。   赵茂让人去打水,荀靖之看见赵茂就下了马,有人牵走了他的马。他的头晕得厉害,一边往营地里走,一边对赵茂说:“阿质达显,劳烦你带人守着城门,看着有没有尸群跑出来。”他走了几步追上去打水的士兵,对他说:“再给我拧个湿帕子吧。”   城里又是火又是血,荀靖之出城的时候,城东失火的地方刚刚灭了火,马从焦黑的废墟里跑过去,荀靖之的脸上带上了炭灰,他又曾被一个人兜头洒了不知道什么土灰,因此不敢直接洗脸,怕一洗脸,让脸上的灰土炭粉迷住了眼睛。   赵茂追了荀靖之几步,问:“郡王,城里怎么样?”   荀靖之说了四个字:“死人发臭。”   荀靖之的眼前发黑,他见了太多死人,跟着他去城东的士兵里,有人在看到一地腐烂的尸体后直接吐了出来。尸群驻留之处,如一处露天坟场……尸体的肠肚流出,肌肉从骨头上掉落,有些尸体已经瘦得像骷髅了,鼻子塌陷、眼球塌陷,面目难辨。   这是在冬天,万物腐烂得慢,大地上没有蝇虫。还好这是在冬天。   无数面目难辨的尸体躺在地上,它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生前的个性,面庞因腐烂而变得相似,像是全都被死亡戴上了面具。它们已全都是死亡的臣仆。   野狗狂叫,狂尸不时出现。尸群看见活人后,兴奋欲狂,踩着尸体向着活人跑来,有的狂尸的脚陷在死人的肋骨与胸腔中,有的狂尸狂奔着跑来,留下一地腥臭的血印。   赵茂看荀靖之的披风没了,问荀靖之:“郡王的披风脱下来了?别让浑小子们拿丢了。郡王进帐吧,我让人去给您找披风,外面冷。”   荀靖之说:“……就当丢了。”   荀靖之身侧的侍从说:“郡王给人了。”   赵茂问:“哦?”   侍从对赵茂说:“你是不知道啊老茂!我们去了城东,尸群乌泱乌泱的。我们射箭之后,中箭的狂尸满地乱爬,我们聚在一起,往城东深处走,防备着四周,边走边动手,处理狂尸。走到某个地方,一拐,有一处大宅子,嚯,好大的宅子,大门外挂着白幡,宅门紧紧关着,毫无动静。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鼻子闻多了尸臭,早不管用了,不知道那里面是有一宅子死人,还是有一宅子狂尸。那会儿已经是黄昏了,郡王一脚踹开了门,宅子里安静得吓人,古怪极了……老茂,我和你说,我以为自己看见鬼了……”   荀靖之觉得头晕,他没管侍从在和赵茂说什么,先往营帐里走了,打算去把脸洗了。洗过脸上的土后,或许再用冰凉的水多洗几次脸,头就不晕了。五岐兄这几天就会回来了,荀靖之不想在头晕目眩中见第五岐。   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五岐兄了,荀靖之想起“第五岐”这三个字,就紧张得厉害。见一面吧,五岐兄,好久不见了。他一定远远看见第五岐的影子就开始笑了,他会伸出手,爽朗地笑,抱一抱他许朝的第五将军——穿银甲的许朝将军,揽住他,然后拍拍他的背。   头晕。荀靖之觉得眼前似乎变得更黑了。   士兵准备了两盆清水,荀靖之洗过手后,拿手帕擦去脸上的灰土。   帐中黑暗,士兵移来蜡烛,问荀靖之要不要拿来一面镜子,让他对着镜子擦去脸上的尘土,荀靖之说对着水照也是一样的。士兵于是又将蜡烛移进了荀靖之的脸几分,烛光在盆中的清水上摇晃,荀靖之的脸的影子也在清水上摇晃。   荀靖之擦去了一部分脸上的土,帕子瞬间变成了灰黄色,他的肤色露了出来。在清水的倒影中,荀靖之的脸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他的脸色十分差劲。   荀靖之洗了脸,越来越觉得想吐,他熟悉这种感觉……他不顾火焰烫手,伸手掐灭了烛火。不能再有火了。荀靖之头晕得弯下了腰。   士兵叫:“郡王?”   荀靖之对士兵说:“出去……把屋里的水倒了,再去打一盆打凉水来。”   士兵慌了,抱着水盆跑出去,叫赵茂进帐来。赵茂跑进营帐的时候,荀靖之已经晕过去了,脸上还带着水珠——他连擦脸都没来得及擦。赵茂看见荀靖之倒在地上,吓了一跳,侍从扶起荀靖之,喊了几声:“郡王!郡王!”强行拨开他的眼皮,发现他的眼神涣散。   侍从替荀靖之擦干了脸,将荀靖之扶到榻上。赵茂一把揪住那个跑出去叫他的士兵的领子,差点把人拽离地面,问他:“你做什么了?!”   “没没没、没,大人,我什么都没做,郡王让我去打凉水。帐、帐外就站着士兵,你不信问他们,我就是端了水,不是我做的啊!!”   “郡王说什么了吗?”   “郡王对着水擦脸,营帐里黑,我拿蜡烛为郡王照明,郡王忽然伸手把蜡烛掐了,看起来很不舒服,郡王让我把他的洗脸水倒了,再打水来。”   赵茂说:“蜡烛!!蜡烛有问题。”他把那支烧了没多久的蜡烛拿在手里,对荀靖之的侍从说:“这营帐里不能待了,去我的帐里。我们都出去!!!”   侍从背着荀靖之迅速离开了荀靖之的营帐,赵茂让人去叫军医。   赵茂的营帐里陈设简单,当中摆了一扇用来挡风的六折屏风,床就在屏风后。屏风前不远处有坐榻,几案上铺了宣纸,写着几个不算整齐的汉字——荀靖之让赵茂读书,赵茂便趁无事时向参军学习读书写字。   赵茂让人在自己的床上铺了郡王的被褥,让侍从扶着荀靖之躺了上去。军医来替荀靖之诊断,脱了荀靖之的甲衣。荀靖之的中衣衣领上沾着血迹,北海郡城中厮杀不止,他已经累了一天了。   荀靖之依旧在呼吸,呼吸略有急促,他的脸色已不像他在清水中看到的那般惨白了,肌肤下晕开了淡淡的红色。军医诊脉之后,查看了荀靖之的脸色,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最后得出结论:郡王像是醉死过去了。   赵茂从军医身后拍了军医一把,差点把军医的骨头拍散架,他说:“你闻闻!郡王身上有一点酒气吗?”   军医说:“小老儿长鼻子了,小老儿说是像,像!但问还是得问的:郡王不曾喝酒吧。”   赵茂说:“我闭着眼都知道郡王没喝酒,咱们郡王从不借酒浇愁,他是清醒人,只心境平和的时候,才喝一两杯。”   荀靖之的侍从也说:“不曾饮酒。”   军医说:“啊、啊,那郡王今天吃了什么东西么?”   荀靖之的侍从说:“吃是和我们吃的一样的。”   军医问:“郡王不吃丹药吧?”   侍从回:“不吃。”   军医问:“小老儿给郡王开醒酒汤,先喝喝看。那……那郡王是遇见什么事了么?比如在你们没看见的时候,喝了什么东西。”   侍从说:“应当是没有的,我就在郡王身边。我是陛下赐给郡王的侍从,我不管别人的死活,一直跟着郡王。”   赵茂递给军医一截蜡烛,说:“别吵别吵,老头儿,让人去煎醒酒汤,你去看看蜡烛是不是有问题。你找个空营帐,点燃蜡烛,再叫一个士兵,让他在营帐里对着蜡烛坐着,看他晕不晕。”   军医闻了闻蜡烛,收起了蜡烛,说:“小老儿叫自己小老儿,你怎么直呼小老儿‘老头儿’呢,罢罢,哪天你受了伤,就知道叫小老儿‘老先生’了。小老儿这就去找人了。各位大人,你们既然要守着郡王,就不时叫一叫郡王的名字,没准郡王一会儿就醒了,我看确实是像醉死了,没什么大碍,就是不知道郡王是吃了什么才这样的。一直跟着郡王的那位大人,你再仔细想想,可是你漏了什么细节吗?”   赵茂推着军医往外走,说:“是蜡烛、是蜡烛,看来军营里要有大事,你快去查查看蜡烛的问题。要是蜡烛有问题,还得有人出事呢!”   军医走了。   荀靖之和其他将领带兵东来,各自划了处理的郡县。荀靖之带了八千人来北海郡,开城门后,有中郎将带着两千人留在城中维持秩序。赵茂和另一个校尉留在城外守营。   赵茂还要守营,让参军和另一个校尉守着荀靖之,然后让荀靖之的侍从给他们讲讲下午他们在城里遇到的事情,让他们一起看看是怎么回事。侍从回营后,和赵茂说郡城内有一个古怪的大宅,赵茂让侍从向众人仔细讲讲那宅子怎么古怪,再仔细想一想郡王是不是在宅里喝了井水,或吃了什么东西。   军医在隔壁的空营帐中点燃了蜡烛。   众人在赵茂的营帐中,守着昏迷不醒的高平郡王,不时叫一声“郡王”或“将军”。   影子摇动。一个人的影子,或众人的影子,都在摇动。   荀靖之的侍从为众人讲述了自己下午和郡王一起经历的事情,事情发生在北海郡城城东一座有着黑色高门的大宅里。 第209章 方术1   一座有着黑色高门的大宅   北海郡城城东有一座有着黑色高门的大宅,宅门外挂着白色的引魂幡。白幡不知挂了多久,其上写着两行字:“金童”“玉女送西”,幡纸的下半部分被血手扯掉了。   血色的指印印在白幡下方。   那是尸群留下的指印,还是活人在出逃时留下的指印?宅子里还有人吗……   太阳西斜,影子被拉得很长,天空变成了黄色。用“黄昏”来命名一段日落前的时间,十分恰当。   引魂幡在风里飘动,黑门、白幡、败坏的血色,都被黄昏加以晕染。士兵们站在紧闭的大门前,不知为何,一齐陷入了沉默。   侍从跟在荀靖之身侧,他们这队人手跟着荀靖之进入了这条巷子,来处理这条巷中的尸疫。其他巷子里也有他们的人。   五六只狂尸从后方爬来,几个士兵转身搭弓,围住了爬来的狂尸。这附近的尸群是饿了太久了吗,它们瘦得吓人,形貌如地狱中的饿鬼,从后方爬了过来。   荀靖之伸手要去推门,侍从忍不住开口叫了他一声:“郡王。”   侍从说:“这、这,小心门里有古怪,太安静了。要不,要不等等其他巷子里的人来了,咱们一起进。”   侍从害怕一打开门,发现门里躺着一地的狂尸——宅前既然挂着引魂幡,宅里想必办过丧事……棺材里的尸体已经腐烂,散发出腥臭恶心的气味,宅子里有一地纸钱,躺倒的尸群自纸钱中齐齐地站起来,脸上还沾着纸钱,迅猛地——   迅猛地冲向他们。   荀靖之说:“不必等,我先看看门后有没有东西。”他推了一下门,没推开门,他说:“暂时放心,门是锁着的,有东西也不会立刻冲出来。”   门后没什么动静,饿鬼般的尸群在荀靖之等人身后爬动。   荀靖之举起手,用杀生剑的剑柄叩了叩门。   众人盯着厚重的黑色宅门。   “咚”、“咚”。   叩门声沉闷。   门后没有声音。门后似乎没有尸群——如果有尸群,它们察觉到人气和声音后,应该已经跑过来了。   荀靖之将杀生剑伸进门缝中,割开了门闩。侍从不敢呼吸,等待着这扇厚重的大门打开。   荀靖之一脚踹开了宅门——   宅子里没有纸钱,只挂着引魂幡。金童前接引,玉女送西方,灵幡上的男女童子注视着所有停在门外的人。多少人,三十多个人,还是四十多个人。都是活人。   荀靖之并不在意引魂幡,说:“进,进来先关上门,不要留下后患。我去前面看看。”   侍从说:“郡王!我和您一起去。”   荀靖之说:“我从房顶上走,你们聚在一起,互相护着对方,一起往前走。宅子里有人。”   随行的士兵们涌进了宅子,有人?他们看向荀靖之。侍从问:“有人?”他可一个人影都没看见啊,有鬼还差不多。这鬼宅子,安静得吓人。   荀靖之说:“地上没土,我可不知道狂尸会扫地。不用太害怕。”   “哦。”侍从松了口气。   荀靖之安抚众人道:“我们人多,不必怕。有事就吹笛,其他巷子里的人会赶过来的,大军就在城东,我们不会被困在这里。”   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第一重房子前,提剑翻上了房顶。   侍从和士兵们走了过去。一个士兵仰头问:“郡王,这宅子是几进的?”   荀靖之说:“五进,后面没人出来,人们大概是躲在屋子里了。灵堂在第二进。”   侍从看向房顶上,在黄昏的昏黄色中,荀靖之独自站在房顶上,与房檐上的脊兽一般,因逆光而变成了黑色的影子。   侍从问:“没看见人吗?”   荀靖之说:“有不活不死的人,我看见宅子外面聚起来尸群了。”   侍从说:“您还有心情开玩笑啊。”   “要是宅子有狂尸,早出来了。”荀靖之说完,从房顶上跳了下来,对众人说:“小心点。”   士兵说:“啊……不是没狂尸吗?小心啥,咱们这就过去呗,一个好宅子,收拾出来,其他兄弟也能来这里落脚,晚上也有过夜的地方。”   荀靖之说:“不知道宅里的人把我们当敌人,还是当朋友。”   “嗐!”一个士兵拍了拍他旁边士兵的肩,说:“那自然是朋友了,郡王,我要是被困在这儿,我看见活人来了,我喜极而泣啊。”   他向四周喊了一声:“朋友们,我们乃许朝的官兵!!出来吧,出来吧!”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寂静。   还是寂静。   没有人……吗?那扫地的,不会是鬼吧。   荀靖之说:“看来宅里的人不欢迎其他活人。”   士兵们拿好了武器。   侍从说:“郡王,不如快些进去,我们走得越慢,里面的人越有准备的时间,我们现在就冲过去,把他们抓住,问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也没想着抢劫嘛,先礼后兵,他们既然不出来,那我们得抓一个人,问问。”   荀靖之点了一下头,众人围在一起,迅速向宅子深处走去。   “啊——!!!”一声女子的尖叫自宅子深处响起。宅子的墙壁颜色灰暗,黄昏时刻,阴影广大,阴影几乎要将走在廊下的人吞噬,这尖叫惊得所有人的头发竖了起来,墙壁似乎被尖叫声无限拉长,绵延绵延绵延,绵延至可怖之处。   荀靖之等人立刻抬起了头,看向前面。   尖叫声再次响了起来,有人跑了过来——   士兵立刻搭弓,荀靖之喊:“停手!”他的话音没落下,几支利箭已经飞了出去,一支箭射中了从前面跑来的赤身裸体的女子。   那箭射出去的时候,侍从也看清了跑来的是个女子,啊,这箭射得太快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处在未知的环境中,前面突然冲出来了东西,自保是最重要的。   荀靖之脱了披风,侍从要护卫荀靖之,他明白荀靖之的动作的含义,立刻挡住他,拿过他的披风,向中箭倒地的女子走了过去。   那女子嘴中不断涌出血来,血染湿了她委在地上的乱发,她说:“没有……神仙……”   没有神仙。   侍从用披风盖住她的身体,确认没什么危险后,才肯让荀靖之走过来。荀靖之蹲下身,问中箭的女子:“你是这家的人?”   那女子的脸被血污染,看不清太样貌。她一手捂住不断流血的伤口,一手去抓荀靖之的膝盖,眼里有泪,“嗯。”   荀靖之为她披好披风,说:“忍着点,地上凉,我抱你起来。”将她抱了起来,对侍从说:“找屋子,让娘子休息。”   侍从去找房间,荀靖之抱着那女子往房间中走,问:“娘子,我不为你拔箭,我拔不好你会流更多的血。抱歉,我的士兵出手太快了,郎中会来,会为你处理。我想问你,宅子里有异常?”   士兵环顾四周,隐隐察觉到有人正在暗中窥视他们。   荀靖之怀里的女子忍着痛苦,对他说:“降灵,他们说……我爹在,没有、没有。我……”女子的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她想搭住荀靖之的脖子,让自己不掉下去,然而她没有这样的力气了,她断断续续说:“我……不信,我爹……他们怕。不是我爹。”   荀靖之从女子的话里推测:“娘子,宅子里有人降灵,请来的不是你的父亲。其他人怕他。”   “不是我爹,没有、咳咳咳,没有神仙。”女子的额上满是冷汗,哭着说:“我爹不会、不让我穿……衣服!”她喊完这一句,疼得晕了过去。   降灵。侍从听见宅主的女儿这样说后……他想,这宅子里,真的有鬼吗?!降灵请来了一个不是宅子主人的亡魂。   黄昏时刻,光暗交融,这是亡魂的时刻。   荀靖之将女子放在床上,为她紧紧扎住患处,留了两个士兵守在门口,带其他人继续向宅子深处走。他说:“我不信降灵之事,即使真能降灵,这宅子请来的灵也不是对的灵,它该死。我们往前走,凡有信灵不信活人的反抗者,动手绑了,不必手软。我们要尽早出去,得叫军医来,为伤者处理伤势。”他问众人:“你们怕吗?”   众人回道:“不怕!”   一个士兵骂了一声,说:“咱们这么多人,一身正气,怕他个不要脸的占家鬼!”   “好,不怕就对了,诸位郎君,拿好兵器,我们可以散开了,我们在灵堂见。这宅子里既然有人能降灵,那就抓住他,我倒要看看他的本事,我要看看他是真有本事,还是在装神弄鬼。谁抓住了他,有赏,赏三两金子!”   众人齐道:“是!!”随后分散开,去捉藏在宅子深处的人了。   侍从跟在荀靖之身后,一起向宅子深处走。   荀靖之对他说:“想要金子吗,去吧。”   侍从说:“我跟着您。”   “你去吧,我不会离你远了,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只跟着我,是浪费了你的身手。宅子里既然都是活人,怕什么。”   侍从说:“不了吧?”   “去吧。我也不去远处,我也去后面,你一抬眼就能看见我。四周都是披甲带刀的士兵,进了宅子,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兄弟。”   侍从有些心动,对啊,四周都是他们的人,他说:“谢谢郡王,那三两金子,您给我留着!”说完拔出刀,和其他士兵一般,往前跑了——他也想抓住这宅子里装神弄鬼的人,和尸群相处太久了,他怀念捕捉活人时的感受。   就像荀靖之说的,四周都是披甲带刀的士兵,都是他的兄弟,他怕什么?怕一个子虚乌有的鬼吗!   侍从往前走,看见了宅子里的人,他们打扮得像神仙壁画上的人物似的,头上戴着金钗。侍从想起来宅子主人的女儿说的“没有神仙”,一把扭住了一个装神弄鬼的人。   那人在他手里挣扎,大骂:“老爷会劈死你的,老爷会劈死你的!”   前面突然有士兵大喊了一声:“有狂尸!”   有狂尸??侍从将抓住的人的手拧在他背后,踹了他一脚让他闭嘴,问他:“你们这宅子怎么回事?!”   那人说:“我们老爷在呢!不听话的,都变狂尸,都变啦!但我们不会被狂尸咬。你快放了我吧!”   “放屁,你们老爷死了,大门前面还挂着白幡呢!灵堂在前面。”   “我们老爷是神仙,你不知道,我们能看见老爷,他是城隍了,我家里有三百个骷髅走路,老鼠在老爷的灵堂里娶新妇。你看、你看,灯笼到处飘呢!”被侍从拧住的人直勾勾地看着天,似乎真的看到了飘浮的灯笼,他吐了侍从一脸口水,说:“你是傻子,你看不见,你放了我跪下,否则你就会变狂尸。”   侍从扯下他的衣服,捆了他的手,把他扔在了原地。   那被他捆住的人喊:“你看不见吗!你看不见吗?灯笼上写着‘奠’字,那么大的字你看不见吗!你要死了。”   天上哪有灯笼飘。有吗?侍从回首找了一团布,塞上了那个人的嘴,嫌他聒噪。这宅子里的人怎么疯疯癫癫的。   家仆或者家中的大小主人,在屋子里逃窜,有士兵生了气,大喊:“别跑了,我们不是贼,是官兵,你们站定了,老实交代怎么回事!!你们主事的人是谁?!!你们在藏什么!”   就在这时,侍从真的看见了狂尸……在地上爬。   瘦弱如饿鬼。   这宅子好古怪,真的有狂尸?!!他立刻望向四周,寻找荀靖之,怕他的郡王出事。   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狂尸半爬半跑进了一间屋子,屋中的人尖叫起来。侍从没看见荀靖之,猜测他或许在屋子里,提刀向着屋子里走去。屋门大开,竹帘半卷,一个披着锦袍的人躲在竹帘后的床底下,落到屋中的夕阳亮得刺眼,如同在地上涂了一层金粉,她那绣着百蝶的锦袍在光里显得无比华丽。   狂尸踩住了她的衣角,衣袍的主人吓得在床下哭叫。   侍从举刀去砍狂尸的脖子,血喷到了锦袍上。   也有血喷到了他的身后——   他转过头,发现荀靖之在他身后,手里拿着剑。   荀靖之杀了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一只狂尸。   金光落了一地,荀靖之就站在光里,如同被涂上了金粉。他手里的杀生剑,剑端正在滴血。   床底下的人钻了出来,原来床下不只有一个披锦袍的女人,还有一个做道士打扮的男人,荀靖之反应极快,推了一下竹帘,走过去踩住了那个道士的袍子,那道士忽然跳了起来,将藏在手里的土灰洒在了荀靖之的脸上,下一刻抱住了荀靖之的腰,想要把他摔在地上。   荀靖之被道士抱住,也反手抱住他,还没等那道士反应过来,荀靖之已经拽着他躺到了地上,猛一翻身,用肩压住了那道士的脖颈。那道士吃痛惨叫了一声。荀靖之下手一气呵成,压住那道士时丝毫没有留情,那道士的锁骨似乎被荀靖之压断了。   侍从一脚踩住了道士的脑袋。   荀靖之站了起来。   侍从对着道士骂道:“你狗胆子真不小啊。”   那道士在地上喘息,喘息间盯着荀靖之,脸色越来越古怪,他忽然露出恐惧的神色,对侍从说:“他不是人、他不是人!他不是活人!”   侍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因为那道士恐惧的表情太真实,他听了那道士的话,竟然也看向了荀靖之。不是人……吗?   荀靖之站在原地平复呼吸,被侍从看着,隔了片刻,开口对他说:“前天你摔了一跤,摔到了枯草丛里,身后沾了一堆鬼针草,你自己看不见,是我告诉你的。我不是鬼,是荀靖之。”   侍从摁住道士的脖子,道士又惨叫起来。他骂说:“少胡说八道!”对荀靖之说:“郡王,您自然是郡王。”   荀靖之说:“塞住他的嘴,让他少说几句。妖言惑众,今天晚上审一审他。”   侍从捆起了道士,因为自己莫名地怀疑了荀靖之而感到尴尬,他说:“啊……院子里,有狂尸。郡王,这宅子也不太安全呢。”   荀靖之说:“宅里的狂尸其实咬不了人。”他拿剑拨过那颗被侍从砍下的狂尸头,将头上的五官转向了侍从。   侍从这才看清了那张脸,他在那张脸上看见了一个黑洞。   狂尸的嘴黑洞洞的。   它没有牙齿。   荀靖之说:“这道士不是好东西,他是假道士真方士。我问了一个婢女,她是小姐的贴身婢女,她和我说了宅子里的事,宅主过世,夫人请他降灵,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城里发生尸疫了。由于宅里在降灵,所以除了马厩外,都关着门,只有马厩里的马夫变成了狂尸。   “方士说主人已回来了,在庇佑家宅,所以宅子不曾遭殃。他自称是宅主的代言之人,故弄玄虚、妖言惑众,夫人十分信他的话,众人在晚上竟然也看见了主人的鬼魂,看见有骷髅在宅子里走,于是都有些怕他。”   荀靖之蹲下身,拿出那假道士真方士嘴里的布,问他:“你手里有幻术粉,对不对?你是从渤海国来的吧?”   那方士不说话了,只是愤恨地盯着荀靖之。   荀靖之说:“‘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①’幻术虽好,终究还是假的。”他把布塞回了方士的嘴里,对侍从说:“他会幻术。”   幻术?侍从不知道何谓幻术,这不是寻常人能够轻易接触到的东西。幻术是能让人看见什么东西的吧。   荀靖之站了起来,说:“幻术给人看的大都是假的,这方士也做了些实在的,他拿宅主的家产拉拢了几个打手,在宅里养了咬不了人的狂尸,恐吓其他人。他让人在马厩通往宅子的门上开了一个小洞,谁不听他的,他便敲了对方的牙,把对方的手塞进洞里,让外面的狂尸咬他,把人变成狂尸。他们养着这样的狂尸,告诉宅里的人:谁不听他们的,就会变成这样,生不如死。   “这宅子因为尸群的围困,暂时与世隔绝,宅里很坏恶,既有恶人,也有恶仆。宅里很多人怕这方士,既怕他会降灵,也怕他把活人拉去变成狂尸。记得宅子外面爬行的狂尸吗?它们很虚弱,那些狂尸是他让人从宅子的房顶上投出去的,宅子里后来没地方养那么多狂尸了。”   侍从反应过来这个恶方士做的事,恶狠狠踹了方士一脚,说:“狗东西,怪不得你怕活人来,你知道活人一来,你们作威作福的日子就到头了!”这是什么道理:尸群围困活人,活人借机折磨活人——利用尸群折磨活人。   那方士被踹倒在地,死死瞪着侍从,似乎想要把他瞪死。他又盯着荀靖之,目露凶光。荀靖之垂眸看了方士一眼,丝毫不在意他的目光,他淡淡地说:“你利用了尸群,那我觉得,你该被尸群活活咬死。”   荀靖之说话的语气很平淡,但侍从感到了荀靖之的愤怒。那愤怒会带来一种令人背后生凉的恐惧。从这句话里,侍从体会到了荀靖之是一位说一不二的郡王。   侍从已经知道了这个方士的下场。   他知道了,北海郡城城东有一座有着黑色高门的大宅,宅子里有一个实在的棺材、一个虚假的鬼。人心膨胀如鬼,恶意遍布整个宅子。在宅子里,活人与狂尸都没有尊严,一样被侮辱。   原来在人心的恶意里,活人与狂尸都可以被夺去尊严,一样都被侮辱。   人有时候该死。   作者有话说:   ①刘彻《李夫人歌》 第210章 方术2   不、不……不!!   荀靖之看见了水。当烛光在水中摇曳时,他明白了一个恶方士为什么惊恐地看着他,说他不是活人。因为那方士洒在他脸上的,不是土灰,而是幻术粉。幻术粉中的曼陀罗种子的粉末,有使人安睡之效,他那时就该头晕目眩了,不该依旧站着。   那方士在那时本该有机会逃跑。   可荀靖之没什么反应,依旧站着,那方士于是觉得他不是活人。   怎么会不是活人,荀靖之只是接触过太多次幻术了,在他身上,曼陀罗粉起效慢。洗脸之时,蜡烛靠近了荀靖之的脸,脸上的幻术粉遇热,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荀靖之在水里看见了自己的脸,这才知道了洒在自己脸上的粉末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再次遇到了幻觉,那水中的脸似乎要对他说些什么。他想,幻术就是幻术,所幻化出的人物、景物,大都是假的。   他不会再次沉迷于幻境。   他立刻伸手掐灭了烛火,不能再有火了。吸入太多幻粉,绝对不是好事。人应该清醒地活着,以人的尊严对抗虚无。   士兵关切地叫他:“郡王?”   荀靖之强撑着站在原地,他对自己说,他不会晕过去,幻境都是假的。他对士兵说:“出去……把屋里的水倒了,再去打一盆打凉水来。”   士兵领命,放下蜡烛,端着水盆跑了出去。   没有水里的影子了,可是荀靖之依旧看见了自己的脸,那脸要对他说话。他伸手去摸那张脸,希望借此将一个幻象拂去。那张脸的脸色惨淡得让荀靖之感到害怕,他是快要死了吗?为什么他的脸色如此难看。   那张脸对他笑,笑起来有一个小小的酒窝。荀靖之感到毛骨悚然,这不是他的脸,是哥哥!哥哥的伤势怎么样了——荀靖之一直担心荀彰之的身体。荀彰之回到长江南岸后给荀靖之写信,提到自己依旧有咳血的症状。   那脸色过于难看,苍白憔悴,近乎死相。是咳血还没有止住吗?荀彰之从虚空中走了过来,抓住了荀靖之的手,当他碰到荀靖之时,荀靖之摔倒在地,打翻了地上的水盆。   水流了出来,荀靖之不觉得自己是倒在了地上,天旋地转,他感到自己是被荀彰之推进了河水里。哪里的河水……河水里有红色的血,血丝在水里散开。   头颅落在冰面上,隔着冰层,一双双死鱼一般的眼睛注视着水下,它们注视着他,他的衣袂在水中漂动,他想起濮王舅舅教他念曹植的诗。他坠了下去,在无限绝望中,不停地下坠。   极深极深的水下隐约有光,   摇动的水草,碧绿或青绿的水草,比人还高,茂密而柔软,叶子有如长带、有如凤尾、有如松针。亮光……原来是有女子手捧蜡烛走了过来,她们宽大轻盈的衣衫在水中飘动,雾绡轻裾好像是鱼的尾巴。   荀靖之跟在她们身后,在水中晕眩地向前走,前面是一座深藏在水下的佛寺。殿中有一尊高大的菩萨木像,他跟着大鱼一般的女子们走过去,当她们手中的烛光照亮木像的脸庞时,他发现木像的脸像是母亲的脸。   木像早已经被蛀虫蛀空,其中只有黑暗。荀靖之伸手去堵木像上的裂隙,一双断手突然从裂隙里伸了出来,死死抓住他的手,将他往裂隙中拽去,无数断手从裂隙中向外涌出,如同一群受惊的蜘蛛正在向外爬动。   荀靖之感到了无限惊恐,他想抽回手。   一位女子将蜡烛移了过来,群手见光,四下逃窜。   他抬头再去看那座高大的雕像,看到了雕像的下巴,不是母亲……他认不出那木像的脸像谁。大火在水中燃烧,周遭变得炽热,他看见木像中有东西在闪光——木像里藏了东西。   他害怕木像中又钻出无数双断手。   火烧到了木像上,那木像崩塌了。   木像中的东西,是一座小的交脚菩萨金像。他又看到了母亲的脸,交脚菩萨的脸与母亲的脸一样,菩萨在落泪。火焰开始熄灭,女子们向前走去,荀靖之说:“等一等。”   女子们继续向前走,光越来越暗淡,躲藏在黑暗中的群手蠢蠢欲动。   荀靖之去拿金像,被火舌舔过的金像烫破了他的手。他的血流了下来,金像沾了血,在他的手下变得面目扭曲,似乎在舔舐流下来的血液。   不是……不,这绝不是母亲,这到底是什么?!荀靖之吓得松开了手,如弹开一般,追着光亮向前跑去,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身后传来声音,群手如潮水一般,吞没了佛殿。   他在黑暗的水里追逐前面的光亮,水里传来各种声音——   将军、郡王、大人……   那声音被水拉长,如金像的面目一般变得扭曲,“将~~军~~”、“郡~~王~~”,一声一声,调子诡异而沉重,令人恐惧。   前面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他终于跑出了黑暗,如跑出了一道长长的隧道。手捧蜡烛的女子不见了,红色的鱼向天际游去,隐入了白云中。他看到了远处的嶙峋石山。云雾之中,一张人脸从山间伸出,身披道袍,颈上生有鳞片。巨大的蛇身盘绕在山上。   荀靖之放慢了步子,向前走去,他越向前走,那条路好像就变得越长,长到永远不会有一个终点。他的身边渐渐出现了尸骨。   髑髅堆积。有的枯骨身上还穿着衣袍。   前方的蛇身之人和怪山被云雾遮掩住,完全变成了白色。荀靖之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正走在一条两山间的廊桥上。有人在发出欢笑声——有人从白茫茫的对岸跑了过来,那是一个男子,拉着一个女子,他们笑着跑了过来,衣袂翻飞,当他们经过荀靖之身侧时,荀靖之发现他们瞬间变得干枯了——   他们的衣服没有变,女子穿黑色上襦、粉色裙子,披红色披帛,衣服的绸依旧是绸,缎依旧是缎,她的头发依旧黑,胸前的碧玺璎珞依旧光泽透亮,可是她发间的珍珠变黄了,失去了光泽。可是……她,或者说他们两个人的血肉,已经消失了。皮肤紧紧贴着骨骼,如同一层纸皮。   他们变成了两具可怖的髑髅。   骷髅倒在地上,化成了粉末。身上的衣服如蝶衣一般,留在地上。荀靖之感到愕然,他低头去看地上的层层衣服,当他蹲下身时,他才发现,红的是血,粉色的是肉,黑色的是胆汁……那是一地污秽的人的脏器。   荀靖之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差点吐出来,有一双手扶住了他,那人穿一件绣着紫菊的袍子,袍子微凉。荀靖之惊讶地说:“四哥!”他回握荀永隆扶住他的手,却只握到了一手的血。   四不吉利。四舅濮王惨死。四郎永隆……永隆……   永隆不说话,他站在原地,依旧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血从他的指尖上滴了下来。血也从他身上渗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袍,紫菊叠上血色,变成了黑色。   永隆变成了一个血人。   荀靖之发现永隆的心上插着一把短刀——   插着兼忘短刀。   荀靖之发现自己的手里拿着另一把兼忘短刀。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几步,他踉跄着后退,短刀从他手里掉了下去,他扭过身子想要就这样逃走,他知道是他杀了永隆。然而他前面出现了尸群。他不能再退回去了——   尸群无声注视着他,它们逼视着他。   尸山血海。   荀靖之只好再向着永隆的方向跑过去,他害怕站在原地的永隆……或者那已不是永隆了,而是一个不死不活的怪物。但他要带着永隆一起逃走,他不能把永隆留给尸群。他抓住永隆的手,就在他抓住永隆的手的那一瞬间,永隆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他的血全部流进了荀靖之的身体,而他变成了一具纸皮髑髅。   他们有一样的血,荀靖之夺走了永隆的血……是他害死了永隆。   有人说他也会这样害死他的亲哥哥。   荀靖之大喊了一声:“不!!!”   荀靖之想,不、不……不!!永隆的血变成了一条蛇,在荀靖之的身体中游走,它无情地啃噬荀靖之全身的经脉,荀靖之痛苦地喊:“不——!”   就在荀靖之在永隆身前停下的片刻,有人自他身后捅了他一剑,他忍着剧痛看向身后,是高勒捅了他一剑,他推开高勒,捂着自己的心口,看向所有人——所有不知在何时围过来的髑髅人或纸人。   一条凶恶的毒蛇从他心口处的伤痕里探出头来,恶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血中的蛇毒让他全身麻痹、无法动弹……   眼前是像师姐的髑髅、像外祖父的髑髅、像韦衡的髑髅、韦将军、贺兰奢、五琼娘子、姑母太叔将军、内傅母季康子、宫人阿绣、小宫婢观音奴、到思彦、陈观复、李道训、代旺、迈山堂、雷执一、琼娘……好多好多人呐!他们穿着各色衣袍,无声地看着他。衣饰如此华美,如果他们不是骷髅,远远看去,他们真像是一群衣袂飘飘的神仙。   荀靖之前所未有地感到崩溃,他想要走,他一走动,惊起了一群蛾子。   蛾子乱飞,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荀靖之这时才发现,这廊桥是用棺材板做的。他穿过乱飞的蛾子,向着前方跑去,他要离开这条棺材板廊桥。   这不是廊桥,这是噩梦   这是噩梦。   他跑进白茫茫的对岸,绝望地喊:“五岐兄——”   所有人都该来了,那第五岐呢,第五岐在哪里。他记得自己找不到第五岐了,好几年……好几年……有好几年,他都找不到第五岐!他在雪里走,雪地里有狂尸的头颅,有人为那些头颅合上了眼睛。   荀靖之喊:“第五岐。”   风雪越来越大,他累了,可他顶着风雪向前走。   不知何时,他有了剑。   他看见了雪地里有一匹死马,随后是人的肢体。谁的肢体……他不知道,但他觉得那是阿那耆尽宁药师的残肢。   他根本没见过阿那耆尽宁药师。   他在雪里几乎走得绝望了。   剑不知在何时又消失了,或许本来也不曾存在过,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御演乄   他谁都找不到,不,他见得到死去的人。   所有人都要死去。   那第五岐会死的吧,他也会死——   失去,他想起了这个词。   他已经永远失去第五岐了,因为人会失去,就如人会死一般,是一条定理。荀靖之坐在了原地,他不想走了。雪下隐隐传来震动,荀靖之低下头,发现雪下有一具尸体,那是……第五岐的尸体?!   他看不见尸体的脸,但他惊恐极了,跪起身在地震中去抓第五岐的尸体。   震动来得太快,第五岐的尸体还是掉了下去,荀靖之大叫:“第五岐!!!”   雪下出现了巨大的鳞片……   第五岐无可奈何地坠入了黑暗。地震之中,雪被抖了下去,原来荀靖之是跪在了一条巨蛇的身上。   第五岐……呢?   荀靖之茫然地站了起来,雪雾散去,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巨大的脸,那脸上的眼睛几乎与他整个人一般大。   巨物的压迫感让他几乎无法继续站立。   晕眩。   “啊……”那张脸说话了,发出一阵叹息般的声音。   蛇身移动,荀靖之被送到了那张脸前面,那张脸上的眼睛没有瞳仁。他听到那张脸说:“幻境中人,以幻为真——”   四周的一切都在这声音中微微发出震动,任何东西似乎都变成了小钟,在这声音中震荡。   荀靖之被这声音激得汗毛倒竖。   那张脸开口:“还不……”   荀靖之随着他一起说:“还不……”   不待对方说话,他已说出了后半句话:“领悟……吗……”   还不领悟吗。这句话像天生就住在荀靖之的心上一般,他无师自通,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他抬眼看着那双没有瞳仁的巨眼。   人面蛇身之人在他说完“领悟吗”之后,也说出了这几个字,四周回荡着人面蛇身之人的话的回音:“领悟……吗……”“领悟……吗……”“领悟……吗……”“领悟……吗……”领悟……吗……领悟……吗……   还不领悟吗,死是命定之理,如同变异是命定之理、失去是命定之理。俗世意味着罪孽,他要杀死自己的兄弟、他要被人暗算、被人利用。   他已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一条毒蛇已住在了他的心里。   为富贵、荣华、爱恨,生出忧惧、烦恼、苦痛。一切皆是虚妄,如过眼烟云。幻境中人,以幻为真。然而再向幻境中走一步,幻即是真,因为真不过是相对长久的幻境。   荀靖之看见一条小蛇从自己的袖子里爬了出来,毒蛇冰凉的腹部擦过荀靖之的小臂,它吐着信子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说:“我……不能领悟。”   蛇没有走远。   荀靖之说:“我不能领悟……”那条小蛇在窥视他。他问那人面蛇身之人:“我知道一切都会衰变,但是……神仙在哪里?我去哪里?我不求富、不求贵。”他低头看向那条小蛇,那条蛇既不靠近他,也不走远,他对人面蛇身之人说:“可这世上一半的人都卷进来了……我去哪里?这世上一半的人都卷进来了,神仙……就这么看着。”   所有人都是要死的。从衰亡观之,一切没有意义,因为一切都会在时间中衰亡:作恶没有意义,因为恶果总会散在风里;为善事也没有意义,因为善举的后果会被时间消磨到不剩一点粉末。   所有人都是要死的。意义如同福德,会被时间消耗殆尽,但它不是不曾存在过,它只是有时效罢了。人们活着就是活着,能活一刻都是活着——   荀靖之绝不要无动于衷地看着,无动于衷地看着死就那样发生。   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叫他“郡王”,那条小蛇亢奋地直起了身子,露出了尖利的毒牙。郡王……郡王,荀靖之根本不在意这个身份,即是他不是郡王,他也绝不就那么看着,看着他的同类去死。如果他依旧是一个修士,那他就以一个修士的身份去做诛杀狂尸。   神仙超脱世间,不管人的死活。可他希望活着的人都能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啊……”轻轻的喟叹声回荡在四周,或许是因为荀靖之不领悟,那双巨大的眼睛闭上了,一个幻境瞬间陷入了黑暗。   小蛇呢……它又回到他的身上了吗、它又咬他了吗。太黑暗了,荀靖之不知道小蛇去了哪里。   在黑暗中,荀靖之看见了人群的影子。   那是活人的影子——   领悟,什么。 第211章 方术3   高平宛春   北海郡郡城内有一处道观,已荒废多年。道观内以前有一株百年山茶树,就在这几年间,山茶树冻死了。荀靖之去拜访道观,观内空无一人,枯草及胸,草中藏着骨头,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   几只野猫躲在角落里,听见动静,窜了出去。   枯草的种子沾在了荀靖之的身上,侍从带士兵拔刀劈草,为荀靖之清理了出了一条走到前殿去的路。   荀靖之看着从草间清理出的碎骨头说:“这里以前有鹤吧。”   白骨是人骨,混着鹤骨。鹤身轻盈,骨头中空。   为他带路的郡人说:“是,郡王好眼力。”   鹤。荀靖之怀念鹤鸣,他又身在北方的道观中了。   前殿的匾早已丢失,荀靖之站在殿外,猜测着殿中供奉的会是哪位神仙。他忽然开始怀念堂庭山,隐机观还养鹤吗……隐机观也会变得荒凉吗,希望不会。他希望师兄、师父、师姑,都健健康康住在山上。泗州北面就是幽州了。   他似乎离自己的过去很近很近了。   他现在不能做山人了。神仙只是看着,他望着前面破旧的神殿……而他是一位郡王。   荀靖之是一位郡王。荀靖之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有荀家的血脉,还因为他绝不会只是看着。世间的恶是这样一种东西——   它落在人的身上,将人污染,人不想忍受,于是又对其他人施恶,恶便如同瘟疫一般,互相传染,于是世间的恶就越来越多。恶有些像尸疫,或是瘟疫。或许尸疫本来就是一种恶。   一个人若抽身离开世间,不能减少世间的恶。如果要减少恶,那就要亲自负担住它,自己不对人施恶,使它不再扩散。   唯有这样。   唯有这样。   所以荀靖之要做一个郡王。   郡人告诉荀靖之,这座道观叫“建春宫”,后面有开白花的山茶树,以前神宫里的山茶花年年盛开,花开得极好,花期也长,人们都说它已经成仙了,叫它“耐冬娘子”。   几年之间,山茶树枯死,道观中的道士身死。铜炉被人偷走,塑像破碎,道观变成了乞儿的居所,再后来又涌进了尸群……现在只剩下野猫偶尔还来了。   士兵挪开塌了一半的殿门,殿内很亮——殿顶上的瓦片丢了多半,日光直接落了下来。塑像呢……殿内的塑像已不是破碎了,而是消失了,台子上空空的,只留着几粒老鼠的粪便。壁画久经风吹日晒,颜色暗淡,墙壁上当年浓墨勾勒的武神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荀靖之用孔雀羽掸子扫去了前殿中的蛛网,又清理台子上的粪便后,才离开了前殿。士兵为他拨草开路,他得以走到中殿中去。中殿的供桌尚在。荀靖之已经是郡王了,他来道观中,按照礼仪带了随行的仆从,两个仆从拿着香斗跟在荀靖之身后,一路熏香。   有仆从去打了清水,他们为荀靖之奉上一盆清水和一块帕子。   荀靖之亲自擦干净了供桌,洗干净手后又擦干了手,让仆从把他一路带来的紫金香炉放到了供桌上,拈香点了三炷香,供奉道观中的神仙。   一座久已无人供奉的道观中再次飘起了香雾。   玄武之神,北方之君——   侍从放下拜垫,荀靖之在黄土中下拜蒙尘的塑像。   北海郡郡城及治下几县的尸疫已经平定。玄武之神,北方之君,请长久护佑北地,使北地重回隆正年间的盛景。请长久护佑北地,使天下收复之后,久久平安,再无兵戎。   荀靖之荀靖之继续向后走,不时碾动手中的流珠,一一拜过了几间殿中的神像。离开后殿后,他看到了枯死的山茶树,他让人为“耐冬娘子”立下了花冢:士兵将枯树砍下,取好棺材来,将山茶树枝放在棺中,埋在了道观中。   花冢立好后,荀靖之对郡人说,自己愿意出资重修道观。郡人问荀靖之要不要重新为道观起名,荀靖之说:“不了,我不是个文士,起不出好名字,还叫建春宫吧。”郡人说重修道观时会留下一块旧日的墙壁,请荀靖之题壁。荀靖之在墙上写了一联诗: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①。落款留了“高平宛春”四个字。望百姓安居,佛玄之事,再次昌盛。   高平、宛春。荀靖之,第五岐。   傍晚时,荀靖之离开了建春宫。在他拜访了建春宫后,第二天,第五岐回来了。   北海郡西边是齐郡,第五岐是从齐郡北上的,自泗州回来时,也先南下至齐郡,然后东行,来了北海郡。北海郡有好消息,郡内的尸疫已经控制住了,军队在郡内稍作休整,这几天不再忙碌了。吉事双行,黄河之南的幽州已全部回到许朝境内,第五岐此次回来,更是一个好消息。   仪仗军先行,军旗、宝伞、雉羽扇……缓缓向北海郡郡城靠近,信使不断传信:   第五将军还有十里就会到达。   还有七里。   五里。   三里——   荀靖之已按照迎接礼仪,在郡城外搭起了三里红丝帷,迎接一位将军凯旋。红丝帷不高,只是为了分隔人群,百姓可以站在红丝帷后观看入城的人。持军旗、宝伞、雉羽扇的人已经停下,站在红丝帷两侧,拉开长长的队列。   城下擂鼓,鼓声沉重,一下一下震动,犹如心跳。乐人吹角奏乐。   鼓声越敲越快。   咚、咚、咚——   荀靖之看见了骑在马上的第五将军。   第五岐的眸子还是那么黑,他穿着银甲骑在马上,实在很好看。   荀靖之看见第五岐的身影时,脸上就带上笑意,他的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受,他这就见到他的五岐兄了吗——   这就见到了吗。   不能见面的几个月似乎不曾存在,他们之间丝毫没有隔膜。他们各自经历了无数的事情,但是他们之间丝毫没有隔膜,还是那样熟悉对方。   第五岐利落地翻身下马,站定之后,向荀靖之行跪礼,道:“天佑大许、上谢君恩,臣先遣……”   第五岐身后的人也已下马,齐齐行跪礼,跪在地上说着些什么。   荀靖之根本没听见第五岐在说什么,四周的乐声、百姓的说话声似乎也并不存在,只有鼓声在响,咚、咚、咚、咚——他的眼里只剩下第五岐了。   荀靖之身后的礼官提醒他道:“郡王。”荀靖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第五岐走过去,抬手示意第五岐起来,然后抬手示意第五岐身后的一众副官站起来,对第五岐和他身后的人说:“天佑国朝,诸君在外作战,荣耀非凡。国有兵戎、为国立功,诸君辛苦!”   第五岐行谢礼,行礼时抬手,荀靖之看到他的手上戴着一枚朴素无华的金戒指。荀靖之的手上也有这样的一枚金戒指。   第五岐起身。   荀靖之想,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北上的人回来了,而他真的已经走到了第五岐附近吗。他自然是高兴的,他极其高兴,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比平时亮了几分,但是为什么他的鼻头感到了酸涩呢。他静了静,叫:“第五将军!”   第五岐向他走近,说:“郡王!”   荀靖之吸了一口气,一切都是真的。他张开手臂,迎接第五岐,说:“第五将军、第五将军!你可回来了!!”在第五岐走到他身前时,他伸臂使劲抱了抱第五岐,拍了拍他的背。   第五岐回抱荀靖之。   礼官高呼:“第五将军凯旋!!”   百姓为将军的凯旋、良主忠将的情义而欢呼。   群声沸腾。   荀靖之在这时终于感受到了所有现实中的声音,声浪扑来,第五将军、第五将军,众人呼喊第五将军——他的第五岐,终于回来了。   这不是一场梦,也绝不是幻觉。   他拉起第五岐的手,情绪激动地对人群说:“第五将军凯旋!”   人群朝他高呼:“第五将军凯旋!”   第五岐在笑,荀靖之微微侧头看着他的五岐兄,满心满意全都是第五岐,第五岐在笑,真好。他们都在笑,真好。如果这不是在人前,他不只会抱一抱第五岐。   他北上已久,似乎就是为了等待今天。等待一场胜利,等第五岐平安回来。   荀靖之向其他随着第五岐回来的官军问好。第五岐和他们一起入城,与其他官员一一相见。荀靖之请第五岐与自己共乘,于是二人共乘一车,与众人前去参加凯旋之宴。   上车之后,第五岐拉住了荀靖之的手,叫荀靖之:“汝宁。”   荀靖之笑着问:“怎么叫‘汝宁’了。”   第五岐说:“车外有人。”   荀靖之问:“受伤了吗?还没痊愈的那种。”   第五岐说:“猜猜。”   荀靖之说:“第五将军,一会儿下了车,人人都要围着你,我就看不住你了。你少喝几杯酒,晚上我去找你,你把衣服脱了,我亲自看看。”   第五岐笑了笑,说:“等我脱到一半,你又让我穿上了。”   荀靖之说:“那是风凉,不舍得你冻着。”   第五岐说:“我今天早起了半个时辰,特意早起梳头发。我想着今天要见重要的人,得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一些,让他眼里看到我。”   荀靖之歪头说:“嗯,汝宁的好友,洵美且武。”   第五岐的脸上一直挂着笑意,荀靖之说完,他笑得更开心了,眼睛也弯了起来。荀靖之在心里笑了笑,他看着第五岐,忽然伸手去碰第五岐的脖子,第五岐侧头让他看的脖颈。   “有伤。”荀靖之看见第五岐颈侧有一道颜色微白的伤疤。   “已经好了。”   荀靖之将手放在第五岐的脖颈上,用自己的手遮住了他的伤口。他用拇指摸了摸第五岐的脸,说:“五岐兄,太久不见了。”   车外有人。第五岐侧头,用嘴唇碰了碰荀靖之的手背。   荀靖之瞬间想把第五岐拉到车外,他想找个只有他和第五岐的地方——把其他人都扔出去,只有他和第五岐的地方。   他的手微微用力,依旧放在第五岐的脖子上,感受着第五岐脖颈处隐约的心跳,以及他身上的温度。第五岐是热的。不像某个梦里,是凉的。   十多天之前,赵茂等人等着荀靖之醒过来,荀靖之醒了,先问了赵茂一句:幽州有事吗?又问秋浦有没有急信,譬如和他哥哥有关的急信——赵茂被问得摸不着头脑,说幽州没事,秋浦也没有来信。   没有事,大家都平安无事。   荀靖之说:“五岐兄,我天天想你,大概是太想了,做梦总是梦见你,也算常常见你。今天见你本人,倒不觉得是隔了好几个月才再见。既然回来了,好好歇两天。”   第五岐“嗯”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荀靖之没让他说,他想起来一件事,他必须马上就问第五岐这件事,免得自己忘了,他问:“五岐兄,我早就想问你这件事了:追铁勒人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荀靖之的语气没那么高兴。第五岐要是没追到铁勒人,那现在,他身边可就不会坐着人了。   第五岐隔了片刻,才说:“追活人总比追尸群安全。外族人抢了军粮,我那时想知道,幽州会不会有很多外族人,我们的粮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被抢——我得看看他们驻扎在哪里。”   荀靖之问第五岐:“你追他们的时候,想过我吗?”   第五岐说:“奉玄,我知道我会活着,活得好好的,我会好好地回来见你。我敢去追铁勒人,因为跟我走的是精兵;二则,铁勒人敢在幽州行走,就说明幽州没有那么危险;三则,没有胜算,我绝对不会动手,我不会自找麻烦。”   荀靖之半是无奈地笑着叹了一下,“说不过你。”他轻轻掐了第五岐一把,收回了手,说:“第五将军,辛苦了。”   第五岐摘了自己的金戒指,放在荀靖之手里,说:“奉玄,抱歉让你担心了。我知道这是危险的事情,所以在事成以前,不曾亲自给你写信,怕你过分忧虑。我一直记挂着你,骑在马上,我手里拿着长槊,我怕磨坏了金戒指,没把金戒戴在手上,只贴身带着。现在想想也好笑,金子怎么会磨损呢。”   荀靖之将第五岐的戒指握在手心里,戒指刚才戴在第五岐的手指上,不算太凉,他看向第五岐的脸,第五岐的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其实他累了,他也应该累了。   荀靖之忽然说:“好友,我们去吕博县吧,就我们两个去。吕博县就在北海郡北边,离海很近。这大概是个好地方,我听人说,从那儿能望见海柔。”   海柔,要是能望见堂庭山就更好了,可惜堂庭山比海柔更靠北一些、更靠里一些,不处在临海的地方。   第五岐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了荀靖之一声,他说:“奉玄。”   “嗯?”   第五岐说:“我见到你师姐了。”   师姐……?   师姐?   好陌生的称呼。“师”“姐”这两个字音,如同尘封极久的隔世之音。一个纸皮骷髅猛地出现在荀靖之的脑海里。如有一盆冰水兜头泼下,荀靖之怀疑自己依旧处在幻境里,他的脸色在霎那间变白了。这是有死人的幻境。   原来他没醒。   原来连戒指都可以是假的。   车外传来人声,荀靖之盯着第五岐看,忽然觉得无比惊恐。彻骨的寒意冲上他的身体。那人面蛇身的人,还要和他说些什么……   还要让他,领悟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①李白《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末·维天之命 第212章 蜃楼1   忽魂悸以魄动   第五岐在幽州管城郡附近见到了隐微药师,隐微药师要去卢州一趟,去卢州为一位逝世多年的故友扫墓。第五岐看见隐微药师的时候,以为自己看错了。   银月已缺,一地霜白。   原野上有狼嚎,第五岐担心会有狼群突然出现,袭击人群,带人去查看情况。枯草丛中有活物飞快地跑了出去,第五岐带人骑马追它,追了一会儿发现那是一只狐狸。   第五岐没有让人射死那只狐狸,狐狸跑了。   前面传来声音,有什么东西踏雪走过来了——   是一匹马。   踏雪声停止了,有一个女子骑在马上,在远处一动不动望着第五岐。过了很久,她吹了一段笛曲,向他们示意自己是活人,不是狂尸,这时她才驱马前行。寒风刮得人的脸生疼,她的马向着第五岐走过来,第五岐渐渐看清了她的样貌。   她从一个黑暗的身影、一个野外的小点,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五岐身后的射手在马上拉弓,防备着走过来的人。   借着月色,第五岐看清了她的脸。   一双丹凤眼,神情中自有与奉玄相似的冷淡。   隐微药师……?!   隐微药师似乎也看清了第五岐,骑在马上说:“佛子小友……不,第五公子?”   天气寒冷,隐微药师说话时,嘴中飘出白雾。她是一个身体温热的活人。   第五岐没有说话,他怕一说话就会惊散了某种微妙的平衡。狐狸会不会成精呢。第五岐从荀靖之那里得知,隐微药师去世了,是被周敦平害死的。   隐微药师曾经尾随乱军,想要救出他来。其实隐微药师想救的不是他,她以为被带乱军走的是自己的师弟奉玄。   隐微药师看第五岐不说话,又问:“是第五公子吧?”   又有人骑马走了过来,是奉玄的师姑雪岩药师。   第五岐看见雪岩药师的时候,神色变了,或许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对隐微药师说:“是我,药师,是我。久违了。一切可还安好?……奉玄……奉玄在泗州,他一切都好。”   隐微药师擦了一下脸,似乎是流泪了,她笑了,说:“我看着像你。”   “是我。”第五岐下马,看向骑马行来的雪岩药师,也向雪岩药师问好。   第五岐有防人之心,此时才肯让人收弓。他对身后的士兵说:“收弓,自己人。”   雪岩药师也下了马,说:“真的是第五公子吗?”她看起来衰老了不少,她的头发颜色灰白,不知道是因为落了雪,还是本身就白了。   “是,是我。药师,是我,第五岐。”第五岐刚才怀疑隐微药师是假的,现在他一遍遍自证,自己是第五岐。   “第五公子,你母亲……还好吗?自堂庭山下一别,世事离乱,我有八九年没见过枕流药师了。”   “家母……殁在洛阳。那是乾佑末年的事。”   雪岩药师愣了一会儿,缓过来后,施礼道:“福生无量天尊,蓬莱不远,云路先登。第五公子请节哀。”   世事是人不得不接受的事情,在乾佑末年之后,“死”不是一个陌生的词。第五岐道:“多谢雪岩药师问候。”   雪岩药师问:“我可方便问第五公子现在是什么身份么,可是我朝要回来了吗?还是你……没有在许朝任职。”   “是许朝要回来了。药师,我是从建业来的,去年九月,我朝北伐,大军已驻扎在泗州。我带先遣军进入了幽州。”   “第五公子辛苦。第五公子说奉玄在泗州?”   “是。”   “他还好吗?奉玄呀……我看见第五公子,一时不敢认你,我不敢想奉玄如今怎么样了,我还认得出他吗。他离开的时候,刚二十岁。如今他还在道门吗?是在清修,还是离开道门成家了。唉……”雪岩药师轻叹了一声,“人若长久不见,也就如同隔世了。”   第五岐看向隐微药师,他知道隐微药师知晓奉玄的身份,他说:“奉玄如今是高平郡王了,不再修道。他……长大了,褪去了少年气,是一位好郡王。”   雪岩药师大概也在过去几年间知道了自己这个师侄的身份,说:“奉玄平安无事就好。第五公子和奉玄还在一起,倒也很好,互相做个伴……看我这话说的,语无伦次。在这里看见第五公子,我感到太意外了。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故人。”   “人生相逢之处,往往让人意外,我也没想到今天会见到两位药师。”第五岐问:“两位药师怎么在这里,可是独自来的么?”   隐微药师回答说:“我和师父不是独自来的,我们一行人一同往卢州走,冬日老者多病,道门中人结伴下山为人看病、送药,我和师父往卢州去,顺便去看望韦将军和韦衡,此次一去,初夏才会回来。一头熊吃了我们背着药箱的马,我们要找药箱,找到那匹死马之后,没想到遇到了尸群,又遇到了狼群,一行人在躲避狼群和狂尸时散开了。我和师父看到有士兵,就向着这边走,想来求援。”   隐微药师说她们去看望韦将军和韦衡,在她的话里,卢州似乎还像以前一样,而韦将军和韦衡并没有离去。时间在一句中话暂时停止,它被从卢州抽了出去,她以看望活人的心意去为早已离开的韦将军和韦衡扫墓。   第五岐问了隐微药师他们一行人一共有多少人,随后让自己的部下带人去附近找人。他问隐微药师:“两位药师还在堂庭山清修吗?奉玄来了泗州,我想你们明年就会再见了。”   隐微药师说:“还在山上。啊,第五公子,你可以告诉奉玄,师伯……就是奉玄的师父,也很好,身体康健,只是不大能远行了。奉玄的师兄也无事,堂庭山的地都归他扫了。冬天啊,要是不扫雪,山路过几天就没法走了。”   “我会把消息带到,我亲自告诉奉玄这些事。”第五岐牵着马说:“两位药师,去我们的营地坐一坐吧,等士兵把人找全,你们休整之后,再继续走。”   雪岩药师说:“多谢第五公子相邀。”   “药师请上马吧。”第五岐请雪岩药师和隐微药师上马,带二人去了驻军的营地。   回到营帐后,在等待士兵将走散的人找回来时,隐微药师向第五岐讲述了乾佑九年发生的事情:隐微药师有一位记挂她的师兄、有一位好师父。   乾佑九年二月,隐微药师确实遇见了周敦平。   周敦平想要带人投靠乱军,最初他不知道隐微药师是谁,以为他们相遇,只是碰巧同路。两天之后,他发现了隐微药师在跟踪乱军。隐微药师的身手不错,周敦平想拉拢隐微药师,问她为什么跟随乱军。   隐微药师说自己的弟弟被乱军带走了。   周敦平和隐微药师说,不如他们来做个交易——   周敦平先带人投靠乱军,获得乱军的信任,然后他会想办法让隐微药师进到乱军之中。他希望隐微药师替他杀了乱军首领,作为交换,他会把隐微药师的弟弟还给她,他会放他们姐弟走。   乱世将至,周敦平觉得自己会是一个枭雄。   隐微药师只有自己一个人,她想进入乱军中带走奉玄,不太容易。她假意答应了周敦平,推说自己没做过刺杀的事情,计划着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周敦平问隐微药师为什么乱军带走了她的弟弟。   隐微药师说因为乱军认错人了,他们以为她弟弟是皇孙,其实她弟弟只是个普通人。   周敦平问隐微药师她弟弟的名字、年纪、样貌。   隐微药师说她的弟弟叫奉玄。   奉玄。   周敦平重复了一遍“奉玄”两个字,他笑了一声,笑得很古怪。他对隐微药师说:“这是很好的名字,我记住了。妹子,只要好好帮我,我会把他还给你的。你们两个的命,都在我手里——我帮你们,肯定帮你们。”   隐微药师本来就不太信任周敦平,她觉得周敦平笑得不寻常,她怀疑周敦平笑,是因为他知道奉玄这个人……他和奉玄之间,只会有仇,不会有恩。   事不密则有失,隐微药师在晚上听见了周敦平和他手下的对话。周敦平说,他不会放过隐微药师和奉玄——等事情办成了,隐微药师是刺客,在乱军之中 ,他会是捉住了刺客的功臣,他会凭借这件事获得威望。   他要用隐微药师的血助自己一臂之力。   奉玄的身份也会助他一臂之力。   周敦平和他的手下在屋中哄笑。   隐微药师听完了周敦平的话,如坠冰井中,好,周敦平要利用她,周敦平想要奉玄死,那她不如提前利用周敦平。她要今夜就去找乱军,告诉乱军首领,周敦平请自己杀他——   她要借此获得乱军的信任,然后带走奉玄。   隐微药师拿了周敦平的印当作她见过周敦平的证据。她刚离开不久,周敦平一个手下发现她屋子里的灯灭了,而屋中一直没有人再去点灯。周敦平的那个手下因为隐微药师是女子,想趁夜去屋中轻薄隐微药师,他悄悄推门进去,这一推门,发现隐微药师走了。   周敦平很快带人来找隐微药师了,他发现自己的印丢了。   那是一个可怕的夜晚。   黄河之水,呜咽有声。充斥四周的黑暗似乎与危险是同义词。到处都是危险的。周围随时会出现狂尸。隐微药师在夜里不敢走得太远。   火把出现了,最初是一点亮光,随后是越来越多的亮光……   树林被照亮,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寻找隐微药师。   隐微药师躲在树上。   冬天的树落光了叶子,一个大活人不好在树上躲藏。   周敦平看见了隐微药师。   他取了弓来,向着隐微药师夸耀自己的弓术,   隐微药师骗他说:“你不要开弓,我在树上,比你看得远,远处有尸潮。”   周敦平不信,他说:“你在骗我,你是个好看的女人,所以我原谅你了。你下来吧。”他知道隐微药师不想帮他杀人了,他不能利用隐微药师了,他们也不可能再做盟友,于是他对隐微药师没了尊重,道:“你运气好,我身边现在没有女人。如果你让我高兴了,今天我不会杀你。你让我高兴些,没准儿我会放过你师弟呢。也没准儿,我会让你们都跟着我,我给你们好日子过。”   他哈哈一笑,问他身后的人:“好日子,是不是,兄弟们!”   众人大笑。   隐微药师说:“尸群来了。”   周敦平依旧不信。   隐微药师真的看到了狂尸。   夜里人群发出声音,狂尸当然会来了。   周敦平逼隐微药师从树上下来,他说隐微药师不下来,他会射箭,或者直接让人把树砍了。他调笑说,艳尸不如活人有趣。   活人……?周敦平还想当活人。隐微药师握住了青冥刀,她站在树上,不好拿双刀。她对树下的人说:“你们退后一些,我就下去。”   周敦平往后退了一步,对自己的手下说:“嫂子说话了,你们不退一步吗?给嫂子个面子。一夜做你们嫂子,你们就得给一夜面子嘛。”   恶心。隐微药师望着黑暗的树林,尸群为什么不跑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快点跑过来,吃了所有令她感到恶心的人。   周敦平说:“别耍我,我倒数三下,三、二——”   隐微药师紧紧咬着后槽牙,从树上跳了下来。   落地之后,青冥刀向前横扫,活人的血溅了出来。   周敦平怒而大喊:“你个泼妇!”   隐微药师提刀劈向他,他拿弓挡了一下,弓差点被砍断。隐微药师出刀时用足了力气,青冥刀一下子崩出了一个豁口,隐微药师抓紧了刀,借刀自保。   血越来越多,浸湿了她握刀的手。   血腥味弥漫,尸群来了!   围着隐微药师的人顾不上再围着隐微药师,四散逃命,隐微药师的青冥刀卷刃,她扔了青冥刀,换上渌水刀一路向前跑。   周敦平陷入了愤怒,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水声越来越大,隐微药师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也或许是半个晚上,她受了伤,血腥味引来了尸群。每跑一步,都像有刀子落在她的身上,伤口剧痛。   周敦平的脚步声一路相随,如催魂般恐怖。她被尸群和周敦平逼到了黄河之侧。   周敦平的手下帮他挡住了尸群。隐微药师已经跑累了,周敦平尚未疲惫,他向着隐微药师一步步靠近。他脸上沾了血,他对着隐微药师狞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继续跑呀!跑呀!”他说着沉下了脸,“你他娘的不是会跑吗?”   他说:“呵呵,你这不是又落到我手上了。”   周敦平像是一只在折磨猎物的阴险兽类,他把隐微药师逼进了死角,想要看着她垂死挣扎,以此取乐。   隐微药师二话不说,转身就跳进了黄河。   好凉。   隐微药师跳下去的时候,脑海里只剩下了两个字——好凉。   好在如今是冬天,黄河不涨水,水流也没有夏天湍急。   天色变亮时,隐微药师捡回了半条命。   附近有炊烟,隐微药师用尽全身的气力,握住渌水刀,向着炊烟的方向走了过去,在看到人影的时候,实在没有力气去想那是个狂尸还是个活人了,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好在人是活人,隐微药师遇到的是一位老妇人。村里的人都逃命去了,老妇人老了,没力气远逃,于是就和不愿意走的人守着村子,等尸群没什么动静的时候,她就和其他人拿着柴刀离开家,去离开的人家里捡些东西回来,吃吃喝喝,等死算了——死也死在床上,反正她不想累死在路上。   这次她捡了个大活人回来。   隐微药师发了高烧,老妇人拍她的脸,终于叫醒了她,喂她喝了几口没几粒大米熬出来的大米汤。隐微药师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几天,她躺在床上,烧退不下去,嘴皮干裂……她觉得自己也与死人差别不大了。   有时候她短暂地醒过来,看见鸡走进屋子,巡视一圈又离开了。然后她又陷入了昏睡。   没准下次一睡,就死了。   周敦平该死。   奉玄呢……   师姑、师叔……留在山上的师姑、师叔,她要回去为他们收葬。师姑……师姑死了……   谁死了……   隐微药师再醒过来的时候,听见了有人说话。一个男子问:“婆婆,你见过一位药师吗?女修士。用双刀,大概这么高……”老妇人说:“啊?什么刀?”   男子提高了声音,说:“双刀!”   “没。”   老妇人只见过隐微药师手里的一把刀,隐微药师的青冥刀已经丢了。   隐微药师使劲往床下爬,她从床上滚了下来,没人听见她掉下来的声音。   师兄还在问那个老妇人事情。   隐微药师抓到了一个陶碗,用尽力气将碗摔在地上。“啪”一声,陶碗发出不算响亮的声音。   她没有力气。隐微药师想告诉师兄,自己就在屋子里,可是她没有力气。她嗓子哑了,说不出话,她也走不动路。她晕过去之前,听见老妇人说:“老婆儿俺……”   隐微药师没听全老妇人说的那几句话,那老妇人耳朵不太好用,高声对下山来找隐微药师和奉玄的虚白散人以及雪岩药师说:“老婆儿俺捡了个闺女,发烧了,一直不好,你们好心给看看呗。”   她带雪岩药师和虚白散人进了屋子。   虚白散人一进屋子,看到地上有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大惊失色,在看清了那人到底是谁后,一把抱起了躺在地上的师妹。   虚白散人不修剑术,隐微药师有时候会笑话他,他辩称自己不修剑术,但是每日修心,注重养生,又砍柴扫地做体力活,身体很好。虚白散人的身体大概的确很好——不论好不好,他都把自己的师妹背回了堂庭山。   后来虚白散人又和雪岩药师下山,去找奉玄,他们只得到了消息:有人在坊山驿找到了清河郡王。   “奉玄”离他们远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中、下、末各两卷,这一卷是正文最后一卷。故道白云,外卷种种田。   ——   非常感谢正版读者。读者的阅读,是除写作外,作品生命的唯一来源。选择入v,主要是希望作品能有榜单,通过榜单,作品获得被看到的机会。但是比较不幸,在北极点买了房,基本申请不到榜单。   我表达过如果有一定收益,会拿来约周边送给读者。读者始终比较少,《好友》的千字收益不到一元,因此拿收益约图,应该约不到质量比较高的图。所以我拿出自己的一部分学术奖学金,为《好友》约了一张插图(看来和写作比,还是做学术更有前途((笑   在写作进入中期的时候,我经常怀疑,我为写作付出的漫长的时间成本,是否是一种无谓的耗费,它基本没有回应。不过,《好友》这个故事确实对我有太大的吸引力,我觉得我必须得把它写完,既然它要时间,那我给它。终于,写到后期了,写到了正文最后一卷,以前会觉得不可想象,但是也坚持过来了。这是一场修行,love&peace。   等这部作品完结的时候,插图应该也就画完了,我会放在wb。那就这样吧~作为作者,我可以说这句话辽:我尽心了。 第213章 蜃楼2   红与黑   第五岐见过隐微药师,这不是幻觉、亦不是梦境。   隐微药师没想到自己会在幽州遇见第五岐,遇到他后,问了奉玄与裴昙等人是否安好,然后剪下了自己的一段发带作为信物,托第五岐转交自己的师弟,代自己向师弟问好,又教了第五岐一支《长命草》笛曲,请他吹给奉玄听。   第五岐把隐微药师的发带交给了荀靖之,荀靖之反应过来第五岐说的是真的、第五岐这个人也是真的之后,面色渐渐恢复。隐微药师的一截发带上绣了蝙蝠,蝙蝠,福也,师姐剪下了五福纹样送给师弟。   荀靖之收起了发带,到官署前下车后,没人看出他的情绪有过异样。事情只有荀靖之和第五岐知道,别人无从知道,也不必知道。   官署中设宴,为回来的将士洗尘,荀靖之坐主座,与众人交谈,和第五岐说话时,二人皆不提私事。酒宴有两场,直到夜中,筵席才尽。众人散去后,堂中杯盘狼藉,婢女打开窗户,冷风穿堂而过,吹散了酒气。   荀靖之只喝了五杯酒,四杯是敬从幽州回来的将士。他不过是耳后微微发热罢了,并没有醉意。他不想喝酒,没几个人敢劝他。   一场热闹之后,堂中冷落了下来。婢女收拾杯盘,拿起瓷盏时,盏中的勺子碰撞盏壁,发出声响。第五岐喝过酒,请婢女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漱口。   荀靖之问第五岐累了吗。   第五岐说不累,隔了一会儿,他才站起来,和荀靖之一起往外走。冷风吹了过来,第五岐想起了白天的事情,说如果荀靖之想听《长命草》,他会去取笛子。荀靖之说不必了,他说自己听见第五岐提起“长命草”,就知道第五岐是真的见到自己的师姐了。   长命草。荀靖之最初跟着清凉山人学弹琴时,总是弹不完琴曲。隐微药师吹笛,为他引调,用笛曲带着他弹琴,隐微药师为师弟吹的第一支曲子就是《长命草》。这支曲子很短,很容易学。长命草……夕阳千里连芳草,萋萋愁煞王孙。①   王孙游兮不归?   王孙游兮不归。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五岐兄,我接下来两天都没事。你不累的话,我们明天去吕博县吧,被海隔开的地方就是幽州了。我们去吕博住两夜,只有我们两个。”   第五岐说:“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我觉得我有力气。”   荀靖之说:“哪有人大晚上去远处的。”   “我们骑马去,骑着骑着,天就亮了。我们一直走,直到走出这个长夜,直到东边变白。”   荀靖之知道第五岐喝了不少的酒,五岐兄是有些醉了吧?五岐兄有醉意时原来是这样的。他亲自扶住第五岐,说:“天亮我们就去。”   荀靖之扶住了第五岐,第五岐低低笑了两声,他没拒绝让荀靖之扶着自己,靠住了荀靖之说:“我没喝醉。奉玄,我没说醉话。行军之时,何时行、何时停,难得自由。既然我们想去远处,不如骑马这就去吧,想走就走。”   荀靖之笑了笑,哄第五岐说:“嗯,没喝醉。”   没喝醉就怪了,荀靖之不觉得第五岐清醒的时候会这样说话。   第五岐说:“奉玄,祝酒的时候,有人说我英勇。我那时候想,一个人并不是在杀敌时最英勇,而是在坦白自己的恐惧时最英勇。我看到了好多死人,排在地上……   “他们有些人是因我而死的。我在被尸体环绕的营帐中小睡,我不害怕尸体,所以我能睡着,我做梦梦见所有人都朝我跑了过来,我是一位将军,所有人都向我跑过来,母亲、父亲、师弟、外祖父、外祖母……所有人都朝我跑过来,我高兴极了,我也迎向他们,却没想到,我们只是擦肩而过。   “我看见无数陌生的人跟在他们身后向我跑过来,我们擦肩而过后,那些陌生的人死在了我身后。我知道有一些人必须死,一杀多生——我从小就知道这件事。我没有做错,再来一次、再来多少次,我依旧会那么做。可是,如果能不死人就更好了。那些人形的东西倒在地上、那些狂尸死在荒野中,部下夸耀自己的战功,我在握住战功的同时,也哀悼狂尸的命运,一如哀悼所有死者的命运。   “奉玄,我没有喝得太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今天晚上,我们不必记得杀戮和尸体,也不用再在意它们带来的荣光。你想去吕博,那我们就去,如果我们今天可以离开,我们在几年之后、在不再见血之后,也一样不会留恋自己的功勋,可以离开。”   离开,只有他们两个一起走。荀靖之看着第五岐的眼睛,对第五岐说:“你想我了吗?你会不会怀疑,我其实不在你眼前。五岐兄,你会梦见我吗?”   第五岐说:“我梦见你。”   荀靖之挥手让身边的仆人和婢女全都退了下去。他推开廊侧一间无人的房间,带第五岐走进了屋子,然后把门关上了。   屋内没有点灯。   荀靖之和第五岐两个人站在门后,荀靖之拽了一把自己的衣领,解开扣子,把领子拽开了,他拉起第五岐的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颈侧,说:“五岐兄,感受到了吗?我是热的。没有尸体,这里也没有‘死’。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我们两个随时都可以走。”   第五岐感受着手掌下荀靖之的身体的温度。荀靖之同样感受到,第五岐是热的——他无比强烈地需要活人的温度。   荀靖之抬起了脖子,任由第五岐摸他的脖子。   第五岐捧住荀靖之的脸,低头吻他。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廊下的烛光亮着,那烛光穿过窗纸,隐隐约约照出影子。   他们两个是活人。一半是红色的功勋,如烈焰一般的功勋,烈火烹油,灼烧得人浑身发痛;一半是死亡,黑色的……可怖的……广大而沉默的……将他们围绕起来的死亡。去什么吕博,就算在北海郡,他们两个也可以抛开所有人。   荀靖之抱住了第五岐。   第五岐的舌下含着一片雀眉茶叶,那茶叶清苦而有微香。荀靖之回吻第五岐,尝到了雀眉的滋味。   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都真实无比,站在此处,尝到雀眉的滋味——地点、事件、人物,这都是无比确定的事情。   只有他们两个——吕博县位于北海郡北边,北临渤海,就在这个夜里,荀靖之和第五岐后来真的骑马去了吕博。他们两个在换了衣服后,在天亮之前就出发了,到了吕博后,在那里住了一天。   荀靖之和第五岐策马离开北海郡郡城时,荀靖之对第五岐说,上次他们这样一起出城,好像是好多年之前了。   第五岐说他想起了长悲山。那是哪一年?是乾佑六年的冬天吧,卢州的范宁郡爆发了尸疫,韦衡带军在范宁剿杀尸群,控制住尸疫后,韦衡说长悲山下有佛窟。   奉玄和佛子在雪里策马,去长悲山看佛像。   如今他们不在卢州了,他们在泗州。这个郡内的尸疫是由荀靖之处理的,他们即将骑马上路,那路的安全是由荀靖之保证的。荀靖之和第五岐都已成了挡在前面的大人。   大人?这件事发生得毫无实感,然而细想之时,他们便知道,他们都不再是当年的少年人了。   城门因荀靖之的命令而打开,巨大的木门发出沉重的响声。   任性。   为什么不能任性?荀靖之已经履行了一位郡王的责任,现在他要求权力给予他回报。他可以任性。   城门打开后,寒风呜呜吹了过来。月亮已经偏西,月色很亮。   荀靖之抽打身下的好马,寒风湿冷,马迎着风开始跑,小跑了一阵之后,渐渐跑快了。风似乎越来越冷了,在寒冷带来的痛意里,荀靖之觉得痛快。   他明明应该累了,但是他觉得自己不累,并且格外清醒。   在寒风里,他有无限精力。   第五岐骑马在前,荀靖之纵马追赶他。天还不亮,路上没有行人,不必担心冲撞行人,于是他们身下的马真如脱缰一般,向前狂跑。   侍从被他们甩在身后,变成了几道隐约的马蹄声,最后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   荀靖之对第五岐喊:“五岐兄,唱个歌吧!”   四周空旷,月光落了一地。   荀靖之的声音似乎有回声。   第五岐扭头回他:“唱什么?”他说:“唱‘漫漫巨海深难越——’”他说着唱了一句,白雾自嘴边逸了出来。   风将第五岐的声音偷走了一半。风也将荀靖之的声音吹走,荀靖之并不嫌冷,高声回唱:“深难越、洪波激吹,怒涛翻雪!”唱完觉得牙齿都被风吹冷了。   他说:“风冷,那我们唱最柔和的词。”   第五岐在马上笑了,他这一笑,明月几乎失色。他勒马让马慢了下来,和荀靖之并辔而行。马也跑了一会儿了,让马歇一歇。   第五岐给荀靖之唱曲子,在冷风里唱溪风、溪月、摇落山桃。   荀靖之也让身下的马慢慢走,等着侍从追上他们。   真有趣。明暗,生死,冷风与春词。   他是一个任性的郡王。   荀靖之身上有第五岐留下的痕迹,他和第五岐谁也没觉得累。荀靖之说:“五岐兄,我不可能不爱你。在大晚上,唯有你会和我说,我们去吕博。”他松开缰绳,拢起双手,在荒野上喊了一声。   去吕博,他喊了一声:“嗨——”   冷。   但是高兴。   高兴。   第五岐也喊了一声。   声音互相追逐着散在寒风里。   有第五岐在身边,荀靖之觉得高兴!他没有感到疲惫,反而感受到了亢奋,这是有尸群的世界,也是可以快意纵马的世界。   第五岐就在他身边,他们两个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风是冷的,但是他们可以纵马往前跑。   几个侍从骑马追了上来,荀靖之打马,和第五岐一起继续往前跑了。   一直跑吧,一直跑,直到跑出这个长夜,直到东边变白——   就像五岐兄说的那样。   作者有话说:   ①冯延巳《临江仙·冷红飘起桃花片》。《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②丘处机《秦楼月》 第214章 蜃楼3   雪中相合伞   吕博县下雪了。荀靖之向来不是贪睡的人,他在睡醒后,很少在床上久久躺着。醒了之后,他怕打扰到身侧的第五岐休息,推开床屏,先下了床。   屋中很暖和,绢屏分隔了前屋、后屋。绢屏的一面画着乘鸾仙女图,仙女骑在青鸾上,回头望月,月亮巨大,其色微黄。月光清寒,绢上轻扫淡蓝,在淡淡的蓝意中,仙女的飘带被勾勒出轻逸飘动之态。   这绢屏设计得很巧,屏上设轴,可以转动。乘鸾仙女的另一面画得是骷髅。一个梳妆整齐的骷髅。   红粉骷髅幻梦图。   荀靖之拨动绢屏,看仙女和骷髅在自己面前变幻。   吕博的老文士说,吕博没什么好东西了,这屏风是为数不多的齐整东西。这屏风因为画了骷髅,被人视作不吉利,才没被偷走,好好保存了下来。   不吉利……荀靖之抚摸绢布,用手指划过骷髅披散的黑发。血肉似乎在他的指下出现,他看着画中的骷髅,如见仙女。   一幅皮相。   色、真。   荀靖之有时候也留恋皮相,他喜欢看第五岐——他喜欢看自己凌厉俊美的道侣。五岐兄生得白皙,仔细看时,能看白皙的肌肤下淡蓝色的血管。皮相……如果第五岐没有那样的皮相,只是一具白骨,荀靖之也爱他。   他愿意与一具白骨对话。   他爱他。   就算爱不可避免是一种爱染,他也会说,他爱他。他对第五岐本来就是偏心的,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承认的。   荀靖之收回手,将屏风转回了原样,压低脚步声,走到了门前。推开门后,他才发现吕博下雪了。   守在侧屋的人看见荀靖之出来,倒了热水,请荀靖之洗漱。   温热的水雾弥漫开,荀靖之在侧屋中洗漱完后,后知后觉感觉到了寒冷。   他没有再次回到主屋中,只让侍从从行囊中取了一件第五岐的袍子,自己披到了身上。第五岐比荀靖之略高一些,荀靖之将他的袍子披在身上,衣袖宽松,真丝料子贴到肌肤时,微微生凉,荀靖之喜欢这种衣袖宽松、衣料微凉的感受。   第五岐穿素色衣服好看,或许人人穿素色衣服都好看,除了素色衣服,第五岐有一些衣服,是别人穿不得的,譬如这件袍子。荀靖之穿这袍子别有风姿,再换一个人穿,大概就该显得难看了。袍子以真丝做里,用真丝捻着细羊绒织成的蓝绒缎做面,里是殷红色的,蓝色的面,面上用金线和红线绣出了四灵纹——   第五岐生得白皙,这样毫不发灰的蓝色穿在他身上,不会衬得他脸色黯淡;他的鼻梁挺直,眉毛有锋,长相自有贵气,衣袍上金线和红线绣的四灵纹不会喧宾夺主,反而显出了主人气质中的疏离和华贵。   荀靖之想看看庭中的雪,穿上袍子后走出了屋子,在雪里走了几步。木屐踩在雪上,一层新雪被踩在脚下,先是十分松软,然后被踩得坚实了。   荀靖之难得有这么安心的时刻,他在雪地里踩新雪,往庭外一直走,越走越远,留了一串脚印。这处院落中有过一具白骨——不是屏风上的,是实实在在躺在地上的,不过荀靖之不怕鬼。他年少时在道门清修,又几次经历尸山血海,自此就不再怕鬼了。他倒是希望能见到鬼,与对方对酌一杯,略叙死生之事。   庭院中没有鬼,也没有尸群,这里很安全。   这处院落原来的主人是个富人,在尸疫在吕博县附近出现后,举家南逃。有盗匪进入这处院落搜刮财物,不知为何自相残杀起来,其中一人死在了院中。后来吕博县有人进入这处院落,看见了尸体,以为是狂尸,吓得立刻跑了,对人说自己看见了狂尸——狂尸就躺在门后,藏着半个脑袋看他呢。   流言越传越广,众人信以为真,偌大的院子,在几年间竟然就这样空置了起来,无人敢进——   直到官军来吕博县清剿尸群,才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   尸疫会带来恐慌,陛下还在建业时,在给荀靖之的信里这样写道。不久之后,陛下自己也陷入恐慌中了,陛下离开建业,驻跸秋浦,此后一直停留在秋浦,没能回去。   舅舅……陛下对荀靖之说,他可以做荀家的鹤。荀靖之想,如今他是荀家的鹰。如果他要做鹤,那他其实不必姓荀。   荀靖之只穿了木屐,在雪里没走多久,袜子就湿了。脚凉了,渐渐发疼,手也慢慢变凉,他打算往回走,在这个时候看见了第五岐。   第五岐是来找荀靖之的,他隔着很远就看见了荀靖之——到处都是白的,雪将万物都变成了同调,空中隐隐有雾,一切都显得白得朦胧,只有荀靖之身上有颜色,漆黑的头发、蓝色的袍子,一身清挺,眉目间有英气。在荀靖之举动间,蓝面红里的袍袖处偶尔露出一抹红色,衬得穿衣服的人的肌肤隐隐带了艳色。   第五岐的手里拿着貂裘,走过来让荀靖之披上,问他:“冷不冷?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他摸了一下荀靖之的手,指尖冰凉。   是有些冷,荀靖之在雪里走了一会儿,脸因寒气而微微发麻。他披上貂裘,笑着说:“还行,就是袜子湿了。”   第五岐说:“手都凉了。我起来之后一看,裘衣还在架子上呢。等我洗漱完一问,侍从说你没另穿厚衣服。”   “屋子里太热,出来吹吹凉风,倒也舒服。”   “回去吗,奉玄,袜子湿了。”   “回去吧。”荀靖之脱了木屐,弯腰拿在手里,在雪里走了几步。   第五岐看着他,没有阻拦。   荀靖之说:“我早就想这么走走了!直接踩在雪上。这雪和我想的一样软。我小时候在太极宫看大雪,就想着这么走路,我还想脱了袜子这么走,我的傅母听我说了,怕我真的赤脚跑到雪地里,就一直抱着我,不让我下地。”   第五岐看荀靖之心情好,也笑了笑,说:“上来吧,八郎,我背你回屋子里。”   第五岐很少叫荀靖之“八郎”,第五岐见过六七岁的荀靖之,但他很少把六七岁的荀靖之和奉玄混在一起。八郎是他记忆中的年幼郡王,而奉玄是个少年人、青年人——被他称为“吾友”,是他独一无二的好友。   雪凉,荀靖之也是真的觉出寒意了,寒意如针扎一般透进皮肤。他没有拒绝第五岐的提议,只是说:“雪里不好走,你要是背着我,别摔倒了。”   第五岐说:“我要是摔着你了,那是我不行,你把我抱回去好了。”   荀靖之的一只手扶着第五岐的肩,在雪地里笑,他一伸手,说:“来,五岐兄,我这就抱你!”   第五岐拍了拍他的手,说:“等你回屋子里把手暖热,穿上鞋了再抱吧。奉玄想抱几次抱几次。”   那先不抱了。荀靖之搂住第五岐的脖子,用手去碰第五岐的锁骨,第五岐被他的手凉得躲了一下。荀靖之哈哈一笑,乖乖让第五岐把他背了回去。   回去换衣服了。   郇王带兵收复北地时,推行两个办法:招降北人将军作战、任用北地乡贤治理乡县。吕博如今没有县令,事务由县中的几个老文士代为处理。一个老文士知道高平郡王昨夜来了,和其他几人商议后,大早上起来就让屠户杀了猪,包了肉馅饺子,等着荀靖之睡醒,就煮了饺子来送给他吃。   天色阴暗,荀靖之起来时,其实已经快到中午了。几个老文士大早上就给了侍从送了饺子,听一个侍从告诉他们郡王醒了,煮好了饺子又亲自给荀靖之送了来。   荀靖之听说两个老文士来了,换好衣服后,请他们到屋中小坐,等他们行礼之后,对他们说:“老先生,劳烦了。肉不易得,您二位也请吃饺子吧。家中若是有孙子孙女,也请小辈解馋,吃些肉食。我就不吃了。”   一个老文士说:“郡王,不过是饺子罢了。别嫌弃咱们这里是小地方,唉哎,饺子是现包的,还冒热气呢,您吃些吧。”   荀靖之说:“我不是客气,我这个人不爱吃荤。”   “哦——哦——,郡王菩萨心性,可是胎里素吗?”   “不,我也吃荤,偶尔吃些。只是肉馅饺子我确实有些吃不下,怕浪费了好意。”   一个老文士说:“呀,不能不吃饭呀,郡王,那我叫人给您包馄饨,素的。侯君可吃荤吗?还是也吃馄饨?”   另一个老文士打断他说:“继续包饺子吧,下雪天吃饺子好,热乎。面皮擀得劲道,包出来的饺子就好吃,白面的呢。我叫人去包素饺子,煮好了立刻送过来。”   荀靖之说:“雪天路滑,两位老人家不必来回跑了,我和宛春侯随意吃些什么就好。”   “不行、不行!”   第五岐说:“汝宁,这样吧,反正我们都要吃饭,不如随老先生回去,包了素饺子吃了,也免得两位老先生来回走动。”   老文士乐得露出了牙,他的牙已掉了几颗了,他说:“好呀!”   荀靖之说:“我……只会吃。”他不会包饺子,在堂庭山时没学过,当了郡王就离这件事更遥远了。   第五岐说:“我包你的份。”   荀靖之愣了片刻,笑着问:“你会吗?你要是现学,那我也跟着学就好了。”   “我会,在日本国学会的。”   一个老文士说:“郡王,那咱们走吗?走,去、去家里小坐。我家里有狗呢,那狗儿是黄狗,很是听话。”   荀靖之说:“走。”   “您坐轿吗?”   “不远的话,我和宛春侯走过去。”   一个老文士说:“去他家,他家不算太远!您的侍从知道怎么走,我和他先回去,扫扫地,收拾屋子!郡王您和侯君慢慢过来。”   荀靖之说:“那就打扰了。”   两个老文士携手退出了屋子。   荀靖之披了披风,和第五岐离开了院落,一起去老文士的家中。他和第五岐是在夜中来的,那时看不太清楚县里的情况,白天走在街上,看到了人家门前飘飞的彩色药叉纸……微微察觉到了过年的意味。   活人还在过年,对新的一年有所希冀。年,这词如一丝回甘的酒意,在这时显了出来。   雪又下了起来,天上如同笼罩着一层蓝灰色的棉絮,雪絮大朵大朵地飘。第五岐撑着伞和荀靖之在雪里走,第五岐那会儿摸着荀靖之的手凉,让他先暖手,自己给两个人撑伞。   吕博在海边,下雪时,也隐隐起雾,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药叉纸的艳丽颜色似乎晕染开了,一直随着雾气晕染到了空气中。荀靖之说:“这是北方的雪了!”   他想起第五岐包饺子的事情,问第五岐:“五岐兄,日本国也下雪吗?”   “也下雪呢。”第五岐说:“下雪的时候,如果一个男子为一个女子在雪里撑伞,被称为‘雪中相合伞’,是约定来生也要同路的意思。”   荀靖之看向第五岐,说:“我们呢?”   第五岐说:“我们今生已是同路了。”   荀靖之说:“来生呢?”   第五岐说:“奉玄,你还想见我吗?我……”   来世我不转生成人,那怎么办。我不出地狱,那怎么办呢。   荀靖之说:“就算你转生在日本、我转生在忽鲁谟斯国,我也一定要见你。”   第五岐说:“好。”他说:“好。”给荀靖之撑着伞。   吕博县有一处坍塌多年的塔,积了多年的尘土,黄扑扑的,它的轮廓在雪雾中若隐若现。荀靖之望了一眼那座塔影,说:“好友,我请六如法师为我讲妙法莲华经:诸佛灭度已,供养舍利者,起万亿种塔:金银及玻璃砗磲与玛瑙、玫瑰琉璃珠,清净广严饰……财力不及者,若于旷野中,积土成佛庙,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如是诸人等,皆已成佛道。五岐兄,我没有供养很多佛寺,但是在你没回来之前,郢州和南扬州的所有需要重修的佛塔上,供养人都写了你的名字。我母亲当年为父亲重修了京兆的所有佛塔,希望百年之后,与我父亲再续前缘。我也为你这样做。”*   他说:“五岐兄,你听见海浪声了吗——刷、刷、刷,海那么大,你说海似乎太大了,看不见海上有人来。就算你转生在日本、我转生在忽鲁谟斯国,我们一人在东、一人在西,隔着无数的海,我也一定要见你。这就是我发的愿。”   碎雪飘飞。塔影如同蜃景,一切都被雪雾笼罩,如同在蜃景中。   不是蜃景。   第五岐说:“奉玄,你记得吗,你说我们在一起,就能逢凶化吉。如果分开了,我一定来找你,一定。我们两个就该长长久久在一起。”   荀靖之哈哈笑了起来,说:“要不然呢!”他说:“你得和我在一起,我不会包饺子,等着你包给我吃呢。”   第五岐笑了笑,问:“吃几个?”   荀靖之推了推第五岐的手,让他把伞往自己身上斜一些,说:“二十四个?”   “二十五个。”   “二十八个吧。”   “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二十八星宿嘛……”   作者有话说:   *《妙法莲华经·方便品第二》:   诸佛灭度已,供养舍利者,起万亿种塔:金银及玻璃   砗磲与玛瑙,玫瑰琉璃珠,清净广严饰,庄校于诸塔   或有起石庙,栴檀及沉水,木槟并余材,砖瓦泥土等   若于旷野中,积土成佛庙,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   如是诸人等,皆已成佛道。 第215章 桐宫1   飒飒神光暗度   泗州处在许朝的北方,许朝的军队驻扎在这里——以往许朝朝中不能提起北方的尸群,如今这个禁忌已被打破,朝中不能提起的是顺着长江江水漂到陛下面前的狂尸。   如果江水中的狂尸是真的,那么录公等人在建业时表现出的恐慌无可追究。如果狂尸是假的……不,不会是假的,因为一位天子离开建业,必定事出有因。天子乃是天子,陛下不能够轻易犯下错误。   陛下身在秋浦,不论是建业还是秋浦,许朝的中心都依旧落在长江南岸。泗州算是“远处”,身在远处的荀靖之可以的得知伪朝的动向,韩先勤传信,伪朝正在向雍州派兵,然而他无法察觉到朝中一些微妙的变化。   一月末,长公主回了一趟长江南岸。在处理完北扬州的事务后,长公主到秋浦郡看望了陛下,然后按照陛下的意思,去了建业,在建业等待哥哥回来。一些大臣跟着长公主回了建业,他们的离开向江表门阀施加了压力:秋浦并非都城,不是重臣可以长居之处,也不该是天子久居之处。   长公主在建业等着一位皇帝归来,也等着卢家回来,她等着卢家把自己女儿的女儿带回来,等着卢仲容亲自来给泽晋道歉。   她还等着录公回建业后,承认自己离开建业的错误,奉还权力,做一个富贵闲人——录公老了,劝陛下离开建业是他糊涂了,他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了。   陛下留了郇王在秋浦郡侍疾。陛下也想回到建业,他想着,等自己二月上旬回了建业,就册立郇王为太子。不能在秋浦这样的地方为自己的外甥册封,这里太简陋了,在这里册封,是对彰之的不尊重。   陛下无法回到长安的太极宫,但是他觉得自己至少要回到建业,在建业的太极殿中为外甥举行册命大典,然后让彰之去建业的太庙,祭祀许朝的先祖。   变动在秋浦郡暗中酝酿。   陛下想去看看长江,秋浦郡有黄鹤矶,一块巨石自岸上延伸至江上,石形远望如展翅的黄鹤。陛下打算在初十离开秋浦,往后或许不会再来这里了,陛下想去黄鹤矶上看一看流水。   二月初八,车马齐备。陛下打算骑马前往黄鹤矶,可是身体一直好不起来,双腿浮肿,骑不得马,只好坐车。裴昙扶陛下上车,陛下看见油壁车,要人给自己换一辆高车来,他不要油壁车这样的安车。   高车立着伞帐,四壁不曾被封起,陛下坐在车上,可以望见四周的景色。自到达秋浦后,陛下就总在宫殿中养病,他已笼居了太久,他想看看外面的景色——   总不能他在到达秋浦后,第一次出游,就是他离开秋浦的那天吧。   绛节、金幡、羽扇、云扇、提炉……车队缓缓行进。   二月已至春令,北方尚在下雪,南方无雪,却也不曾暖和起来。秋浦地势略低,屋舍前后多有积水,梅花已经开了,花瓣飘进泥水里,被染成土色,车辙压过梅花的泥瓣和脏污的叶子,又沾了寒水,来来往往,路上便总是十分泥泞。   地是脏的,陛下看着道边,眼中渐渐出现了亮色——   一树白梅正在路侧怒放,满树白色,如揉碎的天云。   高车从梅树附近驶过,风将花瓣吹下来,落梅纷纷,好似下雪一般。陛下脸有病容,伸手接住了几片花瓣,难得地笑道:“有道是:天香吹下,烟霏成路……飒飒神光暗度①。这花远看,竟像有光晕似的,一片一片飞下来。”   随侍的宫监跟在车侧,哄陛下开心,道:“这是花神看见陛下来了,为陛下的天姿倾倒呢。”   陛下说:“你呀。”   宫监说:“奴婢说的是实话嘛!”   陛下对宫监说:“让人折一枝梅,给娘子送过去。”   娘子是指陛下的妃子,妃子怀孕多月,不便行走,未曾与陛下一同出游。陛下是个温和仁厚的人,虽然与妃子感情不深,却也常常牵挂她。陛下想了想,说:“停了车,请阿昙去挑一枝,她眼光好,会折最好的梅花。”   “是。”宫监命人停车,去后面的车中请裴昙下马折梅。   裴昙能骑马,不曾坐车。她穿圆领袍,披着披风,叫人折了一枝白梅,拿给陛下看。陛下坐在高车上,手里拿着梅枝,病容之中,竟有几分神仙姿态。   陛下是郇王和高平郡王的舅舅,他们长得有几分相像。陛下对郇王寄以厚望,暗暗将自己出世的心愿寄托在了高平郡王身上。他希望八郎往后能按照心意选择去留,最好再次入道——那样就仿佛是,他也可以入道了,八郎替他完成了他的夙愿。   陛下没有忍住咳嗽了两声,看着车侧的裴昙,对她说:“阿昙要是儿郎,朕不选仲容做朕的甥女婿,那都没他们的份。你弟弟年纪小,裴家众人,朕唯独中意你,偏偏你是女郎。”   裴昙说:“一髻罗刹女能护念初生者,功德不输众多儿郎。我朝有太叔将军戍守妫州、大韦保卫朔州,如今又有长公主护卫江北,生为许朝女郎,是大福气。阿昙如今能陪伴君王之侧,足见陛下天恩——陛下当朝,更见我朝男女皆有福气。”   陛下被裴昙哄得哈哈笑了笑,问她:“阿昙见过高平郡王府的白梅吗?八郎的府邸以前叫影雪山房,我看见梅树的时候,想起了八郎,其实他府上的白梅最好看。”   陛下提起了高平郡王府,裴昙的确看过高平郡王府的梅花——白梅、玉兰,隔着花窗看,美得不像是真的。水目山中的青山幽严寺敲钟,花瓣在钟声中颤动,于传往天佛耳中的声音中坠落。   那时,没有人知道第五岐会回来。   原来如今离去年不过才一年,又原来……已经一年了。又是白梅盛开的时候了,物侯如车轮般向前转,人被无情地时间所推动。   裴昙回答对陛下说:“陛下记忆过人。去年此时,阿昙恰好与外子在郡王的府中赏过梅花,那时崔涤崔大人等人也在。”   陛下说:“是吗?那真是一场美事。”他让车队继续行进,请裴昙登上自己的车,在自己身侧讲一讲他们在高平郡王府梅影里的聚会。   裴昙在讲过去的事情时,想起了众人:第五岐不在——去年的二月,第五岐生死未卜,大多数人都觉得他已经死了。一位叫妙娘的琵琶师暂时取代了第五岐的位置,裴昙和丈夫周鸾、永平翁主与卢仲容,崔琬、崔涤,以及妙娘,一同在高平郡王的府邸中小聚,于长夜中听琴赏梅。   宴会将尽之时,他们约定来年再于梅影中相聚。   然而,绛纱帐下的众人,原来本无缘分——   如今只有永平翁主依旧身在建业。高平郡王在泗州或亳州,裴昙无法接触到军务,不知道郡王到底在哪里。她与夫君周鸾分居了,她的丈夫回了毗陵。崔涤在宣州,而崔琬在越州任职。裴昙倒是见过卢仲容,他们都在秋浦郡——陛下刚才还说,她若是男儿,不输卢仲容。   崔琬最初是和陛下一起来的秋浦,但他已经不在秋浦郡了。录公带着陛下离开了建业后,自然想将门阀子弟聚在一起,同进同退,他本来不希望崔琬回越州去,年后,崔琬说自己有紧急公务,回了越州。   录公的权势盛大,与长公主之间多有不和。崔琬既是门阀子弟,就该与录公站在一处,录公也的确重视他。可是比起崔琬,录公更爱自己家的子孙侄甥,因此他迟迟不肯为崔琬谋取一个新的官职——   崔琬于是有了脾气,他本是吴宁令,留在秋浦郡,不去处理自己的县中的公务,那是他在渎职。录公不管他,他自己得管自己,于是抽身走了。崔琬的祖父知晓崔琬的心思,没再叫他回来。   录公最近在陛下面前夸了崔家阿琬几次,称赞他文采斐然、人品特秀,又通晓日本国等海外国事,希望陛下授他主客郎之职,以补朝中职位之缺。陛下未置可否。   如果陛下同意了,崔琬就该结束外任回来了。   裴昙有裴昙的心事,陛下也有陛下的心事。   车队向江边行进,陛下坐在车上,听身侧的裴昙讲了高平郡王府的白梅树,问裴昙在长安时有没有见过梧桐,长安有开紫花的梧桐树,陛下在长安的宅邸里就有一棵大的紫花梧桐树,每年下雨时,独树开花,庭院中便有暗香浮动。   他说自己以往府邸中的那棵紫花梧桐树姿态之美,绝不输给影雪山房的白梅。   陛下向裴昙提起自己的姐姐还在世时……更久之前,姐夫太叔将军还在世时的事情。他问身侧的随侍宫监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梧桐开花的时候,皇太女殿下在树下弹琴,陛下吹笛,太叔将军为他们舞剑。   陛下记得到了夜里,就会有流萤在树下飞。他在树下读《南史》,卫元帝的诗做得好,风吹来的时候,他便想起卫元帝咏风诗:   楼上试朝妆,风花下砌傍。入镜先飘粉,翻衫好染香。   度舞飞长袖,传歌共绕梁。欲因吹少女,还持拂大王。②   欲因吹少女,还持拂大王……陛下在梧桐树下掩卷,暗自想象南朝风流,佛像、轻风、微雨、田田莲叶、摇动的水纹,那时他对自己通晓诗文的老师抱有无限好感。   陛下没有对裴昙以及身侧的人提起后半句话:如今,老师令他感到疲惫,一如南方令他感到逼仄。他的想象一一被推翻,梦境一一被打破。老师不只通晓诗文,也通晓治国之策,明白何谓权力。   他不是一个可以求仙的闲散王爷,而是有自己的贪欲的凡人,又是一位皇帝。   崇煦有时候会察觉自己的懦弱。老师太了解他了——刚柔并济,他柔和地逼自己的学生不停地退步。在建业时,如果不是妹妹在崇煦身边,崇煦难以想象自己会对老师发火。   每当生出让人杀了录公的念头后,下一刻,崇煦又会想起录公的陪伴。他优柔寡断,并且懦弱。   父亲和母亲说自己难堪大用,或许是不错的。   崇煦追忆自己的父亲,他们不愧是父子,如今他知道父亲失去权力后困居深宫的感受了。父亲住在净居之殿时,除了注解佛经、除了不停地自劝放下尘世,又能做什么呢?   无论他年轻时再有作为,在他步入晚年时,他都是失去权力的帝王了。   陛下在中年体会到了父亲暮年的困境。   “困”,秋浦不能作净居之殿,将他困住——他还握着玉玺,他想斩断自己的懦弱,他告诉自己,他比父亲更有希望,他要回到建业去。   在二月上旬,他要回去。   作者有话说:   ①刘辰翁《鹊桥仙·天香吹下》   ②萧绎《咏风诗》 第216章 桐宫2   如眼中钉,如肉中刺   陛下有时会请宗室子弟荀粲带弓为自己守夜。去年中秋之前,荀粲升任校尉,去拜访高平郡王,郡王送给过他一把良弓,他常常带着这把弓。郇王殿下就死于这把弓射出的箭下。   贞和五年,二月初八。郇王暴卒,荀粲身死。   陛下得知郇王暴卒的消息前,正在长江边的丝帐中,给裴昙等人讲太极宫延嘉殿屏风上和桐花有关的《逆水》故事。   想当年,长安渭水之侧,陛下穿绣衣骑骢马,清贵温柔——立马春风之中,他乃是春日裙幄宴中最受欢迎的人物。如今他是一位皇帝了。   陛下听着长江的水声,为人讲《逆水》:   南北分裂的两百余年间,南方共经历四朝,曹、卫、吴、沈代兴,朝代交替之际,军队曾多次在句容交战,句容的河水几度被血水染成了粉色。   不知是南朝的哪朝,句容出了一个渔人。那时句容的河水已恢复成清水色了,一天渔人早起顺着河水乘鹈船去打渔,水上起了大雾,他迷了路,正在迷茫时,忽然发现清水中漂来了很多紫色的花。   鱼鹰立在鹈船船侧,渔人让鱼鹰从水里叼起来一朵花,发现花是桐花,于是猜山里或许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他心想既然迷路了,不如就去寻找梧桐树。常言道凤栖桐树,这说不定就是一次见到凤凰、遇到神仙的机会。   如果神仙给他一个长寿枣,他吃下就能长命百岁了,这岂不是美事吗?   渔人做出决定后,不辞辛劳逆水而上,在一处山间发现了一个山洞。他舍下船走进山洞,摸索着从黑漆漆的洞里走出了出去。   洞外的光亮让渔人眯起了烟,渔人眨了眨眼,没看见神仙和桐花树,只看见了茅草屋和田地——渔人看着那茅草屋觉得很熟悉,走近了发现那就是自己的家。   他走进家里,没遇见预想中的仙姑仙子,家里只有父母和妹妹。   怎么走了半天山路,反而回家了呢。   渔人觉得自己受了欺骗,费了力气却没有遇到神仙,转头就要去寻找山洞,想要钻进山洞里重新走一遍那条路,然而他转过身后,到处都找不到那个山洞了。   当他不再寻找山洞,再次回头时,发现连自己家的茅草屋都没有了,父母和妹妹也没有了,他这才想起来——   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妹妹早就在兵乱中失踪了。   原来关于家人,他只剩下了坟。   渔人大哭着寻找回家的路,翻越一座座山,回到了自己的村子,然而他发现自己认不出村中的人了,村中人也不认不出他了,他以为自己在山中迷失了三天,村人却说人间已经过了三十年。   三十年。寻仙未果,人间已经物是人非。   陛下说:“有一天渔人又去打渔,水上又起了雾,渔人无意间划船行到了自己曾经遇到桐花的河上,停船靠岸后,发现水里又有桐花漂了过来,他让鱼鹰叼起一朵桐花……”   陛下多次重讲这个故事,心中渐渐读出了这故事的含义。偶得桐花贪求仙,人间岂有再少年。他和八郎说,这是一个和后悔有关的故事,如今他再读这故事,又解得了另一种滋味,那山洞意味着……   黄鹤矶侧立起的锦帐绵延几里,绸子在风中闪动着华光。江水也在风中闪光。陛下在余光中看到有一个人沿着锦帐急匆匆跑了过来,被重重侍卫拦住了。   宫监走过去,去向问跑来的人话,脸色变得和那人一样难看。   陛下在看到宫监问话后脸色变了时,心提了起来,他有些讲不下去《逆水》了。他隐约有一种预感:自己似乎不会在二月上旬就回到建业了。   宫监问清楚了消息,强撑着面容,装作无事,走过来后,轻轻唤了陛下一声道:“陛下。”   陛下问宫监说:“……是北方有军报吗?”   宫监或许是想安慰陛下北方还算平安,他挤出一个局促的微笑来,笑得比哭还难看,说:“陛下安心,北方没有事。”   宫监微笑着,眼眶不自觉已经红了。   陛下的眼眶也红了,他察觉到一定是出了大事,问:“是建业的消息?”   建业……建业……不会是崇幻有事吧。还是泽晋的身体又不舒服了。别瞎想,或者是哪位留在建业的年老宗亲归去了。   他该早些回建业去,不如明天就回去?   “不是。”宫监说:“陛下……”说着跪到了地上。   随侍宫监下跪,一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宫监宫人跟着下跪。众人齐齐跪倒在了江边。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锦幛在风中闪出寒光,丝绸令人察觉到了冷意。   风是冷的。   陛下对宫监说:“说。”   宫监压着哭腔,试探着开口:“陛下请先节哀。”   好,节哀。   宫监说:“郇王殿下……”   “郇王?”陛下不敢让宫监把话说完,他猜测着说:“彰儿坠马的伤复发了吗?不是已经好了吗?本来朕以为很严重呢,后来连太医都说了,不妨事的,只是淤血看着吓人罢了。”陛下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眼眶中无法滴落的泪水不断颤动,他说:“你……说话。”   彰之不会又从马上摔下来了吧。可是这为什么要节哀呢?受伤了,只要去治伤,就好了。为什么要对他说“节哀”。   宫监说:“郇王殿下不慎中箭。”   不慎中箭。陛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慎……?中箭……?这两个词怎么如此陌生,就如跪在他面前的众人的面目一般陌生。他看不清所有人的脸。   陛下似乎听见裴昙惊恐地叫了他一声。   “陛下!”   裴昙和宫人、宫监全都朝他跑了过来,他在令人舌根发麻、全身发麻的黑暗中倒了下去。   不慎中箭?   不慎?   中箭?   陛下自己似乎中了一箭,这是当心一箭。   心口疼。   陛下看见了一些慌乱的影子,一幕幕自他眼前闪过,一次次被黑暗吞没。有人在哭,哭声断断续续……在陛下真正清醒来过时,陛下的心口依旧在疼,他看见了自己的老师。他已经回到宫殿中了。   跪在地上的人姓卢……对,他姓卢。   陛下开口,问自己最关心的事:“彰儿……”他的声音嘶哑。   录公跪在陛下的榻侧,似乎是哭过,眼中还带着红意,他说:“陛下节哀。郇王殿下于未末时薨逝,朝臣暂时未知消息。老臣已派重军守护殿下生前的居所。”   陛下没听见录公在“节哀”后面说了什么。为什么……?   节哀……?节什么哀。他不喜欢这个词。   为什么……   陛下说:“彰儿。”他挣扎要起身,宫监扶他坐了起来,可他想下榻,他说:“我要去找彰儿。”   录公拦住了陛下,悲怆地叫他:“陛下”他说:“陛下,请保重龙体,朝中还需要您来主事!”   有人跪在殿外,陛下看见了他们的影子。陛下颤抖着伸出手,指着一个宫人说:“去把郇王请来。把郇王请来。”他说着低头看向抱住了自己的腰的录公。   宫人请陛下穿鞋,陛下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   录公依旧跪着。   陛下眨了一下眼睛,脸上流下两道热泪,他哑着嗓子问卢鸿烈:“你……你哭什么啊?”   他问低着头站在角落里的宫监:“你又在哭什么呢?”   他说:“叫阿粲来。”   录公在这时再次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在陛下的耳朵里,他的老师的声音显得无比残忍。录公叩首于地,说:“陛下,荀粲疑是畏罪自裁,也已亡故。”   陛下弯下身子,他真想就这样抱住自己——缩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他怎么听不懂卢鸿烈在说什么呢。他无法理解一个活人为什么已经死了。   一个没了,另一个也没了。   是不是他其实也没了?他忽然问录公:“老师,下一个该死的是朕,是不是?!”   录公吓得跪着退了一步。   荀粲畏罪自裁?昨天荀粲还守在他的殿前呢。   荀粲……没了?荀粲为什么没了?   自裁?他犯了什么罪。   孤立无援。   陛下忽然想起“孤立无援”这四个字来,他看着卢鸿烈,又抬眼看宫殿的椽梁,这宫殿多么像一个牢笼——所有的人他都见不到,他只得到一句噩耗。   他是一个皇帝,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做不到。所有人他都见不到!!   他的心都被人挖空了,等挖空了,他才知道空了。   他眼前所见的一切,是否只是光影与灰尘的假象,其实世上本来空无一物?空无一物,连他都不存在,他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皇帝,只不过是假象。   遍体生寒。   陛下看录公,如看妖魔蛇蝎,眼前的人……果真不是歹人魔物,而是卢鸿烈么。他本来已经衰弱至极,可是他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了一阵力气,猛地用力将录公从地上拽了起来,他双目赤红地问录公:“你们其实最想看见朕死,是不是?!”   随侍宫监扶住了随时要摔倒的陛下,陛下下意识对他说:“你去叫彰……”   去叫彰儿来。   他有烦心事,他想叫自己的外甥彰之来。   彰之似乎来不了。   叫阿粲来。   来不了,他们说他似乎是畏罪自裁了。   陛下在原地心口疼得直流眼泪,那他叫谁来呢?他不理解其他人都在说什么。他叫谁来,叫只有十几岁外甥的用宾来吗?怎么这么大的秋浦,没有几个人姓荀……他不该来秋浦。本来他明天就要回建业了。他本不该来秋浦。   长江的水中有一具狂尸。   那只狂尸要是当时把他咬死了,那就好了!   陛下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说:“去叫郇王的部下和云麾将军、云麾将军的部下来。”说完颓然坐在了榻上,流着泪说:“老师——”他叫得讽刺。   卢鸿烈的神情哀伤。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做出哀恸的神情,难免令人难过。陛下觉得讽刺,难道他的老师还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需要他的安慰、在他面前痛哭吗?   他说:“老师,朕对你、对你家、甚至对江表世家,不算不仁厚。你弟弟和表妹私通,犯下□□的罪过,下臣告到朕这里来,朕怕你为难、怕你们丢脸,学前代的皇帝,把罪状上‘妹’的改成‘姝’字,只在状子上旁批回别的大臣说是你弟弟好色。这样的例子,朕可以举出无数个!老师,朕真不曾亏待你!   “老师,你来说一说,郇王是怎么回事。你要编,也要编得像一些。别让我太失望。我……经不起再多失望了。我已不是年轻人啦……我经不起折腾了。”   录公跪着说:“陛下,老臣不知事情究竟如何,但老臣在听说消息前,的确对此事一无所知、毫无所知。事发突然……”   陛下忽然说:“啊,我问你做什么。你如果做了事,又怎么愿意和我说呢。你永远觉得你是我的老师。就像来秋浦,你说建业有狂尸,我就能看见狂尸。”他对宫人说:“为我更衣,我要去看看郇王殿下。看看阿粲。”他对着录公抛下一句话:“你总是骗我,你们都骗、我,这次不想再受着了。”   录公说:“人们说是荀粲射伤了郇王殿下。”   陛下勃然大怒说:“不许这么说!”   他斥责录公道:“阿粲没有理由这样做!朕知道你想过什么,你想说然后荀粲畏罪自杀了——或者说,他有罪,所以你们为了为朕分忧,把他杀了。老师,朕就坐在这里,朕要禁军来。”   录公说:“陛下,老臣为自证清白,已叫云麾将军带了禁军守在殿外,郇王殿下的侍臣、所有人证也都跪在殿外。人们说秋浦有狂尸,荀中郎是为此才拉开了弓弦,他们说荀中郎是凶手,老臣只说‘疑似’,老臣势必会帮助陛下还所有人一个清白。”   录公伸出手立誓道:“老臣在今日郇王、荀粲的事情上,绝不知情。老臣在听说此事时,郇王殿下已经中箭,荀粲已经自裁。老臣以庐江卢家起誓,老臣若动过不臣之心,卢家满门抄斩、株连三族。”   宫人请云麾将军荀用宾和他的两位部下入殿——   卢鸿烈没有说谎。   卢鸿烈是个能臣,他已经替陛下考虑过了诸多事情。陛下心想,老师不愧是老师,他们相知几十年,老师让他放心——这种放心如今让他感到恐惧,卢鸿烈总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可以拿捏住他。   用宾年纪小,大概是隐约听说了消息,又不敢确定,神情黯淡惊惶。陛下看见了用宾身侧的两个武将,身形魁梧的武将让他的心里稍稍感到安稳,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抹去脸上的泪水,对用宾说:“维摩,等一等你随我去见你哥哥。”   维摩,用宾的小字是维摩,陛下将用宾当成一个孩子,用宾也的确只是一个孩子。   陛下说:“叫殿外的人都进来。朕没有事,朕什么都不怕。人们和朕说,郇王今天见了荀将军。郇王殿下为什么去见荀粲、谁看见了荀粲的弓。查。”   查。   趁他还没死、趁他神智还算清醒,查。   他的确是做了一个被分去了权力的皇帝了。卢鸿烈,他的老师,已让他失望至极。他没有叫录公起来。他不知道荀粲有什么立场和彰儿发生冲突。狂尸,狂尸真是一个好的借口。有些人的心,比狂尸可怕得多。   狂尸是不是其实活在人的心里呢。录公想让它们从心里出来,它们就出来了。陛下看着群臣进殿问候自己,臣子中有不少门阀子弟,忽然想笑,他想狂笑出声——   一切都像是假的,不过是光和声音连成的幻影。   光落在陛下的身上,录公一直跪在地上,阴影覆盖了他。所有在殿外等着问候陛下的人在进殿后,都看到了战战兢兢跪在一边的录公——   陛下前所未有地对一小块黑暗、黑暗里的录公,感到了憎恶。   录公,如他眼中之钉! 第217章 桐宫3   我要是死了,我就每夜站在你床头。   二月初八那天,荀靖之尚未得知郇王的死讯时,正在泗州东边的荒废县城中搜寻狂尸的痕迹。县中遍地枯草,人家门前的楹联褪色,土地庙中壁画的颜色也变得暗淡……一切都变成了土或枯草的暗淡黄色。   县中到处都是死气,唯有几棵开花的杏树显示出了生机。一丛一丛杏花寂寞地开,开得灿烂,独立在颓圮的土墙后等待蜂群。   荀靖之走低路侧低矮的小土地庙,扶起了庙里歪倒的小香炉,整理过香灰后,从侍从手里要了一支檀香,点上了檀香。香是白檀香。   插上香之后,他忽然觉得冷,明明没有风,他却感受到了一阵恶寒,冷得他寒毛倒竖。他从破败低小的土地庙里向外看,看到了怒放的杏花。   他问庙外的人:“第五将军没事吧?”   庙外的士兵说:“没听说有事。将军,士兵在旁边找到了骨头,像是人骨,还没挖完。”   这北方的百里土地,哪里没死过人。有人骨不算什么。   荀靖之身上恶寒不退,他已出了一身冷汗,额上也满是汗水,他身侧的侍从看见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差劲,怕他是有隐疾发作,吓得不轻,叫他:“郡王……?!”   荀靖之看见了烟,白檀香飘出细烟,如一匹极轻的丝在风中飘,一小截香灰从香柱上跌了下去,烟雾卷曲,翻出各种形状——   香是极好的香,若是仔细看烟雾如何翻卷着散开,便会觉得人间自有神在,非有神功,不能有如此优美的烟雾,轻美如一场梦。   荀靖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的心里忽然感到了难受,并且他无法抑制地想要呕吐。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嗓子里堵得难受,不得已,他扶住了侍从。   是疟疾……?荀靖之扶着侍从缓了一会儿,身上那阵恶寒才退了下去。一支香已经燃烧了一半了。   一棵杏树在庙外开花,荀靖之闻到了白檀香的香气,觉得眩晕。离开土地庙不久后,他看见了带兵走过来的第五岐,第五岐毫发无伤,但他的心里依旧不舒服,隐隐的不安感如同一只小虫,一直在他的心口啮咬,他担心是不是伪秦要突然出兵了。伪秦向原并州、晋州屯兵,一直在窥视洛阳。   眩晕直到晚上也没有显出好转,荀靖之叫了军医,看过之后,确认了自己没得疟疾。第二天白天,眩晕微微好转,荀靖之终于得知了昨日的恶寒、持续不断的眩晕,到底预示了什么:是他兄长的死讯。   许朝失去了一位继承人,郇王殿下暴卒。   郇王——高平郡王的兄长,忽然离世。   荀靖之在得知消息的那个片刻,没忍住一下子吐了出来,他的眼睛瞬间充血,因呕吐而变得通红。身体比情绪先做出反应,荀靖之弯下身子时,忽然想起来了贺兰勉,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贺兰勉敢说贺兰奢死了。   因为他们是亲兄弟。   二月十一日,荀靖之从亳州上奏,乞求回到秋浦,追悼亡兄。其事不行。秋浦驳回了荀靖之的请求。   郇王的亡故令人想起孝仁皇太女的亡故,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在重重疑云中,死亡忽然到来。流言出现得极快,郇王之死的真相晦暗不明,从伪秦传出的流言与郇王的死讯一并在天下散播:   许朝隆正年间曾有预言,皇太女有二子,二子存一。如今许朝皇帝病弱,且无亲子,高平郡王荀靖之伸手抓向了那道预言,只要他的哥哥荀彰之死了——皇位就会是他的。凶手无疑是荀靖之,正是荀靖之暗示由他提拔起的荀粲杀死了他的亲兄长,荀靖之已手握兵权,他在觊觎太子之位,皇帝一死,那新皇帝就会是他了。   二月中旬,许朝没有人去反驳那些与荀靖之有关的、充满了野心的流言。秋浦与建业决裂的消息,压过了与荀靖之有关的流言,甚至压过了郇王殿下的薨逝:   郇王去世,长公主派崔涤前往建业,迎郇王尸骨回建业,恭请陛下回到建业。录公受天子命监国,扣押崔涤,指称崔涤带兵前来秋浦,怀有不臣之心——   崔涤背后的长公主占据建业,有谋反之心!   崔涤被扣住,长公主传召毗陵周家的周鸾和宣城崔家的崔琬到建业来,反扣住了两个门阀子弟。   长公主留在秋浦的儿子云麾将军用宾以及诸位大臣立刻被关押。录公连夜征召手握长江中游兵权的周春霖前往秋浦护驾。周春霖是周紫麟和周鸾的父亲,乃是录公的好女婿。   建业与秋浦隔着重重危机对峙。   许朝困居南方六年,有人说天下要回南北朝——原来这天下不是要回南北二朝,而是要崩裂成三国、甚至四国:伪秦占据关西;传言中窥视皇位的荀靖之处在关东一带,稍稍一动,便可以裂地称王;长江之南,中游的秋浦宣布下游的建业谋反。   长公主怒斥录公挟持天子、图谋不轨。   陛下气色不佳,短暂地出现,让录公放崔涤回建业,录公没放崔涤,只放了长公主的儿子荀用宾回建业。用宾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不能带兵打仗,即使放他走了,也不妨碍大事。   录公让陛下出现,以此向众人证明,陛下在他身侧平安无事。为自证清白,二月十五,录公传召高平郡王荀靖之回秋浦。诏令称赞荀靖之有真、义、忠、勇四德,又能知礼怀仁——录公请荀靖之到秋浦确认陛下的龙体安好,然后与自己一同辅国摄政,共享关白大权,向全许朝证明他卢鸿烈的忠心。   伪秦虎视眈眈,凝望着洛阳。自十五日起,录公的三道诏书已下,要求荀靖之到秋浦来——到他的兄长的亡故之地、疑云暗布的秋浦来。如果荀靖之不想将关东拱手让给外族,就绝不能撤兵,他无法带大军前往秋浦。但是他也不能不去秋浦。   录公似乎是要拿关东赌一场。   他若是赌赢了——荀靖之不敢撤军带兵回秋浦,单身赴会,那么他们江表门阀依旧是江表的世家大族。他若是输了,荀靖之有称制之心,不肯回秋浦,或带兵回了秋浦,北地失守,天下大不了重回南北朝。   二月十九,荀靖之抽调三万泗州的士兵,自泗州向长江一带返回。亳州军要防卫伪秦,他没有动亳州军,让第五岐替自己留在了亳州。   这一年的春天,北方的杏花已经开了,南方开始下雨,气氛压抑得吓人。   三万士兵……录公在秋浦猜测荀靖之对郇王有多深厚的感情——他们大概不会有多深厚的感情,他们不熟悉对方。他在猜测荀靖之会不会先和长公主联系,在南下后再从南扬州抽调几万士兵,前来围困秋浦。荀靖之和长公主之间的信任,能到如此地步么?而荀靖之或长公主,又真的都没有权力的私心么?   贪欲,这是谁都有的。荀崇幻或荀靖之,不可能一点都不贪婪。皇储亡故,或许一位手握重权的长公主,和一个离皇位极近的宗室郡王之间的裂隙,会因贪欲而扩大。   秋浦位于宣州,宣州的兵权以往在郇王手中,郇王已经去世、云麾将军荀用宾回了建业,录公算是暂时握住了宣州的兵权。   录公等人如今挟许朝天子坐拥长江中段:许朝在去年重新划分州郡时,长江上游、下游都被荀家人握在了手里,而江表门阀获得了长江中游的兵权,宣州与郢州隔长江相对,郢州一半的权力都在录公的女婿、毗陵周家的周春霖手中。   宣州东临南扬州,南北扬州的兵权都在长公主手中;宣州之南的兵权在荀叔冕手里。   荀靖之此次南下,势必带来变动。变局将至。   录公在心里反复考虑:高平郡王到底有没有掌权的欲望——他是否像他的兄长一般,生出过当天下的主人的心思。荀彰之的死……真的和荀靖之没关系么?   荀彰之的死,和录公等人没有关系。   荀彰之的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陛下已经因为这场死亡起了诛灭江表门阀的心思,录公先发制人,他犯下了罪——他囚禁了皇帝。   录公修习儒道,君君臣臣,如今他犯下了罪。他害怕,其实整个许朝隐藏得最深的人,乃是荀靖之。是荀靖之亲自设计了自己兄长的亡故,借此挑拨江表门阀和陛下的关系——他卢鸿烈邀请荀靖之来秋浦,恰恰是中了荀靖之的计谋,竟是引狼入室。   录公深深吸了一口气,可他还能害怕什么呢……他和陛下之间,已经没有情分可言了。崇煦这个孩子心善,到最后也还对他保留了幻想,以为他会依礼行事。崇煦以为只要自己退一步,老师也会退一步——   录公知道,是他将崇煦教得太温和了,崇煦本该是谦谦君子,不该做一个绝望的皇帝……他不教崇煦兵法,他教给崇煦仁义温情,于是崇煦被他教给他的仁义温情困住了。   他从来没有教给过崇煦,如何做无情的帝王。   崇煦是令人心疼的学生。   崇煦看到了郇王的遗体后,痰迷心窍,直接晕了过去,睡睡醒醒,不停地发出呓语。崇煦的身体的虚弱,令录公感到酸楚。   那几天,崇煦有时候睁开眼,看见了录公,还叫他“老师”,就像他还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青年人,他好像忘了后来他们这对师生之间发生的龃龉了。录公跪在地上,握着崇煦的手,为他轻轻揉捏手臂,希望借此舒缓他的关节的疼痛。   然而崇煦有时候醒来,又是愤怒的,他用充血的双目瞪着跪着的录公。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了……他只是一个垂死的病人。   录公久久跪在地上,膝盖酸痛,但是他想要跪着。春天是打雷的季节,当雷声响起,或远处有宫车行过——车轮发出声响,他都会更清楚一分:他在忤逆一位君王。他是罪人,他已犯下了为天地所不容忍的罪过。   时间的长河流过,他似乎已经被几百年、几千年的骂名压在了身上,他感到恐惧,无法负担的重量让他不敢站起来。恐惧与悲哀充斥了录公的心间,使他流下滚滚热泪,他侧头看着崇煦的脸,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竟走到了这一步。   但是他已走到了这一步,事情已经发生了。   崇煦对他起了杀心,崇煦希望他体面地死。他趁着崇煦的病、趁着那一点点空隙,一把扼住了权力的喉咙,握住了三枚国玺。   权力、家族、名望、田舍……无数地东西堆在卢鸿烈的身后,如潮水一般驱赶着他往前走,走啊走,他走到一位皇帝的病榻前,成为了逆臣。   他才是真正大逆不道的人。   天道……卢鸿烈跪在崇煦的病榻前,他有时再听到雷声时会想,如果他能被一道惊雷劈死,或许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死,一死了之,或许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他已犯下了罪。文过饰非,他必须握住权力,他要史书由他江表门阀来写,他要让史官隐藏起自己的过错……   雷声……不,不是雷声,是宫车行驶发出了声音。卢鸿烈久久地跪着,仿佛身体的疼痛能稍稍分去他内心的万钧罪孽。   他有错吗?他有错,但他关爱崇煦。天下还会是荀家的。   他紧紧攥住自己的拳头,手心被攥出了血痕。   崇煦的妃子快要为崇煦诞下子嗣了,他会好好抚养崇煦的孩子,如一位慈爱的祖父,将孩子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他和崇煦这对师生之间,不是没有过真情。   他真真切切地爱护着他的学生。只是,有一些东西比崇煦更重要。崇煦说自己羡慕哀太子,因为裴弥纶肯陪哀太子去死……卢鸿烈在此时才体会到了为什么崇煦竟然要赐裴弥纶“忠”的谥号。   裴公啊。   这次是他卢鸿烈比不上裴弥纶了。   崇煦醒了,咳了几声,咳出了血迹。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录公叫宫人立刻拿帕子来。他为崇煦细细擦去了手上的血迹,宫人扶崇煦起来,在他背后垫了引枕,请他漱口。   崇煦这次醒来,神智是清醒的。他看了录公一眼,带着无限疲惫,说了一句:“你走吧,我心烦。”他又咳嗽了几声,喉咙里涌上了血沫,他眯着眼睛靠在引枕上缓了片刻,说:“叫裴昙来。”   录公没有说话。   崇煦面色青白,几乎如同一个死人,他侧头看向自己的老师,眼里蓄满了泪水,他说:“你还怕她一个女娘么?她是你外孙家的人。”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录公向一位君王行礼,在地上磕头,说:“我叫阿昙来。”   崇煦闭着眼睛,靠着引枕,默默流泪。   录公起身,要向殿外走。   崇煦说:“放了崔涤吧。你扣下他们的事,我不追究,老师,不要把事情闹得更大了,这对你、我,对整个许朝,都没有好处。我要我的随侍宫监回来,你总得给我身边留几个旧人。你呀,把我外甥害死了,我的远侄也被你害死了。”他低低笑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笑,说:“老师,你是个忠臣。”   录公因崇煦说话的语气而感到了鼻酸。   他也为一位帝王竟然要如此说话,而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   崇煦的嗓子哑了,他说:“这是春天了吧。我刚刚做梦,梦见你说‘置酒登广殿,开襟望所思,春草行已歇……’我说不能歇、不能歇,我们正北伐呢,然后我就醒了。”   置酒登广殿,开襟望所思。   春草行已歇。   何事久佳期?①   何事久佳期?然而,何曾有过佳期。登广殿,崇煦可怜地被困在一室之中,见不到广阔的草色,也登不上宽广的宫殿。   卢鸿烈说:“陛下,崔涤带兵前来,图谋不轨,若是放了他,不能让天下人安心。”   “你当我是个傻子。卢鸿烈,我是在和你做交易,我若一直不出面,你觉得你能再做多久‘录公’,你放了人、不要再针对我妹妹,我可以当一些事没发生过。我只是身体不好,我还没死呢。”   荀崇煦没死,他也不能死,录公还需要他活着。录公说:“陛下,我不能放崔涤。您可以换一个人。”   不能放崔涤,崔涤是武将,会是长公主的助力。纵使荀崇煦能当一些事没发生过,长公主荀崇幻能当事情没发生过吗?!回不去了,录公知道,有些事他一旦做下,就回不去了。为了江表门阀的未来,他那时必须做下那些事,他写了矫诏,握过了国玺。   崇煦沉默了一会儿,说:“卢鸿烈,我和我父皇不一样,他要成佛成神,我要做鬼。我要是死了,我就每夜站在你床头,我要你不得安寝——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你让我不得安寝!”   卢鸿烈哆嗦了一下,不敢回身看向自己的学生,只敢跪在地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说:“陛下,保重龙体要紧。您是天子,乃是天命所归之人。而臣是卑不足道的人。臣不配让您记住。陛下身负天下福德,道观、寺庙日日为陛下抄经,臣同样为陛下祈福。陛下若是离去,当转生最高天,永享安乐天福。”   崇煦靠着引枕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嗓音也越来越嘶哑。   他嘲讽地说:“我是天子……欲有所为,动辄掣肘的天子。我当这个皇帝,是遂你的心愿才当的。不过短短几天……今天是哪一天了,不过是二月的短短几天,你已经把局势扭过来了,如今我做什么,你都不在意了。我是个什么天子……”   有东西被崇煦恶狠狠扔了下来——崇煦抓了帐中香炉来砸卢鸿烈,鎏金的球状香炉带着香气在地上滚了几下。   崇煦让卢鸿烈滚出去。   卢鸿烈站了起来。   一层层幔帐、屏风,一层一层,皆是隔阂。卢鸿烈捡起来小巧的香炉,退出了寝殿。他让侍卫去叫以前照顾陛下起居的钟随侍来,又让人去请了裴昙。   春天……他分不清春日里的阴沉雷声和宫车行过的声音。他将小小的球状香炉紧紧握在手里,其中的炭火烫得他手心剧痛。   他察觉不到痛,他知道自己已犯下了罪。   但他那时,又能怎么做呢?   一切都在郇王去世时,无可挽回地滑向了深渊。   作者有话说:   ①谢脁《春游》 第218章 板荡1   有……诡计。   裴昙经历了秋浦的事变。在郇王去世之前,陛下暂住的宫苑中发生了一些说大不算大,但也不算小的事情,一开始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些事。   陛下是个宽厚的人,很少责罚宫监,宫中从来没有因为陛下的怒气而被折磨死的宫人,但是宫中近来少了几个宫人——她们既然不是因为陛下而莫名其妙消失的,于是有人说她们是逃跑了。   荀粲最早发现了荒殿的门外有人的足迹——一场小雨后,有人裸足而行,在地上留下了带泥的脚印。荀粲站在荒殿外,静静听着门后的动静,门后没有什么声音,他也没有闻到尸臭味。   他找人打开了荒殿生锈的铜锁:一株合欢树枝蔓纵横,几乎罩住了一半的空地,使得院落内显得格外阴郁。石砖上长满了青苔,湿滑难行。青苔上有鸟粪,这不足为奇,地上没有拖拽的痕迹。   殿中住了几只蝙蝠,到处都没有活人的气息。   然而荀粲总是对荒殿感到不放心,他总觉得这里藏了什么东西。   殿后有井,井上压了巨石。   荀粲让侍从推开了巨石,井水枯了一半,其中扔着一个纸人——猛地看下去,让人以为是具尸体。纸人被捞出来后,一旦见风很快就碎成了粉末,不过它的头发用的是真人的头发,依旧保留着。   这是……厌胜之术?!   荒殿久无人住,不知是哪一代人在这里施术,是今人在咒今人,还是前代人在咒前代人?陛下龙体抱恙,荀粲不愿意让陛下知道这些事情,于是联系了身在秋浦的郇王。   郇王以为,厌胜之事不可轻言。有汉之时,武帝朝巫蛊之事牵连甚广。井中的纸人或许已是几十年前放下去的了,不必为前代之事牵连今人。   陛下要离宫春游,郇王与荀粲商议,以寻找逃跑的宫人、清理春日苏醒的虫蛇为借口,由他向陛下请令,在陛下出游时,搜查闭锁的宫殿,陛下同意了这件事。   宫人逃跑不是小事,按律当受杖责,严重者罪当处死。陛下说若是找到了逃跑的人,送她们去佛寺悔过五年,然后放了她们,也就罢了——他就当是给自己祈福了。   二月初八早上,郇王和荀粲带禁军一一搜查行宫内的荒殿,寻找失踪的宫人,查看行宫中是否还存在着被施了巫术的厌胜之物。郇王带人在一处偏殿的砖下挖出了东西,砖下压了十多张蛇皮,每张蛇皮上写了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及姓名,那几个人都姓“段”,其中一个段姓名字,郇王是在书里见过的——那是南朝一个元帅的名字。   郇王让人查了氏族谱,确定了厌胜之事出自前朝的家族纷争,与今人无关。   郇王找到蛇皮时,荀粲在行宫中的茜园里发现了尸体。茜园是养茜草和野兽的地方,园中有一池碧水,其中藏有大鱼,陛下不爱豢养野兽,空空的兽笼不曾因陛下的到来而重新被养上活物。茜园之中,平时除了搬运草木的宫监外,少有人来。   园里有时会钻进猪獾或野猫,去池里偷鱼。水和草木的腥味、以及死鱼的气味,让人忽视了一些藏在深处的味道,比如院后尸体的腐臭味——   向院后走,一缕臭味越来越重,那味道和腊梅的香气混在一下,香浓臭浓,令人几欲作呕。侍卫拨开草丛,看到了尸体。   尸体早已腐败肿胀,汁液从口鼻流出。肢体上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咬痕。   蚂蚁爬来爬去。   咬痕……   领路的宫监拿帕子捂着鼻子,吓得瘫坐在了地上,抽搐着吐了起来。   荀粲拽了那个宫监一把,忍着臭气,说:“后面有东西。”   三具尸体堆在一起,尸体后面有东西在动,拱得尸体也动了——总不会是一群蛆虫吧。   侍卫说:“猫……猫吧。”   “嗬嗬……”   有人听见了声音。   荀粲抽了箭将弓拿在手中,他的弓是一把好弓,名叫“思归”,是善射的高平郡王送给他的。思归,箭出如思归之人归家,其速极快。荀粲说:“怕什么!”   “嗬嗬……”   “嗬嗬……”   殿内的一个角落里似乎有人在呵气,荀粲让一队士兵去殿中寻找声音的来源,自己留在后院,朝一地尸体射了一箭。   利箭穿透腐烂的骨肉,射中了尸体后的东西,那东西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荀粲要走过去,一个士兵提醒他说:“将军,不会是……中邪了吧,是邪物。”是厌胜之术使什么东西活了过来。   荀粲说:“天家居所,龙气威严,不可能有邪祟。”   士兵拔出剑来,说:“将军,我过去。你就在这儿站着,如果有异样,你也好处理。”   荀粲点了一下头。   那士兵大着胆子往腐尸堆叠处走,在尸体之下,看见了血迹,是鲜血——尸体已经腐败,尸体之下有活物。   他看见了皮毛。   他转头对荀粲说:“将军,好像是狸子!”就在他说话时,他看见荀粲身后的大殿的柱子上,爬上来了一个青紫色的人。   士兵立刻提醒荀粲:“将军,看你身后!!!!”   荀粲转身,那青紫色的人形东西瞬间消失了。荀粲看见了那东西逃跑的影子……   狂尸……?   众人皆吓出了一身冷汗。   没听说过狂尸会爬柱子。荀粲头皮发麻,浑身的血似乎都冻住了,他刚刚看到的一闪而过的……是什么?   他让士兵封锁茜园。   桔树在冬春时都被搬进了茜园的殿阁中,搜查殿中的士兵说,殿阁中有人的行迹——殿阁中积了灰尘,有人行走过。屋中本就黑暗,一盆一盆高大的桔树后,更有可能藏了东西。   荀粲让人把桔树都搬出来,一寸一寸搜查殿阁。   就在这时,郇王殿下带兵来了。   郇王问荀粲:“景灿,我听说这里有尸体。”   荀粲说:“是。”   “可对上人了?”   “面目不清,但是三具女尸,应该就是三名失踪的宫人。”   荀粲陪着郇王去院后,侍从递过帕子,郇王遮住鼻子,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尸体,对身侧的人下令:“装殓,请仵作。”   得到命令的士兵往前面走。   郇王问荀粲:“景灿……你觉不觉得,尸体后面有东西在动。”   荀粲握住了宫,说:“好像是只狸子,我已射过它一箭了。”   搬动尸体的士兵对郇王说:“殿下,尸体下有一只被捆着的猫,死了不久,猫的尸体还温着。”   郇王小声问了一句:“为什么会有猫呢……”他抬眼看向荀粲,“这事很古怪。”   郇王要往尸体处走,去查看情况,荀粲抬弓挡住了郇王,说:“殿下,不必过去了。”   郇王问:“只有尸体么?可还有别的异常?”   荀粲说:“殿里似乎藏了人。”   士兵喊了一声:“殿下,后面的草丛里有脚印,应该是有人跑了。这猫是他绑的吧,好恶毒的心思,要是一个人过来看尸体在动,没准就被他打死了。我们人多,他可能是怕了。”   郇王皱了一下眉,说:“叫我的人去搜外面。景灿,你的搜里面,这附近和这里面,我们一寸都不能放过。”   荀粲提醒郇王:“殿下,不如先拔出剑来防身吧。”   郇王拔出佩剑,拿在手里,和荀粲一起往殿阁中走。   殿内已经点上了蜡烛,变得亮了许多。   荀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了头,他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躲在大梁附近。   “殿下小心!”荀粲立刻从箭筒里摸了一支箭,搭弓向着躲在高处的人影射了过去。   一件空空荡荡的衣服掉了下来。   荀粲这时看到了一双眼睛,一个人从大梁上跳了下来。   荀粲刚射完一箭,没来得及搭弓,那人已经跳到了地上——似是活人,又像是狂尸。郇王身侧的侍从护着郇王往外退,那跳到地上的人看也不看荀粲,朝着郇王扑了过去——   他状似疯癫,逢人便咬!!   有人大喊一声:“狂尸!”众人恐惧尸疫,险些被咬的人怕自己感染了尸疫情,不敢靠近郇王,郇王也有些恐惧,持剑在手立刻自保。人群瞬间散开了。   似是狂尸的东西毫无章法地向前冲,冲向郇王。   郇王手里拿着剑,横剑割伤了那人的肩,下一剑便在他锁骨处割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那人不知道疼一般,死命往前凑,去咬郇王的脸颊。   就在众人惊愕逃散之际,荀粲立刻做出反应,拉弓射箭,一箭飞出——   这箭他射得准,一箭就能射中狂尸的后心。   没想到那东西……不是狂尸,他有心智,他死死抱住郇王,转了一下。   郇王的剑插进了他的胸口。   思归弓射出的箭……射中了郇王。   血滴在了地上,声音清晰可闻。没有人敢说话。   “殿下”、“殿下”,静到吓人的几刻过去之后,众人惊恐地喊了起来。荀粲往前跑,去查看郇王的伤势,为郇王压住伤口,下一刻却被郇王的侍从推开了。   荀粲说:“不可轻易拔箭!”   郇王的侍从红着眼说:“这箭不就是你射的吗!!”   郇王疼得直轻轻抽气,他自己捂住中箭的地方,用手压住了出血,用气音叫人不要吵,先去叫太医。他一边说话,嘴里一边冒出血沫,那张和高平郡王相仿的脸被血染脏了。   郇王疼得厉害,一时顾不上荀粲。荀粲被推开时,摔在了地上,摸到了一手的血,他站起来,要去找太医……不要轻易拔箭,去找太医来,没准还有办法。   但他知道,他那一箭到底用了多大的力度——   他万万想不到,那抱住郇王的东西会转身。那躺在地上的另一人……不知是活人还是狂尸,已经死了,嘴里咬着一块郇王颈侧的肉。   荀粲看着那具尸体,麻木地回忆自己是如何射出了一箭。他走出殿中,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去找太医来。   有士兵叫荀粲:“将军,您还好吗?后面有东西,您快去看!”   荀粲看向身侧的人,是提醒他尸体下有东西在动的那个士兵。荀粲看着自己的血手,问他:“有什么?”   “一具狂尸!”荀粲僵硬地转头,真的有狂尸吗……他,以为殿里的是狂尸,“狂尸?带我过去。”荀粲快步跟着他往后走,后面不知为何,没有士兵。   荀粲问:“其他人呢?”   凉。   又凉又疼。   就在荀粲察觉到凉的时候,他想,他不该没对这个士兵起过防心——这个士兵知道尸体下有东西?不,没准就是他在尸体下藏了一只猫,他要借此吸引搜查的人的注意,让殿里的人多藏一会儿,是不是……   冰凉的刀子捅进了荀粲的喉咙,他说不出话。那士兵把匕首插进荀粲喉咙的时候,对他说:“我叫人走了,说你让的。”   荀粲想问这人到底是谁,相伴多月,他以为他认识他,原来他不知道他的本来面目——但是他无法说话了,他以一个武人的意志强忍着剧痛,握住匕首,拼尽全力把匕首拔了出来,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他要去叫人来!   血喷了一地,荀粲终于还是倒在了地上。   他想叫人,让人把那个士兵抓住。可他没力气了,红色溅了他满眼,有士兵跑了过来,那捅了荀粲的士兵跪倒在他身侧,发着抖捧着他的上身,涕泗横流地辩解说:“是将军求我做的!是将军!!将军……将军说他怕了!”   怕……?荀粲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他只能指着那个士兵,大睁着眼睛,倒在血泊里。那士兵做出恐惧的姿态,捡起地上的匕首,当着众人的面自杀——自己灭了自己的口。荀粲看见了刀锋的冷光,他到死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在转瞬之间,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有……诡计。 第219章 板荡2   佛界易入,魔界难入   崔涤被扣押在秋浦郡后,长公主传召毗陵周家的周鸾和宣城崔家的崔琬到建业来,将他们困在了建业。录公放长公主的儿子荀用宾从秋浦郡回了建业,长公主让周鸾回了毗陵。   周鸾和崔琬在建业时,都在瓦官寺的禅房住着,周鸾走了,瓦官寺里的闲人,就只剩下了崔琬一个。崔琬让寺外的禁军替他给长公主殿下传句话:他想换个佛寺住,住到大护国寺去。   大护国寺的香火很盛,在那里挂归来的平安符很灵验——去年夏天,崔琬离开建业前在大护国寺挂了铜符,冬天他便被祖父叫回了建业一趟,现在他又早早就回了建业。   谁能说不灵验呢。灵验到崔琬想去大护国寺把他给自己挂的铜符摘下来。   秋浦和建业已经对峙了十多天,气氛紧张。周鸾回了老家,他回去之后,自有家仆保护他。崔琬对周鸾向来不错,他体谅周鸾体弱,觉得他走了也好。周鸾走之前,曾说不如让崔琬走,自己留下,崔琬说录公可不稀罕他——周鸾的外祖父录公似乎是真不在意崔琬的死活,任由他继续被扣留在建业。   建业,好地方,崔琬在建业继续住着。   长公主听说了崔琬想换个地方住,亲自来瓦官寺见崔琬。瓦官寺的玉兰成片成片地开,开得太盛了。瓦官寺有小塔,塔几乎都要被花影遮住了。   崔琬见了长公主,二人在玉兰树下走了走。郇王去世,停灵在秋浦,长公主穿了白色的袍子。   崔琬忽然察觉出了一丝录公的残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然而,长公主甚至见不到自己亡故的外甥的尸体。   崔琬没见过郇王多少次,但是他和高平郡王很熟悉,郇王和高平郡王是孪生兄弟,因此崔琬可以想像出棺材中郇王的脸庞,他觉出了残忍。不只是录公残忍,另有一种死别的残忍,乃至残酷。   天上下了小雨,石板湿漉漉的。崔琬自己撑伞,侍女给长公主撑着伞,两个人一起从瓦官寺往大护国寺走。   长公主问崔琬:“阿琬是嫌瓦官寺地方小。”   崔琬说:“其实是崔琬想出来走走。”   长公主说:“雨里走路,倒也舒服。白梅都快要开败了吧,我听泽晋说,去年二月,你们曾在高平郡王府里烧灯赏梅呢。真好。如果今年你们都在建业,我一定也去高平郡王府看一看。”   崔琬说:“殿下有雅兴。”   长公主说:“我近来有时候会想,若是泽晋的丈夫是你,没准一切都会一样。若是泽晋的丈夫是你,如今,你会怎么选呢?做一个好丈夫,还是做一个好长孙。”   崔琬回答说:“《五蠹》有云:君之直臣,父之暴子。崔琬是帝王之臣,愿为许朝尽忠。”   崔琬答得很巧。他轻轻地拨开了家族,又点出了帝王——长公主并不是帝王。龙气绕秋浦,帝王依旧停留在秋浦郡。   长公主问他:“阿琬,我听说你早就见过宛春侯,你觉得宛春侯如何?”   崔琬说:“人道宛春侯冷,依崔琬看,宛春侯外冷内温,非宛春侯,不能知宛转春心、不能尽物候之情,宛春侯能洞悉细微之处,超过常人。”   “那你怎么看高平郡王呢?”   “郡王外温内冷,有冬心。”   “哦?”   “郡王能不为外物所动,其心玲珑剔透,肝胆皆如冰雪。名利于郡王,真如天上浮云。年末郡王接管建业,殿下一定是放心的吧。”   长公主停顿了片刻,轻声回答他说:“我不知道。”   “是……吗?”   长公主自伞下看向崔琬,“权力如洪水猛兽,信任如一道长堤。水能溃堤,一个裂痕,就能把堤冲塌。阿琬,你在建业,你猜猜,卢鸿烈如今是怎么看你的?如果我明天就放你去秋浦,你猜卢鸿烈会不会信任你。阿琬,你是进士出身,你和别人不一样。”   长公主怀疑过高平郡王……?录公又会不会猜忌他崔琬呢。崔琬说:“殿下过誉。”   “哈哈,你倒也有谦虚的时候吗?以往你不谦虚受夸赞的时候,倒也可爱。”长公主笑了一笑,问崔琬:“在瓦官寺,水喝着习惯吗?我听说你以往嫌建业的水硬,喝的水都是从京口金山南泠泉的水,你在瓦官寺喝的,也都是南泠泉的水。”   “殿下有心了。”   “南北二崔。你和崔涤是朋友,你若去秋浦,会不会帮崔涤脱困?”   “会。”   “你答得痛快,若你说不动卢鸿烈呢?”   “我说不动录公,不代表我放不了清原。”   “如何放?百十人看着他,你怎么让他出来?”   崔琬弯起眼睛笑了笑,这不难回答,他冷静地说:“殿下,死人看不住人。百十死人,不足为惧。”   长公主盯着他。   他说:“殿下善待崔琬,大概不只因为崔琬是进士出身,也是因为崔琬的家族身份——殿下需要告诉江表士族:凡归顺者,皆受优待。崔琬的祖父在秋浦,他糊涂了。王敦之罪不及王导,崔琬只有一个请求,请殿下赐崔琬一座佛寺。胜败有常,崔琬愿意为殿下效力,我……死不足惜,若有一天,我祖父犯下大过,我希望殿下能让我祖父在佛寺终老。”   王敦之罪,不及王导。东晋大将军琅琊王敦自长江上游谋反,其罪不及同族兄弟、当朝宰父王导。崔琬或做王敦、或作王导,他要为崔家分出一种选择。   长公主说:“我以为你要绕些弯子,才肯说心里话。”   崔琬说:“殿下是聪明人,我不如早些说实话。殿下高看我一眼,我更该对殿下说实话。时事已至,人必须做出选择,崔琬所知的官场向来如此:越往前走,就要站左或站右,左右摇摆讨不到甜头。殿下也知道,崔琬是进士出身,隆正是一个有无限希望的年号,其后的乾佑也尚有希望——崔琬便是信过这希望的人,制举科考一开,天下寒士已看见时局变异,有能之士皆知,这天下可以归天下人,不必牢牢被世族握在手中。”   “可你也出自南朝世族。”   “我知道如今已不是南朝了,人心已变,即使许朝近些年有些南朝风气,其实也回不到真南朝去了。人见过更好的,怎么会甘心长久再守着差的呢。江表门阀久居高位,总有一天会引起众怒。殿下,如今外族窥伺神器,我不希望看见秋浦与建业互相为难,我愿意为殿下出使秋浦。”   长公主轻轻笑了一笑,笑着问他说:“阿琬,你太聪明。你若是一去不回来了呢?”   长公主的笑,让崔琬背后一凉。崔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雨丝冲刷着石板。   崔琬拱手行礼,问长公主:“殿下觉得谁会是皇储呢?我不觉得您会认为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该被立为储君。我有文采,愿意为殿下书写表文。殿下将表文握在手里,就是握住了我的命脉,我崔琬会一直是殿下的人。”   长公主并不回复崔琬的提问,这问题长公主轻易不能回答,答了,崔琬既可以是她的共谋,也可以随时出卖她。崔琬总是有自己的心思。   长公主说:“我以为你会继续等下去,拖着所有事情。毕竟,你在建业住着,我会好好待你。你的诗文写得很好,只看你的诗文,我也要留住你。”   崔琬笑笑说:“殿下,风平浪静时,我在建业住多久都可以。我不如殿下尊贵,如今风雨欲来,这大雨一旦来了,我可真就没命了——北地多少公卿,不都已化成灰烬了么。人不能等着命运,要自己去握住它,否则它到来的时候,人要被它冲垮。”   长公主说:“如果可以选择,我会要崔涤回来,而不是要我儿子回来。卢鸿烈却宁愿保自己的病弱外孙,也不愿意保你——他错得离谱。你去秋浦,他心里一定有愧,你要让他放了崔涤。我许朝一个大州武将,就被他白白扣住了,他太过分!你要想办法,让我的……大外甥,回来。我想他。”   长公主和崔琬一起步行到了大护国寺,长公主将崔琬送到了山门外,自己没有进去。禁军冒雨驻守在大护国寺外。   崔琬对长公主说自己会替郇王祈求冥福。   他进了寺,雨里有土的气味,和一些湿漉漉的香灰气味。僧人的持咒声若有若无,在雨声中回荡。   他走过了钟楼、鼓楼,再往前穿过了天王殿,有人从后面的佛殿里走了出来,叫了他一声:“崔大人。”他说“人”字时,语调微微上挑,不像许朝人说话——是西园寺清正。   崔琬看见西园寺清正,有些意外,“红叶君,你怎么在!”   清正说:“我可等你很久了。”   崔琬收了伞,把伞交给仆人,问:“等我?”   “长公主殿下找我陪你闲聊,你自己住,怕你烦闷。我很高兴来找你。”   崔琬笑清正的许朝话说得依旧不好,问他:“你可带童子来了?我和你闲聊,你童子要说两倍的话,我得给他备上好水。”   备上好水……崔琬说完才想起来,如今不比住在家中,他只有金山南泠泉的水可喝。不过,至少有南泠泉的水喝,倒也不算太差。   清正说:“带了,我还带了猫来。我来陪你住。夏天我见你,你走得急,我和你猜香,没玩尽兴。”   “日子过得真快,竟已半年了。”   “殿下说钟山下梅林开得好,你如果想去,我们一起去。在佛寺该说这句话:骸骨の上を粧ひて花見哉①。”   崔琬问:“何解?”   “若云烦恼,众生皆有哉。当说:妆饰骸骨看花去。”   崔琬说:“我倒是也听过一句日本佛偈。”   “是什么?”   “佛界易入,”崔琬说:“魔界难入。”   佛界易入,魔界难入②。人在寺中,只用考虑生死,一旦踏出寺外,要考虑荣宠、权力、盛衰,花开得艳丽、或诡异,欲望纷至沓来。   崔琬拈了香,点燃后插在了香炉中,礼佛之后,对清正说:“不去看花了吧,雨气清香,天气阴暗,适合燃香。我们两个找个廊下,猜香去吧。”   他一时不想离开佛寺。   佛界易入。   作者有话说:   ①上岛鬼贯   ②一休宗纯 第220章 板荡3   恭喜抽中SSR【点击解锁】   荀靖之杀了一个人,砍下了他的头,将他的头装在了匣子里。他要带着这个内里血淋淋的匣子,去见他的姨母。   许朝或许有内鬼。   他要把这个匣子放在他姨母的眼前。   荀靖之回忆起他将一把良弓送给荀粲时,荀粲受宠若惊的神情,他向荀靖之起誓,尽忠于许朝。然而,后来荀靖之的哥哥死在了这把弓下。   荀粲也死了。   这是意外?   荀靖之在得知郇王离奇去世的事情后,和自己的谋士、兄长留下的谋士以及第五岐,历数北伐后朝中发生的各种事件……许朝有内鬼,荀靖之忽然觉得,自己早该这样去猜想。   北伐……人不能与非人作战,一场北伐,许朝要面对的不是尸群。北伐之下,依旧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许朝北伐,朝中发生内乱。   北伐也好,内乱也好,皆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   荀靖之以为,卢鸿烈不该害死郇王,卢鸿烈向来有谋略——在崔家妃子诞下皇嗣之前,他没有立场这么做,这是引火自焚。   然而,就算卢鸿烈疯了,恨郇王入骨,他也该等到陛下的孩子降生后再动手,否则,皇储之位在暂时空置之后,可不一定会落到崔妃的孩子身上——   譬如南北都有传言,这皇储的名号,会落到荀靖之的身上。这传言里满是恶意,但是这种传言既然能出现,就意味着除了郇王外,皇储之位存在极大的争议。   除出自江表门阀的臣子外,其他臣子不会乐于见到一个有着江表门阀血脉的、极其幼小的太子或太女。   卢鸿烈怎么能指望一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呢?   没准卢鸿烈真的疯了。   也没准……许朝有内鬼。   秋浦众臣追封郇王为太子,与建业臣子共同为郇王定谥号为“康贤”,依太子薨逝之规格为康贤太子举行丧礼。   康贤太子。一个死人,即使做了太子,又有什么用?   连日以来,荀靖之害怕看见镜子,他害怕见到一张与他相似的脸,他将想象那张脸已死气沉沉、苍白可怖,躺在棺木中。   那似乎不是他兄长的死亡,那就是他的死亡。   龙虎相斗、二子存一。兄长的死与他有关。   荀靖之憎恨一道预言。   是谁想要成为天下的主人,这明暗的风云到底由谁搅动?荀靖之要去建业问一问他的姨母,她在建业有没有见过狂尸。   江表门阀在建业感受到的诸种恐惧,只是一种杯弓蛇影的恐惧吗?陛下恰好在长江里看见了狂尸,如果狂尸是真狂尸,它一定是从北扬州来的——长公主守在北扬州,无数狂尸就在她的手边。   狂尸的真假已经不必再追究。更重要的是,在建业时,是不是……江表门阀真的见过了什么东西——就像陛下要恰好看到狂尸,是不是建业有一些只能由江表门阀能看见的、只被展示在他们眼前的东西。   恐惧叠加了对权力的渴望,以及一具长江中不辨真伪的狂尸,刺激着江表门阀,在北伐的癫狂气氛中,他们和陛下一起离开了建业。   荀靖之想,他若是有私心,在陛下离开建业后,那天下就可以是他的了!只要他那时咬死了江表门阀有罪、以清君之侧为名下令出兵围困离开建业的江表门阀——他哥哥在外带兵回不来;他已占据了建业和石头城,皇后也站在他的身后——这一战之后,他将割据长江下游。   可他没有私心。他不愿意看见许朝一夕之间崩裂。他将建业拱手让给了泽晋和泽晋的母亲——因为他那时,相信她们。   二月十九日,荀靖之将军务和军印交托给第五岐及自己的部下后,带兵从北方往南走,他要先去建业。   裴昙也要去建业,她自秋浦向东走,回建业去。   自二月初九郇王去世第二天起,秋浦戒严。陛下居住在行宫中,裴昙有时会去陪伴陛下。二月十九日,裴昙在出宫之后,去了一趟卢家,录公和卢仲容都去处理公务了,未在家中。   裴昙对录公的夫人和卢家的管家说,陛下心中抑郁,让自己来接小翁主入宫住上两晚,要乳母抱上小翁主与自己一起离开。   裴昙是带着十几个士兵一起来的,管家问她秋浦是不是不太平得厉害,裴昙出行竟然还要带兵。裴昙说,她带的是禁军,是陛下赐给她的,陛下天心细腻,想见小翁主,又担心秋浦人心惶惶,关于狂尸的流言竟是真的,因此特意嘱咐她要带兵来接小翁主入宫住两天。   裴昙常常陪伴帝侧,已是秋浦人人皆知的事情,卢家的管家连忙应了几声,说:“是、是,娘子辛苦。陛下爱护小翁主,我们都沾沾福气。”   卢老夫人是裴昙的姨祖母,和裴昙关系不算亲近,但是也与当涂裴家有些关系,她问裴昙怎么脸色看着如此不好,裴昙说近来频频进宫、为君分忧,她难以安睡——   帝王之忧,大半来自录公,来自卢老夫人的丈夫,卢老夫人说了“辛苦”,让婢女为裴昙拿来滋补安眠的药品,劝她保养身体,就不再多问了。   卢老夫人让乳母抱出了小翁主。乳母姓权,是北地旧贵乐陵权家的旁支女儿,出身高于寻常人家,她是泽晋亲自为女儿挑选出的人,泽晋挑乳母时,也叫了裴昙一起来。泽晋将孩子抱给卢仲容时,不放心卢仲容找的乳母,要他一起带走了自己找来的权姓乳母。   裴昙说小翁主过于幼小,恐怕会吐奶,要权姓乳母多带两件衣服。卢老夫人夸裴昙细心,一一嘱咐乳母准备好衣物、被褥,又叫了婢女跟随。裴昙说婢女进不了禁苑,禁苑中自有宫人,婉拒了卢老夫人要她带婢女的好意。   乳母整理好小翁主的吃食和衣物后,裴昙带乳母和小翁主一起走了,管家带人送他们一行人离开了卢家。   离开卢家之后,裴昙已出了一身冷汗。裴昙先带乳母回了自己的住处,她和弟弟裴简关系不和,独自住在秋浦东边的一处大宅中。裴昙让家仆派了两顶空车前往行宫中。   她要离开秋浦了。她对乳母说:“我们要回去了。”   乳母哄着怀里的婴儿,抬头问:“回去,娘子是说去宫中么?”   “你不想永平翁主吗?”   乳母“啊”了一声,眼睛一酸,说:“想、想。”   裴昙说:“不要多问,你和我走,我这就带你们回去,我们回建业。你既然是乳母,自然生过孩子,知道当母亲的人和孩子分别的酸楚,孩子该跟着母亲。”   不要多问,她已经想好了,此次她要离开秋浦。她不但要离开秋浦,她还要把泽晋的女儿带给泽晋。   乳母说:“我跟着您走。”   裴昙带了禁军,乘车轿出行,打算自东城门离开秋浦郡。   她要出城时,守城的士兵不敢放她出去。裴昙在车中问守城的长官:“我知道如今七品以上官员不得出城,我又不是官员,你拦我做什么?”   车帷掀开,长官在车外行礼后,躬身回答她说:“打扰娘子了,士兵撩帘查验,看见娘子的后车坐的是女眷,下官需要例行询问,车中是谁?”   “是自小照看我的贴身侍女。”权姓乳母坐在裴昙后面的车中,抱着锦盒——士兵查验时,小翁主暂时被藏在了锦盒中。   “哦、哦。娘子身份尊贵,在下官眼中,是一等人物,所以下官要以对待大人的礼数对待娘子。”长官恭敬地劝裴昙说:“娘子出城有事么?如果没有大事,还是和侍女歇在城中吧,城中安全。”   “我既出自世家大族,自是一位贵女,我的侍女不能轻易让人看见。你不要让你的手下太无礼。”   “是。”长官对其他士兵说:“不要围着后车了。”   裴昙微微抬起下巴,对长官说:“我带了行李,又带了侍女,自然是要出远门。你如果不放我,就去叫我夫兄周家紫麟来:我要去毗陵,要去看望我的丈夫、周家紫麟的亲弟弟。我丈夫被叫去建业一趟,不知受了多少惊吓,可他们都不在意他。他们不在意,我在意,我要去照顾他。事情,我前几天就写信和我夫兄说过了,你如果不放心,你就去叫他来。要不你就让我走。”   裴昙的确在十几天前,就给周紫麟写过信,她向周紫麟表示,自己想去毗陵找周鸾。周紫麟回信说路上恐怕不安全,谢谢她记挂周鸾,劝她不要离开秋浦。   裴昙回信说周紫麟不在意弟弟的死活。   周紫麟没有再回信。前几天,他在出宫时见到了裴昙,匆匆相见,周紫麟下马对裴昙说:“我不是不顾阿鸾的死活,你要是出了事,阿鸾的心里不会好受,所以我希望你留在秋浦。”   裴昙说周紫麟只想到了弟弟,没有想过何谓“夫妻”。妻子有妻子的责任,她已嫁做人妇——她是周鸾的妻子,死便要和丈夫死在一起,如果不死在一起,就应该死在找自己的丈夫去的路上。   周紫麟最后说:“多谢你记得他。你如果一定要坚持,那就去吧。”   周紫麟的确说过,裴昙可以离开。裴昙现在要借周紫麟的威名来压人——周紫麟是手握兵马的周春霖的亲儿子、录公的亲外孙,他让长官去找周紫麟,长官为难地说:“啊……这、这……下官、下官,真的不敢放您啊!外面不安全。”   乳母抱着小翁主在后面的车中,一旦小翁主醒了、发出哭声,他们就不好走了。裴昙刻意将话说慢了一些,以免暴露自己的紧张,她对长官说:“那你去叫我夫兄来吧,”她看了长官一眼,“还不去吗?你是知道的,周家到底有多尊贵。不要拖延时间,你得罪不起我。”   裴昙必须要做出冷静且不会退让的态度来,一旦她露出害怕的情绪,她就输了。输了……她不能退步。   “是。”长官没有办法,只好让人放下了车帷。他派人去给周紫麟传信了。   裴昙隔着车帷静静等待,冷汗顺着她的背脊滑下去,一点一点浸湿了她的贴身衣物。她几乎不敢呼吸。时间一刻一刻流逝,她在心里祈祷,小翁主千万不要大哭。   长官派人去找周紫麟,竟然将周紫麟叫了过来。   时间漫长得像是过了一年。裴昙听见士兵向周紫麟问礼的声音时,头发几乎竖了起来。脚步声传了过来——周紫麟似乎站在了车前。   裴昙只以为周紫麟会回一道口信或手信,没想到他亲自来了。裴昙听见了周紫麟的声音,周紫麟说:“是弟妹吗?”   裴昙的心一直悬着,听见周紫麟说话,立刻打了一个寒战,她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她强撑着道:“是。”   她攥紧了手指,喘息了片刻,几乎是尖叫着说:“我受够了这里!!”她指责周紫麟说:“你骗我……我写信给你说我要去找我的丈夫,你答应了我,可你现在反悔了吗?我受够了你们、受够了一个只会流泪的皇帝,我要走,我什么都不想再管了!周紫麟,我只是一个女人,我要去找我的丈夫。”   车外的周紫麟沉默了一会儿。   沉默,周紫麟为什么沉默?裴昙的心跳得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是周紫麟发现什么异样了吗,也是,周紫麟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   他发现了什么,如果他发现了……不如他立刻就捉住她吧!为什么周紫麟还不说话?!   裴昙紧紧攥着手指,指甲用力地掐着手心,甚至戳破了手心。   车帷之后的裴昙,每过一个片刻,都像是过了一年,被扔在沉重的铁水里熬过了一年。   周紫麟不知道一帘之后的裴昙想过些什么,时间对他而言,并不沉重。他轻叹了一声,说:“我不食言,好,你去看看阿鸾吧。你带的侍卫够吗?不够的话,我再为你派一些人。”   “够了。”   “你既然是阿鸾的妻子,要好好照顾阿鸾。请替我告诉他,我担心他,我一切都好,他只用照顾好自己……他照顾好自己和你,就够了。阿鸾已经成家了,你们是一家人,照顾好彼此。”   裴昙紧张极了,不知不觉间已经流了一脸的泪,她说:“你、”她的嗓子干哑得几乎无法出声。   她甚至隐隐听见了婴儿的哭声,细细的哭声很快就止住了。城门附近一直有人行走——裴昙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太紧张,所以将婴儿的哭声听得格外清晰,那哭声在她耳朵里被放大了一百倍、一千倍,几乎要将她吞没。   下一刻,似乎只要再过一刻,周紫麟就会撩开车帷,让她和乳母都出来。裴昙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她的五感似乎都陷入了无限的恐惧带来的黑暗中。   冷汗打湿了她的额角,顺着她的侧脸向下滴落。   嗒。   她简直想要无声地尖叫。   周紫麟怎么又不说话了?为什么……不说话……   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听到婴儿的哭声了,是不是。   她的脑海中混乱极了,她似乎看见周紫麟撩开了后车的车帷,她看见了录公花白的头发,录公对她怒目而视……她在急促的臆想中看见周鸾、长公主、父亲、陛下、血、海棠、砸碎的筝发出的声音——   她看见了死!心被攥在别人手里,她看见了死。   然而,周紫麟像是没有听见婴儿的哭声,他的情绪一如之前一般平静,只是隔着车帷说:“弟妹,我和你难得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话。我的软肋不多,你恰好戳中一处……我也真不知道你嫁给阿鸾,是好还是不好。谢谢你记挂他。你走吧。我望你一路平安。”   周紫麟转身对士兵说:“放行!”   长官听了周紫麟的话,传令让士兵收起兵器,让路放裴昙一行人离开秋浦。   周紫麟说过裴昙可以离开,周紫麟没有食言。   车轮滚动,有如雷动。在滚滚车轮声里,裴昙离开了秋浦的东城门。   良马放蹄,车轮滚得越来越快,裴昙急促的心跳始终不能放缓,她在车中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她差点就要死在秋浦。   如果周紫麟再多问一句……   裴昙感到了后怕。她真的已经离开秋浦的郡城了吗……这不是梦吧?是梦?不,不是。此次,往前一走,她将再无回头路可走。自此之后,她就将自己的命交给了命运——她自此就失去江表门阀的庇护了。   她已经失去江表门阀的庇护了吗?裴昙上一刻还在怀疑自己是否可以失去江表门阀的庇护,然而,就在她的情绪还未反应过来时,事情已成现实。   好,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不怕死。她宁愿死在路上,也决不再受江表门阀的庇护,那庇护不只是庇护,也是一道阴影,早已她深深困在了黑暗之中。   她是一个女人——是录公所不重视的女郎、是江表门阀维持门第的棋子。她,是她……即将报复所有将她所不接受的命运狠狠压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的人。   机会只此一次。裴昙再次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哭声……不要哭,不,如今放声地哭也没事了。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泪水。原来她也在哭。   马车不能停,她要走,天地广阔,她一定要走!她是裴昙,她有这样的胆量——许朝天子有七玺,她敢应下陛下的请求,瞒着所有人,带着一枚国玺,并且又带着一个婴儿,向东走。   千里之外,荀靖之的马也在奔跑,他带着一颗头颅向南走。   或生或死,或东或南——   终将归于建业。 第221章 天命1   谶言之一:二子存一   荀靖之在离开建业时,将贴身侍卫赵弥留给了妹妹泽晋。赵弥会给荀靖之写信,荀靖之大概知道建业城内都发生过什么事情:   建业城内,秦淮河南岸,东长干里中建有宣城崔家、当涂裴家等名重南朝的门阀士族在建业的宅邸,因此被称为“贵里”——贵里的贵人,近来大都不在建业。   泽晋让母亲提拔了赵弥,赵弥如今有了官位,和荀靖之不再是主仆了。荀靖之身边有“二赵”,一是汉人赵弥,二是外族人赵茂,即阿质达显。有汉一朝,淮王一人得道,家中鸡犬升天,有人说许朝有自己的淮王,二赵出身低微,皆是借高平郡王升天的鸡犬。   荀靖之要回建业,他带来军队会暂时留在长江南岸的广陵郡,由阿质达显暂时统领,而荀靖之会自广陵郡的千秋县渡江,前往建业。   赵弥和几位大臣去了千秋县,迎接荀靖之。   仲春之时,南方落梅纷纷,荀靖之将踏云騱留给了第五岐,骑了一匹黑马南下。千秋县外,众人早早侯在北城门外,等待着高平郡王回来。   落梅影外,传来一队马蹄声。   赵弥看见了荀靖之。   荀靖之没穿戎装,因连日骑马,只做轻便的武人打扮:以钉金蹀躞带束腰,乌色锦袍只穿了左袖,右边露出了外袍下的回字纹灰锦半臂。   他的右臂上束了一条白色的守哀带子。   荀靖之的兄长康贤太子亡故,他的一身衣服不带丝毫艳色。在白梅影里,这一身深而不艳的严肃装扮,反而更使人印象深刻,如一笔浓墨,落在了素色纸上。   一个大臣与康贤太子交际颇深,看见马上与康贤太子相仿的影子,隐约红了眼眶。荀靖之下马之后,将马交给侍从,与众人一一问好,那大臣想起康贤太子的尸身暂留秋浦,不得回归,不由得抬袖拂泪,向荀靖之跪了一跪。   荀靖之扶他起来。   荀靖之未尝不知道那大臣为什么哭。荀靖之本来以为,提起兄长,自己已能平静面对了。在泗州收到消息后的三天里,他几乎做不了任何事情,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去秋浦——但是他不被允许回去。他无法面对任何事情。   那三天里,第五岐一直陪着他,轻轻拍他的背。可他不停地想起死在他怀里的永隆,永隆的血打湿了他的衣襟。在黑暗中,永隆似乎变成了他的亲哥哥,又变成了他自己,他死在了自己的手里。   永隆的死是一场死亡的预演,这是对弑兄命运的排练。   荀彰之猝然离世,荀靖之在得知消息的一瞬间,被巨大的命运击倒在地——那东西庞大而无情,与死结伴而行,碾碎了所有挡在自己前面的东西。   荀靖之不敢呼吸,他的喉咙似乎已被糠尘塞住,浑身僵硬如铁,连情绪都变得僵硬……他什么都做不下去。那是死一般的三天,他无法改变自己的情绪,日子似乎不会有尽头。   二子存一,他和他的兄长,的确只活下来了一个。   他不敢看见太阳,以及任何光亮。他在黑暗里一刻一刻熬过去,死亡降临在兄长的身上,似乎也已出现在他的身侧。黑暗让他觉得自己离死很近,他感到恐惧,然而又感到几丝诡异的亲近——兄长已处在这黑色之中。   他无法流出眼泪。   第五岐强迫他喝水,他喝了几次水,隐约猜测到已经过了三天。在一个晚上,他让第五岐出去,第五岐没有出去,反而让人点亮了蜡烛。   仆人去点蜡烛,第五岐在那时捂住了荀靖之的眼睛,怕他一下子受不住亮光——烛火的亮意隔着第五岐的指缝传来,亮得几乎是在灼烧荀靖之的眼睛。   隔着第五岐的手,荀靖之的眼睛被烛光刺痛,涌出了眼泪。   他一把甩开第五岐,要把第五岐推出去,第五岐反手按住了他。他打不过第五岐,只能被第五岐摁着。第五岐没再叫他“奉玄”,他叫了他一声:“郡王。”   郡王?他是一位郡王,是,原来他是一位郡王。   他的肩上还有责任。   烛光刺眼,荀靖之努力睁着眼睛,眼泪无法抑制地大滴大滴滚落。第五岐松了手,将他抱在怀里。   他抓住第五岐的手臂,失声痛哭。   恐惧,他迟缓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死亡如影随形,那名为命运之物,无时无刻不在窥视他,当它的真身显露时,那真身巨大得几乎将他击倒。他在第五岐的怀里大哭。   第五岐轻轻拍他的背。   蜡烛亮着,或许就像眼睛能够重新接受光亮,荀靖之以为自己的情绪也像这样,终于渐渐恢复。或许他的恐惧的确已经退去,但哀悼随之涌了上来,填上了以往属于恐惧的位置。   再次直接想起亡故的兄长,他的眼睛随之一热,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酸意直冲鼻尖。那无法节制的情绪,似乎又要冲破牢笼吞噬他,他没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强忍着不适道:“老大人节哀。”   “郡王、郡王辛苦。郡王……您……”那大臣说:“臣想起来,原来您与太子殿下只差一刻呀。”   荀靖之是兄弟中的弟弟,但是他和荀彰之的出生,只差了多半刻。他总被当成一个弟弟,似乎心智、体力都比兄长年幼,可他其实几乎和荀彰之一样大,他们之间差的只是半刻。   赵弥说:“郡王,长公主殿下在建业的府邸等您。”   荀靖之稍稍平复了情绪,“嗯”了一声。   荀靖之身后的侍从的马上带了匣子,荀靖之问赵弥:“我姨母不在宫中吗?我有东西要送给我姨母。”   赵弥回答说:“长公主殿下请皇后殿下主持宫中事务。”   “赵弥……赵大人,你如今的官职是什么?”   “回郡王,下臣任八品副尉。”   荀靖之说:“一别多月,阿弥,我们之间除了主仆关系已断之外,是否没有变化?”   赵弥听了荀靖之这么说,立刻撩袍下跪,道:“郡王一日做臣的主人,便一直是臣的主人。臣时时不敢忘记郡王的恩情。”   “你是许朝的臣子了。我可不是许朝的主人。”荀靖之说:“希望我们之间,除身份变化外,感情如故、信任如故。”   “郡王……”   “我也希望我和我姨母之间,依旧是这样。”荀靖之扫了一眼站在他身侧的臣子,说:“你们有谁是受了我姨母的嘱托来的吗?是来先替我姨母看看我的,应该是有这样的人的吧。我一切都好,我希望我和姨母之间,信任依旧。等我到了建业,你们比我先见到我姨母,请告诉她,我为她带了礼物。”   荀靖之说:“我不是穿戎装来的。有汉大将军、条侯周亚夫的墓在幽州,我在北方守着幽州,南下时想起了他。诸位大人比我精通文史,应当知道周亚夫为何而死,诸位大人,我虽带兵南下,但我不穿戎装见我姨母,请我姨母不要猜忌我。”*   一个大臣行礼说:“天地昭昭,郡王之心,日月可见。”   荀靖之说:“只怕有乌云蔽空,日月在上,不能见我。我在进入北扬州之后遇到了刺客,我不知道是谁派来的。”他在说话时,观察着几个大臣的神情,有人面露惊恐、不解之色,有人不动声色。   荀靖之不知道是谁派来了刺客,会是留在建业的人吗?还是一些身在秋浦的人,想要对他动手?舅舅身在秋浦,亡兄的遗体也滞留在秋浦。荀靖之要先去建业一趟,见一见他的姨母,然后再去秋浦。   无论如何,他都得先来建业一趟。   在这天底下,如今他能毫不防备的人,竟然只有留在北方的第五岐了。   一旦过了长江,离权力的中心越近,猜忌也就越多。   荀靖之不知道他来建业这一趟,他的姨母是否在防备他、怀疑他,就如同他对他的姨母,多了几分犹疑与不信任。他和他姨母之间,不再只隔着彼此了,他们的身侧聚集着众多臣子,而那些谋士、幕僚、臣属各自有各自的心思——他和他姨母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就因外人的存在,而变得疏远了。   江表门阀想利用荀靖之,他们拉他去秋浦,许诺给他权力,希望他因权力而动心;面对着权力,荀靖之自己有自己的考虑。   掌控着建业的姨母……又有什么样的考虑?   那皇帝的位子太重,在权力面前,亲情会被碾成灰尘。荀靖之已经察觉到,他舅舅如今已经做不了主了,他做了一个傀儡皇帝。皇权自舅舅手中滑落,已经在暗中分裂为几部分,被几人悄悄握紧。   荀靖之似乎能看见火的影子,一场自太极宫中燃烧起的大火,火焰曾大朵大朵地飘落。舅舅哀太子死在了那场火里,许朝往日的辉煌被那场火焚烧成了灰烬。   现在,那场火的余热越来越强——此时许朝的氛围危险而紧张,真如藏着暗火,只需要一点点火星……大火,一触即发。   稍有不慎、一步走错,甚至一点点裂痕出现,荀靖之乃至整个许朝,将有万劫不复之危险。   火焰将如大浪,吞没整个许朝。   荀靖之也想信任亲情,但是他的幕僚一次次提醒他,不要过于心软——因为他要面对的,绝不再是他的姨母一个人,而是他的姨母以及姨母的属官。他面对的是许朝的长公主,一个握住了权力的天家子孙。   一个手握权力的天家子孙,绝不只再会是一位兄弟、一个儿子,或一个外甥,他不再单单是一个唯有人伦亲情加身的凡人,他身后站着无数的支持者,他与他们利益相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庄宗的亲弟弟寿王、广平王,庄宗的儿子哀太子,原本的郑王元央、原本的曹王元钧……在权力面前,亲情早已变异,血亲相杀、互相憎恨,早有先例。   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弑父,后见弟杀兄*——不只是许朝,南朝几朝的骨肉亲情、同胞之义,同样因权力而变得残忍。   建业是血亲相残的不祥之地。   长江那岸的建业,似乎已经笼罩了一层巨大的阴影,沉默着等待着荀靖之的进入。   荀靖之渡过长江,到达了建业。他自西篱门进入了建业城中,长公主的府邸建在东郊青溪附近,荀靖之的府邸在西边,他先回府邸中休息了半个时辰。   和他一同自千秋县来的臣子,在到达建业后向他告别,或许有人去见长公主了。赵弥陪他回了府邸。   以往赵弥是主持府邸外部事务的人,这次他再来高平郡王府,是以客人的身份来的。   荀靖之回府后,换了一身哀服。婢女想帮荀靖之重新梳理头发,荀靖之自己给自己重新束了发髻,在额头上绑了守哀的白麻哀带。荀靖之的头发里藏着一条仔细编好的辫子,那是他离开泗州时,第五岐帮他梳理碎发时编好的。他没有解开细小的辫子,将辫子和散着的头发一起束进了发髻中。   隐房栊里落梅如雪,荀靖之走到在树下看了看落花,接了两瓣梅片。隐房栊中已经依丧礼换上了白布,梅树的花瓣往下落,像白色的细小纸钱似的。侍女蕴真去帮荀靖之找束腰的粗麻绦子了,荀靖之在树底下站着,等着蕴真。   再过两天,梅花就要落尽了。青山幽严寺的钟响了,金声震颤,荀靖之看着白梅树,想起去年二月初,自己与卢仲容、泽晋等人的约定。世事丛脞,花要开尽了……他们几人已不可能再毫无机心地共坐一处了。   蕴真在府中时,帮荀靖之打了新的流苏绦子,然而荀靖之一条都用不上,他这次回来,只要一条穿丧服用的粗麻绦子。蕴真帮荀靖之拿来绦子,替他整好了衣服,她站起身看了看,郡王身形挺拔,只是……全身雪白,白得少了几分人气。   她说:“郡王终于回来了,我们都担心您。请您节哀。”   荀靖之点了一下头,向她致意,说:“劳烦了。”   蕴真认真地看着荀靖之,眼里涌上了点点水光,天家从来不幸多,她捂了一下嘴,将眼泪憋了回去,说:“您没事就好,我们都祈愿你在外平安、早些凯旋。赵大人帮我在瓦官寺供了佛灯。往事不可追,您一定保重身体。”   赵大人指的是赵弥。荀靖之说:“赵大人有心了。”   几位老臣和几名出自康贤太子幕府中、被称为“湘州士人”的大臣求见荀靖之,荀靖之见了他们。   隐房栊中飘着几丝腐败的血腥气。   荀靖之向几个老臣行礼,对一位大臣说:“我为我姨母带了三样礼物,我请诸位大人,为我看看其中一样礼物。”   他打开了屋中的的一个匣子,匣子中没有珠宝玉石,也没有名砚真金,血腥气溢了出来——   匣子内盛着冰块,以及一颗头颅。   头颅被割下了几天,皮肤发青、唇色乌紫,脸上露出了细小的紫色血管,但是依旧能辨认出样貌。   众臣看见了匣子里竟然有一颗头,暗自惊心,只敢以目光询问,不再出声。   荀靖之说:“这是一个刺客的头,我会把这颗头带到我的姨母面前。”   一个臣子喊了一声:“郡王,不可啊!”   “这颗头的主人用弓射我。”荀靖之说:“我哥哥死在一把弓下,我……也该死在一把弓下,一命偿一命,对吧。”   虽然他的兄长死在了一把由他送出的弓下。一把弓,是一把弓,那能说明什么?说明他逃不开命数吗。   荀靖之语气僵硬地说:“我七岁时入道,因为我和我兄长的命里有一道预言。后来我的兄长去世了。二子存一,我是活下来的那一个。这预言还说了什么,二子存一之后……”   荀靖之说不下去了,他虽然没什么表情——因为他也并不知道他可以做出什么表情——可他眼里有泪水。他蹙起了眉。他的二十六年的生平——他一日、一日活到今日的二十六年,都被一道预言笼罩着。   他合上了匣子,对面前的几位大臣说:“几支箭向着我飞过来,一支箭几乎要射中我,我感到了刻骨的寒意。你们当中,有人曾怀疑过我兄长的死和我有关吗,你们以为我是幕后主使?那几个刺客用的弓,能射十四束长箭,是建业禁军之弓。”   诸臣之中,无一人敢开口。   荀靖之强迫自己把话说了出来:“我不曾指使荀粲替我杀了我哥哥!”即使是否认这句话——一旦提起这句话,已是在侮辱他自己,也是在侮辱荀粲。   他说:“以往,我不曾期待过我不该期待的东西。”   白色的梅花在春风里飘落,隐房栊中,安静得似乎能听见花瓣落地的声音。荀靖之闭了片刻眼睛,以往,他不曾期待过他不该期待的东西。   他不曾期待过一些东西,比如皇位——直到流言将他推向那个位置,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离那位置究竟有多近。   太近了,他伸手就能够到。   就如同死亡。如果死的不是他的兄长,是不是,二月初八那天,死的就会是他。   他终于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他不只出自云平荀氏,他还是一位皇帝的外孙、一位皇帝的外甥,一位皇太女的儿子、一位亡故的太子的亲弟弟。这天底下,再没有几个人比他身份尊贵。   荀靖之带了匣子以及二十个侍卫去见自己的姨母。   他在长公主的府邸外,听见了甲胄摩擦发出的声音。大概是有披坚执锐的士兵守卫在府邸中吧,或许还有杀手藏在暗处,在察觉气氛不对时,他们就会对他出手。他和他姨母,都在防备对方……或许不仅仅是防备,他们都在窥视对方的性命。   他终于要和他的姨母见面了。   他没有走进长公主的府邸,他请门人转告他的姨母:他会在通觉寺等姨母到来。   作者有话说:   *《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周亚夫年老辞官后,他的儿子为他买盔甲作陪葬用,景帝听闻亚夫家中私自购买盔甲,以为他有不臣之心,将他下狱。亚夫对廷尉说:自己的儿子只是出于孝心为自己买了盔甲做葬器。廷尉回他说:君侯活着不谋反,在黄泉之下,未必不会谋反。于是亚夫万念俱灰,在狱中自尽。   * 《魏书·卷八十五》: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   ————   韦衡、房安世和接下来的终局之战部分,三种情节构成全文的最主要的三个阴谋。即将进入全文最后一段也应当是最大的一段阴谋,我提前剧透一下,不太放心的读者可以划下去看剧透:   ·   ·   .   .   文案写了HE,熬过最后的难关,咬牙撑过最痛苦的阶段,山已不可挡我、海已不可淹我,后面就会是爽的。   我没有报社的爱好,世界也并非如第四卷末尾之言,只有单纯的残忍。故事不会从头压抑到尾——   毕竟,《好友》的立意是爱与和平。 第222章 天命2   “殿下,我毫无保留地来见您。”   通觉寺本是南朝一位太傅的府邸,太傅的夫人晚年崇佛,夫人去世后,太傅向佛门捐出了府邸,要求改作尼寺。改作尼寺三年后,一日,寺中走水,烧去了大半房舍。   南朝的名画师长康自言将为尼寺筹集百两黄金,以资重建。   长康挥金如土,酷好饮酒,家中从不存钱。期限最后一日,南朝皇帝问长康,可已筹集到百两黄金?   长康说:未曾。   南朝皇帝说:佛前不可食言。   长康说:明日一日,可有百两黄金。   南朝皇帝不信。   第二日,长康进入烧得只剩一半的尼寺中,提笔以墨色在一面墙上画龙,笔下之形,如复生天龙。建业上至宰相、下至流民,纷纷求看天龙——   尼寺一日收得无数香火钱,数来已超黄金百两。   南朝皇帝既赞且笑,道:长康一笔画中仙,另出了百两黄金做自己入寺查看神龙壁画的香火钱。   长康的神龙壁画依旧被保留在通觉寺中,就在寺中第五进的侧室中。侧室不再放置佛像,只铺了席子,做了一间空室。   荀靖之跪坐在这处空室中等待自己的姨母。侍从带刀守在侧室外。   墨龙身形勇猛,龙鳞自云雾间时隐时现,给人无限遐想。巨大的龙头忽然出现,怒目而视,几欲破墙而出吞噬观者,气势迫人。   墨龙被墙束缚,即使再凶猛,也无法破壁而出。用多层灯芯草编成的席子柔软厚重,久跪在上面,膝盖并不会发疼。   荀靖之与墨龙静静等着长公主的到来。   青瓷盘中的燃着一支真如香,香灰不时掉落。时间随着真如香的燃烧而流逝。   室外响起了兵甲碰撞的声音,有士兵来了——   长公主来了。   侯在门外的女尼打开了侧室的门。   荀靖之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看向门口。   长公主和他一样,都穿了颜色不祥的衣服。白色是丧礼的颜色,其背后是死亡的黑色。荀靖之和长公主都失去了一位亲人。   荀靖之失去了唯一的亲兄长,长公主失去了一位外甥。   长公主梳起高髻,发后插了两对卷草纹银簪,除此之外,头上再无饰物。至于衣物,她穿了一领灰襟白缎大袖袍,然后披了一件黑色的纱袍。   荀靖之看着姨母的袍子,忽然想起了鬼。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道亡魂,正在此处观看自己死后姨母的装扮——他在观看姨母以何种衣饰哀悼他的死亡。死的是兄长,其实与是他并无不同。姨母看他,可会觉得是在看他的兄长吗?   他的血肉之躯似乎已随着兄长的离世也消散了。   他是一个鬼。   他和自己的姨母对视,他先开了口,说:“姨母。”他要站起来,长公主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长公主说:“坐着吧,八郎。好久不见你了。”   她走了进来,将自己的侍卫留在了屋外。   这间屋子中无法藏匿士兵,荀靖之没有提前在室内藏下杀机。   荀靖之看着长公主朝他走近,心中不知该作何滋味。   长公主跪坐在了荀靖之对面。荀靖之敬佩于一个女人的胆量与气魄。他的姨母的脸上不曾露出恐惧、愧疚或害怕的神情,她只是像一个长辈那样看着荀靖之,眼神里有无限温柔,又带着哀伤。   荀靖之说:“姨母,我为您带了礼物。”   长公主说:“我听说了,有一个匣子。”   “我哥哥去世后,您怀疑过我吗?”   长公主迎着荀靖之的目光,回看着他,她说:“八郎,我怎么会怀疑你呢。你是最悲伤的人。我现在就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悲伤,我看见了你的惊恐。你离开北扬州时,曾对我说:姨母,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八郎,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就算天下人都说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我也知道,那是他们都错了,都错了。”   荀靖之鼻子一酸,几乎忍不住要落下泪来,他又想起姨母将他抱在怀里抚摸他的头发时的温柔,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溃败,他问长公主:“姨母……您想我了吗?”   “想。”长公主抬起手,然后合起了双手,说:“我每天都这样祈祷,我说:漫天神佛、诸天菩萨,请让我的外甥平安回来。”   荀靖之说:“姨母,您的心有时候很软,有时候又硬得吓人。”赵弥给荀靖之写信,告诉荀靖之,长公主曾说,如果可以选的话,她会选要崔涤回来,而不是自己的儿子回来。   崔涤可以帮长公主握紧权力,用宾已是弃子——长公主甚至可以不要自己的儿子。荀靖之说:“姨母,我听说您曾说,您宁愿要崔涤,不愿意要用宾回来。”   长公主说:“八郎,我是用宾的母亲,可我还是许朝所有人的皇姑。即使用宾恨我也好,但是他作为我的儿子,就算再尊贵,也只是一条命。我要崔涤回来,一旦开战,他能救下更多人、他能救下几万条命。”   “如果您察觉到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您会想要我死吗?”   “你不曾做过。”   “如果您误以为我做了呢?”荀靖之问。他希望从他的姨母那里得到一个回答。如果他的姨母做了不该做的事呢?他该如何看她。   “那是我的错误。我会为我的错误付出代价。”   “姨母,如果我做过,您不姑息吗?”   “八郎,不论是你做了错事,还是我的女儿、儿子做了错事,我都可以原谅——只要你们不是以王侯翁主的身份犯下了错误。但是,如果你们以不合适的身份,站在了错的一岸,那我无法姑息你们。”   “为什么?您若是做许朝的掌权者,便不能做母亲或姨母么?”这是因为为了握住权力,便不能容忍任何分权的可能么?即使那分去权力的,是一位至亲的血亲。   长公主说:“八郎,你听过‘梵’的故事吗?佛经中说,俱卢族和般度族本是同族,二族因王位在俱卢之野交战。俱卢族的王子阿周那问俱卢族的大神摩诃迦罗:‘摩诃迦罗,我不明白,打仗杀死自己人,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摩诃迦罗听到阿周那的疑惑,竟显身回答了他,摩诃迦罗说:‘梵要求你去这样做。一切行动犹如火焰带有烟雾,总是带有缺陷。但一个人应该行动,而不是因为畏惧缺陷就推脱责任。行动不是困碍,执著于行动的结果才是。因此,不怀私利、不执著结果,只是为责任而行动,便是脱出了束缚。   “八郎,你身为一位郡王,就如阿周那一般,不能逃避执掌权力和征战讨伐的职责,你需要去行动。我和你出自同族、我们和江表门阀都出自许朝——一旦我们站在了不同的立场时、一旦我们和江表门阀站在不同的立场时,我会按照职责去行动,而你,其实早已这样做了。”   她说:“燃火不可避免有烟,八郎,如果我无意伤害了你,我请求你的原谅。你这次来建业,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如以前了。”   无意伤害了你……无意吗?无意也好,有意而装作是无意也罢。长公主在防备荀靖之,不过,荀靖之知道,她仍然对他保有信任。她敢于不带侍从,独自走进这间空屋之中。   她从心底还是相信——或者该这样说,她依旧从心底期待着——她的外甥不会伤害她。在这样的氛围中,这样的信任,即使只有五分,已经是一种奢侈。   荀靖之对自己的姨母说:“我为您带来了一颗头颅,这是一个刺客的头。如果留在建业的禁军中有人认识他,我和您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我希望不是您或您的下属派出了他。如果您不曾对他下令,那我是为您送来了一个找到隐藏在后面的凶手的机会——或许就是这个人,害死了我的兄长。这个人可能是江表门阀中的一员,也可能……”   荀靖之顿了一下,说:“来自伪朝。”   许朝如今的混乱,如果不来自内部,便是来自外部。康贤太子偏偏在伪秦要屯兵攻打许朝时亡故了,这时间赶得倒也很巧,不是么?   长公主伸出手,去摸放在一边的匣子。青瓷盘中的真如香早就烧尽了,腐败的血的气味在空气中散开。   长公主打开了匣子。   身形庞大的墨龙被困在墙上,对一切怒目而视。荀靖之与自己姨母相对跪坐,空荡荡的一屋之中,放着一颗已经开始腐烂的头颅。   长公主抚摸着匣子外侧,看着那颗头,说:“权力真如洪水猛兽,我的外甥怀疑我。我没见过他。”她看向荀靖之,“八郎,我不曾怀疑你哥哥的死和你有关。你呢?你怀疑过我吗?”   “姨母果真丝毫都没有怀疑过我吗?”   “……有一丝,那一丝怀疑淡得可以忽略不计。”   “姨母,我便是以这样微弱的怀疑,怀疑过您。权力如洪水猛兽,一丝这样的怀疑,如果进行下去,也会将您和我的关系冲垮。我的兄长已经去世了,我再死去,许朝的权力无非会落在您的手里,或者江表门阀手里。我不能不怀疑您以及您的下属,正如您也考虑过需要怀疑我。   “您也害怕过,我会因为江表门阀的拉拢而动心吧,我带兵南下,您曾因此而隐约感到了恐惧。当权力的变易开始,我已变成了您所无法掌控的外甥,正如我猜不到您究竟想过什么。   “但是,姨母,请不要恐惧,我来建业,是为了消去您对我的猜忌。我对您着实有恨,我恨您失去了以往对我的信任,您已经不相信八郎的本性了吗?或许是我的要求太奢侈,但是我一直将您视为我唯一的姨母,您是像我的母亲一样无可替代的人。一个儿子,无法忍受母亲对自己的怀疑。”   长公主用哀婉的目光看着他的八郎,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他的鬓角,指腹摸到了他的泪水。长公主的眼里也满是泪水。   荀靖之将脸贴在长公主的手中,任由眼泪大滴大滴滑落,他说:“我怨恨您,是,我怨恨您!可我带侍卫来,只是怕您已误解了我,我怕自己不带侍卫,无法活着走到您的面前。就算您曾想过要我去死,我也不会将许朝拱手让给江表门阀。姨母……我如何能做到真正恨您呢?无论如何,我只是您不成熟的外甥。我什么都不会做,为您带来了第二样礼物。”   荀靖之拿出一封信,放在了席上,递给了自己的姨母。   信是康贤太子和内侍常素写的。常素表字履初,是孝仁皇太女一手提拔起的北地寒门子弟,皇太女曾点他做探花。常素陪伴康贤太子近十年,与康贤太子关系深厚,他以往也是“湘州士人”中的一员。   康贤太子去世后,常素将信交给了荀靖之。在荀靖之被找回来后,康贤太子想起来一道二子存一的谶言——连庄宗和孝仁皇太女都如此恐惧那道谶言,康贤太子当然也不可能不在意它。   康贤太子曾猜测过自己会死于亲弟之手,无法久活于世,然而后来他改变了想法,因为他的弟弟说了“永不相害”。   他希望自己可以始终相信自己的兄弟。他绝不想和自己的兄弟做庄宗和寿王那样的兄弟——即使他的兄弟要做寿王,他也不会逼死他。   一朝的皇室,一旦出现血亲残杀的例子,后代就会不断重复这样的命运,然而,康贤太子选择对抗由庄宗开启的命运,他绝不会让血亲残杀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康贤太子的谥号是“康贤”,他本人正如他的谥号所显示的,是贤德有能之人。他在坠马后猜想,自己如果因意外或阴谋早逝,众人会不可避免地猜忌自己的弟弟。因此他写信给常素,要常素在自己意外去世后,照顾好高平郡王——若有必要,举众人之力,力保高平郡王成为太子,一定不能让皇储的位置落在傀儡手中。   现在,荀靖之将康贤太子早就拟好的遗信和常素的表态信交给了自己的姨母。   长公主看了信,眼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她已经知道了,她的外甥不会和江表门阀成为同谋。但是,他或许想从她的手里挖走她的权力,就如从她的身体里,剖走她的心脏。   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说:“八郎,你希望我也帮你,就像常素他们一样?”   “姨母,龙虎相斗、二子存一——国师曾预言我和我的兄长会有一人成为皇帝。”荀靖之顿了一下,继续说:“然而我在道门中修行,得知的是:命非定数。推测命数不是为了无可挽回地走向自己的命途,而是为了做出对的选择,避开劫数。我在幼时被母亲送入道门,正是因为母亲同样知道,命有避开的可能。我如今要用一道预言,来帮自己避开自己似乎已无可回转的命数。”   荀靖之拿起了身侧的缎面匣子,以双手递给自己的姨母。   长公主不知道缎面匣子中装了什么,这匣子很小,其中装的或许是匕首,绝不会再是一颗人头。长公主接过了匣子。   长公主犹豫了片刻,打开了匣子。匣中没有弹出匕首,也没放着任何利器,其中有三重织金宝绫,包裹着一卷经卷,   长公主一层一层打开宝绫,其中乃是一部《宝雨经》。《宝雨经》在北地赵朝女主治国时被译出,其中有故事载:佛灭两千年后,一位女身菩萨成为了南部赡洲的自在之主。   前朝的赵桓宗憎恨母亲与姐姐,登基之后,禁止北地传抄此经。许朝太平长乐元年,庄宗践祚,为许朝立皇太女,下令国境内的佛寺重新传抄此部佛经。   荀靖之寻回的这卷《宝雨经》,抄写于隆正元年,由岐山佛门的高僧释普仁写成,最初与一粒佛顶骨舍利一同被装藏在白马寺的宝冠释迦像中。   乾佑末年,洛阳失陷,白马寺几次遭遇大火。僧人带出了佛像心口处的经卷和金棺银椁佛顶骨舍利,不久后,经卷与佛顶骨舍利分散,佛顶骨舍利丢失。   或许,这就是天意……冥冥之中,神佛旁观人间,成千上万人丧身血海之中、神佛自身的尸骸留下的舍利也不知去向,然而,一部小小的佛经,承载着神佛的意旨,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荀靖之手里。   一部小小的佛经,被译出、被禁绝、被重新传抄,其上负载着权力的缩影、世事的变迁。它的重量比想象中更重。   荀靖之收回了手,他对自己的姨母说:“姨母,我将刺客的头交给您、将常素的信交给您,皆是在将自己的根底交给您。”   根底。荀靖之知道自己的姨母的一处根底——他知道昙姐回到了建业,她不只带回了长公主的外孙女,更为长公主带来了传国玉玺。裴昙比荀靖之先到达了建业,赵弥在见泽晋时见到了她。   赵弥在见到荀靖之后,不假书信,亲自将事情告诉了荀靖之,他始终是荀靖之的耳目。裴昙托赵弥给荀靖之带了信,她为建业带来了一枚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那是象征着皇位的传国玉玺——许朝唯一一枚继承自前朝的玉玺。   陛下亲自将传国玉玺交给了裴昙,让裴昙将它转交给长公主,并替自己告诉长公主:“吾妹宝之”。裴昙不辱使命,做到了自己应下的事。   传国玉玺已在长公主手中,裴昙知道荀靖之南回,立刻让赵弥提醒荀靖之:凡事三思,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害了他自己。   连皇后都不知道,长公主拿到了传国玉玺。   根底。荀靖之不知道自己的姨母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根底。   荀靖之说完了话。即使有人会帮助他,他也不愿意成为皇储——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   静。室内静得吓人。墙上的墨龙依旧看着室内的人,那巨大的龙首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出壁画、冲进室内,吞噬对坐的两个人。荀靖之和他的姨母,以及一颗满是死亡气息的头颅,被隐约显露出的龙身环绕,共处一室之中。   荀靖之是做了或许会死的准备来建业的。   在过分的寂静中,荀靖之跪在席上,将头贴在席上行了一礼。他浑身的寒毛都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竖了起来,他听见自己终于说出了这番话,他对许朝唯一一位长公主说:   “殿下,我毫无保留地来见您。我会是一把好刀,我做不了握刀的人,但我知道您有这样的能力,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北地曾有预言:女主兴天下,我是来请您成为天下未来的主人的。”   女主兴天下。   荀靖之来建业前,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不在意他的姨母到底做过些什么,即使她做过什么,如今局势已经如此,往事已不能追究。局势早已在暗中写定,他是来请他的姨母、许朝的长公主,成为天下未来的主人的。   唯有他的姨母,是最合适的人。她有能力将权力紧紧握在手中,她有能力控制住南北扬州。   她不愿意将北扬州的兵马借给荀靖之、她可以不要自己的亲儿子、她隐瞒了自己的手里有国玺——荀靖之知道,在他说出一些话前,其实他的姨母早已做过那样的准备了。   他如何能不恨她,她已经做过了准备、她防备他。但他又如何能够真正的恨她——   她是最合适的人。   作者有话说:   *《薄伽梵歌》   .   .   .   ————   谶言一“二子存一”:   谶言vs谶言,魔法打败魔法。荀靖之选择拿北地的早期谶言来交换自己的命谶。   荀靖之杀兄,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实现了,死在他手上的是永隆,荀靖之一直害怕这是自己杀亲兄长(或者被杀)命运的预演,因此,永隆之死是他的一个心病。二子存一,确实是真的,确实只活下来了一个。   天命并非人意可以直接窥测,靖之和彰之的命运预言的实现,并非如荀靖之或荀彰之所想,会是非常直接地爆发冲突,而是以一把谁都没在太意的弓的形式出现了。   “命运”这个词,可能更适合出现在古希腊悲剧里,是一种无可抗拒、无可更改的力量。抛开古希腊,按道家所讲,命已定,运可改,其实人在自己的命运前面,是有主动性的,人可以主动追求或规避一些东西。彰之或许是他和弟弟的命运预言里,没有帝王格的那一个,所以他没能成为帝王;彰之虽然没能成为帝王,但是他的命运带有很强的个人选择色彩,他和自己的亲弟弟之间的感情,没有步入人性的残酷面、没有走向一场暴力悲剧,始终含有温情。   “二子存一”这个预言很恶毒,但彰之没做过找人杀了亲弟弟的事情(同时内心甩锅“是命让我这样做的”)。选择皆是“我为之”,而非“天为之”,主语是“我”。从这一层面而言,彰之的一生,是他自己所选择的一生,而非被“命”提着线左右的一生,他始终保有自己作为人的尊严。 第223章 天命3   国运将变【作话附年表】   荀靖之带了一颗头颅来建业,头颅的主人原先是建业宫城北边卫司中的禁军,姓留,卫司中的众人记得他是明夷初年就南下的北人,自称是乾佑年间庆州某留姓长史的儿子,在家族中排行第二十一,因此,众人都叫他“留二十一”。   庆州西接陇州,是许朝北边的五边州之一,在乾佑末年的大乱开始不久后就失陷了。留二十一不爱讲自己的父母兄弟的事情,众人每每问及他家事,他便说家族因元央之乱而罹难,自己对外族有咬牙切齿之恨,众人看他伤心,也就渐渐不再提起了。   留二十一南下时带了留姓长史的告身文书,又的确熟悉庆州风物,常常给众人讲庆州、陇州的事情,因此,众人虽然不曾听他讲起与父母家人相关的往事,倒也从不怀疑他的身份。   留二十一是北人,他又是拿着留姓长史的告身文书南下的。然而,如今想来,其实建业没人能证实,他的确是留姓长史的儿子。荀靖之想起来房安世案,不由得怀疑,没准留姓长史和家人就是死在了“留二十一”的手中,因此他才拿到了告身文书。   乾佑之前,天下已有冒名顶替之事,末年的动乱后,顶替之人更是不可胜数,由于动乱,身份往往更加难以分辨。譬如,第五岐曾自称是柏中水,他确实是高门子弟,装起另一个高门子弟来,竟将崔琬也骗了过去。   荀靖之让卫司的官吏查阅记录:二月初十,身份成谜的留二十一向长官告假。后来,他出现在了荀靖之身边,想要射杀荀靖之。   荀靖之要卫司长官清查,到底有多少禁军在二月初十之后,告假离开了卫司。荀靖之抓住了留二十一,可留二十一可不是独自行动的,荀靖之只是没能抓住其他和他一起行动的人。   荀靖之猜测,留二十一大概不姓留,可能也根本不是汉人,而是外族人,是伪朝的奸细。许朝不会只有留二十一一个外族奸细。许朝北伐后,江表门阀屡屡在建业看见狂尸的踪迹,或许就和这群人有关,他们在离间江表门阀的宗室的关系。   伪秦多年来按兵不动……荀靖之在细想这件事后,感到了背后发凉。伪秦按兵不动,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许朝人大多将伪秦的图伦人视为蛮人,以为他们南下占领关西,是一次无可奈何的意外。然而,元央之乱爆发,本就与图伦人有关——正是他们鼓动了荀元央的野心,推波助澜,促成了他的背叛。   图伦人利用荀元央进入许朝的关西地区,随后就违背盟约杀死了荀元央。荀元央以为那群外族人要的是陇州,然而,他们的野心远比荀元央本人的野心大得多。   那群图伦人,不仅有武力,也有阴谋。他们早已利用许朝的偏见为许朝设下了暗局。   伪秦多年来按兵不动,既是因为自身能力有限——他们没有信心消除尸疫、也没办法立刻吞并许朝;也是因为……他们在韬光养晦,等待机会。   伏线早已埋下,在等待之后,许朝北伐,为格局的变动带来了契机。   许朝朝中,门阀与宗室互不信任,由来已久。陛下一直厌恶自己的优柔寡断,然而,他的温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处在宗室与江表门阀之间,左右包容,延缓了冲突的到来。   直到许朝北伐,这冲突忽然变得激烈了。楔进缝隙的楔子遭到了锤打,裂痕瞬间扩大、不停地开裂。   荀靖之尝试着推测事情的走向:许朝出兵,自南方北伐,大军进入关东地区,清理关东的尸疫。大军在外,就在此时,朝中的互不信任加剧,乃至两方互相为敌,发生内部相争之事,一朝即将自内而乱——   伪朝如果在此时派兵自关西东出……   如果他们能一举夺下关东,立刻就能统一北方。   坐收渔利。   荀靖之感到了后怕。他不敢想,如果他以为建业更为重要、而他真的从泗州撤走了北伐军的主力,情势将会如何发展。他南下时,没有抽走太多北伐的士兵,第五岐替他留在了关东——第五岐和洛阳的韩先勤,将有避不开的血仗要打。   建业秋浦事态未明,北方风雨将至。许朝——一个荀靖之本以为坚固无比、得命于天、本该永世相传的大国,如今竟真的陷入了存亡之困中。   荀靖之想给第五岐写一封信,提笔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国运将变。   荀靖之到建业后,不敢休息,在查出留二十一的身份后,和自己的姨母在通觉寺中彻夜长谈。长公主请了裴昙来,向裴昙询问江表门阀的事情。   通觉寺灯火通明。寺中的女尼在今夜暂停了晚诵,四周寂静无声,大观线香一寸一寸燃烧,裴昙仔细地回忆了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荀靖之问裴昙有没有在建业见过狂尸。裴昙没有在建业见过狂尸:她是个女子,并不常常外出,没什么见到狂尸的机会。崔琬喜欢聚会,他在建业时,裴昙出门会多一些,但是北伐之后,崔琬到越州外任去了,他不在建业,裴昙又是与丈夫分居,因此,除了白天时去见泽晋,裴昙几乎没有出过几次门。   大观香的气味渗透进荀靖之和长公主、裴昙的衣服里,他们染上了同样的香气。裴昙回忆着过去几个月建业发生的事情,告诉荀靖之,她听周鸾的一个叔父说过,他在东长干里的一处巷子里,看见了一个影子——   一个发出奇怪的声音的人影,似乎咬中了什么人,并且将人拖走了。   周鸾那位的叔父胆量颇大,回到家中后,带了家仆和几条猛犬出去寻找那诡异可怖的影子。他没找到活人、也没找到尸体,然而,他看到了地上的血迹,以及一根手指。   手指……   他向官府报了案,此事可以在官府查到记录。不过,官府一直没找到手指的主人。   自从捡到手指后,周鸾的那位叔父夜夜不能安寝,他害怕自己见到的东西,是吃人的狂尸。   家仆安慰周鸾的叔父说,不是狂尸,或许是鬼,是鬼衔着乱葬岗的尸体在吃,吃的时候把手指落在了巷子里——主人去寺庙祈福消灾、往后少走夜路,大概就没事了。   周鸾的叔父大骂家仆:是鬼的话,还不如是狂尸。建业要是有狂尸,他可以离开建业,换个住处就好了;要是得罪了鬼,他躲都没地方躲。他因为一个“鬼”字,让人杖责了那个家仆,那家仆被打得重了,险些丧命,裴昙等人因此才注意到了这件事情。   江表门阀害怕尸群,他们在建业感受到的恐惧乃是实在的恐惧。然而,他们也并不认为建业出现的诡异活物一定就是狂尸,他们曾怀疑过那东西是鬼,因此,才在建业做了不少法事,又请一宫两观的道人在建业城外布了一些法阵。   荀靖之在长江之侧烧过一处红线阵,那红线阵就与那不知道是鬼影还是狂尸的影子的东西有关。   裴昙先是住在建业,后来又去了秋浦,她不常出门,在建业和秋浦始终没有见过狂尸。然而,她能确定,咬过康贤太子的那个东西,绝对是个活人——   咬过康贤太子的那个人,当场就死了,康贤太子的剑割开了他的脖子。陛下心中激愤沉痛,下令车裂尸体。   尸体裂开后,陛下让一个内侍拿走了那具尸体的头颅,然后让内侍找人锯开了头颅:长江狂尸一事,让陛下感到了恐惧,以及疑惑,陛下后来知道了一个分辨活人和狂尸的办法,长公主告诉了陛下,狂尸的脑子会被某些东西慢慢蛀空——咬过康贤太子的人,脑子不是空的。   陛下认定,假扮狂尸的人是卢鸿烈的派出的——甚至长江中的那个东西,也是卢鸿烈派出的。陛下无法接受自己的外甥的离去,他和卢鸿烈的嫌隙自此再也无法解开。   卢鸿烈能要一个即将成为储君的人去世,未尝不能让一个君王去世。陛下前所未有地恨起了自己的老师,憎恨、厌恶、惊恐,死亡的阴影垂了下来,陛下再也不肯见自己的妃子一面。   他不再有将为人父的喜悦,他害怕看见妇人隆起的肚子。他害怕自己的妃子忽然生产——他怕到了那时,他就该死了。   多么悲哀,一个陛下这样的皇帝,本该年富力强、正要大有作为,然而陛下活得战战兢兢,他察觉到,自己或许要变成弃子了。   到最后,血亲将要反目成仇,没有人会在意荀崇煦的老病衰弱——所有人只是在意皇位,一如陛下自己在意的,也是皇位。皇位……他像是一株皇位之上的寄生草。   是谁他陷入了如今的局面中……   陛下恨极了卢鸿烈。   卢鸿烈察觉到了自己与陛下的裂痕。在陛下还停留在恨的时候,卢鸿烈已经行动了。他是一个多么负责的老师啊,他无比熟悉自己的学生的性格——他比自己的学生先下了手,提前一步控制住了秋浦。   或许卢鸿烈没有参与到谋害康贤太子一事中。裴昙在去卢鸿烈在秋浦的暂住府邸中时,见到过几位僧人。卢鸿烈夜不能寐时,会让僧人为自己彻夜诵经,这是他自中年丧子后留下的习惯。   卢鸿烈让寺庙道观做法事为康贤太子祈求冥府,然而在最私密的地方、在他自己的家中,在他的安睡之处,他没让僧人为自己彻夜诵读为亡者超度的经文,而是让僧人一遍一遍地诵读安神陀罗尼——   他对亡者的离去,并不感到愧疚。   一场忽然到来的死亡或许和他无关,但是他必须要面对这场死亡带来的后果。他必须承受一位帝王的怒气。   他和陛下的关系,彻底碎裂了。   在平平无奇的天气里,他和他的学生,再也没有了信任,他成为了学生的仇人,他做了窃国贼——   他们这对师生、这对臣子与君王,彻底成为了敌人。   卢鸿烈以天子的名义发下了矫诏。   那诏书写下的不只是许朝的国运,一纸诏书,也是江表门阀为自己书写的命书。当那诏书上第一个字、第一个字的第一个笔画,被蘸着黑墨的笔尖写下时,江表门阀和宗室之间关系,就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作者有话说:   许朝建朝时间-(荀靖之年龄)- 时间、事件   51(20)乾佑九年/明夷元年,四月廿一,齐王在建业登基,改元明夷。   52(21)明夷二年,第五岐随苏我人麻吕等人东渡至日本国。   53(22)明夷三年/贞和元年,一月,荀靖之出任郢州刺史。荆州刺史荀元钧携原太孙荀永隆造反,顺江南下,元钧永隆之乱爆发。三月,乱平。尼夫人、荀克俊到达并州,开始收复并州。   54(23)贞和二年,年末,第五岐自日本国回到许朝。柏央带家人自洛阳南下逃亡。   55(24)贞和三年,郢州赤丘血墙案案发,十二月,荀靖之杀死周敦平,回到建业领罚。年末代王荀克俊去世。   56(25)贞和四年。三月,上将军房安世入狱,二十八日凌迟处死。四月,第五岐受封宛春侯。陛下举办猎、诗、乐五日之会。六月,高平郡王出为越州刺史。九月十九,北伐。十二月,陛下移驾秋浦。 第224章 戎轩1   崔琬+崔涤=二崔   贞和五年二月廿五,荀靖之收到了北方的军务:关西的线人回报,伪秦再次自乡野间征兵,新召集出一万自备军衣的士兵,向并州行进,调动并州的三千精锐甲兵前往晋州。   晋州东接许朝的雍州,洛阳就处在雍州。   长公主知道消息后,让荀靖之暂时不要去秋浦。北方将有战事,国势动荡,而江表门阀不知安了什么心思——长公主怕自己的外甥到了秋浦,竟是一去无回了。   许朝不缺官员,但是朝中如今再找不出几个像荀靖之这样的宗亲。荀靖之可以不在北方,但他一定不能出事。他得活着,他得为荀家占住本就属于宗室的那部分权力,片刻不能松手。   长公主考虑再三,决定不再扣留崔琬。不如就让崔琬去秋浦面见录公,她希望崔琬能劝动录公放了崔涤,让崔涤护送康贤太子的身体回到建业。   年前,康贤太子从泗州回到建业后,以为秋浦并非帝王可以久居之地,而夫人怀有身孕,便让夫人留在了建业,自己未带家眷,独身去了秋浦。如今,康贤太子的尸身留在了外地——他的妻子、弟弟想要为守他灵,只能守一个空荡荡的灵位。   不该让一位太子死后不得安享香火。   长公主去大护国寺见了崔琬,她对崔琬说,如果卢鸿烈愿意让步,建业一方可以暂时不过问秋浦的事情;录公写矫诏要高平郡王去秋浦,高平郡王不会去秋浦,她不会追究诏书是矫诏。他们各退两步,先守住许朝北边的疆土——要是北方出了事,那江表门阀可就也做不了多久的“江表”“门阀”了。   江表不存,门阀将亡——在外族眼中,江表门阀与许朝同体共命,许朝尊重他们为世家大族,而外族不会尊重他们的这个身份,只会将他们当作许朝的臣子。   伪秦要是吞并了关东,野心就不只会留在北方了。南方不会长久安全下去,天下绝不可能再回南北朝——百年之前南北对峙,那是因为北方崩乱之后,北方诸国长期混战,一直没能力统一北地,因此更无力窥视南方。要知道,许朝一统北方之后,这天下很快也就没有“南朝”之说了。   长公主让崔琬三月初一去秋浦。崔琬听说自己可以离开,向长公主行跪礼,道:“崔琬长谢殿下的厚爱,一定完成殿下交托的事情。”   长公主点了一下头,对他说:“你回去看看你家老宅,一切可都好么?如果宅中短缺了什么,你派人去长公主府告诉我。阿琬,莫使老宅空待主人,你崔家的宅子也建了百十年了,崔氏子弟一代一代居住其中,如今宅主长久不在家中住,宅子竟显得落寞了。把我的信带给录公,告诉他我还肯叫他‘录公’,告诉他,他家宅子也落寞了,他孙子是我女婿,我们终究还有姻亲情分。”   崔琬说:“殿下安心,崔琬一定将信送到。”   “崔琬,”长公主叫了一遍崔琬的名字,叫他的姓时,将语调压得重了一些,她说:“你是南崔,出自宣城裴家。皇嗣的母亲将出自你宣城崔家,不是卢家。宣城在更靠东的地方——建业也好、宣城也好,你要提醒你祖父,皇室的根基在长安,你家的根基在长江下游,长安或长江下游都是宜居之地,久在中游住,是离家远了。”   长公主轻轻叹息了一声,继续对崔琬说:“让你久住在佛寺里,并非我的本愿。”   崔琬礼数周全,他挺直了身体,身姿端正,抬手向长公主行礼,道:“崔琬知道。”他回复长公主说:“人在世间,有万种不得已,殿下对崔琬,情义深厚。录公行事有误,殿下受累了。”   “我听说你近来在寺中抄写经文。”   “是。”崔琬回道。崔琬近来一直住在大护国寺中,不能出去,唯有长公主和日本国使者西园寺清正来看望过他。崔琬以往是个喜欢聚会的人,如今独住,日长无事,为了打发时间,便日日手抄经书——   他现在明白高平郡王困居在高平郡王府时,整日抄写《隆正文英》的滋味了:抄写诗文经书可以静心,如果什么都不做,只空熬时间,那时间就变得太漫长了。   长公主问他:“我倒也知道些佛理,可方便问你抄的是什么经么?”   “崔琬抄《金刚经》,正抄第十八品,佛问须菩提,自己有肉眼否、有天眼否、有慧眼否、有法眼否、有佛眼否。”   长公主说:“是《金刚经》啊。我父皇晚年爱读《金刚经》,亲手注经。我那时被流放南方,困居在潮州,思念父皇时,就请求县令允许我去佛寺一趟,有时他会允许,我就去佛寺,听法师讲《金刚经》……我与父亲相隔千里,竟只能靠经文与父亲维持着联系,我祈愿自己诵经时足够虔诚,使父亲能在读经时知道我的思念。”她说着抬眸看向崔琬,“阿琬,我知道困居的感受,你是好儿郎,我看重你,我不将你久困在这里。”   崔琬微有动容。润物无声,长公主是一个女人,这是她的长处——长公主有一双凌厉的眼睛,她不大爱笑,平时身上总是带着属于天家人的庄严,但是她愿意以高贵的身份说出自己的人之常情,崔琬被她话里的子女情味与对自己的关怀所打动。   他听说高平郡王为长公主送了一卷《宝雨经》,他当然知道那意味什么——面对着长公主,或许他和高平郡王一样,只能爱戴,难以生出憎恨。谁不希望自己能被一位贵人看着双眼,以真情相待呢?   崔琬想起人情琐事,对长公主说:“殿下,我听说阿昙在建业。我在佛寺,偶然听来上香的人说,您见到小翁主了。我去了秋浦,如果舒迟或周家人问起这件事情,我该如何回答?”   “你倒是心细,我竟然忘了这件事情。我是从阿泽那里来的,刚刚看过我的小外孙女,昙娘是个奇女子,把我的小外孙女带回给了我,她是我的恩人。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昙娘将我的外孙女带给了我,是为了让我不要为难周鸾,然后她就去毗陵找周鸾了。”   “是。”   “周家阿鸾也是个有趣的人,他不该是录公的外孙。”长公主感叹了一句,然后对崔琬说:“阿琬既然不久后就要离开建业了,此次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不如在离开之前,陪我散散步吧。我外甥八郎在建业,我知道你们二人是老相识了,我们去他的府里找他,叫他出来歇一歇,和他去水目山上走走。他也略通佛理……可惜阿岐不在,阿岐要是在,那就更好了,若是四个人,正好两两对坐,我们去水目上闲坐清谈,消磨长夜。”   崔琬说:“得殿下相邀,是崔琬的荣幸,崔琬愿意陪伴殿下之侧。不知道宛春侯一向可好么?”   “北方将有大战。千钧系于一发,不知何时坠落。阿岐守在北方,是受苦了。”长公主想到了第五岐,问崔琬:“阿琬,你看我外甥和阿岐的关系,比起你二崔如何?”   不待崔琬回答,长公主说:“自然是不相上下的吧。阿岐深爱我外甥,我外甥也同样关怀他,二人肝胆相照。阿琬,你也要护好你的好友,不要让崔涤遇险。”   长公主话里有话,她要崔琬保住崔涤。崔琬想起来崔涤,轻轻抬了一下眉。清原……   崔琬和崔涤有过过命的交情。年少之时,青春勃发,意气非凡,人活着真有无限希望,以为什么都有可能。崔琬一直以为自己和崔涤是一样的:崔涤敢投身行伍,他就敢去争一个进士身份,他以为他们都可以不靠自己的家世,只凭自己立下功业。   人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崔琬以往从未怀疑过,自己和崔涤都会在许朝的国史中留下名字,他以为二人的区别只在于,他要名列儒林传,而崔涤是做了将军。   二十多岁时,他毫不怀疑“留芳后世”四个字与自己有关。   活到三十岁,他不再是无忧少年了,如今他是五品官,官职不算低微——岂止不算低微,才三十岁便做了五品文官,其实已是荣耀非凡。然而,他到这时才知道,想留下好名声并不容易,“留芳”绝非易事。况且,世间诸事,原来竟是时势造人,建功立业的机会,并非单凭人力、心愿就可以得到。   《金刚经》云“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众人之心,原来皆是妄心,虚假如水中之影——崔琬年少时以为的必然之事,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是只凭着年少意气,不知道何谓天高地厚,才生出的一厢情愿。   他在寺中抄经,在经卷中发现了一张不知何人留下的诗笺,那诗写得很好: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   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①   时世之中,寒家子弟仕进无门。鱼目混珠,泥沙俱下。骅骝在野,蹇驴得志。崔琬自嘲,他或许也算是蹇驴——   他如果不是宣城崔家子弟,又怎么会如今便做了五品官员?   他是宣城崔家子弟,一路升迁,如今被扣押在了建业。   而崔涤是武家的崔家子弟,他被扣在了秋浦。   崔琬近来很少笑了,他以往是个爱笑的人,微微一笑,笑的时候眯起眼睛来。他察觉到自己很少再笑了,他忽然怀疑,是不是他和崔涤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不少呢。他和崔涤……何尝摆脱过自己的出身。   他总以为自己和崔涤的感情没有变化,南下之后,崔琬依旧常常和崔涤互相通信。崔涤诉说自己的抱负,崔琬从来都不泼崔涤的冷水——崔琬从来都支持北伐,也从不怀疑许朝将会北伐。崔琬以往一直以为,他和崔涤立场相同,他们两个将长作知己。   崔涤在外任职,记挂崔琬,经常给崔琬寄各样东西:荒诞不经的故事、桑沃酒、韦诞墨、玻璃身的羊毫笔、给崔琬母亲做狐裘的狐狸皮……   崔涤向来以稳重示人,唯独会对崔琬发些抱怨,他和崔琬说南方的蛇虫太多,崔琬回信笑他经得了风霜,经不了眼前的蛇虫,笑完告诉他,自己随信给他寄了雄黄香包,让他不要忘了找出来带在身上。   崔涤在信里向崔琬回忆北方的大雪——他寻得了银心笺,用来给崔琬写信,银心笺用沉水香一一薰过。崔琬不必说什么,崔涤自然清楚,他的伯玉喜欢闻沉水香的气味。崔涤说自己薰完笺纸,将笺收在手里时,风忽然吹了过来,他手里的一叠银白的笺纸落了一地,他便想起了大雪。   崔琬知道崔涤为什么想起了大雪,不是因为纸落在地上的颜色像雪,而是因为纸曾在雪里落了一地。崔涤曾在卢州给他写信,在信里说,卢州有紧急军务的时候,信使冒着大雪传送急信,狂风一吹,军帐忽然被吹开,碎雪飞了进来,纸片在风里飞起,最终落了一地。   崔琬将过去的事记得很清楚,他在大护国寺中住着,无事可做,有时就回忆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他想起了很多崔涤写给他的信件,信纸不在眼前,但他记得崔琬写过些什么。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亲自见过崔涤了。他们还是朋友,然而,崔涤成了录公的敌人。朋友之间,情谊还在,前路却已被权力割裂,两人出身不同,原来出生那一刻,就已注定了,十几年后,两人会站在不同的路上,往后……他们或许会相背而行。   崔琬觉得自己和崔涤的关系,其实没办法和荀靖之与第五岐的关系相比。第五岐会站在荀靖之身侧,因为他是武家子弟,武家子弟天生要护卫宗室,他们之间,有天生的信任,没有中道分途之忧。   误解、怀疑、嫉妒……?荀靖之南下,建业气氛紧张,长公主一度防卫过自己的外甥——莫说是姨甥,就算是寒门的亲兄弟,尚且会因分家产而不和。手握权力的贵人间的情谊,只会更加复杂。   崔琬好奇,荀靖之可也曾防备过第五岐么,他会误解、怀疑、嫉妒第五岐么?或许有过吧。崔琬心想,他和崔涤之间,或许也会渐渐滋生出这些情绪,一些已滋生出的这些情绪,会继续增长、增长,在某一天,拱出一道触目惊心裂痕。   崔涤在秋浦,录公说他有谋反之心,录公不会像长公主善待他一样善待崔涤。   崔琬想着他的清原,他这唯一一个少小不相识、全靠自己结交来的好友,在心里叹了一声。他还记得遇到尸潮逃亡时,崔涤把他从人群里拉出来的手。事情自古难以两全,他要救崔涤,就要得罪录公。   前事未可预知,如果有朝一日,录公夺得大权——这权力不用握在录公手中多久,或许只要两三天,而在这两三天里,录公怀疑起崔琬来,或者不怀疑他,而是因为一次与崔涤有关的兵败迁怒于他,他就可能付出性命。   崔琬想见一见崔涤。在北方时,崔涤投军后,他去尸群出没的卢州见崔涤,竟丝毫不怕危险,也没觉得会有什么危险,他只想着,终于要看见不辞而别的清原了,这次他可是抓住他了!   如今,心境变了,他的心里变得沉甸甸的,像是装了铅石。再在危险中去见崔涤,感情不复纯粹,也没了年少时的昂扬情绪。   但是他依旧想见一见崔涤。   他会放崔涤回来。   崔涤如果长久被扣在录公手里,真的会有性命之危。崔涤有自己的傲骨,即使是死,也不该死在秋浦——崔涤是有一身本领的武家儿郎,就算崔琬必须送崔涤去死,他也希望,崔涤是死在了战场上。   他该留名国朝史书,而非默默牺牲于一场事变,无声无息死在秋浦。   长公主问崔琬和崔涤的关系如何。崔琬在长久的沉默后,对长公主说:“殿下,我会尽力帮清原的。”后面一句话,他像是说给长公主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不只是说说而已。”   作者有话说:   ①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   史书,某种意义上的死亡笔记。来,猜猜许朝国史《许书》上最后都会有谁吧~   韦德音、韦衡,已名在列传。   ————   【特邀嘉宾的采访时间】   记者:韦衡嘉宾您好,可以请您评价一下岐靖二崔吗?   韦衡:岐智诡多诈,靖有长官之德,崔涤老成,崔琬……(假笑.jpg)   #崔琬给韦衡摁关机键的人 第225章 戎轩2   终局之战1.0   三月初,荀靖之回了淮河北岸。   崔琬终于离开了建业,去秋浦见了卢鸿烈。秋浦与建业约为和平,暂时互不追究往事。高平郡王不来秋浦,卢鸿烈从宣州调取两千张牛皮盾送给北伐军,表示万事当以北伐为重,至于朝内不和,是细作小人作乱之故,秋浦、建业以后将以诚相待。   秋浦与建业皆开始搜查曾与北地通信的形迹可疑之人。在秋浦被找到的身份不明的北地人,替卢鸿烈负担了他的罪孽:不臣之心不是卢鸿烈犯下的,是细作挑拨出的、是小人搬弄出的,录公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帝师。   秋浦是秋浦,建业是建业,卢鸿烈以陛下龙体抱恙为借口,拒绝让陛下回到建业,他也依旧不肯放崔涤离开。不过,他允许建业派几位老臣到秋浦来,陪伴陛下,与陛下——或者他——共商国是,并带回康贤太子的灵柩。   卢鸿烈的长孙卢仲容是长公主的次女荀泽晋的丈夫,泽晋说女儿需要父亲,请卢仲容到建业来。长公主默许了女儿要求,她想借此看一看卢鸿烈和江表门阀的诚意。   裴家、崔家都希望卢仲容能去建业。卢鸿烈爱护长孙,不想让自己的长孙去建业做人质,替卢仲容答复说仲容公务繁忙。   然而,卢仲容在一个清晨,避开祖父,只带了一个侍从,乘舟回了建业。   卢仲容到建业来见自己的妻子,向自己的妻子请罪。   卢仲容肯来建业,长公主暂时忍下了卢鸿烈的种种作为。   卢鸿烈是江表门阀子弟,一生知礼,就算他的内心不从礼数,他也绝不会在名义上犯下大乱。一众江表门阀朝臣,如今就算再无视国律,也绝不会做出谋朝篡位的事情,他们不会允许许朝改了国名、天子换了国姓。   外敌窥视神器,外敌却是的的确确想要许朝再也不存在于世间了。   外敌当前,长公主可以忍下诸多事情。忍,不代表她会忘记。卢仲容比卢鸿烈明白何谓“大义”,长公主希望卢鸿烈本人清楚“事不过三”的含义,不要再挑战家国之义。   建业和秋浦重新有了往来,长公主送荀靖之渡过长江,荀靖之再次辞别自己的姨母。   回建业一趟,长公主没有让荀靖之绝望,荀靖之在离开时,重新对长公主说:“姨母,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长公主说:“八郎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我会照顾好你哥哥的,国难当前,彰儿会理解你为什么不来看他的,他不会怪你。我会让泽晋陪着你嫂子,你哥哥的家事,你也可以放心。下次回来,抱抱自己的侄子。”   荀靖之点了一下头。下次回来,下次……   可是,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侄子的小名是“阿清”,这是康贤太子定下的。荀靖之真想回来抱一抱阿清。   三月初四,荀靖之北上,其后无暇再细想建业的事情和兄长的辞世,此时不是可以任情行事的时候,局势不曾留给悲悼时机。他甚至没有回泗洲见第五岐一面,而是直接去了亳州。   亳州在雍州南边。到亳州后,荀靖之立刻带兵清理亳州与雍州间存在着尸疫的四个郡县,预备着随时从亳州支援雍州。   并州。妫州。幽州。   晋州,雍州。泗洲。   唐州。亳州。   荆州。   并州大部分郡县处在伪秦的治下。妫州、幽州依旧有尸群,妫州归属不明,幽州暂时可以算作许朝的大州。唐州、晋州两个小州皆归伪秦所有。代王的外祖父、许朝的征虏将军韩先勤守在雍州。   伪秦自北方乡间征兵,又召集出一万自备军衣的士兵,向并州行进。伪秦已在晋州屯了十万士兵,却又继续征兵……看来他们真是在准备一场大战了。   韩先勤在雍州备战,日夜不脱铁甲,不敢有一丝懈怠。   在得知荀靖之回了北方后,韩先勤才在夜里能够稍稍入睡。高平郡王回来意味着,至少……许朝还记挂着北方,他们还会帮他。   第五岐和八万士兵留在泗洲,荀靖之到亳州后,韩先勤请尼夫人、克俊的妹妹、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小代王去了泗洲避险。   韩先勤对自己的女婿克俊太过严厉,因此和尼夫人之间多有不和,但是他对她还保留着几分尊重,他希望这位还俗的老尼还能多活几年。乱世之中,人和人之间无非是这样,相看两厌,但是又互相帮扶。   若无尼夫人,他难以有今天。他睡不着时,尼夫人也曾让人给他念过佛经。老尼多事,不过罪不至死。   他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尼夫人。   洛阳城已做好迎接大战的准备。韩先勤离开空空的洛阳,动身前往西边的上阳郡,紧张地等候着战机。   韩先勤的士兵叫定昌军,他手下共有八万定昌军。   荀靖之这次北还,带了自己以前的近侍赵弥。赵弥是可信之人,荀靖之留赵弥在身边,辅助自己处理军务。荀靖之送给韩先勤两千张牛皮盾,又借韩先勤三万士兵——他让赵茂带三万士兵进入雍州,与韩先勤一同守卫雍州。   雍州有十一万许朝士兵。   伪秦号称晋州屯有二十万秦国大军。   三月十一,伪秦晋州的三万先遣精兵越过女娲山,进攻与雍州的绛郡。小小的绛郡,成为了许秦二国对战的开端。   定昌军应战。五日后,绛郡失守,定昌军八千人亡故。绛郡失守,随后梁渚郡失守、周至郡被围……   几郡连败,韩先勤本来在上阳郡一带应战,将上阳郡交给部下,带五万定昌军前往雍州的三庄河一带,与伪秦主力作战。   赵茂戍卫后方洛阳。   三庄河一战,韩先勤一度扭转战机。初战告捷,韩先勤不愿意损失自己的定昌军追击伪秦主力,退到侯家冢附近,下令禁止进兵,人马有前行者斩,在侯家冢等待赵茂带许朝士兵前来增援。   赵茂未至,伪秦的增援大军先到。中旬几日,天上接连扬尘,漫天黄沙乱飞,伪秦的五万兵马东来,山河震动——定昌军驻扎在侯家冢的前锋部队在黄沙中,听见接连不断的马蹄声,空中的飞尘似乎也随之震动,恐惧不已,直接向后方逃窜,前锋军队瞬间溃散。   韩先勤大骂前锋副将,一刀斩下他的头挂在了军旗上,然而,伪秦大军已经逼来。韩先勤无法在原地拖延时间,仓促应战。赵茂带两万士兵驰援韩先勤,在侯家冢之南遭遇了伪秦的一队伏军,粮草被烧,自顾不暇。   赵茂的支援迟迟不到,韩先勤后退无门,只能咬紧牙关带兵杀出重围。不得南下,韩先勤冒险带余下的两万士兵北上至并州。   天意要让他去并州——韩先勤立刻决定,动身前往并州与雍州接壤处的上党郡,意图夺取汾河谷地。韩先勤从线人处得知消息:   并州的士兵不是伪朝的精兵,其中有至少一万士兵是民间征来的散兵。韩先勤猜测伪秦将精兵都押在了晋州,他要赌这一把,他还有一万精兵士兵,他赌自己能靠这一万兵马冲击并州的守卫、夺回并州的汾河谷地。   汾河谷地一度处在韩先勤的控制之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地方有多重要:并州本是易守难攻之州,其西有吕梁山,其东有太行山,两大高山夹卫汾河谷地。若能进入汾河谷地,沿汾河西行,便可以绕过函谷关,自并州将兵锋直指长安。   就在前年,伪秦正是为了防备韩先勤会和许朝联手,然后从并州进入关内、攻打长安,才冒险派兵出关,损耗两万士兵,攻下了韩先勤经营多年的并州。   在那年的几场血战后,韩先勤被迫离开了平城,他失去了并州的大片土地,而他的女婿代襄王荀克俊正是在这此的逃亡中受了惊,最终病逝。   并州……并州……并州是代王的地方,并州本来是他的地方!韩先勤不由得去想,如果这次他能占据一段谷地,等许朝的支援大军一到,他们立刻就可以凭借地势威胁牵制伪秦!   他能一雪前耻。   韩先勤知道赵茂已向泗洲、亳州求援,他相信荀靖之或第五岐很快会派兵驰援雍州,韩先勤希望赵茂和自己的部下能先牵制住雍州境内伪秦的军队,而他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他要趁此机会,突袭并州。   韩先勤后来再想起自己决定去并州的这件事,终于发现自己漏掉了什么:伪秦当然知晓并州的重要性,否则不会从他手里夺走它。然而他北上去并州的时候,晋州号称有二十万大军,却没有大军来追剿向着并州行进的他。   是伪秦的斥候兵没查到他的踪迹,还是伪秦觉得他不足为惧?   韩先勤不曾天真地以为,伪秦的斥候兵愚蠢到发现不了几万人的踪迹。他那时只是以为,是伪朝看轻了他,所以才没有派出大军,对他进行剿杀。   他没有想到,伪秦已经在并州为他设好了陷阱。   第五岐比韩先勤先一步察觉出了不对,但是这种察觉还是晚了一步。第五岐察觉到:伪秦号称在晋州屯有二十万士兵,放言要调动这二十万大军攻打雍州,使雍州做许朝士兵的墓地、使女娲山做许朝军队的坟头,可雍州陷入战火之中后,许朝的军队只是略显被动。   略显——泗洲的援军未进入雍州时,雍州还剩四万大军,军士不计牺牲、浴血奋战。然而,四万士兵,再浴血奋战,也应当难以抵抗二十万士兵。况且,伪秦的士兵又很少出现溃散状况,乃是精兵。   伪秦根本不可能派出了二十万士兵攻打雍州!   雍州有着泗洲和亳州的支援,伪秦的大军进入雍州后,应当快速拔城,不应该长久地围困城池或停留一处——若是军队人多,则补给不易,大军如果长期围困城池或停留一处,是使自己更容易被切断补给、腹背受敌。   不论怎么考虑,伪秦的大军都行进得太慢了。   许朝的斥候兵回报,伪秦军队各部的灶火都极其盛大,应当真有十多万之众。火烧得大……兵不厌诈,或许做饭的盛大灶火,只是障眼法。   是伪朝在虚张声势,“二十万”只是为了威吓许朝说出的虚假数目?   第五岐传急报给荀靖之:伪秦或许根本没有二十万之众的士兵。否则……是他们藏起了一部分士兵——他们真正要攻打的,不是雍州,他们要攻打别处。   并州。妫州。幽州。   晋州,雍州。泗洲。   唐州。亳州。   荆州。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三月廿七,伪秦十万大军自唐州南下至许朝的荆州附近,在许朝防备不足的情况下,荆州昌陵之战爆发! 第226章 戎轩3   °Д°;)瞳孔地震   长公主一共生育过五次:长女早夭,这是长公主心中的一处隐痛;次女泽晋平安长大,嫁给了庐江卢家的卢仲容,已像她一般做了母亲。长子安流被封为宿城郡王,出镇荆州,掌控随州、荆州两州军务,自长江上游守卫许朝的北部边界。   泽晋、安流已经成年,长公主的次子用宾虽然被封为云麾将军,其实还未成年,不过还个孩子。至于幼子,自小体弱多病,长公主取尊者“鹤勒那夜奢”之名,为他起小名为“鹤勒”,她不敢将鹤勒养在身边,怕自己带不活他,让自己的乳母陪他长住在越州的吴郡。   许朝北伐后,贞和五年四月,长公主失去了自己的长子。   三月廿七,伪朝在攻打雍州的同时,进攻荆州的昌陵郡。安流身在荆州,在月初接到伪朝的唐州似乎有大军行进的军报时,以为这是伪朝在调动唐州的士兵支援他们从晋州攻打雍州。   安流下令荆州北境戒严,调荆州军北上备战。   安流已经做出了反应,然而,谁都没有想到……   谁都没有想到,伪朝这次出兵,重心从来都在荆州。伪秦在晋唐二州屯兵,是以晋州掩饰了唐州。三月月尾,唐州敌军袭来,伪朝埋伏近五年,一举派了十万士兵从唐州南下!   并州。妫州。幽州。   晋州,雍州。泗洲。   唐州。亳州。   荆州。郢州。北扬州。   郢州士兵暂时归江表门阀控制。高平郡王荀靖之在察觉到伪朝的意图后,自亳州调兵,带五万士兵奔赴荆州,然而他还是到得晚了一步。荆州全州一共有十三万守军,八万军守境,其余分散在各郡。   安流调动三万士兵,亲自前往前线督战,猝不及防,遭遇的竟是外族十万大军。四月初,安流在荆州长林县被俘,长林县北接襄阳,正南方就是荆州的心腹之郡江陵郡。   长江上游黑烟滚滚,烽火不断。   伪秦攻打荆州,亮明了自己的野心。伪秦的心思从来不只局限在北方,而在于许朝的全部国土。伪秦想做第二个许朝——他们想做的是那个统一了天下南北、曾经无比辉煌的盛世许朝。   夺取荆州,曾是许朝庄宗的南伐之策。   “长江天险”并非虚言。许朝高宗绍德二年,尚是皇太弟的庄宗带兵,开始了许朝的第二次南伐,此次庄宗一度带兵攻打到了长江下游的北扬州。   南沈的水军在江面横起千条铁锁,江水湍急,庄宗下令许朝的军船渡江——敌国的国都就在对岸,庄宗那此以为,区区铁链不足为惧,此次南伐,必将一举功成!   许朝的军船自支流驶入长江主流,然而,军船船身过小,吃水太浅,无力撞破铁锁、行至对岸。   庄宗不肯放弃夺取建康的机会,下令军队在长江支流中造楼船,希望借楼船之势冲破铁锁,行至对岸。楼船造成之后,支流水小,楼船吃水太重,虽然楼船可以撞破铁锁,却根本无法自支流驶入长江主流之中。   沈朝整兵自郢州重新夺取北扬州,许朝第二次南伐,最终止步于长江对岸,庄宗只能隔江遥望建康。   绍德四年,庄宗再次带兵南伐,此时许朝已经攻下了蜀州,庄宗不再尝试自北扬州渡江,取“先据蜀州、再夺荆湘”之策,带军收回荆州,自长江上游得荆州冲击下游的建业——   中游郢州的西边门户黄陂郡举郡投降,夏口被攻破,许朝的战船一路东去。长江下游的沈朝水军再次横起千寻铁锁,铁锁只能抵挡下游对岸的军舟,难以拦住借上中游水势冲来的战船。   铁锁沉江,水军覆灭,一个以“沈”为名的朝代,自此消失。南北两朝的对立自此终结。   绍德四年,沈朝灭亡于一个崛起于北地的朝代手中。如今,许朝已建国五十七年——时隔三十八年,许朝成了困居南方的大国,伪秦要许朝做第二个沈朝。   贞和五年四月十八,宿城郡王、荆州刺史荀安流在江陵郡正北的长林县被俘。高平郡王赶赴荆州江陵。伪秦将领给荀靖之传信,他们以安流的命,要求换荆州五座郡城。   荀靖之没有立刻拒绝伪秦的交换要求,给建业和秋浦传了军信——安流是他的弟弟!陛下在病中要求录公同意交换,江表门阀畏惧长江上游失守,死死不肯松口。   长江上游如何能够失守?!秋浦可是就处在长江的中游!   建业的长公主给荀靖之回信,同样要荀靖之回绝伪秦的请求。伪秦可以一直扣押她的儿子,她无法为了安流割让出五座荆州的郡城。   荆州的长林县已经失守,三座城可,五座不可。一但全部失去荆州,许朝是失去了自家的大门!   伪秦没有得到满意的回复,于是,将安流还给了许朝——伪秦的将领说为了表示尊重,他们给一个母亲送回了她的儿子的全尸。伪秦的士兵用装土的麻袋压死了安流——   他们的将领和士兵看着他被一袋、一袋、一袋……再一袋土袋压得不能呼吸,最后抽搐着吐出血来。   安流被七袋土袋覆压身亡,腑脏破碎,口鼻中溢出的血染黑了麻袋。   四月末尾,荀靖之接回了安流的尸体,伪秦的信使说人若痛极,当呼父母、呼天地,安流死前没有求饶,他不呼喊母亲、也不呼喊上天,只要了一杯烈酒。安流何其了解自己的母亲,他不向母亲呼痛。   他是他母亲的好儿子,到死都是。荀家人宁折不弯,被俘,那就受死。   被俘就受死……荀靖之为安流换上了衣服。安流身上满是青紫色的淤痕,荀靖之为他将双手放回到身侧。   安流的身体……已经变得如此僵硬,荀靖之只能硬将他的手指硬掰回自然垂下时的样子,他小心地掰动手指,可是指节太僵硬了,他掰不动。   灵帐中弥漫着淡淡的尸臭气,和为了遮掩尸臭燃烧的檀香的香气。   荀靖之看着安流的脸庞,这是和他有着相似的血脉的兄弟。他没有流泪,他根本哭不出来,只是眼眶通红。他咬着后槽牙,面无表情……他以为自己面无表情,然而用力的咬牙让他的神情中显出了分外的压抑,在这样的神情中,他用力将安流的手指掰了回去。尸体的骨头断折,发出细微的声音。   荀靖之熟悉这种感觉,掰动尸体僵硬的手指的感觉。   堂庭山下与诸尸告别,已有几年了……?   尸体。一具尸体,乃是遗蜕,   他为安流饭含。丝绸织物盖住安流的脸,安流……生死皆疲惫,此生安息。荀靖之握紧了拳头,似乎那僵硬的不是安流的手,而是他自己的手。他劝自己说,生死疲惫,死便是死了,死了就不再受活着的罪,可是他越劝说自己,他的情绪越无法松弛下来。   安流的儿子只有三岁,荀靖之请人代安流的儿子打起灵幡,送棺椁顺着长江回建业。   北伐……   如今许朝已经死了多个宗室子弟了!   荀靖之亲自将安流的棺椁送到了长江上,大舟东行,荀靖之似乎看见舟后波动的江水,全都变成了血的颜色,水波闪动,颜色又是水色了。   他望了一眼北方,远处的天色不甚晴朗,似乎有烟雾。   可是因为更北处有滚滚烽烟散在风里,天气才会如此么?   他想起六如比丘尼说,这是一个有漏世间。有漏。   这世间如一座大宅。如佛经所说之火宅……?不,这是有着狂尸的一间北海郡大宅。或者又如坟地。   土层之下,尸骨堆积。   他徒劳地攥起手指。他接受一切,接受这世间不会如他所愿。   死已并不令人感到恐惧。   他如果活着,就负起责任。如果死了,当发愿转生最高天。   可是他又不想接受一切,他会守住荆州!   五座城?   五座城,莫说五座城,伪秦不要想吞下荆州!   他荀靖之会守在荆州。   替安流守在荆州!   江表门阀此次派出了军队支援荆州,与建业商议后,在南方加急征收军粮。如今江表门阀暂居长江中游,长公主守在建业,他们断断不敢回建业去,因此比建业更恐惧荆州失守。   荆州已经开战,雍州也陷在战火之中。第五岐已经去了雍州,雍州一时半刻不会丢失。   本该守在雍州的韩先勤去了并州。   不论伪朝想不想立刻夺取雍州,雍州的战场都牵制了一部分伪秦的兵力。如果伪秦无法快速攻陷荆州,如果在此期间,韩先勤能够夺回汾河谷地——   一切都会有转机。   然而韩先勤迟迟没有消息。   韩先勤迟迟没有消息,在到达并州后,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伪秦要在并州安置一万从北方百姓中征募出的丁男。   因为尸疫。   人与人之间的征战,几乎已经让韩先勤忘记了“尸疫”——伪秦要送给韩先勤一场尸潮。本属于许朝的百姓被征为丁男,被送到并州、成为了狂尸。   尸群将替伪朝堵住汾河谷地。   许朝人会咬死许朝人。   本来被许朝的北伐压制住的北地尸潮,在并州重新爆发。北上不易,虽有死伤,然而北上依旧如有神助,韩先勤到达了并州,上党郡在被围困后投降,他等待着上党郡的城门打开。   如有神助,韩先勤以为,或许天神这次真的站在了他的身边。上党郡以前属于过他,百姓渴望他回来,郡城快速投降……这是理所应当的。   如有神助。   沉重高大的城门打开,韩先勤骑在马上,让一队士兵进城查看情况、接收郡城。   他在城外等待着他的部下出来,他不顾眼酸,凝视着城门,他等待着他的部下告诉他,可以进城了!   声音传了过来。人影……韩先勤看到了人影,他瞳孔瞬间震动起来——   尸潮,涌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场阴谋,它是……复合型阴谋,秦许之战(+不肯回建业的江表门阀),阴谋诈术齐飞,生死局已到各方手里的牌这次要一局打完。   好友分上下两大部分,四八相对,第八卷实际上是第四卷的加强版:第四卷是隐线汇聚引爆,炸出南北分裂,第八卷是线索叠加pk,胜者一统天下。 第227章 孤城1   他将杀生剑紧紧攥在手里   长江上游的高点是荆州的江陵,中游的高点是郢州的夏口,下游的高点是建业。   明夷三年即贞和元年年初,荆州刺史荀元钧自江陵带荆州军顺长江东下,试图冲击建业、以原皇太孙荀永隆的名义篡夺皇位。荀元钧以为自己一个月就能攻下长江中游的郢州,然而仅仅一个夏口郡,就拖了荀元钧两个月。   夏口郡是高平郡王荀靖之守住的。   荀靖之死守过夏口、安稳过建业的人心,这次守在了江陵。   五月初八,荆州北部的三阳镇、雁门口镇接连陷落,许朝军队退守掇刀县,获小捷。江表门阀派卢隐做名义上的大将军,带兵支援荆州,卢隐听取幕僚和副将的建议,与江陵配合,自荆州东部强夺曹家冲,牵制住了一部分伪朝南下攻打江陵的主力军。   五月初十,天降暴雨,曹家冲暴发山洪,卢隐的军队暂时被冲散。   幕僚劝卢隐立刻整军后退,卢隐邀功心切,自言天降暴雨、大利我朝,敌军必然不敢出兵,仓促整军之后,不肯后退,反而下令军队向北边的长林县推进。长林县地势较高,卢隐想偷袭长林县,然后驻军于此。   十三日,伪朝敌将冒雨冲锋,生擒卢隐。卢隐本来带军自荆州东翼支援荀靖之,东翼折翼。   五月末,江陵下辖的公安县被伪朝攻下。公安县是紧邻长江的屯军之县,位于江陵东南方,县内的驻军将领以为荆州烽烟四起、江陵郡城自身难保,并不信任江陵郡会派兵驰援,在惊惧之中向伪朝投降,随后被杀。   江陵郡西靠八岭山,西部地势较高,如今东、北受敌,南方的公安县失守,后援暂时被割断,一时之间,彻底成为了孤城,被伪朝三万大军围困。   荀靖之守在江陵郡郡城中。最初一月,这里比夏口容易守卫。   原宿城郡王、荆州刺史荀安流住在江陵时,曾因私制武器被江表门阀弹劾:安流曾让士兵在荆西伐竹,将巨竹放在江水中借水流运至江陵存储,又向母亲要来三连发箭弩床图纸,令工匠制造弩床。江表门阀称安流或许有据地称王、效仿元钧之心。   陛下那时说,安流不曾囤积甲兵,只是年少好玩、伐竹做弓而已——礼乐射御书数,做弓是为了修习射术,是君子之道,强行压下了江表门阀的参奏。   安流伐竹制器,为江陵城中存下了不少弩床、弩箭。六月初,城池被围时,城中武器尚算充足。荀靖之带兵守在城中,敌军一时无法拔城。   江陵是插在伪朝吞并之地中的一枚钉子——   许朝、伪朝在荆州的战事僵持不下,伪朝如今暂时无法再向南推进战线。只要许朝能收回江陵郡南边的公安县,就可以重新收回江陵,当江陵重获后方许朝的支援,这枚钉子可以狠狠扎向伪朝的军队。   攻不下江陵,伪朝不可能安心。只要江陵还在,许朝就还有重新夺回整个荆州的希望。   江陵绝不能丢!   江陵城东南西北皆有高大的瓮城,城内的武器比夏口城内多,官仓中也有较多存粮。城门一时不会被攻破,城内需要预防痢疾,荀靖之命士兵保护起所有水井。凡有亡者,及时火化,不可堆积尸体。   如今正是盛夏,草木丰茂,荀靖之亲自带人在空地中种菜,将多余的青菜晒干收起。   六月城内暂时无事。城外的伪朝士兵不时攻城,城内的弓箭有限,荀靖之命士兵在城外的敌军攻城时,沿城墙浇下滚烫的热水。   七月,城内药材短缺,木料变少。患痢疾者增多。   伪朝士兵依旧不时攻城,守城士兵损耗过半,荀靖之下令抽调江陵城内的丁男,与士兵一同守城。   八月初,江陵城已被围困整整两个月,与周围不通消息。   荀靖之最初做了江陵会被围困两个月的打算——这是最坏的打算,他最初以为,事况不会坏恶至此,两个月……如果一场大战已经拖延了两个月,那也快要结束了。他以为江陵最多会被围困一个月。然而,如今已经到两个月了。   城内空屋大都已被拆毁,砖、石、木、瓦被取走,用于守城。百姓开始剥食树皮。这两个月,对江陵来说,不算容易度过的时间,对一场大战来说,也已足够长久,伪朝似乎已将兵力东移,围困江陵的士兵稍有减少,攻城次数也相应减少。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八月月中,援军依旧没有到来。   江陵郡北瓮城的城门,已经开始动摇,恐怕不久后将被撞破。主城门虽然依旧紧闭,然而情势已经隐隐不大好了。部下向荀靖之请示,要不要在城内各里坊中修筑防敌墙垒……江陵周边诸郡无法前来支援,如果再拖延下去,江陵郡城北门会坚持不住。   一旦主城门被打开,城内……将有血战。   就在部下请示完荀靖之的第二日,许朝军队夺回了江陵郡之南的公安县,公安县忽然燃起传信的青色烽烟——短短三日,公安县、江陵之东的观音垱、潜江县的烽烟连成一片,许朝士兵渡江北进了!   江陵郡城内的百姓精神为之一震!   荀靖之穿着甲衣,站在城墙上看了一天烽火,直看到天边云霞如烧、金乌西沉。还修城内的防御墙垒吗……   要来了吧……许朝大军快要到达江陵了吧!天渐渐黑了,荀靖之不愿意离开城楼,他站在城上一直看着烽火,似乎他头顶上的天色每暗一分,许朝的士兵都在向北再走一步。   已经有多久,没听到过长江南岸的消息了!   他在贞和元年守过夏口,这次他告诉自己,不必害怕,只要守下去、只要心无旁骛地守下去……不要生起杂念。守下去,许朝的大军会来支援江陵的。   一定会。   天色黑下来后,夜露深重,赵弥和其他侍从三请荀靖之,荀靖之才终于离开了城楼。他在夜里几乎没有睡着,他等着明天天色一亮,就继续去看烽火。   白天能将烽火看得十分清晰。   然而,不到三日,青色烽烟消失,公安县再次沦陷。   希望起而忽灭。   烽烟灭了,却又再次燃起——两日后,青色烽烟再起。许朝和伪秦的士兵似乎在争夺公安县。   沦陷、被夺回、再沦陷、再被夺回……   八月下旬,传信的烽火燃起、熄灭,反反复复。事有再一、再二、再三、再四……烽火燃烧过几次后,江陵城内的百姓怨气大增,百姓分不清到底是许朝收复不了其他郡县,还是外族在点燃烽火戏弄江陵。   人心疲敝,骂声群起,众人渐渐不再对烽火抱有信任。   荀靖之初次看见烽火时,情绪激动,后来事情反复,他的心情就像星星点点的暗火,虽然可以随风明灭,却因为始终烧不起来,又被风反复吹过,损耗了不少力量,竟然渐渐暗下去了。   情绪一点点变得麻木。   江陵郡郡城内,饥饿比月初更甚。百姓变得瘦弱,守城的丁男人手不够,于是抽调丁女。   荀靖之每日只肯吃一顿饭。   城内已经十分困苦,一些富人联合起来开仓放粮,因放出的粮食太少,被百姓仇视。城内矛盾重重。百姓必须有事情做,否则城内会先乱起来——荀靖之将饭食省下,分给教书的夫子,或能升座讲经的僧人,请夫子在府衙讲学、僧人在寺中开寺弘法,请稚子来听。   凡来府衙听夫子讲学的稚子,可领一握稻米。   让稚子带稻米回家,劝慰父母。让父母知道,官府在意他们的死活……欺骗所有人,让他们以为官仓里还有官粮,江陵郡还有继续守城的底气。先稳住人心。   但是,稻米发完发什么……尘土吗?   荀靖之不知道之后该发些什么了。他也饿得没力气。   他做过最坏的打算不过是江陵会被围困两个月,如今已将近三个月了,城内的物资无可奈何地损耗下去,即将耗尽。城内有时会冒出黑烟,那是燃烧尸体的烟,病者无药可医、百姓食物短缺……死者越来越多。   自东北的城墙上向北看,可以看见伪朝军营的点点火光。荀靖之没有去城墙上,只在心里反复想着那片火光……伪朝还能继续守着江陵,江陵城内要支撑不下去了。   建业如何了?秋浦呢?如今是谁在带兵渡江?   五岐兄是否还在雍州。   他在府衙后院中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天河,不知不觉中辨认出了胃宿的星官。   胃为天仓。   江陵感到饥饿。胃宿有积尸、大陵……   胃宿,江陵饥饿。人相分食——如果许朝再不来人,江陵真有一天会陷入人相分食的境地!   卢州出事之前,幽州出现旱灾,幽州自顾不暇,卢州没能得到幽州的支援,更加穷苦。荀靖之在卢州听说人们易子而食。过分的饥饿中,飘来肉香,那香味如同幻觉,让他觉得恶心。   有母亲为了乞求众人留下自己的孩子的性命,割下自己的胳膊,请众人煮汤。有孝子给自己将要饿死的老父老母,灌下人肉之汤。   荀靖之在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惊恐得发抖,人不如全都变成狂尸……活人在互相分食。因为一场饥荒,他厌恶闻到肉的香气。后来因为冲雪和一众师叔、师姑的离去,他害怕见到血淋淋的肉。   他彻底不想再看到任何与生肉有关的东西。   然而,如今……江陵城内马上就要无粮可吃了。那时他该怎么办,割下自己的头开城献降吗?不开城,他难道要看着人们互相蚕食吗?   建业如何、秋浦如何……不知道——他全都不知道!   江陵如胃宿的积尸星官,一颗孤星,独悬于大陵星官的几颗连星之外。   城外有传言说,并州爆发尸疫,关东又被尸群充满,许朝已经失去了雍州。第五岐死了。   荀靖之一个字都不肯信。一个字、都不肯信!   兵不厌诈,此乃诈术。   守卫夏口时,荀靖之知道自己只要能守住夏口,他的舅舅、建业就不会有危险;他知道即使他守不住夏口、即使荀元钧再丧心病狂,荀元钧也不可能在攻破夏口后屠城。可是守在江陵,在将近三个月后,他全然不知舅舅如何、建业如何了。此次战事,不是许朝内部的纷争。   一旦江陵城破,轻则遭遇劫火,重则……屠城。荀靖之尚在亳州时,多次收到雍州的军报,这群外族人多次在雍州坑杀县民。   舅舅如何、建业如何,想来局势不会太好,否则江陵不会被久久孤立,无法被并回许朝的舆图中。   江陵城内已经没有多少可以从城上投下的石头了,木头也少得可怜。   最后半个月……   最多只能再坚持半个月。   荀靖之有一把剑柄鎏金的剑,剑名叫杀生。这把剑最初是第五岐的剑,第五岐后来转修刀术,就将杀生送给了荀靖之。   荀靖之低头看了看杀生剑,将剑拿了起来。   剑身冰凉。   杀生剑足够锋利,如果必须献城,他最后会用这把剑自刎。   他想起被俘的安流。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①。吾弟安流。   江水风波不止,荀靖之摩挲剑身……   自刎?他现在不能死。   不。不能死。不必亲自看到长江,他已知道江上风波不止。他望了一眼头上的天空,满天的星斗灿烂如银——   倬彼昊天。   倬彼昊天,宁不我矜!②   他将杀生剑紧紧攥在手里。所以不会有人,来救江陵了吗?!   作者有话说:   ①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九歌·湘君》   ②倬彼昊天,宁不我矜!——《大雅·桑柔》 第228章 孤城2   何人夜吹笛   贞和五年的八月共有二十九天。八月二十九,夜中,城外有人吹笛,笛子只重复吹一支曲子,清吹了一夜。   月光洒地,如一层银霜。高平郡王一夜没有入睡。   守在城外的敌军有时会在夜间攻城,郡王一夜不睡的日子,往常也是有的。昨日城北瓮城城门失守,郡王今夜不睡,似乎也正常。然而,这次,赵弥察觉出了郡王的情绪压抑得不同寻常。   赵弥曾读过三四本书,识得一些文字,初读书时学《毛诗》,读什么“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①   敌军在城外清吹笛子,其中大有哀音,凄厉时让人几乎有落泪的冲动。赵弥觉得那笛曲,在夜中听来格外不祥。   夜半时分,他看高平郡王神色不佳,问郡王可是担心城外的敌军在酝酿阴谋。   高平郡王说:“那曲子叫《大墙上蒿行》。”   《大墙上蒿行》,赵弥没听过这支曲子。他没听过,他家郡王却是听过的。卢州一个名叫高勒的副将,曾在他家郡王肩上划出了伤口。那时他家郡王还不是郡王,只叫“奉玄”,是个身无挂碍的年少修士。   鲜血淋漓。高勒的主人韦衡肩上也有一道伤口,深可见骨,那是第五岐划出的。雪寒刺骨,梅荣断折。郎中在给奉玄扎伤口时,第五岐吹了这支曲子——   阳春无不长成。   草木群类,随大风起。   零落若何翩翩。   阳春无不长成——曲词起得阔大高昂,以“生”作始,然而立刻随大风零落。   城外何人……吹彻此曲。   赵弥不曾听过曲子,不知道曲词究竟是什么,不受其累,对高平郡王说:“郡王,您会弹琵琶,不如弹奏一首激昂的琵琶曲,把这笛子盖了过去,也让众人醒一醒神。这笛子声听久了,怪让人烦恼的。”   高平郡王说:“二月之后,我不曾再碰过琵琶弦,怕是手生了。”   二月康贤太子过世,许朝国境内禁止奏乐取乐。赵弥在心里叹了一声,掩饰住了不忍的情绪。   他说:“郡王,我为您找琵琶来。您弹一弹,手就不生了。您要振作起来。我听说百计之中,攻心为上——郡王,您如果知道这笛曲是什么,正说明这笛曲是冲您来的。您看我,什么都不晓得,就不想那么多了。您若是因为这笛子声不痛快,岂不是正好中了他们的计了!”   高平郡王听完,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声,对赵弥微微笑了一下,说:“校尉说得有理。劳烦你为我找琵琶来。”   赵弥立刻寻找琵琶去了。   江陵郡是一个大郡,郡内不乏乐师歌人。赵弥为自家郡王找来了一把嵌了玳瑁板的直颈琵琶。   夜深已深,高平郡王没有继续待在府邸里,而是去了内城墙上的角楼上,和三四个守夜的将领在角楼中等着赵弥。城外的笛声依旧在响。角楼之上,一灯如豆,郡王和众人坐在座中,因灯烛不亮,一身的颜色变得黯淡,远看如尚未上色的木雕泥塑。   案上放了瓷盏,城内缺少粮食,众人的盏中只有清水——长夜无酒,竟连好茶都没有了。赵弥奉上琵琶,高平郡王在晦暗不明的灯下接过琵琶,抚摸过琵琶身后,敲了敲琵琶板听木头的音色,然后问赵弥想听什么曲子。   笛曲在角楼上依稀可闻。   赵弥扼腕说:“郡王,要有杀气的!一弹众人皆惊,让城下的人知道,我城内满是斗志。”   高平郡王点了一下头,问座中有谁能击节。守卫建业石头城的曹霸将军的表弟名叫平藏用,是一位参军,此刻正在座中,自言可以击节。   高平郡王抱住琵琶,摸了摸琵琶弦……郡王似乎真的已经有很久没碰过琵琶弦了。这次郡王没拿琵琶拨子,手指碰到丝弦,尚未拨弦,大概是已感到自己手指的灵活似乎不复从前,不肯轻易弹出声响。   赵弥屏息看向高平郡王,众人也都看着他,凝神之时,似乎不再能听到城外的笛声。   寂静。   可以听见城楼上披甲士兵的走动声。   荀靖之弹出食指——   “当——!”   一声琵琶响,带有金石质感。琵琶身震动,连空气似乎都被这一声琵琶响所震动——赵弥似乎能看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在这一声里激荡开了。   弹。挑。扫弦。   急急摇指。   高平郡王连续试了几个指法。   角楼之上又静了下来。拿着武器的士兵在城墙上行走,靴子和铁甲发出声音。   “当!当!当!”琵琶声破空而起——荀靖之摇弦起弹,三次弹弦力含千钧,让赵弥心头一震。   是《催马》大曲!   参军平藏用以箸击节。   灯烛随着琵琶声跳动。   拂、双弹、双挑。   高平郡王轮指扫弦,琵琶声如马蹄杂沓。“铮”一声——剑气作响,平藏用趁荀靖之扫弦时拔出了宝剑。平藏用要借剑身的冷铁击节,扫弦已停,平藏用用力弹铗——   “叮!”   在冷铁“叮”的一声的余震里,琵琶声又急急续上。琵琶弦摭而后分,高平郡王摇指,琵琶声低急,调子忽然转高,平藏用击节——“铮!”一声铿锵金声,与琵琶声相和,直令人五内震荡。   《催马》大曲弦急音高,一缓之后,节奏更加紧凑。赵弥坐在座中,双手几次捏紧,情绪随着大曲起伏,心内一时无暇他顾。   那笛声早已被众人忘了。   “当当当当当!”   一曲《催马》弹至一半,赵弥似乎已经忘了眼前的烛火黯淡,诸种颜色无关紧要,他只看见了眼前有光,神魂在蜡烛的火光与琵琶声中震荡。   “当当当当!”   “当啷!”   “啷”一声后,琵琶弦忽然崩断。“啷”声一响,赵弥的心脏一紧,等着琵琶声再起,随后发现……是琵琶弦断开了。   琵琶弦……断了?   赵弥惊愕地看向他的郡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弦断,并非吉兆。角楼中一时安静得吓人,那笛声又隐隐约约飘了进来。   就在此时,赵弥没想到座中的副将孔籍拍案而起,孔籍咬牙切齿喊道:“郡王莫弹!!我今已立马祁连山下,生擒虚连提!”*   孔籍两句话,将慷慨激昂的情绪又接了回去。   参军平藏用弹了一下剑铗,剑铗收声之后,笑道:“孔将军请坐!”   高平郡王也笑了笑。   赵弥离座,单膝跪地向高平郡王请罪。   平藏用说:“赵大人这是做什么?”   赵弥借着烛火,忽然看见了高平郡王的手指上有血。高平郡王没有用拨子弹琵琶,也没有在手指上缠上义甲,琵琶弦崩开时,似乎是弹到了郡王的指甲,直打得他的指甲裂开了。   赵弥皱眉,责怪自己,说:“郡王,是我找的琵琶不好!”   高平郡王放下断了弦的琵琶,将手收到了案下,藏在了阴影中,说:“不怪赵大人。我现下已经不在意笛声了。”   赵弥说:“属下再去找琵琶来。”   高平郡王说:“不必去了。你听,鸟叫了。天快要亮了吧。”   高平郡王说自己不在意笛声,然而他既然听见了鸟叫,赵弥于是知道了:其实他一直在留意城外的动静,他在意那支笛曲。   赵弥再次听清了那支笛曲,叫什么……《大墙上蒿里行》么?   赵弥说:“郡王……不如去城上走走吧。”   高平郡王点了点头,众人起身,陪郡王出门,去城墙上查看天色。   琵琶声停了,笛声兀自不停。士兵巡夜,在城墙上行走。开门之前,赵弥听见了滴水声——江陵郡城建在长江之侧,地气湿润,天亮之前,晨露已经积起,不时沿着城楼的云瓦滴下。   一打开门,屋外的水汽扑面袭来,片刻间竟然生出了让人窒息的感受。   如今已是八月末,天气总算不再酷热。七月八月,江陵郡天气湿热,城中的百姓在井边汲水,因城中缺乏烧水的木材、自己也贪图凉爽,往往直接喝下生水,城内痢疾大作。   直到八月中旬,城内患痢疾的人才少了下来。虽然痢疾的威胁减小,可江陵城内几大官仓的储粮,已经见底了……   天色已经不再是彻底的黑色,变成了灰紫色。赵弥等人陪着高平郡王在城墙上走了一段路。笛音如魔音入脑,赵弥总是能听见那该死的笛声。   士兵请示副将,高平郡王只让赵弥陪着自己,让其他人散去了。赵弥和高平郡王沿着城墙往南走,走着走着,他似乎听见了城下有人在敲木鱼。   一座尼寺就在不远处。   一声一声敲击木鱼发出的声响,如同落在了心上,一下一下让人心中安定。   天光越来越明,笛声终于消散了。   高平郡王站在城上,似乎是在望城外的树影,望了很久,久到赵弥身上觉出生凉了,他才对赵弥说了话:“提剑不惧死,归来复弹铗——赵大人觉得第五将军在哪里呢?”   “……洛阳!守在洛阳。不,平城,收复了平城。”赵弥语气坚定地回答荀靖之。他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不是很信。   伪朝大军近来不停在城外议论“十万杀”,他们嘲讽地说,第五岐命里有“十万杀”,意思不是他会杀敌十万,意思乃是,他已被雍州地十万大军追击到了将死的境地,他会命丧带领十万大军的敌将手中。   第五将军……   如果高平郡王都猜不出第五将军身在何处,赵弥又如何能知道。但赵弥必须知道——如果假话有效力,那就说出假话。他必须信第五岐守住了洛阳,或许已经攻下了并州。就像他必须信,许朝的士兵在下一个“明天”就会支援江陵。   赵弥回答得太笃定,高平郡王问完第五岐,反而不再提起第五岐了。他对赵弥说:“我以前在卢州住过一段时间,遇到过一个室韦人。”   赵弥说:“卢州,是韦将军驻守的卢州吧。”   “嗯。”高平郡王说:“卢州的小韦将军叫韦衡。”   “我知道的!年轻有为的小韦将军,人说他是韦陀转世。”   “啊……不,卢州人说大韦韦德音将军是韦陀菩萨转世托生的,小韦将军是韦琨护法天人转世托生的。”高平郡王轻轻回了一句。他比赵弥更清楚卢州的事情,但他没有继续说转生的事情,只说:“赵大人知道韦衡。”   赵弥当然知道韦衡——他许朝立过累累战功的边地将军,有一头银发,肝胆剔透如冰雪,一身烈骨、满心忠义。   不待赵弥说什么,高平郡王自己回答道:“该是知道的,小韦将军是名动天下的少将军。他的名字不会只流传在卢州。”他对赵弥讲:“小韦将军有一个部下,叫高勒。赵大人见过赵茂吧,阿质达显,你们叫他‘老茂’。我初次看见阿质达显时,见他形体高大,忽然想起了高勒。小韦将军将自己的头颅托付给了高勒。在龙门所,高勒割下了他的头,献给了齐连淮。”   高平郡王提起“齐连淮”,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说了一句:“我竟然还记得这个名字。”   齐连淮……这名字有些陌生,赵弥知道这名字的主人是个武家子弟,不过不是个好东西。韦衡去世的那一年,赵弥尚在京兆之北的宁州家中练习武艺,他知道是齐连淮把一身烈骨的韦衡逼死了。   齐连淮在龙门所逼死了韦衡。   赵弥不知道高平郡王说起割下头颅这种事情是什么意思,他不敢细想,一往深处想,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让他的汗毛立了起来。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高平郡王说:“我见到阿质达显后,他陪我练剑,他拿一把紫铜锏,避开我的剑锋抽到了我,直抽得我身上紫了一片。我知道阿质达显是个好汉。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高勒为韦衡割头,我遇见了阿质达显,如果阿质达显会用刀,我的头是不是会交付在他的手里。”   “郡王!”   “我问阿质达显可会用别的武器么?他说他也能用长刀。”高平郡王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他说:“我以为我的头会交到他的手里。没想到他不在这里。”   赵弥不敢让他家郡王再把话说下去……不要再说下去了!他不敢……事情不至于到那一步!   不至于吗……可是。不、不至于!   城内忽然有雄鸡啼叫,赵弥这时如从大梦中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已出了一头冷汗了。鸡鸣报晓,然而江陵郡城内的鸡鸣声不多……守城几个月,人们哪里还能容得下活鸡在眼前乱跑。   一声鸡鸣显得孤独而清晰。   鸡鸣声落下后,高平郡王看向了赵弥。   赵弥浑身的冷汗被晨风吹凉。天色越来越亮,他却觉得眼前越来越黑,他几乎是抖了起来,害怕听见高平郡王将要对自己说出的话。   高平郡王对赵弥说:“你陪在我身边,阿质达显不在这里,这或许是天意。赵大人,我不求你做我的高勒。城北瓮城已被攻破,我们最多只能再撑五天。五天,如果真到了要开城那一步,我绝不会献头。如今江陵一旦开城,城内的人都得死。赵大人,如果我来不及自刎,请你,杀了我——”   “我,绝不受辱。”   死!   一个死字,如一把鼓槌,硬生生砸在了赵弥的头上。   赵弥恨自己的后知后觉,他这时才猛然意识到,高平郡王那会儿不是在看城外的树影了——他是在凝望公安县。   高平郡王不知道好友第五将军情况如何,所以他向他问第五将军。离他们很近的公安县,迟迟传不来捷报,他无法问赵弥公安县什么……因为公安县,就是传不来捷报。   他连让赵弥骗自己一下,都做不到。   郡王看着公安县,或许是在绝望中,最后一次乞求天恩——乞求一道意味着希望的烽火。可是南方只有一片纯粹的天色,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一片纯粹的天色。   一片天色,天色大亮。   赵弥似乎瞬间被击溃了,他这时才肯不再自欺欺人了。他这时才肯承认,烽火不燃、郡王托命……江陵郡内的情况,到底还是……   走到最后一步了。   江陵郡就像江陵郡的官仓一样,有希望,但那“希望”无比虚假——高平郡王可以骗任何人,可是他完全明白谎言的底细,他唯独无法骗过自己。城内百姓咒骂高平郡王不肯开仓放粮,恨不得撕咬他的血肉,几次聚众冲击官兵。   其实官仓内早就没有粮食了。   但凡还有粮食,高平郡王又怎会看着百姓掘土而食……   城北瓮城已破,这意味着北城门可能会快就会失守。三个月了,所有夜缒而出前去送信的士兵,都没有回来。一个都没有回来。   赵弥再次看到了高平郡王手上的血迹,他感到了眩晕,在眩晕中,他不由得闭了一下双目。   笛声明明已经停了,在黑暗中,他却似乎还能听见那声音。   眼前暂时的黑暗,如同死亡。   作者有话说:   ① 《诗大序》   * 虚连提是伪朝领袖,第121章 哀太子在长安城破之后见过他,问了他一句“何不以礼见孤?”   “提剑不惧死,归来复弹铗。”是第五岐在智门寺佛塔上弹铗后对奉玄说的。 第229章 孤城3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贞和六年九月初一,天色转亮之后,赵弥劝高平郡王保重身体,请郡王包扎了手上的伤口。郡王在夜中轮值,赵弥劝回府中小睡片刻,郡王离开后,赵弥回角楼上眯了半个时辰。   辰正左右,城外有敌军呐喊,城墙上的守军骚动不安,赵弥醒了。赵弥本来要下城,带一队士兵去催促还未搬到城西的郡人速速往城西迁移——如今城破在即,将众人聚集到城西,加固城西里坊的围墙,说不定等城破后还能再拖延一阵。   赵弥还没下城,白天在城上轮值的副将叫了赵弥,说城外有敌军叫阵,叫他一同去城门上查看情况。   赵弥出了角楼后,远望北方,只见天上有一层阴云,未见大军行进时会扬起的尘土。敌军大军已到城下了吗,还是大军没来,那是要做什么……   荆州在长江之侧,水上生云,即使早上天上能看见阴云,一天之中倒也不一定会下雨。太阳出来之后,没准阴云一会儿也就散了。   赵弥和副将沿着城上的行道往城门楼走。到了城门附近,他听见了城下叫喊的敌军士兵到底在说什么:   北瓮城外依旧驻扎着外族的士兵。几十个敌军士兵进入了北瓮城,在瓮城内的城墙下,朝着主城门轮番叫骂,扯着嗓子直呼高平郡王的名讳,问荀靖之昨夜的笛曲好不好听。那笛曲是用一支名叫“准提”的名笛吹的。   在瓮城内呼喊,声音隐隐带着回声。   一个士兵在城下放肆地羞辱许朝人,他说第五岐死了、已经被分尸了!围困荆州江陵郡城的敌军分到了第五岐的右手,第五岐的右手如今就挂在城下的大纛上——   赵弥往瓮城城下一看,立刻看到了伪朝的大纛。天色阴郁,那大纛的颜色实在容易注意,让人无法不注意到。   许朝太祖接受了赵朝禅让,赵朝乃是金德之朝,金能生水,因此许朝为水德之朝,水德色黑,许朝大旗皆带黑边。伪朝想要取代许朝的天命,以土克水,自称为土德之朝,土德色黄,伪朝的大纛皆为黄色大纛。   黄色大纛。   赵弥身侧的副将在听清城下的敌军士兵喊了些什么之后,眉毛倒竖,脸色瞬间黑了——江陵郡内剩余的弓箭十分稀少,如今城墙上不再轻易向下放箭,不能放箭,副将却一刻都没忍下去,将手里的大刀立在地上,直接扯开嗓子朝下大喊:“放你娘的屁!!你娘昨夜吃马粪噎死,到地府托梦给你,让你在这里满嘴喷粪!你……”   赵弥看到了大纛上挂着一截人的断肢,前臂连着手掌。   在看到人手之后,赵弥只觉得耳中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嗡鸣,连大地都猛地动了一下。他不自觉后退了两步。退后之后,他立刻逼自己往前走了一步,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要信城下那士兵们说的一个字!   副将还在朝城下大骂,喘气的片刻,他使劲敲了敲一个守城士兵的头盔,骂了一句守城的士兵都是孬种,叫城墙上守城的士兵派人去找石头来,其他人一起向下大骂,势必要压住那群敌军士兵的声音、盖过他们!   别人都在自己的底盘上拉屎了,他们就看着吗?!   喊!   手不能射箭、手里没有能砸死那群杂碎的石头,他们的嘴不能张开吗?!!   喊!   赵弥注意不到城上城下的人在互相咒骂些什么。他抬头看见瓮城外站着几百个几千个伪朝士兵,他们在列阵威胁许朝守城士兵。瓮城外有黑压压的人群。其内有一抹刺眼的黄色。   他暗暗握拳,屏息定神,再次看向那大纛……那大纛上的人手。   手已经被砍下有些时候了,生出了青紫色的尸斑,但依稀能看出手的主人肤色白皙。   是右手。   右手。   手指上有……?   一枚指环。   赵弥本是看不清手指上戴了指环的,但如今已是白天,天上有光,风吹大纛时,手掌便跟着纛竿微微晃动,手指上的指环映射着日光,金色偶尔会闪动一下。   在金色闪动之后,赵弥于是知道了,那手指上有指环——   他甚至知道,那是一枚朴素无纹的纯金指环。   急火攻心,赵弥喷出了一口血来,身侧的副将还在大骂城下的敌军,没注意到赵弥神色的变化。一个附近的士兵叫赵弥:“大人!”   赵弥站了起来,擦去嘴边的血,浑身战栗着大喊了一声:“拿弓来!!!!”   “大人……箭不多……”   赵弥双目赤红,眼中如同要滴出血来,吼那问他的士兵:“拿弓来!!”   赵弥身侧的副将转头看赵弥,他本来想劝劝赵弥,一转头发觉赵弥的神色不对,嗓子一哑,对士兵说:“赵大人要弓,还不滚去拿过来!配五支箭!”   士兵将长弓交到赵弥的手,赵弥将弓拿在手里,浑身依旧止不住的颤抖。血气怒火直冲头顶,他用力开弓,一把就扯开了弓弦,箭已搭在了弓弦上……手太抖了,赵弥觉得自己的手太抖了,那黄色大纛也离得太远了!   敌军还在城下叫骂,   赵弥侧头,狠狠松开了弓弦。   那城下的十几个敌军,本来以为赵弥想要射的是举着军纛的几个士兵,没想到赵弥忽然射压弓向了他们中的一个人。赵弥的手一直在发抖,飞出的箭失去了准头,擦着一个敌军的衣服飞了过去。   那名敌军愣在了原地,赵弥再次射他,还是射不中,他躲了两下,回过了神后,刚想要抬头嘲笑赵弥,一抬起头,一支飞箭插进了他的胸口。   原来是赵弥身侧的副将夺过了赵弥手里的弓,他早已不再开口向城下咒骂了,阴沉着脸开了弓,一箭射中了他。   死一般的寂静。   鲜血从伤口处流出,在瓮城的石板上淌开。   副将身后似有十丈怒火,他在城上如狮般咆哮:“喊啊!不怕死就喊!!”   声音隐隐在瓮城中回荡。   城下的敌军一时被他的气势压倒,不敢再出声了。   一个不怕死的敌军小声喊了一声:“第五岐!”   “嗖——”   这次是赵弥亲自开了弓。   天上似乎有雷声滚动,远听如低沉的龙吟。   气氛沉闷得吓人,看来今天阴云不会散去了,江陵郡要下雨。赵弥对城下的敌军说:“滚、滚回去!!!你们要不就光明正大地攻城,否则来一个,就要死一个。我就在这城里等你们!”   敌军拖着同伴的尸体,暂时退到了瓮城的角落里。   城上的副将问赵弥:“赵大人,你的神色怎么这么差?你不会信了他们的话吧?!那都是假的!”   赵弥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急促而疼痛,几乎要撞破的他胸腔。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能让郡王听见他们说什么!”   副将隐隐约约有了不好的预感,“啊……啊……可是他们说的是……”   赵弥一把抓住副将的手,说:“兄弟,劳烦你守在这里。能拖一天是一天,郡王绝对不能知道这件事!我看今天要下雨,敌军应当不会攻城,我现在就去求军师和参军、各位谋士,郡王今天不能来城墙上!”   副将从赵弥的神色里已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他一下子像是泄了气,眉头紧皱,眼神黯淡了下来,眼里几乎有了泪光,他还是把话问了出来:“他们说的……是真的?”   赵弥一口咬定:“假的!”   “老兄,那你为什么……”   赵弥几乎立刻回了他:“他们拿活人开玩笑,我忍不得!!”   副将将弓立在地上,说:“我知道了。你去吧。你……去吧。你看看你,你听说了这件事,尚且要这样,让郡王知道了,更是不好。兄弟,我信你。我……”他抬眼看了一下北方。   天色更加黯淡了。   什么都看不到。   南方呢……南方也不会出现意味着将有援军到来的青色烽火。   只有乌云。   赵弥下城之后,立刻去找了参军平藏用。曹霸曾向高平郡王引荐过平藏用,郡王向来给平藏用面子。平藏用昨夜守夜,白天正在休息,他直接进了屋子,叫醒了平藏用,告诉他今日郡王不应当登城,求他想想办法。   平藏用被人硬生生叫醒,鼻音浓重,坐在床侧想了一会儿,让小童去请城内的某某中郎、某某副将共四位大人过来,一同商议,他对赵弥说:“这不是小事。”   小童去传信请人。平藏用床梳洗。雨一直没有下起来,天气湿闷。江陵郡被围困多月,平藏用的香料早就用完了,屋内没有燃着任何香丸香粉,木头房梁受潮发霉的气味变得分外清晰。   平藏用梳洗完,和赵弥坐在屋门附近等诸人前来,他看着天色说了一句:“饿呀。”   赵弥说:“参军一日吃几餐?”   平藏用说:“一餐。我要是现在吃了东西,下午可就没得吃了。朝四暮三、朝三暮四,不过总共都是那么一点吃的。我现在看着这天,都要好奇,雨丝会不会挺好喝的呢,是不是甜丝丝的。井水喝多了,只觉得更饿。”   赵弥说:“我给参军一半我的饭食。我算武人,一日有两餐。”   平藏用说:“我是幕僚,不上战场。赵大人吃两餐,我不嫉妒。赵大人守在城上,你要是饿了,那就拿不住武器了。你吃吧。等熬过这一阵,以后吃什么吃不到呢。”   熬过这一阵。平藏用说完低了一下头,瞥了一眼案上的瓷盏,他不愿意看见一盏清水,将手里的扇子盖在了瓷盏上,说:“但愿能熬过去。”   众人先后到了。众人到齐后,赵弥向说了敌军早上在城外狗吠了些什么。   平藏用问:“诸位大人以为,该不该先瞒住郡王?”   座中一时没人说话。   平藏用于是问了赵弥:“赵大人以为郡王和第五将军的关系如何?我以为还是瞒住吧。第五将军不只是我朝北伐将领,还是郡王的好友——杀人诛心,不过如此了。”   赵弥说:“也是道侣。若有松龄鹤寿,一定长共百年。”   赵弥说完话,座中更没有人说话了。   平藏用点了一个人,问:“孔大人说说。”   他点的是高平郡王的一位副将孔籍,孔籍说:“这有什么好说的么?这问都不用问。兵书上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狺狺犬吠,郡王肯定是不知道为好。依我看,这是城外那群狗贼急了眼了,长久攻不下江陵,使出了不入流的手段,他们第一个要骗的就是郡王,只要郡王有一点动摇,我们的军心散了,他们的日子可就好过了!”   孔籍说完,平藏用一一问过座中的人,众人皆以为暂时瞒住高平郡王为好。   平藏用说:“我派仆人去请众位大人后,等待之时,忽然记起城西有一个旧的采石场,那里本来是一片小石山,因为采石被挖成了一块一块的大坑,夏天石坑里积了水,变成了几片水潭。郡王派人看守着水井,城里有活不下去的人不能投井,就去那里投水自尽了。”   他对赵弥说:“赵大人,我看……要不你找人往那里投一具尸体,给尸体穿得好看一些,最好找巫祝的衣服给他穿上,再往他嘴里塞点什么,稻米也好、金子也好。”   几人都看着平藏用,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赵弥听了一半,同样不解,问平藏用:“尸体倒是不少,只是……要一具尸体,要做什么呢?”   平藏用说:“如今郡王请城内高僧名道讲说佛经,有尊佛尊道稳定人心的意思。等郡王下午醒了,我就和郡王说,天色不好,有道人算出西方有水鬼,烧了水鬼,江陵郡将迎来援兵——于是郡民联名向我请愿,我请郡王安抚郡民,去城西捞出水鬼,烧了那具尸体。我等一会儿就去找人写联名信。郡王下午去城西,就不会去城上了。城内捉了水鬼,不管这是真鬼还是假鬼,没准也能让一些笃信鬼神的百姓稍稍安心。”   平藏用解释完自己让赵弥找尸体的用途后,叹了一声,说:“鬼神不庇佑江陵,江陵只好利用鬼神,我也算是真小人了。”   座中一人说:“鬼神不为,唯人有为。参军献计,是为了人道,不是为了鬼神之道,如果上天有知,会理解参军的心的。此时只有我们能救江陵,虽不能解民倒悬,但是能再守一天,就是一天。”   平藏用自嘲说:“高人算出有水鬼,我也做一回高人了。”他对赵弥说:“赵大人,请你找尸体时千万谨慎行事。”他叫了座中的一位谋士,说:“先生陪我去找两三个里坊,让郡民写请愿书吧。”   众人站了起来,赵弥向平藏用行了一礼。   除了赵弥和要陪着平藏用去办事的谋士,其他人先走了。   赵弥和平藏用商讨了一些尸体的事情,赵弥刚走出屋门,平藏用披好了袍子,忽然在屋中问了他一句:“赵大人,你的脸色太差了。第五将军……是真的不好了吧。”   赵弥浑身一僵,握紧了拳头,不敢转身,只背对着平藏用点了一下头。   平藏用的声音里,鼻音更浓了,他只“嗯”了一声,随后就陷入了沉默中。   赵弥匆匆走了。他找来可信的部下,处理了尸体的事情,本来该休息了,但是他根本睡不着,于是回了城墙上,回去监视敌军的动向。   中午江陵郡下了雨,雨势很小,整座城像是被笼在了水雾里。   雨丝一直飘,雷声沉闷。   下午平藏用让人给赵弥传了消息,说自己陪郡王去城西的采石场了。赵弥问来传信的人有没有见到高平郡王,还是只是从平参军那里来的,传信的人说自己看见郡王了。   赵弥问他郡王的神色如何。   传信的人支支吾吾了半天,说:“郡王神色如常。”   赵弥说:“怎么支支吾吾的。”   传信的人说:“郡王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赵弥打断了他,说:“郡王不来城上就好了,我亲自去见郡王。”说着就走出了屋子,让人给自己牵了马来。   赵弥不怕下雨,雨水太轻,他不在意这小小的雨丝。他骑马去了城西的采石场,采石场的小山和其他小山不一样,因为是石山,上面很少生有草木,又因为采石砍削的缘故,山形直上直下——   赵弥勒马,在雨雾里向前方远远望过去,前方的石山陡峭怪异,不像是人间该有的山影。   雨已经停了。   郡王的侍从在采石场守在采石场入口处,一个侍从看见赵弥来了,替他牵过了马,问他:“赵大人也听说城西有水鬼的事情了?”   赵弥“啊……”了一声,他岂止听说了水鬼的事情,他还知道水鬼长什么样呢,那水鬼是他选出来的。   侍从说:“郡王和平藏用参军、几位道长乘舟在水上寻找水鬼的尸体呢。赵大人找郡王是有军报么,可是事情紧急么——您看您,衣服都湿了!我让人给您找一条小舟,立刻给您划到郡王的舟前。”   赵弥说:“多谢。”   侍从请他登上一条小舟,渔夫划舟,小舟破开水雾,在采石场的水潭上漂动。   有人隔着水喊了一声“郡王”,说:“赵弥赵大人来了!”   水上微有回声。   采石场这处水潭中间,有一根巨大的石柱,高平郡王在石柱下的小舟里站着,一点人影被石柱衬着,显得渺小。赵弥知道尸体没在这处水潭里。他让人将尸体投在这个水潭东边的一处水潭里了。   赵弥最初看见高平郡王的身影时,觉得那就是他家郡王,等离近了,反而不敢认了。两舟靠近,赵弥一个七尺男儿,忽然眼热鼻酸起来,他声音颤抖着叫了一声:“郡王……”   高平郡王看了看赵弥,问他:“怎么哭了,是军情紧急吗?”   赵弥看见高平郡王的头发,全都白了。   全都白了。   赵弥对着高平郡王看了又看,嘴角忍不住撇了下来,他带着哭腔开口:“您的头发怎么白了。”   “看来敌军没有来攻城,城内暂时还是安全的。”赵弥没想到高平郡王淡淡笑了一下——高平郡王的神色平和而正常,他的手上缠着一串流珠,或许不是流珠,而是一串用来诵经安神的佛珠,他对赵弥说:“头发替我愁了,我就不愁了。我醒了一照镜子,也吓到了。”   “您、您……”   “昨夜我听见笛声,心中感觉不大好。阿弥,你应该不知道吧,我以前是在幽州修的道,我在幽州修道时,师兄是个痴人,最能辨识木头的音色,曾教我一二办法。乾佑六年,他在山上听出了名笛准提的音色,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只说留心就能做到,我以为他在骗我。昨夜,我忽然明白他的话了,因为我听出来,城外的笛曲……是用准提吹的了。”   第五岐的准提。 第230章 准提1   山要来挡、挡不住,海要来淹、海从中间分开!   贞和六年九月初四,夜半时分,伪秦的军队自北方进攻江陵郡。   江陵郡内的守兵在城墙上下守城,伪秦敌军支云梯自上方破城,立在大地上的敌军,则不停地用撞木撞击北城门。   “咚——!”   “咚——!”   城门发出巨大的声响。门扇每被撞击一下,大地都随之震动一次。地上的尘土也随之一次一次跳动。   城上的守兵向城墙上倾倒了城内最后几桶桐油,点燃了大火。   烈火冒出滚滚黑烟,守兵抱在一起齐齐使力,试图推翻支撑在墙上的云梯。有手脚快的敌军爬了上来!持长枪的士兵用枪尖插向想要顺着云梯爬上来的敌军。   眼珠爆裂。   一架云梯被几个士兵推翻,敌军连人带梯子向着瓮城内砸了下去,瓮城内的地上有一片黑漆漆的水痕,或许是血迹,或许是流出的脑浆。有的敌军趁乱翻上了城墙。   使力喊号推梯子的声音和惨叫声一刻不停——   城墙上下,血光火光大作!   江陵郡的北方的天边,直接被战火照得亮了起来。   江陵郡的地势西高东低,郡人聚集在城西的里坊中。伪秦这次不计代价,要自江陵城北入城,将江陵郡收入囊中。看来城破只在今夜……即使再守卫城门,也不过只是拖延时间。   孔籍等副将请荀靖之暂时退到城西,保护郡民。   城内不能没有主将。   荀靖之没有和孔籍等人推辞客套,带两队士兵回了城西最大的里坊太师坊,随后留下一队士兵在城西加固城内的防线。   城西的太师坊内曾住过一位南朝的太师,因此得名太师坊。那位南朝太师致士当日,舍宅作宝德寺,坊中的宝德寺,乃是荆州第一禅林。自八月下旬开始,荀靖之请诸位高僧在寺内彻夜升座讲经。   八月月末,江陵郡城北的瓮城被攻破,城内人心惶惶,无人愿意到寺中听僧人弘法——众人谁有心思再在意一个呼他他不应的佛陀说了些什么呢?!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城内的日子变得愈发煎熬。   自九月起,无法入睡的郡民渐渐聚集到了寺中,整夜整夜在寺中听高僧弘法、跟随高僧诵念平安陀罗尼经咒。   寺中的郡民越来越多,今夜的诵经的郡民队伍,竟已绵延至寺外的街道上。   千人万人在佛寺里外同时诵经,其声聚合,隐隐如同雷动。   八月末,江陵郡曾有传言说城西有水鬼,烧掉水鬼,江陵就会得救。八月的最后一天,高平郡王果然带人在城西的石潭里找到了一具诡异的尸体:那尸体穿了莲花瓣云肩,身上佩有青玉璎珞,男生女相面色安详,看着丝毫不似死人。   高平郡王带人火化那具尸体时,有好事的人隔着火光,看见尸体的腹中竟然满是珍珠。   火亦作水。腹如老蚌,其内生珠。   有老者说那是阴阳水火逆转之相,意味危安即将颠倒,江陵如果步入绝境,绝境逢生,下一刻就便是得救——天神示意,江陵必定得救!   烧水鬼的传闻短暂地激励了江陵郡内的百姓,这一传言和高僧的弘法一同在无声中影响着郡民,郡内众人开始谈论鬼神。如今,众人在佛寺中无比虔诚地念诵经文,愿发毕生之念、集万千无上虔敬念力,祈求神佛于绝境中——赐江陵生机。   荀靖之回到太师坊后,未曾进坊,已听到了众人的诵经声。   他闻到了白檀、松香、麝香……种种香料香木,散发出的盛大香气。这已是最后一夜了,宝德寺拿出了贮存多年的珍品香料,此夜过去,香气燃尽,一座城池或存或亡。   一切或许都只在这一夜了。   烧了吧——   将宝香燃烧起来,直到烧尽。如果周围的郡县不能传来救援的烽火,就让供奉神佛的香火在绝望里给人最后的安抚。   只在这一夜了!   荀靖之站在里坊外,听了一会儿整齐的诵念佛经声,那声音如有实体,像是聚拢成了一团巨大的云团,笼罩在里坊上方。“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①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八月下旬的夜里,荀靖之有时会去宝德寺。那时寺内还少有行人。柏树孤直,如一排巨人武士,沉默地立在殿外。荀靖之在佛殿中听僧人讲经。   有时半夜过去,自始至终,竟然只有他一人留在殿中。   八月二十七日,城外第五岐阵亡的消息越传越烈,虽然敌军还没有彻底吹笛、没有将断肢挂在大纛上,但荀靖之的心里已经有了极坏的预感。那一夜,他从自己的住处牵了马,一路纵马来了宝德寺。   宝德寺内依旧没有多少外人。他掀开佛殿的帷幔,不无愤怒地问殿中的僧人,江陵已到如此境地,为何佛陀还不显身?!   他迁怒于寺内的木头塑像、也迁怒于一众僧人。   老僧的诵经被荀靖之的闯入打断,他回答荀靖之:“郡王,佛经曰:‘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荀靖之问那僧人,念佛可有用么?   僧人说:“因为郡王不信。”   荀靖之说:“我不信。”   是,他不信。他没有办法信。因为神佛就只是看着!   僧人说:“只要您信,只要足够虔诚、只要愿力足够强大——山挡您,挡不住您;海淹您,海要从中间分开。”   荀靖之讽刺地问老僧:“法师修净土宗,你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就能转生净土么?如果是这样,你已获得来世之许诺,不必再殚精竭虑,想着怎么救济世人了。世人水深火热,不过都是自己的劫。”   所以,是江陵的百姓该死!所以,神佛就只是看着。   僧人以一首佛偈回答他说:“郡王,贫僧听闻您曾修道多年,道经云:一入大乘路,孰计年劫多。世间多劫,本非人愿。而佛门有佛偈说:若有菩萨行,不厌生死苦;具足普贤行,一切莫能坏。郡王,道门也好、佛门也好,您有菩萨心,见生死苦,不抽身离去。只是您不信。郡王,要信!”   《太乙救苦护身妙经》曰年劫多。是,这世间从来不能遂人所愿。佛也好、道也好,荀靖之现在一个都不信,长生——他不求长生,超脱——他不求超脱,他现在只是想保住江陵、保住江陵一城百姓的命!   他说:“我如何信?!”   僧人说:“请郡王随我念经!”   “为何?”   “郡王的内心不安定了。”   “我若念经,就能安定么?!”   “郡王问净土宗口诵‘南无阿弥陀佛’成佛事——人只要念“南无阿弥陀佛”就能超脱轮回、转生西方佛国——郡王是以为如果只念“南无阿弥陀佛”就能得救,岂不是人人都能得救么、岂不是太过轻易吗?可是郡王,您现在说不出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您什么都不再信了,您的心散乱了。   “时时能说出‘南无阿弥陀佛’,不是危急发愿时才想起这六个字,是有无量功德。人若心思散乱时、或极度惊恐时,心绪被填满,脑海中又怎么想得起来‘南无阿弥陀佛’呢?佛门平时持咒、持戒,反复诵念‘南无阿弥陀佛’,皆是为了摒除杂念的干扰,使自己时时能脱口而出——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荀靖之在里坊外,随着众人诵念了一声。   南无阿弥陀佛。   他信!为什么不信,他如同一团黄泥,佛陀要揉捏他,他就躬身让佛陀的手在他身上揉捏出形状。他信,他已心无杂念,虔敬得热泪盈眶,望着佛寺上飘动的香烟,几乎流出泪来。   他信……   他怎么能不信呢。北方火光不断,他在里坊外与郡人一同发愿,他的声音流入念佛的声潮中,那是如此浩大的声潮。人必须信。只要足够虔诚,山要来挡,挡不住;海要来淹,海从中间分开。   南无阿弥陀佛。   荀靖之握紧了手里的杀生剑。这把剑与佛门有缘,剑柄内铸进了一枚舍利。他拿着这剑,除非到他死在这把剑下之时,否则他信,绝不动摇。   赵弥来向荀靖之回报,各大路大街上的士兵已列好军阵,拿好了盾牌和兵器。   荀靖之看了一眼北方的火光,说:“好。”   荀靖之对赵弥说:“你看好列阵的士兵,我带其他人去城北,去查看倒刺是不是放好了。”   赵弥说:“郡王这是孤身赴险,我赵弥不答应!我和您同去!您既然将命托在了我的手里,我就不能放您离开我的眼下。郡王,我的命是你救下的,我不可能看着您离开,而我独自留在后面!”   荀靖之说:“好!”   好。何必拒绝赵弥。他叫了平藏用和一个副将守在城西,自己和赵弥带一队士兵前往城北的里坊。   念佛声渐渐远去,荀靖之带兵往城北走,忽然有急信兵来敲铃寻找主将。赵弥回敲了军铃,急信军找到了方向,迅速朝他们赶了过来,翻身下马传报:   公安县方向有火光,夜中自城墙上看不清路上是否有大军行进扬起的尘土,但敌军似乎是调了江陵东南公安县的驻军,一起来攻打江陵郡城了!   荀靖之问:公安县没有燃起意味着将来支援的青色烽火吗?确定不是许朝的援军吗?   他不相信。他不信他等来的不是从公安县来的援军,而是伪朝的军队。   南无。   阿弥陀佛。   传信的士兵口齿清晰,回答道:“回禀郡王,公安县没有点燃烽火!路上有照明的火把,我们已在城上清清楚楚看见了火光,这才知道有军队来了,这说明军队离江陵郡已不到十五里了!”   一面正攻,一面偷袭。   南无、阿弥陀佛。荀靖之紧紧咬住后槽牙,只觉得遍体生凉,体内却又有急火焚心,寒意痛意在浑身交错。好。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好。   什么公安县不公安县,伪秦这是要拼命了。   伪秦此夜已不怕抽调了公安县的兵力让许朝水军夺回公安县了。他们势必要拿下江陵郡。   以前伪秦不肯失去公安县,是为了切断许朝过江的援军,继续围困、攻打江陵——如果今夜就能夺回江陵郡,主郡已在手中,公安县难道还能长久地被许朝握在手里吗!   荀靖之没说话,赵弥说:“再探!一会儿去城北找我们。”   传信的士兵立刻翻身上马,往城西走了。   荀靖之和赵弥等人继续往城北走。念诵佛经的声音越来越远,远到根本听不见了。北城门附近的攻城声、叫喊声渐渐扑了过来。   荀靖之看着前面,火光越来越亮。城北的传信军见荀靖之带人匆匆赶来,告诉他说:已有敌军士兵自城墙上入城,城下的敌军主力依旧没能破城,进城的敌军散兵放火了焚烧城下的守军的营房!   就在他们说话时,城北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荀靖之僵硬地寻着声音向北转过头,他听到了城门的声音,他听见在令人牙酸的木枢转动声里,一扇正城城门,轰然倒塌。   作者有话说:   ① 《金刚经》 第231章 准提2   “捡。”   杀生剑一剑挑下了一颗人头。   荀靖之第一次看见出鞘的杀生剑时,剑身上沾的是狂尸的血,尸血气味酸苦。现在活人的血留在剑刃上,那鲜血还带着身体里的温度。   敌人有锋利兵器,可他手里的剑未尝不锋利!   鲜血溅进了眼中,他不得已揉了一下眼睛,擦去了脸上溅上的鲜血。   不远处的赵弥大喊了一声:“郡王小心!”   几支箭破空飞了过来,荀靖之听见了飞箭的声音,根本来不及转身,他身侧一个侍从急急抬起盾牌保护他,他身上的金甲也足够坚硬,一支箭打在他的身上后,未能穿破金甲,掉在了地上。   “咚”一声,右肩后肩上被飞箭戳过的地方传来一阵剧痛,荀靖之被箭势带得往前踉跄了一步。   现在那里顾得上疼!“走!”荀靖之转头瞥了一眼身后,城门破开后,敌军越来越多,城北已经陷入混战,他叫上了侍从和自己的士兵,一起向城北的归妹坊撤退。   把敌军引到布置过陷阱的里坊中去!   赵弥在逃跑时弯身捡起了地上的羽箭,许朝士兵已经没有箭了,能存一支箭,等他们占据一个高地,能拉弓射箭时,没准就多一分胜算。   荀靖之不敢活动肩膀,右手不便拿剑,但他更不敢将剑收回剑鞘中,于是换了左手拿住杀生剑,拼命向前跑。身后传来一阵一阵的喊杀声。   左手手腕处的旧伤在此时闷闷作痛,他浑身颤抖。大火燃烧,烧塌了房子,猎猎火焰声、木梁坠落声一并自身后传来。   敌军不是喜欢放火吗!好,城北归妹坊中藏了木料和干草,把敌军引进去,直接点燃里坊。   归妹坊中挖了陷阱、安了倒刺,藏有城内的伏军。   “归妹”取自卦名,归妹卦,上泽下雷,卦辞曰:“征凶,无攸利。”——这是凶急之卦。荀靖之这就要带士兵把紧紧追着他们的敌军引到归妹坊去,将凶相送给所有追逐他们的敌军。   荀靖之穿着沉重的甲衣向前跑,心中已经几乎不再期待会有援军忽然出现。但他并不感到彻骨的绝望,也不感到有丝毫悲凉,他还有唯一的希望,他希望城西的百姓还能集中所有心意念佛——不要恐慌惊惧、不要因城北的乱象而陷入极度的骚动和混乱中,全心全意祈祷,至少保留着希望。   一遍一遍念佛。即使山已挡了过来、海绝不分开。   要信神佛,为什么不信?!   一遍一遍念,心无杂念,一遍一遍,只要足够虔诚,那人心里的山已经移开、海已经分开,绝境里的生路由人自己给自己。   至少让上天、让上天的佛陀神仙们知道,江陵郡即使城破,也绝不立刻认输!   直到最后,江陵郡也绝不认输!   身后的敌军再次放箭,这次是一队弓兵在他们身后列阵放了箭,几十支响箭一齐飞出,箭上的哨子发出尖锐的鸣声。   耳朵刺痛,荀靖之带兵向着归妹坊奔跑,铁甲不够坚硬的士兵甲衣被箭射穿,中箭后刚迈出下一步就倒在了地上。   荀靖之跨过尸体,喊:“别停,跑!”   跑。   荀靖之穿的是金甲,一旦有火光扫过来,金甲反光,异常明亮——他是主将,这是他用以区别自己和其他将士的方式。   他是主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只要他还能跑,敌军就会追逐他,他会把他们带进归妹坊。   只要后面的人还能看见金光,他们就不会放弃。   赵弥跑在荀靖之前面,他跑得气喘吁吁,看荀靖之落在自己身后,拽了一把荀靖之,说:“郡王,进了里坊,您……呼、呼,您就把金甲换给我!”   荀靖之的右肩斜后方被飞箭打中过,赵弥拽的是他的右臂,赵弥拽他时,让他几乎有整条手臂要被撕裂扯下的疼痛感,他没忍住皱起了眉,脱口而出叫了一声痛。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   “郡王?!”   荀靖之的额头上立刻滑下了黄豆大的冷汗,他痛得做不出反应。   荀靖之说:“先不要拽我。”   “您受伤了?!”   荀靖之的身上剧痛,受伤了——受伤了算什么?他横下心来在自己的嘴唇上恶狠狠地咬了下去,狠到咬破了嘴唇。手臂上的疼痛沉重广大,如同一片模糊的乌云,嘴唇上尖锐的刺痛刺入脑中,以痛攻痛!他的智识再次恢复了清晰,对赵弥说:“先去归妹坊里!”   身后传来铁靴的行进声,敌军的脚步声如催命一般,出现跟在他们身后。   赵弥又急又气,气自己拽伤了郡王——荀靖之左手拿剑,右手什么东西都没有拿,赵弥这才拽了他的右臂。   又有敌军射箭,赵弥抬盾为自己和荀靖之遮挡箭雨。   羽箭哗哗掉到地上,赵弥已顾不上低身捡拾那些掉落的箭了,扔了盾牌和荀靖之一起往归妹坊跑。   荀靖之见敌军再次放箭,于是知道了,他们和追逐他们的大多数敌军尚有一段距离——虽然不算太近,但是至少有一箭的距离,否则那群敌军开弓,会一并射伤自己人。   赵弥抬盾挡箭时落在了荀靖之身后。越来越多许朝的士兵从荀靖之和赵弥身侧倒下。一个敌军冲了上来,砍刀挥下,许朝士兵的血飞溅,直溅到赵弥的背上——   荀靖之使出一招“游心殷阳”,一剑挑下了他的头。   带着头盔的头落在地上,发出金属坠地的声音,随后骨碌碌滚动起来。   无头尸体手里的刀差一点就要砍到荀靖之。   刀锋擦着荀靖之的脸侧落下后,荀靖之惊悸不已,胸膛不由自主地不停起伏,他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重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和赵弥等人继续向前狂奔。   去归妹坊!   这里是江陵,不是宣德,可活人与狂尸有什么区别——荀靖之上次看到如此疯狂的景象——如在地狱的景象,是在幽州的宣德。那年他十七岁。如今他已二十六岁了!   荀靖之和侍从、士兵向着归妹坊奔去,跑着跑着,他忽然看到前面亮了。前面再过一条街,就是归妹坊,归妹坊的方向亮了起来。   坊内的火……已经点燃了?荀靖之似乎听见有一根弦瞬间断裂了。   有人已经将一部分敌军引到坊中了么?   荀靖之看着前面的亮光,那倒映在他瞳孔中的火光,似乎正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   那他们……去哪个里坊中?   惊愕。   赵弥看见前面突然冒起火光,同样震惊得停下了步子,他回身看向伪朝的追兵。再次有敌军冲了过来,赵弥正处在愣怔中,看着敌军抬刀劈他,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荀靖之抬起杀生剑替赵弥挡住了落下来的刀光——   剑锋、刀刃碰撞,迸出了火花。   虎口被震得生疼。荀靖之出腿,一脚踹中敌军的脖子,又补了一剑,对众人喊道:“进附近的坊!就近进去!”   如今直直在大街上狂奔,是白白送命!   已经不能去归妹坊了,或许是孔籍等人先带兵引敌军去了归妹坊。荀靖之劝自己冷静,必须冷静!想一想城西、想一想神佛、想一想……想什么?!他只能想到,有人引敌军进了归妹坊。   归妹坊、归妹坊,有人带敌军进去了,就不算空置了归妹坊,就是好事!   开战之后,城北陷入混乱中,传信极其不便,荀靖之根本见不到传信使者,或许城内告诉他有军队去归妹坊的信使已经在路上被射杀了。   那就就近进入空置的里坊中躲避!   荀靖之一把拽过赵弥,带身后的士兵寻找左侧的里坊的坊门,然后冲进了里坊中。关坊门!关上坊门后再冷静商议对策。来不及关门,敌军的一队骑兵追了过来,一刀劈下去,将许朝士兵劈倒在地,一匹马的马蹄踏在尸体上,硬生生挤在了门缝处。   荀靖之和许朝士兵在门后用力推门,一群人拥在一起,使出最大的力气要将坊门关上。敌军的战马的脖颈被卡在门缝处,战马发出令人恐惧的鸣叫声,直震得人的耳膜欲裂。马的骨头被坊门挤压得发出咯咯的声响,门缝处伸进了敌军的战戈。   六七支战戈在门缝中乱插,扬起一片血雾肉碎。   许朝推门的士兵发出惨叫,人和尸体一同在门后紧紧推门。   赵弥在推门时被士兵挤到了后面,大喊一声:“郡王!”   他的眼尖,借着一道门缝外照来的火光,看见了荀靖之,他顾不得荀靖之右臂有伤了,使劲拽荀靖之,扯着嗓子下令:“郡王,我们先走!守门的守住!其他人往坊内撤退!都守在门口,我们只会一起早死!!!”   荀靖之疼得眼前发黑,双手随之一软,一松手后,被赵弥从人群里拽了出来。   赵弥抓着荀靖之就往里坊深处跑。   几百个士兵随荀靖之和赵弥一起向归妹坊逃亡,如今只有十几个士兵能跟着他们往里坊深处奔跑躲藏了。   赵弥不熟悉这一里坊内的道路,情急之下,他甚至看不出来这是哪个里坊,只能先带着荀靖之往里面跑。   荀靖之缓过了眼前的黑暗,因为一直在奔跑,口鼻内皆是血腥味。他拽住赵弥,说:“缓一缓!”   赵弥满头是汗,说:“郡王,缓不得了!”   一个士兵说:“不行,我也跑不动了,赵大人,我们找一间空楼或空宅,暂时喘一口气吧。”   其他士兵也说:“找空楼吧!”   赵弥于是只好说:“好,我们先去休整。”说完看了看路,见东边路宽,要带士兵往东边走,去东边找空置的楼阁宅院。   荀靖之说:“等等再走。”   赵弥不解,借着月色看着荀靖之。   夹在坊门门缝中的那匹马似乎是死了,不再发出惨烈的鸣叫声,只有人声在他们后面呼痛。   荀靖之攥紧了手里的杀生剑,痛,真是好痛。江陵郡的城门,今日破开了!他守在江陵郡内三个月,走过了江陵郡的每一条路,比赵弥更熟悉江陵郡,他要求自己不要再在意身后的声音,仔细辨认这里到底是哪处里坊。   静了片刻,他隐约看见了尖细的塔影,不,那不是塔,淳化坊内有高耸的石幢,那是石刻经幢。   他对众人说:“这是淳化坊。不要往东走,东边是大路,敌军如果骑马追我们,我们一定跑不过他们。往西走,我们更好躲避,也可以从另一个坊门出去。”   赵弥说:“是!”回头对一众士兵下令,“往西边走!”   众人拐进西侧的巷子,寻找有小楼的宅院。在小楼上可以自上窥视外面的敌情。“吱呀——”一个士兵用手里的兵器顶开了一处宅院的大门,喊道:“将军,这里!”   士兵说完话,听到了远处的声音——   坊门似乎被打开了,有马匹冲了进来,脚步声匆匆传来。   赵弥说:“快进去,然后关门!”   就在这时,巷口出现了一个黑影,敌军的骑兵已经追了过来,一个冲在前面的骑兵提灯自巷口跑过时,荀靖之和赵弥等人甲衣上的金银甲片发出了反光——   敌军骑兵愣了愣,退回来后,确认了自己没有看错,张嘴喊:“在这——”   荀靖之拔出赵弥腰侧的刀,朝他扔了过去!   一刀敲在战马面部的当卢上,马匹受惊扬蹄,猛地站了起来,敌军只好先去控制自己胯'下的马,来不及再喊人来。   荀靖之喊:“还不快跑!!”   有士兵要往宅子里钻,荀靖之顾不得拽他出来,如今如果都往往宅子里钻,或许是自寻绝境,他说:“分散开跑!”   不分散开,他们就是等着被一窝端了!   赵弥和荀靖之沿着巷子继续向前跑,希望能冲到巷子对面的街上。马比人跑得快得多,那敌军叫了自己的同伴,追了上来。荀靖之、赵弥和五六个士兵,即将被他们捉住——   赵弥将荀靖之挡在了身后,他背了弓,在路上又捡了羽箭,如今取下弓来,越是恐惧反而冷静得愈发极端,临危不惧,几箭射出去,一支箭射中了那匹冲在前面的马没被当卢罩住的地方!   战马吃痛,险些将马背上的人摔了下去,马上的人身手敏捷,跳下了马,高高提灯来照前面的赵弥、荀靖之等人。   荀靖之的眼睛被火光刺痛,他眯了一下眼睛,看清了来人是谁:那人身形如山,穿一副青线金甲,戴虎纹兜鍪,荀靖之对他的长相和甲衣都不感到陌生,他从城墙上望见过他——   守了江陵郡城三个月的敌军副将、伪秦皇帝的外甥,沮渠义从。   沮渠义从的父亲是围困江陵的主将。   沮渠义从的战马已如发疯一般跑开了。他既然不骑马了,大喊了一声:“下马!”对身后一同跟着他来的人下了命令。他说完并不回看他们,而是直直盯着赵弥身后的荀靖之,低头行礼,讽刺地笑着叫道:“高平郡王。”   赵弥的箭筒里已经没有箭了,他的刀被荀靖之扔了出去,他只能捏着一个士兵的普通铁刀,挡在荀靖之前面。   赵弥绝不会让开。   荀靖之也盯着沮渠义从。   沮渠义从知道荀靖之等人的手中没有箭了,因此也不拔自己的刀,他已经默认自己是赢家了,一只手里只提着灯,一只手从怀里拿出来一支笛子——准提,说:“吹准提笛者,是我父,我父通音律。高平郡王,我父笛曲如何?我敬佩你死守郡城,向你行礼,今日将耳给我,我将你耳与准提同埋。”   荀靖之说:“令尊可是有心事么?彻夜未眠,吹笛直到天明。看来是恨我江陵不肯归降。今日入夜后,令尊或许又要吹彻笛曲了,因为,江陵依旧不降。”   沮渠义从听完哈哈大笑,说:“是、是,那夜我父,闻第五岐死,喜悦欲狂,彻夜吹笛。今夜我父,将一再彻夜吹笛,皆因郡王之头,将悬挂大秦纛上——我父又喜悦,夜不能寐!!”   他瞥了荀靖之身前的赵弥一眼,当他是一片羽毛、一粒泥尘,昂起头对荀靖之说:“听闻郡王有心事,为我白头。郡王摘盔,使我一见白发,我让郡王三步。”   赵弥朝着沮渠义从吐了一口唾沫,说:“呸!!不要脸的东西!”   沮渠义从看也不看赵弥,对荀靖之说:“高平郡王,你与我打,我不与蝼蚁打。你头样貌不错,你能守城,我割你耳,一耳埋于准提之侧,是敬意;一耳长久持于手中,是欣赏。我能杀你,得你头颅,是大喜悦。”   荀靖之说:“我的头长在我的脖子上,王爷怕是取不到。”   沮渠义从一直直直盯着荀靖之,目光凶狠,其中也如有火光燃烧,他说:“你与我单独打,你死,我放你身侧兵士活。你活,你护下他们,如何?”   赵弥回头看了荀靖之一眼,眼神中满是让荀靖之拒绝之意。   荀靖之擦去了杀生剑上的血迹,抬头看向沮渠义从,说:“你将准提给我,我答应你。”   沮渠义从拿着准提,如给狗投掷骨头一般,将准提扔到了自己的脚下。   他说:“捡。”   羞辱。   赵弥恶狠狠地盯着沮渠义从,沮渠义从又笑了,他终于对赵弥说了话:“村狗欲吠。狗若落入我手,我将挖尔之目、剥尔之唇。”   赵弥要替荀靖之去沮渠义从身前捡笛子,荀靖之拉了赵弥一下,让他不要往前走。   他拿着杀生剑,向着沮渠义从走了过去。   沮渠义从提着灯等着荀靖之朝他走过来。   荀靖之弯身,捡起了准提。   是准提。   的的确确是准提。   在第五岐失踪的几年中,荀靖之曾长久地将准提收在自己手中,准提是一支紫竹笛子,笛身有三个竹节,颜色近乎黑色,通身朴素,并无装饰——   他怎么会认不出准提!   好,是准提。   沮渠义从趁荀靖之弯身,伸手去抓荀靖之,似乎是想抓住他颈侧金盔的系带、将带子扯断,让他露出一头传言已变成雪色的头发。   杀生剑一直提在荀靖之手中,荀靖之出手极快,杀生剑削铁如泥,一下子削断了沮渠义从的右手。   沮渠义从看荀靖之用左手拿剑,以为他使不出多快的剑法来,他将荀靖之当作一个虽有气性、但已可以任他羞辱的玩物,他不知道,荀靖之的左手同样能使剑。   他不知道,荀靖之的左手有那样的力气……   不、他早该知道,早在他在马上看见荀靖之一剑挑下一颗人头时,就该知道,他的手里有力气——他不是个文士,是个武人!!   荀靖之害他!   荀靖之为什么不能害沮渠义从。荀靖之本来就没想过要和沮渠义从平等地打一场,因为沮渠义从怕是也不会平等地和他打一场,荀靖之要的只是让沮渠义从死!   沮渠义从等人动辄屠城,公安县献降后,他们并未遵守诺言,而是在公安县坑杀了五百平民——荀靖之怎么可能信沮渠义从说的会放过他身边的士兵的话!荀靖之立刻向沮渠义从劈去第二剑。   沮渠义从看着自己的右手飞了出去,荀靖之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下一剑就劈向他的颈下。形势的变换太过迅速,沮渠义从脸色瞬间惨白,他靠着战士的敏锐本能扭头躲避荀靖之的剑,剑风扫断了他的兜鍪的系带,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沮渠义从没能摘下荀靖之的金盔,自己一转头后,头盔掉了下来。荀靖之一剑没有击中沮渠义从,立刻抽身回撤。   疼痛冲了上来,沮渠义从倒在地上大叫,血不停地流,他身后的敌军士兵扶起了他,他目眦欲裂,在无法控制地呼痛声里,咬牙切齿地挤出来一个字:“杀!!!”   杀!   荀靖之并不恋战,已带着赵弥和自己的士兵飞快后撤。敌军已在沮渠义从下令后下马,现在终于反应过来一场变故,徒步冲向他们、向他们围了过来。   荀靖之一剑劈裂了一个敌兵的头盔,和赵弥等人疯狂地向前奔跑。   逃命!   身后的敌军士兵扔了自己被劈裂的头盔,扔下手里的刀,从同伴手里夺过长戈,大喊一声“啊!!!!”向着荀靖之冲了过来!   刺死前面的人!!   刺死他,军功在望!!   赵弥跑在荀靖之身侧,在余光中看长戈立刻要扎过来,别无他法,只能自荀靖之身后拼尽力气推了荀靖之一把!荀靖之被赵弥推开,猛地摔在了地上,摔得眼前发黑,他爬了起来,赵弥喊道:“别回头看,郡王,跑!!!跑!!!”   别回头看!荀靖之已明白过来,赵弥是要替自己挡下什么,所以才推了他。他既然已被赵弥推开,所能做的就唯有不辜负赵弥推他的那一把,拼命活下去,他强忍住不去回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奔跑。   跑。   赵弥推开荀靖之后,见荀靖之和几个士兵向着巷口跑过去,安下了心,他察觉到了风,回过头看,那持戈的士兵失去了荀靖之这个目标,转而冲向了他,就在他向荀靖之喊话时,他已经向着赵弥刺了过来。   赵弥回头的那个瞬间,正是长戈即刺进赵弥的身体的瞬间!赵弥瞳孔紧缩,紧张得几乎失明——   一支极其有力的十四束长箭,自那持戈却已不戴头盔的士兵脑后贯穿。   长戈扑地、尸体倒下。   赵弥从持戈士兵倒下的地方,呆滞地向后看,看见了远处的崔涤。他因眼中的不适,不由自主地蹙了一下眉头,他的眼眶赤红,眼里已满是泪水——真的是崔涤崔将军吗。   崔涤持弓骑在马上,其身姿,真如天神。 第232章 准提3   终局之战2.0攻守易形   赵弥回过神后,捡起地上的兵器杀敌作战。崔涤崔将军的出现不是幻觉,许朝的士兵随后冲进了巷子中,追击砍杀敌军。那些许朝士兵不是江陵郡的士兵,他的衣袖上都绑了白色的带子。   崔涤的甲衣上也绑了白色的纱带,他的装束暗示着一场丧事已经发生。将士家中有丧,朝廷可以下令夺情,令将士暂不守孝,继续作战——但崔涤的父母、祖父母皆早在乾佑年间亡故,崔涤又未曾娶妻,他……是在为谁致哀?   而将士们,是在为谁致哀?   是……国丧?赵弥隐约意识到许朝出现了一场国丧。   崔涤驭马冲了过来,问马下的赵弥:“赵大人还好么!”   赵弥擦去脸上的汗水和血渍,说:“郡王——”   “我已经派人去找郡王了。赵大人辛苦!你放心,城内的贼军坚持不了多久了,我来的时候,沮渠义从他老子的头都已经掉了!”   赵弥听清崔涤的话,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问:“敌军主将……已经死了?”   “死了。”   赵弥和崔涤说了几句话,却还是觉得如在梦中,他真的在和崔将军说话吗……?崔涤忽然出现,还说围攻江陵的敌军主将已经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赵弥浑身脱力,走在路上,只觉得踏在了云雾里——   没有实感。   遇见崔将军,也没有实感。   崔将军本不该在这里,他像是意识到好梦将醒前一般,生出了一种要立刻抓住崔涤的冲动,他转头问崔涤:“崔大人如何来的?”   崔涤是如何来的?!   崔涤告诉赵弥,他是从公安县来的,是自江陵郡的东城门入的城。直到八月二十三那日,崔涤还被扣押在秋浦郡的监牢里。七八月间,秋浦多事。   四月,许秦开战,宿城郡王安流去世,陛下知道安流的死讯后,猝然昏倒,醒来后便无法说话了。拖磨几月,到七月时,陛下已经无法吞咽食物,龙体无可奈何衰减了下去。   卢鸿烈等人挟持天子驻留秋浦,陛下的症状……乃是中风,卢鸿烈知道经此一事,龙驾归天是今年或早或晚就会发生的事情了。陛下一旦宾天,他们这些人,就不应有理由继续留在秋浦了——   因此,卢鸿烈等江表门阀不肯再派出长江中游的精锐守军去救助荆州。就让荀靖之守着江陵郡城、就让建业加派士兵去和荆州的敌军抗衡,就让许朝的北伐和伪秦的南伐互相牵制。   江表门阀可以分出一部分宣州的军队去荆州——但他们一无良将,二不肯派出精锐士兵,他们说要收复荆州,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的手段罢了。江表门阀调动长江中游的精兵守卫秋浦,只将秋浦和宣州沿江一带里三层、外三层护卫得如铁桶一般。   陛下的妃子的产期在八月。七月,卢鸿烈等人不肯用心收回荆州,却也未曾闲着,他们下令要求宣州的所有佛寺都要夜夜诵念安产经文,为妃子祈福——连卢鸿烈自己,也夜夜虔诚诵经。   八月初,陛下的崔妃生产,诞下了一位男婴。陛下龙体疲敝、意识昏沉,无法得知自己已经有了后嗣,自然也无法为后嗣册封。   卢鸿烈不敢立刻提起册封太子之事,建业的长公主殿下也丝毫不提这件事件。陛下的后嗣,竟然在出生后,无封地、无王位,一切空空,如庶民之子。   或许是卢鸿烈按耐不住了,也或许是陛下的病体真的撑下不下去了——   八月十八日,清早天色才亮时,秋浦仁王讲寺的扫地僧人发现,寺里大石龛中,大势至菩萨造像的头不知在昨夜何时坠落了。秋浦早上多起水雾,大势至菩萨左右的智者大师、行修大师两尊造像被雾气浸润,眼下生出了水痕,一眼望去,如同泪痕。   夜中,陛下在秋浦行宫中宾天。   秋浦敲响了国丧之钟。   没有人关心崇煦死了。钟声向天下人传报消息,而人们只关注到,一个曾经活着皇帝的变成了大行皇帝了,大行皇帝死了——那么,皇位该留给谁呢?该是谁家得势、升官加爵,谁家失势、树倒猢狲散?该去讨好哪家子弟、又该去避开哪家子弟。   滚滚热红尘里,唯有“崇煦”其人一身冰冷。   卢鸿烈给身在建业的长公主殿下写信,依旧不提册立太子的事情,皇帝不存,再册立太子有什么意义?录公以为,山河无主——如今以天下百姓为念、为了社稷的安定,应当在大行皇帝的丧仪后,请封陛下唯一的子嗣践祚,请皇嗣的母亲辅政。   长公主殿下似乎因为长子安流的逝去,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雄心,她似乎是要认命了,也要认输了。长公主殿下未曾直接回绝卢鸿烈的提议——卢鸿烈的提议有违礼数,皇嗣的“母亲”是谁?大行皇帝有妃子,更有皇后,母亲可是指崔妃么,为何不是皇后殿下辅政?长公主殿下只说何人辅政,其事可以再议,她提醒卢鸿烈:录公既然代行监国之权,就应当按礼仪下令大赦天下了。   卢鸿烈向长公主殿下回信,恳请皇后殿下的原谅:皇后殿下去年为国舍身,长住佛寺之中,修行佛法,有脱俗离世的雅志,而卢鸿烈是世俗人,他并非忘记了皇后殿下,而是万万不敢以俗务玷污皇后殿下的耳朵。   长公主殿下再向卢鸿烈回信:国之大事,不可以谓之“俗务”。她向卢鸿烈等人发出了三个请求:派人扶陛下梓宫回归建业;请卢鸿烈等秋浦大臣重新商议大行皇帝的庙号;最后,请卢鸿烈等江表门阀解救荆州的困局——许朝将有新的陛下,不要让新帝面对一个破碎的江山。   她在这封信中,告诉卢鸿烈,他的长孙卢仲容住在建业,一切安好,并且告诉卢鸿烈,她不大同意秋浦为陛下选出的“仁”这个庙号:她哥哥曾借裴昙之口告诉她——他已被“仁”这个字耽误了半生,他已厌烦了这个字眼。臣子议论君王,不可以不谨慎恭敬,长公主殿下请卢鸿烈等秋浦江表门阀,重新商议陛下的谥号、庙号。   长公主殿下似乎真的疲惫了,她收起了以往天家子女的无上威严,除了重议陛下的庙号,卢鸿烈所提之事,她都并未坚决反对。   大行皇帝宾天五日,卢鸿烈在多方权衡后,下令大赦。二十三日,被扣押在秋浦多月的崔涤,并一众曾被江表门阀扣押在秋浦的臣子,终于被放出了监牢。   崔琬自三月后一直住在秋浦,他已在卢鸿烈的提拔下升任著作郎,卢鸿烈禁止他面见崔涤,也不许他给崔涤写信。直到这一天,崔涤才再次见到崔琬。崔琬来接他离开监牢。   崔涤在离开牢狱前,以为他的伯玉会乘青牛七宝车,手持折扇、穿锦衣华服,前来接他——他不会提起他的被困,只是眯着眼笑他,问他今日天气可好么?伯玉大概故作轻松吧,他会以此轻轻抹去崔涤的难堪。   崔涤看见了崔琬。监牢外天日清和,一切似乎都平和安详。然而,崔琬面色凝重。   崔琬请崔涤上车。牛车安稳,崔琬有时候爱乘牛车,然而这次坐的是马车。在马车上,他告诉崔涤,他的手里有调动宣州兵马的兵符。   崔琬不知道从哪里拿到了宣州的兵符。   崔琬说高平郡王一直被困在江陵郡,荆州快要守不住了——他请崔涤带宣州的兵,去救荆州。宣州没有良将,卢鸿烈的女婿周春霖能作战,但断断不会离开秋浦、带兵去救江陵之围,第五岐远在北方,即使他想为荆州解围又如何能皆得了?   不救荆州,荆州陷落,唇亡齿寒——伪朝下一瞬就该图谋宣州了。   江表门阀要派废物去救荆州,与其让废物去带人送死,不如用他的兵马成就崔涤——不如让崔涤去带兵赌一把。崔琬必须赌崔涤能赢。   崔涤的脸色霎那间变得像崔琬一般凝重,他问崔琬的兵符是如何得来的,崔琬说:“古有信陵君窃符救赵,今日我崔琬做一回信陵君。清原,你只要记得,我崔琬是许朝的臣子、我不会设计害你,这就够了。”   崔涤的脸色变得比崔琬更加难看——信陵君窃符救赵,什么信陵君窃符救赵,崔涤是武将,他比崔琬更清楚擅动兵符的后果,擅动兵符,乃是死罪。如今不是春秋战国,许朝有许朝的国法。   崔涤对崔琬说:“伯玉,我从不觉得你会害我。”   崔琬看着崔涤的神情,一把抓住了崔涤的手臂,直抓得崔涤手臂发疼,他对崔涤说:“崔涤,我出身江表门阀,如果来日不可避免与你在战场上相逢,你听好,你那时不必手软,一定要让我速速就死,不要让我多受折磨!   “时间紧急,其余的事情你不要多问,车中有你的甲衣和你的军印、私印,车夫会带你去军营中,军营中的副将李道训会帮你,你速速带宣州精兵前往上游的朗州或湘州。记住,不论怎么样,速速离开宣州,一旦迟了——你就无法带兵离开了!”   崔涤来不及反应崔琬说的话,只问崔琬:“那你呢?”   崔琬说:“我不能走,我祖父在秋浦。我的崔,和你不是一个崔。”   “你不走?”   “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崔家……”崔琬的话还没说完,崔涤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崔琬看向崔涤,觉得崔涤的眼神不对,他想要喊车夫停车,然而崔涤早已捂住了他的嘴,他最后只听见崔涤说了一句“抱歉。   崔涤直接出手把崔琬打晕了。   崔涤打晕了崔琬,可他恨不得掐住崔涤的脖子,问问崔涤,崔涤到底在想什么。伯玉,凡事眯眼笑笑而已,如今他不笑了,却胆大得让崔涤心惊。   崔涤既然是住在秋浦的监牢中,当然知道一些秋浦的事情,他当然知道陛下有了皇子、陛下已经成为先帝了,若非陛下成为先帝,他又如何能够被大赦出狱?!   可崔涤现下来不及仔细去想自己的境遇,因为崔琬动了兵符——不管崔涤他会不会动用这枚兵符,崔琬既然动了兵符,不跟他一起立刻离开秋浦,难道是等着被人查出来然后白白送死吗?   崔琬出自江表门阀的头等高门宣城崔家,大行皇帝唯一的皇子的母妃是崔琬的姑母——宦海风波无数,崔涤不是惯于处理人情交际的文臣,但是他能肯定一件事:   卢鸿烈就算再有本事,也不敢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刻,对整个崔家和崔涤的祖父动手。一旦崔琬窃符的事情暴露,卢鸿烈可以杀了崔涤,但他不能不要整个崔家。   窃符。崔琬窃的符,崔涤要带这兵符调动的兵。要死,就一起死在荆州。   崔涤下定决心,绑也得把崔琬绑走,他绝对不能把伯玉留在秋浦。   崔涤在马车的匣子中找到了自己的战甲,长公主写给他的信件,以及建业一方写下的告身文书。马车行至军营之外,军中副将李道训等人前来迎接,崔涤点名只见李道训。   崔琬那枚不知凭何窃来的兵符,可以调动三万宣州精兵——李道训等人,早已期待收复荆州多时,苦无良将,终于等来了崔涤。李道训对所有人都说崔涤就是朝中任命的主将,其他人虽有惊愕,但见到了崔涤的文书,又见他握有军符,都向他表示了服从。   三万宣州兵马连夜出发,赶赴上游的朗州。崔涤与军中诸人商议后,决定先到达朗州,再自朗州渡江,偷袭公安县。   李道训曾在八月初攻打过公安县,他劝崔涤一旦占领公安县,立刻屠杀伪朝士兵、不可点燃烽火示意江陵郡——否则伪朝士兵会快速派荆州驻军反扑。   八月二十七日,崔涤带兵渡江。   公安县被围,敌军信使赶往荆州主将处请求支援,但是没有敌军前来支援公安县。崔涤在这时才得知在他被关押时,北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七月月初,第五岐在雍州洛阳遭遇兵败,带两万士兵败走并州。   许朝在并州豢养尸群,用一万兵丁作引,将尸疫引入了郡城之中,将十万曾经的许朝人变成了尸群。并州的伪秦将军大笑着称赞:如今并州有十万大秦最勇猛的战士,并且,往后将有百万猛士!   第五岐进入并州,是自寻死路,不过是羊入虎口,不,不是羊入虎口,是要为虎作伥——来给大秦一方增加战士罢了。   伪秦将军以为,当年驻守卢州的二韦是何等人物,然而当韦衡想要剿灭白城子郡的尸群时,也不过是引火烧身,最终命丧卢州——第五岐向狂尸聚集之地逃窜,他若不怕尸群、想做韦衡,那就让并州做第二个卢州!   第五岐带兵进入上党郡一带后,伪朝留在并州的几百个斥候兵在暗中监视第五岐的残军,反复观察残军做饭时冒出的炊烟,只见每日炊烟减少,直到一日,不再出现炊烟——冒险进入尸群出没之处搜索,他们在一处老县的县门后,捡到了第五岐的名笛准提。   第五岐偶尔会在夜中吹笛,如今笛子无主,大概是因为,主人已经变成再也无法执笛的狂尸了。   再观察半月后,伪朝斥候回报,第五岐的残部已全军覆灭。   不只伪秦这么以为——第五岐败走并州后,许朝也不再能收到第五岐的消息,就连许朝大臣也渐渐以为,第五岐或许真的埋骨并州了。   第五岐没有办法给许朝传信。   但第五岐绝对没有死。   第五岐带领两万士兵进入并州后,将士兵每两千人编为一营,要求各营在他下令分散后,就要每日减少炊烟,最后半月,即使猎得狐兔,也只可生吞。   十营分散开一月,最后在上党郡郡城汇集。十营之中,有一营失踪,其余九营还剩一万三千名兵士。虽有牺牲,第五岐和一万多名士兵就这样硬生生骗过了伪朝的斥候。   伪朝不是曾经也这样欺诈许朝吗,十万人吃饭,他们要做出二十万人吃饭的炊烟。虽然装作人多容易,装人少难,但也不是不可以装作人少——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伪朝以为第五岐带兵进入了上党郡,最终会被尸潮吞没,但尸群背叛了伪朝人。   狂尸到底算什么,狂尸又能算什么?狂尸没有活人的心机。凡想利用尸群者,终将被尸群背叛。尸群绝对无法合作,尸群之中的各个狂尸都绝不合作,更如何要尸群和人群合作。   自从北伐开始后,第五岐一直在北方处理尸疫,伪朝害怕尸疫,以尸潮为防线,可第五岐和他手下的士兵绝不害怕尸疫。   韦衡死在卢州,不是因为他处理不了白城子的尸潮,而是因为他处理不了许朝的夺权内斗,他是死于人手,而非死于尸疫。   第五岐在并州使出诈术,就在伪朝放松对并州的警惕,转而专心攻打荆州后,第五岐立刻带士兵自并州突围收复了上党郡,自上党郡长驱直入,进入了关西的晋州。   伪秦将许朝男丁抽调到并州,让好好的活人变成了狂尸,关西百姓在第五岐夺回上党郡后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儿郎,绝没有立下战功荣耀加身的可能、绝没有生还的可能,竟然只是去送死,白白送死。   第五岐记得荀靖之曾对他说,自己小时候念书,先学的是:“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如果君父长官不将人民视为人民,将有覆舟之险——伪秦暴虐无道,伪秦屠许朝的城可以作罢,但让已处于伪秦控制下的百姓去死,使得关西百姓怒火沸腾。   重税不必提起,如今竟然不可以被视为活生生的一个人。   并州险象环生,第五岐在带兵到达晋州时,两万士兵已折损过半,只剩六千人,他重新整兵,处于伪朝控制下晋州、唐州诸州义士云集响应。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复仇之心、复国之心——伪秦以尸群为士兵,已是棋差一招了!   伪朝以为第五岐夺回上党郡是有天运在身,第五岐何曾有天运在身,只不过是韩先勤在并州遭遇尸潮,让第五岐得知了并州的情况。所谓败走并州——其实“败走”亦是诈术,他冒险进入并州,就是要做韩先勤本来想做到的事情:自并州进入函谷关内。   第五岐已在晋州,进入函谷关后,宣布一旦许朝收复关西、战事平定,关西百姓可免三年田税,又宣布归顺许朝第一人,可得千金。七月末,关西之东的周置县县民打死伪朝税吏,全县揭竿起事,五十位壮夫投奔许朝第五岐帐下,第五岐出千金、许官位。   千金买名。第五岐帐下参军作《告关西黎庶书》,历数伪秦苛政:某县向一月之婴征收人头田税,逼死婴儿父母;某郡长官不勾去亡故之人,郡吏持续向亡者之家征收亡者人头田税、力役,郡民卖儿鬻女供养税法;伪秦抽调数万无辜丁男徒劳送死——伪秦大国,畜民无德,如畜猪狗!   伪秦苛政,天怒人怨,秦许开战——许朝北伐,乃是吊民伐罪、解民倒悬!八月初,枣津县、孟诸县百姓继周置县后,拒缴军粮,打杀县吏,先后起事。关西之东,郡县大乱,晋州多郡长官于八月十九向许朝联合献降——献降事发,关西关东一夕皆知。   赵茂得到消息后,带雍州的伏兵攻打晋州东部、冲击函谷关,里外夹击,加上诸郡的相应,八月中旬,伪秦的天险、可一泥丸而东封函谷的第一险关函谷关被攻破。   函谷关开关后,并、晋、雍、唐四州全部收归许朝舆图之中。   八月下旬,赵茂带兵西进。第五岐带兵南下,就在崔涤北上渡江时,第五岐正在攻打荆州北方的襄阳郡,伪朝的襄阳郡即将失守——伪朝被打得措手不及,不停抽调荆州士兵保卫襄阳。   一旦襄阳失守,留在荆州的敌军就会被切断与伪朝的联系,襄阳郡都要丢了,他们如何再顾得上一个被崔涤看中的小小的公安县?!早在八月下旬,敌军继续围困江陵时,已感到了吃力。   第五岐使诈,敌军主将沮渠隋同样使出了诈术——攻心。被围困后,江陵郡无法得知天下之事,敌军主将沮渠隋要让江陵郡内的人知道,许朝已经溃败失守,他们已是最后的孤军——他们不该再有希望、不该再有士气,他们该高声痛哭、开城投降了。   沮渠隋需要江陵郡。如果敌军能够得到江陵这个据点,襄阳失守后,即使后援暂时被切断,他们也可以先退居到江陵,等待大秦重新出兵支援他们。他们可以以江陵郡为腹心,重新图谋荆州,然后,将目光望向长江的中下游。   北方有传言说,第五岐命里有十万杀,而这十万杀的命运过于模糊,许朝国师为他批命时,竟不能解。十万杀,隆正年间,许朝的国师不会知道,许朝将会出现不死不活的狂尸。   沮渠隋后来知道了何谓十万杀。伪秦的十万狂尸,挡不住一个第五岐。挡不住又如何?!   沮渠隋要反用十万杀的谶言,他要人声称第五岐已被带领十万士兵的将军杀死——第五岐甚至已被分尸。许朝人人皆知第五岐是高平郡王的好友,那他就用这好友的死讯,捅高平郡王一刀,让他心死。   他说第五岐死了。他这么说,自己都几乎要信了。   可他万万想不到,他要死在第五岐手里。   第五岐要来江陵。   建业乃至秋浦的大多数臣子,皆是在第五岐入关后,才得知了北方的军情究竟如何。第五岐进入晋州后,虽然在名义上仍是许朝的将军,可他手下的士兵早已不是原本由许朝派出的士兵,许朝朝廷也已失去了与第五岐的书信联系。   如果第五岐有不臣之心,建业将不得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已手握重军,可以如韩先勤一般与朝廷谈判、施压建业。但第五岐不想给建业施压,他只是恨极了卢鸿烈——   秋浦迟迟救不下江陵,秋浦不救江陵。第五岐根本无从得知崔涤有一天会来江陵,南下之后带兵猛攻襄阳。   拿下襄阳,可得江陵。   沮渠隋带兵在江陵郡北攻城。襄阳被攻陷后,第五岐星夜奔驰,在江陵郡城破不久后,带八千精锐骑兵赶到了江陵——   不过一夜,江陵将要倾覆,在倾覆之前,崔涤、第五岐,皆已身在江陵郡城之中。   崔涤在入城后,士兵告诉他郡民聚集在城西,崔涤担心郡民在惊惧之下爆发混乱,带兵直奔城西。城西不可思议。几乎无人尖叫、无人溃逃,城西太师坊内佛法庄严,令杀机不敢逼近。   崔涤到城西后立刻寻人,向一个参军问清情况后,派一半的士兵守卫城西,随后带兵前往城北,支援高平郡王、寻找敌军主力。   江陵一郡之内,崔涤触目所见,一半是净土,然而另一半已堕入地狱修罗场中。城北血火不断,残肢遍地。在火光里,崔涤看见了一匹白马——他认得那匹白马,马名“踏云騱”,极善奔驰、不易受惊,是一匹异常难得的好马。   踏云騱跳过地上的火焰,崔涤抽马追逐跑在前面的踏云騱,以为马上的人是高平郡王。   随后他看清了,马上的人使刀。   马上的人是第五岐。第五岐自城北进入的江陵郡城,比崔涤先碰到了敌军。穿金甲的敌军主将沮渠隋,在马上持弯刀,低身砍向奔跑中的踏云騱的前蹄,崔涤浑身一震,立刻在马上引弓,瞄准了沮渠隋——   不待飞箭离弦,第五岐一刀砍中了沮渠隋。   刀光冰冷,锋利的刀刃劈碎了铠甲,带出一道细碎火光。沮渠隋掉下了马。   崔涤看见沮渠隋堕马,放下了手中的长弓。不必再为沮渠隋浪费一支羽箭。身后有敌军冲来,崔涤转身应战。   死伤不断,等战场上的流血越来越多、附近变得稍稍安静后,崔涤策马回去寻找第五岐和沮渠隋。   沮渠隋倒在地上,即使双手持着弯刀,却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沮渠隋在死前问来者是谁,崔涤未曾见过杀意如此浓重的第五岐,第五岐踩在沮渠隋肩上,冷着脸告诉他:“被你分尸的第五岐。阎王不收我,要换你过去。”   “啊!!!!!”沮渠隋大喊一声——   第五岐割下了敌军主将的头颅。   第五岐把头颅递给了侍从,一身银甲沾满了血迹,他的眼中犹有未能散去的狠戾杀意,看向崔涤时,崔涤被这一眼看得心下一凛,头发几乎要在瞬间倒竖起来。   崔涤压下胆寒之感,向第五岐走了过去。   第五岐对崔涤点了一下头示礼,对他说:“我不知道崔将军会来。烦请崔将军与我一同在城中寻找高平郡王。”   ——高平郡王。   崔涤后来跟在敌军身后寻找高平郡王时,救下了高平郡王身后的赵弥。   作者有话说:   ————   入组当天领盒饭组   谢云翱:@沮渠隋 @沮渠义从,哟,上阵父子兵,好威风。   ————   #崔琬偷兵符   崔琬: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 第233章 浮幻1   吞天之恨   身后有追兵,往前是归妹坊,坊内有战火。荀靖之离开淳化坊后,避开归妹坊,躲进了淳化坊西侧里坊中的一间宅子里——往西撤,先保住命,然后回城西。   如果城西没有失陷,一切就还有可能!   荀靖之压下喉咙中的铁锈味,带侍从等人往宅子深处走,暂时甩开身后的人后,从这间宅子的后花园中翻墙而上,跳进了隔壁的后花园里。   花影动摇。隔壁宅子的后花园里种了几大丛夹竹桃和木芙蓉。秋天正是夹竹桃开花的时候,荀靖之从墙上跳下去后,落在了夹竹桃丛里,从花树下穿过,身上沾了夜露和花粉。   他的甲衣上沾染的血迹,留在了花瓣上。   几丝血腥味在花丛里飘散开。   他等着和他一起逃亡的侍从、士兵从夹竹桃丛里穿过来。赵弥留在了淳化坊,荀靖之不想再见到有人被自己留在身后。   赵弥。   隔着墙有敌军追了过来,杂乱的脚步声里,有人大喊一声:“跑了?!”   接着有敌军喊:“墙上有脚印!”“有人影!”“在那儿!!”“追!”   一个侍从对荀靖之说:“郡王,顾不得了,快走!”   荀靖之说:“再等等!还有三个人没过来!”   “啊!!!”墙上有重物坠落,似乎是人。   敌军追了上来,一刀劈在了翻墙的士兵背后,那士兵从墙头翻落,砸进了夹竹桃丛里,落花一地、露水飞溅,其中多了一具死尸。   诸人见追兵即将翻墙追上,焦急惊恐,只是碍于荀靖之的身份,不便立刻继续逃亡。   还是等不得了,荀靖之只能说:“分散开跑,若是有命,天明后在城西相见。”   有两个侍从不愿意分散逃命,他们本就是陛下送给荀靖之的死士,为士则尽忠,死士则以死尽忠,他们对荀靖之说:“郡王,我们和你走!”   荀靖之看了一眼天色,明月西沉,中天愈发显得黑得压抑。黑得压抑,这意味着天边快要亮起来了。天亮之前,如果不能逃出里坊,就要找地方暂时躲避——   天亮之后在街上逃亡,那就太容易被敌军抓住了。   荀靖之说:“愿意跟着我的,向西走。”   两个侍从跟着荀靖之向这座宅子前面跑去,寻找出路。大户人家,西边是小门小户,因此西墙建得格外高,似乎是要借此挡住贫气——西墙太高了,他们翻不过去。   宅子曲折幽深,荀靖之和侍从不停地寻找出路,绕过天井、内厅、花厅,走到贴墙而建的花厅时,听见了墙外传来了打斗声。兵器相接、惨叫继起。   荀靖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贴着西墙倾听墙外的声音。如果这是寻常日子,墙外该是市井安逸之声。然而现下,墙外有人打起来了,打得异常激烈。荀靖之猜,是有自己的将士来了,总不会是敌军内讧了……?!   墙外有人高喊了一句:“将军去门口了!!准备进宅!见一个杀一个。”   将军。许朝的将军还是伪秦的将军。   荀靖之听了片刻,对侍从说:“藏吧。”   别走了,藏吧。   这宅邸里,有自后花园进入的敌军,又即将有自正门进入、难以分辨是敌是友的士兵。荀靖之身边只有两个侍从,此时硬闯是下下策,不如先行躲避。   一个侍从往花厅外查看天色,天色微微亮了起来,鸟开始叫了。宅中的楼阁的影子在黑暗中隐隐可见,侍从对荀靖之说:“郡王,我看东边有小楼,不如去楼上,如果有人上来,我们还能跳楼离开,博一条生路。”   荀靖之想了片刻,楼……如果楼下被士兵围住,那他们可就插翅难逃了,他说:“不,避开楼阁。楼阁显眼,一旦天色大亮,敌军想要占据高处查看里坊的地形,一定会选择进楼。”   “郡王,我们找个大梁高一些的堂屋,大梁高了,便于躲藏,并且房梁若是高了,屋内就难以照进太阳——再加上荆州早上多雾,天色晦暗,我们进去,躲过上午,或许不成问题。”   “好,走。”   荀靖之和侍从急匆匆离开花厅,去寻找堂屋。侍从跑在前面,先去探路。   有火光一闪而过,有人大喊:“前面有人!!我看见金甲闪光了!”   不好,甲衣碍事!   荀靖之心中一惊,侍从皆转头看他,荀靖之说:“分开跑!”   那两个侍从穿的是黑革甲衣,他们如果再跟着他,只会和他一起丧命!   “郡王!”   “活着来城西见我。”荀靖之说完,转身往刚刚离开的花厅跑去。侍从见荀靖之头也不回地跑,也奔入夜色中,在东边大喊了一声,吸引了敌军的注意。   荀靖之翻上花厅的屋顶,借与花厅相贴的假山向南跑,跳下假山,暂时消失在了众人的眼皮底下。   荀靖之一边跑一边解自己的甲衣带子。扔掉这身金甲。   甲衣可以抵抗刀剑劈砍。   解甲之后,活与不活,皆是天意了!   他紧紧攥一下双手。宝德寺的僧人曾说他不信,如今他如何不信。他信他今天不会死在这里!如今,活下去的愿心,是为第一坚忍愿心,无我相、人相,众生相——不是他活下去,是“活下去”。   仅有活下去三个字。山海皆是外物,山移不移、海分不分,皆无法撼动“活下去”这三个字。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   鸟鸣声、脚步声、铁甲摩擦发出的声音,打斗声。夹竹桃花粉香、夜露清香,血香。诸声诸香与光色相合,荀靖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天空比刚才更显出灰意。   长天虚空。   他说“福生无量天尊”也好、说“南无阿弥陀佛”也好,甚至唤“老天爷”、唤那幻境中的蛇身者也好——如今他虔信自己有命在天,天人交感,一神护佑,如果他虔信,如果他足够信,他就不会死!   一夜即将过去,城西没有燃起大火。   他信一切自有定数,他信只要这一夜过去,他能活下来,他就会在江陵郡长久活下来、江陵郡的所有百姓就会长久活下来。何谓我相、何谓人相、何谓众生相——无上正等正觉,他与江陵共命、江陵与天下共命!   活下去。   荀靖之听见鸟叫声越来越亮。天色也越来越亮,从灰黑变成灰蓝。蓝色虚薄,似乎一触即碎。   前方传来大量士兵行走的脚步声,不好,还是遇上进府的士兵了!   天色已亮,此时不宜翻上房顶,一旦出现在高处,他就会被看得清清楚楚。   荀靖之用杀生剑劈开一间屋子的门锁,将门锁收在手中,闪身躲进了身侧的屋子中,放下门栓锁住了屋门。   空荡的大宅里有一只猫,不会过分引起人们的过分注意。人也是这样。他只有一个人,如果他的脚步足够轻,或许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他贴在门后,听着门外的声音。   屋内很黑。   脚步声似乎走过去了。   荀靖之转头看向屋内,屋内有一室菊花的冷香,屋檐宽广,天色未曾大亮,因此屋内太黑,根本看不清摆设。就算再吓人,又怎么会比外面更吓人。   荀靖之在黑暗中静了一会儿,双目渐渐能看清屋内桌案的轮廓,隐约看见了地上的一排花盆。是菊花,九月菊花开花,花枝抽得很高,香气浓郁微苦。荀靖之避开花盆往屋子深处走,脱下甲衣,放在地上,将头盔也摘下,摆在一边——   甲衣整齐地放在地上,如有人席地静坐。   屋外依旧有细碎的脚步声,并且有交谈声,荀靖之脱下甲衣后,身形轻便不少。屋子很高,荀靖之如猫一般借力,跳上了屋中的月梁,在月梁上按剑监视门口的动静。   一旦情况有异——   剑在手里。   杀。   他在月梁上凝神细听,屋外传来推门声,有士兵在喊:“没人!”   他们是在一间一间搜查空屋?!   荀靖之屏住呼吸,继续凝听屋外的动静。剑在他的手里。直到最后一刻也要在他手里。士兵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一步、一步……赵弥已先走一步,如果要死,他必须要靠自己。他用力抓住剑鞘。   杀生!   他如触电一般抖了一下,颈下似乎已感受到冰凉的剑身贴来时的感受。剧痛,凉而可怖。   不。   荀靖之告诉自己,活下去。   他紧张地藏在月梁上,窥视着门口。   时间一瞬一瞬流逝。荀靖之因过分紧张,绝不敢直接坐下,在月梁上跪坐许久,渐渐感到双腿发麻。屋外有人奔跑,喊道:“将军!后花园里有尸体!”   尸体!   是,有和荀靖之一起逃出来的士兵,倒在后花园的花丛里了。   士兵扯着嗓子说话,那将军既是将军,便不用大声回话,荀靖之没听清他说了一句什么。   士兵说:“是在花丛里!我们走过去,闻见血腥味,再一看,好红的一片花啊!结果不是红的花,花是白花,红的是血,那树丛里倒着一个人,蚂蚁已经钻进他的口鼻了,死了有一会儿了。”   将军似乎又说了话。   士兵说:“普通士兵,不是高平郡王!”   当然不会是高平郡王,高平郡王此刻就在他们附近的一间屋子里的月梁上。荀靖之听那士兵喊话,猜测这处宅院里应该没有再死过自己这一方的人了。   不要死,活下去。   “啊!!”有人在屋外惨叫了一声,那惨叫声让荀靖之再次警觉起来。   有人喝问:“走!老实点!你说你见过高平郡王,在哪儿?!回将军的话。”   那将军说了一句什么,荀靖之听不清。   喝问的人说:“大声些!”   “我没看见!!天开始亮了,我看见湖里有鸭子扎猛子,就偷偷看鸭子。”   “你不说吗?!”   “啊!!饶命、饶命,大人饶命,我说、我说!我真的在看鸭子!”   “你看鸭子做什么?!诡计多端!你再不说实话,耳朵可就没了!”   “我看鸭子,因为我觉得鸭子比人活得好!大人,疼、疼、疼,我说、我说。我听人说,高平郡王翻过假山,没影了,我不想追,他们也没追上!”   喝问的人大概是给了那被问的人一脚,屋外传来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那人哭着呼痛,喝问的人骂道:“废物!也好在你是个废物!”   荀靖之这时听见那位将军说话了,他似乎是向着荀靖之藏身的屋子走了过来,所以荀靖之听清了他的声音。   他的嗓音有些冷,听不出喜怒,他说:“没出去,一间一间找。”   荀靖之听见他说话的声音,霎那间如同坠入了冰中。那声音……好像第五岐。   第五岐。   第五岐第五岐,第五岐!   荀靖之浑身发冷,冷得厉害,又抖得不成样子。他自拿起杀生剑后,唯一一次放下了杀生剑,去摸自己带在身上的名笛准提——他从沮渠义从手里夺回的准提。准提,凡信准提菩萨者,堕水不濡、遇寇辟易,然而准提不在第五岐手中。   荀靖之将准提横在手心中,握了一下准提。笛身细腻温润。荀靖之闭了一下眼睛,眼里的泪滑了下来。   恨。荀靖之纵有焚天之怒、吞天之恨,如今也只能困居月梁之上。   好恨——   好恨!!   第五岐。荀靖之将准提斜插在身后的绦子上,重新抓紧了杀生剑,多伽罗木佛珠、春冰、杀生、准提,一样一样,离开佛子的手中,一样都留不在佛子手中。连一枚金戒指也无法留下。恨。好恨、好恨!!   如果屋外的人要进来,那这进来的人必须要死——   以往荀靖之不许有人姓第五,今天他不许有人的声音像第五岐。   他不许!他从没有觉得自己如此清醒过,再次攥紧了杀生剑,可他的眼中唯剩黑暗与杀意。   黑暗。晨光依旧没有照进屋中,屋中还是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推门。   一推未开,再推未开。   “将军小心,屋里就算有人,也不一定是高平郡王!”   “嗯。”   门被打开了。   晨光从门外落进屋内,门口的人看见屋子深处地上的金甲闪了一下!有人坐在屋子深处!   门口的人立刻往屋子深处走。   如蛇,如鬼魅——四周无声,一把冰凉的剑贴在了他的颈侧。   那往屋中走的人瞬间僵住,不敢再继续动了。大意了,有剑,屋中的菊花冷香遮住了剑上的血腥气——现在他嗅到血腥气了。他微微侧头,看向颈侧的剑。   荀靖之刚要说话,他要说:“不要动!”   他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听见那人说:“……奉玄。”   奉玄。   作者有话说:   *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金刚经》 第234章 浮幻2   内傅母寺雨夜,清姬琵琶,死人头   剑贴在第五岐的脖颈上时,第五岐看清了,屋内的菊花不是白菊。那是紫面白背的菊花,花瓣一层一层向上拢起,一眼看过去,让人只看到了白色,如果仔细看,便可以看见细细的绛紫。   杨公菊。   这菊花很名贵,名叫杨公菊。“杨公”指的是已故魏国公的祖父、第五岐的曾外祖——许朝开国宰父杨鸣谦。许朝太祖进入平城后,鸣谦前去谒见太祖,衣紫袍白,见太祖而脱袍行礼,太祖呼以“紫衣公”。   杨公菊,这菊花倒是和他有缘,如果他的血落在上面,是不是也算归于本该归还的地方。   第五岐知道这次是自己大意了,他是太着急进入屋中了,他觉得有人在屋子里,而这人是他要找的人。他无比强烈地感觉到,他要找的人就在一扇门后。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只是一扇门。   一把剑无声无息贴上了他的肌肤。   颈侧的剑刃冰凉锋利,第五岐毫不怀疑,如果他不顾剑意的威胁乱动,这剑会立刻割破他的脖子、划断他的皮肉,乃至挑断他的喉咙——   让他的血溅到那像是白菊的杨公菊上。   但他还是动了,他偏头看向颈侧的剑,这剑让他感到了熟悉。剑宽一寸一分。虽然他从来没想过,这把剑会由别人拿在手里,搭在他的颈侧。   杀生。   第五岐不会不认得杀生剑。这是他的第一把剑,剑有前罪,出佛身血。老师把杀生剑给他,又赠他道剑春冰,要他自警罪孽、常戒杀心。   春冰早就断了,他后来杀了无数的人。杀心,一杀多生,不,他不在意是否有“多生”……他要该死的人都去死,他杀了沮渠隋——沮渠隋的头已经悬在北城门上了!   他要沮渠隋死!必须死。罪孽不罪孽,与他何干。他只是要沮渠隋死。   一杀多生,杀生剑不在他的手上。   杀生剑贴在颈侧,第五岐说不清心中浮起的是杀意,还是对杀意的哀悼,那些迅猛酷烈的情绪戛然中止、凭空消散。他听见自己说:“……奉玄。”   奉玄。   近乎一声叹息。他不敢将这两个字念得太清晰,害怕惊散了……惊散了什么?不知道。   他害怕惊散了什么东西。他想要转头去看身后的奉玄。他叫“奉玄”也好、叫“汝宁”也好、叫“八郎”也好,他想看一看荀靖之,他无比渴望看一看荀靖之——   贴在颈侧的剑已经松下来了,可第五岐听不见身后的人说话。奉玄……在沉默中,第五岐的心内忽然生出了一种惊恐,这惊恐一把攫住了他,如在悬崖前踏空一般,刹那坠落,愈发恐怖——身后的人不是奉玄吗?!   ……不是奉玄在拿着杀生剑吗?!他抓住剑身,一横心转过了身去。   杀生剑割破了第五岐的手,第五岐感觉不到疼。血哗哗地流,第五岐看见了荀靖之。   荀靖之满面泪痕,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静静看着第五岐,不解地看着他,眉心处微微皱起,皱成一个很浅的“川”字。   白色的。   白色的不是菊花。   白色的,雪一样的颜色,白色的头发。   荀靖之说:“手。”   第五岐感觉眼眶肿胀发烫,“手。”第五岐抬手,去抓荀靖之。   荀靖之往后闪了一步。   第五岐几乎要以为,前面的人只是一个影子,他走了一步,一把抓住了荀靖之的手腕,实实在在抓住了荀靖之的手腕。   杀生剑掉在地上。   荀靖之低头,看到了袖子上的血迹,第五岐的手在流血。   他撇了一下嘴,像是想忍住眼里的泪水,却只是徒劳无功,隔了片刻,他说:“破了。”   破了。活人的血,真烫人啊。沾到第五岐的血的地方,像是有火在烧,烧得再大一些吧——让他知道,他还活着。鬼如何有血。   信。信什么?   荀靖之信得太少了,那信给他带来的东西太多,压折了他的信,竟让他无法再信分毫了。他碰了一下第五岐的手,确确实实碰到了他的手背,然后他扣住了第五岐的手。   第五岐说:“没事,包上就好了。包上就好。”   荀靖之红着眼眶看第五岐。   第五岐说完了话,他哪里顾得上把伤口包扎上,荀靖之不说话,第五岐抱住了荀靖之——实实在在抱到了荀靖之,他忍住落泪的冲动,说:“奉玄,叫我一声。”   荀靖之在发抖。   荀靖之说:“五岐兄。”   “嗯。”第五岐说,“奉玄。奉玄。奉玄。”   荀靖之抓着第五岐的手,用自己的手指扣着第五岐的手指,第五岐手心里的血混在两个人的手间,黏腻的血。   手还在。   手脚皆在。   分尸……?荀靖之一边发抖一边笑,笑沮渠义从和沮渠隋的胡言乱语,笑自己。笑着,也哭。在第五岐的怀里痛哭。   他是在笑还是在哭呢?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第五岐在这里。   第五岐的脸贴着荀靖之的头发,他吻了一下荀靖之的头发,用力抱着荀靖之,任由荀靖之在他怀里哭。心肝如绞如摧。第五岐觉得鼻酸,荀靖之从他身边走的时候,是几月……?是二月,二月十九。   竟然是二月么,现在已是九月了。二月十九,第五岐牢牢记得那个日子。二月,康贤太子去世,荀靖之哭都哭不出来。荀靖之要回建业,第五岐不敢让荀靖之回去,但荀靖之必须回去。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自己很快就会再回北方。   第五岐说,他会守好亳泗,等着荀靖之回来。不久之后,荀靖之是重新回了北方,可第五岐根本没有再见到他:三月,荀靖之在亳州督军,第五岐守在泗州,十一日,伪秦自晋州进攻雍州,绛郡之战爆发。   三月二十七,伪秦十万大军自唐州南下,进攻荆州,昌陵之战爆发。荀靖之带兵赶赴荆州。   自三月开始,第五岐与荀靖之再未见过面。   六个月了……是在这六个月中的哪几个月里,奉玄的头发白了?是安流去世后么?是在听说他在并州失踪后、还是是在被困在江陵郡城里的时候,奉玄黑色的头发变白了。   第五岐抱着荀靖之,心中只剩下了碰都碰不得的酸楚。   奉玄。   贞和五年与乾佑九年……何其相似,浩劫之年、死伤无数。乾佑九年,第五岐说自己会去堂庭山——他是去了堂庭山,可是他和奉玄之间,差了三天,六年便因这三天蹉跎过去。   荀靖之说他会回北方。他是回到了北方。   可他们没有见面。   荆州在淮水之南,他们没有在北方见面。第五岐在来江陵郡的路上一直在害怕,他怕他们又会差上三天。他骑在马上拼命赶路,他恨所有人,不只是敌人,也恨所有帮不上的忙的人,甚至恨世间是一个有漏世间。   无法停止。争夺、争斗、杀戮、旁观、利用、背叛……无法停止。   他感到恐惧,无限恐惧,他体会到了荀靖之在乾佑九年寻找他时的惊惶——他害怕自己找到最后,发现原来天不假时,他们之间竟然再次差了几天。   荀靖之在一间墓穴里说,他有大福,第五岐一遍一遍提醒自己——奉玄有大福在天。他要去找到他。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就能逢凶化吉。   不会差几天。一天都不会差!   第五岐终于来了江陵郡!   现在,他知道了,一天都不会差。他顾不得恨任何人了,他此刻无法想起那些身在秋浦的人、身在建业的人、身在长安的人,朋友、敌人……任何人。他哪里还能在意除了眼前的荀靖之之外的人任何人。   贞和五年不是乾佑九年,他找到了荀靖之。   他抱着荀靖之,不敢撒手。   荀靖之的眼泪蹭在了第五岐的颈侧,杀生剑贴在颈侧时留下的细微伤口隐隐作痛。第五岐在意这种痛意,这痛意出现得好,很好、不能再好——这是荀靖之现在就在他身边的证据。   荀靖之哭得打颤,他抽出一只手,抚了抚荀靖之的后背,帮他顺了顺气。   荀靖之抱紧了他。   第五岐任由荀靖之抱着自己,一下一下轻轻拍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荀靖之说:“手。”他松开了抓着第五岐的那只手,手心里还沾着第五岐的血,血已经凉了,他说:“五岐兄,包上。”   第五岐轻声问:“不哭了?”   荀靖之抬起头,带着鼻音说:“不哭了。哭够了。你都来了,我……哭什么。”   第五岐听荀靖之说话,又想笑又想落泪,眼里一酸,偏头说:“你怎么突然抬头,我现在不好看,被你看见了。”   荀靖之笑第五岐,他哭得眼睛有些红肿了,笑得也没比哭好看到哪里去,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说:“胡说,什么时候都好看。”他抬手去摸第五岐的脸,第五岐将脸贴在他的手心里。   天已经亮了,江边郡城早上多雾,云雾遮住了太阳,天色有些阴沉。屋子的房檐出檐深远,屋内于是依旧显得昏暗。   荀靖之借着不算明亮的光看着第五岐的眉毛、左眼下的小痣……他仔细看过去,一分一毫,都是他的五岐兄。他问:“好友是从哪里来的?总不能从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总不能从是天上掉下来的吧,荀靖之问完,他和第五岐都笑了一下,一笑眼里反而落泪。荀靖之动了一下手指,拂去了第五岐眼下的泪滴。他们两个真好笑,怎么笑着笑着要落泪呢。   第五岐回答说:“从襄阳,过长林县,到江陵。”   “从北边来的。”   “嗯。”   荀靖之说:“我累了,不想马上出去,我们关上门,坐一小会儿吧。我谁都不想见了,只有我们两个。一小会儿就够了。”   第五岐说:“我叫人拿水来。”   荀靖之放下了手,等着第五岐去门外和士兵说话。第五岐要了一个用牛皮包着的竹筒,然后关上了屋门。   光被挡在了门外,屋内再次变得黑暗。   荀靖之在几盆菊花后面坐着,他感到疲惫了,也终于敢疲惫了。第五岐走过去,解下牛皮,坐在荀靖之身边,把竹筒递给荀靖之。竹筒里的水是温的,带着微微的红糖甜味。   荀靖之喝了半筒水,滋润嗓子,问:“是红糖水。”   第五岐“嗯”了一声,说:“我来的时候带了梨子,可一直在赶路,没能煮梨水,梨子被颠了一路,不大好了,我就喂给了踏云騱。”   五岐兄是骑踏云騱来了。荀靖之问:“好友嗓子不舒服么?”   “不是为我。江陵郡被围困多月,我知道郡里不好过,你一定吃不好。我即使来了江陵,也带不来几万石粮食,只能给你带一杯温水。”   荀靖之又觉得眼睛酸胀。没有第五岐,谁会在意他有没有温水喝。   在宣德遇到尸潮的时候,有一位妇人为荀靖之和第五岐煮了红糖水,热腾腾的水雾飘上来,雪是冷的。   如今不在宣德,然而,荀靖之再次尝到了红糖的味道。   第五岐抓了一下荀靖之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了荀靖之的手心里。   荀靖之握住拳头,感受到了手心里的东西。圆环状的东西,带着体温,一点儿都不凉——   是一枚朴素无纹的戒指。   第五岐说:“我从不带它见血,就像以前从来不带我父亲给我的佛珠见血。奉玄,我听说沮渠隋在军旗上方挂了断手,那断手不是我的。”   荀靖之“嗯”了一声,他只能“嗯”了一声。   他交给了第五岐一支笛子。   准提。   南无阿弥陀佛。阿利也母陀婆缚底。凡信准提菩萨者,堕水不濡、遇寇辟易。宝德寺的僧人说,凡信者,山可以移,海将分开。   他感受到了泪水的热意,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在哭泣,他不感到压抑,也不感到伤感。如果他信……   因为他信,所以他坐在这里、江陵没有主动开城。   菊花的香是冷香。香、味、触,他看向身侧的第五岐,屋中黑暗,第五岐如一道影子,色相并不分明。   荀靖之说:“五岐兄,讲讲江陵外面的事情吧。有谁去世,有谁出生。”   荀靖之以往不信了,现在他信。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人会死,不会死者,已超色`界,世间位于色`界,这世间什么地方没有死过人呢——只不过人很少觉得,死的会是自己身边的人,乃至是自己。   大梦难觉,人生无常,“无常”竟也会落在自己身边、乃至落在自己身上。   兄长去世、安流去世、……   还有谁会去世。   一定还有谁在去世。   荀靖之不再畏惧或愤怒于得知“死”的存在。恨意瓦解,那曾经紧绷着的弦,在不知何时,已经黯然消失了。   第五岐犹豫了一会儿,听荀靖之情绪并无异常,才说道:“八月十八,陛下在秋浦宾天,谥文皇帝,庙号孝宗。”   荀靖之平静地“嗯”了一声。   在公安县一直无法被许朝夺回的时候,荀靖之已经隐约预感到这件事了。城外的敌军曾呼喊过许朝有了国丧,在提起第五岐死了之前,他们提起许朝皇帝死了。许朝皇帝孝宗——孝宗是荀靖之的亲舅舅,他曾送他入道,在山下的雪里,为他吹彻长笛。   孝宗……好陌生的称呼。   舅舅。是谁曾对荀靖之说过:尘世里如果久久不能相见,也与死别无异。他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舅舅了。   荀靖之怀念的是自己的舅舅,不是一位先帝,如今这怀念已被确认为是隔着生死的怀念了。舅舅是皇帝,那皇位曾经离荀靖之那么近,触手可及,但是他想起自己的舅舅,他不愿意靠近那个位置。   他的舅舅当皇帝,当得并不开心。   舅舅想做隐士、想做仙人。然而舅舅做了皇帝,他只能徒劳地恨极了卢鸿烈——裴昙从秋浦回建业,长公主问裴昙秋浦的事,裴昙哭了,她说陛下为了诅咒卢鸿烈,不惜说出自己要当怨鬼。   一个不适合的人坐在不适合的位置上,就会被那个位置吞噬。   裴昙在从秋浦回来之前,孝宗给她讲了一遍《逆水》的故事,他说,他后来知道了,逆水不是讲“后悔”的故事,讲的是“贪”。   崇煦对裴昙说,自己的一生,是被一念之差里的“贪”毁了:年轻的时候,他可以替外甥靖之舍下富贵温柔,可他自己舍不下名位与荣华,未能抛下一切,与妻子携手入道、逍遥林泉。步入中年,那对权力的隐秘欲望和渴求再次从心里闪过,原来他还是舍不得温柔富贵,他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最终做了没权力的皇帝,又耽误了自己的另一个外甥彰之。   崇煦对裴昙说:偶得桐花贪求仙,人间岂有再少年。不贪就不会后悔。   舅舅已故去了,没有人是不会死的。荀靖之听第五岐说“在秋浦宾天”,问第五岐:“我姨母接回我舅舅的梓宫了么?舅舅应该回建业。我想回去了,去看看我舅舅。”   第五岐说:“已在建业了。先帝孝宗有了子嗣,皇子八月初出生,暂时留在秋浦。皇后殿下的兄长王侍中病逝,卢鸿烈为女婿周春霖的伯父谋求侍中之位,事不能成。泗州德阳郡昭武校尉张植战死。……”第五岐历数几场生死,荀靖之静静听着。   最后,第五岐说:“沮渠隋死了。他的头已经悬挂在了北城门的城墙上。他的儿子沮渠义从也死了,死在了思归弓下——崔涤从秋浦来江陵了,秋浦没有好弓,崔琬将思归弓给了他。”   荀靖之听着,问:“崔将军来了——他真的也来了么?”   第五岐说:“他来了,崔琬拿了秋浦的兵符,让崔涤来解江陵之围。崔涤就在城里,昨夜到的,他和赵弥在找你。他们去城东找你了,我往西找你。”   “赵弥?!”   “赵弥和崔涤在一起呢,我看见他了。”   “他没事?”   “不知道在哪里摔了一跤,手骨骨折了,除此之外,没事。”   “赵弥推了我一把,为我挡戈。”   “崔涤就在你们后面,你没回头。”   “是吗。”荀靖之笑了笑,他没有回头。他说:“崔大人……我是说崔琬崔大人,伯玉拿了兵符吗。他……我想不到他会做什么,我看不懂他这个人。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管城郡附近,不,是上汝郡?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我以为他该是个心善的人,可他下令要我和你死。”   荀靖之想起来初遇崔琬时的事情,他也是在那时第一次遇见了贺兰奢。已经亡故的贺兰奢。他说:“贺兰奢……等我们回到北方,我们就去找贺兰奢。”   他有些累了,靠在第五岐身侧,第五岐揽住了他。贺兰奢——荀靖之回忆起内傅母寺的一个雨夜,秋雨淋漓,雨里的秋草散发出独属于秋天的衰冷清香气味。他记得管城郡的官署里种了菊花。菊花也像现在这样的香。   佛寺雨夜,伽罗香。僧人诵经声,死人头。   荀靖之想起了道成寺清姬。眼皮沉重,菊色如雪,雪影压了下来,他仿佛看见了火光,火光竟如水光一般清透澄澈,火里的不是清姬,是贺兰奢……荀靖之问起第五岐贺兰奢小时候的事情,第五岐给他讲了一些贺兰奢住在岐山佛门的时候的事情。   荀靖之靠着第五岐,久违地感到了心安,疲惫一点一点漫了上来,眼皮变得愈发沉重,就在说话的时候,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好像闻到了松里坐云的香气。松里坐云香丸中加了降真香和冰片,香气清幽冰凉。等他睡醒,他还住在堂庭山上。在堂庭山的一个春夜里,雨气清寒,雨声哗哗作响。   第五岐在他身侧。   他知道了何谓动心。 第235章 浮幻3   知音之人,生死之交   赵弥看见了高平郡王,郡王的衣袖上有血。不知道是谁的血,是郡王自己的么……郡王静静趴在宛春侯的背上,身上披着一件鹤绒披风,赵弥不知道披风下会不会有更多血迹。   赵弥朝宛春侯行礼,宛春侯背着高平郡王,因此只朝赵弥点了一下头示意。   崔涤让身边的侍从去替宛春侯接过高平郡王,宛春侯摇了一下头。   崔涤抬手制止了侍从的行动,立刻小声问宛春侯:“郡王不舒服?可是受伤了么?”   宛春侯说:“郡王太累,睡着了。”   崔涤说:“啊、啊……是我想得少了。我该让人备车,而不是牵马来。是我大意了。”崔涤说完,就去派人找马车或牛车去了。   崔涤信了宛春侯的话,可赵弥不太信。郡王不是睡着了……赵弥以前是高平郡王身边的侍从,他知道郡王向来警觉。郡王的脸遮在披风之下,一直没有动。   郡王怎么了……赵弥看着看着高平郡王,忽然觉得头皮发麻。背后直冒寒气。   郡王安静得像是……死了?而宛春侯——   疯了。   宛春侯接受不了,所以只说郡王睡了,是不是?   赵弥盯着宛春侯的脸看,自己的脸色瞬间白了。宛春侯一直没什么表情,他不肯让人替他背高平郡王,因为他不接受郡王死了,是不是。   冷汗直流,赵弥顾不得禁忌和礼仪,忍不住伸手去探高平郡王的鼻息。   他害怕……   赵弥伸手去碰荀靖之,宛春侯或许猜到了他这是要做什么,毕竟他的脸色怪异而难看。宛春侯只说:“不要撩起披风来,会晃眼。”   赵弥看着宛春侯,觉得宛春侯无比可怖。他背着一个死人,但他不肯承认,自欺、欺人。赵弥打了个寒颤,将手指探向了披风之下。   赵弥收回了手,脸上一点一点恢复了血色,然后瞬间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颈后。郡王还有呼吸,并且呼吸平稳。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愧,立刻跪在地上向宛春侯请罪。   郡王真的只是累了,所以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第五岐轻声说:“赵大人不信我。”   赵弥刚才看宛春侯,只觉得他的神情里皆别有可怖意味。那些可怖意味一瞬间都消散了,赵弥如今只觉得羞耻,他恨不得变成一只蚯蚓,就这样钻进土里去。   他压低了声音说:“下官失礼。实在不成体统……侯君恕罪!”   也是,郡王与宛春侯有过命的交情。他们守在郡王身边时,郡王不能安睡,可宛春侯和他们不一样。   若有松龄鹤寿,一定长共百年——郡王称宛春侯是自己的道侣,郡王从未回避过自己和宛春侯之前的情谊。   赵弥又羞又愧,恨自己胡乱猜测宛春侯。郡王原来只是累了。   其实他何曾见过郡王真正的疲态呢。郡王是何样的人物,一身硬骨,有什么事都挡在前面,从来不肯示弱。   赵弥在地上跪着,宛春侯微微扬了一下下巴,示意让身侧的人去把赵弥扶起来,然后轻声对那人说:“成耜,我有一个白釉小瓶,瓶上贴着‘愈疮’两个字,在城外放着,劳烦你去帮我取回我的东西和那个瓶子,瓶子给赵大人。”   那叫“成耜”的侍从扶起了赵弥。成耜曾在贞和三年陪宛春侯北上,两年来一直跟在宛春侯身边,赵弥见过他两三次,倒是认得他。   成耜扶起赵弥后,朝主人行了一礼,要了一匹马走了。   第五岐对赵弥说:“赵大人,固守江陵郡不易,几月以来,多谢你了。你受了伤,我有伤药,等侍从把药给你,你记得好好养伤。”   赵弥说:“君侯实在有心了。不如……我先回去,叫仆婢为郡王整理床榻。我的左臂摔折了,是个伤员,帮不上别的忙,就不添乱了。”   第五岐说:“辛苦。”   赵弥向第五岐行叉手礼,行完礼比第五岐等人先一步回了官署。   赵弥单手骑马,回到官署后,看见参军平藏用等人都在官署前等着,他们都在等候高平郡王回来,看见赵弥,立刻围上来问他:郡王情况如何?可受伤了吗!郎中已经在府中候着了。赵大人把手吊了起来,是受伤了?快让郎中先给赵大人处理伤口。   一个官署的仆役扶赵弥下了马,赵弥行礼后说:“多谢各位大人好意,我的伤已经处理过了,不是大事。郡王累了,除非有崔将军等人不能处理的要事,各位大人不如先散了罢,让郡王回来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情,等郡王休息够了再议,也是不迟的。各位大人近来夙夜操劳,想必也累了,也该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诸人在官署前议论,要不要先回去。参军平藏用叹了一声,说:“枫林月出猿声苦,桂渚天寒桂花吐①,诸位大人,今日竟已是秋天了,桂花开了有一阵了吧,我今天早上才闻见桂花香。”   “是开了。”   “开了吗?”   “嗐,谁有心看桂花。不过今天可以看了。郡王敢闭上眼睛小睡一觉,我们自然也可以松一口气了。都累了、都累了,危机已解,不如让郡王好好休息吧。”   赵弥陪众人说了几句话,众人决定先散去了。   几个武将先走了,平藏用的脸上挂着两个青黑色的眼圈,看众人走了,拍了拍赵弥的肩,对赵弥说:“老兄,这次是多亏你了。城西烧水鬼,竟然真的烧成了……郡王说自己不信神佛,因为神佛无情。哪是无情呢,郡王在江陵,郡王不知道,自己在江陵,就是神佛的意思了。”   赵弥说:“参军在江陵、崔将军来江陵、侯君来江陵……都是神佛的意思。一夜解围,如梦似幻,若非神迹,分毫不得解。”   平藏用听赵弥说完,感慨道:“赵大人不愧是郡王身边的人,你也说梦幻。我陪赵大人等郡王回来吧,我想亲自确认郡王是否安好。   “我请郡王烧水鬼那天,去拜见郡王,发现郡王的头发白了。我呀,那时候的心就像是被冰冻住之后,狠狠摔在了地上——我竟不怕江陵出事,我只怕郡王先出事。没想到郡王和我说:‘参军,僧人和我说应生不住心,你比我先着相了。’   “我听说郡王修道,以为郡王精通道经,没想到郡王也修佛,通晓佛理。我见郡王生出白发,郡王没说话,我却瞬间愁深如海了,郡王反而要来安慰我。我说:郡王,我是在梦中吗,您的头发白了呀。郡王说自己睡觉的时候,做梦梦见自己尚且年少,还在山上修道,和人在座中谈论空有:‘空’‘有’不过都是法相,过尽诸相,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郡王对我说:‘参军,白发是“有”相,也不过还是“相”罢了,当如对待梦幻泡影,不应为此住心,我不难过。’我问:‘郡王累不累?’没想到郡王竟然还能笑出来,郡王笑了一下,答我说:‘累。不过再着急这一场,生死都可以不再顾及了。’我立刻说了水鬼的事情,劝郡王说,找到水鬼烧掉,江陵就能得救,谁都会活着。   “郡王对我说:‘人命危脆,世间浮幻,宜修胜善愿②。这世间如梦中浮桥,活着就负起责任,如果死了,就发愿转生最高天。即使错过的人,如果都发了这样的愿,早晚会在最高天相见。’”平藏用复述着复述着,眼眶红了。   他说:“赵大人,郡王好像的确想开了,可我真怕郡王出事。他累了。我必须得亲自看见郡王,才能放心离开。”   赵弥说:“那参军陪我进府吧,我叫人去备上温水、收拾床榻。天色不好,这江陵的天,总爱阴沉沉的,今天就阴着吧,天色发黑好睡觉,让郡王好好睡一觉。参军等一会儿见了郡王,也放下心,回去睡上一觉,晚上我们两个轮值。”   赵弥和平藏用说着话,官署前跑来了一匹马,骑马的人在下马石前叫了赵弥一声“赵大人”,赵弥一看,原来是宛春侯派去取香丸的侍从成耜。   侍从成耜背上还背着一张琴。   平藏用看着侍从成耜,说:“郎君,雅兴啊!我看你背了琴盒,郎君是来找赵大人抚琴的?人间有三种美事: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不美的是,城里现下没酒。”   侍从成耜向平藏用行礼后说:“这位大人不要打趣我,我是一个武人,哪里会弹琴。我那会儿去取东西,看琴的人和我说天气潮湿,让我好好安置这琴,我才把琴带过来了。我是宛春侯的侍从,这琴名叫‘虎枕’,是我家侯君修缮建业的宅子的时候找到的古琴。琴没了弦,我家侯君北伐时带了琴北上,想着找人把琴修好。”   平藏用说:“然后修好了。”   侍从成耜答:“是,是郡王的师兄修的呢。郡王在泗州重修建春宫,郡王南下后,我家侯君有一天去了建春宫,在里面遇见了郡王修道时的师兄散人,散人是因为听说高平郡王重修了道观,特意来的,没想到遇到了侯君。我家侯君托散人修琴,散人修了琴,又赠以虎皮褥子和安神香丸。”   平藏用说:“侯君有心,把琴带来了。行军不易,侯君竟然还带了琴来么?”   侍从成耜说:“这是有缘故的。我们侯君曾经有一把笛子,名叫准提,后来丢了。侯君说如果自己能在荆州找回准提,当用虎枕回礼。嗐,我本来以为侯君是胡说的。准提早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似乎听说,准提被贼军拿走了?我知道准提是一支名笛,那群塞外汉子竟也知道这笛子么?”   “是呢,他们也知晓。我们在雍州时,侯君有一次生擒了虚连提的叔父,他倒是一条好汉,愿意慷慨赴死,只说自己有一个愿望:他说自己会吹笛,听说许朝武家子弟善吹笛,死前求听一笛,侯君敬佩他的胆魄,在夜中为他吹《大墙上蒿里行》,二人合吹第二遍,吹完之后,他折断了自己的笛子,不惧斩头之刀,大吼一声说:来生愿得第五岐之手与名笛准提!随后连眼都不眨,毫不畏惧地被斩首了。可能也就是这次,贼军们都惦记上了侯君的笛子。”   平藏用感叹道:“第五将军和准提都有名,外族也都知晓了。虚连提那叔父比我有福,先听到了准提的笛声。”   赵弥忽然说:“参军也听过准提的笛音。”   “哦?”平藏用说:“我……?”   “夜里。”   “夜里……?哦?夜里?郡王弹琵琶的那一夜么?琵琶弦断了那次?”   赵弥“嗯”了一声。   平藏用说:“啊……”沉吟了一会儿,对赵弥说:“赵大人好耳力!”   赵弥苦笑了一下,说:“我哪里听得出来,郡王听出来的。”   平藏用问:“郡王听出来了。”   “是。”   “我……”平藏用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儿,才说:“沮渠父子该死!!我见郡王头发白了,以为郡王是听说了那群混账东西在城底下的叫骂。我不敢放郡王上城……其实上与不上,没什么区别。”   赵弥说:“大概吧。”   平藏用也苦笑了一下,问侍从成耜:“准提是支名笛,是在哪里丢的?难为那群人找来它。”   侍从成耜说:“在并州被贼军拿走了。等我们进入了关西,在襄阳时,听说伪秦诈称侯君死了。侯君说,伪秦如果在荆州诈称他死了,那他的笛子就会出现在荆州。并州、荆州隔了几百几千里地,我不信侯君的话,可侯君竟然猜的没错。”   赵弥听侍从成耜说着话,耳中似乎听见了《大墙上蒿里行》的余音——笛曲悲凉慷慨,余音久久不绝。他想起了那一夜彻夜不绝的笛声,沮渠隋彻夜吹笛,如今他已变得只剩下一颗头了。   平藏用在夜里听不出沮渠隋彻夜吹笛,吹的是准提。赵弥也听不出来。赵弥甚至听不出笛曲是《大墙上蒿里行》。   赵弥忽然生出了一股落泪的冲动。何谓愿心,凡事发愿,只要足够虔诚,一定能够成就。宛春侯知道准提会在荆州,郡王识得准提。郡王和宛春侯之间的情义,常人如何比得……   他想起了那黑暗的天色,郡王的头发本来如夜色一般乌黑,然而在第二天变成了白色。人命危脆,世间浮幻,宜修胜善愿,郡王不怕死,也不怕自己的头发变了颜色。   郡王说活着就负起责任,如果死了,就发愿转生最高天——即使错过的人,如果都发了这样的愿,早晚会在最高天相见。郡王那时想在最高天再见的人,是宛春侯吧。   高平郡王身在荆州,准提就会出现在荆州,因为,只有高平郡王能在准提被吹响时,听出来那是准提。   因为高平郡王是宛春侯的知音。   知音之人,生死之交。少年相识,神仙道侣。郡王和宛春侯之间的情义,常人绝无可能比得。   根本不可比。   赵弥忽然觉得,宛春侯能来江陵,是神佛允诺的定数,宛春侯有愿心,不比郡王的愿心稍弱一分。他看了一眼天色,今日的天色,适宜安眠。天色晦暗不明,那神佛远在九重天上,他们到底看不看得见人间呢?   是看得见的吧。   日色并不晃眼,赵弥看着茫茫高天,无端想要落泪。   作者有话说:   ①枫林月出猿声苦,桂渚天寒桂花吐。此中无处不堪愁,江客相看泪如雨。——刘长卿《入桂渚次砂牛石穴》   ②《大唐西域记》 第236章 业火1   “佛子友人。”   荀靖之听到了雷声,“轰隆”一声。雨水哗哗作响。青蛙和虫子在草丛中鸣叫。他以为这是在堂庭山上,他还叫“奉玄”,他的屋子里有一只蝎子,佛子睡在他的身侧。   在睡醒的那一瞬间,荀靖之分不清时间与地点,唯有心脏在疯狂跳动。悸动。情窦初开。时间倒流,他听见雨声,那动心的感觉隔了多少年……十年还是九年,或者八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第五岐是揽着荀靖之睡的,荀靖之在醒过来后,渐渐知道了,他叫荀靖之,如今不是在堂庭山上。他不必刻意和第五岐拉开距离,他可以抱住第五岐。于是,他将头向第五岐的颈侧偏了偏,想在第五岐的怀里继续睡下去。   继续睡吧。   第五岐的身体温热。窗外的雨发出声响,荀靖之躺在第五岐的怀里,闭上眼睛,在心中自问:为什么他是从堂庭山的一场雨里醒过来的呢?   春雨。佛子打着一把纸伞来堂庭山找他,他们在雨里清谈,佛子讲了雪狮子的故事。晚上他们睡在一张床上。   那时,他躺在床上,心脏狂跳,他不敢动。   是因为他不喜欢建业的春雨吗,所以他不会梦见建业的春雨。他在雨里跑啊、跑啊,去见六如比丘尼。他找不到第五岐了,他以为他这辈子都找不到第五岐了。他不喜欢那场雨,但是那场雨后的月亮很美。雨过天青,万物如洗,或许那月亮就是水月,亮得像银子一般。   夏天,他在堂庭山上时,在夏天过雷斋月,隐机观闭观,所以他没在夏天见过佛子。去年初夏,第五岐有了宅邸,梅雨时节,他们在第五岐的宅邸里听细雨打芭蕉叶、听碧琉璃珠帘在雨里晃动。   南方天气潮湿,初夏无风,身体黏腻。   第五岐给他冰块。   建业夏天的雨,比春天的雨让他喜欢。   秋天的雨,和贺兰奢有关。荀靖之有些记不清贺兰奢的样子了,他只记得贺兰奢戴斗笠,斗笠之下,有一双曾经爱哭的眼睛——后来眸色沉沉,看不出丝毫爱哭的样子。   贺兰奢和抚子内亲王在屋中弹琵琶,不知道为什么,屋中着了火,大火金光猎猎,像是要吞噬所有人,贺兰奢抬头看着那火越烧越高。火……火是与死亡有关的颜色。   清姬在大火中流出血泪,一条巨蛇痛苦地用身体抽打滚烫的铜钟。   荀靖之梦见贺兰奢站在大火中的屋顶上,他用剑刺他。贺兰奢的剑叫什么……记不得了。   火。韦衡的血肉之躯被烧化在火中。火越烧越大,第五内相死在一场在血雨中燃起的大火里,第五家被烧塌了一大半。   太极宫陷入火海,哀太子葬身于那片火海。   荀靖之这时不知道,秋浦要燃起一场大火,那是一场远比太极宫火海更盛大的火焰。火是与死亡有关的颜色。   冬天呢……冬天的雨是什么样的。冬天会下雪。   一半是雪,一半是火。   宣德。   宣德的智门寺琉璃塔。   荀靖之想起来他在智门寺重遇第五岐——第五岐说自己叫“佛子”,荀靖之那时很生气,那简直不是生气而是愤怒了,第五岐原来会说话。   第五岐说自己困了,荀靖之替他守着佛殿的门。   狂尸遍地乱跑,第五岐提着剑,剑尖淌血,他叫他“好友”。   “佛子友人”,荀靖之想起自己最初怎么称呼第五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佛子友人。   那出现在雪中的十七岁黑衣少年,真的是如今的第五岐么?   荀靖之也不敢细想那年的“奉玄”。   他觉得那时的自己虽然修道,却冷酷而单纯,杀气很重——丝毫都不输给佛子。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少过拔剑的时候,杀狂尸。杀。到处杀。   那真的是他么?   他躺在第五岐的怀里,回忆过去的事情。   第五岐似乎是醒了,搂紧了他,如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过了一小会儿,第五岐问荀靖之:“奉玄醒了?”   荀靖之“嗯”了一声。   “伤口疼么?”   “伤口?”   “肩上。”   荀靖之这时才察觉到后肩处沉闷的痛意。那痛意很钝,如果第五岐不提醒他“肩”,他几乎想不起来去察觉它来自身体的何处。手腕的旧伤、各处的旧伤,都隐隐作痛,原来后肩上也在痛。   第五岐说话时的声音很清楚,荀靖之知道第五岐醒了,说:“不疼,渴了。”   “渴了么?我叫人来。”第五岐躺在床的外侧,他伸手微微拉开了床帐,微弱的烛光透了进来。   荀靖之眯了一下眼睛。   第五岐起身,荀靖之拽了第五岐一下,说:“我也想坐起来。”   荀靖之发现自己的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他的伤在肩上,虽然并不严重,但他不敢乱动,害怕伤口崩裂——崩裂了得重新包扎,何必费那么多事。   第五岐借帐外的微弱烛光扶荀靖之坐起来,帮荀靖之披了一件衣服,小声对荀靖之说:“奉玄太瘦了,我都不敢抱你。”   荀靖之哄第五岐说:“没瘦,浊气日去,满身清气。”   “嗯,没瘦。”第五岐语气敷衍地回荀靖之道。   荀靖之知道第五岐这是不高兴了,第五岐不高兴了就会这样说话,故意让他知道他不高兴了。每次第五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荀靖之只是想笑。   荀靖之毕竟是郡王——他是江陵郡内的长官,于是问了第五岐城内的情况。第五岐不用他多问,简明扼要向他说了城内的死伤情况、夜里安排了谁在守城、城门修到了什么地步、城内共有多少兵马、敌军逃到了哪里、建业如何调粮……荀靖之听完,暂时放下了心。   第五岐自己披好了衣服后,唤了守夜的婢女。   婢女在屋子外间轻声问:“侯君和郡王是要起床么?”   第五岐问荀靖之:“还睡么?”   荀靖之说:“头晕,再睡一会儿?”   第五岐“嗯”了一声,对婢女说:“不起来,是郡王渴了,请倒温水来。”   “是。”   荀靖之对婢女说:“帮我再备上清水漱漱口吧,嗓子里有血腥气。”   “是。”   第五岐说:“那帮我也备上吧。不是起床,不必过分麻烦。”   “是。”   守夜的婢女出去叫人,第五岐问荀靖之饿不饿,告诉他灶上温着清粥和豆腐。江陵城内没什么吃的,郡王也只能喝粥吃干煮豆腐,最多加一枚鸡子。   荀靖之睡得不辨时间,已经饿过劲了,反而觉不出饿了。他只知道现在天还黑着,不知道自己这一觉是睡到了傍晚,还是睡到了半夜,于是问第五岐几更天了。   第五岐说应该过了寅时五刻了,鸡快要叫了。   荀靖之说大家都累了,就不必麻烦厨房了,等他再睡一小觉,天亮之后,众人一起吃饭就好。   荀靖之和第五岐两个人说着话,守夜的婢女回到了屋中,行礼之后撩开一半床帐,打开了床上的围屏,暂时点亮了帐内的烛台。两个婢女端来了杯盏和唾盂,请荀靖之和第五岐漱口、喝水。   漱口的水是菊花露水,荀靖之漱了漱口,又喝了一盏温水,觉得喉中的血腥气终于淡了下去。   第五岐漱口之后,让婢女退了出去,替荀靖之脱下披在身上的袍子,要扶他躺下。荀靖之笑道:“我哪里就那么娇弱了。”   第五岐摸了摸荀靖之的额头,额头微微有些烫,他在荀靖之的肩侧戳了一下——他的手指避开了伤口正中,只摁住了淤青处,微微用力。荀靖之立刻说:“疼。”   第五岐说:“我以为你傻了呢,不知道什么是疼、什么是不疼。”第五岐转身去熄灭了蜡烛,又回了床上。   “没傻。”荀靖之问:“好友身上有伤吗?”   “有。”   “哪里?”   “心里,被高平郡王戳成八百瓣了。”   荀靖之躺在床上,被第五岐的一句话逗得闷闷地笑,说:“好了、好了,不是大伤,我好好养着。”   第五岐躺回了枕头上,小心地将他抱在了怀里,“嗯”了一声,说:“头发白了。”   荀靖之在第五岐怀里蹭了两下,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说:“倒也不难看。”   第五岐亲了一下他的发丝,说:“不难看。梦中云,云外雪。像雪一样。”*   荀靖之枕在第五岐颈侧,忽然说:“佛子友人。”   “……”   第五岐沉默了片刻,道:“小道长。”   “哈哈哈,你哪里那么叫过我。”   “你叫我‘佛子友人’的时候,我经常听别人这么叫你。”   荀靖之奇道:“原来以前有人叫我‘小道长’么?”他说:“我睡着了,睡得又黑又沉,后来做梦,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了,我梦见自己还在堂庭山上,那是一个雨天。”   第五岐说:“让我猜猜为什么,因为下雨了,因为现在屋子里的香是隐机观的香,松里坐云。”   荀靖之这时才注意到香气——松里坐云,他太熟悉了,竟然一时没有发觉,屋中燃的香竟然是松里坐云。   “好友去过堂庭山?”   “没有,我去了建春宫,在那里碰到了你师兄虚白散人。散人服食黄精、注重养生,模样与多年之前几无差别,身体也十分康健。散人以为你在建春宫,赶去见你,没想到碰到了我。我请散人帮我修好一把没了弦的琴,散人帮我修琴,又赠我香丸、愈疮药、虎皮褥子,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师兄一切都好。师兄……模样没怎么变么?   荀靖之说:“我师兄修过的琴是不是也在这里?”   “在,我去拿来。”第五岐松开搂着荀靖之的手,下床取来了琴盒。他回到床上,打开了琴盒,荀靖之在黑暗里坐了起来,凭着感觉去摸盒子里的琴。   荀靖之说:“我知道我为什么想起堂庭山了,师兄给琴上了琴油,我好像闻到了香气,不,梦比我先察觉。松里坐云香、琴油香……多少年未曾闻过了。”   琴木被保养得很好,触手温润。荀靖之用手指勾住琴弦,“当——”琴上发出了一声悠长声响。第五岐将琴放在了荀靖之的手边,荀靖之拨动了几下琴弦。   外面依旧在下雨,床帐中有琴声,声音连不成调子。   荀靖之说:“忘了怎么弹了。”   第五岐重新躺回荀靖之身侧,说:“往后有了空,想学就能捡起来。”   荀靖之说:“好友怎么去建春宫了?”   “你回了南方,我想你。建春宫是你修的,我便去了。”第五岐说:“我在建春宫里求了一卦,你师兄散人既然在,就帮我解了卦,他说卦上说:我所求之事,初始磨难重重,小劫不断,又有一大劫,如果能渡过,往后都是坦途了。散人问我求的何事,我没有告诉他。”   荀靖之问第五岐:“好友求的什么事?不告诉我师兄,告诉我吧。”   “我问的是高平郡王的凶吉。郡王以往过的不顺,年少时坎坷多难,早早吃完了所有苦头,历完了所有劫数,过完今年,往后就都是坦途了。”   荀靖之说:“……也没有吃多少苦头。”   “我和你年少相识,奉玄的前二十多年,比我难过。奉玄怎么算没吃过苦头呢,才脱童稚,便离别母亲兄长,初次下山,遭遇了宣德变乱……后来与国同难。小事大事,种种事情,总之摧磨人心。江陵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了——奉玄已经把所有波折渡过去了,往后就只是平稳的日子。”   “五岐兄,我觉得自己过得不算不好。我有吃有穿,国难到来,你去找我、我舅舅记挂我;我执迷不悟,我姨母叫醒我。我身边都是熟人,你过得比我不容易。不说以前,我和你分散之后,你独自困居洛阳、去日本国,北上到平城,又来建业——这些事我都不敢细想。”   “都过去了。奉玄,你对我说过:奉玄是有大福之人,我们两个在一起,就能逢凶化吉。我记得牢牢的。我总是遇见贵人:在洛阳遇见棱伽、去日本国遇到抚子内亲王,我要进并州,阿质达显就是并州人,熟悉并州地形。奉玄,我遇见的种种贵人,都与你有关,你就是我最大的贵人,是我的吉星。”   荀靖之笑了一下,对第五岐说:“我把波折都渡过去,往后我们两个不必逢凶了,遇见的都是吉事。”   第五岐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荀靖之的背,说:“以后你要是想学弹琴,我们可以去堂庭山住。”   “带我去岐山看看吧。”   “好。”   “岐山高吗?”   “高,很高大。岐山北接麟游县,东连扶风、眉县。堂庭山下雪好看,岐山下雪也好看,百里苍松白雪,风吹银涛乱动。”   “秋天呢?”   “秋天松针落了一地,蒿草开始变黄,松针、蒿草厚得像毯子,踩上去是软的,一走过去,小虫子绕着头飞。我以前和我师弟一起去山里捡过松子,我们两个偷偷去,不告诉别人,我师弟掏到了松鼠的窝,窝里面除了有松子,还有核桃。”   “五岐兄,北方很好,建业的秋天似乎也很好,红色、黄色,还有明艳的金色,看了眼睛很舒服。我们过一阵就回建业了。等我们回了北边,我们要不……偶尔也还回南方来。”   “好,还回来。我们两个一起南下。我没在秋日里的建业久住过。”   “那我们去你家里住。”荀靖之说:“我也没怎么在建业住过,去年秋天我住在会稽,听乡人唱歌,听不大懂他们唱的什么:天落哉,马来哉。好像是说下雨了。碰上今天这样的雨天,他们会说:雨落得噶瀴,当心伤风。”   荀靖之和第五岐都在泗州时,两个人都有军务要忙,竟没怎么聊起过之前各自住在越州、幽州时的日子。荀靖之给第五岐讲自己在越州的见闻,越州人不说“下雨”“下雪”,说“落雨”“落雪”。   第五岐避开并州的兵戎战祸,给荀靖之讲他在幽州遇到的牛、马、羊群,外族人:幽州的铁勒人是从关外来的,他们见过的雪是真正的北方的雪了,雪气凛冽,下起来十分厚重,一场雪后,牛羊死去大半。他们害怕那样的雪,所以南下入关,从卢州跑到了幽州。   第五岐说,铁勒人告诉他,如果在雪里冻僵了,可以将盐炒热,包在布里,放在肚脐上,一点一点把人温暖过来,要是不这样,直接让冻僵的人烤火或泡热水,他的冻伤就会溃烂,乃至于血肉脱骨。   荀靖之被第五岐拍着拍着,渐渐又觉得困了,雨似乎越下越大了,和着第五岐讲的雪气,帐中比刚才更能察觉出清寒。第五岐的肌肤温热,荀靖之不自觉地往第五岐怀里凑,抬手想去搂第五岐的腰,抬手时,被子碰到了一侧的虎枕古琴。   琴弦发出轻响。   荀靖之搂住第五岐的腰,说:“五岐兄,唱支曲子吧。”   “我想想。”   荀靖之忽然笑了,说“我可没想到佛子友人能这样。”   第五岐笑着问:“这样不好么?”   荀靖之在第五岐颈侧轻轻咬了一口,说:“好,好极了。五岐兄比佛子友人好。”   五岐兄和佛子友人明明是一个人。但奉玄怎么好意思在佛子友人的脖子上咬一下呢。   很多事情已经过去了,好的、不好的,都过去了。   第五岐可以算得上纵容荀靖之,他拍着荀靖之的背,说:“再碰我,我可不唱了,你也不能睡了。”   荀靖之故意贴着第五岐的脖子说:“唱。别不唱。”   他离第五岐太近了,近到呼吸时的气息会落在第五岐的脖颈处。第五岐的肌肤战栗,捏了一下他的后颈,低声唱道:“绣帐罗帷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①   一夜千年犹不足。荀靖之枕在第五岐的颈侧,闭上了眼睛,他想他要是再做梦,肯定是做好梦了,他以往怕梦见找不到第五岐,这次不会了。江陵一夜寒雨,衾枕温暖,第五岐的肌肤温热。   师兄师姐都好,尸群不曾出现,荀靖之觉得自己从来没在昏昏欲睡时,过得这么熨贴过。   作者有话说:   * 刘辰翁《行香子》: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①徐陵《乌栖曲》 第237章 业火2   信陵君窃符救赵   崔琬在江安县住了六天,江安县与公安县隔长江对望,他是被崔涤强行带到的江安县。   崔涤带兵过江,前往江陵郡。崔琬趁崔涤不在,打算从江安县出逃——   他看见了县城外的乌桕树,但他还没走到树下,就被人捉了回来。   秋气已至,蒿草结籽,乌桕树叶由绿转黄,一些地方已经染成了红色。   崔琬最终还是从乌桕树下走了过去,不是回秋浦去,而是要被送去江陵郡,他在路过那棵乌桕树时冷笑:他去见崔涤,崔涤如今比他尊贵多了,都能下令让人捆住他了。   临汝崔氏的崔十六涤,和他宣城崔氏的崔琬,终究不是一路人。   崔涤的侍从带崔琬乘舟渡过长江,寒雨连江,他们经过公安县到达了江陵郡。江陵郡城内搭了施粥长棚,有些里坊遭受了火灾,下过几场雨后,城内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焦糊味混着雨水中的尘土气,变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味。   灾难过后的气味。   崔涤的侍从看守着崔琬,和他一起到达了江陵郡,进入郡城后,侍从去官署拜见崔涤,一个副尉告诉侍从,不巧今早崔将军带兵北上,到长林县追击敌军残部去了。   副尉请崔涤的侍从去崔涤暂住的地方休息。   崔琬留在车里,过了一会儿,崔涤的侍从回来了,请崔琬先去休息,崔琬说:“是你家将军不在江陵,还是他不敢见我?”   “崔大人见谅,是将军不在江陵,他带兵外出了。请崔大人先去休息,等上一等,将军也就回来了。”   崔琬对崔涤的家仆说:“你们将军前途无量,他太尊贵,我崔琬等不起他。”   “崔大人,请不要这样说,我们将军……也是关心您,所以才请您同行。”   崔琬冷笑了一声,说:“‘崔大人’,原来你也知道我是个朝廷官员,你家将军挟持朝廷官员,他犯错了。”   “……”   崔琬的语气随之冷了下来,“而我宣城崔家的事,又和你家将军有什么关系。他要让我和他同行,问过我的意见吗,他想如何,我便必须遵从他的意思么?我把秋浦的精兵交给你家将军,我死或活,都该身在秋浦,留在家人身边——你家将军想过我的父母兄弟么,你家将军看见了‘朋友’,没看见朋友的家族。”   “崔大人出自宣城崔家,已是第一高门,崔大人不必担心家族。可我们将军实在是担心您……”   崔琬打断了侍从的话,“呵呵,第一高门。秋浦如今是什么样……你说这话时,你自己信么?”侍从一时没有说话,崔琬说:“我将秋浦的精兵送给你家将军,背叛了秋浦的众人。秋浦已在哀蝉声里,我又从背后刺了秋浦一刀。第一高门……我看你家将军的临汝崔家,马上要是第一高门了。”   “崔大人,您家七叶重光,已贵极百年,我听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崔大人何必如此悲观呢,您家自然还是一等高门,您、您不必太过忧虑。”   崔琬自嘲地说:“世事变易,你不过是个庶民……你怎么会了解如今是什么样的形势。不,庶民比我好,我家是要败落了,我家不落,你们如何分得一杯羹呢。北伐、开战,种种动荡带来的变局,古今少有,在变局之中,我家怎会长做一等高门……北地的权家、柏家,如今还有多少人提起他们。洛阳败落,不知道有多少公卿罹难。秋浦如今也快要这样了。”   “崔大人,我是庶民,但我知道什么是高门,提起权家、柏家,我依旧觉得他们是贵不可攀的高门。崔大人家也是这样。崔大人看不起我,我什么都不懂,但我觉得,任何人都要给崔大人家面子。崔大人何必过分担心家人。我们将军是实实在在关心你!”   “面子……死人也可以有面子,只不过死人不会再干涉活人做事了。崔家妨碍到了一些活人。和你说不通。”崔琬对侍从说:“我知道你家将军志存高远,不该被困在秋浦,我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但是他不尊重我。你家将军把我带走了,秋浦一旦出事——我的祖父怎么办?我不是单单是一个崔琬,我是宣城崔家人,我愿意死在秋浦,与家族同进同退,可是你家将军偏偏要违我的志……我们这对好友做成这样,我不知道我是该感激他,还是该恨他。”   “崔大人……你……您……”崔涤的家仆说不过崔琬,张了半天嘴,不知道再说一些什么。   崔琬对崔涤的家仆说:“高平郡王在江陵郡,你让我去见高平郡王。”   “我不敢,将军要我寸步不离地看着您。”   “那你和我一同去见高平郡王。”   “……”   “我在秋浦不会出事,我动了兵符,你以为我留在秋浦会死么?不会。我去见高平郡王,我和郡王是故交,你让我见一见郡王。”   “不行。”   崔琬也不继续强求了,叹了一声,“唉,崔将军真尊贵啊。我崔琬好歹也是朝廷的五品官员,可是落在他手里,要被一个无名小卒欺负。”   “我不敢!”   “你不敢?我做什么都不行。崔涤是不是觉得,他的想法就一定对呢?他是不是觉得,他必须得救我……这是傲慢,他错误地将这种傲慢当成了朋友间的真诚。你让我去见一见高平郡王,我就不会那么恨他了,我会原谅他对我的强迫。”   “……”   “我是朝廷的官员,不是你家将军的私产。改日我要见皇帝陛下,你家将军难道也要扣着我么?”   “……”   马车驶入一处院落,随后停了,崔琬下了车。几场秋雨落下后,天气转凉,院落边缘的小土坑里积了水,叶子落在水里,被泡得发烂。崔琬下车后,看着小土坑,身上感受到了些微寒气,他对崔涤的侍从说:“我要去换一身衣服,然后去拜见高平郡王。你陪我去。”   “崔大人,您不要去!”   “不,我要去。”   “我、我……”   “怎么,你又要把我捉回某个地方关起来了?”   “小人不敢!小人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在江安县捉住了您,您、您……您总是想走!”   崔琬瞥了侍从一眼,似乎是觉得他说的话好笑,道:“因为我该走呀。”   侍从不说话了。   留在崔涤住处的士兵认得崔琬,走过来向他问礼,崔琬整了整衣袖,似乎又变成了平时衣着得体、心气平和的崔大人,对士兵点头回了礼。   他问士兵高平郡王是不是身在江陵郡城中,士兵一一回答他江陵的情况。崔涤的侍从拿着崔琬的行囊,无奈地叹了一声,不再多说一句话,跟在崔琬后面,陪他进了屋子。   崔琬让士兵帮自己找一个婢女来,然后从行囊中挑了一身衣袍,让婢女找金斗帮自己把衣袍熨烫平整。   崔琬换了熨烫好的衣服。   轻衣缓袍,佩琉璃珠,手持折扇——   没人能看出来他是个被扣住的人。   崔琬去拜见高平郡王,崔涤的侍从跟着他一起去见高平郡王,他跟在崔琬身后,崔琬只当他是自己的家仆,丝毫不再当他是崔涤的侍从。   赵弥在官署中操持事务,高平郡王亲自去城内查看施粥的棚子了。赵弥听说崔琬来了,派人去给高平郡王传信,让婢女请崔琬到水榭中等待高平郡王。   水榭外的池里种了白荷,荷花早已开败了,池里只剩下了出水很高的莲叶,叶子上残留着雨珠。   崔琬问婢女,为什么荷丛中几乎没有莲蓬,婢女说莲蓬被割下了,江陵郡内曾经缺粮,人们把莲子都摘下来吃了。   崔琬看了一眼婢女呈上的吃食,几枚栗子并一朵新鲜莲蓬。他剥开莲蓬,拈了一枚莲子放到口中。   莲子心苦。   江陵郡的人曾经吃过苦莲子么。   崔琬看着莲叶,大片大片莲叶挨挨挤挤生在池上,一池湿冷清香在秋寒中浮动。   极小的虫子在莲叶之间乱飞。   崔琬表面上看着冷静,其实思绪早已和那群乱飞的小虫一样了。   心乱。   崔琬等了不久,高平郡王就回了府中,郡王没穿戎装,穿了一身白麻丧服。高平郡王的发丝不知何时白了,颜色竟然与丧服相似,让崔琬愣怔了片刻。   雪衣霜发,郡王身着丧服,浑然不似俗世中人,身上又少了几分人气。   崔琬终于回过了神。   大行皇帝亡故,高平郡王在九月才得知消息,在九月才能为舅舅和一国之君守丧……崔琬在这时察觉出了困守江陵的“困”的含义。   真是困境。不通消息,被困城中,越来越绝望。   高平郡王身上有淡淡的冰片药粉味。崔琬在心里叹了一声,向郡王行叉手礼问安。   高平郡王的精神尚好,看不出颓气,他点了一下头还礼,对崔琬说:“伯玉竟然来了。”   郡王说话的声音听不疲惫,崔琬强撑着笑了一笑,眼睛微微眯起,说:“本不想来。清原好心,带了我来。”   “伯玉前几日住在哪里,今日是来江陵见清原的么?”   “我前几日在长江对岸的江安县,郡王猜得没错,我是来见清原的。也是来见一见郡王。众人和江陵郡莫名有些缘分,我听说侯君也在江陵,侯君不和郡王在一起么?”   “五岐兄的部下留在襄阳附近,他还有军务要处理,不曾久留在江陵,昨日回了襄阳。等襄阳和江陵安置好后,我们会在建业再见。五岐兄已经很久没回建业了。”   “啊,侯君是该回一趟建业了。大军在外,他要安抚军队,又要作战,忙碌起来的确难以顾及长江南岸的事情。不过……如果长久在外,难免会生出忠不见信、顺反见忤这样的事情,侯君回建业一趟,里外都会安心。”   “我在江陵太久……伯玉之前是在秋浦住了几个月么?伯玉一向可还安好?”   “是,我自三月后就一直住在秋浦了。没想到半年就这样过去了。多谢郡王相问,我向来一切都好。岂弟君子,民之父母——郡王守在江陵郡,劳苦功高,实在不易,崔琬代天下人向郡王问礼。”   “无功无过罢了,谁在江陵,都会这么做。唯一让人稍感安慰的是,我舅舅只是住在了秋浦,来的不是江陵。如果江表朝臣和我舅舅来了江陵,战事爆发……后果真不堪想象。”   “陛下后来不在建业,江表门阀有过。郡王,我代江表门阀向您赔罪。”   “伯玉一个人,怎么担得起一群人的过错呢。你既然住在秋浦,我舅舅……后来怎么样?你见过我舅舅么?你对我不必说假话。”   “我在秋浦时曾为陛下侍疾,陛下常常昏睡,极少说话,偶尔醒来,问及已故的公主、亲王,或姊妹兄弟,或外甥子侄,不能分别一众臣子。八月初六,陛下不思饮食,我和众臣在陛下的寝殿外长跪,为陛下祈福。断断续续长跪至初八日,夜中,禁苑灯火通明,亥时五刻,陛下说灯烛太亮,要宫人灭掉寝殿内的灯烛,好使自己入睡。亥时七刻,陛下安睡,在梦中重归九天。”   高平郡王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舅舅走的时候不难受。”   “是在梦中。”   “但愿是好梦。我舅舅的梓宫已移回建业了。”   “是。”   “伯玉,我上次见我舅舅,是在建业的秋天,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我陪我舅舅去了一趟大长公主的陵地,银杏落了一地,我舅舅那时的双腿有些水肿了,但是他一路走进了享殿,去看望自己的姑母。伯玉,为人子侄……下次换我去见我舅舅了。”   “郡王节哀。”   “伯玉,你觉得我该怎么看待现在还留在秋浦的那些人——你的祖父、父亲,你的叔伯、堂表兄弟们。诸卢、诸崔,江表门阀。”   “郡王,江表门阀有过。但我今天来,是来为一些人向郡王求情的。”   “你不必为自己求情,我不会迁怒于你。”   “不,我不为自己求情。”崔琬整了整衣服,撩起袍子恭敬地跪了下来,他是公卿子弟,以往除了必要之时,不曾向高平郡王行跪礼。   他说:“郡王,清原的兵符是我给他的。他问我如何拿到了调动宣州兵马的兵符,我说信陵君窃符救赵,我如今做信陵君了——郡王,我若做拿到了兵符的信陵君,还另有人做窃符的如姬。   “众人只记得信陵君,不记得如姬。清原怕我留在秋浦,会被录公下狱,所以一定要带我西来。他不知道,如果录公要追究这件事,会有人比我先下狱。   “郡王,我不过是一个文臣,您以为我真的能碰到兵符吗……我就算是想偷窃兵符,也碰不到这样东西。拿到兵符的事、在军中安排待命的副将的事,我都不敢居功。兵符是周紫麟从他父亲那里拿走的,他是大将军周春霖的亲儿子,是录公无比看重的亲外孙——他去做这件事,没有人会怀疑他。”   崔琬说着说着,感到了不忍。崔琬多次求见周春霖,可周春霖根本不愿见他。崔琬万万没有想到,周春霖不见他,周春霖的长子见了他。周紫麟把兵符给了崔琬,周紫麟说他会先负担住所有过错——但是崔琬不必告诉高平郡王或者任何人,他做了什么。其他人不必知道他周紫麟做了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该这样做。   他只是知道,荆州一旦出事,下一个出事的就是宣州了。然后是天下。   以秋浦为始,祸在天下。   崔琬再次想起了周紫麟——门阀子弟中,他曾经最不喜欢的周紫麟。卢仲容与崔琬是相识二十多年的朋友,卢仲容行事如春风春雨,崔琬向来好奇,为何卢仲容和周紫麟这对表兄弟,竟能相差如此之多:   周紫麟褊急倨傲,向来缺少贵族的优雅和缓风度,入朝为官,又不避浊务亲自问政,种种举动,不似清流子弟。   可是卢仲容靠不住。他温文尔雅、恭谦有礼——正因为他温文尔雅、恭谦有礼,他是一个好儿子、一个好长孙,他如何能有周紫麟负担住一切去忤逆父祖、为常人之不敢为的慷慨骨气。   国之忠臣或父之孝子……   崔琬也曾想过,如何做国之忠臣。国之忠臣,或父之孝子,如果二者不能并存——最终竟是周紫麟,最先做出了决绝选择。   崔琬对高平郡王说:“郡王,您知道元瑞是何等傲慢的人,我至今仍记得他在通觉寺里的不恭之行。但是,是他将兵符交给了我。那天他对我说,只此一日,他会持刀守在他父亲的府邸中,带兵拦住他的父亲,让他父亲暂时无法出府,他要我尽快从城西出城,拿兵符去找军中副将李道训、去救荆州,他说荆州不能再拖了下去。家、国之间,难以两全,郡王……如果秋浦的人该死,我请您再看秋浦一眼、请您向长公主殿下求情——   “秋浦依旧有忠臣在啊!”   作者有话说:   李道训其实是老熟人,宣德一别后,道训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行走,和奉玄的人生轨迹不再相交。   奉玄似乎都记不得李道训这个名字了,李道训也不知道奉玄是高平郡王。 第238章 业火3   终局之战3.0秋浦大火篇   伪秦的败局。   秋浦的败局。   天命似乎的确存在。许朝贞和四年,虚连提在长安称帝,改国号为“秦”,改年号为大至,这一年是大秦的大至元年。   虚连提在成为图伦大汗时,按照封汗礼仪,接受举毡立汗、丝巾绞颈的仪式,莫名说出了“三”这个数字——其他大汗说出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虚连提被丝巾绞得太紧,在昏迷之前,竟然只说出了“三”。   天命预言虚连提将有三年统治图伦的时间,虚连提将权力握在手中,而后狡诈地声称,“三”是指他将做三年一统天下的皇帝,而非三年大汗。“三”的计数,不能从他成为大汗开始,要从他做皇帝开始,以前的几年,统统都不算数。   虚连提策反荀元央,带图伦人南下进入了长安,图伦诸部暂时承认了他的三年皇帝之说。   三年皇帝,而不是三年大汗。虚连提借此拖延自己手握生杀大权的时间。只要他做稳了皇帝——许朝人那样的皇帝——皇帝是皇帝、大汗是大汗,那时图伦诸部就成为了臣子,他们就无法再用大汗的礼仪约束他了。   大至元年,虚连提察觉到,许朝终于要北伐了。大秦的机会将要到来了——   大至二年年初,伪朝野心勃勃、伪秦大军压阵,虚连提气焰盛大,许朝已经出兵,机会终于到来,虚连提以为自己终于要成为继许朝庄宗之后统一南北的伟大皇帝了!   然而,到了这一年的九月,伪朝的气焰无可奈何地衰落了下去:   去年九月,即大至元年九月,虚连提在长安做皇帝,南方的许朝与蕃域的悉勃野国结成了盟国。悉勃野近些年来被伪朝逼退在蕃域,无法西进,许朝与悉勃野结盟,如果北方的伪朝趁许朝北伐,南下攻打许朝,悉勃野将发兵攻打伪朝的边州。   大至二年,伪朝果然南下,伪朝没能快速攻下许朝的荆州,悉勃野国趁乱向伪朝治下的甘州、陇州发兵十万。伪朝想要东出,但是他们没有没能占领雍州——第五岐反而带兵进入了关西。他们想在并州利用尸群,结果尸群不为他们所用,成为了第五岐入关的机会。   伪朝最初想要两拳出击,既夺关东、又夺荆州,如今,伪朝东面有第五岐、赵茂等人,西面有悉勃野国,伪朝不能两面出击,反而变成了两面受敌,颓势渐渐明显。   伪秦要出征时,图伦诸部团结异常,如今不断战败,内部纷争渐起。虚连提的叔父和几个外姓部族的贤王要带自己的族人撤回大漠,虚连提的儿子不许叔祖父撤退,虚连提憎恨所有不听他的命令的人。   伪秦内部渐渐乱了起来。虚连提这位皇帝,似乎最多只能再撑一年了——他似乎的确说准了自己的天命,原来他真的只是要做三年皇帝。   “三”,这是他无法逃避的命数。   虚连提在长安查看军报:第五岐带兵收复了襄阳,襄阳城失守,南下的伪秦大军被割断了与伪秦主军的联系,短短一月之间溃散开来。第五岐收复襄阳,赵茂带兵出击——赵茂身形高大,使一把紫铜长锏,骑在高头大马上,两锏下去,隔着甲衣,将虚连提的小儿子抽成了肉泥。   紧邻京兆的唐州即将被赵茂带兵攻下。   虚连提身在长安,寝食难安,他再次在国境内聚集军队,但他似乎看见了尸群,他梦见他召集来的不是活人,而是尸群——   那群他没有亲自见过的愚蠢东西背叛了他,在梦里向他涌来,它们撕扯他的身体。   虚连提看见了大火,那群愚蠢的东西聚集在一起,越聚越多,密密麻麻,最后变成了一场充满了太极宫的大火。   许朝的哀太子站在火里,袖手站在台子上,以君王的气势睥睨虚连提,再一次问他:“何不以礼见孤?”   何不以礼见孤?!   长安现在还是他虚连提的长安,这是他的地盘,一个死去的人不该说话!!虚连提愤怒地在长安指斥众人对他的背叛,指斥尸群对大秦的背叛,指斥哀太子的鬼魂不该出现。   哀太子的鬼魂萦绕在虚连提的心上。哀太子的亲弟弟困住了秋浦的卢鸿烈。秋浦接替了乾佑末年的长安,燃起了一场大火。   随着大火燃起的烟雾,如一片浓密的乌云,覆压在秋浦上方。火光大作,长江的江水似乎都要被这大火染红。   卢鸿烈在大火中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他终于知道了,长公主为何缄默不语。不是因为她已经默认自己输了,而是因为她知道,卢鸿烈根本不可能赢……江表门阀可以得到一位皇子,但是他们无法册封皇帝。   江表门阀手里,没有象征着帝王天命的传国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一枚传国玉玺,自始皇帝传至许朝皇帝,不知何时,它已被长公主拿在了手中。   崇煦去世前,卢鸿烈代皇帝监国,帝王的玉玺留在秋浦的行宫中,江表门阀议事后,诸臣会去宫中请印。一切都按照礼数来办——   除了盖下印玺的人不再是崇煦本人。   行宫中的掌印官收藏着许朝的国玺,卢鸿烈将一位掌印官换成了自己的外甥,要他仔细看守印玺,除了皇帝陛下本人外,任何人不得擅动盛放着国玺的匣子。   许朝的国玺象征着帝王的无上的权力,这是凡人与天地所缔结的盟约。国之神器不可轻易示人,卢鸿烈等人敬畏天命,他们使用国玺,但是他们并不敢轻易拿出国玺,总是恭恭敬敬地将之封在匣中。   然而匣中的传国玉玺,不知何时已被调换了。   八月下旬,卢鸿烈的外孙给了卢鸿烈致命一击:他把秋浦的精兵送给了从建业来的将军。秋浦的兵力瞬间空虚了一半。   卢鸿烈大为震惊,卢鸿烈是一个高门子弟,出身教养极好——他在得知消息时,甚至恨自己的教养太好,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发泄自己的怒火,只能带着怒气叹了一声。   紫麟。   周紫麟的名字是卢鸿烈取的,卢鸿烈只有一个女儿,他将她嫁给了毗陵周家的春霖。两小无猜,门当户对,卢鸿烈无比满意这门婚事。   紫麟出生时,是一个傍晚,天色发紫,录公在焦急地等待中,听见了自己的外孙出世时的第一声啼哭。   我家麒麟儿!   毗陵周家长久说吴语,周春霖的“霖”字读如许朝官话中的“宁”字。卢鸿烈想为周紫麟取名为紫麟,又怕“霖”“麟”在许朝官话同音,是了忌讳,周春霖那时笑道:“伲惢南人弗作北人,叫麒麟儿听弗出忌讳。”   卢鸿烈也笑了,周春霖是个爽朗大方的女婿,凡事尊重丈人。   伲惢南人,我们是南方人,周春霖的身上保留着几分南朝的旷达与傲慢,他无意于离开南方北上,去做一个崛起于北地的朝代的官员,卢鸿烈以为这也不算坏事。   那时,卢鸿烈并不知道,有一天他会成为帝王之师——许朝有皇太女、齐王崇煦又有兄长崇恺,皇位如何也轮不到他的学生齐王崇煦。   可是后来,崇煦做了皇帝。   春霖,紫麟。原来还是犯了忌讳……他的外孙做了父亲的逆子。   是江表门阀错了吗?可是,如今只能将错就错!   秋浦的防卫空虚,卢鸿烈恐惧建业将会派兵西来,不得已,他要动用传国玉玺。他与江表朝臣商议后,一夜未睡,在家中跪了一夜,长念佛经。   第二日,他去宫中请印。   匣子打开,丝帛之下存放着一枚印玺。   卢鸿烈感受到了眼眶里的热意,他吸了一口气,劝慰自己,去拿起它吧。这一枚小小的印玺的重量……   他真的能承受住么?   他拿下了丝帛,看到了印玺上……没有刻字。   卢鸿烈的眼泪落了下来。   他看到了字,不是印玺上的刻字,印玺上空空如也,是崇煦的字条——崇煦在病中写下了字条,其上字迹有些颤抖。   “不仁”。   崇煦在字条上写了“不仁”两个字。   为师者不仁,为学生者报以不仁。为臣者不仁,为君王者报以不仁……怪不得崇煦不要“仁”字出现在自己的谥号或庙号里。   他骗了自己的老师。   卢鸿烈放下印玺,看着盒底的字条、看着那空空的盒子,忽然觉得,秋浦就是这盒子,他围起了崇煦,崇煦消失,帝位空缺——   最终他们都报以对方不仁。   卢鸿烈歪头笑了笑,一边笑一边觉得鼻酸。他拿起崇煦的字条,就好像崇煦还活在他的身边。   他将崇煦逼成了什么样子……   这皇位将他们逼成了什么样子……他们都疯了,权欲熏心,行为癫狂。   师生反目、父子成仇、夫妻形同陌路……崇煦是一个仁厚的好人,后来,他不得不去做一些事情,最后,他亲自抹去了自己的温柔敦厚。   异常残忍。   卢鸿烈是了解学生的老师,崇煦其实也是了解老师的学生,他知道卢鸿烈不会轻易动用传国玉玺。   他猜对了。   卢鸿烈看着空匣,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平生。   他已是篡国之贼。   他将崇煦的字条拿在手里,想起了崇煦在长江边对他说的话。江风吹动崇煦的头发,崇煦偏头问他:“老师啊,你觉得自己的私心和裴忠侯相比,是多还是少呢?”   裴弥纶。   是多吧,多太多了。裴弥纶为裴家,他为江表门阀。   如何留得体面呢。卢鸿烈失魂落魄地从宫殿中走了出去,太阳刺目,他摸着手里的崇煦的字条。   崇煦……   在殿外等待卢鸿烈的江表朝臣叫卢鸿烈“录公”。   录公、录公、明兄……   众人都在叫他。   江表门阀,败局已定了。   不必等待建业的兵戎,为了最后的体面,如果他们还有气节,秋浦就应该如同太极宫一般,陨灭在一场火中。卢鸿烈看向众人,忽然觉得一切都很好笑——   他的长孙不在这里。   或许是好事?   哈哈,崇煦啊,我们这对师生,是做了一辈子的师生了。至死也不放过对方。   他逼崇煦做不仁的皇帝,崇煦逼所有江表朝臣去死。   众人急切地呼唤卢鸿烈,卢鸿烈只觉得声音都是隔着水传过来的。天色太亮,以至于他的眼前发黑。   他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第239章 蝉蜕1   麟之趾,振振公子。   长公主殿下既沉得住气,也有雷霆手段。贞和五年八月,孝宗逝世,整整一个月,长公主殿下从未对秋浦表露出激烈的情绪,她的沉寂让卢鸿烈误以为她已经认输了。   八月下旬,崔涤调兵离开秋浦。釜底抽薪,崔涤刚刚被放出牢狱,就带走了守卫秋浦的精兵。   九月初三,长公主殿下毫不犹豫地下了军令,命令曹霸带早已准备好的三万兵马西进,围困秋浦——   讨伐国贼。   江表门阀谋害先帝。江表门阀田连阡陌。门阀国贼,不只是窃国之逆贼,也是大国之硕鼠。第五岐曾在关西宣布,战事平定后,免三年田税。   免。若能铲除江表国贼,岂止关西,战事平定后,许朝全境免三年田税。灭门阀以养天下人。   尸位素餐者让位,许朝将重开科举。   贞和五年九月,建业檄文一出,天下哗然。秋浦被围。江表门阀不得人心,短短几月,似乎已经走到绝路。   然而卢鸿烈等江表门阀誓死不降,据守秋浦,在秋浦郡城内拥立孝宗皇子为帝。江表门阀反而控诉长公主殿下与高平郡王等人谋害先帝孝宗、偷窃国之神器:   卢鸿烈称,先帝孝宗离开建业,乃是为了回避长公主殿下。自许朝改元贞和以来,长公主殿下威势渐重,身在北扬州时,频频联络建业老臣,使北扬州的沭阳成为遥控建业的霸府,沭阳竟成为政令所出、兵力集结之处。   长公主殿下心怀不轨,常有谋害天子之意,先帝孝宗无力控制建业,又有性命之危,龙驾西游,是不得已。江表朝臣伴驾西来,是至忠之行。先帝之子至今流落在外,不得回归建业——   牝鸡晨鸣,反道违常,家国之难,罪在长公主一人!   长公主殿下看了秋浦的檄文,笑了一笑。原来罪在她呀,罪不在江表门阀。拥立皇帝?许朝上一个皇帝,要用自己的死剜去门阀的恶疮,现在江表门阀却要有自己的皇帝了。   许朝现在没有皇帝!长公主殿下不承认秋浦的那个婴儿是皇帝。   那个婴儿可以长公主殿下的侄子,也可以是长公主殿下的敌人。   许朝暂时没有皇帝——这不是大事。许朝绍德五年,先帝高宗去世,先帝庄宗哀毁过度,在兄长过世三月后才肯登基。如今离先帝孝宗过世才不到一个月,许朝如何等不得?!   长公主殿下要曹霸围住秋浦,死死围住。她倒是要看一看,江表门阀子弟比不比得上她荀家子弟——她外甥靖之被迫守城三月,江表门阀不肯派出援军,那她今天就要看一看,江表门阀孤军守城,能守几月。   她已经恨极了那群道貌岸然的南方公卿子弟。她儿子的死、她哥哥的死、她外甥彰之的死、她另一个外甥靖之受的苦、她女儿受的苦……桩桩件件,她早已恨极了江表门阀。她绝不让他们好过!   曹霸受命围攻秋浦郡城。   江表门阀不如高平郡王,守城守了一个月。   九月中旬,崔涤留守荆州,高平郡王荀靖之自荆州带轻兵渡江,自宣州之西截断支援秋浦的宣州兵马,随后到达秋浦,与曹霸汇合。   高平郡王到达秋浦郡城后,登山观察秋浦郡内地形,与曹霸商议,命士兵在秋浦城外修筑土坝,阻断秋浦附近汇入长江的支流的流水。   十月初二,秋浦已连降两日暴雨,曹霸使士兵开坝,将积聚的河水引进贯穿秋浦郡内的饮马河。饮马河河水暴涨,一夜倒灌秋浦郡城。   十月十一,卢鸿烈等门阀重臣命令家仆在夜中烧毁自家居所,随后身着官服礼服,穿过水灾之后的腌臜街道,前往秋浦行宫。破晓之前,众人整衣、饮酒、奏礼乐,携婴儿皇帝在行宫中自焚。   若不自杀……一旦秋浦城破,众人皆成阶下之囚,届时只能连带族人毫无尊严地去世——累朝公卿子弟、百年门阀士族,一朝斩首弃市,其死将与猪狗之死无异。   不可沦为阶下之囚。   十月十一日夜中,秋浦燃起了大火,火光越烧越大,黑烟滚滚,金红吞天,几乎染红了长江的江水。高平郡王和曹霸等人守在城外,竟然也能感受到城内的滔天热浪。   江表门阀赴死,城内士兵军心涣散。秋浦郡城开城。   高平郡王荀靖之带兵赶往行宫,曹霸带人冲去了江表门阀的家中。入城之后,分别之前,荀靖之请曹霸帮他寻找毗陵周家的周紫麟,再找一找崔琬的祖父崔公。   一定要找到周紫麟,让他活着。   至于崔公,江表门阀重臣,活与不活,其实他不能活……荀靖之找崔公,只是给崔琬一个交代罢了。   另外还有人需要活着。荀靖之希望另外有一个婴儿可以活着。他在进城之后,不敢下马,一路骑马狂奔,冲进了禁苑,不顾宫中的滚滚热浪,前去寻找自己的表弟——他舅舅唯一的儿子。   晚了。   荀靖之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尖锐的哭声,戛然而止。烟雾巨大,呛人口鼻,荀靖之下马之后夺过一个救火的士兵手里的水桶,往自己身上泼了一桶水,就要冲进殿中。   大殿的匾额熊熊燃烧着砸了下来,荀靖之冲到门槛附近,被火势逼得后退了一步,他的侍从赵弥看见了他想进殿,眼疾手快,冲过去一把拽住了他,不许他再往前走一步。   荀靖之怒火中烧,回身抽了赵弥一鞭,赵弥大声下令:“保护郡王,郡王不能进殿!”   一众士兵跪在大殿前滚烫的石板上,请荀靖之停步。   荀靖之骂赵弥“妨事!”赵弥依旧不松手,荀靖之被赵弥拽着,怒到极点,踹了赵弥一脚。赵弥额上青筋暴起,依旧不肯松手,对荀靖之说:“郡王,你今天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松手,因为我不可能看你去送死。”   殿里断断续续有婴儿的哭声,声音越来越微弱,被“轰隆”一声梁柱倒塌的巨响淹没。荀靖之抬头看向大殿,被烟雾呛得眼泪直流。   烫……   火浪滚动,烫得吓人,可是荀靖之同时又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他拔出了身侧的杀生剑,对赵弥说:“松手!!”   赵弥说:“不松!”   荀靖之把剑搭在了赵弥的脖子上。   赵弥毫不回避,甚至伸头让荀靖之手里的杀生剑贴在了他的脖颈上,他说:“郡王不想一想第五将军么?这剑原来的主人要是在这里,他会与我做一样的事。我要拦下您,我没有错!!”   赵弥的脖子上流出了鲜血。   赵弥没有错。   荀靖之看见了血,手腕一软,他愤怒地将杀生剑扔在了地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两个字:“救、火!”   救火。   士兵提着找来的木桶、瓷瓶、铜盆种种可以盛水的东西去井中打水,一次次向着大殿地泼水。水汽蒸腾,和烟雾混合在一起,焦糊味、上品香料的香味、肉被烧熟的味道,木头断裂声、奔跑声、水在水桶里晃动声……   种种声音交杂。   荀靖之找了一个木桶,一刻不停地奔跑在水井和大殿之间。   有人在火里爬动,荀靖之忽然看见火光之下有一个人影,荀靖之提着桶冲向那个影子,赵弥立刻跟在荀靖之身后,向大殿左侧跑了过去。   荀靖之向那个影子前面泼了一桶水,其他士兵见他泼水,也向那地方泼水,火焰暂时熄灭了,烟雾滚滚,遮住了影子。不久之后,那个影子艰难地爬了出来,咳嗽不止,然后颤悠悠地站了起来。   大火在他背后燃烧。   荀靖之借着火光看清了他的样貌:他还很年轻,有一双眉尾微微下垂的眉毛,如今皱着眉,眉毛便垂成了“八”字。   ……卢雅?   卢雅穿了一身官服,他才不过二十岁,竟然也已做穿青袍的官员了么?江表门阀子弟,真是年轻有为。卢雅的怀里抱着一个东西,似乎是一个婴儿。   卢雅以往是个遇事便爱痛哭流涕的人,如今抱着那东西,并不哭泣,他低头看了一眼抱着的东西,再抬起头,神色木然。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荀靖之,张了张嘴,叫他:“郡王……”   荀靖之叫他:“卢雅。”   “呵。”卢雅忽然笑了一下,眼泪直直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冲去了他脸上的炭粉,留下两条明显的痕迹。他说:“郡王,原来是你啊。你曾经救了我的命,如今你来拿走我的命了。你会放我走吗?”   他举起了手里的东西——似乎是一个包裹在黄袍里的婴儿,未曾发出声音,不知道是死是活。   荀靖之瞥了赵弥一眼,对卢雅说:“你把孩子放下,我放你走。”   卢雅一眨不眨地盯着荀靖之,双目变得赤红,他的神色渐渐癫狂,忽然大喊了一声:“不可能!”   “可能,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你既然叫我郡王,你该知道,我是一位能说得上话的郡王。”   “哈哈,郡王,好大的权势。”卢雅说完,抱回了手里举着的东西,拿手指碰了碰那小东西。   荀靖之不敢说话,怕激怒了卢雅。赵弥派人去找弓手了。   卢雅呛了烟气,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再次抬起头后,又问荀靖之:“你会放我走吗?”   荀靖之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会!”   “会……会?你骗我。你骗我!!”卢雅忽然暴怒起来,他急切地说:“我祖父死了、我伯祖父死了、我父亲死了,我祖母要殉节,我母亲要死——我全家都死了!!你放过我,呵呵,你放过我……你放过我有什么用呢?!我的家都没了,我能去哪里,你放我一天,我不过也只能多活一天!”   荀靖之压低了声音,使自己听起来足够冷静,他问卢雅:“那你为什么要出来,不和你祖父同死?你想活,是不是?你想活。”   “是。”卢雅没有否认,他说:“我想活。他们都喝了酒,我没喝,我知道酒里有毒。我还年轻,我想活着。不过啊,我在火里爬着爬着,忽然活明白了。”   荀靖之紧张地盯着卢雅,卢雅也看着他,卢雅说:“郡王,这就是家族。如果今天赢的是我这一方,我会留你的命吗?不会。郡王,我看见你,真觉得意外,你曾经救了我的命,如今你来拿走我的命了。但你不要想轻易地拿走我的命——”   卢雅再次举起了手里的婴儿。   荀靖之喊:“不要!!!”   卢雅恶狠狠地将手里的婴儿摔了下去,不远处四箭齐发,射中了卢雅。婴儿先落地,随后卢雅倒下了。   荀靖之似乎听到了骨头摔碎时发出的声音。血在地上流淌,汇集成血泊,倒映着燃烧的火光。   这就是家族。   卢雅死了,死不瞑目。荀靖之跪在了地上,不敢去看被摔下的婴儿。   赵弥拿出所有胆量,捡起了地上的包袱,查看黄袍包袱里裹着的东西。   他说:“郡王……”   荀靖之看了赵弥一眼,没有说话。   赵弥说:“郡王……不必自责,孩子,已经烧焦了。我不知道刚才倒下去的是谁,但他应该是知道皇子死了,皇子已经没有用了,他活不下去了,才那么说的。”   荀靖之神情麻木地看着赵弥,问:“真的吗?”   “真的。”赵弥说:“郡王,您不要看了,烧得太惨了。我替您抱着吧。”   “你骗我。”   “我不骗您,我如果骗您,我今天出不去这火场。”   荀靖之颓然丧力,坐在了地上,他看向卢雅的尸体,他的血水倒映着火光,火在他的血里跳动。   这就是家族。   权势滔天,热如火焰。他第一次听见他舅舅的儿子的声音,是他死前发出的哭声。血缘、权势……大火。   寒冷。   荀靖之问赵弥:“阿弥,你说我这郡王做的,权势大吗?”   “郡王怎么这样问?”   “你回答我。”   “大,郡王是先帝和长公主殿下最信任的外甥。”   荀靖之抬起了头,望向远处的火海,那些侧殿、后殿,他们来不及去施救,只能任由大火吞噬一切。   火,与权势有关,是死亡的颜色。   赵弥笨拙地安慰荀靖之:“郡王节哀。”   荀靖之说:“阿弥,不用担心我。死……死又有什么呢。我是看惯了死亡的人了。即使是一位帝王去世,其实山陵也不会崩塌,人如果死了,也就是死了,安安静静地死了。就连我死了,众人也不过是难过几个时辰,然后也就散了。我只是不能接受,我舅舅的孩子还那么小,不到两个月……”   赵弥说:“这都是江表门阀的错!是他们贪心,是他们有野心!郡王,您……”   “江表门阀……”荀靖之打断了赵弥的话,问赵弥:“你以前见过周紫麟吗?”   “见过,郡王忘了么?我在通觉寺遇见过他,差点和他打起来。他……他不是好东西。”   “你猜猜,他是在这座要烧塌了大殿里,还是在别处。”   “郡王,刚才曹将军派人来传话了:周紫麟活着,在监牢里,曹将军将他拿住了,等你提审。”   “是吗。”荀靖之强撑着力气,站了起来。周紫麟还活着。他走到卢雅身边,帮卢雅合上了双目。   诸卢……庐江卢家。卢仲容是泽晋的丈夫,卢仲容也会去死么?   还是因为他是泽晋的丈夫,所以不必去死呢?   他从赵弥怀里接过了婴儿,赵弥没有骗他,它已被烧成了可怖的样子。他不知道怎样抱住一个婴儿,因此只是拿了它一会儿,就将它又递给了赵弥。   荀靖之说:“让人找一具好棺材吧,把我的表弟放进去。不,再找一找,找找看大殿里有没有其他婴儿……或婴儿的尸体。”   荀靖之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那滩血,权势在血中谋求。   荀靖之想到了这句话,权势在血中谋求……他忽然想起来,母亲曾对他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这两句话何其相似。母亲那样说不管用,他太年少,不明白母亲究竟在说什么,而除非他亲自经历一遭,他怎么会知道权力与血离得如此之近……   这就是家族。他出自云平荀氏。如果今天赢的是诸卢一方,即使他从弓下救过卢雅,难道他们就会留下他的命吗?   战争之中,只有敌我,敌我之间成王败寇。不能再有其他情绪。   荀靖之转身离开了主殿附近的火场,打算去见一见周紫麟。   周紫麟又是敌是友呢?   荀靖之已经看惯了死亡,庄子丧妻,庄子鼓盆而歌,他无法鼓盆而歌,但他早已不像得知韦衡去世时那样在意死亡了。人不过是寄居世间,死去是重归大块之中、再返自然本性。不是大事。   荀靖之连自己的死都不太在意了,众人如果有缘,转生之后也能再次相见。赵弥其实不必担心他会过分忧伤。舅舅的儿子死了,荀靖之只感到了悲哀,并不感到痛苦,并且他诡异地感到了一丝解脱……他想起了自己的表哥永隆,永隆因为太孙的身份,死在了他的手中。   舅舅的儿子活着,或许,也不过成为另一个永隆罢了。   不知道是哪一天,或许就是在荀靖之以为第五岐去世了的那一天,关于死这件事,他就想开了。   生死自然。荀靖之不但想开了,也想退开了……退开权势火场之中。道法自然,他怀念堂庭山的清静岁月。   周紫麟呢,他会想退开么?如果他想退一步,荀靖之会帮他。   但荀靖之觉得,按周紫麟强势的性格,他大概是不愿意后退的。   荀靖之忽然很想念第五岐,他想知道他的五岐兄如今又是如何想的。五岐兄已经为走到今天这一步,沾上了无数的血迹,如果他想退开,五岐兄可以放下么……   荀靖之上了马,问了周紫麟被关押在哪里,打算离开。赵弥欲言又止,荀靖之问他是不是有事,赵弥请荀靖之去换一身衣服——荀靖之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沾了炭灰。   今夜一夜,周家、卢家众人过世,荀靖之避开红色的衣服,换了一件黑绸面白里的圆领袍,去见周紫麟。   曹霸有意羞辱周紫麟,将他圈禁在了一处豢养牲畜的马房中,让士兵看着他。周紫麟在被曹霸抓住之前,已做了阶下囚,一直被自己的外祖父关在牢狱之中,他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脸上生出了胡须——周紫麟的形容难免有些狼狈,但是他微微扬着下巴坐在干草丛里,依旧有着一身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傲慢。   荀靖之来了,周紫麟并不起身。   荀靖之叫了周紫麟一声,“周紫麟。”   “高平郡王。”   赵弥呵斥周紫麟:“知道郡王来了,怎么不行礼?!”   荀靖之止住了赵弥的呵斥。   周紫麟说:“我是罪人,反正不过都是要死的,何必再在意礼数。高平郡王比我尊重,但是也请让一让我这个死人吧。你怎么想起来见我了,来看我的笑话么。”   荀靖之将马鞭递给了赵弥,站在周紫麟对面的草堆处,说:“是崔琬托我来的。”   周紫麟问:“哦?为什么?”   “你把兵符给了他。”   “不曾。”   “你……”   “我不曾给他什么东西。”   “我是受崔琬之托来帮你的,他去建业帮你求人了,你何必要这样呢。你不领他的情。”   周紫麟说:“我领他的情?他并不欠我什么,我如何领呢。况且,我不用细想也知道,崔琬找人,是找人救他自己去了,救他、救他崔家。他救我……是他让你来秋浦的吧,他是以我做借口,要你救他家呢——你难道想不明白么。”   荀靖之没有说话,崔琬的确求了荀靖之来秋浦。荀靖之给自己的姨母写了表文,请求亲自诛杀门阀,长公主允许了他的请求。崔琬想让荀靖之救自己的祖父是真,但是他不愿意见周紫麟送死也是真的。   周紫麟见荀靖之不说话,冷笑了一声,问荀靖之:“你说你要帮我。崔琬不欠我什么,你又为什么要帮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如果我做了什么,那也是因为我该做。我不是为了今天能有人来救我,所以才做的。”   周紫麟果然还是那样傲慢无礼,并不因为失势就变得懦弱卑劣或低声下气起来。荀靖之对周紫麟说:“毗陵周家身份特殊,周紫麟,你如果不好好和我说话,我没有办法救你。你知道何谓大义,有忠国之心,所以我来见你。”   “国……什么是国呢,郡王,你以为世间有国么,不,世间唯有权力的倾轧,偶尔有人生出一些志气,那志气让人误以为世间有国。我是一个有着宏愿的男儿,我曾在暗中想过,长安究竟是何等模样,可长安终究与我这个南方人无关。我已是斗败之人,我出自毗陵周家,不曾亲近宗室,你难道会放心重用我么?你会,你的姨母会么。呵呵……仕途无望,可我绝不甘心当一个普通人。”   荀靖之对周紫麟说:“原来我曾经以为,世间只有一片残忍的碾痕,可你说的对,世间有志气在。你以为那志气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可是那志气和责任,其实就是国了——泱泱大国,以志气为骨、以权力为血肉,以百姓为肌肤,肌肤之下,其实遍布裂痕。国无志气、人无责任,则大国不得为大国。上天无私情,并非无情,国之义士,我不忍见其死。”   “可我只求一死,你不了解我。”   “是,我不了解你。周紫麟,你想功成名就,可怎么会有不忍受屈辱与痛苦,就功成名就的人呢。坐封王侯、立至公卿,除了我家子弟,这世上不能再有这样的人。你很傲气,但你不愿意忍受,你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活下去,没准就还会有机会。不要让死埋没了你。”   “不,我不希望自己再活下去,我不希望日后天下有周紫麟卖父求荣之讥。我不能做你许朝的重臣,我也绝不愿意苟活,至少让我做周家的儿郎、做我父亲的孝子。郡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与江表门阀同生同死、追随父亲,这就是我作为周家子弟的骨气。”   “如果我说你可以像你弟弟一样呢。你必须要做官么?为何不……”   周紫麟打断了荀靖之,“你是想侮辱我,所以才这么说的么。”他冷淡地瞥了荀靖之一眼,道:“我可做不了我弟弟,他是个没出息的人。我周紫麟怎么可能种田了此余生——如果我能有所作为,我将做朝廷肱骨之臣,奈何江表门阀不是良主……各为其族,我生错了队伍。如果我这一生,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那么苟活无益,我周紫麟不愿意再活下去。”   “苟活……你觉得你弟弟那样,是苟活么?”   “是。”   “退隐的人都是苟活?”   “在我眼里,都是。你可以以为做隐士是对的,可我不能这样以为。我和你不一样,你有佛心道骨,但我绝不向佛道求一句解脱。我周紫麟,只做入世的儒士。什么神佛、什么隐逸、什么烟云供养,我统统不稀罕、统统斥为异端。”   周紫麟顿了一下,他大概是想到了周鸾,语气缓了下来,对荀靖之说:“郡王,我称你一声郡王,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君子,如果你想帮我,我唯一向你所求的,是求你帮我照顾好我弟弟,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想种地。让他继续当个农夫吧。他爱种葫芦,我嫌弃他,但是以后他不妨挑个好看的葫芦,装上好酒,去为我酹坟,那我托梦给他的时候,绝对不再骂他了。”   荀靖之看着周紫麟,静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看着所有人,都觉得他们面目模糊。   佛道、儒法,出世、入世。滚滚热红尘里,有一点冰凉,那冰冻得有十尺之深。周紫麟落在热红尘中,权势如火焰一般滚烫,也如火焰一般无情,他不曾生过退心、绝不要一条后路,万丈宦海,如果他不能让海分开、在其中行出自己的路,那就甘愿葬身海里。   周紫麟不讨人喜欢,但荀靖之希望世间能多一些周紫麟。周紫麟或许也算以身殉道的痴人——只是他的道和荀靖之的不同。他是真入世的人。   周紫麟选择舍生取义,荀靖之觉得惋惜,但是他尊重周紫麟的选择。道虽不同,但他尊重周紫麟的坚定愿心。   麟之趾,振振公子。   于嗟麟兮。*   于嗟麟兮。他对周紫麟说:“好,我会照顾你弟弟。你想怎么离开?你不肯说自己做了什么,如果你被押到建业,不会死得体面。”   周紫麟面色不变,说:“听闻杀生剑很快。”   “快的是袍休罗兰剑招,我不会使这个剑招。”   周紫麟道:“既然如此,斩首尸首分离,不雅观。请郡王赐我金屑酒。”他的面色一直未曾变过,傲然横眉,他要一杯可以让人死亡的酒,但他说出来,似乎只是让荀靖之给他一杯普通的酒。   荀靖之说:“周紫麟,你是一位义士。”   “不,我是江表门阀子弟。”   荀靖之没有再说话。周紫麟是一位义士——可惜的是,他是江表门阀子弟。他是敌人。   荀靖之让士兵们暂时放了周紫麟,周紫麟沐浴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去见自己的外祖父、父亲等等亲人的尸体。   荀靖之和曹霸在秋浦逗留了半个月,收拾秋浦的残局。   动身回建业之前,荀靖之陪周紫麟在秋浦喝了一杯酒,这是他唯一一次和周紫麟喝酒。他喝的是剑南烧春,酒性很烈,周紫麟喝的也是剑南烧春,他喝的酒里加了金屑。   一场大火,一杯烈酒。   贞和五年,秋浦的初冬就在一杯酒里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周南·麟之趾》 第240章 蝉蜕2   君与臣   庸夫耽世光,俗士重虚名。   三空既难了,八风恒易倾。   伊余久齐物,本自一枯荣。   弱龄爱箕颍,由来重伯成。   执圭守藩国……①   执圭守藩国。使持节、荆州刺史、镇西大将军、高平郡王。贞和五年十月末,荀靖之动身回了建业。   荀靖之这次回来,有军功在身,遗留在秋浦的国玺全部被他带回了建业。荀靖之很快就不会再做高平郡王了,他将成为一位亲王。   炙手可热。   建业的大小官员等候在高平郡王府之外,希望见一见荀靖之。江表门阀大势已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权势要往建业西北角的水目山下流淌。   蕴真在高平郡王府中一一清点拜帖,给荀靖之写了信。荀靖之看着信纸上的那些人名,只觉得疲惫。   非为乐肥遁,特是厌逢迎。   他不想在建业接见一众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外人,因此在回建业后给长公主殿下写信,说自己身上血腥气太重,请姨母允许自己沐浴静心休整两天。长公主殿下让他不必急着上朝,赐他休沐七日,又赐他香汤浴以示亲厚。   荀靖之回建业后,只回自己的府邸住了一晚,然后就去延巳里的第五岐家住着去了。   他不愿意见到任何外人。   今年的秋意很长,建业的树叶红了很久,颜色艳丽如火。荀靖之不想看见那些红色或金色的叶子——他不想回忆起火焰。第五岐家里恰好有一处只种了芭蕉的院落,他就住在那处种了芭蕉的院子里。   他安安静静地在第五岐家住了两天。   第五岐过几天才会回建业。   先帝孝宗的梓宫停放在建业宫城中的观德殿内,荀靖之自住到第五岐的宅邸后,第一次出门,是去建业宫城。他换了丧服,入宫拜见了自己的舅母皇后殿下,然后去观德殿看望了舅舅的梓宫。   他与舅舅,已经一年未见了。去年秋天,建业一别,竟然就是此生相见的最后一面了。   舅舅成为了大许孝宗文帝。   舅舅名叫崇煦。   庄宗与明德皇后的长女名崇劭、长男名崇恺,为君者德劭,其国恺豫。庄宗和明德皇后没有对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寄托过过高的期待,崇煦的“煦”留给崇煦自己,庄宗和明德皇后只希望这个儿子一生温柔和乐。   然而崇煦做了许朝最艰难的时世里的皇帝。   崇煦不只是“陛下”,所有皇帝都是陛下,崇煦是荀靖之的亲舅舅。荀靖之出世时,父亲已经过世。舅父如父,他来了建业,舅舅就像是他的父亲。   孝宗文皇帝。荀靖之默念了一遍舅舅的庙号与谥号。   孝仁皇太女……“孝仁”这称呼十分陌生,母亲生前被称为“寿安皇太女”,后来再被提起时,被代以“孝仁”二字。   哥哥的谥号是“康贤”。   二舅的谥号是“哀”。   谥号……意味着亡者。   荀靖之在观德殿内一一思念故人,从外祖父到舅舅,三舅崇煦,他望着殿内沉默的梓宫,忍不住红了眼眶。   皇后殿下见他眼睛泛红,抬袖遮住了自己的脸庞,然后擦去了自己眼里的泪水。   长伴孝宗身边的钟姓随侍宫监在观德殿为孝宗守灵,荀靖之问钟随侍八月十八日的情况,钟随侍所言与崔琬所言相差不大。   贞和五年八月十八日清晨,先帝短暂地醒了过来,说自己口渴。   钟随侍为陛下进温水。   陛下饮水后再次入睡,大概是在梦里见到了母亲明德皇后,清晰地喊出了“母亲、母亲”。   陛下中风后口齿不清,昏睡之后,又醒过来,问钟随侍:“娴君……娴君……”   钟随侍安慰陛下说皇后出宫祈福,傍晚会来,陛下吃力地说:“回……齐地……”   齐地。   陛下似乎以为这是乾佑年间,他是被哥哥困在了长安,而不是身在秋浦。他还是齐王,不曾做那窝囊皇帝。   钟随侍追忆八月十八日的事情,说着说着失声痛哭,荀靖之一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满脸都是泪痕了。   皇后殿下同样泪流不止,宫人端来清水,请皇后殿下和荀靖之洗脸。   荀靖之洗过脸后,皇后殿下留荀靖之去自己的宫中小坐,问荀靖之秋浦的种种情况。皇后殿下问及先帝孝宗的皇子,荀靖之没有提起皇子的惨死,只说皇子被门阀国贼带走,陨落在了大殿的大火里。   皇后殿下又问起先帝孝宗的崔妃,得知崔妃不愿意将皇子交给卢鸿烈,被卢鸿烈夺走皇子后拿金剪自戕、血溅行宫,不由得再次落泪。   崔妃入宫时,皇后殿下已经心灰意冷,她与崔妃相见不多,但是知道她待人有礼,凡事多有容忍,有班婕妤之风。   崔妃去了秋浦,崔家未能给她庇护,最后她竟也是孤身一人了……一个刚刚生产过的妇人,如何敌得过卢鸿烈和卢鸿烈身后一众陷入疯魔的江表朝臣。   皇后殿下最后问起了卢鸿烈,荀靖之一一回答。皇后殿下觉得一场大火将秋浦烧得过分悲凉。秋浦行宫的大火烧了整整三天,大火已经熄灭,然而皇后殿下始终无法咽下自己对卢鸿烈的恨意。   皇后殿下未能放下恨意,她询问荀靖之北地是不是有一位尼夫人——她早就生出了入道之心,如今孝宗已不在世间,皇子又陨灭在秋浦,如果她能放下恨意,她想去做一位尼皇后了。   荀靖之对皇后殿下说,许朝北伐功成,即将再次统一天下,伪朝的虚连提放弃长安北逃至灵武、江表门阀在秋浦自焚,如今许朝的国势日益强盛,劝皇后殿下保重身体。他说尼夫人身在洛阳,皇后殿下不如往后亲自去洛阳见一见尼夫人,再考虑入道之事。   皇后殿下叹息了一声。她想起尼夫人的孙子代襄王克俊,克俊年少早卒,她问荀靖之,那么克俊那小小的儿子过得可还好么?她曾听闻克俊的岳父韩先勤能征善战,希望韩先勤忠心为国、功业有成,往后天下安定,能深切关爱女儿及外孙。   皇后殿下居住在深宫之中,不比荀靖之经常外出,能接触到各方军务。荀靖之早就知道,韩先勤已经亡故了。   韩先勤在并州成名,也亡故于并州,他因治理尸疫而获得民心,最终又死于尸疫。荀靖之在江陵郡见第五岐,问及并州之事,第五岐说自己去并州后,遇到了韩先勤——或许那不叫韩先勤,它穿威风凛凛的甲衣,却已分辨不出任何活人了。   第五岐替韩先勤解脱,为他合上了双目。   一具躯体不必再在大地上游荡了。   荀靖之从来没有见过韩先勤,对他而言,“韩先勤”是一个空荡荡的名字,他想象韩先勤的面貌,那面貌未曾变得清晰,又模糊开来。   或许“荀靖之”对很多人来说,也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名字。   荀靖之对皇后殿下说,韩先勤已经去世了。   皇后殿下听闻韩先勤的死讯,念了一声佛号,对荀靖之说:“郡王,如果我们回了北方,你让代王妃带她和克俊的儿子来见一见我吧。北方战事未停,尼夫人年事已高……剩下孤儿寡母,如何能活得如意呢。”   荀靖之允诺。   宫内已快到落钥的时间了,荀靖之告别了皇后殿下,离开了皇后殿下的宫殿。他打算重回观德殿看望孝宗梓宫,然后就出宫了。   宫人带荀靖之绕回了观德殿,荀靖之未曾想到,自己会在观德殿外遇到裴昙。   裴昙负责了一部分先帝孝宗的丧仪,入宫来送建业尼寺高尼抄写的福田经,用于夜间的焚烧,因此碰见了荀靖之。   裴昙的弟弟裴简被荀靖之押到了建业,裴昙没有去牢狱中见他,裴昙甚至不问荀靖之一句裴简的事情——   裴昙宁愿问周紫麟事,也不问裴简事。   江表门阀被连根拔起,官位有缺,许朝将要重用寒士。裴昙的舅舅陈公绥出身贫寒,在入仕二十多年后,一步一步走到帝王的眼前,官拜同平章事,与尚书、宰相同堂议政。   裴昙早早摆脱了当涂裴家和江表门阀,长公主殿下有意恢复女官制,裴昙即将要有自己的仕途。   太阳要落山了,裴昙和荀靖之一起往宫外走,一群飞鸟自天边飞过,落日将云色染成了金红。   就像是火焰的颜色……   荀靖之叫了裴昙一声“昙姐”。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裴昙,是在堂庭山的华胥峰上,裴昙穿一身男装,穿过山桃花影,叫他“郡王”。裴昙那次是陪她的父亲裴廷贤来上山问仕隐的。   出仕或退隐。   裴廷贤的谥号是“悫”,他是一位忠臣。   荀靖之那时不理解,出仕或退隐有何要紧,竟值得裴廷贤从南方特意来一趟幽州么?那时他还过分年少,天真地以为,一个人如果有了出仕的资格,那么想出仕便可以出仕,不愿意出仕,就挂印归去。   原来势不由人。   他有退心,可时势在前,置身宦海之中,事情已经并非是他想抽身退去,就能轻易退去。   荀靖之的头发白了,裴昙见了他的白发,关心他的身体,问他近来可还安好,荀靖之和裴昙前后而行,说自己一切都好,又告诉裴昙,隐微药师还住在堂庭山上,也一切都好——如果裴昙愿意,以后可以再去隐机观。   裴昙听闻了堂庭山的消息,说:“郡王,幽州的事情,真如隔世了。”   荀靖之笑了一下,说:“怎么不是呢。”   荀靖之觉得自己或许已过完七世了,堂庭山是前前前前世。他以往总是回避谈及堂庭山,他在离开堂庭山时,堂庭山山上有血痕,山下有尸体,那记忆过于酷烈,让他不愿意回忆。然而如今,那些痛苦,竟也在他心里渐渐淡去了。   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提起堂庭山了,他还记起了自己在山上的种种修道生活。   荀靖之和裴昙在出宫后,行礼告别,各自乘车回了住处。   荀靖之回第五岐的宅邸中休息了一天,睡过一夜后,清早起来,打算去一趟通觉寺。入菩提觉海,而非置身宦海……当荣耀最为盛大的时候,荀靖之想到了离开,他始终无法抹去这个念头,被这个念头死死纠缠。   责任,他已经尽过责任了。   舅舅对裴昙说,《逆水》原来讲的是贪欲。衣饰、车马、乐舞……眼睛喜欢看好看的东西,鼻子喜欢嗅到香气。   荀靖之未用金银冠冕,只以发带束发,褪去身上所有的饰物,穿了一身素衣,为了遮掩白发戴上了帷帽,去了通觉寺。   六如比丘尼在帐后向信众讲解雪山婆罗门八字佛偈。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释尊的前身是一位婆罗门,在大雪山修菩萨行,遇到了一个罗刹。罗刹对婆罗门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婆罗门得闻,心生欢喜,希望知道后两句佛偈。   罗刹要婆罗门以血肉饲养自己,才肯继续告知。婆罗门为求佛法,应允舍肉,割肉之时,罗刹现帝释天之形,书“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于雪山之巅,向婆罗门下拜。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世间苦空。释尊以身求法,舍一切能舍,得寂静涅槃解脱之道。   荀靖之站在佛殿外听六如比丘尼布施佛法,不想惊动任何人。然而即使戴着帷帽,也有人认出了他,那人惊愕不已,向他行礼。诸人听说高平郡王在佛寺中,纷纷寻找高平郡王。   荀靖之不愿意打扰佛门的清静,没有拜见六如比丘尼,离开了通觉寺。   第五岐后日才回建业,他的宅邸在名义上乃是空府。荀靖之从通觉寺回到了第五岐的府邸,门人忽然向他传报:有人来拜访侯君。   人人皆知第五岐不在建业,现在来拜访五岐兄的,恐怕是个糊涂人,荀靖之不打算替第五岐招待客人,随口问了一句来拜访的人是谁。   门人递上来人的名帖,说:“是日本国使者,叫西园寺清正。他与侯君认识,其实前两日他曾来过,我不敢透露您住在这里,请他先离开了。没想到今天他又来了。”   是西园寺清正。   荀靖之想了想,说:“让他进来吧。”   门人答“是”后,去请西园寺清正进府。   清正和第五岐交往颇深,他不该不知道第五岐还没有回来。荀靖之猜测,清正或许是有急事,要来见他——是见他,而不是第五岐。   清正果然是来见荀靖之的,他猜出了荀靖之住在第五岐的宅邸里。以往他来拜访第五岐,即使第五岐不在,管家也会请他进府小坐,然而近来管家不请他进府了,清正大胆猜测,府里住了一位并非是第五岐本人的贵人。   清正是替妙娘和崔琬来见荀靖之的。   崔琬比荀靖之先回建业,回了建业后,他便没有消息了。荀靖之忙于公务,未曾留意崔琬的事情,以为崔琬一直在建业忙着周转事务。直到回了建业,清正来见荀靖之,荀靖之才知道了,崔琬就算记得他也联系不上他了——   长公主殿下把崔琬关到了京口的金山寺。   今年二月,崔琬被扣在建业时,曾向长公主殿下求过一座寺庙。他希望他的祖父能在寺庙里体面地度过最后的时日,然而,他的祖父惨烈地死在了秋浦。崔琬得到消息后,浑身颤抖,他去见了长公主殿下……   崔琬帮助了长公主殿下,但是长公主殿下没给他的祖父留下一丁点活路。崔琬觉得心寒。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失态地说,长公主殿下失信了。   长公主殿下听完,让人把崔琬送到了京口的金山寺,金山寺有南泠泉,泉水甘甜清凉,长公主殿下说,崔琬要寺庙,她一定会给崔琬——崔琬火气太大,不如就去金山寺吧,守着南泠泉煮水烹茶,去一去火气。   失信?崔琬要佛寺,她给佛寺,她何时失过信。崔琬当初想为崔家谋两条路,一个人站到了岔路口,若是一条腿踏上一条路,那他怎么能走得远呢——   崔琬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将权力、帝王都想象得太过儿戏,而他又将自己的家族想象得太过尊贵了。   长公主殿下说,崔琬没有做好臣子的本分,一个臣子,不应该想象自己可以和君王和谈。臣子面对君王,只能恭谦敬畏、低头讽谏。   长公主留下崔琬的性命、留着崔琬的官职,已是十分仁慈。   她会给崔琬佛寺的。给他京口的金山寺。   崔琬被关到了京口。江表门阀骤然失势,树倒猢狲散,崔琬的好友崔涤又不在建业,朝中竟然没人敢为崔琬再说一句话。   满朝文武不如一个女娘,崔琬以往欣赏一个名叫妙娘的琵琶女,为她脱出倡籍,如今唯有妙娘敢为崔琬奔走,她曾去高平郡王府求见高平郡王,然而高平郡王虽然回了建业,却不在府里。   她实在没有办法,去求了日本国使者西园寺清正。   妙娘在清正家门外跪了两天。清正感慨日本国“往事成一梦,繁华不复来”之诗竟成现实②,为了妙娘、为了崔琬,决定碰碰运气,来第五岐的宅邸寻找荀靖之。   崔琬……   姨母说崔琬不会做臣子。   清正将崔琬的事情说完,荀靖之隐约感到了背后发寒。其实他也并不会做臣子。他以往只是做舅舅的外甥,只是想做姨母的好外甥。他和姨母以往都是帝王之臣。   现在,他的姨母要作帝王了。   作者有话说:   ①萧纲《蒙华林园戒诗》:   庸夫耽世光,俗士重虚名。   三空既难了,八风恒易倾。   伊余久齐物,本自一枯荣。   弱龄爱箕颍,由来重伯成。(年少时,我已爱好箕山和颍水的隐逸,向来推崇辞官归隐的伯成子高)   非为乐肥遁,特是厌逢迎。   执圭守藩国,主器作元贞。   ② 《平家物语·女院逝世》 第241章 蝉蜕3   雪日蝉鸣【结与后记】   洪惟我祖诞膺天命,肇开帝业,为生民主,五十七载。圣圣相承,志勤于治,武功文德,绍休前闻。   暨我皇兄皇帝,恢宏政治,厚泽深仁,德布南地。不幸奄兹遐弃,恸切臣民,遗命神器,付予眇躬。   顾哀疚之方殷,奚遽忍于继承。   而亲王群臣及军民耆老,累表劝进,诚切意坚。   朕不得已,仰遵遗命,俯徇舆情,于十月二十六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   ——大许贞和五年十月二十六日,长公主殿下在建业即皇帝位,成为了“陛下”。   许朝皇帝即位,会在本年或次年改元,并宣布施行帝王大赦。陛下没有立即改元,继承了兄长的年号。群臣本以为陛下有意在明年再启用新的年号,陛下却对群臣说,天下一天不能统一,她便一天不会改元。   山河应该在“贞和”年间统一。陛下要将贞和这个年号沿用下去,以此表达自己对兄长的思念与尊重。   天下人都应该记住陛下有一位兄长,他是一位仁厚有德的君主,他一直记挂着北方的百姓、他本来应该是南北所有人的皇帝——   但是江表门阀不允许。   是孝宗以自己的死,为许朝拔除了门阀痼疾。   孝宗宾天,许朝有了新的皇帝。皇帝即位诏书告天地、宗庙、社稷,陛下在建业宫城的正殿太极殿中——在她哥哥曾经坐过的位置上——接受群臣的拜礼,正式入主建业宫城。   陛下不论是从名义上还是从现实上,都已是许朝的皇帝了。   这天晚上,诸种盛事过后,陛下身着衮服,去建业宫城中查看了一处空地。她让宫监和随行的宫人们等在一旁,独自朝着空地走了过去。   她在心中回想庄宗收复南方的时间,那是绍德四年,那年她九岁,并不在意国事,暗暗喜欢北地旧贵平阳王氏的一个公子。   父亲那时还是皇太弟,打了二百年所未有之胜仗,许朝举境沸腾。可她其实并不在意南北是否重归于一,她更在意的是,国宴之上,她能穿着新衣见到平阳王氏的小公子了。   如今,陛下站到了她的父亲曾经站立过的地方,三十八年之前,她英武有为的父亲曾经到来过这里——庄宗带兵攻入南朝的宫城,推倒了南朝的大殿,在焦土中掺入盐粒,使得大殿的废墟上后来再也生不出草木。   她在十多年、二十多年,甚至是三十八年之后,才终于得知了那次南北统一的非凡意义。   一片空地是庄宗对南朝人的警告。   它本该是南朝皇帝的耻辱,可是,后来,许朝的皇帝住到了这废墟存在之处,不得不与它共处。   陛下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空地中央,这里曾经矗立着建业旧宫城的崇明大殿。她站在这里,一一回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长姐、自己的哥哥……孝宗也曾站在这片空地上,那时他抬头望天,默默询问上天,自己何时能够脱离江表门阀的牵制。   孝宗那天给身在北扬州的陛下写了信,孝宗站在空地上,看见了高悬天上的虚宿。虚宿暗淡,天下将兵乱无宁。孝宗只在信里说自己看见了虚宿,没有告诉陛下虚宿是否暗淡。   陛下如今站在了这片空地上。   虚宿是否暗淡,陛下抬头望向高天,冠冕沉重,今夜的虚宿璀璨而明亮。   璀璨,毕竟十月二十六是一个吉日。   父亲、母亲,二哥、三哥,姐姐……陛下想起长安的太极宫。陛下自问,在几十年之前,当她在太极宫中放肆奔跑的时候、当她因为被二哥绊倒而对着母后号啕大哭的时候,她可敢去想,他们兄弟姊妹四人,竟然会是日后的两位储君、两位皇帝么?   权力,尔虞我诈,肮脏、血腥,沉重。又不可或缺。生杀予夺之人,荣耀煊赫。她渐渐学会了渴望它。   丈夫。不需要丈夫。那些脱离世事、仅仅与少女怀春有关的幻想都已被现实打碎,她自己又一遍一遍亲手捏碎了那些记忆。当她过完三十岁,她就不该再有天真的幻想了。   垂帘代政,不。不要那道珠帘。   她做的是“陛下”,是受得起万民膜拜的天子。   白日在太极殿中,陛下看见了自己的外甥八郎和第五岐,第五岐是侯爵,在行礼时站在八郎的侧后方。他们向她下跪,行臣子之礼。   陛下记得,第五岐是在十月二十二日回的建业。十月下旬,陛下即将践祚,因政务繁忙,未能与第五岐、自己的外甥八郎在谈论公务之外共坐。   陛下记不清是十月二十日还是二十一日那天了,他收到了八郎的问安书信,八郎在信里提到了崔琬。陛下不必读完那封信就已明白,八郎想为崔琬求情。   崔琬是八郎在建业为数不多的朋友。贞和四年,八郎回建业受罚,随后笼居在家,陛下在那时听说崔琬可以进出高平郡王府,还曾好奇过,八郎竟然与崔琬认识么。   八郎后来和她说,乾佑六年,崔琬护送日本国内亲王去卢州,顺便带了长安的美酒去卢州看望朋友崔涤,他们就是在那一年认识的。   八郎既然关心崔琬,陛下就给八郎回了口信,她让自己的侍从告诉自己的外甥:放心,崔琬绝无性命之忧。   陛下从来没有想过要处死崔琬,她答应过给崔琬佛寺,既然崔琬的祖父没住进佛寺中,那就让崔琬自己住进去罢。如过崔琬想要遁世出家,他大可以在佛寺住到老死。   崔琬不过是说了陛下一句“失信”,陛下并不是听不得咒骂的人。陛下只是觉得,崔琬被自己的聪明耽误了,他忘记了如何去做臣子。   崔琬聪明,但陛下希望崔琬的聪明不只是小聪明,她希望他有足够的悟性。她将崔琬关到金山寺,是有意要打磨崔琬的锐气,她是在教导他怎样去做许朝的臣子——   崔琬曾经带美酒去卢州看望崔涤么?卢州尸疫凶猛,崔琬对崔涤也算是情真意切了。崔琬曾给崔涤送过美酒,等崔涤回到建业,陛下会让崔涤去给崔琬送一壶酒,她不会告诉崔涤或者崔琬,那壶酒只是一壶纯粹的美酒。   大概会有人惶恐地以为,那是毒酒吧。   崔涤代陛下为崔琬送酒,如果崔琬能恭谦地谢恩饮酒,那么他喝完酒,就可以离开佛寺了,美酒是陛下对他的嘉奖。如果他怀有怨恨、甚至迁怒崔涤,带着激愤和不得已而饮酒,那么,金山寺就会是他此生的归处。他不会再有机会离开金山寺。   崔琬能不能在金山寺中悟出为臣之道,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至于崔涤,他是将才,陛下希望他能从自己的朋友身上学会何谓天恩——不要做多了将领,就忘了怎么做天子的臣下。天威难测,雷霆或是雨露俱是天子恩泽。臣子唯一需要的做的,就是谢恩。   江表门阀已受重创,陛下不打算继续追究剩下的门阀子弟。江表门阀是许朝南方高门,他们的下场,可以做其他高门的前车之鉴,许朝对高门子弟打杀过度,会使其他高门子弟人人自危。   江表门阀再也回不去当年的风光,陛下接下来想做的,是拉拢归顺的门阀子弟——让天下所有能臣,都为许朝所用。让天下人知道,许朝会重用所有能臣。   周紫麟其实死得可惜,不过按照他的性格,他学不会做恭谦的臣子。门阀子弟中,剩下的足够高贵的子弟,就只有卢仲容和崔琬了。   卢仲容是元凶卢鸿烈的长孙,可是他还是泽晋的丈夫,他不能做罪人。陛下会为卢仲容加官,明升暗贬,将他驱逐出朝政的中心,外放他去潮州做官。   一旦崔琬能离开金山寺,他会被重新被任用。用他,是让天下人知道许朝的气量。   陛下是希望崔琬能够离开金山寺的。   臣子,如何做臣子。   君主。   陛下如今是天下唯一的君主。   朕获承天序……陛下默念了一遍册封诏书的开头。她已经可以自称为“朕”了,她即将重新册封许朝诸位亲王。   八郎该做亲王了。   朕获承天序,钦若前训,用建藩辅,以明亲贤,斯古先哲王之令典也。甥男靖之,孝友宽厚,温文肃敬。践君子之中庸,究贤人之义理,情惟乐善,志不近名。   慕间平之令德,希曾闵之至行,宜分建茅土,卫我邦家,敦于展亲,永固磐石。是用举其成命,锡以徽章。可封某王、某某大将军。   宜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某王、某某大将军。该将八郎的封地定在何处、将八郎封为镇守哪方的将军。她又该如何处理八郎身侧功高名重的第五岐的身份。   陛下让宫监明天请第五岐和荀靖之入宫一趟。   他们几个人有太久没有坐在一起说一说话了。   陛下想知道自己的外甥在想什么。   她隐隐约约感到了她和自己的外甥的疏远——这并非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了。   因为他们身在天家。   虽然正常,但是这样的疏远依旧会令人觉得惋惜。   陛下自己、她的外甥、她的父亲、哥哥、长姐……他们都是天家子弟。陛下想要回到北方,北方星汉灿烂,她会去成陵为长姐扫陵、为长姐追封皇帝位。总有一天,她会出宫北巡。   她要到达平城,亲眼看一看许朝的旧都。她会去一趟云平——天家姓荀,云平荀氏,她本是并州云平人。   北方……   陛下闭上了眼睛,想象北方十月末的风声。北地的冷风吹过,风声或呜咽、或呼啸,毫无拘束……大风掠过群山、卷起所有白雪,当大风吹到她的眼前时,疼痛随即发生,寒意有如刀锋刮过脸颊。   建业的夜色冰凉如水,可吹起的夜风终究还是缺了寒意。这样的风带不来刺痛,缺少北地的风充塞天地、恣肆阔大的快意。   陛下的子女中,唯有泽晋是女儿,陛下的儿子用宾已经出宫,但泽晋在夜中依旧可以留在宫里。泽晋知道母亲离开了寝殿,带了貂绒披风出来寻找母亲。   宫人提着灯笼跟在泽晋身后,照亮了泽晋的身影。陛下感受到了亮光,转头看见了女儿,她任由女儿走过来,为自己披上了披风。   披风在熏笼上熏过,里侧是暖的。   陛下感受到了披风中的暖意,笑了一下,风不够冷,衣服却足够温暖。她让泽晋陪自己回寝殿。   泽晋问陛下:“母亲累不累?”   陛下说:“有女儿关心,不累。”   陛下记得自己曾对第五家阿岐说:父母也好、姊妹兄弟也好、子女也好、夫妻也好、朋友也好……人的身边要是没个知心的人的话,日子不好过。   陛下以往也曾在宫城中过夜,然而今天独立在空地上时,才察觉出宫城的夜晚究竟能有多么寂寞。   空荡荡的。   一阵夜风吹了过去,风虽然不大,整座宫城却似乎都变得空荡荡的。空荡,大而寒冷。四周不像是围着实实在在的宫殿,而是像一处处静静矗立着的巨大的影子。   陛下忍不住去想,三哥站在风里时,有没有人为他披上一件披风呢。   陛下不喜欢自己的二哥,或许这是因为她和二哥太像了,他们都是强势的人。二哥不忍让她,她也不愿意对着二哥退步。   唯有三哥是陛下从心底喜欢的兄长。   泽晋和母亲说起自己的女儿。陛下听着自己的外孙女的事情,在泽晋说完后,对她说:“阿泽,明天就改口吧,不要叫我母亲了。”   “母亲……?”泽晋没有忍住小声叫了一声,反应了片刻,道:“母皇。”   陛下说:“你舅舅不喜欢对着家人称‘朕’,可是既然坐到了太极殿里,自己喜欢或不喜欢,有什么要紧呢……行、止、坐、卧,在位者已是在位者,其实片刻都脱不下帝王的身份。帝王有帝王的威严,阿泽,我和你往后改口,这是要你给群臣做一个表率,也是要你常常给我、给你自己做出提醒——你不只是谁的女儿,你要记得,你是许朝的臣子。”   朕。陛下以后自称为“朕”,她不会轻易称“我”了。   臣子需要敬畏天子,陛下不会再以单纯地娇宠女儿的心态看待自己的泽晋,泽晋应该成为独当一面并忠诚于她的臣子。她问泽晋:“你说你靖哥再见到朕,是会叫朕‘陛下’,还是叫朕‘姨母’呢?”   “阿泽猜不到。或许是‘姨母’吧?”   陛下淡淡笑了一笑,姨母。八郎是她的外甥——八郎会做什么样的臣子呢?或许他会是最忠心的、最令人安心的臣子。她岔开了话题,问泽晋的女儿是否安睡。   泽晋说小翁主睡得很好。   陛下说等八郎进宫的时候,该让他抱抱自己的外甥女。   泽晋笑道:“靖哥如何会抱孩子呢。”   “教一教他。”陛下说:“他是一个舅父了。对,也该让他抱一抱自己的侄子。他也是一个叔父。”   建业的十月将要结束,天空高阔,陛下离开了空地,等候在一旁的宫监向陛下行礼,宫人手执仪仗,提着明灯,队伍璀璨如龙,跟在了陛下的身后。   陛下在女儿的陪伴下回了寝殿。   第二天傍晚,荀靖之和第五岐到建业宫中拜见陛下。   第五岐是在十月二十二日下午回的建业,到建业后,径直去长公主的府邸述职,然后才回了自己的府邸。   十月二十二日,许朝已经夺回了唐州。   晋州,雍州。   唐州,亳州。   荆州,随州,郢州。   自唐州再向西进,就是长安了。   那时长公主殿下尚未成为陛下,但践祚已成定局。第五岐的外祖父魏国公曾言:臣子面见君主,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① 。第五岐见长公主殿下,如见帝王,凡事倍加谨慎。   长公主对第五岐说,他是许朝的名将。   第五岐回长公主道:“岐不敢居功。先帝与殿下深恩广布,朝中自然名将如云,我朝北有赵茂,西有崔涤,东有崔霸。宗室之中,蜀王坐镇蜀川,图伦人不敢侵蜀,临湘侯处理南方政务,诸事协畅。岐忝列其中,皆仰仗我朝德泽厚重,其实卑卑不足道。”   长公主殿下赐第五岐座,说:“太谦虚了,阿岐。长久不见,你的谦虚谨慎一如往日。这是你的长处。”随后向第五岐问了一些唐州的详细军务,又赐第五岐二十匹红罗。长公主殿下怕第五岐过分劳累,不曾让他多留,问完军务,就让他尽早回了他自己的府邸去了。   第五岐乘车回到府中,下车之后穿过垂花门,看见了荀靖之。他先看见了荀靖之的白发,荀靖之在屋前的台阶上站着,见他走进来,朝着他笑。   第五岐乘车回府时,遇见了不少公卿,几次互相隔着车帷问候,他本来觉得疲惫,已根本拿不出笑一笑的力气了,现在看见荀靖之笑着等他,却不自觉就笑起来了。   荀靖之说:“第五将军,回来了。”   第五岐说:“回来了。”   “府中备了温水,随时可以沐浴。也备了吃食,你要是饿了,我叫人拿来。”   第五岐笑着说:“不饿。”他回来时,长公主殿下赐他珍馐,可他丝毫没有打开食盒的欲望。他迈开步子走了两步,走到了荀靖之前面,伸出手摸了摸荀靖之的手指,荀靖之的手倒是不凉。   荀靖之问他:“见了我姨母了?”   “嗯,长公主殿下威严更甚往日,我不敢轻易说话。”   “那见我呢。”   第五岐说:“想一百遍不如见一面。”   荀靖之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腰,让他往前走,“去屋子里吧,外面冷。”   建业的冬天天气湿冷,屋子里放了炭盆,又燃了醍醐香,婢女掀开帘帐,屋内的暖意瞬间扑了过来。   第五岐进屋后脱了外袍,一个婢女接过袍子,仔细展开后,将袍子挂在了桁架上。另一个婢女帮第五岐换了一件白面青里的丝袍,第五岐换完衣服,就让几个婢女都退下去了。   婢女离开了屋子,荀靖之问第五岐:“怎么不坐下?”   第五岐说:“奉玄,我从襄阳回来的时候,襄阳下雪了。”   荀靖之说:“不知道建业什么时候会下雪呢。”   第五岐走到荀靖之身边,荀靖之伸手抱了抱他,第五岐将头枕在荀靖之肩上,沉静地呼吸了几次,这才终于有了实感。   第五岐说:“我从襄阳回来,出城的时候骑在马上,赵茂在后面喊了我一声,让我记得告诉你:‘老茂好得很,在襄阳挂念郡王。’我听见他喊我,转头的时候,看见他在挥手,我忽然就想起来我从龙门所离开的那天,你在我身后挥手。”   荀靖之闻到了第五岐身上寿山伽罗香的香气,他对第五岐说:“我去求我姨母,把我封到朔州吧,或者卢州。我们看大雪。”   “卢州和朔州不好,两州尚存尸疫,又紧邻外族,不算安全。”   荀靖之笑道:“我和你第一次相见,不就遇到尸疫了吗。尸山尸海,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狂尸。”   “奉玄,封在边州和驻守边州不一样。如果驻守在边州,在职务调动的时候,还能离开。奉玄,不必为了几场雪封在边州,苦寒之地,不适宜长住。”   “如果我说我不想留在其他地方呢。这世间如果有的不是雪,或许有的就是火焰,就像烧掉秋浦的大火那样的火焰。”荀靖之静了一静,看向第五岐,对他说:“五岐兄,如果我说我想退开,你愿意和我一起退开吗。”   第五岐问了荀靖之一句:“奉玄,你说尸疫到底是什么呢?”   荀靖之说:“我不知道。尸疫……我最初以为,尸群是恶、是坏,遇到狂尸,杀死就好,这种东西不存在任何意义,直到韦衡问了我,他问尸群为什么会出现呢。   “五岐兄,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卢州遇见过一个道士,他说狂尸是至人。我有时候会想,没准尸群意味着道经中‘混沌’——尸群‘无用’,它们吞噬并同化一切‘用’。但我又觉得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人群如果全都变成尸群,难道对这世间而言,竟是好事么?我不知道了。”   第五岐说:“混沌,或恶、失序……狂尸和尸群可能还是一种绝不肯合作的东西,它们不肯联合,会被利用,但是利用它们的人,也根本无法把握它们。尸疫最初出现的时候,以失序报复了造成杀戮的室韦人,但是超过了一个限度——它们变得没有节制,就变成了恶。我也不知道……   “奉玄,如果你要退开,我一定会和你一同退开。你既然叫我‘好友’,同道才为好友,我和你从来都是同道之人,你想过要退开,就意味着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心思。我问你尸疫是什么……如果它是恶,我或许与它相似。   “你曾问我并州的事情,我是从并州进入的关西,是自上党郡进入的并州。我在上党郡见到了尸群如何吞噬人群,伪朝想用尸疫作为屏障阻挡所有进入并州的人,他们故意将上党郡变成了狂尸之城——一座城池因尸疫而变空,可怖如地狱,最后的死伤不可计数。   “过上党郡后,我们向北走,打算攻下晋阳进入汾河谷地,唯有进入汾河谷地,才能真正南下入关。到了晋阳后,我们一时攻不下晋阳城,我没有时间一直耗在晋阳城外,最后与城内的降将联合,借风势火烧晋阳……   “城破之后,晋阳十三万百姓流离失所。我进了城内,看着城内的惨状,恍惚之间,分不清楚究竟是尸疫带来的死伤更多,还是我带来的死伤更多、更残忍。我忽然觉得,我是不是已经比尸疫更为可怕了。我看不清尸疫的本相,就像看不清世间的本相,它们都过于复杂了,我只能偶尔看见其中的一面碎片。   “我母亲说的话并没有错,如果一个人命带‘十万杀’,不会是好事,因为一个凡人负担不起太多杀孽。我年少时从未想过要作行军打仗的将军,你曾说势不由人……原来真的势不由人,时势将我和你推到高处,盛名之下,我不得不谨慎行事,人情复杂,宦海难渡,其实我感到了疲惫。   “奉玄,如果许朝能够回到北方、天下再次统一,如果你想要离开,我们就离开吧。”   荀靖之抱住第五岐的腰,短暂地闭上了眼睛。靠在第五岐的怀里,让他觉得安心。   他说:“好。”   好,离开。   如果姨母问他,他想要什么,他会说他想要抽身离开。   尸疫到底是什么——他可以不知道尸疫到底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尸疫的遗祸总有一天会停止。   等世间没有了尸疫,他会在卢州纵马飞奔,马蹄踏在雪里,那时他睁开眼,大雪还给他一个如同隆正年间一般的世间。   一个看似无垢的世间。   只是看似无垢,也已经够了。   他睁开眼睛,对第五岐说:“好!说好了,要走。”   第五岐说:“要走。”   荀靖之说:“走吧,回去了去扫墓。去找贺兰奢,去岐山,也去堂庭山。如果你不恨韦衡,我们就策马去苏日奥云草原。”   堂庭山。荀靖之曾和自己的侍从赵弥说,他以前在堂庭山修道,赵弥听了,说荀靖之如果再回去,就可以说是“衣锦还山”了。荀靖之觉得赵弥说得有趣,只是赵弥并不明白,如果他穿了锦衣,那他就不会回堂庭山。   一身锦衣,是扰了道门的清净。   第五岐说:“春夏去苏日奥云草原,草原锦绣如毯,可折马兰头花。”   荀靖之说:“你还记得……”   “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了。”   他们都记得过去的事情。那么,要走。荀靖之等待着去见自己的姨母,他要向她祈求一次离开。姨母和舅舅不同,舅舅希望荀靖之重新入道、远离纷争,然而姨母更需要的是一个臣子。   荀靖之回建业后,一直不愿意去考虑,他应该如何自己的姨母开口,说出自己的心愿。   但他知道了,他必须开口。   一个人如果不能亲自说出自己的心愿,那么不会有人替他去说,他的心愿就只能永远沉默下去。   第五岐回了建业。建业太过狭窄逼仄。   唯愿同退。   贞和五年十月二十六日,长公主即皇帝位。   在二十七日那天,荀靖之以外甥而不是臣子的身份,见到了自己的姨母。他和第五岐去了一趟宫城。他决定就在这一次,向自己的姨母祈求发生于以后某一天中的一场离开。   陛下在宫城的薰风殿中等待荀靖之和第五岐。薰风殿内温暖如春,宫监请荀靖之和第五岐入座。   陛下说起为荀靖之分封的事情,荀靖之向自己的姨母请求往后驻守卢州或朔州,直到世间再无尸疫。陛下未曾回答,只问荀靖之是否还记得通觉寺中一日相谈:荀靖之说自己会做自己的姨母的刀剑。   荀靖之答:刀剑虽好,握在手中却不免有割手之忧,他请求在为国尽忠之后,将所有权力奉还。消去所有锋刃,他只愿做一个不割手的外甥。   陛下问荀靖之:为何不肯握住权势?锦衣华服、犬马歌舞,这本是他应得的东西。   荀靖之答:孝宗讲逆水故事,逆水讲的是贪欲。权力有其用处,可是只要握住一丁点,它就会在人的手中发出嗡鸣,拼命呼唤更多的权力。如有一丝贪婪,风雨将起而再起。   贪,不得贪,一丝都不去贪。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金银灿烂,皆是身外之外,人到最后所有的,不过一具尸骸、一掊坟土。   荀靖之会全部都放下,重新回到道门。   陛下说:人将彰之靖之并提,然而她见八郎,往往想起孝宗。孝宗曾说,如果自家八郎想重新入道,他会为八郎在全天下修建道观——陛下也会这样做。   陛下问荀靖之身侧的第五岐:道经曾说无用之用,一个无用的人可以离开朝堂,如果一位将军变得无用,那么他会是失去了什么呢——是手、是足,还是身体的其他地方。   荀靖之自己回答姨母的提问时,没有觉出恐惧,可是听到姨母对第五岐的提问后,额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麝以脐灾,狨为尾累,象因有齿卒遭其焚。陛下可以偏爱自己的外甥,但是不允许第五岐轻易想象全身而退。   荀靖之想要替第五岐说话,第五岐悄悄拉了荀靖之一把。   “陛下,”第五岐离榻,向陛下恭敬行礼,平静地回道:“为国尽忠乃是臣子本分,至于死地,当义无反顾。”   陛下站起来,向第五岐走了过来,示意宫监扶起第五岐,对他道:“阿岐,臣子伴君之侧,本该经常惶恐,你随你外祖,能恭谦谨慎,是国之良臣。你又有忠心,既良且忠——朕不可能忍心见国之忠良至于死地。你既然坐在八郎之侧,他说的话,大概也是你想说的话。八郎想离开,你未必不想。问你无用有用,是提醒你:你不比朕的外甥,你只是臣子。   “如果你选择离开,即使你劳苦功高,也就再难回来了。朕不知道是否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后悔,你会转而憎恨朕的外甥,将他视为你一切不如意的开端。因此,退或不退,不要在此刻就轻易定下。往后即使后悔,也不能因此迁怒朋友。   “如果你最终还是决定离开,那就留下一个匣子吧,在匣子里放一只当年的蝉蜕——离现在半年后、一年后、两年后,你何时想离开,朕都会应允。这是朕作为一个姨母,而不是一位帝王,对自己的外甥的成全,也是朕作为一个故人的朋友,对故人之子的成全。”   第五岐叩首谢恩。   陛下转头看向自己的外甥,她远比荀靖之想象的更疼爱他。她怀念荀靖之的母亲、记得荀靖之独身来建业为她献《宝雨经》的忠诚。   八郎以为,她和他舅舅不一样么?三哥偏爱八郎,她像三哥一般偏爱八郎。   她道:“八郎,朕将封你为赵王,可做宁远大将军。赵地处在北方,常年安稳,宁远大将军可以出镇卢州,你在卢州感到疲惫,就回赵地,在赵地疲惫,可以离去。   “许朝总会回到北方,到那一天,朕会替你舅舅做完他想做的事情,朕会带北亡人册回北方,为所有亡于异乡的许朝子民度亡。平城是许朝的旧都,平城太远,朕会像平城的代人一般,在东都洛阳修建祈福的佛像,在洛阳焚烧北亡人册。”   陛下最后一次称“我”,她道:“洛阳山下梵呗长响,诵经声震荡。山间开窟造像。佛家有磐石劫之说,在磐石劫到来之前,天地会记住我的思念。”   荀靖之听陛下说完,难免觉得眼中发热,在殿中向陛下谢恩。   陛下笑了一笑,又叹了一声,让宫人去抱小翁主和小县公来,对荀靖之说:“等一下抱抱你的外甥女、也抱抱你的侄子,你回建业还没好好看过他们两个呢。生死大事,贞和五年一年,众人离去,所幸荀家仍有新生子嗣,不至于过分落寞。婴儿不存机心,阿岐,朕与你母亲相识于襁褓之中,朕之视你,如视十指中一指——去年北伐以来,辛苦你了。”   宫人请傅母抱来了泽晋的女儿和彰之的儿子。   荀靖之抱了抱两个婴儿,陛下讲了一些荀靖之小时候的事情,又想起了第五岐的母亲、姑母。一殿之内,因有两个小孩子在,和乐融融。   殿内燃着炭火,丝毫觉不出冷意。   宫门快要落钥时,荀靖之和第五岐离开了薰风殿。天上飘落细碎的东西,那东西落到荀靖之的眼睫毛上化开了,荀靖之这才发现,建业是下雪了。雪势还很小。   天色半明不明,荀靖之说:“阴了一天,原来是要下一场瑞雪。”   他看了第五岐一眼,第五岐展颜笑了笑,笑意淡然,却笑得很舒心,如同长出了一口气。他拉起荀靖之的手。   荀靖之也笑了一笑,他从来没有感到这样轻松过。   荀靖之叫了一声:“好友。”   好友,同道为友。建业的雪小,他好像看见了北地的大雪。   其中有蝉鸣声。   作者有话说:   *亲王册封诏书参考套用《唐大诏令集》收录的册封诏书格式。皇帝即位诏书参考改写自明代皇帝的即位诏书。   间平:汉河间献王、东平宪王皆有贤名,合称指宗室藩王中之贤者。   曾闵:指曾参与闵子骞两孝子。   ① 《后汉书》   .   素有庞翁携隐志,未应孤负鹿门期。——李纲《得家书报长子仪之房下得孙男殊慰老怀时在雷州著易传适至震卦因名之曰震孙以诗寄仪之》   ————   下一章为《偕隐》,全文到《偕隐》正式完结。   《偕隐》是一章有题无名的空章,既然曰“隐”,就不该再有文字。但平台不可以这样发表,所以下一章保留题目,内容为许朝年表。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在这里就停住了。   接下来的作话是总结和后记。总结拆解展示了《好友》的写作结构,字数不长,1000多字;后记也是1000多字。不感兴趣的读者也可以就此停住,不再下滑了。有缘的话,某一天里,养老外卷「故道白云」再见。   .   .   ====   写作总结· just a fiction   .   我个人给《好友》的定位是:并非丧尸文,并非历史文,也不是权谋文,只是一次以古代为背景的创作。   .   读完的读者应该会知道,这不是一篇讲述人如何和丧尸对抗的小说,小说中的丧尸,与其说是某种可怕的生物,不如说是一种隐喻性的力量和一种极端处境。至于历史,梦枕貘老师写平安时代的故事,不是在复原平安时代的历史,而是做了一些自我表达——碰个瓷,我通过写作想做的,也绝不是讲述某段具体的历史。选择古代背景,是希望故事能带有一些中国古典文学的美感。   .   《好友》在内核上是“出世”的。除了《平家物语》的幻灭感和《大明宫词》的悲沉感,我在写作的时候偶尔会想起来书写梦境、悟道的唐传奇小说。反对迷恋权力,《好友》写作的关注点始终不曾落在权力争夺和谋略智斗上,我更感兴趣的是人的境遇。综上,我也很难说这是“权谋文”。   .   -   《好友》是我第一次写长篇小说,因此文章第一卷甚至第二卷的处理,是比较粗糙的。读者如果去看章节字数,可以发现,在前两卷,我经常写出不到3000字的章节,这是写作不稳定的一种表现。不止一个读者向我表达过,第一卷刚开始不好读,不是指切入不快,而是信息量很大,所以自己不太习惯,这是确实存在的问题——   .   前两卷处在摸索期,我自己的手感比较生疏,并且我在写作前期,一直处在一种对网文“水土不服”的状态里,我没有自己是在写网文的自觉(我没有意识到,网文读者的阅读期待并非是“精严复杂”,更多的是“容易进入”,网文具有较强的快消属性,大部分读者想找的是一篇能让自己快速看下去的作品),所以,最终呈现出了开头比较难读、甚至有些晦涩的效果。   .   点一首《美错》,就当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吧。初生牛犊不怕虎,如果我不是第一次写v文——我不知道这样写能有多冷门——我不会有胆量去这样写;而我相信看下来的读者,已经接受了这篇作品不太一样的阅读模式,从中获得了自己的情绪体验。   .   -   作为作者,我没有提前写大纲的习惯,没有具体的大纲,但是在写作前,我是对《好友》做过一些规划的。我本人是做文学批评出身,所以在动笔前,按自己做批评的时候会关注的角度,大致规划了一下文章结构:   .   前佛玄、后岐靖。前一半在野,少年意气最重,故事可以有一些唐传奇(比如红线传、聂隐娘)的江湖纵横感和非现实感;后一半在庙堂,王侯取代任侠,现实责任加重,帝国的阴影和皇权的重量压了下来——文章的出世格调前后统一,但前后的风格要有区别。楔子插在前后之间,要能关联前后。佛道的出世感要在全文隐约浮动,给全文打上相对统一的底色。次要人物前后穿插交织,与主要人物共同织出命运图案,构成结局。   .   -   八卷正文结束,虽然有不完美的地方,但我觉得文章大体上完成了最初的结构设想。8卷:起,承,转,合,再起,承,转,线索聚合得出结局,每3章一个题目,除终章《偕隐》外,共8卷*30章,结构比较匀称。写到正文结束,我给自己的坚持打个90分,不容易,写下来了;我给这次写作的完成度打80分,这可以称为一次“创作”,有一定的主题深度和复杂度,不至于对不起自己的专业,也基本完成了目标。   .   我并非读者,这篇小结只是我从作者的角度拆解了一下全文,评价了一下自己的写作。写作和阅读的感受肯定是不一样的,譬如读者完全可以给作品贴“丧尸”“权谋”的归类标签——对作品本身进行评价的权力,一直在读者手中。对作品评价而言,评价技巧有一定重要性,但更重要的是,里面有没有读者的感动。唯有希望这部作品在某些片刻,给读者带来了这样的感动。   .   .   ====   后记·猛志固常在   .   创作的感受最初如同一团火焰,我焦灼地追逐它,我以为《好友》会是我最好的作品,现在这种焦虑感已经退去,我张开手心,创作不再灼热,而是温和地流动于我的手中。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的区别绝不在于长短,它们的写作结构并不相同,在短篇《爱神之门》后,我完成了一部自己的长篇代表作。   .   -   这是一场漫长的写作,有时候难免绝望。写《好友》或者说写一篇没有热点的长篇网文,让我一度非常没有自信。流量时代,糊是原罪,在数据的封冻和最初的一些我不太能理解的指点批评下,我灾难性地怀疑,自己写了全网站最差劲的东西。   .   《好友》可以算作古耽频道比较典型的冷门案例:不能自带基础读者、无预收开始连载,无热点、长篇、正剧、名字太正常……因此基本没有流量。在连载期,到正文结束,《好友》的v章每章大概有20-60个读者,章评论一般有2条,这个数据对任何百万字长篇来说都足够致命——古耽这个频道本身不是很容易给作者良性的写作支持,写下去主要靠……我的信念感(苦笑)。虽然怀疑自己、虽然不停地有崩溃时刻,但有一股志气在,我说我一定要写完,一定。   .   -   《好友》存在问题,但问题绝不在于书名,“好友”这个书名是恰当的,简短的书名有足够的力量指向作品的核心内容,佛玄之间的陪伴始终大于欲望。这部作品是一篇网文,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网文”可以指有着较为固定的写作模式的一类作品,也可以在更广义上指所有以网络为载体的文学形式,后者给予了写作更多的可能性,我更愿意将网文视为后者。   .   一些网文以讲故事为主,创作和单纯地讲故事不太一样,创作要求自我表达,作者应当具有独立性格、作品应当具有主题内涵——创作是要给出一些不可复制的东西,给予读者触动。因此,对于写作,以及更广义的创作,我始终认为,创作者应该有自己必须坚持的东西。如果一位创作者不相信自己可以给读者带来更好的或者更特殊的作品,那我不知道ta是在创作什么:如果他们给了你画好线的纸,不要按着线写(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   -   荣耀属于文艺,而非创作的过程,创作的过程中存在大量痛苦和疲惫的情绪,这是非进入其中者不能见到的创作的暗面。拿出勇气是必要的,忍受同样必要——我在这场写作中得知,原来,对情绪的调整与创作本身一样重要,都是创作者的必修课。   .   感谢一路陪我走过来的朋友。谢谢我的小黄鸭。我的小黄鸭不知道我在写作,但是知道我在追逐什么东西,有一次格外认真地对我说:“请务必再坚持一下”。太寂寞的长途,再坚持一下,我终于走完。谢谢fox和小廷、面面给我无条件的包容,也谢谢小廷和面面帮我处理了一些和写作相关的事情。   创作本身不易,叠加读博的学术压力和写文的无限遇冷,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非常迷茫,我拿起自己的笔,似乎从任何方向都没有给自己指出一条生路,痛苦至极,我想可能找个饮品店去做柠檬水,我会更有获得感——在这种境况中遇到阿香,是写作带来的奇妙缘分。亲爱的阿香,眼泪是我们走向彼此的桥,我们真的陪伴彼此走过了人生谷底,请相信谷底只是一段路,不会是常态,当谷底已过,此后无论再怎么走,都会是上坡路。   .   我不太喜欢将读者/作者的关系视为消费者/文字贩子关系,总觉得这是商业性的越界,阅读在本质上不是一种交易行为,而是一种以文字为媒介的交往,阅读的一个核心点在于“感动”。读者即是读者,读者和作者的关系远远不能被一种简单的消费关系所概括。   感谢几位读者的陪伴。谢谢玉汝、柚子等读者,选择追连载像是一次冒险,谢谢你们选择信任一篇未终结的写作,相信它会完成。谢谢阿钰的长评,它是雪里的炭火。投雷和灌溉营养液都有记录,同样感谢投雷和灌溉的读者,所有心意,《好友》都有收到。   .   -   作者与作品本身并不等同。读者会从阅读中感受到作者的诚意,但不必移情于真实的作者,因此,读者完全可以不关注我本人。作者、作品、读者——在后记的最后,我将自己移出:   在今天,我已经将我能给作品的所有东西都给了它,作品已经完成,从此,它就交托到读者手中——不论路好不好走,我都只是陪作品走一段路,当作品完成后,我就退出了那个世界,而读者群体会陪它走接下来的所有路。   请后来的读者不要问为什么这部作品的数据这么糟糕,《好友》像是一部没有被院线排片的电影,没有得到多少被看到的机会。对作品进行批评的权力,已全部交到读者手中,如果读者觉得《好友》值得,就请推荐它吧,“借汝之光,得见光明”——请给它更多被看到的机会、让它在读者的阅读中获得更长久的生命吧。   .   饭山太瘦生 2024.2.2于大同平城区 第242章 终章 偕隐   许朝年表   【太祖(58岁-69岁)】   0 赵朝许国公荀怀晔(57岁)留在都城平城的两位弟弟接连惨死,许国公于朔州起兵,攻入平城,废前朝灵帝,立乐康郡王为帝(恭帝)。前朝公卿带灵帝废太子南逃,企图在洛阳复国。   1 建兴元年,赵恭帝禅位,太祖荀怀晔(58岁)登基,以“许”为国号,改元建兴。   2 二,南朝趁乱北伐。   3 三,太祖驱逐室韦、丁零等外族,收复卢州。   4 四,太祖攻入前朝国都洛阳,赵朝灭亡。荀崇劭(孝仁太女,此时父亲荀元度23岁)出生。   5 五,大许、南沈暂时订交,约为和平。   6 六,许朝西进。荀崇恺(淮王、哀太子,此时父亲25岁)出生。   7 七,南朝违约,再次北伐,南北二军在悬瓠交战。   8 八   9 九,荀崇煦(齐王、孝宗,此时父亲28岁)出生。大将军第五凭首次收复陇州。   10 十,太祖平定北方,迁都长安。荀崇幻(寿昌公主,此时父亲29岁)出生。   11 十一,许朝首次南伐南朝。南朝北伐。   ————————   【太宗(49岁-53岁)】   12 麟德元年/建兴十二年太祖去世,太宗荀义澄即位。礼不伐丧,南朝对许朝太祖之死致哀,暂时收兵。   13 二,南北再次约为和平。   14 三,日本使者首次朝见许朝皇帝。   15 四,南朝颐康二十一年(许朝麟德四年),南朝发生颐康之乱,太子弑父,皇弟杀兄。南朝沈明帝去世,礼不伐丧,许朝暂缓南伐事宜。日本使者归国,琵琶师罗胡阑带太宗所赠“玄象”琵琶随日本使者东渡。   ————————   【高宗(37岁-41岁)】   16 绍德元年/麟德五年,高宗荀元倧即位;琵琶师雷执一(35岁)出宫,为太宗守陵。太宗遗命,禁止宗室停兵守孝,许朝立刻开始第二次南伐。   17 二,南朝(沈朝统和二年)沈废帝皇叔南海郡王投靠许朝,被奉为上宾,南海郡王之子薛叔莲(13岁)出家。许朝第三次大举南伐,持续南下。   18 三   19 四,皇太弟荀元度(38岁,随后的庄宗)收复南方,统一南北。崔涤祖父身中四箭,血战至死。   20 五,寿王作乱,长徽长公主去世。十二月初三,高宗去世,去世前感叹:“吾弟在侧,天下定当太平长乐。”   ————————   【庄宗(40岁-70岁)】   21 太平长乐元年,庄宗荀元度因兄长高宗去世,哀毁过度,于兄长过世三月后登基(40岁)。庄宗弟寿王、母文康太后去世。庄宗立长女为皇太女。   22 二   23 三   ——庄宗孝仁皇太女隆正(19年)——   24 隆正元年,太女(20岁)监国。   25 二,许朝首开科举。   26 三   27 四,尼夫人遁入空门   28 五   29 六,许朝科举实行糊名制、殿试制。   30 七   31(0)隆正八年,第五岐出生。大将军太叔谦平定沙赫尔之乱,战死陇西,崔涤的伯父同样在此战中战死。朝中首次册封女将,太叔仁受命,继续平定陇西之乱。冬月十四,荀彰之、荀靖之出生。   32(1)九,广平王谋反大案。太叔仁转戍朔州。   33(2)十 ,荀泽晋出生。   34(3)十一,庄宗(53岁)发妻明德皇后去世,庄宗哀伤之余亲近佛老,立誓“断房室”,不近女色,此后庄宗不再有子女出生。   35(4)十二,韦德音在朔州投军(23岁)。荀安流出生。   36(5)十三,韦德音自朔州转入卢州。日本抚子内亲王(20岁)带玄象琵琶前往许朝,学习琵琶。   37(6)十四,文舒窈(12岁)丧母,入道,道名隐微。   38(7)十五,室韦联合南下失败,韦德音(26岁)收养韦衡(14岁)。荀靖之入道,改名奉玄。   39(8)十六   40(9)十七,琵琶师雷执一(60岁)住到堂庭山,奉玄开始跟随雷执一学琵琶。荀用宾出生。   41(10)十八   42(11)十九,寿安皇太女薨逝,谥号“孝仁”。第五内相去世。淮王荀崇恺成为太子,庄宗不再问政,太子监国,第二年改元乾佑。   ————庄宗哀太子乾佑(9年)————   43(12)乾佑元年,室韦之乱。尸疫出现。韦衡、隐微药师初次相遇。   44(13)二年   45(14)三年,崔涤(20岁)在卢州投军。室韦之乱平息。暮春,韦衡(21岁)去堂庭山养伤,捡到狗,起名“韦衡”。   46(15)四年,春大将军太叔仁被迫战死。七月,第五岐的父亲第五璋去世。   47(16)五年,琵琶师雷执一(67岁)逝世。卢州罗源郡之乱,韦衡的狗“韦衡”被累死。   48(17)六年   二月,奉玄和师姐隐微药师下山,在宣德附近遇到第五岐。幽州发生三郡宣德之乱,韦衡前往宣德平乱。   八月,寿昌公主(38岁)被废,流放岭南。(泽晋15岁,安流13岁,用宾8岁,鹤勒5岁)   九月,抚子内亲王取道卢州自新罗归国。   49(18)七年   奉玄在堂庭山养伤。   八月,崔涤父母去世,崔涤辞官丁忧。   十一月,韦衡送韦德音离开卢州。奉玄第五岐在沧阳郡平宁县看海。卢州发生军印失窃案。   十二月二十五日,韦衡去世。   50(19)八年   一月二十日,奉玄和第五岐在卢州龙门所分别。   春夏,幽州发生蝗灾、饥荒。   八月初七,韦将军鞠躬尽瘁,死在白城郡外。主将身死,卢州镇军分裂。   十月初,第五岐外祖父魏国公去世。   51(20)九年   一月初六,庄宗驾崩。   一月十三,驻守陇州的郑王荀元央联合图伦人南下,元央之乱爆发。寿昌公主被召回。   一月二十日,第五岐到堂庭山寻找奉玄。   二月,朔州失守。二月二十三,奉玄被荀泽晋找回,恢复荀靖之身份。第五岐失踪,隐微药师失踪。洛阳被围。   三月,初九,洛阳失守。二十日,长安陷落。二十三日。太极宫失守。二十八日,太子崇恺于长安太极宫自焚。北地旧贵高官带皇太孙荀永隆南逃,被外族在灵犀驿截获,外族在灵犀驿屠杀清流高官。洛阳城破,第五家举家殉国。战乱之中,高门武家与北地旧贵元气大伤。   四月,廿一,齐王在建业登基,改元明夷。   ————————   【孝宗(42岁-48岁)】   51(20)乾佑九年/明夷元年,四月二十一,齐王在建业登基,改元明夷。   52(21)明夷二年,第五岐随苏我人麻吕等人东渡至日本国。   53(22)明夷三年/贞和元年,一月,荀靖之出任郢州刺史。荆州刺史荀元钧携原太孙荀永隆造反,顺江南下,元钧永隆之乱爆发。三月,乱平。韩先勤随尼夫人、荀克俊到达并州。   54(23)贞和二年,年末第五岐自日本国回到许朝。柏央带家人自洛阳南下逃亡。   55(24)贞和三年,郢州赤丘血墙案案发,十二月,荀靖之杀死周敦平,回到建业领罚。年末,荀克俊去世。   56(25)贞和四年(大至元年)。伪朝建国,国号为“秦”,改元大至。   三月,许朝上将军房安世入狱,二十八日凌迟处死。四月,第五岐受封宛春侯。陛下举办猎、诗、乐五日之会。六月,高平郡王出为越州刺史。九月十九,许朝北伐。十二月,陛下移驾秋浦。   57(26)贞和五年(大至二年)。二月初八,郇王荀彰之去世,追封太子,谥号康贤。二月二十二,荀靖之献《宝雨经》。   许秦开战:   三月十一,伪秦自晋州进攻雍州,绛郡之战爆发。   三月二十七,伪秦十万大军自唐州南下,进攻荆州,昌陵之战爆发。   四月,宿城郡王荀安流在荆州被俘,去世。   八月,初四,孝宗崇煦子嗣降世,十八日孝宗崇煦去世,谥文皇帝,庙号孝宗。   ————————   【中宗(47岁- )】   57(26)贞和五年,八月,十八日,孝宗逝世。第五岐带兵自并州攻入关西,关西百姓起事,天下云集响应,函谷关破,许朝夺回襄阳郡。   九月初,荆州江陵之战,伪朝、许朝攻守局势逆转。   十月中旬,江表门阀在秋浦自焚。   十月二十六日,长公主荀崇幻在建业即皇帝位。荀靖之晋封赵王。   58(27)贞和六年,二月,庆州合勒欣之战,崔涤、赵茂于合勒欣俘获伪秦王孙、公卿、媵人三万余人,伪秦覆灭。荀靖之、第五岐前往关东处理尸疫。许朝追封孝仁皇太女为懿皇帝。九月,许朝重新定都长安。关东尸疫渐渐平息。第二年,许朝改元垂拱成化。   59(28)垂拱成化元年。许朝实行大赦,削减赋税徭役,与民休息。重开制举。   荀靖之自建业扶孝宗梓宫北上,孝宗归葬献陵。   中宗为庄宗、孝宗、懿皇帝祈福,下令于东都洛阳城外开窟造横三世佛造像。立万军碑于佛窟群西侧,铭记许秦之战中阵亡将士姓名。命高僧于洛阳白马寺宣讲《宝雨经》。以私库供养,于洛阳开窟造毗卢遮那佛大造像为国运祈福,于胁侍菩萨中取一像,造蝉冠胁侍菩萨,永伴毗卢遮那佛身侧。   三月,第五岐以贞和四年因北伐夺服,未能为母亲尽孝,如今天下安定,当思念椿萱、为母亲守孝为由,三次请求去职。八月,第五岐去职。九月,荀靖之舍弃亲王之位,再次入道。   素有庞翁偕隐志,未应孤负鹿门期。   作者有话说:   许朝年表   .   建国年数(奉玄年龄)-年号-事件   建国年数-31=奉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