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江不渡   作者:煤那个球   Tag列表:原创小说、BL、长篇、完结、古代、狗血、1v1、荤素均衡   简介:有心计狐狸攻X傻实诚狗狗受   大白话古风文,沾点儿玄幻武侠风,原本是个小段子,写得糙,年下。   本质是一个攻仗着自己有心眼儿,把铁憨憨老婆骗得团团转,骗完身又骗心,最后把自己骗进去了,结果翻车了,老婆撒丫子跑路的故事。   杜如喜X江少栩   有心计狐狸攻X傻实诚狗狗受 第1章   江少栩,重华派内门弟子排名第五,别名江五。   上一代的重华派,内门弟子全是由掌门师父亲自带的,一共就收了五个,江少栩是里头最末的那一个。   他上头三个师兄一个师姐,几个人年龄差距拉得颇大。光按岁数看,最大的师兄都快跟他差着辈分了,他刚进山的时候也就六七岁,大师兄都快三十了,平日里经常帮师父管教弟子,他打小儿没少挨大师兄的训。   挨训倒也不是白挨的,江少栩小时候性子确实顽劣一些,小体格子倍儿皮实,精力旺盛,特好动,一天天的上蹿下跳,没个安静时候。   可他上头那几个师兄师姐,有一说一,全是沉稳的性子,于是便更是独独显出他闹腾来了。   大师兄平时管教他礼数,二师兄盯着他不让他闯祸,再往下数是师姐杜南玉了,杜师姐倒不爱管他,但杜师姐修的是医术,他跑跑闹闹的磕了碰了,有伤都是师姐给他处理的。   杜师姐为人清冷,话不多,从不多说教他一句,但下手是真的狠,同一处的伤只要受过第二回,杜师姐连止疼的药都不给他多敷,伤口缝针都直接上手来,他疼出一脑门子汗,下回在外头瞎蹦跶的时候就知道收敛了。   所以和两个师兄相比,他还是怵师姐多一些,师姐说话也管用,后来让他帮忙从某地护送个东西去另一个地方,他二话没多说一句,屁颠颠地就去了。   那会儿正是他出师没多久,初入江湖的头两年,自己也就二十出个头,行事儿本就虎了吧唧的,再加上他刚好和同行在外的三师兄闹了点儿不愉快,当天晚上得着师姐的传信,给三师兄留了个字条,第二天天没亮,骑上马就跑没影儿了。   他按着师姐的交代,到了约定的地方,翻身下马,抱着胳膊往旁边的墙根底下一靠,就等着负责交接的人出现。   本来,他以为这一趟,就跟传闻里那种江湖走镖似的,要帮他师姐护送个宝贝去某某地。结果等来等去的,忽然和不远处大树下的一个长衫少年对上了眼。   那少年人十八九岁的模样,头发在脑袋后面松松地绑了个结,发尾软软地搭在肩膀上,一身灰色的长衫,半拉身形隐在树荫下,正默默地观察着他。   待两人视线一撞上,江少栩顿时反应过来,他杜师姐估计让他捎带的不是东西,是人。   这少年一张脸生得颇为俊俏斯文,五官和杜师姐像了七八成,就是鼻梁更高挺着,眼型也狭长一点,眼角是斜飞的,有点上挑。   江少栩脑瓜子一转,估摸这少年得是杜南玉的什么血亲,牵着马就走过去了。   这一打照面,少年笑盈盈地上前一步,一开口说了两句话,第二句是自报了家门,说他姓杜,名如喜,是杜南玉的弟弟。   第一句是礼貌地喊了人,叫了声“江大哥”。   好家伙,就这一句,江少栩立马飘起来了,那腰杆子都悄悄绷直了。   他在重华一天天的被这个管教被那个训斥的,二十年了,云开见日明,他江五终于有小弟了。   --------------------   原本是个小段子,写得挺糙的,懒得改了,直接搬过来,嘿 第2章   江少栩对带小弟真是有种异于常人的执着。   一个原因是他一直是门派老小,被上头几个师兄管天管地管烦了,另一个是他年少时没少窝在山上偷偷摸摸看民间话本,全是侠客故事,什么刀光剑影,什么快意恩仇,特别是那种兄弟间义薄云天豪情万丈的江湖故事,那可太得他意了。   但实际上重华派一向门规森严,条条框框的拴在身上,他也快意不起来。再加上几个师兄一个比一个性子沉闷稳妥,也没人跟他豪情万丈。   他空有一颗当江湖大哥的心,无奈着实是发挥不出来。   可现在又不同了,天降小弟说来就来啊。况且这还是他杜师姐的亲弟弟。   那大差不差就如同自个儿亲弟弟。   江少栩肩上陡然扛起重任,抖擞起精神,说啥也得把人平平安安的送到目的地。   就这么着,两人开启了旅程。   江少栩虽说想当个好大哥,但实际上他一直是老幺来着,他没带过弟弟,也不懂该怎么带,他脑袋空空的,一路上就琢磨着那些江湖话本里都是怎么写的。   江湖大哥那肯定都是见多识广的。   但他江湖拢共也没混上一两年,大部分时间还是跟着三师兄屁股后头到处转悠,游山玩水的性质更多一些,真遇着事儿了也有师兄扛着,不太用他过脑子,他出力就行。路见不平的英雄事他倒是想来上几个呢,无奈也没那么多不平事恰巧能叫他撞上,江湖传闻还是在小茶馆里听到的多一些,半真半假的也不知哪一部分是靠谱的。   他肚子里没啥硬货,但当着小弟的面儿,说啥也得充个大头。   这一路上闲聊个见闻,他话说得干干巴巴的,杜如喜竟然听得还是一副认真模样,一双眼睛直直看着他,眼角带个小钩子似的往上一翘,眉眼弯弯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像是有点子仰慕的意思似的,时不时还给应个话捧个场。   江少栩哪儿叫人用这么崇拜的眼睛盯着看过啊,天灵盖仿佛被敲了木鱼一般,整个人顿时一飘再飘。   有弟弟真好,江少栩满脑子都想着得对弟弟好,可怎么个好法呢?   他这身强力壮的,空有一身的力气,转眼一看,看到杜如喜单薄的小肩膀上扛着老大个包袱,就说了声我来吧,然后就伸手去接了。   “你这身板儿着实有点瘦弱,男人么,还是得壮实些。”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大大咧咧地抬手一接,胸口领子那儿一下豁出条口儿来。   江少栩这会儿还是重华的内门弟子打扮呢,白衣白袍,衣带飘飘的。他们这个内门衣服本来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得挺严实的,可江少栩天性好动,又总是粗手粗脚的,衣带系不规矩,衣领总是跑偏,胸口动不动就绷出条缝来。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他从小习武修行,身形偏壮硕一些,胸口那块儿鼓囊囊的,一撑开还挺显眼的。   “谢谢江大哥。”杜如喜嘴上说着客气话,还是笑盈盈的一张脸,眼神往下落了落,又十分自然地抬了回来。   江少栩让人看了胸也浑然不知,虎头虎脑地扛着俩人包袱,侧脸问:“杜小弟,你会不会骑马?”   赶远路得骑马,他自己有一匹,想着还得带杜如喜再去租一匹。   杜如喜摇头:“从未骑过。”   杜如喜看着细皮嫩肉的,确实不像是经常风吹雨淋在江湖奔波的模样,江少栩心说怪不得杜师姐不放心自家弟弟一个人出远门呢。他左右一琢磨,心想不行就共骑吧,大不了到了马站换马换得勤一些。   二人共骑,江少栩先翻身上马,再探下半个身子伸手来接杜如喜。杜如喜借他的力扫腿坐上马背,整个人贴在江少栩背后。   江少栩牵起缰绳,偏过头道:“坐稳了,你扶着我的——”   他话音未落呢,杜如喜两只手已经自觉放到他身上了。   只不过扶的位置有点靠后,还有点靠下。   江少栩愣了愣,倒也没觉出奇怪来,只当杜如喜没有经验,便捞过他的手往上抬了抬:“你扶着我的腰,扶好咯。”   杜如喜乖乖的应了声好,然后手掌紧紧贴着他侧腰,再慢慢滑到前面,两手环住了他腰身。   这下江少栩确实是别扭了一下,他想得是让杜如喜揪着他衣服,骑马的时候一路颠簸别掉下去就成,现在这两手环着腰的动作未免显得太过亲昵了。   主要也是重华的这个门派衣服,腰带掐得忒贴身了,这样就跟贴身搂着腰没啥两样了。   但江少栩就是江少栩,觉出不对他也没再多想一步,心说反正抱紧了就成,接着一扬马鞭,带着新认的小弟就扬尘上路了。 第3章   两人一连赶了好几天的路,路途中没少闲聊,彼此间熟络了不少。江少栩这时候才知道,杜如喜原是药谷出身。   说起药谷,这也算是江湖传闻里名声响当当的一处地方了,江少栩好奇心挺重,一会儿问人家药谷在什么方位,一会儿又问谷内的弟子平日里都如何修行。他也不是特意打听,就是脑子直,想起什么就随口问什么。   他在前边儿问一句,杜如喜坐在后面就好脾气地答一句。   “听说你们药谷,遍地人参,满山灵芝,是真的吗?”江少栩夹着马肚子,一边哒哒哒地赶路,一边在这儿扯闲篇儿。   “没有这回事。”杜如喜搂着他的腰,说话声音很轻,带着笑意,“药谷里的桃花倒是开得很旺,一到花季,能开得漫山遍野。”   “哦?那送你回去的时候可得好好看看。”江少栩乐呵呵的,兴致颇高,他倒不是对赏花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他是啥没见过就想看啥,“那你们药谷能随随便便进外人吗?”   杜如喜回话回得慢了些,说话声音放得更轻:“江大哥想进,那自然是可以。”   “那敢情好啊。”江少栩高高兴兴地一扬鞭,“欸说起来,你多大进的药谷啊?怎么想起去药谷做弟子?”   江少栩其实想说的是后面那句——你怎么没跟着你姐来重华,重华的丹修也很有名气的。但这一句没来得及说出口,上句话杜如喜半天都没给反应,江少栩纳闷,勒住缰绳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才发现,杜如喜半闭着眼,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泛白,额头也渗出汗来,一看便知是身体不适。   江少栩这骑马赶路走得急,一路上颠簸得很,怕不是旅途过于劳顿,把他的杜小弟给累到了。   这一下,他立马紧张起来,又是在林子里找合适地方歇脚,又是跑到小溪边给杜如喜打水解乏的,反正是上上下下好一通忙活。   “江大哥,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杜如喜坐在一颗大石头上,背靠着大树,唇色都有点浅淡,眼帘儿也半垂着,看着很没有精神的样子,讲话也虚虚弱弱的,“我身上虚症犯了,需得取药,还得劳烦大哥帮我拿一下行李。”   江少栩听他的话,从他行李里翻出一个黄色的小纸包,又取出一个烟杆子,一块儿递过去。   杜如喜打开纸包,把里面的细末倒在烟袋里,然后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不一会儿,烟斗里便飘出一缕缕的白烟来。   他含住烟嘴轻轻吸了一口,含着那烟雾缓了半天,眉目这才算是舒展开来。   他做这一套动作时,江少栩就抱着膝盖蹲在他身前,眼珠子巴巴地跟着他转,都不敢眨么眼,生怕他一个没稳住,一头栽到地上便起不来了。   江少栩这人一向是个直性子,没太大心眼儿,心里想啥全摆脸上,他那个紧张的劲儿实在是太过明显了,杜如喜抬眼看了看他,忽然眼一弯,脸色还没完全恢复呢,就病怏怏地笑了起来:“让大哥担心了。”   江少栩蹲在那儿直挠头:“你怎么这么小就这么大烟瘾啊?我看你刚脸都白了,怪吓人的。”   “不是烟瘾,是我身上的……旧疾,发作了。”杜如喜解释道,“只要定时吸药,就不会有危险。”   一听这个,江少栩顿时着起急来:“你这药都放哪里?你给我指一指,回头你再发病我好给你找。”他想了想,还是不够放心,又接着道,“我看你刚刚一搓它就起烟了,你教教我怎么搓的?”他抻着脖子往杜如喜跟前凑了凑,“下次不舒服了你记得早点告诉我啊,别挺着,看你犯起病来模样怪难受的。”他吭吭哧哧的,又忍不住说教道,“你说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身子骨这么弱,男孩子还是得多练练身体,强体健魄啊,你会武功吗?”   这会儿杜如喜脸上总算是回过来点血气了,他还是一副笑模样,一脸乖顺地摇了摇头:“不会。”   江少栩赶忙道:“不会没关系,回头大哥教你两招,路上遇见什么事儿了也好防身,不然你出个门不得让你爹娘替你担心啊?”   “好啊。”杜如喜认真地应道,“不过我也不怕遇上什么事,有江大哥呢。”   “嘿。”这句恭维的话真是戳江少栩心窝子里了,他蹭了蹭鼻子,虎了吧唧的还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劲儿,“那是自然,我一路上定会护你周全。”   杜如喜也跟着笑了笑,眼角往上一勾,然后又道:“不过其实除了家姐,我也没别的亲人了。”他笑着笑着垂了下眼,眼神自上而下,往江少栩半敞的胸口瞥了瞥,神情似是有些落寞,“很少有人这么关心我,谢谢江大哥。”   完了,江少栩一听这个,给人当大哥的那个劲儿简直空前高涨,这天降的弟弟不光是他杜师姐的血亲,现在一看还体弱多病,关键听这意思,还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唯一的姐姐远在重华修行,自己一个人在药谷当学徒,简直是个没人疼的小可怜儿啊。   江少栩那个心啊,立马就澎湃起来了。   其实他自个儿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进重华之前也是吃过大苦头的,但他天生性子就糙,大大咧咧的,好日子过得,苦日子也过得,甜头苦头吃完就完了,他也不往心里去。   但这事儿搁杜如喜身上好像又不一样了。   这白来的小弟虽说和他相处的日子并不长,但特别得他意,他本来就有护短的毛病,这下更甚了,这一路上恨不得把小弟揣怀里给人护起来,不让对方吃半点苦。 第4章   自从杜如喜犯了一次病以后,江少栩就把赶路的步调放慢了不少,俩人走走停停的,路过合适的地方就要停下来歇歇脚。   歇脚的时候,杜如喜就会拿出他那个烟杆子,搓出烟来吸两口。   他在那边吞云吐雾的,江少栩就蹲一边盯着烟圈看。   江少栩打小养出来的一个毛病,爱蹲着,逮哪儿蹲哪儿。小时候他爬树也蹲着,就蹲树梢上,山猴子似的,很没有内门弟子该有的样子,后来让路过的二师兄一个石子儿镚下来过,摔得他屁股肿了三天,就这样,他到现在都没改掉这个臭毛病。   他两只胳膊架在膝盖上,搓了搓下巴,一点儿大哥气势都没有,还在那儿瞎操心:“杜小弟啊,你这个烟,它上瘾吗?”   杜如喜倒像是很喜欢他这幅糙汉劲儿,眼睛笑得弯弯的,低头瞅着他,慢慢悠悠地答话道:“江大哥,这不是烟,是药。”   话说着半截儿,杜如喜突然一矮身,一张脸便一下子凑近了。江少栩正蹲着身子呢,脚有点麻,下意识想躲来着,没躲开,杜如喜几乎是贴在他面前,冲着他的脸吹了口烟。他没个防备,一提气吸进去大半口。   那烟,说是烟,可实际上更像是一团白雾,闻起来并不像烟草那般呛人,而是有股淡淡的草药香,似乎是含了薄荷叶一类的东西。江少栩激灵一下,顿时提神不少。   “江大哥,你闻。”杜如喜笑眼盈盈的,转了转手里的烟杆,“不是烟草吧。”   这说话就说话吧,关键杜如喜还跟江少栩贴得特近。   江少栩蹭了蹭鼻子,蹲着脚往后挪了挪身,然后哦了一声,说:“是,有点香。”   其实吧,就杜如喜这时不时来一下子的小动作,江少栩不是毫无察觉,他直觉出不自在来了,可他不往别处细想,毕竟他也没带过别的弟弟,也不清楚兄弟间的分寸该卡在哪里,到哪儿算亲近,到哪儿算暧昧,他统统没过脑,就杜小弟表现出来的那股子亲昵感,他全当是人家对他这个大哥敬爱有加了。   就这么着,俩人又赶了两日的路,途径一处小镇,江少栩便带着杜如喜进了镇口,一方面是寻马驿换一匹马,另一方面是找客栈打尖儿住店,也好缓一缓旅途中的疲惫,补充一下体力。   两人按着计划来,一开始都挺顺利的,直到走进客栈里,江少栩扛着包袱去柜台找掌柜的订房,杜如喜坐在大堂里,等着小二上茶。   这会儿正是晌午,挨着饭点儿,客栈的大堂里人不少,一桌桌的几乎坐了满堂。角落里的一桌坐了三个男人,三个人或背身,或侧身,可视线却时不时会落在杜如喜这一边。   杜如喜一眼便察觉到了,他的行程泄了出去,现在被人盯了梢儿。   他不能和盯梢儿的人明着起冲突,又需得尽快摆脱这几个人……   他敛下眉眼,眼珠子悄悄四处转了转,忽然注意到隔壁桌的几个男人。   那几个人皆是膀大腰圆的身形,露出的手臂带着凶神恶煞的纹身,言语间嗓门奇大,谈吐中呼爹骂娘的,带着浓浓的地痞气息。   杜如喜勾了勾唇角,两指捏着小二刚刚端上来的热茶,倏地站起身来。   “两间房,住一晚上。”江少栩数完房钱,一手递给掌柜,另一只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两串铜钥匙。   就在这时,大堂里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像是有人起了争执,江少栩揣着钥匙一转身,就看到他杜小弟被几个壮汉包围着。其中一个块头最大的,正用碗大的拳头拽着杜如喜的衣领,一边恶狠狠地掼了他一把,另一只手就要往他脸上砸。   江少栩二话没说,立马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个是把重华派的腰牌塞进腰带里,第二个是隔空将那两串钥匙投掷了出去。   两把钥匙硬是被扔出了破空之声,大汉脑门中招,立刻痛呼出声,倒退了好几步,栽到围观的人群之中。   江少栩一个无比利索的起落,翻了个身,下一瞬间便挡在了杜如喜的身前。   “这位兄弟。”江少栩一回头,一张脸神色冷冷的,眉毛压低了,眼睛里带着怒意,“有话,好说。” 第5章   动手的大汉一个倒地,旁边立刻站起来两三桌的男人,腌臜脏话不绝于耳。大堂里顿时乱了起来,挨得近的食客赶紧起身躲避,离得远的过客探头探脑想看热闹,掌柜的带着小二慌里慌张上前劝架,又被对面的人按着胸口推倒在地。这乱糟糟的打架场面,江少栩眉头都没皱上一下,头也没回,抬手在杜如喜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低声道:“找安全地方躲好。”   杜如喜看了看江少栩的侧脸,点了点头,然后眼神一晃,余光掠过盯他梢儿的那几个人,一个猫身,顺着客栈的一扇小门就退了去。   从他出门,再等到他进门,这一来一去的拢共没过半刻钟的功夫,回来的时候江少栩已经把对面全干趴下了。   七八个壮汉,不是捂着胳膊就是捂着腿儿,全倒在地上哀哀直叫。江少栩拄着胳膊立在大堂的正中央,一身的白衣都没沾灰。   论打架,江少栩从小到大可真没怕过谁,若是单论拳脚功夫,他就是和自己的那几个师兄一对一过招,也没谁能在他这儿讨着便宜。现在揍几个流氓地痞,压根都用不上术法,单凭身手就能碾压。   杜如喜这头一回来,江少栩立马招呼他,让他过来,又对最开始动手的大汉道:“和我弟弟道歉。”   那大汉躺在地上,一只眼睛都变乌眼青了,脸颊也肿起半边儿来,被揍得挺惨,可一提道歉,立马哼哼噎噎的,看着不太服气的样子。   江少栩脸一板,蹲下身子就要和他掰持掰持。杜如喜站在一侧,一把拽住了江少栩的胳膊。   恰在此时,客栈的庖厨那头忽然传来嚷嚷声,有人从里头慌忙跑了出来,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柴房走水了!!”   这下可好了,众人顿时乱作一团。看热闹的人想跑出去,外头的人不明所以,又被吵闹声吸引过来。大堂的地上横七竖八还躺着好几个,店里的伙计忙忙乱乱地去找水桶。一时之间,往哪个方向走的人都有,大家你撞我我撞你的,场面一度陷入混乱之中。   杜如喜把袖子里露出半截儿的火折子仔细收好,一眼瞥见盯他梢儿的人被人群冲了个散,赶紧拉起江少栩,想趁乱跑路。   这会儿江少栩哪儿肯跟他走啊,一手撸起袖子,扭头就准备跟着伙计救火。   杜如喜眯了眯眼,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横,肩头刚好撞进江少栩怀中。   “杜小弟!”江少栩一把揽住他肩膀,他眼帘儿颤了又颤,摆出一副强忍不适的模样。江少栩一下子着起急来,他捂着嘴咳了两声,声音颇虚弱:“江大哥,咳、这烟熏得我喘不过气……咳!”   大火烧出来的烟,其实这时还远远算不上浓,只是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子焦木味儿。可杜如喜确实是有气短体虚的老毛病……   江少栩探头往客栈后厨看了看,那里已经聚了好几个店伙计了,正在往柴房里泼水浇火,看样子火势应该是烧不起来了。   那头一放下心,这下子,江少栩的注意力便全转到怀里的杜如喜身上了。“大哥这就带你离开这里。”他一手抄住杜如喜的后腰,本来是想把人打横抱起来的,杜如喜的神色顿时晃了一下,然后伸手在他肩膀重重按了一把。   这一下按得挺下力气,可人一开口,还是那股子虚弱劲儿:“江大哥,我能走,你扶着我。”   于是乎,就这般,江少栩半扶半架着杜如喜,两个人在人群里挨挨挤挤,左拐右拐的离开了此地。   俩人一口气走出好远,杜如喜像是刚刚缓过劲儿来,长长呼出一口气,浅浅一笑,说:“谢谢江大哥。”   “这有什么好谢的。”江少栩吭哧吭哧闷头赶路,“有我在,定不能叫你被人欺负了去,日后若是有人找你的茬——”   杜如喜忽然道:“大哥怎知是对方找我的茬儿?”   “嗯?”江少栩被他一句说愣了,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那难不成是你找对方的茬?你是那种会在外头惹是生非的人吗?”   杜如喜眼一弯:“不是。”   “这不就得了。”江少栩继续闷头赶路,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补了一句,“以后遇见事儿了也不要怕,大哥护着你。”   杜如喜听到了,便又笑了笑。   其实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得出,杜如喜的笑和平时不太一样——平时笑起来眼睛是弯弯的,看起来很是温顺乖巧。这时候笑起来眼角是勾上去的,眉眼透着一股子狡黠,细看便知,那是一副被取悦到了的神色。   这时的杜如喜,不过一十八岁,有点小伎俩小心机,但还远远称不上城府深沉的程度,偶尔会有藏不住的狐狸尾巴露出来,本性一晃而过。   可惜江少栩没看到,看到了也辨不出。   当天晚上,两个人换了一家客栈落脚。   之前白白扔了两间房的过夜钱,这会儿再住店,江少栩的荷包就有些吃紧了。   后来两人干脆住了同一间,江少栩把里屋的卧榻让给了杜如喜,自己打算在隔间外的椅子上打坐歇息一晚。   梳洗也梳洗过了,外衣也宽完了,江少栩正准备吹蜡烛时,杜如喜拿着一个小瓷瓶走了过来。   “江大哥,我方才看到你脸颊受了点伤。”杜如喜拎着小瓶子,在江少栩面前摇了摇,“我给你上点药吧。”   “啊?有吗?”江少栩皮实惯了,脸上擦破了点儿皮他都没察觉到,他这一日日的活得糙得很,脸上三天两头的带伤,便没太大的所谓,“小伤,睡一觉就好了,不用管。”   “这怎么成,破相便不好了。”杜如喜笑吟吟的,端得是一脸的人畜无害,“你把上衣都脱了吧。” 第6章   “嗯……呃?”江少栩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脱衣服做什么?”   “这是药谷秘制的药膏,治外伤很好用。”杜如喜扒开瓶盖子,用指腹蹭了一点药出来,在江少栩破皮的地方轻轻抹了抹。   江少栩立刻觉得脸颊上凉丝丝的。   “也不光是能治外伤,这药也可以拿来舒筋活骨。”说着,杜如喜又挖出一大坨软膏,捂在手心里化了化,接着道,“我帮大哥揉一揉,明天身上会轻松很多,不会肌肉酸疼的。”   其实就刚刚动的那两下子手,还远不至第二天会浑身疼的地步,江少栩出师前在重华山上修行,每天可比这累多了,他呼呼大睡一晚上,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的,劲儿都使不完的。   不过……他瞅了眼杜如喜手里已经融化的药膏,就没再推拒,愣头愣脑地哦了一声,然后一解腰带,唰唰两下就把里衣给脱了。   杜如喜面不改色,眼神在他身上暗暗逡巡了一圈儿,说话带着笑意:“江大哥,咱们去里屋吧,你到床上趴下来。”   江少栩照着办了,胳膊一蜷,垫着下巴,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趴,整个背肌完全舒展开来,轻薄的亵裤紧紧绷在下身,显得屁股又挺又翘的,两条腿又直又长。   “这样吗?”江少栩歪着脑袋问了一句,问完又想起来头发碍事儿了,就抓着发尾自己往一旁捋了一把,发尾搭在枕头边,后颈全都露了出来。   江少栩自小习武修行,身材是偏精壮型的,肌肉线条特别优越,该起的起,该伏的伏,背肌练得很有看头,但又不会过于夸张,肩膀很宽,腰身又收得细窄下来,腰线也很显眼。   杜如喜默默搓了下手,手掌放下去,手心紧紧贴住江少栩的腰侧,动作缓慢又有力度地慢慢向上推去,直到将彻底融化的药膏涂满那一整张后背。   然后就是推拿按摩了,杜如喜的手指特别灵巧,又是在穴位上挤压按揉,又是顺着经络走向松筋开背的,江少栩趴在那里,整个人舒爽得不要不要的,迷迷瞪瞪的都快打起盹儿来。   杜如喜每次推背,都是从后腰一点点往肩膀上推,每推一次,下手的位置就更靠下一点,江少栩半眯着眼回过神的时候,杜如喜的手正放在他屁股上。   “唔、可以了,我这身上松快多了。”江少栩撑起上身,拧着身子盘腿儿坐起来,“行啊杜小弟,你这看着文文弱弱的,手劲儿还是挺可以的啊,有两下子哈哈。”他捂着一边的肩膀,另一只手转了转,“不愧是药谷的人,这手艺比纪正庭强多了。”   “嗯?”杜如喜低着头摆弄着药瓶,看似无意地问道,“谁?”   “什么?”江少栩脑子没跟着跑,自个儿反而愣了一下,“哦,纪正庭,我三师兄,我们原来在山上练武时,都是师兄弟互相帮着压骨的……嗐,不提他。”江少栩情绪全摆脸上,说得直皱眉,“提他晦气。”他说着话,翻身就要下床,“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准备歇——”   杜如喜站在床边,刚好堵在他身前,眼帘儿一垂,嘴上还带着笑:“还没完呢,江大哥。”说完,就朝他一伸手。   江少栩一只脚刚沾着地,手拄着床边,正要起身呢,胸膛是挺着的,这一下顺势就把胸口送到杜如喜的手上了。   杜如喜两只手的指尖都带着些许凉意,江少栩被摸到胸的一瞬间抽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就蒙住了。杜如喜趁着机会,直接把手心完全包裹上去,摸着他壮实的胸肌好好揉了一把。   江少栩身体正是放松的时候,胸肌不是紧绷的状态,是软的,被这么一揉,还稍稍弹了一小下。   “啊??”江少栩一脸错乱,伸手去抓杜如喜手腕,“啊?前、前面也要按摩?”   “是啊。”杜如喜笑容既乖巧又坦荡,手直接压在江少栩胸上,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前面也要按摩的。”   江少栩一身的鸡皮疙瘩,歘一下就起来了。 第7章   江少栩头脑简单归简单,可这脱得半光被人在胸上又是摸又是揉的,总归是不大对劲儿。他倒没往别的地方多想,主要是单纯觉得不自在。   他一向都是想啥就干啥的性子,当场就把杜如喜的手给拨开了,直接站起身,明言拒绝了:“这就不必了。”说完就要去穿衣服。   杜如喜被这么扒拉了一把,没站稳,脚下退了半步,神情像是微微地一怔,看了看江少栩,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只是抬手想去捋一下垂落的额发。手抬到一半,这才意识到手心上还涂着刚抹开的软膏呢。这一下子,手上是不能随便碰了,他就举着手,愣愣地站在那里。   江少栩本来是没注意到他神色变化的,但他就站在自己跟前,又有那么点儿手足无措的意思。江少栩瞅他一眼,他立刻笑了笑,笑得有几分局促:“江大哥,对不住,我做得不够好。”   “啊?”江少栩衣服穿到一半,不知道他怎么就蹦出这么一句,顿时茫然了,“怎么了?”   “我……我自知医术拙劣,按摩的手法不够熟练,让江大哥看笑话了。”杜如喜垂着眼,还是在笑,可神情却明明白白地显出落寞来,“说来惭愧,我虽出身药谷,医术却平平,出门在外,也是败了药谷的名声……”   “哪儿的话啊。”江少栩都有点儿慌神了,“不是,谁说的——”   “江大哥不必安慰我了,我都明白的。”杜如喜轻轻摇摇头,又抬起眼来勉强笑了笑,“我的医术和姐姐相比,差得远了,我一直都知道……我本来想替大哥活络下筋骨,却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你、你……”江少栩瞪圆了一双眼,支支吾吾的,憋得脸都红了,“你和杜南玉比什么劲儿啊,她修行起来不要命,炼个药丹都成宿不睡觉的,她都快原地飞升了,谁和她比得了,咱、咱不和她比。”江少栩懵懵登登的,干脆把穿了半截儿的衣服又一脱,涨红着脸,大着个嗓门道,“嗐,我也不是嫌弃你按得不好,你按得挺好的呢,我就是、就是看天色晚了,那要不咱们继续吧,接着按,我是坐着?还是躺回去?”   杜如喜嘴角慢慢勾起来:“那便躺下吧,躺在这里就好。”他搓了搓手掌心,眼角向上一挑,笑出来一双狭长的弯眼,“如果我弄得不舒服了,大哥一定要告诉我。”   这之后,江少栩就直挺挺地躺在那儿,被揉了半天的胸。   关键不是不舒服,关键是杜如喜的那个手法吧……有点舒服过了头,江少栩就总觉得怪别扭的。   但究竟哪里别扭,具体他也说不出。   就是说得出,他也不敢随便说了,生怕刺激到他杜小弟细腻脆弱的小心脏,再来一次妄自菲薄。   当人大哥的嘛,哪儿能让自家小弟平白无故地受委屈呢。   可谁知道啊,这一按,就是连着好几天。杜如喜说了,这药膏要连着抹才最有效。江少栩其实也不明白,自己这又没受啥外伤,又没受啥内伤的,脸上破的那点儿皮,第二天就找不见了,这怎么按摩起来还没完了呢。不过这琢磨归琢磨,明面上他也不太好意思推拒,毕竟是杜如喜的一片好意,人家出药出力的还没说啥呢,他一个躺着被伺候的,又怎么好意思挑三捡四的呢。   如此这般,江少栩被连着摸到第三天,终于绷不住了。   别的不说,他感觉胸前那一片肉简直都快不是自己的了,碰起来麻麻的,也不知是不是被揉肿了。   这给江少栩难受的啊,实在忍不了了,可他还不好开口直接说什么,一个是碍于大哥的身份,另一个是生怕打击小弟信心。但这么扛着也不是个事儿,江少栩就开始琢磨了。   他那脑子也是个走直道儿的,想着明着不好拒绝,那不如换个思路。他和杜如喜之前一直是分房住的,就没这个按摩的步骤,现在天天住在一扇门里,主要是因为他荷包里的银子不够花了,得省着用。   兜里没钱了,问题不大,重华的内门弟子都是有小金库的,他可以拿着密文去钱庄取啊。 第8章   江少栩心里一起这个念想,立马扭头就跟杜如喜如实交代了:“杜小弟,你陪大哥走一趟钱庄,我去取些银两当盘缠,手头富裕些,省得你我晚上住个客栈还得挤在一间房里。”   “好啊。”杜如喜走在江少栩身边,听到了便点点头,眼睛转了一下,还道了谢,“这一路上让大哥破费了。”   江少栩哪儿在乎这个啊,当即便豪爽地摆了摆手,一低头,把荷包从腰带上取下来,再从里头取出来一个小纸团。   那纸团也就指甲大小,被卷成了一个小卷轴的模样,杜如喜的眼睛往那上头飘了飘,像是十分好奇地问道:“江大哥,这是什么?”   “取钱要用的密文。”江少栩确认了一下自己这趟出门带了密文,便又把纸团塞了回去,“这钱庄的密文,又长又难记,我背不下来,所以便把它记在纸上。”   “原来如此……”杜如喜稍稍拖了下调子,眼睛微微一眯,朝江少栩的左后方飞快地扫了一眼,忽然抬高了声音,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是了!这确是个好办法!”   他声音一扬,江少栩的注意力顿时被他引了去。恰好在这时候,有几个半大少年,呼啦啦从俩人的左后方跑了出来。江少栩刚好停下步子,其中一个男孩儿没刹住步子,眼见着要一头撞在江少栩的后肩上。   杜如喜立刻上前半步,长袖一拢,在江少栩的腰后浅浅扶了一把,伸了下手,手指又很快缩了回去。   江少栩其实也没真被撞到,他反应很快,及时伸手帮少年稳住了身形:“小子,看路!”   少年一脸歉意地看了他一眼,一缩脖子,又跟着同伴跑走了。   江少栩一开始也没把这个当回事,带着杜如喜又往前走了几步,慢了半拍,方才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他一摸腰带,腰间的荷包居然不翼而飞了!   江少栩愣住,左边摸完右边摸,荷包确实不见了。杜如喜做出惊讶的神色:“怎么会丢了?难道是遇到偷儿了?会不会……会不会是刚刚撞你的那个人?”   “恐怕是了。”江少栩一脸的懊恼,心想怎么刚刚被撞的时候就没多留个神呢。   “江大哥,这该如何是好?”杜如喜明显也跟着着起急来,“如果实在找不到了,那我——”   “别慌张,我还有个法子。”江少栩拉着杜如喜,往街边的小巷子里走了走,避开了人群,寻了个僻静地方,然后一撩衣摆,往地上一蹲,就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来。   杜如喜微微倾着身子,面不改色地问:“这是?”   江少栩用两手夹住黄符,心中默念口诀,然后将符纸朝着身前一掷,那符纸落地,闪过一道白光,竟然化成了一条白绒绒的小雪貂。   “这是重华的御灵术,我的灵兽……它、呃……”江少栩抓抓头发,神情别别扭扭的,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它比较擅长找东西,靠它,很快就能把荷包的位置找出来。”说着话,江少栩将腰上用来栓荷包的小绳子解了下来,放在手里,递了一递。   小雪貂倏地一下跑过来,端着前爪立起来,抽着鼻子在绳子上嗅了嗅。   江少栩一翻手,迅速掐了个法印,然后朝小雪貂一指:“寻!”   小雪貂顿时伏在地上,先是追着自己尾巴转了个圈,然后出乎意料之外的,嗖地一下,跑到了杜如喜的身前。   杜如喜低头看着小雪貂,小雪貂绕着他跑了一圈,又端着爪子站在他面前。   江少栩不明所以地蹲在原地,瞧了瞧自己的灵兽,再瞧了瞧杜如喜。   杜如喜脸不红心不跳,眼睛慢慢抬起来,露出个有点腼腆的浅笑:“它似乎很喜欢我。” 第9章   江少栩一下没反应过来:“呃?”   按说御灵术化出来的灵兽,都是以主人的命令为第一执行顺位的,他也没见过眼前这种情况的,顿时有些迷糊起来:“我……我再试试。”   说着话,他把小雪貂召回来,让它重新嗅了嗅荷包的系带,再一次结出法印:“寻!”   小雪貂没半分犹豫,蹦着跑到蹿到杜如喜身前,歪了歪小脑袋,端起前爪来。   杜如喜弯眼一笑,看了看江少栩:“江大哥,我可以摸一摸它吗?”说完也没等江少栩回话,自己蹲下身前,朝小雪貂一伸手。雪貂顺着他手掌一下攀到他手臂上,他站起身,小雪貂顺势爬到他肩头,他把手臂兜在胸前,雪貂动作灵巧地一跃而下,小爪子踩着他的小臂,探头探脑地在他胸口处闻了闻。   “江大哥,你看。”杜如喜像是十分欢喜,献宝似的把小雪貂往江少栩神前托了托,眼帘儿一颤,眼里的光闪了闪,“它真的很喜欢我。”   小雪貂扒在杜如喜衣领上,小爪子很努力地刨了刨,似乎是想往他怀里钻。   “哈哈,别闹,好痒。”杜如喜被它逗得笑起来,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它脑袋上软乎乎的绒毛,又对江少栩道,“它好可爱,我也很喜欢它。”   这回可把江少栩给尴尬住了。   就他这个御灵术吧,说实话,从小到大都没肯好好练,为此没少挨自家师兄们的训,都说他修行偷懒。其实他也不是故意偷懒,他就是觉得自己的这个小灵兽……它不够威武。   重华弟子的灵兽,除了他三师兄纪正庭的比较特别,其他人的不是飞禽就是走兽,要么高大凶猛,要么仙气飘飘,可他……召出来的竟然是一只小不点儿的白貂。   江少栩一个堂堂的八尺男儿,高大威猛,身形矫健,正值二十郎当岁,在外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和坏人一决生死,巅峰对站的关键时刻,符纸一掏,放个大招儿,噗嗤召出来一个跑快了就蹦着走的小雪貂……   江少栩从十来岁就开始做的江湖侠客梦啊,基本就结束在这么个不堪想象的画面里了。   关键吧,这个灵兽,一般来说召出来啥样是啥样,能成长,但定了型基本就不会起什么大变化了,所以江少栩就特别不爱练他的御灵术。   他师父又是个随心所欲的半仙儿一样的人物,也不强求他,只是丢给他一册书页泛黄的古籍,算得上是私传吧。他胡乱翻过几页,好像跟风水占卦有关的,但没多仔细地瞧过。   就这样,他那御灵术,按说该会的也都会了,好歹他也是出了师才跑到江湖上历练来的,可要说术法修得多熟练,他底气也不太足……   小雪貂显然是不咋听话,他只好悻悻地把灵兽收了回去。荷包估计是找不回来了,他身上是一点儿盘缠都没了。   他就有点犯难。   这要是就他自己一个人,那他也不怵,他这一天天的糙惯了,客栈睡得,大树底下他也睡得,吃食也好糊弄,可这到底还带着杜小弟呢。   “江大哥,我这里倒是还有些银两。”杜如喜特有眼力见儿,立刻把自己的钱袋子拿了出来,“药谷每个月都会给弟子发些月钱,我都攒下了,不算多,不过也算勉强可用。”他说着落了下眼,面色闪过一丝歉意,“说来惭愧,囊中羞涩,这后半程路途,恐怕还是要劳烦大哥与我同住了。”   江少栩一听,面皮子顿时有些挂不住了,他一个当人家大哥的,和人姐姐说好了要照顾人家,结果半道儿上丢了钱不说,这回还要用小弟辛苦攒下来的月钱,这他哪儿还好意思再提什么分房睡啊。   于是顺理成章的,两人晚上又进了同一扇门。   而且这回不光是同住了,两人还同睡在一张床榻上。   本来江少栩是想把床留给杜如喜,自己还是去外屋找块儿地方打坐的,杜如喜却是说什么也不肯了。   话头一开始还是在说打坐休息不好,江少栩其实无所谓的,他吃得好睡得好,一般闭上眼十个数就能睡着,小时候顽皮,被成宿成宿地罚跪祖师牌位,他跪着也能睡着的。   他和杜如喜说了不碍事儿,杜如喜的脸色却明显暗了下来,神情别提多愧疚了:“江大哥,对不起……若我再多些本事,月钱也不至于会这么少,现在还拖累得大哥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好家伙,话又聊到这一茬儿了,江少栩还能说啥,啥也不敢多说了,当即便答应了俩人同寝。   这床位虽然只有一个,但好在是可以喊小二添床被褥。江少栩铺好两床被窝,想了想,怕睡在里侧的那个人挨挤,便让杜如喜睡在了外侧。   蜡烛一吹,屋里乌黑,两人合被躺下。   江少栩没有和衣睡觉的习惯,钻被窝之前就把里衣脱掉了,身上只穿了亵裤。   这单人的房间,床铺自然没多宽敞,江少栩面朝墙壁侧躺着,想着能省点地方。他这一闭眼,没多会儿困意就上来了。   “江大哥。”杜如喜躺在他背后,忽然轻轻出声叫他。   他正迷糊着,没来得及应声。背后起了点儿动静,杜如喜裹着被子挪了挪,似是和他离得近了一些,小声道:“大哥,你睡了吗?”   两人挨得有点儿太近了,杜如喜一说话,江少栩后脖子顿时一麻。   “怎、怎么?”江少栩激灵一下,精神了,捂着脖子一回头。   “哥。”杜如喜那张俊秀的脸就在他面前,眼角半挑着,眼里映着不知从哪里漏进来的光,氤氤氲氲的,“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啊?哦!”江少栩肩头压着杜如喜发梢儿了,他赶忙往后退了一下,后背几乎抵上了墙壁。   杜如喜眼一眯,盯着他很快地笑了一下。   那种明晃晃盯肉的眼神一闪而过,江少栩啥也没察觉,杜如喜脸上又乖巧起来,往前贴了贴,说:“哥,睡吧。”   --------------------   我来啦!!贴贴贴! 第10章   江少栩这一宿觉睡得,别提多难受了。   他平时很少做梦,都是一闭眼,一整夜就过去了,可昨个儿晚上却是梦个不停。   梦里头,他一猛子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师父刚教他们几个师兄弟修习御灵术。他眼见着师兄们的灵兽一个个都威风凛凛的,就他召出来个豆豆眼的小雪貂,他这个急啊,跑到后山上反复召,反复练,试图修出来一个不同寻常的灵兽。   他练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黄符撇了一地。当最后一张丢出去时,御灵术的白烟砰地一声膨得巨大,一道比雪貂大上不少的影子倏然出现。   成了!   梦里的江少栩顿时雀跃,迎着白烟钻进去,想赶快瞧瞧他究竟召出来个什么新灵兽!   然后他就瞧见了从天而降的杜如喜。   江少栩大惊,杜如喜一下子扑到他身上,两手紧紧勒住他胸背,笑眯眯地一仰脸:“哥!”   江少栩一下就给吓醒了,醒了以后发现自个儿光溜溜的膀子上横着一条手臂。   那手从他背后绕过来,结结实实地环在他胸前,手指半蜷缩着,掌心还正好拢在他半拉胸肌上。勒得还挺紧,怪不得他梦里喘不过气。   他皱着眉动了动,身后的杜如喜便跟着也醒了过来。   “哥,你醒了?”杜如喜一开口,声音还带着点儿没睡醒的沙哑。   江少栩推开他的胳膊坐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呢,杜如喜也跟着坐起来,一大早的看着还有些没醒过神,但一张嘴,先道了个歉:“哥,不好意思,我睡觉有些不老实。”   确实不老实,俩被窝,两个人躺下时还各睡各的呢,醒来就搂一块儿了。   江少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睡的,整个人能睡自己被子里来,但说起来其实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他杜小弟还特意给他道个歉,这反倒让他觉出不好意思来了。   江少栩就挠了挠头发:“嗐,也没啥,就是你这个……睡觉的时候真是挺能追人的。”   “可能是睡冷了。”杜如喜拢了把头发,侧目往江少栩身上瞧了瞧,眼睛微微一眯,“哥这边比较暖和。”   江少栩这时正别过脑袋,往身上套衣裳呢,一抻袖子,刚好转过头来,和杜如喜对上了视线。   杜如喜生得那双眼睛,眼角天生有点儿往上挑,不正眼看人时,眼神儿里就跟带了把小钩子似的。   江少栩稍稍一愣,杜如喜眼睛立刻弯起来,笑得十分乖顺。   说实话,江少栩没能从那一瞬间的眼神里看出什么门道儿来,但他直觉觉出某个层面上的别扭来了,穿衣服的时候,还下意识仔细拢了拢衣领。   就重华那个门派衣服,里衣加内衬加外袍的,江少栩从来都没穿这么规整过,那领口掖得简直是严丝合缝的,他专管礼教门规的师叔看了都得说声好。   提起这个来,江少栩小时候没少因为穿衣服不规矩而受罚,不是腰带系歪了,就是衣领没理顺,礼教师叔为此还敲过他手板儿,也没管用。没成想,现在倒是让杜如喜给板正过来了。   不光白天好好穿衣服了,晚上睡觉也不脱了,就和衣睡。   平时杜如喜若是说话离得近了些,江少栩还会退一退。   这要搁别人,没准还会打个掩护,暗地里退一退,但江少栩脑子里没那些弯弯绕绕的,连句话也不垫,就硬退,直接后撤一步的那一种。   这下杜如喜就是想不察觉也难了。   而且不光如此,俩人赶路得骑马啊,还是共骑一匹马,江少栩这回可算犯难了,在马厩旁直抓下巴颏。   “江大哥。”杜如喜这回站得远远儿的,离江少栩得有五六尺远,“我是不是……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嗯?”江少栩回头看过来,“怎么?”   “我身边没什么亲近的人,唯一的姐姐也离得远……”杜如喜轻轻蹙着眉,“我……待人接物都不太成熟,如果我失了分寸感,让大哥觉得不自在了,那我——”   杜如喜话没说完呢,忽有一阵微风刮过,另一个方向,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呼喊声。   那声音的口吻平平淡淡的,嗓音略显几分清冷,唤的是——“少栩。” 第11章   杜如喜循声望去,来人二十来岁,容貌端正英俊,背后负了一把巨剑,身着重华派门派白衣。   杜如喜移了移眼,又去看江少栩。江少栩眉头紧紧拧着,一开口,就没带啥好气儿:“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江少栩的三师兄纪正庭。   “前几日,我行至这附近,察觉到了你灵兽的气息。”纪正庭上前一步,淡淡地道,“少栩,莫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不告而别了。”   师兄弟两个,此番本是一同下山游历的,结果路走到一半,江少栩跑路了。   “谁不告而别了,我不是给你留了字条吗。”江少栩抱起胳膊,一脸的不服气。   他临走之前,确实是留了字条,只不过没写突然离开的缘由,只是让纪正庭别来寻他。他也不是胡乱跑路,他那时接到了从杜南玉那里传来的消息,屁颠颠地跑来护送杜小弟了。   而且吧,他也不是闹什么脾气,纪正庭个把月前在路上行侠仗义,顺手救下个姓代名华的漂亮少年。然后那代华就跟讹上纪正庭了似的,他师兄弟两个走到哪儿人都跟着,伤养好了也不肯离开。江少栩和代华挺不对付的,老觉得那人心思不正,总动歪脑筋。   就半个月前,有回江少栩有事儿要找纪正庭,一大清早,推门进他师兄的屋。纪正庭没在外头,他就直接进了寝室。寝室的床上窝在个人,他也没看清,以为自己师兄懒床呢,上去就把被子给掀开了,结果里头躺的竟然是衣衫不整的代华,并且还是被点了穴的。   那点穴的功夫,一看就出自他师兄之手。   他没个防备,被吓得嗷一嗓子,然后就把纪正庭从隔壁代华的屋子给嗷出来了。   江少栩脑子只是直,又不傻,左右这么一看,明白过来了,代华这是把歪心思动到他师兄床上去了啊!这给他气得,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当时就指着代华的鼻子骂了声下作。   代华那张颇有姿色的小脸儿煞白煞白的,嘴唇直哆嗦,一个字儿都没说,又是将松开的领口拢住,又是将被子往肩上裹了裹的,然后整个人缩成了一圈儿。   好家伙,这弄得仿佛江少栩平白占了人家多大的便宜似的。江少栩这个闹心啊,心说都大老爷们,谁稀罕看谁啊!   纪正庭那时没多说什么,反倒是将江少栩带出了屋。   真是晦气!   江少栩火儿一上来,连他师兄一块儿烦起来,正好杜师姐来了信,他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扛着包袱走人了。   经过就是这么个经过,江少栩一抬头,果不其然,代华那个狗皮膏药还没甩开呢,正靠在不远处的墙根下,那张俊俏的脸蛋儿半隐在阴影里。   江少栩一看过去,代华神情稍稍顿了一顿,然后像花儿一样绽开了笑颜,抬步向前,似是想走过来。   江少栩理都不理他,朝杜如喜一伸手:“杜小弟,过来。”   杜如喜走到江少栩身侧,朝纪正庭一拘礼。江少栩在他背后一拍,介绍道:“这是师姐的亲弟弟,杜如喜。”接着朝纪正庭一努下巴,“这是我师……这是纪正庭。”   “纪大哥。”杜如喜还想说客套话呢,江少栩直接给他打断了,自己走过去,伸手就去摸纪正庭的腰侧。   左腰摸完摸右腰,摸完又用手箍个圈儿,顺着纪正庭的腰身,前后贴着这么一环。   纪正庭也是真是个好脾气,伸手攥了他手腕,问道:“你找何物?”   “你荷包呢?”江少栩跟纪正庭,那真是半点儿都不用客套的,“我的丢了,你的银子拿来给我使使。”   师兄弟之外,一侧站着杜如喜,另一侧站着代华。   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视线各自盯在不同的地方。明面上的笑意里,各有一道儿不同的神色,十分隐秘地闪了那么一下子。 第12章   江少栩一路护送杜如喜往南走,要去一处叫古川的乡镇,说来也巧,纪正庭有要事查办,也是奔的这个地方。   几人既然目的地相同,江少栩这边儿又嚷嚷着没了盘缠,那自然是两队人马合成一队,一并赶路了。   其实说来说去的,江少栩也就是死鸭子嘴硬,他自小和纪正庭一块儿长大的,摸爬滚打都在一处,兄弟情义颇为深厚,这纪正庭要是孤身涉着什么险了,他第一个不答应。   更何况……   他唰地扭过头,气势汹汹地瞪了眼跟在纪正庭身后的代华,更何况纪正庭身边儿还坠着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歪心思,那还不如孤身一人呢,他更不放心了。   两人的队伍一下扩成四个人,好处是不尴不尬地共骑问题解决了,纪正庭直接租了辆马车,车厢里坐两个,马夫的位置坐两个,四人正正好能坐下。   代华岁数最小,个子也最矮,是第一个上车的,那马车的脚蹬子高了些,纪正庭在旁边还搭了把手。   杜如喜趁着这个功夫,站在江少栩身边和他说话:“江大哥,我们……要一同上路吗?马车不比骑马,行得慢,我怕,兴许会耽搁纪大哥的正事。”   江少栩眼睛眨都不眨地紧盯着纪代,脑子压根也没在杜如喜身上,应得也含含糊糊:“是啊。”   杜如喜顺着他的视线,往纪代身上瞥了一眼,目光又收回到他身上,继续道:“如果江大哥是在顾虑盘缠的事情,其实也不足为虑,我手上的月钱,倒是还算充裕。依我之见,不如——”   江少栩没给他说完的机会,眼一瞪,朝着纪代就气腾腾地冲过去了。   起因也不是别的,就是代华不愿意坐车厢,想坐在前头陪着纪正庭赶车。   那江少栩能让么?不能啊!   他一个字儿都没多废话,吭哧吭哧挤到那俩人中间,直接用自个儿把两人给分开了,一蹬脚就坐上了马夫的座儿,然后把缰绳往纪正庭怀里一丢,大着嗓门道:“赶紧的,上路了。”   于是乎,师兄弟在前头赶车,后头坐着未曾谋面的杜如喜和代华。   车厢内,两个人一左一右的坐着,彼此安静地打量着对方。   代华翘着一只二郎腿,手肘垫在膝盖上,掌心托着尖下巴。这车厢里没来就没多大地方,他摆出这么个姿势,一下子就离杜如喜有些近。杜如喜看着他,浅浅地笑了笑。他也在笑,笑得很漂亮,眼神毫不遮掩,颇为直白地上下打量了杜如喜一番,开口道:“你姓杜?药谷的人?”   杜如喜微笑:“是。”   “哦——”代华拖了拖长音,歪了歪头,“听说药谷上一任的谷主也是姓杜,好巧呢。”他顿了顿,端出一副好奇的面孔,“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呢?”   “也算不上巧。”杜如喜还是微笑,“‘杜’在药谷那一带算是大姓,附近不少的人家都是杜姓。”他眼睛笑眯眯的,状若无意地在代华托腮的手腕上扫了一眼,接着一抬眉,像是有些惊讶地赞誉道,“说到出身,小兄弟你中原话说得真好,不细听根本听不出来口音呢。你是……南疆出身?不过我听闻南疆人极少步入中原,不知小兄弟身处此地,又是何种缘由?”   代华脸上的笑意晃了晃,托腮的手收回来,整个人也坐直了,另一只手盖上去,掌心遮住了腕骨上不算显眼的青色纹身。   马车一路吱呀,摇摇晃晃地驶进了古川镇。   进镇的时候天已大黑,当务之急是先寻得住处。纪正庭驾着马车,边走边打听,最后带着几人住进了当地最大的一家客栈。   一进门,江少栩直奔柜台,找掌柜的订房。   房间剩得不多,刚好还有四间,都是天字号的,在客栈的二楼,钥匙和门牌就挂在掌柜的身后,分别是天字一、三、四号房,和天字八号房。   纪正庭掏钱付定金,江少栩拿了钥匙门牌就开始分房间。   一号房给纪正庭,三四号房是他和杜如喜,代华自己离得远远的,去住八号房。   江少栩当时就这么想的,想把代华撇得远远儿的,结果小二领着他们一上楼,他抬头一瞅那个格局,顿时有点儿傻眼了。 第13章   这家客栈的二楼,一整层都是客房,房间之间隔着廊道。   四个人一上楼梯,右侧走廊第一间便是天字一号房,往后数是二三四,之后走廊便到头了,房间号拐了个弯儿,四号对面是五号,接着再排回来,一号房正好和八号房是对门,两扇门的中间不过三步路。   两厢一对比,反倒是三四号房离得更远一些。   江少栩愣在当场,脑瓜子刚转过来,纪正庭已经推门进了一号房了。   代华靠在八号房外,朝着江少栩的方向转了转手里的门牌钥匙,脸上一笑,转身也进了屋。   这可给江少栩闹腾坏了,之后连着两三天,每天天一亮就往纪正庭房里钻,也不干别的,就守着他三师兄,生怕自家师兄一个把持不住,清白就没了。   那几天纪正庭需得在古川镇耐心等个消息,每日除了一日三餐下楼用膳,其他时间都不出门,一般就在房里打坐调息。江少栩就跟着他一起盘腿儿坐着。代华试着过来敲过几次门,每回都是江少栩抱着膀子堵在门口,粗声粗地地问他有何事干。   就这么堵过几回以后,代华面儿上的笑明显快挂不住了,脸色隐隐泛青。   就连吃饭的时候,江少栩都要抱着筷子碗和纪正庭挤坐在同一个板凳上。他们师兄弟两个都是高个子,非得这么挨一块儿坐着,俩人腿都伸不直,胳膊也老打架。   江少栩一贯大大咧咧的也不在意这个,扒饭扒得倍儿香。纪正庭则是从小到大都带着这么个毛毛躁躁的小师弟,早是习惯了,眉目淡然,夹菜都让着师弟先。   代华坐在两人正对面,眼珠子在两人身上晃了一下,饭没吃下两口,便扔了筷子,回屋去了。   杜如喜坐在桌子另一侧,其实饭菜也没吃上几口,但守礼守规矩,撂了筷子还是在桌上作陪,一双眼睛笑眯眯的,也不多言,就安安静静地笑看江少栩鼓着腮帮子夹菜吃,看纪正庭把他喜欢吃的菜挪到他面前去,再看他吃噎了拿胳膊杵纪正庭,纪正庭动作熟练地摸茶杯出来给他倒水喝。   最后,江少栩打着饱嗝吃光了所有盘子里的菜,纪正庭喊小二结了账,三个人起身上楼各自回房。   纪正庭的一号房离楼梯最近,他冲杜如喜点头示了下意,便开门进了屋。   江少栩本来抬脚就要跟着进的,杜如喜走在他身后,状若无意地和他搭了句话:“江大哥,你和纪大哥的关系似乎很好啊,你们认识很久了?”   “啊?”江少栩的注意力被这么一勾,立马就忘记想干嘛了,脚下一拐,就跟着杜如喜一道儿走了,“啊对,我们同门么,进山就待一块儿了。”他还搁心里算了一把,“认识十二三年了吧。”   “十多年,那的确很久了。”杜如喜笑吟吟的,“怪不得你们亲厚得仿佛亲兄弟一般。”他眼皮子落了落,像是随口说道,“不过就是是亲兄弟,也少有吃住都整日在一起的。”   “哦,现在这不是情况特殊些。”江少栩蹭了蹭鼻子,没啥心眼子,和自个儿小弟那真是想啥说啥,“我不盯紧了,代华那臭小子不得钻了空子。”   “你是说,代华他……”杜如喜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代华心仪纪大哥,他们两个,看上去倒也般配得很。”   “我呸。”江少栩眉毛一下子皱起来,“他想得美。”   两个人这时正好走到三四号房的房门口,杜如喜回过身,似是有些不解地看向江少栩:“江大哥是不太看好他们两个吗?”   江少栩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代华那个臭小子也配。”   “你这么抵触纪大哥和代华在一起,是有什么缘由吗?”杜如喜歪了歪头,神情显得很困惑的样子,眼睛微微眯起来,暗自试探道,“既然代华不配,那你觉得,谁和纪大哥更相配?”   谁和纪正庭更相配……   江少栩愣了一愣,在心里把这道问题问了两遍,然后看着杜如喜,紧接着又是一怔,眼睛瞪圆了,张了嘴却没说出话来。   江少栩一向是有话就说的直爽性子,这会儿却明显欲言又止了,神色像是有些无措,脸蛋儿还给憋红了。   杜如喜看着他的反应,本该是如往常一般,将情绪藏得好好的,这回却露出一丝破绽来,眉心下意识皱了起来。 第14章   江少栩一个做人家大哥的,被自己的小弟皱着眉毛盯了一眼,没生出被冒犯的心,反倒是自个儿跟那儿心虚起来。   他心虚也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惦记人家亲姐来着……   这冷不丁被问到谁和纪正庭最相配,江少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师姐杜南玉。他师姐样貌又好,医术又高,和纪正庭勉强也能算是一块儿长大的,称一句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吧。俩人杵一块儿,一个清冷一个寡言,也、也挺般配的吧。   总而言之,他就觉着他师姐和纪正庭挺合适。   但这话他就是搁心里瞎琢磨两下,没法说出嘴的。他这人虽说性子是糙了些,可也不至于缺心眼,也知道有关姑娘清白的事儿不能胡乱说,更何况是当着人家弟弟的面儿。   想说的说不出,他这一下子就词穷了,偏偏自己又玩不来顾左右而言他的那一套,整个人就卡壳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没接出话来,脸还给憋红了。   杜如喜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看到他面容尴尬,神色里透着一丝慌里慌张,还闹了个大红脸,就颇有一种暗藏了多年的小心思,忽然被戳中要害的感觉,有点儿憨羞的劲儿。而且,再一联想到他之前和纪正庭相处时,自然流露出的那种亲昵感……   杜如喜心中一动,暗想,江少栩……莫不是对纪正庭,抱有什么超出师门兄弟的异样情谊吧?   这个猜想一浮上心头,杜如喜顿时察觉到一丝隐隐的不快。   这股不痛快的感觉并不强烈,非要形容一下,大抵就像是路上偶然遇到了一只同路的大型野犬,野犬生得高大威猛,可实际上很亲人,也给摸,毛茸茸的摸起来还很顺手,遇到拦路的也会凶悍护主。可一转眼,他才发现这野犬其实跟谁都亲,跟谁都近,长得一副流浪在外的潦草模样,实际上却似乎是有主人的家犬。   说来说去,左右也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只不过模样长在了杜如喜的喜好上,又傻乎乎的很好摆弄,所以便故意亲近起来。心里没主的就随便逗上一逗,心里有主了也没什么所谓,懒得惹麻烦就离得远点儿便是。   杜如喜是一个惯会掌握情绪的人,眉头皱完很快就舒展开来,那点儿不快也是一闪而逝。他没再多理会憋不出话的江少栩,道了声晚安便回房去了。   他离开药谷,这一趟远门有很多要事要办,他这几日都在暗自筹谋打点,没有闲情逸致去管别人的闲事。   话说是是这么说,可第二天一大早,他有事要出行,回身关门时,一侧眼,余光便看到不远处,江少栩挺大的个子抱着个胳膊守在纪正庭的房门外,神情还颇为专注,正一脸警惕地盯着对面的八号房。   那一股不痛快的感觉又从边边角角的罅隙里生出来,杜如喜面无表情地瞥了江少栩一眼,一扭头,准备绕个道儿,从另一侧的露台下楼。   他人都走到露台口了,心里那股烦人的不快感,却是越压抑越旺盛。   他这年也不过是一十八岁,再是胸有城府,也远不如日后那般心机深沉,到底还是沉不住气,脚下一顿,转身回了头。   “江大哥,早上好啊。”杜如喜笑盈盈地走上前来,装作一副偶然路过的模样,“怎么站在门口了?纪大哥一大早就出去了吗?”   “啊,是。”江少栩挠挠下巴,“他没在屋。”   纪正庭是没在屋,关键江少栩不知道代华是不是也没在屋里。就这两天,有他在中间阻拦,代华一共和纪正庭说不上两句话,作不出妖来,明显是消停不少。可江少栩总觉得那少年鬼心眼儿多得都能冒泡儿,指不定私下里琢磨什么新招儿呢。   “这样啊,江大哥……”杜如喜面露犹豫,试探着问,“我今天要去拜访一位老前辈,可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怕路上会有耽搁,误了见面的时辰,你可以陪我一同前往吗?我心里踏实些。”   “成啊。”江少栩一听这个,那肯定义不容辞啊,立马就支棱起来了,“走,大哥陪你去。” 第15章   这一趟出门,杜如喜本该是赴一位前辈的约,约见的地点是在某座茶楼的顶层隔间里。可到了时辰,前辈没有如约出现,房间里除了洗手煮茶的杜如喜,还有他安插在暗处的密探。   “少主,您之前打点过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密探道,“剩下的事,按您的吩咐,我这就去处理。”   “嗯。”杜如喜不紧不慢地温着茶,“药老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密探道:“药老仍在闭关,他安插在您身边的眼线,已经换成了咱们的人。”   “好。”杜如喜看了看茶杯里漂浮的茶叶,再抬起眼,“按计划行事。”   密探行了一礼,将身上的暗袍一翻,一晃眼间,已扮作一位花白胡子的古稀老人。   杜如喜立刻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刚好停留在隔间窗口的位置,笑脸相送:“葛老前辈,今日之日,还望前辈多多相助,晚辈日后必当相报。”   “葛老前辈”捋了一把白须胡子,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送走了密探扮成的老前辈,杜如喜却不急离开,又坐回座位上,慢条斯理地品起茶来。   茶楼之下,在“葛老前辈”离开的路上,果不其然,有盯梢的人尾随而去。   杜如喜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这一切。   药谷的历代主人都姓杜,上上任是他爷爷,上一任是他爹,谷主的位置一代一代传到他这里,他继承了少主的名号,可惜却是徒有其名,药谷里真正掌握权力的,是资历最老、根基最深的药老。   他想摆脱药老的控制,就得掘其根,削其骨,一步一步地实行他的计划。   这一年的杜如喜还羽翼未丰,势单力薄,他需要寻求外援,以利谋利。有的人在他身上押了注,有的人选择冷眼旁观,他手中的棋子不够多,能用得上的全都要物尽其用。药老多猜忌,他就要学会将真的做成假的,假的做成真的。有时候成败的关键,不过是一个猜忌的苗头。   不论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的尽头,要么死,要么赢。   杜如喜闭起眼,思虑过深,觉得脑仁有些微微发涨。   休憩的时间不过半刻,他再次睁开眼,密探假扮的老前辈已经走远了,负责跟踪的人也一并消失了,他坐在高处打量着楼下,眼睛一转,便扫见了不远处的江少栩。   杜如喜进茶楼时,本来是给江少栩在大堂也安排了一个茶座的,但江少栩不爱喝茶,嫌茶楼里闷得慌,偏要在外头等。   等人,他也不好好站着等,非得在树荫底下蹲着,旁边还躺了只翻着肚的流浪狗。   杜如喜一进茶楼,一个半时辰都没出来,太阳在头顶上挪了窝,荫凉儿跟着太阳的反向跑,江少栩蹲一会儿,还得挪挪地方,省得挨晒。   他一挪,一旁的流浪狗也跟着挪,一人一狗,处得还挺融洽。   后来杜如喜站到他身前,他仰着脑袋闭着眼呢,面前的阳光被挡了一会儿他才察觉到,一睁眼,精神了:“完事儿了?”   “久等了,江大哥。”杜如喜斯斯文文地笑了笑,想伸手来扶他。   江少栩哪儿用他扶啊,自个儿就蹿起来了,蹲久了脚有点儿麻,还打了个踉跄。那条流浪狗让他惊了一下,翻起身来瞅瞅他,半懒不懒地抬爪子往一侧走了几步。   杜如喜看着流浪狗笑了笑,看似无意地提起道:“说来,我原来曾喂过一只野狗,喂他时,他和你亲亲热热的,撵着你脚边恨不得天天围着你转,和你要好得很。”他瞧着江少栩,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继续道,“谁知一转头,对着别人也是同样一般摇首摆尾的。”   “野狗么,哪儿会认主。”江少栩被暗地里阴阳怪气了一番也浑然不知,还从袖兜里掏出野果子来给杜如喜吃,“我刚从树上摘的,酸酸甜甜的,也挺可口,你尝尝。”说完,才想起来刚摘的果子怕是不太干净,便又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才递过去。   他那一天天上蹿下跳的,衣服也没见得多干净,杜如喜道了谢,接过去便直接收在了袖子里,此举多少是有些嫌弃的意思在里头,可江少栩全然察觉不到,还乐乐呵呵的:“这种果子,叶儿多的甜,你回头就专挑带叶梗子的摘,一准儿好吃。”   两人在茶楼待了一下午,再一路溜溜达达地回客栈,进门时天儿都黑了。   杜如喜觉得走路走得浑身风尘仆仆的,不舒坦,便去找小二要上门的热水去了。江少栩心里还惦记着自家师兄的清白呢,一回来就奔着房门看情况去了。   结果他上了二楼,一抬眼,就看到代华鬼鬼祟祟地站在纪正庭房门外,手里还端着个碗。   江少栩警惕心大起,大步流星赶过去,低头一看,代华手里捧着碗热汤。   好家伙,看来出卖色相这一招在纪正庭身上不管用,代华这是明摆着开始来柔情似水那一套了。   想献殷勤是吧。   江少栩二话没说,过去就把汤端起来咕咚咕咚喝光了。   代华平时多伶俐的一张嘴,这回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一双美目微微瞪大了,看着江少栩喉结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三两口便把一整碗全干了下去。   “想送汤啊?”江少栩喝完一抹嘴,还咂了下舌,“现在没得送了。”   说完把空碗往代华手里一塞,轰着他回了对门:“行了,没事别再这儿杵着了。”   代华频频回头,却没说话,只是神情颇为微妙地看了他好几眼。 第16章   当天晚上,江少栩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都没睡着,就觉得浑身燥,被子蹬了也没用,还是热得慌,而且他睡觉习惯光膀子,这时身上就一条薄薄的亵裤,已是脱无可脱了。   但就是热。   他躺下了又坐起来,直拿手扇风,热得简直要冒火,可伸手一抹脑门吧,是一滴汗也没出。   这给他闹腾的,他向来都是沾枕头就呼呼大睡的体质,这会儿难得失一次眠,漫漫长夜就显得格外的难熬。   他这实在是是熬不住了,还裹了外衫,专门跑楼下去打了盆凉水,回房里简单冲了个凉水澡,结果是越洗越躁动。   关键还不单纯是热,他身体里还有股子难捱的劲儿,在他奇经八脉里胡乱冲撞。撞得他是精神抖擞的,这大晚上的,在那儿对着澡盆总想干点儿什么,有点儿跃跃欲试的意思。   可到底想干什么,他也形容不出,总之是消停不下来。   江少栩胡乱拿毛巾擦了擦身,可这大晚上的,湿乎乎的头发总也晾不干,他就把毛巾一丢,盘腿儿一坐,催发了内力想蒸蒸水珠儿。结果更完蛋了,他那个难受的劲儿更甚,除此之外,还多了个心慌的毛病,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这回他总算是觉出不对了,这不是要闹什么病吧?   江少栩平时壮得跟什么似的,身体倍儿皮实,很少生病,不过因为好动,又粗心,所以反而练功时受伤会多一些,每回都是找他杜师姐去给他处理的伤口。   这会儿师姐不在身边,但师姐的弟弟在啊,江少栩多一茬儿都没琢磨,裹上衣服就去敲隔壁门了。   杜如喜被他敲出来时,明显已经歇下了,身上穿着里衣,外衫披在肩上,平时束在脑后的长发此时都披散着,发尾软软地搭在肩头。   “江大哥?”杜如喜的神色略显诧异,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出什么事了?”   “我好像生了病,身上热得不行。”江少栩是真不跟他这个刚认的小弟见外,昏头虎脑地就往人房里进,“你快给我看看,帮我治一治。”   杜如喜入寝前也刚洗过澡,屋里的水汽还没完全散去,江少栩一头闯进来,隐隐约约还能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气。   他下意识抽了抽鼻子,发现那香气和杜如喜抽的那个药膏似乎有点相似,都带着些清爽的薄荷香。   杜如喜在他身后跟过来,点了蜡烛,又拉了椅子给他坐,半弯下腰,仔细看了看他面色:“江大哥,你脸色红得有些反常。”   杜如喜这一凑近,那股薄荷香便一下子强烈起来,江少栩直愣愣地又嗅了一下,反应过来了,这应该就是杜如喜身上的味道。   香是冷香,江少栩闻完却觉得脑袋更迷糊了。他打了个激灵,眼神都有些发直,懵懵登登地嚷嚷道:“啊,对对……我这个,热得厉害,你不是随身带了好些的药,你有没有治这个的,快拿来给我使使。”   “用药需得对症,江大哥,你还有哪里不舒服?”杜如喜用手背探了探他脑门,没觉得特别热,便又碰了碰他脸颊。   就肌肤相触的这两下,江少栩就跟魂魄出窍似的,整个人都跟着飘了那么一下子。   杜如喜的手也是凉凉的,碰着好像特别舒服……   江少栩脑袋空空的,微微侧过脸,在杜如喜手心里蹭了那么一小下。   蹭完,杜如喜倏地抬起眼,明显是愣了愣。   江少栩自己也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   他这是、这是……   他脸色登时一变,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猛地揪住了自己的衣服下摆,扥着就往自己脐下三寸的位置遮。   关键他现在就穿了件里衣,衣摆是短的,这能遮住个啥啊,杜如喜那眼睛尖的,一下就看到他亵裤下鼓起的小鼓包了。   江少栩迷糊了一晚上,这时候终于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他哪儿是病了啊!他这八成是被下了春药啊!   那碗汤……   江少栩气得简直七窍生烟,一猛子站起来,也不知是气大发了,还是药效彻底起作用了,脚下一软,顿时又跌坐了回去。   杜如喜愣过神儿来,伸胳膊要来扶他,他立马往旁边一躲:“先别碰我!”   杜如喜动作一停,他脸色无比难看,尽量避开所有的肢体接触,勉强扶着桌子稳住身体,声儿都变了调:“快、快……去找纪、纪正庭!”   桌子被他撞得错了下位,桌上的蜡烛带着烛火晃了一晃。   杜如喜脸上的神色,顿时跟着烛光一起晃了晃,他落了落眼帘儿,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半遮住了那双微微挑起的眼。   “快去啊!”江少栩一半的气血攻了心,另一半攻了鸡儿,在那儿急急燥燥地吼了一句,“把纪正庭叫过来!”   江少栩心急火燎的,想着杜如喜不会武,敲不晕他,也搬不动他,这倒霉时候,只能喊纪正庭来动手了!   杜如喜转身去了门口。   江少栩粗喘了几口气,难受得趴在了桌子上。   杜如喜一抬手,咔哒一声,就把房门的门锁给落下了。   --------------------   嘿嘿,放饭 第17章   说起来,杜如喜原本是没打算要动江少栩的。一个是时机不对,他这趟出门有许多要紧事要办,另一个是身份不妥,江少栩毕竟是他姐姐的师弟,冒然出手,恐怕会惹出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原本该是这样的,可如今的情况却又不同了。江少栩不知为何中了春毒,现在人就在他房里,脸色酡红,气喘吁吁。   这可是自己送上门的。   “江大哥?”杜如喜站在桌子旁,微微偏过头,眼睛眯了眯,“江少栩。”   江少栩抱着胳膊趴在桌上,头脑昏沉,听到自己名字还是有反应的,循声抬了抬眼,但眼神很是涣散。   杜如喜便淡淡地笑了,笑容里还带着那么一点儿漫不经心。   江少栩面容生得俊朗,五官深邃,剑眉星目。杜如喜从第一眼便很喜欢他这幅长相,再配上重华派那一身年轻弟子标配的飘逸白衣,端得是十足十的恣意洒脱,长袖一挥,无牵无挂闯荡天涯。   这一世,杜如喜注定了做不成这样的人物,但他看上了眼。   杜如喜俯下身,盯着江少栩瞧了瞧,还用手撩了撩他额前垂下的乱发。江少栩明显是对他的碰触有反应,眼睛直直地追着他手指跑。他顺势搂住江少栩肩膀,引着对方站起身。   江少栩整个人都迷糊着,一起身,就跟着往前倒了下。杜如喜一手揽住他的腰,脚下一错步,带着人转了个身,直接往身后的床榻上一同摔去。   江少栩被垫在身下,倒下去的时候动作太大,还稍微磕了下脑袋。   “啊。”江少栩挨了下疼,眼睛睁大了一下,思绪混沌着,下意思地喊了声,“纪……”   杜如喜撑在他上面,一手扣住他下巴,发丝从背后丝丝缕缕地滑下来,发梢儿落在他脸颊上。他似是觉得痒痒,本能地偏过脸。杜如喜又将他的脸板回来,面儿上挺好看地笑了笑:“江少栩,记住了,下次遇到这种事,别再走错屋,这里可没有你的纪师兄。”   说着话,另一只手卡住他已经凌乱的衣领,向下一划拉,他领口顿时大敞开来,胸肌腹肌全都露了出来。   江少栩像是呼不过气一般,胸口大起大伏的,喘得厉害。   杜如喜手掌贴住他喉咙,一点一点慢慢向下滑,滑过锁骨,再滑到他半边胸口上。   江少栩习武多年,身子骨练得特别好,胸肌格外饱满。杜如喜一手抓住了,稍稍一用力,手指便微微陷进肉里。   江少栩闷哼了一声,反手握住了杜如喜的手腕,也不知是要推开他还是怎么样。   就这一下,杜如喜忽地想起来,之前江少栩还明里暗里地躲过他,不给他摸。他脸上的笑还在,可手上的力气却立刻大了起来:“不让碰?嗯?”他又记起江少栩和纪正庭挨着胳膊挨着腿,挤在一块儿吃饭的场景来,“但是师兄可以?”   也不知是“师兄”这俩字儿刺激到江少栩了,还是杜如喜手上劲儿使大了,把人抓疼了,江少栩突然一动,一个翻身就将杜如喜反压到了身下。   杜如喜眼神一变,被江少栩掀翻的同时,手已经摸到了他后腰的某处穴位上,谨防他再次发难。   可江少栩压根就没清醒过来,岔着腿坐在杜如喜身上,喘息声反而变得更加粗重了。而且他这么上下一颠倒,本就松垮的衣服这下更是彻底散开了,就这么半挂在他的臂弯上。他整个上身赤裸着,胸脯起起伏伏的,摇晃得厉害。   杜如喜两手掐住他的腰,视线难免停留在他胸口,喉结滚了滚,也有些情欲难耐。   江少栩看上去难受得要命,把杜如喜压在了身下,看着像是掌握了主动权,可实际上完全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他迷迷瞪瞪的,眼睛盯住杜如喜猛瞧,忽然就俯下身去。   有那么一瞬间,杜如喜还以为江少栩要扑过来亲自己,结果对方只是用侧脸紧紧贴住他的脸颊,然后小幅度地来回蹭。   不光是上面,下面也一样。   江少栩骑在杜如喜腰上,下头那根儿抵着他小腹,接着就在那儿偷偷摸摸地一边摆腰一边磨蹭。   “嗯……”杜如喜显然被他这个举动取悦到了,被蹭得颇合心意,还发出了一声满意地暗叹。   “还想贴得更近一些吗?”杜如喜伸手在江少栩光裸的后背上摸了一把,手掌沿着他的腰线一路向下,探进了他亵裤之中,“我来教你。” 第18章   “啊啊!”江少栩的命根子一被握住,立刻低喊出声,腰腹本能地弓了起来,脑袋扎在杜如喜肩窝上,更用力地和他贴了贴。   杜如喜手上动作不断,摸得江少栩一直小声哼哼,小腹直打颤。他逮着机会,伸手抓住江少栩一边儿腿窝,在床上一个翻身,便将江少栩按在了身下。   江少栩那一头长发又浓又密的,洗完了以后还有点炸毛,发梢儿蓬蓬的,这一下被按倒,头发几乎铺了满床。杜如喜低着头,垂眼看了看他,反手扯开了自己衣带,肩头一耸,正要脱衣,没防备间,江少栩一个反扑,又把他压了回去。   两人就这么来来回回地倒了几个个儿,这次轮到江少栩在上,膝盖压着杜如喜的腰侧,把人制得死死的。杜如喜试着挣了一下,竟然没能挣动,手腕被擒住了,手动弹不得的,完全碰不到江少栩的穴位。   江少栩人是彻底迷糊了,但本能还在,一头扎到杜如喜身上就开始耸腰,硬挺的性器往人家身上乱杵,又是磨小腹又是蹭大腿,但始终戳不对位置,欲火烧得他整个人红通通的,却找不到泄火的方法。   杜如喜被杵得脸色都隐隐泛黑了,可动又动不得,眼睛微微眯起:“江少栩。”   江少栩被点了大名,茫然地抬起脸,眼神迷离着,可还是有些反应。   “江大哥。”杜如喜低下头,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他摆出一副笑颜,又道,“过来。”   事实证明床上喊哥这一招儿还是挺好使的,江少栩一探头,没多犹豫,脸就挨过去了。   主要江少栩本来脑子就直,这会儿更是一根筋通到底,小弟说什么他听什么。   他脸一靠近,杜如喜稍稍探起头,软软的嘴唇一下子就贴了上去。两人唇齿相接,杜如喜半垂着眼帘儿,还轻轻地吮了他一口。   江少栩眼睛都瞪大了,腰也忘了拱了,整个人就呆滞在那里,手劲儿也松了下来。杜如喜见势,飞快地伸手在他腰后按了一把,手指也不知是按到哪儿了,他腰一软,杜如喜手一抄,趁机调整了一下两个人的姿势,伸胳膊把他搂在怀里,手掌托住他屁股,还用劲儿揉了揉。   江少栩眉毛立马皱起来,杜如喜空着的另一只手又去安抚他胀痛的性器,然后趁着他松懈的功夫,顺手拿到了放在床头柜子上的药膏。   药膏就是之前给他抹过伤口的那一个,膏体捂化了,会变得十分油滑,杜如喜剜出一大坨,试探着往他后穴里送。   异物侵入的那一瞬间,果不其然,江少栩吭吭哧哧地挣扎起来,杜如喜单手搂不住他,立刻侧过头,凑过去轻轻浅浅地亲他。   江少栩长这么大,哪儿和人亲过嘴儿啊,一被亲就彻底糊涂了。杜如喜的舌头滑滑软软的,在他嘴唇上舔了几下,他人直犯懵,眼睛瞪得溜圆,一脑袋毛蓬蓬着,心跳也砰砰的,看着呆呆愣愣的。   杜如喜便笑了,含着他嘴唇说话:“江大哥,张嘴。”   江少栩就在这一声声的大哥里彻底迷失了方向,让干啥就干啥。   他听话地张开嘴,杜如喜灵巧的舌尖儿立刻顶了进来,缠缠绵绵地勾住他。   两个人紧紧相拥,亲得热烈,杜如喜悄悄摸摸往他屁股里塞了不少药膏,手指在他股间进进出出,搅和得他屁股又湿又滑。   等他混混沌沌地回过神来,屁股里已经插进三根手指了。   他懵了懵,又要抗拒,杜如喜在他嘴上狠狠用牙尖儿硌了一下,同时手指屈起来,摸索着,在他后穴不知哪个地方找到了一处凸起,然后对着位置重重按了一把。   一股酸麻的感觉从丹田冲出,直奔天灵盖,江少栩惊呼一声,小腹猛地一颤,登时射了杜如喜半身。 第19章   这之后的大半宿,江少栩的意识时断时续,整个人昏昏沉沉地浸泡在欲海里,快感如潮水般一浪浪袭来。   他身体被完全打开了,双腿折在胸前,屁股里塞得满满的,穴口撑到了极致,不停吞吃着侵入的肉刃。   他半睁着眼,但眼前的视线是模糊的,有人撑在他身上,是他熟悉的样貌,但他分辨不出那是谁,也搞不清自己的状况,只能瞧见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眼角向上挑起来,睫毛特别长,眼尾仿佛带了个小钩子。   那双眼一直盯着他,在他眼前不断地晃。他迷迷瞪瞪的,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自己也在跟着晃。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场情事里变得恍惚起来,他满身的热汗,呻吟声和喘息声混在一起。身上的人压着他,和他紧紧相拥,皮肤相接的地方触感凉凉的,他觉得很舒服,便本能地伸手搂回去。   那人身上的温度更低一些,他拼命缠住对方,手脚并用。那人摆不脱他,就凑过来亲他的嘴。他脑子空空的,脸颊绯红,整个人被情欲蒸得熟透了,不明白为什么要吃对方的舌头,但那点儿仅存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完全吸引开了。   对方揽过他的腰,把他翻过身去,后穴里的硬物退出去再一下子插进来,他喊出了声,嘴巴马上便被捂住了,后背贴上一副胸膛,屁股被撞得啪啪作响,胸肌也被撞得一摇一晃。   他在这天旋地转里愈发迷茫,胸口被用力地搓揉,子孙根也被上下套弄着,他撑不住身子,脸颊埋进被褥里,嗯嗯啊啊的低吟声也一并被埋了进去。身后撞击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他被掐着腰射了一屁股的白浊,混沌间又被身后的人砸了一下后背。   那人趴在他身上低低喘息,鼻息间喷出来的热气撩得他耳根子直发痒。   他身上的热潮还未褪去,张着嘴也在急喘,背后那人的身上传来一股清冷的淡香,他侧过头去嗅了嗅,没嗅上两下,嘴巴便又被堵住了……   这一夜过得极近漫长,第二天天大亮,阳光沿着窗框照进屋里,江少栩面冲着墙躺在床榻之上,眼皮子底下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这醒也只醒了一半,他眼睛是睁开了,可人还没回过神。   他脑子是钝的,浑身酸疼,特别是下半身,仿佛扎了整宿的马步一样,腿根儿发软,腿肚子直转筋。他懵懵登登地觉出哪里不对劲,一低头,这才察觉到他胸口横压着一条手臂。   说实话,他不是第一回打赤膊睡觉,睡醒在胸上看到手臂了,可这回……   他彻底醒过神来,四肢百骸的知觉慢了半拍回了体,他这不光是光膀子啊,他还光着屁股呢……   而且,而且他不单单是被一条手臂环着,他身后还贴着什么人,那人的一条腿还插在他双腿中间,他、他屁股又疼又麻的,好像还湿淋淋的……   江少栩脑袋一阵发空,脖颈僵硬地回过头。   一颗脑袋挨在他身后,他一动,那脑袋也动了动,再往上一抬,露出杜如喜一张困顿的脸。   杜如喜这一晚上明显是累到了,睡得沉,这会儿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眼睛半睁不睁的,视线虚着在江少栩脸上晃了一下,竟然又把眼睛合上了。   江少栩眼睛倒是瞪圆了,一张脸满满的写着“不可置信”四个大字。   杜如喜本是闭了眼,很快又睁开了,神情微微一变,显然是醒了个彻底。   “江大哥……”他一开口,嗓音还透着点儿云雨过后的嘶哑,“你醒了,昨天晚上,我——”   昨天晚上,江少栩误食了春药,敲了杜如喜的门让他帮忙治病,之后的记忆基本都模糊了,略过,最后的结果是杜如喜把他治床上去了。   江少栩脑袋耿直,出事儿只看开头结尾,中间乱七八糟的一概不理。杜如喜还在那儿编排理由呢,江少栩多一个字的功夫都没给他留,脸色一黑,照着脸,一拳就抡过去了。   杜如喜花花肠子再多,也没料到他江大哥动手比动脑快,半点防备都无,当场痛哼一声,连人带被子,被揍得扑通一声滚下了床。 第20章   江少栩这回是真的气急了,脑袋瓜子嗡嗡的,抡完一拳还不解气,过去照着杜如喜的肚子又踢了一脚。   杜如喜人是懵着的,半裹着被子摔在地上,明显还没从上一拳回过神,紧接着就又挨了下一脚,顿时吃痛,咬着唇捂住了小腹。   就江少栩那一张脸,脸色没比杜如喜好上多少,气得自个儿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而且刚刚他那一脚下去,大腿根连着屁股疼了一下,还有什么玩意儿顺着他屁股缝往外流,弄得他脸色愈发的黑。   他怒腾腾地叉着腰,看了看光溜溜的自己,又看看地上半死不活的杜如喜。杜如喜也不知是被揍得实在狠了,还是面儿上过不去,总之躺在那里是小脸儿唰白。   江少栩沉着脸没搭理他,转身翻找出自己的衣裳,嘁哧咔嚓往身上套,穿完还拽过杜如喜那一身,甩手砸在他身上,气汹汹地道:“把衣服穿上!别在地上装死!”   杜如喜显然也带了火气,神情冷冷的,也不说话,也不看人,一把甩开缠在身上的被子,捡起衣服,赤身站起来,背对着江少栩一件一件穿上去。   他一撩被子江少栩立刻就扭过头了,也没细看他身材,确实也是看不得,昨儿个夜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江少栩记不清细节了,可总有些模糊的画面在脑袋里晃来晃去的,晃得江少栩气火旺盛。   “杜如喜!你怎么、怎么能做出这种龌龊的事儿!”江少栩脸气通红,嗓门挺大,可惜上山上得早,打小儿算是在重华长大的,骂也骂不出什么花儿来,“我把你当自己人,你——你竟然趁人之危??”江少栩越想越气,“你还喊我大哥!你就是这么对待大哥的?!”   “你骂够了。”杜如喜脸色铁青,满身的狼狈相,一向自持的冷静这会儿也让江少栩的拳脚给一齐揍飞了,“你睁眼看清楚,你在谁的房里?难道是我将你强行绑来的不成?!”   这江少栩一听,杜如喜做了缺德事儿,竟然还敢顶嘴,登时又拱起一层火儿来。他这人脑子直脾气更直,眉眼一横,拳头立刻就揍上去了。   杜如喜这次却是有了防备,侧身一躲,勉强闪了过去,和江少栩隔着张桌子,侧步绕到了门口。   他不躲还好,敢躲,江少栩的拳头只会更硬。江少栩哪里会给他二次躲开的机会啊,一个利落的身法逼到他身前,出手便是一招反身擒拿。   出个单招儿,杜如喜还能凭着反应快躲闪开来,可一旦江少栩甩出练家子的连招来,杜如喜脸色一凛,避无可避,下一瞬便被一把捉住手腕。紧接着一股大力袭来,一个天地倒转,他就被江少栩背摔了出去。   砰!   杜如喜整个人被甩出了房门,后背撞开门板的那一刹那,门外正好来了人。那人吃了一惊,反应极快,伸手将他扶稳。   “怎么回事?”来人正是纪正庭。纪正庭看看杜如喜,又看向屋内,语带呵斥:“少栩,你这是做什么?怎能对不会武的人动手?”   杜如喜脸色苍白,脸上还带着挨过揍的痕迹,半边脸颊一片红肿。他稳了稳身形站好,稍稍推开纪正庭,面色十分难看。   纪正庭身后跟着代华。   那漂亮的少年笑吟吟的,一开始是端着一张看热闹的脸跟过来的,结果人还没走近呢,就看到杜如喜被揍得飞出了房门。他脚下一顿,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整个人贴在后墙上,往回挪了一步。   江少栩看着纪正庭,脸一下涨红了,他怎么好当着师兄的面儿说出他揍人的理由来,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些破烂事儿,他是一个字儿都说不出,只能自己憋着。   他气得不行,正好隔着纪正庭看到了罪魁祸首代华,想撸袖子上去干架,可又被纪正庭拦住。   纪正庭死死握住他胳膊:“少栩,究竟怎么回事?”   代华想给纪正庭下春药,结果误打误撞让他给吃了——这一句他同样说不出口,说了,那就都瞒不住了,江少栩真是憋得咬碎了牙。   无奈纪正庭不明所以,还在那里教训他不可莽撞行事,不可以欺人。   这给江少栩烦的啊,眼前这仨人他是一个都不想看见了,扭头就回自己屋了。   回了房,他就着屋里的冷水给自己里里外外涮了遍,涮完闷头就睡,在他这里,没啥大事儿是闷头睡觉,睡完还过不去的。   他也确实能睡,早上醒了没个把时辰,还能接茬儿睡,连轴儿睡到天将黑,一爬起来,肚子饿了,就出门吃饭。   这天晚饭,桌上只有纪正庭和江少栩两个人下来吃饭了。   姓代的小子不知是不是怂了,没露面儿。   他不在,江少栩就不必跟纪正庭挨着坐了,俩人坐的对桌。纪正庭吃完撂了筷子,顺便和他说了点儿正事,交代了过几天的安排,他边听边扒饭,吃得盆干碗净的,连吃了三大碗米饭。   这之后,连着三四天,下来吃饭的都只有他们师兄弟两个。   代华人去哪儿了他才懒得管,但关键是杜如喜也一直没出现。   江少栩向来在饭桌上是不去想别的事情的,可这次鼓着腮帮子大口嚼着肉,他难得走了一下神。   他琢磨着,杜如喜好几天没出屋,不会是……不会是真被他那天给打出个好歹吧? 第21章   这事儿真是越想越不经细琢磨,关键杜如喜还是个小病秧子,狠不得风吹就倒,那天实实在在地挨了江少栩好几下,也难说是不是没抗住,晚上一口气没喘上来,再厥过去了。   这……江少栩想起他犯病时那个惨兮兮的模样,心里头顿时就有点儿打起鼓来。   他就开始往回捋。   那一天他虽说气昏了头,可出拳踢脚都没用内力的,他江五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菜鸡,那肯定犯不着用真功夫,他就是教训一下杜如喜,没下死手……   不过江少栩的力气是出了名的大,他那几个师兄,要是不用术法修为,光论拳脚,可没人能制得住他。他要出十成力,哪怕不动内力,一记狠拳砸下去,几十年的老树上都能凭空砸出个坑。   再者说了,杜如喜挨揍完全就是活该,江少栩真心实意地把他当自己弟弟,如此信任他,结果他倒好,怎么能做出那种事!!   江少栩简直是气得脑瓜子直跳筋。   江少栩长到现在,活了二十年,没进重华之前,算是半个小流浪儿,有爹娘生没爹娘养,他就跟着大一点儿的孩子到处跑,每天一睁眼就琢磨怎么能吃上饭,怎么能吃饱饭。后来长大了一丁点儿,赶着重华开山门广收弟子,他跟着混的那伙小孩儿都去山上了,他也跟着去了。之后算是运气好,独他一个,被他的师父给相中了,当场就被领走了,去重华顶上最高的山上住,一住十来年。打这以后,他每天睁眼就是练功,练不好他师父不管,可几个师兄会轮流训他。   除此之外,他就没想过别的什么了,主要是懒得想,就他那脑子,在别的事情上压根就没开过窍,所以就算他稀里糊涂的跟杜如喜那什么过了,这事儿在他心里,实际上就跟挨了一刀捅没啥区别,只不过好死不死的,给捅屁股上了,确实也是怪别扭的。   这里头更让他生气的,其实还是杜如喜趁人之危坑了他这一点,他那会儿明明都说要去找纪正庭了,直接挨上一拳,晕了就完的事儿,最后弄成这幅样子。   所以就是说,臭小子挨揍不冤枉!   江少栩这么想着,脑袋里忽然闪过他师姐的脸。按杜如喜说的,他姐弟俩没爹没娘了,彼此是对方唯一的血亲,那……那他要真是把杜如喜打残了,那他师姐怎么办……   这回江少栩一下就坐不住了,他这人一向想什么是什么,从椅子上蹿起来就往隔壁走。   “杜如喜,开门!”江少栩皱着个眉,抱着胳膊哐哐敲门,“喂!你在不在啊?”   屋里没有动静。   江少栩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又敲了两下,退后一步,盯着门思考半晌,转身走了。   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杜如喜这才把示意噤声的手放了下来。   他一直在房里,房间里除了他,还有他手下的密探。   密探是来找他禀报事情进展的,他的腿让江少栩踹得有点瘸,这几日就都没有出门,连见密探的地方都改到了客房里。   刚刚他也是故意没出声,就是要冷着江少栩。   按说他这一趟旅途还没走完,药老的眼线四处出没,他行事万般小心,这时候不该节外生枝,和江少栩真的撕破脸,但他这次实在是丢尽了颜面。   杜如喜自小在药谷长大,药谷之中,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潮汹涌。他年纪尚小时便继承了少主的名号,可身无所依,徒有一个虚名,引得多少人视他为眼中钉。这一路走来,他遇险无数,多少次被卷入祸事的漩涡中心,他曾从高处狠狠摔下,可到底是药谷的少谷主,哪怕落败,身上沾着鲜血,也能保持着几分微薄的体面。   他是输过,他在和敌人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中败下,但他会将这一次次的失败吞吃进腹中,吸干营养,化为血肉,羽翼渐丰。他的底牌没有对方多,可他要赢,所以他善于伪装,惯会算计,每一步落棋,都已铺好了前路,留好了退路。   他在准备吃掉江少栩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想好了后续的说辞,可万万没想到,江少栩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他这辈子也没有如此狼狈过,被揍得起不来身,脑海中的对策完全施展不出,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他一贯都是在笑着的,可如今却是笑不出来了,对着江少栩,真真儿是装也装不出什么好脸色了。   杜如喜面色冷冷的,正要和候在一旁的密探交代什么,门外忽然又响起动静来——江少栩去而复返,人站着门口不知在鼓捣什么。   杜如喜压低了声音,用口型对密探道:“不必管他。”   密探点点头,悄声回道:“少主,那我就——”   下一刻,门上的锁眼传来咔哒一声,门外的人一推,房门应声就要打开。   杜如喜眼睛瞪大了一瞬,密探转身看向门口,身形一滞,明显也是一愣。   “多谢,我就是怕他自己出了什么事儿。”江少栩一下子走进门来,可脸却是偏着的,正半回着头,冲着身后的小二道谢,“这钥匙用完了,小二哥,还给你。”正说着,里屋传来噗通一声,江少栩循着声一探头,就看到杜如喜坐躺在床上,正把被子往自己腿上盖,神色间像是有几分慌张。   而且不光他在屋,这床边竟然还站着一个人。   江少栩一愣,张嘴就问:“你是谁啊?”   店小二跟着他身后,怕屋里的客人出什么事,也一并进了屋。小二抬头一看,一下认出来了:“啊,这不是葛老先生。”   “啊?”江少栩纳闷,“谁?”   小儿帮着解释道:“这位是葛老先生,是我们镇子上最好的大夫。”   “大夫?”江少栩一听这个,有点儿蒙了,赶紧追问,“杜如喜,你哪儿出毛病了??” 第22章   杜如喜垂了垂眼,刚想开口,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这给江少栩急得啊,心说小病秧子不会被他那两下揍出内伤了吧。他赶忙冲上前去,给杜如喜又是拍后背又是顺胸口的。结果自个儿一着急,他可能是拍得有点使劲儿,杜如喜咳得愈发厉害了。   江少栩皱着个眉头,朝一旁的店小二一扬声:“小二哥,快,麻烦给拿壶温水来。”   小二连忙迎声去了,杜如喜趁着忙乱,给候在一边的“葛老先生”递了个眼神,又看看门外。   那葛老先生是他手下的密探乔装的,自然懂得他的眼色,自己捋了一把长须,一撩垂袖,拱了把手,示意告辞。   杜如喜咳得直捂嘴:“咳、劳烦老先生这一趟出诊了。”   “欸?”江少栩蹭一下站起来,一扭头,葛老先生都走到门口了,他追着人家大夫就去了,“等等,老爷子,这就看完了?那他到底什么毛病啊?怎么病歪歪的?”   密探擅长易容术,却不擅伪装出老者的声音,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被江少栩追在屁股后头,只是一路走一路摆手。   他这一摆手,那江少栩可不就更慌了,追人追上了外街,都没套出半个字来。   杜如喜站在窗边,正从二楼往街上看,看江少栩急得直搓下巴,在客栈门口叉腰杵了会儿,又扭头进了门。   杜如喜不紧不慢地合上窗扇,眼波转了转,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江少栩送走了大夫,回来的路上正好遇到端水的小二,顺手就把茶盘给拿上来了。   这一头,他刚进门,那一头,杜如喜正试着扶着床柱站起身来。   杜如喜有一条腿明显是有点吃不住劲儿,一沾地,整个人就要歪。   “小心!”江少栩一手稳稳托着茶盘,一个箭步窜过来,另一只手架住杜如喜胳膊,把他搀到了椅子上坐好。   杜如喜面色惨淡,似是不敢去看江少栩,只是垂着眼,低声道:“谢谢江大哥。”   江少栩嘭地一声撂下茶盘,拿脚一勾凳子,也坐了下来,没啥好气儿地道:“别叫我大哥,你哪里有把我当成大哥的样子。”   杜如喜挨了句刺儿,脸色有些白。   “喝水。”江少栩动作粗鲁地把茶杯续上水,一把推过去,粗声粗气地道,“说,你到底哪儿出问题了?你自己不就是学医的吗?还得找别人来瞧?”   杜如喜把茶杯握在手心里,却不喝,只是转了转,眼睛暗了暗,眼睫毛也跟着一起颤了颤。   他不说话,江少栩就火大:“你以为我乐意管你?要不是看在师姐的面子上,得给老杜家留个后,不然我管你是死是活!”   杜如喜顿了顿,抬起眼,一脸的愧疚:“江……江大哥,对不起,那天晚上,是我不对,我……我会错了意,我以为……你说让我帮你……”   杜如喜话说得吞吞吐吐的,江少栩不耐烦地直接打断了他:“我让你帮我治病,你就拿自己治啊?啊??”   杜如喜神色间有些茫然:“可……可我不擅治病。”   “你说你——呃?”江少栩懵了一下,“什么玩意儿?你不是药谷出身的吗?”   “是,不过我在药谷主修的不是医术,是制丹。”杜如喜弱声道,“在毒经之术上,也略懂一二。”   啊??   江少栩愣住,脑袋里一细想,好像……还真是。杜如喜一路上一直在说自己医术平平,他以为杜如喜在和杜南玉作比较,才会口出此言,没想到,人家压根就不是专修医道的啊。   这么一想,好像倒是江少栩自个儿误会了,他要早知道杜如喜不是正经大夫,那他一开始就不会去敲隔壁的门。   那这……   江少栩眉毛拧成个疙瘩,总觉得这事儿理不太对,他吃了春药,他屁股开花,挨了好一顿撅,这最后怎么还成了他有错在先了?   “呃,那也不对。”江少栩脑瓜子狂转,“你不会治,你去帮我喊纪正庭啊,这哪有就、就那什么的道理?!”   “江大哥,我……我那时,实在没有推动……”杜如喜闭了闭眼,面色难堪,“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拖着这副病弱的身子,也不至于……”   这话一出,江少栩一时间还没明白过味儿来,他就仔细回想了一下,紧跟着,几幅画面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他春毒发作的时候,似乎是拼命往杜如喜身上扑来着。   杜如喜好像还试图挣扎过,但他死死按住了人家的手。   嗤啦一声,江少栩猛地站起身来,凳子被他推得直刮地。   “江大哥?”杜如喜吓了一跳,也跟着想站起身,可腿上有伤,没站起来。   江少栩脸刷一下就红了。   合着他误以为杜如喜是大夫会治病,自己跑去砸了人家的门,然后毒发以后一失去理智,就把人给扑了,接着第二天醒来不记得事儿,还把人给毒打了一顿。   江少栩看着杜如喜的腿,一时间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你这腿……伤得厉害吗?”江少栩以前虽说没少闯祸,可从来没害过人啊,他就有点无措了,“你走得了路吗?”   杜如喜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伤心事,脸色白得更厉害了,摇了摇头:“腿伤不算什么。”   “怎么会呢,你不是还特意请了大夫。”江少栩急得搓了搓手,一下子蹲了下去,想上手摸摸,又怕粗手粗脚的伤了人,就只盯着他吃不住劲儿的那条腿猛看,“你裤腿儿撩起来我看看,是伤着脚腕还是腿根儿了?”   “伤到的不是腿。”杜如喜说话的口气像是十分消沉,还有一丝心如死灰的意思,可那一双斜飞的眼睛却眯了起来,他拿准了江少栩看不到,表情微微露出了几分再也藏不住的狡黠,“江大哥,我……”   他杜如喜七八岁时就承了药谷少谷主的名号,十多岁就开始跟着老师傅过账了,十六就能独当一面,理清药谷的账房流水了。   他这人一向不做赔本的生意,当时他挨了三下打,到头来却只吃到了一回肉。   这便是亏了。   “那究竟伤到哪儿了?你老支支吾吾的做什么?”江少栩蹲他腿前,火急火燎地一仰头,“快说啊。”   那真是很俊朗潇洒的一张脸,五官英挺,一双眼睛还折着窗外的光,眼珠亮亮堂堂的。   “江大哥。”杜如喜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挡住了外头的光亮,看着那眼瞳里渐渐映出自己的面容,故作痛苦地道,“我……我不能人事了。” 第23章   凭空一道炸天雷,直直落在江少栩天灵盖。   “什么?你这个、这个东西,不能使了??”这一下子,江少栩人都傻了,腾一下站起身来,眼睛发直,下意识往杜如喜裤裆上盯着看,恨不得给他盯出个洞来。   杜如喜摆出一副怀揣满腹难言之隐的样子,难堪地侧过脸。   完了,江少栩心里一个咯噔,这回完了,他给杜如喜踹得断子绝孙了……   这可是老杜家仅存的男娃,他杜师姐唯一的弟弟,杜如喜今年才十八,还没成上亲,如今这香火眼见着就要断送了……   江少栩脑壳子闹哄哄的,一瞬间踢踢踏踏跑马车似的,闪过好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当时好像是踹过杜如喜,可他记得自己踹得是肚子啊,怎么病根儿偏偏落在了杜如喜的命根子上……那怪不得杜如喜这几日不肯露面呢,偷偷摸摸找了本地最有名的大夫看病,还不肯多说,这搁谁谁能受得了啊!   “杜小弟,你别气馁。”江少栩这个懊恼啊,急得直搓脸,“你这个病,江大哥一定得给你治好了,刚才那老头看不好,咱不找他,咱换个人瞧。”   江少栩叉着个腰,在屋里兜了两圈,一边安抚杜如喜,一边捋思绪,这生病就得治,治病急不得:“明天大哥就去给你打听其他大夫,都给你请过来,挨个儿给你看。那个话怎么说的来着,术业有专攻,天下这么多名医呢,总会有办法的,没准儿就有哪位专门治这个……这个不举之症的。”江少栩话说一半儿,又想起自己荷包丢了的事儿来,恐怕连出诊的诊费都凑不齐,眉头顿时一皱,“呃,要不,你跟我回重华吧,你姐天天闭门修医术的,就没她治不好的病,再说她还鼓捣出来不少药丸儿,兴许……哪个就对症呢。”   “我不想让姐姐担心。”杜如喜愁云惨淡的,轻轻摇了摇头,又抬起眼,“江大哥,这附近有名气的大夫我都认得,前辈们大多和药谷或多或少有些往来,我既是药谷的弟子,那总归也能沾上点光,我想,我可以写出几份拜帖来,去试试登门候诊。只不过……我最近腿脚有些不利落,还得劳烦大哥带我上门了。”   杜如喜这是有看病的门路啊,江少栩一听这个,那一准儿是义不容辞,当场就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下来。   这之后连着四五天,江少栩就充当了车夫,每天驾着马车,带杜如喜在古川镇里东奔西跑的。   毕竟伤的地方特殊了些,杜如喜不大愿意让人陪诊,江少栩就不跟着,他把人送进医馆,自己就随便找个地方蹲着等。有时候过上半个时辰,有时候过上一下午,等杜如喜一拐一拐地走出来,他再把人接回去。   杜如喜那毛病是自己扯谎扯出来的,进医馆,自然不是真的去看病,而是借着这个机会,和道上的老前辈坐下来商量要事。   他想对抗药老,凭一己之力还远远不够,他需要筹码,需要帮手,所以趁着药老闭关的时候出这一趟远门。这一路上遍布了药老的眼线,他避不开所有人,便不避了,药老生性多疑,他想反过来利用这点,才特意大张旗鼓的去见每一位前辈。   不管对方肯不肯答应他所求之事,只要他们私下会面了,或者说,看起来像是私下会面了,眼线将这个消息传回药谷,他想要的效果其一便达到了。   他就是要药老起疑。   杜如喜这时候思虑再重,心思再深,其实也不过才一十八岁,几天转轴转下来,脑袋都是发涨的。他拿出烟杆吞了口药雾,勉强提了提神,可身上还是觉得疲倦。   回程的时候他靠坐在马车上,身体跟着车轮颠簸的节奏一晃一晃,视线隔着垂帘落在江少栩的背上。   江少栩一头的长发,随随便便在脑袋后面揪了个马尾,他那头发总是蓬蓬的,发量特别多,看着有点炸毛的样子。杜如喜歪着脑袋看了看,凑过去,挑了一捋头发随手捻了捻。   “嗯?”江少栩察觉到了,便往后靠了靠。他手上袖子弯起来,还牵着缰绳在驾马呢,便没有回头,眼睛依然盯着路,只是把脸侧了过去:“怎么了?”   他这往后一靠,又没看见杜如喜凑过来,俩人就离得有点近。杜如喜喊了声江大哥,声音不大,气儿却吹到江少栩耳朵上了。   江少栩耳根子麻了一下,下意识向前躲了一下,然后手上一勒,慢慢将车速降下来,把马车停在了路边。   “怎么?”江少栩这回转过头来,好好和杜如喜说话,“这次的大夫……有没有说什么?”   杜如喜还是靠着车厢坐着,一张脸半隐在马车的阴影里,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那么一小下,语气却是饱含辛酸:“还是老样子,江大哥,我会不会……治不好了?”   “说什么丧气话,这才几天。”江少栩心里揪揪着,可还得撑出一副大哥的气势来,“不成咱们换个地方再看看,等过一阵子的吧,纪正庭那边有事没办完,有些棘手,我不放心他一个去,等他那儿的事情一结束,大哥就带你走。”   “可是……”杜如喜摇了摇头,“前辈替我检查过了,说我的身体没查出问题,问题可能出在了……心症上。”   “心症?”江少栩一愣,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心症需得心药医。”杜如喜垂了垂眼,看着仿佛是一脸的心灰意冷,眼睫毛一颤一颤的,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泫然欲泣的样子。   “你别伤心,你跟大哥仔细说说。”江少栩扭着身子,着急忙慌的,立马追着问,“这个心药,是怎么个医法?” 第24章   一开始,杜如喜面色犹豫,还不肯直言,这江少栩上赶着才问了出来。   依大夫猜测,杜如喜那天一早挨了一顿暴揍,身体虽无大碍,但心神却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是落下了心病。既是心病,那寻常的药物肯定是解不了的,还得另寻他法,兴许得靠一些外界的刺激。   江少栩直愣愣的:“什么样儿的刺激?”   杜如喜年纪轻,面皮薄,话及此处,似是有些开不了口:“就是……床笫之欢,风月之事……”   江少栩瞪着一双眼,默了片刻:“……哦。”   他扭过头去,抓着自己发尾揪了揪,又将脸转回来,一副要担起重任的样子:“这事情,大哥来想办法。”   然后拉起马缰,喝了一声驾,一路晃荡着就把人给拉到当地的烟花柳地一条街了。   杜如喜下了车,看着街对面一溜儿的青楼楚馆,一张小脸儿面无表情。   江少栩站在他身后,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一把,还挺仗义:“杜小弟,走吧,大哥陪你一同进去。呃,不过……这个过夜的钱还是得你先垫付一下,回头大哥补给你。”   杜如喜头也没回,听声音似是微微有些不大痛快:“你来过?”   江少栩一个重华出身的,说实话哪儿来过这种地方,只不过之前和江湖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朋友结交过,没少听人家聊起过而已。他确实没经验,否则也不会这个时辰就带着杜如喜跑过来了,这会儿天都没黑呢,对面楼门口只有寥寥几人在做打扫,灯笼都没点起来呢,没一家开业的。可现在人他已经给带来了,这时候当着小弟的面儿说自己没来过,好像挺没见识的,多少有些丢脸面,他就含糊过去了:“啊,混江湖的么,谁没来过这儿啊。”   杜如喜神色一顿,慢慢转头,侧目斜了江少栩一眼,那神色似笑非笑的,看着像是微微有些冷:“江大哥。”他咬字咬得格外清晰,语气颇有几分严肃,“依我之见,鱼水之欢,是彼此最为亲近之人,情之所至才能做的一件事,怎可如此随便儿戏。我杜如喜虽只是药谷的一届学徒,籍籍无名,也算不上什么高洁之士,可也懂得洁身自好这四个字。”   这一番话下来,杜如喜的面色几经变化,看着是又气又急,又羞又恼的。   江少栩人都听傻了,他那脑子压根也没想太多,忙解释:“杜小弟,你……我、我这个主意确实是下下之策,可现在不是情况特殊么,你这……总得治病啊。”   杜如喜一下子背过身去:“我宁肯不治了,也不愿踏入这地方半步,污了清白。”   说完,杜如喜就掀帘上了马车,江少栩也没法,只能又把人拉回客栈。   回程的路上,江少栩还在为这个事儿犯头疼呢:“你既不肯让别人碰,可你身上这病又得受外界刺激,那该如何是好啊?”   “江大哥,这几日已经很劳烦你了,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请大哥不要再为我操多余的心了。”杜如喜垂着眼,低声道,“和陌生人同处一室,还要赤裸相见,行那等亲密之事……我是万万没法做到的,我……其实除了大哥,我还从来未和别人欢好过……”   杜如喜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句尾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江少栩嗓门倒是大得很:“那总不能我来帮你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也没起什么心思,他脑子在想还能咋办呢,话赶话,就顺着杜如喜的话茬儿随口接了一句。   结果杜如喜的反应却很大,脸色一变,立刻道:“这怎么可以呢!我那天晚上……做了那等错事,已经是罪无可赦了!”他说着说着一推房门,端得是满面的懊悔,“现在落下了这个毛病,说来,也是我应得的下场。”他说完轻声叹了口气,自己进了屋,门没关,还给江少栩留了个路。   杜如喜这几句一撂下来,反倒更让江少栩揪心了:“不是,杜小弟,这……话也不能这么说。”   他跟着杜如喜也进了人家房间,眉头一皱:“该治病,还是得治病。”   他心里嘀咕着,嘶……反正他俩该干的不该干的也都干完了,也不差再多两下子了,他当人大哥的,就算是为了弟弟的终身大事豁出去了。   “你裤子脱了,让我瞧瞧。”江少栩反手插上门,神色别别扭扭地往杜如喜身前站了站。   杜如喜似乎愣了一愣,微微睁大了眼,掩了掩嘴角:“我……我这一副残破之躯,怎好浊了大哥的眼。”他敛了眼帘儿,半侧过脸去,顿了顿,又道,“江大哥,你可以……绑上眼睛吗?” 第25章   片刻之后,江少栩盘着个腿儿坐在杜如喜的床上,眼睛上绑了条三指宽的丝带。那丝带还上下叠了两层,密不透风的,捂上以后真是啥都看不到了。   关键江少栩不光绑了眼睛,他两只手的手腕也被一并捆住了。刚刚杜如喜给他蒙眼睛时,可能是不小心,手指轻轻剐了他脸颊一下,他眼睛看不到,其他感官就格外敏感,下意识就把杜如喜的手给攥住了。杜如喜像是被吓了一跳,就提出来要把他手也绑上,估计是上次被他揍怕了,心里头留下阴影了。   这都做到这份上了,江少栩也没啥答不答应的了,反正都是为了给杜如喜治病,脐下三寸和脐上五寸的毛病一块儿治吧。   如此这般,江少栩目不能视,手不能动,就穿着一身薄薄的里衣,这么盘腿往床上一坐。   杜如喜穿得倒是挺规整的,灰色长衫都没脱呢,下摆掸得平平整整的,也盘了腿,一只胳膊肘拄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脸,半歪着头打量着江少栩,眼睛微微眯起来,嘴角勾起来,笑容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这也太好骗了。   杜如喜确实是想着招儿把人往床上拐来着,可就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得着手。   江少栩这个人,江湖阅历有一点,但不算多,对自己人不设防,还特别容易交心,为人真诚又带了几分傻气,就真的很像路边土坑里打滚儿的野犬,个子长得挺大,看着凶,其实不咬人,给点儿甜头就会一路摇着尾巴跟着走,不认主,但会护人。   杜如喜一开始就觉得他傻乎乎的,一眼就能看透,好摆弄,是笨蛋。明明有一个不错的出身,带着一身正气,长相也周正,是戳中了杜如喜喜好的一张脸,可偏偏没半点儿心机,太好骗。这种人放到江湖上,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有心人士吃干抹净,恐怕难成大事。杜如喜惯于利用手中的一切,一路上虽一口一个大哥的喊着,却从未真正将江少栩视作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用不上,便没上心。   但现在,却觉得他傻得其实挺有意思的。   杜如喜在自己那个圈子里,每一句话,每行一步,都要精打细算。他想用最低的代价,换取最丰厚的回报,就得用脑子活着,他岁数还小,举步维艰,自然会觉得疲惫。   可跟江少栩在一起时却全然不同,江少栩不会坑他,不会害他,他不用费多大的劲儿,就能像逗小野狗儿似的,把江少栩逗得团团转。   关键这个小野狗的样貌身材还长得颇得他心意。   杜如喜弯着眼睛,一下子默声笑起来。他探过身子,故意靠近了,在江少栩耳根子旁边吹气儿:“江大哥,我……失礼了。”   江少栩耳根子一痒痒,粗着声音道:“来。”   他这眼睛一看不见吧,还真挺别扭的,他也不知道杜如喜人具体在哪儿,鸡儿具体在哪儿,他就抬了抬手,想往前摸一下,结果啥都没摸着呢,他胸前的衣服反倒被歘地扒开了,然后有只手一下子摸上他半拉胸肌,然后就很那个劲儿的揉了一把。   “呃。”江少栩猛地闭上嘴,脸刷一下红起来。   他就没明白,怎么是他被摸呢,这不应该是他帮忙摸杜如喜站不起来的小弟弟吗??而且,他被摸的这个手法,又是搓揉又是抓捏的,那个……那个乳头还被夹在手指缝里拉扯,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等等,杜小弟——”江少栩开口想说话,没说完呢,另一边胸也被狠狠抓了一把,接着两边还被搓弄着挤在一起,“不是,我怎么觉得不太——”   江少栩直皱眉,抓在他胸口的手往下一划,拽开他裤腰就要往他裤子里伸。   江少栩有点急眼了,伸手去拦:“杜如喜!”   他那手腕是被绑着的,手一伸,杜如喜的脑袋就顺着他胳膊中间那个圈儿拱了进来。   他那胳膊圈儿拢共能有多大地方,俩人几乎就是贴在一起了,江少栩下意识往后躲,他手腕系着布条搭在杜如喜后脖子上呢,带着人就一块儿躺倒了。   他胸口一沉,张了嘴还想说话,鼻息间一阵清爽的冷香袭来,紧接着就有软软的舌头钻进了他嘴巴里。   “唔唔唔!”江少栩是看也看不见,手也动不了,说也说不出。   杜如喜将他压得死死的,又是咬嘴唇又是嘬舌头,手上也没闲着,一只手搓着他乳尖儿,另一只手探到他后腰上,在他腰背那里来回抚摸。   两人就这么交叠着,对着亲了半天的嘴儿,江少栩被亲得脑袋正一阵一阵犯迷糊呢,就感觉杜如喜在他鼻梁上轻轻啃了一口,再亲了亲他脸颊,低喘着问他:“江大哥,舒服吗?”问着话,又在他下巴上咬了咬,摸在后腰的那只手往前一划拉,握住关键处,“你这里一直顶着我。” 第26章   江少栩面红耳赤的,吭哧了半天,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个说好要给人治病的,治了半天,杜如喜贴着他那半拉身子没个反应,反倒是自个儿的宝贝彻底精神起来了。   主要这也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就杜如喜这么个拉着丝儿的摸法,摸谁谁精神啊,他这又正是年轻气壮的岁数,肯定挨不住。   江少栩脑袋昏昏的,本来就被亲嘴亲得直犯迷糊,这下子命根子又落人手里了,被人握在手心里上下撸动,绷紧的肌肉顿时软了大半。   杜如喜趁他松懈,将他被捆住的手,连着绳结,一并挂在床柱上,然后下身挤进他两腿之间,拿大腿垫在他腿根儿处,再稍稍一抬,他那屁股就半悬空了。   江少栩眼睛蒙着,啥也瞧不见,下意识拢了拢腿,也仅是夹住了杜如喜的腰侧。杜如喜伸胳膊往床边够了个什么东西过来,接着俯下身来亲他的嘴儿,舌尖儿灵巧得很,滑溜溜的,直往他舌头上缠。   江少栩魂儿都要被缠没了,人更晕乎了,那杜如喜身上的体温似乎要比常人低上一些,情热时贴在一块儿莫名舒爽。   江少栩一时脑袋发热,和杜如喜亲得啧啧有声的,只顾着上头舒服了,下头被人抹了一屁股软膏都没察觉到。   那软膏捂化了以后油油润润的,还带点儿香气,搅得江少栩下半身都湿漉漉的。杜如喜两只手都抹上了一点儿,手法娴熟地套弄着小江五,一边亲,一边垂下眼仔细观察,然后趁着江少栩哼唧的功夫,手指就捅进去了。   “啊!”江少栩吃痛,瞬间回过神来,挣扎着别过脸,没被绑住的腿一下子蹬起来,“这是做什么??”   杜如喜被扫了一腿,整个人都晃了一下。他赶紧压住江少栩,叼着他下嘴唇嘬了嘬,同时手指又往里进了进。   江少栩那脑子同时注意不了两件事,一被亲就发懵,顾得了前头顾不了后面,立马消停了不少。   杜如喜变着花样的拼命亲他,气儿都不让他喘匀一口,手底下也没闲着,手指修长,在他身体深处用指腹来回地探弄。   小野狗,拖上床了也是小野狗,头脑简单,劲儿大,想吃进嘴就得好好地训,训狗得给甜头。   杜如喜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一处小小的凸起。他微微蜷起手指,在那凸起处不轻不重地一按。   “唔!”江少栩吭叽一声,屁股跟着哆嗦了一下。   杜如喜一下便知,自己摸对了地方,这便是医书上提过的地方。   “江大哥……我想让你更舒服一些。”杜如喜含着江少栩嘴唇说话,声音混着俩人的喘息声,一并被江少栩吞了进去,“这里……舒服吗?嗯?”   江少栩被他又是摸鸡儿又是捅屁股的,前后一块儿刺激着,一句整话都说不出,一直在低喘,整个人跟过了遍水一样,大汗淋漓的,胸口大敞着,饱满的胸肌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腰腹那里紧绷着,腰窄窄的,屁股连着腿根儿在打颤,还被软膏搅和得湿乎乎的,屁股下头的单褥都洇湿了一大块儿。   杜如喜垂眼看着他,干咽了一口,咬了咬嘴唇,自己也是满脸绯红,忍到了极限。   本来是没想一次吃到底的,但……这人实在是太好骗,杜如喜眯了下眼,一把扯开之前故意挡在裆部的软垫子,一瞬之间,改了主意。   江少栩人正恍惚呢,忽然之间,就感觉有根棍子杵在自己大腿那儿,还在他腿根儿上来回地戳弄,一会戳这儿一会戳那儿的。   嗯??   江少栩慢了几拍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不是……他本能一低头,但眼前黑漆嘛污的他也看不见,他喊了两声杜如喜,杜如喜正趴在他身上咕涌,也没理他。   他心里头实在着急,便借着杜如喜叠在他颈边的功夫,拿脑袋去蹭杜如喜的脑袋,蹭了好几下,愣是把眼睛上的带子给蹭歪了。   这会儿他再一低头,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杜如喜的长衫下摆被撩开了,一根肉刃从里面探出头来,存在感极其强烈,正抵在他两腿之间呢。   “杜如喜!”江少栩叫出声来,“你、你的这个、这个——”   杜如喜半闭着眼,脸颊被情欲烧得红红的,眼尾也透着一抹红,显然是动情至极,被江少栩连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江大哥?”他迷茫地看看江少栩,又顺着对方的视线看了看自己身下,神色明显一怔,像是才反应过来。   “你这好了呀!”江少栩还想拍他肩膀呢,但手还捆着挂在床柱上,就只是徒劳地晃了晃胳膊肘。   “这、我这是——”杜如喜一脸的惊喜,神色里还透着几分无措,不可置信地喊,“江大哥!”   他一下子抬起眼,眼睛湿漉漉地望向江少栩。   江少栩也看着杜如喜,心中总算是卸下一块儿巨石。他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杜如喜又抬起他腿根儿,然后俯下身来,凑过来亲了亲他脸颊,再当着他的面儿,将那根雄赳赳气昂昂的阳物顶进了他湿软的后穴。 第27章   亲眼看着硬邦邦的性器直直插进屁股里,这画面对江少栩来说,着实是有些刺激过了头。他屁股发涨脑袋也发涨,整个人懵着还没反应过来,杜如喜哼了一声,一下子扑下来,将脸埋在他胸口上,两手环抱住他的腰,吭吭唧唧地道:“江大哥……我、我有点忍不住了……”   说着话,还用力挺了挺腰,把自己往江少栩的肉穴深处送了送。   “我这个样子……是不是、是不是太快了?”杜如喜喘息着抬起头,尖下巴戳在江少栩结实的胸肌上,眉毛眼睛都软软地耷拉着,像是很没精神很狼狈的样子。   江少栩脑袋都要抽抽儿了:“什、什么??”   “我好像要泄了……”杜如喜羞愧地闭起眼,又把脸埋回去,闷声道,“江大哥,这样是不是不太正常?”   “啊??”江少栩后腰悬空着,屁股蛋儿直打颤,稀里糊涂地答,“好、好像是吧??”   杜如喜正脸朝下,笃定江少栩看不到他神色,装都不装了,嘴角直接勾起来:“那……那我努力忍一忍。”说完,抬手架高了江少栩那两条大长腿,挺起腰就开始卖力耕耘。   一边耕,还一边分析自个儿“病情”。   “江大哥,我真的要忍不住了……这是不是还得是身体上哪里出了点毛病?”杜如喜嘴上说一套,身下干一套,耸胯啪啪往江少栩屁股上撞的那个狠劲儿,是一点没见出病弱来。   而且他不光干得颇为卖力,他还一直换着角度戳。戳来戳去的,最后也不知是戳着哪儿了,戳得江少栩脸蛋儿通红,还逼出一声变了调儿的叫唤来。   杜如喜那眼珠就没从江少栩的脸上挪开过,此时神色一顿,拖着腰,把江少栩往自己身下拽了拽,然后对准那个角度就拼命操弄。   江少栩被搞得死去活来的,那原本就不太灵光的脑袋这会儿更是被搅成了一团浆糊,愣是都没反应过来——这杜如喜反反复复地说自己精关要失守,怎么过去半天了还搁这儿打桩。   江少栩是人也蒙着,腿也敞着,腿窝被杜如喜抓在手里,身体几乎是半折着的状态。杜如喜顶他顶得特起劲儿,他后脑勺被迫抵在床板上,视线只能往下落,刚刚好能看到他俩不断交合的地方。   他那屁股之前被杜如喜塞了不少的软膏,现在体温把膏体全捂化了,杜如喜又在拼命弄他,他下半身湿湿滑滑的,捅起来都能听到咕叽咕叽的水声,连带着还把杜如喜那话儿一同搅和得水淋淋的。   江少栩大口大口喘着气,两手交叠着绑在头顶,一双星目都要瞪直了。   杜如喜明显是爽得上头了,一张俊俏的小脸儿红红润润的,喘息声也重得很,盯着江少栩喊了声哥,然后一抬手扣住他后脖颈,又拿自己的额头去抵他的额头。   江少栩让他抵得一激灵,本能地撩起眼皮,目光往上一抬,正好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两人注视着彼此,杜如喜眉眼一弯,忽然就笑了起来。   他那笑容和平时似乎略有些不同,平日里他笑眯眯的时候,五官都舒展着,端得是一副好说话好相与的乖巧弟弟模样,这会儿眼尾却挑得格外地高,眼仁黑黝黝的,被眼帘儿遮去大半,眼眸里闪着狡黠的光,有那么一瞬间,是真真切切地露出了没完全藏住的小狐狸相。   江少栩呼哧带喘的,眼神渐渐涣散,整个人懵了吧唧的瞅着他,胸前两粒乳尖儿被玩儿得颤颤巍巍地挺立着,胸口还被掐出了好几道手指印子。   杜如喜脸上笑意不减,和那双明显发蒙但又对自己全然信任的眼睛一对上,后背简直爽得发麻。   “江少栩。”杜如喜压低了声音喊他名字,腰一拱,朝着他屁股狠狠掼了好几下,接着又用手托起他后脑勺,手指插进发缝里,再往下一拽。   “唔。”江少栩哼哼一声,浑浑噩噩地一仰头,杜如喜就压着亲了过来。   这晚上一气儿折腾到了后半夜。   翌日清晨,江少栩在床上先睁的眼。   他手上的绳子已经解掉了,手腕上微微留了点淤痕,身上还是光着的,屁股被捅了大半宿,现在还有点钝钝地疼。   杜如喜还在睡着,和他面对面地抱在了一起,一只手搭在他侧腰,脸蛋儿埋在他胸口上。   他这一醒,连带着杜如喜也跟着困困顿顿地醒过来。   “嗯……什么时辰了?”杜如喜操劳一晚上,看着可给他累坏了,眼皮还没全撑开,在那儿半睁不睁地抬头瞅了江少栩一眼,下意识就挨过来要亲一口,“哥……”   江少栩真是身子比脑子快,腾一下就坐起来,后背贴着墙,直接给躲开了。   杜如喜醒了神儿,也跟着坐起身,他昨晚只脱掉了长衫,里衣都穿戴整齐着呢,他理了理领口,又拢了拢睡散的长发,偏头望向江少栩:“江大哥?”   江少栩让他叫的仿佛才回了魂儿,脸色青了红红了白的,光着屁股就跳下床了,结果脚着地的时候,腿发软,还歪了那么一下子。   杜如喜就在床边呢,伸手要去扶他,他立马一挪窝避开了,然后忍着屁股疼,在地上又捡衣服又捡裤子的,杜如喜起身喊了他两三声他也没应,只是闷头套衣服,套完就瘸瘸歪歪地跑走了,头都不回。 第28章   说跑,其实也没跑远,江少栩闷不吭声地拐回自己那屋,门一关,拽了把椅子就往上一坐。   “嘶。”一挨椅座屁股疼,江少栩抽了口凉气儿,索性把椅子踹开了,往旁边一蹲,眼睛直不楞登地瞅着地,就开始琢磨。   他觉得不大对头,昨儿晚上说是要给杜如喜治一治病,可治什么病能把俩人都治到床上去,他俩都脱得光溜溜的这样那样了……欸也不对,光屁溜儿的只有他自己,杜如喜可是从头到尾都裹得挺严实的,头发丝儿都没带乱的,就把关键部位支棱出来了。   一想到这儿,江少栩顿时皱起眉来,杜如喜那方面好像不太有什么问题啊,正面撅了他一通,还把他翻过去又从背面来了一次……   江少栩脸一红,一只脚蹲麻了,又挪了挪屁股,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   而且他现在也没想明白,杜如喜那玩意儿出毛病,为什么昨天晚上被摸的却是自己,按道理讲,这非得要上手摸,不应该也是去摸杜如喜吗?   江少栩怎么想怎么觉得哪里说不上的奇怪,可杜如喜那话儿又确实是不太行的样子,昨天鼓捣那么半天才起了反应,而且之前也看了不少大夫,几乎把古川镇的名医都看遍了,这要不是真急眼了,谁愿意到处给人看自己小鸡儿起不来。   所以说,杜如喜生病,江少栩帮忙治病,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只不过病的地方比较私密,治疗的手段也比较特殊——江少栩愣头愣脑的把事情捋了一遍,可心里搁楞搁楞的,还是觉得说不过去——那哪里是治病啊,那不就是俩人在床上翻云覆雨了大半宿吗??   江少栩蹲在那儿,想了半天也没彻底想明白,正搓着下巴准备再捋一遍呢,思路就被打断了,纪正庭突然来找他说正事。   师兄弟两个围着桌子落了座,江少栩悄摸摸地在屁股下头塞了个软垫,纪正庭看看他,正色道:“少栩,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江少栩否认道,神色还是有些打蔫儿,嗓门也没平时那般洪亮,“你说你的。”   纪正庭就将过几日的安排和他细说了说。   细节处按下不表,粗略说来,就是他们师兄弟之前一直追查着一个大魔头的踪迹,如今基本可以确定对方的藏身处了。可魔头的修为颇高,还擅长一种能化人功力的邪术,不是他们两个年轻小辈能对付得了的。所以前些日子,纪正庭便去请了在此隐居的某位老前辈出山。有老前辈坐镇,祭出了英雄令,周围几大门派的弟子都在往这边赶,等人一到齐,便一同出动,围剿魔头。   计划便是这么一个计划,为保周全,纪正庭这几天还准备去那藏身处的附近查探一番,探探路线,摸摸深浅。   那江少栩一听,断然没有让师兄独自涉险的理由,就一瘸一拐地也跟着去了。   两人怕打草惊蛇,行事小心,也不冒进,远远地熟悉了一下地形便回来了。   纪正庭看出江少栩腿瘸了,还问了几句,江少栩不肯说也没法说,只能绷着劲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的挪回了客栈。   他要回屋,就得走过杜如喜的房门。路过的时候,杜如喜的房间传出来陌生男子的说话声,声音还颇有几分严肃的意味:“小公子,且听老夫一句相劝,你这病,若是不尽早治好,恐怕会落下终身的残疾,到时候,悔过可就晚了——”   江少栩本来都快走过去了,结果听见这么一耳朵,人愣了一下,侧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房门。   说来也巧,就正好赶着这么个时机,那门忽地从内打开,一位年约四十来岁的男人,医者打扮,肩上挎着个出诊的药箱,一边摇头一边从里面走出来。   江少栩刚好堵在门口,大夫抬头突然瞧见他,像是意外地愣了愣:“你是?”   杜如喜安静坐在茶桌旁,原本是低着头的,看着恹恹的,情绪不大好,这会儿听见动静一抬头,神色晃了晃,慢慢站起身,唤道:“江大哥……”   那尾音压低了,调子还不太稳,听起来似乎有些心神不定,还有点儿委屈的意思在里头。   江少栩还没来得及反应呢,那大夫倒是先开了口:“你是做大哥的?来来来,正好,小伙子,赶紧进来好好劝劝你弟弟。” 第29章   江少栩就是一个路过,结果硬被大夫请进屋里,站在那儿听了半晌的医嘱。   大夫的话他都听明白了,说的就是杜如喜那个……隐疾,似乎还是有点儿问题没好利索,可不知怎的,杜如喜无论如何却是不肯再继续往下治了。   江少栩也挺纳闷,这昨天晚上不是生龙活虎挺精神的吗,怎么这会儿又不行了?   “——治病为先,身体要紧。”大夫苦口婆心地劝了大半天,话说多了,调门都高了不少,声音还挺显年轻,“不论如何,还是应当先把病养好,再想其他的事情。”   杜如喜本来垂着眼,这时忽然抬了一下眼皮,眼神看似无意地朝大夫那边瞟了一下。   “咳。”大夫捂着嘴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声音又闷了下去,“道理都说得很清楚了,话尽于此,剩下的,还请二位公子自行定夺吧,我这就告辞了,不必相送。”   大夫挎着小药箱一走,屋里就剩江杜二人了。   “说说吧。”江少栩在外头跑了一天,渴得慌,自己摸过茶杯,要倒水喝,“为什么不听大夫的话?我看你昨天,那个什么……”他说话一含糊,“不是好好儿的吗?”   杜如喜默不出声地把茶杯接过来,拎起茶壶兑上水,又用指腹摸着杯壁探了探温度,确认不烫嘴之后才递给江少栩。   江少栩接过来咕嘟咕嘟灌了两口,杜如喜蔫巴巴的,低着头绞了绞手指,这才小小声地开了口:“今日请大夫来替我做了个检查,我……我恐怕是……只对大哥才能起反应。”   江少栩嘴里含着的水没来得及咽呢,听见这句,脑袋还慢了半拍,呛了一下好险没把水给喷出去。   “我知道江大哥在躲着我。”杜如喜始终低着头,慢慢地道,“我不想大哥为难。”   “啊??”江少栩脑瓜子里那几根筋都快拧巴到一块儿了,“什么意思?什么叫只对我起反应?合着你那二两肉好不好使还分人啊??这哪门子怪病???”   “江大哥,你别生气。”杜如喜脸色白了白,摇了摇头,“我不治了。”   “啧。”江少栩狠狠一咂舌,“谁也没不让你治病,不是,难道就没别的法子了吗?非得……那个吗?”   杜如喜满脸沮丧,眼角都落下去了,没有说话。   这把江少栩难为的,皱巴着脸,在杜如喜屋里抱着胳膊直打转。   不管治吧,这是他刚认的小弟,也是他师姐的亲弟。管治吧,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儿,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俩难不成要夜夜欢好吗?   “欢好”这俩字儿在脑壳里一蹦跶出来,江少栩一身的汗毛都跟着炸起来了,也不怪他没事总想歪,就他俩昨儿晚上鼓捣的那点事儿,那能叫治病吗??那怎么琢磨都是在交合啊???   可要是弃之不顾,他真要眼见着老杜家断香火吗??再者说了,就算要断,总、总也不能断他身上吧……   江少栩心里想啥脸上写啥,纠结那俩字儿都快刻脑门上了,杜如喜在旁边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出手揪了揪他衣袖。   “嗯?”江少栩还没被人揪过袖子呢,一回头,没个防备,被杜如喜在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挨完啄人就傻登登的了。   杜如喜亲完立马后退了半步,也没退多远,就和江少栩脸对着脸。   “你讨厌这样吗?讨厌我……和你亲近吗?”杜如喜眼帘儿一落,看着似乎颇紧张,“你推开我,我就不再靠近你……我就不治病了。”   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挨过来,江少栩个子比他还高上那么一点,他微微仰起脸,用嘴唇轻轻蹭了蹭江少栩的嘴唇。   每回江少栩一挨亲就犯迷糊,一迷糊脑袋就卡壳,一卡壳就只能琢磨一件事——有病总不能不治,他脑子里转着这句话,人就没动弹,还下意识闭了气,脸都给憋红了。   杜如喜嘴唇软软的,眼皮又薄,睫毛又长,鼻梁生得高挺,还很白净。   就……江少栩后知后觉地想,就还挺好看的。 第30章   第二天天一亮,江少栩又是从杜如喜床上醒来的。   杜如喜看起来还是困倦得很,脑袋扎在江少栩肩膀头子上,一手横在他胸前,睡得很香。   说实在话,就他俩现在这个状况,江少栩多少还是有点儿犯迷糊的,没听说过谁能拿屁股治病的,但他杜小弟又确实赶上了这么个怪病,古川镇的大夫全看了一遍,也没更好的法子了,他总归是不能撒手不管……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江少栩这几日晚上就没回过自己那屋,换洗的干净衣裳都揣杜如喜这儿来了,澡盆也用的同一个。   杜如喜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小下巴尖尖的,一股的少年气未完全褪去,还动不动就病怏怏的,可在床上折腾起人来那真是一点儿没惜力。   有时候江少栩被他鼓捣狠了,气火拱起来,想给拉下脸来给他几句吧,但又碍着大哥的身份不好开口。怎么开口?总不能直接说“你捅太深了大哥遭不住”,江少栩也拉不下这个脸,每回就只能红着脸硬扛,两条腿折在胸口上都打哆嗦。   他就没明白,杜如喜看脸文文弱弱的,哪儿来那么大力气抬着他腰打半宿的桩。不过倒是能看出来,累是真的累着了,第二天总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杜如喜睡不醒,江少栩可没懒床的毛病,再困再累,到时辰也一骨碌爬起来。小时候他在重华山上那会儿,要是敢睡懒觉误了早课,可是会被管礼教的师叔呵斥出去罚抄门规的。   就他们那个门规,那叫一个多,卷轴举起来再一抖落,轴杆恨不得能滚出二里地去。罚他抄门规,比罚他扎一下午的马步还让他难受。他挨过一回罚,后来还是揪着纪正庭和他一起写,俩人趴小桌上挑灯写了两个通宵才算写完。后来他再不服管,也不敢当着礼教师叔的面前瞎蹦跶了。   所以这每天一大早,太阳稍稍爬高一些,阳光往屋里那么一撒,江少栩一准儿就炸着一脑袋的毛,掀被子支棱起来了。   杜如喜被他起身的动静闹醒了,自己翻了个身,趴到他之前睡过的位置上,侧着脸,脸颊枕着手背,眼皮半睁不睁地看着他:“江大哥,你起好早……唔、你要去做什么?”   江少栩白天还有正事儿要办呢,得去之前探过路的地方再走上几遍,熟悉下周围的山形地势,确保之后的行动万无一失。纪正庭去忙活别的事情了,他就准备自己跑上一趟。杜如喜在一旁听他说了,正好这几日没事做,便也要跟着去。   江少栩本来没想带杜如喜出门,但他那脑瓜子哪儿绕得过杜小狐狸,被追着屁股软磨硬泡地缠了几句,最后还是俩人一起上的路。   这一趟出行,主要就是在附近的山林里转一转,谈不上危险,俩人就一路沿着林间的小路瞎溜达。   按说江少栩平时也没操心的习惯,他是门派老小,原先都是师兄师姐们操他的心,但这时候又不一样了,他带着小弟出门,小弟又病弱体虚的,他在前头走上两步就得回头照顾一下子。   什么脚底下有石板挡路了吧,什么这个沟壑不太好跨了吧,总之要么扶着要么牵着,走步路都不能让他杜小弟迈大发了。   就这么一步一护的,手被牢牢牵着,杜如喜被保护得颇为受用,嘴角往上一翘,眼睛笑得弯弯的,还动不动就往他江大哥怀里跌。一跌过去,不是扑胸就是搂腰的。   江少栩被人占了一路的便宜也丝毫没察觉到,只是觉得自己小弟这一路上似乎格外的黏乎人。   不过黏不黏人的,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了,他俩再黏糊的事儿都做过好几回了,也不差这一星半点儿了。   后来在林子里兜了个圈儿,俩人再原路走回来,杜如喜有些乏了,坐在大石头上休息,额角渗了点汗。江少栩看到了,就用随身带的水袋去寻了水源,给他打了凉凉的溪水润喉咙,顺带着还能降降温。喝完水,江少栩把水袋挂回腰上,然后就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前的不远处,等着他休息。   站上一会儿,还围着他挪一挪身。   杜如喜看了他好几眼,这才发现他傻憨憨地在用身体给自己挡太阳。   “江大哥,你过来些。”杜如喜笑起来,朝江少栩招招手。   “嗯?”江少栩不明所以,往前走了两步。   “再过来点儿。”杜如喜坐在原位,仰脸看着他,“靠近些。”   江少栩走到杜如喜身前,俩人膝盖都快挨到一起了。   杜如喜拽了拽他衣领,把他拽得弯了腰,然后下巴一抬,嘴唇就贴了过去。 第31章   眼见着俩人马上就要亲上了,江少栩愣了愣,一下子把脸侧开了。   杜如喜神情一滞。   “做什么?”江少栩满脸纳闷地望过来,心说突然挨这么近,好险没亲上。   杜如喜原本是带着笑的,这时笑意却明显淡了许多,但嘴角还是勾着的,笑容又没完全散去,有那么点儿皮笑肉不笑的意思。他这会儿岁数小,少年人的脸蛋儿上还摆不出太过阴沉的表情,只是看上去没那么高兴了。   杜如喜揪着江少栩衣领的手一松开,江少栩立刻退后了半步,瞅着变了脸的杜如喜多看了两眼,自个儿还在那儿琢磨,寻思他杜小弟是不是路走多了累着了,然后就伸手去拉人家胳膊,想着扶人一把:“走吧,咱们回去了。”   杜如喜顺着他手劲儿站起来,一挪步,身子又自动贴了上去,歪了下脑袋,就又要去亲他。   江少栩不给亲,杜如喜还就偏要亲到嘴。   其实这要是搁在往常,按着杜如喜的行事风格,一击未成,再次动手必定三思而后行,他向来不走没把握的棋。但对上江少栩,他却又不必用尽心思、步步为营,反正小野狗天天傻乎乎的,随机应变也能含糊过去。   杜如喜吃准了江少栩好糊弄,想占便宜便说占就占了,起身就作势要亲。   可他料准了江少栩脑瓜慢,没料准江少栩身手快——江少栩两手箍着杜如喜肩膀两侧,抻直了胳膊往外一推,一下就把人给拿住了。   江少栩连着被偷袭两次,人都让他给搅和蒙了:“到底做什么?”   江少栩那手劲儿大得很,杜如喜挣也挣不脱,索性做出一副纯良无辜的面孔:“亲一下,不可以吗?”   “啊?”江少栩听得简直一愣一愣的,心说哪儿挨哪儿,“什、什么……治病吗?治病不得回去治啊,在这儿添什么乱?”   杜如喜脸上那半丝儿笑还留着呢,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顿了一顿,方道:“江大哥教训的是。”   之后俩人一路回了客栈,进屋关上门,江少栩那身白色的外袍在山林里沾了些土,他刚要脱下来掸一掸,衣领滑下肩膀,胳膊还没来得及抽出来呢,杜如喜手指甚是灵活,欻欻两下就把江少栩那袖子给系了个结。   “欸?我手还在里头呢!”江少栩两只手被捆在身后,还偏着脑袋正往后看呢,杜如喜直接就把他摁门上了。   摁完还故意用腿撞开他膝盖,把一只脚挤进他双腿间。   这下子江少栩只能岔着腿,便站不直了。杜如喜原本比他矮了一点点,这样一来两个人就几乎一般高了,杜如喜压上去就和他亲嘴儿,亲的动静还挺大,舌头缠在一起,嘬得啧啧有声的。   关键不光亲啊,杜如喜还上牙咬。   咬也不是寻常那种咬法,而是拿牙尖儿一口一口硌他柔软的舌尖儿。   江少栩让他咬得话都说不利落,脸色憋得通红。   俩人抱一块儿,又是亲又是摸的,江少栩外袍没脱利落,里衣又给扯开了,杜如喜半是玩半是掐他乳头,又拽着他裤腰把他往床上带。   两人气喘吁吁的一同倒在床上,门外忽然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   那脚步没在杜如喜的房门口多做停留,只是路过,屋外隐约传来说话声:“——他是这一间,这个时辰,不知人在不在。”   说话的正是纪正庭。   杜如喜一个翻身,压在江少栩身上,小脸儿红扑扑的,显然已经情动,正低着头专心脱江少栩衣服呢,还压低了声音嘀咕着接了话:“你不在。”   江少栩双手得了解脱,扶着杜如喜的后腰,腰腿一使劲儿,就抱着人掉了个个儿,反身坐了起来,眼睛下意识往门外看了看。   杜如喜揪着他里衣把他扯下来,又要亲他:“不要理外面,他们寻不到你,自会离开。”   结果嘴巴还没亲上呢,屋外响起另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我和他许久未见,确实是有些心急唐突了。”   那声音谦逊有礼,温润如玉。   这一回,江少栩腾地一下坐直了,面上先是怔了一瞬,然后拢起衣领就下了床。   杜如喜跟着坐起身,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看到江少栩行色匆匆地披上外袍,套上靴子就要往门口跑。   跑了两步,江少栩自己又想起来这是杜如喜的屋子,冒然出去不大好解释,又一扭头,从窗户翻出去了。   窗户外头连着露台,从露台上能翻回自己那屋。   “江少栩!”杜如喜眉头都皱起来了,站起身,推开窗外朝露台上看,就江少栩那身手,早蹿没影了。   隔壁的房间门一响,再一开,江少栩惊喜爽朗的笑声立刻传了过来:“苏兄弟!好久不见啊!” 第32章   江少栩口中的“苏兄弟”,就是他和纪正庭刚下山时,在江湖上遇到的一位至交好友。好友名苏绮生,是一位年轻的云游道长,见识广,善言谈,为人温和亲切,极好相处。江少栩和他很聊得来,他比江少栩大上两三岁,江少栩平日里就喊他一声苏兄,他按着排行,唤江少栩一声小五。   大概是一年前左右吧,那会儿纪江俩人初入江湖四处历练,旅途中偶然碰见了一个以三足金乌为教标的邪教,邪教教众害人不浅,纪江就摸着线索开始追查,也遇见了许多困难,后来幸得苏绮生出手相助,三人相识相知,携手并肩,除恶扬善,算是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小半年后,那万恶的邪教被铲除得差不多了,唯有教主始终下落不明。当时三人手上的线索也彻底断了,没法继续追查,纪江便和苏道长分道扬镳了。   直至今日,藏身许久的教主才再度被人发现了踪迹。   纪正庭前阵子就是在为这件事到处奔波。他和江少栩先前和邪教教主曾过过手,对方的实力远远高于他们两个年轻小辈儿,他俩吃过大亏的。所以这一次,出于稳妥考虑,纪正庭立刻向在古川镇隐居的老前辈求助,由前辈出马,召集了周围的江湖侠士,准备集众人之力,一同围剿大魔头。   好巧不巧的,苏绮生刚好正在这附近布道,听到消息,这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如此这般,江少栩和好友阔别大半年,竟然能在古川镇再相遇,着实令他惊喜不已。   且说他那耳朵也确实好使,离着老远,还隔着扇门,都能一下子听出苏绮生的声音,这才急不可耐地走窗户翻回了屋。   江少栩这回和苏绮生再相聚,喜不自胜,拉着人进屋,往桌子旁一坐,就没完没了地聊了好一大通儿。纪正庭生性寡言,所以至多算是个陪客,主要就是江少栩和苏绮生在秉烛夜谈,闲聊几人离别之后,在江湖上遇到的趣闻轶事。   时不时的,屋里就会爆出几声大笑,那笑声格外爽朗,一听便知是江少栩闹出来的动静。   说笑声一直持续到近子时才算消停,夜色实在是深了,苏绮生起身回房,江少栩还特意送他回去,好认个门。   第二天,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江少栩还特意请苏绮生好好吃了一顿晚饭,权当给人家接风了。吃饭的时候他还拉了纪正庭过来,主要是他荷包丢了,身上没银子,还得指着纪正庭掏腰包。   席间,江少栩吃得高兴,趁着兴致,还喊小二上了一小壶酒,美滋滋地给每人挨个儿倒了一杯。   纪正庭不沾酒,苏绮生酒量浅,最后那壶酒大半都进了江少栩肚子。   江少栩喝得浑身暖乎乎的,心情也好,喊纪正庭去结了钱,再溜溜达达地陪苏绮生回了房,最后脚下一拐,又乐颠颠儿地去了杜如喜的房间。   他抬手一敲门,房门没锁,一碰就开了。   “杜小弟?”他探了半颗脑袋进屋,酒意拱起来的那股刚刚好的兴奋劲儿还没下去呢,这一抬眼皮,整个人顿时吓一跳。   好家伙,杜如喜房间里就跟着过火似的,烟雾缭绕的,到处都白蒙蒙的,看东西都有些不真切了。   这烟大的,江少栩先是一懵,吸了口气以后反应过来了,这不是烟,不呛人,闻着还有股清凉的薄荷香,应该是杜如喜的那个放在烟杆子上抽的药。   “杜小弟?你怎么了?”江少栩赶紧进了屋,先是摸到窗户那儿,打开透透气,再回身找杜如喜。   杜如喜在自己床上躺着呢,侧着身,面冲墙,背冲外,也看不见脸。   这不是发病了吧??   “杜如喜!”江少栩一下子着急了,飞身扑过去看自己的杜小弟。   杜如喜没回声,江少栩赶紧抱着他把人翻过来,这才看见杜如喜没晕,睁着眼呢,人是醒着的,就是脸色不太好,表情也不太好。   “你这是怎么了?”江少栩这个紧张啊,唯恐自己一天没盯住,杜如喜就病得掉块儿肉。   杜如喜恹恹的,蔫蔫的,一向挑高的眼尾也耷拉着,看着就没什么精神:“我不舒服。”说着顺势往江少栩颈边靠了靠,说,“我冷。”   江少栩赶紧就把人给抱怀里了,还伸手探了探杜如喜脑门,似乎确实有些凉凉的。可杜如喜的体温一向比他要低上一些,这会儿摸着,也没摸出什么变化来,他就有点儿没底了:“要不、要不我给你请个大夫回来?”   “不用,你抱着我,我暖和些。”杜如喜靠在他肩窝上,整个人往他怀里压了压,鼻尖蹭在他下巴上,动作忽然一顿,“你喝酒了?”   “啊?啊。”江少栩怕他冷,自己往床上挪了挪,让他能靠着舒服些,然后揪着被子往他身上盖,“喝了一点点。”   谁知,杜如喜却是一下子退开了:“不必管我,你去和朋友吃酒吧,我这是老毛病了,躺上几天就会缓过来的……”   他脸色萎靡,声音也是越说越小,话尾处还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杜小弟在这里发病遭罪的时候,江少栩却在和朋友酒肉谈笑。   江少栩这个愧疚心啊,呲儿一下就从心底蔓出来了。 第33章   江少栩在山上排老小,上头四个师兄一个师姐,全都是稳重性子,平日里就没啥事儿是需要他来操心的。这回好不容易逮着个小弟放在身边,他没把人照顾好不说,还阴差阳错地把人家命根子揍出毛病了,现在新伤没治好,人又犯了旧疾。   这给江少栩急的,哪儿还有心情和好友再去叙旧啊,一门心思全扑在病怏怏的杜如喜身上了。   等屋里的白烟散得差不多了,江少栩赶忙把窗户关上,生怕屋外的凉风尾巴扫着他杜小弟。杜如喜一直喊冷,他就倒了热水端过去。水温太烫,杜如喜咽不下去,他就找了两个空杯子,两只手来回倒着倒水,好让水凉的快一些。   江少栩平时粗手粗脚的,其实也不大会照顾病人,看着杜如喜喝完水,接过杯子就不知下一步该干啥了,就直不楞登地杵在人家床边上盯着人看,干着急。   “江大哥,我想歇息了。”杜如喜脸色缓和了不少,但声音听着还是虚,“被子里暖不起来,还是有些冷。”   “那我这就去找小二哥再要一床被子,晚上给你压两层。”江少栩一边说话,一边弯下腰,认认真真地给杜如喜掖被角。   杜如喜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抓着江少栩手腕就把人往床上拖。   江少栩也没敢挣,顺着他那个劲儿朝前探了下身。杜如喜另一只手一抬,顺势勾住他后脖颈,整个人往他怀里一窝,脸颊靠在他肩窝上,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墨黑的眼珠儿朝他脸上悄没声地盯了盯:“江大哥,还是你身上比较暖……”   江少栩怕自己动作粗鲁,手劲儿一大再弄疼了他这个病弱弟弟,两只手便悬在了半空,没敢乱动。   杜如喜顺着他胳膊,摸到他小臂,再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后背上,自个儿又去搂了他的腰,脸颊在他颈侧蹭了蹭,声音虚弱地道:“你今晚留下陪我睡吧。”   那江少栩那儿还能说不啊,当天晚上就充当了火炉子,让杜如喜贴身搂着睡了。   这一夜过去,第二日天将将亮,江少栩就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不过他动作再轻也没啥用,他醒的时候,杜如喜的手就搭在他胸口上,脑袋也埋在他肩头,他这边儿一动,杜如喜其实人就醒了。   醒了他也没睁眼,等江少栩下地蹬上靴子穿好外袍,他才蔫不出声地坐了起来。   江少栩还想着别吵着他,偷偷地走人呢,结果一扭身,就看到他披着一头的长发,坐在那里默默盯着自己,神色有那么一股子冷冰冰的劲儿。   “江少栩,你去哪里?”这话一出口,语气已经是不太客气了,杜如喜只要没睡饱,早上一醒总带着些起床气,狐狸尾巴都露了半截儿出来。   江少栩这会儿听出他口气不善了,但也没肯多想一步,没觉得他这一向乖巧听话的杜小弟怎地说变脸就变脸,只是当他身体不适情绪不佳,还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大哥有要紧的事情要去办,你好生养病,等我回来。”江少栩说到一半,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嗯……如果事情进展得不够顺利,兴许,这几日我都回不来了,我到时候会交代小二哥,每天过来给你送饭,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就——”   杜如喜压了压眉心,撩开被子就要下床:“你到底做什么去?”   “呃,江湖上的事儿。”江少栩是要跟着纪正庭一同出发去围剿魔头,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和杜如喜说了实情。他们这回虽说是准备充足,可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也好过杜如喜什么都不知道的在这里傻等,“三天吧,你在这里等我三天,如果我和纪正庭都没回来,你就把我刚刚说给你听的事情,写信告诉你姐姐,让她去找师父。然后你就自己回药谷吧,这里离药谷已经不远了,往东走,路过南陵,再向北,就是药谷地界了。”   杜如喜听得直皱眉。   “不过我说的是最坏的情况。”江少栩看了看他表情,赶紧往回找补,让他放宽心,“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我们三个应该就全都回来了。”   “你们三个?同路的还有谁?”杜如喜偏了下头,“有你,纪正……纪大哥,还有,昨晚和你喝酒的人?”   “啊对。”江少栩咧嘴道,“他姓苏,叫苏绮生,是个道长,人很好,是和我们一道儿的。”   杜如喜眼睛眯了眯,紧跟着道:“那我也去。”   这话一出,江少栩顿时一愣。   杜如喜那股起床气这会儿总算散得差不多了,话一说完,自己也跟着一愣。   --------------------   姑娘们六一快乐!! 第34章   杜如喜自小在药老的控制下长大,身边遍布眼线,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按说早就养下了开口前斟酌再三的性子,遇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做什么表情,自己心里都是有数的,这么多年,鲜有嘴巴比脑子快的时候。   而意气行事,冒然掺进江少栩那边的事情,于他来说,完全没有益处,兴许还会惹来意料之外的麻烦,所以话一脱口,他这时便隐隐有些后悔了。   江少栩同样诧异:“你去干什么?你又不会武功,又没有修为。”   这本是个顺坡下驴的机会,杜如喜神色一顿,心下却有些不痛快起来:“我是不会武功,不会武功便什么忙都帮不上了吗?在你眼中,便是废人了吗?”   这话说的,言语间未免有些带刺儿了。   江少栩让自己的乖弟弟冷不丁扎了这么一句,脑袋一时卡壳,就瞅着杜如喜干瞪眼来着。   他自然不是嫌弃杜如喜,就是这趟任务横竖沾点儿危险,他怕杜如喜跟着再受了伤,到时候他怎么和师姐交代。   江少栩没说出话来,杜如喜以为他是默认了这句话的意思,心里那点儿邪火就有些压不下去了。无法习武修行这件事,原本就是他心里头的一根刺,江少栩又是这么个态度,这回算是结结实实戳着他痛脚了。   “纪大哥去得,苏道长去得,只有我去不得。”杜如喜半侧过头,腰杆笔直,脸色不虞,“原来在大哥眼里,我杜如喜确实是个没有用处的废物。”   就这冷冷的势头,哪里还看得出他昨天晚上那个病到下不来床的影子。   也就江少栩脑壳里是个空膛儿的,没看出他那个旧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再让他这么一说,还闹了个满心愧疚,最后真把他也一起带上了路。   就他们这一趟出行,受英雄令号召,集结的人其实不少,除了代表着重华派的纪江二人,还有不少小门小派的年轻弟子,像苏绮生这种的江湖侠士也不在少数。杜如喜虽不会武,也不算是正经学医的弟子,但是好歹是药谷出身,万一有人受伤,帮忙包扎个伤口还是不在话下的,所以江少栩特意把他安排进了医疗队,让他坐在老前辈的马车里,一是能省去路上奔波的辛苦,二是能离危险更远一些。   出发前,江少栩还是觉得不够踏实,把杜如喜叫到一边去,还特意把自己的灵兽小雪貂召了出来。   “灵兽和我之间有一定程度的通感,只要别离太远,它可以随时给我传递消息。”江少栩将雪貂往杜如喜身前一递,“你随身带着它,有事儿就让它过来喊我。”   江少栩那个荷包,至今还贴身揣在杜如喜的怀里呢。小雪貂还记得主人上一次下的令,歘一下就蹿到杜如喜臂弯里了,然后抬起小爪子就开始刨他胸口。   杜如喜低头看它一眼,顺手将它也揣进怀里,听话地道:“我知道了,谢谢江大哥。”   就这样,众人启程,向郊外行进。   杜如喜坐进马车的时候还在想,此行他并非是意气用事,他是有自己的目的的。这几日他恰好没别的事情可忙,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结个机缘,日后没准用得上。再不济,他也能结识一些江湖上的青年才俊,扩一扩自己将来的人脉。   话是这样讲,杜如喜和身边的人搭了没两句话,视线一瞟,注意力便被外头的江少栩吸引过去了。   和他不同,江少栩是骑马赶路的。   年纪轻轻的大好儿郎,手握缰绳,一身白衣,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在马上一坐,就颇有江湖侠客意气风发、闯荡天涯的那个劲儿。   杜如喜忍不住侧目多看了他两眼,不可避免的,就看到他左边的纪正庭,和右边的苏绮生。   三个人骑马并行,皆是相貌堂堂,英姿飒爽,一路上谈笑风生,相处融洽,一看便知是至交的好友,彼此间感情深厚。   杜如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就把头转回去了,心不在焉地和身边的小弟子随便聊了几句,心思还是时不时地往车窗外飘。   飘了没几下,他着实是有些恼了,微微蹙起眉,抬手碰了碰怀里的小雪貂。   衣服里那团小鼓包动了动,下一刻,探出来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杜如喜垂着眼,手指一屈,在雪貂后脑勺上弹了一下,动了动嘴唇,默不出声地道:“去把那个傻子叫过来。” 第35章   小雪貂挨弹的同一时刻,江少栩本能地抬手捂了下后脑勺。   纪正庭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勒住马绳:“怎么?”   “嗯?没事。”江少栩胡撸胡撸脑袋,忽然反应过来,一扭头,看向马车。   马车顶棚上,他的小雪貂正瞪着那双黑豆豆眼,端着两只爪子巴巴地瞅着他。   “我去那边看一看,你们先走。”他跟纪正庭和苏绮生招呼了一声,就策马向马车靠了过去。待走近了,抬手敲了敲车窗上的隔板。   车帘儿一掀开,杜如喜那张俏生生的脸探了出来:“江大哥,我有些喘不上气。”   江少栩一听,赶忙低头朝杜如喜仔细看了看,他杜小弟确实蔫蔫巴巴的,他又往车里望了眼,小声道:“车里人多,估计是闷着了,你别着急,马上就要到了,一会儿大哥接你下来,不坐车了。”   杜如喜胳膊垫在窗棱上,下巴垫在胳膊上,歪着脑袋瞧了瞧江少栩,弱声弱气地道:“好。”   整个队伍往前走了约半炷香的工夫,便到达了目的地。   他们此行,是为了围剿那个在此处藏身的邪教教主。可那个大魔头武功高强,还修了一门叫化灵掌的邪术,仅凭掌风,就能在须臾间化人功力,极是阴毒,寻常人根本不敢近他的身。   不过针对这门邪术,纪正庭和老前辈也找到了破解之法,特地去古川镇以东的南陵,请来了当地最大的门派南陵派。南陵派的弟子擅长操控之术,习得一门独家阵法,名为锁魂阵,可以将入阵之人的修为强行封住一段时间,使之无法使出任何术法。   也就是说,只要在大魔头的藏身地附近,布下这个锁魂阵,在阵法启动的时间内,魔头的化灵术就会失灵了。   不过这个计划说来简单,实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将布阵的范围圈得极大,阵布得越大,遇到的困难就越多,南陵派为此出动了不少年轻弟子,领头的更是南陵派掌门的小儿子。   这次要在山野林间布这么大一个阵,南陵派的人都在忙着施符,其他门派的弟子和江湖少侠们也没闲着,帮忙贴符纸的贴符纸,帮忙磨朱砂的磨朱砂。   江少栩先把杜如喜从马车上接下来,找了块儿有树荫儿的大石头让他歇下,然后把水壶递给他,不放心地嘱咐道:“一会儿你就跟在老前辈身边,不要往前凑热闹,我拜托过前辈了,就说你是我弟弟,让他老人家关照下你,知道了吗?”   杜如喜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眼睛弯弯着,心情颇好地道:“知道了,谢谢哥。”   “嗯,别的都不用你管,你就记着要保护好自己,有什么忙你能搭手的就帮一下,但也要记住,安全第一。”江少栩说着话呢,正好旁边路过了一个年轻姑娘。那姑娘应该是帮忙运东西呢,怀里抱着个挺大的木头箱子,看着有些沉。   江少栩立刻侧身拦了她一下:“我来吧,要搬去哪里?”说完伸手比划了一下,示意要要接箱子了。   姑娘正累得气喘吁吁呢,连忙道了谢,朝另一个方向指了指。   江少栩天生力气大,扛这么个箱子那真是不在话下,轻轻巧巧地一抬就走了。   他这一走,路上碰见谁干力气活儿干不动了,随手就帮上一把,没少卖力气。   先前帮过忙的姑娘折回来找他,给他带了水,他谢过人家,摆了下手,再遥遥指了指杜如喜,意思是自己有水壶。那姑娘看他忙活得出了一脑门子汗,又从怀里递出来一块儿帕子,朝他额头上看了看。   那江少栩哪儿好意思用人家大姑娘的手帕啊,他从小到大就没咋接触过女孩子,唯一的师姐又冷冷清清的,他压根就不会和女孩儿相处,顿时慌乱起来,连忙摆手,眼睛也不敢盯着人瞧了,还闹了个大红脸。   远远儿的,杜如喜一眼不错地一直紧紧盯着他呢,这会儿一双狐狸眼又眯了起来,起身朝这边走来,快走到的时候还“不小心”被绊了一下。   江少栩那点儿注意力立马就被他吸引住了,赶紧回身扶了他一把:“你不好好歇着,过来干什么?”   杜如喜心安理得地靠在江少栩肩上,刚要说话,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了。   “你们几个,杵在这里干什么,没看到别人都在忙吗?”那说话的语气颇有几分凌厉,江少栩循声一回头,看到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的锦衣公子,个子不算太高,下巴抬得却挺高的。   锦衣公子的样貌算得上俊俏,就是天生一双吊梢眼,显得神色十分倨傲。   他眼神冲着江少栩上下一扫,毫不客气地道:“原来是重华派的人,怎么,天下第一大派的弟子,就可以独断专行了吗?”   江少栩认得这人,参与行动的,就没几个不认得这个人的。   这人就是南宫逸,南陵派的小公子。 第36章   江少栩心眼儿糙归糙,但好赖话还是听得出的,这人傲了吧唧的挤兑他便算了,还挤兑他门派,这哪儿忍得了,当场就来气了,反击道:“什么第一不第一的,这又不是我们自封的,你说话至于这么酸吗?”   这话其实也是实话实讲,江少栩没有显摆的意思,可落到南宫逸耳朵里,却全然变了味道。   这南陵派有一个独门秘术,叫操魂术,和重华派的御灵术,都算是控制系的法术,早些年在江湖上还有点儿齐名的意思,可后来重华派风头渐盛,慢慢起了第一大门派的势头,南陵派明显落了下位,连带着操魂术在御灵术面前都矮了半截儿,所以南陵的人自然会看重华派的弟子不顺眼。   反正江少栩看南宫逸也不对付,俩人这才是第一回见面,就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上了嘴。   “我没空和你这种人多费口舌!”南宫逸气得鼻子都快歪了,却还记得自己领头的身份,正事不可耽搁,他还准备借这个机会在江湖同辈中大展身手呢,但又实在气不过,就拿旁人撒气。   “你!在这儿愣着作甚,还不快去那边帮忙画符!”南宫逸给江少栩身旁的那个姑娘指了个地方。那姑娘也是南陵派的出身,自是听从自家少爷的话,一委身,便小跑着去了。南宫逸支使完一个还不过瘾,眼一斜,又盯上了杜如喜,下巴一抬,语气不善地道:“你!去那边帮着抬东西!”   这是找不痛快找到杜如喜身上了。   那江少栩能答应吗?!   刚刚是人家自己的人,他碍于身份不好说啥,这回他可立马就不干了,袖子一撸,脚步一横,当场就把杜如喜给护身后去了:“我弟弟也是你能使唤的??”   江少栩这人本来就护犊子,火气一上头,就有点儿帮亲不帮理的毛病,他才不管别的呢,反正欺负他的人就是不成!   “南宫逸,我告诉你,你说话也就在你地头好使,在我这儿可不行!”江少栩气咧咧的,调门都高了,“我弟弟就跟着我,哪儿都不去!”   杜如喜就安安静静地站在江少栩的身后,一个字儿都不用他多说,有人护着他呢。他自小在药谷孤身长大,周围几乎都是药老的人,爹娘早没了,家姐被送到了远方,还没试过被人这么不讲理的维护过。他想笑来着,但此时又不是能笑的场合,只能绷住了嘴角,一双眼睛却弯了起来,眼仁黑黢黢的,紧紧盯着江少栩的后脑勺。   江少栩和南宫逸这回是真吵起来了,俩人气得直跳脚。   “好呀,你自己不上手帮忙也就罢了,现在连带来的人都不让用,你重华派好大的气派!好一个‘天下第一’!”   “你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是不是??我重华确是有这个名头,你不服气又奈如何??有本事动手比划比划!”   “谁怕谁,来呀!”   “来!”   俩人眼见着要打起来了,旁边的江湖人士都看热闹似的往这边望来。   纪正庭本来在另一头帮忙布阵来着,此时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赶紧赶来:“少栩!住手,不可闹事!”   江少栩火气正盛呢,听声儿一扭头,这不看还好,一看更火儿了——纪正庭身后跟着一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消失了好几天的代华。   他跟南宫逸吵架动手,只不过是斗气斗出来的,没大仇,可跟代华,那可真算是有私怨了,当下骂了声臭小子,就要冲过去打人。   南宫逸还以为他突然暴起要揍自己呢,还本能地缩了一下,结果就看他一脸凶相地冲到纪正庭那边去了。   代华见势不妙,脸色一变,直往纪正庭身后躲。   纪正庭赶忙拦住自己小师弟,边拉架边解释说:“少栩,你冷静些。代华是来帮忙的,他会一种笛音,开阵以后可以远程钳制住那魔头的行动,你再是不喜欢他,动手也得有理由,也得看场合吧。”   “他这人压根就没安好心!他那天晚上、他——”就代华那点儿下三滥的手段,勾引不成,想给纪正庭下春药,最后还被江少栩给喝了!这烂糟事儿根本搬不上台面,江少栩想说又不能说,憋得脸都红了。代华躲在后面,趁着纪正庭看不到,还从他肩上露出半颗脑袋,挑衅似的朝江少栩微微一笑。   江少栩火苗子直窜天灵盖,怒吼:“你躲开!我打死他!”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南宫逸还在里面瞎掺乎:“你们重华派的人,要打去别的地方打!别在这里碍事儿!”说着就要伸手扒拉江少栩。   杜如喜杵在一旁,眼见着南宫逸要上手,暗暗一皱眉,突然喊了声江大哥。   “啊?”江少栩作势要揍代华来着,胳膊都抬起来了,听见声音一回身,那支棱着的胳膊肘刚好怼到南宫逸的脸颊上。   “啊!”南宫逸捂着脸痛叫一声,印堂都气黑了,“你!!”   正在混乱之时,山林深处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道人影猛地横飞了出来。   江少栩正脸直冲着那个方向,反应是最快的,一个小轻功,踩着石头跃起,一下子将那人稳稳接了下来,再定睛一看,臂中人竟是苏绮生。   苏绮生窝在他怀里,一张嘴便呕了一口血,颤声说:“不好……”   话没说完,一个一头银丝披头散发的男人,带着满身的煞气冲了出来。 第37章   旁人可能认不出,但江纪二人却是在此人手上吃过好几回亏的,当场认出——这人正是他们此次围剿行动的目标,那个恶贯满盈的邪教教主。   “就是他!大家小心!”江少栩嗷一嗓子,一炸毛,立即进入备战状态,“他那个掌风能化人功体,不能和他正面交锋!”   他这大嗓门一叫唤,大魔头倏地被他吸引了注意,一张脸转过来,神色癫狂,眼睛上覆着一层浑浊的白雾。   江少栩怀里还护着受了伤的苏绮生呢,顿时抱着人后退了几步,纪正庭横剑挡在他们身前,肃声道:“此人功法深厚,招数诡谲,大家切勿和他近身缠斗。”说罢,蹂身而上。   “咳……”苏绮生拍了拍江少栩手背,示意自己无大碍,又勉力站直了身,惨白着脸道,“他患有眼疾,几乎目不能视,可以攻他弱点。”   纪正庭前脚都上了,江少栩后脚紧跟着也冲了上去,还不忘咋呼了一句:“南陵派的!别愣着啊!!大阵围不住了,围个小的也成啊!把他圈起来再说!”   南宫逸这时也回过神,怒道:“南陵派用你指挥?!”说着反掌翻袖,同时甩出七八道符,高声喝道:“众弟子听令!列阵!!”   邪教魔头出乎所有人意料,突然在此处现身,搅乱了原有的布局,坐镇的老前辈和大部分人都在另一个方向,一时半刻间也难以察觉到这边的异动,这关键时候只能靠他们这几个小辈儿硬抗了。   以南宫逸为首的南陵派重新布阵,重华派江纪二人冲阵对敌,其他江湖侠士也一起上了,可惜众人颇为忌惮大魔头的化灵掌,以多对一,还是难以招架。   “啧!”江少栩狠狠一咂舌,嗷嗷道,“纪正庭!用绝招了!”   纪正庭翻身一跃,收了剑式,同时击出一掌,一股无形的飓风被他打出,直击魔头面门。   这便是纪正庭用御灵术召出的灵“兽”,全重华就属他的御灵术最特别,别人都是召出兽形的灵体,唯有他不同,他的灵体没有任何实体,也看不出形状,硬要说的话,更像是一股能被他操控的风。   他那个风术,外人看不到摸不着的,也就没法和他打配合,可江少栩却不一样。江少栩自小和他一块儿长大一起修行,俩人早就练出默契来了。这会儿一人用风术打远攻,一人用拳脚断后路,两道白影上下翻飞,彼此间配合得天衣无缝,竟然单凭两人牵制住了大魔头!   这时候,南陵派弟子的锁魂阵终于布好,南宫逸居于阵眼,两袖上下一倒,喝声道:“开阵!”   一道金光,像一个巨型的钵一般,倒扣在大魔头头顶之上。   魔头看不到东西,其他的感官却异常敏锐,霎时间察觉到了异常,抬步就要后撤。   同一时刻,一股短促的笛声忽地响起。   魔头身形一晃,脚下打了个趔趄。同在阵中的江少栩顿感一阵头晕,纪正庭立刻围到他身边,手一抬,飞速往他嘴里塞了个小果子。   那果子极酸,江少栩酸得一激灵,人倒是精神了。   “含住,别咽。”纪正庭对他说道,腮帮子鼓了一边儿,看着也是含着这个小玩意儿呢。   江少栩猜到这估计是代华给的,下意识往笛声的来源处瞟了一眼。   这不看还好,看了他脑门跟着牙根儿一抽:“不是!你就吹草叶子啊?!”   代华站在阵外,手里捏了一片儿绿叶子,抿唇吹了几声,挨了这么一句呲儿,忍不住还嘴道:“打你的架!”   这时,锁魂阵的金光大盛,阵法彻底运转开。   大魔头的修为被牢牢锁住,化灵掌不足为惧。不过与之相对的,阵中所有人的功法也一起被锁了,现在纪江二人也没法动用术法了。   修为没了还有内力,魔头怒极,一头银发无风自动,朝着离得最近的纪江二人再次攻来。   贴身打近战,那便是江少栩的强项了。   之前一直是江少栩打辅助,纪正庭为主攻,这会儿他一把扶住师兄的腰侧,兜身一转,师兄弟二人的身位一下子互换,江少栩站在前方,运足了十成气力,一拳擂向魔头胸前。   一拳到肉,魔头被硬生生逼退三步。   江少栩愈战愈勇,一身白衣极是显眼。杜如喜站在一旁观战,一双眼睛死死黏在江少栩身上,眼都不眨。   大魔头被逼至角落,刚好退到代华附近。代华一直以术法控制笛声,损耗甚多,这时额头渗汗,一口气没匀上来,笛声断了那么一小下。   大魔头朝他的方向一转头,伸掌便要击去。   危机当头,纪正庭飞身拦住魔头攻击,和魔头连对三掌。江少栩心急,紧随其后,也要出手相助。   魔头没了笛声钳制,内力忽然暴涨,回手对着江少栩面门就是一掌。   江少栩意料之外,稍稍一愣。   电光火石间,杜如喜及时一甩袖,对着魔头甩过去一样东西。   也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运气好,那东西竟然没扔歪,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儿,直直朝着魔头的脑袋飞去。   魔头感觉到了动静,反手将攻击江少栩的那掌打向了空中。   啪!   一根烟杆子断成了两截,落在地上。   趁着这个空当儿,纪江二人同时出手,一人攻前一人攻后,使出全力击向魔头!   魔头伤上加伤,终于不支,唇边涌出一股黑血,摇晃着倒了地,彻底昏死过去。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统统围了上来。   杜如喜本就离得近,这时第一个跑过来,像是被刚刚那一掌给吓到了,一张俊脸煞白,跑过来就抓住了江少栩手腕儿。   江少栩紧绷的劲儿一卸,这时候才觉出全身脱力来,累得不行了,身上挨过揍的地方还挺疼,但一看杜如喜,本能先露出个憨了吧唧的傻笑来。   杜如喜紧盯着他,没说话。   纪正庭蹲下身去查看魔头的状态,以防万一,还出手点了他的穴位,确保他短时间内不能再动。   点完穴,纪正庭正要起身,神色忽然变了一下,又蹲回去,屈指敲了敲地面上的石板,道:“声音不对,这石板下是空的。”   这话刚说出口,不知打哪儿传来轰隆一声,紧接着又响起一声巨响。   没一个人反应过来,地面猛地一颤,然后就塌了下去。 第38章   众人从地面上落下,跌的跌摔的摔,哀嚎声响起一片。江少栩反应算是快的了,他脑子还没动起来,手已经下意识抓住了身前的杜如喜,俩人是抱在一块儿掉到的地底。   好在地面到地底的距离不算太高,众人只是落地的姿态比较狼狈,都没受什么大伤。南宫逸直接跌了个屁墩儿,痛叫了一声。在场的人里,唯一稳稳站着的是纪正庭,他反应迅速,落地时扶了身旁的代华一把,代华这才勉强没有摔倒。   “这是什么鬼地方!”南宫逸趁着周围黑漆嘛污的,赶紧掸掸屁股站了起来,气冲冲地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地底下是真真儿的暗无天日,方才他们掉下来以后,头顶的石板翻了个个儿,又严丝合缝地盖了回去,就像个巨型锅盖一般,把他们死死困在这处地方。   “应该是触发了机关。”纪正庭神色凝重,环视黢黑的四周,又伸手摸了摸身前的石壁,“这里像是一处暗室,大家小心些,看看周围还有什么东西?”   “暗室?”江少栩手上牢牢拽着杜如喜,惊讶道,“怪不得那老东西会特意藏在这附近,这地底下竟然还有机关密道??”他说着说着一激灵,“欸?那大魔头呢??”   “不见了。”纪正庭方才已经放出灵体探了一圈儿了,“但不确定是没有掉下来,还是这石板下的密室不止这一处。”   方才地面翻塌的时候,他们一共得有二十来个人站在上面,可现在这里就只有一小半儿人,除了江少栩和纪正庭,他俩身边的杜如喜跟代华,还有南陵派的三四个人,和几个江湖人士。   “人少了一半……还真是,啊,苏兄弟呢??”江少栩一下子还挺着急,苏绮生刚刚受了那么重的内伤,又中了机关掉了下来,不知有没有加剧伤势。   “咳……我在这里。”不远处的墙壁边上,悠悠传来苏绮生的回应。   江少栩一把牵起杜如喜,心说好不容易找到那一个,这一个可不能丢,就带着小弟过去找人了。   “你还有心思瞎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出不去,所有人都要困死在这里。”南宫逸瞅着江少栩拖家带口从他身边挤过,眼白简直都要翻到后脑勺去了,转身对自家弟子道,“你们几个,去看看这鬼地方有没有出路。”   这之后,众人谁也没闲着,能动的全动起来,火折子翻出来,借着微弱的火光四处探路。   最后真给探出来了,还探出来两条。   一条路向上,是条石阶路,路的那头黑幽幽的,不知通向何方。   另一条路向下,是条藏在石壁裂缝后面的蜿蜒小道儿,道儿上布满了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里头似乎也挺深的,能走人,但也不知尽头是何方。   代华之前一直没说话,这会儿蹲在裂缝后面,掐了朵儿小花儿,抵在鼻尖儿轻轻嗅了嗅,忽然开口道:“走这条路,这花我认得,是长在湿地上的,这路的前方必有水源,顺着水源走,一定能走出去。”   苏绮生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捂着胸口,气若游丝地道:“不妥……我看,还是石阶路比较稳妥。”   “啊,对啊。”江少栩就站在苏绮生隔壁,听见了,便顺着他的话嚷嚷道,“我看也是,走大道才是比较安全。”   杜如喜弯下身,也摘了朵儿小花仔细辨认了下,看了眼代华又看了眼苏绮生,敛了敛眉,没有言语。   苏绮生身体虚弱,说话声音也小,江少栩那大嗓门一嚷嚷,周围人顿时都听见了,有人附和道:“我觉得也是,咱们还是走大道吧,谁知道小道儿是不是通向外面的啊。”   又有人反驳道:“可这地方机关遍布,大道上没准又有机关呢?这通道里如此狭小,有个机关如何能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隐隐有些吵吵起来了。   南宫逸左右看看,声音也扬了起来:“都别吵了!少数服从多数便是了,我们南陵派……选大道!你们呢?挨个说!”   几位江湖人士轮流张口,两条道儿都有人选,轮到杜如喜了,杜如喜稍作犹豫,还是道:“我和江大哥选一样的。”   江少栩立刻道:“大道。”   代华轻笑了一声,一双天生妩媚的眼睛最后看向纪正庭:“你呢?你是信我,还是信你师弟?”   纪正庭思索片刻:“走大道。”   “……好。”代华眼波一动,视线转到别处,“随便你吧。”   选走大道的终是占了大多数,众人摸索着登上了石阶,走在前面的人负责用火光引路。江少栩牵着杜如喜压在队尾,南宫逸本来带着弟子走在他俩后面,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咋呼道:“你们两兄弟还非得拉着手,是小孩儿吗??这路一共多宽啊你俩还非得并排走?躲开躲开,让我过去!”   说着就扒拉开他俩要往前面挤。   这也不能怪江少栩一路上不撒手,主要这堆人里就杜如喜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他不盯紧了,回头出事儿了怎么办?!他杜小弟是他带来的,还没什么自保能力,他不护着谁护着!   他们这几人正挤作一团呢,前头引路的火花忽地一灭,有人立刻惊呼了一声。   他们在队尾,还没弄清出了什么状况呢,就听到墙壁里传来哗啦啦的锁链声,和咔哒咔哒的齿轮咬合声。   “糟了!”江少栩只来得及吼出这俩字儿,就在一片漆黑里,看到几道寒光,带着破空之声,向着他们射来!   南宫逸人在石道的正中央,又背冲着寒光,全然没有察觉到。紧急时刻,江少栩飞起一脚,对着他屁股就踹了过去。   南宫逸啊了一声,被踹到石壁另一侧,整个人狠狠撞在墙壁上,撞得不轻。   前面的人立刻回头,惊讶道:“怎么回事?你们——啊!!”   话音埋没在惨叫中,又有其他的机关被启动。   众人顿时乱了阵脚,代华走在队伍的中段儿,勉力躲开了一道冷箭,躲避时脚下一个踩空,身子霎时歪倒,此时另一道冷箭从别处射来,他躲无可躲,硬挨了这一下,向后跌去。   纪正庭和他隔着几个人,顿时一个轻功飞身扑来,单手接住他软倒的腰身,另一只手抽出背后重剑,当当当挡开几发暗器,同时俩人一块儿倒向另一处石壁。   谁想到那石壁也暗藏机关,一个侧转,带着俩人不知去了何处。   江少栩这头同样陷入危机,他一脚踹开南宫逸以后,周遭又闪过几道银光。   整个石道昏黑如夜,唯一的亮光,就是摔在地上冒着几点火星儿的火折子,他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凭直觉行动。   那银光带着劲风扫向对面的杜如喜,江少栩脑子没容得多想一下,已经直接扑了上去,把人按在怀里,侧身躲避。   但没完全躲开!   最后一道银光擦着后背掠去,江少栩抱紧杜如喜,闷哼了一声。   杜如喜被按着脑袋护了个万全,半张脸抵在江少栩肩膀上,只露出一双眼。   他眼见着那银光劈过来,紧接着一道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   他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便和紧紧抱住自己的江少栩,一同滚进了黑暗深处。 第39章   这一跤狠狠摔出去,到处都磕得七荤八素的,江少栩本就有伤,背上还挨了一刀,眼前一黑,就彻底晕了过去,晕之前只记得怀里死死护着杜如喜,然后就啥都不知道了。   他这一晕再一醒,人已经趴在了一块儿光滑的大石头上,身旁都是成簇的花草,脚边还流着叮咚作响的泉水。   他迷糊了一下,撑着胳膊要起身,一只手轻轻压在他后颈上,杜如喜的声音传过来:“别动,我给你敷一些止血的草药。”   江少栩这才觉出自己光着膀子呢,后背凉凉的麻麻的,伤口钝钝地泛疼。他扭着脖子看了眼,杜如喜侧身坐在石头上,手里拿着几个清洗过的碎石片,石片上放着捣碎的草药,还磨出了绿汁。   杜如喜全神贯注地在他伤口上抹药,有点儿疼,他忍不住动了下肩膀,抽了口凉气儿,想叫疼吧,又碍着大哥的面子叫不出口,就垫着下巴左右看了两眼,问道:“这是哪儿啊?咱们怎么出来的?”   “那石道外侧有机关,机关又连着狭道,幸好这狭道建造的年代过于久远,年久失修,石壁间生了裂缝,你我滚落时从裂缝里甩了出去。”杜如喜说着又挖了一坨草药,敷在伤口上,“这草药是我在这附近寻到的,只能止血,疗不了伤,你这几日都要小心些,伤口随时会崩开。”他上完最后一点药,撩着身边的泉水洗了下手,然后道,“坐起来,背冲着我这边,动作慢些。”   江少栩照着做了,起身的时候还是有点儿抻着了,伤口疼了那么一下子,他就砸了声舌,咂完又觉得自己娇气了点儿,还抬拳抵着唇边重重咳了一声,掩饰道:“咳!小伤,不算什么,几天就能好。”   杜如喜没接他的话茬儿,在他背后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干什么。   他回头瞧了一眼,正好看到杜如喜解开衣扣,胳膊一抬,褪下了里衣,整个肩膀带着脊背一下子舒展开来。   他肤色白白的,突然在天光下这么一露,江少栩还被晃了下眼。   俩人那什么的时候杜如喜都没脱过衣裳,江少栩还是头一回看到,就直愣愣地瞅着人家瞧,神色还明显有些意外。主要是就杜如喜那个小身板儿,平时穿着长衫什么也看不出来,瞧着像是瘦巴巴的,白斩鸡似的,可这会儿一脱衣裳才显出来,他身上还挺有点儿看头,竟然是有肌肉起伏的,肩膀也足够宽,就是胸膛单薄了些,不够厚实,身形还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模样。   杜如喜脱了里衣,又把长衫拢回去,再一转头,刚好和江少栩眼神儿对上,江少栩像是偷看被抓了个现形似的,立马转过头去,蹭了蹭鼻子,干巴巴地道:“哦……看不出,你还有点儿肌肉啊。”   “平日里在药谷经常炼药,炼药的炉子有些重量。”杜如喜低着头,把他那件料子薄软的里衣撕成了一条条的布条,沉默半晌,又忽然道,“刀口差点伤到了你的肩头,那时如果劈得再深一点,你这条手臂便废了。”   江少栩让他唬了一跳,赶紧挥了挥胳膊:“这不是没啥事儿。”   杜如喜就又不吭气了,顺势给他背上绑了布条,又在他腰间绕圈儿固定。   固定完一抬头,江少栩也正看着他呢。   两人视线一碰上,杜如喜眼中闪了闪:“你为什么要——”江少栩伸着手臂还等着他把话说完呢,结果他话说半截儿,自己顿了一顿,眼帘儿一垂,就不再开口了。   这之后,两人起身寻找出去的路。   路上杜如喜还是不太说话,总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江少栩看了他好几眼,心里也有点儿犯嘀咕,心说完了,带小弟出的第一个场子就干砸了,现在其他人都下落不明,他俩还在这不知道是哪儿的鬼地方兜圈儿打转儿,他杜小弟是不是被吓着了……   他也不太会说安抚的话,自个儿闷头想了半天,最后悄摸掐了个字诀,把他昏倒之后就消失了的小雪貂又给召了出来。   他想让小雪貂过去陪陪杜如喜,结果也不用他下令,小雪貂尾巴一甩,跳着脚,贴着地,歘地一下自己就跑过去了。 第40章   二个人这次是掉在了一片儿露天的小洼地里,洼地里有水源,顺着水源往上游走,还真如同代华之前所说的那般,越走越开阔。   方向寻到了,就是脚下的路不大好走,这地方阴凉又潮湿,石头缝里生了不少的苔藓,踩上去有些湿滑。   走着走着,杜如喜就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一段儿时的记忆。   药谷里也有这么一条很相似的小路。   说是小路,其实压根也不是路,只是石头堆得多了些,勉强通出条能过人的小窄道儿。   杜如喜那年也就七八岁,个头还没有旁边的野草高。他沿着石头路,小步小步往外走,脚底下一直在打滑。他是偷偷溜出来的,不能闹出什么大动静,会被盯着他的人发现,所以就走得格外小心。   那条不算路的小道儿,尽头通向的是药谷的南门,他顺着小石子儿,一直走到南门的夹缝处,然后安安静静地透过缝隙往外看。   外头有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儿,被一个老仆人领着手,正悄无声息地往外走。   女孩儿走了两步,回头朝药谷的方向遥遥看了一眼。   杜如喜躲在门里,知道她看不到自己,但是他能看到她。   老仆人弯下腰,在女孩儿耳边说了什么,女孩儿就转过头,和老仆人走远了。   离开的女孩儿是杜如喜的姐姐杜南玉,杜南玉要趁着夜色,被偷偷送到另一个门派去修行了,那里离这里很远,杜如喜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她。   这是杜如喜身边唯一的血亲了,他舍不得,但她必须走,因为只有离开药谷才是最安全的。   那天夜里后来下起了雨,雨势并没有下得很大,但杜如喜躲在门缝里没有动。   淋雨回去会打湿衣服,打湿了衣服就会暴露行踪,盯着他的眼线就会把他的所有动向报告出去,他舍不得姐姐,姐姐就会被再次扯进危险里。   所以杜如喜就没有动,他静悄悄地站在月光照不进的罅隙里,面无表情地等待雨停。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会护着他的人一个都不在他身边了。   唰——   一道小小的白影冲到他眼前。   杜如喜一下子回过神来,看到江少栩那只小雪貂,又甩着尾巴绕在他脚边转圈圈。他稍稍弯下腰,一伸手,雪貂就从他掌心跳到他小臂上,又拱着脑袋试图往他怀里钻。   他低头撩了下衣领,雪貂立马一攒身钻了进去,然后就毛茸茸地挤着他,瞎鼓秋。他里头也没穿里衣,胸口被雪貂磨蹭着,又痒又暖的。   他忍不住笑了笑,江少栩正眼巴巴地瞅着他呢,这时也跟着大大咧咧地一咧嘴,还朝他伸出手:“这两块儿石头太高了,不好下,来,大哥扶着你。”   杜如喜刚刚走神时,正站在一块儿大石头上,江少栩走得比他快,先他一步蹦下去的,这会儿回身想照顾他一下,结果抬起胳膊,又牵动了背后的伤,疼得自己脸上一抽抽儿,又装没事儿似的忍过去了。   “来啊。”江少栩看他没动弹,以为他害怕,还硬撑着装大哥呢,“有我接着呢,指定摔不着你。”   这地方虽说露天,但天阴沉沉的明明没什么眼光,可不知为何,江少栩的眼睛里总是亮堂堂的。   杜如喜睫毛颤了颤,心里也猛地跟着一颤,有什么东西,仿佛从心底破土而出,没光也能长,硬是抽出芽儿。   杜如喜牵住江少栩的手,从石头上跳下去,落地其实挺稳的,但故意往江少栩怀里扑。   江少栩下意识抄住他的腰,他也回搂回去。   “为什么不顾安危也要救我?”杜如喜脸蛋儿埋在江少栩肩窝上,说话闷闷的。   “啊?”江少栩一愣,心说他杜小弟怎么看着赖赖唧唧的,而且有危险为啥不救啊?他没明白,就迷迷瞪瞪地问,“这有什么为什么?”   杜如喜在他颈边蹭了蹭,故意问道:“谁有危险,你都舍命去救吗?”   “啊。”江少栩让他给问蒙了,“那、那看到了也不能不管吧,你怎么——”   杜如喜遇到危险了江少栩会舍命救,纪正庭遇到危险了江少栩同样会舍命救,还有那个苏绮生,恐怕出个什么事儿,他也去舍命救。   杜如喜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所以最开始的那一次,话问了一半就不问了。   他在药谷长大的,尔虞我诈、精明算计见多了,独独没见过江少栩这种人——傻乎乎的,好骗,心眼儿大到漏风,不计得失,对谁都好,有一颗赤诚之心。   一开始只是闲来无事骗着玩玩儿,现在却又有些不同了,杜如喜现在想要那颗赤诚之心。   他想要的东西一贯都是要牢牢握在手心儿里的,他不喜欢和别人并列在同一个位置上,他想要完完全全的独占。   “是吗?你对谁都如此吗?”杜如喜往后退了退,和江少栩脸对着脸,眼睛眨了眨,眼角微微往上一挑,“对你来说,我不是特殊的那一个吗?”   江少栩茫然地盯着他的眼睛:“什么意思?”   “你说过,你和灵兽之间有通感。”杜如喜拍了拍胸口,小雪貂立马从他怀里探出头,“它这么喜欢我,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我?” 第41章   “啊?啊??”江少栩差点儿没让这句话给砸迷糊了,把杜如喜推开一些,当场连退好几步。   主人大吃一惊,小雪貂也跟着激动起来,兜头一转,从杜如喜怀里跳出来,踩着他胳膊往上窜,最后站在他肩头上,端起两只小爪子,一双黑豆豆眼直直看着江少栩。   江少栩整个人迷迷瞪瞪,看看自己的灵兽,又看看明显在忍笑的杜如喜,脑袋瓜子一阵轰隆。   是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重华的弟子若是有了心上人,那自己的灵兽的确是会不受控制地往人家身边跑。   就他那个二师兄,当年在比武场子上代表重华出战,很盛大的一场擂台赛,江湖上各大门派年轻一辈的佼佼者都在里头了,江少栩那年也就十六,还没上场的资格,就扒在一旁看热闹。   那会儿他二师兄挺到了最后一场,并击败了对手,拿了当年的第一名,结果放出来的灵兽没来得及收,架一打完,立马从台子上跃了下来。   当时来观赛的人很多,还有不少老百姓,灵兽一扎进人群,还造成了一波小轰动。   他二师兄在擂台上起了个“收”的手势也没收回来,只能一脸严肃地往灵兽那边赶。   他一过去,人群刚好散开来,江少栩探着脑袋一瞧,刚好瞧见一个特别漂亮的千金小姐,神情无措地站在空地的正中央,一手揪着裙摆,另一只手微微抬着。二师兄那只不听话的神兽,正拱着毛茸茸的大脑袋,一个劲儿地往人家手心里贴。   附近年长些的弟子们全都笑出了声,二师兄表情没变,耳朵却是红了,凑过去低着头和那位千金说话,千金朝他摆摆手,脸颊也微微有些泛红。俩人挨着说了几句话,看着彼此间像是旧相识。   那时周围的人都在笑,江少栩捡着乐子,也跟着傻乎乎地一起笑。   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其他人当时都在笑什么。   后来二师兄和那个富家千金成了亲,今年儿子都生第二个了,江少栩下山之前还去喝过人家孩子的满月酒。   所以说……如果他的灵兽,总是无缘无故地缠着另一个人,那他……   江少栩眼睛都瞪圆了,直直看着杜如喜。   杜如喜瞅了瞅他,又瞅了瞅肩上同样圆眼睛的小雪貂,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睛一弯:“江——”他顿了顿,不想喊大哥了,就含着笑,一字一顿地道,“江、少、栩,你喜欢我,是也不是?”   “是、是吗?”江少栩显然是慌了神了,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的,“是吧……不是,我、我不知道……”   “你自己的心意自己不知道吗?”杜如喜逼近一步,眼睛笑眯眯的,眼尾往上一勾,“哪有这种事情,你分明就是不想承认。”   “承认什么?”江少栩晕晕乎乎的,紧张得厉害,下意识又要往后退。   杜如喜却是不给他这个机会了,手一抬,箍着他的腰不让他躲:“江少栩,你看着我。”   江少栩脑袋空空的,一下子看过去。   杜如喜迎着他的视线,慢慢挨近了,嘴唇软软地亲上去,然后紧紧盯着他,伸舌头,舔了舔他的唇。   江少栩整个人激灵了一下,脸颊爆红。   杜如喜便贴着他的嘴唇又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眼里带着小钩子:“你脸好红,心跳也快,江少栩,你还不承认吗?你分明就是喜欢我。”   江少栩被他搂住了,后背僵直着,动都不敢动。   他脑袋瓜子这会儿真转不动了,就直勾勾地望着杜如喜那双狐狸眼,心跳声扑通扑通的。   他有喜欢的人了,他喜欢上杜如喜了。   --------------------   傻江五啊TVT主打一个好骗 第42章   江少栩活这么大,根本就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别说喜欢过谁了,他窍都没开,每天光琢磨怎么练功了。这要不是杜如喜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江少栩后知后觉的,现在才觉出紧张来,手心里直冒汗。   他有点儿无措又有点害臊,脸都红到脖子根儿了,但性子实在是一根筋儿,又不懂得迂回拉扯那一套,就直愣愣地瞅着杜如喜,好听的话也说不出。   杜如喜心里这个笑啊,心说怎么会有人这么傻这么呆的,然后嘴上继续道:“所以呢,你究竟是不是喜欢我?”   江少栩憋了好半天:“好像……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种事哪里有‘好像’。”   “是、是……”江少栩脑门汗都留下来了,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喜欢你。”   “嗯。”杜如喜咬了下嘴唇,后脖子麻麻的,忍不住又笑着重复应了一声,“嗯……然后呢?”   “什么?”   “你表完白就完啦?没有下一步了吗?”杜如喜笑眯眯的,眼里的光直打转儿,接着忽悠,“你不应该追求我吗?”   江少栩这时候脑袋瓜子基本全成浆糊了,杜如喜给他一句句下套,他还真往里钻,在那儿傻乎乎地问:“怎么追?”   “讨欢心会不会?”杜如喜朝他探探身,“说情话会不会?”   俩人本来就挨得近,这会儿脸对着脸,几乎都要贴一块儿去了。   江少栩蒙头蒙脑的,心说哪个他都不会啊,就瞪着眼睛愣住了。   杜如喜垂眼看看他嘴唇,又抬眼看看他眼睛,有点儿勾引人那意思了,故意用气声说话:“亲嘴……会不会?”   就那两口气儿吹的,江少栩直接变成了一只熟透了的水煮虾,脸红得不要不要的。他猛一抬手,握住了杜如喜两边肩膀,杜如喜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两手一伸,将几乎挂在自己身上的杜如喜推到了一胳膊肘外。   他这人直不楞登的,讨欢心的事儿他做不来,暧昧的情话他也不会说,可他知道怎么才算是真心实意地待人好。   “杜小弟,你放心,不论发生什么事,我……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江少栩想事情直接又简单,他俩现在尚处于危险之中,那安全自然才是第一位的,“把你全须全尾的带回药谷里。”   杜如喜先是被推得一晃身,然后又被他的话说得愣了愣。   江少栩这话说得不够动听,但是足够有分量,话里的意思是,他会拿命护着杜如喜。   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杜如喜有一瞬间的晃神儿。   江少栩一股脑说完话,这才想起来自己手劲儿大,赶紧松了手,抓了抓脑袋:“走吧,趁着天没黑,赶紧找一找出去的路。”说完想去牵杜如喜的手,手伸到一半他又觉出不合适来,半道儿又缩回去,蹭了蹭自己鼻尖儿,然后转身扒拉着挡路的树枝,闷不吭声地开路去了。   俩人顺着水流的方向往源头走,走了大半日,慢慢走出了原来那片低洼地,脚下的土地没那么潮湿了,周围的景致也起了些变化,林木密了很多。   “这方向,应该没错。”江少栩抹了把潮汗,抬头看看四周,“就是不知道其他人都在哪里,是不是都平安逃了出来。”   他说完话,杜如喜半晌都没给回应,他便回头瞧了瞧,杜如喜撑着胳膊正半靠在一棵树干上喘气,额头也渗着汗珠,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一看他这副模样,江少栩立马跑了过去:“怎么了?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快,来这边坐下。”   杜如喜顺着他的劲儿歪靠到他身上,有气无力地道:“应该是累到了。”   “你的药呢?”江少栩着急道,“我记得你带在身上了。”   “嗯,在我袖子里。”杜如喜从袖子里摸出药膏来,又往里摸了摸,忽然欸了一声。   小雪貂从他怀里探出头来,晃头晃脑地看看他俩。   “怎么了?你那烟杆子呢——”江少栩说到一半倏地想了起来,杜如喜当时为了救他,情急之下把烟杆子丢了出来,结果被大魔头一掌给拍成两截了。他顿时有些慌了:“烟杆没了怎么办?”   “是啊。”杜如喜挪了挪身子,在他肩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下来,重复道,“烟杆没了怎么办呢?” 第43章   就杜如喜治病的那个药膏,主要是得用烟杆烧热以后熏出雾气来,再把雾气吸进身体里。现在烟杆子没了,江少栩就琢磨能不能用随身的火折子燎一下,反正折腾出烟雾来,让杜如喜闻一闻,理论来说,应该是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可想归想,现在真鼓捣起来,总是哪里出点儿岔子,不是雾小了,就是烟大了,杜如喜凑过去没闻两下,倒是被烟气呛得泪花都要咳出来了。   这给江少栩心疼的啊,赶紧帮着捋后背顺气,都急出一脑门汗来。   “有这么呛吗?”江少栩自己凑过去嗅了嗅,那药膏让他拿小火苗子燎过以后,看着白烟是冒得多了些,可闻起来就是一股清凉的薄荷草味儿,不呛人啊。   “你不觉得呛吗?咳咳……”杜如喜隔着白烟一个劲儿瞄着江少栩,咳了半天,动静挺大,倒也没见咳出个好歹来,眼睛习惯性一眯,出主意道,“那你吸一口,含住。”   江少栩听啥是啥啊,连忙就照办了,凑近了吸了一大口,然后憋住了。那烟雾凉凉的,确实不呛嗓子。但他嘴巴封着说不出话来,就瞪了瞪眼睛看着杜如喜。   杜如喜嘴角勾了一下,很快又忍住了,冲他说:“过来。”   他鼓着腮帮子挨过去。   杜如喜眼尾一挑:“再离近点儿。”   江少栩又听话地挪了挪窝。   俩人这会儿近得恨不得都快贴上了,鼻尖儿对鼻尖儿,江少栩那点儿注意力又开始往杜如喜脸上跑。杜如喜这时候的五官还没完全长成熟,骨相是瘦长脸,可脸颊上还有点儿肉感,说白了就是少年气没褪干净,眼皮子薄薄的,鼻梁高挺,眼型是微微有点上挑的类型——这长相,长开了以后,一眼就知道是一副心机深沉的面相。   可现在还不是,现在还不显。   偶尔小狐狸尾巴没藏住,露出来甩两下,江少栩也看不出。他被那双带钩子的漂亮眼睛近距离这么一望,脑袋自己就飞走了,剩下副空壳傻憨憨地杵在这儿,净顾着脸红心跳满心冒泡了。   杜如喜嘴唇差一丁点儿就要贴上他了,可就离着那么一咪咪的距离,就是不肯再往前一步。江少栩立刻紧张起来,呼吸都屏住了,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小心翼翼又懵懵登登地往前一送,俩人的嘴唇终于贴到了一起。   杜如喜明显是笑了一下,上来就伸舌头湿漉漉地舔了一口。江少栩后背都僵了,本能退一退,杜如喜伸手抵住他下巴颏,舌头尖儿一顶进来,就腻腻歪歪地亲了口大的。   江少栩都让他给亲迷糊了,那口烟到最后也不知是进了谁的嘴。   “嗯……”杜如喜笑弯了眼,亲完又在江少栩嘴唇上蹭了蹭,挺满意,“这不是会亲嘴吗?”   江少栩到现在也没明白他怎么前脚刚告白,后脚儿就亲嘴儿了,反正是亲了,脑袋飘飘的,人有点迷瞪,愣了半天神,憋出这么一句:“病……好些没有?还难不难受……”   “嗯。”杜如喜就又笑了,脑袋歪了歪,“情话确实是不怎么会说。”   江少栩就吭哧吭哧闭嘴了。   之后俩人再上路,杜如喜是装都不再装了,戏也不演了,走一会儿就笑眯眯地喊喊累,喊喊虚,江少栩闷头闷脑地凑过去亲一口,亲完当场就见好。   这一路没走多远,嘴巴倒是吃了不少次。   每回杜如喜一靠近,江少栩就都挺紧张,脑子里那根筋儿紧绷着,旁边一有点儿啥风吹草动的,他眼睛还没看清呢,手里攥着的火折子先歘地一下打出去了。   不远处的树干上,有什么重物嘭地一声落了地,然后就是一嗓子吃了痛的惨叫,叫声隐隐有些熟悉。   江少栩本能将杜如喜护在身后,动作大了,抻着背后伤口了,还疼得他抽了口气。   “江少栩!你!!”那掉地上的是个年轻的男子,咋咋呼呼的爬起来,脚上可能受了伤,还狼狈地打了个踉跄,一扑身,抱住树干,“你干什么!!”   江少栩遥遥定睛一看,哟呵,这不是南陵的小少爷南宫逸吗? 第44章   江少栩自己也没料到,和众人失散之后,第一个找到的竟然是南宫逸。   当时他们中了机关,混乱之中,南宫逸和南陵派的弟子也走散了,从暗道摔进了一片林地。他独身一人走到这附近,忽然听见了人声,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便躲在了树上。结果刚上去没蹲稳呢,他身子都没转过来,就被江少栩一个火折子给打了下来。   落地还没落好,南宫逸脚还给摔崴了,走路一瘸一拐的,一路上没少江少栩的刺儿。   江少栩压根就没心思搭理他,满心全扑在他娇弱多病的杜小弟身上了,恨不得下个石阶都得扶着手。   杜如喜也乐意让他扶,整个人始终笑眯眯的,时不时抬袖子给他擦个汗,还旁若无人地附在他脸旁,说几句别人听不见的体己话。   南宫逸一个瘸子在后面走得无比艰辛,看着他俩直皱眉。   后来这林间路越走越开阔,路旁生着野果子,江少栩摘了一把分着吃,杜如喜手上的全是熟透的红果儿,南宫逸捞着几颗青的,吃进嘴里酸到发苦。   再后来江少栩捉了溪水里的鱼,架起火来烤着吃。烤好了他又要挑个卖相最好的给杜如喜,南宫逸这回长记性了,自己手快抢了条最大的。   江少栩抬眼皮瞅瞅他,没言语。   南宫逸早就饿极了,这会儿吹了两口,张嘴就是一咬:“呸!”他脸色一变,噗噗吐出去,鱼没烤熟,肉还有些半透。   江少栩抻着脖子看看皱着脸的南宫逸,又看看手里的鱼,小声对杜如喜道:“还没熟,我再烤烤,你再吃。”   他那嗓门,小声说话对面也听得一清二楚,南宫逸当场就不干了,抬手就要把鱼扔了:“江少栩!你故意耍我玩儿是不是!”   江少栩哪儿还分得出心思耍南宫逸啊,他其实就是不会烤。他小不点儿那阵确实是过过苦日子,可那时太小了,压根也不会做饭,六七岁之后就进重华了,后来也没机会弄这些。就这架火烤鱼都是样子货,瞧着像是很有经验那么回事儿似的,实际上都是做一步看一步,连蒙带猜的。   “南宫公子,悠着点,鱼就三条,扔了你就拖着伤腿去找吃的了。”杜如喜转了转手里插着烤鱼的树枝,笑得一脸乖顺,“江大哥可不是你南陵派的弟子,没那个闲情上赶着伺候你。”说完了把烤鱼晾了晾,剥了鱼骨,递给江少栩,“江大哥,吃这里,这里肉嫩。”   南宫逸很气,但也很饿,最后还是怒气腾腾地把鱼吃进了肚,一边吃一边发少爷脾气:“不就是条破鱼!没滋没味!大不了算我欠你一顿饭,到时候你来南陵,我请你去吃最好的鱼,这破人情还了你便是——”   如此这般,三人在林子中摸索着走了一天一夜,其中细节按下不表,第二天终是找到了其他的人。   南陵派的弟子们急忙迎过自家走丢的少爷,南宫逸这一路上没少受气,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腿还瘸着一条。   纪正庭和江少栩也重新汇合到一处,除了江少栩背上受了刀伤,师兄弟俩皆没有其他大碍。代华和苏绮生都不在队伍之中。   “苏道长受伤不轻,已经随前辈的车马回去治疗了。”纪正庭道,“代华   ……受了箭伤,已经疗过伤了,现在行踪不明,我……”   他顿了顿,神色一凛,再开口便严肃了起来:“对了,你来看看这个。”   纪正庭让江少栩看的是大魔头的尸体。   在他们触发了机关被关进地底时,这魔头当时还是昏死的状态,等众人各自逃了出来,再见到这个大魔头,这人已然是没有了一丝气息。   众人聚集到一起,围着大魔头的尸体站成了一圈,南宫逸挤过江少栩,硬是瘸着腿凑到了前排。   纪正庭蹲在尸体旁边,说出了心中一处疑惑:“不知何故,这邪教教主的手腕脚腕都有不同程度的淤痕,之前应该是没有的。”他试着抬起魔头一只手,手腕和手掌相连的关节软得出奇,垂落的角度也很诡异,看着就像是被人断过手筋一般。   南宫逸猜测道:“会不会是之前掉进地道时,碰到了什么奇怪的机关?”   纪正庭道:“也有这种可能,不能排除。”   众人皆陷入了沉思。   这事儿确实有点怪怪的,首先是怎么就这么巧合,在围剿的关键时刻触发了机关,所有人全都掉了进去,魔头消失了一阵之后,再出现人就死了,身上还多了伤痕。这最后一击是江少栩和纪正庭二人联手打出来的,打的明明是胸口,可伤痕却都在四肢。   要说是机关弄出来的,这得是什么样的机关,会专门折断人的手脚?   可如果不是机关,这一切又如何解释呢?   江少栩皱着个眉毛,本来也在琢磨呢,琢磨到半茬儿,手指忽然被杜如喜悄悄摸摸捏了捏。   他转头看过去,杜如喜正一脸专注地目视着前方,看着挺正经的样子,可手上的小动作却颇多,小拇指一蜷,偷偷勾住了他的手指。   江少栩面上一讪,哪儿还想得了别的,心脏扑通扑通的,光顾着脸红了。 第45章   不论如何,围剿魔头的事件总算是告一段落,剩下的事儿有纪正庭去操心,江少栩一贯是有力出力,不需要出力他就闲待着了,正好腾出时间来好好养一养后背上的伤。   他那个伤口,当时只是粗略地止血镇了痛,回古川镇以后,又专门找大夫重新上药处理了一下。大夫也不知给他上的什么药,药粉抖在伤口上,江少栩疼得整个人跟筛糠似的,但还不能显出来,杜如喜在一旁陪着呢,他当着心上人的面儿,怎么好意思喊疼。   不过就算他忍着不喊,杜如喜一眼也能瞧出来,他那脑门子全是冷汗,脸色都不对了。杜如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背过身正在整理药箱的老大夫,忽然往他身前凑了凑。他以为杜如喜要和他说悄悄话呢,就把侧脸送了过去,结果脸颊上倏地一湿,杜如喜飞快地亲了他一口。   老大夫收拾完药箱,一转身看到江少栩,当场就咦了一声,还探了探江少栩脉象:“年轻人,你这个……没有患上热病啊,怎地面色如何潮红,脉搏也比常人快了许多,你身体可有其他不适?”   江少栩没其他毛病,他就是脑袋迷糊,人还飘乎乎的。   之后过了十来天,纪正庭手上的事情忙完了,江少栩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本来是该一同上路,送杜如喜回药谷的,结果出发前一天,纪正庭忽然发觉自己身上丢了件要紧的东西,可能跟突然离开的代华有关,便和江少栩交代了一通,孤身一人去寻代华的踪迹了。   如此一来,上路的就又剩下江杜两个人了。   临行时,江少栩还特意绕了一趟路,去探望了一下在老前辈那边养内伤的苏绮生,得知他苏兄弟伤势明显见好,这才踏踏实实地带着杜如喜上了路。   两人也不急赶路,一路驾着马,溜溜达达地看风景,路上遇到什么不平事,江少栩还要拔刀相助那么一下子。   不过事儿也不都是什么大事儿,东家恶霸抢地头,江少栩要管一下,西家小女遭调戏,江少栩也要管一下。借宿的民家鸡笼破了,鸡跑了一地,江少栩还帮着抓了半宿的鸡。后来主人家硬是送了他俩一筐鸡蛋,他俩一天两颗,煮着吃了大半路。   江少栩就这么一个性子,事无大小,看见了他就要撸袖子管一管,他跟杜如喜说,这就是他的江湖,他练武修行就是为了这个。他小时候那会儿,跟着一群孩子四处流浪,天为被地为席,没人要他们,但重华要。他师父还教他习武练功,教他为人处世,所以在他这儿,不论别个儿,重华就是天下第一,谁说别的都不好使。   “你要是哪天想习武了,你就来重华找我。”江少栩牵着马绳在路上走,走着走着一回头,特认真地道,“我来教你。”   杜如喜坐在马上,神色顿了一顿,便淡淡笑了起来:“好。”   江少栩这时候是怎么看杜如喜怎么好看,让他这一笑又给晃了眼,晃了眼也不错眼珠儿,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瞧:“好……那说定了,一言为定。那你……那等你回药谷了,我想你了,是不是也能去瞧你?”   “当然。”杜如喜朝他眨眨眼,“不过咱们先不回药谷,咱们路过南陵的时候,要在南陵耽搁一阵,我有事去找一位朋友。”   南陵就在药谷的南边,两地相隔不过半日路程,江少栩舍不得和杜如喜这么快就要分开,自然愿意他俩能在南陵多住几日。   三天后,二人在南陵的客栈歇下脚,当天下午,杜如喜就带着江少栩去了本地最大的一家药铺。   那药铺的门帘上写着大大的一个杭字,杜如喜撩帘一进门,立刻就有候着的伙计迎了上来:“杜公子,我家掌柜的等您多时了。”   杜如喜点点头,然后也不用别人引路,轻车熟路地就往人家后堂走。   江少栩跟在他身后,看到药铺里排队买药的人还挺多,便感叹了一句:“生意真好啊。”   “这是杭家的本铺,生意自然做得大。”杜如喜半回过头,和他介绍道,“杭家和药谷平日里也有往来。”   说话间,他又掀开一道门帘儿,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嗔:“你迟了两日!”   紧接着,一道影子斜飞过来,江少栩眼疾手快,先一步护在杜如喜身前,一把接住了那东西,再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杆全新的烟杆,样式和杜如喜之前坏了的那个一模一样。   杜如喜从他手上接过烟杆,在指尖转了一转,抬头冲里面那人一笑:“珊珊,果然好手艺。”   “哼。”被称作珊珊的人是一位年轻的女子,一张脸生得极为艳丽,看年纪大概和江少栩差不多大。   “这是杭珊珊,杭家药铺的当家。”杜如喜两头介绍了一下,“这是江少栩,我朋友。”   江少栩粗人一个,向来不太会和女孩子说话,一时间愣了愣,讷讷地没言语。   杭珊珊一双美目看了他一眼,也没太在意,只是转头和杜如喜说道:“你这人一向守时的,这次怎么忽然迟了,我还以为你这是改了主意,想——”   “路上走得慢了些。”杜如喜笑吟吟地打断道,“对了,我托你准备的那个东西呢?”   “在里头。”杭珊珊手上原本正在煮茶,这会儿放下茶壶,拿手帕在桌子上垫了一下,起身道,“跟我进来吧。”   说完,转身进了里间。   杜如喜和江少栩交待了一句“等我一下”,便也跟了进去。 第46章   杜如喜这一进去,半个时辰都没出来。江少栩在原地等着,也闲不住,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在那儿东张西望地来回瞅。   这一瞅,还真瞅见事情做了。对面的回廊里,有几个年轻姑娘踩着椅子在挂垂帘儿。那垂帘儿红彤彤的,怪喜庆的,每扇窗户上都要挂一个。每挂一扇窗,姑娘们就得拎着裙摆挪椅子,再上上下下的,看着就挺不方便的。   江少栩瞧了半晌,实在忍不住了,隔着栏杆问了一句:“姑娘们,要帮忙不?”   江少栩个子高啊,不用椅子也能挂,姑娘们嘻嘻哈哈挤作一团,在一旁比划着:“往左点往左点,哎呀多了,再往右一些,正了正了!”   这一溜儿的垂帘儿都挂好,姑娘们笑着和江少栩道谢,还塞了他一手的糖。   杜如喜从里间出来的时候,江少栩刚把糖塞进嘴里,一边儿的腮帮子鼓囊囊的,一转眼他看见杜如喜,还从兜里挑了块儿看着最好吃的,往人家脸前递:“吃糖。”   杜如喜往他手里瞟了一眼,没接他话茬儿,只是把手心里多出来的小圆瓶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拽了他袖子,拉着他就往回走。   等回了客栈进了屋,杜如喜从圆墩墩的小瓶子里挖出一大坨药膏,让江少栩把上衣脱了的时候,他才知道那小瓶里装的原来是专门祛疤的软膏。   他背上那个刀伤,伤得不算太深,但却是从右肩划到了左腰,几乎横过了他大半张背,前阵子结了疤,这几日疤落了,新生的嫩肉总有些痒痒,他总忍不住想挠一挠。杜如喜不让他挠,就十指相扣地抓着他的手,他被抓了手基本就顾不上别的了,整个人憨憨的,特别老实。   “这软膏是杭家特配的方子,有止痒的功效,一日两次,涂上七日,基本就养好了,不会留疤。”杜如喜给他上了药,又在他背上仔细揉了揉,把药膏都揉进去,“你后背别总绷着劲儿,我给你好好按一按,松快一下。”   “哦……哦。”江少栩也不是故意绷着,他就是在心上人面前打赤膊,紧张。趴在床上的时候,他还蔫不出溜地试着把被子往身上围。杜如喜瞧见了,故意把手伸到他胸口上,抓住了狠狠捏了一把。   江少栩一下子弓起背来,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红着个脸问:“前面也要上药吗?”   杜如喜就势抱到他身上,脸蛋儿埋在他胸前,一仰头,下巴颏垫在他鼓囊囊的胸肌上,一本正经地道:“前面不用上药,是我自己想摸,不可以吗?”   “呃……”调情的话江少栩不会接,吭吭哧哧地答不出,憋了半天,两只手搂在杜如喜后背上,算是回抱了一下。   杜如喜就笑了,闭着眼睛压在江少栩身上:“让我好好歇一会儿。”   之后连着几天,杜如喜每天白天都要出去办事情,有时候是去杭家药铺,有时候是去见其他人,江少栩也没别的事情做,就跟着一起去,在外头等他忙完。   晚上抹完药,俩人就搂一块儿躺上好一会儿,杜如喜看着很是疲倦的模样,江少栩问过他在忙什么,他只是摇摇头,不言语。江少栩就不问了,顺手呼噜呼噜他的背。   没呼噜上两把,杜如喜就挨过来啄江少栩下巴,江少栩一低头,俩人的嘴唇就贴到了一起。   这又是抱又是亲的,火撩得特别快,杜如喜脸颊红红的,往江少栩肩窝上一埋,声音闷闷地忍耐道:“你背伤还没好利落……等完全好了的,好了就轮到你给我治病了。”   江少栩这也是年轻火力壮的岁数,撩到一半生生憋住也不好受,脑袋半迷糊的,还搁那儿懵懵登登地琢磨——还治什么病?病根儿不是正精神抖擞地戳着自己大腿根呢吗?   这之后,又过了三四天。   杜如喜找人去谈事情,江少栩蹲墙根儿底下等他忙完。   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儿扎堆在耍木剑,那木剑做工实在粗糙,其中一个小孩儿嫌它不够威武,丢在地上就开始发脾气。   江少栩没事儿干啊,凑过去,捡起木剑来就随手挽了个剑花,小孩儿们看到了,呼啦啦一下子全围上来,又是喊帅又是让他教的,他让几个屁大的孩子夸了也挺美,挨个小孩儿教他们怎么抖腕怎么转剑。   正热闹呢,身边忽地传来一声惊诧:“还真是你!”   江少栩循声一扭头,就看到许久未见的南宫逸。   “你怎么来了南陵不找我?”南宫逸朝他走来,揪着他胳膊就要走,“走走走。”   “欸?撒手撒手。”江少栩让他带了两步,赶紧弹开他的手,“干什么?去哪儿啊?”   “啧。”南宫逸咂了一声舌,“我南宫逸什么人,说了要请你吃南陵最好吃的鱼,说到做到。” 第47章   江少栩蹲在路边正等杜如喜呢,这蹲一半吃哪门子鱼,他就不愿意去,无奈南宫逸生拉硬扯的,愣是把人给拽走了。   好在吃鱼的店就在街拐角,江少栩的雪貂跟着杜如喜呢,一时半刻的倒也不怕找不见人。南宫逸领着他一路上了食肆的三楼,进了雅间,张罗着点了一大桌子菜。江少栩挑筷子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然后没跟南宫逸讲半点客套话,撸起袖子就是一顿大快朵颐。   南宫逸本来还有点拘着南陵派小公子的架子,想着在饭桌上和身为重华派弟子的江少栩论个高低呢,结果一看对面这做派,反倒笑了,拿筷子敲了江少栩手背一下,傲气道:“你吃这么快作甚,重华派不给饭吃吗?”   江少栩哪有心思和他闲聊啊,满心惦记着自己杜小弟呢,寻思着赶紧吃完走人,可饭菜又的确可口,这是多塞一口是一口呢。   一边吃,他那注意力还一边顺着窗户往外瞟。   南宫逸看出他心不在焉了,抻着脖子也一同往外看了眼:“你看什么呢?”   街对面,一队人马,统一着了红装,两人一对儿,又是搬又是抬的,挑了不少红木箱。这群人走成一连串,队尾还有响锣的,周围围着不少路人,看着声势浩大的,好不热闹。   “那不是杭家的聘礼队伍?”南宫逸回头看看江少栩,一下子就误会了,“你盯着他们瞧什么?你不是认识杭家的人吧?”   “嗯?”江少栩鼓着腮帮子嚼了嚼,莫名其妙地看看他,想了想有过一面之缘的杭珊珊,“算是……认识?”   “认识杭家人……他家下个月初不是要办订婚宴来着?欸!那可不成,日子冲突了。”南宫逸一下着急了,从怀里掏出个金灿灿的请帖来,啪叽一下摔江少栩面前,“下月初我家老爷子办大寿,这请帖我可是亲自递给你了,你得来。”   江少栩低头瞅瞅请帖,南宫逸咋呼道:“我可告诉你,请你是看得起你,要不是看在你先前在地道里、呃……帮了我一下,不然谁会搭理你。对了,还有你那个腻腻歪歪的弟弟,可以一道儿带过来。”   这一顿饭吃完,江少栩不光把南陵派当家的寿宴请帖揣回来了,还和小二要了食盒,特意给杜如喜新点了一条烤鱼带了回去。当然了,江少栩没钱,银子还是从跳着脚的南宫逸兜里硬掏出来的。   晚些时候,江少栩接了杜如喜回客栈,杜如喜还是一副劳心劳神、很疲倦的模样,江少栩净想着让他吃东西缓缓神了,到晚上歇息宽衣时,一摸兜,这才想起寿宴请帖来。   他把受邀的事情和杜如喜说了说,杜如喜歪着脑袋靠在他后背上,顺手拿过请帖来仔细看了看:“下月初五……不凑巧,我那时候有要紧事要办,没法陪你一起去了。”   江少栩哦了一声,也跟着瞧了瞧请帖,那帖子不单单邀了他,上头其实还有纪正庭的名字。   可纪正庭前阵子去寻代华了,至今没有音信,江少栩也不知道他还赶不赶得及。   “下个月……初五。”江少栩定睛看着请贴上的日子,忽地愣了一愣,接着后知后觉地一咧嘴,“巧了不是,那天也是我的生辰日。” 第48章   此言一出,杜如喜明显是跟着愣了一下:“你生辰日?下月初五?”   “对。”江少栩点点头,“是不是挺巧的?”他想了想,乐呵起来,“南宫逸那小子要是知道我和他爹同一天生辰,估计又能气个半死。”   “唔。”杜如喜不知想到了什么,有点晃神儿的样子,“这生辰日撞到一起……你还要去南宫家贺寿?你自己的生辰呢?”   “我这个岁数又不用做寿,哪来那么多讲究,到时候蹭南宫老爷子一颗寿桃吃吃。”江少栩嘿嘿一笑,“往年生辰都是在山上过,我会跟师父讨酒喝,师父抠门得紧,每次只肯开一小坛,还得是我俩分着喝。”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吹了蜡烛,合衣躺下。   杜如喜撑着脑袋侧躺在江少栩身边,垂着眼盯着他瞧:“你喜欢喝酒?”   “喜欢啊,但是要偷偷的喝,不能被管礼教的师叔抓到,不然会被罚。”江少栩闭着眼,一想起礼教师叔的脸就下意识皱起眉。   他还给杜如喜讲自己以前挨罚的事儿呢,结果没讲几句,声音就低了下去。他一向沾枕头就着,这回也不例外,没过多会儿就呼吸均匀了。   杜如喜一翻身,半拉身子压着他胸膛,脑袋歪在他胸口上,一伸手,还戳了戳他下巴颏,眼睛在黑暗里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半天都没挪窝。   翌月初五。   江少栩揣着请帖,独身一人来到了南宫府上。   杜如喜去忙自己的事了,纪正庭没赶回来,他本以为寿宴上的其他客人他都不认识呢,结果竟然碰见了好几个熟面孔,都是他们当时参加围剿行动时认识的江湖侠客。几个人凑在一桌,桌上有菜有酒的,又都是年轻一辈,没多会儿彼此间就聊开了。   酒喝到兴头上,江少栩一扭脸,还在宴席上碰见了大病初愈的苏绮生。俩人意外在此处相逢,皆是一脸的喜色,便聚在一起好好聊了聊。   中途,南宫逸还带着弟子过来走了个过场,接待客人。江少栩那会儿正喝得酒劲儿上了头,当场就把小公子人给按下了,非要和他拼酒。俩人有来有往地斗了会儿嘴,最后是谁也没少喝。   这宴席吃到最后,南宫家准备了厢房给五湖四海赶来赴宴的宾客歇息过夜。江少栩和苏绮生陆续起身,跟着领路的弟子,一道儿回了各自的房。   他那个房间被安排在了厢房的二楼,屋里被打扫过,被褥整洁,还有弟子专门送了洗漱的温水过来。江少栩谢过人家,坐下拧了帕子洗了把脸,脑袋从酒意里清醒了一些,想着夜色不深,干脆去他苏兄弟那屋再溜达上一圈儿。   他这头刚一起身,窗户外头忽然哐啷一声,竟然丢了颗小石子进来。   那石子圆滚滚的,一路滚到他脚边上。他怔了一下,转身朝窗口走去,抬起窗板往楼下一看。   杜如喜在月色里仰起头,露出俏生生的一张脸。   他像是一路上急匆匆地赶过来,呼吸有些喘,脸色有些白,但一双眼睛笑弯弯的,声音很轻地动了动唇型道:“下来啊。” 第49章   江少栩先是一愣,然后整个人跟开了花儿似的,欢喜的劲儿一下子从心底漫开来。他没再多耽搁,一撑窗棱,动作特麻利地从二楼一跃而下。   他衣衫的广袖和下摆都被风展开了,一袭白衣在夜色里无比的显眼。他落下时轻飘飘的,落地本是稳当的,可杜如喜却像是等不及了一般,笑着上前,伸手够了他一把,他便没站稳,两个人顿时撞在一起。   杜如喜一把揽住他的腰,下巴垫在他肩膀上。他脸一下红起来,也不会说什么撩人的情话,就傻憨憨地笑了笑,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放,悬了半天,才紧紧张张的回搂了一下:“你……你怎么跑过来了?不是说有要紧事吗?”   “我偷偷溜出来的,过来给你过生辰。”杜如喜抬起头,嘴唇在江少栩脸颊上碰了碰,说着话,又从怀里掏出一颗包好的小寿桃,一看就是从南宫家的寿宴上悄咪咪拿到的,“借一借南宫前辈的福气。”   江少栩剥开寿桃啃了一口,杜如喜牵着他往隐蔽的地方走了走。俩人借着月光,寻了个临湖的小亭子坐下,杜如喜又从怀里翻出一小盅酒来,放在石桌上:“寿桃是借的,这个是我专门给你带的,你不是喜欢喝酒,想带来让你尝一尝。”   那小酒盅红彤彤的,还雕着花儿,花间藏着一对鸟,看着就挺喜庆。杜如喜带了酒盅没带酒杯,江少栩也不讲究,对着嘴就咕咚灌了一大口。   那酒入口,不烈,胜在甘甜香醇。   江少栩不挑嘴,有酒喝就高兴,这一口喝美了,他又往杜如喜面前递一递酒盅:“你也喝。”   递过去,他才想起来,方才他直接对着嘴吹的,瓶口上难免沾了涎液。他赶紧又拿回来,低头想着能拿什么干净东西擦一擦呢,杜如喜就默默地把脸探了过来。他下意识抬头去和人家对视,然后嘴唇上就挨了口亲。   亲着亲着,软乎乎的舌尖儿还顶进来湿乎乎地搅了搅。   江少栩呆愣愣的,脸色更红。杜如喜脸颊也沾着红晕,眯起眼来满意地笑了笑:“嗯,甜的。”   江少栩直勾勾地瞅着他,脸就更红了。   杜如喜今日的打扮和往常还不太相同。往常他惯穿灰色的长衫,头发一般就松松地挽一个低马尾,没梳拢的碎发就很随性地垂在鬓边。今天他换了一身缎面的衣裳,领口袖口都绣着暗纹,一头长发规规整整地归拢在背后,在后腰上挽了个结,额前有些散发,看上去像是匆忙赶路间垂落的。   江少栩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总之就觉得杜如喜今天的样子怪好看的……   他嘴拙,想夸又不会夸,吭吭哧哧了半天,就闷闷地伸手去撩了杜如喜脸侧的落发,往人家耳边别了别。   杜如喜侧过脸来看着他,笑盈盈地摸了摸他手背,再抱着胳膊在石桌上一趴,脸颊顺势枕在他手心里。   这哪儿是枕在他手心里了,这简直是枕在他心尖儿上了。   江少栩心里跳得飞起,人看着更呆了,木讷讷地道:“你从哪里赶来的啊?累吗?”   “累,等下还要赶路回去。”杜如喜歪着脑袋斜眼看他,还故意在他手上蹭了蹭,“你陪我多待一会儿。”   “啊?这么晚了,难不成你还要走夜路回去吗?”江少栩瞪圆了眼睛,“不能在南宫府上借宿一晚,天明再走?”   “事情没忙完,只能偷空悄悄跑出来。”杜如喜整个人靠了过来,半挂在江少栩肩上,“见你一面我就走。”   江少栩都听愣了,心想这么大个药谷,这么还可着一个弟子使唤呢,这不欺负人吗?他这一着急,说话也不过脑子,眉毛一皱,心直口快地道:“你在药谷天天都这么累的吗?你、要不你跟我回重华算了,反正你姐也在,有我和师姐罩着你,肯定没人敢欺负你的。”   杜如喜就笑,抓了江少栩的手指捏着玩,嘴上道:“可我不会武功,也没有修为,重华肯要我?”   “我去求师父,我师父可好说话了……啊、不过他老人家年前退隐山林了……”江少栩认真琢磨,“那我就去求二师兄,我二师兄现在是代掌门,过不了多久就会正式继任了,他能做主。”   “好啊。”杜如喜弯着眼,亲了江少栩下巴一口,“那我得好好想一想。”   江少栩这个高兴啊,一想着能把杜小弟带自己山头上,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抓抓头发,忍不住开始安排这个计划那个:“你要真来了,你就住我院子里,我给你收拾个房间出来,我那里离师姐的山头不算太远,能抄近路,到时候我领你走一遍……其实,你就是不入我重华派,想来也能随时来的,重华每年都会广开山门的。”   “好,不过现在还不行。”杜如喜抓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我手上在忙的事情,就快要到关键时候了,一时半刻的抽不开身。”   “啊……”江少栩难免露出失望的神色来,“哦,那你忙你的。”   杜如喜瞅瞅他,一下子翻起身,手臂勾在他脖颈上:“等我忙完,我补给你一份真正的生辰贺礼。”   俩人的距离一下子挨得极近,江少栩直直地望着杜如喜那双眼尾带钩子的漂亮眼睛,磕磕巴巴地道:“好、好啊,那你什么时候过生辰?我也给你准备贺礼。”   杜如喜静了片刻:“我不过生辰。”然后没等江少栩问出个为什么来,他又继续道,“以后每年你生辰,我跟你一起过就是了。”   “那也好啊。”江少栩一下子又高兴起来,还要再说什么,杜如喜笑吟吟的,在他嘴上轻轻啄了一下,他就只会红着脸憋着气儿了。   俩人待在一起,在月色的小亭子下说了好一阵的话,才彼此分别。   江少栩回了南宫府上,这回不必急咧咧地翻窗了,是走的正门。   兴许是夜深了,南宫府上下都静悄悄的,连一盏灯都没点,他摸着黑走了一路,直到折回了厢房,竟然一个人都没撞见。   回屋他坐到床上,心里还有点儿没消停下去的亢奋劲儿。可能是两场酒连着喝有些上头,也可能是突然看到心上人了,他就是开心。他自己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傻了乐一会儿,还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香气香得他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还在傻乐。一边乐,一边仰头栽倒在床上,他眨巴眨巴眼睛,本以为会难得的失眠一次呢,结果不出片刻,就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第50章   这一觉,江少栩睡得极不踏实,也不知是梦里还会梦外,总有纷乱嘈杂的声音闯进耳朵里,可他眼皮很沉,怎么都醒不过来。   有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江少栩被炙烤得喘不过气,整个人如同魇住了一般,手脚都不听使唤。他半梦半醒地挣了半天,终于浑浑噩噩地睁开了眼。   他并不在自己的厢房,而是躺在一处露天的院子里。那庭院格外空旷,远处的廊亭着起了大火,房脊屋瓦全烧了起来,连成一片火海,浓烈的黑烟铺满了整片夜空,遮云避月。   江少栩摇晃着身体爬起身来,视线模糊不清,身边到处都是滚滚的浓烟,也分辨不出自己究竟在哪里,只能从残垣断壁中判断他仍在南宫府上。   “苏……苏绮生……嗬呼……”江少栩想大喊,可嗓子被烟气呛到,火辣辣地疼,几乎发不出声音,“南宫……逸……”   大火就在他眼前吞噬着万物,火舌舔舐着一切,他半步都无法靠近,也听不到人的呼喊声,耳边只有木头烧焦以后发出的噼啪声和断裂声。   一截横梁断落,滚起阵阵浓烟。   江少栩被逼得连退三步,用衣袖捂住口鼻,仍不死心,边咳边喊:“苏绮生!!南宫逸!!”   他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也寻不见半个活人的踪影,不知是不是吸入了过量浓烟,身体还虚软得厉害,他只得向火势更小的地方退去,沿着石板路狼狈逃生。   偌大的南宫府,到处都是火海,他一路逃,见不到一个活人,自己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意识到了什么,但不敢细想,也没时间去想,火势乘风暴涨,火光映亮了半座城。   他跌跌撞撞地冲开一道塌陷的门板,有人群呼喊着从门外迎上来,一个个手里都端着盛水的盆桶。   江少栩猛咳了几声,一把抓住对面的人:“救人……我、咳咳、我没见到任何人……他们……他们可能还在里面……救火,救人……”   打头冲进来的人都急匆匆地去扑火了,江少栩肩膀被带了下,整个人歪到一边撞到墙上。   他手脚仍然是虚浮的,手掌一直在抖,几乎握不成拳。他昏沉间觉出几分不对,急喘了几口气,新鲜的空气带着夜色里的凉意,倏地挤进他胸肺之中,顿时呛得他咳嗽不止,靠着墙缓了半天。   此时,南宫府摇摇欲坠的大门被猛地推开,许多人从外头一股脑涌入,领头的几个中年人皆带着佩剑,似是掌事的人。   南宫府的火势渐灭,有先前打头的弟子,一路小跑着从府内赶到掌事人的身边,侧头耳语了几句。掌事人脸色一变,忽然抬手遥遥一指,厉声喝道:“拿下他!”   江少栩半闭着眼,正觉头晕目眩,忽地察觉到有人从背后靠近。他睁开眼一回身,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顷刻间被几人擒住了手臂,用力按在墙上。   江少栩额角撞在墙壁上,磕破了皮,有血流过眼角。   他虚着一只眼睛,挣了一下,只换来更进一步的压制。   “这是做什么?!”江少栩声音嘶哑,愤怒地吼道。   身后人试图让他跪在地上,他死死稳住下盘,强撑住身形。   “南宫世家上下五十八口人!还有满座的宾客!你与他们究竟何仇何怨,竟然下此狠手!”那掌事人一脸愤慨,厉声呵道,“上百条人命啊,竟无一人幸存!”   江少栩心神震荡,难以置信:“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   几个时辰之前,所有人都还好好的,苏绮生和他谈笑风生,南宫逸和他赌气拼酒,还有同桌那几个记不清名字的很聊得来的年轻人……   “还想抵赖?!”掌事人怒斥,“所有人都死了,唯有你从火海里逃了出来,你怎么解释?!宾客明明都住在西厢房,为何你却是从南宫当家的东院里跑出来的?!你又当如何解释!!”   “我——”江少栩一下子愣住了,他还浸在突然失去兄弟挚友的悲痛里,根本无法应对眼前的一切。他压根就不清楚他醒来的地方就是南宫当家的院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过去的,顿时哑口,彻底词穷:“不是我干的……我没有……”   这时候,人群中传来阵阵非议:“这个人先前和南宫家的小公子发生过争执,还差点儿动起手。”   “啊对对,我亲眼看到了,吵得很凶。”   “我听南宫家的人提起过,这个人先前还踹断了南宫逸的一条腿,南宫逸回来以后不是瘸了好几天?”   “是,确实是!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难道就为了口角之争……”   掌事人阴沉着脸,上前一步,逼问道:“你还有何话可说?你可承认,昨夜杀人放火,皆是你一人所为?”   众口铄金,流言蜚语真真假假,江少栩想开口反驳,可一股诡异的郁结之气卡在他胸腔之中,恍惚间几乎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喘不过气。   “我没有……没有害人。”江少栩鼓动的心跳声和血流的脉搏声混在一起,引起阵阵耳鸣,他尽力平复着呼吸,一字一句地道,“有人能为我作证……我昨天晚上,没有害人的时间。”   他重重闭了下眼,想到了杜如喜。   杜如喜是偷跑出来见的他,他们两人大半宿都待在一起,他需要尽快见到杜如喜。   “药谷弟子……杜如喜,找到他。”江少栩忍着身体的极度不适,说道,“他可以为我作证,我没有害人。”   “药谷……杜如喜?”旁边的人接话道,语气很是疑惑,“你是说药谷的少主杜如喜?”   江少栩木愣愣的,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休得胡言,药谷的少主怎么可能替你作证?”那人继续道,“南陵的人都知道,昨天晚上药谷少主和杭家当家办了订婚宴,很多人都去参宴了。他订亲这么大的事,难道甩下未过门的妻子和满场的宾客,独独来见你不成?你撒谎都不打腹稿的吗?”   --------------------   这边的进度也终于开始了…… 第51章   “不……不是……”江少栩下意识否认道,“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弟子,不是你口中的少主……不是同一个人。”   他耳鸣目眩,四肢虚浮,眼前的人指着他说了什么,那声音恍如沉入一片死水之中,使人听不真切。   江少栩意识混沌,扣在他肩上的几双手手劲儿又重了几分,有人取来了绳索,将他五花大绑。他被拖拽着前行,眼前幢幢的人影几乎重叠在了一起,他脚下一绊,身体往前一跌,眼皮闭上的那一瞬间,整个人便沉入了深深的黑暗中。   他不知自己何时昏了过去,自然也就不知自己已然入梦。   梦里头,他又回到了那片露天的小洼地。   他身前是一个搭得很随意的石头堆儿,石堆上,插着好几条刚从小溪里抓上来的鲜鱼。南宫逸坐在他身边,脑袋往前探着看,一手拿着根小树杈在那儿乱戳:“你到底会不会烤?你不会就让我来,你折腾半天了怎地连火都生不起来!”   江少栩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火折子,缓了半天,才隐隐约约想了起来,这时候他们好像是刚从那个布满机关的暗道里逃出来,虽然在这林子里迷了路,前路未卜,可好在是大家吉人天相,都逃出了生天。   每个人都好好地活了下来。   江少栩莫名地高兴起来,低着头,仔细搓了搓手心里的火折子:“你懂什么,火折子有些受潮罢了,干了就好了。”   “那你倒是快点儿啊。”南宫逸饿得急赤白脸的,哪里还有世家少爷的模样,“我说这鱼你到底会不会烤?啧!说起来,我南陵有一家食肆,烤鱼做得一绝,有机会你来南陵,我带你见识见识什么是正宗的烤鱼。”   江少栩鼓起腮帮子试着吹了吹火折子,没吹起来,就抖着手腕甩了甩:“你不是请我吃过了?”   这话脱口一出,他自己反倒是愣了一愣。   “生起来了!”南宫逸的声音忽然飘到了很远之外,“到处都是火。”   江少栩猛一抬头,他身前哪里还有什么石堆烤鱼,四周铺天盖地的燃起一大片火海!   南宫逸远远站在一处烧焦的房檐下,周身尽是火焰。   “南宫逸!!”江少栩翻身而起,怒吼一声就要冲过去救他,可一提气,丹田之中却是一派虚无,脚上也仿佛绑了铁托一般,重若千斤。   南宫逸的身影就在他眼前被火舌吞食,他心脏跳动得仿佛要胸口迸裂而出,下一瞬,却又听到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小五,来陪为兄喝酒啊。”   江少栩一转头,就看到苏绮生站在另一头的火海里,穿了一身藏青色的长袍,一手执着酒杯,遥遥朝他一举,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容。   “苏兄!别!!”江少栩只来得及吼出这么一声,就眼睁睁地看着苏绮生手一翻,将那杯中酒倒入火中。   火焰被酒一洒,倏地暴起一丈高,瞬间淹没了苏绮生的身影。   江少栩额头绷起青筋,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几乎喘不过气。   火焰在他眼前翻腾,一浪盖过一浪,忽然之间,不知从哪里起了变化,赤色的火焰幻化成一层层红彤彤的帷幔。   那帷幔层层叠叠的随风舞动,杜如喜身着大红喜服,笑盈盈地站在正中央,一头长发在腰后挽成结,软软地垂在他背后。   “江大哥。”杜如喜笑弯了一双眼,双手举起雕着花鸟的红酒盅,“你的生辰,我的喜日,我来敬你一杯酒。”   江少栩一动不动,看着他将那杯喜酒一饮而尽。   红帷幔漫天飞舞,梦醒,江少栩在一处黑黢黢的房间里睁开眼。   脑袋还是钝痛着,手脚依然乏力,可他睁着眼,整个人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有人走进屋来,拉着绳索将他带了出去。   屋外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被关了一整夜,此时突见光明,只能微微眯起眼。他额角的伤口已经结痂止了血,但泛起了红肿,一身白衣也早就皱得不成样子,看上去异常的落魄。   领路的人将他带进了一间大厅内,厅中聚集了不少的人,当日下令关他的那几个掌事的前辈也都在场,似是在商议什么事情。   他一进来,所有人都朝他转过身来,大厅中央站着另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杜如喜。   隔过重重人群,江少栩抬起头,和一身华服的杜如喜打了个照面。   其实他早知道的,哪来的什么巧合,哪来的什么重名,压根就没有什么需要他处处照顾的杜小弟,有的只是药谷的年轻少主杜如喜。   都是骗他的而已。   杜如喜看到江少栩的模样,脸色隐隐一变,身子往前倾了一倾,一双柔夷扶住他小臂,杭珊珊妆容精致,从他背后探出身来。   江少栩怔怔地看着两人挽在一起的手臂。   其实也谈不上骗,杜如喜带他去过杭家的药铺,他还亲手帮着挂过迎亲用的垂帘儿。杜如喜去杭家办事还会带着他,他就在门口蹲着等来着。   他甚至还喝过杜如喜的喜酒。   红色的酒盅,雕着花鸟,鸟儿成双,是一对儿花间戏水的鸳鸯。   这些江少栩都看到了,但他一直没多想。   确实谈不上骗,至多是耍着他玩儿罢了。   是他自己太傻,什么都相信。 第52章   两个人遥遥对视了这一眼,江少栩沉默,杜如喜面色变了几变,转身望向掌事人,语气隐隐有些不稳:“孙长老,事情尚未调查清楚,他不是你的囚犯,你有何理由如此待他。”   “南宫世家惨遭灭门,来往宾客葬身火海,唯有他,全身而退,你如何解释?”孙长老冷笑,“有人作证,说他素与南宫家小公子不合,曾结下过仇怨,两人还大打出手,你又如何解释?”   “流言蜚语,不可尽信,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难道还能当做证据?”杜如喜面色凝重,微微侧首,在他身后,一位姑娘立刻走上前来。杜如喜道:“孙长老,你有人证,我也有人证,这位姑娘是南陵派的外姓弟子,她方才说的话,你可曾听了进去?”   “孙长老,几位前辈,我刚刚所说皆为实情。”那姑娘红着眼睛,回头看了江少栩一眼。   江少栩胳膊被绳索紧紧束缚着,满身狼狈地抬起头,和她对了下视线,身形晃了一晃,隐约记起来了,他确实曾经见过这个女孩儿,围剿行动时,还帮她搬抬过东西。   姑娘转过身,朝几位掌事人行了一礼:“逸少爷虽然和江公子初见时言语不合,可两人并无深仇大恨,危难之时,江公子还曾出手相助过逸少爷,我亲眼见到的——”   她话未说完,就被其他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你一个外姓弟子,连参加南宫家宴的资格都没有,说话又有什么分量?”   “南陵派遭此祸事,你身为弟子,却帮着嫌疑最大的犯人说话?”   “你说你亲眼见到便是真的?我也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那姓江的可不止一次和南宫逸起过争执!”   一时之间,那姑娘的声音被掩盖在反驳的声浪之下。   “你们不信她的话,总能相信朱前辈吧。”杜如喜强压怒气,板下面孔,“我已经传信去了古川,恳请朱前辈出山来南陵主持公道。当时的围剿行动是由朱前辈带队的,江少栩是什么样的人,他自然能给出公正的答案。”杜如喜冷眼环视人群,“朱前辈的话,总有分量了吧?而且我以药谷之名,亦可以为江少栩作保。”   久未言语的孙长老抚了抚胡须:“杜少主,你到底是年岁尚轻,不知江湖险恶,人心隔肚皮,单单作保,还远远不够,除非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能证明他那一晚确实没有作案的机会。”   此言一出,杜如喜神色顿时一滞,他下意识回头看向江少栩。江少栩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也看着他,始终没有张过嘴。   两人相望,同时沉默,沉默的时间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可江少栩却觉得,这转瞬之间,比他当夜在火海里踉跄着逃生还要难捱。   杭珊珊站在一边,瞧了瞧杜如喜的侧脸,突然牵住他的手,很歉意地对所有人道:“那天晚上是如喜和我的订婚宴,大家都看到了的,很可惜,这件事上实在是帮不了什么忙。”   杜如喜眼帘儿狠狠一颤,没有说话。   “不需要……旁人替我作证。”江少栩忽然开了口,他许久未言语,从昨夜至今又没喝过一口水,此时的嗓音沙哑至极,“我是重华弟子……咳咳、叫我师门的人来,他们自会为我证明。” 第53章   重华派的人马不停蹄急赶来的时候,已是十日之后了。   这期间,江少栩一直被关在一间暗室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这是他自小养出的习惯,遇到难题睡大觉,有什么困难都得先养足了精神再说别的。他也不挑地方,床板上连床被褥都没有,他也能裹着衣服倒头就睡。   睡着了就做梦,梦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一会儿他梦见自己还是不大点儿的模样,在山上和师兄们一同修行,师父歪靠在廊檐下的阴凉处,看他动作做得不到位,就拿小石子儿嗖嗖地弹他屁股蛋儿。再一会儿,他又梦见自己和纪正庭初入江湖,苏绮生站在路的另一侧,遥遥朝着他俩一抱拳,笑着说:“贫道姓苏,苏绮生,不知两位小兄弟姓甚名何,出身何处,可否与在下结个朋友?”   有时候他会梦到相识不久的南宫逸,梦到在寿宴上仅有一面之缘的其他人,但大多数都记不清脸了,最终总归会归于一片火海。   偶尔他也会梦到杜如喜。   杜如喜穿着一身灰色长衫,脸庞俊秀,头发在脑后松松散散的挽了个结,发尾软软地搭在肩膀上,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眼尾带个小钩子,追在他身后一口一个江大哥。   然后江少栩就会立刻醒过来,醒了自己发会儿呆,翻一个身再继续睡。   他这几天除了睡就是吃,每天定时都有人送饭来,饭菜半温不热的,有时是凉的,他也不挑,给什么吃什么。那菜一共就盛了三四口,压根没什么滋味,他都能咽,汤都泡在饭里吃干净。   能吃能睡才能养好力气,他没工夫琢磨别的,赶紧恢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可想归想,这回他身上虚软无力的症状却一直没有见好。   江少栩从小皮实,很少闹病,就算偶然患了风热,病不了两天,第三天就能满地蹦跶。这次不知是怎么了,自从那晚从火海里逃生,他心慌气短、四肢乏力的毛病就一直没见缓和。   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江少栩再被人绑住手带出房间时,重华派的人已经赶到多时了。   “二师叔……三师叔,四师叔。”江少栩一进屋门,见到自己的长辈们,顿时深呼了一口气,“二师兄……”   重华管事的几位前辈几乎人全到场了,二师兄段崇越代理掌门之职,也一同赶来了。   江少栩一出现,重华派众人转头看向他,面容异常严肃。段崇越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但神色晃了一晃,硬是忍住了。   重华负责礼教的的二师叔,一脸的怒容,当场呵斥道:“江少栩!你看看你到底做了什么!”   江少栩愣了一愣,脱口道:“我什么都——”   “住口!还想狡辩!”二师叔隔空一掌,直直拍在江少栩胸口,“还不跪下!”   江少栩毫无防备,被掌风当胸击中,痛到了极致,整个人跌了三步,膝下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   他两手被缚在背后,支撑不了平衡,跪下的同时上身也歪倒在地,只能勉强用肩膀顶住一边。   其余几人静默不语,二师叔喝声道:“你知不知错!”   这一掌来得太过突然,江少栩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彻底怔住了,神情愣愣的,疼得呼吸急促,没说出话来。   “孙长老。”段崇越横步一转身,朝孙长老抱了抱拳,“不论如何,犯错的是我门派弟子,这件事重华会对所有人做出一个交待。”   以孙长老为首的几个中年人,彼此对了对视线,一时之间都未说话,   江少栩勉强抬起头来,气息明显不稳,但一字一顿地道:“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没、有、错。”   孙长老捻了捻胡须,不知是哼是嗯的笑了一声。   江少栩眼眶泛红,死死盯住自己几位师叔和二师兄:“我没错。”   “闭上你的嘴!错没错不是你动动嘴皮子就说了算!”二师叔怒斥道,当即一甩袖,望向孙长老,冷冷地道,“他是重华的人,就算要杀要剐,也要按着重华的门规处置!轮不到别人插手。”   孙长老未答话,倒是他身旁的男人回了话:“他犯下如此恶行,岂能算是重华分内之事,你们想把人带走,恐怕不妥罢。”   另一人道:“就是,证据你们也看到了,现在已是铁证如山,你们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江少栩跪在地上,额头几乎抵着地板,胸口那一掌打得他视线模糊。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身边人的声讨声一浪高过一浪。   “都说重华以德服人,我看也不过如此,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分青红皂白还想把人带走。”   “啧,还是什么天下第一大门派,我呸,门下弟子竟然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下梁不正,上梁也得是歪的。”   “你们听说了没有?南宫家单传的秘籍失窃了,依我之见啊,这人兴许就是背地里领了师命,不都说南陵派的操魂术和重华派的御灵术曾经难争高下吗?这说不准就是重华派的阴谋——”   “放你的屁!!”江少栩跪在地上,突然暴起。负责看守他的两人立刻上前,齐齐压住他两侧肩膀。   江少栩被压得打了个踉跄,依然神情凶狠地瞪向那群胡说八道的江湖人士。   “滚!!”江少栩暴怒,五脏六腑仿佛搅在了一起,胸口疼得仿佛要炸裂开来,“我没杀人,我从来没害过任何人——你们不信我……”他赤红了一双眼,直直望向师叔和师兄,“这门派……我……”他嘴唇抖得厉害,“我不要也罢。”   江少栩从六岁多拜入重华门下的那一日起,到今日,一共一十四年。   今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从胸腔里挤出这句话——“我江少栩,从今日起,和重华派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第54章   这之后,不论其他人再说什么,江少栩闭上眼,通通不予理会。   二师叔当场发了好大的火,比江少栩十六那年闯祸时发的还大。他那时候初次参加重华派举办的崇山祭,要和其他师兄弟争个输赢,结果下手没个轻重,把比武的擂台砸出个老大的洞,一时间补都补不上,后来挨了师叔好久的骂。   从小到大,他确实没少捅过娄子,可他不会害人。   他这一生行事坦荡,无愧于心,路见不平定是出手相助,从未起过一丝歹意,从没做过一件坏事。   他没做错事,一梦醒来,却落得这般下场。   他的师门为他千里而来,可他的师门不信他。   事至如此……祸事他自己扛,骂名他自己背,他不需要别人了,也不必拖累任何人。   后来江少栩又被拖了回去,没了重华弟子这层身份,这次再被关押,进的就是地牢了。   地牢阴冷,暗无天日,江少栩倒是不挑,草席子一躺,合上眼就能睡。   也不知他是怎么了,连着几日,睡的时辰比醒着时还多,醒了手脚都是虚软的,拳头都握不太紧。   身体不适他也不多想,也没什么好想的,闷头就能继续睡。   有时候睡着睡着他会被凉水泼醒了,有人来刑讯逼供,说来说去他还是同样那一套说辞——他没杀人,没放火,没有偷南陵派的秘籍。   对方听厌了就动刑,动刑他也还是那套话。   他说的是真相,他不懂其他人究竟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   来问话的人前前后后来了两三次,然后不知从哪天开始,除了送饭的人,就没其他人再来了。   他一个人在地牢里睡了醒、醒了吃、吃了睡的,也分不清是熬过去了第多少天,他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睡得越多身体越乏,后来几乎就终日睁不开眼了。   他迷迷糊糊的,在黑暗里愈沉愈深,沉着沉着,又觉得四处都在摇晃。他被摇得要醒不醒的,额头上忽然凉了一下,似是有沾了水的帕子盖了上来,然后有双手护住了他的后颈。他闻到一股凉凉的香气,耳边听到有人似远似近地喊他的名字,还有哒哒哒的马蹄声混着车轮声响在耳边,他想睁眼,但睁不开,很快又陷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周围时亮时暗,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身下软软的,身上还盖了被子,他隐约听到有人在他身边说话。   “外伤都处理好了,但他这个——”   “把那个拿过来。”   “……少主,请三思啊。”   “去拿。”   江少栩昏昏沉沉的,根本醒不过来,思绪一断,就又一梦黑甜。   这一觉,他自己都不知道睡了究竟有多久,悠悠转醒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有个陌生的青年男人,一直守在他床边,见他睁眼,立刻便端了水上来让他润润嗓子。   江少栩多一个字儿都没问,拿过来就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灌得他直呛嗓子。后来那男人又给他带了粥和小菜,他饿得眼冒金星的,也不管别的,上来就干饭,连吃了好几大碗。   他身上的伤口都上过药了,也打了绷带,身上应该是被擦过,血污都没了,衣裳也是全新的。他看看自己,又看看房间,再看看那男人。   “江公子,您唤我方胜就好。”男人话不多,拢共就说了这两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嘱咐我。”   江少栩话更少,有饭送他就吃,有水递他就喝,也不多问,也不多想,就这么缓了两天,缓过来点儿精神气儿,这才开口问那个方胜,问他是谁,这里是哪儿。方胜不答,他也就没再问过第二回。   如此住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晚上,他这觉终于补得足足的了,晚上闭着眼睡不着,正眯着呢,忽然听见房门有推动的动静。   有人放轻了脚步走进来,进来在他床边安静地站了站,站完又弯下腰,想给他掖一掖被子。   这一弯腰,俩人的视线就在黑黢黢的夜色里撞到了一起。   有斑驳的月光,透过枝杈间,顺着窗沿儿映进来,照亮了杜如喜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   借着月光,他也看到了睁着眼正望着他的江少栩。   “……”杜如喜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江少栩一把揪住他袖口,翻身就下了床。   脚一沾地,人还有点眩晕,江少栩攥了攥手心儿,手上还是没什么力气。他干脆也不用拳头了,直接照着杜如喜额头,一个头槌就砸了过去。   这一下是使了大劲儿的,杜如喜被他撞得疼哼了一声,整个人朝后跌去,后背狠狠撞到墙上,又带倒了旁边的立架,连人带架子咣里咣当倒了一地。   江少栩也疼啊,疼得他直捂脑门,人也跟着晕了一下。   “杜如喜,我告诉你。”他伸手扶了下床柱,说话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你敢靠近我,我就打死你,我说到做到。” 第55章   杜如喜像是摔愣了一般,隔了半天才挣扎着站起来。   架子也被带倒了,零零碎碎的东西散了一地。他垂着眼帘儿,盯着那一片狼藉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脸,嘴唇动了动,轻声道:“你身上有伤,喝药。”   屋里没点灯,乌漆麻黑的,江少栩一开始没注意,这时才看到桌子上有一个小药碗。他想都没多想,直接一抬手,把桌子和药碗全打翻了。   药碗哗啦啦碎成了三四片,药汤一半洒在地上,另一半泼在杜如喜的衣衫下摆上。   “滚,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江少栩深呼了一口气,“带着你的药,还有你的假好心,一起滚。”   这回杜如喜低着头发了更久的愣,久到江少栩耐心都耗尽了,正要再一次动手,他才弯下腰,一片一片地捡起碎片,默默转身出了屋。   杜如喜一走,这便轮到江少栩坐在床上呆呆地发怔了。   这大半个月,所有的坏事一件一件接肘而来,一股脑地全砸在江少栩头上。身上带伤,他有觉就睡,有饭就吃,他自顾不暇,就没空想别的,他得活命,他没那个精力。   可现在却又不同了,他直直地望着对面的墙,看上去神情专注,实际上什么都没看进眼里。他很努力地思索了,可又什么都想不通。   他愣怔怔的,忽然多一刻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了。   他起身想收拾东西走人,站起来了才发现他根本没什么东西可以带走。他身上现在穿的衣服不是自己的,原本那身被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床头。   他把衣服抖落开了,下意识去摸腰带上随身挂的腰牌,但没摸到。他愣了一愣,又把衣服全摸了个遍,还是没有。他低头在床上吭哧吭哧找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这身白衣是重华的,腰牌也是重华的,但他不是了。   他顿了一下,把白衣又放回床上,安静站了片刻,就转身离开了。   屋门一推,外头站着愣着神儿的杜如喜。   俩人对看了一眼,江少栩话不多说,扭头就顺着回廊往院外走。   杜如喜慢他两步,默默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廊下静悄悄地行夜路,江少栩走了十来步,忍不住回了头:“你有毛病?跟着我干什么,我想去哪儿你拦得住?”他转回头,闷头往前走了好几步,杜如喜和他拉开了一点点距离,又跟了上来,他再一次回过头,神情凶狠,“你敢再跟,我就打折你的腿。”他皱着眉想了想,“还是说,你连你不会武功这件事也是骗我的?”   杜如喜苍白着脸,没有回话。   江少栩不再理会他,一直走到院门口。   院门是严严实实地关着的,他上手推了一把,果然锁住了,推不开。   不远处,方胜带着几个手下人,从院子角落悄无声息地现了身。杜如喜没下指令,他们便离得远远的,没人靠近。   院门出不去,以江少栩现在这个状况,院墙又翻不出,旁边还有人负责监视。他觉着累,身心俱疲,站不住,就原地蹲下了,两只胳膊架在膝盖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   杜如喜走近两步:“少栩,跟我回屋吧,你伤势未愈,需要休息。”   江少栩蹲在那里不说话,杜如喜又试探着走近两步:“你现在在这里是最安全的,没人能再伤你,我不会再让别人伤你。你……你好好把药吃了……我……我有很多事要解释给你听。”   杜如喜离得有些近了,江少栩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瞪得有些泛红。   “我有我的苦衷。”杜如喜呼吸紧了紧,低声道,“你受的苦,遭的罪,我会全部补偿你。”   江少栩瞪着他不言语,杜如喜不敢再动,侧目朝方胜那头看了一下。   这几日都是方胜近身照顾的江少栩,两人未曾多言,可总归有几分熟悉。方胜只身挨近了,江少栩也并未难为他。   方胜弯下腰,试着去扶江少栩:“江公子,治病为先,身体最是要紧,我送你回去罢。”   江少栩一开始没动弹,过了半晌才转过头来,冷不丁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方胜愣了一下,江少栩看着像是也有些愣住,但还是道:“你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   方胜不明所以,下意识抬眼望了望杜如喜。   江少栩晃了一晃,慢慢站起身,一把抓住方胜胳膊,神情都变了:“‘治病为先,身体要紧’,你重复这一句。” 第56章   许是江少栩的脸色实在是难看,方胜没敢言语,垂下头倒退了半步。   倒是杜如喜在一旁怔了一怔,然后表情明显一晃,之前一直望向江少栩的眼睛忽地躲闪了一下。   江少栩捕捉到他这个神色变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是真的脑子傻,他只是对自己人从不设防。   “杜如喜,你……你竟然连这种事情,也拿来骗我?!”江少栩简直不敢置信,手指着方胜,一双眼却死死盯着杜如喜,“你看病的那个大夫……是不是他假扮的??”   当初杜如喜说自己不能人事,只能靠江少栩来医治的时候,请来的那个大夫,看模样,明明上了点年纪,可说话声音却显得有些年轻。江少栩这才会多看几眼,对那个大夫有点儿记忆。   那时候,那大夫就曾说过“治病为先,身体要紧”这句话,声音和现在的方胜相差无二。   原来不光身份是骗他的,乖巧听话是装出来的,即将订婚的事情只字不提,就连最开始得病都是在愚弄他,甚至还找来了手下人一起演戏给他看。   图个什么呢?就图把他当个傻子耍,把他当成床笫间一个好摆弄的玩意儿,一路同行,又能取乐,又能泄欲。   可笑人家拿他当乐子,他对人家付真心。   江少栩怒目圆睁,一时之间僵在原地,一双眼睛拉满了血丝。   “少栩,你听我解释。”杜如喜面色惨白,一下子扑了上来,紧紧抓住江少栩的手,“我没有……我……”   他想辩解,可撒的谎太多,竟不知该从何开口。他心脏跳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但他还是撑住了,他不能乱,他得撑住。   “少栩,我对你……”他死死抓住手里的手,“是真——”   江少栩也不知从哪里爆出的力气,抡起一拳,狠狠地砸向了杜如喜的脸:“你放屁!你个王八蛋!!”   “你还算是人吗?!”杜如喜被一拳揍翻在地,江少栩对着他小腹又重重踹了两脚,“我是如何待你的!你又是如何对我的?!你还有心吗??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少主!”方胜和远在一边的几个手下想冲过来拦一把,杜如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朝手下人摆了下手,再转过脸,脸颊红肿,嘴唇被那一拳砸得磕破了皮。   他蹭了蹭唇边的血,站直了腰,垂了眼帘儿:“对不起,我……”   “你没资格说‘对不起’。”江少栩当胸一脚,又将他揣倒在地,“你那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选择了沉默,那你现在就没有说话的资格!”   杜如喜被踹得狼狈摔倒,后腰撞在身后的石墩子上,整个人痛苦地蜷起身子,猛咳起来。   “我没有让你为我作伪证……我只是需要你那时候为我说一句实话。”江少栩赤红着双眼,连连出手,牵动了身上的伤,气息不稳,“杜如喜,你这辈子……说过一句实话吗?”   他说话声音都发颤,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   在他最难最难的时候,他最亲近的人没有为他挺身而出,他最仰赖的师门不肯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他待人赤诚,最后却换来如此结果。   他的师门因为他遭受非议,他的好友葬身火海,他谁都没救出来,最后还背负了灭人满门的罪名。他真心相待的人把他当傻子戏耍,谎话连篇,转脸和别人订了婚约,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弃之如敝屐。   “你究竟……是为什么。”江少栩想不明白,一步步走向杜如喜,他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我从始至终真心实意地待你,不曾亏欠于你,你到底为什么……要骗我。”   眼前景色几乎融为一体,江少栩忍不住闭了眼,一颗颗眼泪从眼眶里滚落,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杜如喜怔怔地看着江少栩,摇晃着爬起身。他脚下有些踉跄,还打了个趔趄,才勉强站直了身体。   他朝江少栩伸出手,那泪珠落到他指尖,他仿佛被烫了一般缩回手。   江少栩缓缓睁开眼,一张灰败的脸上满是泪水。   “我瞎了眼……才会喜欢你。”江少栩颤声道,“杜如喜,你不配。” 第57章   杜如喜表情僵硬地站在江少栩面前,看着他眼中汹涌而出的泪水,看着他脸上痛苦不堪的神色,一时竟无计可施。   杜如喜有一瞬间地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是失神地站在那里,久违地露出了少年人的慌张来。   这么多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迷惑。他八岁的时候就成为了药谷的少主,十二三岁学会了理账,十六那年就能掌管药谷的账房流水。他小小年纪就在尔虞我诈中寻到了生存之道,他仅凭着遗孤的身份,和众多势力勾心斗角,最后羽翼渐丰,渐成气候。   他能应对这些刀不见血的杀戮,甚至能称得上是应对自如,可此时却没法面对江少栩如此直白而强烈的爱恨。   江少栩质问他的话,他答不出。他最初接近江少栩时,确实只是起了逗弄的心。他未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会因为对方的泪水而慌张,会因为对方的痛楚而心痛。他在两个人的日夜相处中,不知不觉间再难移开视线,可彼此走过的每一步路都踏在了谎言之上。   他不是故意想去伤害江少栩,只是伪装和欺骗早已刻在了他的本能之中。无论对谁,他总是习惯性的藏好每一张底牌,他精于算计,每一张牌能换回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他装出乖巧的模样来,能换到江少栩的青睐有加。他扮作病弱,能骗得江少栩的同情照顾,他再装得过火一些,最后还得到了一个心仪的床伴儿。   他一步一步地骗,骗得江少栩心甘情愿地围着他团团转,甚至还在危急时刻,不顾自己安危也要护他周全。   他骗到江少栩肯为他付出生命,骗到了一整颗真诚热枕的心。   杜如喜捧着这颗心,却不知该拿什么去换。从小没人教过他这个,他不是不知道以心换心的道理,他只是不信。   人心是最脆弱不堪、最善变的东西,他不屑也不愿交付自己的真心,却又贪心地想留住别人的,最终只能拿出更多的谎话来,一层又一层地严实包裹住那意外得到的赤诚之心。   可谎言终究只是谎言,一旦戳破了,便是层层爆裂,什么都留不住。   “我瞎了眼……才会喜欢你。杜如喜,你不配。”   杜如喜晃了晃身,终是绷不住了,一刹那间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他狭长上挑的眼尾是红的,眼睫毛颤得厉害,嘴唇也抖了抖:“我……”   他吐出一个单字,忽然猛地闭上了双眼,他抬起手,重重擦掉唇边的血迹,再一睁眼,神色就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如果打我能让你出出气,我就站在这里不躲不动,你尽管动手,打个痛快。”杜如喜拢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起来,强行保持着镇定,“我欠你的,我会一样一样赔给你……重华回不去,你就留在药谷,我……我之前瞒着你的事情,都会告诉你。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你好好吃药,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我一定会帮你渡过这个难关的。” 第58章   半个月后。   江少栩在院子里起手打了一套拳法,拳拳生风。方胜端着药从院门外走进来,安静候在一旁看江少栩耍拳,忍不住赞叹了一句:“江公子,好身手。”   江少栩回头看看方胜,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过来端碗喝药,那药汁苦得他直皱眉头。他屏息静气,咕咚咕咚两口干了,喝完一抹嘴,低声道了句多谢。   他在这里休养了好些日子,能吃能睡,药也没断过,现在皮肉伤恢复得差不多了,手脚无力的毛病也好了不少。他在心里一直掐算着日子,放下碗,又追问了一句:“这药,还要吃几服?”   “这个问题……江公子恐怕还是得问少主。”方胜拿出专门备好蜜饯的小盘子,朝江少栩那边儿推了推,恭声道,“少主刚刚来了,正在大厅里等您。”   一听这个,江少栩话不多说,转头就往房里走。   走到房外一推门,杜如喜站在屋里看着他。   江少栩多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扭头又往另一个方向去。杜如喜也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了,抬步跟在他身后,和他保持着四五步远的距离,再近不行,近了会挨揍。   “我知道你肯定会躲着我,所以擅自从大厅跑过来了。”杜如喜说话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的,但其实脸色不大好,皮肤白得不太有血色,“你再不愿见我,可事情的进展总是要听的。”   江少栩根本不搭理他,就闷头走路。   这十多天里,杜如喜隔三岔五就要跑过来和江少栩说说话,什么都说,有时候说他自己小时候的事儿,有时候说一说药谷的事儿。   什么药老,什么傀儡,什么夺权。说到最后,他甚至还坦白说,自己和杭珊珊的亲事是作假的,只不过是要演给所有人看的一出至关重要的大戏。   其实戏不戏的也都无所谓了,江少栩面无表情,心想关我屁事,杜如喜的话,他是多一个字儿都不想再听了。他根本就难辨其中的真假,辨不清真假他就全都不信。他吃的亏,上的当,已经足够多了,挨了疼总得长点儿记性。   问题是杜如喜不光可着他一个人骗,事到如今,连帮他“渡过难关”的法子都是在试图用假象扰乱众人的视线。   他前阵子才得知,以孙长老为首的那群人,之所以死活咬着他不放,不单单因为他是火场里唯一存活的人,更有一样关键证据——他一直没能找到的腰牌,最后是在南宫当家的卧房里被发现的,就落在尸体的身边。被火烧过以后的腰牌虽说已是面目全非,可重华二字仍然可见。   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人,他是从南宫当家的院子里逃出的火海,他的随身信物掉在了案发现场,他还和南宫逸有过“过节”,南宫家的秘籍失窃,他背后的重华刚好和南陵派争过高低。   这一切的一切叠加在一起,无人能保他,药谷不行,重华也不行。   杜如喜在第一次交涉失败以后,立刻反应过来这件事一定有背后主谋,而且那个主谋准备用江少栩来替自己背下这灭门的血案。当时情况万分紧迫,他想尽了办法布下一个局,利用江少栩被关押的这段时间,在江湖上伪造出一个有人携南陵派秘籍潜逃的局面,以假乱假,用一个更大的嫌疑人,勉强为江少栩洗去了嫌疑,最后将人带回了这处藏身的宅院。   无奈的是,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江少栩都是在寻一个真相,没想到最终救下自己的却是另一个谎言。   “孙长老已经开始追查新的线索了,重华也参与其中,只不过江湖传闻……”杜如喜亦步亦趋地跟在江少栩身后,忽然顿了一顿,换了话题,“我听方胜说你恢复得很快,不过修行之事……不能急于求成,你要把身体养得更好一些,才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杜如喜说着话,江少栩在前头忽然一回身。   他走道儿都瞎走的,绕过一座假山,进了一处死胡同,现在只能走回头路。   这一回头,俩人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不少。   江少栩目光冰冷,杜如喜苍白着面色,勉强地笑了笑:“你好久没有正脸看过我了。”   江少栩没言语,杜如喜神色落魄:“你还是不肯和我说话吗?”   江少栩沉默着走过来,拳头明显攥紧了。杜如喜到底没敢站着不动挡他的路,退了两步挪开了身,他目不斜视地直直走过,半分回应也没留下。   接下来的三五天,江少栩愈加勤奋地恢复修炼。   他想要的真相,别人给不了他,他得赶快好起来,自己去寻。他苏兄弟的命留在了那场大火里,尸骨无人埋。南宫逸一家五十八口,还有众多宾客,全葬身火海,死不瞑目,至今未能长眠。   他这是咬着牙,日也练,夜也练,拳脚功夫倒还好说,就是功体上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总有点乏力。他试着用符纸召出灵兽来,小白貂看上去比平时的样子要透明很多,活泛倒是挺活泛的,一召出来,一溜烟儿就跑没了。   他蹲在屋门口,翻了个手势,想把白貂召回来,结果也没成功。   灵兽不受控不是啥好事儿,只能说明他操控力降低了不少,他弄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子,只能顺着白貂跑没的方向一路去找。   走出去没两步,他看到杜如喜远远地站在院门口,低着个头,脸上的神情似乎颇为柔和,笑着逗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江少栩皱着眉,下意识多瞧了一眼,就瞧见自己那只白貂,正被杜如喜抱在手臂上,两只爪子支在他胸前,尾巴一甩一甩的,像是跟他很亲昵的样子。 第59章   其实江少栩一出现,杜如喜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了,但他没急着抬头,而是动作轻柔地抚了抚白貂的毛,然后才慢慢抬起眼,朝江少栩浅浅地笑了一笑。   要不是知道他演技一流,这副模样真能称得上是眉眼深情了。   江少栩先是一愣,接着也不知是被杵着哪根儿肺管子了,心里头狠狠揪了一把。一股子邪火儿直窜天灵盖,他神情立刻就变了,一脸恼火地一翻手,小白貂顷刻间化为白烟,噗地一下便无踪无影了。   杜如喜怔了一下,垂眼看了看自己空了的手心儿。江少栩在另一头气得直接破口大骂:“姓杜的!你知不知道‘阴魂不散’四个字怎么写??让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你是不是真的听不懂??”   杜如喜挨了骂,微微一愣,紧接着反倒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再也不肯理我了。”   “你好赖话分不清吗??”江少栩怒气腾腾的,指着他鼻子大嗓门骂,“不想再看到你那张脸,滚滚滚!!”   说完江少栩转身就走,杜如喜抬步就跟:“你不是在练功吗?为什么突然把灵兽收起来?”   江少栩头也不回,声音极其不耐烦:“你管得着吗你!我乐意招就招,乐意收就收,你管好你的药谷,莫来烦我!”   杜如喜道:“放它出来。”   “啧。”江少栩气急眼了,咂了声舌,猛一转身,无比凶狠地瞪向杜如喜,“你再跟上来一步,我就真的打死你。”   杜如喜一下就站住了,但也没退,只是静静望过来:“你不敢召灵兽,是怕它不受你的控制来亲近我。”他说话的调子慢慢的,“它和我亲近,是因为你——”   江少栩脑子麻了麻,愤怒道:“你闭嘴!”   杜如喜被打断了一下,停顿片刻,还是继续道:“是因为你还喜欢我。”他再顿了一顿,“你还喜欢我,不管你肯不肯承认。”   周围一时安静。   江少栩瞪大了眼睛,胸口起伏渐渐变大,脸颊也憋得通红。他似是反应慢了半拍,才爆出一声怒吼:“你放屁!!!”   吼完拍出一掌,当胸击在杜如喜身前。   这一掌他不自觉带了内劲儿的,出手要比之前都重一些,杜如喜当场被揍翻,一下子跌出去两丈远。   下一刻,方胜带着几个密探不知打哪儿呼啦啦冒了出来,方胜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只隔着一段距离对江少栩一抱拳:“江公子,少主他……他自幼多病,身体实在是禁不起这般……还请江公子手下留情啊。”   江少栩自己也没想到这回出手揍这么狠,气得额头直爆青筋,还满心烦躁。杜如喜明明知道自己不抗揍,还一天天的硬往上凑,江少栩烦得不行,可也实在不知还能如何。他嘴上骂得再狠,实际上也不可能真的把杜如喜打死。   杜如喜欺骗他至此,他心里再是有恨,也从没想过要杜如喜的性命。   他就是想离他远远儿的,从此两人各走各的路,再无牵扯,再无交集。   可其实从一把大火烧起来的那一夜开始,一直到现在,江少栩压根就没理清楚自己的心绪。按他以往的认知,善恶好坏都是分明的,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爱憎理应也该如此。但事实上却又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杜如喜骗过他,也救了他,他本该去恨,可又没法恨得纯粹。他不愿多想,可偏偏却被困在了这里。每次看到杜如喜的脸,他除了愤怒,心里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他一向洒脱,不受拘束,却在情路上栽了个彻底。他本就开窍开得晚,感情上比旁人迟钝一些,嘴巴又笨,脑袋又直,想不明白便被困在了原地,应付不了就只能用沉默应对一切。   他以为不说话就能把自己的窘迫完好地藏起来,结果白貂一出来,一切又绕回了原点。   杜如喜让他那一掌打得半天都没爬起来,捂着胸口咳得很凶,一直停不住:“咳咳咳——”   江少栩皱着眉看了他半晌,终是忍不住走过去,抬脚踢了他大腿一下:“起来,要死走远点儿,别死我面前。”   “哈啊……咳咳!”都这样了,杜如喜竟然还笑得出,一张脸本来总是白惨惨的,这会儿硬是咳出了几分血色,“少栩,你、咳咳、你心里明明有我,为什么不肯……再给我一个机会?”   “闭上你的嘴!”江少栩咬着牙冷着脸,扯住杜如喜衣领,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他心里乱糟糟的,手上动作也粗鲁了些,这一拽,力气使大了一点,愣是把杜如喜的外衫给扯脱线了。   嘶啦一声,杜如喜胸前的领口豁了个大口子,一个小东西一下掉了出来,正巧落到江少栩的脚下。   江少栩下意识转了下眼,视线顺着那个东西瞥了过去。   那小玩意儿巴掌大小,江少栩弯腰把它捡起来,盯着瞧了半天,人还有些愣:“这不是我丢了的荷包吗?为什么会在你怀里?” 第60章   江少栩记着自己当时发现荷包不翼而飞时,杜如喜还扮作一副着急的模样来,合着都是假装的,荷包根本就在他那里!   “你……你偷我荷包?杜如喜,好啊你,你不光是个满嘴谎话的小骗子,你还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偷儿啊!”这给江少栩气坏了,指着他鼻子大骂,“你安的什么心?耍得我团团转好玩儿是吗?我怎么一开始就没看出你这么不是东西!亏我还把你当弟弟——”   杜如喜那张脸面无血色的,也分不清是挨揍挨得狠了,或是身体实在不适,还是彻底慌了神儿了,总之是面容惨淡,被直接抓了个现形,一时间怔在那里说不出话。   江少栩真是越想越气,完全想不明白杜如喜干什么要偷他荷包,他那会儿管吃管住的,根本不曾亏待过杜如喜半分——思及此处,江少栩倏地一愣,突然回忆起来,他那时好像是每晚和杜如喜同房共眠,总觉得哪里有点儿怪怪的来着,他后来本是要和杜如喜分房睡的,结果第二天就把荷包弄“丢”了。   他这时候反过头来再一琢磨,这哪里是“有点儿怪怪的”,杜如喜那会儿嘴上喊他江大哥,手上却总往他胸上摸,美名其曰是按摩,什么按摩是非得捏胸不可的?!这压根儿就是没安好心眼儿啊!   江少栩火苗子一下蹿天灵盖了,好家伙,他把杜如喜当弟弟好生照顾,杜如喜把他当一块儿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吃白不吃!他这人没啥心眼儿,也不防人,那时候就没往坏处想过一分,结果呢,结果就是杜如喜骗他还嫌不够,偷他钱袋子这等缺德事儿也干得出,就为了方便把他往床上拐……   “杜!如!喜!不要脸的东西!下作!”江少栩扯着杜如喜的领子,恨得牙根子直痒痒,“你嘴里到底有过一句实话没有??又是骗又是偷的,把我当傻子戏弄你很得意是不是?!”   “我没有……我……”杜如喜被摇晃得额发都散了下来,脸色苍白,言语间亦是苍白,“我……”   “呸!”江少栩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什么没有!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他想起自己当时怀疑荷包被路上的贼偷了,为了找荷包,还特意召出灵兽来,掐了个字诀,让灵兽去寻物……   江少栩攥着杜如喜的衣襟,拉扯的动作忽地停了。   对……他让白貂去寻荷包来着,结果白貂找到了杜如喜。   当时杜如喜说什么来着?   “它似乎很喜欢我。”   江少栩脑子直,杜如喜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了。   后来杜如喜又说:“你和灵兽之间有通感,它这么喜欢我,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我?”   江少栩也信了。   一瞬之间,仿佛醍醐灌顶。   江少栩刚刚还一脸怒容的,这会儿愣了一愣,脸上一度露出茫然的神色来。   “少栩,你听我说。”杜如喜反手握住江少栩手腕,艰难地道,“我知道我做了许多的错事,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以后都不会了,我不会再骗你……我们——”   “我不喜欢你。”江少栩忽然抬起眼,“我的灵兽围着你,是因为你偷了我的荷包,不是因为我喜欢你。”   杜如喜一下噤了声,一双眼微微睁大了,直直望着江少栩,半晌后,轻声道:“不是的。”   “我不喜欢你啊。”江少栩松开手,像是喃喃自语般,又把刚刚的话重复说了一遍。   他眼睛也瞪得圆圆的,神色最初看着像是有几分迷惘,目光虚虚的,但很快就聚起焦来,视线由虚变实,落在杜如喜的脸上。   “我从未喜欢上你啊……杜如喜。”江少栩不再恼怒,口吻几乎可以称得上平静了,他就是非常自然地阐述着一件刚刚发现的事实,神情间有点儿愣愣的,还带着几分解脱和释然,“原来都是你骗我的。”   杜如喜仿佛有一刹那间的呆滞,神色一片空白。   他僵直地站在那里,头发是乱的,衣襟也是乱的,刚刚挨过揍,整个人都透着狼狈。他脸色一直很白,此时的眼尾却沾了点儿薄薄的红,有那么一眨眼的时间,看上去似乎格外的脆弱。   但这脆弱感转瞬即逝,他很快就収整了心绪,腰背挺得笔直,否认道:“不是这样的。”   说完也不给江少栩反驳他的机会,转身朝院外走去。   方胜觉得不大放心,带着两个人远远地跟了过去。   杜如喜面无表情地顺着回廊一路前行,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忽然觉得喉咙里一阵紧缩:“咳!!”   他一下子咳嗽得厉害,整个胸腔剧痛不已,痛得他不得不单手扶住廊柱才能勉强保持住平衡。他抬起另一只手,在唇边捂了一下,再放下时,掌心里就多了一抹红。   同时眼前忽然变得一阵模糊,方胜的声音似远似近:“少主?少主!!” 第61章   杜如喜这一走,连着十来天没再出现。江少栩在小院儿里消消停停地修身养性了小半个月,是吃好喝好睡好的,每天修行锻炼两不耽误,脸色都眼见着红润起来。   他这也算是彻底看开了,虽说处境还是那么个处境,但心态变了不少,多少有点儿如释重负的意思。   江少栩本来就是个洒脱不羁的人,豁达惯了,平时甚少受外界拘束。之前他犹如笼中兽一般被死死困住,说白了,不过是被自己的心束缚住罢了。   原先是想不明白,现在是不必再想。什么伤心,什么难过,不过是一场骗局而已,是杜如喜昧着良心下套骗他的。哪儿来的春心萌动,情窦初开,都是忽悠人的,往日里的蜜语柔情是假的,心尖儿上的阵阵苦楚也是假的,总之该吃吃该睡睡,一闭眼一睁眼,捱一捱就过去了。   没啥大不了。   江少栩就这么个性子,脑袋一根筋儿,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啥事儿认准了就不瞎琢磨了,坏处是容易遭骗,好处是想得贼开。   想开了他就一门儿心思恢复身体,也不搁这儿装深沉了,他本也不是多寡言的人,没事儿还能跟负责盯梢他的那几个密探瞎搭两句话。   头一次搭话是喝药的时候,密探到点端着药碗给他送过来,他闷头一口干,然后就鼻子不是鼻子眼儿不是眼儿的了。那药方子里也不知加了啥了,是真苦,苦到他天灵盖都要飞了。   “兄弟,能给拿点甜口儿的东西吃吃不?”江少栩呲牙咧嘴的,“不成给口水也行,我漱漱药渣子。”   江少栩先前都不怎么说话的,这猛一开口,那密探还愣了一下,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不消片刻再回来,手里拿了蜜果儿。   江少栩往嘴里塞果子,还给密探让了一把,不过人家拘着礼,没吃。   之后又过了两天,江少栩练功时,身边换了个密探盯着他,他自个儿耍了一套拳法,把筋骨都活络开了,额头上还微微出了汗。他抹了把汗,起了兴致,朝旁边的密探一吆喝嗓子:“哥们儿,来过一手?”   那人最初还拘着,只远远地躬身行礼,江少栩就乐了,非得招呼人家:“来吧,只过招数,不用内力,你天天杵那儿不累得慌?来两把。”   后来是江少栩赢了,论拳脚功夫,他在平辈儿人里就没输过。   再后来,江少栩就和盯着自己的密探慢慢熟悉了起来,有事儿没事过过手,闲来无聊唠唠嗑。   “不都说药谷的弟子众多,我怎么来来回回只见过你们四个,还有那个好几天没露面的方胜。”大晌午的,江少栩就蹲门槛儿上抱着胳膊晒太阳,“也没见过其他人啊。”   “回江公子,这里其实不算药谷内。”密探里年纪最轻的一个少年答了话,“这是先谷主名下的一处避暑的私宅,和药谷尚有一段距离。”   “哦,原来如此。”江少栩点点头,闲聊道,“那你们有事儿如何回谷里啊?这一来一回的也挺耽搁时辰的吧?”   “不怕,偏院里就有马厩,养了几匹马,专门赶路用的。”少年人没啥心眼儿,实话实说道,“就在隔壁院子,出门——”   他身旁另一位密探忽然撞了他一把,他侧头看了看同伴,又看了看蹲在那里的江少栩,愣了一愣,脸色一下变了。紧接着,四个密探走位站成半个圈儿,一个个的神情紧张,将江少栩团团围住。   江少栩慢慢悠悠站起身,拍了拍蹲麻的那条腿,大大咧咧一笑,接茬儿问:“话别说一半啊,出门往哪边拐是马厩啊小兄弟?” 第62章   杜如喜沉在黑暗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个梦他从小翻来覆去地做过很多次,所以他清楚地知晓自己在梦中,但他醒不过来。   梦里的他不大点儿,跟在一众仆人的身后,走在一段长长的回廊上。   回廊的尽头是一扇门,仆人们分成两列,躬身开门,他撩着衣摆迈步走进去,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人,一大半都姓杜,是他同脉的长辈,他应该喊一声叔伯婶母。但所有人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看着他。   他越过众人,穿过大堂,走到了最上座。   上座旁边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面容和他爹有三分相像,他理应喊一句伯父,但他们之间不按辈分论,中年男人在药谷里被人尊称为药老,他也跟着这么称呼。   药老拢了拢衣袖,微微欠了欠身,垂眼看向杜如喜:“恭迎,少主。”   底下的人面目不清,齐声道:“恭迎少主。”   杜如喜这时候才刚满八岁,站直了,还没身后的椅背儿高。半年前,他爹病死了,几个月后,他娘也病死了,只剩下一双儿女,药谷没了掌事人,他身为唯一的儿子,八岁生辰这天就被匆匆推上了少主的位置。   然后药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敬了一杯茶。   那是他爹生前最常喝的茶,当年他捧着茶杯,顿了半晌都没有喝,而是仰头问了药老一句话:“我将来会不会也和爹娘生一样的病?”   “怎么会呢。”药老笑了一笑,“只要少主做个听话的孩子,便不会。”   当年的杜如喜只有八岁,可现在是在做梦,梦外的他十八岁,所以他不会再问,他只是端着杯子垂着脸,慢慢摇了摇手中的茶。   这时候,不远处,一颗炸着毛的后脑勺在他低垂的余光里晃了晃。   他下意识抬起眼,那脑袋转过来,露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爽朗的脸。   “这里好无聊啊。”江少栩蹲在桌子的另一边,下巴垫在桌角上,朝他一歪头,“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好玩儿的地方。”   杜如喜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半晌,慢慢摇摇头:“我不走。”   他不能走,他爹娘不能白白“病”死,药谷不能拱手让人,他要一步步完成报仇的计划,他要一点点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江少栩唰地站起身,手撑着桌子,动作麻利地一下子翻了过来,上来就来牵杜如喜的手:“真不走?你不走我可自己走了啊。”   杜如喜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江少栩按了把自己的后脖颈,头发乱蓬蓬地甩了甩,肩膀宽宽的,个子高高的,往他面前一站,挡住了背后的所有。   他一双眼睛牢牢盯在江少栩身上,再难移开。   “你想不想和我走?”江少栩朝他眨眨眼,“问最后一次了啊。”   杜如喜忽然反手握回去,紧紧抓住江少栩的手指,用力点了点头:“嗯。”   江少栩嘿然一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摔:“破玩意儿,不想喝就不喝。”   那茶杯应声落地,碎成三四片,茶水泼了一地,沿着地砖蔓延开来。   从茶水的蔓延处开始,所有的一切都跟着起了变化,周围的人没了,景色也变了,阳光照在头顶,江少栩拉着杜如喜的手,带着八岁的他走在山野间。   一路上江少栩和他说了不少话,说要带他回自己的山头,说自己会一直罩着他,还说要教他练很厉害的武功,以后没人能欺负他。   “可是,我没法习武。”杜如喜始终仰头看着江少栩,一眼都不带错开的,“我身体坏掉了。”   “谁说的,你不是没喝那杯茶吗,你身体好着呢,你以后能长挺高呢。”江少栩笑嘻嘻的,一回头,还冲他比划,“能长这么高呢,到我这儿。”   他说着话,神情忽地明显顿了一顿,然后眼睛瞪大了,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哎呀,我怎么给忘了,我没法带你回我的山头了。”   杜如喜跟着他停下来:“为什么?”   “因为你长大以后骗了我啊。”江少栩脸上的笑意敛去了,神色沉下来,“因为你,我无处可回了。”   杜如喜仰着脸,一下子愣住了。   江少栩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语气很冷地道:“你是个骗子啊,杜如喜。”   心里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坠了下去,杜如喜一把抱住江少栩的胳膊,脸上明晃晃地露出害怕的神情:“你、你别走,你说要带着我的……”   “我随口骗你的,杜如喜。”四周瞬间变得一片漆黑,江少栩悄无声息地融在了黑暗里,“是你先骗我的。”   杜如喜扑了个空,身边的黑暗如潮涌般顷刻间压在他身上,他像溺水似的猛吸一口气,倏然睁开眼,眼前一下映出光亮来,刺得他瞳孔一阵紧缩。   “少主!”方胜的脸凑了上来,“您醒了。”   杜如喜闭眼缓了片刻,才在方胜的搀扶下坐起身来,虚弱地问:“……我昏了多久?”   “足有三日。”   杜如喜坐着缓了更久,但不闭眼了,闭上眼会看到梦里的江少栩。   这之后就是调养了好几天的身体,一直给他治病的老大夫也赶过来了,又是号脉又是开药的,还特地叮嘱道:“药万万不能再断了,新的药引子已经配好了,需得按时服用,切记不可再拖。”   方胜道:“那岂不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离开药谷了?”   杜如喜没说什么,只是脸色青白地摆了摆手。   后来再休息了几日,杜如喜总算能下床走动了,先是拖着病体回药谷处理了紧急事务,办妥之后又带着方胜回了杜家那处私宅。   宅子里静悄悄的,平日里会迎上来的密探都没有露头,杜如喜心里慢了一拍,方胜亦察觉出不对头,先一步进了院子查看。   杜如喜走到院门口,远远就看到他的密探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个个的动弹不得。方胜神情紧张地折回来汇报:“少主,他们都被点了穴位,没找到江公子的踪——”   这时候,一连串哒哒哒的马蹄声从隔壁小院儿里传了出来,杜如喜倏地回过头,正看到江少栩伏在马背上,手扬着马鞭,风一般从他身边疾驰而过。 第63章   江少栩快马加鞭冲出宅院,沿着小道一路奔腾,不足片刻,身后传来另一串飞驰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直撵在他身后,追得极紧。   江少栩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正看到杜如喜紧绷着一张脸,手中紧握缰绳,策马死死追他而来。   江少栩赶忙回过身,两腿一夹马肚子:“驾!!”   马儿撒足狂奔,一时间周围尽是马蹄扬起的尘埃。   江少栩慢了半拍忽然反应过来,转头大骂:“杜如喜!!你个混蛋!!你不是不会骑马吗???你连这也要骗??”   杜如喜面色惨白,紧紧闭着嘴不言语,只是加速追赶,又朝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这给江少栩气得,杜如喜不光会骑马,明显骑术还不在他之下,明明是后追过来的,这会儿眼见着都快要追上他了。   江少栩被逼得急了,一甩马绳,驱马一头扎向路旁边的小树林。   杜如喜紧随其后。   江少栩趁着有树丛做掩护,调转马头,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从树后冲了出来,连身带马直直冲向杜如喜。   杜如喜的马一下子受了惊吓,嘶呀一声,马蹄一扬,不受控制的人立起来。杜如喜毫无防备,瞬间被甩得跌落马下。   江少栩啧了一声,直接在马上借力使力,起了一个利落的腾跃,在他落地之前伸手护了他后脑勺一把。   但也仅仅是护,不是扶。杜如喜狼狈倒地,头发都磕散了,还不忘朝江少栩伸出手来,想抓住他衣衫下摆。   江少栩怕他连不会武功的事儿都是说谎来的,早就防着他呢,连忙躲了他一下,反手就在他身上点了个穴。这下杜如喜彻底动不了了,只能浑身绵软的躺在那里。   “江少栩,你不能走,我——”杜如喜死死盯住他,一向柔顺的头发凌乱地散了一地,“你不能……丢下我。”   话音末尾,已是有了颤音。   什么算计什么城府,早已成空,杜如喜终是撑不下去了,强装出来的冷静自持尽碎了一地。   江少栩这一走,恍如蛟龙归江海,他又被困在药谷,二人恐怕再难相遇。   “你别走……”杜如喜呼吸急促,一双上挑的眼睛,眼尾红得厉害,“我……我求求你。”   江少栩蹲在那里,神色稍稍一愣,片刻之后,伸手在杜如喜另一处穴位上一点,封了他的哑穴。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底忽悠了一下子,似是觉得杜如喜的这副模样,看起来……有些可怜。   可他实在是被骗过太多次了,杜如喜嘴里的话哪句真哪句假,他分不清。   分不清索性便一句都不听了。   “你别再跟着我了,咱俩……就算两清了。”江少栩抱着膝盖蹲在那儿,抓了抓自己后脑勺,眉毛紧紧皱着,但说话的神态很认真,“你骗了我,但这些天……也算帮了我吧,咱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他这人向来直来直去的,脑子里弯弯绕不多,谁亏谁多一点儿,他算不清,也懒得算,反正一码抵一码,就算抵没了。   “我走了,你也别再找我,日后若是碰见了,就当不认识了。”江少栩挠了挠脑门,觉得好像还得再说句什么结个尾,但又不知该说啥了,就拄着膝盖一起身,转头就走了。   走出去没两步,又转了回来。   杜如喜成天一副病秧子活不久的脸,就这么把人晾这儿,他还真是多少有点儿不踏实。他一弯腰,抄着杜如喜后背就把人抗肩上了,然后原地转了个圈儿,这才发现杜如喜那匹受惊的马早跑没了,他只好把人撂在自己骑出来的那一匹马的马背上。   杜如喜发绳开了,脑袋又垂着,一头的长发都快垂地上了。他帮着拢了一把,把发梢别到背后,结果手一探过去,一摸,摸了一手潮乎乎。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杜如喜半张苍白的脸露出来,眼眶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出来,再顺着额角滑到鬓发里。   因为被点了哑穴,所以哭得悄无声息。   江少栩怔了一怔,扬手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   马儿跺了跺蹄子,踢踢踏踏地走了两步。   马背一颠簸,杜如喜趴在上面跟着晃了晃。他动不了身,也说不出话,只是半侧着脸,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江少栩,眼泪流得更凶,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接着一颗砸落下去。   江少栩回过神来,这回使了力气,又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把,马儿这才刨了刨地,撩开蹄子,朝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江少栩没再多看,紧了紧肩上的行囊,转身朝林间走去,踏出了他浪迹天涯的第一步。 第64章   两年半后,深冬。   某处街角的小酒肆内,老板娘闲闲地靠在柜台上嗑着瓜子,店小二在做关店的准备,一张张桌子擦过去,再将板凳翻到桌面上。   这个时辰,酒肆的客人基本都走光了,唯独剩下角落里的一桌,还有个人趴在那里,桌上横横竖竖地放着好几个空酒瓶。   老板娘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给了店小二一个眼神,小二哥就挎着抹布朝那桌走了过去:“客官,这位客官?”   那人趴在桌上,脑袋埋在胳膊上,一点反应都无。   老板娘有点不耐烦了,扔了手里的瓜子,几步走过去,大嗓门道:“欸欸欸,别睡了,本店打烊了,要睡找别的地方睡去。”   那客人起初还是没个动静,老板娘在桌子上梆梆地敲了好几下,那人才动弹了一下,一抬头,露出一张醉醺醺的脸:“……嗯?什么?来活儿了?”   “还惦记活儿呢?!就你这幅德行,什么活儿来了你能接!”老板娘叉着个腰,就差抢过店小二的扫帚直接上手赶人了,“打烊了!赶紧走人!”   一旁的店小二围过来:“客官,确实要打烊了,您还是回家睡去吧。”   “唔。”这店里唯一的客人,也就是江少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虚着眼睛四处看了看,又伸手挨个拿起桌上的酒瓶晃了晃,确认确实没得喝了,又对小二道,“再拿一瓶来……”   “拿什么拿!”老板娘高声道,“你这一顿的酒钱还没付呢。”   “从赏金里扣吧。”江少栩喝得有点多了,又是醉又是困的,眼都睁不开,脸颊也红着,脸上还烙着半边的胳膊印儿,头发乱糟糟的拢在脑后,衣裳也皱皱巴巴的,袖口那里还秃噜线了。   “你那点儿赏金早让你喝光了,哪儿还有的扣!”老板娘一看他那个醉鬼样子,皱着眉退后两步,“年纪轻轻的,喝成这样,没人管管你吗?你这——欸!我话没说完呢!”   江少栩晃晃悠悠地走到店门口,让外头的寒风兜头一吹,冻得他直缩脖子。老板娘喊他他也没回头,就搁那儿紧了紧脖子上破破烂烂的围巾,再把身上那两层不大顶事儿的外衫裹了裹,胡乱地摆了摆手,就迷迷糊糊地走了出去。   “之前跟你说的你记住没有!”老板娘从店里追出来,又被店外的冷气逼了回去,就靠在门上喊了句,“听说青帮的人盯上你了,你自己小心着点儿吧!欠老娘的酒钱记得还——”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全被冬夜的寒风吹散了。   江少栩的衣服实在是单薄了些,裹得再紧再多层,在冬天里也难捱得很,风一吹就透。他被冻得鼻头都是红的,好在是刚喝过酒,身上倒是暖和和的。   他趁着月色,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瞎走,打算寻一处避风地,先对付过这一宿。   结果天不遂人愿,睡觉的地方没选好呢,头顶上又开始飘起雪花来。   江少栩迷迷瞪瞪地抬头看了看,雪花越飘越大,顺着风的来向直直吹在他脸上。   “找到了!”不远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人在这儿呢!”   江少栩勉强撑起眼睛望过去,对面哗啦啦聚起来五六个小混混模样的年轻人,每个人胳膊上绑着一个青色的布条儿。   青布条儿他认得,是青帮的标志。   青帮听着像是个帮派,实际上就是此地的地头蛇。   他在这里过活,主要靠在黑市或者小酒馆里接一接那些有赏金的黑活儿。黑活儿就那么多,好价的更没几个,他接了,自然别人就赚不到这一单的银子了。   这个别人,多数情况下就是指对面这个青帮。   青帮的人抢活儿抢不过他,就要来玩阴的,几个人结成群伙,咋咋呼呼地叫骂着,说要来给他个颜色看看。   江少栩没啥所谓地笑了笑,把脖子上的围巾仔细系了系,说话还带着醉意:“成啊,别……别废话了。”他打了个酒隔儿,“来吧,要上一起上。”   青帮的人骂骂咧咧地围着他冲了过来,他攥了攥拳,侧身闪了一下,擒住一人手腕,过肩一摔,顿时甩出去一个,又砸飞了另一个。   江少栩是喝了酒,可身手都在呢,揍几个小混混不在话下。   他一出手,立刻解决了两个人,剩下的人就不敢贸然上前了,开始围着他绕圈圈,试图从背后攻击。   一个人从后面扑上来,另一个人从侧面抡起棍子。江少栩躲棍子的时候被身后人勒住了胳膊,他醉眼朦胧地卸了力气,顺着对方的劲儿往后一仰,立马将后面的人撞到了墙上。   身后人疼得一松手,他一转身,又被猫在一旁的人兜头洒了一脸的药末子。   那药末儿扬得他狠狠打了两个喷嚏,青帮的人连滚带爬聚到一起,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   他摇了下脑袋,觉着好像是有些头晕,又好像没有。主要是他本来就喝高了,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这一下,就没觉出太大的不对来。   青帮的人趁他中招儿,本来是想一哄而上的,结果却被他的拳脚教训得一个个的鼻青脸肿。   “你、你等着!”青帮的人边落跑边放狠话,“这梁子结大了!”   江少栩把小混混们打跑了,自己晕不乎乎的,也挨了好几下,脸上也落了伤。   他揉揉伤口,呲了呲牙,将围巾护住脸庞,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小巷子里走。   走了没两步,药劲儿迟了半拍,起来了。   他迷糊得厉害,眼前的景象直打转儿,他扶在墙边撑了撑,到底没撑住,悄没声地软倒在了雪地里。   也分不清是醉意还是药效,江少栩半昏半睡的,在小巷子里躺了好久。   雪一直在下,雪花落在他身上,刚开始还会融化,后来就大片大片地积了起来。   他静悄悄地躺在那里,被雪埋着,身边有人来有人去,却没人往小巷子里多看一眼。   或许有人看到了,但始终没有人走近。   这天气应该是能被冻醒的,可药效让他醒不过来,他几乎觉不到冷,就是觉得周围十分安静。   这安静不知过去了多久,恍惚中,似是有人踩着雪朝他走来。   那声音嘎吱嘎吱的,他想睁眼,可睁不开。   有双手在他脖子上摸了摸,过了会儿,那双手又拽着他往别处拖了拖。   拖也拖不太动,拖两步就要停一停。   江少栩混混沌沌间,似是有那么一瞬间要醒不醒的,他挣扎着撑开眼皮,胡乱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到了一双溜圆溜圆的大眼睛。 第65章   江少栩醒也没完全醒,眼皮子撩开那么一下就又合上了。   他这眼一闭,再睁开时天都大亮了。   雪已经停了,他仰身躺在不知哪户人家的窗檐下,两手兜在袖子里,脸上半盖着他那个烂糟糟的破围巾,脑袋底下还枕着一个软乎乎的小包袱。   他估计在这儿躺了大半宿,身板儿都快躺僵了,手脚也冻得厉害,但好在都被衣物遮住了,总算没冻出个好赖来。   他迷迷瞪瞪坐起身来,在石阶上虚着眼睛缓了缓神儿。   一个小男孩坐在他旁边,瞪着大眼睛看了看他,伸手把那个被他枕得半塌的包袱拿了起来,默默抱在了怀里。   江少栩皱着眉毛也瞅着男孩儿。   这小孩儿看着估摸也就六七岁——江少栩只是猜测,他没怎么和小孩儿相处过,也拿不准对方的年龄,只是看男孩儿瘦瘦小小的,纯粹瞎蒙的。   小孩儿蔫不出溜地从包袱里掏掏掏,掏出个压扁了的白馒头来,想了想,往江少栩跟前儿递了递。   江少栩没接。   他又掏掏掏,掏出另一个来,然后把先前那个馒头再一次递了过来。   这回江少栩没再客气,接过来就大口大口嚼了起来。   白馒头在这鬼天气里不知冻了多久,咬起来硬邦邦的,恨不得都掉冰渣。江少栩倒也不挑,四五口就给吃光了。   吃光了他又去瞧小孩儿,小孩儿的馒头才咬了一小半。他朝小孩儿一伸手,小孩儿怯生生的瞅瞅他,犹豫了一下,把馒头给了他。   他垂下眼,默不吭声地催动了内力,将馒头捂热了,又还了回去。   小孩儿再咬一口,看了他一眼,眼睛眨了眨,忽闪忽闪的,然后吭吭哧哧地啃了起来。   江少栩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再把围巾抖落抖落,往脖子上一围,抬脚就走人了。   小孩儿一看他要走,赶忙把手里馒头渣渣全塞进嘴里,小包袱一扛,鼓着腮帮子就追了上来。   出了巷口,江少栩往左拐,小孩儿蔫出出地也往左拐。   江少栩皱着个眉毛,回头看了一眼,小孩儿被看得愣住,贴着墙边靠了靠。   “你爹娘呢?”江少栩虎着脸问道。   小孩儿摇摇头,看着有些紧张,手指头抠了抠包袱结。   江少栩转头再走,小孩儿在后头又跟了他两步。可他步子迈得大,小孩儿跟不太上,渐渐地就不跟了。   江少栩走出去十来步了又回头瞅,还是那张皱着眉的脸,看着脾气不太好的样子,说话嗓门也大。   他说:“走啊,杵那儿干吗?”   小孩儿愣了一愣,赶紧追着他跑了过来。   “爹娘没有,名字总有吧。”江少栩斜眼瞅他,步子还是迈得大,步速却明显慢了不少,“叫啥啊?”   “邵凡安。”小孩儿紧紧跟着他,仰头道,“平凡的凡,平安的安。”   “嗯。”江少栩道,“叫我江五就成了,江河湖海的江,一二三四后头那个五。”   就这么着,江少栩带着新捡来的小跟班儿上了路。   先前他都是一个人,跟哪儿住都是住,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怎么都能凑合,可这回不行了,这回身边带了小孩儿了,他总得找个能正经睡觉的地方。   找啥地方都得用钱,江少栩也没别的辙,直接把邵凡安领回了小酒馆。   “赊两趟活儿的钱。”江少栩抱着个胳膊,跟老板娘打商量,“下个月还你。”   老板娘靠在柜台上嗑瓜子儿,噗噗吐皮儿:“做什么梦呢,你小子酒钱还没还清呢。”   江少栩绷着一张潦草的脸,和老板娘默默对视。   老板娘咔的一声嗑开瓜子儿:“干什么这是?想勾引老娘啊?你先把头发梳梳胡茬儿刮刮吧——”   江少栩板了板脸,视线往右手边一垂。   老板娘欠了欠身,撑着柜台,跟着他视线一同看过去——邵凡安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正巴巴地瞅着她,手里还捧着一颗攒起来玩儿的小雪球。   “哟——”老板娘声儿都尖了,赶忙追问,“谁家孩子这是?没见过啊,不是这镇上的吧,你偷来的?”   江少栩实话道:“捡来的。”   “你打哪儿来的呀?”老板娘不信他,够着趴在柜台上,直接问邵凡安,“怎么和他走一块儿了?”   邵凡安转着眼睛两头看了看,想了一想,说:“捡的。”然后把手里的小雪球往台面上放了放,又说,“送你。”   那个小雪球让他捏了半天,圆乎乎的,做了耳朵还揪了尾巴,弄成了一只小雪兔的模样,很是晶莹可爱。   就这只小雪兔,最后成功赊来了半吊子钱。   江少栩带着邵凡安,去镇上最便宜的客栈,要了最便宜的房间。   进房先吃饭,两菜一汤,配两个馒头,一大一小两个人吃得是风卷残云的,最后菜汤子都没浪费,沾馒头全吃光了。   吃完饭又跟店家叫了热水,热水也要钱,江少栩拎着桶自己去打的。他穷嗖嗖的,只要了一个大浴桶,连小孩儿带自己,全扎一块儿洗了。   邵凡安一张小脸儿让水汽熏得红彤彤的,擦干净了,光着屁溜儿往床上一钻,又是蹭被子又是打滚儿的,在床铺上鼓秋半天,笑出一口小白牙,人看着活泛了不少。   江少栩先给他洗的,洗完他搓自己,搓完把毛巾往腰上一围,头发一拢,沉着个脸在床边一站。   邵凡安立马老实了,也不闹腾了,小屁股往自己脚上一坐,跪在床上掸了掸被子又拍了拍枕头,还往里头缩了缩,意思是给江少栩留地方。   江少栩刚刚用澡盆里剩下的水顺手把俩人衣服都给揉了,现在谁都没得穿,就在腰上各围一个小布条,光着膀子挤在一块儿睡大觉。   邵凡安刚躺下时还算规矩,睡着了就姿势放飞了,一会儿把手搭江少栩胸上,一会儿又把脚丫翻到他肚子上。   江少栩这个烦啊,扒拉小孩儿好几回也不管事儿,最后只能拿被子给他裹得严严实实的。   邵凡安胳膊腿儿动不了了,照样不消停,睡一半开始自己转圈儿,小脑袋往旁边一歪,直接扎江少栩肩上了。   江少栩属实是被折腾够呛,索性也不睡了,胳膊在后脑勺下一垫,眼睛盯着天花板,久违地,竟然开始盘算起将来了。 第66章   其实最初浪迹江湖时,江少栩也不是现在这副模样的。   那会儿他刚开始孤身闯荡,还有心气儿在,想着能平一平人间的不平事,想着能闯出点儿名堂来,有番作为,能将害他至此的幕后真凶揪出来,还南宫家一个公道,让死去的亡魂在九泉之下瞑目。   结果跑出来没三四天,他身上那点儿碎银子就被偷了个精光。   偷儿是一个十七八的少年,他一路循着踪迹追过去,逮着人了刚要出手教训,一大堆更小的孩子从犄角旮旯钻出来,围住他就给他哐哐磕头,哭喊求饶。   后来他就走了,钱没要回来。   他有手有脚,还有一身不俗的功夫,钱没了他可以自己再挣,就像江湖上那些独行的侠客一般,要么接一些走镖的活计,要么去给显赫世家当一当门客,总归来说,养活自己不算难事。   按理该是如此,可实际上又全然不同。   江湖上有关他的传言都不大好听,他虽然人被放了出来,可只要真正的凶手一日不除,他就没法彻底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   传言里说啥不好听的都有,有骂他的,还有跟风儿骂重华的。   他听到一次就撸袖子跟人打一次,骂骂咧咧地嚷道:“老子已经不是重华的人了,你们他娘的脑子有毛病吧!”可惜骂完也没什么人听,人他能打服了,可嘴他堵不上。   纪正庭曾经找到过他,让他别再瞎胡闹,跟自己回去和长辈们请罪。他就黑了脸,他没罪他请什么罪。后来他发了好大一通火儿,把人骂走了。   这期间,也有药谷的密探围在他周围来盯过梢,他见到一次就打一次,全给打跑了。   再后来,他嫌这些人来来去去的太烦人,索性就自己满世间瞎溜达了,也没个目的地,转到哪里算哪里。   既然正经的活计接不到,他干脆就走黑市去接黑活儿,只要不挨坑蒙拐骗的,他啥都接。他混迹在黑市里,还结识了一群三教九流之徒,是他原先顶看不上的一群人,相处一番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这群人也有情有义。他两脚踏在泥泞里,这时才意识到这世上其实根本不是非黑即白。   世间污浊的地方多了去了,总有人深陷泥潭,在里面身不由己,苦苦挣扎。   这两年多,他遇到了很多事很多人,他救过的人反过来坑过他,和他动过手的人又回头帮了他。   他那个脑袋直来直去的,想不透彻这其中的万千变化,想不明白这里头的因果机缘。   有一段时间,他活得很茫然,最初的心气儿消耗殆尽了,寻找凶手的线索又摸不到,他不知道前路通往何处,也不知该往哪条路上走。   他浑噩度日,最后流浪到这小镇上,巧合之下,曾随手帮小酒馆免受地头蛇的骚扰。老板娘看他身手好,时不时会给他留一些价码不错的私活儿。   其实钱多钱少的他也不太在意,钱少的时候他就缩在酒馆里赊酒喝,钱多的时候就在这里买酒喝。   酩酊大醉,春秋寒暑,转眼又是一日过。   江少栩慢慢地眨了眨眼,迷迷糊糊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第二天一睁眼,邵凡安竟然醒得比他早。   昨天拿去晾晒的衣服一早都收了回来,叠得好好儿的放在床头。早餐已经送进了屋,都摆在桌子上了,盘子上倒扣着碗,一口没动,都还热乎着。邵凡安支着下巴趴在床头,正眼巴巴地瞅着江少栩,等着他起床呢。   江少栩乍一眼看见小孩儿还不大习惯,跟那儿愣了一下,炸着一脑袋头发起了身。邵凡安特有眼力见儿,跟着蹿起来,在旁边又是递衣服又是摆鞋子,蹬蹬蹬跑出去,再蹬蹬蹬跑回来,手里端着洗漱的水。   吃饭的时候,他还把唯一的那颗鸡蛋子儿剥给江少栩吃。   江少栩斜着眼睛瞅他一眼,拿筷子敲了他的手背:“剥了自己吃,别做多余的事情。”   吃完饭,江少栩话没多说,交代了一句别乱跑,然后自己就出门了。   出门他也不是做别的,就是想办法谋钱去了,黑市上转一转,小酒馆里走一走,能接的活儿全接了,赊的账都还清了,还得攒下来一笔。   酒馆的老板娘见到他就问:“那天那个小孩儿呢?”   他说在客栈,老板娘就训了他,说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自己扔客栈。这之后他再出门,就把邵凡安领酒馆了,他回来再去接。   这之后过了好几天,他去小酒馆里接人,邵凡安坐在柜台后面,脑袋露不出半颗,听见有人来的动静,张嘴就吆喝:“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江少栩皱皱眉,往柜台里一探头,邵凡安一看到他,立马笑了,蹦跶着从后头绕过来,上来就牵他的手:“咱们走。”   牵手的时候还往他手心里塞东西,他摊开手掌一瞧,里头搁着五枚铜板。   “姨娘给的。”邵凡安眨巴眨巴眼睛,“算看店的工钱。” 第67章   就这么着,江少栩赚大头,邵凡安赚零头,一大一小吭吭哧哧的,还真攒出一串钱串子来。   铜板是邵凡安撅着小屁股趴在桌子上,一枚一枚数过来,再一枚一枚串起来的,揣在兜里哗啦响。   江少栩背了包袱,带着小孩儿退了客房,又去隔壁马驿要租马。小孩儿没让,嘟囔着说贵,非扯着他要他去找附近的农家租骡子,说骡子便宜,还识路,路程不远的话,放了绳子自己就能跑回家。   “你还知道这个?”江少栩掂了掂钱串儿又瞅了瞅小孩儿,“谁教你的?”   “我家里原来养过。”邵凡安小脸蛋子一扬,“我还喂过呢。”   江少栩皱皱眉:“你还喂过骡子?你到底多大啊?”   “我八岁啦。”邵凡安说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紧紧攥住江少栩的手,悄摸摸往他身边挨了挨,“我还会干好多别的家务活呢,会洗衣裳,也会生火煮饭。”   江少栩还是皱着眉,低头看着小孩儿,顶着那么一张冒着青胡茬儿的脸,也看不出啥大表情。   邵凡安和江少栩对视了一眼,忽然有点儿紧张地抿住嘴,小腮帮子都嘟了起来,生怕对方嫌他太小拖累自己,一个翻脸把再他撇了:“不会的我可以学,我学东西可快了。”   江少栩依然皱着脸瞅着邵凡安,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没想到邵凡安这瘦巴巴的样子竟然有八岁了,他自己八岁那会儿正好进山,站直了起码要比小孩儿高大半个头呢。   他虎着脸一寻思,扭头去小吃摊儿上买了一大包果仁肉脯,让小孩儿一路上抱着啃。   他这大手一挥的,兜里钱串子顿时缺了一大截儿,租马的钱到最后也不太够了,俩人还是骑的骡子。   出了镇子往北走,走不了多远,就是一座小山头。   江少栩牵着缰绳,怀里坐着邵凡安。邵凡安在骡子上颠来颠去的,自己美滋滋地吃一口果干,嚼得腮帮子鼓囊囊的,再往江少栩嘴里塞一口。   山不高,小半天就骑到了半山腰。   山腰上有间破破烂烂的旧瓦房,两扇门歪一扇,窗户上没窗纸,房顶一半有一半空,梁柱上结着厚厚几层蜘蛛网。   “破是破了点儿,好在不要钱。”江少栩推开门,差点儿被尘土扬了一脸,“好好儿收拾收拾,以后你我就住在这里了。”   “咱俩住吗?”邵凡安挨在江少栩身后,朝屋里探头探脑,眼睛瞪得溜圆,“我以后都住这里了?跟你一起?”   “啊。”江少栩应了一声,抱着胳膊朝门框上一靠,虚着眼瞅瞅小孩儿,想了一想,琢磨着他捡了个小孩儿放山上,是不是好赖也得弄个名分啊?   “啧。”江少栩挠挠下巴,把腰上别的葫芦拿起来晃了晃。里头咣当咣当的,还有一口酒。他也不咋讲究,直接把葫芦扔小孩儿怀里:“去,跪那儿,给我磕个头。”   邵凡安接住葫芦先是一愣,眼睛眨了眨,脑子跟着转了转,忽然明白过味儿来,扑通跪下就朝着江少栩磕了三个响头,脑袋一抬,脑门都磕红了。   他小脸儿也红扑扑的,眼珠子特别亮,两只手奉上酒葫芦,嘴巴一咧,就要喊人。   江少栩反应倒快,看他口型不对,反手就在他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你别喊爹,我没那么老,可没你这么大的便宜儿子。”   邵凡安捂着额头,抱着酒葫芦就往江少栩腿边儿蹭:“那喊什么?”   江少栩拿过葫芦灌了口酒,一抹嘴:“喊师父吧。”   “师父!”邵凡安一把抱住江少栩的腰,脸上止不住的兴奋,两眼亮闪闪,“你要教我习武吗?会教我练轻功?飞来飞去的那种?咱们是什么门派啊师父?”   “嘶——别腻腻歪歪的。”江少栩揪着邵凡安衣领把人扒拉开,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现琢磨自个儿刚刚开山立派的门派名,“唔,就……就叫青霄派。”   脚下的山头叫青霄山,小门派就跟着叫青霄派。   邵凡安兴冲冲地撵在江少栩身后:“哪个青哪个霄啊师父?”   “师父这屋顶这么大个洞,怎么办啊?”   “这后头还有小院子啊!师父你瞧,那个是不是水井啊?”   “师父?师父!” 第68章   两年后,子时,郊外树林。   江少栩穿梭在林间,紧紧追在一名黑衣人的身后。   那黑衣人被一步步逼近,回头看了江少栩一眼,从怀中掏出暗器猛地向后掷出。   暗器在月光下一闪,江少栩翻出背后的斗笠,横在胸前一挡,然后纵身一跃,在树干上连蹬三步,借力一个翻身,直接拦在了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见势不妙,只得和江少栩正面交起手来。   两人连战十多招,江少栩越战越勇,黑衣人节节败退,明显不是对手。   “他娘的,算老子倒霉。”黑衣人恶狠狠地啐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手腕一抖,布包散开,露出里面一颗大大的夜明珠。   二人身旁就是一处废弃的破宅,黑衣人抡起夜明珠,朝着一旁的石墙上大力一丢。江少栩眼疾手快,连忙飞身赶去,一把护住了夜明珠。黑衣人趁此机会,扭头遁入夜色之中,灰头土脸地跑路了。   江少栩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抖开,上头画着一颗鹅卵大的夜明珠。他借着光两头对了对,大小纹路都对上了,便将两样东西都揣回了怀里。   黑衣人跑了他也懒得去多看一眼,把斗笠往背后一背,转身就要回镇上拿赏钱。   结果这一转身,正好和两双眼睛对视上。   不知何时,对面又冒出来两个穿夜行衣的人,江少栩原地愣了愣,那俩人也是身形一滞。   好嘛,这是一个人打不过,搬了救兵过来啊。   江少栩这下子有点儿不耐烦了,本来就是简简单单的拿钱干活,东西找回来了他就打算回去应差了,他是没下死手,现在对面反倒穷追不舍,寻他麻烦,那他火气儿可不就起来了。   他也不废话,莽起来就跟对面动了手,以一打二也没落半点儿下风。   那两个黑衣人联手都没在他这儿讨到好,顿时有些诧异他的身手,彼此对视了一眼,然后一人横身缠住他,另一个人退后半步,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   这寒光一露,江少栩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可出乎意料的是,那持刀的黑衣人未近他身,反倒是朝一旁的废屋掠去。   江少栩不明所以,但这回肯定是一个都不肯放走了,手下一使劲儿,直接卸了交手之人的一只胳膊筋。那人哀嚎一声,捂着肩膀滚出去老远。江少栩一个侧目,一跃而起,又朝另一个人击出拳去。   片刻之后,两名黑衣人都负了不轻的伤,一个废了胳膊,一个捂着小腹,跌跌撞撞朝林子里跑去。   江少栩本不想放,抬步去追的时候,倏然间察觉到身后有丝异动,像是有人靠近。他反应极快,瞬间出手,一个背摔,再加一个锁喉,就将身后人牢牢制在了身下。   “嗯??”江少栩都把人按地上了,这才慢了半拍地发现自己好像是揍错人了。   被他按住的人是个青年男子,一身的青衫,书生打扮,年纪应该跟他相差不大,头发本来在脑后束成发髻,这被他一摔,还散了几缕青丝下来。   男子面貌平平,像是被他摔傻了一般,也不说话,就有些怔愣地看着他。   “欸?你打哪儿冒出来的?大半夜的你躲这里干吗呢啊?”江少栩一看人家像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兴许是赶夜路时在这废屋子里歇个脚,突然出来就让他给撂倒了。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把人拉了起来,“没事儿吧你?摔着哪儿没有?”   那人扶住他的手,慢慢站起身,眼睛瞧着他,还是不说话。   江少栩粗手粗脚的,看他衣裳沾了灰,还弯腰给他拍了拍:“你说你也是,大晚上的你靠近了也没个声儿,我这儿打架呢你没瞧见啊?你出来倒是喊一句啊。”   那男子看上去有些呆呆的,眼睛跟着江少栩转,依然没吭声。   “嘿,你这人,跟你说话你也不吭声。”江少栩自言自语好几句了,有点儿没耐心了,“你难道是哑巴吗?”   男人神色顿了一顿,抬手指了指自己喉咙,摇了摇头。   这回轮到江少栩一愣了。他说话平时就是不过脑子,糙了点儿,没恶意,没成想真遇见个哑巴,他觉着自己怕不是戳着人家痛处了,就有点儿后悔了:“呃……我、我不知道,那什么……”他抓抓脑袋,“得罪了。”   男人望着他,眉眼五官都是平平淡淡的,像是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摆摆手。   江少栩看他不像是有什么大碍的样子,就朝他一抱拳,转身准备走人。   走出去没两步,那男子跟在他身后,也走的是同一个方向,就是走路一瘸一拐的,像是扭到了脚。   江少栩回头看了他两眼,又看了看他那只像是沾不得地的脚,忍不住又折了回去:“你这脚怎么了?”   --------------------   这边也追上进度啦!之后会同步更新了! 第69章   江少栩话脱口出去了,这才想起这人是个哑巴,顿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就瞪着眼睛瞅着人家。   哑巴朝他再一次摆摆手,也不知是想说自个儿腿脚没事,还是让他别多管闲事。   俩人对着看了看,哑巴朝脚边一低头,弯腰捡了根树杈,找空地儿上一笔一划地划拉。   江少栩抱着胳膊一探头,地上写了字——只是扭到,无大碍,不必挂心。   江少栩就哦了一声,哑巴瞧了他一眼,又写——方才多谢。   “谢我?我有什么可谢的。”江少栩蹭蹭鼻子,想着自己刚刚还二话不说,把人家给撂地上了,也不知对方这脚伤是不是他那一下子莽出来的。   哑巴就在地上继续写——路遇歹人,躲至废屋,性命堪虞,谢谢侠士出手相助。   这一写,江少栩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黑衣人不是一波的,后面那俩不是冲他来的。他这一细想,难怪其中一人打到半截儿拔了刀往屋里冲呢,合着是奔着哑巴去的。   “嗐,不用这么客气,我也不知道你在里头,纯粹误打误撞罢了。”江少栩想了想,“你这腿脚走路也走不利落,不如随我回镇子上歇一晚吧,歇好了再赶路。”他抬手朝某个方向一指,“出了树林,顺着那条路直走就是福云镇了,离着不远,我扶你过去?”   哑巴安安静静望着江少栩,片刻后露出个笑,点了点头,动了动口型:多谢。   “来吧,你把手搭我肩上。”江少栩半侧过身,朝哑巴招呼了一下。   哑巴抬了抬手,悬在那里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放不开手脚。江少栩嫌他动作墨迹,抓过他手腕就架了过去。   俩人肩挨着肩走了几步,江少栩觉出别扭来,扭头说道:“哥们儿你总看我做什么,你看路啊,回头再摔一跤,你就彻底瘸了。”   哑巴神情顿了顿,表情映在月光下变化不大,只是清清浅浅地笑了一下,显得有几分温吞的模样。   树林不大,路途不远,江少栩架着哑巴,没多久就进了福云镇。   这会儿夜色已深了,江少栩怀里还揣着刚抢回来的夜明珠呢。他站在路口寻思了一下子,想着去客栈的路上,还能路过小酒馆找老板娘兑赏钱,便领着哑巴走了小酒馆的那条道儿。   这个时辰,酒馆都打烊了,就店小二还在门口转着圈儿地扫地。江少栩隔着老远就冲人家招呼:“你老板娘呢?”   “您可来了。”小二哥撂下扫帚推开门,“老板娘等您好久了。”   江少栩扶着哑巴上台阶,店小二赶忙绕过来接了把手,帮忙把哑巴扶到桌旁坐下。   江少栩在这酒馆来来去去多少回了,早熟门熟路了,也不客气,自己口渴了,摸起茶壶就倒了两杯茶,自己吹着气儿喝一杯,还顺手给哑巴也倒了一杯:“你在这里稍事休息,我去办个要紧事儿,马上回来,你在这里等——”   话没说完呢,酒馆后堂的帘子一掀开,一小团人影突突突地就奔了过来,奔过来就直扑在江少栩身上。   江少栩手里拿着杯子呢,让那小团子一撞,好险水没洒了。他赶紧稳住杯子,脸顿时一臭:“你不在山上好好待着,跑这儿干嘛来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等了好久。”小团子脑袋扎在江少栩胸口上,说话嘟嘟囔囔、闷声闷气的。江少栩单手揪他后领子,揪了一把没揪开,团子抬起半张脸,露出一双亮闪闪圆乎乎的大眼睛,“——姨娘让我在这里等你。”   团子两手搂江少栩搂得紧,话说得也含糊,第一个吞了音,听不太清。   这时候,后堂的帘子又是一掀,老板娘慢了半拍走出来,看见江少栩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双风韵十足的美目也瞪圆了:“说了小孩儿不能自己丢在家,你把老娘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江少栩脸一皱巴,扯过小团子往胳膊肘下一夹,正要张嘴说话,话没说出来呢,旁边传来清脆的咔嚓一声响。   江少栩转过头去,就看到店小二一脸惊慌地朝哑巴跑去:“哎呀客官,烫着没有?”   哑巴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茶杯被打翻了,茶水泼了一地,青衫下摆湿了一片,也不知烫到哪里没有。   他也没有旁的动作,只是沉默着望向这边,一脸的木然。 第70章   哑巴那个状态一瞧就不大对劲儿,店小二和他说话他也没有半点儿反应。江少栩多看了他两眼,把胳膊肘下的小团子邵凡安放开了。邵凡安那小脑瓜子也机灵,探头跟着瞧了哑巴一下,扭脸就冲后堂那边去了。   “你没事吧?”江少栩说着话走过来,顺手朝哑巴抬了一下,像是想扶一把。   哑巴身形一颤,猛一下回过神,也说不清是什么神色,眼睛盯着江少栩,动作僵硬地侧身躲了一下。江少栩见势便将手收了回来,哑巴晃了晃神,下一刻,又一把紧紧握住他手腕。   这一握,手劲儿还挺大的。   江少栩不明白哑巴什么意思,就没挣脱,只是皱着眉毛瞅着对面。   两人视线对在一起,这时,邵凡安一手扫帚一手簸箕屁颠颠儿地跑了过来,店小二在旁边接了过去,开始动作麻利儿的收拾那一地的碎片。   哑巴还攥着江少栩的手腕呢,邵凡安挨在自己师父腿边儿,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好奇地直往哑巴身上瞅。   哑巴的视线挪到邵凡安身上,须臾之后,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松开了手。   桌子上还有些许泼洒出来的茶水,哑巴捞起半边儿衣袖,伸出手指在水渍上蘸了蘸,然后在桌子上写了两个词。   写的时候手有点打颤,他还紧攥了一下手,方才继续。   邵凡安立马趴在桌子上看了看,念到:“‘无事’、‘失礼’。”念完嘴巴长成一个圈儿,又跑到师父那里扥了扥师父袖子,然后仰着脸蛋儿,用压低过音量但所有人仍然能听清的声音说:“师父,他不会说话?他是哑巴吗?”   哑巴神色微动,眼睛倏地望向江少栩。江少栩面儿上一沉,反手就在徒弟后脑勺扇了一巴掌。   “唔。”邵凡安挨师父揍,捂着脑袋自个儿揉了揉。   江少栩瞅瞅徒弟:“把嘴闭上,老实待着。”然后看了眼哑巴:“没事就好,再等一下。”说完一转身,朝老板娘走过去:“碎了的杯子记我账上。”   “嘁,话说得潇洒,你小子哪儿来的账。”老板娘靠在门口,翻了个白眼。江少栩从怀里掏出那颗夜明珠,老板娘白眼翻到一半,注意力瞬间被抓了回来:“哟。”   两人走到后堂去说话了,店小二倒簸箕去了人也没在,前堂就邵凡安和哑巴两个人。邵凡安好奇心也重,左挪右蹭地往哑巴身边凑了凑。   哑巴看着他,在桌子上蘸水写——多大了?名字?   “我十岁了。”邵凡安扒着桌子看,也学哑巴,蘸了蘸水,在旁边用手指头戳着写,“我叫邵凡安,这个邵,这个凡,这个安。”   他个子矮,写字困难,就拉了凳子过来,翻上去,跪在凳子上写。   哑巴笑了笑,指了指后堂的方向,又指了指邵凡安,写——师父?门派?   “他是我师父。”邵凡安下巴垫在桌子上,努力点点头,然后蘸水写了青霄二字,“是青霄派。”   哑巴眼睛在青霄二字上停留片刻,想了一想,写了句话——你娘和你师父是什么关系?   “我娘?”邵凡安歪了歪脑袋,“什么意思?”   哑巴顿了顿,要再写字,后堂的门帘一晃,江少栩从里头大步走了出来。   哑巴手掌贴住桌子,迅速把字迹抹掉了,江少栩刚好走到他身边,把腰间的酒葫芦朝徒弟一扔,邵凡安接过葫芦就颠颠儿地找店小二帮忙续酒去了。   “走了兄弟,我带你去住店。”江少栩拍拍肩膀,示意哑巴把身体靠过来。   最近的客栈离这儿也就隔了半条街,拐个弯就是,江少栩帮忙扶着哑巴走路,身边儿还带着个话痨小徒弟。   “师父,咱们这回下山,不在山下多待两天吗?”   “谁准你自己私自跑山下来的。”   “师父我知错了。”邵凡安认错飞快,“可是山上实在太热了,热得我睡不着,虫鸣声音也好吵。”   “什么虫子能有你吵?”江少栩快不耐烦了,“你能不能安静待儿?”   “哦……”邵凡安蔫巴了那么一小小会儿,揪着师父衣服,探脸看看哑巴,“师父,他脚怎么了呀?受伤了?伤得厉害吗?”   “……”   三个人走得不算快,一盅茶的工夫也进了客栈了。   江少栩把哑巴扶到柜台边,打发小徒弟去叫了掌柜的,然后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你好好休息,脚上的伤明天应该就能好上很多了。”说着话,顺便叫了值夜的小二过来,哑巴不方便说话,他便帮着嘱咐了几句,让小二哥晚上送热水去哑巴房里,好能泡一泡扭伤的脚。   哑巴赶忙打了个写字的手势,请小二送了纸笔过来,他低头写字,再展给江少栩看:“多有劳烦,谢谢。”   江少栩朝他一扬手:“算不得什么。”接着扬起嗓子叫了声凡安。   邵凡安几步蹿过来,一下子抓住师父的手。   哑巴在纸上快速写字,字没写完呢,江少栩已经领着徒弟走出门了。   哑巴站起身,踉跄着追了两步,小二在旁边搀了一把:“客官,留神脚下。”   江少栩听到后面的动静,也没回头,一手牵着徒弟,一手扬起来摆了摆,然后便一步一步消失在夜色里。 第71章   江少栩带着小徒弟回了青霄山,在山上住了两天,就被小孩儿闹了两个晚上。   此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邵凡安热得睡躺不住,光着脚丫蹲在江少栩床边,扒他床沿儿:“师父,你不热吗?我热得睡不着啊。”   江少栩也热得一脑门子潮汗,让徒弟这么一折腾,也彻底睡不着了,干脆一猛子坐起来,把小孩儿揪到院外去,教他练净心咒。   邵凡安小脸蛋儿一耷,一下就蔫巴了:“师父,大晚上修什么行啊。”   “心静自然凉。”江少栩闭眼坐在徒弟对面,自己念一句,让徒弟跟一句。   就这么着,没半个时辰,邵凡安念咒的声儿就断了。江少栩抬起半边儿眼皮,瞅了瞅徒弟,邵凡安脑袋歪在篱笆上,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江少栩放轻了动作站起身,把迷迷瞪瞪的小孩儿打横抱到屋里去,又把能支开的窗户全撑起来了。撑完,他还回头看了眼屁股朝天睡得四仰八叉的徒弟,再抓着头发想了想,又把衣服挂在窗口了,怕有风直吹进来,再把小孩儿吹出啥毛病来。   就他这间小屋,朝向不大好,确实不避暑。他抓抓下巴上的胡茬儿,自个儿琢磨了一下,探头出去瞅了瞅小院儿对面的房间。   那间房倒是背阴,就是四处漏风,还没来得及找泥瓦匠修葺,现在尚住不得人。   他前几天刚用夜明珠换了几吊子钱,手中难得有余裕,索性第二天安顿好徒弟,再揣着钱串子下一趟山,打算去山下的福云镇找工匠修修老房子。   下山的路走到一半,江少栩戴着斗笠一抬脸,刚好看到酒馆的店小二急匆匆地赶过来,要上青霄山来寻他。   两人一上一下撞个正着,小二哥说老板娘接到一单大活儿,报酬给得足足的,是这个数——小二朝江少栩比了比手指,接着说,活儿还简单,是陪一位外乡的老板行一段路,路程不远,时间不长。   这类活儿江少栩原先接过,主要就是靠身手吃饭,类似镖师或者保镖一样的,但报酬很少能有这么多的。而且通常这活儿都比较简单,小酒馆里的江湖人来来去去的,接活儿的人多,他不一定能接得到。   可这次不同,这次的老板指名要的江少栩,所以店小二才被老板娘派来了青霄山上。   这乍一听,江少栩还挺纳闷的,心说这天上掉馅饼,怎么还追着他砸。不过纳闷归纳闷,钱确实给得多,他跑这一趟,还能请工匠顺势把小院子修补修补。他这一合计,想着耽搁几日也误不了什么大事,便把这差事应了下来。   结果他跟着小二到地儿一看,这才明白过来。   点了他名的那位外乡商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他帮衬过一回的哑巴。   哑巴介绍自己姓方,叫方默,前几日行夜路的时候差点被匪徒劫了道儿,正巧江少栩路过把他救了,他相中了江少栩那身功夫,想请人护送自己一程。   “你这身打扮,又年纪轻轻的,我还以为你是个读书人,没想到是个做老板的。”江少栩坐在方默租来的马车里,“你腿脚好利索了吗?”   好多了,多谢关心——方默备了笔墨纸,悬着手腕在那儿一个字一个字的写。   他那手字写得苍劲飘逸,极为漂亮,就是路上难免颠簸,马车上摇摇晃晃,容易手抖。   我寻了你好几日,实在没有着落,只好去叨扰酒馆主人——方默字没写完,马车拐了个弯儿,砚台好险甩出去。他忙扶正,笔下继续——所幸及时找到了你,你和老板娘很熟悉吗?   “嗯。”江少栩简单应了一声,背靠着车厢往车窗外看了看,转过头时发现方默还定定地看着自己,于是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有委托可以直接找她,她有门路,我不在,也能找到别的人护送你。”   方默神情顿了顿,又提笔写到——你那个很机灵的小徒弟呢?怎么没见到。   “到”字写到一半,马车又癫了一下,一笔下去,墨点子都要甩出去了。   方默尽力稳住毛笔,江少栩在旁边看了他一眼,嫌他写的实在费力,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来,朝他一伸手:“笔借我。”   拿了笔,江少栩大笔一挥,画了道符,再叠巴叠巴,叠成一个三角形状的小纸包,递给方默:“你把这个随身收好。”   方默一直盯着他动作瞧,闻言便点点头,接过了符纸,仔细揣进怀里。   江少栩换了只手,又起了另一道符,随手一招,一只白色的小雪貂凭空冒了出来。   “给你的是道同心符,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就捏着符在心里默念,我的灵兽可以把话带给我。”江少栩说着说着一皱眉,“不过这一招儿我也好久没用过了,可能离远了不灵,凑合着用用吧。”   方默一时间没有回应,眼帘儿垂着,紧紧地盯着雪貂看,像是愣住了。   雪貂睁着一双黑溜溜的豆子眼,端着两只小爪子站在桌板上,鼻尖儿抽动着,对着方默的方向嗅了嗅,脑袋歪了歪,像是也有点困惑的样子。 第72章   江少栩一看方默那个怔愣的样子,以为自己冷不丁召出来个灵兽,把金主给吓住了,便解释道:“这就是一种御灵的符术,不是真的活物,不必害怕。”   “不是活物”听起来似乎更渗人一些,无奈江少栩实在嘴拙,闷头在那儿想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硬是找补出来一句:“我的灵兽平时很亲人的,不信你可以摸摸看。”   方默抬眼望过来,江少栩又道:“它不咬人。”   方默眼睛垂下去,缓了一缓,慢慢伸出手指来,似是想试探性地想碰一碰小雪貂。   出人意料的是,雪貂激灵一下躲开了,尾巴一甩,唰唰两下蹿回江少栩身前,小爪子刨了刨,一个劲儿往他手心儿里钻。   这回轮到江少栩愣住了,多少还有点儿尴尬。   按说同心符都给方默了,自己的灵兽也该能任对方差遣,可实际上雪貂却是躲出去了八丈远。   江少栩就有些挂不住面儿了。   他原先御灵术修得不大上心,这会儿用起来就频频闹幺蛾子。   雪貂在手掌里钻来钻去的,江少栩皱了皱眉,单手把小貂拎起来,硬是轰到对面去。小雪貂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在软垫上赖赖唧唧地直打出溜,最后绕过方默,溜着缝儿直接卧到一边儿去了,爪子亮出来,在车厢上来回抓挠,江少栩召了它两下也没起作用。   方默就侧着脸默默地望着它,脸上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最后江少栩也没招儿了,想着雪貂爱挠就挠去吧,只要不跑远了,倒是不耽误传声。   之后江少栩花了不少的工夫,教方默如何使用同心符。方默不是修行之人,没碰过符纸,学起来自然就要慢上一些。   “你把符纸攥在手心里,在心里反复回想你想告诉我的事情。”江少栩指了指方默胸口,又指了指自己脑袋,“心声就会传过来。”他想了想,尽量形容道,“其实就跟你在纸上写字差不多意思,只不过那些‘字’会自动浮现在我脑海里,你再试一次看看。”   方默点点头,刚刚闭上眼睛,还没来得及沉下心,小雪貂四个爪子抵在车厢的壁板上,呲出小尖牙往上一硌,叨叨叨的,一口一串牙印儿。   江少栩撩起眼皮瞧过去,然后就“听”到方默默默传来一句话:它看起来不是很情愿。   “……算不上吧,大抵是太久没放它出来了,有些闹腾。”江少栩尴尬地抓了抓下巴,“嗯,就是这样,有事可以随时用同心符传消息给我。”   方默移眼望过来:那我怎么才能讨它欢心?   “什么?”江少栩稍稍一愣,“讨它欢心做甚?”   方默眼角垂了垂,很轻地微微笑了一下。   江少栩这才反应过来,方默只是与他说了一句玩笑话。他下意识看了看对方,   方默生了一张国字脸,眉眼浅淡,眼皮还有些厚,本是有些显得木讷的长相,但这一笑,整个人就一下子生动不少。   方默又传音道:没想到你还会这种法术,很有意思。   江少栩多看了那一眼,就把视线收回来了,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就扭头看向窗外了。   方默又道:可以给我讲一讲你的事情吗?   江少栩脑袋扭回来,方默沉思片刻,继续道:我出门在外的机会比较少,想听你说一些江湖事,长长见识。   江少栩平时跑活儿都是少言寡语的,他本来就是话不多的一个人,再加上有个话痨徒弟,在外头就更不爱言语了。不过给钱的是老板,老板说话还是很好使的。江少栩便把身体坐正了,直不楞登地道:“你想听什么江湖事?”   江少栩不大会聊天,没啥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可以讲。不过方默倒是挺会接话茬儿的,一句搭着一句,江少栩把天聊到死胡同了,他都能给续下来。俩人断断续续的,竟然有来有回地聊了一路。江少栩还搁心里琢磨呢,方老板口才不错,只可惜是个哑巴。   马车一路前行,不出大半日,便离目的地不远了。快到地方的时候,车夫停车问了一句:“老板,前面两条路,是穿集市还是绕行?”   穿集市,路程会近一些,绕行就是从镇外走,得多耽误上半天的工夫。   方默撩开车帘,往外望了一眼,回头道:方才听你提到过这个集市,想去看看。   江少栩道:“这地方鱼龙混杂的,虽然路近,可不大太平。”   方默:没关系,有你。   江少栩蹭蹭鼻子:“那走。”   穿集市坐不得马车,两人便下车步行,顺着人流往小巷子口里走。   二人走了没几步,谁知一进去就有热闹瞧。   前头拐角处,远远地,就看到一个青年人被人追着打。那青年抱着脑袋满处逃窜,身后跟了一帮凶神恶煞的大汉。   周围的人纷纷避开,江少栩伸了下手,把方默往路边带了带。   那挨打的人跑得曲里拐弯儿的,嗷嗷直叫,仓皇间朝着这边一抬眼,然后脚步一顿,呜呜喳喳地就朝着他俩冲过来了。   江少栩眉头一皱,本能地横过一步,将方默护在身后。   那青年跑到一丈外,抱着头的胳膊一放下,露出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少栩哥!少栩哥!!哥救我啊啊啊——”紧接着一蹿,一猛子就要往江少栩怀里扑。 第73章   就那张脸,青的青肿的肿,江少栩头一眼根本就没认出这突然冒出来的人到底是谁,一下子就有点犯愣。   方默本来是被江少栩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的,这会儿侧了侧身,见那青年莽莽撞撞地就要扑上来,神色微微一动,忽然朝江少栩的肩膀伸了下手。但还哪哪儿都没碰着呢,江少栩很快回过神来,皱着眉毛一抬胳膊,一把拎住那青年的衣领,直接就把人拽开了。   青年就跟没骨头似的,回手就抱江少栩胳膊上了,挂在那儿干嚎:“哥!哥你可得救救我!!”   这回离得足够近了,江少栩仔细一看:“全有有?”   “是我是我!少栩哥!”全有有挤眉弄眼地拼命往江少栩身前凑,“我就说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大贵人~~~你这回可得——哎哟!”   江少栩眉毛都快挤成疙瘩了,一甩胳膊把人推开了,回身就招呼方默:“快走走走,这人是个麻烦。”   全有有被推得摔了个屁股蹲儿,身后那几个彪形大汉眼见着就要撵上了,他立马蹿起来,嗷嗷着就要往江少栩腰上撞:“哥你别丢下我啊啊!”   江少栩头都不回,反倒是方默,转过那张一贯平静的脸,眉头像是抽动了一下,脚下一兜,便和江少栩换了个位置。   全有有扑不着他少栩哥了,蹲在地上抬头看看方默,肿着半张脸问:“你哪位?”   方默垂眼看他,眼神有些冷冷的。那老板都停下了,江少栩自然也回过身来。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那几个大汉追了上来,为首的两头看了看,开口道:“你们认识他?你想保他?”   后面那句是冲江少栩说的,方默看着是个普通读书人的模样,江少栩就不同了,一看便知是混江湖的。   江少栩道:“不认识。”   大汉闻言就要上来拿住全有有,全有有吓得立刻往江少栩身边挨,满嘴喊哥,都快带哭腔了。   为首的大汉一把按住他后肩,语气凶悍:“你跑不了了,要么老老实实赔钱,要么就把你这口牙留下,让你再坑蒙拐骗!”   “少栩哥!!救命啊!!”全有有都快嚎破音了,“他们要拔我的牙啊啊你忍心吗!哥你忍心我这张脸破相吗~~~”   全有有估计没少挨揍,眼睛都肿成两条缝了,离破相其实也差不离了。   “啧。”江少栩咂了下舌,说不管不管,到底又让全有有给缠住了,抬头问大汉,“他干什么了?欠你们钱?欠多少?”   “你能赔?”大汉们互相看了看,为首的道,“这小子招摇撞骗的,扮作算命先生,非要给夫人算命。”   全有有确实是以算命为生的,能看风水,能读卦象,说是给人家府上的夫人算命,硬是算出一道儿财运来,在人家院子里一指,说是祖上显灵,金光大盛,此地下挖,必有意外之财。夫人找了下人一通儿挖啊,还真挖出金条来了,足足两兜子。夫人大喜,赏了他不少赏钱。结果钱没捂热呢,这府上的老爷回来了,回府一瞧就黑了脸,原来是挖到了人家私藏的私房钱。   这会儿全有有挨揍,便是那府上老爷下的令,这是找他撒气儿来了。   “要么让这骗子把赏钱还回来,要么就把他这张胡说八道的嘴废了。”大汉道,“二者选一。”   江少栩看了看腿边儿的全有有,踢了他一脚:“钱还回去不就没事了?”   “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全有有脸肿成那样了还能挤出一副委屈相来,“我命数有劫,‘金银不过夜’,我、我当天就全花完了呀……”   江少栩再一问,全有有要归还的那笔赏钱,要巧不巧,正和他兜里准备拿来请木匠的钱数目一样,他是真不想管,无奈全有有缠得紧,哭得响,最后还是他掏银子平了这笔烂账。   大汉们拿了钱回去交差,全有有绕着江少栩打转儿:“哥!我就知道你心善!我就知道我没算错!你真是我贵人~~”   “放屁,少来这套。”江少栩气得从牙缝里磨字,“那笔钱算你欠我的,得还。”   “还还还。”全有有直搓手,“不瞒哥说,我这怀里还揣着个宝贝呢,是一对儿的好东西,等会儿我去这集市上卖了,一准儿就能还哥的钱!”   “你脚下抹了油,一眼盯不住你就溜了,你进了集市我去哪儿逮你。”江少栩一脸的没好气儿,“你又不是没跑过。”   “这简单啊。”全有有一咧嘴,笑大发了还疼着伤口了,“哥你跟我一起去市集不就结了。”   江少栩哪儿有闲工夫跟他闹啊,老板还在身边儿等着送呢。   江少栩闷头想了想,对全有有道:“你跟着我。”然后再扭头看方默,“方老板,我先送你到地方。”   “什么?这是位老板啊?”全有有见缝插针,那嘴就没停过,“方老板你好,见笑了见笑了,你这是做什么生意的?家中可有祖宅?需不需要看风水?咱们今日有缘在这里相聚,我给你折个价儿啊~~”   方默丝毫不理会全有有,一双眼睛盯在江少栩身上,略一沉思,攥了攥同心符:我并不赶行程,对你口中的集市也颇有兴趣,不如,我陪你一起去集市吧。   老板说啥自然是啥,江少栩就点了点头。   全有有听不到方默的话,还在自顾自地介绍自己生意:“方老板,不看风水,给我生辰八字,运势我也能看,准得很,不信你可以问我少栩哥。”   全有有说着说着看向江少栩,从怀里掏出龟骨铜钱来,手中一通儿掐算:“哥我好久没给你算了,我给你探一探运势啊。”   江少栩不大理他,抬了抬手,给方默指路:“集市往哪边走。”   “嘶——”全有有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两道肿起来的眯缝眼都瞪大了,“哥!少栩哥!不好了不好了,你这、你这是——欸欸别走啊!”   江少栩领着方默朝集市里走,全有有着急忙慌地追上来:“你这是沾上邪门东西了啊!是要惹上晦气的!”   江少栩权当放屁,全有有举着龟壳直往他眼前怼:“你看看!这个卦象这个走势——你这是让狐狸精缠上了呀!!”   江少栩还是没搭理,反倒是一旁的方默,转过一张木讷的脸来,漠然地望向他。 第74章   “哥,哥。”全有有这一路都紧紧撵在江少栩身后,就差直接黏他身上了,“欸你别不信啊,这可不是玩笑话,让狐狸精缠上了可是要倒大霉的,你让我再给你掐算掐算——”   江少栩多一个眼神儿都懒得给,根本不搭理全有有。   就这个全有有,算命为生,自诩小神算子,一天天神神叨叨的,那张嘴贼能忽悠。江少栩头两年就让他坑过一回,说是能挣大钱,最后一个铜板没得着,还把兜里的赏钱赔了大半进去。   这一想,这回不也差不多,啥也没干呢兜里银子全光了,江少栩脸色一臭,揪着全有有领子就把人往市集里提溜:“少说那些废话,今天你还不了钱,我让你现在就倒大霉。”   江少栩现在满脑子就是自个儿的钱不能打水漂,方默在身后默默跟着他走了两步,使同心符和他说了句什么,他也没注意到。还是揣崽怀里的小雪貂不耐烦地蹬了两下爪子,他才慢了半拍反应过来,转头看看方默:“方老板,你喊我?”   方默那张脸还是一副木讷的样子,也看不太出什么表情变化,只是笑了一笑,传话说:你这位朋友,很是活泼。   方默“说”话不出声的,全有有在一旁被揪着领子也听不见,就梗着脖子在那儿瞎扑腾。   “少栩哥,勒脖子、勒脖子了!”全有有属泥鳅的一般,一个出溜就反手搂住了江少栩胳膊,一张肿得老高的脸硬往江少栩面前凑,“哥你放心啊,这钱我一准儿不赖账!欸疼、疼!手劲儿松松~~”   全有有一张嘴,方默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他移了移视线,目光凉嗖嗖地望了全有有后脑勺一眼。   “哥你看,既然咱俩今儿个又遇见了,这可就是命中注定的造化啊!”全有有全然不知,注意力全在江少栩身上,“既然咱俩这么有缘,那我上次跟你提过的内事儿,就咱俩搭伙干活儿,我能掐算你能断位,我能言你善武,这不——”全有有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兴致一高,还啪得一下拍了个巴掌,“这不是天作之合是什么!”   方默视线再移了移,定在江少栩被抱着的那条胳膊上,盯了两眼,又上前一步,唤道:江少栩。   这时江少栩哪儿还注意得到别人啊,光全有有一个人,就叨叨的他脑壳直嗡嗡。他实在忍无可忍了,黑了脸怒斥了一句:“你小子闭嘴!”   全有有早摸透他性子了,也不怕,抱着他胳膊不撒手,小嘴儿继续叭叭:“哥你别凶我啊,你好好想想,我那主意其实还是挺不错——”   方默又靠近了一步,抖了抖手腕上的广袖,眼神移到江少栩身上,一抬手,就要去拍江少栩的侧肩。   方默走路实在没有动静,江少栩眼神一变,瞬间转身擒腕。   这一套动作完全就是下意识的,算是习武之人防身的习惯,等他反应过来,方默已经被他单手旋着手腕反扣在那儿了。   “欸,不是说了别从背后靠近我吗。”江少栩赶紧松了手,“你这……手腕没伤到吧?”   “哎呀!方老板没事吧?”全有有叫了一嗓子,这才想起这儿还有位老板杵着呢,赶紧撒开江少栩,搓着手就挨过来套近乎,“我哥功夫好,警惕性高,外人可不能随随便便碰他,被误伤到可就不好了。”全有有赔了一副笑模样,不过脸肿着看不大出,“对,刚刚话没说完,方老板府上可要看看风水啊?喜丧都能算,迁坟也行,看在我哥的面子上,还能给你打个折啊。”   方默揉了揉自己手腕,眼皮半抬不抬的,脸上还是那副木然的表情,没给半点儿回应。   全有有围着方默又要说话,江少栩偏头瞧了一眼,一把把他薅了过去,压低了嗓门道:“他不会说话,你别瞎招惹。”   “不会说话?哑巴啊?难怪哦。”全有有顺势趴在江少栩脸侧,举手挡住嘴,悄悄摸摸地和他咬耳朵,“他是不是耳朵也不好使啊?又哑又聋?”   江少栩皱着眉毛扭头看了全有有一眼,全有有继续道:“不然他为什么老直勾勾地盯着你?都不错眼珠的,是不是在读你的唇语?”   “瞎琢磨什么呢,他不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江少栩怪不耐烦的,一脚踹全有有小腿上,让他赶紧带着所谓的宝贝去想办法换钱了。揣完一回头,好巧不好,正好和方默对上了视线。   “呃……”江少栩这才想起来,方默之前说想在市集上转一转,便道,“你不是想逛市集来着,走吧。”说完,俩人就沿着街边逛了起来。   不过说是逛,江少栩也没啥心思看别处,注意力基本都在全有有身上。   全有有怀里鼓囊囊的,挨着店铺去问人家收不收东西,这一趟躺的,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看着不像是能做成买卖的样子。   江少栩黑着脸抱着胳膊,心里惦记着自己那点儿钱呢,方默在身边和他说话,他就就有搭没一搭的,答得不是很上心。   不过有一点他确实是注意到了,方默说是要逛市集,可每次江少栩一转头,俩人的视线就能完完全全地对在一起。   他这人一向不大细致,之前没留心观察过,这会儿被全有有提了那么一嘴,忽然心下就觉出别扭来了。   说别扭,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别扭,就是方默静悄悄地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嘶,他也形容不出来,反正是怪怪的。   江少栩性子也直,当即一转身,直截了当地问:“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   我回来了——前阵子在忙,呜呜忙完屁滚尿流回来吭哧吭哧填坑! 第75章   这一问,倒像是猛一下把方默问得愣住了。他安静了片刻,眼皮子往下落了一落,笑了笑: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小雪貂在江少栩怀里揣着呢,每回方默一用同心符,它就在里头蹬爪子瞎挠。   江少栩低着个头,伸手在雪貂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就“听”到方默继续道:我因为身体的缘故,久居深宅,很少能像这般出来走动,也没什么机会能结识到年龄相仿的朋友。   方默眼帘儿垂下去,又默默抬起来:难得此行与你相识,得你搭救,感激之余,觉得你为人率直洒脱,对朋友……又十分仗义,不由得心生仰慕,有所向往。   方默顿了一顿,又稍稍往江少栩身前挨了挨: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借此机缘,和你结为好友?   “啊?”江少栩一手托着雪貂,眼睛还盯着不远处的全有有,谨防这小子跑路,一心多用,本来脑子就不够用,这会儿被方默这么一问,也没多想,脱口便道:“你一个做生意的,我一个跑江湖的,咱俩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有什么可结交的?”   方默神色一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理了理袖口,捏着同心符似是又要说什么,全有有正好从街尾最后一家铺子里走出来,一张脸臊眉耷眼的。江少栩注意力立马让全有有吸过去了,三步并两步就迎了过去:“卖出去没有?”   答案自然是没有。   全有有捂着肿起来的腮帮子,苦着个脸,在那儿长吁短叹,一路感慨店家统统不识好货。江少栩哪儿有心思听他叨叨啊,着急上火的,气得一把揪住他领子。全有有马上告饶,哭丧个脸说还有一招儿,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两尊香炉,一手托一个,硬往江少栩脸前举。   那香炉看起来有点儿年头了,论工艺平平无奇,周边儿还有点儿掉漆。   “哥,你看这样吧,钱、钱我是没有了,宝贝抵给你吧,两个都给你,算咱俩两清,成不成?”全有有话没说完呢,眼见着江少栩虎着个脸,拳头都要抡起来了,赶忙解释道,“哥你别急眼!这香炉可不是普通之物!它它它能传音——是一对儿珍贵的传音炉!不信我给你演示一遍——”   江少栩一松手,全有有噗嗤扑到地上,在那儿又是拿符纸划拉字儿,又是在小香炉子里烧纸。符纸在其中一尊香炉里烧成灰,片刻之后,竟然在另一尊香炉上传出字儿了。   说是字儿,其实就是香炉里的灰,飘起来组成了一句话——世间最好的少栩哥。   “哥你瞧,没骗你。”全有有就差抱江少栩大腿了,“真是能传话的宝贝!烧符就能用!就是距离远传得慢一些,除此之外没别的缺点了~~”   江少栩哪儿心动这个啊,他等着银子给徒弟修房子呢!   不过在一旁的方默反倒像是颇有几分兴趣的样子,把小香炉拿在手里端详了好一会儿,道:此物有些意思,只可惜我随身带的银两不够数,只能勉强买下其中一尊。   他把玩着香炉,像是仔细斟酌了一番,提议道:不如,我买下这一尊,另一尊就留在你那里。这买香炉的钱,和你护送我这一程的报酬,合在一起,应该够你应急之用了,你看可行吗?   说完,方默从腰间取出钱袋子来,放在一尊香炉上,一并递过来。江少栩接过来掂了掂钱袋,觉得该是够用,便点了点头。   方默微微一笑:如此便好,能帮上忙也算是我——   他话没传完呢,江少栩一抬手,把自己手上那尊香炉又递了回来:“这玩意是一对儿的,拆开了也没啥用了,我留着也是浪费,你喜欢就全送你了。”   钱够不够的,江少栩也不多做计较,能修好山上的房子,让他徒弟别大晚上闹他就好。   方默捧着成对儿的传音炉,脸上的笑容顿时晃了一下。 第76章   报酬到手,兜里钱凑够了,市集马上逛完,天色也还不算晚,江少栩一合计,剩下的时间正好还够他去东街找一找能修葺房瓦的工匠。   “沿着这条街直走,那个拱门传过去,外头就是你的目的地。”江少栩把钱袋子往怀里一揣,腾出手来,对着方默一抱拳,“有缘再见,方老板。”   说完一转身,江少栩抬步就要走。   方默眉眼间怔了一怔,抬了下手似是想拦,可手上端着香炉呢也拦不住,嘴巴张了张,眉毛一皱,又闭上了。   “欸欸欸哥,别走啊。”全有有一下子跳出来,“我这香炉可真是个宝贝啊,这、哥你倒大方,半卖半送了这都是。”   江少栩让全有有这么一拦,方默也适时跟了过来:且留步。   江少栩转头看过去,方默又道:你这位朋友说得有理,这礼未免太过贵重,我受之不妥。   说着,方默将手里的香炉再度递还回来。   还了,但只还回来一尊。   江少栩看看香炉,又看看方默:“这是做什么?”   方默道:我方才想了一想,觉得你说得也对,这成对儿的宝物,确实不能说拆就拆。   “什么什么?”全有有听不到传音术,只看到俩人看来看去的,“你俩对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想什么啊?”   方默又道:宝物归还于你,不过……这一尊,就算是借给我吧。我对它千里传音的法术很感兴趣,想试一试。正好,你我今日分别,将来天南海北天各一方,刚好能用这个小香炉传一传消息,算是让我开开眼界。   这弯子绕了一大圈,江少栩稀里糊涂的,听得直皱眉。   方默掂了掂小香炉,笑了一笑:当然了,钱我还是照付,权当是我借用宝贝的租费了。   一听这个,江少栩自然没啥话好讲了:“你是老板,你说了算。”说完又抱了次拳,“再会。”   “嗯?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法术传话?”全有有屁颠颠地跟在江少栩身后,“别落下我啊哥,少栩哥,你等等——”   不远处,拱门外的街边上,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马车上的车夫站起身,冲着方默的方向遥遥行了一礼。方默摆了摆手,不急离开,只是瞧了瞧手里的香炉,又望向越走越远的江少栩。   江少栩这趟下山,除了去找工匠师傅约了工期,顺道儿还去酒馆里打了壶酒灌在葫芦里,然后在街对面又买了两包香喷喷的酱牛肉。   全有有跟了他一路,嘴就没闲过,这会儿看着牛肉就要转不动眼儿了:“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家的,啧啧,牛肉配酒,绝了——欸?!”   江少栩懒得和他废话,直接点了全有有穴位,把人直挺挺地抛在巷子口,然后溜溜达达地回了青霄山。   肉是给自家小徒弟带的,两包都是。   邵凡安吃得两边儿腮帮子都鼓鼓的,还不忘说话:“师虎,下次别买肉了,不划算,买米面吧。”   江少栩翘着脚躺在躺椅上,一边喝酒,一边掀起眼皮看徒弟:“好吃吗?”   “好吃。”邵凡安小嘴儿都油花花的。   “好吃你就老实吃。”江少栩又把眼睛闭上了,“别那么多话。”   邵凡安嘬嘬手指,撕下一大条肉来,半趴到江少栩身上,说:“师父,张嘴。”   “唔。”江少栩嚼了几口,打了个酒隔儿,“味道是不错。”   邵凡安嘿嘿傻乐了两声,又喂了师父两口,把俩人没吃完的牛肉包好留着下顿吃,然后去打水洗了手,又要去洗师父换下来的脏衣服。   “咦?师父,你兜里这是什么呀?”邵凡安蹲在那里,小手扒拉来扒拉去,最后翻出来了那尊小香炉。   “嗯……”江少栩酒足饭饱,困得都快睁不开眼了,只随口道,“把那玩意儿放你祖师爷画像前面供着吧。”   “噢。”邵凡安应了,抱着香炉就蹬蹬蹬冲着祖师庙去了。   说是祖师庙,其实就是青霄山山顶上的一处小破瓦房,不大点儿,里头摆了江少栩师父的画像。   江少栩也没多想,寻思既然自己带回来个香炉,那就索性拿去上香得了,也不浪费。   江少栩丢开酒葫芦,在躺椅上翻了个身,舒服自在地睡了过去,之后好久都没再记起这茬事儿。 第77章   之后过了一个月,青霄派新搭的小院儿建起来了,邵凡安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屋住,可惜也没变得消停多少,整日呜呜喳喳的,满山头乱跑,到处喊师父。   江少栩被他烦得不行,就耷拉着脸逮他练功。拳脚功夫要教,法术修行也不能落下。   只不过重华的门派功夫不能拿来直接用,开山立派就得有点儿开山立派的样子。江少栩琢磨了好久,到底是舍了面皮,虎着一张脸去寻了一趟许久未见的纪正庭。   纪正庭从怀中取出一卷古籍,递了过来,犹不死心,还在试着劝他有一日重新归山。   江少栩把古籍揣进怀里,抬起眼:“归什么山,老子有自己的小山头。”   纪正庭定定地望过来,不再言语,一只漂亮又扎眼的蓝闪蝶一直在他身侧忽闪忽闪地飞。   江少栩见过这小玩意儿,知道这意味着代华人就在附近,只不过没现身。他便不愿再多耽搁了,挥了挥手,直接转身走了人。   书是师父当初私留给他的,里面全是术法心得,多少都跟风水术沾点边儿,还有各种的控纸术。重华的法术讲究化形,这书里教的多是控符,算是同根不同系了。江少栩没事回去就翻一翻,翻完了再教自己徒弟学。   学也不白学,江少栩还特地拉着邵凡安,去祖师庙给师祖磕了个头。   邵凡安到那儿二话没说,扑通就跪下了,小屁股一撅手一抬,脑袋就往下磕:“祖师爷在天有灵,请受徒孙儿一拜!”   江少栩伸手就捎了徒弟后脑勺一下:“谁告诉你祖师爷在天上的,你祖师爷好好的在人间呢。”   “啊……”邵凡安揉揉脑袋嘟了嘟嘴,回头问,“祖师爷还在世啊,那怎么挂墙上了?”   江少栩一时词穷,主要师父名声远扬,老人家画像飘的满江湖都是,有些百姓甚至挂家里辟邪呢,他顺手就给买了,正好山顶上有个空房间,他就给摆上了,没事还能看两眼,权当鼓捣出了一个祖师庙。   “顶什么嘴。”江少栩扣着徒弟小脑袋瓜,一下给扭过去,“重新拜。”   “哦……”邵凡安扭正了身子,两手一抬,又是一拜,“祖师爷在上,请受徒孙儿一拜。”   “嗯。”江少栩举着酒葫芦抿了口酒,满意了,“以后上香打扫的事儿就交给你了,香炉灰记得及时倒。”   这之后又过了半个来月,某天邵凡安趴在江少栩腿上,神秘兮兮地和他说:“师父,祖师爷好像显灵了。”   “规矩站好。”江少栩眉毛拧成个大疙瘩,简直让徒弟烦得不要不要的,“让你背心法,你跟我扯别的。说什么都没用,心法背不完你哪儿都别想去。”   就他这个大徒弟,腿脚功夫练得好,纸人也立得住,起符控符都不错,就是背书不行,沉不下心。背一会儿,就得扣扣手指头走走神儿,还一直试图和他打岔。   挨了训,邵凡安就能老实一会儿,吭哧吭哧背两段心法,抬起头又开始和江少栩瞎搭话:“师父,供桌上的香炉真的不太对,那里面每天都要吹出来好多好多香灰——”   “香炉里不出香灰,你能出香灰?”江少栩本来也没啥耐心,教小孩儿教得脑仁直嗡嗡,“去去去,不好好背书就去给我练拳法,上个月教你的那一套打给我看看。”   就这么着,江少栩训徒弟又训了一个来月,邵凡安有再大的精神头也架不住这么练,每天跑完山都累得跟什么似的,往师父的竹躺椅上一趴,说啥都不起来了,有点儿耍赖皮的意思。   “哼,不顶用。”江少栩嘴上嫌弃,一瞧徒弟那苦哈哈的小脸蛋儿,实际上也心疼,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袖子一撸,又是给捏胳膊又是给捏腿儿的,这是一顿伺候。   小孩儿精力恢复得贼快,邵凡安回满血,翻身一起来,就把师父往躺椅上拉。   江少栩被扯巴着趴上去,邵凡安有样学样,小拳头一攥,捶完了腰捶腿,一边捶还不忘一边话唠:“师父,这样舒服不?你这里别绷着呀,你放松。”   就那小拳头其实也没啥大劲儿,可江少栩多趴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还真把自己给趴睡着了。   这一觉也说不清睡了多会儿,醒的时候天还是亮的,应该算不得久。江少栩半边脸上被竹条压出了红印子,腰也睡得有些僵硬。他蹭了蹭脸又揉了揉腰,虚着眼睛一起身,忽然看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人和邵凡安围坐在石桌旁,桌子上多了纸笔和砚墨。   邵凡安悬着笔,在一笔一划地认真写字,那人单手扶着邵凡安的手背,跟着一起运笔,似是在教他练字。   江少栩眼睛都直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做梦还是现实,可腰还是僵疼僵疼的,应该不是做梦。   而且也不该是做梦,他对眼前这人的记忆都很模糊了,那张脸半生不熟的,名字他也没想起来,只隐约记得确实是之前见过几面。   --------------------   姑娘们!七夕快乐!!   紧赶慢赶让某些人和江宝见上面 第78章   江少栩这头还懵着,邵凡安在那头一抬眼,一下乐出一口小白牙:“师父醒了!”他拽了拽那人衣袖,“我师父起来了。”   那人跟着转过头,露出一张不起眼的国字脸,眉眼间平平淡淡的,也笑了笑,随后又低头在纸上写了点什么,再举起来。   江少栩皱着眉看过去,纸上写的是——冒昧打扰了。   这会儿他才想起来,这人不会说话,是他头两个月在路上顺手救下来的一位老板,姓……姓方,方默。   “方老板?”江少栩实在摸不清头脑,翻身站起来,腿睡麻了还拐了一下子,“你……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师父!”邵凡安赶忙屁颠屁颠跑过来,扶住江少栩的手,“方叔叔说你一直没有给他回过信,他有点担心,就来找你啦。”   “回信?”江少栩一脸莫名,“回什么信?”   邵凡安抠了抠师父手心儿,偷偷看看方默,又小声说:“就是……就是祖师爷供台上的那个香炉,每天都会飞出来好多灰,碰一碰还会飘出来好多字哦。”   江少栩先是一愣,愣完想起来了,那香炉是全有有那个不靠谱的强卖给他的,当时确实说是能传音来着,另一个被方默带走了,他也没太当回事,就给忘了。   “飘字你不告诉我?”江少栩瞪徒弟,徒弟怪委屈:“我说了呀,我说过的,我说……祖师爷显灵了。”邵凡安撇撇嘴,嘴里叽里咕噜的,“那香炉在供台上,我以为是祖师爷他老人家跟我说话嘛……你又不信。”   “显什么灵!说了你祖师爷活得好好儿的呢。”江少栩抬手给自己徒弟弹了个脑瓜崩,然后又想起被晾到一边的方默,两头望了望,对徒弟道,“去,给客人看座。”   说是看座,青霄山上平时没来客,自然也就没有待客的东西。   邵凡安吭吭哧哧地勉强凑出两把破椅子来,然后就犯了难,江少栩平日里喝酒不喝茶,山上连片儿茶叶都没有,要喝只能喝白水。   江少栩瞅着面前那两碗井水,觉得实在是不像样,从兜里掏掏掏,凑出点儿铜板来,让小徒弟去山下跑一趟。   青霄山没多高,跑一趟来回不算远,邵凡安蹦蹦哒哒正要跑,方默轻轻拍了他小脑袋一下,然后往他兜里塞了点碎银两,又在纸上写到——顺路买点你喜欢吃的。   邵凡安乐呵呵地就去了。   就这样,山上剩下俩大人。江少栩和方默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和这人说点儿啥,想了想,记起来有个传音术来着,便将小雪貂放了出来。   雪貂在地上转了个圈儿,端着爪爪立在方默面前,小豆眼亮晶晶的,似是打量了片刻,然后尾巴一甩又跑回江少栩身上,窝在他肩头,待着不动了。   方默的声音通过传音符传了过来:抱歉,我突然出现,是不是吓到你了?   吓到倒是不至于,主要是没想到。   江少栩寻思他俩也没很熟啊,这人来干嘛的?他纳闷啊,就直白地问:“你找我来有啥事吗?呃……香炉的事儿是我忘了,没看到,不是故意不回,也不是出了什么事。”   方默笑一笑:那便好,是我多虑了。   两人面对面眼对眼,江少栩脑袋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还要和这人说什么,方默侧步往一旁走了走,江少栩下意识跟了上去,然后俩人就莫名其妙地在山上溜达起来。   还是你这里好,山高水长,风轻云淡,站在这里便觉舒心自在——方默始终是笑着的,边走边道:我家中琐事颇多,每天殚精竭虑的,思虑重,累人得紧,难得有机会可以在你这里好好地歇上一口气。   “哦。”江少栩话不不知该怎么接,便干巴巴地道,“是吗。”   方默望着他,又道:这次我不请自来,属实是唐突了,但我……方默顿了一顿,眼睛落了落,笑容里透出几分歉意来——我总觉得和你很投缘,便自顾自地跑过来了,还望你不要介怀。   方默在那儿,一口一个“唐突”,一口一个“冒昧”的,过于客气有礼了,反倒弄得江少栩不好意思起来。   他本身一介粗人,脑子又直来直去的,一向是说话不好使就用拳脚论的,在外跑江湖,遇到的多数也是草莽之流,或者就是全有有那种油嘴滑舌的,很少能接触到方默这种的,斯斯文文,说是做生意的,可看着更像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咋说呢,江少栩挠了挠头,感觉自己跟方默说话,嗓门大了都是失礼。   “你也不用这么客气。”江少栩本来是觉得这人突然登门,好像是有点奇奇怪怪的,可聊没两句,便下意识顺着他的话说了,“我这儿就是个小山头,光秃秃的也没什么景儿,你要愿意来,来就是了,下次用那个香炉提前打个招呼便好。”   方默眼睛微微弯了弯,笑着应道:好。   俩人在山上随便转了转,晚些时候邵凡安拎着小茶包回来了,还买了些酱肉。   三个人围着小方桌吃了晚饭,江少栩这个小徒弟是真话痨,跟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也能高高兴兴地聊上半天。   传音术只能在两个人之间传,第三人听不到,所以徒弟一回来,江少栩就把雪貂收了起来,方默想说什么就在他自己带来的纸上写字。   一笔字写得挺漂亮,运笔如风,落笔如龙,颇有气势,和他本人那种温和寡淡的感觉还很有几分反差感。   江少栩平时光盯徒弟练武修行了,邵凡安那笔字写得跟狗爬儿似的,这回总算逮着机会了,便赶紧让弟子跟着人家多练几笔。   方默也是个好相与的,还真就不厌其烦地帮忙带起小孩儿来。   江少栩难得躲了个耳根子清静,躺在屋檐下,悠悠闲闲地喝了几口酒,困意卷上来,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睡得正懵懵登登时,耳边又响起邵凡安吭吭唧唧的声音:“师父,师父,有蚊子咬我,咬得我睡不着,师父——”   小孩儿招蚊子,邵凡安每回挨咬都要来磨叽他。   江少栩醒了一半儿,眼皮子懒得睁,然后就听到有另一个人脚步很轻地走近了,在他身边稍稍停留了一小会儿,再之后就是两个人离开的声音。   江少栩一听,自个儿徒弟这是要跟着人家跑啊,便赶紧睁了眼。这一看,就看到方默牵着邵凡安往院子里走,俩人也没走远,就走到篱笆旁边的草地上,然后一起蹲了下来。   方默在草地里摸了摸,摸出几根草叶子来,然后碾碎了,挤出汁来,涂在邵凡安被咬的小胳膊上。   邵凡安一脸好奇地朝胳膊上吹了吹,方默摸了摸他的头,又指了指江少栩的方向,闭上眼,做了个睡觉的动作,再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去吵师父睡觉。   邵凡安用力点点头。   江少栩支棱着脑袋默默看着他俩,困不愣登地打了个哈欠。 第79章   方默在山上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有马车来山下接他。   江少栩出门送客,俩人沿着山路一道儿溜溜达达往下走,方默捏着符纸,传音道:昨天晚上,多谢留宿。   “欸,不用总是这么客气。”江少栩大大咧咧地道,“得亏你来了,不然不知道小崽子还得吵我几宿。”   临走前,方默去后山上摘了好些花花草草,又是捣又是撵的,再用小布条捆起来,弄出来好几个小药包,挂在房间四个角,说是能防虫蚊。江少栩好奇地拿鼻子凑近了嗅了嗅,有点薄荷味儿,还挺好闻。   方默就笑,说不过是顺手之劳,是家里秘传的方子,要不是时间不够用,他还能再做一些止痒药膏给他俩留着抹。   “你家里还有这种方子?”江少栩闲聊天,雪貂在他怀里乱咕涌,被他提溜着后颈丢地上去了。雪貂尾巴一甩,立马窜草丛里不知道追啥去了。   不过窜也没窜远,就绕着俩人打转儿。   江少栩眼睛下意识围着雪貂转,方默看着江少栩的脸,沉思片刻,道:我祖上……是在北方做草药生意的。   “哦,那怪不得。”江少栩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忽然发现方默没跟上来,便回头瞧,“怎么?”   方默立在原地,神色稍稍一顿,摇了摇头,又笑了笑:没什么。   山路不算长,没多会儿俩人就走到了山脚下,马车已经在路旁候着了。   临别时,方默特意留下一个钱袋子,说是定金。   “定金?”江少栩一脸纳闷,掂了掂钱袋,“定什么?”   方默解释说家里做草药生意,难免需要时不时的东奔西跑,下定金,是为了下次能约到江少栩和他一路同行。   江少栩听明白了,就是要请他当个随行的保镖呗,这活儿他接过,来钱的生计他都接。他就应下了:“成,只要不跑远了,一个月内能来回的我都接。”   离太远了不行,山上就他小徒弟一个人,太久不归山他不放心。   就这么着,俩人就算是把事儿定下了,具体什么时间怎么安排,方默说到时会用传音炉提前联系。   拿了钱自然就要办事,江少栩回去就嘱咐了小徒弟,让好好盯着小香炉,一有动静就拿过来给他瞧。   香炉传音有些滞后,十来天后才有了新消息,邵凡安把香炉顶脑瓜顶上,嗷嗷呜呜地跑来找师父。江少栩一掀盖,里头的香灰飘起来,组成几个大字——近日可安好?山上还有蚊虫困扰吗?   江少栩皱着眉毛挠挠头,以为来活儿了,实际上并没有。他就没明白方老板隔这么大老远,传这么两句没啥大用的话来是干啥的。   他就架着胳膊蹲在那儿,邵凡安抱着膝盖眼巴巴地蹲在他旁边,他使唤徒弟:“去,找张符过来回话,就写‘挺好,没有’。”   邵凡安撅着小屁股在地上吭哧吭哧写字,符纸烧过去,过几天又传回来——小凡安的字很有长进,下次会带些字帖给他。   这条没回呢,小香炉又冒起烟来——我家乡这边有一种桃花酿成的酒,很是香醇,不知合不合少栩的胃口。   上一条刚读完,下一条又传过来——以后有机会,希望能带少栩来看看我这里的风景,花季时景色很美。   香炉噗噗地冒,江少栩多少有点儿傻眼了,来信那么多,他也没工夫逐条回了,就随便想起哪茬儿回哪茬儿。   如此这般,时光荏苒,一晃眼过去了三年。   --------------------   迅速过渡一下 第80章   三年后。   某个雨夜,郊外的古道上,一辆马车在雨幕中颠簸疾驰。   江少栩在车厢里被咣当来咣当去,脑浆子都要摇匀了,实在忍无可忍,撩开帘子对马夫道:“兄弟,这路实在太颠了,咱能慢一些吗?”   车外雷雨交加,电闪雷鸣,江少栩和马夫说句话,还得扯着嗓门抬高调。   “对不住啊,江大侠。”马夫戴着斗笠,被风吹得都快睁不开眼了,也大着嗓门回,“这天气实在是恶劣,雷雨太大了,马儿受惊,不好控!”   江少栩皱着眉毛返回车厢里,一回头,正看到自己那只小雪貂扒不住爪儿了,顺着马车拐弯的方向,在座子上直打滑。   它四肢都伸直了,肚皮贴着底儿,从车的这一头,出溜到那一头。   方默坐在另一侧,连忙伸手将它抄了起来。它逮着方默的手腕,赶紧顺着爬,滋溜一下蹿到人家领子里去了。   江少栩探个头的工夫被淋了一脸的雨水,他抹了把脸,对方默道:“这夜路赶不得了,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下个路口得寻个歇脚的地方住上一晚了。”   雪貂在方默的怀里转了个圈,冒出脑袋。方默在它脑瓜上摸了摸,点点头:都听你的。   这一趟,江少栩是陪着方默出来筛药材的,两个人,再加上方府的马车,一路南行,跑了好几家铺子。   方默这几年似乎是在寻找某种稀罕的草药,时间也挺固定,隔三个月就要约上江少栩一起在外走动。俩人去的地方大多就是一些药铺药圃,天南海北的,什么方向都有,路途大多都是走的官道,行程不算赶,说凶险也完全谈不上,方默出门还自备了马车和车夫,江少栩随行跟着,名义上是保镖,实际上倒像是出来陪着游山河的。   这活儿接得轻松自在,江少栩也乐得捞了个闲差。   不过偶尔也会遇到一些突发状况,多是天公不作美。   马车载着两人,一路沿着大路行进,颠儿约莫半个时辰,总算是找到了落脚的客栈。   客栈不大,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处三岔路口,做的就是这南来北往的行路人的生意。   车夫去安顿马车了,江少栩和方默进了大堂,先去找掌柜的订房。房间原本想订三间,可惜雨天住店的人多,腾不出空房了,最后只拿回来两把钥匙。   两把也成,问题不大,江少栩揣了钥匙,又带着方老板找了张偏桌坐下,招呼小二点菜。这一程路行得实在疲累,怎么也得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方默口不能言,马夫兄弟又没赶过来呢,点菜的活儿自然是落到了江少栩头上。   江少栩也不必多问,三年间和方默熟悉了不少,对方什么口味他都知道,就麻利儿点了四菜一汤,还把酒葫芦递给小二,让人家给他续满。   等着上菜的工夫,客栈里又来了三两桌人。   方默一直在给怀里的雪貂顺毛,看了看门口,道:没想到这客栈地方不大,人却不少。   “嗯,这位置占得好,几条路都通着临镇,还守着官道儿。”江少栩左右看看,“来来往往的多是些江湖客,生意差不了。”   说话间,门外又闹闹哄哄地涌进来一大批人,看打扮,都是江湖中人,一个个风尘仆仆的,像是久经奔波,但看上去却格外亢奋。   “让让让!都闪开,别挡着孙大侠的路!”开路的是几个年纪轻轻的男子,身后跟进来一个神情颇为傲慢的青年侠客。   那帮人实在是过于吵闹了,江少栩回头看了一眼,眉毛下意识皱起来,然后扭过头来对方默道:“啧,不在这里吃了,喊小二把饭菜端到楼上吧。”   方默看一看江少栩,又顺着他刚刚的视线望向那群年轻人。   江少栩没等方默答话,正要起身呢,忽然听到背后一道挑高了调子的“咦”。   江少栩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是谁了。   “我说这背影怎么看着如此眼熟呢,原来是江、大、侠、啊。”那姓孙的侠客语带轻蔑,说话的调子阴阳怪气的,领着他那群小弟围了过来。   “江大侠,许久未见啊,怎么这幅打扮啊?”孙侠客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上下打量了两眼江少栩,“我记着你一向是穿白衣的啊?”   他抱着胳膊装出一副思考的模样来,紧接着做恍然大悟状:“哎呀,我这记性,怎么给忘了,江大侠七八年前被重华给扫地出门了,穿不得白衣了啊!” 第81章   此话一出,那人身边的几个跟班都一脸讥讽地笑了起来。   江少栩蹭了蹭下巴,脸上起了不耐烦的神情,但压了火儿,没搭茬儿。小雪貂在方默怀里不痛快地直蹬脚。方默安抚性地摸了摸它的背,眼皮子微微抬起来,在孙侠客和跟班的脸上一一扫过。   “哟呵?平时脾气不是挺冲的吗?”孙侠客一脚踩到江少栩坐的那把板凳上,架起胳膊来,探着脑袋去看江少栩的神情,“怎么这会儿不说话了?”   这要不是身边带着老板呢,实在不想在走活儿的时候闹事,按江少栩那脾气,他早发飙了。   就这个孙侠客,和江少栩不对付也不是这两年的事了。他俩早些年结下梁子,其实就是因为江少栩抢过一次他的风头。那时候某个镇子的镇外来了个马匪头子,带着人守在郊外的必经路上,来个人就要收过路钱,不给钱就下狠手,身上也背了不少人命债。那会儿搅和得当地百姓人心惶惶的,就请了江湖人出手,想肃清这帮马匪。这姓孙的人带了人手前去围剿,马匪头子带着手下人被逼进了一处绿林小道儿,结果就被正好路过的江少栩连人带马给拿下了。   孙侠客怒骂江少栩抢功,江少栩懒得理会,抓了人,对上了悬赏名单,就要去换镇上换赏钱。   这摆了个大阵仗,放了个小哑炮,姓孙的自然是不肯作罢,非要和江少栩手底下见真章。江少栩就出手把人给打趴下了。   输了架这孙侠客还挺不服气,江少栩那点儿倒霉事他也略知一二,当下便大吵大嚷起来,说什么被逐出师门就没有资格再用重华的功法。   江少栩管他那个呢,就觉得这姓孙的脑壳有病,还不依不饶的,然后就又把人给打了一顿。   就这么着,俩人这仇算是彻底结下了,孙侠客身手比不上江少栩,就到处宣扬他当年背锅那档子破事儿。江少栩身手利落,无奈嘴皮子不灵光,明里暗里也吃过不少次亏,被姓孙的搅和黄过好几单活儿。   吃亏长记性,江少栩这回压根就不搭理那人,起身对方默道:“方老板,上楼了。”   方默怀里兜着小雪貂,跟着站起身,道:这人是谁?   江少栩没言语,伸了下手,意思是让方默先行,身子往旁边侧了侧,下意识帮方默挡开了那群人。   小雪貂闹闹腾腾的,抱着方默的手啃了一口,小尖牙硌在他手指头上,咬得人有点疼。   方默也没抽手,托着雪貂任由它咬,眼睛还是盯在孙侠客身上。   孙侠客和他对了个视,一下子来了劲,故意挨在江少栩背后说话:“江大侠,这么多年了,还在接跑腿的活儿,维持你那个可怜的生计呢?”   江少栩在方默后背上轻拍了一把,意思是让他上楼。方默这才将视线挪回江少栩脸上,动作有些温吞的,慢慢转过了身,打算绕开这些人。   “你穷成这样,怎么不见你和好友借点银子糊个口啊?就那个,当年没少替你说话的。”孙侠客领着小弟,还在后面跟了两步,笑得一脸嘲讽,“就姓杜的那一位,这两年风生水起的,还和我本家做了生意,银子没少赚,怎么?没想着救济救济你?” 第82章   江少栩脚步倏地一顿。   方默本来是走在前头的,不知怎的,听到这句忽然转过头来,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起了些许变化,神色晃了一晃,眼睛下意识去看江少栩的脸色。   “不必理会。”江少栩拍拍方默后肩,皱着眉,示意他继续上楼。   孙侠客抱着胳膊杵在楼梯口,轻慢地道:“着急走什么?这话戳你肺管子了?你说你落魄成这副鬼样子,怎么就没想着登药谷的门,求求当家那位可怜可怜你?”   江少栩没再言语,只是眉心皱得更紧了一些。方默被他揽了一把,被迫转过身去,脚下往上登了两级台阶。   小雪貂本来是方默托在手心的,刚才抱着他手指头狠咬了两口,这会儿又吱吱扭扭的挣得厉害,方默没抓住,它一个蹿步蹿上楼梯扶手,跳了两下,钻到江少栩衣兜里去了,不肯再出来。   姓孙的和小弟们围在楼下,还在探着脖子瞎嚷嚷:“反正药谷那主儿不缺钱,随便打发打发你,没准都够你白吃白喝一两年了,你还挣这跑腿儿的辛苦费干什么?”   江方二人都上了二楼了,还能听到楼下那群人的嘲笑声。   江少栩把方默送到房门口,这才注意到方老板脸色好像是不大好看,厚厚的眼皮耷拉着,看上去似乎被吓到了。江少栩抓了抓头发,试着安抚了一句:“那什么,不用怕,那人是和我有过节,不会寻你麻烦的。”   江少栩也不大会说宽慰人的话,这话一说完,方默看着更沉默了。   后来小二帮忙把饭端进屋子里,马夫也忙完了,三个人坐一块儿吃饭,当属马夫吃最香。方默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动了两筷子就撂下了。江少栩闷不吭气儿吃得倒是多,天塌了都不影响他干饭。   三个人定下两间房,江少栩原本是准备和马夫兄弟住的,喊店小二帮忙加床铺盖,结果中途被方默连比带划地拦了,让小二把床铺加在了自己那屋。   江少栩在哪儿睡都是睡,盖上被子一合眼,结果愣是半个多时辰都没睡着。   他心里头烦,索性一撩被坐起来,坐起来才看到方默大半夜的也没睡,正坐在自己床上悠悠地盯着他。   这黑灯瞎火的,就有点月光映亮儿,方默是个哑巴不出声,还穿了一身白色的里衣,这家伙,江少栩好险没被吓得背过气去。   “方老板?你这是做什么?”江少栩脑门汗都出来了。   方默似乎也没想到江少栩还醒着,面儿上跟着愣了愣,然后抬手点了点自己眉心,又指了指江少栩。   “啊?”江少栩下意识摸摸自己眉头,这才发现他一直眉头紧皱的呢,方默应该是让他别皱眉。他胡乱抓了抓脑门,看到方默还支在那儿没躺下,便问道:“你想说话?”   临睡前,小雪貂有点闹脾气,满墙乱挠,太吵,被他收起来了。这会儿看方默像是有话要说,便又放了出来。   方默攥了攥枕头边的传音符,有点犹豫地道:你……还在生气?   江少栩倒头又躺了回去,眼一闭,两手往脑袋底下一垫:“不生气。”   方默迟疑了片刻,又问:那人提到了……药谷当家,我曾听闻——   “我不生气,我是觉得晦气。”江少栩眉头又是一皱,硬邦邦地打断道,“夜深了明天还得赶路呢,赶紧睡吧方老板。”   这下方默就彻底沉默了。黑暗中,小雪貂窸窸窣窣地钻到江少栩被子里,往他脖颈边一趴,老老实实地和主人一起睡觉。   第二天,江少栩和方默在客栈的后院儿,等着马夫将马车驾过来。两个人靠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边刚好挨着客房二楼的楼梯。   两个男人吭哧吭哧抬着一个不小的木箱子,从楼上慢慢往下抬,一边抬,一边在抱怨。   一个人道:“这么个麻烦差事,怎么就派到咱俩头上了。”   另一个道:“哎,少说两句,动作麻利点儿,趁着早上没人,赶紧处理了。”   江少栩透过楼梯阶间的缝隙,认出那两人正是孙侠客手下的两名小弟。   “这要我说,最开始就不应该带回来。”第一个人啧了一声,又道,“就应该在那地方一并给——欸!!”   负责抬下边的那个人手软了一下,木箱子哐当一声砸在了台阶上。江少栩被那声响吸引住,一抬眼,视线穿过木箱上的镂空处,竟然和另一双眼睛对视上了。   这木箱子里竟然装了个大活人,而且箱子也不大,那岂不是……   江少栩激灵一下,立刻越身而出,喝住那二人:“站住。”   “谁?!”那两人吓了一跳,一扭头,看到是江少栩,立马变了脸色,“又是你!走开走开!”   江少栩多一句废话也不讲,这时候也顾不上会不会吓着老板了,上来就动了手。他一手绞住其中一个人的胳膊,另一人见势,赶忙放下箱子冲了过来,又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其他小弟在二楼听见动静,一股脑地朝这楼梯赶来。   江少栩拧住手里那人的肩膀,冷着脸问:“箱中何人?”   那人脸都绿了:“关你、关你屁事!”   江少栩反手一扔,将那人丢到另一个正准备爬起来偷袭他的人身上。俩人对撞到一起,顿时一阵哀嚎。   “你干什么!!”孙侠客急忙扒开小弟们,露了个脸,指着江少栩怒喝。   方默走到木箱子旁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锁着箱子的锁头,然后手也不知如何摆弄的,那锁头咔哒一声便被解开了。   开完锁,方默站起身打开箱盖,里头猛地撞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影子打了个踉跄,差点儿跌倒,绕开方默就要往院门外跑。   江少栩胳膊一伸,一把将抓住那小影子的后衣领,翻过来低头一瞧,手里逮着的是个小男孩。   男孩儿看样子也就七八岁,嘴上手上都被绑着,脸上黑一块青一块,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唯有一双眼睛黑黢黢的,染墨一般。   --------------------   猜猜是谁! 第83章   就这么点儿一小孩儿,身上又是被捆又是被绑的,江少栩一瞧,火气都拱到天灵盖去了。他把孩子往方默怀里一推,然后横身将二人护在身后,拉开架势就要和围上来的孙家子弟动手。   方默一把捉住江少栩手腕,江少栩侧眼看了他一下,他道:对方人多,会吃亏。   对面都乌央乌央的了,少说涌出来十来个人,江少栩心说我还不知道他们人多,关键这架不打护不住人啊。   “怎么哪里都有你搅事!把人给我——”孙侠客怒气腾腾的,话没说完,忽然朝院门方向瞥了一眼,再开口时声音便压低了许多,“把人给我还回来!”   “我呸!还给你好让你下毒手?!捆成这样还装箱子里,你是打算活埋啊还是怎么的??”江少栩恨不得一脚踹死姓孙的,“你也下得去手!”   “胡说什么!”孙侠客脸色顿时大变,“你知道这是谁的种吗!他爹娘就是恶名昭彰的血玲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身上背了多少命案,你也接悬赏,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血玲珑……江少栩自然是知道,那是悬赏榜上高居首位的大恶人,杀人作案后总会在现场留下一颗血色的玲珑石,所以在江湖上才留下了这个名字。没想到竟然血玲珑竟然是一对儿夫妻,还有个这么小的儿子……   “现在血玲珑已经伏诛,就剩下那个小的——”孙侠客声音下意识扬起来,他又刻意压下去,“斩草要除根,姓江的,这道理你总懂得吧??”   “屁话。”江少栩眉心一紧,“他爹娘是他爹娘,他是他,他才这么大,刀都拿不动!他是能跟着杀人还是能帮着分尸?!你想对一个小孩子出手,没门!今儿个既然让我撞上了,这闲事老子管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双方都有要动手的意思。   方默紧紧握住江少栩的手腕,忙道:少栩!你想保住这个孩子,不用动手,你听我说——   江少栩一个头简直两个大,一边儿要防范姓孙突然出招儿,另一边儿还得顾着方默。   方默赶紧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接下来的话,我说一句你重复一句,声音放大,尽量大到客栈里的人也能听到。   江少栩愣住:“啊?”   方默道:别看我,眼睛盯着那个领头的人。   江少栩一脸茫然,把脑袋摆正了,可眼睛还是下意识往方默这边瞟。   方默轻轻捏了捏他腕骨,传音道:声音抬高,问那个人“血亲的债竟然要用孩子的命来偿,昭阳孙氏的家训‘以善为道’便是这么个‘善’法?”   江少栩糊涂着,可还是照着方默的话说了一遍。他嗓门本来就大,这会儿又气沉丹田,故意扬起声音,那嗓音传出去都有点儿带回声。   孙侠客明显脸色有些不对,眼见着有点慌了:“你血口喷人!你、你嚷嚷什么!”   后院这儿的动静大了起来,前堂的人开始探头探脑,还有好事儿的人,已经扒在门口瞧热闹了。   方默又捏了捏江少栩,道:别接他的话茬,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会,你说你的——“还是说,是你们孙老爷子,孙长福,给你下的令,让你将一个八岁的男童装在箱子里活生生埋了?!”   方默怎么说,江少栩就跟着怎么说,说到后面,还跟着踹了一脚那个木箱子。   那箱子带着锁头倒在地上,方默怀里又护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小男孩,这场面一瞧便是人证物证俱在。周围围观的过路人开始窃窃私语。   “孙长福”的名字一出来,孙侠客就开始额头冒汗,一脸心虚相,明显紧张起来。   江少栩小声和方默咬耳朵:“什么孙长福?什么人?”   方默道:这人姓孙,又提到了本家,生意做得大的孙姓人家……那就应该是邵阳孙氏了。孙长福是孙家当家,我……有幸接触过,应该不会授意他做这种违背祖训的事情,那这斩草除根,多半是他私下做的决定。方才他多次张望,我猜他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半炷香后,江少栩和方默坐上了返程的马车,车上还载着被救下的小男孩。   事态果然如方默猜测那般,一见围观的路人多了,孙侠客就怂了胆,血玲珑的遗孤立马变成了烫手山芋,江少栩说要带走,没费多大气力,还真就把人给带走了。   小孩儿姓宋,名继言,被救下以后就安安静静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不多言不多语的,眼皮子都很少抬,看着很蔫巴。   江少栩把他身上的绳子全解了,一把丢到车外去,又给他揉了揉被勒红的手腕,再一转眼,刚好和方默的视线对上。   方默从一旁摸出一瓶小药膏,示意江少栩让一让,然后剜了药膏给宋继言上了药。   江少栩手笨,在旁边帮不上啥忙,就抱着胳膊在那儿瞅了瞅,瞅了半晌,突然想起什么来,扬手在方默肩上猛地一拍:“诶,你别说,不动手还真能办成事儿,你,那个,挺厉害的啊。” 第84章   方默低头正抹药呢,也没个防备,再加上江少栩手上没轻没重的,这一巴掌拍下去,好险没把药膏拍飞出去。   他揉了揉肩,侧头看了江少栩一眼,又垂下眼,忍不住勾着嘴角笑了一下。   方默性情温和,谦逊有礼,平时也常笑,但这个感觉不大一样,这回眼睛微微弯了一下。江少栩看着总觉得有一股子奇特的熟悉感,他也形容不上来,就好像是平白被什么勾了一把。   方默笑完,又恢复了平常的那股木讷劲儿。手上的药涂完了,他检查了一下宋继言的手腕,确认红肿的地方都上好药了,再将小孩儿衣袖规整好,然后慢吞吞地盖好药膏,侧目望了望江少栩,像是顿了顿,传音道:嗯。   一开始江少栩没明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应的是自己夸他的那一句“挺厉害”。   江少栩忍不住也笑了笑,他还以为按方默那个性子,会谦虚一句谬赞什么的呢,没成想还给故作正经地应了下来。   其实就按俩人认识的年头来算,他俩虽谈不上什么老相识吧,可到底三年里时不时就要见上一面,彼此也算是相对熟悉了。不过江少栩一直不大会和方默相处,就他那个糙汉样儿,对方太客气,他反倒放不开手脚。这回方默露出那么点儿小脾性来,显得鲜活,他反而是觉得自在亲近许多。   而且他一向脑子直嘴皮笨,也是真心佩服脑瓜好使、嘴皮子利落的人。   马车沿着小道一路前行。   江少栩抱着胳膊靠坐在车厢上,看着缩在角落里的宋继言,一时间犯了难。   宋继言蔫头耷脑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手,手平摊在膝盖上,不声不响的,始终很安静。   江少栩那会儿出手纯凭本能,一头热就把孩子给救了,救完实际上也不知该怎么安置。方默倒是稳得很,直接提议,不如他把孩子带走,他家中产业大,多收留一个孩子做学徒,也不算什么。   江少栩琢磨半天,到了还是拒绝了。一个是不忍心,当年他捡着自家大徒弟时,邵凡安也是这么个岁数,八岁,正是宋继言的年岁。二是小孩儿身份确实特殊些,难免会招惹上一些江湖中的麻烦事,方默是一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他不愿让人家担这份险。   这思来想去的,小孩儿到底是自己救的,江少栩挠了挠头发,问宋继言:“小孩儿,要不要跟我回山上?”宋继言抬眼看向他,没言语。他又道:“山上还有个年龄跟你差不多的呢。”他还仔细想了想邵凡安今年多大来着,皱眉道,“呃……应该是比你大五岁。”   宋继言神色蔫巴巴的,还是没说话。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江少栩直当他默认了,当下便起了决定,要给自家大徒弟带回去一个师弟玩玩儿。   方默在旁边指了指他眉心,意思是让他别总习惯性皱着眉,然后撩帘子探出身,和外头的马夫比划了两下。马夫的声音传出来——“改道去青霄山?可以是可以,可是少——、呃、老爷您、您那个……我怕时间赶不及。”方默又比划两下,马夫道:“是……老爷,我尽量赶快点。”   就这么着,马车一路颠簸,载着两大一小三个人踏上归程。   一两天的功夫赶不回去,几人便沿途找了临近的小镇住店。   临睡前,方默找小二要了纸笔,写了张字条交给马夫,马夫受命出门传消息去了,方默和江少栩在各自下榻的房间中歇息。   宋继言和江少栩住在同一屋,江少栩找小二要了热水和浴桶,准备给小徒弟洗涮一番。无奈小孩儿可能是怕生又怕羞,捂着腰带怎么都不肯当着江少栩的面脱衣裳。   “那你自己会洗吗?会洗自己脱。”江少栩直挠头,心说当年都是八岁大点儿的年纪,怎么小的这个和大徒弟一比,这么不好带。   宋继言小手儿揪着自己衣领,看着江少栩,慢慢点点头。   江少栩抓抓下巴,转身出去了,出门前嘱咐道:“我就在门口附近,洗好了喊我一声。”   宋继言又点点头。   江少栩叉着个腰,在门外跟一尊门神似的站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就来回来去地踱了几步。   没走多会儿,隔壁屋里传来咔嚓一声碎响。   隔壁就是方默房间啊,江少栩心一提,门都没来得及敲,撞开就冲了进去:“方默??”   方默正撑着手臂勉力站在茶桌旁,脚边是被意外打碎的茶杯。他被撞门的声音惊了一下,神色恍惚地望向门口。江少栩和他一对视,一眼便瞧见他额头渗着冷汗,看着很是虚弱的样子,像是犯了什么病一般,身形跟着晃了一晃,眼见着要倒。 第85章   江少栩一个箭步蹿过去,胳膊一伸,就把人扶到了床上。   “你怎么了?生病?”江少栩急吼吼的,小雪貂也从他怀里钻出来,绕着方默跑来跑去的,来回直打转儿。   方默腰都挺不住,捂着胸口,似是疼痛难忍。   “你府上不是做药材生意的么?我看你还随身带药膏药瓶的,有治你这毛病的没有?”江少栩着急,想起身去翻翻方默的包裹,又不知从何下手。   方默摇了摇头,脸色发白,捂住嘴咳了两声,声音压得很低。   这还是江少栩头一回听到方默发出声音呢,也不算是正经出声,就是喉咙里闹出点儿动静。   “你原来不完全是哑的啊?那你怎么说不了话啊?”江少栩朝他嗓子比划两下,“喉咙受过伤?”   方默额头汗都淌下来了,像是在强忍着咳嗽,又摇摇头。   “欸,别摇了。”江少栩这个起急啊,上手就要把人搀起来背上,“起来起来,我带你看大夫去。”   方默面露犹豫,到了还是摆了摆手拒绝了,然后指了指一旁的包袱:药,在包袱里面,最底层,装在了……一个烟杆子里。   方默一说“包袱”,江少栩就动手去翻了,翻到底,正好看到了烟杆。   江少栩手底下一顿,登时愣了一愣。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就忘干净了,其实也不尽然。   身后传来方默艰难起身的声响,江少栩一下子回过神,拿着烟杆子就转过身。   方默扶着床柱子站起身,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瞧,那张国字脸看着比方才还要更加苍白一些。江少栩生怕他两眼一翻就晕了,赶忙把家伙事儿都端了过来。   用烟杆熏药雾的手法他也熟,还帮着搓火烛点了烟。方默半靠在床头,垂了眼,深深吸了口药,再缓缓吐出来,之前哽在胸口的那口半死不活的气,总算是顺了过去。   小雪貂在床上蹦跶来蹦跶去的追着烟圈儿跑,江少栩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也算是舒了口气:“方老板,你这阵势也忒吓人了,有这毛病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好歹告诉我药平时都放哪里收着啊。”   方默平复了一会儿呼吸,脸色怏怏的:……抱歉。   对方一正儿八经地道歉,反倒让江少栩不好意思了,他搓搓下巴,唔了一声,想起什么,又问:“你这身子骨可真是不咋地啊,这是得的什么病啊?我看你每次出来,都赶着日子回家,跟这毛病有关系不?”   俩人相识三年,方老板这个行程安排还挺有规律的,三个月左右和江少栩约见一回,通常都是东北西跑的找药材,找一趟十天半个月,纵然路上遇事耽搁,至多也出不去二十天,最后不论找得到找不到,方默总是要打道回府的。   方默垂着头,沉默了片刻,才点头道:我身体……确有痼疾,这些年一直出来寻药,也是为了找寻一味至关重要的药材,否则……只能一辈子困在家中了。   他抬起头,虚弱地笑了笑,解释道:我家中种有药圃,特产的草药能缓解一时的病痛,可惜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每个月都要回去泡药浴,方能暂去病魔。   江少栩哪儿听得了这个啊,方默于他来说,朋友的身份,早就重过于老板了。自己朋友这是随时要翘辫子的状态啊,他立马有些紧张起来,抓了两把头发,又搓了两下膝盖,屁股往前挪了挪,下意识挨方默更近了一些:“那你、你这身体这么不好,要我说就别这么在外奔波了啊,你要信得过我,你告诉我那味药材什么样子什么味道,该去哪里找,我替你去寻便是了。”   小雪貂原本在追烟圈儿,这会儿也不追了,窸窸窣窣地钻到方默手底下,直往他手心里拱。   方默单手将它抱在怀里,一下下地顺毛,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望着江少栩,婉拒道:不必担心我,我有很重要的理由出门。   他笑了笑,眼睛弯了一弯:非常重要。   江少栩也看向方默。   客栈的这间小屋子,地方不大,现下又没开窗,屋子里烟雾缭绕的,全是烟杆里飘出来的药雾。药味儿带点薄荷清香,倒是不呛人,就是雾气昭昭的,有点模糊视线。   方默的脸在这一团又一团的药雾中逐渐模糊,隐约透出个身形的大致轮廓。江少栩之前完全没注意过,这时才发现,方默单论身材,其实还挺顺眼的。个子高,肩也宽,他常年穿长衫,看不太出身形的具体壮瘦,不过胸膛也算不上单薄。   而且吧,江少栩忽然发现他拿烟杆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还显得十分白皙……   江少栩心神一晃,倏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怎么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不对,不光是这一幕,更像是方默这个人……有些动作,有些神情,在很细微的地方,也令他有奇怪的熟悉感。   江少栩脑子里也像是叠了好几层的雾,一部分久远而含糊的记忆像是要渐渐浮出水面……   正在此时,门口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不重,可江少栩的耳朵可尖了,登时被吸引去了注意。   那脚步声蹬蹬蹬地逐渐远去,跑得又急又快,江少栩突然察觉到不对,那脚步倒得未免有些太快了,成年人纵然跑起来,步伐也不会倒得这么快。   是……小孩子!   江少栩一个激灵,一下子跃起身,冲着门外就奔过去了。   他推门而出,正好看到宋继言小小一团的背影,在走廊的尽头一闪而过。 第86章   八岁小孩儿跑不快,江少栩没费多大功夫,就把小不点儿给逮回去了。   不过逮回去一次,第二天趁人不备,宋继言蔫巴出出地又跑了一次。   这回孩子还学聪明了,知道虚晃一枪,在门口兜了一圈没跑远,直接躲门后了。江少栩风风火火追出去找了半条街,后来还是方默把人从门后牵了出来。   路上,仨人坐在马车上赶路,江少栩抱着胳膊有点儿火大,虎着脸问宋继言:“你老跑什么?”   宋继言低着头垂着眼,眼皮子一颤一颤的,不哭闹也不说话。   这孩子是真的蔫,江少栩脸上还是臭臭的,口气凶凶的,可心里实际上是有点儿不知道咋办了。按说他也不是头一回收徒弟了,可大徒弟自来熟啊,跟谁都敢瞎套近乎,认识他第一天就撵他屁股后头追着了。   这俩孩子进门都是八岁,怎么一个净知道追,另一个光知道跑啊。而且话唠的那个,小嘴儿一叭叭起来都不带停的。这一个倒好,要不是一开始报了自个儿名字,江少栩都怀疑他是不是也跟方默似的,是个小哑巴了。   江少栩一有啥情绪就爱上脸,这毛病这么多年了也没改掉,着急俩字儿都快写脑门上了。方默在旁边默默瞅着他,给他递了一杯茶,小雪貂在俩人中间盘了个窝,方默传音道:这孩子刚没了爹娘,又差点丢了性命,兴许是没有安全感,觉得害怕吧。   此言说得有理,江少栩也不是全然不知,可他嘴拙,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抚。   方默观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抬手拍了拍他肩膀,道:不用多虑,多相处一段时日,这个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江少栩望向方默,方默想了一想,又道:上山之后,让他和凡安多待在一起。   江少栩点点头,又想起什么来,问方默:“对了,你身体好些没有?还犯晕吗?”   方默笑笑,应道好多了。应完他神色顿了一顿,眼睛看向别处又望了回来,像是忍不住补了一句:其实我身体……也没那么虚弱,不会风一吹就倒的。   江少栩一听这个,咧嘴也笑了,这车夫在外头赶车,车轱辘都快擦出火星子来了,感觉在路上多耽搁一天,自家老板就要驾鹤西去了一般,方默还搁这儿逞强呢?   后来马车驾到了一条三岔口,青霄山奔北去,方默府上在偏东的方向,江少栩说啥也不让再送了,再送就不顺道儿了。   “回吧回吧,我这儿没几步路了。”江少栩领着宋继言,下了马车,朝方默一挥手。   方默探出身来,小雪貂从他的肩上往下一跳,蹦蹦哒哒追着自己主人跑过来,还顺带着捎来方默的一句话——到了山上记得用传音炉报平安。   江少栩就又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   和方默别过,江少栩没直接回青霄,而是先去山脚下的福云镇逛了一逛。   山上毕竟多了个人,被褥得买套新的,顺带着还给新收的小徒弟买了两身能换洗的小衣裳。   江少栩一路走,一路掂量着兜里的银两。这会儿正是用钱的时候,他一向是有多少花多少,买了这个又买了那个,然后绕道儿去小酒馆儿,找老板娘灌了酒葫芦,出来时还给大徒弟买了酱肘子熏牛肉。   他这手上东西多,俩手都快沾满了,宋继言还总逮着机会就想溜。他也不含糊,直接找相熟的小摊主借了根长麻绳,一头拴宋继言腰上,一头拴自己腰上,然后牵着小孩儿就溜达着上自家山头了。   离着老远呢,江少栩就在院外头吼上了:“邵、凡、安——”   他那嗓门可有穿透力了,邵凡安一猛子从屋里直蹿出来,跑得叮呤咣啷的,喊师父都成串儿喊:“师父师父师父——”   “咱山上来人啦!来了好几个,等你半天了!”邵凡安小脸儿红扑扑的,上来就要接江少栩肩上扛着的铺盖卷。   江少栩一侧身,躲过去了,把手里轻一些的酱肉递给他提,同时问了一句:“谁?”   邵凡安啥也没接,就歪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江少栩身后。   江少栩身后是宋继言,他这一侧身,就把小孩儿露了出来。   邵凡安一脸好奇地道:“你是谁呀?”   宋继言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也看着邵凡安,闭口不言。   “他姓宋,宋继言,我捡来的。”江少栩拿包肉的油纸包在大徒弟眼前晃了晃,“是你师弟。”   邵凡安张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都不带错地直直瞅着宋继言,一下子兴奋起来:“哦——?!” 第87章   江少栩惦记山上的来客,把拴着宋继言的绳子甩给邵凡安,放下手里东西就奔着屋里去了。   结果一开门,里头确实杵着好些人,其中两个年轻的他认得,一个是狗皮膏药全有有,另一个竟然是前阵子刚照过面的孙侠客,其余的都没见过。   “少栩哥,你回来了!”全有有把他山头当自己家似的,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挺不把自个儿当外人的,“这些人说要见你,等了有半天了。”   猛一眼看见这么个阵仗,江少栩都愣了,本来想问全有有上这儿干嘛来了,想了想,还是先拧着眉头问了姓孙的:“你干什么?”   孙侠客和江少栩结梁子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找上家门来还是头一回。这青霄山门平时大开大敞的,守家的就一个邵凡安,江少栩下意识以为对方是来寻麻烦的,自然是撩起火气来,脸色立马不好看了。   屋里的气氛眼见着紧张起来。   孙侠客没说话,他旁边一位更为年长的人起身开了口,自称孙长福,说是孙家的当家。   江少栩没明白孙家当家跑青霄干嘛来,就皱着眉头看过去。孙长福倒是一团和气的模样,一开口,便客客气气地和他赔了不是,说自家小侄儿形行事鲁莽不懂事,还请他请多担待。   江少栩就更懵了。   孙长福道完歉,还压着孙侠客冲着江少栩行了一礼。孙侠客梗着脖子脸都憋红了,气儿都快捯不出来了,可还是一脑袋扎了下去,硬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句:“江大侠,您大人……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江少栩简直一头雾水,没明白怎么就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全有有在身后捅咕他胳膊,压着声音道:“道歉能值几个数,动点真格儿的,让他们自己开价。”   江少栩正问“开什么价”呢,邵凡安恰好领着宋继言进了门,过来拽拽他衣摆,说:“师父,他们说要收猫儿草。”   宋继言原来腰上栓了根儿绳子,防止他偷跑的,邵凡安这会儿给他解开了,又怕他丢了,就一直牵着他的手。   “什么跟什么?”江少栩听得稀里糊涂的,眉头就没舒展过,一张脸净耷拉着了。   他本来眉眼轮廓就生得硬朗,这几年不修边幅,下巴上胡子拉碴的,再加上刚刚赶路赶得一身灰扑扑的,整个人看着就显得凶,总是一副脾气火爆气汹汹的样子。   孙长福见状,赶忙又是赔礼又是道歉,表示完了还嫌不够,钱袋子都掏出来了,说要结钱算账。   邵凡安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一小堆草叶子,又把江少栩拉扯过来,悄悄摸摸地和师父咬耳朵,解释说自己在后山上挖了不少猫儿草。   江少栩道:“什么草?”   “猫儿草。”邵凡安一脸神秘兮兮的,说这是一味药草,能提神醒脑,后山上长了好多,能卖钱。他摘了一大堆,全卖给孙家了。   江少栩都迷糊了:“后山上还生了草药?你怎么认出来的?谁教的?”   “方叔叔之前来的时候教过的,做成药膏还能止痒呢。”邵凡安眨巴眨巴眼睛,小脸儿可骄傲了,“我摘回来的都卖出去了,能赚好多钱。”   “对对对,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孙长福带着孙家人,一个劲儿的在那儿赔着笑脸,还总问江少栩:“江大侠,气可是消了没有?”   这闹腾的,江少栩一颗脑袋变成两颗大,全有有像个大忽悠似的,一直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出馊主意。邵凡安跟捡着块儿宝似的,拉着宋继言到处跑,还试图给人家喂猫儿草,人家不回话,他自己也能叨叨个没完没了。孙长福领着孙家人追着江少栩,一个劲儿地问他气消没有。   江少栩脑瓜子直嗡嗡,一阵摆手,说以前的事就算了,以后别再来招惹,然后把孙家人全打发走了。   孙家人是走了,可山上也没落得个清净,还有个全有有死皮赖脸地扒着他呢。邵凡安那儿也没个消停,拉着小孩儿,小大人似的摸人家脑袋瓜子,非得让人喊师兄。   江少栩黑着脸,抱着酒葫芦就躲山上的祖师庙里去了。   庙里的传音炉震来震去,他挥了下手,炉子上头飘出方默传过来的消息——可平安归山?   那时候江少栩就寻思,哑巴其实也挺好,起码不吵不闹不聒噪。   --------------------   这两段过渡一哈 第88章   就这个小传音炉,能用是能用,可要说有多好用,那也确实是不太灵光。主要距离一远,消息传得就慢。江少栩刚回完上一句,回了个“一切安好”,方默那头下一句就紧跟着过来了,又问他小徒弟可还适应山上生活。   这一句叠一句的,聊起来没完啊,江少栩也懒得回回往祖师庙跑了,干脆把香炉往怀里一揣,走哪儿带哪儿了。   宋继言一个小闷葫芦,在山上住了好几日,有没有适应青霄派,江少栩一时半会儿还有点儿拿不准,不过邵凡安对自己这个新晋的师兄身份倒是适应得紧。   一会儿带着小师弟溜山头,一会儿带着小师弟拜祖师,得亏青霄山头小,不然邵凡安能拉着宋继言在山上舞出花儿来。   江少栩先前给小徒弟买了两身换洗衣裳,不过他糙心眼儿,衣裳买大了,宋继言穿着不合身,袖子裤腿弯起来都显大。邵凡安就撅着屁股在自己屋里一通翻,翻出来自己穿小了的干净旧衣裳,拿去晒晒太阳,再给师弟套上。   宋继言虽说性子闷闷的,不爱说话,可意外地好摆弄,让伸胳膊就伸胳膊,让伸腿儿就伸腿儿。   邵凡安美滋滋的,小大人似的在师弟脑袋上摸一摸,睁着一双溜圆的眼,学自己师父说话:“行,合身,挺好。”   江少栩也觉得挺好,他大徒弟那一天天使不完的精神头,总算能换个人祸祸了。   这一次归山,江少栩本想着好好住上一阵呢,结果没多待半个月就又下了山。主要山上还有一个嘴不得闲的全有有。   全有有这个人,擅算命擅推卦,神神叨叨的那一派他都能沾上点儿,岁数不大,活像个半仙儿。不过这人对探穴定位一类的东西不太行,身手也平平,所以每回出活儿都爱拉上江少栩。   江少栩的灵兽极其擅长寻位找物,人又能打,正好和全有有算是互补,全有有就死活非得赖着他。   江少栩也是没辙了,这全有有脸皮厚若城墙,赶又赶不跑,嘴还会忽悠,成天没事就逗他徒弟玩儿。这人再在青霄山上多住两天,江少栩都怕自个儿徒弟被带歪了。   如此这般,江少栩将兜里的银两全留给大徒弟,就跟着全有有下山了。   这来来回回了两三趟,时间一下子过去两个多月。   有天江少栩一回来,大老远的,就看到邵凡安小脸儿煞白地急冲过来迎他,嘴里一直喊师父,都有点儿六神无主那劲儿了。江少栩立马紧张起来,以为宋继言出了什么大事儿,结果跟过去一看,宋继言确实是受了伤,脑瓜子上破了个洞,不过已经被邵凡安背到镇上去看过大夫了,也上过了药。就是为了抹药,大夫把他半边头发给剃了,现在半颗脑袋跟小猴子似的,毛茸茸的,看着实在是有点惨兮兮的。   “慌什么,男孩子磕了碰了不都挺寻常的。”江少栩皱了皱脸,一巴掌糊邵凡安后背上,“去,把屋里剪子拿过来。”   宋继言这头发半长不短的也不是个事儿啊,江少栩咔咔几剪子,直接把孩子剪成一颗浑圆的猕猴桃了。   剪完落了一身头发茬儿,江少栩嘱咐邵凡安去烧了水,自己一撸袖子,避开伤口,又把小孩儿塞浴桶里给涮了涮。   涮完得重新上药,这次可是犯了难,江少栩给自己包扎还勉强能糊弄糊弄,给别人就怎么都不顺手了。宋继言生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他粗手粗脚的,生怕把孩子再碰出个伤来。   他手笨,邵凡安这会儿才十三,就更不会打绷带了。师徒俩围着猕猴桃直犯难,最后还是宋继言抿着小嘴儿,自己蔫蔫地把绷带缠上了。   江少栩怕缠不紧,又给多绕了一圈,然后系了个死疙瘩。   系完了他问:“疼不?”   邵凡安脑袋挤过来,也跟着说:“疼了你告诉我,我给你吹吹。”   宋继言一双黑漆漆的眼,望了望江少栩又望了望邵凡安,然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疼。”   然后邵凡安就给师弟吹脑门去了。   江少栩当时抱着胳膊没吱声,实际上到底还是心疼了,这回谁来找他都不下山了,就在山上盯徒弟,方默那头邀他出来他也拒了,踏踏实实在山上待了好一阵。   他没下山,方默自己倒是登了门,来得也快,三天后就到了,说是人在附近,恰好路过。   方老板一来,就把江少栩那个死疙瘩给解开了,然后给宋继言的小脑袋重新打了绷带。一边打,一边比划着教,怎么缠怎么绕,怎么收口不容易散。   邵凡安和江少栩都在旁边看着呢。邵凡安学得有模有样的,还拿自己练了练手。江少栩就没学明白,怎么看怎么觉得和自己那手法差不大多。方默就看着他笑,眼皮耷拉着,眼睛微微弯了弯,接着指了指绷带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有他呢,江少栩学不会也没关系。   就这样,日子哗啦啦的过,时间又过去一年。   某天,江少栩带着大徒弟在山下的福云镇采买,买了米又买了面,兜里富裕俩铜板,又在街边给俩徒弟一人买了串糖葫芦。江少栩肩上扛着米面,邵凡安怀里抱着一筐子鸡蛋,手里举着糖葫芦,师徒俩沿街走着走着,不知何时,后面又多出俩小尾巴。   江少栩回头一看,两条尾巴脸蛋儿上都脏兮兮的,岁数相当,看着最多五岁,一个男娃,一个女娃,样貌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江少栩快走,他俩也快走,江少栩拐弯,他俩也拐弯。   后来也是没招儿了,邵凡安手里的糖葫芦给了俩小尾巴,正好一人一串,一个没落,全给领回山上了。   至此往后,青霄派一下子壮大成了五个人。   小尾巴是一对儿龙凤胎的小姐弟,姐姐叫祝明珠,弟弟叫祝明辰。   认师父的时候邵凡安给出主意,让祝明珠当了老幺,这样她不光有了师父,她上头还足足有三个师兄,四个人罩着她,以后看谁敢欺负。   其实也是多虑了,祝明珠后来长大一点儿,口齿伶俐,活泼得要命,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反倒是祝明辰,性子稍显弱气一点,和小师妹吵架就没赢过。   吵不赢他就去找大师兄评理,然后被二师兄拦住。二师兄不让他俩去吵大师兄练功,然后就会训上一句。小师妹挨了训就要咋咋呼呼地去找师父告状,说二师兄又凶她。   青霄山上每一天都吵吵闹闹的,江少栩拎着酒葫芦跑山顶上去躲清静,躺在竹椅上,望一望天,看远处云聚云散。   偶尔他也恍惚,今年过了生辰他就三十有一了,大徒弟从八岁那年捡回来,养到现在都十六了。   “日子过得真快。”江少栩像是喃喃自语一般,眯着眼睛嘬了口酒。   一晃眼,十年过去了。   方默坐在他身旁,怀里窝着小雪貂,端起手中的茶杯,也慢慢品了一口,传音道:确实。   江少栩侧头看他一眼,忽然笑了。   方默这人还挺规律,每年都会来青霄山上小住几日,不前不后,回回都恰好是在他生辰日的时候来。   这么多年了,他早就不过生辰日了,就是觉得挺巧。   --------------------   青霄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下章跑剧情啦 第89章   江少栩酒喝足了就犯困,他也懒得挪窝了,和身旁的方默浅浅招呼了一声,脑袋一歪,就在竹躺椅上闭了眼。   他和方默相识将近六年,虽说三个来月才能见上一面,不过平时用传音炉传话,联系算是就没断过,彼此间早就熟悉了,他也不用和人家讲啥客气,自己裹巴裹巴衣领闷头就睡。   这一觉飘飘忽忽的,他觉得自己像是睡沉了,实际上意识还没彻底断片儿。他觉着好像有什么人挨近了,可也不是特别在意。酒意醺得他正是放松自在的状态,这又是自家的山头,他身边儿除了徒弟们就剩方默了,也没啥好防备的。   朦朦胧胧间,江少栩赶紧自己的脸颊被什么轻轻摸了一下,像是指腹,触感软软的,还蹭了蹭。   江少栩皱了眉,立刻睁开眼,方默的手还悬在他脸颊旁。俩人的脸离得极近,近得他都能看清方默睫毛。   江少栩醉醺醺的,下意识擒住了方默的手:“……怎么?”   方默睫毛颤了一颤,反握住江少栩手指,在骨节上轻轻捏了一下。   江少栩那手劲儿,一捏就全卸了。方默冲他笑了笑,再次靠近了,伸手帮他盖严了衣裳。   这会儿江少栩才反应过来,他身上盖着方默的外衫呢,估摸是刚刚看他睡了,方默轻手轻脚给他盖上的。   俩人再一次挨近,江少栩又去看人家睫毛,然后发现方默虽然眼皮子生得厚重了些,可睫毛是真的长,眼睛一垂,就更显长了。   江少栩迷迷瞪瞪地有点儿走神,山下遥遥传来徒弟们七嘴八舌喊师父的声音。   方默道:你睡一会儿,我去看看。   说完方默顺着小路往山下走,江少栩的小雪貂甩着尾巴屁颠颠儿地就跟着跑了。   这一觉踏实睡醒,江少栩才知道徒弟们喊他,是因为全有有突然着急忙慌地来找他。   找他是想让他陪着出远门跑一趟急活儿,全有有在他屁股后头一步一追:“少栩哥,这趟活儿真离不了你,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全有有嚎得再惨,江少栩也没搭理,主要是他这两天已经定好要和方默下山去办事了,出门直奔西南方向走,马车都备好了,小徒弟们也不用他多操心,有邵凡安在山上带着呢。   “西南边儿啊?咱顺路!咱是一道儿的!”全有有连滚带爬的,厚着脸皮也跟着上了马车,“方老板,方老板好久不见,嘿,咱们原先是见过面的,您还记得我吗?我那个~~会算命——”   全有有硬是挤进了车厢,进来先跟坐在左侧的方默问了声好,然后屁股就要往江少栩那边坐。   方默掀着眼皮瞧了他一眼,神情恹恹的,忽然错了下位子,从左边挪到右边去了。   这一下,方默和江少栩坐到了同侧,全有有虚晃了一下,识趣儿地一个人坐左边去了。   让上车了,就是同意搭人一程,全有有赶忙摆出一副笑开花儿的脸来:“多谢方老板,不知道您那个~~对算命有没有兴趣?福禄寿喜财,我都能算~~”   方默并不予理会,只是抱着小雪貂,一下下地捋着毛,侧目和江少栩私下里传音。   全有有和方默说不上话,便往江少栩那边挪了挪:“少栩哥,咱们这个——”   江少栩下意识看向全有有。方默不动声色,手指顺着小雪貂的肚皮揉了揉,雪貂舒服得在他腿上翻着肚儿扭了两下。江少栩的眼睛便又转了回来。方默笑起来,从一旁端出个小干果盘,拿给江少栩吃。   全有有俩眼珠子转来转去,一会儿盯盯江少栩,一会儿瞅瞅方老板。   半晌后,也没人理他,全有有自个儿在那儿摇头晃脑,又掐又算的,然后突然嘶了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儿。   他抽抽儿的那动静特大,江少栩不耐烦地给了他一句:“你一惊一乍地干什么?”   “啧啧啧,哥,我刚给你占了一卦,你这个……是异象啊!”全有有大仙儿似的半闭着眼,眼白都要翻出来了,“有妖气~~缠身~~是不祥~~之兆~~这是被狐狸精——”   “有完没完了?”江少栩嘎巴磕了颗果仁,隐约想起来,全有有好像几年前就是用这套说辞瞎忽悠来的,“你嘴里有句靠谱的吗?词儿都不带换的?”   “不一样不一样。”全有有掐了掐指节,脸上神色一变,直摇头,“之前只是被狐狸精~~缠住了,现在可是被~~迷住了啊~~” 第90章   全有有那一嗓子嗷嗷得嗓门挺大,江少栩眼皮子都懒得抬,虎着脸直接怼了一句:“闭嘴,再吵把你丢出去。”   全有有曾被江少栩点了穴丢在巷口喝过西北风,这会儿有点儿打怵,上下嘴唇顿时黏住了,难得消停下来。   方默轻轻捏了捏江少栩的手腕骨,江少栩朝他看过去,他传音道:这位小兄弟,说话……很是风趣,不过我很好奇,他为何总是提到什么狐狸……精?   江少栩道:“就他那张嘴,死的都能给你说活了,一半靠谱一半不靠谱,听见他说啥你都不用上心。”   方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从干果盘里挑了颗果仁剥,状若无意般地道:怪力乱神之说,确实不可信,这世间哪里有什么成精的狐狸,这便算是不靠谱的那一半吧?   方默低着头垂着眼,手上慢条斯理地剥着果仁。小雪貂赖唧唧地趴在他手臂旁,下巴垫在他虎口上,一颗毛绒绒地小脑袋,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微微颤动。   江少栩嗯了一声,半拉胳膊支在挡板上,掌心托着腮帮子,眼睛下意识跟着方默手上的动作转。   方默将剥好的果仁一颗一颗装在小碟子里,又道:既然“狐狸精”的说法算是不靠谱的那部分,那另外一半就是靠谱的了?嗯……那你被谁迷住了吗?   “啊?”江少栩懵住,脑袋一时间没跟上趟儿。   方默看他神色,一下子笑起来,将盛着果肉的小碟子推过来,说:一句说笑罢了,吃吧。   方默的手一得闲,小雪貂立刻把脑袋扎到他手心里,拿头顶在他指腹上蹭来蹭去。方默动作极其娴熟地把小雪貂单手抱了起来,屈指在它下巴颏上轻轻挠了挠。   江少栩嚼了嚼果仁,也跟着抓了抓自个儿下巴。   全有有坐在俩人对面,两头瞅了瞅,想说什么又不大敢开口,最后抻着胳膊在对面抓了把瓜子回来磕,一口一个瓜子皮。   马车载着三人一路朝着西南疾驰,赶路赶得急,中途遇着江河拦路,马车想过去得绕山道。可这一绕就得多耽搁几日,方默当机立断,让车夫驾着空马车自去绕山,他和江少栩则是找当地的渔夫租下一条摆渡的小船,直接渡江。   俩人上了船,全有有还是跟着。可硬跟上来他又实在怕水,船身随着水波一摇,他就头晕脑胀的,没挺多会儿就哆嗦着去舱室里躺着了。   方默始终站在船头,负手眺望远方,看水天一线。   这趟出行,江少栩多少都能察觉到方默不同以往的急迫,便问了一句:“出来这么多回了,很少看你行色如此匆忙。”   方默垂眼笑笑,转过眼来,道:我得到消息,有一味找了很久的草药……很有可能就生长在此行的目的地,这是……我差的最后一味药了。   “嗯?找到了就能炼出你想要的药了?”江少栩想起他发病时的模样,“吃了你的病就会痊愈了?”   方默道:吃了,我就不用像之前那般依赖药浴而活了,我就……   方默神情忽然顿了一顿,而后整个人转过身来,继续道:我就能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就方默那个身体,江少栩曾听他提起过,说是每隔一段时日,他就要泡一阵子的药浴,否则就会发病。所以他没办法离家太久,身体会扛不住。   “好事儿啊,此行一定顺利。”江少栩也算是跟着他东奔西跑了这么多年,知道其中艰辛,很是替他高兴。   方默又笑了笑,眼睛弯弯地望着江少栩,像是还想说些什么,此时一直平稳渡江的渔船忽地晃了一晃。   方默跟着摇了摇,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攥住江少栩的手腕,道了一声小心。江少栩是练家子,站得其实比他稳多了,反手就是一握,当即也扶住了方默。   船身时晃时停,二人的手牢牢抓在一起,江少栩看向水面,观察周围情况,方默则像是整个人愣了一下,然后手指攥得紧了紧,传音道:少栩,我……等这件事情有了结果,我……有话要对你说。   “嗯?”江少栩看过来,“什么话还非得以后说?现在说不得?”   说话间,船身停止了摆动,江少栩便松开了手。方默手中空了一下,也跟着放下手,眉眼都落下去,似是苦笑道:等我把病治好,如果惹你不高兴了,还能——   话没说完,四周的水花猛地掀高了,船身跟着颤了几颤。两人还未多做反应,船尾摆渡的渔夫忽地扑通跪倒在地,像是很惊恐的样子,连连朝着江河中跪拜起来,边拜边道:“河伯大人显灵,河伯大人饶命啊——” 第91章   江方二人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听见全有有跌跌撞撞地从舱室里跑了出来:“什么什么?什么河伯?”   他晕着船,跑那两步恨不得摔出三跤来,江少栩看不下去,一把给他薅住了:“你跑什么。”   全有有晃悠得比船还厉害,反手就要去搂江少栩胳膊:“哥,就、就这个河伯,我就是来——”   全有有话说半茬儿,正好一个大浪拍过来,船身左右摇摆了一下。原本站得很稳的方默跟着跌了一步,然后手一搭,刚好就搭在江少栩肩上。江少栩侧脸看过去,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方默顺势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然后传音道:起风了。   “哎呀!”全有有搂了个空,被晃得左摇右摆的,也顾不上别的,干脆脚下打着圈儿去找渔夫,“这位大哥,别忙着拜了,你嘴里喊的什么河伯?”   江少栩也好奇的看过去。   这会儿虽说水势汹涌了些,船摇晃得厉害,可看着就是风大浪高,按说翻不了船,渔家人常年渡江,不该见此阵仗就害怕成这副模样啊。   渔夫虽说一直在拜他口中的“河伯”,可却并不答话,全有有追着问他,他也只是急忙摆手,多一句都不肯说。   江少栩就把人给拽回来了:“你老揪着‘河伯’不放干什么?”   “哥,我就是来查这个的。”全有有压低了声音,“我接了一份委托,苦主家里的闺女远嫁过来,结果成亲当天人突然没了,说是被‘何伯’带走了,这事儿都过去好几年了,现在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江少栩听得皱眉。   后来下了渔船,一行三人到了目的地——一处临江的小水镇。   找到落脚的地方之后,仨人便分成了两路,全有有去打听有关河伯的事情,方默则去查探草药的消息。方默自己行事不便,江少栩便和他一同打探,结果问了一大圈儿,最后只得到了一样线索。   “你想找月落草?哎哟,那得去月见峡的最深处了,那个地方……”当地人踌躇了片刻,支吾道,“你来晚了,那地方早几年被封了,现在进不得人了。”   小镇临水,当地人口中的月见峡,就是水镇西边的一条水峡谷,里头的水路错综复杂的,想去,就得渡船,关键还得找个当地人引路。可这里的人对月见峡讳莫如深的,不论方默出多少酬劳,根本没人肯去。   没奈何,事情的进展暂且卡在这里。当天晚上,三个人在落脚的客栈一聚首,两边通了通消息,全有有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欸,巧了不是,我这一天费尽唇舌,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探听到‘河伯’的一点儿消息。就这个河伯,当年算是当地的一个保护神,就跟求财拜财神似的,这地方的渔民就求河神保佑。”   全有有这一天估摸确实没少说话,这会儿咕咚咕咚抱着杯子喝了好几口水。喝完一抹嘴,他继续道:“你们在镇子里也瞧见了吧,就路边儿,有好些被红布蒙了眼的石像,那都是河伯,原先每天都是有香火供奉的。可就是这两年,出了好多邪门事儿。”   按本地的习俗,供奉河伯,每年是要给河伯献上新娘子的。当然了,不是真献,就是走个过场,就跟祭礼似的。有人扮成新娘子,有人扮成送喜的队伍,一行人敲锣打鼓的,将盛装打扮的新娘送到河伯庙。新娘子在庙里过一宿,就算完事儿。   “不过邪就邪在……前几年的祭礼过后,其他人去接‘新娘子’,结果河伯庙里是空的,人没了,地上就剩一个红盖头,那人后来就失踪了,再也没找见。”全有有顿了顿,再灌了一口水,“从那之后,只要祭祀,献上的新娘,第二天都会消失。后来祭祀就被取消了,当地人不再拜河伯,可是……”   全有有说着话,又要摸杯子喝水。江少栩直接把杯子挪开了:“你说话别大喘气儿,能一气儿说完不?”   “可是祭祀是不办了,却依然有新娘子失踪。”全有有飞快地道,“这回失踪的是货真价实的真新娘了,都是从外乡远嫁过来的。成亲当晚,新娘子拜了天地被送去洞房,可等新郎官儿敬完酒回了房,房间里就只剩下红盖头了。”   江少栩听得一愣一愣的,转头和方默对视了一下,方默取了根儿筷子,蘸水,在桌子上写给全有有——何巧之有?   “你们猜,河伯庙,在哪里?”全有有还卖了个关子,瞅了瞅俩人,方道,“就在月见峡的最深处。”   --------------------   啊啊,主线比较潦草,不详写了,努力往前赶赶进度,啊啊不过仍然没卡在想卡的位置上-皿- 第92章   河伯庙在月见峡的最深处,月落草也长在同一个地方,这确实算是巧一块儿去了。得,江少栩心下一合计,这回倒省事儿了,也不用兵分两路了,仨人想辙往月见峡里闯吧。   本地人说月见峡进不得人,可实际上峡口那儿也没人看管,外人想进就进。进去不难,难的是整条峡谷走的是水道,想深入,就得乘船,而且水道狭长,还得是那种细长的竹筏子。   全有有四处找竹筏和船夫,结果本地人一听是要去月见峡,那真是说啥都不肯。方默将赏钱翻了三翻儿,最后也只是租下了竹筏。这价儿方默还要再抬,江少栩没让,直接袖子一撸,眉毛一皱:“甭找了,这地方水不深,进了峡口风就吹不进来了,没风兴不起浪,两边儿又都临着石墙,小心点儿撑,筏子翻不了。”   江少栩心想,自己有一把子力气,这月见峡又不算多深,撑个船该是不在话下,当即便拉着方默和全有有上了木筏。   结果一上手,他这才发现,这撑船可不全算是力气活儿。   “哥~~~少栩哥!!”全有有坐在船头,整个人都快贴在木筏子上了,哭腔都甩了出来,“咱能~~咱能稳一点儿不~~我这、我怕、怕水——”   这木筏子一路漂得歪七扭八的,江少栩也不是故意的,关键这一竹竿杵下去,不是劲儿大了就是杵歪了。方默在旁边直打晃,无奈地拍了拍江少栩胳膊,然后伸手将竹竿接了过来。   这一换人,木筏子总算能顺着水流走直溜儿了。全有有挣扎着盘腿儿坐起来,赶忙道:“诶我就说~~这细致活儿,还是得方老板上手。”   “少耍贫嘴,看你的路。”江少栩抱着胳膊站在竹筏中段儿。   全有有拍胸脯道:“不用看,哥,这月见峡啊,一进峡口,就剩下这一条路了,你看后头,没岔路了,一条道儿通到底,咱这顺着水流直着进去就成。”   一炷香后,三个人乘着木筏,怎么直溜溜进去的,就怎么直溜溜地出来了。   从峡口出来的时候,三个人全愣住了。   峡口的景色一点儿都没带变的,就是他们进去的那个口。   “怎么会呢??撞邪了不成?这一条道扎进去,没拐弯儿没调头,怎么还能原路出来的??”全有有咋咋呼呼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万分的诧异。   方默神情变化不大,可也是前后看了好几眼,然后望向江少栩,传音道:确实走的直路。   江少栩也是有些犯懵。   按说他们从峡口进去,顺着水道,应该越走越深才是,尽头该是传闻中的河伯庙。退一步讲,就算没找到河伯庙,想出来,他们也得撑杆儿打个转儿,才能原路返回。   关键就在,他们什么都没做,就直着走,竟然就这么划出来了。   怪了。   江少栩抓了抓下巴颏,偏不信邪,和方默比划了一下,又撑杆儿划进去兜了一圈儿。   这回三个人都集中了精神,一路观察着四周动向,结果还是一样,怎么进去的,又怎么出来了。   这次真是说不清楚了,江少栩皱起一张脸:“这算什么?撞邪了?”   全有有搓了搓胳膊,也不知道朝着哪儿,说拜就开始拜:“河伯莫怪河伯莫怪,小辈儿只是想来您老人家地盘上找找人,没有不敬的意思~~”   方默沉吟片刻,传音道:看来要想一想其他的办法。   江少栩道:“什么办法?”   方默道:这地方曾经有过向河伯献祭新娘的习俗,后来也有传言,说河伯会在成亲之日掳走新娘子。   “你想用新娘子做诱饵?把河伯引出来?”江少栩觉得这事儿听着就不靠谱,“不是,这能成吗?再说哪儿来的新娘子啊?”   方默看了看江少栩,江少栩皱眉看回去。全有有茫然地看着两个人:“什么什么?说的什么?”   当天晚上,客栈客房。   江少栩低头看着床铺上铺开的红夹袄和大红裙,还有一块红盖头,彻底陷入了沉默。   “哥,别挑了,时间这么紧,去哪儿找嫁衣啊。”全有有往江少栩身边靠了靠,“拿红裙子凑一凑吧,咱们明天一早就去月见峡,趁着天不亮,兴许……呃……”全有有糊弄道,“兴许河伯岁数大了,眼神儿不好呢。”   “这是凑合的事儿吗?”江少栩快无语了,心说这都什么馊主意,“关键谁穿?你穿?”   全有有一和江少栩对上视线,赶紧摆手:“哥你可饶了我吧,我真怕水~~我在竹筏上都站不直啊!”   江少栩一言难尽地瞅着没啥大用的全有有,然后把脸转向了另一侧的方默。   方默也正看着他。人家还没表示什么呢,全有有又拽住江少栩胳膊,趴在他耳边小声道:“哥,方老板~~就、就算了吧。”   江少栩这个闹心,调门都抬高了:“为啥?”   “方老板他……他这个长相,不太合适……”全有有小声道,“万一河伯他老人家眼光高呢。”   “你不成他不成,难不成我上??”江少栩脸色臭臭的,不耐烦的劲儿又要起来了,自个儿话说了半茬儿,突然反应过来,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你嫌他长得丑?”   江少栩黑着脸转头瞅瞅方默,又转过来,气儿不打一处来:“哪儿丑了?” 第93章   “呃……哥。”全有有顿时被噎了一下,也跟着往方默那头瞟了瞟,“你认真的?”   “什么话。”江少栩有点儿不乐意了,方默的长相确实是不大出挑,可也算不得丑,主要是眼皮厚,再加上脸盘方正,平日里表情变化也不大,看着就会木讷一些。不过长得端正方显男儿气概,额宽鼻阔也是有福气的象征。再说方默一个生意人,靠脑子挣钱,又不靠脸。江少栩这么一寻思,又记起方默是个哑巴,挨了全有有这么一嘴,还没法反驳,立马更气了:“我说不丑便不丑,你哪个字没听清楚?”   方默是哑不是聋,俩人在那儿说话也没避着他,他全听见了,嘴唇抿了一抿,笑意一股脑地涌上来,看那神色,像是想忍,但没忍住,最后还是唇角还是提了起来。   江少栩虎目圆瞪的,一眼瞧过去,又瞧回来,心说不丑,睫毛不是还长得挺长呢。   扮新娘的事情绕来绕去的,末了穿红装的还是江少栩,不为别的,主要是他估摸着新娘子该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红裙子是全有有从镇子上临时找来的,普通女儿家穿的衣裳,江少栩身高体壮的,穿着肯定不合身。裙子倒好说,主要是上身那个小夹袄,被他那个肩宽一撑,半拉胸口都袒着呢。他衣服穿得紧绷绷的,胸前也勒得慌。   全有有一回头,扫到他胸前,眼睛都快瞪直了,直咋舌:“嘶——哥,你这个……怎么看着有点儿……唔……”   江少栩活这个岁数了还得穿红裙,人早气歪歪了,这会儿看谁都不顺眼,炮仗似的噼啪道:“叽歪个屁!有本事你来,没本事闭嘴!”说完叉着个腰气哼哼一转身,方默杵在他身旁,眼帘低垂着,视线也盯在他胸口上。   炮仗顿时响了个哑火儿,江少栩也不知怎么的,一半还是气汹汹的,另一半就多少有些难为情了。他揪了下领口,胸前的布料早勒紧了,多少有点儿半遮不挡的劲儿。   方默和他对视了一下,又看看他鼓鼓囊囊的半拉胸肌,沉吟片刻,最后给他换了个挺大片儿的红盖头。   那盖头罩在脑袋上,不光能遮着脸,都快能遮到腰了。   江少栩嫌它挡视线,直接扯巴扯巴,跟披肩似的挂后脖子上了。   出发前,方默忽然挨过来,仔细看看他的脸,然后伸手摸了摸他下巴颏。   “做什么?”江少栩让他摸得下巴痒痒,便躲了一下。   方默收回手,传音道:胡子要刮一刮吗?   江少栩这些年活得糙,每天都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下巴上总留着青胡茬儿。   “刮它做甚,赶紧出发,再晚天就大亮了。”江少栩掀起半拉裙角,往胳膊肘上一甩,大步流星就带着二人出了门。   此时刚过卯时,天还暗着,江少栩趁着街上没什么人,一路拎着裙角,骂骂咧咧地和方全去了月见峡。   还是那条水道,还是那个竹筏,方默在船尾撑杆儿,江少栩盖着盖头扮作新嫁娘坐中段儿,全有有则是盘腿坐在船头,手里举了个唢呐,一个人权当是送亲队伍了。   那唢呐声儿一响起来,江少栩脑袋瓜子紧跟着就抽了一下:“停!”   全有有放下唢呐回过头,江少栩掀开盖头,额角青筋都炸起来了:“不是,你这吹的啥??送的什么亲??阴亲啊?!”   这唢呐一响,吹得曲儿不同,能从出到吹到入土。全有有小声道:“哥你别急啊,我这个……往常都是接的白事生意,从哭丧到超度,这活儿我都行。不过红事儿我还真没接过……曲子确实不会吹,欸都这会儿了就凑合吧!”   就这么着,全有有在前头吹着出殡曲,江少栩金刀大马抱着胳膊坐中间,方默观察着四周围,一竿又一竿,将小竹筏慢慢撑进了月见峡。   早晨寒气重,水面上始终飘着似烟若雾的水汽,三人越往峡谷深处走,水雾便愈发的浓重。   全有有一共就会那么一首曲子,吹了两个来回以后就接不上气儿了,萎在船头直打蔫。江少栩凝神看着前方,忽然道:“是不是划得太久了点?”   月见峡不算太深,先前一炷香的工夫差不多就会划出去了,可这次不一样,这次像是越走越深了。   方默道:起雾的速度不寻常。说完他不再撑船,只是任木筏随着水流缓缓地流动。   刚刚四周还隐约可见岸边的山石,这会儿周遭几乎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江少栩警惕心大起,刚站起身,突然听见前头的全有有惊呼了一声:“啊!前面、前面有什么东西!好像就、就站在水里——” 第94章   江少栩闻声,赶忙上前查看。前方雾气昭昭的,影影绰绰间,似乎真有个东西矗立在水中央,约莫有半丈高,说是岩石吧,也不太像,剪影的顶端是尖尖的形状,边缘处过于平滑了,实在看不出是个什么玩意儿。   全有有吓抽抽儿了,一个劲儿要往江少栩身后躲:“哥你看见没有??就、就那个——它它它之前还没出现呢,是不是河伯现身了??”   这竹筏子本身就细窄,下脚的地方不算宽裕,全有有还在那儿哆哆嗦嗦地死扒着江少栩,竹筏立刻晃了几晃,有点儿一头沉一头翘,水就漫了上来。   方默站在最后边,撑着竹竿后撤了半步,勉强用体重压住木筏,神色一沉,传音道:站分散些。   全有有一脸吓破胆的模样,江少栩寻思干脆他俩换个位置,他好离得近些,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实话说,他本身是不信鬼神之说的,有鬼,那也是有人扮鬼。   “你站后边儿去。”江少栩拍了拍全有有的肩头,全有有是怕鬼又怕水,腿打着颤颤贴着江少栩往后一小步一小步地挪。   许是紧张过了度,他步子挪到一半,忽然嗷了一嗓子:“抽筋儿!腿抽筋儿了!”江少栩赶忙伸手去拽他,结果拽住了袖子,他那破衣裳没吃住劲儿,刺啦一声,袖子是救下来了,人扑通一下仰到水里了。   “救、救命!我不会、不会水~~~!”全有有搁水里一阵扑哧,江少栩都说不出话来,那水压根不深,就全有有那身量,站直了,水也就没过他胸口。   可惜全有有在水里跌来倒去的,根本就站不直,江少栩把盖头一丢,攥着裙摆就下了水。方默喊了他一声,他一摆手,也没当事儿,一步深一步浅地朝全有有靠了过去。   就这水深,他压根儿都不是游过去的,就是走过去的。   江少栩动作麻利儿的,一把揪住全有有后衣领,扥着人就给他拖回竹筏子上了。方默这回又用传音术喊了一声,这回口吻像是更急切了些:少栩!快上来,那东西突然不见了!   “啊?”江少栩愣了愣,然后一扭头,这才发现,方才站在水上的那个模糊的影子还真就不见了。   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水下袭来,江少栩整个人被拖入水中,不过眨眼之间。   “哥!!!”全有有呛个半死,根本没来得及抓住他。   水下仿佛被破开了一个无底的黑洞,江少栩被裹挟着吸入其中,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紧接着,水上又砸出一道水花,方默一跃而下,借着冲力越游越近,一把抓住了江少栩的手腕。   两人在水中对上了视线,无奈吸力过大,江少栩拖着方默一同急速下沉。   江少栩皱起眉头,晃了晃被握住的手,想让方默松开。方默抓得死紧。江少栩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对方手背,试图扒开。方默不退反进,拉过他的手臂,从身后一把抄住他腰身,前胸贴紧他后背,强行和他绑定在一起。   水面愈来愈远,江方二人落入水底的黑洞,慢慢被黑暗和窒息感所淹没。   不知过去了过久,江少栩在一片漆黑中慢慢苏醒。   脑袋还是昏昏涨涨的,眼皮子重若千金,手脚都还发着软,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了,黏糊糊地紧贴在皮肤上。江少栩闭目调息,缓了片刻,四肢百骸才逐渐恢复了知觉。   他侧躺着,被困在一处非常狭小的地方,四周密不透光,睁眼闭眼都一个样儿。   江少栩动了动身,忽然察觉到自己背后正贴着一副温热的胸膛,腰上像是也搭着一条手臂。   身后有人!   他一下子紧绷起来,就要起身,可周身可活动的地方实在太小,他脑门差点儿撞着什么。   身后的人伸手护住他额头,紧接着又在他背上写了个字——方。   黑暗中的感官仿佛都被放大了,江少栩感觉自己心跳突突的,哑着声音道:“方默?”   方默轻轻捂住他的嘴,然后又写——是我,别怕。   --------------------   姑娘们中秋、十一小长假快乐!!!   fw闭站期间我就先在wb更,开站以后再贴过来~! 第95章   江少栩想起他落水时,方默确实跟着他跳下来了,看来俩人是一块儿被关在了这里。他赶忙反手回去摸了两把,确认方默胳膊腿儿都在呢,高悬起来的心才算稍稍落下去一点儿。   可落也就落了个半截,他俩现在也不知是被困在了何处,四周黢黑黢黑的,上下左右都被封着,俩人躺在里头,都没法肩挨着肩的躺平,一个人只能侧着身子和另一个人半叠在一起。而且高度不够,也起不来身,江少栩试着抬了抬胳膊,手掌撑在顶盖上,胳膊肘都伸不直。   “这什么鬼地方?”江少栩小声嘟囔了一句,挣扎着转了个身,够着胳膊摸了摸方默那头,也没摸出什么缝隙来,“严丝合缝儿的,怎么跟棺材似的。”   他这一转身,俩人就面对面了,彼此间挨得太近,呼吸都能喷到对方脸上。   方默在黑暗里摸索了几下,抓住江少栩的手,翻出手掌来,写到——不完全密闭,注意这里。然后他拉着江少栩的手,让对方摸了摸头顶左上方的某处位置。接着他撑住顶盖,用力一推,左上方倏地晃进来一小束亮光,可惜仅仅一晃即逝。   “哦!能推动?”江少栩眼前顿时一亮,能推动那就是有一线希望,“我劲儿大,咱俩换个位置,我来试试。”   方默在江少栩的手心里应了个好字,顿了一顿,又写到——不要逞强。   手心儿里怪痒痒的,江少栩攒起手来在裙子上胡乱蹭了蹭,闷着声音道:“知道。”   换位子说得轻松,实际上俩人根本腾不出什么空余的地方来挪窝儿。江少栩吭吭哧哧的,又是挤又是蹭,好不容易翻了个个儿,现在俩人的姿势就从面对面侧躺,变成了一上一下。   江少栩压根也直不起身来,只能半塌着腰,支着小臂撑在方默身上,尽量不和人家贴在一起。   “不是,这地儿也太窄了。”江少栩简直要难受死了,稍微一动,胸口就和方默挤一块儿去了。许是两人挨得太近,方默像是有点儿喘不过气似的,呼吸声明显重了起来。江少栩挺大的个子,生怕自己把人家压出个好歹来,就只能挺着腰,尽量不趴下去。   他撑着上身呢,下身自然而然就沉了下去。他也没太讲究,这儿也不是能讲究的地方,干脆就分跨着两条腿,一屁股坐到了方默腰上,然后试着用肩膀顶了顶顶盖。   上面的顶盖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重得要死,他再使劲儿,都只能顶开一小条缝隙。   “啧。”江少栩不耐烦地咂了咂舌,扭来扭去的,又稍微换了个角度尝试,“不行啊这个,上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欸,你这裤腰上栓了什么,硌了我好几下了。”   江少栩在这儿着急上火的,那点注意力都在顶盖上,屁股下头还硌得慌,他也没多走脑子,下意识就伸手要去扒拉。   得亏方默反应快一些,一把将他的手腕抓住了。   江少栩愣了一愣。俩人在一片寂静中各自安静了片刻,江少栩终于琢磨过味儿来了,屁股挨针扎似的一下子抬了起来,半是恼火半是无语,但到底是嘴拙,吭哧半天就憋出一句道:“你、你这——这也太精神了?!”   黑暗中,也看不清方默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江少栩手心里写字——抱歉。   那一笔一划在掌心划拉的,搅得江少栩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不自觉闹了个大红脸,好在是黑不愣登的谁也瞧不见谁。   这屁股是怎么都不敢随便往下坐了,下边离得远,上面就凑得近。江少栩半趴在方默胸前,也不好乱动,尴尬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开始写字了?我给你的传音符呢?”   这会儿俩人胸腔贴胸腔的,心跳声都快融在一起了。   方默默默扣字儿——湿。   江少栩了然,方才俩人都进了水,方默身上的符纸被打湿了,传音的雪貂召不出来。   雪貂……   江少栩激灵一下,这种情况,怎么把自己的灵兽给忘了!   他单手掐出个字诀,手腕一翻,小雪貂应召现身,现了身先团到方默身上,打着转儿拿脑壳蹭了蹭人家的下巴颏。   江少栩使出全力,将顶盖撑出一道拳头大的缝隙,小雪貂灵巧一跃,便从那缝隙中钻了出去。   方默捏了捏江少栩的腕骨,江少栩闭着眼睛,借着通感,猜测道:“外头……似乎别有洞天。”   江少栩看不到外面实打实的景象,只能凭着感觉操控灵兽。   “咱们的正上方,好像贴着什么东西。”江少栩皱了皱眉,凝神静气,忽然道,“是一道符!”   江少栩瞬间睁开眼,顶住顶盖猛地一掀,那盖头砰的一声翻落在地,旁边飘下一道已被撕成两半的黄符。   江少栩翻身落地,小雪貂蹿到他肩膀上站好。他的眼睛久不见光,此时被晃了一下,看东西都有点儿重影。方默跟着从里面坐起身来,也捂了一下眼睛。   江少栩转头一看,好家伙,他们俩被关的地方还真是一副棺材。   棺材下头用朱砂画着阵法,棺木上用黄符封着封印。   要不是雪貂从里头跑出来,撕了符纸,他俩指不定要在里头关到何时呢。   “你没事吧?”江少栩回身拍了拍方默肩膀。方默坐在棺木中没出来,只是捂着半边脸颊摆了摆手。   江少栩想起他那个状况,顿时了然,想着让他自己待会儿,便转身打量起周围来。   这一看才知,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一个格外空旷的房间,一扇窗都没有,看上去像是地下的暗室。   而且,棺材也不止这一副,而是被罗列成了两大排,一共有十来副。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义庄吗?”江少栩后背汗毛都要立起来了,随手敲了两下隔壁棺材的棺盖,谁知里头竟然响起了回声。   也是两下——咚、咚。   --------------------   啊啊老家回来了!!来贴来贴! 第96章   棺材里头竟然有动静,江少栩倒抽一口凉气,立刻后撤一步,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方默不知何时走到他背后,拍了拍他肩膀。   “呃?!”江少栩激灵一下子,一回头,本能地握住了方默手背,“你、你听!棺材里有响声,难不成有活物??”   方默捏了捏他手心,示意他别慌,然后和他掉了个位置,用肩膀挡在他身前。   江少栩愣了一下,琢磨着好像不太对,他拿了银子出来当保镖的,怎么还让老板走到前头去了?他拽了方默袖子一把,正要把人提溜回来,棺材板里又传来了一阵声响:“……命~~救、救命~~~”   江少栩一细听,这声儿还挺耳熟,就这个说话的调子,这不是全有有吗?!   江少栩一把薅掉棺盖上的黄符,再猛力一推,棺材板哐当翻落,全有有哭丧着一张脸,从里头窜出来,嗷嗷着就要往江少栩怀里扑。方默在一旁一抬眼皮,适时拽了江少栩胳膊一把,俩人错后了半步,全有有就从棺材板里大头朝下栽了出来。   “哥!少栩哥!!”全有有揉着脑门晃晃悠悠站起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这什么鬼地方?!我怎么在棺、棺材里~~”   “你怎么也在这儿,你怎么来的?”江少栩揪着他后领口,把他提直溜儿了,“我们两个落水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好像是、是被河伯抓走了……”全有有磕磕巴巴的,“雾太大了看不清,那个黑影忽然靠近了,然后我就昏了,再然后我就被关进棺材里了——”   “河什么伯。”江少栩呸了一声,要说他一开始也被什么河伯的传说、河上的黑影给唬住了,可这会儿连撕了两张符,一下就觉出不对味了,“你们看,这儿的每一副棺材上,都贴着符。”   符是千斤符,贴在棺材盖子上,就是防止里头躺着的人跑出来。死人可是跑不出来的,所以这一溜儿的棺材,压根也不是给死人准备的,应该就是拿来关活人的。   “要真是什么河伯显灵,哪儿还用得着贴符。”江少栩双手叉腰,环视四周,“我看都是故弄玄虚,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这时,方默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忽然蹲下身,然后晃了晃江少栩的手,把人晃了过来。   全有有也跟着过来,三个人蹲成一排,方默指了指棺材板子,在江少栩手心里写——地上有印记,是什么?   “这是……”江少栩低着头仔细辨认,棺材下头隐隐约约能看到红色的印记,应该是朱砂的痕迹,像是画了什么符阵一类的,只不过时间太久,有些斑驳,看不大清。江少栩转了好几个方向,虚着眼睛瞅了半天,忽然一拍膝盖:“这是传送阵的痕迹啊。”   江少栩抱着胳膊皱眉思索:“怪不得,传送阵的另一头估计就在水里,我和方默一同落水,所以被传进了同一副棺材。棺材上镇着千斤符,正常情况下,人在里头就被关死了,逃不出。”   “对噢,这里这么多副棺材,每一副上面都贴了符,下面画了传送阵……”全有有在棺材堆儿里来回转了两圈,“这棺材放在这里,恐怕就是为了关人的吧??”   事情总算捋出一点眉目来,祭祀的祭品和新娘子相继失踪,当地人以为是惹恼了河神,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河伯显灵,而是有人借着神鬼的名义在这儿抓人。有人在装神弄鬼,可是什么人,以及这些人出于什么目的,目前尚不清楚。   江少栩撕掉黄符,挨个翻开了其他棺材,里头大部分是空的,可有几个却躺着尸骸。   尸骸形态不一,可能是死去的年头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则是每具尸体上都或多或少有奇怪的痕迹,有的在胸口有的在额头,具体是什么就无从辨别了。   全有有跟在江少栩身后,见到尸骨就念一遍经,也不知念的什么,念着念着忽然惊呼了一声:“欸,是这具。”然后嘀咕着得罪得罪,莫怪莫怪,探过身去,从遗骨上拆下一只玉镯子。   一回头,见到江少栩看着他,他赶忙解释道:“不是偷~~可不是偷,是她家人托我来的,你看这里侧还刻着字呢,带不回遗骨,带回遗物也成~~”   江少栩没多说啥,转过脸,看到方默静静站在一侧,脸色看着苍白苍白的,似乎不是太好。   这地方光线不大充裕,江少栩先前一直没仔细观察过方默,这会儿看见了便赶忙凑过去:“你脸色不好啊,怎么这么白?你不舒服?”   方默怔了一瞬,下意识捂住半边脸颊。   “嗯?你脸怎么了?伤着了?”江少栩上手就要去抓他手腕,“你别捂着,给我看看。”   正在这时,全有有忽地挑高了调门:“欸??奇了怪了!”   江少栩注意力一下子被全有有吸了过去,全有有和他对视一眼,咋呼道:“哥!你发现没有??这地方,怎么没有门啊??” 第97章   江少栩愣住,兜头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还真是一扇门都没找到,连扇窗户都没有,四处全是墙壁。   “难不成,这还是间被封死的密室??”全有有崩溃地道,“咱们难道要被困死在这儿了吗~~”   江少栩皱巴着一张脸:“不应该,幕后的人大费周章地把人都抓进来,又是装神弄鬼,又是布阵的,一定有他们的目的,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想把人困死。”   这时方默抓起江少栩的手,在他手心里默默扣字儿——有光。   江少栩一下子反应过来,对啊,这屋里没门没窗的,可确实是有光射进来的。屋中虽说光线不足,但也不算昏暗,周围也没点蜡烛,这要是密闭的房间,又怎么会有光源?   “屋里既然有光,那就不是封死的,咱们找不到出口,有可能是有机关,抑或是什么障眼法。”江少栩裙摆一撩,大步一迈,“都散开四处找找,仔细查探一圈儿,看有没有什么破绽。”   三个人各奔一个方向,在屋子里寻摸了一溜够,每个棺材都开了一遍,边边角角犄角旮旯也都摸了一通,最后只是找到了一个小隔间。   隔间显得更亮堂一些,正中央摆着一尊神像,敛眉垂目,神身破败,看上去像是年代久远,疏于打理的样子。观神像衣着,似是河伯。   “河伯大人~~求您老人家保佑啊~~”全有有见神就拜,还跪在蒲团上像模像样地拜了个大礼,一脑袋扎下去,“您让我们仨平安出去~~也好给您老洗脱冤屈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欸?”   全有有撅着屁股趴在供台下头,忽然钻进去大半个身子,再出来时,怀里就抱了一堆蜡烛黄纸笔墨砚台。   “少栩哥!方老板!有法子了有法子了!”全有有跑到俩人中间,把东西一样一样摆在地上,蹲那儿又是写又是画的,“咱们不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出去的方法吗?你们想啊,咱仨是走水路来的,是掉进水里头的传送阵,嗖一下传到棺材里的,但那些新娘子,应该都是大婚当晚,在婚房里消失的。婚房那来来去去的可全是人,按说是没机会去布什么这阵那阵,所以新娘闹失踪,应该都是被人给现绑来的,对吧?”   江少栩不明所以地瞅着他。   他继续道:“那既然是绑来的,那总得把人从外头弄进来吧?也就是说,如果知道新婚当晚发生了什么,那兴许就能找到出去的关键也说不定?”   “这不是屁话吗?”江少栩没啥耐心,“问题是去哪儿知道新婚发生什么。”   全有有点起两根蜡烛,又唰唰唰画了好几张符,这贴那贴的,最后在蜡烛中间摆上了那只玉手镯,合掌一拜:“有办法有办法,我会请神。”   江少栩和全有有相处得久,一下明白过来,这人又在鼓捣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了,脸色顿时一变:“请什么神??请的鬼吧!!”   “欸哥!可不好乱说!什么鬼不鬼的,在我这儿都是神~~”全有有嘴中念念有词,呼啦一下散出符去,摇头晃脑地念,“张家姑娘~~请上我身~~祝我一力~~带你回府~~”   方默登时拉着江少栩退后了两步,离全有有远了一些,又扣字儿道——可信?   江少栩也是一脸的一言难尽:“……一半儿一半儿吧。”   就这个全有有,做事回回半靠谱半不靠谱,关键谁也不知道他哪一半能靠上谱,只能说多个办法多条路子。   全有有在那里一会儿作法一会儿念咒的,两指合拢,在自己眉心儿上都戳了七八下了,也没见奏效,最后只能蹲在地上挨个看他自个儿画的阵,嘀咕:“错了吗?没有吧?是这么贴吧,难道反了?”   江少栩也不指着他,转身准备再去别处查看查看,全有有搁那儿揭一张黄符,掉了个个儿再贴回去,然后手指朝着自己脑门一点,道了句“请”。   就在那一瞬之间,江少栩脑门上就像是挨了一记闷棍,眼前倏地一黑。   天晕地转之后,他再一睁眼,眼前景象竟然大变!   棺材没了,密室也不见了,他骑着一匹拴着红花的高头大马,身着大红喜服,背后是吹锣打鼓的迎亲队伍,长长的一条,正沿着小路,慢慢朝镇子里行进。   江少栩彻底懵了,目瞪口呆的,坐在马上发了好一阵的愣。喜婆挥着红帕子过来唤他:“新郎官儿,可别愣着啊,回头误了进门的好时辰,便不吉利了。”   “哦、哦……”江少栩勉强回过神,动作僵硬地夹了夹马肚子。他脑袋还晕乎着,攥了攥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一摸便摸到了他那一下巴青胡茬儿,看来脸还是自己。   这、这算是请“神”上身了??   江少栩这个迷糊啊,心想全有有在那儿作法,怎么把他给作进来了??而且为什么他上了新郎官的身?这新娘子呢??   心下一琢磨,江少栩赶忙就去看喜轿。   喜轿上有小窗,窗帘子被撩开了,新娘正在里头探着脑袋往出看。瞧那动作,像是也受了一惊。   俩人隔着半丈远对上脸。   新娘头上盖着红盖头呢,看不清模样,但一看那肩宽和身形……江少栩立马就认出来了,是方默……   合着全有有请个神,自己没请成功,把他俩全给送过来了…… 第98章   江少栩驾着马,悄悄摸摸地往喜轿旁边蹭,好不容易挨过去了,轻轻叩了叩小窗,压着嗓门对新娘道:“方默?”   新娘子点点头,红盖头跟着晃了晃。   江少栩又悄咪咪地道:“别慌,我也在呢,等下见机行事。”   新娘子又点点头。   这之后俩人就没法再多说什么了,喜婆挥着小帕子又靠了过来:“哎哟,新郎官儿,礼成之前可不兴和新娘子多说话,有什么私房话留着洞房夜去讲呀,有你们小两口独处的时候。”   说完喜婆捂着喜帕颇有几分暧昧地笑了笑,江少栩半尴不尬地瞅了眼方默,结果也没看见脸,就瞅着个红盖头。   接着俩人就按着婚礼的流程一步步走,迎亲队伍把喜轿抬到新郎府外,喜婆引着江少栩踢喜轿,方默在里头一矮身,穿着一身红彤彤的喜服下了轿。   江少栩活到这岁数也没成过亲,人家让干啥就干啥,本来正稀里糊涂的呢,乍一眼看到方默的新娘扮相,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关键方默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总穿着个书生长袍,看似文弱,实际上个头挺高的,肩膀宽阔,身形也算不上单薄,得亏这喜服足够宽大,不然估计都够呛能塞进去。   江少栩这一琢磨,自己还算运气好了,好歹是扮的新郎。   喜婆在一旁催促:“新郎官儿快别傻乐了,牵好新娘子,进门拜堂了。”   “……噢。”江少栩愣头愣脑的,上去就要去抓方默的手。喜婆赶紧拦住了,把系着红花的红绸带塞在两人手里。   然后就是江少栩领着方默跨火盆,俩人进门,拜了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那一拜,俩人个子都高,弯腰鞠躬那一下子,差点撞上脑袋。   起身的时候,江少栩也不知怎么了,心里边儿麻麻痒痒的,就抬眼瞅了瞅方默。   新娘的红盖头隐隐约约带着点儿透,离近了能大概看到个脸部轮廓,看不清五官。江少栩心里跳快了两下,脑袋里莫名其妙窜出来清俊两个字。   再然后俩人敬了长辈茶,方默就被喜婆搀下去了。   江少栩被周围的人簇拥着挨桌敬酒,脑袋一个劲儿地往方默那头瞄。   他记着全有有之前提起过的,当年的新娘子就是自己在婚房里失踪的,他不放心,就寻了个机会,脱身去找人了。   找到的时候,方默正一个人在婚床上安静坐着。江少栩推门而入时他明显惊了一下子,红盖头跟着晃了一晃。   “别慌,是我。”江少栩进自己洞房进得偷偷摸摸的,前后左右看了没人,才小心翼翼地掩门进屋。   进来他就去拽方默的盖头:“你怎么还戴着呢?不挡眼睛吗?”   方默没让他动,抬手虚攥了一下他的手腕儿。   得,愿意戴就戴着吧,江少栩心想方老板还挺入戏,也就没再管了,自己一屁股坐到方默身边,骂骂咧咧地道:“全有有这个神棍,从认识他到现在,就没一次靠得住的。”江少栩说话间松了松自个儿领口,“呼——成个亲还挺累人。”   方默摸摸索索地把他手心儿翻出来,扣字儿——规矩多是这样的,不过还差一步,来。   方默提起裙摆站起身,江少栩下意识跟上去,一边撵着人家屁股后头走,一边嘴里嘟囔:“一会儿不知会发生什么,不用担心,我一直守着你,肯定不会让你涉险的。”   方默走到一张小圆桌旁,翻开杯子,拎起壶往里头依次倒了两杯水,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江少栩。   江少栩接过来就往嘴里倒,本以为是茶呢,进嘴才发现是酒,还甜滋滋的。   他这人,向来是有酒就喝的,便一仰头,咕咚咕咚就给干光了。   方默拿起杯子,掩在盖头下也一饮而尽,然后又蘸了蘸杯底的酒,在桌子上写——这才算礼成。   “什么礼成?”江少栩一抹嘴儿,随口一句,“你对这套还挺熟悉?难不成成过亲?”   方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在桌子上写——成过。   江少栩立马一愣:“……啊?”   方默继续写——刚刚,和你。   “嘁。”江少栩怪无语的,一拉椅子坐了下来,“都这会儿了,你还有闲心说笑呢。”   方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写道——没有说笑。   他顿了一顿,续了点儿酒水,慢慢地写——倘若,我当真了呢。   此时,屋中几处蜡台,忽地齐齐灭了,周围倏然暗了下来。 第99章   江少栩立马意识到,应该是关键时刻到了,他本能地抓住了方默的手。   同一瞬间,屋子里飘进来一缕白色的烟气。   “闭气。”江少栩刚来得及提醒方默这么一句,紧接着,门扉一动,一道倾长的黑影闪了进来。   那影子边缘平滑,顶部尖尖的,江少栩愣了一愣,忽地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他们在水道上隔着浓雾看见的那个东西吗?!   江少栩横过半步,正要将方默护在身后,那黑影越靠越近,身形慢慢从黑暗里显露出来,他这才看清,那是一个穿着斗篷戴着面具的人!   那面具是金色的,顶端尖尖,戴在头上,更是凸显影子的高大。   脑子里似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江少栩紧皱眉头,忽然起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可还没来得及多想,毫无征兆的,周围的景象突然变成了漆黑一片。黑影不见了,婚房也不见了,两个人仿佛凭空漂浮在一派虚无之中。   “怎么回事??”江少栩紧张地握住方默的手,方默轻轻回捏了他一把,急匆匆地写了一个字——晕。   “你是说,新娘这时候已经被迷晕了?”江少栩道,“……所以这一段记忆是空白的?有这种可能,那接下来——”   结果他话没说完呢,那种漂浮的感觉猛地被放大了,两个人紧握着双手,摇摇晃晃了几下,眼前亮起另一幅景色——一排竹筏从水中被推上岸,岸边站着不止一个穿斗篷戴面具的人。那些人行事沉默而诡秘,似乎全然看不到江方二人,然后其中一人打开了一道大门,露出里头的半截儿神像。   方默在江少栩的手心飞快地写——庙。   江少栩也认出来了,这好像就是月见峡的最深处,这群黑衣人将新娘子迷晕,然后带到了最深处供奉河伯的古庙外。   开门的人走到庙里,朝河伯神像弯下了腰,看似是要拜,但又不是。   江少栩心跳突突的,死死盯住他的动作,可同时又难免晃神儿,总觉得这些人的面具格外熟悉……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正值要紧时候,天空中倏然传来全有有的声音:“——哥!少栩哥~~方老板~~~哎呀这可怎么好!!”   江少栩都惊了,紧接着就感觉到有一股子奇怪的吸力,从上而下,直直罩住了他的全身。   方默明显也受到这股力量的影响,裙摆一阵飞舞,整个人一下子飘了起来。   “贴上了,管用吗??少栩哥,方老板!!回魂了啊!!”全有有那个嗓门愈发地大,“三花~~聚顶~~魂归~~灵台~~啊啊回啊回来啊!!”   “唔!”江少栩也跟着飘起来,那股怪力揪得他脑瓜子直抽抽儿,他不是不想回,问题是没看到关键呢啊!!   “撑一会儿撑一会儿!”江少栩一把捞住身旁的树干,挣扎着往庙里看。   庙里那个弯着腰的黑衣人,在神像面前半跪下去,手掌伸进神台下,摸摸索索,忽然摸到了什么,然后一撩。   “啊啊!”江少栩松了手,一刹那间失了平衡,打着旋儿往天上飘。方默从他背后一把搂住他的腰,胸膛紧紧挨在他身后,勉力帮他稳住身形。   可惜稳也稳不太住,那股吸力过于强劲,两个人抱在一起转了好几个圈儿。江少栩头晕目眩地一回头,半昏不昏间,正好看到方默头上的红盖头甩飞出去。   盖头之下,他还是新娘子的妆发,一头的长发都散开了,漫天飞扬,挡住了小半张脸,但没挡住他的眼睛。   那一刹那,两个人的视线真真切切地交汇在一处。   那是一双狭长而漂亮的眼,瞳色如墨,眼皮单薄,眼尾微微上翘,还带着新娘的妆。 第100章   “少栩哥,少栩哥,能听到我的声音吗??醒醒!醒一醒——”   全有有的喊声时远时近,江少栩头晕目眩,在一片混沌之中逐渐恢复了意识。   他一睁眼皮,全有有趴在他身前,正探着一颗脑袋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他额头上贴着一道黄符,平躺在地上,整个人迷迷瞪瞪的,还有点儿上下飘乎的劲儿。   “呃……”江少栩扒拉开全有有,撕了符纸,挣扎着坐起身,眼睛直勾勾的,人有点犯愣。   他这一起来,这才发现方默似是比他醒的更早一些,蹲在他另外一侧,正静静地望着他。   江少栩本能地皱起眉头,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疼,心脏也跳得很厉害。   他其实是看到了的,就在方才的幻境中,但脑子里钝钝的,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其他都是空的。   方默和他对视了良久,彼此间沉默片刻,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他这一摸,江少栩才真正注意到,他的脸像是受过伤似的,在下颚的边缘翘起了一片皮肉。他只轻轻一揭,便掀起了一层柔软的皮肤。   江少栩心里咚咚的,忽而慢跳了一拍。全有有在一旁闹出挺大动静,惊呼道:“方、方老板……你你你的脸?!”   当着两人的面,方默闭了眼,从脸上缓缓揭下了一张完整的面具。   方正的下巴是假的,厚重的眼皮也是假的,面具之下的那张脸,完完全全是另一幅面孔。   十一年未曾谋面,可还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杜如喜……   江少栩怔怔愣愣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又仿佛挤进来很多东西。   方默——即是杜如喜,很浅地吸了口气,唤道:“……少栩。”   他久未言语,嗓音里带了些许不自然的沙哑感。   全有有在一边儿瞪大了眼珠子:“啊??你不是哑巴啊??”   江少栩则像是被这一声猛地唤回了魂,噌地一下站起身。起得太猛,还打了个踉跄。杜如喜跟着站起来,伸手似是想去扶,被他一眼瞪了回来,手僵在半路。全有有让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也想挨过去,被他一并挥开了手。   江少栩额角的青筋都绷了起来,脸色沉得吓人,像是一头被困住的兽,带着满身的怒气站在那里,语气凶狠:“杜如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栩,我不是……”杜如喜滚了滚喉结,狠狠闭了下眼,艰难地道,“我本来就是想……等这件事情结束就将实情告诉你的,我……”   “你闭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多余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说。你就是个骗子,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老子一个字都不会信。”江少栩急喘了两口气,深呼吸道,“我问你,你为什么假扮成方默,方默人在哪里?!”   杜如喜沉默半晌,回答道:“没有方默这个人,少栩,从始至终都是我。”   然后江少栩就不说话了,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胸口起伏愈来愈大。   “少栩,我一开始不是故意……要欺瞒于你的。”杜如喜靠前半步,“我四处找你,一直在找你,那时候我听闻福云镇附近有你的消息……我听说,你建了自己的门派。”杜如喜顿了一顿,又靠前半步,“我去找过你好几次,易容只是为了躲避当时追杀我的人,那天撞见你……是个意外,我没有想到……唔!”   “少在老子面前放屁!”江少栩一把揪住杜如喜衣襟,狠狠将他掼在墙上,“你没想骗我??你他娘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哑巴也是装的!你挺能忍啊??在我这儿硬装了六年的哑巴??”江少栩瞪红了一双眼,“你图什么啊杜如喜??你没毛病吧?!”   杜如喜被江少栩揪着衣襟抵在墙上,喉咙也被死死掐住,整个人几乎喘不过气,脸色惨白,满身狼狈:“方默是假的,可六年的相处不是假的……咳、咳咳!”   江少栩紧紧抿着唇,脸色一点点涨红。全有有在旁边全程目瞪口呆地看着俩人,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了,赶紧上去抱住江少栩的胳膊:“哥、哥!别掐了!再、再掐他就要背过气儿去了~~”   江少栩紧绷着一张脸,这才勉强松了手。   杜如喜捂着喉咙咳了几声,脸色还没缓过劲儿来,又继续道:“咳、少栩,方默是假,可六年的相处却是真的,你敢承认吗?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动过一点点心——”   江少栩心里那根弦儿彻底绷断了,这回没再手软,对着杜如喜的脸,直接一拳头抡了过去。 第101章   这一拳砸到杜如喜脸颊上,他唇角立刻见了血,整个人往后跌了一下,后背狠狠撞到了墙上。   要说十一年前,杜如喜会被这拳揍翻在地,如今却只是晃了晃身,脚下还是稳的,另一只手还一把抓了过来。   江少栩毫无防备,一下子被抓住了手腕。他几乎是瞬间暴怒起来:“你找死是不是!!”   杜如喜被他的胳膊肘狠撞了下下巴,脸颊也肿了半边,嘴角流着血,可还是死不撒手。   “放开!!”江少栩一拳捣到他小腹上,“你是不是不信我能打死你??”   杜如喜痛得闷哼了一声,捂着肚子弯了下腰,但很快又勉力撑了起来,脸色已经发白了,可还是不肯松手,只是有几分无力地笑了一下,轻声道:“上一次我松手,你消失了五年。”   整整五年,不知踪迹,甚至不知生死,杜如喜离不得药谷,只能派人去寻,可每次都寻不得结果。世间之大,江湖之广,他的心上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再难相见。   偶尔杜如喜会做年少时的梦,梦里他回到了和江少栩分别的那一日,他被点了穴,倒挂在马背上,气血聚在头顶,眼泪一直倒流,声音发不出来,只能摇摇晃晃地看着江少栩愈行愈远。   那时候的天地是倒着的,他俩一个向前,一个向后,江少栩的背影渐渐缩小,最后缩成一道小小的模糊而飘忽的倒影,他轻轻一眨眼,那影子便随着眼眶里的泪珠一同滚落,消散于天地。   梦一醒,那道身影又变成了一根刺,牢牢地扎在他心尖儿上,心脏每跳一下,刺就会扎得他疼一下。跳一下,疼一下。   杜如喜自小在权谋里长大,每一步都在博弈之中,他精于算计,惯会计较得失,懂得买卖的道理,深知想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代价的道理。他报了爹娘的仇,拿回了药谷,却在争夺的诡计中丢掉了江少栩。   他一直都清楚的知道代价是什么,却没想过赌出去的筹码真的赎不回来,也低估了那份代价的重量。   杜如喜的身边没见过几颗真心,会待他好的人都早早地走了,同脉的姐姐也送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七八岁的时候就扎根在阴暗潮湿的泥地里,在阴影的罅隙里凉薄地长大,没见过光,也不需要。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遇到了江少栩。   好多年后,杜如喜总是会控制不住地去想,想他和江少栩之间相处时的一个小细节——日头正烈,他在赶路的途中坐在石头上喝水歇息,江少栩就闷头闷脑地站在他身前,过一会儿就挪一挪地方,过一会儿再挪一挪地方。他喝完了水才察觉到,那天的阳光刺眼又毒辣,江少栩额头上全是汗,一直在挪着窝的帮他挡太阳。   后来他把人招到身旁来,俩人胳膊挨着胳膊腿并着腿,江少栩的身上是暖的。   再后来两人密道中遇险,江少栩毫不犹豫扑过来替他挡刀,血飞溅在他脸上,也是暖的。   杜如喜在十八岁那年遇到了自己命中的那道光,明亮而温暖。   可惜他到底还是没能抓住,光消失了,变成了一根扎在心间的刺,之后又在五年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变成了一股难消的执念。   过去的实在是太久了,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杜如喜一直在找,可有时候心中也在迟疑,放不下的究竟是那道光,还是自己心里经年累月的魔。   直到五年后,某处郊外的树林里,他躲在一间废屋旁,借着月光,看到江少栩隐在斗笠后的一张脸,下巴上冒着青胡茬儿,穿着一身粗衣麻布,身手利落,以一敌二,三两下便收拾了两个黑衣人。   夜里很静,杜如喜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一步步挨过去,朝江少栩伸出手,然后就被摔了个背摔。   一阵天地倒转,他被锁着胳膊压倒在地,江少栩瞧着他,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一瞬间,那双眉眼仿佛还是二十郎当岁时的模样。   恍如二人初见。   气血又涌上头顶,心跳声混着脉搏一跳一跳的,杜如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里的那根刺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终于完完全全长进了肉里。 第102章   杜如喜始终不肯放手,江少栩的耐心终是磨光了,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反手掰过杜如喜的手掌,另一只手在他肩膀上一用巧劲儿,只听咔哒一声,杜如喜痛哼一声,那条手臂顿时软软地垂了下去。   全有有一直凑在两人身边,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的,这时见到江少栩气急出了手,立马退后两步,跟着倒抽了一口气:“嘶~~~啧……”   杜如喜捂着肩头,咬了咬唇,硬挺着没出声,可额头的冷汗流了下来。   江少栩多看了他那张白生生的脸一眼,手垂在身侧,不自觉攥成拳,眼睛挪开了,恶狠狠地道:“滚远点儿,别来烦我,你再敢靠近,先迈的哪条腿我就卸了你哪条腿。”   说完一扭头,跨着大步子就往外走。   走也是乱走的,他脑子里纷纷杂杂的乱成一团,像是一瞬之间被塞进来好多消解不了的东西,又好像全是空落落的。他心里也空得厉害,呼吸却很重,胸腔里似乎被什么重物压住了,沉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直愣愣地站在一堵墙的前面,一眼不眨地盯着墙面。全有有小心翼翼地跟了过来,拿手摸了摸墙上的纹路,又小心翼翼地瞧了他一眼,问:“哥,这墙上有什么机关吗?”   江少栩不回话。   全有有回头瞟了一眼,又小声道:“哥,那个方老板——哦,他不姓方……姓……姓杜是吧,那个……杜老板,跟你是啥关系啊?”   江少栩挪了挪眼,冷着脸看向全有有,全有有立刻又开始聚精会神地扣墙面,在那儿又是触又是戳的,生怕他少栩哥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出去的关键……应该是在那座神像的附近。”杜如喜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了过来,然后靠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用得着你说。”江少栩一看到这人,心脏又是狠狠地往下一沉,胸口也闷闷的。他凶神恶煞地回手一指:“提醒你,别靠过来。”   这鬼地方真是多一刻他都待不下去了,他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就想赶紧离开。   他走到那间小隔间里,皱起眉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回忆方才上身时的场景,他记起见到那些黑衣人在河伯像下动过手脚,他就跟着蹲下身子,在神台下胡乱摸了摸。   摸来摸去,摸到一张符纸,他爬下去仔细瞅了瞅,嗤啦一扯,符纸飘落在地,全有有的叫声紧跟着响起来:“门门门!哥你快看!!门出来了!!”   江少栩转身一瞧,出去的大门就在眼前,正对着神像——那里原本是一堵光秃秃的墙。   而且门没上锁,两扇门扇都是大敞着的。   江少栩把手里的符攥成团,看来这地方就是布下了一个障眼的法阵,阵一破,出路自显。   “谢谢佛祖保佑谢谢菩萨显灵。”全有有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转着圈儿地一通乱拜,“谢谢河伯您老人家,照顾——”   他话说到一半儿,正好走到门口。左脚跨出去,右脚还没跟上来,门外倏地从上方垂下一片黑色的影子。   说时迟那时快,江少栩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薅住那黑影,往下一拽,拽出个伏击的黑衣人,接着兜头就是一个背摔。那黑衣人被他一招击中,不退反进,怀里银光一闪,掏出武器朝他面门袭来。   江少栩正是浑身的戾气无处发泄,当即便黑着一张脸,把碍事儿的裙摆一撩,掖在后腰,随即便和和黑衣人混战在一起,一拳一脚皆是十成的功力。   全有有被刚才那一下子吓掉了半条命,嗷嗷着往后退,杜如喜听到打斗的动静,急着出门。两人在门口撞了一下,杜如喜脱臼的胳膊撞到门框,额上的冷汗立刻淌了下来。   那黑衣人根本不是江少栩的对手,被逼得节节败退,此时忽地调转了方向,见势不妙,眼见着要逃。   江少栩下意识要追,视线一转,便没看到另一处潜伏的第二个黑衣人!   “小心左前方有诈!”杜如喜急切一吼,那黑衣人见偷袭不成,立刻调转了方向,将手中利刃刺向了杜如喜!   江少栩心中一个紧缩,急忙反身去拦,可他赤手空拳的,又如何能拦住利器。好在杜如喜反应不慢,侧过身一伸手,单手揽住江少栩腰侧,带着他堪堪避过了这一剑!   与此同时,周围突然唰唰地出现了好几道身影。   那几人抽出刀剑,将江杜二人保护在背后,为首的一人回身一拜:“方胜来迟了,少主,江公子……” 第103章   方胜带人一出现,黑衣人眼见不敌,转身便朝不同的方向逃开。各有两名密探追了上去,方胜则留下守在杜如喜身旁。   刚刚情况混乱,杜如喜的手还揽在江少栩腰上呢,两人视线一对上,江少栩立马变了脸,伸手一挥,一把就把人给推开了。这一下子兴许是碰着肩膀了,杜如喜吃痛,跌退两步,脸色一白再白。   “少主,你的手怎么了?”方胜察觉到他的异常,赶忙扶了上去,“都是下属保护不力——”   “莫挨老子!”江少栩怒气腾腾的,恨不得头发都炸了起来,和方胜一同开口,口吻要多凶狠有多凶狠,“再靠近,另一条胳膊也他娘的给你撅折了!”   方胜登时闭嘴,看了看江少栩又看了看杜如喜,这回心里算是明白过来自家少主的伤是打哪儿来的了,立刻垂下头,眼观鼻,不再作声。   杜如喜道:“少栩。”   “滚!”江少栩现在看谁都没好气儿,谁惹他他骂谁。   全有有哆哆嗦嗦从门里探出个头,看到四下安全了,这才跨出步子来:“哥,咱是不是——”江少栩一张臭脸瞪过去,全有有又哆哆嗦嗦地贴住墙根,往回打了两步出溜儿。   江少栩心里这个烦啊,梗在胸口的恶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心跳突突的厉害,整个人焦躁得不得了。杜如喜神色晦暗地看着他,其他的人没一个敢靠近。   江少栩耷拉着脸色,左右看了看。   那间供着神像的屋子就是河伯庙,庙外的空地上生着连片的草叶子,有两个密探蹲在那里摘摘采采的,估摸应该便是杜如喜一直在找寻的月见草。   江少栩皱着眉头,强迫自己回忆了一下,他们落水之后就被吸入了藏在水下的传送阵。那个阵法应当是之前就被黑衣人布下的,阵的另一头连的是压着符咒的棺材。他们破棺而出,之后又被障眼法困了半日。   这里符咒叠着符咒,法阵连着法阵的,其实作用都是同一个,就是用来抓人关人的。而幕后的黑手,之所以会选在这水镇动手,恐怕也是想借着这里有祭祀河伯的传统,利用传说,掩盖恶行。   至于是何人藏在幕后,抓人又去做些什么,江少栩这时根本就无暇顾及了,他是多一刻都不想再待,直接施展小轻功,几个翻转腾挪,从另一侧的矮崖翻了上去。   杜如喜喊了他名字他也没回头,全有有在背后哥哥哥个没完,他也没理会。   这月见峡周围的山势不高,要不是带着两个不会武功的人,他根本也不用走水路。   这一路上他往客栈的方向赶,碰见有好奇的过路男子敢盯着他看的,盯一个他就骂一个:“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穿裙子啊??”   他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再加上气火攻心,面相凶得很,还怪异的穿了身红裙子,一道上骂骂咧咧的也没人敢招惹他。   进客栈还是翻的后院,江少栩回屋换好衣服,背上斗笠,拴好酒葫芦,闷不吭声地踏上了返程的路。   来的时候有马车,回去他就得靠两条腿了。走累了就随便找地方歇息,天为被地为席,客栈他住得,破屋古庙他也住得。   江少栩在地上拿干草铺出个草垫子来,裹巴裹巴衣领盖着斗笠就要睡觉。   没啥大不了,江少栩的处事原则,遇到困难睡大觉。   半梦半醒间,他糊里糊涂地做了个梦。梦里头,他已经回了青霄山,还梦见自己睡着了。大徒弟邵凡安蹲在他身边,声音奶奶的,一个劲儿地叫师父师父。   江少栩闭着眼,朦朦胧胧间察觉到自己入了梦——他大徒弟今年十六岁了,早就不是当年动不动就师父来师父去的小萝卜头了。   紧接着,他就听到另一道声音响起来,声音很轻,说的是:“乖,随我来,不要吵你师父睡觉。”   江少栩愣了愣,随即在梦里睁了眼,一大一小两道人影越走越远,小的那个是小凡安,大的那个转过身,露出一双很漂亮的眼。   眼角微微勾起来,盛着天上月亮的光。   这回江少栩是真真切切地醒了过来。他一猛子坐起身,斗笠甩到一边去,脸上尽是不耐烦的神色。   “啧。”他咂了声舌,胡乱捋了捋一头的乱发,最后坐在那里,一个人发起呆来。 第104章   睡是横竖睡不着了,江少栩索性把酒葫芦摸出来,咕嘟咕嘟灌了两大口酒。   烈酒入喉,身上立马跟着热乎起来,江少栩还想再喝呢,可惜就剩下那么两口,酒壶已是见了底。   借着这一小股酒劲儿,江少栩翻身躺下,两手往后脑勺下一垫,想闭眼睡觉。   但眼皮一闭,眼前又看见杜如喜坐在自己面前,手里举着根树杈,在扒拉火苗子。   说是杜如喜,实际上看到的是方默那张方正的脸。可方默即是杜如喜。江少栩皱紧眉头,他分不清。   那时他俩也在这么一间破屋里,房瓦破了一个大洞,抬头就能望见天。   具体是哪一年的事情早记不清了,就是在他们外出寻药的路上,偶尔会遇到上不挨村子下不着店的情况,两人实在寻不到客栈或是住家,就随便找一个落脚处歇息一晚。   破屋不遮风,生了火也还是有凉意,江少栩就喝酒取暖。他不光自己喝,还把酒葫芦递给方默喝。方默喝不惯这么烈的酒,喝了几口就呛了几口,呛一呛的,倒是把脸色呛得红润了不少。江少栩那会儿笑他,说他身娇体贵。方默笑着摆一摆手,然后用传音符和他说话,说自己的家乡惯喝一种花做的酒酿,入口是甜的,说以后请他喝。江少栩听得直撇嘴,不以为然地说男人当喝烈酒,喝什么花酿……   江少栩愣愣地躺在那儿,胸口沉沉的闷闷的,心跳一下下跳得很重。   这一晚上睡得实在煎熬,江少栩第二天懵懵登登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昨夜不知何时入了眠。   这一觉睡得还挺暖和,他眯着眼睛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外衫,蹭蹭脑袋还想再眯一眼。结果眼都闭上了,突然又反应过来,他一猛子坐起身,一把扯开身上的衣服,虚着眼睛一瞧——这不是他的。   他嘴里骂了一句什么,提溜着外衫就莽莽撞撞地出了门。门外,杜如喜安安静静站在檐下,正在等他。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江少栩当即发飙,狠狠把衣服兜头砸了过去,“滚开!!”砸完多一眼他都不带看的,回身捡起斗笠酒葫芦就要走人。   杜如喜在身后勉强跟了几步,根本跟不上,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道:“少栩,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江少栩不理,他又道:“‘三足金乌’……你可还记得?”   金什么乌的江少栩压根不记得,但还是停了脚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这一回头,就看到杜如喜手里举着的,正是那几个黑衣人戴着的鸟面具。   “那两个人……最终没有抓到,但是拿到了这个鸟面具,这上面的花纹图案,和当年无名教的图腾一样。”杜如喜顿了一顿,继续道,“十多年前的无名教……你还记得吗?”   江少栩习惯性皱起眉。   “无名教的教主,十多年前就死在那一场围剿之中,之后本该再无无名教,可是至今日,这教派竟然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杜如喜道,“你不觉得蹊跷吗?少栩,当年其实有很多细节都——”   “东西拿来。”江少栩不耐烦地打断道,“我跟你没有多余的话讲。”   杜如喜攥了攥手里的鸟面具,沉默。江少栩也懒得同他废话,直接上手抢了过来,抢来往兜里一揣,扭脸就走。   他走杜如喜就跟,跟不上就骑马跟。江少栩脚程再快也跑不过马啊,气得直爆粗,指着杜如喜鼻子破口大骂,扬言他再纠缠就要打断他的腿。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救我呢?少栩。”杜如喜苦笑,“你不帮我挡下那一记偷袭,我不死也只剩半条命,定然没有气力再来缠你。”   “放你的屁!谁要救你!!”江少栩咬牙切齿的,气得红了脸,“要死你死远点儿!血别溅老子身上!嫌你晦气!!”说完觉得话不够狠,又恶声恶气地补了一句,“一身的毛病!怎么没病死你?!” 第105章   这一句砸下来,杜如喜明显怔了一怔,眼皮轻轻颤了一下,抬眼望向江少栩。   江少栩心里紧跟着抽巴了一下,然后又因为这莫名其妙的抽抽儿下意识发起怒来:“看个屁的看!老子哪句话说错了??难不成你连发病都是装的??”   “少栩,发病……是真的,这么多年在外寻药也是真的。”杜如喜沉默片刻,继续道,“除了隐瞒身份,其他的事情,我没有再骗过你。不敢告诉你实情,是怕你不肯见我——”   “你废话这般多就这句说到点子上了,欸对了!老子就是不待见你!知道了还不快滚!滚滚滚!”江少栩狠狠地指了指杜如喜,“再跟过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撂下狠话,江少栩转身要走,杜如喜抬腿便跟,江少栩回身对着杜如喜小腹来了一拳,直接把人揍得捂着肚子蜷下了身。   江少栩冷着一张脸,没再说什么,戴上斗笠就离开了,背后传来杜如喜止不住的咳嗽声。   江少栩闷头赶路,没走两天,就又被杜如喜骑着马追了上来。   这是打也打过了,江少栩手下得再重也不能真把人给打死了。骂也骂过了,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翻来覆去就骂那么几句,他就不再开口了,开始变得沉默。   杜如喜从马上翻下来,朝他走近了,脸色隐隐透着病怏怏的白,唤道:“少栩。”   两个人隔着一步远,互相望了望。   “咳咳……”杜如喜抵着唇咳了两声,“可以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们两个……一次机会?”   江少栩不说话。   杜如喜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帘垂了垂:“我们一起度过的那六年,难道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吗?你为什么不肯——”   江少栩一伸手,直接点了杜如喜穴位,把人定在了原地。   杜如喜稍稍一愣,试着想抬脚,可身体纹丝不动。   “别再缠着我。”江少栩压了压斗笠,撂下这么一句,就又要离开。杜如喜脸色一白再白,嘴唇抖了抖,在他转身之际,忽然道:“少栩,你敢不敢……把雪貂召出来?”   江少栩都走出去两步了,脚下一顿,又折了回来,在杜如喜身上再点了一下,点的哑穴。这回耳根子彻底清净了。   定身和哑穴都最少要一个时辰以上才能自行解开,江少栩看了看杜如喜那个脸色,神情绷了一绷,突然大喊了一嗓子:“方胜!出来!!”   周围先是一阵安静,然后没过多会儿,不远不近的树干后面悄没声地探出来半张脸,在那儿犹犹豫豫地一探头,正是方胜。   果然,江少栩就知道,杜如喜整日病歪歪的又不会武,仇家还多,不会轻易自己出行。   “把这病鬼带走!再敢跟过来,老子连你一起揍!!”江少栩嚷嚷完,谁也没再多看一眼,再次上了路。   这次走,还顺手牵了杜如喜的马。   江少栩也是实在被跟烦了,骑上马没有直接回青霄,而是一路上走走停停的,绕了好大一个圈儿。 第106章   来时七八天的距离,归程走了小半个月。兜里那点儿铜板早花光了,全换成了酒,江少栩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喝,喝困了就把马往旁边的树上一拴,裹吧裹吧衣领倒哪儿睡哪儿。   连着几天风餐露宿,又醉醺醺的,江少栩下巴上的胡茬儿冒出来不少,头发胡乱扎在脑后,看上去乱蓬蓬的,整个人不修边幅的,透着一股子潦草。   他浑噩度日,直到某天在路边被一群嬉笑跑过的孩子惊了马,马儿打了几个响鼻退了一步,他急勒住缰绳,板起一张凶脸来,本是想训斥几句的,结果看着人家小孩儿,皱着眉头,忽然就想起自家几个徒弟了。   他离山眼见着就要一个月了,不知道山上的米粮还够不够吃。   这一下子,江少栩脑瓜子顿时一个激灵,酒劲儿立马就消下去一半。   他出这一趟远门,本该十天前就归山的,结果绕道儿绕到现在还没回去,而且关键是,他把杜如喜揍跑了,这趟出门的银子没有结……   身上仅剩的那点儿铜板,他前几天还拿来买醉了。   这回,另一半的酒劲儿也彻底下去了,江少栩就跟从一场浑浑沌沌的大梦里猛然醒了似的,也顾不上别的了,一夹马肚就往青霄的方向赶,路上遇到镇子就进去看看有没有来钱快的活计可以接——山上好几张嘴呢,他总不能空手归山。   寻来找去的,最后在青霄山脚下的临镇上接了个短工,就是帮一个店家搬抬些货物,价儿还可以,工钱一天一结,还管饭。江少栩这会儿也没啥可挑的了,上去就跟招工的人说:“我一个人干你两个人的活儿,你给我结两份钱。”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饭也要两份。”   江少栩多年习武,又天生劲儿大,力气活儿他一人实际上能顶三个用,做工时管顿午饭,他三四口一个馒头,就着稀粥咸菜,一顿饭恨不得能连炫四个。   之前喝酒喝得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还觉不出饿来,这会儿倒是全找补回来了。   不过他能吃也能干,别人两个人才能勉强搬动的箱子,他一个人扛起来说走就能走。白天干活,晚上就在仓房旁边临时搭的小木屋里对付一宿,隔壁还有水井可以用,他打上水洗把脸,自己都觉着下巴上的胡茬儿扎手。   他也没啥所谓,糙便糙吧,每天卖足了力气,肚子填饱,晚上倒头就睡,确实也没工夫琢磨别的。   他在这儿连干了三天,手里铜板攒得差不多了,买米买面总是足够了,便收拾了东西准备走人。   工头用他用得正顺手呢,一看他要走,撵着就追上来了:“哥们儿,我看你这身子板儿够可以的,怎么才干三天就要走啊?”   江少栩也不多言语,闷头耷脑地牵了马就往镇外走,要奔青霄山脚的福云镇。   “你不多留几天?这活儿可不是天天都有的啊,工钱你要觉着不满意,我再给你提一点儿,咱好商好量的不是?”工头还挺执着,追着他走了半条街,都快出镇子了,走着走着忽然一扭头,“欸?这儿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江少栩还是不言语,不过出镇的小道儿上确实人挺多,他牵着马不好走,只和前头的人说了句:“让一让。”   前头的人一挪窝,他这才看到镇外的路边上铺了一溜儿的礼盒,一个摞一个的,都是金纹红底儿,看着怪喜庆的。   “哟,这是谁家嫁千金呢?整这么大阵仗?”工头和旁边的人闲聊了一句,“这一地的嫁妆,怎么都铺到这儿了?”   路人道:“不知道啊,前头还有个喜轿呢,就停在路边了,也不知谁有这么大福气。”   “借过。”江少栩也没多看几眼,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出来,就牵着马,沿着路边儿往镇外走。走啊走的,他一抬眼,就看到路的尽头停着一抬大红喜轿。   他走他的路,隔着不远,喜轿的红垂帘儿一动,从里头倏地探出个人来。   那人穿了一身红喜服,虽从喜轿里走出来,却不是新娘子,而是新郎官的打扮。   那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半月未见的杜如喜。 第107章   二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江少栩拽着马绳,实打实地愣了一下,脑袋里钝钝的,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杜如喜安静地回望着他,也未言语。   江少栩发愣发得快,回神儿也回得快,眉头一皱,多一句废话没讲,就跟没瞧见似的,扭脸就走自己的路。   他这头一走,杜如喜下一刻便坐回了喜轿里,帘子一放,在里头敲了敲。方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朝身后招一招手,一旁候着的轿夫立刻抬起轿子,后头还有负责搬抬礼盒的人,一并全都就了位。   江少栩在前头走几步,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就跟几步。   最初江少栩只顾着闷头赶路,并未察觉,直到这路旁围满了瞧热闹的过路人,他路都要走不动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这是做什么?”   “不清楚啊,看那嫁妆,估摸是富贵人家嫁闺女吧?这么长的送亲队伍。”   “不像是送亲,牵马的这个没穿喜服啊,是不是带新媳妇儿回门?”   “你没看见吗?刚刚轿子里那个,是个男的……还长挺好看的。”   “啊?那牵着马的这个……”   路人的窃窃私语断断续续传进江少栩耳朵里,他慢慢涨红了脸,路被堵着也马也骑不动,他只能凶起来一张脸,怒气腾腾地朝路人一声吼:“挡什么路!”   过路人缩着脖子四散走开,他又回过头,恶狠狠地道:“干什么你们?!别跟着老子!”   方胜站在队伍的最前头,江少栩一转身他就低下头,老老实实挨骂,挨完该跟还是跟。   江少栩火气呼呼的直往脑门上撩,嚷嚷两句不管用,可他又不能随便逮着人就揍,自个儿在那儿气得直深呼吸。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三两步冲到轿子前,抬脚就踹轿门,怒吼:“杜如喜!滚出来!!”   喜轿晃了晃,轿夫们落下轿子退到一边,杜如喜一弯腰,撩开帘,从里面走出来,露出脸,竟然还笑了笑:“少栩,你踢我的轿门,这算是迎亲吧?”   江少栩听得一愣,然后怒气更甚:“放什么狗屁!你整这出到底想干什么??”   杜如喜道:“跟你回青霄山。”   “回……”江少栩都蒙了,“不是,你跟这儿发什么疯??你他娘的凭什么?老子的青霄跟你有什么关系??”   杜如喜静静等他骂完了一通,方道:“你我已经成亲了。”   “……什么?”江少栩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你我已经成过亲了。”杜如喜慢慢抬起眼,望向江少栩,“我们拜过堂,拜过天地,我们也喝了合卺酒,礼成了。”   这一句一句的,江少栩听得眼睛都瞪大了,满脸皆是不可思议:“……你脑子有病?你来真的?”   杜如喜呼吸顿了顿,神色一晃,有一丝痛苦在眼中一闪而过,低着声音道:“我当时便说过,我当真的。”   江少栩直直地瞪着他,胸口大大地起伏了两下,忽然一把捉住他衣襟,扯着人就往一旁走。   方胜在二人身后探了个头,到底没敢跟上来。路边的路人有往这边张望的,看一个江少栩骂回去一个。   他揪着杜如喜走到山石的拐角处,一把将人掼到石壁上,指着他鼻子就开始怒斥:“你当真有个屁用!老子告诉你,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虚境里的东西你跟我扯什么淡??那玩意儿能作数??”   杜如喜后背撞到石壁,头发一下子散开了,发丝略显凌乱地垂下来,看上去有些狼狈:“那感情呢?你我之间的感情,作不作数?”   江少栩暴躁道:“老子和你有狗屁的感情?!”   “那六年呢?从萍水相逢,到相识相知。”杜如喜轻轻皱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愫,可声音还是颤了一颤,“少栩,那六年的时光……与你来说,真的什么都不算吗?”   江少栩狠狠皱着眉,恶声恶气地道:“哪六年?是你连真面目都不敢露出来的那六年?杜如喜,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敢说,如今哪儿来的脸和我说什么相识相知??”   “对不起……少栩,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我……”杜如喜垂下眼,睫毛一颤再颤,“我怕,你早一日识破我的身份,我们便早一日走到这般田地。”他说着话,忽然抬起眼,苦笑了一下,“可我心底也一直期盼着,想让你认出我……少栩,这么多年,你可曾……想起过我?”   江少栩攥了攥手心儿,冷着脸道:“别给自己贴金了,谁他娘的会想起你?要不是你死缠烂打,老子早不记得有你这么号人了。”   “我一直在想你,见不到你的时候我就给你传信,哪怕你不怎么回,但是我知道你能看到。”杜如喜清浅地笑了笑,“少栩,我不止一次在想,如果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六年前……现在你我之间,会不会很不同。”   “不会。”江少栩硬声道,“什么时候相遇,都改变不了你是一个骗子的事实。”   杜如喜沉默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道:“少栩,我知道我年少时做过错事,我骗了你,也没能护住你……对不起,我不求你现在能原谅我,但你可以不可以再给你我一次机会?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会欺瞒于你,你能不能……正视你自己的心?”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江少栩面前,“这个给你。”   那是当年江少栩离开时没带走的荷包。   江少栩稍稍怔了一下,而后一把夺了回来,揣进怀里,凶着脸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这他娘的叫还。”   杜如喜苦涩地笑了笑,然后摊开两手:“这一次,我身上再没荷包了,少栩,你把雪貂放出来。”   江少栩皱眉看过来,没有动作。   “把雪貂放出来,我只求你做这一件事,至此之后,只要你不愿意,我便不再纠缠你了。”杜如喜顿了一顿,像是轻轻叹了口气,“少栩,我说话算话,以后都不会再骗你。” 第108章   “你又想打什么主意?”江少栩沉着脸,“我召不召雪貂,又与你何干?”   “你曾经说过的,你与灵兽之间,互有通感。”杜如喜深深望向江少栩,“你将貂儿放出来,倘若它……不肯亲近我,我便真的相信……你心里不曾有我。”   “我呸!”江少栩调门一下子抬高了,整个人变得焦躁不少,“跟你说话说不通是不是??老子恶心你还来不及!不耐烦见到你!你这是听不明白人话吗??”   杜如喜眼帘儿狠狠颤了颤,但还是不肯挪开视线,执着地道:“那你把貂儿放出来,放出来让我彻底死心,我说过了,它若是不肯接近我,我就不再纠缠你……你为什么不肯?”他话头顿了一顿,又放轻了声音道,“……是不敢吗?”   “扯淡!!”江少栩气红了眼,撸了把袖子,拽住杜如喜衣领,强忍着揍人的心,“老子告诉你!少来这套!想玩儿激将法是吧??我会怕你这个??”话是越说越气,江少栩一把甩开手,气性一下拱上头,单手掐出字诀,反手一翻,一道小小的白影立刻显出形来。   小白貂四只爪子一落地,步子都没落稳呢,尾巴一甩,就朝杜如喜蹿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江少栩干瞪着眼睛没回过神,就连杜如喜自己也是一愣。反应过来以后,他连忙伸出手去,手指尖儿压低的那一瞬间,雪貂马上探头探脑地想往他手心里钻。   只是还没来得及碰触到,雪貂便噗地一下消失不见了。杜如喜猛地抬起头,正好看到江少栩挥手驱散了灵兽,脸上的表情既愤怒又诧异。   “少栩,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的。”杜如喜微微睁大了眼,急喘了一口气,脸颊上透出薄薄的血色来,“你明明就——”   “住口!”江少栩的脸一刹那间也泛起红来,纯粹是气得,“少来放屁!!”他心里砰砰得跳,跳得心口闷闷的疼,“谁知道你背地里搞了什么鬼!别想把老子骗进去!!”   “我没有……少栩,灵兽是你的,通感是你和灵兽之间的,我又如何能做手脚。”杜如喜难掩眼中涌现的喜悦,下意识靠近江少栩,“为什么你不肯承认,你就是喜——”   江少栩气得直喘粗气,整个人被搅得心烦意乱的,彻底气急了眼,他一抬胳膊,用手肘将杜如喜死死按在身后的石壁上,怒声道:“闭嘴!!”   “咳、你就是喜欢我。”杜如喜被卡住了喉咙,难捱地咳了咳,“你喜欢上我两次,少栩,为什么要否认这一切……你心里有我,为什么,不肯承认……”   杜如喜喘不过气,方才脸颊上浮出来的那点儿血色此时又褪了下去。他睫毛一直在颤,眼尾变得红红的,伸手想反握住江少栩的手,嗓音也颤了颤:“我没有骗你,荷包在你身上……貂儿亲近我,是因为你还在喜欢我,少栩……”杜如喜深吸了一口气,强撑住神色,可嘴唇还是抖了抖,“少栩,是你在骗你自己。”   江少栩激灵一下,瞬间抽开了手,脸色变得铁青,不自觉地往后跌了两步:“胡说!!”   “少栩,你仔细想一想你我相处的那六年……”杜如喜晃了晃身,红着眼角,步步紧逼,“难道,你心里,全然没有半点我的位置吗?”   “没有!!”江少栩心跳跳得乱七八糟的,脑袋里也乱七八糟,但反驳的话说得极快,“老子心里从来没有过你!!”   他这个人,一向认死理儿,脑子有点一根筋儿,年轻时被骗得狠了,分不出真话假话,这辈子便不会再信了。   “你还有什么花招儿没使出来??你刚刚自己说的,召出雪貂就不再纠缠我!”江少栩脸上尽是烦躁,“你要是出尔反尔,我就把你揍得爬不起来!”   “少栩,最后一次……我再问你这最后的一次。”杜如喜的眼睛更红了,鼻尖儿也红起来,说话的速度慢慢地,带了鼻音,“我求你,你用心回答我,你真的,不曾喜欢过——”   “是啊!!心里没你!!我说你他娘的烦不烦人!”江少栩恶声恶气的,几乎是吼了出来,“老子就是眼瞎也不会看上一个骗子!听懂没有??满意了吗??”   江少栩吼到半道儿,一转头,就看到杜如喜眼眶已是蓄满了莹莹的泪。   他眼尾红得彻底,睫毛稍稍一颤,眼泪便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落泪落得无声无息。   江少栩一下子愣住了,方才生了那么大的火,仿佛都被这一连串的泪珠浇灭了,脑袋也变得空空落落的。   周围变得很静,耳边唯有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砸得他胸腔生疼。   江少栩怔怔地发了下呆,然后不声不语,扭脸便走。   杜如喜在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江少栩。”   江少栩下意识回过头,两个人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对望了一眼,江少栩心里一紧,眉头也一紧,说:“别再来找我。”他转了下头,皱着脸想了一想,会转回去,道:“记得把传音炉还给我。”   杜如喜像是一怔,而后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头长发被他晃得更松散了一些,发丝一丝丝地垂落在脸旁。最后他像是自嘲一般笑了一笑,睫毛一颤,眼尾通红,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   江少栩又愣了愣,之后没再说话,抽出背后的斗笠戴在头上,用手一压,转身离去。 第109章   江少栩归山的路走了一半儿,这才迟钝地想起来马扔下了没骑走。他木呆呆地原地站着愣了愣,愣完才想起那马是他顺手牵来的,本也不是他的,就又闷头闷脑地赶起路来。   一路走到山脚下,眼前是条岔路口,一条道上山,另一条通向福云镇。   他反应慢了半拍,恍恍惚惚记起来光带银子上山没用啊,这银子又不能直接喂徒弟,这才转身去福云镇上买米买面。   买完他路过小酒馆,酒馆的老板娘杵在大门口嗑瓜子,一见到他,眼里直放光:“欸!老江,过来过来。”   江少栩停下步子,侧头看过去,老板娘连拉带拽的,直接把人揪进了屋。   “跟你打听打听,你来的路上看见送亲队伍没?那个阵仗,一瞧就是大户人家嫁娶啊。”老板娘歪在柜台上,眯着一双美目笑得挺八卦,“那队伍一开始在青霄山下绕了个道儿,这要不是你人不在山上,我还以为是你娶媳妇儿了呢。”   江少栩一手拎着面袋子,一手扛着米兜子,整个人闷头耷脑的,也不吱声,在那儿门柱子似的站了会儿,突然想起来什么,撂下手里东西,从怀里掏出鸟面具来,问道:“这个面具,你见过没有?”   老板娘明面上是做酒馆生意的,实际上来钱的路子是走江湖消息,也从各路上家接悬赏令,江少栩每回下山都要来小酒馆里接点合适的任务,领了赏钱好糊口。   老板娘拿过鸟面具,在柜台底下仔细瞧了瞧,又扔回来:“没见过。”   江少栩想了想,又问:“那无名教,你可有听过?”   江少栩本来是没报什么希望的,结果老板娘一听无名教仨字儿,立刻道:“没消息。”   说的是“没消息”,而不是“不知道”,江少栩面露诧异,老板娘歪靠在柜台上,抓起一把瓜子开始嗑:“‘无名教’的消息这些年一直有人在打探,悬赏的金额可不低,背后应该是有个大金主在查。”   江少栩皱起眉:“我也查,有消息告诉我,我付你钱。”   老板娘看了看他一幅没精打采的落魄模样,一个白眼快翻到后脑勺了:“你兜里能有几个钱?”   江少栩沉默了一会儿,耷拉着眉眼把酒葫芦放上来:“帮我灌满,酒钱记账。”   从酒馆出来,江少栩站在路边,在衣兜里掏来摸去的,最后将那个小荷包摸出来了。他盯着荷包呆了一呆,紧接着神色又开始变得烦躁起来。他不愿再多看,直接把荷包揣了回去,再在身上摸了个遍,最终抖落出来两枚铜板。他拿钱买了一串糖葫芦,用油纸包好,举着就回了青霄山。   青霄山上,他这前脚一进山门,后脚就跟上来一只黄毛的小土狗,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个子不大点儿,呜呜嗷嗷的,就撵在他脚后头乱窜。他头一眼没瞧见,差点儿把狗崽儿带翻过去。   江少栩低头一看,皱了皱眉,紧接着他大徒弟邵凡安就窜了出来,隔着老远呢,就在那儿笑嘻嘻地喊:“师父!您可算回来了!这么这回晚了这么久?”   邵凡安跑过来,一弯腰把狗崽儿抱起来,在江少栩面前晃了一把,再揣进怀里:“师父,这是我下山时捡回来的狗,叫大王。”一边说,一边来接江少栩手里的米和面。   “你跑山下干什么去?”江少栩还是皱着眉,顿了一顿,含糊道,“我有事,在临镇耽搁了几天。”   “师父,您耽搁几天,山上都要揭不开锅了。”邵凡安吊儿郎当的,耍起贫嘴来就没完没了了,“我就下山打了两三天的短工,也没跑远,就在福云镇上的那家裁缝店做帮工,挣的铜板都拿来买吃的了。师父,我年纪大了,能挣钱,您不用瞎操心,您看您那眉头,都快皱成老头子了。”   邵凡安在这儿叽里咕噜的说个不停,江少栩气儿都没喘匀乎的,二徒弟身后跟着俩小的又都一股脑地围了上来。   一时间到处都在喊师父,江少栩脑仁直嗡嗡,手里的糖葫芦塞给祝明珠,祝明辰立马也转移了注意力,跟着糖葫芦就蹬蹬蹬地跑了。宋继言安安静静候在一旁,接过他手上的斗笠和酒葫芦,懂事地道:“师父,路途劳累,我给您放热水您洗个澡吧。”   江少栩回屋泡了个热水澡,换下的脏衣服扔在一边,邵凡安端着盆敲门进来给他收拾衣服,顺便把干净衣裳找出来放在凳子上,完事还不走,蹲在澡盆子旁边好奇地问:“欸师父,方叔这回怎么没送您回来啊?往常出趟远门,回来不都送您上山的吗?”   江少栩脸上盖着毛巾,仰头靠在浴桶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就你话多。”   声音挺凶的,邵凡安撇撇嘴,抱着盆就出去了。   之后过了十来天,有仆役打扮的人把传音炉送还上了山,是邵凡安接的,接过来他也挺纳闷,就跑去和师父问方叔怎么了,然后就又被师父凶巴巴地训了一嘴。   这后来,谁提方叔谁挨骂,时间一久,方默这个名字在青霄山上就没人敢再提了。 第110章   七年后。   江少栩怀里抱着酒葫芦,闭眼靠在车厢上,脑袋一点一点的,随着马车的行进而晃动。   “哥、哥,少栩哥!”全有有猫在他身旁,也不敢瞎扒拉,就在他耳朵边儿叽叽咕咕的,“你醒着没有啊?我这眼皮跳了一路了~~~”   江少栩其实人醒着呢,头天没睡好,他想着路上眯个眼,可惜身边搁着一个碎嘴皮子的全有有,他能睡着就有鬼了。   “咱们真要大老远的跑到南疆去啊?听说那地方虫蛇毒物遍地都是啊~~”全有有都快带出哭腔来了,“我这细皮嫩肉的可不禁咬……”   江少栩跟听不见似的,姿势都不带换的。   “你说你那位师兄……给的消息靠不靠谱啊?他可别——”全有有话说一半呢,忽然看到江少栩睁开眼,两记眼刀子直接飞了过来,赶紧改口,“前师兄前师兄……嘶,瞧我这嘴,是玄、清、真、人!”   全有有一个字一个字咬着音,完事儿赶紧观察江少栩脸色,又挨过去道:“少栩哥,那位玄清真人,消息准不准啊?南疆能有无名教的消息?那线索时断时续的,咱们查了这么多年了都没个实影儿,这次大老远的赶过去,别再又扑个空。”   就这几年,江少栩没少为无名教的事情东奔西跑,一来是当年明明应该已经彻底剿灭了这个教派,最近却又有卷土重来之势,二来是江湖上近几年有风声传出,说有供奉三足金乌的鸟面人,擅使用操控神志的邪术。   三足金乌,鸟面人,全是无名教的特征。而这能够操控神志的邪术……江少栩这几年在追查的过程中,也和对方直接交过手,那个邪术,怎么看,都很像理应已经失传的禁术——操魂术。   操魂术,是南陵派的独家秘术,不传外姓弟子,按说应当随着当年南宫家的灭门而消失了才对。可现如今,这不外传的秘法竟然再度现世了。   而且,十多年前那场灭门惨案之后,也曾有传言传出,说南宫家有本秘籍失窃。   失窃的秘籍,灭门惨案,当年那场大火,葬身火海的挚友,还有这背了十多年的黑锅……   无名教这个线索,哪怕穷其一生,江少栩也一定是要查出个水落石出的。   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江湖上竟然还有人在执着地追查此事。是谁在查他不清楚,只知道背后的人是位财大气粗的大财主,每次都能颁出赏金颇丰的悬赏令。江少栩也不关心这位金主到底什么身份,兴许是南宫家的什么友人吧,总之他四处追查线索,还能去找酒馆老板娘换赏金,倒也算是一石二鸟。   有钱赚的地方就有全有有,这些年也算是没少和江少栩东奔西跑。   全有有这人,虽然胆子小还聒噪,可确实也是有点儿真本事在身上的,只不过就是回回只灵一半,靠不靠谱对半开。   就这样,好几年过去了,无名教的线索始终是断断续续的,查不到关键之处。终于在半年前,这事件有了一个大突破,江少栩急忙赶到事发地,结果没成想,竟然撞见了另一个追查此事的人。   确切地说,是两个熟面孔——纪正庭,和一直陪伴在他左右的代华。   时隔多年,纪正庭的身份早就不单单是重华的某位出类拔萃的弟子了,他这些年在江湖上崭露头角,也算是功成名就,得了玄清真人的名号,已经是位声名显赫的大前辈了。   这么些年,纪正庭始终也没放弃追查,他多在江湖游走,寻得无名教的消息便要查探一番,多年下来也寻得一些线索。   江少栩真是没想到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到他,两人也是许久未见,江少栩虎着个脸,还未开口,倒是坐在一旁的代华先打了招呼:“江少栩,好久不见。”他托着腮,微微眯了眯眼,笑了一笑,“嗯……你变了很多。”   纪正庭倒是变得不大,青年时一袭白衣,现在还是一袭白衣,只不过衣裳从弟子辈儿变成了师父辈儿,眉宇间也更见长辈风范。   不过代华和年轻那会儿可算是有些不同。   他早已和纪正庭结为道侣,玄清真人的道侣,在江湖上自然也有不少的传言,江少栩一个跑江湖的,当然有所耳闻。   “你也变挺多啊。”江少栩臭着脸嗤笑一声,“脖子上那么大一圈儿刺青,被你族人绑着纹的时候,没少受疼吧?”   代华的脖颈上多了一圈蛇纹刺青,是叛族的象征,代表罪人的身份。   代华笑容还在脸上挂着,眼里冷了下来。江少栩是装都不肯装的,直接甩脸走人。纪正庭蹙眉看了代华一眼,起身追上。江少栩当时话说得挺决绝,让别来烦自己,可实际上也只不过是句气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脾气再大也不会真的耽误正事,自己也早就过了意气用事的岁数了。   后来他和纪正庭分开追查,有点动静便互通有无。这次他带着全有有赶路去往南疆,便是接到了纪正庭那边的消息。   “哥,你看我这右眼,是不是跳了一路?”全有有扒着眼皮,非得往江少栩身前凑,“你瞅瞅你瞅瞅,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是不是啥不祥之兆?我不会要出啥大事儿吧~~”   两人抵达了南疆,马车将他们送到一处竹楼外,两人一边往大门走,全有有一边儿在江少栩耳边唠叨个没完。   江少栩正被他吵得烦心,一进大门,纪正庭起身迎了上来,代华独自坐在茶桌旁,脸上戴了个面纱,转头往这边望了望。   江少栩皱着眉,开口就没啥好气儿:“你大老远的叫我过来做什么?这你要是没个石破天惊的线索,那我——”   纪正庭神色严肃,开口就出乎意料:“少栩,你可还记得……苏道长,苏绮生?” 第111章   苏绮生,江少栩当年的至交好友,在南陵派当家的寿宴上葬身火海。之后的每一年,江少栩生辰的时候,就会朝着南方敬上两杯酒。   一杯苏绮生,一杯南宫逸。   突然记起旧人的音容笑貌,江少栩情绪一下子沉了下去:“……说你的。”   “那年……你出事之后,我赶来时已是晚了。”纪正庭垂了垂眼,神色黯然,“当时得知苏道长的死讯,我便想领走他的尸骨,找个地方好好安葬。”纪正庭顿了一顿,“不过依然晚了一步,当时负责善后的人告诉我,他的尸骸已经被人取走了,后来我多方打探,查到他的墓就在南疆深处的某处风水地。”   “所以你喊我来南疆,是为了祭拜苏兄?”江少栩皱起眉,“你这旧情念的,是不是也隔得太久了?”   “不。”纪正庭严肃地道,“我要开墓。”   “你……”江少栩先是一愣,再是一惊,调门都高了,“啊??开什么??”   “开墓。”纪正庭道,“我找到了一些证据,怀疑苏绮生……还活着。”   “怎么……可能??”江少栩听完纪正庭口中的证据,震惊完就开始来气了,“不是,你说那些也算不上什么实质证据啊,当年那把火把南宫家烧了个干净,你没见到那个场面,遍地尸骨,什么都没了——”   纪正庭道:“你见到的只是面目全非的尸骨,严格来说,你其实并没有真的见到‘苏绮生’的尸体,或者说,你分辨不出,烧成那种程度,所有人都分辨不出。”   江少栩张了张嘴,倒还真是反驳不出,可他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不行,我不同意,你就因为那些算不上证据的证据,就要开墓??死者为大这件事你不会不懂吧??”江少栩脑袋嗡嗡的,虎着脸又补了一句,“起码得找到更直接的证据。”   纪正庭道:“这件事情,重华还有其他弟子在查,他曾经在某次事件中,见到了一个关键人物,那人的样貌……形容出来,和苏绮生像了九成。”   江少栩没好气儿道:“你自己门派的人,你自己当然信,未出师的小弟子,乳臭未干,说的话,老子凭什么信。”   “这个弟子,你也认得的。”纪正庭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笑了笑,“是段亦麟,掌门师兄的大儿子,他小时候,你还抱过他。”   江少栩又是一愣,脑子里隐隐约约浮出来一个玉雕似的奶娃娃,那会儿好像也就两岁吧,单手一抱就抄起来了。奶娃娃那时刚学会说话,江少栩就指指自己,教他喊师叔来着。   那都至少得是十八年前的回忆了,江少栩猝不及防被勾起回忆,正有些晃神呢,纪正庭又道:“少栩,你擅寻穴定位,我需要你帮我找到墓的大致位置,若你不愿,其他的事情不用你出手,开墓的事情,由我来做。若有什么差池,我一力承担。”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江少栩再是觉得此事不妥,也不好再做阻拦。   主要是,他终究还是不肯相信,苏兄真的会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寻墓的事情一敲定,全有有倒是第一个慌了神儿的。   “哥哥哥,我可做不来这个,这个~~可是损阴德~~的事情啊!”全有有说啥都不肯干了,抱着江少栩胳膊肘子直嚎,“我命比纸薄,福似漏勺啊少栩哥!!可禁不起这个折腾!你看我这一路眼皮子跳的,我就知道没好事~~”   全有有一天天神神叨叨的,江少栩经常听他说自己是命薄之人,命中啥都无,能多活一日都是向天借来的。这话真的假的江少栩不知道,可全有有一见风吹草动撩腿儿就跑倒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果不其然,这回全有有也闹着要走,当天晚上都没住下,扛着小包袱就跑路了。   跑路前,还赖死赖活地非得给江少栩留下一面铜镜,说是随时联系。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江少栩也不知道他都是打哪儿找到的。   这铜镜的作用跟当年的传音炉相差不大,都是传消息用的。不过二者还是有些区别,香炉传字儿,铜镜传影儿。香炉是在谁手里谁能用,江少栩后来就把小炉子留给大徒弟了,让徒弟外出时给山上报平安用。铜镜则是得提前认主,江少栩手里一面,全有有那头还有一面,只能俩人互传消息。   就这么着,留下铜镜,全有有连夜就跑了,倒是把江少栩给撩在这儿了。   “不是,这小子说跑就跑。”江少栩气得咬牙切齿的,“老子位置只能找个大概,定点儿的事情一向是他来的啊。”   “无碍,我的徒弟正往这边赶来,近一两日应该就能到了。”纪正庭道,“到时候找确切墓口的事情,就交给他去做。”   代华坐在旁边,这时候忽然嗯了一声,开口道:“尘儿的法术修得很好,定位这点小事,难不住他。”   江少栩本来就看代华不顺眼,这儿气不顺,又眼见着重华的人蹦豆儿似的一个个往这儿蹿,更不痛快了:“怎么的?就显得你有徒弟?老子的徒弟也都厉害着呢,不比任何人差!”   江少栩气歪歪的,这时候恨不得把山上那四个都搓堆儿带过来,再一字排开了,摆成阵来给别人看。   不过想归想,他也就是闷头发发脾气,他可从来不让自个儿徒弟掺和进会涉险的事件里。   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第二天,纪正庭那个徒弟赶来了南疆。江少栩那时正翘着腿,半躺在窗边的座位上小憩,脸上还盖着自己的斗笠。   正半睡不睡间呢,他耳旁忽然听到了一声喊——“师父?”   这声儿可太过熟悉了,江少栩一愣,掀开斗笠,坐起来往前一望,瞬间眼儿都瞪直了:“凡安?” 第112章   这是谁也没想到,师徒俩竟然会在遥远的南疆遇到彼此。   不过邵凡安也不是孤身一人来的,他跟纪正庭那个宝贝疙瘩似的徒弟在一块儿呢。   江少栩皱巴着脸,两头看了看。两边的小辈儿认了前辈,他这才知道,纪正庭的徒弟正是重华掌门段崇越的二儿子,名为段忌尘。   段邵二人结伴而行,本来是和重华每年一次的巡诊队伍一并出来的,结果路上遇到了各种事件,一番调查过后发现和无名教有关,二人甚至还和鸟面人多次交手,其中细节按下不表,关键是,他俩带来了一个很关键的线索——鸟面人在使用镇魂符。   镇魂符是操魂术派系下的一个分支,也就是说,无名教确实与当年南陵派遗失的秘术有莫大的关联,这更是佐证了纪正庭关于苏绮生的一些猜测。   江少栩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还待说些什么,纪正庭站起身来,神色微沉,直接打断了他:“你不必再多说,我意已决,有什么后果我来负责。”说完他示意了一下,便带着代华和徒弟离开了。   走之前,他那个姓段的小徒弟还一步三回头地回头看了看邵凡安。   邵凡安本来是搬着凳子坐在江少栩背后的,这会儿下意识就想站起身,江少栩斜楞他一眼:“你看什么,坐下。”   邵凡安只能再一屁股坐回来。   这会儿也没外人了,江少栩虎着个脸,劈头盖脸把徒弟训了一顿,主要是让他离重华的人都远一点,然后又问他怎么和段家那个小子走到一处去了。   邵凡安顿时有点儿支支吾吾的劲儿,交代说是给人家当门客赚银子去了。   江少栩这几年忙着在江湖上四处查探,在山上待的时间很少,青霄派的大小琐事就都丢给他大徒弟去管了。邵凡安今年已是二十有三,是青霄派名正言顺的顶梁柱、大师兄。平时啥事儿都他抗着,时不时的还会跑下山去赚点儿银子回来贴补家用。   赚钱确实是正事,可挨上重华准没好事。   江少栩就耷拉着脸,语气坚决地道:“不是银子的事儿,你少给我跟重华的人搅和到一起去。”   邵凡安好奇心还挺重,挨着训呢,都能从话茬儿里找到八卦来,立马挪着板凳挤到江少栩身边,反问道:“师父,您跟重华的人,是有过什么过节吗?”   江少栩本来不想多说,无奈徒弟缠人,从竹楼的一楼大堂,硬生生缠到二楼客房。江少栩本不愿让徒弟趟这浑水,可无奈事情已成定局,他就把当年之事告诉了邵凡安。   邵凡安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忙道:“师父,那咱们下一步做什么?我看玄清前辈像是要去做什么事情,咱们要跟着做点儿什么准备啊?”   江少栩不耐烦地道:“谁告诉你我要跟他一起行动了?”   邵凡安明显一愣:“不一起吗?”   江五道:“说了不许你跟重华的人掺和到一起,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这话一砸下来,邵凡安神色显然是有点儿不对劲儿了。   江少栩瞅过去眯了眯眼,就他这个大徒弟,他从小带到大的,那表情里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的,可逃不过他的眼。   就方才在一楼议事的时候,邵凡安就跟那个段忌尘看来看去的,走的时候对视个没完,上楼的时候还非得打听人家住哪儿,这会儿又想一起行动。就这些小九九,江少栩再是脑袋不开窍,也看出点儿什么了。   江少栩打量了徒弟几眼:“你这是惦记老的,还是惦记那个小的?”   邵凡安神色一晃:“啊?”   江少栩哼了一声,又逼问了徒弟几句,然后调门一抬高:“想好了再开口,别让我发现你忽悠我。”   邵凡安脑门都冒出虚汗来了,脸也红了起来,他嘴角带了块儿不明显的伤口,抬手蹭了蹭额头。   他这一动弹,江少栩忽然发现他手腕也带了伤,缠着绷带呢。   江少栩有点担心,上手就要去抓徒弟手腕,想看一看。恰在此时,客房的门外倏然闪出来一道白影儿。   那白影手里端着伤药,正要叩门。   邵凡安背对着门口,脸色一变再变,忽然一把反握住江少栩的手,快速地道:“呃,因为我喜欢上段忌尘了,几个月相处下来,我……我对他有了爱慕之心,我不能离开他,我想时时刻刻和他待在一起……”   就这话,不光给江少栩说得一愣,门口那位穿白衣的段家小子明显也是一愣。   段忌尘整个人懵懵怔怔的,不消片刻,那脸蛋儿就红了起来。   江少栩无语道:“……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邵凡安这才觉出不对来,朝着门口一回头,然后也是愣住了。   再然后段家小子扭脸就跑了。   什么玩意儿??跑什么??   这给江少栩气得啊,破口骂了句:“臭小子。”   邵凡安蒙头蒙脑地转过头,江少栩瞅瞅自家大徒弟那样儿,更气了,又哼了一声,说:“还是年轻。”   这之后连着好几天,江少栩这气儿就没顺过来。   他这徒弟这个岁数了才情窦初开,开谁身上不好,非得开在重华弟子身上,还是纪正庭的徒弟。   就那个姓段的小子,模样倒是生得不错,就是看着怪骄纵的,带着点儿娇生惯养的少爷样儿,邵凡安那都表了白了,俩人相处时也还那样,江少栩暗中没少观察,怎么看怎么不合心意。   不过这小子修为确实不错,后来他们几人在广袤的树林中寻找墓穴的确切位置,江少栩有意难为了几下,段家小子倒是都解决了难题。   那江少栩也没相中,论实力,自家大徒弟也是要拳脚有拳脚,要功法有功法,脑子活泛,能说会道,样貌也是一等一的。论啥都不差,也不知道段家小子在那儿端着个什么劲儿。   江少栩就挺不痛快的,之后找到了藏着墓穴的石洞,和纪代二人一同下洞,全程脸色都是黑着的。   就这俩人,一看就教不出什么乖巧懂事的徒弟。   江少栩一路都忿忿的,举着火折子沿着石道向下走,一直走到尽头,然后就被一道强劲的封印拦在了墓门之外。 第113章   半柱香后,代华和江少栩相继从石洞中走出。   江纪代三个人下的洞,只出来两个,洞中有封印拦路,纪正庭独自留下破阵了。   走出洞口,江少栩一抬眼,便瞧见自家徒弟和那个段家小子凑在一处,俩人离得挺近,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段忌尘挂着张脸,像是在发什么脾气,和邵凡安动作间还有点儿拉拉扯扯的意思。   江少栩本就心中有事,这一下就更有些恼了,冲着邵凡安吆喝一声“你跟我过来”,然后谁也没多看,带着徒弟就回了竹楼。   邵凡安本就是个好奇心重的性子,话还密,这一路上便一直缠着江少栩打听洞中的情况。江少栩耐不住徒弟这么个磨法,便将当年和苏绮生有关的事情说了出来,还说了纪正庭对于墓穴的猜测。   话刚好提到这一茬儿,便勾起了江少栩年轻时的那点儿回忆。   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呢,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岁,和纪正庭结伴而行闯荡江湖,一路上只要遇到不平事,说出手便出手,也曾算是意气风华的少年郎。   后来遇到坏人,和他们耍诈,他行事鲁莽了些,险些中招,幸好得了旁人相助,才化险为夷,转败为胜。   那个旁人,便是当年的苏绮生。   苏绮生是位四处云游的道长,和江少栩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小兄弟,穷寇莫追,小心有诈啊。”   “哪个是你小兄弟。”江少栩那时候最不耐烦别人把他当小孩儿,回头便说了一句,“我二十了。”   其实没到二十呢,还差了个把月。   “那是贫道失礼了。”苏绮生好心相助,被呛了一句也没发火儿,反倒是一脸温和地道了歉,“那不知侠士如何称呼?”   “我姓江,他姓纪。”江少栩顺手把纪正庭也介绍了,“你姓什么?”   “贫道姓苏。”苏绮生笑着一拘礼,“云游散人,苏绮生。”   后来三人相熟起来,苏绮生就喊他江兄弟,之后更熟了一点儿,就按他排行,喊他小五。   年少时的回忆,就跟倒豆子似的,倒出来一颗,剩下的噼里啪啦全跟着出来了。   江少栩想起来很多人很多事,晚上就有些难以入眠,邵凡安和他住一屋,睡得都踹了两回被子了,他都没合上眼。后来还是拿葫芦过来灌了几口酒,这才算稍稍起了困意。   就睡前喝酒这毛病还是这两年养下的,头几年他睡不好,夜里总是多梦,磨得他心烦,酒馆儿老板娘知道以后,给他葫芦里灌了安神的酒,没那么烈,他睡前灌两口,才渐渐睡得好了些。   一觉大天亮,江少栩没睁眼呢,耳边听见徒弟小小声喊他:“师父,起来吃早饭了。”   江少栩还没完全醒过来,眼皮子虚撑了撑,也没应话。   邵凡安给师父端了面,看师父不起,就识趣儿地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江少栩抄着胳膊转了个身,想着再眯个回笼觉,结果眼皮子没完全合上呢,忽然觉着脸朝向的方向似乎哪里有光,在那儿闪着亮儿。   他眯缝着眼睛一抬头,发现发出亮光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他随手放在床头正对着自己的那个小铜镜。   铜镜闪光,那就是全有有在联系他。他拿起镜子一看,镜面里映着影儿。影儿里不是他的脸,而是照着一处桌角,桌角上摆着一叠账本似的东西,还有一副笔挂,和一个算盘。   江少栩皱巴着一张脸,哑着声音喊了一句:“全有有?说话。”   结果对面没应声,铜镜里的影子虚晃了两下,然后便暗了下去。   “啧。”江少栩挺不耐烦地坐起身,这回算是彻底被吵醒,睡不着了。   就这个不靠谱的全有有,弄得这个半灵不灵的破镜子,都好几回了,就跟术法失灵似的,总莫名其妙地亮,再莫名其妙地暗。   得,起来吧。   江少栩翻身下了床,徒弟把洗漱的水都给他打好了,他漱了口又洗了脸,胡乱抓起头发往脑袋后面一束,然后就推门出了门。   这一开门,门外闹闹哄哄的,全是人声。他皱皱眉,往楼下一探头,这才发现,竹楼的一层来来去去的全是穿着灰袍的小弟子,一看那衣裳就知道这都是重华的人。   好像……之前是说过,重华的巡诊队伍这两天会到。   这人一多就吵,还都是重华的人,江少栩耷拉个脸,嫌楼下闹心,就揣着酒葫芦想回屋躲个清净,结果刚一转身,迎面就碰上了代华。   江少栩脚下一顿,懒得理他,就跟没看见似的,抬脚就想绕过去。   “江五。”代华堵住他的路,侧脸看了看上楼的楼梯,“借一步说话。” 第114章   这竹楼是间客栈,被纪正庭包了场,店家临时搬走了,原本的三楼是店里人住的地方,这时候便空了下来。代华随手推了间屋子走进去,江少栩沉着脸跟进来。   代华找他没别的事情,跟纪正庭有关,是想让他下墓去看看情况帮个忙。   江少栩冷笑道:“关我屁事。”   “这里头关不关你的事,你不知道?”代华沉默了好一会儿,“江五,他为什么非得破阵开墓,你当真不知道?”   “关我屁事。”江五又重复了一遍,“我管天管地,还管得着他去不去挖墓?你脑子没毛病吧,你想管你自己下去不完事儿了。”   江少栩话说得挺硬,脸色摆得更硬。就他和这个代华,这么多年不对付便算了,现在竟然还蹿出来个小白脸儿徒弟,把自家徒弟拐得眼儿都直了不说,还天天给在那儿甩脸子,这江少栩能给好脸儿就有鬼了。   “当初不信你的是重华,不是他,你——”代华话头一顿,房梁上突然传出一阵吱呀的声响,他朝梁上抬了抬眼。   “我个屁。”江五不耐烦地嚷嚷道,“我现在跟重华没半点关系,你想找人帮忙就去找重华的人,没事别来烦我。”说完甩袖便要离开。   “站住。”代华微微眯起眼,语气一变,“江五,管好你自己的徒弟,别来纠缠尘儿。”   “呵。”江五面上一声嗤笑,实际上心里火气冒得乎乎的,心说胳膊伸八丈,还想管我徒弟?!管好你那个金疙瘩吧!然后甩下一句“小年轻之间的事情,又关你屁事。”摔门就走了。   江少栩这个气啊,出来就到处找邵凡安,结果楼上楼下走了一溜够,自个儿徒弟没找到,倒是碰见好几个重华的弟子。他现在瞅见重华人就烦心,原地一个转身,差点儿撞到身后一个小少年。   那少年看着也就十六七,瘦瘦弱弱的,布衣打扮,看上去不是重华的人,也不知怎么混在巡诊的队伍里了。江少栩扶了他肩膀一下,他赶紧道谢:“谢谢前辈。”   “走路留神。”江少栩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实在嫌楼下人多,实在眼烦,就又回了二楼客房,想躲个清净。   可惜清净没躲成,他一推门,铜镜就在床头闪来闪去。   不光闪啊,还有声儿呢:“——哥,少栩哥~~哥你在不在?”   “全、有、有!”江少栩一个箭步窜过去,掀开铜镜就骂,“你这一天到晚的闪闪闪,你烦不烦!”   “啊?啊……不是,哥,我找你有正事啊,正事!”   江少栩把铜镜往桌子上一扔,气汹汹地道:“说。”   “哥,你那边儿~~没出什么大事儿吧?我、我走之前不是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吗?我刚刚就算了一卦~~你也知道我给自己算命不准的,所以我就给你算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全有有还在那儿拿了个弯子,“我算到你身边亲近之人~~有大难当头啊!!我就说我怎么总是眼皮直跳呢~~你最亲近的人,那不就是我吗~~还好我跑得快啊~~~”   全有有还在那里庆幸呢,这时铜镜在桌上忽然颤了几颤,差点儿掉下来。江少栩反应快,抄手给捞起来,紧接着发现,不是铜镜在颤,而是桌子。   不,不光是桌子,整个地面都在有波动地颤抖。   这是……江少栩立刻警觉起来,判断了一下方位,发现是埋着墓的洞穴的方向。   纪正庭……   多一刻都没敢耽搁,江少栩马上动身往洞穴赶去。   等他到的时候,代华已经一脸煞白地站在洞口了。   洞口外浮着一团浓浓的雾气,封住了入口,代华擅蛊,以血为媒,催动蛊蝶。蛊蝶入洞,顷刻间便被雾气吞没,不见踪迹。代华胸口几经起伏,眼神一凛,就要硬闯。   “欸!”江少栩吼了他一句,“你进去有个屁用,那里布了迷阵,进去一个丢一个,你能别添乱了吗??”   说话间,重华的弟子陆陆续续全到了现场,其中有个穿白衣的内门弟子,模样挺出挑的,姓沈,叫沈青阳。   沈青阳站在代华身边,又看向江少栩:“代前辈,江前辈,现在如何是好?”   地动还在持续,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代华闭了闭眼,强作精神,道:“在洞口布阵,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江少栩抱着胳膊站在最边上,脑袋里想起全有有的话,心里跟着七上八下的。他频繁回头,寻摸了半天,才看到邵凡安姗姗来迟。   关键还是和那个段家小子一块儿迟的。   邵凡安一到场就过来找自己师父了,江少栩黑着脸:“你干什么去了,找你半天。”   “我,呃、刚刚随便四处溜达了一下。”邵凡安有点儿吞吞吐吐的,江少栩也没心思追问,他见着徒弟,心里才算踏实了一半。   他掏出葫芦来灌了口酒,然后一抹嘴,走到洞口,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符纸,蹲下身,一个覆手,将符纸扣在地上。   手一离地,雪貂幻化成型,一个箭步破开雾气,飞速窜入山洞之中。   不消片刻,洞口的迷雾便散开了。   他的灵兽擅寻物定位,专门克制这种迷幻阵。   迷雾暂时散了,地面还在摇晃。   江少栩将背后的斗笠甩给邵凡安,说了一句:“给为师收好。”然后就抬步走进了洞口。   他一进去,迷雾便再度包裹住洞口。 第115章   阵是迷人神识的幻阵,江少栩一步踏入,立刻封了自己的五感,全靠放出去的雪貂在前面引路。   视线被封,倒也不是完全看不到前路,只不过周围的景象都变成了模糊的一片,哪里都看不真切。远远近近的地方晃着幢幢的人影,江少栩知道这都是幻相,并不去看,只管迈着大步像山洞深处走去。   身边的影子几经变化,最终定成一道人形。那人形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声声地轻声唤他。   唤的声音其实并不清晰,江少栩踩在石道上,走得深一脚浅一脚,那声音也近一下远一些的,飘飘忽忽地绕在他耳边:“……哥。”   “少栩哥。”   “江少栩。”   江少栩脚下一顿,那声音顿时变得更加真实:“倘若,我当真了呢。”   江少栩愣了一愣,没有回头,但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恰在此时,一道和煦的暖风吹拂过来,周围的雾气瞬时被吹散了不少。然后那道暖风幻化成一条莹白色的龙,轻轻绕着江少栩兜了个圈。   江少栩凛住神色,随白龙一起走向墓底的铜门。   墓底算不上昏暗,铜门的两旁点了火把照亮,四处挂满了红绳,绳子上打着结,结口上栓了铃铛。   地动便是从这高耸的铜门里传出来的,震得红绳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纪正庭在铜门下盘腿坐着,眼睛闭着,似是在打坐。   他没睁眼,也没动嘴唇,可声音却是响了起来:“你还是来了。”   江少栩哼了一声,看了看四周的阵法,一撩衣摆,也坐在铜门下一盘腿儿,和纪正庭并肩而坐。   纪正庭未言语,唇角往上抬了抬。   “你笑个屁。”江少栩发脾气,“嘴上说得挺好听,有本事别让我帮忙啊,不是,你在外头就是这么给人当大前辈的?”   纪正庭颔了颔首,正经地道:“教训的是。”   “嘁。”江少栩脸上挺不屑,手上倒是挺利索,自然而然地掐起字诀。   二人共同御阵,各自起了手势。江少栩这头起术起到一半,还是怔了一怔,他好些年没和人共同御阵了,一时间思绪难免飘了很远。   纪正庭察觉到了,手上稍稍一停,微微侧过脸,笑了笑:“忘记了?”   “……呸。”江少栩回过神,“还没老到忘事儿的岁数。”   之后便是二人合力破阵,其中艰辛,略去不提,总之两日后,阵法终破,二人顺利出关。   纪正庭递了消息出去,重华的弟子纷纷赶来,江少栩则是对着铜门旁写着苏绮生名讳的墓碑出神。   没过多久,邵凡安和段忌尘两个小辈儿便跟着代华一起下了墓道。   代段二人担心纪正庭安危,立刻走向他。邵凡安则是一脸担心地扑到了江少栩这头。   “行了,都看到了吧,心收回肚子里,你师父好得很。”短暂相聚过后,江少栩便把徒弟赶了回去,“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你回竹楼。”   小辈儿们都没让留,段忌尘也被纪正庭轰了回去,让他带着重华弟子守在洞外。   这墓门最后还是江纪代三个人进的。   墓门一开,江少栩抬脚想进,代华忽道:“谨防瘴气。”   江少栩回头看了一眼,代华也未看他,只是掏出手帕递给纪正庭,然后自己将脸上的面纱拆了下来,叠了几层,权当口罩戴在脸上。   江少栩将脖子上的围巾折了一折,堵住口鼻,再往脑袋后面一系,便举着火把走了进去。   墓中尚有几处机关拦路,三人花费了不少功夫,才真正找到了安置棺木的墓室。   火把的烛火摇曳,晃得墓室中一片昏黄。江少栩手心里渐渐沁出了汗,这一路上难关颇多,说实话,寻常人家,没人会在自己的墓里下这么多道关卡,除非里面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万万不能被外人知道。   开棺的那一瞬间,他心中其实已经相信苏绮生当年的死并不简单了,他甚至做好了棺中空无一物的准备,可谁知棺木一开,里面竟然真的躺着一具男尸!   三人皆是一愣。   纪正庭反应最快:“不对,这不是苏绮生的尸身。”   苏绮生死于火场,眼前的尸体却明显不是被烧死的。而且虽然尸体依然干化,难以分辨面目,可还是能看出,此人的身形也与苏绮生不同,身量似乎要矮上一些。   “怎么会这样……”江少栩算是彻底呆住了,一时间难以置信,“苏兄他……”   代华举过烛火,俯下身去看了看:“这人的衣服,领口的纹路似乎——”   正在此时,墓门外忽地响起一串脚步声,还伴随着一声急切地呼喊:“四师叔!”   江少栩循声望去,就看到重华那个姓沈的内门弟子,神色有异,正急匆匆地赶过来:“四师叔,不好,竹楼那边发出了求救的信号,段忌尘已经赶了过去,我——”   竹楼?   江少栩心中一沉,多耽搁一刻都不行,火急火燎地冲出石洞,拼了老命往竹楼疾驰。   全有有说过的话,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他心口上,震得他胸口咚咚地跳个不停。   江少栩拔足狂奔,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纪正庭似乎在身后喊了他名字,他也全然顾不上了,就想着得赶快找到自己徒弟。   竹楼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江少栩几个腾挪,一猛子冲进大门,一抬眼,就看到大堂中有两道人影缠斗在一起,激战正酣。   动手的俩人不是邵凡安,江少栩喘着粗气,眼神晃动,往别处一扫,紧接着就看到远处的廊柱下,还躺着个人。   不声不响,生死不明,身下淌着血迹,一圈一圈地扩出来。   是他的凡安。 第116章   那一瞬间,江少栩仿佛被当头一棒,整个脑子轰的一声,血气上涌,眼中拉满了血丝。   “凡安!!”江少栩怒吼一声,直直朝着徒弟飞扑过去。纪正庭慢他一步进门,神色震动,迅速对紧随身后的代华和沈青阳道:“去看看凡安!”然后拔出背后的巨剑,纵身一跃,便要加入战局。   竹楼的大堂内,段忌尘功力全开,正和一位少年缠斗在一起。那少年年纪虽轻,功力却深厚无比,过招之处,皆带掌风。段忌尘被他一掌逼退,纪正庭正要蹂身而上,那少年忽地浑身僵直,仰面朝天,眼睛瞪若铜铃,紧接着,一道诡异的雾气从他身上散去,他眼睛一翻,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众人皆是一愣,段忌尘一张脸面色惨白,转身向廊柱急奔而去。   廊柱下,江少栩跪在地上,抱着人事不省的邵凡安,声音发颤:“凡安,凡安……”   邵凡安双目紧闭,脑袋软软地歪在师父怀中,唇边有血,衣领上也全是鲜红的血迹。   “凡安……师父喊你,为……为什么不答话。”江少栩紧紧拽着邵凡安的衣襟,手背的青筋根根暴起,根本不敢撒手。   段忌尘就怔怔地站在一旁,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眼睛死死盯着邵凡安毫无生气的脸,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重华的其他弟子上去守住了那突然昏倒的少年,纪正庭在江少栩肩上按了一把,伸手探了探邵凡安的脉搏,立刻道:“立刻布阵,带他回重华。”   周围的人都动了起来,弟子们紧急布下了传送的阵法,沈青阳和另一位擅长医术的年轻公子要从江少栩的怀里接过昏迷不醒的邵凡安,江少栩身体完全僵直住了,没松手。这时候,段忌尘猛地从六神无主的状态里醒了过来,双眼通红,直直扑在邵凡安身上,嘴唇发抖:“我……我、不知道……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出事……我带你、带你回去……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法阵布成,纪代江三个人各站一角,合力催动阵法,强行开阵。   纪正庭的小白龙如风一般穿进法阵,将消息传给了重华掌门段崇越,没等多久,传送阵中散出白光,段忌尘背起邵凡安,拼了命地冲进白光之中。   江少栩心中再是焦急,此时也得将阵法彻底定下才能离身,所以他到重华的时候,就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段崇越就在重华那头的传送阵外等他们,邵凡安伤势颇重,已经被紧急送到石火峰上去了。   石火峰是神医圣手杜南玉的地方。江少栩尚在重华做弟子时没少往那儿跑,路都认得,此时拔腿便往那边赶。   到了地方也没见到徒弟,邵凡安被送进屋里医治了,只能看到在门外等候的段忌尘。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江少栩一脸愤怒,上手揪住了段忌尘衣领,“凡安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我没能……护住他,我……”段忌尘失魂落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一问清缘由,江少栩顿时更加愤怒,怒火裹着悲愤齐齐烧上心头。   原来在竹楼时,那个少年抓住了邵凡安,和另一位姓贺的年轻人。段忌尘赶到时,少年同时向两个人击出一掌,段忌尘只来得及救下一人。   邵凡安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一股巨大的怒火涌了上来,江少栩现在还记得,记得邵凡安握着他的手,说“师父,我喜欢上段忌尘了,我对他有了爱慕之心,我想时时刻刻和他待在一起”。   那可是他的大徒弟,从八岁起就被他捡回去的徒弟。他从八岁养到二十三,打都没有打过,重话都没舍得说过几回,可现在却受了重伤,躺在里头昏迷不醒。   他徒弟遇到性命攸关的危险,自己的心上人明明就在现场,却没有选择救他。   不是救不下,只是没选他。   江少栩疼得心尖儿直抽抽,手指着段忌尘:“滚!!别再出现在老子面前!!”   他现在怒火中烧的,压根没心思讲什么大道理,他就是替凡安不值,怎么看眼前这混蛋小子怎么恼怒。   正在这时,屋门忽地开了条缝,沈青阳从里面探出头来:“江前辈,请快进来。”   江少栩二话不说,转头就进了屋。段忌尘苍白着脸想跟进来,被他一甩门关在了外头。   沈青阳是杜南玉座下大弟子,一路引着江少栩往堂内走。江少栩路熟得很,根本也不用他引,自己就往里冲,边冲边喊:“杜南玉!我徒弟怎么样了?!”   杜南玉弯着腰,正为邵凡安施完最后一根针,一转身,露出一张清冷的脸:“送得及时,已无性命之虞。”   江少栩听到这么一句话,始终高悬的一颗心才算堪堪落回心底。   他直直扑向床边,看到邵凡安一脑门的汗,眉头紧皱,似是要醒。   “凡安!凡安!!”他大声吼道,紧接着,便看到邵凡安的眼珠在眼皮下滚了一滚。江少栩大喜过望,回头看看杜南玉和沈青阳:“醒了!醒了!”   邵凡安睫毛颤了又颤,江少栩又扭回来,生怕徒弟听不见,大声道:“凡安!听见了没??”   邵凡安嘴唇动了动,江少栩赶紧将耳朵贴了过去,可惜什么都没听到呢,徒弟就又昏睡过去。   “这怎么又晕了??”江少栩回身就问,恨不得把杜南玉那套针拿过来,自己给徒弟扎一上通。   “只是睡了过去,没有大碍。”杜南玉在沈青阳递过来的水盆里洗了洗手,又对江少栩道,“你随我来。”   江少栩起身,跟着杜南玉和沈青阳走到外堂,还挺着急:“干什么?有什么话还非得出来说?凡安身边不能没人,我——”   “他身上的伤,我可以治。”杜南玉道,“功体,我治不了。”   “——得赶紧回去。”江少栩愣了一愣,“什么?”   “他功体受损。”杜南玉直白地道,“修为废了。” 第117章   “什么……”江少栩楞怔怔地道,“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杜南玉抬了抬眼,“他中的那道掌风,化去了他身上所有修为,根基被毁,就算日后身体恢复,恐怕也再难修成功体。”   杜南玉每多说出一个字,江少栩的呼吸就窒上一分。   功体,就像是习武修行之人的另一条命,邵凡安若真是变成了废人……江少栩心口一阵剧痛,想都不敢往下深想。   沈青阳站在杜南玉身后,轻唤了一声师父,然后朝江少栩行了一礼:“江前辈,师父她说的是最坏的情况,邵兄弟他……吉人自有天相,根基虽然受损严重,可也不算完全被毁,兴许还能保留……一部分功体。”   江少栩脸色铁青,就他这个前师姐,他很了解的,从不妄言,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便说明,凡安的情况决计不容乐观。他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哑声道:“不管怎么样,先把我徒弟的命好好救回来。”   邵凡安这一晕,断断续续地晕了四天四夜。   江少栩每天守在床边,不眠不休的。中途有好多人想来探望,除了石火峰的弟子,他是一个都没准放进来。   段家那个混小子似乎一直在门外站着,一张脸面无血色,神情也发怔。江少栩推门出去一次就见到他一次。见一次,就劈头盖脸地骂上一次。纪正庭和代华二人也来过,也被江少栩咆哮着骂走了。   就这些人,他是一个都不想见。他每次一闭上眼,就会不自觉地回想起他冲进竹楼的那一幕——别人徒弟都好好站着,就他徒弟躺在地上,流了一身的血,生死不明。   他知道他在迁怒别人,可他控制不住,他也冷静不了。巨大的愤怒在他身体里冲撞碾压,碾完再徒留一身挥之不去的无力感。   明明全有有已经提醒过他了,可他还是没能护住自己最该保护的人。   就这短短的三四天,江少栩始终守着昏迷的大徒弟,整个人变得既潦草又疲惫,胡子拉碴,眼圈发青,最后还是沈青阳劝动他去休息了一下。   江少栩就在隔壁屋子裹着衣服凑合睡的。   这几年他一直多梦来着,晚上不喝酒便睡不太踏实,结果这几天可能实在太耗心神,这一闭眼就彻底断了片儿,再一睁眼,天都大亮了。   全有有那个通信的铜镜被放在床头的位置,这会儿又自己亮了起来,镜子对面还是一张桌子一副笔挂,只不过这次没看到账本和算盘,桌旁的墙上多了道人影儿。   江少栩困顿地眯着眼睛,也没在意,只当那破镜子老毛病又犯了,爬起来搓搓脸,用手在镜面上一晃,镜像便被他掐断了。   他翻身下了床,简单梳洗完,有人敲门:“少栩,是我。”   听声儿是纪正庭。   江少栩现在不耐烦看到他徒弟,连带着也烦看到他,本来是想把人轰走的,结果一开门,纪正庭肩上背着行囊,看样子是要外出办事。   纪正庭来寻他,是有正事要说。江少栩沉着面孔,一声不吭,到底还是把人迎了进来。   纪正庭说,这次在竹楼里动手的那个少年,其实上不过是一个被附身的傀儡。那孩子之前被鸟面人抓走,被人在胸口打了道离魂的符,然后就被附了身。巡诊队伍半路上救了他,他潜伏在队伍中,一路随队来了南疆。   “贺家的小公子……当时人在现场,后来就是他在竹楼外传出了求助的消息。”纪正庭顿了片刻,“他听到凡安和那少年的对话,凡安称呼他为,苏绮生。”   江少栩一下子抬起眼,纪正庭继续道:“我之前曾与你提起过,忌尘的大哥段亦麟也在调查此事。他在另一处,同时查到了离魂阵的所在,其中也有种种痕迹,指向使用者就是苏绮生。少栩,苏绮生没有死,他就是这一系列事件背后的主谋,而且……他打在凡安身上的,是无名教最为阴邪的化灵掌,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只有当任教主才会的邪功。此时想来,恐怕……连当年正派对无名教的围剿,也不过是他阴谋里的一步。”言及此处,纪正庭轻轻叹了口气,“凡安的事,我很抱歉。”   “……轮不到你来道歉。”江少栩攥紧了双拳,强压下心头的震荡,咬牙道,“冤有头债有主,凡安受的罪,我定要讨回来。”   邵凡安的伤,南宫逸的死,他自己当年遭受的冤屈,甚至还有这么多年被欺骗的苦,这些仇,他一定要报。   交待完事情,纪正庭便告辞了。他这趟远行,似乎是段家大公子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江少栩这会儿也管不了别人了,就专心照顾自己徒弟。   好在是第二天,邵凡安总算彻底醒了过来。   他身体极其虚弱,面色惨白惨白的,嗓子也哑,但一见到江少栩,便露出了一副笑模样。   江少栩原先总训徒弟整日嬉皮笑脸的,这会儿,却觉得天下万物,就没什么能比这张笑脸再鲜活的了。他从门外直直冲过去,一把抄住邵凡安的脑袋,就往自己胸口上压。   压得邵凡安直咳嗽。   江少栩赶紧把人松开,自个儿高兴坏了,激动地在那儿直搓脸。   邵凡安这一醒,头一件事就是想问苏绮生,江少栩根本不让他管,就让他好好休息好好吃药。   可管住了那头,就没瞒住这头。   江少栩原本没想这么快说出攻体受损的事情,可他徒弟人精似的,脑子转得也快,他以为自己藏住了,实际上那点儿情绪全写在脸上了。   邵凡安得知真相,也没有什么太剧烈的反应,看似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   可他越平静,江少栩心里就越不好受。   不好受也没别的招儿,江少栩自己不会治病,就每天追在杜南玉身后跑:“你不是炼丹的吗?你那里那么多好药材,就没一个能派上用场的??你别这么抠,你给我徒弟吃一吃,兴许哪颗药丸子就管用了呢——”   “我炼丹,不炼药。”杜南玉被他缠了两日,终是忍不住了,回头撂下一句,“你想寻药,该去另一处地方。”   江少栩一听口风,这是有戏啊!眼睛都亮了起来,赶忙问道:“去哪儿??”   “去药谷。”杜南玉道,“寻我弟弟,杜如喜。” 第118章   江少栩原本精神头都起来了,结果那仨字儿迎着脸一蹦出来,整个人明显一怔,然后眉头一皱,话也不多说了,就那么呆在了原地。   杜南玉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开。他自个儿杵在原地,也不知再跟什么较劲儿,眉头是越皱越紧,最后一拳砸到旁边门框上,气汹汹地自言自语道:“老子还就不信了。”   世间名医这么多,他就不信了,没了药谷,他就治不了徒弟的病了。   江少栩刚起了找药的心思,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第二天就被段崇越托付了一件要事,得紧急出一趟远门。   江少栩那脸子甩得再厉害,嘴上骂得再不好听,当天晚上还是收拾了包袱,还特地把徒弟叫了过来,嘱咐道:“为师有事要去办,短期内可能回不来了,你老实在这里待着休养,没事别瞎操心。”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重华好东西多得很,你就踏实吃喝,用不着和他们客气。”   邵凡安应了声好,还帮着师父递了斗笠:“师父,你这急着去做什么?”   江少栩此行,是要用他擅长的术法,去帮段崇越的大儿子找个东西,也算是去探寻和苏绮生下落有关的线索。   江少栩不愿邵凡安再掺和进这件事里,就凶巴巴地道:“养你的伤,少打听。”说完扛起包袱就要出门。   走出去两步了,江少栩想起什么来,又虎着脸转过身,特地交代说:“不该理的人就别搭理,知道没有?”他说了这一句,想起段家那个混球二儿子,忍不住又说道:“本来你们年轻人那点儿破事我懒得管,可是凡安,你喜欢人家,出事儿人家护着你了吗?!”   江少栩一想这事儿就贼气,气得直骂:“个小兔崽子”   他大徒弟上赶着喜欢人,结果就喜欢出这么个下场来,那个不识好歹的小王八羔子!   邵凡安倒是一脸笑嘻嘻的,哄着师父道:“知道了师父。”   知道个屁!   江少栩恨不得把徒弟脑袋里那点儿不值当的“喜欢”给揍出去,可徒弟还病着,他也舍不得,最后就甩下一句:“嬉皮笑脸。你在苏绮生手底下吃的这个亏,为师一定给你找补回来。”   这趟远门一出,江少栩一下子就离开了一个多月。   他先是和纪代二人汇合,再一同找到了段家大公子段亦麟。之后四个人合力追查到了许多线索,其中的艰辛与危险略去不表。期间几次和鸟面人交手,甚至和苏绮生附体的傀儡正面交锋过,四人皆有负伤,苏绮生魂阵被破,遭受重创,只可惜直到最后都没能找到此人真身。   至此之后,鸟面人在江湖上再次销声匿迹,四人断了线索,暂无可查。   不过鸟面人的消息断是断了,江湖上这时却再起风浪,起的是一条和重华有关的八卦传闻。   “听说,重华的崇山祭出了大事,中途被叫停了。”   “今年夺冠的是段家的小公子,说是……祭礼举行到一半,他擅自把面具摘掉了,还跳下了祭台。”   “嘶,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啊?”   “可不,说是他那个掌门爹震怒啊,当场降了天雷,把小儿子劈了下来。”   隔壁桌的江湖人聊八卦聊得津津有味,坐在江少栩对面的代华一下子变了脸色,纪正庭举着茶杯的手一顿,也微微蹙起眉头。一旁的段亦麟倒是瞧不出神情变化,主要是他眼睛受了伤,见不得光,此时半张脸都绑着白纱呢。   唯独一个江少栩,在旁边纯粹听了个热闹。   就重华的崇山祭,算是祭祖的一场大典,非常隆重,三年才办一次,获胜的人才有资格举行祭祀之礼,规矩多得很。江少栩虽不知段忌尘为何会非得在这么重要的典礼上闹幺蛾子,可下场绝对挺惨的,免不了他爹的门规伺候。   江少栩还在这儿事不关己的当乐子听呢,结果下一刻,就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在八卦里出现了。   “好像,说是要去追什么人。”   “什么人啊?竟然中断祭礼也要追,是不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我看是心上人吧?”   “不是,似乎是个男子……姓邵,邵……邵什么安?”   “啊??”江少栩熬一嗓子,拍着桌子就站起来了,给旁边那桌的几个人吓一哆嗦。   什么玩意儿??   江少栩一下子就不干了,心说这他娘的怎么里头还有他徒弟的事儿啊??凡安不是应该在重华好好养伤呢吗?怎么就跑了??还跑出这么大动静来??   本来四个人应该是一同回重华的,一方面是把苏绮生的消息带回去,另一方面是要想办法治段亦麟的眼伤,江少栩心里更是一直惦记着自家徒弟呢,结果他人还没回去,徒弟又跑没影儿了。   这他哪儿还坐得住,当下便和其他三人摆摆手,招呼都没打完,急吼吼地调了个方向,就风风火火地杀回了青霄山。   他紧赶慢赶地回了自家山头,好在是一推门,家里头四个徒弟整整齐齐地全都在。   邵凡安回来明显是有一阵了,正舒舒服服地翘着脚椅在椅子上,让老二宋继言给他剪头发呢。   江少栩赶了一道儿的路,本来肚子里窝着火儿,想教训徒弟两句,结果一看邵凡安那脸色,明显是养好了不少,瞧着都有血色了,搁那儿没心没肺地笑着喊他师父,他这火儿就半灭不灭的了。   得了,江少栩心说,重华不待就不待吧,在哪儿都没自家的穷山头舒服。回来就回来了,年轻人之间的那点事儿他也懒得管了,自家的徒弟自个儿疼。   江少栩一扭头,说:“你身上的伤师父给你想办法。”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趴在床上,邵凡安揉了药油给他推淤血呢,手劲儿还挺老大,疼得他直呲牙。   他身上的伤不算重,在山上养了十来天就好利索了,一边养伤他还一边盯徒弟们练功。邵凡安虽说功体受损只剩下一成功力了,目前恢复不了,可也不能懈怠,他从师父留给他的古籍里翻出合适的招数,让邵凡安勤练控符术。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日,纪正庭和代华前来寻他,谈的是和苏绮生有关的事情。   之前他帮段家大公子寻找的东西,当时便找到了,只不过外头附着着强力的术法,只能先送去重华找高人破解。此时术法已破,纪代二人便带着里面的关键消息来找他。   “这么说,苏绮生练的那个功体,倒也不算是全无弱点,看来,是和月相有关。”江少栩在山下耽搁了一晚,这时候正领着二人往青霄山上走,“可知道弱点有啥用,现在都不清楚他人到底藏在何处。”   “有弱点,就比无懈可击强得多。”纪正庭连日奔波,脸上略显倦容,可眼神依然坚毅,“他已经露出不少马脚了,其他门派的人也在找他,只要他有所行动,总能寻到蛛丝马迹。”   “他一遁就是十年,谁知他下次——”江少栩话说一半,眼睛一瞥,忽地一愣,嗯?他在青霄山头上看见谁了?   不远开外,站着两个人,一个邵凡安,另一个……江少栩觉着自己不能看错吧,另一个怎么会是那个段忌尘??   他带着纪代两人是走的后山的小路,小路不显眼,他又一时被震住了没出声,那俩小的便没察觉到他们的出现。   他快走了两步,正要质问姓段的小子来干嘛呢,就听到邵凡安声音冷冷地道:“段忌尘,你哭够了吧,你我本就不该相识,我只是下了一趟青霄山,要不是你心怀鬼胎养了情蛊在身上,我平白无故的又怎么会和你纠缠至今,从头至尾,你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   段忌尘背对着这边,颤声道:“……对不起。”   邵凡安冷淡地道,“现在情蛊已解,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既往不咎,我就是希望,你别再来纠缠我。”   江少栩脚下一顿,过了片刻,猛地抬高了调门:“什么情蛊?”   --------------------   好!追上最新进度啦!!   江宝本章疯狂跑剧情—— 第119章   这一嗓子吼过去,邵凡安和段忌尘齐齐看向江少栩,俩人面露诧异,脸色一下子全白了。段忌尘那脸蛋儿上还挂着泪珠。   江少栩一看这个,立马就知道不对劲儿了,沉着脸又问了一遍:“回话,什么情蛊?”   两人怔楞着不做声。   江少栩脑子一转,冷下面孔,回身就狠狠盯住代华:“代华,那什么蛊的,是不是你鼓捣出来的?”   代华那神情明显一顿,江少栩逮着正主,火气瞬间窜了天灵盖,怒声道:“你拿你那些邪门歪道的破玩意儿,往我徒弟身上使?!”吼完就朝代华动了手。   江少栩这是气急了,出手就是一记狠拳。   “少栩!且慢!”纪正庭侧身拦下,江少栩跟他废那个话呢,谁挡揍谁!当即便和纪正庭过起招来。   纪正庭只守不攻,硬接了江少栩几记老拳。邵凡安在一旁直叫师父,想拦又插不上手。江少栩此时已是气急,满脑子想得就是自家徒弟都让人家欺负到山头上来了,手上更是不留情面,拳拳带风。纪正庭身上带伤,躲闪不及,终是被江少栩一记肘袭击中胸口,当即咳了一声,退了半步。代华扶住纪正庭后肩,反身一转,横在二人中间,喝声道:“江少栩!你够了!”   “放你的狗屁!你在老子地盘,欺负老子徒弟,老子不把你揍出青霄山,江字给你倒着写!”江少栩指着代华,扯着嗓门破口大骂,“姓代的!十多年前你就只会玩那些邪门歪道的鬼把戏!!手段下作!现在居然还再鼓捣那些下三滥的玩意儿?!还教徒弟??我呸!!上梁不正下梁歪!没一个好东西!”江少栩气得不行,这会儿又想起代华原先还试图给纪正庭下过春药的破事儿,结果让他给喝了,然后就更来气了!   光骂代华不过瘾,他倒了口气儿,又指着玄清真人鼻子继续骂:“纪正庭,‘邪路之人,道不同,不可交’,这屁话是不是你当年和我说的?!你哪儿来的脸说这话??我让你离这邪道远点儿,离远点儿离远点儿,你听我的了吗??你看看你这些年到底留了什么东西在身边!!狼心狗肺!不知悔改!竟然还给人下蛊!!”   “江少栩。”代华神情阴冷,显然也动了怒,“看看你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当年没抢过我,这口恶气憋了好多年了吧。”   还有脸挑衅??   江少栩彻底怒了,拉开架势就要再打,代华也要动手,纪正庭再次将两人拦下:“是我管教无方,少栩,我会给你和凡安一个交代。”   纪正庭神色严肃,让段忌尘哭着道了歉,又召出白龙,将弟子紧紧束缚住,迫使他跪在地上,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操控背后的巨剑,狠狠砸在他背上。   段忌尘痛哼一声,双手缚在身后,半伏在地上,眼泪一颗颗落下。   纪正庭训斥道:“立誓,说你永不踏足青霄山,从此不再纠缠青霄派。”   段忌尘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但并不肯出声。   纪正庭面露怒容,又要再打,代华出言拦住,邵凡安皱着眉,也低声道:“师父,纪前辈,算了吧,都……都过去了。”   江少栩现在是看到对方师徒三个就来气,胳膊一甩,冒火道:“滚滚滚!谁稀罕你们的道歉!你们现在就给我滚下山,以后青霄和重华再无往来!来一个我打一个!都给老子滚!”   就这么着,江少栩把人都轰走了,回头又把邵凡安训了一通:“你都让人欺负到山头来了,还替他说话,你替他说个屁的话,那小兔崽子跟你这儿哭什么?你俩到底怎么回事??那什么蛊不蛊的又是干嘛使的??”   邵凡安蹭蹭鼻子,含糊地道:“就是……一个意外,那个蛊吧,就是把俩人绑一块儿了,离远了不成,离远了……容易没精神气儿。”邵凡安一边说一边看江少栩脸色,“不过现在好了,现在蛊解了,就啥事儿都没了,原先……起过心思,也是因为蛊术,不是真有什么。”   “都没了是吧。”江少栩气得在那儿直揪胡子,“没了好,年轻人别天天虚头巴脑的弄那些情情爱爱的,没多大意思,你现在就好好在山上修行,我给你找出来的那几本古籍你给我好好的看,哪儿都别去,就闷头练功!”   江少栩让徒弟安心在山上练功,自己就一趟趟往山下跑,去给徒弟到处找药,还得给青霄挣伙食费。   酒馆老板娘那儿的江湖消息他也打探了,周围的名医他也都跑一遍了,药没少找,也没少喂,都给邵凡安补得夜里直流鼻血,可最关键的对功体的治疗成效却是甚微。   江少栩那阵子翻来覆去睡不着,愁得慌,后来实在没辙了,都去找全有有那个半仙儿算卦了。   全有有在卦象上一通乱摸,又是掐算又是冥思的,最后给他指了个方向:“往东北方去。”   江少栩原先是梗着脖子硬憋着口气儿,这回终于憋不住了,叉着腰在屋里转了两圈,骂了句粗话,一撸袖子,对大徒弟道:“我就不信治不了了,你给我收拾收拾行囊,我明天出趟远门,奔东北,去一趟药谷。”   --------------------   和入蛊高度重叠的剧情跑完了!写得比较细是想着有没看过入蛊的姑娘先看了这一篇的,情节能连上!   下章就是新剧情啦! 第120章   大半个月后,江少栩迎着阳光一掀斗笠,抬眼望向不远开外的药谷大门。   他常年混迹江湖,药谷的传闻他或多或少有听过,但还是头一回来。这地方可比他的小山头大得多了,弟子多,访客也多,门前乌泱泱地排着两条长队,看来人的打扮,估摸都是一些药农药商。   “这位兄弟,和你打听一下,这药谷怎么进?”江少栩随便挑了个队尾的路人,如此问道。   “头一回来?”那人回头看看他,“有腰牌没有?”   江少栩皱着眉一摇头。   “那去那边排队。”那人帮着指了一下。   江少栩点点头,道了声谢,扛着包袱就去了隔壁。   隔壁队伍排得更长,他个子高,探着脑袋越过人群往前头瞧了瞧,只瞧见最前头摆着桌椅,排到的访客坐过去,对面便有弟子拿着纸笔刷刷写字,像是在做来客登记,登记完便发一个小腰牌,访客拿着腰牌再去另一条队伍继续排队。   江少栩扭头往旁边看了看,另一边似乎是验草药的,人没登记的队伍多,但行进得更慢。   两条队伍的尽头,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纪很轻的小弟子,少年着黄杉,少女穿绿裙,两人打扮有别于其他的药谷弟子,估计身份特殊些,也没在做事,只是遥遥眺望着门口长长的队伍。   江少栩又皱皱眉,把脑袋上的斗笠压得更低了一些,避避太阳,接茬儿排队。   队伍前头的俩人应该是互相认识,在那儿搓堆扯闲篇儿,江少栩排在后头离得近,耳朵里便飘进来几句。   “——手可够狠的,不是善茬儿啊。”   “谁说不是,面儿上都是做的样子。你还记得不,就原先那老三家儿,一家儿生意被占,一家儿举家搬迁,还有一家儿……说都没法说。”   “嘶,真的假的?是……经的这位的手?”   “你想啊,那三家儿都黄了,生意最后都落谁手里了?这要不是全被这位攥在手里,咱哥俩儿至于大热天儿的跑这儿排着吗?”   “啧啧,谁能想到,杜家能出来这么一位当家的——”   杜字儿一出来,江少栩的视线下意识扫过去。   回头聊天的大哥瞧见了,直接看向他:“哥们儿,有事儿?”   江少栩摘了斗笠,兜着扇了扇,再往前一指:“走走。”   前头空了一截儿,俩人赶紧顺着队伍往前走了两步,江少栩也跟上。   就这么半天,才过了两仨人的身位,江少栩有点儿躁了,等不住,这得排到啥时候去,关键他又不是来卖草药的。他抹了把脑门上的潮汗,离了队伍,随手拦了一个路过的药谷弟子:“小兄弟,我有事找你们药谷……”他琢磨了一下,继续道,“找谷主,就是那个,杜如喜,能不能劳驾你帮忙通报一下?”   小弟子瞧了江少栩一眼,神情里多少带点诧异,但还是挺客气地道:“这位大哥,烦请排队。”说完就走了。   前头那俩人回头多看了江少栩两眼,江少栩虎着个脸,叉着个腰,谁看他他就看回去。   他周围的队伍多少闹出点儿动静来,药谷门下那一黄一绿二位年轻弟子注意到了,便双双朝这边望了过来。黄衫少年拽了拽绿裙少女的袖子,俩人脑袋挨在一起,似乎说了什么。   江少栩是多一刻也不愿在这儿傻排了,斗笠往背后一背,拔腿便走了。   走他也不是去别处,而是绕着药谷的围墙兜了一道儿,寻了一处没人的地方,直接一翻,借力都不用,利利落落地就翻了进去。   江少栩翻墙进人家地盘,也没觉出啥不对来,包袱一拢,抬脚就四处找杜如喜去了。   不过药谷实在是大,有高山有流水,房屋一排排的,都不知道里头是做什么的,弟子都行色匆匆,看起来忙得很。江少栩在里头胡乱转了两圈儿,正有些犯难呢,就听见背后传来嘀嘀咕咕的声音:“——没错吧,有胡子——好像——”   江少栩转过脸,就看到黄衫少年和绿裙少女。   “劳驾,打听一句。”江少栩是见着人就问,“杜如喜,人在哪里?”   “您找谷主,请随我来。”黄衫少年冲江少栩行了个礼,一脸笑模样,引着他就往旁边走。   “我是元宝,她叫如意。”名为元宝的黄衫少年道,“公子您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们就好。”   江少栩道了句有劳,吭哧吭哧跟着两人走,心想金元宝绿如意,倒还挺好记。   三人穿过山水庭院,再走进一栋八角楼,元宝领着江少栩进了候客的大厅,如意则是在一间书房外叩了叩门。   里头传来一声唤:“进。”   江少栩愣了一愣,下意识回身看向书房的门。   “公子,请落座。”元宝躬了躬身,朝客椅一拱手。   “……哦。”江少栩回过神,摘了斗笠,坐下身。他身旁的椅子上还坐着其他人。那人商贾打扮,体型颇有些富态,朝他客套地笑了笑:“您也是来见杜谷主的?”   江少栩习惯性蹙起眉,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这时如意从书房中出来,手里端来茶水:“公子,请您在此稍候,谷主忙完手上的事情便会相迎。”   江少栩没说话呢,他旁边那位胖老板立刻点头应道:“好好好,不急,不急,杜谷主先忙。”   元宝如意退至一旁候着,胖老板试图和江少栩搭话:“这位……老板,不知是做什么生意的?看您打扮,实在有些猜不出。”   江少栩懒得说话,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养了一刻,又养一刻,书房的门还是没个动静。   江少栩耐心告罄,腾地一下站起身,撩开嗓门就隔着门喊:“杜如喜。”   那声如洪钟的,胖老板让他惊得哎呦一声,如意元宝也一下子朝他望了过来。   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多做反应呢,书房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里面鱼贯而出两三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最后一位身形格外高挑,穿了一身纹着暗纹的素雅长袍,肩上披着一件暗色的绸缎外衫。   胖老板赶忙迎上,拱手道:“杜谷主,多日未见,多日未见。”   杜如喜露出一个温润儒雅的笑,先是和胖老板应了句客套话,然后随手取下肩上的外衫。如意在身侧侍奉,伸手接过来。杜如喜微微侧了下身,余光这才看到了立在一旁的江少栩。   他面上稍稍显出诧异来,眼睛轻轻眯了眯,神情一顿,像是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而后舒展了眉目,温和一笑:“江……少栩,少栩兄,这真是多年没见,差点没有认出来。”   --------------------   来更新!! 第121章   来药谷之前,江少栩也不是完全没料想过二人再会时的场景。想了,但想得委实不多,不外乎就是两种情形——杜如喜能帮他,或者帮不了他。   结果终于赶到了药谷,人也见到了,可时隔七年,对方却几乎要把他的名字忘记了。   江少栩有些怔愣,下意识抬起眼,杜如喜亦在对面看着他。   两个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江少栩这才发现,对方的样貌似乎也变得有些陌生起来,眉眼依稀还是当年的眉眼,可神色间却带着客套与疏离,已经和他记忆中的脸重叠不起来了。   这眼见着两边儿都不说话,胖老板夹在二人中间,两头都瞅了瞅,适时地打起圆场来:“原来是旧年好友啊,不知二位这是有多久没见过面了?”   “嗯……”杜如喜应声道,屈指敲了敲额角,一副冥思的苦恼模样,片刻后,道,“似乎得有六七年了吧?瞧我这个记性,隔了太久,总有些记不真切。”   “那确实是挺久了,偶有疏忽也是难免。”胖老板打着哈哈道,“不过既然久别再重逢,那就是有缘啊,是好事,好事来的。”   胖老板很卖力地热着场子,江少栩杵在一旁,一直没有吭气。   他脸上始终没什么太大的表情,青胡茬儿挡着半张脸,确实也看不出多大的情绪来,只是眉头微微皱起,神色冷冷硬硬的,人高马大,往那儿一站,看上去像是不大好惹的样子,实际上是在发愣。   他性子直,想事情一向简单些,反应也总是比旁人钝上一些。自己在江湖上跑了这么些年,天南海北的人没少接触,结果也没能在人情世故上历练出什么来。   徒弟受了伤,他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治不好,所以就一头热地跑到了药谷来,来了便迎头碰了壁。   他嘴还拙,应对的话说不出几句,只沉着一张潦草的脸,心里也沉,自顾自地在那儿闷了半天,最后只吭哧出来一句硬邦邦的话:“……我有要紧的事,想找你帮忙。”   “嗯。”杜如喜点了点头,浅淡一笑,又点点头,旋即一抬眼,看了看一旁的胖老板,神色里立刻浮出来一丝困扰,“不过,见客还是得分个先来后到才是。少栩兄,实在是失礼了,还得劳你多等上一等。”   “呃,要不……”胖老板在俩人之间来回瞧,“我改日再登门拜访?既然这位旧友是有要紧事,我看……不如二位先聊。”   “不必了。”江少栩把包袱往待客的椅子上一放,回身一坐,“我就在这里等。”   杜如喜垂了眼,客套地道了一句:“怠慢了。”然后便和胖老板进了书房,如意从里面合上门。   这门一关,就是半个时辰没个动静。   江少栩两手拄着膝盖,坐得腰板儿直挺挺的,两只眼睛目不斜视,就在这儿守着书房的门。期间,元宝奉茶他也不喝,请他去客房歇息一下他也不去,就紧巴巴地盯着瞧。   拖得再久他也得等,自个儿徒弟还在山上等他的消息,药谷这条路,行得通或者行不通,他今天总得得着个准信儿。   可惜就这么守着门,最后也没守到杜如喜,如意从门里走出来,给他欠了个身:“江公子,已是酉时了,谷主今日待客的时辰已到,不便在书房接客了。”   江少栩眉毛都要皱成一团了,腾地一下站起身,胸口憋着股火儿,一半是急出来的,一半是气出来,心里再掺和上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劲儿,脸色登时一沉。   不过他有火儿也不可能冲着人家一个小姑娘发,自己在那儿憋了又憋,深呼口气,低声道:“他人在哪儿?劳你传句话,我确有急事想问他,就问几句话,不会耽搁他很久。”   “江公子莫急。”如意又欠了欠身,“谷主已从另一扇门离开了,若您等不及,我这便带您去找他。”   江少栩立刻拎起斗笠和包袱:“有劳了。”   如意引路,元宝在后头跟着,三个人左拐右拐的,穿过庭院,进了好几道门,最后站到一间房门外。如意开门请江少栩进屋落座,江少栩抬步往里一走,一股子饭香味扑鼻而来。他抬头一瞧,这屋子像是个间内厅,正中央撑着一张圆桌,桌上摆了十来个热腾腾的菜肴。   “这是……”江少栩正要问,身后有人接过话茬:“酉时已过,刚好饭点。”   江少栩一扭头,杜如喜慢他一步,也进了门。   江少栩心中一紧,好不容易逮着人了,立刻开门见山:“我有事找你,想问你药谷里有没有——”   “不忙说。”杜如喜打断他,抬起手,松了松自己两边的袖口。如意端上水盆,他在水盆里沾水洗了洗手,然后擦着帕子,客气道:“少栩兄,不急这一时半刻,不妨先吃饭,请坐。”   江少栩压根没吃饭的心思,可这时元宝也端了水过来,他不好晾着人家小孩儿,就胡乱在水里撩了两把,再甩了甩手,一拉椅子:“是要紧事。”   “嗯,想来也是,你远道而来,必是有什么要紧之事。”杜如喜将筷子递了过来,脸上带着斯斯文文的笑,“若是没事,我想你也不会亲自前来寻我。”   这话音儿里似乎藏了什么,江少栩皱皱眉,隐隐约约觉出来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别扭来,但再往深了,究竟哪里别着股劲儿,他便辨不出了。   他闷声看着眼前的饭碗,这话茬儿不懂该如何接,便不接,只梗着脖子,直愣愣地道:“我想问你寻一味能治人功体受损的药。”   “饭菜要凉了。”杜如喜温声道,“药的事情,对症才行,详细之事,不如饭后再说。”   江少栩三番四次被打断,按他往常的脾气,早该掀桌而起了,可如今是他有事相求,杜如喜又以礼相待,两人之间隔着七年未见,如今形似陌路,他心中再是翻涌焦急,也只能强行按捺。   江少栩沉默片刻,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然后拿起筷子就要扒饭。   既然杜如喜非得下了饭桌才肯谈话,那他就赶紧吃,吃完好办正事。   结果他这一筷子杵下去,饭还没扒到嘴里呢,杜如喜忽然伸手压住了他的碗。他抬头瞧过去,杜如喜从旁边端起一碗汤,动作自然而娴熟地放到他面前:“你吃饭快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先喝汤垫一垫,别伤了胃。”   江少栩性子急,每回上饭桌都是大口扒饭,一顿饭总是吃得风卷残云。   方默在他身边那几年,没少试着板他这个习惯,每次一开饭就挪他的碗,换成开胃汤。   江少栩看着汤碗愣了愣,在那儿攥着筷子想了一想,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可一时间又没想明白。   杜如喜说完,递汤的那只手猛地一顿,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若无其事地挪开了手。   江少栩眉头皱得紧,慢了半晌,终于琢磨出来点儿什么。   他也是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说了什么:“杜如喜,你不是连我是谁都快忘了么,怎么还记着我吃饭什么毛病呢?” 第122章   这话一出口,饭桌上彻底安静下来。   杜如喜垂着眼帘儿,一只手随便捏起桌上的杯子,指腹来回搓了搓杯口,然后咔哒一撂,忽然朝江少栩抬起脸。   脸上是微微带着笑的,可笑容里却再无之前的疏离与客套。   “江少栩。”杜如喜反问道,“那你呢?”   江少栩皱了皱脸,迟疑:“什么?”   “你可还记得我?”杜如喜直直地望过来,“你可还记得这世间有杜如喜这么一个人?若不是有事相求,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来找我?”   江少栩直接愣住,想到了什么,但脸上还是那个冷冷硬硬的表情,也没说话,只是心底很缓很缓地紧了一下。   “你不会。”杜如喜仔细地看着他的脸,慢慢笑起来,笑得有些酸涩,笑意不达眼底,“这七年里,你不让我去找你,也不曾来找我,甚至没有想起过我。”杜如喜摇了摇头,又再望过来,“有事就来问,问完了就要走,然后再一次老死不相往来,江少栩,你是不是就这么想的?嗯?”   江少栩紧绷着一张冒着胡茬儿的脸,腰背板得直直的,整个人闷不吭声,半晌过后,抬头道:“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嗯。”杜如喜轻轻点头,挪开了眼,“确实没什么意义。”   他拿起筷子,将面前的菜往江少栩面前推了推:“吃饭吧,再耽搁下去饭菜真的凉了。”   江少栩低下头,举筷子在米饭碗里戳了戳,杜如喜又把汤往这边递了递:“汤,暖胃。”   之后两个人再没说话,这一顿饭吃得极其安静,全程就只有江少栩扒拉饭碗时筷子的磕碰声。   这一路上赶路赶得急,饭都没踏实吃上几顿,江少栩这会儿闷头一通吃,连空了两碗饭。   吃完他一抹嘴,转头就去问杜如喜:“现在能说了吗?”   杜如喜一共就动了两筷子,早就撂了碗,此时看江少栩吃了个饱肚,便边起身边点头:“路上说吧,出去透一透气。”   两人推门而出,沿着廊下慢慢踱步,如意和元宝远远地跟在身后。   “我想问你,这世间……有没有什么药,能治疗受损的功体?”江少栩紧跟着杜如喜,略过前因,着重讲了邵凡安受伤的事情,“我试过很多药,都不管用。”   杜如喜停下脚步,沉思片刻,转过身来:“有,有两种。”   一听到这个答案,江少栩眼睛登时都瞪大了,心跳砰砰地跳得厉害:“什么……是什么??”   “你想知道答案,可以。”杜如喜慢慢地道,“但是有条件。药谷不做赔本的买卖,江少栩,你来找我,就要守我这里的规矩。”   江少栩重重吸气了口气:“你说。”   “你留在药谷三日,我有些事需要你去做。”杜如喜细细地看着江少栩紧皱的眉眼,“治疗功体非是短时之事,急切不得,三日后,我自会将你想要的答案告知与你。”   江少栩攥紧拳头,沉默半晌,应道:“好,三日便三日,你想让我做什么?”   “旅途奔波,你先去客房好好歇息一晚。”杜如喜静静看着江少栩的脸,神色晃了一晃,像是短暂性地出了下神。然后他下意识半抬起手,江少栩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一下子回过神,单手负到身后,笑了一笑:“把胡子刮了吧,实在是太久了……我都要记不清你原本的长相了。”   江少栩神情一愣,而后眼见着要变脸,杜如喜紧跟着又道:“这便算是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 第123章   第二天一早,江少栩虎着个脸,一巴掌拍开客房的门,风风火火跨出门。   元宝正候在门外等他出来,听见动静一抬头:“江公子,早——”话说半截儿,元宝眼睛往江少栩脸上转了转,然后神色顿了一顿,到底没忍住,还是低下头偷偷笑起来。   江少栩不甚自在地摸了摸自个儿下巴,下巴上光溜溜的,是啥都无了。他别扭得很,便有些恼火,口气也凶起来:“笑什么。”   “您胡子刮掉了。”元宝和他稍稍熟络了一点儿,笑嘻嘻地道,“看起来显年轻。”   江少栩脸色立刻变得臭臭的。   他本就是偏浓眉大眼的长相,年轻时总被人往小了猜年龄,那会儿已经烦得够呛了,现在虽然辈分起来了,可修行之人都老得很慢,他脸上留点儿胡茬儿在,看起来还能显点儿岁数。他自己在青霄山上带四个徒弟,有胡子也更像师父的样子,脸一板,能压场子。   这回倒好了,来一趟药谷,胡子没了,江少栩都不知道回去怎么见徒弟。   事儿是越想越气,江少栩眉头一皱:“杜如喜人呢?”   “您随我来,谷主已经在等您了。”元宝还是笑嘻嘻的,领着江少栩一路去了书房的方向。   隔着老远,江少栩就看到杜如喜身姿颀长地站在书房门外,肩上披着外衫,一头长发很随便的挽了个结,发尾松松散散地搭在左肩上,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这边。   江少栩脸色更臭了一些,脸一转,视线也挪开了,整个人直奔着书房门就来了:“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要说赶紧说,别耽误时间。”   昨天杜如喜是在书房里待的客,江少栩下意识就要往书房里进,结果门刚推开一条缝,屋里还啥都没看清呢,杜如喜一个侧身挡过来,又把门掩上了:“不在这里,你随我来。”   江少栩闷头闷脑的,也不多问,最后跟着杜如喜上了一辆马车。   他以为要出药谷,结果并不是,马车载着他们在谷中兜了一路的圈儿,元宝和马夫坐在前排,一直在给江少栩介绍:“江公子,这边是药谷收草药的地方,您进门的时候见到的队伍,就是附近的药农来卖药材。药材分出三六九等,再送去药房封存,您看,就是东边这排屋子。”   江少栩撩着车帘儿,半探着脑袋往外到处看。   这马车一路跑,元宝就一路讲,讲得江少栩是云里雾里的。他就没明白杜如喜这是在做什么,显摆自个儿财大气粗呢?让他见识见识药谷比青霄山头大上多少?   他挺纳闷,就回头瞧了眼杜如喜。   杜如喜坐在他对面,也在瞧着他,眼神一晃,忽地捕捉到他下巴上一道不起眼的小伤口。   说是伤口其实都有点儿过了,就是稍稍破了点皮儿,刮胡子的时候他下手糙,没留意弄出来的。   杜如喜从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一个精致的小药瓶,一打开,用指腹沾了点儿药膏,伸手要往江少栩下巴抹。   江少栩脸色一黑,反手一扣,就给他挡住了。   杜如喜道:“抹药好得快一些。”   “用不着你,老子有手。”江少栩气汹汹的,直接把药瓶子拿过来,一挖再一抹,再把药瓶丢回去,完事儿。   杜如喜接住药瓶,垂眼笑了笑,这时正好马车停了下来,他便抬起头,温声道:“到了。”   到的地方是药谷的账房。   江少栩一进门,就看到书架上桌子上那成堆成堆的账册账本,脑袋瓜子跟着就嗡了一下。   “杜如喜,你带我来这儿是做什么?”江少栩眉头都要皱成死疙瘩了,“我可告诉你,算出错来我可不管善后的。”   杜如喜看着江少栩,眼睛一弯,一下子笑了起来,也没接话,只是转头唤了一声:“方伯。”   “少主。”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伯站了出来,身后带着好几个年轻的账房先生。   “这位是药谷的管事,主管账房,你叫他方伯便好。”杜如喜对江少栩道,说完又看向方伯,简单地介绍道,“这是江少栩。”   “江公子。”方伯仔细地看了看江少栩的脸,带着身后的账房先生一齐行了个礼。   就彼此打了个照面儿,也没碰账本,杜如喜又带着江少栩去了下一个地方。   连着两天,是药房也去了,账房也去了,炼药的地方挨个过了一遍,最后连种草药的药圃都转了一圈儿。   江少栩稀里糊涂的,具体什么事都没做,就是到处露了个脸儿。   药谷的人实在太多,每波人迅速走个过场,实际上他谁也没记住,除了一直跟在身边的元宝和如意,剩下在他脑子里留了印象的就俩,一个是管事的方伯,还有一个是原本就认识的方胜。   方胜一见到他俩,脑袋立刻扎得低低的:“见过少主,见过江公子。”   “这是——”杜如喜话没说完,江少栩就给他打断了:“这个知道,我还没老到记性变差的岁数,不用介绍。”   “嗯。”杜如喜笑着点点头,神色认真,“你不老。”   方胜在那儿低着头,他身后站着一排年纪更轻一些的密探,这会儿便抬起好几双眼睛,悄悄摸摸地看了江少栩好几眼。   后来所有人都挥退了,杜如喜带着江少栩沿着一条青石子路慢慢地走,走啊走的,走到一处清净的院落外。   江少栩这两天人都要转木了,看见了便开口问道:“这回又是什么地方?”   杜如喜稍稍露出意外的表情,看了看那院落的门,想了一想,道:“本没想过的,可既然来了,那便进去瞧瞧吧,我也许久未曾来过了。”他弯起一双眉眼,“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第124章   杜如喜转身推门进了院子,江少栩不太耐烦,可也没别的招儿,只能梗着脖子闷不吭气儿地跟了进去。   宅院清幽,走廊上随便推开一扇门,屋里贴墙靠着的全是书架,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卷。江少栩抽了一卷翻了翻,里头画着的不是草药便是人骨经脉,他看不懂,也没耐心,便又将书了放回去,然后皱着张脸从另一扇门走出去,出去便是内院。   内院四四方方,角落处竟然摆着武器架和练武用的木人桩。   江少栩眼睛一下亮起来,几步走过去,随手拿起把剑来比划两下,再抖腕一转,很利落地挽了个剑花。   杜如喜半靠在一侧的廊柱上,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他瞧,此时便夸赞道:“漂亮。”   “……哼。”江少栩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自小练得都是拳脚功夫,并不擅长使用武器,论起刀剑来,远不如纪正庭耍得好,所以便对杜如喜不知真假的恭维不以为然。   他把剑放回去,又拿起旁边的刀枪掂了几下,然后便发现,这武器架上的兵器都未开刃,而且也要比一般的短上一些,上手偏轻,看起来似乎是给小孩子专门练手用的。   江少栩就有些纳闷:“这是你爹娘给你准备的?”   “嗯。”杜如喜看出他脸上的困惑,微微一笑,“很惊讶吗?药谷的继承人,打小自然也是要习武的。”   江少栩下意识皱起眉,瞅着杜如喜,有点儿欲言又止的意思,回头把手里的刀插回架子上,到底没忍住,转过脸来给了一句:“那你也没练出啥样啊?”   杜如喜点点头:“小时候生了场大病,根基坏了,练了也没用。”   江少栩这才想起来,杜如喜以前好像也提起过,是身体不好的缘故才没法练武。他无意间揭了人家陈年的伤疤,脸慢慢涨红了,闭了嘴巴不再说话。   杜如喜在一旁默默观他神色,这时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了些,又道:“不过,这些年还是有好好地强身健体的。”他眼睛笑得弯弯的,睫毛一颤,又眨了一下,“为了抗揍。”   江少栩没反应过来,看着他愣了愣。   “你想看看吗?”杜如喜忽然又凑近了半步,还略偏了偏头,发丝从肩头滑下去,露出脖颈处的衣襟来,“可以给你看。”   江少栩迟钝了半拍,这才察觉到好像是被戏弄了,登时气上心头:“滚滚!谁要看,莫脏了老子的眼!”   他一路骂骂咧咧往外走,杜如喜也不见气恼,慢慢悠悠跟了上去。   第二天,时间很快来到了约定的第三日。   杜如喜没再带着江少栩到处跑,而是将谷中所有管事的都叫到了账房,一人手里抱着一摞账册,挨着个的报账目。   有报入账的,有报出账的,总账下面还分出不同的分支来,有草药的流水,有药铺的收支,还有药圃的成本,这里头还分谷内谷外。江少栩强打精神听了一个来时辰,终于绷不住劲儿了,脑瓜子直嗡嗡:“不是,杜如喜,你让他们给我念这个做什么?我又记不住。”   “不用记,知道个大概,留个印象就好。”杜如喜叫元宝准备了败火的凉茶,亲自倒了,给江少栩递过去,“实在记不清,就去找方伯,或者方胜也可以。”杜如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继续道,“方伯和方胜都是我身边值得信任的人,你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找不到我,可以找他们。”   江少栩一晃神儿,模模糊糊想起来,似乎别人都是喊杜如喜谷主,只有这两个人是喊他做少主的。   “不是,他们是你什么人,又关我屁事。”江少栩让他绕了一下,又回过神,“你这堆烂账有必要让我知道吗??”   杜如喜垂眼喝茶,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笑。   报账的好不容易听完了,方伯又拿着一叠地契,过来挨个念房产。   江少栩都懒得吵嘴了,抱着胳膊往椅子上一靠,就那么麻木地听着。   这一听才知,杜如喜手里头攥着的,不光有药谷,附近还有好多老字号的药铺,暗地里都是跟他的姓。外宅也有好几处,大多数都在一个叫桃花源的地界,这算近的。远的也有,最远都远到南边儿的水乡去了。   江少栩皱着个脸:“你在那么远的地方置办外宅有什么用?这一来一回的,路上就得耽搁一两个月。”   “嗯,确实远了些。”杜如喜颔首,“是家父买下的,当年他在水乡第一次遇到我娘。小时候偶尔会去住上一住,风景很好,以后有机会,可以——”   “废话还是少说吧。”江少栩臭着脸打断他,“你还想让我做什么?赶紧。”   杜如喜稍稍沉默,抬手挥退了屋中的所有人,然后站起身:“少栩,你想知道这世间可以治疗功体损伤的药,我现在便如实相告。”   江少栩原本歪靠在椅子上,一听这个,立马精神起来,腾地一下也跟着站起来。   “对症的药,一共有两种,也仅仅有这两种。”杜如喜道,“第一种名唤仙人骨,是用多味稀有药材,经丹炉炼制而成的丹药,炼制时间极长,成功的条件也苛刻,服用之后可以疏通坏死的经脉,重塑根基,药谷……曾经有过一颗。”   “曾经?”江少栩一下子抓住了他言语中的重点,“那现在呢?现在没了?”   杜如喜摇了摇头,低声道:“新的仙人骨尚在炼制之中,若想完全成型,纵然一切顺利,恐怕也要十年之久。”   “十年……”江少栩心中猛地一沉,十年未免太过长久,凡安等不到那个时候。而且此物之贵重,他不一定付出起代价,杜如喜也不一定愿意给他,况且也没人说得准,这仙人骨到底能不能成功炼出来。   他重重呼了口气,问道:“那另一种呢?”   “另外一种,是一味稀世罕见的野生草药,几乎只在传说中出现过,名为血灵芝。”杜如喜道,“同样可以重塑根骨,恢复功体。”   江少栩喃喃地道:“血灵芝……那、那——”   “很可惜,药谷之中并无此灵物。”杜如喜道,“我亦不知此物究竟在何处。”   江少栩一下子愣住了,瞪着眼睛看着杜如喜,脸色慢慢涨红了,大半是急出来的:“你、你不知道,那我要怎么——”   江少栩原本以为来了药谷,杜如喜开口拖他三天,定是有什么解决之法,就算之后会遇到各自困难,但徒弟的病好歹算是有了眉目。可现在却几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除了得知一个传说之物的存在,其余什么实质上的进展都算不得。   “杜如喜!就这么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你还耽搁我三天!”江少栩又气又急的,终是彻底恼了,整个人烦得不行,下意识抓了把下巴,还摸了个溜光水滑,顿时更是火大,“你还逼老子刮胡子?!你缺不缺德——”   江少栩怒气腾腾的,上手就要去抓杜如喜衣襟,杜如喜反手握住他手腕,语气仍然算得上平缓:“刮胡子是想看清你的脸。”他微微一顿,又道,“亲起来也不会被扎。”   “什么?”江少栩气到糊涂了,压根没听清杜如喜说的话。   杜如喜一手扣着他手腕,另一只手抚上他颈侧,然后稍稍一偏头,趁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对着唇,重重地亲了上去。 第125章   江少栩眼见着杜如喜的脸越靠越近,近到睫毛都清晰可见了,还在那儿发着愣,然后嘴唇就被软软地贴了上来。   事发太过突然,他脑子蒙了一下,整个人呆若木鸡,僵在了当场。杜如喜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扣着他后颈的手忽然一使力,嘴上紧跟着重重一咬。   江少栩吃疼,这才恍然回过神,脸色腾地就变了,气血瞬间冲上头,照着杜如喜的小腹就擂了一拳。   “唔!”杜如喜被揍得连跌两步,后背直接撞到了身后的博古架,柜子上摆的书卷瓷器哗啦啦落了一地。   “杜如喜你个王八蛋!!”江少栩气到了极致,一把揪住杜如喜衣领,破口大骂,“你——你找死是不是!!”   “咳、咳咳……”杜如喜被衣领勒住了脖子,喘不匀气,头发也从脸颊旁散落下来,颇有几分狼狈,可却倏然笑了起来,“咳、哈哈——”   江少栩一把将他掼到墙上,怒气腾腾:“你笑个屁啊你!!”   “哈……我好久没见到你发这么大火了。”杜如喜笑得眼睛都弯了,“很鲜活。”   “老子呸!!”江少栩气得满脸通红,啐了一口,松了手想擦擦嘴,手都抬起来了,一想到自个儿活到这般岁数,还能让人在嘴上啃去一口,关键这人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杜如喜,顿时更为气恼,想擦嘴又抹不开面子,只能黑了脸,又揍了一拳,“不是,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有病自己治!!在这儿发什么疯??”   杜如喜嘴角磕破了,唇边沾了点儿血色,一头长发也散了下来,再配上他那张俊逸的脸,看上去反倒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艳来。   “还算不得疯吧,疯了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他还是笑着的,说话的尾音拖长了,眼角微微挑起,眼帘儿却垂了下来,半遮住眼神中的露骨,“江少栩,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滚!!”江少栩读不出他眼中的意味深长,可直觉依然感受到了冒犯,心想自己真是脑袋坏了才会跑来药谷找他,登时气急败坏起来,把肚子里那点儿骂人的话翻来覆去抖落了三四遍,最后一摔门,揣着一肚子火气冲了出去。   摔门的劲儿使大了,门框不堪重负,嘭地倒了半扇。方胜在门外低头候着,听见什么动静都没抬头。   等屋里真真切切没了声响,他才小心翼翼地进了屋,一拱手,掏出帕子:“少主。”   “嗯。”杜如喜接过帕子擦了擦唇边的血,碰到伤口了,疼得闭了闭眼,“之前让你查的事情,什么进展了?”   “已经查到确切位置了,前几日就带人过去了。”方胜禀报道,“血灵芝就在幽——”   杜如喜摆了下手,制止道:“不必细说。”他将帕子放在桌上,想了一想,“前阵子,重华派的那个有关崇山祭中断的传闻,可有验证?”   方胜道:“已查证细节,确有此事。”   “好。”杜如喜点了点头,指尖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将血灵芝的消息,想办法传到重华去。”   方胜领命道:“是。”   另一边,江少栩骂骂咧咧地赶回了青霄山。   徒弟的药没带回来,光带回来一肚子气,胡子没了,还被啃了一口。江少栩这一路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急。可再急他也没别的招儿,路上遇见药房他就进去问上一嘴,结果别说血灵芝的下落了,压根就没几个药房掌柜听说过此物。   一时之间,江少栩也难分辨这世间究竟有没有血灵芝这味药材了,关键是杜如喜嘴里的话他分不出真假,而且这回走得实在突然,他也没能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江少栩本就窝着火没处撒呢,耷拉着脸皮爬了半截儿的青霄山,走到山门那里,忽然觉出身后有异,似是有人。   “谁?!”江少栩戴着斗笠回过头,高声喝道,“出来!”   片刻后,不远处的树后面走出个蔫巴出溜儿的白衣人。   那人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正是有阵子不见的段家小子,段忌尘。 第126章   江少栩那张脸瞬间就沉了下来:“怎么是你。”   段忌尘垂着一双眼,沉默片刻,抬手行礼:“……晚辈见过江前辈。”   “少来这套。”江少栩本来就烦了一路了,正憋着一脑门火气呢,看见段忌尘自然也没啥好脸儿,当即嗓门就扬了起来,“谁让你来的?你来干什么?你还想干什么?”   “我、我想……”段忌尘还是垂着眼,说话声音也轻,早没了当初那股子傲气劲儿,“我想见一见邵凡安,我有话……”   “甭废话,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江少栩真是一点儿客套都懒得和他讲,脚底下一划拉,划出一道线,“从这儿开始,你敢再往前踏一步,别怪我对你一个小辈儿不客气。”   段忌尘既不应声也不后退,只是白着一张脸,抬头看了一眼,又不敢和江少栩真正对上视线,只是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一副执拗的模样。   江少栩皱眉瞧了瞧他,便不再理会,转身上山。   结果没走几步,段忌尘就在身后跟了上来。   江少栩黑了脸,二话不多说,回身就动了手,直接一记老拳轰了过去。   段忌尘面上一惊,堪堪闪身避过。   “纪正庭管不了你是吧?老子今儿个就替他教训教训徒弟!”江少栩连出几招,最后一个肘袭,横着撞向段忌尘肋骨。段忌尘闪躲的动作有些迟缓,硬挨了这一击,痛哼一声,撞到一旁的树干上,然后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我说你们重华的也别太欺人太甚了!青霄的地盘也是你说来就来的?!”江少栩正在气头上,还想再揍上一拳呢,结果凑近了一瞧,段忌尘脸色煞白,额头上渗出汗来,眼睛都闭上了。   “你——欸??”江少栩顿时觉不出对来,蹲下身去扒拉他,“你个臭小子!别跟这儿装死!”   江少栩揪着段忌尘领子,把人半拖起来。段忌尘脑袋软软地歪到一旁,脖颈后露出的皮肤上还带着未愈的伤。   那伤一看就是被门规重重罚过的样子,段忌尘之前中断了重华的崇山祭,他那个当掌门的爹一准轻饶不了他。看这情形,大概是伤没好利落呢,人就跑了过来,十之八九还得是偷溜出来的。   “啧。”江少栩心里这个烦啊,肚子里那股邪火儿没撒出去,这回倒好,这小子两眼一闭往这儿一躺,又成了个新的麻烦。   江少栩再是火大,人家小辈儿是他亲手给揍晕的,他总不能真就不管了,把人撂这儿自己上山。   这回是真没招儿了,江少栩蹲在那儿自己骂上半天,最后还是端着满脸的不耐烦,把昏迷的段忌尘给扛下了山。   他费劲巴拉地把人背进客栈里,又是搭符纸给重华捎消息,又是搭盘缠垫住店费,现在真的是兜儿和没胡子的脸一样干净了,酒钱都给赔进去了。   江少栩老大不痛快,顺带着连杜如喜那份一起骂了。   得亏重华的人发现人跑了,一路追到这附近,第二天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客栈,把自家人事不省的二公子接走了。   段忌尘的爹段崇越也亲自过来了,一张脸沉得跟什么似的,一瞧便知是气得不轻。他和同样面色不善的江少栩对看了一眼,承诺道:“此事绝不会再发生。”   然后段崇越去了一趟青霄山,取出法宝雷符令牌,以山门为界,布了一个巨型的雷障,将整个山头都罩了起来。   “此阵法只对家中逆子生效,从此之后,若无令牌在身,他绝无可能踏入青霄山一步。”段崇越像是叹了口气,朝江少栩一抱拳,“叨扰,告辞。”   江少栩摘了斗笠,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中,半透的青色符纹若隐若现,倒扣在一整座青霄山上。   整出这么大个阵仗来,就为了防一个臭小子,一时之间,江少栩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了。   这趟远门离山了两个月,回来时却还是两手空空。   事情没办成,药没带回来,江少栩一见到自个儿大徒弟,心中愧疚,本来还挺不落忍的,结果他进门一摘斗笠,邵凡安一瞧见他,神情就跟着一晃,眼儿都亮堂了,明显想忍笑又没忍住,最后还是笑嘻嘻地凑在他身旁追着问:“师父,您胡子呢?”   江少栩那爆脾气就又回来了,脸色一臭,四个徒弟哪个都没跑了,挨着个儿的被训了一通:“笑什么笑!没见过你师父长什么样吗?!一天天的,就知道嬉皮笑脸,师父让你们练的功夫好好练了没有?一会儿都给我去院子里,下午查你们功课!”   这之后,过了有一个来月吧,某一天,江少栩和徒弟们在大堂里吃午饭呢,窗户外头忽然有雷声响起。   大晴的天气,不见风不见雨,就在半山腰上哐哐落雷,足足落了八道。   徒弟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吸引住了,祝明珠扒着窗户探头探脑往外看, 邵凡安端着碗也在瞧窗外,神色有些出神。   江少栩知道定是段家那小子犹不死心,又跑了过来,但他不知邵凡安猜到没有。他不愿徒弟再多费神,就敲了敲邵凡安的碗边儿:“吃你的饭,不该来的进不来。”   后来又过去了约莫小半年的时间。   江少栩在徒弟面前撑着师父的架子,不显慌不见忙的,实际心里早急得不行了。   他这半年里没少四处跑,可血灵芝的消息是一点儿进展都探不到,附近有点儿名气的医馆都跑了一趟也没打听出个什么来,酒馆儿老板娘那里也去过了,探来探去也只是那一句“传说之物”。   江少栩直挠头:“不是,这好几个月,就没点儿新消息传过来吗?”   “新消息可是得拿真金白银来换的。”老板娘凉凉地斜了他一眼,“你连酒钱都要赊,不添赏金,难不成消息会自己从天而降吗?”   江少栩挨了句撅,板着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又实在反驳不出什么来,只是闷头闷脑地从酒馆走了出来。   他一出门,旁边立刻有人跟了上来。   他走了两步那人便跟了两步,他觉出有异,回头看了眼,那人立马低下脑袋,拱手唤道:“江公子。”   江少栩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认出来了,颇为意外地道:“方胜?”   方胜又行了一礼,朝街对面停着的一辆马车一摆手:“江公子,劳请您上车,随我走一趟。”   “啊?去哪儿?”江少栩愣了愣,下意识起了戒备心,“杜如喜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方胜道:“回江公子,是血灵芝,少主寻到了血灵芝的踪迹。”   --------------------   啊啊过渡章节快速跑跑时间线,狐狸马上出场 第127章   马车载着江少栩,一路疾驰,奔着东北方向就去了。   江少栩原以为此行是要去药谷,结果目的地是更为北边的地方,在一处叫做幽山的山脉之间。   路途遥远,地势几经变化,马车走不了的路就换成骑马,连赶了多日的路,最后终于抵达了幽山脚下。   杜如喜身披着一件毛领的斗篷,怀里还抱着另一件,提前候在了山下,正在静静地等着他。   “杜如喜!”江少栩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直直跑了过去,“血灵芝在哪里?”   “山里冷,披上这个。”杜如喜将手上的斗篷抖落开,往江少栩肩上搭。   江少栩一把挡开了,满脸焦急地道:“先带我去看看血灵芝。”   就这半年里,江少栩为了找血灵芝,没少往大小药铺医馆里跑,结果隔三差五就能撞见来谈生意或者外出查账的杜如喜。这头一两次,还能算作偶遇,等遇上个五六七八回,江少栩脑袋再木讷,后来也觉出不对劲儿了。   可他再觉得不对,这每回的行程,杜如喜按说也确实是无从知晓,最后只能归结于一个巧字上。   但巧合总发生,便不是巧合了。江少栩疑心杜如喜背后捣了什么鬼,可惜又没证据,这次突然说找到了血灵芝,他赶来的一路心里头就没踏实过,唯恐杜如喜又再诓骗他,此时便火急火燎要亲眼见到这传说之物。   江少栩急赤白脸地要往前走,杜如喜却站在原地不动,只抬了抬展开斗篷的手:“山中确实寒气重,你千里迢迢来寻药,路上已是疲劳,此时再不穿暖些,总不好自己先病倒,少栩,还是先披上吧。”   他不带路,江少栩也没辙,只能火急火燎地又返回来,抓过斗篷往肩上一挂:“行了吧?走走走。”   二人顺着山路往幽山的山顶走,到了山顶,又进了一处石洞。   这石洞虽地处偏僻,可里面人却不少,内外都有密探巡视把守,还有药谷的小弟子端着火炉跑来跑去。   这地方确实离不了火炉,江少栩裹了裹毛领子,四处打量了一番。不知缘何,这山洞内寒气缭绕的,有水滴落的地方皆结成了冰柱,说话间都能呼出白气来。   “这血灵芝,生长于钟灵毓秀之地,原本是很难现世的稀罕之物。”杜如喜领着他往最深处走,“这次能及时找到,也算是天佑凡安。”   江少栩立马皱起眉:“套什么近乎,凡安也是你叫的。”   杜如喜弯眼笑了笑:“他虽不认识我,我却多少算得上是看着他长大的。”   江少栩继续皱眉:“这么多年,你连真面目都不敢露,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   “嗯……”杜如喜走在前面,像是仔细想了想,答得还挺认真,“大概是凭脸皮厚吧。”   江少栩愣了一愣,没想到杜如喜会自嘲,这话一下子不知该怎么接了。   他正梗着呢,闷头走了几步路,前方豁然出现一处凸起的残垣断壁,断壁上面倒挂着一个流香的炉鼎,下面是一个中空的石台,从石头缝里长出一只拳头大小的灵芝,通体血红。   江少栩精神一振:“这就是……”   “是,这便是传说中的血灵芝。”杜如喜站到了石台旁,“只不过,现在还摘不得。”他话锋一转,“血灵芝百年才能入药,这一只尚未长直完全。”   江少栩一颗激动的心刚扑腾到一半,一下子冷了下来:“什么意思?那、那还差多久?”   杜如喜道:“二十年。”   “啊?!”江少栩脸色眼见着要变,杜如喜拍了拍他后肩,忙安抚道:“先别着急,我话还没说完。这血灵芝虽未长成,可还有个法子可以缩短时间,就是需要一个内力醇厚,且修炼至纯至阳心法的人,以心头之血喂养。”   “纯阳心法……”江少栩默声念道,他自小便修炼重华心法,而重华派武功心法正巧是纯阳属性。他眼睛一瞪,顿时来了劲头:“我便是——”   说话间,血灵芝上空倒挂的炉鼎忽地滴下一滴红色的液体。那液体落在灵芝上,瞬间便被吸收了个干净。   江少栩一下子被引去了注意:“这是何物?”他凑近了看了看血灵芝,又歪着脑袋看了看炉鼎,诧异地道,“血?这炉子里……装的是血?”   杜如喜道:“有些事情,还是交给年轻人去做比较好。”   “什么……”江少栩下意识皱起眉,仔细琢磨了一下杜如喜的话,猛地转过头,“你是说,这里头是段家那个小儿子的血?”   一个是要修炼纯阳心法,一个是肯为了凡安剖心取血,符合这两条的,除了江少栩,恐怕就只剩下一个段忌尘了……   江少栩怔了一下,又反应过来:“你找到了血灵芝,怎么没告诉我,反而先告诉了他?”   杜如喜思忖片刻,答道:“段小公子当初做了一件憾事,心中始终有愧。他想弥补,也终于找到了弥补的机会。这件事情于他而言,亦算是一件幸事吧。他想护住自己的心上人……”杜如喜稍稍停顿了一下,一双眼望着江少栩,眼睛弯弯的,浅浅地笑了一下,“我也想。” 第128章   杜如喜眼睛生得偏狭长,眼尾天生带着点儿翘,细看之下,眼角还透着很浅淡的红。就他那双眼睛,少年时期还显得稚嫩一些,现在岁数一大,离近了多瞧上两眼,便总有些勾人心魄的味道在里面,特别是眉眼弯起来的时候,会更明显。   江少栩瞅着他皱了皱眉,一扭头,自己闷不吭声地往前走了两步。   都哐哐走出去半截儿路了,江少栩这才有些迟钝地琢磨过味儿来,立马摆出一张臭脸,扭头就道:“说的什么屁话。”   江少栩是反应慢,人情世故上懒得多去计较什么,可又不是真的缺心眼。   “你能把这么稀罕的宝贝让出来?我不信你在里头什么好处都没捞着。”江少栩板着面孔,“扯来扯去说那么多,你就告诉我,你用血灵芝,给段家那小子开了什么价码?”   江少栩想事儿一向简单,脑子也走得直,中间的弯弯绕绕他一概不看,就看开头和结果。这件事情的结果就是,杜如喜拿血灵芝可以和段忌尘换取很多东西,可如果换做是他,他恐怕……付不起这个价。   想到这一点,江少栩脸色一瞬间沉了下去。他低着脑袋,沉默了片刻,攥了攥拳头:“药谷进出都是生意,谋利才是头等大事,这个道理我知道。只不过……多余的话便不必再多说了。”   杜如喜本质就是个生意人,还是很精明的那一类,每一步动作都是深思熟虑,敲过算盘的,在他那儿,有利可图才是第一位。江少栩心说别再想忽悠我,老子这么些年又不是白活的。   杜如喜静静等他把话说完了,才慢慢开了口。开口时眼睛里带着笑意,居然还点了点头:“确实,药谷的每一笔生意,都有相对应的报酬。段忌尘为了血灵芝,出了银两,也出了力。”   他这一承认,江少栩反倒是被这份坦然震住了,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两个人顺着石道往山洞外走,杜如喜安静了片刻,忽而又站住了脚步,唤道:“少栩。”   江少栩回过头,杜如喜道:“你一直活得很洒脱自由,天地间仿佛没什么事情能束缚住你,向来都是说走便走,眼中容不得沙子,看见不平事,也是想出手时便出手。我其实……很羡慕你。”他说话时眼神微微放空了,似是陷在了回忆里,“一直都很羡慕。”   “我没有傍身的武艺,也使不出什么法术,这座药谷便是我的底气,是我在这乱世安身立命的筹码。”杜如喜慢慢回过神来,“金银财宝皆是身外之物,可却能解决许多的难题,有时也能在关键时刻救命。只有牢牢握住这些筹码,我才能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情,去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将来……”   杜如喜的话没有说完,留了个话尾,最后只是浅浅地笑了一笑。   江少栩微微蹙起眉,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嘴皮子动了动又不知要说些什么,便抿着嘴转开了视线。   后来杜如喜将江少栩送到山洞外,又从怀里掏出来一瓶药,交待说:“若是一切顺利的话,用心头血喂养的血灵芝,一年的心血等同于十年的生长,也要将近两年才能彻底养成。这两年里,给凡安吃这个,这是调理内息、重塑根骨的良方,亦算是为日后能完全吸收血灵芝打的底子。记住,一天一粒,送水冲服,每三个月要来找我取新的药。”   江少栩接过药瓶,打开来看了看。   杜如喜道:“你不来,我去青霄找你也可以。”   “用不着。”江少栩闷头闷脑地道,“你别来,你来干什么,我徒弟不认识你。”   杜如喜笑着点点头:“依你。”然后一招手,一旁候着的密探牵着马走过来。   他将马绳递给江少栩:“知道你此时定是急着归山,便不多留你了,我在这里暂且还抽不开身,没法送你,给你备了快马,之后会有马车送你回去,路上小心些。”   江少栩接过马绳,一脸严肃地看了看马,又看了看杜如喜,心头觉得应该道声谢,但对着杜如喜那张脸吭哧了半天,实在又说不出道谢的话。   杜如喜一眼便看了出来,温和地道:“你我之间,不用客气。”接着似是想了一想,又补道,“如果你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嗯……倒是可以亲我一下。”   江少栩登时脸色不好看了:“杜如喜,你是不是欠揍?”   这一嚷嚷,嗓门有点儿大,周围的药谷弟子纷纷转头看了过来。江少栩摆出一副凶相来,翻身上了马,琢磨了一下还是觉得无语,勒住缰绳,又道:“你都这个岁数了,能不能要点儿脸面?”   “是玩笑话。”杜如喜眼睛微微眯了眯,看着江少栩冒着青胡茬儿的下巴颏一眼,忽地又想起什么来,正色道,“嗯……不过三十有六,也不算上了岁数吧,正值壮年——”   江少栩没再听完他的话,满心想的都是自家凡安有盼头了,手中的马鞭一扬,揣着药瓶,风风火火踏上归路:“驾!”   --------------------   下一章应该会开启最后一次时间大法 第129章   两年后,青霄山上。   邵凡安盘腿儿坐在后院的石墩子上,闭目静息,正在练他的控符术。   他周围围着一圈儿黄符撕成的小纸人,每个纸人怀里都抱着几颗红枣,排成一队,吭哧吭哧地绕着他走出一条固定的路线来,转完一周,再将红枣挨着个的堆叠到他面前。   等最后一颗红枣摆到最高的位置,纸人们忽然齐刷刷地倒了下去,邵凡安一下子睁开眼,脸上浮出笑意来,捡了颗红枣胡乱擦擦就往嘴里放。   江少栩远远儿地站在一旁的小台子上,抱着胳膊靠着树,瞅着自家正在啃枣的大徒弟,嘴角难得呛出一抹笑来。   药谷的药果然有效果,邵凡安连着吃了两年,受损的功体虽不能恢复如初,可修为起码养回来六七成。这已经比最初时仅存的一成功力好上太多了。   药对症,邵凡安自己亦很争气,两年的时光未曾有一日的懈怠,如今控符术已练出了成果。   “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祝明珠揪着裙子刚好路过,一瞅见江少栩,便蹬蹬蹬跑了过来,探着脑袋往他跟前儿凑,“站这儿干嘛?这有啥好看的?”   “去。”江少栩在祝明珠头上弹了个脑瓜崩,“把你大师兄喊过来,为师找他有事。”   江少栩前阵子下了趟山,为的也不是别的事情,正是去探得血灵芝的最新消息。   如今两年已过,血灵芝马上就要长至完全成熟,但有一个关键的地方,就是灵芝摘下以后不能久存,需要立即入药且服用,方能发挥最大的功效。   “江前辈,晚辈……有一事相求。”段忌尘和江少栩约在某处碰了面,“请前辈,不要将血灵芝的事情……告诉凡安,他……”段忌尘垂着一双眼,“若他知道血灵芝的来由……我怕他不肯吃。”   江少栩皱着眉头没说话,段忌尘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神色间有些掩不住的落寞:“我……我给的药,他都不肯吃。”   “凡安的性子我清楚。”江少栩忍不住多看了段忌尘一眼,“我知道了,按你说的办吧。”   如此一来,江少栩就得琢磨出个法子,让邵凡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往血灵芝的所在之地——幽山,而且时间还得对得上。   这可愁坏了江少栩,自己挠了好几日的头,然后忽然想起来个把月前重华那边传来的传闻,说是之前苏绮生墓中的无名尸体被盗。   这事儿当时引起了一阵好大的骚动,江少栩也曾前去查探,也在现场寻得了一些蛛丝马迹。其中一部分有用的线索,被纪正庭用去追踪苏绮生的踪迹了,江少栩那会儿正操心血灵芝的事情,便抽身回了青霄。   不过他带回来了一样东西——那消失的男尸入殓时所穿的葬服上的花纹图纸。   那花纹的纹路和绣法皆有特色,是北方某些地方的独特样式。江少栩干脆就拿这个做由头,让邵凡安前去北方查探。   邵凡安早在山上憋烦了,这会儿一听能下山,还是去查苏绮生的线索,眼睛直放光。他把纸样往怀里一揣:“知道了,师父,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线索?”   “什么还有什么?”江少栩硬着头皮反问道,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来,“没了。”   “啊?”邵凡安惊了,“就凭随葬的衣服饰品来判断?这……北方这么大,这不得跟大海捞针似的?”   “废啥话,好查还用得着你查。”江少栩啧了一声,心里有些犯虚,面上却凶巴巴地道,“你记着,就一路往北走,先去一趟药谷,顺道把你的药取了,到了地方就拿这玩意儿进谷,见了谷主,就说你是我徒弟。”   江少栩将进药谷的通行门牌儿给了徒弟,还特意强调了一下日子:“月底之前到达药谷,找谷主领你的药,然后在那附近想办法打探出男尸的身份,师父交给你的事都听明白没有?”   江少栩将邵凡安打发出门,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便喊了二徒弟跟着一道儿去。   俩徒弟前脚走下山,他扭头嘱咐了祝明辰祝明珠好好看着山头,后脚就也跟着出了门。   他这两年需要经常往返药谷,药谷的人就在山脚下的镇子上帮着备了匹快马。江少栩骑马赶路,火急火燎地赶在徒弟们抵达之前,先一步到了药谷。   药谷守门的弟子都认得他,没门牌儿也能进。谷内那几条路他也熟,自己就能往里进。   “杜如喜!”江少栩翻身下了马,大嗓门一嚷嚷,就开始满处找人,“杜如喜!”   “江公子!”元宝小跑着跟过来,“您找谷主,谷主这时候正在书房——”   江少栩心里头急啊,他想着自己把邵凡安一竿子支到药谷来,可到了药谷还得想招儿把人弄去幽山,中间的时间也得掐算好了,所以他这着急忙慌地赶过来,想着得先和杜如喜串个词儿。   江少栩抬步往书房走,如意守在房门外,正朝他欠身问好。他脾气急,手也快,一巴掌拍在门上,如意没拦住,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就给拍开了。   “杜如喜,我急着找你。”江少栩大步跨了进去,杜如喜倏地一下从书桌后站起身,一只手撑着桌子,动作幅度大了一些,大半片儿衣袖便落在桌面上。   杜如喜微微睁大了眼睛,脸色像是有几分不自然,唤道:“少栩?” 第130章   “凡安已经在路上了,过个两三天应该就会到。”江少栩一头冲进书房,拉开椅子就一屁股坐了下来,“你这边准备得如何了?”   杜如喜眼瞅着江少栩风风火火地一头闯了进来,神色间很短暂地顿了一下,而后又立刻恢复了往常的淡定,略有些含糊地应了个声:“唔……”   他眼神落了落,也跟着缓缓坐了下来,两只手肘都架在桌子上,手指交叉握在一起:“自是一切进展顺利,段忌尘昨日就进谷了,重华也派来了随行的药师,会先一步去幽山接手。”   江少栩立刻紧张起来:“嗯?什么药师?人靠谱吗?别关键时刻出什么岔子。”   “是姐姐座下的首席弟子,很稳重的一个孩子。”杜如喜笑了笑,手上姿势不变,又不着痕迹地往前探了探身,将袖子遮在桌子上,“少栩,放轻松些,不必太过忧虑。”   这哪儿是说轻松就轻松得下来的,江少栩虎着一张脸,闷头回忆了一下,杜南玉手下的大弟子……好像之前是见过面的,是一位姓沈的后生,办事确实很稳当。他稍稍放下半颗心,抱着胳膊想了一想,又继续道:“对了,我让凡安过来查一个线索。”他把无名尸的事情简略告知杜如喜,“你想办法把他往幽山引……啊,对了,时间也得能合得上。”   去的太早恐生变故,去的太晚又耽搁恢复,最好便是卡在血灵芝成熟前的那几日。   杜如喜轻轻敲了敲指尖,安抚道:“这好说,凡安到得比预想中早了一些,我对外宣称闭关便是了,拖个几日,不成问题。”   江少栩跟着点了点头,又一下子抬起脸:“啧,不是,你又不会武,闭哪门子关。”   杜如喜眼睛弯了弯:“闭关对账也是闭关。”   这一提对账,江少栩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人家这桌子上又是叠着账本,又是摊着算盘的,确实是在忙着算账,他差不多是硬闯进来的,说起来确实有些冒昧了。   最要紧的事情总算是安排妥当了,江少栩心中稍稍松口气,赶紧站起身:“那、那我就——”   他话说半截儿,扶着椅背儿又回头看了看。   杜如喜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端坐在书桌后,桌子被他的袖子遮了一小半儿,剩下的地方叠放着厚厚的账本和算盘,桌角上还摆着一副笔挂。   江少栩慢慢皱起眉,看了看书桌上的摆设,又环视了书房一圈,再瞧了瞧杜如喜。   杜如喜还在那儿端着姿势,脸上带笑,不过嘴角似乎隐隐有些发僵。   后知后觉如江少栩,此时也慢慢觉出不对劲儿来,这书桌的一角怎么瞅怎么眼熟……   怎么……和铜镜里时不常出现的景象,有些重叠……   江少栩脸色登时一沉:“杜、如、喜。”他一字一顿地道,“你胳膊底下藏了什么?”   说话间,他一个大步冲上前,伸手撩开了杜如喜的衣袖。什么东西,反着光从袖底飞了出来,他眼疾手快,反手一抓,手掌里就多了一面小铜镜。   那铜镜背面的花纹,和全有有给他的那一面毫无二致。   江少栩一下子愣住了,盯着镜子看了半天才回过神:“这玩意儿怎么会在你这里??这不是全有有的吗??你——”他脑子转了转,忽地明白过来,“你瞒着我和全有有私下里有联系??你……你在书房拿镜子偷、偷窥??”   偷窥两个字江少栩都有点儿说不出口,可一时间又找不到别的词儿来形容。   那铜镜每次莫名其妙亮起来时大多是在清晨或者入夜,他基本都在睡觉,偶尔醒来会看到镜面一闪一闪的,他也没太当回事儿。他心眼儿实在糙,一直以为是全有有的东西不大好使,压根儿就没想到这背后还有第三双眼啊。   江少栩脸色一点点涨得通红,好在是有胡子挡着也看不大出,整个人恼火得不得了,上手就去薅杜如喜衣领:“杜如喜!这便是你干出来的好事?!”   杜如喜起初还有几分藏着掖着的意思,这时眼见着铜镜的事情败露了,反倒不躲闪了。江少栩拽他领子他也不挣扎,外衫乱糟糟的也无所谓,头发本就在背后束得松松垮垮的,这下子更是散开了,一头黑亮的长发丝丝缕缕地滑下来。   模样瞧着狼狈,神色却未见惊慌。   “少栩,莫动肝火,这件事是我不对,我私下里……确实找过全有有,那传影的铜镜……一共有三面,第三面便在我的手上。”杜如喜停顿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直白道,“我就是很想你,想见见你的脸。”   江少栩本来正在那儿呼呼往外冒火气呢,结果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脑子没跟上趟儿,就一下子了哑火儿。   “我想你了,想去见一见你,可你不准我去找你。”杜如喜话说得平铺直叙的,脸上没带着笑,眼也不弯了,就那么直直地望着江少栩,神色几乎算得上平静,“这么多年,你不曾想起过我,但我很想你。”   江少栩有点儿蒙,张了张嘴,一口气没接上,之前想骂的话没骂出来,就一下子哽在那儿了。气还是在生,但又不知该怎么往下生了,就像是揍出去拳头最终落到了棉花上,落招儿软绵绵的,到处都不得劲儿。   江少栩眉头挤成川字型,一脸凶神恶煞的看似强势,实际上脑袋里钝得很。   人情世故四个字,他本就不通,情字尤甚。   年轻那会儿,正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年岁,他被杜如喜连蒙带骗的,算是勉强开了半拉的情窍。可惜最后没落得什么好下场,强开的那一半就被原路堵死了,堵到如今都没再通过。   杜如喜的话他接不出,拱上来的火儿又下不去,还莫名其妙地觉着心烦气躁,江少栩沉着一张胡茬儿脸,心里头怪不痛快的,便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跑走了。   他此行出门,除了跑来药谷和杜如喜对词儿,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忽悠邵凡安下山的那条关于无名尸的线索是虚,可还有一条实打实的线索确实要查——无名尸被窃时,现场留下了传送法阵的痕迹,再加上之前在南疆发现的传送阵,几经钻研破解,最后被纪正庭抓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符脚。   如果能找到更多的施法痕迹,兴许能逆推出所有法阵的传送地。这地方有可能是苏绮生作法时的法坛所在之处,也有可能,是他最隐蔽的一处藏身地。   不管成功与否,有线索可查便是事情有进展。   江少栩和纪正庭相约碰面,约定的地点离药谷不远,策马半日便赶到了地方。   二人一齐上路,骑马而行,奔出去几里地了,江少栩才想起来,似乎一直没见代华。   为此他还琢磨了一下,他近日为了追查线索,和纪正庭短暂碰过几次面了,好像几次都没见到代华这个人。   纪代二人向来同出同入,江少栩还前后左右看了看,纳闷道:“姓代的呢?”   纪正庭专注赶路,被江少栩追着马屁股撵了一下,才有些温吞地答了一句:“他……之前做了错事,如今正在府中每日自省,修身养性。”   “什么修身养性。”江少栩一下子听乐了,心说还挺会找词儿,“让你关家里闭门思过了?” 第131章   “关就得关好了,别随便放出来祸害人。”江少栩哼了一哼,拍马往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多刺了纪正庭两句,“要我说你这人处世就不太行,这么多年了身边一共就盯着那么两个人,老的老的拐不到正道儿上,小的小的也往歪了跑——”江少栩话说了一半,自个儿皱皱眉,不大情愿地改了个口,“小的凑合吧——欸扯远了,就说你这正道翘楚怎么当的吧。”   “嗯,言之有理,教训的是。”纪正庭一本正经地颔首道。   江少栩斜楞过去一眼:“你别搪塞我。”   “虚心受教,非是搪塞。”纪正庭笑了笑,“确实没有你这个师父当得好。”   就这一嘴,不光夸着江少栩了,关键是把那几个宝贝徒弟一块儿夸了,那江少栩自然是爱听,心情也变得大好。他原本还想多数落纪正庭几句呢,哼了一声也没再言语。   两人间策马而行,正安静着呢,江少栩马背上的包袱里忽地传来一声唤:“少栩。”   声音不大,但挺清晰,而且那把嗓音听着还挺耳熟。   纪正庭在一旁明显也听到了,勒着缰绳,有些意外地侧目看了看江少栩,又看了看他的包袱。   江少栩脸色有点儿僵,但梗着脖子骑马硬撑,全当没听见。   这时包袱里又传来话音:“少栩,我知错了,你还在生气吗?”   纪正庭把视线收回来,嘴角微微扬起又忍住了笑意,一双眼目视着前方:“前面那处古庙便是无名教废弃的旧址了,我先一步去探探虚实。”说完他一夹马肚子,马蹄一扬人便窜了出去。   他一走,江少栩黑着脸从包袱里掏出了铜镜。镜面一翻,杜如喜那双笑弯弯的眼睛就映入了江少栩的眼帘。   这回倒好了,以前杜如喜用铜镜,尚且还得藏着掖着,这被抓了现形,暗的不行了,干脆直接明着来了。   “少栩,你走得匆忙,怎么没在药谷多留几日?”杜如喜半靠在椅背上,面容带笑,一只手架在扶手上支着脸,另一只手稍稍调整了一下铜镜的位置,似是换了个光线更好的角度,“我也好——”   江少栩一个字儿没吱,手在镜子上一晃,镜面便暗了下来。   他板着一张脸,还没来得及将镜子收回包袱里,镜面再度亮起来,杜如喜再次露面,还调整了一个姿势,离镜子更近了一些,一脸的恳切:“少栩,我不是故意惹你不快。”   “杜如喜,你到底想说什么?”江少栩眉毛都快拧成疙瘩了,“有事说事,没事别来烦我。”   “有,确是有要紧事。”杜如喜坐直了身子。   那神色语气还挺认真,江少栩怕是和凡安有关,立马道:“什么?”   杜如喜一脸严肃地道:“想知道你气消了没,这对我来说算头等大——”   多一句话茬儿都不该接!   江少栩脸色一臭,一抬手挥灭镜面,火速往包里一揣,再唰唰系上好几层布,一甩手,直接扔到马屁股上去,这回听见什么鬼动静都不再理会了。   这一次,江少栩和纪正庭跑到无名教的旧址来,是为了来查一查法阵的痕迹。   自从苏绮生在上一次的对战中负伤而逃,已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不见踪迹。不过最近这一阵子,江湖上时不时便有鸟面人现身,无名教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而且每次出现都是神出鬼没的。纪正庭和其他的正道人士细查之下,在附近发现了好几个传送的法阵,仔细探查之后,隐约察觉到法阵的归处似乎都是同一个地点。   为了能彻底破解法阵,众人便四处寻找鸟面人曾经出没的地点,此处旧址便是其中之一。   江纪二人为了不错过任何一点儿的蛛丝马迹,查得颇为细致,便在此处多耽搁了几日。   铜镜里时不时的就会传来杜如喜的说话声,江少栩全当没听见,原本不想搭理的,直到杜如喜说邵凡安和宋继言顺顺利利地抵达了药谷。   “许多年未见了,凡安和继言的个子都高了不少,长得也愈发英俊了,已是大人的模样了。”杜如喜语气里竟然还透出几分慈爱,“不过有一点倒是没怎么变,一个能说会道,一个少言寡语,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儿。”   这时江少栩和纪正庭已经在古庙里找到了法阵,正一人守着一处,在拿纸笔抄符脚。江少栩也不吱声,就在那儿闷头闷脑地唰唰抄。   “两个孩子奔波了一路,我让他们在谷中稍作歇息,过两天便安排车马和段忌尘一同去幽山。”杜如喜说着说着,忽然似是叹了口气,“凡安和继言什么都好,只是……有些遗憾,可惜了。”   江少栩抄符脚的笔一顿,一大滴墨点子滴到了纸上。他本没想搭理,但一听杜如喜居然在那儿挑自己徒弟的毛病,顿时有些绷不住了:“放屁,我徒弟什么样关你什么事,用你操这份心。”   他在纸上划拉了两道儿,憋了憋气,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可惜什么?”   杜如喜的声音带着笑意:“可惜少个会管账的‘师娘’。”   江少栩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顿时骂骂咧咧地灭了镜子。   “唔。”纪正庭将自己抄好的纸收进怀里,又走近了,看了看江少栩拓写的那一份带着大大小小墨点子的符脚,略自沉吟片刻,伸手道:“少栩,剩下的不如让我来吧,你在别处转一转,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痕迹可寻。”   不写就不写,江少栩脚脖子都蹲麻了,还不耐烦继续抄呢。抄书他确实比不上纪正庭,年少那会儿挨罚写门规,他那份都是纪正庭代笔的来着。   笔一摔,江少栩背着手就在别处瞎转悠了几圈。   这一转,还真转出点儿东西来。   这法阵的一部分由木头雕成的,木雕的地方有些已经腐化了,随手一按,就能按塌一整块木板。木头变成朽木,那这木雕得有些年头了,可这木材的表面是做过处理的,按说能化到这种程度,怎么也得经历过三十年了。   江少栩把纪正庭喊过来一块儿看,二人还仔细合计了一番,发现确实不太对头。这个法阵,从一些细节来看,应该就是苏绮生的手笔,但这时间有点对不上,苏绮生三十年前应该还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少年,又如何能布下如此高深的法阵。   两个人对看了一眼,一时间也没想出太合理的解释,只能将此处疑点先暂时记下,待抄完所有符脚,二人便踏上了归路。   路上,杜如喜又来了新的消息,说邵凡安已经顺利吃下了血灵芝。   悬在心上整整两年的一颗巨石终于落了地,江少栩心情复杂,长长呼出一口气。纪正庭在一旁拍了拍他肩膀,道:“先回药谷吧,去见一见凡安。”   江少栩着急见到自己徒弟,纪正庭自然也担心自家那根刚剖完心头血的宝贝独苗儿,两个当师父的便一路快马加鞭赶回药谷。   结果江少栩回了药谷,这才发现邵凡安他们竟然还未回来。   人没回来,但传回来了一道消息。   这次是邵凡安那头传过来的,他以无名尸那个半靠谱半不靠谱的传闻为线索,远赴幽山,居然还真查到了点儿东西,带回来了一道黑色的符纸。   --------------------   江不渡的主线推进就比较糊弄了啊啊,赶紧跑一跑,争取赶紧写到大战 第132章   黑符里封存的据说是苏绮生的一部分记忆,小辈儿们解不开符咒上的封印,看不到里面的东西,便将查探到的线索传给了各自的师父。   除了黑符,一道儿传来的还有另外两个消息——一个是查到了无名尸的身份,是一个叫丁小语的青年,对苏绮生来说十分重要;另一个则是发现苏绮生的出身来历颇有些诡异之处,年龄成谜,时间完全对不上线。   这一点倒是和江纪二人在废弃古庙中发现的疑点重叠上了,二人心生疑窦,一路上快马加鞭赶回了药谷。   他们这边路程近上一些,反倒比徒弟们回来的早上两日。纪正庭忙着将消息传回重华,江少栩一进门则是被杜如喜候了个正着。   江少栩被镜子烦得够够的了,现在就格外不想见到那张眉眼弯弯的脸,一下马,斗笠一摘,啪得往杜如喜脑袋上一拍:“别缠着我。”   杜如喜没躲没避的,动作极其娴熟地接过了斗笠,再递给身旁的元宝,然后抬步跟上江少栩:“路上劳累,先回房歇息吧,我备好了热水和饭菜,是想先沐浴还是先吃饭?”   一听这个,江少栩眉头一紧,腾地一下转过身。   杜如喜在江少栩身后走得很近,紧跟着也是一个急停,鬓边的发丝一下子垂了下来。他一抬眼,和江少栩对上视线,看似无意地捋了下鬓角,又整理了一下衣领,而后神态从容地笑了一笑。   江少栩压根也没注意到眼前这人的头发乱不乱衣衫整不整,他就是忽然反应过来,他原先来药谷每回住的那间小屋,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客房啊!纪正庭住的应该才是真正的客房,刚刚的岔路口就往左拐出去了,根本和他就不是一个方向。   江少栩那心眼儿糙是糙了一些,可人也不是真的傻,他之前是没细想,现在才琢磨过味儿来,这偌大的一个药谷,客房怎么可能和谷主的房间挨得那么近,还在同一个庭院里。   那哪儿是客房啊,差不多就是杜如喜寝室旁边的偏屋啊!   这给江少栩闹心的,甩下一句别跟着我,虎着个脸就奔客房方向去了。   去也没去别处,他直接在邵凡安原先住过的房间住了下来,饭菜热水有元宝送进来,旁人敲门他便不应。   如此歇息了两日后,小辈儿们终于回来了。   邵凡安一进房门,江少栩逮着徒弟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脉门。   邵凡安的脉象极其平稳,体内的内力充盈,虽说血灵芝尚未完全发挥功效,功体恢复至以前还尚需些时日,可这明显是在见好了。   江少栩这才算是彻头彻尾地放了心。   邵凡安坐在一旁多看了两眼他的神色,眼睛垂了垂又抬起来,而后神情一暗:“师父……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瞒着我?由着段忌尘胡闹?”   这放下的心还没落着地呢,江少栩心里忽悠一下,又倏地紧张起来,自家的大徒弟打小儿就脑子活泛,没想到跑了一趟幽山,这事儿到底是没捂住。   “你倒是爱操心。”江少栩皱起眉,“他愿意耗心血去养血灵芝是他的事,又不是为师逼他的。再说要不是他,你也不会功体失了大半。这一账归一账,其他的事儿我没同他计较,已经是为师大度了。你该吃吃你的,不必费心多想。”   江少栩想着事已至此,既然瞒不住了,也不能让徒弟心里有过多的负担。他绞尽了脑汁,正想着该如何继续找补呢,邵凡安显然一愣:“血……什么血灵芝?”   江少栩跟着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这臭小子根本就不知道血灵芝的事儿,许是心里头有了几分没证没据的猜测,就在这儿耍小聪明套他话呢!!   这可给江少栩气得够呛,合着邵凡安这脑袋瓜子全转他身上来了!他登时发起火儿来,给徒弟好一顿训,然后一起身,不容置喙道:“无需多言,明天你就打包行李带你师弟回山上去。”   下山本就是为了治病,如今病治好了,江少栩肯定不愿徒弟再参与这件事,多待一日都多一分危险,俩徒弟全得轰回自家山头去。   徒弟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江少栩便将心思都放在了破解黑符上。   他和纪正庭二人合力,终是打破了符纸上的封印,缓缓揭开了苏绮生封存在符纸上又极力隐藏住的这一段过往。   --------------------   过渡章节,衔接一下剧情……苏绮生这段估计不会细写,啊啊啊赶进度赶进度 第133章   “阿娘阿娘,我不要去什么深山里,我不想离开家——”   一个十多岁小少爷打扮的男孩扑在一位贵夫人的怀中,大吵大闹的,哭得很凶。夫人和两旁的丫鬟守在他身旁,连劝带哄地道:“绮生,娘也舍不得你,可这是你爹的安排,娘也没有办法……”   “我不去我不去!娘你去和爹求求情,我不想去啊!”   名唤绮生的小少爷始终哭个不停,他娘安抚不住,只得带着丫鬟去找老爷。临走前,夫人招呼候在一侧的小童,嘱咐道:“你过来好好看着少爷,别让他真出什么事情。”   那小童瘦瘦小小的,小声应了句是,然后低着头凑到小少爷身旁,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被小少爷一脚蹬在了腿根上,整个人摔倒在地。   “滚啊!!我要我娘!!”小少爷嗓子都哭哑了,“我不要去山里当什么弟子啊——呜呜——”   房间的另一头,江少栩和纪正庭并肩而站,正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二人此时已进入了那道黑符之中,眼前所见的景象,便是苏绮生儿时的某段回忆。   “据我所查,当年的无名教,曾经以布施不老仙丹为名,广收富家子弟入门。”纪正庭道,“现在看来……苏绮生,当年便是这样被家人送进无名教的。”   “什么不老丹,老子还是不信这世间真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江少栩紧皱着眉头,“可从凡安查到的线索来看,苏绮生当年实际的岁数应该远比你我年长,可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啊。”江少栩啧了一声,一脸想不明白的样子。   二人说话间,那贵夫人去而复返,回来时身后跟来一位衣冠华贵的老爷。   小少爷哭着喊了声爹,又紧紧扑了上去。那老爷叹了几口气,看看自己儿子又看看自己夫人,最后视线落到了跪在一旁的小童身上。   “过来,站到我面前来。”老爷朝小童招了招手,“把脸抬起来。”   那小童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再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因为身子骨实在瘦小,眼睛在那张脸上便显得格外的大,眼神里还透着一些胆怯。   “好。”那老爷点点头,和候在身后的管家耳语了几句,管家退出门去,过了片刻,又带回来一个家丁模样的人。   管家和家丁悄声说了什么,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递了过去。家丁将袋子揣进兜里,脸上立刻显出讨好的神情。   老爷露出和蔼的笑,看似慈爱地摸了摸小童的头,说道:“从此以后,你便随我的姓,姓苏,名字和少爷一样,叫苏绮生。日后不论谁问起来,你都要记住我的话,记住你是我苏家的儿子,知道了吗?”   那小童神色懵懂,家丁在旁边笑逐颜开,按着他的头点了点,忙道:“他知道他知道,我家这小儿——啊不不,是老爷家这个小儿子,您别看他一副胆小的样子,其实脑子很聪明的,您说的话他都记住了,都记住了。”   “……啊??”江少栩在一旁大吃了一惊,原本一直盯着那小少爷瞧的,这会儿赶紧把视线转到小童身上,“什么啊,原来这个才是‘那一个’苏绮生??嘶,那这么一说,苏绮生也不是他原名。而且这……这不就是卖孩子吗??就为了那一袋子钱??什么玩意儿!”江少栩破口大骂,“这姓苏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想要长生不老,就送别人家孩子去邪教??”   纪正庭摇了摇头:“人心不足,本性如此。”   从这里开始,后面的记忆片段便是苏绮生拜入无名教以后的事情了。   其中的时间线跨得很长,细节繁冗,江纪二人耐着性子跳着看了半天,大致捋清了这段时期发生了什么。   这无名教的总坛,藏在一座深山的山腹之中,每年都会对外招收十岁上下的小弟子。进门的弟子要经过层层的筛选,最后的佼佼者,才会真正拜入教主座下。   那个作假的苏家小少爷,或者说是“真正”的苏绮生,便是教主的亲传弟子之一。   亲传弟子每天都在苦修,每一年功课垫底的人都会被筛出去,所以弟子之间的竞争意识很强,同门的感情十分淡薄。苏绮生是这批弟子里岁数最小的一个,儿时的身形又生得矮小,便经常被欺负。也就是在这段时期内,他结识了一位叫丁小语的少年。丁小语比他年长几岁,是无名教教主身旁的一个贴身侍从,待人亲厚随和,见他被欺凌,便对他多有几分照顾。   “丁小语……”江少栩反应过来,“那不就是苏绮生那个假墓里的无名尸?是凡安查到的。”   “嗯。”纪正庭颔首,“看起来,这个人至关重要。黑符之中的回忆,绝大部分也是围绕着这个少年展开的。”   黑符中封存的,便是苏绮生在无名教当弟子的这部分记忆。他山中修行了长达十年之久,便和丁小语便相伴了十年。两个少年,彼此依靠,渐生情谊。   只可惜丁小语坦诚相待,苏绮生却包藏祸心。   那时候家丁说他其实很聪明,他也确实是真的聪明,从小便懂得如何隐藏自己,如何掌控人心。当年欺负过他的弟子都被他手不沾血地报复了回来,就连丁小语,也被他悄无声息的利用着。   他曾经送过丁小语一枚平安扣,嘴上说是娘亲为他求来的,要送给丁小语保平安,还许了丁小语一句承诺,说出师以后,要带他下山。   可实际上,娘亲是假的,平安扣是从别处随手顺来的,那句承诺也是意有所图。   无名教的学成出师,表面上是弟子学有所成以后离开山腹,外出闯荡,实际上却是要献出一身的修为,去给教主当药引子。那什么长生不老药也是假的,事实上这些年轻有为的弟子才是那颗真正的“不老丹”。无名教的教主习得一门邪功,练至化境以后便可吸人功体。所谓长生,其实只是教主在吸取无数人的功力之后,自身的邪功深不见底,这便极大程度地延缓了衰老罢了。若想一直持续,便要源源不断的吸食功体。   这本是教中的最大秘密,却被苏绮生无意间窥得了真相——山中的弟子,每年最优秀的那一个,要去做教主的药引子,而被淘汰的弟子,也直接被杀了灭口。   这几乎是一场死局。   之后的几年时间,苏绮生都在为活命做准备。   他足够聪明,运气也好,最后查到了教主这门邪功的一个弱点——每个月圆之夜的子时,都是他身体最为虚弱的时刻。   他掌握了教主的弱点,还哄骗得教主的贴身侍从对他言听计从。   某个月圆夜,丁小语在教主的熏香中下了软骨散。他以为苏绮生会趁着这个机会带他一起远走高飞,可苏绮生却选择潜入了教坛,刺瞎了教主的双眼,用偷学来的邪功,反吸了对方的功力。不过只吸取了一大半,后来教主拼着最后一口气强行逃走了。   “原来是这样,你记得当年你我和他相识之时,就是在追捕这个大魔头。这魔头功力没了一半,还依然难缠。”江少栩怒腾腾地呸了一声,“当时还道是他古道热肠,来帮咱们的,现在想来,原来他娘的是咱们帮了他。”   “确实,苏绮生当初没完全吸收掉教主的功力,应该也是在四处寻他的踪迹。”纪正庭轻叹出一口气,“那年追杀教主,其中细节其实多有蹊跷之处,那教主的尸身手筋脚筋具断,应该就是苏绮生下的手,他恐怕已将剩余的功体吸走了……只可惜那时未曾有疑。”   “……怪不得了,那教主的邪功化灵掌苏绮生也会,原来是他直接吸过来的。”江少栩恨得牙根儿痒痒,“就是这个化灵掌,害得凡安两年间功体尽毁。”   “不单如此,若他将这邪功完全化为己用,那也就是说……”纪正庭神色忽地一凛,“这月圆夜身体会变得虚弱的弱点,他也一样有。”   “欸对啊!”江少栩愣了一愣,嗓门都大了,“那说明他也有同样的弱点,这总算是有个关键发现了!”   江纪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有所动容。   这时黑符中的记忆片段开始频繁地切换场景,整个记忆也变得零零散散。   “看来这之后苏绮生就没再见过丁小语了。”江少栩根据凡安带回来的线索推断道,“凡安他们在幽山那边发现了丁小语的墓,当然了,是空的,应该就是苏绮生将尸体挖走的。”   纪正庭挥了挥衣袖,眼前的场景跳跃得更快了一些,眼前闪过几幕画面,正好是苏绮生将丁小语的尸身带回南疆,安置在风水墓中的景象,也算是印证了江少栩的猜测。   这之后,黑符中的场景有一段的空白。   江少栩以为苏绮生有关丁小语的回忆全结束了,正嚷嚷着要出去呢,结果眼前倏地一亮,一个白衣的少年突然出现:“苏兄弟,你对这个感兴趣?那好说,这张送你了。”   那少年站在苏绮生对面,生得浓眉大眼,笑起来格外直爽,正将手里一张黄符递过去。   江少栩一下子呆住。   他竟然在黑符中,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第134章   “这是……”江少栩迷茫半天,心说这里封存的记忆应该都是跟丁小语有关的,怎么还捎带上自个儿了?他懵了一下,又多看了两眼,终于反应过来了:“不对啊,是这个符,苏绮生似乎是对这个符很感兴趣。”   “确切地说,是化形术。”纪正庭面容严肃,似是已经想到了什么。   化形术是重华派独门秘法御灵术的进阶法术,炼至顶层,甚至可以幻化出人形。倘若施术者天赋异禀,那幻化出的灵体可与真人相差无二。   记忆片段中,苏绮生收集了一屋子的化形符,不断尝试催动符术,可均未成功。   江少栩抱着胳膊在一旁观看,眉头是越皱越紧:“他想练化形术……他练化形术做什么?难不成也跟丁小语有关?”江少栩苦苦思索,忽地一拍脑门,“难道说,他想化个丁小语出来??”   “我有同样的猜测。”纪正庭点了点头,“他修炼化形术未果,之后便偷走了南陵派的操魂术,在暗处修行,抓人做阵眼,练成了附身之术。”   “对、对,你一说我想起来了,两年前在南疆,他就附在一个少年身上,这么混进了巡诊队伍,后来还打伤了凡安。”最后这一句,江少栩说得咬牙切齿的。   “当时在竹楼附近还找到了传送阵的痕迹,苏绮生未必是想置他们于死地,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打算把人捉走。”纪正庭话头一顿,突然语气一沉道,“忌尘……在化形术上的天赋颇高。”   “什么意思?”江少栩心想这怎么还见缝插针地夸自己徒弟,正想提一嘴凡安呢,可话到嘴边儿了又觉出不对来了,“你是说……苏绮生想附身在段忌尘身上?好化一个丁小语出来??”   “恐怕如此。”纪正庭道,“而且,苏绮生的目标应该不单单是忌尘,若想将化形术发挥到极致,就需要一个对施术者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作为灵器,亦或是……”纪正庭话说到半截儿,面露迟疑之色。江少栩急脾气起来了,催促道:“你能一气儿说完不??”   纪正庭轻声道:“亦或是,对施术者非常重要的人,比如……他的心上之人。”   “啊?你是说苏绮生想用人当灵器??那、那——”江少栩一脸诧异,先是感叹苏绮生心狠手辣的,不把人命当人命,然后在那儿慢了半拍,才算彻底反应过来,“那不就是凡安???”   江少栩脑子空了一瞬,紧接着怒火就窜了上来。   有黑符中的记忆片段做佐证,再加上之前一些细枝末节的线索,这会儿捋吧捋吧一归拢,苏绮生的目标便一下子明确了起来,他就是要抓邵凡安和段忌尘啊!   当年苏绮生坑害他的仇还没报,现在居然又在打他宝贝徒弟的主意,江少栩气得火冒三丈,从黑符的化境里骂到了化境外。出去第一件事,他就是和纪正庭一道儿,将此事告诉了两个徒弟,并且千叮咛万嘱咐,让两个人随时保持警惕。   只要苏绮生一日不除,邵段二人就身陷危险之中。   江少栩气汹汹地道:“现在你我手上既有抄下来的传送阵符脚,查到苏绮生的藏身之所不算难事,又掌握了他的弱点,岂不正好是除掉他的好时机?”   “切勿莽撞行事,苏绮生既有邪功护体,修为深不可测,便更需准备万全。”纪正庭道,“你带着凡安和继言随我回一趟重华,先把孩子们安置妥当,再论其他。”   如此这般,江少栩带着邵凡安和宋继言,纪正庭带着段忌尘和沈青阳,分坐两辆马车,一同踏上了去重华的归路。   不过江少栩这辆车上还多了一个人。   他上车一撩帘儿,杜如喜捧着一杯刚倒的热茶,斯斯文文地露出个笑:“少栩,天干物燥,过来润一润嗓子,泄泄火气。”   江少栩这两天火气确实大,一个是着急上火,另一个是被那个小破铜镜吵得脑仁疼,所以看见杜如喜就没啥好脸色,脸色说臭就臭:“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嗓门也大,听着挺凶。   杜如喜还是一副笑模样,还未作答,江少栩就感觉自个儿腰带被悄摸摸地揪了揪。   他皱着眉头一回头,邵凡安悄悄摸摸地凑过来,在他身后小声道:“师父,这是药谷的马车,咱们算是借光的吧?您……好赖收收脾气。”   说话间,邵凡安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往马车里瞥,神情间暗搓搓地闪烁着八卦二字。 第135章   就江少栩这个大徒弟,别的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有个爱凑热闹的毛病。刚开始青霄山上就他一个弟子,没别的小孩子做伴儿,再加上江少栩时不时得下山接活儿去,他自个儿在家憋得慌,没事就偷偷溜出门,满山头山脚的乱转。   路边狗打架他都能盯着看半天,看完回来还得跟师父耳边叨叨叨个没完没了。   江少栩嫌他闹腾,没少训他,可训也没用,这爱耍贫嘴和爱探八卦的毛病他是一个都没改掉。   江少栩心里头窝火啊,这会儿是看谁都不顺眼。他板着一张凶脸,眼刀子从杜如喜身上扎过去,又扫到一旁的邵凡安身上,最后连老实话少的二徒弟都没能幸免,也被他连带着瞪了一眼。   师父眼见着起火儿了,邵凡安探头探脑的那股劲儿就一下收回去了,自己自觉地往后挪了一步,站到宋继言身旁,整个人消停了不少。   “哼。”江少栩冷哼一声,也不知算是哼得谁,撩帘就上了马车。   杜如喜坐在一角,笑得温文儒雅的,一侧手,指着一旁的位置,摆了个“请坐”的手势。   江少栩巴不得把他踹出去呢,哪里肯挨着他坐,一进车厢便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子,一坐下就把斗笠往脸上一盖,开始闭目养神,谁都不理。   车厢里一共就四个座位,江少栩和杜如喜坐了个对角,那邵凡安和宋继言自然是挑着空位入了座。坐下之后,一个挨着杜如喜,一个和杜如喜坐对面。   “这是我从药谷带来的茶点,有些算是药膳,别处吃不到。”杜如喜笑吟吟的,亲自将糕点递了过去,“来,尝尝看。”   江少栩抱着胳膊仰着脑袋,就跟没听见似的,在那儿硬邦邦一杵,是动也不动。但他是不搭理了,他那俩徒弟却是一口一个谢谢杜前辈。   江少栩脸上盖着斗笠看不清神情,可手背上的青筋明显绷了起来。   “若是吃得甜了,可以喝茶解解腻。”杜如喜递完糕点又递茶杯,“这里还有些没拆开的枣泥酥饼和桂花糕,到时候可以带走,拿回青霄给明辰和明珠吃。”   “多谢杜前辈的好意。”邵凡安往嘴里塞了口酥糖,鼓着半边儿腮帮子,好奇地道,“您还知道我小师弟和小师妹呢?”   “嗯,自然是知道。”杜如喜不由得失笑道,“我也算是——”   这回江少栩终是绷不住了,斗笠一摘,怒气十足:“杜!如!喜!”   杜如喜一双眼睛笑弯弯地转了过去,把话说完:“——算是没少听你们师父提起。”   “噢。”邵凡安两头来回瞥,“原来如此啊,那怪不得杜前辈一来就送了桃花酿过来,我当时还纳闷您怎么——”   “他俩跟你不熟,少在这儿装模作样套近乎。”江少栩急赤白脸地道,“喜欢耍嘴皮子可以去那辆车耍。”   说话间,马车正巧停下来中途歇息,邵凡安眼瞅着师父发脾气了,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自个儿活络活络肩胛:“这坐车坐得久了身上也累,继言,跟我下去透透气。”说完就带着师弟撩帘下了车。   杜如喜也跟着动了动身,江少栩揪着他手腕一把将他薅了回来,再一挪屁股坐他旁边,大长腿一伸,堵住门口:“你到底想干什么?别缠着我徒弟不放。”   杜如喜低头看了看江少栩的手,未语先笑,眼睛一弯,眼角就微微向上挑了起来:“说来我也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很多年没见了,只是想借着机会说一说话。”   “他们不认识你,就算认识,认识的也不是你,没事儿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江少栩想起了方默,一下子皱起眉,胸口起伏了两下,粗声粗气地道,“你这一路跟过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前几日,纪正庭将他们此行收集到的所有线索传给了段崇越,段崇越以重华掌门的身份下了江湖令,准备召集各路豪杰,集众人之力,围剿魔头苏绮生。   此行注定危险重重。   而杜如喜一不会武,二又算不上是江湖人士,就算有江湖令,召集也召不到他头上,江少栩就不明白这里头能有他什么事儿。   --------------------   啊啊,还有一章 我贴贴贴 第136章   江少栩一向是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他在这头着急上火的,杜如喜在一旁望着他,反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少栩横眉怒目瞪过去:“笑个屁。”   杜如喜眉眼弯弯地道:“嗯……你是不是,有些担心我?”   江少栩那脸色一下就变了,火气蹭蹭窜上头,张嘴就骂:“老子管你上赶着送死!”这话说完还是有点儿恼,江少栩脸色臭得跟什么似的:“杜如喜,你这脸皮是不是跟着岁数一起长?你算哪根葱,一把年纪了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江少栩那眉头皱得死紧,抱着胳膊梗着脖子,在那儿置了会儿气,又道:“这事儿从头到尾都跟你没关系,你趁早回药谷打你的算盘算你的账去。”   此言一出,杜如喜神色一顿,像是愣了一愣。江少栩还当他把话听进去了,结果他重点却落在了前半句上:“唔,倒还谈不上‘一把年纪’吧。”   江少栩直接气笑了,之后干脆就没再搭理过杜如喜。   十天之后,一行人抵达重华。   江少栩从马车上下来,脚一落地,就被段崇越喊去主殿议事了,同行的还有纪正庭。可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来传话的弟子竟然也叫了杜如喜一同前往。   重华主殿内,此时已经聚集了好几位江湖中有头有脸的前辈,众人皆是为了围剿魔头的行动而来。杜如喜一路被弟子引进门,径直被领到了自己的席位上,居然还是个主座。他一露面,旁边几人相继起身相迎,彼此寒暄,竟不似第一次见。   江少栩蹙着个眉,段崇越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顺着他的视线两头看了看,道:“怎么了?”   江少栩道:“杜如喜和这事儿有什么干系?为什么喊他来?”   “你一直不知道?”段崇越微微诧异,“杜谷主这些年一直在江湖中广发魔头苏绮生的悬赏令,有些消息都是从他手上传过来的,如今能查到苏绮生的踪迹,也算是多亏了有他这一份助力。”   江少栩登时一怔,确实不知,苏绮生那份悬赏令他也领过好些次,当时只当是南陵派的什么故人在查,完全没细想过别的。   “来吧,先说正事。”段崇越在他肩上按了一把,示意他和纪正庭将黑符取出。   这之后连着好几天,众人都在反复查探黑符中的内容,试图发现一些之前没察觉到的细节和端倪。纪正庭拓印下来的那份完整的传送阵符,后来也被众人合力破解开,成功找到了苏绮生的藏身之地。   再后来,便是商讨这次围剿的具体安排布局,江少栩最不不耐烦这种场面,中途就溜了出去,寻了处安静地方,眯着眼睛,喝了几口葫芦里的酒。   可惜小酒儿没来得及品出什么滋味呢,邵凡安就把他给找着了:“师父,您和前辈们聚在一起商量了这么久,商量出什么对策没有?下一步什么计划啊?”   这小子一看就搁这儿瞎打听呢,江少栩自是不愿他再参与其中。这一趟回来,他和纪正庭、段崇越已经商量好了,要把邵段两个人送回青霄山去。山上有之前布下的雷障,是一道现成的强力屏障。段崇越到时候会将雷符令牌交给段忌尘,再由段忌尘去将雷障改上一改,就能防止其他人进入青霄山。   在他们彻底剿灭无名教余孽之前,就让孩子们先在山上避一避。   不过就邵凡安这个性子,故意瞒着他肯定是不行了,江少栩就随便糊弄了他两句,然后赶着他去收拾行李:“行了,别乱操心了,苏绮生如今的功力,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再说这也算是老一辈的恩怨了,小辈儿别瞎添乱。”   “师父,您也说了此行危险啊,那这么危险的事儿我怎么放心让您一个人去啊?”邵凡安还跟他讨价还价上了,“要不这样,继言咱不带他了,您好歹把我给捎上啊。”   江少栩让他给墨迹烦了,随手捡起他箱笼里的小传音炉,往怀里一揣:“我带着香炉,到时候给你传消息。”   山上那尊传音用的小香炉,江少栩早就传给邵凡安了,让他出门时给山里的师弟妹们报平安用。   邵凡安不干了:“师父,咱这个香炉传一道消息要好几天,这能管个屁用啊。”   江少栩说话糙惯了,屁这屁那的随口就出,邵凡安让他带到大,话糙的毛病都随了他。   “怎么跟你师父说话呢。”江少栩眉毛一竖,数落了徒弟几句,然后第二天就把仨小的给打包送走了。   走的还是条捷径——江少栩和纪正庭段崇越几人合力,强行开了个传送的法阵,把孩子们平安送了过去。   眼见着徒弟都安全了,江少栩这才算踏实了一些,转身踏上了围剿之战的路途。   这一次,他们出行的队伍浩浩荡荡的,人不算少,随队而出的有七八辆马车。   江少栩登上一辆离他最近的马车,一掀车帘,就看到了笑得一派斯文的杜如喜。江少栩啧了一声,后退一步又下了车,然后转头看了看,挑着纪正庭那一辆又一撩帘。   结果竟然在里面见到了代华那张脸。   两人久日未见,隔帘儿相望,彼此都短暂地愣了一下。   代华回神回得快一些,脸上硬是浮出一丝儿笑来:“好久不见。”   “嘁,晦气!”江少栩直接啐了一声。代华面色晃了一晃,拿眼神瞥了瞥对面一脸严肃的纪正庭,硬是保持住了上勾的唇角。   江少栩撂下帘子就退了出去,自个儿叉着腰皱了会儿脸,又骂骂咧咧地钻回了先前那一辆车。 第137章   马车队伍日夜兼程,颠簸了数日,其中细节不再赘述,终于赶在月圆之夜的头一天抵达了目的地——大魔头苏绮生的藏身之所。   苏绮生藏匿的地方是一间半隐在山林之中的老宅,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像是久未有人居住了。众人怕打草惊蛇,不敢贸然靠近,只是在林中提前布好了岗哨,也定下了下一步的计划,现在要做的,便是耐心等待最佳的围剿时机——待月圆之时,便是苏绮生功体最为虚弱的时刻。   大战的前一晚,恰好赶上了中秋节。   月似银盘,高悬枝头。   江少栩背靠树干,席地而坐,身前摆着传音炉。他烧了一张符纸,给远在青霄的徒弟们报了个平安,然后挥散了香灰,把小炉子往腰上一别,换了酒葫芦出来,就这么一眼月亮一口酒的独饮起来。   明日便是最后一战,这么些年过去了,不论最终的结局是好是坏,当年的事情总算是要迎来一个结果。   江少栩深深呼了口气,隐隐约约正有些晃神儿,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都不必回头,他便知是谁:“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杜如喜从树后走出来,笑了一笑,一撩衣摆,也学着他的模样盘腿坐下来:“你没去议事,原来在这里躲清静。”   除了江少栩,其他在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此时都聚在一起商定明日行动的细节。   这次围剿,随行的队伍里掺杂了好几个大门大派的人,各门派间皆有往来,明里暗里,各有好恶,不过彼此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冲着这江湖令来的。最终谁能拿到大魔头的首级,谁便能借此一战扬名立万。   江少栩和这些人压根就凑不到一处去,路不同,也懒得打这些虚头巴脑的交道,索性两手一甩,躲在这里图个消停,反正拿主意的事儿有纪正庭去操心,到时他只管出力便是。   只可惜这消停也没持续多久,江少栩哼了一声:“你来了还算什么‘清静’。”   “难得赶上了中秋夜,月色也正刚好。”杜如喜始终是一副笑模样,“自己喝闷酒多浪费这般夜景,不如我陪你小酌一口。”说罢,便朝江少栩摊了摊手。   江少栩撩起眼皮瞅了瞅他,想了想,一把将酒葫芦丢了过去。   杜如喜接过葫芦,仰头一口,酒一过喉便开始咳了起来:“咳、咳咳……有些、有些烈。”   “嘁,你不会喝就别喝,浪费我的酒。”江少栩嗤笑一声,拿回葫芦又灌了一大口。   “咳,这确实是……”杜如喜呛得有些厉害,脸颊微微泛起红来。他咳了两下,不知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眼睛笑得弯弯的,“那……算我欠你一顿酒,等一切结束之后,我带你去桃花源,喝最好的桃花酿,好不好?”   江少栩没接他这个话,也没看他,只是垂着眼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然后沉默了片刻,又抬起头:“外头那群人来这儿是为了一战成名,我来这儿是为了报当年的仇。杜如喜,你说你一个生意人,不好好在药谷打你的算盘珠子,没事跑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嗯……”杜如喜总算是缓过了劲儿,不再咳了,可眼角还是有些红。他微微偏了偏头,稍作沉思,然后认真地道:“为了不再后悔半生吧。”   江少栩皱了皱眉:“啊?”   杜如喜从他手中接过了酒葫芦:“烈酒不宜多喝,浅尝便好,夜色深了,你去好好歇息一下,明日还有一场恶战。”   “我不睡。”江少栩站起身来,抻了抻肩膀,让夜风吹散身上的酒气,“那些门派的小年轻我信不过,今天晚上我来盯梢,你——”他看了杜如喜一眼,在视线对上之前便挪开了眼,“你又帮不上什么忙,明天就别随队出发了,在这里等着吧。”   说完也不等杜如喜再言语,一个轻功翻上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后一靠,便专心守起夜来。   长夜漫漫,江少栩说是不睡,可却不知从何时起进入了梦乡。   他睡得不踏实,像是被梦魇住了,挣了好久才勉强醒过来。   醒来时他头昏脑涨的,一翻身跃下树,脚底下还打了个虚软。   “嘶……”江少栩晃了晃头,四下张望了几眼,隐约觉出几分不对来。   此时天还未亮,之前在不远处巡逻站岗的年轻弟子都不见了,杜如喜也找不到踪影,周围静悄悄的,像是一个人都没有。 第138章   江少栩心生警惕,强打精神,可晕眩的感觉却总也挥之不去。杜如喜非是修行之人,遇到危险毫无招架之力,此时却一声不吭就不见了踪迹,他忍不住心焦,动身寻人:“杜如喜!”   江少栩在他们的临时落脚点兜转了一圈儿,越转越心急,队伍中不乏身手不凡的高手,可也同样消失了,就算他们后半夜遭遇了袭击,也不该如此无声无息,连打斗声都没响起啊!   “纪正庭!”江少栩脑袋嗡嗡直响,是真急了,连代华都喊了一嗓子,“姓代的!”   谁也没找到,江少栩脑袋还昏昏沉沉,天地间都半旋着,周遭的景色恍恍惚惚间都带着重影儿。他不耐烦地甩了甩头,心里更是起了烦躁。   难不成,他这是喝多了,一觉睡到第二天夜里了??所有人都出发了唯独没有叫他?可这也不太可能啊,他自己什么酒量自己清楚得很,昨天那两口酒压根就算不得什么。   江少栩想不通,性子又急,不愿再等,心下直接一横,动身朝着苏绮生藏身的老宅方向冲去。   他急奔而去,没跑上几步,眼前的景色倏地一变,一下子从深山老林变成了古宅门外。   江少栩顿时愕然,怔怔地看着那大门里的高墙深院,头脑愈发地混沌。   这地方……怎么看着有些眼熟?他皱了皱眉,左右看了看,下一刻,耳边便响起了噼啪的火烛爆裂声。   他下意识转过脸,猛地一眼便瞧见那院门内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蹿起半丈高,舔舐着周围的一切。   江少栩心脏不可控制地狂跳起来,他认得这里,他认出来了,这里是……南宫家的主宅。   当年的那一场大火,不光吞噬了南宫家和在场宾客几十条鲜活的人命,还夺走了江少栩的恣意无虑的前半生。   火舌翻卷,那迎面扑来的热浪逼得江少栩后退了一步,他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便注意到那火焰中晃动着一道极为熟悉的人影。   那人的衣摆和衣袖都烧了起来,整个人退无可退,被严严实实地困在了火场中央。   江少栩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口,几乎破声:“杜——杜如喜!!”   杜如喜一下转过身来,露出一双惊恐而迷茫的眼。他发丝散乱,眼角发红,泫然欲泣:“少栩……救我……”   江少栩头疼欲裂,不敢再耽搁片刻,将脖子上的围巾裹住口鼻,眼见着就要冲进火海救人。   “——栩!!”   一道阻力拦在他腰间,他挣了一下,杜如喜眼见着要被火焰卷住了,他心中狠狠一紧,又要再冲,一声怒喝响在他耳边——“江少栩!!!”   江少栩激灵一下,眼前白光一闪,刺得他闭了下眼睛。   电光石火间,有道力气拖着他向后倒去,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被用力塞进他嘴里,他下意识抵抗,嘴巴却被捂得严严的,杜如喜的声音似远似近:“别吐!含在嘴里!!”   嘴里的东西苦得要命,含着时还有股凉飕飕的感觉,直冲江少栩的天灵盖。   江少栩被这玩意儿苦得差点儿飞升,可苦劲儿一过,头脑反而变得清晰起来。他半躺在地上,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先是看到大亮的天,然后虚了虚眼,便看到了搂着他入怀的杜如喜。   杜如喜衣衫完整,头发也好好地束在背后,整个人没被烧出个好歹来,只是神情焦灼,脸色发白。   “唔……”江少栩心里那口气儿总算落了下来,拍了拍杜如喜捂着他嘴的手。   杜如喜动作有些发僵,这时才反应过来松开手,然后搂住江少栩腰侧,迅速又很重地抱了他一下,之后才把他拉起身:“嘴里的草药别咽,吐出来。”   江少栩站起身,连呸了三四下,那苦劲儿都冲他脑门:“什么玩意儿——呸呸,还有土碴子呢。”他皱着脸一抹嘴,抬眼看了看身前,他前方再出去一丈远就是一道悬崖,要不是方才杜如喜死死拉住他,后果不堪设想。   “后半夜时,我们应该是反被埋伏了,有人在上风向洒了致幻的粉末,几乎所有人都中毒产生了幻觉。”杜如喜看上去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模样,“你一直醒不来,我就去找东西临时配了解毒的方子,一回身,你就冲了出去,差点就……”   江少栩嘴里那苦味儿还没散呢,便皱着脸问道:“反被埋伏……那所有人都中毒,怎么你没事?”   “我自小……经历特殊些,毒性对我的作用没有那么大。”杜如喜解释道。   “那其他人呢?”江少栩才刚缓过神来,这下子心底又毛躁起来。他来回看了几眼,这也不知是跑到哪儿了,周围看着像是离营地不远。   “未曾见到别人,情况恐怕不妙。”杜如喜想了想,又道,“你在幻觉里,看到什么了?”他停顿了一下,“你在喊我的名字。”   两个人此时正在寻路往回返,江少栩正警惕着四周呢,便没有作答。   杜如喜又道:“你……是看到我陷入危险了吗?”他又顿了一顿,“你在担心我。”   这话说的,末尾明显就不是个疑问的语气。   江少栩闷着赶路,心里被他这个笃定的口吻激出点无名火儿来:“少给自己贴金啊,老子只是见不得有人在眼前要死要活的。”他说着半截儿话,又想起方才在幻觉中那个心慌气短的劲儿了,登时又跟自己生起气来,话说得就有点恶狠狠的意思:“要死你就死远点儿,别死老子眼前,碍老子的眼!”   杜如喜不急也不恼,反倒是笑了:“你生气了,这算是恼羞成怒吗?因为被我戳——”   话未说完,江少栩神色一变,拽过杜如喜就将人护在了身后。   二人面前,隔着重重的树影,有个人影儿,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地踱步而来。   那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道袍,就像是过路人一般,在林间走着走着,偶然间一抬头,便遇到了久未相见的旧友。   他笑着招呼道:“江小五,别来无恙。”   那是一张清俊的脸,脸庞仍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未曾有过一丝变化。唯一的区别,只是当年的青丝不复在,如今已是满头白发。   江少栩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一字一顿道:“苏、绮、生。” 第139章   这么多年了,江少栩始终在追查苏绮生的下落,之前虽然也曾短暂地交过手,可对方当时是附身的状态。二人像这般直面对峙,还是那场大火之后的头一次。   江少栩动手永远比脑子快,头也未回,只对杜如喜快速地说了一声“躲好”,便一猛子冲了上去。   人未至,拳先到。江少栩上手便出了十成力,一拳挥将过去,又快又重。苏绮生堪堪侧身避开,一头白丝被拳头的力劲震起。   一击不中,江少栩又连出三拳,拳拳生风。   苏绮生以掌相接,没抵住那凶狠的冲力,被击中了小腹。他腾空而起,借力化劲,脚尖轻点,道袍如鸟翼般展开,整个人向后掠去,急速和江少栩拉开了距离。   “哦?”苏绮生脸上似乎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小五,你的内力——”   话没说完,一柄巨刃带着气浪从身后袭来,苏绮生反身一跃,躲开攻击。   “苏绮生!”一道白影从天而降,正是堪堪赶来的纪正庭!   纪正庭二话不多说,上来便加入了战局。他身后跟着一起出现的还有代华,二人身上皆有带着点儿伤,看起来也是费了些功夫才冲破了幻境。   战局瞬间变成了以三对一,苏绮生不见惊慌,反倒朗声一笑:“咱们三人,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还能聚首。”   “放你的狗屁!!”江少栩怒吼,横扫一腿,“老子当年是瞎了眼!才没看出你就是个畜生不如的混账东西!!”   苏绮生旋身避开:“小五,其实你我很投缘,不然当年我也不会特意放过你的性命。”   “你他娘的——”江少栩气火一下子拱上来,拳脚越出越快,“你留老子活口!不过是找人替你背锅!那么多人的命!!你就为了一己私欲——”   攻得越快,越容易出现破绽。   杜如喜的声音突然传过来:“少栩!小心些!别着了他的道!”   江少栩闭上嘴,皱了皱眉。苏绮生眯起眼,一掌拍过来。纪正庭横剑在前,替江少栩挡住了这一掌,然后一转头,冲身侧的代华点了点头。   二人飞速地对视了一眼,代华忽然退了几步,反身一转,从怀里取出一只精巧的蛊笛,送到唇边,吹奏起一首曲调奇特的笛曲。   那笛声时而短促时而悠长,恍若虫鸣,虫音入耳仿佛入脑,听得人一阵眩晕。   “什么鬼调子……”江少栩也跟着晕了两下,“姓代的!你哪头的?!”   “且忍一忍。”纪正庭微微蹙眉,也是不太好受的样子,“修为更为深厚的人,便会更受这笛声影响。苏绮生身上吸取了几代高手的修为,会被这声音克制得更厉害,你我只需要扛到其他人赶到,不再使用内力便可慢慢恢复。”   “啧!这都什么破招数!”江少栩骂骂咧咧的,可定睛一看,对面苏绮生的脸色确实是要更难看一些,方才那股谈笑风生的劲儿明显是要保持不住了。   江少栩一咬牙:“上!老子跟他拼了!”   江纪二人联手围攻苏绮生,片刻间,三人已过了几十招。   苏绮生终于不再稳占上风,被逼出了化灵掌。   化灵掌掌风阴邪,万万不可正面与之交锋。江少栩是打近身战的,此时急忙退开。江纪二人转换了身位,纪正庭侧身迎上,将手中的巨剑直插入地,取指尖血,使出御灵术,以风化龙,死死控住了对方的掌风。江少栩再度攻上,有代华的笛声加持,此时竟和苏绮生打得不分上下。   不远开外,有人影在往这边赶来。   “可算来了!”江少栩身上带了伤,本已战出疲态,此时见援兵将至,斗志猛地拔高了,拳头更重三分,直直击向苏绮生要害之处。   苏绮生硬生生受了这一拳,退了半步,忽然笑了起来:“江小五,我本以为你已经是个废人了,没想到你功力未减,如今反而增进了不少。”   “废话什么。”江少栩一脸不耐烦,蹂身而上,一拳砸出去,“什么废人——”   “你竟不知吗?”苏绮生左闪右避,单手扣住江少栩手腕,“当年那一晚,我明明已经化去了你周身的修为,你没有半点察觉吗?”   “我什么时候——”江少栩话说到一半,脑子里倏然闪过一些记忆——他在那一场大火中死里逃生,之后有好久都是浑浑噩噩的,睡也睡不醒,手脚总是没有力气……   江少栩忍不住怔了一瞬,只在这须臾之间,忽然有道狠厉的劲风直直向他心窝袭来!   苏绮生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趁他不备,突然出招,下的是死手。   “少栩!!”纪正庭一手掌着巨剑,一手控着风术,完全腾不出手。代华也吃了一惊,断了笛声,终究是离得太远。   正在危急时刻,一只手臂猛然揽住江少栩后腰,将他按入怀中。   江少栩惊诧,抬眼的一瞬间,正看到一把青丝在眼前散落而下,杜如喜冲到他的身前,兜身一转,将他一把回搂到身后,然后和苏绮生对了一掌。   苏绮生硬生生被逼退到一丈开外,杜如喜揽着江少栩退了三步。 第140章   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愣。   江少栩被搂着兜了半个圈,人转过去了,脑子没转过来,看着杜如喜就是一怔。   杜如喜回头和他短暂地对视了一眼,神色之中,像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闪而过。   江少栩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登时竖起眉眼,调门一下子拔高了不少:“杜如喜!你不是不会武吗???”   眼下这状况,谁也来不及多说什么,苏绮生身形一稳,立刻反手攻上。   纪代二人将他半道拦下,一左一右,展开攻势。杜如喜在江少栩手上重重握了一把,纵身一跃,加入战局。江少栩慢他半拍,也冲上前去。   四人围攻之下,苏绮生终于露出了疲态,出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十几丈开外,冲破幻阵的江湖人士正急匆匆向这边赶来。   纪正庭挥剑斩落,苏绮生躲闪不及,一只眼睛见了伤,藏青道袍被溅上了血迹,一头束起的白发也披散开来。他周身气海大涨,一手震开了剑刃,另一手格挡住代华的暗器,然后疾步后退,转身想逃。   “哪儿跑!”江少栩怒喝一声,飞身拦住苏绮生去路,声出拳到,铆起十成十的力道,狠狠砸向苏绮生。   “这一拳!是替凡安揍的!”江少栩势如破竹,一拳击中,又出一拳。   苏绮生硬抗了这一记,眼睛一垂,目光似是扫了扫江少栩的腰间,然后神色一沉,翻手起了字诀。杜如喜从他身后袭来,一招小擒拿直接切断了他的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江少栩的第二拳轰然而至:“这一拳!是替老子自己揍的!!”   “咳!”苏绮生连挨两拳,脸色已然变得无比阴沉,可杜如喜出手诡谲,又是四人之中唯一没受蛊笛影响的,一时之间,见招拆招,竟然将他缠得很紧。他处处受制,招数难施,避无可避,又挨了江少栩第三拳。   “这一拳——”江少栩架势全开,重重擂向苏绮生的胸口,“是替南宫逸揍的!!当年那几十条人命!!你拿命来还吧!!”   苏绮生重重挨了这一拳,连连跌退,最后狠狠撞到树上,呕出一口鲜血。   此时,其他门派的人终于赶了过来,团团将他围住,拔刀而上。   总算是扛到了援兵到,江少栩几乎力竭,站在那儿直打晃悠。杜如喜一个箭步靠过来,撑住他侧腰,还去抓他的手,想看看他手上打斗时留下的伤。   “杜如喜,你他娘的……”江少栩恶狠狠地揪住他衣领,“你连会武功的事情都要骗??你嘴里有一句实话没有??”   杜如喜怔了一怔,抬眼望向江少栩,竟然没说出话来。   “啊——”   这时候,激战正酣的众人忽地发出一声惨叫,苏绮生似是用了什么邪术,周身竟冒出一股股不详的黑气。他脚下,有两三个中招的人正趴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另一头,纪正庭以剑为盾,护住了他身后的代华和一群年轻人。   而江少栩这一侧,有另外几个年纪的后辈,像是被这一幕吓破了胆,都持着剑一脸惊恐地后退。   江少栩皱起眉,一下子把杜如喜扒拉到身后的位置,又横身挡在那几个小辈儿面前,正要再次出手,谁知,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人忽地眼珠一翻,毫无征兆地一挥手中剑,猛地向他刺来!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江少栩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杜如喜便横身挡到了他的身前。   剑身瞬间没入小腹,江少栩瞪大了双眼,亲眼看到杜如喜的青色长衫被染成红色,脑袋里轰然一声。   “杜如喜!!”江少栩一把接住杜如喜瘫软的身体,手尖儿直颤,想按住他的伤口,却在摸到温热的鲜血之后僵在了原地。   周围一切都是乱糟糟的,突然袭击他的年轻人被其他人按在了地上,苏绮生似乎有什么动作,纪正庭高声喊了一句“小心”。江少栩神色僵硬,只来得及抬起头,将将看到有股黑气正从他腰间退去。   那黑气像是包裹着什么东西,倏地一下缩回到苏绮生手中。苏绮生举着那个东西,另一只手手指翻飞,迅速掐出个字诀,黑气刹那间覆盖住他的全身。   眨眼间,黑气散开,中间已然不见了苏绮生的踪影。   周围人一阵惊呼。   江少栩根本顾不上别的了,就死死搂着杜如喜,这时才从那个完全僵直的状态缓出来,声音嘶哑地道:“救人!!救他——有没有大夫!!”   “别怕,少栩,别怕。”杜如喜脸色发白,声音有些微弱,但意识是清醒的,一手压着伤口,一手去握江少栩的手尖儿,“我没事,没有刺中要害,我就是大夫,我可以救自己,你不要怕。” 第141章   江少栩心脏跳得生疼,被杜如喜捏了捏手指肚儿,这才反应过来,他抱着人的手劲儿太大了,便赶紧松了力道。   “不要紧张,扶着这里。”杜如喜摸过他的手,将手放在自己后腰上,然后按住穴位止住血,再借着他的力气慢慢站起身来。   幸好附近有药谷的弟子随行,此时人都赶了过来,取出了备好的药箱。杜如喜额角渗着冷汗,脸色白得不见血色,可手还是很稳,低头为自己紧急处理了伤口。   “怎么样?”纪代二人双双赶了过来,先是查看了一下杜如喜的伤势,纪正庭又转头看向江少栩,低声道:“苏绮生强开了传送术,被他逃走了。”   “什么……”江少栩眼神儿直愣愣的,直到看着杜如喜的伤口渐渐止了血,这才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他开了传送术??没有阵脚没有阵眼,他眨眼之间怎么开的传送术?!他刚刚——”江少栩愣了一愣,忽然摸了摸自己腰间,“他夺走了我的传音炉??”   “传音炉?”代华转过身来,“什么东西?”   “传消息用的小法器。”江少栩迅速地道,“那炉子有两个,炉底刻了一个小阵眼,另一个就在——”他话音戛然而止,然后脸色一下子大变。   杜如喜蹙眉,接下了话茬:“另一个……在青霄山。”   “不妙,那法器里有通往青霄的阵眼。”纪正庭神色也跟着一变,“苏绮生,恐怕逃去了……”   江少栩腾地一下站起身,刚刚落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我徒弟们——徒弟都在山上!!”   一推测出苏绮生的下落,所有人都再度紧张起来。纪正庭身上还有之前送小辈儿们去青霄开阵时留下的符纸,刚好能做阵眼,在场的前辈们联手布下法阵,开了通往青霄的传送术。   杜如喜受伤不轻,没法再跟,江少栩两头着急,进阵之前,化出了雪貂留在杜如喜身边。   一道白芒闪过,转瞬之间,众人已是来到了青霄山脚下。   山上布了雷障,外人闯不进去,江少栩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赤白脸地就要往山上冲,纪正庭拉不住他,幸好半道儿上就遇到了从山上逃下来的三个徒弟。   江少栩一猛子冲过去,个挨个儿地摸了一遍,好在两个小徒弟都没受什么重伤,只有二徒弟宋继言肩上见了血,可好在是全须全尾地逃了出来。   “师父……大师兄还在山上,去救他!”宋继言灰白着一张脸,“快去救他!!”   “师父——”祝明珠和祝明辰手拉着手,已然哭成了泪人,“这是雷符令牌,大师兄、大师兄让我保护好二师兄和明辰,我、我能保护他们,师父你快去救大师兄,还有忌尘哥哥——”   江少栩接过令牌,拔腿就往山上急赶。纪正庭和代华的脸色没比他好上多少,也是满心焦急地冲上山。   赶了没几步路,山顶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鸣。   那雷声震天响,江少栩心神随之一震,带纪代豁了命地朝雷声响起之处疾奔而去。   山顶上,所经之处,皆是打斗过的痕迹,祖师庙塌成了一座废墟,四周的草丛一片焦黑。江少栩寻不见徒弟,又寻着踪迹,往山顶上的悬崖跑去。   “凡安!!”隔着老远,江少栩就看到邵凡安和段忌尘紧紧拥在一起,昏迷不醒地躺倒在崖边。   他一下子扑了上去,摸了摸二人颈侧,直到确定两个人都还有脉搏,这才算是喘过一口气来。   “他俩没事,只是脱力昏了过去。”代华明显也是将将放下心来,仔细探过两人脉搏,又摸了摸段忌尘额头。   纪正庭看了看两人,带人在周围转了一圈,又根据痕迹往崖下望了一眼,脸色这才跟着稍有缓和下来。   “苏绮生应当是受了雷击,落崖了。”纪正庭道,“少栩,你先带把孩子们送回重华治疗伤势,我带人去崖底探一探,不论如何,死要见尸。”   如此这般,众人再合力打开通往重华的传送阵,江少栩领着三个徒弟,和其他人一同将人事不省的邵段二人背了回去。   段忌尘身上伤口不少,伤势要比邵凡安重了很多。江少栩搬他的时候手下用劲儿就特别注意,生怕加重他的伤。可不使劲儿压根就分不开俩人,俩人手指死死扣在一起,半天都没扯开。   这之后,就是受伤的各自养伤。   江少栩经过这一场大战,除了劲儿使大了伤了些筋骨,竟然是众人里伤势最轻的那一个。   这几天他就三头两头地来回跑。   邵凡安伤得不重,就是脱力了一直睡着没醒。宋继言受伤的位置麻烦一些,伤在肩膀了,短时间内持不了剑,需得好好养一养。祝明珠祝明辰没什么大碍,只是受得惊吓多了一些,这两天就格外腻人。   就连段忌尘那边,他也去兜了一圈。这小子福大命大,伤得不轻,可都没伤到要紧处,也有他爹娘在跟前儿守着,他便心安了些。   这年轻的都不需要他多操心,可病号里还有位岁数大的。   江少栩这两天没干别的,没少在杜如喜静养的小院子里转悠。   杜如喜肚子上让人捅了个窟窿,汩汩冒了不少血,这几日便睡得多,醒的少。江少栩拖了把椅子放他床边,时不时地就过来看看他。   他脸上一直没缓过来血色,看着苍白苍白的,睡觉时鼻息也轻,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声不响。   江少栩忍不住挪了挪椅子,一弯腰,凑近了盯着他瞧。   杜如喜的被子里,有什么东西鼓鼓囊囊地窝在他胸口处,在那儿胡乱地拱了拱。江少栩皱皱眉,尽力放轻了动作,把他被子挑起个角儿,然后便看到他那只黑豆眼儿的雪貂一下子从里头冒了出来。   江少栩的注意力都被雪貂吸引住了,他一抬手,本来想把这小东西揪出来的,结果一晃眼儿,余光扫见了杜如喜。   杜如喜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微微朝他侧过脸,眼睫毛一颤一颤的,弯出个浅浅的笑来。   江少栩激灵一下,立马坐直了,还把胳膊抱了起来。 第142章   江少栩胳膊一抱,脸色一沉:“你醒了。”   杜如喜就看着他笑,也不知笑个什么劲儿,笑完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撑着胳膊慢慢地坐起身。起身时怕碰着腹部的伤口,所以动作便格外地温吞。   江少栩在一旁看得直皱眉,下意识从椅子上往前挪了小半步,手也跟着抬了抬,可抬到一半时又臭了脸,脖子一梗,硬生生的把手又放回膝盖上了。   “不碍事。”杜如喜捕捉到他的小动作,眼中的笑意更盛,“皮肉伤,伤得不深,已经上了药包扎过了,只是看起来有些吓人罢了。”   “谁关心你伤势了?”江少栩露出点儿凶相来,嗓门扬到半截儿,忽然看到杜如喜那张依然没什么血色的脸,心里就忽忽悠悠了一下,调门儿便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你别在这儿自作多情啊,我……”他吭哧了一下,“我就是来知会你一声,苏绮生最后的下场。”   “嗯,看来是我会错意了。”杜如喜还是一副笑模样,一翻手掌心,被子里的小雪貂便歘地一下从里头拱了出来,然后窸窸窣窣地一下子钻到他指缝间。他道了句你说,然后便微微低下头,手指轻轻抚弄着雪貂毛茸茸的小下巴。   “苏绮生那个大魔头已经死了,纪正庭在青霄的山崖下找到了他的尸首。”江少栩表情挺凶的,口气也凶,在那儿不自觉地抓了抓下巴上的青胡茬儿,“只是消息暂时被封锁住了,纪正庭怀疑有鸟面人混迹在队伍里,现在还在查。”   他们这次行动,人数众多,中间混进了无名教的细作,最后才会导致围剿不成反被埋伏。苏绮生殒命之后,各家的掌事人揪出了好几个行事异常之人,可所有人都说是受了操魂术的影响,包括那个突然行刺江少栩的年轻人。   这里头孰真孰假,江少栩分辨不出也无暇顾及,麻烦事儿统统丢给纪正庭和其他前辈去操心便是了。   他哪里还管得上别人,他连杜如喜的话都闹不清真假。   江少栩一想起这茬儿来,火气又呼呼冒起来:“杜如喜,我认识你也算是有二十年了吧,打从一开始就在骗,从十八岁诓老子诓到三十八,你也算是个厉害角色了,不会武功是吧?!”江少栩想起他回回挨揍,回回不还手,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顿时气火更旺,“你挺能忍的啊?上辈子难不成铁壳王八转的世?”   就杜如喜露的那几手,还能跟魔头苏绮生有来有往地对上几招,这一看便知是有多年的功夫底子了,内力不俗的,恐怕是自小便开始习武了。   江少栩气咧咧地道:“不是,我就想不明白,这事儿究竟有什么好瞒的?”   他这头急赤白脸的一通儿突突,杜如喜像是想解释几句,可嘴动了动,话没脱口呢,先咳了起来。   他这一咳,连带着震到伤口了,脸色就更显苍白了。   江少栩发着脾气,骂骂咧咧地起身拿杯子倒水。水摸着有点烫,他就拿了两个空杯来回倒,一边倒一边凶:“还有那个,我当年……当年是不是中过苏绮生的化灵掌?你说药谷有个疗伤的药,叫……叫什么仙人骨?”江少栩皱着个眉头,一转身,将水杯塞进杜如喜手里,恶声恶气,“喝!”   杜如喜嘴角卷了卷,捧着杯子温温吞吞地喝了起来。   江少栩又把胳膊抱起来,虎着张脸:“你是不是把仙人骨给我吃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说话。”   杜如喜放下水杯,摸了摸窝在他身上腻腻歪歪的小雪貂,想了一想,方道:“因为我知道,武功修为对你而言很重要,你那时候……已经失去很多了,我不想你再多一份痛苦,我可以治好你。”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笑了一笑,“少栩,有时候谎言……也许也不全是坏事。”   “难以苟同。”江少栩紧紧蹙眉,“算了,跟你说不明白。”   说完一甩手,江少栩转身出了屋。   老子跟他那儿磨叽个什么,江少栩憋憋屈屈的,跟心里头猛琢磨,老子还有徒弟要守呢。   想是这么想,江少栩在床边守到邵凡安平安醒来,师徒俩没说上几句话呢,便被自己的小雪貂生生打断了两次。   第一次,小雪貂带了个绷带条儿过来,小爪子努力地往江少栩眼前递。江少栩耷拉着脸,没理会,一挥手把雪貂挥散了。结果没过多会儿,雪貂又带着一条新的绷带条儿出现,上头还沾了点儿血。   这回江少栩坐不住了,蹭一下站起来,风风火火地就杀到杜如喜那小院儿去了。   一推门,杜如喜在里头正在换药,伤口有些裂开了,带血的布条落了一地。   “哎呀。”杜如喜眼角带着笑呢,还在那儿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自己上药,果然还是困难了些。”   就这几天,杜如喜不是绷带散了,就是换不了药了,要么就是没人给送饭了,平时人多的跟什么似的药谷弟子,这会儿倒全都一溜烟儿的不见了,屁大点事都要小雪貂去喊江少栩。   江少栩不耐烦得紧,可又不能真撒手不管,毕竟那一刀子是替他挨的,每天只能臭着张脸来帮杜如喜换药。   “少栩,这几日真是有劳你了。”杜如喜笑眯眯的,一点儿看不出歉意来,“不如……过几天,你带上凡安他们,随我回药谷住上一阵。我听说青霄山塌了很多地方,塌了总归要修的,这件事交给我来吧,如何?算是答谢你最近的照顾。”   江少栩和绷带较着劲儿,板着脸:“用不着,别缠着老子。”   “就算你不介意辛苦几日,总不好让徒弟们跟着你一起露宿街头个把月吧?明珠还是个小姑娘,还是会有不方便的地方。”杜如喜语带诱哄,“桃花源的桃花酿,远近闻名,我私藏了好几坛,不想来尝尝吗?我可还欠你一顿酒。”   江少栩不应声,杜如喜思量片刻,又道:“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之后再不纠缠你。”   江少栩手下动作没停,嗤笑一声:“听你扯淡,这话你说过一模一样的。”   “是吗?”杜如喜像是稍稍一愣,而后便笑了起来,眼角微微一挑,“那我保证,这次一定是真的,好不好?” 第143章   杜如喜说话一向不算话,江少栩才懒得理会他,直接把人一撂,自个儿出屋躲清静去了。   可惜清静到底没躲上,他前脚一出远门,后脚就被段崇越抓到主殿去议事了。   议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苏绮生身亡,细作最终也被抓住了,剩下的,就是各家分功了。主殿之上,几大门派都想捞一个好名声回去,一个个的都卯着劲儿在那儿抢头功呢。   江少栩最不耐烦这种事儿,忍着性子在一旁听了半天,听得脑瓜子直抽抽儿,第二天就收拾包袱要跑路。   跑路得带上徒弟,江少栩就去挨个儿敲弟子房门。敲到邵凡安那屋,这才发现大徒弟又半昏半睡地躺那儿了,江少栩一下就急了:“他这怎么又昏了?前两天不是醒了吗?人好好的呢,你给我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邵凡安床边站着段忌尘,段忌尘按说也是大病初愈的状态,可看着脸色倒是挺红润的,往那儿一杵也不言语,就垂着眼听江少栩的训,眼神儿时不时往邵凡安脸上飘。   段忌尘不说话,他身边伺候的小弟子倒是接了话:“江前辈您别担心,邵大哥他就是昨天去后山泡了一下温泉,兴许是泡得有些久了。”   “确实,凡安只是睡过去罢了。”杜如喜也被叫了来,刚刚给邵凡安号完脉,“气息均匀,脉象平稳,他应该是在温泉中泡得有些久了,气血上涌造成昏睡不醒而已,少栩,无须担心。”   江少栩皱着张脸,瞅瞅自个儿徒弟,又瞅瞅段忌尘,再瞅瞅杜如喜,然后就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哼的哪一个。   大徒弟是醒不来走不了,二徒弟则是不和他走了。   宋继言和他请了辞,说是想要去江湖上历练一番。江少栩一想,老二这岁数也差不多了,确实是该去外头摔打摔打了,就点了头。走之前,他好好嘱咐了徒弟几句,把兜里掏了个干净,凑了串儿盘缠,就把徒弟给放生了。   这一下子,身边就剩下两个小的——祝明辰和祝明珠。   “师父,咱们这就出发吗?”祝明珠一看就是兴奋的劲头起来了,脸蛋儿都红扑扑的,“药谷离得远不远啊?咱们要住多久啊?”   江少栩脸色一沉:“谁跟你说要去药谷了?”   那整个青霄山上,最不怕江少栩发火儿的就属祝明珠了。祝明珠立马去揪师父袖子:“师父,咱们不去吗?我和明辰好不容易下趟山……”说完话,拼命给祝明辰使眼色。   “师父,咱们能不能多住几天啊,我还想在重华——哎哟!”祝明辰挨了明珠一记掐,期期艾艾地改口道,“我、我也想去药谷看一看……”   架不住俩小徒弟一左一右的来回磨叽,江少栩到了还是坐上了去药谷的马车。   之后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都是在药谷度过的。   那大抵是他这二十来年里,过得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   大仇得报,心无旁骛。两个大徒弟各有各的人生路要去走,两个小的还留在身边伴随左右。明辰来了没两天便和元宝玩到了一处,明珠倒叫人有些意外,像是对这儿来往的生意有些兴趣,这几天天天跟在方伯身后,有事没事往人家账房里钻。青霄山修补房屋的事情有杜如喜去安排,横竖不用他操什么心,他只管每天赏赏景,喝喝酒。   喝醉了合衣便睡,杜如喜在他耳边轻声说话,好像说的是不要在廊下睡觉,会着凉。他懒得仔细去听,也不肯动弹。闷头一觉睡到酒醒,醒来身上盖了薄被,脑后垫了枕头。有细碎的玉石磕碰声轻轻传来,他眯着眼回头一看,杜如喜守在他身后,身旁点了灯,正一手卷着账册,一手拨弄算盘,正在忙着对账。   对着账一抬头,两人撞上视线,杜如喜立刻眉眼弯弯地笑了笑:“吵到你了?”   江少栩酒说醒也未全醒,恍恍惚惚间一眼望过去,梦里梦外便有些模糊了界限。   再后来,他把两个小徒弟留在药谷,独身上路,去了趟南陵。   不为别的,他远道而去,只是去扫一扫南宫家的墓,去探望一眼永远都是少年郎的南宫逸。   这一去一回的,便过去了两个来月。   中途他给凡安去了消息,让徒弟回青霄山看看情况,过了一阵凡安那边递了回信儿,说山上已经修葺完毕了,他便先回了趟药谷,去接了两个小弟子回家。   他到药谷时,明珠明辰已经收拾好行李在门口等着他了。   去的时候,俩人就空着手去的,回来时一人带了三四个大箱子,马车好险都要装不下。   江少栩眉头一皱:“这都什么?”   “好吃的,好玩儿的。”祝明珠帮着明辰将最后一个大包袱扔上车,然后俩人就跑去和元宝如意挨个儿道别了。   “江公子,这一箱装的是桃花酿,怕磕碰,搬抬时还需仔细一些。”方伯带着药谷弟子前来送行,边让弟子往马车上搬东西,边道,“这里面装的是一些平常能用上的药,这个药膏是治跌打损伤的,外敷。这瓶子是治风寒头痛的,内服。”   方伯解释完药材的用途,江少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一抬首,往药谷大门那边寻摸了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站在一旁的方胜正好抬起眼,俩人对着看了几眼,方胜忽然提了口气,似是想说什么。江少栩瞅着他,他那口气又泄了下去,蔫蔫巴巴地一抱拳:“江公子,路上小心。”   江少栩嗯了一声,背着个手,在原地杵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嗓门一扬,把俩小的喊上车,便回家去了。 第144章   一个月后,青霄山上。   江少栩一个翻身,从竹躺椅上坐起来,酒葫芦随手一甩,双眼困顿地打了个哈欠,颇有几分百无聊赖的劲头。   头些年,他不是四处奔波追查线索,就是在接悬赏赚钱养家,忙来奔去的,日子一天天的过得飞快。如今好不容易闲了下来,他反倒是有点儿不大适应了。   原先他总嫌大徒弟话唠,现在凡安不在山上,没人撵在他屁股后头说话,蔫处处的继言也去江湖上闯荡了,身边就剩下两个小的,他竟然觉得山上似乎太过安静了些,总归是欠了点儿什么。   至于到底是欠了什么,江少栩也琢磨不通,自个儿在那儿搓了搓下巴,干脆起身去山头上转悠两圈儿,活络活络筋骨,顺带着瞅一瞅两个小徒弟。   祝明辰正乖乖的在前院儿练着功,该学的都学了,也不用他杵在跟前儿盯着。祝明珠最近养了点儿女孩儿家家的小性子出来,不像小时候那般爱追着他闹了,每天院门一关,也不知在里头瞎捣鼓些什么。   江少栩背着手,从这一头转悠到那一头,也没啥特别的事儿需要他操心的,想着喝口酒吧,手摸到酒葫芦上了,结果又不乐意了。   以前多喝两口酒,就得被人追着念叨,现在没人管了,他反而觉着没多大意思了。   葫芦里装还是那个桃花酿,酒还是那个酒,可就是哪里缺了点什么,不大对味儿。   江少栩撂下酒葫芦,自己甩开拳脚,在院子里耍了套拳。耍完又不知要做啥了,一回头,和树坑里趴着乘凉的大王对着瞅上了眼。   大王是条大黄狗,还是凡安第一年下山时捡回来的,如今岁数大了,也不爱动,走不了两步就要趴窝歇一歇。   江少栩蹲过去,在大王脑袋上呼噜了两把,到底是闲得发慌了,就下山溜达去了。   他去福云镇的小酒馆里坐了坐。   这么些年了,酒馆儿就没变过样儿,小生意一直不愠不火的,每回过来,老板娘都坐在柜台后头闲闲地嗑瓜子儿。   “现在可没什么好活儿给你。”老板娘吐了两口瓜子皮儿,“过两天再来吧,现在谁还顾得上悬赏啊,前阵子大事儿多,都等着尘埃落定看形势呢。”   江少栩一个来月没下山,心想江湖上能出多大的事儿,自己抓了茶杯倒壶茶,随口问道:“出什么事儿?”   “啧,不点酒喝,我这儿茶水可是要钱的啊,记你账上。”老板娘嫌弃了江少栩一句,然后左顾右盼,看周边儿没人,又探着身子往前凑了凑,“茶水收费,小道儿消息就算你免费吧,你不知道吧,之前一直悬赏苏魔头的那个金主,前阵子亮身份了,说是药谷的杜大当家。”老板娘怪神秘的,声音又小了些,“听说,药谷最近闹了些风云,有消息传出来,说是……”   江少栩听到前半截儿的时候就皱起眉了,后半截嫌老板娘说话磨叽,茶杯一撩,动静便大了些:“是什么啊?你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欸欸欸,搁这儿摔打谁呢?杯子磕破了你给老娘赔吗?”老板娘那调门猛一下就起来了,周围的酒客直往俩人这儿看。老板娘一个大白眼翻过来:“你急什么。”   “不是,谁急了?!”江少栩眉头皱得死紧,吭吭哧哧半天,又憋着火坐了回去,“你话别说一半,讲就讲全乎了啊。”   “谁让你打岔。”老板娘又一个白眼翻过去,“说是药谷要易主,这三个月忙着上上下下做清点呢,估计一时半会儿——”   江少栩怔了一怔,直不楞登地道:“不可能。”   老板娘也一愣:“啊?”   “药谷不可能易主。”江少栩腾地一下站起来,心说就杜如喜那个老狐狸,心眼儿多得乎乎直往外冒,在那儿精明算计了半辈子,就为了把药谷牢牢攥在手心儿里。就他这种人,药谷怎么可能说易主就易主。江少栩瞪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江少栩出了酒馆儿,一脑袋瓜子乱糟糟的,抬脚就回了山。   一进屋,他就蹲在柜子旁边开始一通儿扒拉。   柜子翻了个底儿朝天,总算是在最下面找到了小铜镜。   铜镜就是当初传影儿用的那一扇,那会儿杜如喜时不时就拿这玩意儿偷偷瞅瞅他,他嫌烦,回来就把镜子压箱底儿了。   这时候翻出来,他捧着镜子一挥手,镜面慢慢亮起来,对面模模糊糊出现了一道人影儿。   江少栩悬了一路的心刚要落下去,那人影晃了晃,一道声音冲破镜面:“少栩哥~~~你怎么才出现,我找了你好久~~~”   江少栩心里一咯噔:“全有有?”   “啊。”全有有那张脸猛一下放大了,似是一头撞到了镜子前,画面好一阵摇晃,他忙扶稳了,着急忙慌地道:“你听说了吗?药谷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杜老板他~~他、他、他——”   江少栩那个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不踏实地跳了两跳,他有点儿心慌,口气便显得有些凶横:“你磕巴什么!”   全有有继续道:“——他病逝了!” 第145章   江少栩猛一下顿住。   全有有还在镜子那头嚎:“——挺好的一位老板~~出手阔绰~~这、这怎么说没就——”   江少栩一把将铜镜丢开,镜面晃了一晃,全有有那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周围安静下来。   就这小子,每回说话,有一半能听就了不得了,江少栩蹲在地上,胸口重重起伏了两下,忽地骂了一句:“放屁。”   骂完一起身,起得有点猛,额头撞到没关好的柜门上了,砰的一声。   这一下磕得动静大,也确实狠,江少栩眼前都黑了一把,整个人又蹲了回去,半天都没缓过来。   “咋啦咋啦?”隔壁院儿的祝明珠听见声儿了,一叠声地跑了过来,“师父??”   她一跑进屋,就看见江少栩闭着眼睛,蹲在地上没起来,旁边的柜门还在那儿颤。祝明珠立马扑了过来,小大人似的给江少栩揉脑门:“哎呀,师父你怎么这么大岁数还能往柜门上撞的,脑袋疼不疼啊?”   江少栩摆摆手,晃了一下站起身,没站稳呢就要往外走。祝明珠追着他跑:“师父,干什么去啊?这急赤白脸的……欸等等啊,让我看看你脑门上磕没磕破。”   祝明珠左拦右拦的,江少栩脸色一黑,语气不善:“祝明珠。”   “凶我干嘛。”祝明珠撇撇嘴,小声嘀咕,“……我答应了要好好照顾你的。”   江少栩本来脚下一跨,人都要出院门了,听见这句,心里忽然沉了一下,转身问道:“谁让你照顾的,你答应谁了?”   “杜叔叔啊,他说你毛毛躁躁的,那大师兄又不在山上,自然是我这个大师姐照顾你啦。”祝明珠话说一半,看自家师父那脸色,心有点儿虚,又找补了一句,“‘毛毛躁躁’是杜叔叔说的啊,可不是我——欸师父!你去哪儿啊到底!”   江少栩扯了点儿盘缠往兜里一揣,嘱咐的话都没来得及多说,出门就要下山去。   什么病不病逝的,没边儿的屁话他一个字儿都不信,可江湖上有关药谷的传言肯定也不是空穴来风,他要亲自跑一趟药谷,把杜如喜揪出来自己问个清楚。   要是杜如喜敢拿这种事耍着他玩儿,他一定会狠狠地揍回去。   江少栩赶路赶得急,没多会儿功夫,人已经到了半山腰。   出了山门他一抬头,好巧不巧,正有人沿着山路往山上走。   两人彼此一对上眼,那人怀里抱着几册书卷,勉强抬手行了一礼:“江公子,老朽此番有礼了。”   来人正是药谷的管事方伯。   江少栩冷不丁瞧见他老人家,在那儿愣了一愣。   “这山路难行,马车上不来……”方伯抱着书有些气喘,稍显为难,“可否……劳烦江公子扶老朽一把,这年纪大了,爬山确实有些费力了。”   江少栩这才回过神,急着上前接过老人家怀里的书册,张口便问:“杜如喜呢?”   “少主他……”方伯气息不是很稳,先缓了口气,“他外出云游了。”   “他——啊?”江少栩又是一愣,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他、他什么?”   “去云游了。”方伯续上气了,轻轻拍了拍江少栩手臂,示意他往上山走,“少主这些年一直劳心药谷的生意,也是有些疲倦了,故趁着好时节,外出游历山水去了。”   “游历山水?”江少栩被老爷子带着走了几步回头路,心里头发蒙,还有些云山雾罩的不在状况,“可是、可我听说他——”   “听说之事,自是不可信。”方伯道,“最近江湖上确实有许多药谷的传言,老朽便是因此而来的,还需耽搁江公子片刻,寻一处能说话的地方。”   江少栩这一趟出门,没半个时辰便去而复返,明珠明辰全好奇地围了上来。江少栩扒开俩小徒弟,带方伯回了自己那屋,然后就看着方伯将那几卷书册接过手,再挨个摆在桌子上。   “这是药谷的账目流水,这是药谷这些年的往来生意。”方伯指着书册,个挨个的解释,“这几卷,则是杜家秘传的草药方子。”   江少栩怔住。   “这些东西,江公子看不懂也不打紧,药谷的大小事务都有专人在管,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来问我。”方伯话说的多,自己摸出茶壶来倒了杯水,润了润嗓子,“我每三个月,会和江公子报一下流水,如果公子听得乏了,也可以让明珠来接手。”   “我都会我都会——”祝明珠扒在门外,冲着门缝小声吵吵儿,“我算得明白!”   “不是。”江少栩眉头皱得死紧,“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江公子……嗯,应该是要改口了。”方伯道,“以后应该称呼您为江谷主。”   江少栩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脸腾地红了,歘地一下站起身:“什么意思??”   忽然间,他想起在酒馆儿里听到的那一则传言——药谷最近动荡,可能是要易主——他听说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谷主最后能易到他身上??   江少栩脑袋还是发空,看着桌上那堆卷册,又看看方伯,眉头紧蹙:“到底怎么回事?杜如喜又想干什么?这么大一份家产他说不要就不要了?他会放弃药谷?你们药谷做事这般儿戏的吗??”   “江谷主莫急,药谷易主这么大的事情,自然不是突然就决定的。”方伯将卷册收整好,一册册堆叠在一起,“说来,这应该算是……”方伯仔细回想了一下,“是九年前的事情了。九年前,少主就将药谷赠与了江谷主,就是在这青霄山下的事情,江谷主……确实也算是收下了。”   “别叫我谷主,我不是——”江少栩先是驳了一句称呼,慢了半拍才听到方伯的后半句,直接懵了,“收什么?什么九年前??”   九年前的事情,青霄山下。   江少栩脸都黑了,刚想反驳,脑子里有什么记忆一闪而过。   九年前的青霄山下,杜如喜身披喜服,带着嫁妆,在山下等他。   可……可东西他一样都没留,连人带喜轿全都轰走了。   一样都没留。   江少栩苦苦思索,想着想着,心里忽地一个忽悠——杜如喜那时候塞给他了一个东西,他确实是收下了。   江少栩发了下呆,转身就去刨箱底儿。   东翻西翻的,终于让他找到了,是他年轻时用过的荷包,当初被杜如喜偷走过,后来又在山下还给了他。   那荷包他一直没有打开过,现在仔细摸了摸,这才发现荷包里头鼓囊囊的,真的有装了什么。   他手上顿了顿,慢慢打开袋子,抽出里面折着的一张纸,展开一看……   那是整个药谷的地契。 第146章   “驾!”江少栩一扬鞭,重重抽在马屁股上。马儿一阵嘶鸣,带着他疾驰而出。   马和马鞍都是从方伯的马车上直接卸下来的,方伯没叫住他,车上的车夫也没能拦下他,他急着一路赶往药谷,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江少栩心里就像是有一团迎风而起的野火,说不清是气出来的,还是急出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着急的往药谷赶,一路的马蹄声仿佛踩在了他的心尖上,和心跳声重重混在一起。   半个多月的路程,他硬是十天出头就赶到了,下马时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药谷守门的弟子早都认得他了,他一声不吭策马往门里冲,也没人来拦,反倒是把门敞得大开。他翻身一下马,便有弟子一左一右地前来迎他。两人先是见礼说江公子好,然后一个人去牵马,另一个人便要来接他的斗笠。   江少栩愣了一愣。   以前他从没有在意过,就不曾察觉到——他在药谷早已经出入自由,他有自己的住处,药谷的人都认得他,很久之前,杜如喜就带他见过了所有的管事。   他那时还当杜如喜在显摆自家产业,就很不耐烦,一堆人在那儿说来说去的自己又记不住。   杜如喜不是要他记住,而是要让那些人记住他。   从杜如喜偷偷将地契藏在荷包的那一刻起,他便一步一步地筹划到了很久以后。   江少栩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呼吸一点点地变重。   谁稀罕他这破药谷,谁说他给他就一定会要!   一股强烈而又陌生的赶紧压上心头,江少栩心里变得很乱,这不受控的情绪惹得他再次暴躁起来。   “杜如喜呢?!”江少栩深呼一口气,大声嚷嚷道,“叫杜如喜出来!”   “江公子,谷主他……”周围的弟子彼此看了看,其中一个管事的回话道,“谷主他前阵子出门云游了。”   江少栩才不信这个云游的鬼话,就杜如喜这种诡计多端的老狐狸,掉根儿狐狸毛都要拿去交换什么东西回来,他才不相信杜如喜会突然把药谷交给他,然后自己跑出去游山玩水。   既然从这些人的嘴里问不出话,江少栩就气势汹汹地自己往里闯。   可说是闯,其实也没人来拦他,管事的弟子见状不对,便差人去喊了方胜。   方胜闻讯赶来,结果也没多加阻拦,就由着江少栩满处乱转,只是默默在他身后跟着,完全是一副听候差遣的模样。   江少栩把杜如喜的宅院翻了一通,书房去了,待客小厅去了,账房也去了,最后就连药圃都找了一遍,可就是找不见人。   “杜如喜人到底在哪儿?!”江少栩胸腔里那股怒火终究是压不住心慌了,已是有些急眼了,上前揪住方胜领子,“别跟我说什么云不云游的,他就是不在药谷,真出了远门,老子不信你做随身密探的能不知道他的行踪??他到底去哪儿了!”   方伯年事高了,江少栩不好跟个老爷子发飙,可方胜跟他差不多年岁,他说动手可真动手。   方胜被揪得晃了两晃,抬头看了看江少栩,嘴唇动了动,又低下脸。   “你欲言又止个屁啊!!”江少栩额角青筋都绷出来了,狠狠掼了方胜一把,“说啊!!”   方胜一向沉稳寡言,此时脸上却像是挣扎着闪过什么,忽然一撩下摆,朝江少栩行了个大礼:“江公子,属下恳请你,请你去找少主吧,请你……务必找到少主……”   方胜单膝一跪地,江少栩眼皮子紧跟着就是一跳。   “江公子,属下说一句僭越的话,我自小便追随少主,勉强算得上是和少主一起长大。”方胜低着头,讷讷地道,“老谷主和老夫人去得早,是受奸人所害,那奸人为夺药谷大权,还……还对少主下了毒,为的就是将少主变成一个废人,化为傀儡,为己所用。”   “那毒阴狠至极,会沿着经脉沁入骨髓,中毒之人万万不能妄动内力,否则……”方胜沉默了片刻,“少主当年自是不肯被奸人掌控,所以暗度陈仓,花了很多年的时间,用杜家的古方做了一味药,试图破解身上的毒。那个药……就是后来给江公子服用的‘仙人骨’。”   “‘仙人骨’没了以后,索性少主后来又寻得一味新的药引‘月落草’,有‘月落草’缓解毒发的症状,少主才能撑着回到药谷,可事到如今,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江公子,我跟随少主多年,知道少主他算不得良善之人,可他仅存的那点真心……全都在你这里了。” 第147章   之后江少栩便一直在到处寻找杜如喜的踪迹。   药谷找不见人,他又把隔壁的桃花源翻了个遍,可依旧是不见人影。   杜如喜若是身体真的出了什么大问题,那他一定会在某地停留,而不是跋山涉水的到处游历。   可话虽如此,世间这般大,江少栩又要去哪里找呢。   几天下来,江少栩是愈发的急躁。他使劲儿搓了把脸,忽地记起杜如喜手上除了药谷,还有不少的外宅。   江少栩猛一激灵,心下着急,嗓门就大,回身就朝方胜吼了一嗓子:“快!把所有外宅的地契都翻出来!”   方胜带着密探也跟着他找了一路,此时赶忙应下声,差人翻出好几张地契来。   江少栩挨着个儿地翻看,翻到一张水乡的契纸,觉得有一丝丝熟悉,皱眉想了一想,记起这是杜如喜爹娘年轻时初遇的地方。   “我去这个地方找。”江少栩一把将水乡的契纸揣进怀里,然后将其他几张推给方胜,“这几个你和手底下的人去寻。”   “可、可是谷主他……”一位年轻的密探抬起头,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方胜,“他交待过……”   “他说话不管用了!”江少栩现在冲谁都是急赤白脸的,“现在整个药谷跟老子一个姓!老子说的话你听不听?!”   一通发火儿确实管用,江少栩大嗓门一吵吵,周围的人顿时没了异议。   他把密探都派了出去,还将兜里的符纸分发下去,嘱咐说不管是谁,只要找到人了,第一时间就要把消息传给他。   几路人马同时从药谷出发,策马奔向不同的方向。   江少栩朝着水乡一路疾驰,日夜兼程,一去一回就耗去了一个半月。   老宅是空的,杜如喜仍然不知所踪。   他这头无功而返,回来的路上又陆陆续续接到其他人传来的消息,结果全部都扑了个空。   江少栩心底死撑着一口气,也说不清是怒气还是急火,反正是硬挺着,一路又从水乡往回复返。   回来的路上,他实在是困乏了,便随便找废屋闷头睡一宿。   睡着了,晚上浑浑噩噩地做梦,梦见杜如喜从屋外推门走出来,脸上还带着笑,眉眼弯弯地说“是不是吓到你了?江少栩,我骗你的。”   江少栩猛一睁眼,梦醒了,屋里空空的,心里那口气到底是再也顶不住了。   江少栩一脸的胡子拉碴,多日奔波,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头发也蓬蓬着,看上去潦草得不得了。   外头的天还未大亮,他盘着腿儿坐在黑漆漆的破屋里,发了一个很久的呆。   梦跟现世总是反着来的,杜如喜其实没骗他,他说自己绝对不会再纠缠他了,这一次是真的没有骗人。   他甚至不知道此时此刻,这世间究竟还有没有杜如喜这个人。   发完呆,江少栩蹬着一双通红的眼,在那儿凶狠狠地骂了一句王八蛋,便又起身再次踏上路途。   他这一趟回去,才知道自己闹出来的动静不小,邵凡安回了青霄找不见他,便急匆匆地给他传小纸鸟,说之前曾经在山上见过杜如喜。   江少栩一路赶回青霄,见到徒弟就一把抓过来问:“你在山上见过杜如喜?什么时候的事??”   “是杜前辈帮忙修——”邵凡安一瞅自家师父这个落魄样子,顿时也着急了,“师父您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啊?您别急,有事儿有我呢,您先回屋歇息一下啊——”   江少栩急得不行,哪里还顾得上休息,邵凡安连哄带劝的,一边把师父往屋里推,一边解释:“就是几个月前,杜前辈帮着咱们修葺了山上的房子,您让我回来看一看,您记得吧?就那会儿,杜前辈他呃……反正就是那会儿瞧见的杜前辈。师父,我给您烧热水,您泡个澡歇一歇,我再去下碗面,您找杜前辈这是有啥急事啊?您可别光顾着着急了,再急出个好歹来。”   江少栩被推着洗了个热水澡,又呼噜呼噜吃了碗面,邵凡安就坐他旁边,仔细回想道:“杜前辈当时……好像是说了什么……哦对,前辈说他九年前曾经做错了一个选择。”邵凡安挠了挠头,“他可能是后悔了吧。”   江少栩皱着眉撂下碗,自己也跟着想了想,九年前,九年前是什么……   这天晚上,他裹着被子草草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一坐起身,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反应过来。   九年前,难不成是指杜如喜随迎亲队伍来青霄山脚下找他的那一次??   青霄山下,青霄山下……   江少栩找遍了杜如喜可能去的所有地方,却唯独没有考虑过自家的山脚下。   他也管不了别的什么了,有个可能性,就总比他坐在屋里干瞪眼来得强。   江少栩行色匆匆地下了山,山脚底下零零散散住着好几户人家儿,说多也不多,可找起来也要费些功夫。   他把小雪貂撒了出来,雪貂一落地便东嗅嗅西闻闻的,忙活得不行。他也没闲着,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杜如喜。   “个子和我差不多高,岁数比我小上一些,头发很长,一般就随便地挽在肩后,嗯……应该会穿着素色的长衫。”江少栩尽量详细的描述杜如喜的外貌,生怕路人听不懂认不出,“长得很好看,眼尾稍稍有点儿往上挑。”   “没有没有,没见过……”过路人摆了摆手。   江少栩又转向另一边,刚好看到不远开外,有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好侧过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去。   “老人家!”江少栩抬腿便跟了几步,“老人家!稍等一等!”   那老者头戴着纱笠,脸被挡着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一头的华发。那银白的发梢从白纱下垂下来,估计岁数不轻了,不过老者的腿脚倒挺利索的,可能也是身量高步子大,江少栩在后头追了两步竟然没能追上。   追不上便作罢了,对面又有另一位路人走过,江少栩转过脸去,正准备换个人打听。   就转身的那一下,他眼角的余光刚好扫到老人的离去背影上。   那个身姿……   江少栩怔了一怔。   小白貂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四只爪子刨着地,飞一般冲向了那个人。   与此同时,江少栩一声急吼脱口而出:“杜如喜!!你站住!!!” 第148章   那人的动作顿了一顿,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白貂眨眼之间蹿到了他的身前,猛地一弹,便直直扑向了他的怀中。   江少栩紧随而至,一把掀开了那人头上的纱笠。   白纱从眼前一晃而过,下一刻,杜如喜的脸便露了出来。   “你这个……”江少栩心脏砰砰地跳,气血冲上脑门,想破口大骂,却在看到那一头白发时哑了声音。   “是不是显得很老?”杜如喜看似随意地拨了拨自己被弄乱的发尾,再一抬眼,嘴角卷了卷,看起来像是想要笑一笑的,可笑意还未出来,却一下子看到了江少栩脸上的表情。   杜如喜怔了下神,忽地上前搂住江少栩的肩:“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你的,我……毒素已经控住了,我没事了,我不会有事,你别害怕。”   一时之间,剧烈的酸涩感,裹挟着怒火和后怕,齐齐冲向心头,江少栩双目通红,手臂一横,一把顶住杜如喜的胸口,说话口吻带着股恶狠狠的劲儿,但是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着颤:“你这个混蛋……”   “少栩,对不起。”杜如喜手上的力气不减,略显强硬地把江少栩揽入怀中,手掌压住他的后脑勺,强行将他往自己的肩头按去,“对不起,我不会再……离开了,以后都不会。”杜如喜偏过头,用脸颊蹭了蹭江少栩的额角,耳鬓厮磨,一再道歉,“对不起。”   江少栩手里死死揪着杜如喜的衣领,额头垫在对方肩上,一双眼睛酸涩得不行。他拼命地瞪着眼,瞪得眼眶都觉出疼来,白貂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钻来拱去的,在杜如喜的胸口那里一个劲儿地来回蹭。   “王八蛋……”江少栩又气又急,真想对着杜如喜的下巴来上一拳,可一抬脸,脸前偏偏就是杜如喜那一头白发,攥紧的拳头便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了。   杜如喜的面容仍是原先的模样,但原本乌黑的长发,此时却已全然变成银丝。   若说江少栩之前拼着一口气四处奔波找人时,心里头还是着急和心慌更多一些。可此时他亲眼见到眼前人朝夕之间青丝变白发,那股子差一点点就天人永隔的后怕劲儿,才一股脑地涌了出来,铺天盖地。   “杜如喜。”江少栩从牙缝里磨出字来,“你还死不死了。”   “不死。”杜如喜安抚性地摸了摸江少栩的头发,这时才真正露出笑来,“去地府门口转了一圈,可实在舍不得你,我就回来了。”   “臭小子,你嘴里有句靠谱的没有??”江少栩猛地一抬头,揪着杜如喜衣领,本来还想再骂两句,结果眼角余光一晃,忽然注意到路旁有小孩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俩瞧。   江少栩一转头,那小孩儿满脸的好奇,先是盯着杜如喜那一头白发猛看,看完挪了挪眼睛,又去瞧他的脸,瞧完再一扭头,又来看江少栩。   江少栩眉头一皱,刚做出一副凶相来,忽然又想起什么,半尴不尬地背过身去,拿手背蹭了下眼睛。   杜如喜一下子笑起来,用手去捉他的手,捉住了轻轻捏捏他手腕,说:“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去坐一坐吧。”说完便牵着江少栩的手朝一旁的小院走去。   江少栩跟着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脸色顿时有些不太自在,手一甩开,蹭了蹭自个儿下巴。   杜如喜倒也没在意,弯腰捡起之前被打翻在地的纱笠,掸了掸,回头看了江少栩一眼,便笑着戴到了他的脑袋上。   两人走进不远处的一座宅院里,江少栩撩开纱帘四处瞧了瞧,这宅子有前庭有后院的,看起来没少费功夫打理,后面还种了不少花草呢。他这一寻思,这段日子他东奔西跑的到处去找杜如喜,可杜如喜却悄摸摸地搬到他家门口来住,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浇花呢,登时火大起来:“你还有心情搁这儿养花呢杜如喜?”   杜如喜进了趟屋,拿了个木盆出来,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唔,确实是我种的,那时候毒性未除,我怕我抗不过来,便想着若是真的……就葬在这里。”他笑了笑,“可以离你近一些。”   江少栩瞪着一双红红肿肿的眼睛,明显愣了愣。   杜如喜去井里打了些凉水,又把江少栩往屋里牵:“进屋来,我给你敷敷眼睛。” 第149章   江少栩跟着一道儿进了屋,看杜如喜取出帕子来,就着水盆沾湿了又拧得半干,这会儿才算慢慢缓过劲儿来。   他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方才却跟个愣头小子似的,脑子一热人就冲上去了,现在才觉出尴尬来,自个儿在那儿猛扒了两把头发。   “过来坐下。”杜如喜一边握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一边拉出一把椅子。   “敷什么眼睛。”江少栩挡开他的手,表情多少有点儿不太自在,再一把拖过椅子来,一屁股坐上去,两手拄着膝盖,表情严肃,“你先把事情都讲清楚,你身上的毒到底怎么回事,现在什么情况了。”他沉着脸想了想,又追了一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这回别想随便糊弄过去,也不准隐瞒。”   杜如喜放下手里的帕子,回头看了江少栩一眼,没忍住,嘴角勾了勾,又笑起来。   小雪貂拱着炸了毛的脑袋从他怀里钻出来,顺着他手臂跳了一下,欻欻地跳到他手心里,然后舒舒服服瘫软成毛茸茸的一团白,再被他稳稳的托了起来。   “啧。”江少栩砸了声舌,别别扭扭地皱起眉,“笑什么笑。”   杜如喜还是笑,笑得一双眼睛弯弯的,还挺好看。   他拖出另一把椅子,挨着江少栩坐下。坐的时候一弯身,鬓边的白发便从他耳后簌簌地滑了下来。   江少栩下意识盯着他发丝看,他察觉到了,也跟着看了看自己的头发梢儿,然后挑起一缕头发来,眼睛一抬,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心疼了吗?”   江少栩稍稍一愣,紧跟着脸色立马就臭了,蹙着眉抿着嘴,一副很不耐烦又硬邦邦的模样,看着不好惹,但脸颊却慢慢地涨红了。   杜如喜揣着小白貂,眼里带着笑,细细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是很轻又很长地叹了口气。   “少栩,你知道我那时最怕的是什么吗?”杜如喜探过身来,试着去攥他的手指尖儿,“毒发的时候,我不清楚我究竟能不能活下来,我其实……很害怕,怕我真的死了,你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怕你不在乎。”   江少栩板着眉眼,整个人僵在那儿,没抽手。杜如喜反手一握,牢牢抓住了他的手掌心。   “嗯……是不是很矛盾?我怕我死了,你会内疚会难过,所以我瞒了你。”杜如喜勉强笑了笑,笑容颇有几分苦涩,“我怕你会来找我……更怕你根本不会来找我。”   江少栩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就闷头闷脑地没言语,只是将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我七岁那年,爹娘双双病逝,只留下我和姐姐。”杜如喜慢慢地回忆,“其实,半个药谷的人都知道我爹娘的病来得蹊跷,可无一人敢言,只因为……下毒的人是药谷当时的掌权者,人称药老的大长老,也是我的亲大伯。”   没过多久,年幼的杜如喜继任少谷主,药老当着所有人的面,端给他了一杯继任茶。   茶里有跗骨之毒,他明知如此,但不得不喝。药老需要一个名正言顺又足够听话的傀儡,他若不做这个傀儡,恐怕活不到来年。   中毒之后,他的武功底子便废掉了,从此再不能动用内力,药老就是要他做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   身体再是孱弱,可好歹也是活了下来。杜如喜做了少谷主,第一件事便是将姐姐送出了谷,爹娘的血海深仇要报,被架空的药谷实权也要一并夺回来。之后他花了十来年,赌上了全部心血,韬光养晦,一步一棋,终是羽翼渐丰。   “虽然用不了内力,可我也不想真的做一个废人。”杜如喜轻轻摩挲着江少栩的手背,想起什么,笑了一笑,“历代药谷谷主,虽都以医术闻名,可也是世代习武的。我从小跟着爹练功夫,中毒以后……也没有荒废武艺,只不过只能暗中修习。”   江少栩忽然开口:“所以你炼仙人骨,是为了日后能恢复武功,那你为何……”   话尾音并未说完,可杜如喜也不需要他将话说完。   “少栩,你还记得吗,你我第一次相遇,是我十八岁那一年。”说起十八岁,杜如喜似是记起了什么,浅浅地笑了笑,“那年我在谷外办事,一直被药老的人跟踪,姐姐便让你来送我回谷,护我安全。我没见过你,便问姐姐你的样貌,姐姐的性格你也知道,话从不肯多说半句。她只说你穿白衣,可重华的人皆穿白衣,我再问,她只说了一句——‘你见到便知’。”   十八岁的杜如喜站在树下的阴凉处,静静地看着巷子口,等待和自己同行的人露面。   街旁的小巷子口,熙熙攘攘,人不算少。原本安静的街尾,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不知谁家的马儿受了惊吓,撒开蹄子冲向街道当中,吓得路人们纷纷躲闪。   就是这个时候,另一匹马倏地窜了出来,一道白影在杜如喜眼前一闪而过。   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骑着快马,箭一般撞向发疯的马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白衣人一个利落的翻身,腾空一跃,就稳稳翻上了另一匹马的马背。   那马儿扬蹄直立,白衣人伏低了上身,双腿夹紧马腹,勒紧缰绳,几个甩绳,便将横冲直撞的马儿制服下来。   周围有人叫好,白衣人一转头,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额头上还渗着晶莹的汗珠,眼睛特别亮。   杜如喜从树后探出身来,脑海里想起杜南玉说的那句话——“你见到便知。”   “少栩,我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活得恣意又自由。”杜如喜抬起眼,“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喜欢你身上的侠义气,喜欢你不受任何事任何人的拘束。”   二十年过去了,当初的白衣少年早已不在,可江少栩却一直是江少栩,纵然历经磨难,可他仍然真挚热烈,赤诚不变。   江少栩,就该是那一幅武艺过人,天不怕地不怕,浑身是侠肝义胆的莽撞模样。   “我有憾事,亦有悔事,可将仙人骨给了你。”杜如喜深深呼了口气,“我从未后悔过。”   当年他能力不足,站不稳脚跟,眼睁睁看着江少栩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却没有说出实情,这是他永远的憾。当年他在青霄山选择了放弃,和江少栩一别多年,白白蹉跎了岁月,这是他的悔。可他从没在仙人骨的事情上有过半分犹豫,他吃过这份苦,他舍不得江少栩重蹈他的覆辙。   “少栩,你知道吗,其实……我曾经迷惘过,在把仙人骨给了你之后。”杜如喜把脸埋在江少栩的手心里,声音便有些闷闷地传出来,“重新炼制一颗仙人骨需要很多年,我不确定我能不能等到它。我找了很久能替代它的药引,后来找到了月落草。月落草在关键时刻救了我的命,但它仍然不能解去我身上的毒……我还是不能动用内力。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习武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在江少栩的手心里轻轻蹭了蹭脸颊,然后抬起头,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现在我知道了,我这辈子习武,一定就是为了能在危急时刻把你救下来。”   江少栩怔怔的,眼眶猛地一阵酸涩。白貂拼命在杜如喜胸口来回磨蹭,他不太自在,把手抽出来,抓了抓下巴,再一挥手,将白貂挥散了,然后还是觉得不得劲儿,就把一旁的帕子抓过来往脸上一盖,仰着脑袋,硬生生地开始敷起眼睛来。   帕子浸过水,盖在脸上凉飕飕的。江少栩也不知是帕子太凉还是什么别的缘故,总之眼皮子酸酸的。   杜如喜根本不给他缩头的机会,看了看他下巴上的青胡茬儿,凑过去道:“江少栩,你这个样子我就要亲你了。”   江少栩愣了愣,一掀开帕子,就看到杜如喜微微沿着腰,两手拄着椅背,正俯在他脸的正上方,一头银发直直地垂落在他脸颊两侧。   两人挨得特别近,杜如喜和他说话时,气息都混在了一起。   江少栩脑袋一懵,眼见着杜如喜越凑越近越凑越近。   二人的嘴唇将贴未贴之际,杜如喜停顿了片刻,似是在观察江少栩的反应。   江少栩梗着脖子人早就僵住了,在那儿木了又木,终是回过神来:“杜如喜!你——”   杜如喜闭眼吻了上去。   --------------------   我来啦!!啊啊节前忙YUE了!! 第150章   嘴唇上的触感温温软软的,杜如喜的脸近在咫尺,江少栩脑袋有一瞬间的发空,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根本做不出反应。   杜如喜垂着眼帘儿,用手捧住江少栩的颈侧,慢慢加深了这个亲吻。   舌尖湿漉漉地探进来,江少栩激灵一下,一整张脸瞬间便涨红了,一伸手揪住杜如喜的衣襟,拽了一把,也算不得推开,只是紧紧地攥住了。   杜如喜细细地吻他,慢慢睁开眼,眼中闪过太多太多。   二人短暂地对视了一下,杜如喜压低了眉头,忽地扣住江少栩的后脑,动作几分凶狠地咬了他一口。   “呃!”江少栩哼了一声,疼倒不疼,就是吃了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推杜如喜,结果手上没使劲儿呢,脸上忽然觉得有些湿漉漉的。   “你干什——”江少栩调门都抬起来了,话没说完,这一抬眼,恰好对上杜如喜那一双蓄满了泪水的眼。   他那双眼也不知是怎么生的,平日里眼尾就总透着点薄红,此时便更是红得扎眼。那睫毛稍稍一颤,大颗大颗的泪花便滴滴落下。   江少栩仰头坐着,杜如喜紧挨着他站在那里,人又是俯在他头顶的,这眼泪一落,便颗颗砸在江少栩的脸颊上。   “你、你哭什么??”江少栩也顾不上别的了,一下子站起身,手抬起来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就有些慌手慌脚的意思,“我又、又没怎么样你,你……别哭了……”   江少栩活这么大岁数,拢共也没哄过几回人,话也不会说,在那儿憋得耳根子都红透了。杜如喜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泪珠子跟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就没断过。   “啧!”江少栩也是急了,上手去擦杜如喜眼底的泪痕,拇指抹过对方薄薄的眼皮。   他那粗手粗脚的,眼泪没止住,杜如喜那双眼反倒是越抹越红。   江少栩直皱眉,正在那儿手忙脚乱呢,杜如喜掉着眼泪,眼睛倏地一弯,捉住他的手在唇边亲了一口,然后便笑了起来。   “手应该放在这里。”杜如喜牵住他的两只手,往自己后腰上一搁,然后回搂回去,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再把人紧紧拥进怀里,脑袋埋在他肩窝上。   江少栩就直愣愣地杵在那里,动都不敢动,肩膀上的衣服慢慢湿透了,杜如喜就保持这个姿势,埋在他肩上默默流了好久的泪。   过了半晌,两个人才分开来。   “你这人,这把年纪了,怎么还好意思哭一鼻子。”江少栩一扭脸,悄摸摸地蹭了把眼角,又清了清嗓子,“咳,那什么,你也别在这里住了。”那院子外头还有杜如喜给自己刨的坑呢,江少栩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收拾收拾家当,随我去山上住吧,上山赶紧给方胜去个消息,你倒好,往这儿一猫,多少人到处找你。”   “好。”杜如喜那嗓子也哑哑的,“都听你的。”   话一说完,他一把就牵起了江少栩的手。   江少栩一愣,甩了甩手:“收拾去啊。”   杜如喜手指攥得紧,那一下子没甩开,反倒像是晃了晃。   “嗯……最贵重的家当全在这里了。”杜如喜有样学样,也跟着晃了晃俩人的手,眼还红肿着,脸上已经带了笑,“走吧。”   两人拉着手走了几步,出了院门江少栩就不给牵了。杜如喜侧头看了看,江少栩脸蛋子一沉,板板正正地道:“像什么样子。”   杜如喜挑了挑眉,就没再说话。   二人一路朝山上走,身旁有过路人,无一不好奇地盯着杜如喜那头白发看。   杜如喜先前外出一直戴着纱笠,还不大惹眼。现在突然不戴了,走在路上,他那头白发再配上他那张脸,那真是走到哪里都能被人好奇地围观。   有人看过来,江少栩就臭着张脸看回去。   这一来一回地好几次,杜如喜就站定了,看了看江少栩的神色,再捞起发丝看了看自己头发,轻声地道:“是不是真的很显老?”他眼皮子落了落,“不好看了。” 第151章   “嘶,谁说的?谁说不好看了?”江少栩眉头皱了起来,脚下登时就是一顿,“你自己住这里的时候是不是遭人欺负了?有人背后对你指指点点了?你告诉我,都谁寻你麻烦?谁说你不好看?我倒要问问,你这样的不好看,那什么样儿算好看。”   “嗯……”杜如喜眼尾一挑,唇边的笑意压根掩不住,“那便是……你觉得好看了?”旁人他才不在意,他只在意眼前这一个,“那你说,哪里最好看?”   杜如喜往江少栩跟前凑了凑,俩人对视几眼,江少栩眼瞅着不自在起来,自己在那儿抓抓下巴又挠挠头发,最后一咂舌,拽上人就往山上赶:“啧,什么好不好看显不显老的,你都多大岁数了,难不成还要和年轻时候比吗?别胡闹,赶紧走。”   杜如喜那一头白发到底还是太过招摇,一路上一直被人远远地围观,一进山门,又徒弟们围成一圈。   “师父!您回来了?”邵凡安隔着门,一听见江少栩的声音,立马跑了出来,“忌尘也来了,让他跟着帮忙找一找杜前——呃??”   江少栩走在前头,身后跟着杜如喜。   “杜前辈??”邵凡安脚下一个趔趄,身旁的段忌尘赶忙扶住他的胳膊。   “说了多少遍,毛毛躁躁的毛病还是改不掉。”江少栩开口便训了一句,“杜如喜人在这儿呢,不用找了。”   “江前辈好。”段忌尘上前一步,低着头行了个礼,往那儿一站肩宽个高直挺挺的,看着倒像是挺稳当的样子,就是小动作明显了些,明里暗里地把邵凡安往自己身后护。   叫完江少栩,段忌尘又垂着眼喊杜如喜,杜前辈叫到一半,这才看到那一头白发,显然是愣了一愣。   邵凡安反应可比他大多了,还特地挤到前头来,顾着礼数不敢看得太明目张胆,只能来来来回回地往自家师父身上瞧:“师父,杜前辈这是……”   “没什么大事,前些日子只是出门散了散心。”杜如喜神色温和,“抱歉,我一个做长辈的,反倒是让你们这些小辈儿担心了。”   “您言重了,我们没什么的。”邵凡安和段忌尘对看了一眼,嘴皮子耍得飞快,“主要是我师父他老人家——欸!”   江少栩一巴掌糊在邵凡安后背心,啪得一声:“还有功夫耍贫嘴呢?还不赶紧去翻干净被褥出来。”   这眼瞅着天色渐暗,杜如喜和段家小儿子肯定都是要在山上住下了,江少栩便紧着张罗,安排住处。   这张罗的动静一大,祝明辰祝明珠两个小的也先后蹿了出来,俩人一见到杜如喜,也是同一个反应,明珠还在那儿悄咪咪地摸了摸杜如喜的头发梢儿。   没过多会儿,邵凡安领着段忌尘,段忌尘怀里抱着一床被子,两人朝江少栩走来。邵凡安大咧咧地喊:“师父啊,咱们空着的客房就一间,床单被褥都换成干净的了,就留给杜前辈住,让忌尘睡我那屋就成。”   江少栩眉毛一皱,还没来得及吱声呢,杜如喜在一旁接话接得特别自然:“来了便是客,怎好怠慢。依我看,客房留给段小公子,我和你师父随便挤一挤就好。”   江少栩皱着脸想了想,觉得这安排得好像也没毛病,便道:“那就在我屋里再添一床被褥。”   “呃,我……”段忌尘从被子后面探出头,刚想说话,邵凡安悄悄扒拉了他胳膊一下。他闭上嘴,转头看看邵凡安。邵凡安忽然噢了一声,祝明珠在一旁转了转眼睛,也跟着噢了一声,然后邵凡安道:“好,都听师父的。”   祝明辰一脸的不明所以,懵懵地看看自家师父。江少栩皱着脸挨个儿扫了一眼,手一叉腰,吆喝道:“行了,别都杵这儿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晚上吃过晚饭,江少栩便带着杜如喜回了自己那屋。   一进屋他就翻出传话用的符纸来,让杜如喜赶紧给方胜去消息,也算是报个平安。   杜如喜伏在案边,也不知道在符纸背面写了什么,反正一会儿一蘸墨的,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写完江少栩也没细看,并指一翻,那符便无火自燃了。   完事儿他一回头:“行了,方胜来接你之前,你就先在我这里……嗯?你头发怎么回事?”   先前他都没注意,这会儿才察觉到,杜如喜的头发上被编了好几股辫子。辫子很细,半隐在发丝间,不易察觉。   “这个?”顺着他的目光,杜如喜挑起一股小辫子,“方才明珠编着玩儿的。”   “明珠编的?”江少栩先是一懵,而后无语地道,“你怎么由着她胡闹。”   说着,他拉过椅子坐下,捞起辫子就开始拆:“这小丫头,没规矩惯了,都是让凡安惯出来的。”   拆完一股又拆另一股,杜如喜配合着侧了侧头,又往江少栩那头探了探身。俩人这时挨得也近,江少栩感觉到视线,便抬了抬脸。   杜如喜笑吟吟的,顺其自然地凑上去,亲了一口江少栩的唇角。   江少栩手上动作一停,愣了一愣。   杜如喜轻轻摸了摸他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儿,唔了一声,说:“确实有些扎扎的。”接着就在他下巴上湿乎乎地吻了一下。   江少栩神情有一瞬间的发空,眉头下意识微微蹙起,像是强撑了一撑,不知在撑个什么,也不知在犹豫什么,总之最后神情一变,腾地一下起身,大声道:“凡安喊我,我去看看他。”然后就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起身时,那个动作大了些,椅子拖了地,嗤啦一声,怪刺耳的。   杜如喜被独自留在屋子里,一只手托着下巴,靠在桌边,神情间若有所思。 第152章   江少栩几步蹿到院子里,原地闷头闷脑站了一会儿,又是扒头发又是蹭下巴的,蹭完本来是想去凡安那屋暂且对付一宿,走到半道儿,忽地记起二徒弟人没在,便脚下一拐,扭脸儿进了宋继言那间房。   裹着衣裳往床上一躺,前一刻江少栩那脑袋里还琢磨事儿呢,结果下一瞬,眼一闭,没出五个数,人就睡着了。   这些天来来回回东奔西跑的,心还一直悬着,到底是累着了,江少栩这一挨枕头就是一梦黑甜,等再一睁眼,天都大亮了。   他迷迷瞪瞪地坐起身,一脑袋头发炸得乱蓬蓬的。他胡乱拢了两把,翻身下床,推门出屋。   屋门一打开,他步子还没跨出去,一抬眼,就看到院子对面,段家的小儿子刚好从邵凡安那屋走出来。   出也不好好出,半个身子在门外,半个身子在门里,先是左右看了两眼,然后又凑了回去,像是和屋里的邵凡安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   江少栩就见不得这狗狗祟祟、磨磨唧唧的劲儿,当即越门而出,重重地咳了一声。   段忌尘肩膀一颤,瞬间便站直了,然后低着个头,一回身,朝着江少栩的方向一拱手,小声喊:“江前辈早……”   紧接着,邵凡安那脑袋也从屋里冒出来了,一脸嬉皮笑脸的:“师父早啊——呃?”他半扒着房门,十分好奇地探出身来,“您怎么从继言房里出来?杜前辈呢?没和您一块儿吗?”   “哼,瞎打听什么。”江少栩师父架子一端,背着手走过去,眼神挨着个儿往俩小辈儿身上一扫,“一个两个,没规没矩的。”   段忌尘挨长辈训就低着脑袋不吱声,邵凡安那是越挨训话越密,笑嘻嘻地往江少栩跟前儿凑:“师父,您怎么一大早这么大火气啊,是不是因为——啊杜前辈!”   “啧,谁因为他——”江少栩眉毛一竖,话说一半,忽然觉出不对来,顺着邵凡安的视线回头一看,就一下子瞧见了杜如喜。   “因为我?”杜如喜端得一张温和儒雅的笑脸,踱步而来,“因为我什么?”说着他两头看了看,而后动作自然地挽住江少栩的手:“我给你打了热水,进屋梳洗一下。”   “啊?哦。”江少栩一被牵住就自动跟着走了,徒弟也忘记接着训,直接就被杜如喜带回了屋。   “湿帕子在左边,干毛巾在右边。”杜如喜回身将门一关,“杯子里的水是温的。”   江少栩撩水洗脸,洗完擦干,又端了水杯咕噜噜漱口。   杜如喜拿起空杯让江少栩吐水,然后趁着他一低头再一抬头,靠近了,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亲完也不说话,就退开了一点点,静静看着江少栩。   江少栩明显愣了一下,但没躲开。   杜如喜便又凑近了些,轻轻啄了一口他的嘴唇。   这一回,江少栩反应大了一些,一把按住杜如喜肩膀,强行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杜如喜见状,也没在多做什么,只是低头笑了一笑,收拾起手边的东西来,看似不经意地道:“怎么了?不喜欢这样?”   “也、也不是。”江少栩板下脸,一抱胳膊,“……一把年纪了,又不是什么小年轻,没……没必要。”   江少栩自个儿寡了这么些年,又是天生这么一副性子,本就不耐烦腻腻歪歪的事儿,稍微和人亲近一些就觉得不自在,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改不过来。   杜如喜在一旁不置可否,过了半会儿,忽然道:“对了少栩,今天晚上,有件事情需要你搭手帮个忙。”   “哦。”江少栩点点头,“你说。”   “我虽是性命无虞,不过身上仍有余毒,还得隔三差五的用药清一清毒。”杜如喜道,“一个人总有些不便……你晚上过来,帮我上一下药吧?”   一听这个,江少栩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上药,又一个人不太方便,江少栩就以为是在后背上抹个药膏什么的,结果晚上一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屋子正中央多出来一个大浴盆。   浴盆里盛着满满的水,水中似乎是滴入了什么东西,呈现出半透的乳白色,屋中还飘着一股子熟悉的草药香,清清淡淡的,还带着点儿薄荷香。   啊?   江少栩懵了一瞬,正好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便边回头边问道:“你这是……药浴啊?”   “嗯。”杜如喜笑弯弯着一双眼,头发披散着,身上只穿了一件轻薄的单袍。   “那你、那你这是……”江少栩磕巴道,“这是要泡——”   话尾未落呢,杜如喜一垂眼,衣带一解,那薄薄的衣袍便倏地滑落在地。   --------------------   嘿嘿,姑娘们龙年大吉!! 第153章   江少栩目光下意识跟着衣袍走,眼前有那么一瞬间晃过了一抹白。他知道自己瞧见了什么,可又没办法细想,就半低着脑袋,也不敢瞎抬眼,在那儿直挺挺的傻杵着。   杵到房间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了,这才僵硬地抬起头。   杜如喜坐在浴盆里,撩水抹了把脸,又顺手拢了把头发,转头望向他,笑着道:“过来啊。”   江少栩心里砰砰砰的直打鼓,心说哪有人招呼不打说脱就脱的,还脱到一丝不挂,给他惊得一激灵。   不过药浴确实是得脱光了泡,他俩也早就坦诚相见过,按理说,也没啥大不了的……可话说是话说,江少栩猛一眼瞅见……难免还是不自在。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江少栩眼神游移,左瞥右瞟的,反正就是不往杜如喜那儿瞧。   那个浴盆比寻常的浴桶要稍矮一些,杜如喜那个身量坐进去,水只能勉强没到他的腰线往上一点点,上半身泡不到。   “嗯……你可以帮我撩撩水吗?”杜如喜看了看旁边的水舀子,又拢了把头发,一转身,撑着胳膊半趴在盆壁上,把光洁的后背露了出来。   他这一转过去,江少栩莫名松了半口气,自个儿捋了把袖子,拖过一旁的小板凳坐下来,再舀上水,往他背上慢慢地淋。   杜如喜早些年一直病怏怏的,一看那肤色就知道不常出屋,晒不到多少太阳,白是真的白,不过倒叫江少栩多少有些意外,他肩膀其实挺宽,许是私底下有习武的习惯,也并不瘦弱,往这儿一趴,该有的线条都有,只不过平日里穿上长衫便显得儒雅斯文,瞧不出什么了。   江少栩一边淋,一边就盯着人家后背发呆,看了看肩膀又看了看腰身,再往下就是半透的白色药汤了,隐隐约约能看到个大概……   江少栩正有些发呆呢,杜如喜忽然半转过身来,瞧了瞧他,然后一抬手,就要往他额头摸。江少栩吓一跳,往后躲了一下,杜如喜眼睛弯弯地道:“你出汗了。”   “啊?哦。”江少栩一抹额头,还真摸到汗了,“屋子里太热了吧。”   “是有点吧。”杜如喜完全转了过来,一下子凑近了,伸手抚了抚江少栩的脸颊,又探了探他颈侧,“你脸红了,是不是很闷?不如外衣脱了吧。”   “是吗?啊……”江少栩愣头愣脑的,也觉得伸手好像是有点燥热,杜如喜的手刚好滑到他领口,揪着领子往后扥了一下,他就配合着脱了外衫。   脱完一扭头,他后知后觉,这才发现杜如喜现在是正面冲着自己,那稍稍一动,腰线以下就往水面上露。   江少栩愣了一愣,伸手就去扒拉杜如喜胳膊:“你转过去啊,你冲着我我怎么给你后背淋水。”   “唔。”杜如喜乖乖趴回了原位,下巴垫在胳膊上,脑袋歪了歪,安静了片刻,忽然道,“凡安和你提到过吗?我之前帮忙修葺房间的时候,曾经托全有有在你屋子布过一个阵。”   “没有,什么阵?”江少栩脑子压根就不跟着转了,就觉着屋里又闷又热的,想着给他淋完水赶紧走人。他顿了顿,慢半拍才想起来惊讶:“啊?全有有??”   “嗯,你这位小兄弟,有时候会的东西也挺多的。”杜如喜侧过脸来,望着江少栩笑了笑,“我托他布了一个回溯的阵法,能让我回到九年前,我追着你跑到青霄山下的那一天。”   江少栩拿着水舀子的手一停。   “当然了,也不是真正的回到那一天……只能算是回到那一天的记忆里了吧。”杜如喜慢慢地眨了眨眼,像是在回忆,“也改变不了什么,可我就是想知道,如果我再执着一些……我们是不是就不必分离这九年。”   “足足九年啊……人生能有几个九年。”杜如喜笑着叹了口气,“我那毒发时,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过下一个九天……所以我后悔了,我想重新回到那一天,想拼尽全力试试看,如果我就是不肯放手,你我之间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   “很可惜……”杜如喜似乎是想起什么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打不过你。”   江少栩蹙起眉,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杜如喜转头仔细地瞧着他,瞧着瞧着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一口:“你拳头真硬啊江少栩,心也硬,我有时候就在想,你心怎么这么硬啊。”他停顿了片刻,又用额头抵住江少栩的额头,“我知道是我的错,也知道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可我没想到你真的这么多年都不肯回头看看我。少栩,这些年里,你有想起过我吗?哪怕一点点?”   杜如喜身上带着蒸腾的水汽,江少栩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热气熏得,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心里扑腾扑腾的,还一揪一揪的。   “想过。”他闷声闷气地道,“有一阵子……睡不太好,晚上会梦到。”   “嗯?”这回轮到杜如喜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梦到什么?梦到我?”   “算、算是吧。”江少栩多少有点儿别扭,偏过脑袋往旁边挪了挪视线。   “真的?”杜如喜单手捧住他颈侧,强行把他脸掰回来,“真的梦到我了?”   “啧。”江少栩往后仰了仰,像是不太耐烦的样子,“你爱信不信,我——唔唔!”   杜如喜直接吻了上去,舌头顶进去,和江少栩的舌尖湿软地纠缠在一起。   这一吻吻得又深又长,江少栩脸憋得通红,挣了一把,手往前一推,直接就推到杜如喜胸口上了。他那个胸口湿湿滑滑的全是水,也没衣服可揪,江少栩哪儿哪儿都使不上劲儿,只能胡乱在人家胸上划拉了两把。   杜如喜退开一些,让两个人缓了口气,然后换了个方向,又亲吻上来,还把江少栩的手往自己后腰上搭。   浴盆里的水哪禁得住这般折腾,没两下子,江少栩身上也湿了个彻底。   杜如喜往下错了错,亲着他的下巴,笑着道:“好扎。”手上也没闲着,三两下就把江少栩那个里衣扒拉开了。   里衣敞开,杜如喜在江少栩的颈侧轻吻了几口,两只手如同水蛇一般滑进他的亵裤里。   江少栩脑袋发热,正迷糊呢,底下忽然就被人攥住了,整个人惊了一把。   “你起反应了。”杜如喜伏在江少栩肩窝上,低低地笑了两声,然后握着小少栩,凑在他耳边低语,“去床上。”   “啊?我——你——”江少栩后背僵直,可命根子在人手里呢,推拒起来也就雷声大雨点儿小。   两人踉踉跄跄的跌上床榻,江少栩先是被压着胸口按倒在被子上,然后再挣扎着直起身。   他一低头,杜如喜正赤裸着身体伏在他两腿间,一手套弄着自己,一手握着他,然后一垂眼,当着他的面,将他含了进去。 第154章   小兄弟被温热包裹住的那一瞬间,江少栩的脑子里噼里啪啦直炸烟花,后背一下子高高拱了起来。   “杜、杜如喜!!”江少栩完全懵了,下体的刺激对他来说未免过大,他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屁股,慌里慌张地伸手去推杜如喜额头。   杜如喜微微眯着眼睛,胳膊一伸,单手按住他腰眼,强行将他往自己这边压了压,然后尽量放松了喉咙,头一埋,将他含得更深。   “啊!”江少栩后脊梁骨一阵酥麻,原本想推开的手就搭在了杜如喜头上。   杜如喜倏地抬眼望了过来,平日里总是梳得整齐的额发被他乱糟糟的攥在手心里,吞咽的动作颇有些费力,眼角红得厉害,鼻尖儿也是红的。   江少栩空咽了口口水,都这会儿了,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忙去拉他:“你你你别……你起来——”   “唔。”杜如喜垂了垂眼,将江小栩吐了出来,稍稍缓了口气,便再次俯下身去。   “啊啊……”江少栩弓着腰,半撑在杜如喜肩上,再难忍耐身下一阵一阵的快感,呻吟声渐渐喘出来。   他这小二十年根本没沾过床事,一天天的不是修行就是在江湖上东奔西跑的忙生计,连自渎都极少,压根儿遭不住这么大的刺激,没支棱多久,便要交代出来。   “我要……啊啊啊!”江少栩大腿根儿猛地颤了两颤,猛地一闭眼,一把推开了杜如喜。   可惜也没能完全躲开,杜如喜仰了下头,被白浊射到半张脸。   “对、对不住!”江少栩脸色通红,一猛子扑过去,抬手就要给人家擦。   不过他那个笨手笨脚的,杜如喜的脸颊越擦越红,现在整个人喘得厉害,是眉梢也红,眼尾也红,唇边还有未能吞咽下去的涎液,牵着丝挂在他半软的阳物上。   “我……我……”江少栩吭哧吭哧的,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杜如喜便看着他笑,笑得神情软软的,眼睛弯弯的。   “让我抱一会儿。”杜如喜翻上床,侧躺过来,从背后搂住江少栩的腰,脸颊也蹭过来,挨在他耳边,“我不会勉强你做不想做的事情……就让我这么抱一下。”   江少栩还没来得及言语,就感觉自己腰后顶上来一个硬物。他这是爽过了,杜如喜那儿硬邦邦的还没解决呢。他也不好意思拒绝,就僵着肩背往那儿直挺挺地一躺。   俩人就这么前胸贴后背的搂在一起,杜如喜在江少栩耳根子旁边低低喘息,鼻息间呼出来的热气全喷了在他的颈侧,胯下之物还顶在他后腰上,来回地磨蹭。   江少栩也不敢动,就闭眼躺着,结果后背的触感就变得更加明显了。   “哈……哈啊……”杜如喜喘就喘,还喘得挺煽情,江少栩心里砰砰砰的,闭眼闭得太过用力,眉头都皱了起来。   “少栩……”杜如喜声音压得低低的,还有点儿哑,“能不能借你的腿……用一下?”   “随……随你!”江少栩面红耳赤的,心说爱咋地咋地吧,也没心思多想。   这话音刚一落,他就感觉自己双腿间插进来一个炙热的肉刃。   他那裤子刚刚被脱到一半,没来得及提上,现在还在腿窝挂着呢,这肉刃一挤进来,就是和他大腿根儿肉夹着肉。   “呃?”江少栩浑浑噩噩的刚出了个声,然后就被杜如喜箍紧了腰侧,小腹一挺,啪啪啪地狠狠撞在屁股蛋子上。   江少栩人都懵了,关键杜如喜不光在这儿操他的腿缝,俩人的阳具还叠在一起摩擦,他方才才发泄过一通儿,那话儿还没完全疲软,这时便又颤颤巍巍地硬了起来。   “啊?等等、等等!”江少栩被撞得七荤八素的,想喊个停,杜如喜压根儿停不下来,一手反掐住他下巴,张嘴便在他后脖颈上咬了一口,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兜在他胸上,撵住他乳尖掐了一把。   他吃疼,张嘴便叫唤了一嗓子:“欸!”   杜如喜猛撞了他几下,腰一挺,哼了一声,也释放出来。   江少栩也跟着哼哼,杜如喜轻声笑了笑,掰过他的脸去亲他的下巴,还故意在他的青胡茬儿上蹭了蹭,声音懒洋洋的,说:“扎。”   这一掰过来,杜如喜注意到他高高翘起的下体,顿时眯起眼来笑了笑:“再来一次吧,嗯?”   听着像是个问句,可也没等他答话。杜如喜一个翻身,半跨在江少栩身上,把俩人的男根并在一起,用手上上下下的套弄起来。   江少栩哪儿吃得住这接二连三的挑逗啊,人早木了,就在那儿吭哧瘪肚地红着脸喘粗气。   杜如喜从头到脚全光着,也没见害个臊,就那么全身赤裸地坐在江少栩腰上,手上的动作不停,胯下那玩意儿就在江少栩的眼前一颤一颤的再度挺立起来。   他肤色是真的白,就因为太白了,眼睛有点儿红就很显眼,眼角再微微那么一挑,神色间浓浓的春潮情欲仿佛要漫出来。   江少栩心里乱跳,不知怎么的,忽地就想起全有有之前胡乱说过的一句话——“少栩哥!不好了!你这是让狐狸精缠上了呀!”   --------------------   姑娘们初五迎财神!!祝财运亨通!!! 第155章   江少栩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可此时脑袋里混混沌沌的,眼睁睁看着杜如喜披散着一头的银丝,缠在他身上低声喘息,旁的全无暇去想了,心里就剩下三个字——狐媚子。   可活到这个岁数,他没听说过谁家的狐媚子是个男妖精来的。   江少栩一张脸憋得通红,杜如喜垂着眼看着他,看着看着又俯下身去啄他的下巴颏。   平时总嫌他不好好刮胡子扎人,这会儿了又格外喜欢碰他胡茬儿。   江少栩被亲得有点儿无所适从的意思,脸一板眉头一皱,扶着杜如喜的腰把人推开了一些。   杜如喜也不较劲儿,一推就起了身,顺着那个的力道一直腰,江少栩余光便瞧见了他小腹上的那一道伤疤。   落疤处的皮肤显得有些粉,是新伤,就是大战当日帮他挡的那一剑留下的。   江少栩一下就愣住了,忍不住挪了挪手,用指腹去蹭了蹭。   “伤口早就养好了,不疼。”杜如喜看他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捞起手来亲了他手心一口,然后又拽着他手腕往俩人私处去按,“不信来摸一摸这里,更亲密的事儿也能做的。”杜如喜还压低了声音,“想不想……和我,来试一试?”   江少栩眼神儿下意识跟着手跑,一下就看到杜如喜那根蓄势待发的玩意儿冲着自己跳了跳,他脑袋里的某根弦也跟着跳了跳。   “嗯?”杜如喜惊了一惊,还没多做反应,便被江少栩抄着侧腰一兜身,俩人的位置便上下一个颠倒。   江少栩大长腿一迈,学着杜如喜的样子翻坐在人家小腹上,屁股一沉,两手一拄膝盖,闷气儿道:“……来吧。”   此话一出,俩人表情都是微微一变。   江少栩眉毛一压,眼睛一瞪,看着那模样像是挺凶悍的,可实际上还是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俩人多年未行房事,说不紧张那一准是口是心非,可事儿都办到这一步了,该摸的摸了该亲的也亲了,杜如喜都光着屁股晾了半天的肉了,这再推推拒拒的,就不是江少栩性格了。   “赶紧的吧。”江少栩粗声粗气地道,心说再磨叽一会儿老子变主意了。   杜如喜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就是一红。他一下子撑着胳膊支起半身,样子似乎有些激动,但还是闭了下眼,强行忍耐了一下:“少栩,你……我不想你勉强自己,你真的——”   “欸,啰嗦得紧!”江少栩眉头一皱,心说都是男人,胯下这点破事儿谁不知道谁,也甭矫情了,直接来吧!   他这一想,伸手就往后一抓,要去攥杜如喜命根子往自己屁股缝里怼。   “等等!这样不行!”杜如喜都有些慌了,一把抱住江少栩的腰,自己半是受惊半是无奈地笑了笑,“先用这个……润滑一下。”说完,他从一旁摸出一个小瓷瓶来。   瓷瓶里装的是他药浴用的药膏,膏体呈乳白色,看着油油滑滑的。   “真是麻烦。”江少栩虎着一张脸,拿来就挖了一大坨,绕到后面往自己后穴处抹。   杜如喜和他面对面的抱在一起,看不到他手上的动作,只能看到他一张不耐烦的大红脸。   “不能光涂在外面……里面也要抹。”杜如喜气息隐隐有些乱了,紧紧拥着江少栩的腰背,也跟着伸手过去摸。   “不用你管。”江少栩咬了咬后槽牙,自己捅自己屁股的感觉已经够奇怪的了,不能再让杜如喜跟里头瞎掺和了。   他试着撑开穴口,钻进一根手指。   那药膏本来是拿来做药浴用的,遇到点儿高温便会迅速化成水状,他体内的温度高,膏体一送进去,立马便湿湿滑滑的留了出来,屁股里没进多少,大腿根儿湿了一片。   杜如喜的小腹跟着被淋得湿漉漉的,气息也明显快了起来。江少栩不让他插手,他就只能抱着对方的屁股来回搓揉,两个人上半身贴在一起,也在彼此厮磨。   江少栩让他这么蹭来蹭去的,蹭得火气更旺了,屁股里感觉虽然怪怪的,但前面的阳物可站得高昂笔直。他呼吸也不稳起来,胡乱在屁股里塞了两根手指,鼓秋了两下便要把杜如喜推倒:“直接来吧。”   “不行。”杜如喜皱了皱眉,露出忍耐的神色,“我不想伤到你。”说完去挖了一大坨的药膏,试着送进江少栩的后庭里,来回抠弄。   江少栩不大有耐心,忍着性子让杜如喜摸了两下就要闹脾气,杜如喜半扣住他后脖颈,伸出舌尖儿挑逗着去和他亲吻,俩人的呼吸顿时纠缠在一处。   江少栩顾得了头就顾不了腚,舌头让人那么含着一嘬,脾气就卡在半路忘记发了。杜如喜趁机送进第四根手指,手掌托住屁股,啪啪地往上抽送。那药膏抹得实在太多了,汁水溅得到处都是,杜如喜的手指搅弄几番,都能捅出咕叽的水声来。   “可以了。”杜如喜急喘了两口气,额头青筋都绷了起来,显然是已经忍无可忍了,“坐下来。”   说完他抵住江少栩额头,嘴上一咬,拿牙尖儿不轻不重地硌了江少栩舌头一下。   说话就说话,咬什么人!   江少栩也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时候还添一个爱咬人的毛病,他跟这儿平白无故挨一口咬,登时露出几分凶相来,按着杜如喜肩膀就一把将人推倒了:“躺好!”   推完他还自己调整了一下姿势,找了个舒服点儿的角度,然后一够手,摸上了小如喜。   光用看的,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等这会儿一上手,他这才察觉到……挺够劲儿的。   江少栩心里头多少有点儿打退堂鼓的意思,可打归打,俩人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江少栩稍微踌躇了那么一小会儿,心说老子混江湖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悬赏榜单接了无数,大场面见的多了,还能怕这个?!   然后他眼一闭,心一狠,扶住了,往下一坐。   穴口早被摸软了,这时撑到最大,吞进了一个头。   “不行。”江少栩脸色倏地一变,还重复了一遍,“不行。”   他一边说,一边哆嗦着腿根儿往上起身,可没起来,杜如喜的两只手箍着他的腰,手劲儿挺大呢。 第156章   “嘶……松手松手,先松开。”江少栩屁股又涨又疼的,腰直打颤,往下坐不下去,往上起不来身,那脸色一变再变的,最后呲起牙来,眼见着要蹿火儿。   杜如喜被他压在身下,脸色绯红,看上去也不大好受,额头潮乎乎的渗着热汗,子孙根被夹得生疼,可俩手依然是箍得紧紧的,就是不肯放手。   俩人刚刚腻乎出来的那点儿旖旎,这会儿全给疼飞了,江少栩屁股抽抽儿着,在那儿骂骂又咧咧:“臭小子!叫你松开听不到吗?别逼老子揍你啊——”   “嗯……听到了。”杜如喜手上顿了顿,然后慢慢卸了劲儿,腾出一只手搓弄着江少栩有些疲软的性器,另一只手则绕到他身后去,一点一点地按压着他绷紧的穴口,又是揉又是摸的,试着帮他放松。   江少栩被前后弄了几下,人又开始晕乎了,屁股抽抽儿到现在,总算是发起软来,主要可能也是涨麻了,那个疼劲儿一过去,反倒没那么难捱了。   这屁股里头夹着棍儿呢,怎么说也不能就这么僵在半道儿不动弹了,啥也不是,江少栩想发火儿都没大脾气了,咬了咬牙,认命了似的,脑袋一仰,就一点一点试着往下出溜儿。   出溜儿快了也不行,快了骂人,江少栩脸都红到脖子根儿了,身上全是潮汗,在那儿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地骂:“杜如喜……哈啊……你个混账小子……底下这玩意儿怎么长的……”   杜如喜也是汗淋淋的,本来忍得难受,面色不太轻松,结果听到这句反倒是笑了出来:“这算是,夸奖吗?”   他一笑小腹就颤,江少栩屁股跟着颠了两下,脸色一下就变了,骂得可大声:“别、别乱动!你个——”   杜如喜笑着半坐起身,伸手抵在他唇边:“嘘,外面会听见的,你想被听到吗?我倒是无所谓。”   杜如喜那边一起,江少栩屁股又被迫吞了半寸进去,那汗一下就从额头上滑下来了,粗喘了几口气,可也没敢乱出声。   “唔……还差一点。”杜如喜半揽住他的后腰,贴在他脸颊上又是蹭又是亲的,最后是实在绷不住劲儿了,抱着他趁机一挺腰,总算是挺进去了大部分。   江少栩扶着杜如喜肩膀,脑袋埋在人家头发里,哑了半天才算是缓过来。   这口气儿一捯上来,他就把杜如喜又按了回去,非要自己来。   他腰好腿也有劲儿,马步扎了那么多年可不是白练的,自己寻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腰一晃,晃着晃着就对上状态了,肉穴紧紧裹着杜如喜,一进一出都能带出啧啧的水声来,自己的命根子也翘着老高,就跟着一起摇。   “呼……”杜如喜呼吸渐渐急促,两只手牢牢抓在江少栩的膝盖上,眯着一双勾魂的眼,眼神迷离,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江少栩。   江少栩也虚睁着一双眼,脸红得厉害,头发乱蓬蓬地炸在身后,上衣半脱不脱的挂在胳膊肘上,腰腹使力,晃得特别带劲儿。他常年习武,胸肌也大,一对儿壮硕的奶子就跟着身下的性器一起摇晃。   杜如喜面带春潮,两手滑到江少栩的腿根下,跟着他的动作一沉一托的,就盯着两人交合的地方看,看那红嫩的穴口一口口吞吐着自己的粗硬。   之前的药膏确实是抹得太多了,膏体在江少栩的体内完全化开了,再随着他的每一个起伏溅出水来,弄得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江少栩此时明显也是起了兴致,眼睛半闭着,屁股啪啪地拍在杜如喜结实的小腹上,脑袋里也随着噼里啪啦的炸着烟花。他粗粗喘了口气,又调换了一个姿势,身体稍稍往后仰了仰,之前是上下晃,现在是前后摇,摇的幅度小一些,但是腰动得很快。   他压着嗓子呻吟了两声,又忍不住伸手去抚弄自己性器。   杜如喜咬了咬唇,掐着江少栩腿根儿的手有点儿重了,一掐五个手指印儿。   “少栩……”他轻哼了一声,到底是躺不住了,拽着江少栩的大腿,往自己这边拽了拽,接着就开始随着他的动作挺腰。   江少栩被重重顶了十几下,也不知这小子是顶到哪儿去了,屁股里总有个地方酥酥麻麻的,戳一下他腰就软上一分。   “等等,不对——啊!”江少栩那一嗓子叫唤得调儿都变了,稀里糊涂的,慢了半拍总算是觉出不妥来了,往旁边一倒,就要躲开。   杜如喜抓着他腿窝,顺势将人按倒了,压过去就对着嘴巴舔了一口,然后就抱着他的屁股顶起胯来。   这一下下的,可比刚刚自己动来得重多了,江少栩胸腔里的空气都快被顶出去了,在那儿被按着挨了半天的操,这才想起来挣扎。   俩人这么个体位,他挣也挣不动,后来干脆就用腿夹住杜如喜的腰,小腿别在他后腰上,再一使劲儿,直接把对方给锁在自己身上了。   江少栩那个腿劲儿可不是开玩笑的,杜如喜试着挪了一下,完全挪不动,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伏在江少栩身上亲亲他额头,哄道:“嗯……少栩,松一松。”   “屁话咧!”江少栩红着脸怒气腾腾,“我让你松的时候你松了吗?!”   杜如喜半是无奈半是难捱的将脸埋在江少栩胸前,闷头老实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一伸手,解了他脑袋后面的草绳,揉了揉他那一把厚实又到处乱翘的头发,然后手往下一滑,两手捧在他胸肌上,又是揉,又是抓。   江少栩胸口最是敏感,被摸了两把,胸口起伏立刻变大了。   杜如喜玩他奶子,连两粒颤颤巍巍的乳尖儿也不放过,一边用指尖撵住,又拽又拉,另一边用嘴唇含住,舌尖转着圈儿地舔弄。   “呃啊……”江少栩想说什么,一张嘴尽是低吟。杜如喜仰头亲过去,把呻吟声全吞进喉咙里。   身子伺候舒服了,腿上较的劲儿自然就松懈了。杜如喜在他舌尖儿上舔了又舔,然后抓着他腿窝,再向下一折。   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江少栩身上壮实归壮实,柔韧劲儿也是一等一,身体随便一折便折到了胸口。他被压成了这么个姿势,腿窝被杜如喜卡得死死的,颇难使劲儿,蹬了两下也没蹬出个结果来,屁股却是实打实地晾了出来,后穴还插着那个生猛的玩意儿。   杜如喜支起腰身,腰背都舒展开来,整个人深呼了口气,总算是翻身拿住了主动权。   他抹了把脸上的热汗,在江少栩小腿上亲了一口,紧接着扛起人家的腿,腰腹一绷劲儿,便是好一阵的大进大出。   “啊!呃……嗯啊!”江少栩被撞一下就叫一声,这个姿势顶得太深,杜如喜撞的地方也刁钻,次次都往那个怪怪的地方死命地操,操到后面,江少栩面色涨红,张着嘴都要出不来声了。   快感如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他蜷了蜷脚趾,小腹忽地一阵猛颤,性器跳了两跳,直接被操得喷射出股股白浊。 第157章   江少栩大汗淋漓的,胸口起起伏伏,汗珠就顺着胸肌一颗颗往下流。杜如喜让他夹得闷哼出声,忍了又忍,挺住了没泄,一头扎在他颈窝低喘。   “别压着我。”江少栩稍微缓过劲儿来,这才发现杜如喜那个身板儿,瞧着像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实际上一压下来也结结实实、沉沉甸甸的,他腿还折在胸前呢,还真禁不起这么压。   “嗯。”杜如喜先应声,应完在他脸颊上蹭了又蹭,又舔舔他嘴唇,然后才直起身来。   这一起身,一下子牵动了俩人紧紧相连的地方。江少栩爽完了,出走半天的脑子才算回来了小半截儿。他往下瞟了一眼,这会儿觉出别扭了。他就是来帮忙泡个药,也不知道俩人怎么就泡到床上了。   江少栩这个不自在啊,岔着大腿接着躺也不是不躺也不是,他这头是完事儿了,可杜如喜那儿还支棱着呢。他吭吭哧哧的,惹了个大红脸,也不好提了裤子走人,最后憋憋憋,憋出一句:“要不……要不我用手帮你……”   杜如喜汗淋淋的盯着他瞧,然后一眯眼,点头道:“好啊。”说完也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捞起他手腕,往自己腰后面一搭,“扶好了。”   江少栩两手放在杜如喜后腰上,还没明白过来事儿,就被掰着大腿根儿,照着关键处猛地一撞。他登时啊的一声,手下意识使了把劲儿,往回一按,猛地打眼一看,倒像是他强按着杜如喜的后腰往自己后庭处撞。   “啊、啊!”江少栩刚刚释放完,身上乏力又敏感,连着被顶弄了十来下,人又开始犯迷糊,挣了一下也没挣脱,被杜如喜扣着手腕往腿心儿里操。   汗水从额间滑落,杜如喜甩了下头,又腾出只手,把头发拢到背后,半跪在江少栩的双腿间,一下接着一下快速地抽插。   没过多久,江少栩的阳物再次抬起头,他一把抓上去来回搓弄,江少栩遭不住这般前后刺激,小腿腿筋绷直,腰背都一并拱了起来,整个人就像一张拉满待射的弓。   杜如喜微微皱眉,紧紧握住江少栩的屁股,顶胯的力道一次重过一次,小腹在股间不停撞击,撞得水花四溢。   “唔……”杜如喜喘息了几声,忽地一声闷哼,一下子倒在江少栩身上,身体彼此紧紧相贴,水乳交融,身下慢慢地耸了几下。   江少栩闭着眼,仰面躺的四仰八叉的,话都懒得多说一句了,只是小腹微微颤抖。   杜如喜抱着他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抽了出来,江少栩的后穴微微有些红肿,穴口一张一翕的,缓缓吐出了白色的精元。   “嗯……绝景。”杜如喜面带艳色,眯着眼笑了笑,然后拄着脑袋侧躺在江少栩身旁,还在人家翘着的小弟弟上弹了一下,“可惜你自己看不到。”   “啧。”江少栩咂了声舌,眼都不睁,侧了个身,“别胡闹。”   杜如喜妖精似的缠上来,在江少栩肩膀上亲了一口,手一滑,就往不该摸的地方摸了过去:“就这个姿势,再来一次?嗯?”   江少栩情欲未退,被杜如喜连摸带舔的弄了几下,正有些头脑发热,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他大徒弟那大嗓门便隔着门传了进来:“——没在啊,继言那屋是空着的,怎么回事,跑哪儿去了?”   段忌尘的声音小了很多,仔细听能听见只字片语:“……看到江前辈……进这屋……”   江少栩整个人一激灵,腾地就从床上挺了起来。   杜如喜似乎没想到他能这么大反应,稍微愣了一愣,也跟着起身道:“少栩,你——”   “快快快!”江少栩拽起杜如喜就翻身下了床,脚落地的时候还晃了一下,杜如喜忙搀了他一把。   江少栩也不知捞起了谁的衣裳,直接就往杜如喜身上糊,一边糊一边把人往柜子那边拉扯。拉扯时动作大了些,有东西顺着腿根往下流,江少栩急赤白脸的,紧张的夹紧了屁股。   杜如喜赤脚站在地上,顶住柜门,蹙起眉:“少栩。”   门外的脚步声更近了一些,然后响起两下敲门声,邵凡安在外头问:“杜前辈?师父在您这里吗?”   江少栩更急了,对口型道:“你快进去!”   言罢,也不管杜如喜乐不乐意,蛮劲儿一上来,直接连人带衣服全塞进了柜子里。 第158章   “杜前辈?”邵凡安明明听到屋里有来回走动的动静,可半天就是没人应门。他看了段忌尘一眼,又试着轻敲了两下:“请问我师父他——”   “做甚!”屋门猛地被打开,江少栩皱着眉眼,一脸不耐地冒出头来。   开门的劲儿使得挺大,可实际上那门就开了一道小缝儿,江少栩在里头只露出小半张脸来。   “欸?师父您怎么在这儿?”邵凡安愣了一愣,一抬胳膊,下意识就要推门进去,“您脸怎么红了?屋里很热吗?”   他手心儿都顶在门上了,结果一推,愣没推开,他师父的脚在下头卡着呢,那门也就稍稍晃了一下。   “我的屋,我不在这儿我在哪儿。”江少栩没个好气儿,死死顶在门后,“闲话少说,找我到底什么事儿。”   “哦,也没啥要紧事儿,就是您之前不是给杜前辈——”邵凡安平白挨了句呲儿,倒没什么所谓的样子,从小到大他挨师父骂得多了,也不在意,就是说着话时多看了师父一眼,眼皮子往下一垂,然后神色就明显顿了一下。   “呃,是另一位杜前辈,重华的杜南玉前辈,您之前不是发过口信儿来的?”邵凡安抓了抓后脑勺,眼珠子有意无意地就开始乱瞟,溜着门缝儿想往屋里瞧。   段忌尘板板正正地站在他身后,看不过去,就拽了他一把,小声嘀咕:“在师父面前也没规没矩。”   他回头看看着段忌尘偷偷挑了下眉,脑袋再转过来,又笑嘻嘻地江少栩继续道:“杜前辈回信儿了,说她知道了。”   让徒弟这么一提,江少栩这才想起来,他之前寻不见杜如喜,急得满处乱窜,后来还给杜南玉传过消息,现在人找到了,他便赶忙给人家姐姐报了个平安。   “嗯,晓得了。”江少栩耷拉着脸,“你俩还杵这儿干吗?”   “哦……就是,怎么,没见到杜前辈啊?”邵凡安往前蹭了一小步,不太老实地晃了晃脑袋,有点儿探头探脑的劲儿。段忌尘赶紧在后头扯他衣角,嘴唇一抿:“跟我回屋,别在这里打扰江前辈歇息。”他话头顿了顿,声音压得更小了些,“前辈都宽衣了。”   这声音再小,仨人离这么近,江少栩也能听清。   他顿时就有些含糊。   方才他急匆匆地赶过来开门,衣裳是从地上随手抓起来的,套的也匆忙,就裹了个里衣蹬了条裘裤,兴许穿得还不太规整。   不过应该也无所谓规不规整的,小丫头祝明珠单住在另一间隔院,这大院儿里全是他们几个男的,平时去水井旁打个水洗个漱什么的,都敞着怀光着膀子。他当人师父的都不讲究,底下那几个小的自然更不会在意了,平日屋里屋外的,穿得都挺随意的。   可话虽如此,他身后那大柜子里毕竟还藏着老大一个人呢,到底他还是心虚,便立刻端了脸色,摆出师父的架子来:“行了行了,没别的要紧事就赶快退下,别在我这里闹人。”说完也不抬眼,伸手就把门一关。   关完门他没敢乱动,杵在门口观察了一下,确定俩小的叽里咕噜地走远了,这才回身去摸了柜门。   柜门一开,杜如喜抱着胳膊歪头靠在一旁,衣服没穿,叠好了挂在胳膊肘上。门一开他一抬眼,然后冲着江少栩勾了勾唇角。   江少栩一贯不会看人脸色,可这时也瞧出那笑容带着股凉飕飕的劲儿。   “出、出来吧。”江少栩莫名打了个磕巴,伸手要去拉人。   杜如喜快他一步,反手攥住他手腕,忽然道:“江少栩,你可以啊。”   平时没事喊少栩,一闹别扭就叫全名。   江少栩脑袋瓜子转得慢,但杜如喜这个小习惯他还是察觉到了的。   杜如喜不高兴了,有情绪,可江少栩不会哄人,年轻时他就没学会,现在这个岁数了更是不知该说什么。   不会说话他就不吭声,闷头闷脑地跟在杜如喜身后走了两步,杜如喜回头望向他,望了一小会儿,像是自己给自己气笑了,在那儿似笑非笑地道:“这是你房间没有错,但现在是我在住,你把我推进柜子里时就没觉出哪里不对劲儿吗?”   “啊?”江少栩脑袋木了一下,反应慢了得有三拍。   杜如喜又笑了笑:“而且衣服也穿错了,你身上这间,是我的里衣。”   “啊??”江少栩猛一低头,紧接着就是浑身一震,怪不得邵凡安刚刚神色有异呢,他穿得确实不是自己的衣裳。   关键这里衣都是白色,他随手一拿也没注意,杜如喜这一件是绸子面的,和他的麻布衣的质感完全不一样。   江少栩气血歘地上涌,脸上本来就红,这会儿还得加个更字:“怎么办?凡安会不会瞧出什么来了?”他懵了又懵,“这……这都一个色,也不显眼吧?没准……他也没发现什么呢?”   “发现了又待如何。”杜如喜脸上还是挂着笑,可口吻却带出几分嗔意,“江少栩,你在徒弟面前瞒住你我之事,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难道上不得台面吗?”   江少栩听得一愣。   他也没别的心思,就是在徒弟面前撑师父样子撑习惯了,都这把年纪了,现在忽然多了个枕边人出来,他就有些转不过弯儿,一时间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徒弟们开这个口。   江少栩脑瓜子乱糟糟的,就在那儿有些支支吾吾的。   杜如喜侧过身去,拢了把肩头的长发,又划拉了两把浴盆里的水,凉凉地道:“情热时你侬我侬,对我百般索取,下了床便翻脸不不认账……没成想,我竟连个名分都没有。”   杜如喜边言语,边往浴盆里兑了些热水。   江少栩在旁边听得直皱眉,赶紧凑上前:“你这说的什么话?”   “哪句话说的不对了?”杜如喜翻身坐进浴盆里,抬手撩了把水,把散落的额发往后一拢,“方才坐在我身上欢愉的是不是你?来人就把我塞柜子里的又是不是你?”   江少栩瞪着眼,被呛呛得说不出话,杜如喜胳膊一伸,揪着他裤头往浴盆这边拽了拽:“进来洗一洗。”   “你、你先洗。”江少栩皱了皱眉,又有些不太自在起来,心说俩人岁数叠一块儿都快能凑出个八十大寿了,搁这儿共哪门子浴。   “果然,你果然不是认真待我。”杜如喜垂了眉梢,往另一侧靠了靠,“刚刚才才共赴了云雨,这会儿都不肯帮我洗一洗身。”   杜如喜这套言辞乍一听有点儿别扭,可江少栩又想不出哪里别扭,好像说的也挑不出错来,他没招儿没招儿的,吭吭哧哧的脱了衣裳,也跟着进了盆。   盆里勉强盛下他们两个大高个子,水位一下子漫上来不少,白白的水汽蒸得半个房间都是雾蒙蒙的,水里泡了药膏,还是半透的乳白色。   杜如喜一头白发散在水中,肤白如凝脂,眼角还带着一抹红。   江少栩多看了两眼,再让周遭的热气这么一熏,心跳就快了几分。   他朝脸上撩了两把水,闭着眼一抹,再一睁眼,杜如喜整个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贴了过来,手环着他后腰,额头也贴上了他的额头。   “不可以吗?”杜如喜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轻轻亲了一口,诱哄般地道,“你四个徒弟的‘师娘’,我能当不能当?嗯?” 第159章   “你一个大男人,谈什么师娘不师娘。”江少栩梗着脖子,脸红到耳朵根儿,“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那喊师爹也行。”杜如喜言笑晏晏,伸手去拢江少栩鬓发,又朝他身上撩水,“喊什么都行,总之是可以表明身份的,让外人一听便知,你我之间,是能做这种事情的关系。”   他说着话,手上往江少栩胸肌上一放,揉了揉又捏了捏。江少栩面上一讪,立马擒住他手腕儿。他眉眼弯弯的,姿态特别顺从,反手一握,抓着江少栩的手就往自己身下按。   江少栩哼唧出个大红脸来,瞧着是有点儿恼了,刚要呲牙发火儿,嘴巴刚一张开便被杜如喜含着舌尖儿堵住了。俩人你推我抱的,没多会儿便搂到了一处去。   浴盆里续了热水又变凉,水波一层一层地晃,两道人影渐渐重叠在了一起,最后谁也没能洗成这个热水澡。   江少栩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稀里糊涂的上了床盖了被,一觉黑甜,再醒来便是第二日天大亮。   他一睁眼,迷迷瞪瞪地坐起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身上倒是爽利的,就是腰酸屁股疼,难以启齿的地方还有些肿胀。   枕头旁边叠放了干净衣裳,他搓了搓脸,发了会儿懵,裹上衣服便下了地。   脚一沾地,大腿根儿都发颤,江少栩咧了咧嘴,捶着后腰出了门。   屋门外,祝明辰正在院子里老老实实地练功,邵凡安岔着腿坐在对面的石墩子上,一边抖腿一边盯梢儿。他这边盯着师弟练功,段忌尘就板板正正地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只要他一抖腿,就去按他膝盖,横竖不让乱抖。   江少栩揉了揉脑袋打了个哈欠,一转头,便看到杜如喜端着清粥小菜从廊下而来。   “你起了?”杜如喜一步步走近,将早点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动作亲昵地帮他拢好衣领,“时间正合适,洗漱的水打好了,你去洗一洗,洗完过来吃饭。”   江少栩脑子半睡半醒的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蒙头蒙脑地应了声哦,眼睛下意识随着杜如喜转,顺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漱口水。   院子外头,祝明珠那嘹亮的小嗓门传来:“师父——”   江少栩刚灌进一口漱水,没来得及应声,杜如喜捋了捋他耳边的落发,道:“我去看看吧,你一会儿记得把粥喝了,别放凉了。”说完,便动身去了院外。   江少栩咕噜咕噜漱着口,眼珠子跟着杜如喜的背影跑,看着人一迈步出了院门,再一回头,邵凡安也不知啥时候冒出来的,正抱着胳膊凑在他身旁,有样学样,也跟他似的,盯着杜如喜的背影猛瞧。   “咳!”江少栩吐漱口水,好险没把自己呛着,邵凡安一边拍他后背一边没正行地笑:“师父,嘿,我看这个杜前辈——”   “杜什么杜?!你整日里没事做吗?”江少栩呛得脸通红,给自己呛出脾气来了,“一天天的晃来晃去——”   他这大嗓门一嚷嚷,那头段忌尘立刻赶了过来,也不敢和他顶嘴,就明里暗里地往邵凡安身前站。   “一个两个的游手好闲!你师父平日里怎么教的你?”江少栩一点不客气,连着人家纪正庭的徒弟一块儿数叨,“没事儿总猫在青霄做什么!这个岁数,不知道去外头多历练历练吗!”一说历练,江少栩想起自个儿还有个在外游历的二徒弟,也不知道给家里传个口信儿呢,顿时更气,“不出门的是不出门,不着家的是不着家。”他气咧咧地哼了一声,给大徒弟派出活儿来,“你出门找找继言,干什么去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回来。”   就这么着,邵凡安和段忌尘被师父打发出去找师弟了,青霄山上一下子少了俩人,江少栩难得清净了几天。   不过消停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半个月后,药谷的人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也不做别的,上来就是往山上来来回回搬东西。   大部分都是些吃穿住行的东西,还有些书卷,江少栩仔细一看,杜如喜这是把自己那点儿家当全搬过来了啊。   “这是要做什么?”江少栩脑壳一跳一跳地疼,“你不回你的药谷,把东西都搬过来作甚??”   “现在是你的了。”杜如喜挽了衣袖,亲自将他书房里的字画挂到江少栩的房间,还退后几步,瞧瞧挂得端正不端正,“我现在比较想当谷主夫人。”   江少栩看着这屋里平白多出来的一堆小摆件儿,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脑壳顿时更疼了:“你这些玩意儿就这么摆着?你弄出这么大动静来,我跟你说这可容易招贼。”   青霄山上原先穷得叮当响,米面粮油都囤不下来,最值钱的就是他那几个活宝徒弟,一个个的又都有修为傍身,他也不怕别人惦记,山上的房间大部分连锁头都没有,山门也都大敞着,压根就不防贼。   “怎么会,哪里的小贼如此不开眼,还能偷到你这里来。”杜如喜笑得斯斯文文的,“来了你把他揍出去便是了,又没人能打得过你。”   这本是一句顺口而说的玩笑话,结果没成想,还真有那钻了钱眼儿不怕死的小毛贼,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潜进了青霄山。   --------------------   应该是还有最后一掌,让我慢慢写下!写完来贴 第160章 (正文完结)   夜深人静的大晚上,江少栩闷头睡得挺香,屋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是杜如喜先一步醒了过来。   “……嗯?”江少栩迷迷糊糊动了动眼皮子,伸胳膊在隔壁划拉了两把,摸着被子没摸着人,这才撑开眼,脑袋一扬,“干什么去?”   杜如喜套上一件单衣,把头发拢好,又在肩上披了件素白的外袍,轻声道:“外面有人,我出去看看。”   江少栩闭了闭眼,然后眉头一皱巴,也跟着坐了起来,随手抓件衣服就往身上裹:“你在屋里待着别动,我去。”   说完翻身踩上鞋子,手一扒拉,把杜如喜给按了回去。   自家房子自己熟悉,他灯都懒得掌了,一推门,借着月光就出了屋。   院子对面的廊下,一道瘦瘦巴巴的人影,正半蹲在对屋门口,鬼鬼祟祟地撬着门锁。   就说阵仗太大会往山上引贼吧,江少栩半眯着一双困顿的眼,在心里哼了一哼,几步跨过去,人都走到背后了,那小贼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还在拿着铜丝捅锁头。   江少栩垂眼瞧瞧他,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   “啊!!”小毛贼直接被吓得叫出了声,整个人跌在门上,撞得门板桄榔一声。   对面屋里立马亮起了烛火的光。   江少栩抱起胳膊:“小鬼,偷东西偷到老子山头了,胆子挺肥啊?”   那小贼眼珠子一转,撩腿儿就想跑,江少栩不急不缓,脚下一绊,那毛贼嗷地一嗓门,打着踉跄连栽了好几步。   正在此时,好巧不巧,杜如喜刚好举着烛台推门而出。那烛火映着他下半张脸,头顶上又有惨白的月光照下来。小毛贼直直跌到他脚下,再一抬头,神情狠狠一滞,紧接着就是一声凄厉地惨叫:“啊啊啊!!妖怪啊啊——”   杜如喜一头银发如瀑,偏巧还穿了层层叠叠的白色衣裳,衣衫下摆随着初秋的夜风一飘,肩上再披着那个毛绒封边的外袍,猛一眼瞧上去,确实还挺唬人的。   关键他那个袍子的袖口也是毛绒绒的,腰带也缠着绒,往下一垂,半隐在衣摆间,再配上这么个大黑天儿的,看着就跟身后拖了好几条白色尾巴似的。   毛贼被吓得半死,扑在地上就开始求饶:“饶命啊大、大仙饶命啊——是小的不识好歹!冲撞莫怪冲撞莫怪——”   说一句拜一下,看样子着实是被吓得不轻。   杜如喜移开烛台,看着江少栩挑了挑眉。   江少栩那脸色唰一下就耷拉下来了,旁边的房间这会儿也亮了灯,祝明辰揉着眼睛走出来:“师父,这是怎么了?”   “把这小子捆了扔柴房去,明天一早就丢下山。”江少栩臭着一张脸,让祝明辰过来收拾小偷,自己朝着杜如喜也挂了脸,“你出来干什么,回屋睡你的觉。”   俩人回房吹了蜡,再双双躺回去,江少栩那股气儿还跟胸口堵着呢。   杜如喜姿态自然地把手搭在他背后,从上到下顺了又顺,温声问:“怎么还动了气?”   江少栩是挺气的,翻过去又翻回来,气咧咧地道:“早说了别搬这么多玩意儿过来,这不就招贼惦记了?你那堆字画摆件儿哪里有地方能摆?丢了怎办?”   杜如喜一下子笑了,他东西确实搬得多,半拉身家都恨不得地塞了过来,而且也不光是他自用的,这些日子,他明里暗里的,把江少栩连带着徒弟们吃穿用度的东西都悄摸摸地换了个遍。   “身外之物,丢了不怕,弄不丢你就行。”杜如喜笑吟吟的,看江少栩毛还没顺,立刻开哄,“不过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错,是我思虑不周,你不要气,到时候我安排些人手守在山下,一定不会再有人上山打扰了。”   江少栩一听不干了,瞪眼道:“我自家门口还用别人守着?”   “你不用守门口。”杜如喜继续给江少栩顺后背,“你守着我就好。”   “啧。”江少栩抬起脑袋,“你别糊弄我。”   杜如喜顺势俯过身,在江少栩脑门上亲了亲:“谁敢,睡吧。”   江少栩这哪儿还睡得着,他心里拱着火儿呢,那小毛贼的一声“妖怪”算是彻底给他叫生气了。   张嘴就来!怎么就妖怪了??   江少栩真是越想越搓火,气咧咧地盘腿坐起身,心想不行,杜如喜还能让人认成妖怪去,这头白发是非治不可。   他这头正发怒呢,杜如喜在一旁支起脑袋看了看他,片刻后问:“真的不睡?”   江少栩气势汹汹:“不睡!”   “不睡好啊。”杜如喜胳膊一伸,一下子环住他的腰,“大晚上的不睡觉,那就来做躺在床上不睡觉时应该做的事情。”   然后江少栩这股子窝心火,被杜如喜一通儿搅和,给祸祸得散了七八成。   本来这档事儿都要翻篇过去了,结果没过几天,山下的村民间传出传言来,说青霄山上闹妖精了,有魅人心魄的狐狸精藏在山上,还能化人形。   这窃窃私语传到江少栩耳朵里,听见一次他就要发次怒,然后没过多久,传言又换了个说法,说山上的那个不是狐狸精,是狐大仙,道行颇高深,把青霄派的掌门勾得五迷三道的,都不分是非了。   “这像话吗?!”江少栩叉着腰直拍桌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杜如喜听见这一套一套的,情绪倒是十分平稳,还有闲心带着明珠明辰在一旁提笔练字。   “别写了。”江少栩眉头一皱,把俩小孩儿轰走了,再搓了搓下巴上的青胡茬儿,“我带你去治白发,我就不信了,还能治不好你这个小毛病。”   “嗯?你嫌弃吗?”杜如喜看了看发梢儿,又看看江少栩。   “我……我没有。”江少栩吭哧哧的,脸憋红了,憋出这么一句小声量的,“怎么……都好看。”   杜如喜眼睛倏地一弯,眼角挑起来,挨过来问:“是吗?怎么个好看法啊?”   江少栩又吭哧半天,然后脸一板:“你别打岔,不是一回事。”他低头想了想,这毛病他和师姐都治不好,那就不找大夫治了,干脆换条路走,“我带你去找我师父,我师父他老人家神通广大,兴许能有什么法子。”   “嗯?”杜如喜稍稍一愣,而后笑了起来,“好啊,去见师父。”   江少栩是个急脾气,事情说干就干,这边交代明珠明辰看好家,那边又用铜镜联络上了全有有,让他帮忙卜算出个方位来。   “全有有这小子半靠谱半不靠谱,暂且走一步瞧一步。”江少栩收拾出包袱来,随着杜如喜上了他备好的马车。   “倒是不碍事。”杜如喜剥出果子来,一颗接着一颗往江少栩嘴里喂,“且往这个方向去,途经之处,有山有水,可赏秋景。”   “咱们是去治病的,又不是去玩儿的。”   “路途辛苦,这里又刚刚好有一处私宅,中途歇个脚,住十天半个月的,也未尝不可。”   “不是,你怎么到处都有房子住?欸,不吃了,太甜了。”   “真的?我尝尝……唔,确实很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