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于春冰   作者:半缘修道   文案:   年上、宫廷、HE   简介:皇帝停留在宋檀身上的目光越来越频繁。   宋檀察觉到了,他也知道这是一条登天梯。   但这个时候,他还不明白要付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注:封建皇帝,在受之前有妃嫔有子女,之后没有跟其他人有亲密关系   受是真太监   中午12点更新,过了12点没有更新就是没有了 第1章   汤固刚刚走出太极殿。   他是个老臣了,须发皆白,厚重的朝服坠着他颤巍巍地走在御街上。   骄阳似火,日头晒得人发晕,路上还有些其他的大臣,他们瞧见汤固,都避之不及,连路边的小太监也没有凑过来一个。   今天之前,汤固还是内阁首辅,权倾朝野,风头无两。现在不行了,绯袍玉带沉甸甸的,几乎叫他寸步难行。   刚走出乾清门,汤固就跌了一跤,躺在地上挣动了两下,昏死过去。   小太监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后叫守门的侍卫将他送回家去了。   司礼监值房里,进门走到东间,靠墙放着几张黄花梨圈椅,两边的高几上放着矮松。司礼监掌印太监夏明义坐在椅子里,他穿着双袖襕蟒衣,松垮的脸上眉眼微垂,看上去睡着了一样。   随从太监走进来,叩头叫老祖宗,道:“陛下传召老祖宗。”   夏明义睁开眼,他虽然年老,但是眼睛并不浑浊。   汤固是内阁首辅,三朝老臣,又是先帝授命的辅政大臣,主持过三届科考,门下弟子遍布朝野内外,最风光之时连皇帝也为他掣肘。如今汤固要败落了,他的亲族,他的弟子,他的门客全部被全算,在午门被砍掉脑袋的人快要把那片地染红了。   夏明义与汤固有过来往,不知道能不能逃过这波清算。   “今日御前是谁当值?”夏明义忽然问道。   随从太监回道:“是宋檀公公。”   夏明义点点头,他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前往太极殿。   太极殿里,年轻的皇帝坐在御座上,把玩着一个芙蓉玉把件。   皇帝有一双风流蕴藉的眼睛,深邃而深刻,一点亮光如乍起的星子,很有惊心动魄之感。他的眼睛十足漂亮,但是模样却没有一丝女气,只有令人不敢直视的尊贵雍容。   殿内很安静,唯有冰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凉意。   夏明义撩起衣袍叩头行了大礼,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没有说话。   夏明义自小照顾皇帝长大,与皇帝情分匪浅,如果不是汤固落败后搜出了与夏明义来往的证据,皇帝会让夏明义荣养晚年。   “你这个大内总管当得好,宫里宫外都仰仗你。”皇帝似笑非笑道。   夏明义把头深深埋下去,“都是圣恩隆重,奴婢有幸借了陛下的势罢了。”   皇帝嘴角弯了弯,意味不明道:“话总是说得好听。”   夏明义没有起身,就那么跪着。他身边传来一阵动静,是一个年轻的司礼监太监,叫邓云。   邓云带来两个消息,一是皇后于坤宁宫脱簪待罪,为其父求情,二是汤大人摔倒在宫门口。   皇帝对邓云所说的第一件事充耳不闻,只道:“夏日天热,汤阁老年纪大了,一时站不住也是有的。”   他想了一想,轻描淡写道:“送壶加了冰的美酒过去,再找个太医给他看看。”   在这沁着凉意的太极殿里,夏明义还跪着,脸上的汗水流到眼睛里,哲得眼睛疼。那赐酒两个字像柄利剑,摇摇欲坠地悬在夏明义头顶。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在夏明义身上,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芙蓉玉,好像一下一下敲在夏明义心上。   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置夏明义,夏明义的生和死都在他一念之间。   恰在此时,皇帝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穿着元青色的纻丝蟒纱,他来奉茶,修长如玉的手指端着上等的瓷器,把茶放在御案上的时候,一丝动静都没有。他放下茶,随后站在一边,低着头,尽量压低存在感。   他是宋檀,夏明义的徒弟。   “当啷”一声,皇帝把芙蓉玉把件扔到桌上,淡声道:“我记得,你的年纪跟汤阁老差不多。”   夏明义忙道:“奴婢丁癸年生人,比汤阁老大两岁。”   “年纪大了,就不要太劳累。”皇帝道:“把东厂给邓云,你,就让你那些徒弟徒孙孝敬着你,安享晚年吧。”   夏明义一颗心重重地落了回去,他慢慢吐出一口气,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夏明义谢了恩,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邓云忙过来扶他,态度很谦卑。   夏明义看了邓云一眼,借着他的力站起来后,便立刻松开了他的手。   出了太极殿,一股热浪袭来,夏明义站直了身子,浑身上下已经汗湿透了。   邓云从后面跟上来扶着夏明义,亲亲热热地叫道:“干爹,儿子扶您。”   夏明义看了眼邓云,淡淡地笑了笑,“你好生在御前伺候吧,我不用你。”   邓云被拒绝了,倒也不生气,他看着夏明义的背影,有些若有所思。   皇帝眼里容不得沙子,他本来以为夏明义必死无疑了,没想到这样的境地都能让他捡回一条命。   邓云转身,迎面撞见宋檀从殿里出来。宋檀抄着手,看见他笑着拱手,“邓公公大喜,恭贺邓公公执掌东厂微博捡糖吃吃看。”   邓云摆摆手,笑问:“往哪里去?”   宋檀便道:“陛下让我给皇后娘娘传口谕。”   这不是什么好差事,邓云笑道:“快去吧,不要误了陛下的事。”   宋檀应声,走下阶陛,赶上前头的夏明义。宋檀扶着夏明义,夏明义没有拒绝,师徒两个在太阳底下并肩走。   夏明义这么多徒子徒孙里,宋檀不是品阶最高的,但却是最得宠爱的。   邓云看着两个人一道离去,轻嗤了一声。   坤宁宫前面的一块空地上跪满了人,皇后一身素服,不饰簪环,迎着太阳跪在殿前。烈日当空,皇后脸上泛着晒出的潮红,额上细密地沁着汗珠,鬓发都湿了。   宋檀避开皇后跪着的方位,站在她身侧,道:“陛下口谕,后宫不可俾预政事是祖训。皇后母仪天下,不可失了身份。”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心惊胆战,但皇后不见一丝惶然之色,她仰起头,毒烈的日头晒得她两眼昏花,“本宫的父亲呢?”   宋檀不答,只低声劝道:“殿下起身吧,陛下说的明白,殿下再跪下去,就是与陛下作对了。”   皇后惨淡地笑了笑,“我还怕与他作对吗?这皇后的宝座我还能坐几天。”   大宫女竹秋神色惶恐,“殿下。”   皇后仍不起身,她看向宋檀,“宋公公,你只要告诉本宫一句话,本宫的父亲是生是死。”   宋檀不能说,在这宫里,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能说。   但是他不说,有人替他说。   坤宁宫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一个小太监,直直跪在皇后面前,“回皇后殿下,陛下给汤阁老赐了酒,阁老用了酒,已经去了!”   皇后惊逢噩耗,面容一下子僵住了,惨白如纸,一丝儿血色也没有。   “爹——”她凄厉的叫了一声,随即仰倒在地,昏死过去。   宫女太监们忙都拥上来,又是将皇后搬到殿内,又是去请太医,坤宁宫登时乱作一团。   这个时候,宋檀也不敢离开。太医匆匆过来,为皇后施了一炷香的针,总算让皇后醒了过来。   然而皇后醒来后却一声不吭,直挺挺地躺着,瞪着双眼睛。   太医们着急,宫女们也着急,宋檀冲着竹秋招了招手,低声道:“快去将大公主抱来。”   皇后入宫数年,膝下只有一女,现今只有八岁。   大公主被乳母抱着进来,及到内殿,大公主从乳母怀里下来,牵着裙子跑到榻边,边哭边喊:“娘!”   听见大公主的喊声,皇后总算有了些动静,她的眼睛动了动,随后搂住了大公主,母女两个一齐落泪。皇后骤然失父,其悲痛情状,令人不忍直视。   宋檀见皇后醒来,便不再多留,退出殿外。   刚要走时,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追出来,跑到宋檀面前,拱手行了大礼,“公公大恩,竹秋铭记于心,来日必报。”   宋檀不敢受她的礼,忙扶她起身,“姑娘严重了,殿下身边离不得人,姑娘快回去罢。”   竹秋又行了一礼,这才回去了。   坤宁宫这边的动静,太极殿那边早就知道了。宋檀把事情办砸了,回去没见到皇帝的面儿,被赏了十板子。   那个在皇后面前多嘴的小太监早就被杖毙了,宋檀这些人算是好的,只挨了板子。   他们在司礼监挨打,小太监搬了把太师椅,邓云施施然坐下,四面还站着许多人,肃手旁观着。   司礼监其余的三个秉笔太监在屋里,没有出来。他们心里都知道,夏明义倒了,邓云上位,宋檀是那只倒霉的鸡,他们几个是被儆的猴。   宋檀结结实实挨了十板子,自到了夏明义跟前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挨过这么重的打了。   打完之后,几个太监把宋檀抬回了他的屋子。屋子里没有点灯,暗沉沉的,宋檀趴在床上,疼的动不了,也没心思去点灯。他模模糊糊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点了几只灯笼,烛影晃来晃去的。   有人用手摸了摸宋檀的额头,宋檀转过头,看见夏明义坐在床边。   “师父。”宋檀撑起身子。   夏明义把一床云纱被盖在宋檀伤处,叫他别起来,“没发热,歇个几天就好了。”   宋檀道:“许是他们还看着师父的面子,没有下死手。”   真要杀人,别说十杖,一杖也能要人命。   夏明义叹了口气,“你师父的面子以后就不管用了。”   邓云也是夏明义的干儿子,不过两个人关系不算好,邓云野心勃勃,夏明义不喜欢这样的年轻人。这不,被邓云抓到机会,立刻就踩着夏明义爬上去了。   “师父靠不住了,檀儿,你得给自己另找个靠山。”   宋檀趴在枕头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求师父指点。”   夏明义拿出银挖耳,挑了挑烛芯,道:“远的不说,就说眼下,你是陛下身边的人,你说你该找谁当靠山。”   “陛下?”宋檀连连摇头,“我害怕陛下。他说话的时候那么温和,还是笑着的,谁知道是要杀人呢。我真以为他是派太医给汤阁老诊治去的。”   “那是你笨。”夏明义道:“不过,笨有笨的好处,你再聪明,聪明不过陛下,不如笨点好。”   宋檀歪着头,似懂非懂。   夏明义想起了什么,忽然问宋檀,“你今日从坤宁宫回来,见过陛下了没有?”   宋檀摇头,“我办砸了事,没等面见陛下,立刻就被他们拉来了。”   夏明义笑了,在摇晃的灯火下,他脸上的沟壑特别的深刻。   “好孩子,吃得了苦才能吃得了福,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   开新文啦,走过路过捧个场吧~ 第2章   太极殿的东暖阁,北墙边摆着紫檀木雕龙坐榻,面前是一张御案,案上摞着一些奏折。御案旁的瑞兽香炉里燃着袅袅的苏合香,地上铺着大红金线四合如意纹地毯,檀木冰鉴里盛着数块方形冰块,镇着各色水果小食。   皇帝坐在御案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拿着笔,沾着朱砂,他奏折看得很快,总是心里有十分的笃定后再下笔,笔力遒劲,没有停顿凝涩之态。   汤固倒台之后,内阁不敢擅专,大半事务都要皇帝亲自处理。好在他年轻,又勤政,事情总是处理的井井有条,庞大的帝国,每一条政令都在他的笔下。   太监悄悄走来,给皇帝换上茶。茶是狮峰龙井,皇帝端起茶,却没有喝,问道:“今日是你当值?”   六安道:“回陛下,今日原是宋檀当值,不过他挨了罚,这才换了奴婢。”   皇帝把茶杯放回去,叫仔细回话。   六安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坤宁宫是如何动乱,邓云是如何拿了宋檀去打板子。   皇帝听过,没有言语,只叫把茶水换了杨梅冰来。   炎炎夏日,日头晒得地面都烫脚,几个小太监在树荫下纳凉,被人呵出来,一道去抓猫。   宫里狸猫多,因为前任司礼监掌印夏明义喜欢猫,不许宫里人驱逐打骂。但是他现在倒台了,连跟着他沾光的猫都要遭殃。   皇帝午睡起来,邓云进去伺候,他亲捧了石青盘龙窄袖常服,伺候皇帝换衣服,又弯着腰给皇帝系上腰封。   皇帝身量高,宽肩窄腰,容仪不俗,邓云到了他跟前,大气也不敢出。   窗外的太阳晒得树叶子都耷拉着,皇帝拿过湿布巾擦手,道:“坤宁宫那边,叫太医守着,务必使皇后凤体无恙。”   “大公主封号永嘉,加食邑八百户,你挑好的地方,在京中为她修建公主府。”皇帝道:“这段时间,让她好好陪着皇后,不许人在她面前乱说话。”   邓云走到跟前听着,“奴婢遵命。”   皇帝话锋一转,忽然道:“听说司礼监这几日很热闹,厂公很风光啊。”   邓云心头一跳,他琢磨了一会儿,学着夏明义的样子赔笑道:“都是主子的恩典。”   皇帝摇摇头,“这话朕听腻了,以后不要再说。”   这是一个信号,表明皇帝虽然放过了夏明义,但是夏明义绝不会再有起复的机会。   对于邓云来说,这是个好消息,但是邓云一点也不敢放松,他躬着身子,等待皇帝的示下。   “连几只猫都容不下,你也太轻狂了些。”皇帝睨了邓云一眼,将布巾抛回给他。   邓云接住布巾,跪在地上叩头,“奴婢谨记陛下教诲。”   皇帝越过他往外走,道:“朕教你,你也要好好学,回去拟旨吧,坤宁宫的事,不要再有差池。”   皇帝走后,邓云站起来,出了一头的汗。他不知道哪里犯了陛下的忌讳,换来今日这番敲打。   只是因为几只猫?邓云琢磨着,还是在说夏明义的余党。他兀自思索了一会儿,往夏明义的院子走去。   夏明义自小伴着皇帝长大,整个宫里,没有比他更了解陛下的人了。   夏明义宫内宫外都有住处,他最常住在司礼监,但是邓云上位后,夏明义立刻搬回了自己的院子。   北安门外,四司八局十二监都在这儿,东河边儿榆柳成行,一排排房子鳞次栉比,其中有一间是宋檀的屋子。   夏明义走进宋檀的屋子,小太监看见他忙过来扶,夏明义摆摆手,让小太监出去。宋檀这时候已经能起身了,只不敢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他亲自去扶夏明义,让他在长榻上坐下,又给夏明义倒茶。   “大暑天,师父怎么过来了,晒着了可不好。”宋檀倒了凉茶,又拿起扇子给夏明义扇风,他这屋子里通风不大好,夏天总是很闷。   “你不要忙,”夏明义把拎来的食盒打开,里面有一碟桃酥,一碟红豆糯米团子,还有一盅杨梅冰。   “我晓得你爱吃这个,大暑天贪凉总要吃冰,以前因为当值不敢让你多吃,索性这两天你不用去前头,就尝一口吧。”夏明义从怀中掏出一盒藏红花,“这个对你的伤势有好处,每天泡水喝,不要留下暗伤。”   宋檀应声,道:“多谢师父。”   夏明义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留宋檀一个人在屋里。他把那杨梅冰捧在手里,拿小银勺子舀着吃,因不敢坐,就在屋子里慢慢地走。   邓云从侧边走出来,看着夏明义离去的方向,冷笑一声,对左右道:“瞧见了吧,咱们老祖宗多偏的心呐,宋檀就是他亲儿子,咱们连个屁都算不上。”   随从太监自然不敢说话,邓云看向屋里,宋檀身段好,腰细腿长,从衣服里伸出来的手脚白生生的,像羊脂白玉似的。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乌黑油亮的头发散着,年轻又美丽。   邓云站在门口,忽然沉思了起来。   宋檀养好了伤,可以回御前伺候了。前一天傍晚,夏明义来找宋檀说话。宋檀推开窗,晚风习习吹散了屋子里的闷热。他点上蜡烛,盖上灯罩,将香炉香盒都拿出来。宋檀用的香并不名贵,不过白芷丁香一类,他把香炉搬到柏木衣架边,将当值要穿的衣服铺开熨好,慢慢熏着。   夏明义坐在榻边,手里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宋檀把衣服理好,倒了杯凉茶给夏明义,接过他手里的扇子扇风。   夏明义喝着茶,慢慢道:“御前的人里,你是师父一手教出来的,之前不让你做司礼监秉笔,就是怕你卷进外朝的事情,受我的牵连。”   宋檀道:“师父深谋远虑。”   夏明义笑了笑,“你不像邓云会钻营,总还是识趣的。邓云,他现在势大,你遇见了就避开,该示弱就示弱。”   “我知道的。”宋檀慢慢摇着扇子,灯烛为他的面颊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陛下不是暴虐的人,对身边的人并不非打即骂,有什么无伤大雅的小错,他也能包容。”夏明义道:“待在陛下身边,比在外头强。”   “那是师父,”宋檀笑道:“换了我,可不得战战兢兢的。”   夏明义摇头,“你害怕陛下,这样不行,谁会喜欢一个总是怕自己的人。”   宋檀抵着下巴想了想,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普天之下,四境之内,哪个人不想着讨好他,但又有谁真得了陛下喜爱了,我就不费这个功夫了。”   宋檀不思进取,夏明义有些恨铁不成钢,但他也不着急,有些事情毕竟急不来。   次日是阴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宋檀走过石桥,走上前廊,走进文渊阁。皇帝今日在这里看书,东阁中,檀木大理石屏风后面,安放着华盖御案,高几香炉。   皇帝穿着象牙白织金盘龙常服,姿态放松地坐在红漆描金宝座上,玉冠上垂下白玉珠。他垂眼看书,时不时沉吟思索,窗外雨打芭蕉,声音淅淅索索。   邓云肃手站在一边,宋檀从屏风后面进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宋檀欠了欠身,邓云也略略抬手回礼,很客气的样子。   宋檀站到一边,修长的身影,一竿竹子一样进入皇帝的视线。   皇帝抬眼,“伤好了?”   宋檀回话道:“回陛下,伤已大好了,劳陛下惦念。”   皇帝放下书,道:“日后仔细当差,少犯错也就少挨打。”   “奴婢以后必定加倍小心。”宋檀的头更低。   皇帝点点头,道:“你去给朕找本《水经注》来。”   “是。”宋檀转身去寻书,他惯常陪伴皇帝,皇帝爱看的书在哪里他心里是有数的。   书放得高,需要站在架子上拿。宋檀搬来架子站在上面,费劲的踮起脚尖,伸出手去拿书。衣服因为他的动作被抻长,一截腰细细的,倒显出优越的身段。   皇帝的目光浮光掠影般扫过宋檀,停留了片刻又若无其事的离开,他敲了敲桌子,道:“上几碟点心。”   邓云立刻吩咐下去,少顷宫女端来四样点心四样果品,皇帝尝了一块如意糕,剩下的便不动了。   宋檀拿着《水经注》回来,放到皇帝手边,皇帝打开翻了几页,点点头,道:“不错。”   他指了指桌上的点心,“赏你了。”   宋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立刻躬身道:“谢陛下。”   邓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皇帝挥退旁人,一个人待在文渊阁里,宋檀与邓云都走出来,站在门口候着。   “陛下赏赐,我不敢独吞,请公公先尝。”宋檀道。   邓云拒绝了,他袖着手,客客气气道:“这是陛下特意赏赐给你的,你受着就是了。”   他说着,端详宋檀的脸。御前的人,自然都是相貌端正,宋檀在其中不算拔尖,但很特别。他是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人,比起男子来多一分精致,比起女子又多一分俊俏。   皇帝会喜欢宋檀吗,邓云越想越觉得此事早就有迹可循。 第3章   今日当值,邓云竟不曾为难,宋檀有些诧异,不过没有深究,将这件事归功于今日运气好。   宫里的人心思总是百转千回,今日要是夏明义在此,他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关窍,但是宋檀不是绝顶聪明的人,他又懒,不愿意每件事都去琢磨。   傍晚时分掌灯,宋檀与六安交了班,拎着食盒踏着晚风走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天边还有最后一丝余光,宋檀借着这点余光走路,脚步是欢快的。   他没有直接回去,路过东苑的时候在澄碧亭外停住脚。澄碧亭边有一池水,水光萦漾,荷叶连天,微风拂过,荷叶一片片翻身犹如浪水。   宋檀在这里等了一会儿,有人提着灯笼从那边过来,宋檀看去,是一个身着浅碧圆领纱衣的宫女,耳边坠着一双青石坠子。   她瞧见宋檀,立刻就笑了,“哥哥。”   女子叫绿衣,是皇后宫中的宫女,她与宋檀是同乡,年纪相仿,索性认了兄妹,关系一直不错。   两人坐在荷花池边的大理石围栏上,茂盛的荷叶几乎将两个人的身影都挡住,绿衣把灯提到宋檀脑袋边,看他的面色,“我听说你挨了打,打的重不重?”   “已经好了,你别担心。”宋檀道:“陛下赏赐了点心,我特地拿来与你一块吃。”   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只有吃食能安慰宋檀伴君如伴虎的悲惨生活。   “你最爱吃如意糕,这个你全留着,我不要。”绿衣道:“我捡几个果子吃。”   她拿帕子擦了擦香梨,道:“你以后避着些邓公公吧,这次是挨打,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   宋檀想了想,道:“他今日对我倒客气。”   绿衣摇头,邓云她认识,之前他总跟在夏明义身后,整天弯着腰,见谁都陪笑,只是不真诚,假惺惺的。   “你小心他筹划着什么,想一次坑倒了你。”绿衣道。   宋檀被她说得紧张起来,“我回去跟我师父商量商量。”   绿衣咬着梨,含含糊糊道:“你师父也不中用了,你也远着点他吧。”   宋檀却摇头,“师父对我有恩,拿我当亲儿子看待,他如今失势,我要再不理他,未免叫人心寒。”   绿衣歪着头思索片刻,道:“也对,人要有良心。”   宋檀得到了她的认同,笑了起来,把剩下几个梨子都给绿衣包起来。   “说起来,你在坤宁宫可好,我听说坤宁宫近来乱得很。”   绿衣俏生生的脸立刻皱了起来,叹了口气道:“皇后殿下身子不好,整天喝药,满宫里都是药味。饶是如此,陛下也不肯来看一眼。”   “我真不明白,”她摇着头,“皇后娘娘多好的主子,高贵端庄,对宫人也和善,可是陛下就是不喜欢。”   宋檀提醒她,“不要妄议陛下。”   绿衣掩了掩嘴,不说话了。   宋檀道:“陛下才下了旨给大公主加封号食邑,这正是在宽皇后殿下的心呢。”   绿衣却不以为然,“我听竹秋姐姐说,陛下许是要废后,因不想让人轻视大公主,才赶在废后前给公主加封。”   宋檀顿住,心道,原来是这样。   坤宁宫,这座宫殿属于皇宫的女主人,它与皇帝的寝宫在同一条中位线上,本该是尊贵辉煌的所在。可是眼下整个坤宁宫门可罗雀,安静地好像没有一丝儿人气。   殿内,皇后一身素服面向北面坐着,灯烛点亮了整个宫殿,也照亮皇后的面容。她本来是很明艳大气的长相,但是现在眼睛灰败,面颊消瘦,神色憔悴的不像样。   竹秋端着饭食,轻声道:“殿下,用些饭食吧,都是些素菜,不沾荤腥的。”   皇后摇摇头,问道:“找到黄纸香烛了吗?”   竹秋立刻跪下,颤着嗓子道:“殿下,宫里哪能有这些东西。”   皇后默然许久,“除了我,还有谁能给我爹烧点纸钱。”   竹秋噙着泪,“殿下,老太爷已经去了,可您千万要保重自身,就算不为自己,也得想想大公主啊。”   皇后嘴角蠕动了几下,还没说话,夏桐慌张地进来,道:“殿下,邓公公来传旨了。”   竹秋神色也有些惶然,她不知道这次的旨意是吉是凶。   皇后却没有让邓云进来,只是开口道:“当日,御前的宋檀公公请了大公主来,也算救了我的性命,竹秋,你传我的令,悄悄地拿些金银布帛赏他,不必声张,也不必叫他来谢恩了。”   竹秋听着皇后的嘱咐,心里越发觉得不好,但她不敢多说,只道:“奴婢这就去办。”   皇后合上眼,道:“请邓公公进来吧。”   夏桐打帘子请邓云进来,邓云手握圣旨,看着皇后。   皇后俯身行了大礼,听邓云宣旨。   这是一条废后的旨意,皇帝以后妃皆以平民出的祖训废了皇后,将其迁为庄妃,西苑安置。   夏桐忍着泪,浑身都在哆嗦,皇后却神色平静,像是早已经料到了。   皇后再拜,“罪臣之女汤汀兰接旨。”   邓云忙亲自上前扶起庄妃,“娘娘,可不要再说什么罪臣不罪臣的,陛下知道了要不高兴。”   庄妃拂开邓云,自顾自站起来,慢慢道:“谁管他高不高兴呢。”   邓云噤声,道:“娘娘,那是陛下。”   庄妃看向北面,“我自入宫以来,人人都在告诉我,要讨陛下欢心,不能惹陛下生厌。我很尽力地去做,可是十年了,我从来没有成功过。”   庄妃收回目光,看向邓云,“邓公公,你见过有人能讨陛下高兴吗?”   邓云沉默良久,只好道:“帝心如渊,旁人哪能轻易猜得。”   庄妃笑了,哀莫大于心死,“那我希望,他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知心人。”   呼啦啦满殿的人都跪下了,邓云埋着头,深感这是个苦差事。   宋檀下值回来,他把烛台上的灯笼都点上,还未坐下歇歇,就听见门外有声响传来。   为首的是竹秋,身后跟着几个坤宁宫的太监,她命人将庄妃的赏赐送来,脸上还带着没有褪去的凄惶。   “竹秋姑娘?”   竹秋让人将东西放进宋檀屋里,道:“那日公公搬来大公主救了娘娘性命,娘娘赐下赏赐,也免了公公亲去谢恩。”   宋檀推辞,“救命之恩万万担不起,宋檀实不敢受此赏赐。”   竹秋亲自扶起宋檀,“宋公公,这是娘娘最后一道旨意,您就不要拒绝了。看在娘娘从未为难过您的份上,大公主那里还请您多照应。”   竹秋一面说,一面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没有多留,放下东西就走了,庄妃自今日起迁往西苑,如无意外,以后的几十年,庄妃都要在那里度过。   竹秋走了,宋檀检查庄妃赏赐的东西,都是些金银布帛,丸药香茶之类。烛火下,锦绣绫罗泛着粼粼的波光,宋檀拿起两锭细丝雪花银,轻轻撞一下,发出脆脆一声响。   皇后是永懿六年与皇帝成的婚,迄今已经十年了。宋檀记得很清楚,帝后大婚,宫中新进了许多宫女太监,其中就包括宋檀。   明天废后的旨意大概就会传遍皇宫,十年夫妻,到此了结。   宋檀放下银锭,心想,这就是皇帝。   他把衣柜上的樟木箱子搬下来,腾空了,专门放这些东西。   屋里闷,宋檀洗了一串葡萄,拿着蒲扇坐在门槛上纳凉。这里很安静,后面是御河,前面有一棵槐树,有些人不喜欢屋子门前有槐树,所以这间屋子给了宋檀。   盛夏时节,槐树绿油油的,树冠摇来晃去,带起一阵清风。   宋檀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很想吃槐花豆腐馅包子。 第4章   宋檀拎着个小食盒站在尚膳监外头,里头忙的热火朝天,柴米油盐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哟,小宋公公。”见宋檀站在门口,里头走出来一个白白胖胖,满脸富态的太监,是尚膳监掌司刘公公。   “刘公公好啊。”宋檀笑着走进去,里头忙活的人没几个注意他,他便与刘公公站在窗边说话。   “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刘公公擦着手,一脑门的汗,屋里热,他心里也急。皇帝苦夏,因为庄妃娘娘的事心情又不好,送过去的膳食几乎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太后已经着人问过好几次了。   宋檀摆了摆手,“与陛下不相干,是我馋了,想吃槐花豆腐包子。”   “哎呦我的公公诶,”刘公公叫苦道:“这个时节,我上哪儿给你弄槐花哟。”   “我又不是要什么山珍海味,一点点槐花你就弄不来了?刘哥哥,你别糊弄我。”宋檀把小食盒放在窗台上,道:“我有礼谢你。”   刘公公打开小食盒看了眼,里头是四锭十两重的雪花银。   刘公公看了,把食盒又合上,道:“就只要槐花豆腐馅包子?”   宋檀靠近刘公公,低声道:“我有个同乡,在庄妃娘娘宫里伺候,娘娘挪去了西苑,我那同乡却没个着落。刘哥哥,我知道你跟尚宫局的柳姑姑要好,我那同乡妹妹又特别尊重柳姑姑,就想跟着柳姑姑学规矩呢。”   刘公公听了,笑道:“这事比槐花包子容易,你那同乡不是要去御前,也不是去哪位宠妃宫里,只是待在尚宫局,不是什么难事。”   宋檀就笑了,把食盒塞在刘公公手里,又从袖中拿出一对手帕包着的金钗,“我出宫的时候在外头买的,您拿去给柳姑姑,她一定喜欢。”   刘公公笑得牙不见眼,把钗子也放进食盒里,道:“你小子最会讨人喜欢,你柳姑姑回回见了我都要夸你。”   宋檀道:“那我就先走了,刘哥哥,别忘了我的槐花包子。”   刘公公笑骂了一句,“就属你会吃。”   宋檀走了,刘公公仍旧回去。忽然慈宁宫来人,说太后今日留皇帝一道用饭,膳食单子要按照太后娘娘的吩咐重新拟定,尚膳监一时忙乱起来,一句闲话的功夫也没有了。   整个宫里,属皇太后所在的慈宁宫最有人味儿,宫女们一个个白生生的脸,细条条的身段,安静地来往于回廊之间,廊下挂着画眉鸟,屋檐上跑着狮子猫。东暖阁里不设香炉,处处摆着花儿,门边一溜儿茉莉,落地罩两边的花几上是海棠,佛前的清供是莲花,窗边一个大白瓷盘子里飘着几朵沾水的瑞香花。   太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年轻的时候大约也在宫里过过一段苦日子,待她儿子登了大位,就少有不顺心的事了。   “庄妃迁去了西苑,后宫诸多事务不能没人料理,”太后说话慢条斯理的,“皇帝什么打算?”   皇帝坐在下首,思索了一会儿,道:“让淑妃和赵妃一同协理六宫,暂代皇后职权吧。”   太后看了他一眼,“你想让她二人里出一个皇后?”   皇帝摇头,淑妃赵妃都是有子嗣的妃嫔,一立皇后,储位人选也就分明了。皇帝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太后也不多话,后妃里没有她娘家的人,她偏不着哪个,中宫与东宫息息相关,也不是她能轻言置喙的。   少顷,一位身形修长,面容清俊的内侍走进来,站在太后身侧,低声与太后说着什么。   皇帝眉头微皱,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不说话。   太后扶着内侍的手站起身,道:“用膳吧。”   宋檀跟在皇帝身边,一齐走到东暖阁,侍膳宫人将膳食摆上桌,太后与皇帝落座。   宋檀捧了热水布巾给皇帝净手,那边伺候太后的,是那个样貌出色的杨四和。   杨四和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在慈宁宫伺候了十几年,他样貌生得好,人也谦和。太后很喜欢他,曾亲自教他诗文。   “这些都是你往日爱吃的,哀家这里不重那些规矩,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太后指了指桌上的菜,叫宋檀夹给皇帝。   皇帝拿起玉著,勉强吃了两口,道:“御前夏明义退了,邓云管着东厂的事,其他人总不趁手。母后这里的杨公公得用,不如调去御前,待调教好了新人,依旧将他送回来。”   太后顿了顿,道:“四和在哀家这里待的久了,规矩散漫些,怕是不好带到御前,哀家再选好的给你吧。”   皇帝没接话,只是放下玉著,让宋檀端茶来,“儿臣用好了,前头还有政务,就不在这里多停留了,母后慢用。”   皇帝走了,杨四和靠近太后,眉眼萦绕着几分忧愁。   太后拍拍他的手,“陛下心情不好,与你不相干。”   从步撵上下来,皇帝径自走进太极殿,殿里早布好了冰鉴,清凉宜人。皇帝从闷热的室外走到清凉的室内,烦闷之气先去了三分。   换过衣服,宋檀询问皇帝可要用饭,皇帝点了头,尚膳监立刻送来了吃食,几样凉拌菜,鲜嫩的莲子清炒虾仁,一碟槐花豆腐馅包子,鲜笋鸡汤,倒不是多珍稀的吃食,只是趁着时令,吃个鲜意儿。   皇帝情绪平复的很快,用饭的时候神态已经平静如常。   这个时候邓云走了进来,见皇帝在用饭,便等在一边。他大约听说了慈宁宫的事情,有心问问宋檀,宋檀摆摆手,没有说话。   皇帝用罢饭,对邓云道:“挑几个年轻机灵的内侍去慈宁宫伺候,要身家清白,相貌端正。”   邓云应是,“那杨公公?”   皇帝拿着布巾擦手,道:“先不管他。”   皇帝起身,往偏殿走了两步,又停住,吩咐邓云准备出宫。   皇帝经常出宫,这是前朝大臣不知道的。他甚至在杨花胡同有个琼台别院,偶尔晚归,便会在琼台别院暂住一日。   邓云即刻下去安排,随行的人除了伺候的邓云和宋檀,还有护卫皇帝安全的锦衣卫指挥使贺兰信。余下东厂和锦衣卫的高手只在暗中待命。   午后太阳不那么毒辣的时候,皇帝带着一干人等出宫了,他换上了石青云锦常服,一只羊脂玉簪挽起长发,半数如墨的长发倾泻在身后。在换上常服之后,皇帝身上不可直视的尊贵收敛了一些,俊美的面容显露出来,一双深沉的眼眸闪着几分漫不经心,气度从容而矜贵。   皇帝去了堆雪楼,这里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京城中的达官显贵和文人墨客时常在此聚会。   汤固门下弟子三千,门生又有门生,姻亲又有姻亲,转相攀染,牵连之人成千上万,朝堂都空出了一半。   因为汤固的例子在前,朝中大臣也不敢举荐太多人才。况且皇帝年轻,他喜好锐意进取的年轻人,对于朝臣举荐来的人才并不十分信任。   堆雪楼士子云集,皇帝常来此观察品评五湖四海的年轻举子。   楼上雅间已经布置好,茶水点心都是宋檀试过之后再送到皇帝跟前。   一楼靠窗的地方,有些身着直缀长袍,头戴四方巾的儒生在谈论翰林学士沈籍被当庭训斥之事。   沈籍是永懿十三年的进士,年方二十的探花郎,师从当世大儒,被圣上赞其曰国士之才。只是授官翰林之后,沈籍不与当时的首辅汤固同行,因而被排挤,很快就泯然众人了。   汤固案后,沈籍为汤固党羽求情,被皇帝当庭训斥,若非他真的与汤固深有嫌隙,险些被打成汤固一党。   宋檀听见沈籍的名字,转头望向楼下。   一些人认为沈籍可惜,为了犯官冒犯圣上,一些人则认为沈籍沽名钓誉,故意与圣意作对,为自己做贤名。   皇帝听着,微微摇了摇头,“沈籍,他只是......”   “不合时宜。”楼下一个青衫儒生摇着头叹道:“这位沈大人,实在是不合时宜。”   皇帝挑眉,朝说话之人看去,那人看着年轻,只是有些落魄,衣着洗的发白,一双黑布鞋,还打了补丁。   不合时宜,皇帝心里也是这样想。   皇帝看了眼邓云,邓云立刻使人去打听,片刻后,邓云来回话,道:“这位年轻士子叫魏乔,关中人士,永懿十二年的举人,永懿十三年与沈籍沈大人同路赴京赶考,沈大人得中探花,魏乔名落孙山,此后几年,屡试不第。”   皇帝沉吟片刻,只听楼下一声锣鼓敲响,魏乔站上台,接了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开始说书。   他在堆雪楼只说一段书,讲始皇除吕不韦,大赞始皇之能。时下人多以为始皇残暴,不爱惜民力,鲜少有人盛赞始皇。他一开口,那些士子们便各自散了,连客人都走了不少。因为魏乔在堆雪楼待了一个多月,每天都重复讲这一段故事。   皇帝单手支颐,将这魏乔看得分明。   “他讲始皇帝,心里倒是想做东方朔。” 第5章   这天晚上皇帝住在琼台别院,别院门口挂着两盏灯笼,进门便是影壁,靠墙边几竿翠竹郁郁葱葱。过了垂花门便是内院,正房前两株垂丝海棠,东西厢房的走廊下摆着花鸟盆景,庭院东墙角的玉兰树下搭着一个木亭,南北通透,微风拂拂。   别院里洒扫的仆从不多,皇帝到时这些人都被遣走了。此时已是黄昏,屋里各处都已经点上灯,邓云早送了冰来,冰鉴里湃好了酒水瓜果。   皇帝要水沐浴,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雪白的细云绢衣,身上微有水汽,坐在侧间写字。   宋檀刚送上凉茶,邓云便走了进来,招手将宋檀叫出去。   “什么事?”宋檀问道。   邓云领着宋檀往西厢房走,“陛下那里有旁人伺候,你今日要守夜,先歇一会儿,省得晚上没精神。”   邓云在前面走,宋檀袖着手跟在后面,晚间有风,廊下的草帘子微微晃动。推开西厢房的门,里头点着灯,但没有旁人。   “你先歇着,吃食我一会儿着人给你送来。”   宋檀犹犹豫豫地走进来,邓云在身后将门给关上。   不多时有人来送吃的,都是些鲜果酒水,连点心也没有一份。宋檀心说邓云为什么连饭都不给自己吃,一边挑了几个果子塞进嘴里。房门紧闭着,果真无人打扰,宋檀打了个哈欠,脱掉外衫躺在床上很快睡去了。   睡了不知多久,宋檀被叫起来,外面已经夜深,是皇帝预备就寝的时候了。   邓云站在床前,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女子,手上捧着一套红色的衣裳。   宋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邓云按着坐在了妆镜前,那两个姑娘立刻上前,替宋檀描眉画眼。   宋檀手忙脚乱的推拒,“邓公公,你这是做什么。”   邓云按住他,道:“莫多话,陛下传你进去呢,你快着些。”   一个姑娘眼疾手快地为宋檀点上口脂,随后拉起他去换衣服。邓云为宋檀准备的是一件华丽的红色纱袍,纱衣层层叠叠,檀红色的腰带勒出一把细腰,外衫的领口对襟和袖口坠满了黄豆大的珍珠,灯光下熠熠生辉。   宋檀拿不定主意,他听邓云话里的意思,好像今日这一出是皇帝的意思。   待装扮好了,邓云推着宋檀进正房,临进去前,宋檀飞快地擦掉了过于秾艳的口脂。邓云瞧见了,心里暗骂他不成器,只是眼见已经到皇帝跟前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夜深了,只有卧房的灯亮着,宋檀走进里间,皇帝坐在床边,翻着一卷书。   听见宋檀的脚步声,皇帝敲了敲床边的黑漆小几,“倒茶来。”   宋檀一看皇帝那个模样,就知道自己被邓云骗了,今日这番装扮必然不是皇帝授意。他端着茶轻手轻脚走到小几边,只等着换了茶,悄无声息的走下去。   大约是衣上的珠光刺了皇帝的眼,他抬眼看过来,目光一瞬间变得深沉。   宋檀生的清秀,过于华美的衣着模糊了他的性别,增加了他身上秀美的地方,眉眼是描过的,温顺中带着几分勾引的意味——为他装扮的人很能拿捏男人的心思。   皇帝沉默良久,望向宋檀的目光深藏着寒意,“怎么打扮成这样。”   宋檀扑通一声跪下,冷汗一阵阵往外冒,“陛下恕罪。”   皇帝打量着他,沉声道:“衣服脱了。”   宋檀立刻解下腰带,将那件华贵的珍珠袍脱下来,他的动作太急,将珍珠拽落,珠子落在地上,在寂静的室内发出清晰的声响。   脱到最后,他身上只剩一件朱红色的中衣,衣服包裹着清瘦的身躯,跪伏着的腰背紧绷成一条线。   皇帝的目光描摹着宋檀的身影,他放下书,淡声道:“到近前来。”   宋檀爬到皇帝脚边,红色的衣服里露出来的手脚和脖颈,在烛光下有一种丝绸般的质感。   皇帝抬起宋檀的下巴,脂粉盖不住他苍白的脸,他的嘴边有一抹红痕,是没有擦干净的口脂。皇帝的拇指碾过柔软的唇肉,撕扯的宋檀很疼。灯影绰绰,宋檀看不清皇帝的神色,连求饶都不敢。   “你很怕朕?”   宋檀张了张嘴,“奴婢......”   他飞快地想着该说些什么,应该把邓云供出来吗,皇帝会厌恶他攀扯旁人吗,邓云回头会报复吗?宋檀急的出了一身的汗,但是好半晌说不出话。   皇帝似乎是笑了一下,“这样粗笨,怎么能入朕的眼呢?”   皇帝松开宋檀,将手边的那卷书扔给他,“到屏风后面跪着,念书给朕听。”   宋檀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他接过书,走到屏风后跪下,打开书卷开始念书。   皇帝的身影因为屏风而变得模糊,宋檀也不敢去看他,死里逃生一回,念书的声音都在发颤。   宋檀念了半宿的书,皇帝没叫他起来,他便在屏风后一直跪到清晨。   晨光透过窗前的树落进房间,留下一地斑驳的光影。皇帝起身的动作惊动了宋檀,他撑着地板仍在跪着,两条腿几乎已经没有知觉。   皇帝站在穿衣镜前,目光轻淡地略过宋檀,“起来吧。”   皇帝话音落下,两个小厮上前扶起宋檀。   宋檀被扶回厢房的时候,看见院子里,邓云在挨板子。   这一趟出宫,宋檀伤了腿,两条膝盖跪得青紫,邓云受了罚,被打了三十板子,好在是在宫外行刑,旁人并不知晓。   宋檀被皇帝给了假,夏明义来看他,坐在八仙桌边,问他宫外发生了何事。   宋檀将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了夏明义听,道:“陛下生气得厉害,我好悬捡回一条命。”   夏明义却在笑,“陛下不喜人窥探他的心思,邓云做的太明目张胆了,他是个蠢货,根本不了解陛下。”   夏明义端着茶杯,“咱们的陛下最是矜持克制,就是再馋的一块肉,他也要等,什么时候觉得没那么喜欢了,不会因为这块肉失态了,才会下手。”   宋檀不明白夏明义的意思,盘坐着沾着红花油揉腿。   夏明义兀自盘算了一会儿,见宋檀不说话,便开口安抚,“陛下小惩大诫,你莫要心里存了隔阂,瞧瞧邓云,你就该知道陛下待你不薄。”   宋檀只点了点头,夏明义曾跟他说过皇帝不是个暴君,但在宋檀眼里,皇帝也绝不是个仁君。他还记得皇帝藏着冷意的,审视的目光,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到了立秋。傍晚十分宋檀回西直房,晚风吹得人很舒畅。他刚刚与绿衣碰了面,绿衣给了他几串针线穿起来的茉莉,他把茉莉挂在了窗下,风一吹,满屋茉莉香。   另一边,夏明义的屋子罕见地来了位客人。   夏明义打开门,看见邓云,十分惊讶,“厂公今日倒有闲情。”   邓云进了屋,笑道:“老祖宗这是哪里话,我新接手东厂,忙得不可开交,这会儿才来拜见老祖宗。”   夏明义哼笑一声,却不阻止邓云,让他进来了。   邓云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道:“老祖宗最喜欢祁门红茶,这是今年新进上来的,你且笑纳。”   夏明义摆手,道:“这样好的茶,不趁我,我也不喝了。”   “老祖宗,”邓云扶着他坐下,“一点茶算得了什么,您是一辈子享福的人,断没有晚景凄凉一说。”   夏明义一顿,总算正眼看邓云了。   邓云一笑,亲自烧水泡茶端给夏明义,“月前我与宋檀伴驾出宫,因我莽撞,连累了宋檀,老祖宗也在他面前替我说句好话才是。”   他这话说的,把宋檀的地位放在自己之上。   夏明义接了邓云的茶,笑道:“宋檀是有前途的人,你的眼光倒是不错。”   “宋檀是有前途,只怕耽搁在我手里?”邓云道:“我也不瞒老祖宗,今日来寻您,就是请您拿个办法,宋檀是老祖宗的儿子,也是我的好弟弟,他得了主子青眼,你我都沾光不是?”   夏明义喝了口茶,道:“那我也直说了,我把宋檀给你,你在御前是能多个靠山,我能得什么好处呢?”   邓云道:“京中杂乱,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说不好陛下什么时候就想起了老祖宗。”   夏明义知道皇帝很多秘密,皇帝想起夏明义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如往金陵去,”邓云道:“天高皇帝远,老祖宗在金陵不说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总不会像如今这样朝不保夕。”   邓云说到了夏明义心坎上,眼见夏明义意动,邓云又赌咒发誓,只要自己做东厂厂公一日,就一日是夏明义的干儿子,为夏明义养老送终,绝无二话。   夏明义终于松口了,亲自倒了杯茶推给邓云,“你是个好的,我看得一直不错。”   邓云接过茶,心说总算说服了这老东西,他捧着茶,迫不及待道:“那宋檀那边?”   “这件事情急不来,陛下不发话,你我上赶着不是买卖。”夏明义要他按兵不动。   邓云却有些犹豫。   夏明义笑道:“好儿子,你且放心,我送佛送到西,不把宋檀这事儿弄成了,我也不踏实去金陵。”   他们这头一句一句将宋檀拆开了论斤卖掉,那边宋檀弄来半篮子莲子,坐在门口迎着晚风,一边剥一边吃。 第6章   立秋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七夕过去没几天,宫里的乞巧山子都撤下,开始预备中元节法事。今年上半年,宫里宫外都死了许多人,太后亲下懿旨,命御用监赶制一千八百盏河灯,于中元节当日放进太掖池。同时命宫外各大寺庙都设盂兰节道场,还请了几位高僧进宫。   皇帝则忙着中元祭祖之事,在文渊阁召见了几个翰林学士,将祭文之事交代给了他们。   宋檀听说后,特地跑来文渊阁外面等着。今日不该他当值,他在文渊阁旁边的夹道等着,无所事事地转悠。   没多会儿,殿里有人走出来,是几个翰林学士,其中一个比另外两个要年轻很多,青袍银带,身形挺拔,他的眉眼冷峭中带着几分孤傲,另外两个人似乎与他不甚热络,不大与他说话。   待走了一段路之后,另外两个翰林学士便结伴离去了,他独自一个人落在两人后面,形单影只。   但是他的神情是从容的,看起来不像是别人孤立了他,倒像是他孤立了其他人。   这个年轻俊秀,岁寒松柏的翰林学士,就是沈籍。   “沈大人。”宋檀走出来,向沈籍问安。   宋檀与沈籍相识,沈籍在内书房教宫里的宫人识字,宋檀是他的学生,在内书房上了四年的学。后来沈籍不在内书房了,宋檀还是会向他请教学问。   沈籍看见宋檀,神情微微舒展,“是小宋公公,今日不当值吗?”   宋檀走到沈籍身边,道:“今日我休沐,听说陛下召见翰林学士,所以来看看。”   沈籍看他神色,料想他在这里等了许久,便问道:“你寻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他知道宫里有个不好相与的邓厂公,想宋檀是不是遇上事情,或被人为难。   宋檀摇头,与沈籍一块沿着夹道往外走,他来找沈籍,是因为他担心沈籍。沈籍被皇帝当庭训斥,在翰林院里的处境怕是不会太好,方才,那几个翰林学士明摆着有意孤立他。   听见是自己的事情,沈籍稍稍放心,道:“小事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做不得朋友也不可惜。”   他身上总有这样的傲骨,但对于弱者,又有无限的怜悯与同情。   “只是可惜了汤固案中被牵连的人。”沈籍叹息。   宋檀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救他们呢,他们毕竟做错了事情。”   沈籍斟酌片刻,道:“汤固的党羽中,不是每个人都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一些人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向汤固低头。那些人,多半寒门出身,苦读数十年,一个家族,甚至一个村落才供出来的一个读书人。他们并非刻意媚上,只是不讨好汤固党羽,就要被打压。能不畏强权当然是好,可是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他们都是要谋生的。”   沈籍将个中缘由娓娓道来,“还有一些人是有志之士。汤固在朝时,如一株大树,遮天蔽日,这些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不得不暂时与之同行。他们若为小吏,则一街一坊安宁,若为知县,则一县之地安宁,若入朝为官,不说治国平天下,总可以为百姓多做一些事情。”   宋檀若有所思,“陛下知道这些事吗?”   沈籍默了默:“不管陛下知不知道,他敲定的事情,难有更改。”   他看向眼前犹在思考的宋檀,提醒道:“这些朝政之事,你听过便罢,不要过多参与。你是陛下身边的人,稍有不慎就会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明哲保身为上。”   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弟子,沈籍有说不完的关心。   宋檀应着沈籍的教诲,乖巧的点点头。   两人走到转弯处,宋檀从袖中拿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递给沈籍。   沈籍接过,打开看了看,却是一荷包剥好的莲子。   “这是?”沈籍看着宋檀。   宋檀袖着手,道:“莲子是束脩礼之一,我资质驽钝,这是多谢沈大人苦心教我。”   沈籍笑了,他把荷包束起口,放进怀里,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学生,不必妄自菲薄。”   宋檀见他收了莲子,就很开心,一双眼中闪烁着明亮的,感情丰沛的光芒。   沈籍与宋檀在此处道别,出宫去了。   宫道另一边,皇帝坐在步撵上,神色散淡地看着宋檀与沈籍。   邓云站在步撵一侧,手心都是汗。   “宋檀与沈籍相识?”皇帝淡声问道。   邓云斟酌着答,“听闻沈大人曾在内书房教宫人识字,许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吧。”   皇帝想起来,宋檀识文断字,偶尔也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说他粗通文墨都是谦虚了。   “竟都是这位沈大人的功劳么?”皇帝意味不明,他敲了敲凭几,步撵继续往前走动。   宋檀从西华门回西直房,正好路过御用监的人在处理做坏的河灯,他们给了宋檀两盏,宋檀捧着河灯往回走。路过西苑门的时候,他瞧见一边的树丛里躲着个小人儿。   “谁在哪儿,出来。”   草丛里窸窸窣窣,钻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帽子都歪了,怯生生地看着宋檀。   宋檀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是御用监的小太监?”   小太监愣了愣,道:“是。”   宋檀把河灯递给他,道:“正好,给我提点东西。”   说着,便继续往前走,叫小太监跟上。   小太监捧着河灯,望着西苑门,犹犹豫豫地跟上宋檀。   回了屋,宋檀把河灯拿过来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取了热水和布巾放在小太监面前,“洗把脸吧。”   小太监坐在坐墩上,看着宋檀,“你,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   宋檀抿了抿嘴,道:“公主殿下,奴婢曾在坤宁宫见过您。”   大公主绷着小脸,接过宋檀的布巾洗了手。   她穿着小太监的衣服,徘徊在西苑门口,想必是偷偷跑出来,想混进西苑去看庄妃娘娘。   “宋檀公公,我也认得你。”大公主道:“母亲对我说起过你,说你是个好人,不作践人的。”   “你能不能帮帮我,”大公主有些急切地看着宋檀,“我想去看看母亲。”   宋檀面露为难,“庄妃娘娘之事还没有过去多久,陛下还记得,西苑管的正严,轻易不能放人进去。若是您偷偷进去见了庄妃娘娘,怕是娘娘和您都要被陛下降罪。”   大公主眼圈微红,一言不发。   宋檀小心问道:“殿下,您在宫里过得不好吗?”   大公主低下头,只道:“父皇记挂着我,时时有赏赐来。但我听说,宫外的公主府已经在修建了,我用不了多久就要搬出宫去了。”   皇帝有赏赐,但并不常见大公主。可以想见,不得父亲欢心,又失了母亲庇护的孩子,过得很不好。   宋檀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两包点心,一碟云腿小饼,一碟桂花糕。   大公主倒也不嫌弃,拿了点心就开始吃,宋檀给她倒茶,轻声安抚她道:“盂兰节将至,公主该去太后娘娘身边尽心才是。”   因为储位未定,太后对几位孙辈的态度都一视同仁,没有特别喜欢谁。而今大公主是个失了娘亲的可怜孩子,又与前朝汤家分割了干净,想必太后会对她多几分怜爱。   大公主很快明白过来,道:“我听说皇祖母有个宠臣叫杨四和,我该与他见见吗?”   宋檀摇头,“您是公主,杨四和只是个内监,如何能让公主纡尊降贵。”   大公主想了想,道:“是因为父皇不喜欢杨四和。”   大公主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要讨好太后,却不顺着太后的意思善待杨四和,只能是因为紫禁城的另一位主人很讨厌杨四和。   时候不早了,大公主吃完了两碟点心,便与宋檀告别。宋檀送她进了西华门,大公主的乳母找来了,就在门边等她。   临走时宋檀嘱咐她千万不能再做出今日的事。   大公主欠了欠身,“我知道的,我会保重自己,多谢宋公公。”   盂兰节那日,宫中有高僧做法会,皇帝也去了。宋檀过来当差的时候皇帝刚刚礼佛结束,一身雪白的莲花暗纹居士服,衣带檀香,真像一个无欲无求的佛中圣子。   他穿着这身衣服回太极殿批奏折,邓云看见皇帝这身装扮,神色有些怪异,因为他手中拿的,是汤固案的处决名单。   皇帝打开折子,厚厚一叠名单,全都是涉案人员。   皇帝未下批注,只将折子留下,叫邓云先走了。邓云心里猜测,难道是因为陛下刚刚礼佛回来,不忍造杀孽?   宋檀将奏折整理好放在皇帝左手边,皇帝打眼一扫,第一本就是沈籍的折子。他还没有放弃,在皇帝未下处决命令之前,几乎每天都上奏折。   皇帝看向宋檀,宋檀站在一边,在研墨。   “你觉得汤固案的一众党羽,是应该从重发落还是放他们一条生路?”   宋檀抬头,看见皇帝望着他。   他束手站在皇帝身边,有些惊讶,“奴婢只是个宫人,如何敢妄议朝事?”   “汤固案举国瞩目,上到王公大臣下到贩夫走卒,人人都在谈论,朕想听听你的看法。”皇帝姿态随意地抽出沈籍的奏折,上面的话他已经很熟悉了,“朕恕你无罪,随意说罢。”   宋檀的目光落在皇帝手中,沈籍的奏折上,他没有思考太久,不敢让皇帝等着。   “奴婢斗胆,汤固案中牵扯到的人数众多,大约总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宋檀看着那封奏折,浑然不觉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们是举国选拔出的人才,若为小吏,则一街一坊安宁,若为知县,则一县之地安宁,就这样将他们杀了,是不是有些可惜了。”   皇帝沉吟片刻,道:“你说的,不无道理。”   宋檀眼睛一亮,他觉得自己可能帮到了沈籍。   “可是要如何分辨谁是出淤泥而不染,谁是鱼目混珠呢?”皇帝今日仿佛很有耐心,“朕不是一县一吏,朕要对全天下的人负责。你可知道党争为朝堂第一毒瘤,官员不再想着如何改善民生,为君解忧,只想着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千里马算什么,挡了路的,就是圣人也杀得。党争带给天下人的危害,不亚于战乱。”   皇帝的神色并不激愤,甚至是淡然的,“所以朕一定要杀了这些人,朕要让旁观的人看清楚,记心里,刻骨铭心,不敢再犯。”   畏惧总比道理有用,宋檀在宫里,最明白这句话。   他无法反驳皇帝,沈籍看到的是一人一家,皇帝看到的却与他全然不同。那些个人的悲剧与不公只是一粒轻飘飘的尘埃,并不被当权者在意。   宋檀无话可说了,皇帝合上沈籍的奏折,将它扔在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   宋檀一愣,面上的血色唰地退了个干净,他立刻跪下,道:“没有人教我,是奴婢僭越了。”   皇帝盯着宋檀看了一会儿,忽然轻笑了一声,叫他起来。   宋檀嗓子发紧,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   “不用这么害怕,朕说过了,恕你无罪。”皇帝这么说着,却不再看他,摆手让他下去。   宋檀埋着头俯身行礼,从皇帝身边退下,一步步退出太极殿。   他心里知道,自己没能帮到沈籍,还闯了大祸。 第7章   天色暗下来,夜色笼罩紫禁城,宋檀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紧皱着的眉头透露着他此时的压力。   宋檀没有回自己的屋子,直接去找了夏明义。   推门进去的时候,宋檀才发现夏明义房间里有人,那人坐在八仙桌边喝茶,正是邓云。   宋檀微愣,夏明义皱起眉,训斥道:“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宋檀嘴角嗫嚅几下,看着邓云,没有说话。   夏明义叫他关上门,道:“有话直说,厂公是自己人。”   宋檀回身关门,心里有些颓废,事情总是瞬息万变,不知道什么时候邓云和夏明义的关系变得如此密切。   “出了什么事?”夏明义问道。   “我,”宋檀神色灰败,“师父,我闯了大祸。”   他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夏明义还没说什么,邓云先忍不住了,茶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你傻了吗,这些话是能在陛下面前说的吗?!”   夏明义制止他,问低垂着头的宋檀:“陛下什么反应?”   宋檀道:“陛下问,是谁教我的。”   邓云与夏明义对视一眼,道:“难道陛下觉得是干爹教唆?”   夏明义心里也有此猜测,他看着宋檀,道:“这些话到底是谁教你的?”   宋檀沉默片刻,道:“没有人教我。”   邓云嗤笑一声,“没人教你?就你那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的性子,你会在陛下面前说这些事?”   夏明义也道:“你若不说实话,我也救不了你。”   宋檀仍是一言不发,只说自己昏了头,没人教唆。   邓云有些生气,这次夏明义没有阻拦他,任由他将宋檀骂了个狗血淋头。   宋檀垂头丧气地走了,邓云在屋里转了两圈,对夏明义道:“宋檀不中用,我看不等陛下宠幸他,他自己就把自己作死了!”   夏明义端着茶杯,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朝中有谁为汤固案的党羽求情?”   邓云压着脾气道:“为汤固党羽求情的人不多,将要致仕的王阁老为他的门生求情,吏部以人员短缺也向陛下提过两句,还有就是......”   邓云想起了什么,“翰林院的沈籍沈大人。”   他快步走到夏明义身边,道:“那天沈籍进宫,陛下看见宋檀与他走到一块。”   夏明义立刻道:“你将那天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告诉我。”   邓云便将那天文渊阁外的事情说了,夏明义只知道宋檀与沈籍认识,倒不知他二人关系这样好。是从前自己没怎么在意,还是宋檀在这件事上将自己瞒了个严严实实。   夏明义心思转过一圈,稍稍放松了些,“宋檀有错,倒还不算大祸临头,只是让陛下心里不舒坦了而已。对我们来说,或许是个机会。”   邓云不明白,宦官擅议国事自古以来都是大忌讳,怎么在宋檀身上就不算大祸临头了,皇帝就这么喜欢他?   夏明义也没解释,让他自己去琢磨。   “琢磨明白了,你就差不多摸着陛下的脉了。”夏明义模样高深莫测,邓云心里暗骂,你倒是了解陛下,下场也没好多少。   邓云走后,夏明义又将事情捋了几遍,他觉得皇帝让宋檀议政不过是个幌子,宋檀心有所求,这才一头撞进去。皇帝用这件事试探出了宋檀与沈籍不为人知的亲近。   他想明白后,深夜去找了宋檀,先安抚了他的心情,又提点他向陛下认错。   他话说的含蓄,并没有提沈籍,“咱们做奴才的,第一等事就是为主分忧,旁人的想法如何不重要,陛下的想法才应该是你的想法。你是陛下身边的人,心得向着陛下。”   宋檀不知道懂没懂其中的意思,不过很听夏明义的话,打算认真向皇帝请一回罪。   他清晨去当值,伺候皇帝起身。今日没有早朝,皇帝会先去礼佛。殿内静悄悄的,司寝女官悄默声地捧着衣物配饰站在外间。宋檀往香炉里加了些檀香,寄希望于这样的熏香能让皇帝心里多些慈悲,好高抬贵手放过他。   邓云刚到,床帐里就传来声响,宋檀朝外间一招手,司寝宫女们鱼贯而入。   皇帝洗漱完,宋檀上前来给他更衣,礼佛这几日穿的衣服都素淡,象牙白的衣袍上配一枚青莲玉佩。宋檀系好玉佩,后退一步跪在地上,俯首向皇帝请罪。   “罪人宋檀出言僭越,擅议朝事,此为罪一,不能体察圣心,引陛下不快,此为罪二,奴婢心内惶恐,请陛下赐罪。”   皇帝瞥了他一眼,道:“朕不是说了,恕你无罪。”   宋檀伏在地上,没有抬头,“陛下宽仁,奴婢却不能不识抬举。”   皇帝对着一人高的穿衣镜理了理衣袖,道:“你知道错了?”   “是,”宋檀道:“奴婢知错。”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你就说说,到底是谁教你的。”   宋檀一顿,把头磕在地上,“真的没有人教奴婢。”   邓云心里啧了一声,这傻子,这时候还不知道明哲保身。   皇帝却笑了,道:“起来吧,朕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威武不能屈。”   这话不是好话,宋檀犹豫着不敢起来,皇帝也不管他,任由他跪着。   皇帝向外面走,邓云跟在他身后,殿内很快只剩宋檀,宋檀直起身,往镜子里看了看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   皇帝坐在撵轿上,邓云扶轿而行,他旁敲侧击地提了两句宋檀,道:“宋檀一贯谨慎,敢这样直议朝事,许是中了旁人圈套?我是不信他有这样的胆子,况且,与朝臣结交乃是大罪,他当然不敢认下。”   皇帝淡淡地睨了邓云一眼,笑道:“你倒是开始回护他了。”   邓云心头一跳,皇帝太敏锐了,人与人的关系里,一丝一毫的变化他都能察觉到,并相信一定有其背后的原因。   邓云额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他把心一横,直说道:“宋檀若是能让陛下开颜,便是奴婢的贵人,焉有不帮着的。”   皇帝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邓云身上。邓云说这话也是冒了险的,毕竟陛下不喜人窥探他的心思。   过了许久,皇帝的声音从邓云头顶上响起,“就凭他,也能取悦朕?”   皇帝的语气听着并不像生气的样子,好像只是单纯的疑问。   邓云笑道:“宋檀自然不配与陛下相提并论,只是若能像只猫儿狗儿一样使陛下一瞬欢愉,也是他的福分,那便也是奴婢的福分。”   皇帝摸着衣上的玉佩,这话说的舒心,宋檀只是个玩意儿,既是玩意儿,又何必太在意,太克制。   他不再追问宋檀与沈籍的事情了,却也没松口,到底要把宋檀怎么样。   撵轿停下,皇帝走进漫天神佛的大殿,邓云等在外面,招手叫来随从太监。   “你去跟宋檀说,叫他起来,先候着,陛下礼完佛要去太后那里用膳。”   宋檀接到邓云传信,便先去了慈宁宫。慈宁宫今日很热闹,有品阶的妃嫔和皇子皇女都在,乌泱泱将整个正殿都站满了。   皇帝的后宫相比先帝在时要和平的多,庄妃为皇后时宫里风气清正,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事情不敢做的太过分,后来皇后地位不稳的那几年,皇帝几乎不进后宫,大家都没有恩宠,也就没什么可争。   自皇后被废之后,宫中众人的心思又隐约有些浮动,尤其是淑妃和赵妃两位有子嗣的妃嫔——争赢了,那可就是中宫与东宫两个宝座。   众人在太后这里等着见皇帝,却只等来了一道口谕,皇帝不想召见嫔妃,叫无关的人都回去。   妃子们有些失落,太后宽慰了几句,便叫她们各自回去了,只把几个皇子皇女留下。   大公主也在其中,她依偎在太后身边,隔着许多人,看了宋檀一眼。   又等了一会儿,皇帝终于姗姗来迟,大公主领着几个弟弟妹妹向皇帝问安,皇帝叫起,目光只扫过了几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最后落在大公主身上。   皇帝对于几个儿女的态度,是按年龄来分的,二皇子三皇子和四公主都只四五岁,年纪尚小,他就不怎么在意。唯有大公主已经八岁,是记事的年纪了,他对大公主的态度就会慎重些。   “永嘉这几日都在做什么?”皇帝道:“朕听说你近来在宫中各处走动,可是在自己殿里待得腻了?”   大公主心里打了个突,飞快地看了宋檀一眼。宋檀低着头,没什么反应。   大公主斟酌着,“回父皇,儿臣听说太掖池夜里要放灯,便十分想去看看。只是乳母怕儿臣被冲撞了,不愿带儿臣去,儿臣与她们生气,在各处跑叫她们来追的。”   皇帝道:“你也大了,这样孩子气的事情以后不要做了。太掖池的灯是好看,邓云,你安排着,送永嘉公主去看。”   邓云称是,大公主勉强笑了笑,向皇帝谢恩。   太后不知道这两人的机锋,只隐约察觉出有些不对,便开口道:“皎皎近来稳重很多了,这几日总来陪哀家抄经,她小小年纪,字也写的有模有样的呢。”   宣皎是大公主的名讳,但更多的人称她的封号永嘉。   杨四和捧着大公主的字,送到皇帝跟前。   大公主刚开始练字,写的是隶书,刚柔并济,秀美圆润,又兼之三分的从容,皇帝看了,真情实意地夸奖了一句。   太后就笑了,“哀家就说皎皎的字写的好,甚至有几分你刚开始习字的模样,只可惜哀家的皎皎是姑娘,不然活脱脱是皇帝小时候。”   皇帝不以为意,不过也顺着太后夸了几句。太后又看大公主,大公主低着头,没接话。   她对皇帝,终究尊敬有余,亲近不足。   这样的心思瞒不过皇帝,皇帝神色淡了些,将手中的字放回杨四和手中。   杨四和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可是皇帝还是注意到了他。   “朕先前送来慈宁宫的人都不得用吗,来来去去还是剩下个杨公公。”皇帝看了一眼杨四和,总归有些不悦。   他对于杨四和,厌恶中夹杂着几分不屑,又因为太后的态度而生出一些恼怒。   太后的丈夫是先帝,而她心悦的人却是一个太监。皇帝大约很能共情他的父亲,并因此感到冒犯。   太后只当听不懂皇帝的话,道:“你送来的那些人也好,个个年轻着,慈宁宫都热闹许多。”   皇帝不再说什么,略坐一坐就起身离开,太后让大公主送一送,大公主将皇帝送到慈宁宫门口,又飞快地跑了回去。   太后见大公主一溜烟儿跑回来,笑道:“你做什么,那是你父皇,瞧你吓得。”   大公主摇头,坐在太后身边,环抱着她的腰。   太后教导她,“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与父亲置气这种事是万万不能做的。以后见了他,还是要亲近些,不要生了隔阂。”   大公主只做听不见,埋在太后怀里。   太后抚摸着大公主的背,叹了口气,“他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儿子,就连我,也是不能与他置气的。” 第8章   永嘉公主晚上会去太掖池看灯,太后做主,宫里的妃嫔愿意去的都去,邓云带着东厂的人,又调派了禁卫军和锦衣卫,里里外外都布置好了,才敢请贵人们移驾。   皇帝不去凑这个热闹,独自在太极殿批奏折。待到天昏黑了,宋檀与人交了班,走出太极殿的大门。   今天也是没办成事的一天,宋檀慢吞吞走在宫道上,出了西华门,往尚膳监的方向去。   尚膳监的刘公公不在,宋檀招来一个熟识的小太监,问他要了份烧鹅。   小太监动作很麻利,取了牛皮纸包了一只剁碎的烧鹅,皮烤的酥酥的,肥肉不多,精肉一层一层。   宋檀是尚膳监的常客,隔三差五都要来弄点吃的,得了赏的时候会阔绰点,汤饭点心都要精致漂亮的。受了罚的时候心情不好,就点平素忌口的东西过过瘾。   小太监看宋檀今日的模样,不像得了赏,他想了想,回身拿了包炒熟的板栗子来,道:“这是小的们嘴馋,自己弄的,公公别嫌弃,带一包去吧。”   宋檀道谢,接过烧鹅和板栗,从荷包里掏出两只银锞子。小太监喜不自胜,接过银锞子忙不迭道谢。御前的人,不说什么性情,都没有出手吝啬的。   宋檀绕过尚膳监,拐到太掖池边,溜达着往西直房走。   太掖池今天人声鼎沸,皇子皇女与妃嫔都在承光殿安置,玉河桥边停了好几艘游船,以备贵人们泛湖。太掖池自承光殿东西两侧全都灯火辉煌,守卫森严。千盏花灯已经备齐,只等贵人们下令,便可以放进太掖池。   宋檀走了一会儿,在湖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剥了几个栗子吃,又拿栗子壳打水漂。   湖岸中央有艘宝船,灯火通明,如一盏硕大的明灯立在太掖湖上。宋檀看了一会儿,便起身往回走。   远远的,有人叫宋檀。   “可是御前的宋公公?”   宋檀回头,见湖面上有几个太监划着一艘小船,他们停在岸边,道:“永嘉公主请宋公公上船。”   宋檀这才知道船上的人是永嘉公主。   他整了整衣裳,拎着两包吃食随太监们坐小舟上了游船。   游船二楼,屏风后,永嘉公主坐在窗边,正对着满湖景色。乳母和宫女们伺候在公主身边,邓云站在屏风外,身边跟着几个东厂太监。   邓云看起来有些忙,身边的太监低声向他回报着什么。   “邓公公,”永嘉公主用她尚且稚嫩的声音道:“你忙你的去吧,你那边都是父皇的大事情,我这边,有宋公公陪着我足够了。”   邓云犹豫片刻,点头应下,对宋檀道:“公主游湖,你且陪着,小心伺候。”   宋檀应了声,邓云这才下船,做小舟回到承光殿,与几个秉笔太监议事去了。   宋檀绕过屏风,到了近前给永嘉公主行礼。   永嘉公主看到宋檀手里拎着东西,摆手叫宫女接过去,笑道:“是我打扰宋公公了。”   “殿下哪里的话。”宋檀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抬眼才发现那宫女竟然是绿衣。   “绿衣姐姐是从前母亲宫里的人,”永嘉公主道:“今日正好来给我送东西,我就叫她一起来了。如今绿衣姐姐在尚宫局当差,听闻宋公公从中帮了不少忙。”   宋檀道:“初入宫时,曾得绿衣姑娘关照,如今不过投桃报李罢了。”   永嘉公主看看绿衣,又看看宋檀,“这真是咱们三个的缘分。”   说罢,永嘉公主又有些惆怅,看了眼湖面。她如今就在西苑,可是依旧不得与母亲见面。   永嘉公主很聪明,宋檀提点了她两句,她就成了太后的掌上明珠。这时候,她也只流露一点忧伤,没有过多的情绪。   永嘉公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宋檀:“我想将绿衣姐姐调到我身边来,宋公公觉得怎么样?”   绿衣看向宋檀,宋檀沉吟片刻,道:“绿衣毕竟是旧时庄妃娘娘宫里的人,殿下照拂一二是人之常情,真要将绿衣姑娘调去公主身边,怕是陛下会不大高兴。”   永嘉公主想了想,只好作罢。   陪永嘉公主赏完灯,已经是深夜,宋檀都没来及与绿衣单独聊两句,她们就急匆匆的回宫了。   宋檀拎着冷掉的烧鹅和板栗回了西直房,推开门,就见夏明义坐在桌边。   他等了宋檀许久,也从邓云那里知道了今天的事情。   “今日如何?”夏明义问。   宋檀犹豫了片刻,把烧鹅放在炉子上,“陛下问我话,我回的不好,不过陛下也没说什么,大约是没什么事吧。”   “庸才,庸才!”夏明义骂道:“这还叫没什么事,陛下分明已经对你失望透顶!”   他皱着眉,将宋檀好一顿训斥,宋檀这两天挨了太多骂,连羞愧都不是很多了,这会儿,只低着脑袋听。   夏明义见宋檀这幅模样,又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道:“你失了圣心,以后在这宫里可如此自处啊。”   宋檀盯着自己的脚尖,那上头沾了点泥,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的。   “或许本来也没几分圣心,是师父看错眼了呢。”宋檀忽然道:“圣心要是那么容易得,陛下也不是陛下了。”   夏明义惊讶地看着宋檀,好像在说你竟不是个傻子。   宋檀又不吭声了,夏明义恨铁不成钢,“这样的青云路,登天梯,你就在哪儿放着,动也不动!”   宋檀抬起头,看着夏明义,“师父,你真觉得那是一条登天梯吗,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比我清楚吗?他看不上我的,一时的感兴趣并不能做为我以后的立身之本。”   夏明义重新审视宋檀,宋檀比他想的要聪明,这让他感受到了欺骗。   他的目光微微发冷,苍老的声音变得平静而暗藏涌动,“我告诉你,宫里的人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你为以后打算,却不知可能连眼下的坎都过不去。”   夏明义走了,宋檀被他说的心慌,坐在桌边心却总也静不下来。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落在柜子上的两盏河灯上。那是两盏做坏的灯,宋檀拿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放。   他给自己找到了点事情,拿着火折子,捧着两盏灯出门去了。西直房离太掖池边的崇智殿不远,这会儿,人们都随贵人们离开,太掖池重新恢复了宁静。   宋檀从石桥边下去,蹲在一块石头上,把河灯点上。他没有在河灯上面写字,而是在河灯里面放了颗栗子。   放完河灯要许愿,许什么愿望呢,宋檀想,希望以后能安安稳稳在御前当差,希望师父不要再在他身上琢磨,想来想去,他想起来今天吃了许多油腻,于是只许愿明天不要闹肚子。   明月高悬,在宋檀身上洒下一片银灰色的月光,绝佳的光影衬托出了他五官轮廓的流畅。他眼里有一点落进去的月光,一眨眼又散开了。   宋檀把栗子和河灯一起放下去,好像放掉了许许多多的烦恼,一身轻松的回去了。   河灯顺着水面慢悠悠地飘,围绕着湖岸碰来碰去的,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捻起了河灯里面的栗子,连带着承载宋檀愿望的河灯也这样中道崩殂了。   皇帝披着雪青色的披风,两根手指转了转手中的栗子。他不喜欢热闹,夜深人静了才愿意出来走走。   “你瞧,他多自在,便是许愿,也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皇帝把玩着手里的栗子,看着一点点泛起涟漪的湖面。   伺候在他身边的人是六安,他躬身回话,“宫里的人都是在熬日子,只是宋公公是在过日子。”   皇帝轻笑一声,“你又懂了。”   六安身子压得更低,“陛下是天下之主,为天下万民已经是劳心费神,这点小事又何须挂心呢,我们这些奴婢在不就是为了让陛下顺心的吗?”   皇帝神色晦暗不明,“你觉得,朕为宋檀而挂心了?”   六安不慌不忙道:“奴婢只知道,陛下是天子,陛下所要的都能得到,所想的都能成真。”   在那么一瞬间,皇帝心里的某样东西松动了,他把手中的栗子捏开,露出干净饱满的果仁。   “叫邓云去办吧,”皇帝缓缓道:“跟他说,宋檀不适合穿红色。”   --------------------   皇帝:克制?我不克制了,我是皇帝,我想干嘛干嘛。 第9章   八月初宋檀有一天的休沐,他先去领了这月的月钱,又将发下来的新衣浆洗熨烫了,放在衣架上用香炉烘着。一应杂事都料理妥当了,他才有功夫去找绿衣。   绿衣在尚宫局柳姑姑手下当差,宋檀去转了一圈,却没见人,问一问同屋的姑娘,才知道绿衣被罚,这会儿已不在柳姑姑手下了,跟着刚进宫的小宫女们一块学规矩呢。   1   宋檀十分惊讶,请这里的宫女代为传个信,叫绿衣出来与他见一面。   等了约半个时辰,宋檀才与绿衣见上面。   短短几天,绿衣面色憔悴的可怜,她一见宋檀,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也不晓得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就这样被罚了,跟着小宫女的掌事姑姑学规矩,伺候姑姑洗脸梳头,稍有不甚就落得打骂。”   她伸出一双手,抽抽泣泣道:“前儿说我端茶学的不好,叫我重新学,一双手都快叫热水烫烂了。”   宋檀皱着眉,捧着绿衣一双手吹了吹,又把荷包解下来递给绿衣,“这些钱你先拿着,打点掌事姑姑。我去找柳姑姑,请她帮忙将你调回去。”   绿衣噙着泪点头,她也不敢多留,说了两句话就跑回去了。   宋檀看着她进去,想了想,还是去尚膳监找刘公公。   刘公公正好在尚膳监,见了宋檀却颇不自在,将他拉到一边。   “刘公公,我有件事问你,我那个妹妹绿衣,不晓得做错了什么事情被罚了,如今可怜的紧。您能不能给想想办法,好歹叫她离了那个地方。”   刘公公摆手,“这事我也没法子,听阿柳说,绿衣是上面直接点名调走的,她也留不住。”   宋檀眉头紧皱,“到底是什么回事,她虽然不是心里玲珑的人,到底在宫里当了许多年的差,应该闯不下什么大祸啊。”   刘公公看了看左右,悄悄对宋檀道:“听说,你那妹妹是得罪了东厂的邓厂公。她算是好的,还留了一条命。你往外头打听打听,得罪邓厂公是什么下场。”   宋檀心里觉得不好,追问道:“是因什么缘由得罪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刘公公道:“若不是什么大事,你倒是可以去说说情,毕竟你们御前的人总比我说得上话。”   离了刘公公这里,宋檀直奔司礼监,司礼监一贯是严肃的,守卫守在门口,小太监们捧着文书走来走去,一丝儿声音也没有。   宋檀请人传了话要见邓云,却被告知邓云不在这儿。   “我们厂公一早便出宫去了,今日也不一定回来呢。”传信的太监倒很客气,只是到底没让宋檀见邓云。   宋檀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司礼监里头,邓云抓了把小米喂架子上的信鸽,问道:“人走了?”   “走了。”随从太监问道:“厂公为何避着不见他?”   “他来找我,我知道是为什么。这不是一桩好差事,话说的轻,被他缠上了呢。话要说重了,来日他得势,怕是要被记恨。”   说着,邓云把手里的小米都扔给了鸽子,哼了一声道:“这个夏明义,有点出力不讨好的事儿都推给我!”   宋檀去找了夏明义,到了门前,转来转去的,犹豫着怎么开口。正当宋檀要敲门时,夏明义的房门开了,他背着手,开了门后就回身坐在圈椅上,道:“磨蹭什么,进来吧。”   宋檀走进去,夏明义给他倒茶,道:“我还当你再也不来了呢。”   “师父说的哪里话,”宋檀接过茶杯,“一日是师父,终身是师父。”   夏明义叹了口气,态度软和了很多,道:“说罢,什么事。”   宋檀把绿衣的事情说了,道:“我想邓公公不见我,总会给您几分面子的。”   “我能有什么面子,行将就木的老东西了。”夏明义道:“那位绿衣姑娘是怎么得罪了邓云?”   “正是无处打听,不然也好对症下药。”宋檀答道。   “那这就难办了。”夏明义道:“这么不声不响的将人发落去了,或许不是小事。”   宋檀面露忧色,“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夏明义看着宋檀,“我早给你指过明路,你自己不成器,怪得了谁?”   宋檀抿了抿嘴,想说服夏明义,“这种事情实在难讲,你便是那么说,我也不敢信陛下真对我有什么意思。你看他对杨四和的态度,就知道他在这事儿忌讳着。”   “杨四和跟你不同,你不必跟他比。”夏明义道:“至于陛下怎么想的,这都不用你管,你也管不着。”   宋檀垂下眼,好嘛,这又不关我的事儿了。   “我也实话同你说,眼下你除了这条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夏明义道:“我是落败的人,从前树敌不少,往后大约都要报复在你身上。你不想想自保的法子,以后怎么办?这不单单是一个绿衣,还是你性命攸关的事情。”   分明刚过秋天,宋檀却忽然打了个寒颤,“师父,您别吓我。”   “我吓不吓你你自己心里知道。”夏明义道:“换句话讲,你真得了陛下青眼,不说多少荣华富贵,总可以保住你自己和你身边人的命。何况陛下喜欢你,必不会亏待你。今日你平步青云,明日绿衣就能做邓云的姑奶奶!东厂算什么,邓云算什么,就是你想帮沈籍,也有的是法子。”   宋檀久久沉默。   夏明义敲了敲桌子,“想想吧,这种被人拿捏,命不由己的日子,和站在陛下身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个是你该选的路。”   此时已经是黄昏,灿烂温暖的夕阳落了宋檀身上,明暗的光将他分割成两半。   夏明义很有耐心的等他回答,他了解宋檀如同了解皇帝,在宋檀的沉默里,他察觉到宋檀已经被某句话打动。   明亮的阳光落在宋檀眼睛上,他眨一眨眼,光尘飞舞。   “请师父教我。”宋檀道。   夏明义笑了,皱纹舒展开,是难得的慈善模样。   宋檀答应之后,夏明义肯替宋檀去做这个说客,向邓云说情。绿衣虽未调回原职,但是没再被人刻意为难。   紫禁城的秋天格外属实,因为短暂更添了几分珍贵。傍晚时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布满天空,一视同仁地给予所有人美丽的风景。宋檀今日值晚班,来时拎了一包桂花糖藕,交班的时候与六安一道在茶房用了。   “这桂花蜜香得很呐,也得亏了你会吃。”六安一手捧着热茶,一手拿着桂花糖藕。他知道宋檀与刘公公交好,宋檀有想吃的,刘公公都会为他弄来。   宋檀慢吞吞的咬着糖藕,坐在六安对面走神儿。   六安拿手晃晃他,“怎么了,这么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宋檀回过神,“陛下今日心情好吗?”   “今日无事,风平浪静。”六安吃完了桂花糖藕,到一边的铜盆洗了洗手,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去吧,你去了,陛下的心情总不会特别差。”   宋檀便也起身,洗过手,进太极殿去了。   外间的灯大多已经熄灭了,只留了零星几盏。寝殿里还燃着手臂粗的大蜡烛,皇帝刚刚沐浴过,穿着雪白的中衣,乌黑的长发缎子一样,只挽了一根檀木簪子。   他手里拿着书,往一把紫檀摇椅里一躺,轻轻抖一抖长衫,交叠起双腿,姿态松弛而优雅。   宋檀端着茶过来,将茶水放在皇帝手边的小几上,又将三足灯台挪近了些。   皇帝抬眼,目光落在宋檀身上,他今日穿着一件素青色的圆领窄袖衫,内穿着玉色衬里,在领口和袖口露出一点点白色布料的痕迹。他做事的时候常常躬身低眉,眉眼平和,整个人清凌凌的,湖水洗出来似的。   皇帝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目光漫不经心地收回去。   宋檀安静的站在他身侧,百无聊赖的时候,悄悄抬眼打量他。   以往,他对皇帝总是怀着十二万分的尊敬与畏惧,此时,却忽然对这个人很好奇。   宋檀几乎知晓皇帝的所有事情,他知道皇帝的名字叫宣睢,今年二十有六。皇帝十岁的时候登基,到现在已经做了十六年的皇帝。   皇帝没有特别爱吃的东西,但不喜欢油腻,他用饭时一定有一道汤,不拘甜咸。皇帝不喜欢繁复的衣服,衣饰以简洁得体为主。皇帝长居太极殿,近几年都不入后宫,偶尔会出宫在别院过夜,此外不喜欢住在别的地方。皇帝的骑射很厉害,春秋两季他每天下午会去跑一个时辰的马,夏冬则改为早晚出行散步。   而除此之外,宋檀又几乎对皇帝一无所知,他不知道皇帝笑着的时候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他也几乎没有见过皇帝怒发冲冠的模样,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吃斋念佛的时候还能面不改色地下杀人的命令,就像他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能入皇帝的眼。   宋檀看着皇帝的侧脸入神,是不是他找不到跟他一样厉害的人,才不得不将目光往下看。宋檀想,一个人能看上一个没有自己长得好看的人,大约也算一种恩赐。   皇帝忽然看过来,宋檀一窒,眼睛慌乱的颤。可他随即想起来夏明义的嘱托,忍着胆怯,对上皇帝的目光。   宋檀没有说话,这样冒犯地直视皇帝。皇帝却没生气,轻轻笑了一下。   “你不怕了?”皇帝问道。   “奴婢,”宋檀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应当怕。”   皇帝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宋檀,冲他招手。   宋檀走过去,跪在躺椅边。   “陛下......”   他身上有浅浅的甜蜜的桂花蜜的味道,宣睢忽然摁住他的脖颈,将他拽到近前。   宋檀睁大了眼睛,惊慌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帝。他说错了,他还是好怕好怕。   宣睢摁着宋檀,手掌箍着他的脖颈,他的脖子细细白白,一只手就能掐住,喉结并不明显,桂花蜜的气味却浓了。   这样的一张嘴,能吃进去多少的东西。   --------------------   宋檀:猛打退堂鼓 第10章   桂花蜜的香甜萦绕在宣睢身侧,红润的嘴唇微微张着,有一些水光在烛光中闪烁。   宣睢靠近宋檀,宋檀的眼睛越睁越大,绷着身子往后退,甚至都忘了顺从。   他的眼中完整映照出宣睢的模样,看起来比恶鬼佛陀还可恐。   宣睢忽然松了手,宋檀不妨猛地往后一撤,一下子跌在地上。   宣睢笑着看宋檀,道:“就这样大的一点胆子。”   宋檀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宣睢却已经站起来,预备就寝了。   天气已经转凉,早上亮的也迟些。邓云来到太极殿时,天还昏黑着,天边冥冥一点亮光。   梆子响过几声,寝殿里传来动静,邓云走进去,司寝女官捧着衣饰站在外间,宋檀站在里面,正伸手将床帐用金钩挂起来。   今日有早朝,邓云早早的候在一边,禀报一些事务。   宣睢懒懒的坐在桌边,单手撑着头听邓云回话。宋檀为他梳头发,与司寝女官一起将冠冕戴在宣睢头上。   邓云一面说一面觑着宣睢的神色,皇帝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只看得出心情不坏。他又去看宋檀,宋檀正忙着,看不出什么,眉眼稍微有一点倦怠之色。   今日早膳,宣睢难得开口点菜,要了一道桂花糖藕,新渍的桂花蜜香味很霸道,宣睢只略尝了一口,甜蜜的过分,是宋檀才会喜欢的味道。   用罢早膳,宣睢乘撵轿去上朝,邓云随侍。他们要走了,宋檀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带了些轻松的神色。   送走了皇帝,宋檀踏着清晨的喧嚣,走向尚膳监。   刘公公瞧见他来,殷勤问道:“今天要吃点什么?新下来的螃蟹和鲥鱼,尝尝?”   宋檀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要了一大碗菊苗粥,和佐粥的酥骨鱼、糟鹅掌。刘公公见他精神不佳,也不说什么了,另拿了一碟腌黄瓜,一碟姜醋拌的绿豆芽,给他装进食盒里。   宋檀回到西直房,打热水洗了手和脸,把大迎枕抱出来,倚着枕头盘坐在炕上。他把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拿出来放在小几上,菊苗粥热腾腾的,宋檀盛了一碗粥,拿手捧着,一口一口喝完了微博是星星鸭zz。   一碗热粥下肚,他总算有了点精神,将几样小菜挪到近前,一边吃饭一边捉摸着打退堂鼓的事。   他胆子还是不够大,宣睢一句话把他吓得半宿不得安生。   师父肯定会骂我,宋檀苦着脸想,可是我真的做不来。   宋檀饭还没吃完,房门就被人敲响了,他还没来得下床开门,邓云就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哟,”邓云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这破地儿,这么憋屈呢。”   宋檀一边从榻上下来,一边问道:“邓公公有何贵干?”   邓云笑道:“我来给你送陛下的赏赐。”   宋檀面色有些古怪,“陛下的赏赐?”   邓云摆摆手,身后的太监鱼贯而入,放下东西后便退出去,不多会儿,不大点屋子就都被占满了。   桌上的几个锦盒是各色扳指香囊和玉佩,另一个托盘里是许多香料和茶叶。送来的最多的是绫罗绸缎,浣花锦软烟罗重莲绫香云纱,都是天青石青,水绿青绿的颜色。   “我还带了几个裁缝来给你量身。”邓云眼色示意,外面进来几个针工局裁缝,拉着宋檀就给他量身。   宋檀被拉着过去,道:“我饭还没吃完呢。”   邓云撩起衣袍坐在榻边,“你一天天就想着吃。”   裁缝们都很熟练了,量身很快,邓云看了眼他们记下的宋檀的身量,道:“还行,身段还算轻条。不过以后也要记着不许多吃,吃的又高又壮的,谁看了会喜欢?”   宋檀瞪大眼睛,“你,你.......”   “我怎么了,东厂什么事儿不知道。”邓云袖着手,笑着看宋檀,“你如今得了陛下青眼,我又执掌东厂,咱们二人又恰恰好师出同门,以后相互关照着,何愁没有好日子过。”   宋檀憋了半天,生硬道:“我现在连口吃的都吃不上了,还不抵从前呢。”   “这是什么话?”邓云笑着打量了宋檀两眼,稀罕道:“你不会是想反悔吧。”   宋檀确有此意,他支吾了一会儿,道:“我只怕做不来。”   “做不来?命要不要!”邓云冷哼一声,他不像夏明义似的,还愿意说两句软话哄哄宋檀,直接道:“你要反悔了,也别等着陛下发落你,先让我把你处置了吧,也好出我心头一口恶气。”   宋檀悻悻地闭上嘴巴。   邓云随手翻检了几匹布料,“瞧瞧,一道桂花糖藕就能换来这么多的赏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宋檀听他提桂花糖藕,心里略有些不自在。   邓云也没在意,说起另一桩事,“我明日请人来教你诗文,你认字,学诗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为什么要学诗?”宋檀问道。   “有才学的人会讨人喜欢些,”邓云问道:“琴棋书画你会什么?”   宋檀摇头,“一个都不会。”   邓云想了想,“学书法吧,跟诗文一脉相传。陛下喜欢行书,你明天就开始练行书,笔墨纸砚我给你弄。”   “行书很难的,”宋檀道:“我写隶书吧,我隶书写的好看。”   邓云瞥了宋檀一眼,“初入门的人才写隶书,永嘉公主就是,她八岁,你也八岁?”   邓云大概是从前做低伏小的时候受了很多气,如今说话十分嚣张跋扈,两句话能噎死宋檀。   邓云在宋檀屋子里转悠了一会儿,道:“你这件屋子太破旧了些,改明儿我给你换个新房子。”   “不用,我在这里住习惯了。”宋檀把窗户打开,道:“常有野猫在我屋里跑,我记得你不能碰猫毛是不是?你别在我屋里久站。”   邓云不能碰猫毛,一碰就浑身起疹子。以前夏明义喜欢猫,自己就养着一只很金贵的狮子猫,那几年,邓云身上的疹子就没下去过。   邓云皱着眉,捂着鼻子,“怪不得我浑身不自在。”   邓云走了,过了几日又来找宋檀,说皇帝给了他几天假,邓云来带宋檀出宫。   “出去去哪儿?”宋檀问,他坐在邓云的马车里,拉开帘子看窗外的街道。   邓云没理他,马车一路走,到琼台别院停下。   宋檀道:“怎么来这儿了,这是陛下的别院。”   “我能带你来,当然是陛下的意思。”邓云带宋檀进去,没进正院,而是去了后花园。   花园中央有一个湖,围绕着湖岸有山石水榭,水榭边有一栋小楼,小楼后面有葡萄架。   邓云带宋檀进小楼,宣睢不爱逛花园,这小楼是邓云新收拾出来的。厅里站着几个人,男男女女,清一色的仪态端庄,敛目低眉,都是宫里出来的人。   “这位是唐师傅,早年陛下读书的时候都由他在上书房伺候,以后教你诗文。”邓云道:“这一位是刘太医,以后为你调养身体。”   宋檀躬身向二人行礼,唐师傅忙摆手,刘太医也是一脸笑意,“不敢不敢。”   观他们的态度,俨然已经将宋檀当贵人看待了。   “这位是万浅姑姑,”邓云道:“是教坊司的教习姑姑,来教你跳舞。”   宋檀瞪大双眼,“跳舞?我?”   邓云暼他一眼,道:“不指望你能学成什么,好歹身子骨软和点。”   邓云摆手叫唐师傅和刘太医下去,只留下万浅和她带来的两个年轻女子。   邓云在圈椅上坐下来,万浅走上来摸了摸宋檀的手臂,肩膀和腰背。宋檀怪不自在,不过也没动。   “他是个男子,不比女人身段软,又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打小也没练过,骨头硬,真要学,怕是要吃苦头。”   邓云端着茶,“学就学吧,只要掰不断骨头,随便你们怎么教他。”   宋檀忍不住道:“合着不是你学。”   邓云翻了个白眼,“陛下看不上我,陛下要是看上我了,掰断骨头我也练,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宋檀嘟囔了几句,大约在心底骂他。   “先叫她们带你去沐浴。”邓云同万浅说了些什么,又对宋檀道:“我先走了,晚上再过来。”   宋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那两个年轻姑娘带走了。   沐浴不是普通的沐浴,先用热水冲泡一遍,洗去身上的污渍,再用一种散发着古怪药味的汤药泡半个时辰,最后一次泡牛奶,泡完后要在身上涂抹各种香膏香脂。   那两个年轻姑娘伺候宋檀,宋檀百般不自在,“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   两个姑娘里胆子大一点的人道:“不行的,你不知道怎么弄。”   光是第一次洗,宋檀就洗掉了半层皮。他裹着中衣坐在一边,看那两个姑娘调配第二次用的香药。   屋子里热气腾腾,怕受凉还点着炭盆,宋檀支着头,昏昏欲睡。   两个姑娘弄好了,叫宋檀坐进浴桶里,一人站在一边,按摩宋檀身上的穴位。   “这香药是刘太医调配的,用的是宫里的老方子,可以软和筋骨,润泽肌肤,对男人,其实是承欢的男人很有好处。”姑娘笑着,拆开了宋檀的头发,为他按摩头皮。   那边有人送来了热牛奶,两大桶,预备接下来的一次洗浴。   宋檀闻着牛奶的香甜,被氤氲的药浴蒸着,几乎两眼昏花。   “这也太折腾了。”宋檀道。   “这不是折腾,”万浅从屏风后面走过来,“是尊贵。”   宋檀一愣,一下子陷入特别大的茫然里。   --------------------   宋檀:不懂,但是想喝牛奶了。 第11章   晚间邓云来到琼台别院,刚踏进小楼,就听见里面传来宋檀的叫声,喊得声嘶力竭的。   邓云吓了一跳,忙走进去,只见厅里栽绒毯上,两个姑娘,一个拉着宋檀的胳膊,一个按着宋檀的肩膀。宋檀满头的汗,连声叫疼。   见邓云进来,宋檀忙道:“好了,好了,歇一歇吧!”   两个姑娘放开宋檀,退到一边,宋檀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他穿着一件月白窄袖杭绸长衫,腰上系了一段绸带,没穿外袍,衬得腰细腿长的一副身段。邓云倒了杯水给他,他接过来,一口喝完。   万浅见宋檀累的实在动不得了,便道:“今日第一天,就先这样吧。”   邓云点点头,叫万浅和两个姑娘先下去了。   宋檀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问邓云:“回宫去?”   邓云摇头,“陛下给了你几天假,你这几日便先住在这里,把这些事情都条条理理的弄好了,再回去。”   他在一边坐下,道:“说起来,你在宫外竟没个宅子?不然,在宫里你那一丁点的地方,实在倒腾不开。”   宋檀锤了锤两条腿,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我哪有那个钱。”   邓云睇他一眼,“你有几个钱都吃了喝了,自然置办不起家业。”   宋檀摆摆手,“不说这个了,你叫我歇一会儿。”   邓云摇摇头,道:“先用饭吧。”   眼下只有宋檀与邓云两个,倒没有宫里那许多规矩,下人端来热水伺候宋檀洗了手和脸,便直接抬了桌子摆饭。   只见一张八仙桌,摆了四样果品,四样素炒,一大碗丝瓜汤,除此之外,米饭也没有一碗。   宋檀拿着筷子看向邓云,“一点荤腥不沾吗?”   邓云端着茶,“这是刘太医定下的食谱,你以前吃的太杂,身上有秽气。”   宋檀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去,他实在太饿了,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虽然他也没什么脾气。   用过饭,邓云挥退旁人,带着宋檀上楼。楼下是宋檀休息的地方,床前的地毯上放着一个檀木箱。   宋檀上前打开箱子,里头杂乱的放着一些画册和绣册。宋檀随手翻开一本,只看了一眼就惊得将书也扔了。   “这是?”宋檀惊疑不定地看向邓云。   “一些秘戏册子,”邓云神色倒是坦然,“这都是宫里的东西,画册,绣像,荷包,錾刻在木板和银器上的也有。”   宋檀站起身,道:“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邓云道:“你以为我叫万浅来,是来教你学跳舞的?这个才是要紧事。”   吃的喝的洗的练的,哪一样不是为了床上那点子事。   宋檀瞪大眼睛,连连摆手,“这怎么行,万浅姑姑是女子,她怎么能教我这个。”   “那怎么着,明儿我去南风馆给你弄两个人来?”邓云哼了一声,“你也不嫌脏。”   宋檀只说不行,邓云便道:“实在不行你就自己琢磨吧,反正都是画儿,又没有字。”   宋檀把画册捡起来,扔回箱子里,有些茫然道:“这些东西有用吗,陛下会喜欢吗?”   邓云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不管陛下喜不喜欢,以后有没有用,你都要做好所有的准备。”   宋檀心里感叹,邓云能一步一步爬到今天,不是没有原因的。   宋檀的药浴每七天泡一次,万浅教了他一些简单的,可以自己练习以使身体柔软的动作,至于诗书,这算是最正常的一门课。这些东西,宋檀都能忍受,他唯一受不了的,是刘太医开的食谱,一日两餐没有主食没有荤腥。   一连几天,宋檀都觉得胃里空空的,心里慌慌的。   在要回宫的前一天,趁着邓云不在,宋檀从琼台别院跑出去了。   他对京中也不算特别熟悉,去过的地方不多,从琼台别院出来后,宋檀径直去了堆雪楼。   堆雪楼还是一样的繁华热闹,除了大家都穿上了秋衣,与夏日里宋檀出来的那一次并无差别。   “客官楼上请!”小二殷勤引着宋檀上楼,在二楼窗边的一张桌子上坐下了。   堆雪楼的拿手菜宋檀是很了解的,可惜每次宣睢来,都只要一些茶点。   “我要一只烧鸭,一碟烧肉,一尾清蒸鲥鱼,一碗鸡笋银盘,一盅冬瓜虾仁汤,一大碗米饭和一坛金华酒。”宋檀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交给小二,“麻烦快一些。”   “好嘞,客官您稍等。”   小二下去了,窗外人声鼎沸,吆喝声此起彼伏,宋檀瞧见一个摊子上卖月饼的,这才想起来中秋将至,螃蟹,鱼虾和莲藕,都正是好时候。   他双手捧着脸,兴致勃勃地观察每一个路过的人。从宫里出来到现在,他总算感受到了一点自由的气息。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宋檀看过去,只见戏台上,一个年纪大些的说书先生在推搡一个年轻的书生。   “都已经没人听你说书了,你还不快去!趁着年轻,干点什么不好,在这儿骗吃骗喝。”   那年轻的书生道:“这怎么算是骗吃骗喝,我在这里说书,可是从没要过钱的。”   “因为也没人愿意听你说书!”说书先生道:“一段故事你来来回回讲了两个多月,掌柜的不跟你计较是看你是个读书人不容易,你也该知道些廉耻,别厚着脸皮在这里帮倒忙!”   被人当指着鼻子这么说,年轻书生脸上有些难堪之色,很下不来台。   宋檀这才看清楚,这年轻书生就是当日宣睢在堆雪楼遇见的那个人,魏乔。   “小二,”宋檀道:“请这位公子楼上来吧。”   宋檀记得,这个人与沈籍一道赶考过,是沈籍的旧识。   魏乔从楼下上来,面上难掩窘态,待到宋檀跟前,他又露出一副笑脸,道:“敢问公子有何贵干?”   宋檀道:“没什么,就是请你上来坐坐。”   魏乔于是知道,面前这位小公子是看自己下不来台,好心替自己解围的。   他长叹一声,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公子。”   “举手之劳罢了,”宋檀道。   恰在此时,小二上菜来了,一道道浓油赤酱的美味佳肴,香味霸道又浓烈。   魏乔盯着那只水晶鹅,眼也不眨。   宋檀大约很能理解他这种馋肉的心思,便开口邀请,“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与我一道用顿饭。”   魏乔犹豫了一些,不好意思道:“那就多谢兄台了。”   两人一道落座,真开始吃饭,谈话就成了见缝插针。魏乔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大约也有一点识人的本领,观宋檀衣着锦绣,尤其仪态不俗,举止只见很有韵味,便认定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还不是一般的人家。只是思来想去,也没想起来京中有哪位宋姓的高官权贵。   魏乔也对宋檀讲述了自己的境况,今年春天的那次科考,魏乔又落败。他不想就这么一事无成的返乡,又恰逢汤固案,便想在这儿风起云涌的京城碰碰运气,看看有哪位慧眼识人,能给自己一条出路。   “可惜从六月一直待到八月,我也没把自己卖出去。”魏乔摇摇头,颇为感慨,“兜里是一文银子也没有了。堆雪楼的老板好心,容我在这里住着,我却不能像那说书先生说的一般厚颜无耻,想来也该走了。”   宋檀想起宣睢对魏乔的评价,道:“公子在京中可有什么故友亲朋,能借住一二的。我想许是时候未到,再待一段时间,或有转机。”   魏乔看了他一眼,“倒是有一位旧年的相识,他虽为官,也清苦的很,给了我一些银子做盘缠,我不好多要他的。”   魏乔感叹道:“天底下的年轻人都差不多,没钱没地没媳妇儿,除了野心抱负和胃口,什么都没有。”   “能吃是福,”宋檀由衷的说,“这顿我请你,多吃点。”   魏乔嘿嘿笑了笑,“多谢贤弟。”   堆雪楼的雅间里,宣睢撩开帘子看向二楼窗边吃的不亦乐乎的宋檀,淡声道:“厂公这么大的家业,就把人养成这样?”   邓云躬着身子,“我这便去叫他回来。”   “罢了,”宣睢放下帘子,“等他吃完罢。”   另一边,宋檀已经吃饱,搁下了筷子。魏乔与他说着些旅居时候的见闻,宋檀一边听一边把腰上的玉佩解下来,推到魏乔面前。   “这块玉佩,魏兄可以拿去当了,约莫值个几百两银子,你在京中租个院子,安心念书要紧。”宋檀道:“京城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治学或是见世面都比别处要好,多留一段时间,许有转机。”   这已经是宋檀第二次对魏乔说有转机,魏乔眸光微动,还是拒绝了,“我不能要你的东西,何况是这么大一笔钱。”   宋檀看了眼那玉佩,那是邓云预备下的东西,也没有特殊的徽记,宋檀白送出去,并不花自己的钱。   “没关系,”宋檀道:“这块玉佩的主人应该不会在意。”   宋檀说罢,便站起身,拱手向魏乔致意,便要离开了。   他走到楼梯边,被上面下来的一个人拦住,那人指了指楼上雅间,宋檀面色倏地变了。   魏乔担心宋檀,便走过去,不过在楼梯处便被人拦下了,那人态度还算客气,将他手中的玉佩拿走,留了一份吏部尚书的拜帖。   雅间里,宣睢站在窗前,负手而立。   宋檀走到近前,屈身行礼,“陛下。”   宣睢转过身,神色倒很和煦,“好几日不见你了,这些天跟邓云在一块,都教了你什么?”   宋檀抿了抿嘴,道:“他教我伺候陛下。”   “那你学的好吗?”   宋檀面露为难,“奴婢愚钝。”   宣睢了然,“看来是学得不开心。”   宋檀还在想什么回答,宣睢又问:“还想学吗?”   宋檀犹豫了一下,诚实的摇了摇头。   “那便不学了。”宣睢宽容道。   宋檀喜出望外,“多谢陛下。”   宣睢也笑了,温声道:“回宫吧,今日出来的匆忙,改日再带你来逛。”   宋檀有些受宠若惊,回去的路上,他咂摸着其中滋味,没品出皇帝什么态度,倒领略了一点被皇帝喜爱的好处。   --------------------   邓云:装什么,小声逼逼.jpg 第12章   魏乔拿着那封拜帖去了顺天府衙门,报说捡到了户部尚书的拜帖。顺天府通判听得是户部尚书的帖子,将此事报给了府尹,府尹与户部尚书相识,又遣人去告知户部尚书。   彼时天色将晚,户部尚书刚刚回到府中,听闻此事便遣自己的儿子去趟顺天府。   尚书公子不解,“派个家丁去把拜帖取回来就是了,何必要我再跑一趟。”   户部尚书道:“你去了,看看拿拜帖的是何人,将他带来我见见。在京中不可不慎重,任何一点小事都不要轻忽放过。”   尚书公子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总之跑了这一趟。   没几日,吏部新进了一个典吏小官,此人年轻,神思敏捷,兼之八面玲珑,很快就融入了身边的人群。旁人也因此得知,这位魏典吏,连科举都没过,却能一下子进了吏部,做了京官。   大家猜测约莫魏家有钱,或者魏乔与哪位权贵有关系,私下里讨论两回也就罢了。   而更多的人精看到的是户部尚书,谁能劳动他亲自安排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呢。   吏部尚书倒也没瞒着,“自然是陛下身边的中贵人了。”   这时候,大多数人还觉得这位中贵人指的是炙手可热的东厂厂公邓云。   魏乔当了官,支取了当月的俸禄,去堆雪楼打包了一道烧肉,一尾鲥鱼,又买了石榴、葡萄、枇杷、黄杏几样果品,提着一坛金华酒去找沈籍。   沈籍家住的偏,屋舍三两间,院子不大,靠角落有两口大缸,里面养了金鱼荷花。   魏乔走进去,先逗了逗缸里的金鱼,这才大步走进堂屋,“沈兄,我来看你啦!”   沈籍掀开门帘走了出来,深蓝色的直缀已经褪色许多,但是穿在他身上,仍然显得鹤骨松姿,君子如玉。   两人一道进屋,魏乔把东西放在桌上,自去拿了海碗和酒杯。   沈籍吃素,酒肉都不用,魏乔给他把果子洗了,石榴剥开,两个人分坐两边,倒也相得益彰。   “所以我说世事难料,我本来都打算回老家去了。”魏乔先给自己倒了杯酒,珍惜的咂摸了下酒的滋味,这才一饮而尽,“若非遇到贵人,眼下这杯酒,该是与你辞行的了。”   沈籍没喝酒,倒是端起了茶杯,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   “虽说只是个典吏,”沈籍道:“但我想,以你的才华,以后大有可为。”   魏乔笑了,颇有些意气风华之态,“我也是这样觉得。”   “不过,”沈籍还有一番担心,“与东厂扯上关系,只怕日后清流会为难你。”   “东厂?”魏乔一顿,“我如何就与东厂扯上了关系?”   “我听说,是东厂厂公邓云举荐你,有人觉得或许这根本就是陛下的意思,只是你走的,到底不是如旁人一般的科举取士。”   “不对,”魏乔放下筷子,看着沈籍,“我那位贵人明明姓宋,单字一个檀,只不知道是真名假名。”   “宋檀?”沈籍大为惊讶。   “怎么 ,你认得这个人?”   沈籍眉头紧皱,“宋檀是御前伺候的人,一贯与东厂不相干的。”   沈籍的面色有些严肃了,魏乔看了看他的神色,端起酒杯抿了口酒。   魏乔的事在京中大臣圈子里传了一阵,倒不是说此人多么不同凡响,只是举荐他的人,不是邓云,却是宋檀。   大家这才注意到,皇帝身边竟还有个这样的人物。   宋檀早起当值,路过尚膳监,问尚膳监的小太监要了两个饼子吃,小太监有眼色,还给端了杯热茶。宋檀与他闲聊着,刘公公不知从哪里跑了来,笑道:“好几日不见你,听说你得了假出宫快活去了?”   宋檀想起宫外折腾那几天,含含糊糊地支应两句,“我在宫外最有名的酒楼吃了饭,你想不想知道跟你做的比怎么样?”   刘公公不屑一顾,“宫外的饭菜再好,如何也比不上宫里的啊。”   宋檀嘻嘻笑道:“刘公公好大的口气。”   刘公公笑着从竹篓里掏出两个比拳头还大的大红软籽石榴,道:“别的我不知道,螃蟹进贡给宫里的都是最肥的,你先吃着石榴,晚上过来拿螃蟹。”   宋檀立刻喜笑颜开,“多谢刘公公。”   宋檀溜溜达达去上值,与六安交班的时候给了他一个石榴,“石榴给你一个,另一个我放抽屉里,你叫小太监们别拿。”   “知道了。”   中午皇帝午睡的空档,后宫来人请宋檀。   这算是个稀罕事,以前陛下还进后宫的时候,常见有妃嫔请夏明义。后来陛下不怎么入后宫了,也很厌恶后宫妃嫔与御前的人有干系,这样的事渐渐就少了。如今只有邓云监管着宫内大小事务,日常需要出入后宫。   这次来请宋檀的,是二皇子的生母淑妃。   淑妃住在储秀宫,父亲最初只是个六品官,女儿生下皇子后才升了官,得了个荣养的勋爵。淑妃入宫前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性情风风火火,入宫熬了这么多年,倒把那股子热烈生磨成了刻薄。   宋檀见了淑妃行了礼,淑妃很客气,叫他起来回话。   “本宫请你来,不为打探陛下的情况,是有一桩好事情。”淑妃朝身边的宫女示意,宫女从屏风后领出一个人,却是绿衣。   “这个姑娘,本宫从前在庄妃娘娘宫里见过,如今却在做洒扫御花园这样的粗活,可怜见的。”淑妃那帕子掩了掩唇,继续道:“本宫心有不忍,便将她要到身边伺候了。依稀又听说,她与宋檀公公是同乡,在这皇宫里,也实在是有缘分了。”   宋檀看着绿衣,绿衣低着头,神色不明。   “本宫想着,你二人年纪相仿,又素有交情,不如本宫做个媒,为你二人结个对食。”淑妃道:“绿衣是个好的,本宫愿意为她出陪嫁,宫外也有置办好的宅子,日后你下了值回了家,也能有口热饭,有个人等着你。”   宋檀实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娘娘,这只怕于礼不合。”   “这有什么的,宫里这样的事也不少见,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若是心有不安,本宫亲自去向陛下说。”淑妃笑道:“我们绿衣是姑娘家,性子腼腆,宋公公好歹也算半个男人,可不能扭扭捏捏的。”   宋檀深吸一口气,“奴婢谢娘娘恩典,只是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   “你同意了就行,”淑妃摆摆手,“剩下的事情,本宫来替你安排。绿衣,过来。”   绿衣走到淑妃娘娘跟前,淑妃摩挲了下她的手,“你替本宫送送小宋公公,晚一会儿回来也无妨。”   绿衣称是。   储秀宫门外,绿衣和宋檀并肩而行。宋檀问道:“怎么回事?”   绿衣叹息,“我算是明白了,我就是一个玩意儿,一个摆件,到处挪腾,人人都能拿捏我。”   她看向宋檀,神色无奈又担忧,“拿捏了我,也就拿捏了你。”   宋檀哑口无言。   “这桩事,你还是回去问问你师父该如何是好吧。”绿衣道:“天上掉下来的从来只有砖头,掉馅饼的事儿我是不信的。”   宋檀下了值,石榴也不拿了,螃蟹也不吃了,径自去找夏明义。   夏明义听他说完,道:“只怕与前朝的事有些干系,不然怎么忽然来贿赂你了。”   哦,这是贿赂啊。宋檀道:“师父,那我该怎么办?”   夏明义想了想,道:“明日把这个事告诉邓云,叫他出面替你回绝了这件事。”   “这合适吗?”宋檀问道。   夏明义笑道:“邓云想用绿衣拿着你,就不能让旁人动绿衣。”   宋檀微微叹息,放在邓云手里就好过放在淑妃手里吗。   两人正说着,门口忽然跑来一个小太监,匆忙道:“宋公公可在这里?陛下传召。”   宋檀有些吃惊,“现在?”   那小太监忙拉着宋檀出门,“就现在,您赶紧的吧。”   宋檀回头看夏明义,“师父?”   “许是陛下知道了这件事吧。”夏明义心里并不担心,“你好好回话,说清楚你与后妃并无干系也就是了。”   宋檀这才随着人去了。   来到太极殿,宣睢还在批奏折,见宋檀来了,便将旁人都挥退了。   “陛下。”宋檀行了礼,心里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宣睢看了眼宋檀,笑着指了指案上的石榴,道:“你的东西忘拿了。”   宋檀不明其意,上前拿过了石榴,道:“多谢陛下。”   “你现在剥来吃吧,朕也尝一尝。”   宋檀只好在皇帝面前剥石榴,他是会吃的人,指甲在石榴皮上划了几道印子,轻轻一掰,晶莹剔透的大红石榴籽就露了出来,石榴香甜又微带苦涩的气味也弥漫开。   “听闻你想结对食了?”宣睢冷不丁问道。   宋檀吓了一跳,手中的石榴滚落在地上,汁水四溅。   宋檀斟酌着回话:“奴婢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今日淑妃娘娘提出来时,奴婢也十分惊讶。”   “是吗,”宣睢敲了敲桌子,“到这儿来。”   宋檀慢慢走过去,跪在宣睢脚边。   “可是淑妃说,你与绿衣多年相识,早就暗生情愫。虽则你是个太监,可这份感情正是因此才天地可鉴,朕不该做这个恶人,拆散你们。”   这跟夏明义押的题不一样,宋檀开始紧张了,“奴婢与绿衣只是兄妹之义,并无男女私情。”   “你们又不是一个爹一个娘,哪门子的兄妹呢。”宣睢忽然掐着宋檀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想要对食,你喜欢女人?”   宋檀有一瞬间的茫然,“不,不是。”   “那你喜欢男人吗?”   眼前宣睢的脸一半隐在黑暗里,声调轻轻的,无端使人心生恐惧。   “你不知道,朕来教你。”   宣睢摩挲着宋檀细细的脖颈,修长的手指分开他的两瓣唇。这个时候他不想看见宋檀的眼睛,便迫使他低下了头。   宋檀不是个好学生,在宫外的时候几乎什么也没学到,他的气息慌乱地不成样子,含也含不进去,吐也吐不出来。这个时候,宣睢没有那幅宽容的样子了,他摁着宋檀,手指蹭着那小小的喉结,感受着那里的鼓动。 第13章   夜深了,宋檀被人带到了太极殿的东暖阁。暖阁里床榻桌屏一应俱全,落地罩两边立着两个灯台,几盏灯照亮一个静谧的空间。床边不远处就是屏风,屏风后面有只浴桶,里面预备了热水,等着宋檀沐浴。   宋檀捂着嘴,形容很狼狈。   两个宫女上前来,目不斜视地脱掉宋檀的衣服,服侍他沐浴。这两位是御前的宫女,箐兰和箐云,宋檀与她们认识,但并不熟。   她们也不与宋檀说话,好似看不见宋檀的狼狈,一人捧了茶杯痰盂让宋檀漱口,一人则打散了宋檀的头发,为他沐发。   宋檀仍惊魂未定,一张脸写满了不安,他尽力使自己蜷缩在热水里,只留出半张脸和浮在水面上的长发。   热水沐浴过之后,两个宫女开始为他准备药浴,还是刘太医调的方子。这说明宫外的事情宣睢根本都知道,他心情好了,愿意在宋檀面前装一装,心情不好就另说了。   宋檀陷入一种难言的恐惧和焦虑之中,他泡完了香药,两个宫女给他穿上雪白的绸衫子,又端来一碗散发热气的汤药。   “这是什么?”宋檀问道。   箐兰答道:“是安神汤,陛下特地吩咐的。”   宋檀看向她们,“陛下今晚不会来了吗?”   箐兰道:“陛下今晚不会来,他吩咐过,好生伺候公公歇息。”   宋檀稍稍放心,他把汤药喝完,箐云送上几样蜜饯和一碗剥好的石榴,鲜红晶莹的石榴籽儿放在水晶碗里,看着便垂涎欲滴。   宋檀这会儿却没心情吃,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一会儿。他躺在床上,箐云和箐兰将两边的床帐放下来,熄了灯后静悄悄地退去了。   床铺的很软,高床软枕,人一躺下就整个陷了进去。   宣睢安排的很好,安神汤很有效,宋檀躺下时还满腹心事,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的嘴巴里还残留着汤药的苦味,如果他今晚有梦,该是一个混乱又腥涩的梦。   宋檀第二天睡到了自然醒,他掀开帘子,外头已经天光大亮。   箐云和箐兰听见声音,进来伺候他穿衣服。今日预备的衣服,不是内侍的官服,而是一件靛青色的圆领长袍。   “不敢劳烦。”宋檀自己把衣服拿过来穿上了,箐云只捧着腰带牙牌等物站在一边。衣服是熏过熏香的,都是苏合香的味道。   门外有人搬箱子,宋檀问道:“在做什么?”   箐云道:“陛下吩咐将你的东西都搬来,以后你就住在东暖阁。”   “这怎么行,这......”宋檀连连摇头。   箐云神色却很平静,“这是陛下的意思,你如果不满意可以去问陛下。”   宋檀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太极殿的书房撤掉了一块乱七八糟的地毯,宋檀没吃到螃蟹,嘴角裂开了一道小口子。箐兰给他拿药膏抹了抹,一整天他都不是很想开口说话和吃饭。   离开太极殿的时候,宋檀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向陛下谢恩,箐云却告诉他,陛下许他随便出入——这个时候,宣睢又是宽和而善解人意的了。   宋檀慢吞吞地走在宫道上,揣着手,一边走一边整理思绪。路过尚膳监,刘公公叫住他,“你昨个怎么没来吃螃蟹?”   宋檀摆摆手,“没胃口。”   “稀罕,还有你没胃口的一天。”刘公公走上前,瞧见宋檀嘴角的伤口,便道:“你是吃了什么别的东西上火了吧,这样,这两日我给你弄点清粥小菜,下次再给你做蟹酿橙。”   宋檀抹了抹嘴角的伤口,跟刘公公打了声招呼,继续揣着手往前走。   回到西直房,自己的房间几乎已经被搬空了,宋檀生出一点强盗过境的悲凉,换个方向去找夏明义。   “陛下很生气吗?”夏明义没想到,淑妃给宋檀的这桩婚事,以宣睢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原因。皇帝不喜欢后宫中人窥探,但这不是宣睢昨晚生气的理由。   他是因为宋檀而生气的,他喜欢宋檀,竟到这个程度了吗?夏明义难得有些拿不准了。   见宋檀趴在桌上发呆,夏明义又温声道:“你也别烦,绿衣那件事已经解决了,陛下回绝了淑妃娘娘。我看你不如趁着这个空档,去找陛下求求情,将绿衣调至别处。”   宋檀看向夏明义,“现在?”   “不是现在还是什么时候?”夏明义拍了拍宋檀的肩膀,“淑妃娘娘,邓云,哪个能大过陛下去?你求这个求哪个,不如直接去求陛下。”   “你是有能力的,只是你还不知道怎么用。”夏明义耐心道:“檀儿,别害怕陛下,那是至高无上的权利,你能沾得一星半点,就足够尊崇无限许多年了。”   宋檀愣愣地看着夏明义,夏明义看宣睢,将他视为皇权,看宋檀,是讨好皇权的工具。宣睢和宋檀,在夏明义的眼中,都平等的不是人了。   从夏明义这儿离开,宋檀想去找绿衣,不过绿衣这会儿还在淑妃娘娘那里,宋檀得找个人帮他传信。   传信的人还没找着,宋檀先碰见了沈籍。   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见沈籍了。   沈籍穿着朱红色的官服,胸前绣着云雁,手中拿着笏板,应该是刚刚才去面圣。   “你升官啦。”宋檀惊喜地看着沈籍的新官服。   沈籍也打量着宋檀的新衣服,笑道:“朝中各处缺人,陛下将我调去了工部。”   宋檀感叹,“也不枉从前蹉跎的那些年。”   沈籍笑了笑,目光在他嘴角的伤口划过,“你嘴上的伤怎么弄的。”   宋檀一下子顿住了,沈籍的眼睛明亮又锐利,好像能将他整个人看透。宋檀后知后觉感到羞耻,他该怎么回答沈籍,这是他在何种境地做了什么事情留下来的伤口。   宋檀很不自在,侧过身,挡住那一点不起眼的伤口。沈籍很温柔,他察觉到他的目光让宋檀不舒服,便慢慢挪开了视线。   “天太干了,有点上火。”宋檀回答。   沈籍不知道信了没有,说起了另一桩事,“你与魏乔认识?”   宋檀微微有些惊讶,道:“我与他在堆雪楼有过两面之缘。”   “是你举荐他做官?”   宋檀摇摇头,“他做了官吗?”   “在吏部做典吏。”沈籍道。   宋檀猜测或许是陛下的意思,便如实道:“他以后一定前途无量,陛下很赏识他。”   这印证了沈籍的另一个猜想,魏乔应该是入了陛下的眼。不过沈籍没有细问其中缘由,事关陛下,他不想让宋檀说太多。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沈籍道:“朝中有人说,魏乔是你举荐,在陛下身边,你比邓云还要得脸。”   宋檀低着头,“这是没有的事,邓云是东厂厂公,谁能越过他去。”   沈籍沉默了一会儿,道:“不仅仅如此,还因为你跟邓云是不一样的人。”   宋檀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沈籍。   沈籍道:“邓云追名逐利,你并不追求那些,你期望安稳平静的日子。”   宋檀微微叹息,“宫里哪有什么安稳平静的日子。”   他们两个人慢慢往前走,沈籍斟酌着,缓缓道:“邓云以宦官之身掌东厂大权,宫内宫外都要给他面子,这样的日子看似风光,底下却暗潮汹涌。哪一天陛下不需要他了,他的下场或许比你师父还要不好。”   宋檀安静地听,他知道沈籍这些话里有别的意思。   “宋檀,你是宦官,这是命运带给你的苦难,不是你的错。时人认为的官宦尖刻阴险是一种偏见,与你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干。你能在宫里独善其身,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沈籍只说对他的期许,言语已经含蓄到不能再含蓄。   宋檀停下脚步,看向沈籍,“我想我要辜负你的期望了。”   沈籍站在前面,看向他的目光中藏着悲悯,良久,他轻叹一声,道:“是时运多艰,是禁庭凶险,不是你的错。”   宋檀眼睛发涨,他匆忙转过身,一声招呼也没有打就跑走了。他在这一刻知道了自己以后要走什么样的路,该以一种什么样的身份待在陛下身边,该与宣睢做什么样的事情。   命运的变换有时候就在一个转身,沈籍与宋檀在此刻都预见了。   宋檀一口气跑到太极殿,箐云在整理东暖阁的东西,她与箐兰以后只负责照顾宋檀。   宋檀跑进来,问箐云要胭脂。   箐云愣了一下,箐兰却自去拿了自己的胭脂。   宋檀弯腰看着妆镜,拿手指点了胭脂擦在嘴上。箐云要给他重新梳妆,宋檀却很快放下胭脂又跑了。   陛下在书房,宋檀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进去。   他一身靛青色的衣袍,如一线天光,乍然闯入宣睢的视线。   “陛下,奴婢有件事求陛下。”   宣睢挑眉,“说。”   力口君羊八⑤伍㈣⑤㈥   宋檀爬到宣睢跟前,身子直直的,头却温顺的低下去,露出洁白细腻的后颈。   “我与绿衣有兄妹之义,我得陛下青眼,便也想为绿衣寻一个好去处。”宋檀道:“她是庄妃娘娘宫里的旧人,与永嘉公主相识。奴婢求陛下,将绿衣调去给永嘉公主,来日公主出宫,绿衣为公主府女史,如此也好在宫外寻一门亲事。”   宣睢沉思片刻,点头同意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宋檀,宋檀能向他提要求,想必对应付的报酬很清楚。   宋檀抬起头,眼睛湿润着,双唇染了胭脂,更衬肌肤如雪。   宣睢眸光闪烁,他将宋檀拉起来,将他抱在怀里,手指碾过唇肉,点在嘴角的伤口上。   “疼吗?”宣睢问道。   宋檀摇头,“不疼。”   宣睢摸着他细细的脖颈,“等你熟练了,便会自如一些,不会这么难受了。”   宋檀脸颊微红,但是向宣睢保证,“我会好好学的。”   他那样认真,像学生面对夫子一样,好像这是一件正经地不能再正经的作业。   宣睢忍不住笑了,他真是难得的高兴,抱着宋檀,怎么都爱不释手。   --------------------   宋檀:正不正经我不知道,反正你是个假正经 第14章   中秋节是大节日,宫中一连忙了大半个月,过了节,宫人才松了口气。趁着节下,人人都松散些,秋高气爽的天儿,连宋檀也愿意各处去转转。   他去找邓云,一进院子就被满院的草木惊到了。邓云爱好草木,中秋节的时候下面人争先送来奇花异草的孝敬。这一整个院子,东边一个架子,摆了十六盆半人高的花儿,西边一个大花架,藤蔓沿着花架蔓延,郁郁葱葱的绿叶子里点缀着一些鲜红的花朵。石子路两边和屋檐下,都摆着各色细草。   宋檀走过来,看着他的花儿啧啧称奇。   屋子里,邓云挥退回话的太监,道:“稀客呀,你怎么来了。”   宋檀进了屋,下人端来了茶点。   “我没什么事,闲逛来的。”宋檀道。   邓云打量他两眼,哼笑一声。宋檀如今今时不同往日,不仅住在太极殿的东暖阁,连内官服饰也可以不穿了。听说,三天里,六安往东暖阁跑了六回,每回都是给宋檀送东西去的。   “有个事的确是要你帮忙,”宋檀道:“之前的那些秘戏册子你还有吗?”   邓云挑眉,“有,你要多少都有!”   宋檀摆手,“我不要那么多,你给我一本就行了。”   邓云吩咐人去拿,转头看着宋檀,笑意盈盈道:“你总算知道上进了。”   宋檀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邓云端起茶,道:“既如此,有桩事我要跟你说明白,你那好妹妹,可不是我有意为难。”   “我知道,”宋檀道:“是师父的主意。”   邓云也不意外,哼笑一声道:“你不笨,只是装傻充愣。”   下人将秘戏图送来,是一本绣像,上好的绣工,纤毫毕现。   宋檀接过了,卷起来揣在袖子里,看向邓云,“如果我能在陛下身边立足,不会忘记你今日的恩情。”   他的目光清亮,没有勃勃野心,说的话也不是笑里藏刀。   邓云却有些不自在,他起身,将宋檀送出门外。   门口,宋檀忽然停住,问邓云道:“我能掐你两朵花儿吗?”   邓云方才的感动消失无踪,他指着宋檀骂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在邓云的骂声里,宋檀掐了一大把粉白的秋海棠,拿手绢包着,一溜儿烟跑走了。   他回到东暖阁,把秘戏册子藏在床头,箐云进来整理衣物,看见他,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宋檀把那一包秋海棠拿出来,请箐云拿针线给他穿个手环。   箐云放下手中的东西,取了针线给宋檀穿花。这样的事情,宫女们都会做,只是做了私下带带,不能带到贵人眼前。   宋檀腕子细,不一会儿就穿完了,他抬起手嗅了嗅,道:“不如茉莉花香。”   箐云笑笑,问:“剩下的花儿做什么?”   “你们看着弄吧,想做什么做什么。”宋檀放下袖子。   箐兰走过来,道:“陛下召你。”   宋檀一下子站直了,箐云给他整了整衣服,道:“手串才刚穿上,就不摘了吧。”   宋檀说好,就这样穿着常服去御前。   宣睢在写字,桌上铺陈着雪白的宣纸,他长身玉立,下笔轻缓而从容。   宋檀走过去,站在一边磨墨。   他伸出手,手腕上粉白的花朵就露了出来,这样小而轻盈的颜色,与庄重华贵的殿宇格格不入。   宣睢放下笔,握住宋檀的手腕。他的手腕细白,骨头上覆着一层匀称的皮肉,淡青色的脉络很明显。柔软的花瓣蹭着他的皮肤,蹭出一点微红。   宋檀惊了一下,没有动,任由宣睢摆弄着。   宋檀的手最近经常保养,抹了很多香膏,茧子都薄了。   “这样一双手,磨墨实在是可惜了。”宣睢亲自拿布巾擦干净宋檀指尖上的一点墨迹,又将那花环解了下来。跟宣睢的手比起来,宋檀的手小了点,手指不如他修长。奇怪的是,明明宣睢是养尊处优的那个,他手上的茧子比宋檀还重。   “方才去哪儿了?”宣睢问道。   宋檀顿了顿,道:“去找邓云,他那里很多花。”   “喜欢花儿?”宣睢想了想,道:“云南进贡了一批山茶,适合观赏,一会儿叫六安给你送去。”   宋檀想了想,道:“我可以送两株花给别人吗?”   宣睢问道:“送给谁?”   “给邓云,”宋檀道:“我掐了他好多花儿。”   宣睢温和的笑着,“那便送去给他吧,邓云实在能干,该赏的。”   宋檀觉得宣睢将自己看透了,或许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提邓云,但是宣睢的纵容态度又让宋檀觉得无伤大雅。皇帝对他的纵容太过,宋檀又胆子太小,以至于他到现在还在摸索皇帝的底线。   “过两日,朕带你出宫吧。”宣睢用手指蹭了蹭宋檀的面颊,“晚上住在琼台别院,多逛两天。”   宋檀乖巧地点头。   当晚回到东暖阁,宋檀掏出邓云给的绣像,准备挑灯夜战。   这本绣像只有前三页是老老实实地在床上,后面就越发大胆了,还用上了各种玩意儿,宋檀看的龇牙咧嘴的,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来,心里直发慌。   箐云箐兰见灯还亮着,便过来拦着宋檀,不让他熬夜。   “今日休息不好,明儿个便很憔悴,多少脂粉也补不过来的。”   宋檀被她们两个逮到看秘戏图,怪不自在,箐云箐兰却没什么羞涩之意。   “我问一个冒犯的问题。”宋檀盘坐在床上,犹豫道:“你们伺候过陛下吗?”   箐云箐兰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她们是宣睢身边得力的人,虽是宫女出身,但其实更类似锦衣卫。   其实宋檀想问宣睢在床上是什么样的,会如他平日里那般温和吗?回想起某一个傍晚,宋檀摸了摸嘴角,又觉得宣睢根本与温和两个字扯不上关系。   东暖阁静悄悄地,只有他们三个人,这样的安静与隐秘方便人们说真话。   年长一些的箐兰道:“陛下不是好磋磨人的。”   宋檀还是放心不下来,但他想起了另一桩事,“陛下为什么不进后宫了?”   箐云知道一些,见箐兰不反对,便告诉宋檀,“这事与庄妃娘娘有关,算是一桩宫廷秘闻。”   那时庄妃还是皇后,膝下只有一女。庄妃的父亲汤固很心急,他想要中宫与东宫之位全收在手中。某一天,他送了庄妃的一位族妹进宫。   这位族妹并不比庄妃聪明,不知因为什么,冒犯了皇帝。皇帝杀了很多人,那位汤家姑娘也没能活命。后来,宣睢就不怎么进后宫了。   算一算,那个时候正好是皇帝与汤固撕破脸的时候,或许就与这件事情有干系。   皇帝不肯进后宫,在前朝约莫也有一些言论,不过那时候冲突都在汤固与皇帝之间,这些事情在意的人不多,后来一搁置就没什么理由再提起了。   接连几年都没有选秀,后宫里的人来来去去就那些,都是混熟了的。太后觉得这些后宫妃嫔可怜,对她们一贯很宽和,愿意给她们叫戏班子,安排她们整理宫务,偶尔举办聚会,大家一块吃喝玩乐。   若不是太子之位,想必淑妃不会拉扯宋檀与绿衣,没有淑妃和赵妃的暗暗相斗,后宫也能更和谐一些。   “好了,你早些休息吧,不要再熬夜了。”箐兰收了宋檀的灯,将床帐放下来后,与箐云一块退下了。   出宫那一日天气很晴朗,秋高气爽,有大雁在碧空中南飞,一排小黑点,飞了许久也没飞出宋檀的视线。他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回头时发现宣睢正看着他,眼含笑意。   宋檀面色微红,忙走到宣睢身边。   不知道宣睢看他抬头看大雁,会不会觉得有点傻。   到了琼台别院,略休整一会儿,园子各处逛一逛,就要用午饭。午后宣睢与锦衣卫指挥使有别的事要忙,让宋檀一个人去玩。   花园里的满池荷花已经全都落败了,宋檀蹲在池塘边,觉得莲藕大概很肥美,就是没有人来摘。   邓云匆匆找到宋檀,叫他去小楼。   “你怎么不跟在陛下身边,”宋檀问:“贺兰大人都在和陛下议事,你不去吗?”   邓云领着宋檀进小楼,“我有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宋檀问。   邓云带着宋檀走上二楼,楼上早已预备好了沐浴的东西,箐云箐兰就站在一边。   “你说什么事情。”邓云睇他一眼。   热气氤氲着整间屋子,宋檀的面色却不自觉有些发白。邓云退出去,对箐云箐兰说,“看好他,别叫他吃东西,别叫他露一张苦瓜脸,若是惹得陛下不喜,那全都完了。”   话刚落下,里头传来砰的一声,箐兰忙去看,见是宋檀不小心磕到了浴桶边沿,胳膊上红了一块。   “没事,”宋檀揉着胳膊肘,“抹点药就好了。”   邓云皱着眉走出去,忧心忡忡的样子,刚下楼,就见宣睢站在书案边,翻看宋檀练的字。   “他怎么样?”宣睢漫不经心地问道。   邓云收拾好情绪,赔着笑道:“宋檀胆子小,多少有些紧张。”   宣睢丢下宋檀的字帖,看向邓云,轻描淡写道:“给他用些药吧。”   邓云心里咯噔一下,低头恭顺道:“是。”   --------------------   邓云:他不做人了。 第15章   秋天的天空深邃又辽阔,宋檀在窗边撑着头,看着暮色一点一点漫上来。   他穿的单薄,一件湖水青的软绸衫子,略抬一抬手,袖子就落到了手肘,露出细白的两只腕子。   屋里有炭盆,并不冷,宋檀想着,若是这时候能有一把花生放炉边烤,味道应该很香甜。   他腹中实在有些饥饿,早知道中午那顿饭是他今天最后一顿饭,宋檀当时就应该就该把那碗雪梨菱角汤喝完。外间传来响动,宋檀一惊,却见是邓云走了进来。   邓云瞧见他这个样子,眉头皱起来,“你看你这草木皆兵的样子,陛下看见了能开心吗?”   宋檀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也不想的嘛。   邓云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打开来是一盅桂花燕窝羹。“怕你饿的受不住,给你弄了点吃的。”邓云道。   宋檀拿过小银匙,道:“你不是说不叫我吃东西吗?我都做好饿一晚上的准备了。”   他虽这么说,对这碗燕窝却不见外,已经吃上了。   邓云神色不明,看着宋檀一口一口吃完,再三叮嘱,“你在陛下面前要多小心,不该说的话不说,万不要冒 犯了陛下。”   宋檀点头,“我晓得。”   邓云走后,屋里开始点灯,夜色笼罩别院,院外的草木影影绰绰,弯月甚是明亮。   宣睢走进里间,屏风的床榻上,床帷散着,一个人影躺在床上,薄纱是月光,他身上散着亮。   宣睢走到床边,撩开帐子,宋檀躺在床上,好像喝了酒一样,面色绯红,神志不清。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蹭着双腿,领口散乱地掖进去几缕头发,原本铺好的床铺皱皱巴巴的,都被他蹭乱了。宣睢伸出手蹭了蹭他的面颊,宋檀立刻抓住他的手放在脸上,冰凉凉的,甚是舒服。   宣睢另一只手去拉扯他的腰间,他的上衣散乱,双腿从宽松的裤管里伸出来,只有腰间这一片捂得严严实实,好像有什么秘密一般。   宋檀怕痒,宣睢一摸他的腰,宋檀就像个虾子一样躬起来,不肯让他碰。可他还抱着宣睢的一只手,期望能得到一点安慰。   宣睢顺着他的力道,将手伸进他的怀里,挑开他的衣襟探进去。宋檀全身的皮肤都泛着好看的粉色,温度灼人,他全身上下都被洗的很干净,带一点药香。这让宣睢想起自己吃过的茯苓糕,甜腻软糯,带一点药材的苦香。   宣睢俯下身,在宋檀脖颈边嗅了嗅,轻轻舔了舔。   宋檀给出了很大的反应,宣睢压着他的手腕不让他往后退,两个人的身形都被帐子笼罩住了。   如同宋檀猜想的一样,宣睢不是个温和的人,他骨子里的掠夺和残酷在床事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宋檀跪在床上,双手都被宣睢扳着,脑袋快要钻到枕头里去。他的腰一点也不软,宣睢略微用一点力气,宋檀就叫疼,三分的疼要被他叫出十分,已经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装可怜。   “怎么这样娇气。”宣睢将宋檀的长发攥在手里,微微一用力,宋檀就不得不仰起头,脖颈被折出一个脆弱的弧度。他脸上湿漉漉的,在无意识的哭泣。   月上中天的时候,宋檀清醒过一阵,彼时刚解了药性,宋檀的视线一直在摇晃,月亮被晃成一大片白光,眼前宣睢的眸色却好似浓墨般看不透。   宣睢第二次要比第一次温柔些,宋檀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挂在他的脖子上。宣睢低头轻吻他的嘴角,那漂亮的锁骨上落下一片又一片梅花。   借着月光,宋檀看清了身上的人,紧实的肌肉上沁出的一点汗渍都分外清晰。他随着宣睢的力道摇晃,乱七八糟的想,原来一个正常的男人是这样的,原来这样的人才叫男人。即使褪去了身份的外衣,他与宣睢仍然是不 平等。   宋檀为自己的残缺感到悲哀,他难过的哭了出来。   宣睢明白他在哭什么,有点怜悯他,亲了亲他的嘴巴,伏在他身上说些什么哄他。宋檀听不分明,他仰起脸蹭了蹭宣睢,宣睢也怜爱的给予他亲吻,这样真有些耳鬓厮磨的意味了。   宋檀为这一晚几乎做了所有的准备,可是这个晚上对他来说,还是太过漫长和艰难。   宋檀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他在昏迷前,宣睢仍饶有兴致,一双眼睛因为欲望而明亮鲜活。   宋檀昏睡了一整个白天,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琼台别院。   箐云箐兰听见床帷里面的动静,都上前伺候,一个撩开床帐,一个端来茶水给宋檀润喉。   一口热茶下去,宋檀干的冒烟的嗓子得到了慰藉,他开口,声音沙哑的像是刚去唱过大戏,“陛下呢?”   箐云道:“陛下先回宫去了,他许你在别院休憩,还吩咐我们两个好生伺候你。”   “陛下还将琼台别院赏赐给了公公,以后这里就是你的 私宅了。”   宋檀支起身子想了想,道:“邓云呢?”   箐兰道:“邓厂公说,你做得很好。”   宋檀放心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又躺回去。   宋檀在床上又躺了半个多时辰,因为饿得受不了,所以 下床洗漱。   在穿衣服之前,箐兰拿来了很多瓶瓶罐罐。宋檀身上实在是惨不忍睹,左肩有一道见血的齿痕,胯骨上是杂乱层叠的手指淤青,更不要说双腿内侧揉捏出来的痕迹。箐兰面不改色地为宋檀上药,待到下半身时,宋檀却拽着衣服,“我自己来。”   他的羞耻来的坚决而奇怪,多半是被宣睢那副男人的躯体刺激出来的。   箐云去而复返,拿来一个锦盒,里头放着十几只大小不一的玩意儿,“这是给后面上药的。”   宋檀后知后觉有些难堪,箐兰劝他,“是对自己好的东西,没什么的。”   宋檀点点头,在屏风后面折腾了半响才出来。   用过饭,箐兰拿来琼台别院的地契,上面已经写上了宋檀的名字。   宋檀拿起来看,与其说这是宋檀的私宅,倒不如说这是宣睢与宋檀在宫外行乐的地方。   宋檀拿着地契发呆,抬眼却瞧见庭院外一株金黄色的银杏,明亮又扎眼。   银杏树在正院外,已经长了三四层楼那么高,地上铺着石砖,树下有石桌石凳,都覆满了落叶,像是银杏树的光从树上流淌到了地上。   这样一树金灿灿,亮闪闪的银杏,像光明的,璀璨的未来。   宋檀还挺开心的,他觉得自己迈过了一个坎,从邓云的态度看,大约他做的还不算差。   箐云拿来软垫放在石凳上,宋檀坐下来,把满桌的落叶都聚拢到面前,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太极殿,宣睢自宫外回来就一直在处理奏折,他不怎么信任内阁,内阁到现在也还没选出新的首辅,所有的事情都要他来拿主意。   扔了几个不痛不痒的请安折子后,宣睢想,或许可以着手培养看好的内阁人选了。   贺兰信候在一边,他是宣睢的伴读,也是宣睢仅有的信任的人。   眼下宣睢因奏折而心情不好,贺兰信琢磨着,不知道他一会儿要拿谁开刀。   恰在此时,邓云捧着一个锦盒走进来,到宣睢身边,耳语了几句。   贺兰信眼看着宣睢眉眼舒展开,他把锦盒打开,拿出一朵银杏叶攒成的月季花。   那可真是十分简陋的一份礼物,宣睢甚至得小心翼翼的,以免花朵散架。   “六安,”宣睢把银杏花放回去,“你把内库单子拿来朕 看看。”   六安立刻碰上内库单子,宣睢翻开一页,细细看起来,拿他的御笔朱砂圈圈点点。   “这些东西,你挑出来叫邓云给他送去。”宣睢道:“先前朕应过他,许他宫外逛一逛,眼下朕走不开,你找几个人陪着他,务必叫他尽兴。”   邓云与六安都应下,都退了出去。   贺兰信想了想,也跟了出去,在殿外叫住了邓云。   “邓厂公这是往哪里去?”贺兰信与皇帝年纪相仿,带一点外族血统,头发有点卷曲,眉眼格外深邃。   “自然是去办陛下吩咐的事情了。”邓云笑道。   “你就是不跟我说,我也知道。”贺兰信背着手绕着邓云转了一圈,手心里把玩着一枚骰子,“邓公公,有这样的好事怎么不想着我,陛下身边的贵人,你总该为我引 荐一二。”   邓云越发谦卑,“算不得什么贵人,只怕登不上台面,入不了指挥使的眼。”   “这还登不得台面?”贺兰信敲了敲邓云手里的东西,“陛下赏赐人从来都是吩咐给下面人,哪像今日这般,一件一件都要自己挑过,你瞧着陛下像是这么闲的人 吗?”   邓云推拒不得,也不想跟贺兰信闹不痛快,便道:“有机会碰面了,一定为指挥使介绍。”   “啪嗒”一声,贺兰信把手里的骰子掷了出来,骰子落下,是一个二。   “那便两天后吧。”贺兰信道。   贺兰信:我不信我的上司是恋爱脑。 第16章   如贺兰信料到的那样,两日后,陛下处理完政务,略得了空,便安排出宫去琼台别院。   贺兰信布置沿路的护卫,先宣睢一步到琼台别院。   别院里很热闹,尤其是花园,花园里有一个池塘,那是贺兰信从江南请来工匠挖造的,叠石理水,移步换景。如今大变样,池塘里的枯荷被拔光了,池水浑浊不堪,靠近岸边的地方有几个农人在挖莲藕,淤泥弄脏了岸边的石头。   水榭里有一座檀木雕花美人榻,一个人悠哉悠哉的躺在榻上,腿上盖着一团羊绒毯子,榻边是一张小几,上头摆放着一碟葡萄,一盘菱角。   菱角剥到一半,贺兰信缓步走进水榭,宋檀一惊,手上的菱角掉在地上,他起身忙向贺兰信行礼。   “贺兰大人好。”   贺兰信背着手,手心里转着一只骰子,“我来替邓厂公传个信,陛下要来了,你预备接驾吧。”   宋檀抿了抿嘴,上扬的眉眼微微落下来,显出一种难以察觉的凝重。   “是,我知道了。”   贺兰信以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笑道:“一个人在外头作威作福是不错,我看你干脆别回宫了,就留在这里好了。”   一个照面,贺兰信就表露出了恶意。他不喜欢宋檀,宋檀毫无用处,陛下身边已经有锦衣卫和东厂,不需要另一个权宦。   宋檀犹疑地看着他,“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贺兰信没回答,捡起地上的那一半菱角,“我听说,你在宫里时就已经不常在御前伺候了,既如此,待在宫外不好吗?还是说,你怕陛下忘了你。”   宋檀还在斟酌着怎样回答,贺兰信把骰子一下一下扔起来,又道:“不如我们打个赌,赌一赌陛下多久会厌倦你。”   骰子落回贺兰信手里,他打开来,是一个一。   宋檀皱眉,“一年?”   贺兰信笑道:“一个月。”   宋檀瞥了贺兰信一眼,在心里嘀咕他。   贺兰信把骰子扔到桌子上,转了一会儿还是一个一,他摆摆手离开水榭,道:“送你了。”   宋檀走上前,摇了摇那个骰子,并没什么特别。   “一个月怎么行,我费这么大劲,就换一个月的富贵岂不是太亏。”宋檀用力把骰子扔向池塘,“晦气!”   宣睢到时,宋檀在垂花门边站着迎他。他梳洗装扮过,穿一件群青宽袖长袍,内衬玉色绢衣,衣领上坠着海棠白玉扣。他就那样清凌凌的站在那里,眼睛明亮而柔软,看人的目光是轻盈的,让人只能以漂亮来形容他。   年轻而美丽,贺兰信想,不止皇帝,所有的男人都喜欢这样的。   宣睢牵着宋檀走进屋,问宋檀这两日都去了什么地方。宋檀同他说,他去了堆雪楼吃饭,去了秋园听戏曲儿,回来的时候听见别人说要去红螺寺,他本也想去凑热闹,只是红螺寺在城外,一来一回总也要两三天,这才罢了。   “我还把花园的池塘挖了。”宋檀道:“池塘里有很多莲藕,白白胖胖的,莲藕可以炖排骨,吃不完的可以做成藕粉,藕粉桂花糖糕很香甜,藕粉杏仁茶也好喝。”   下人们端来藕粉桂花糖糕和藕粉杏仁茶,杏仁茶宣睢不喜欢,太过甜腻,但是藕粉糖糕味道不错,很清甜。   有这样一道清甜的糕点,花园里惨不忍睹的池塘当然也算不得什么了。   “去堆雪楼吃饭的时候,我还碰见了魏乔。”宋檀换了杯茶端给宣睢。   魏乔托堆雪楼的伙计注意着,如果宋檀再来就给他通风报信。宋檀这次去堆雪楼,正好就被他碰上了。他已经从沈籍那里得知了宋檀的身份,这次见面是为了亲自向他道谢。   “他知道我是太监,对我还是很客气,说以后若有什么用得着他的,只管开口。”   宣睢在看宋檀写的字,拿朱笔在其中一两个字上画了个圈,“那你觉得他对你这样客气是因为什么?”   宋檀看了看宣睢,一脸莫名,“不能因为他人好吗?”   宣睢忍俊不禁,“好罢,他因为人好而待你友善,说明他是个好人。如果他不是个好人,仍对你以礼相待,说明什么呢。”   宋檀干巴巴道:“说明他有所图。”   宣睢抬眼笑着看宋檀,“孺子可教。”   宋檀想了想,道:“那以后,我不跟他来往了。”   “为什么?”宣睢漫不经心道:“他不是说了,你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叫他。”   “他不是真心的。”   “何须真心,他只要能为你做事就够了。”宣睢拿出那几张大字,给宋檀看。   宋檀心里琢磨着宣睢的话,看他圈出来的那几个字,“这几个字写的不好吗?”   “是只有这几个字能看。”   宋檀立刻陷入了面对老师的羞愧里,“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勤加练习。”   宣睢笑了,道:“你不是说你隶书写的好吗,写两张来瞧瞧。”   宋檀便屏气凝神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最刻苦的时候也没有现在全神贯注,写出来的那两张字果然没有辜负他,宋檀觉得这两张字差不多是他最好的水平了。   宣睢看了许久,却没有评价一个字,只是收了起来,叫上宋檀一块去用饭了。   夜色漫上来,屋里已经摆了饭,邓云站在外间,手里捏着一瓶东西,神情凝重。   贺兰信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瞧见了邓云这幅模样。邓云看见他,匆忙将手里的东西藏起来,道:“贺兰大人回来了。”   贺兰信没跟他废话,“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没什么。”邓云匆匆就要走。   贺兰信拦住他,一把扭住邓云的胳膊,伸手就将他袖中的东西掏了出来。   “揭被香?”贺兰信神色微变,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敢给陛下下药!”   邓云慌张拦着贺兰信,压低声音道:“这不是给陛下的。”   贺兰信神色稍缓,“不是给陛下的,那就是给宋檀的。”   邓云抿紧了嘴,讳莫如深。   贺兰信看着那瓶东西,挑眉问道:“宋檀不情愿?”   邓云更不敢让皇帝听见这话,“没有的事,是我自作主张。”   他夺下东西,匆匆走了。   今夜无月,夜色黑的深沉,卧房里只点了两盏灯,烛火微微,隔着床帷,那点亮光越发迷离。   宣睢倚着迎枕,一只手摸着宋檀的头顶,长发从他肩头滑落,他那张脸都快被埋起来了。   宋檀不是个天资聪颖的学生,总还算上进,宣睢心情好的时候是极有耐心的,看宋檀哭的可怜,一些磕磕碰碰他也能原谅。   “宫外总比宫里好玩,”宣睢摩挲宋檀的脖颈,“你一个人在宫外快活,就这么把你带回去,显得我十分不近人情。”   宋檀想起贺兰信的话,急促的呼吸了一下,道:“要回去的,要回去陪着陛下。”   宣睢笑了一声,不在意他的话有几分真假,足够使人开心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宣睢便带着宋檀回宫了,贺兰信留下来,收整琼台别院乱七八糟的花园。   回宫之后第二天,宋檀得了空,便去找夏明义。他不知怎么得罪了贺兰信,想找他讨个办法。   那一日阴天,乌云把天空压得低低的,明明是午后,看起来却像是傍晚。   箐兰觉得要下雨,给他添了件斗篷,找出把雨伞给他,又嘱咐他尽量赶在下雨前回来。   外头风很大,宋檀裹着披风,一气儿跑到了夏明义的屋子前。到了屋前,却见房间门开着。   宋檀走进去,邓云坐在八仙桌边,其他的东西都已经收的差不多了,床上只剩床褥子。   “你怎么在这里,师父呢?”   “他去金陵了。”邓云道,屋里昏暗,邓云也没有点灯,撑着头,像在思考什么。   宋檀屋里转了两圈,“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没有告诉我,我好去送一送。”   “我也不知道,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吧。”   宋檀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你也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邓云看向宋檀,神色看不分明,“我没见干爹,我只知道他走的时候,嗓子坏了,不能再说话。”   窗外轰隆一声惊雷,大雨落了下来,耳边瞬间充满了落雨的声音,其余一切都听不分明了。   宋檀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艰涩道:“是陛下?”   邓云看向窗外的大雨,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宋檀可是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他好像也陷入了思索,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这间昏暗的,无人问津的屋子里,沉默地听着雨声。   太极殿,雨下来之后,殿里又多点了许多蜡烛,满室亮堂堂。   宣睢在看宋檀写的那两张字,贺兰信在殿中站着,宣睢就把这两张字给贺兰信看。   “你觉得这笔字如何?”   贺兰信看过,道:“颇有些沈籍沈大人的风采。” 第17章   雨越下越大,渐成倾盆之势。有司礼监太监来寻邓云,打破了这间空屋子里的寂静。   “你还不回去?”邓云道:“天晚了,你该在陛下身边候着。”   宋檀回过神,应了一声往门口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了带伞,又回身拿伞。   邓云吩咐小太监送他,宋檀却摆摆手,“我自己能回去,不用叫人送了。”   雨很大,宋檀刚出门就被风掀飞了斗篷,他压低雨伞,裹紧斗篷,匆匆消失在雨幕中。   这样的大雨,宫道上的太监宫女都来去匆匆的,只有侍卫披着油衣站在雨中不动如山。   转过一道宫门,离太极殿不远的宫道上,宋檀迎面撞上贺兰信。贺兰信身着飞鱼服,面容在雨幕里看不大清,可那道落在宋檀身上的视线存在感却很强。   雨下得大,贺兰信身边两个锦衣卫撑伞,一点雨水也没沾他的身。他后来还跟着两列锦衣卫,随着他的止步都停下来,来势汹汹的样子。   宋檀往旁边靠了靠,向贺兰信行礼,“问贺兰大人安。”   贺兰信挑眉,“不敢。”   他又这样,阴阳怪气的。宋檀想走,但是贺兰信仍站在原地,“雨下这么大,你在外面跑什么?”   宋檀含含糊糊的,“有些私事。”   他不回答,贺兰信也知道,“去找你师父了?”   宋檀倏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说来也是我的不是,”贺兰信笑道:“送你师父去金陵前,忘了叫你们见上一面。”   宋檀现在觉得贺兰信的这张脸有点吓人了,他面色发白,“你......我师父的嗓子......”   “自然也是我下的手,”贺兰信道:“你师父是个聪明人,老老实实喝了药。有些没他聪明的,挣扎起来灌不进去药的时候,只能塞块火炭,弄得血肉模糊,真是难看。”   风把伞吹得东摇西晃,宋檀抱不住伞,雨水也浇了宋檀一身。   贺兰信看着他这样的狼狈模样,点了两个锦衣卫,“送他回太极殿。”   两个锦衣卫靠近宋檀的时候,宋檀拔腿就跑,伞也顾不得拿。雨水顷刻将他淋透,贺兰信看着他的背影,才发现他是如此的清瘦。   宋檀一路跑回东暖阁,箐云见他浑身湿透了回来,大惊失色。宋檀在门口脱掉水淋淋的斗篷,箐兰立刻叫人抬热水,预备姜汤。   热汤还没泡完,宋檀就起了高烧,烧的面颊通红,一阵一阵的出虚汗。   宣睢听说宋檀淋雨发烧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揉了揉眉心,过来东暖阁。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床边的四足铜炭盆里点着银丝炭,香炉里燃着苏合香,窗户开了一条缝,落雨的声音簌簌传进来。   宋檀躺在床上,烛光在他脸上洒下一层昏黄的光晕,他的头发都散在枕边,睡着的时候眉头也皱着,眼睫湿润。   宣睢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宋檀的额头,他的额头和面颊滚烫,双手却冰凉,脖子里一摸一手冷汗。   箐云和箐兰站在外间,刚给宋檀喂过药。宣睢问道:“太医怎么说?”   箐兰回道:“太医说,宋公公一直便有些肝气郁结,心神不宁。今日许是受了惊吓,兼之淋雨感染了风寒,这才起了高热。太医已经开了药,约莫今晚就能退烧。”   宣睢点点头,挥手叫她们下去了。   宋檀睡梦中也不安稳,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咬着牙只不说话。   宣睢掰开宋檀的一双手,松松握着,道:“你说什么?”   宋檀挣扎了一会儿,才带着哭腔道:“别药我的嗓子,我什么都不说,别......”   宣睢垂眸,神情看不分明,“若换了是你,怕连命也不能留。”   宋檀一下子握紧了宣睢的手,骨节都在发白。他更害怕了,眼泪沁出来,顺着眼角流进头发里。   宣睢用手指蹭掉了那一点泪迹,轻声道:“所以你乖些,不要像他一样。”   宋檀仍在呜咽,小声的啜泣。宣睢看着他,他那样年轻,那样天真,宫廷的残酷在他身上居然留不下半点痕迹。   而他那双可爱的眼睛,现在在流泪。   “好罢,”宣睢退步了,尽管宋檀一句话都没有说,“倘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会留你一条命的。”   这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宋檀并没有听到皇帝的承诺,宣睢在宋檀清醒后也没有再提过,但那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的事情,宣睢自己知道。   第二天雨过天晴,地面还湿漉漉的,为干燥的秋天添了几分湿润。宋檀醒过来,全身的骨头都酸的不得了,箐兰不敢再让他见风,终日拘着他。   邓云来看他,给他带了几样吃的。宋檀坐在榻上,腿上盖着毯子,头发也没有戴冠,只松松挽了一只簪子。   “我早说叫人送你,不然你也不会淋雨了。”邓云道。   “跟这个不相干,”宋檀道:“我昨日回来,遇见了贺兰信。”   邓云神色莫名,宋檀说了贺兰信威胁他的事情,又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邓云道:“贺兰信出身显贵,其祖母是大长公主,祖父是先帝亲封的国公,陛下对他很看重,朝中勋贵皆以他为首。这样的人,就是师父在也得点头哈腰的,何况你我。”   宋檀苦着一张脸,道:“他真的很讨厌我。”   “你跟他结过仇?”邓云边倒茶边道:“也未必就是针对你,他这样的贵公子对咱们这些太监都不是很看得上。”   “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邓云感叹道:“这两日我想了很多,咱们跟贺兰信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便是有什么过错,陛下也会看在他的出身和朝中众人的份上,宽宥一二。可咱们呢,阉人太监,恩宠全系与陛下一念之间,稍有行差踏错,不会有人来帮忙,倒多的是人落井下石。”   宋檀看了他一会儿,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两个人都是一副苦瓜脸。   邓云忍不住了,“我这么说,是想你好好笼络陛下,你听懂了没有啊。”   “哦,这样。”宋檀忙道:“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邓云翻了个白眼,道:“贺兰信那边,你先服个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未必没有他倒霉的时候。”   宋檀是个没骨头的,服个软不是什么大事,邓云走后,他从自己的私房里扒拉出了一件礼物,等着贺兰信来的时候送他。   窗外头的山茶被大雨打落,花朵齐头断掉,滚落一地。宋檀觉得很可惜,叫人把山茶换下来,换成了各色菊花,其中有一种叫瑶台玉凤的,花朵大如碗,花色雪白,重重叠叠,美不胜收。   宋檀搬了一盆放在窗下,悉心给他浇水松土,将枯叶和边缘蔫哒哒的花瓣都揪下来,务必使它呈现最漂亮的模样。   箐兰看不下去了,道:“指挥使大人今日进宫,怕是快到太极殿了。”   宋檀听说,忙站起来,拿着自己预备好的礼物匆匆往外跑。   他走了,箐兰对小太监道:“这盆花水浇多了,拿去晒晒太阳吧。”   一场秋雨一场寒,下过雨后的紫禁城越来越冷了,背阴的地方简直寒风刺骨。   宋檀在太极殿前拦住贺兰信,态度很恭敬地向贺兰信赔罪,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再盯着自己。   贺兰信打开锦匣,里面是一枚错金银嵌绿松石的十八面骰子,面与面的缝隙之间,金丝错出的卷云纹,中间镶嵌着绿松石。   贺兰信把玩着骰子,神色不明,“只要你安分守己,别多生事端,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贵人就是贵人,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在他们这里根本不顶用,宋檀这样来赔罪,还换不来贺兰信半句好话。   宋檀转身要回去,心里仍在愤愤,希望邓云发愤图强,早日干掉贺兰信。   贺兰信收起骰子,进殿面圣。   宣睢在御书房批奏折,左边墙下的长几上,放着一支青玉春瓶,两朵硕大雪白的瑶台玉凤一高一低相背着插在瓶中,沉郁的墙面和长几顷刻就鲜活了起来。   贺兰信收回目光,像宣睢请罪,“中贵人淋雨发热,多半是被臣吓着了,臣特来向陛下请罪。”   宣睢眼也不抬,“是淋了雨才发热,与你不相干。”   贺兰信仍保持着请罪的姿态,道:“臣不能说与此事毫无瓜葛。”   宣睢停住笔,抬眼看向贺兰信,笑道:“好了,不过一些拌嘴的小事,不必在意,你起来吧。”   贺兰信这才起身。   宣睢放下笔,端起茶,道:“你也瞧见了,他胆子小,禁不住吓,你既然已经收了他的礼,以后便不要为难他了。”   贺兰信道:“臣谨遵圣喻。”   观贺兰信的态度,并没有把皇帝随口交待的这句话当一件小事看。   “中贵人与沈籍之事,锦衣卫已悉数查明。”   宣睢看着递到案前的卷轴,没有打开。   “这件事,先不必管了。”宣睢声音淡淡。他没有看,也没有下什么定论,只先搁置了。   这对宋檀来讲,算不得一件好事。贺兰信想,不过我没有必要为他担心。   贺兰信走后,宣睢传召宋檀。宋檀好的差不多了,因为来的匆忙,并没有十分装扮,穿一件素青的绸缎衣服,衣摆绣了竹叶暗纹。   “你来。”宣睢让宋檀近前来。   宋檀刚把预备了好几天的礼物送出去,办完一桩事,心里很轻松。他来到宣睢身边,半跪在地毯上,伏在宣睢膝上。   柔顺黑亮的头发落满宣睢的膝盖,他抚摸着宋檀的长发,目光却落在桌上的卷轴上。   宣睢像摸一只猫咪那样摸宋檀,宋檀微阖着眼,昏昏欲睡。   年轻的宋檀心宽的不得了,在这样的氛围里,都能枕着皇帝的膝盖,呼呼睡大觉。 第18章   过了十月,宫里人领了冬衣,秋天的花草盆景俱都收回暖窖,各处整治衣裳炭火,预备过冬。   太极殿的书房,地下烧着地炉暖炕,地坪上放着鎏金浮雕三足铜炭盆,坐榻两边搁着脚炉,门口厚厚的毡毯放下来,隔绝屋外的寒冷。   宣睢在教宋檀写字,他大约对宋檀那笔字不是很满意,亲自给了写了字帖,让他照着描红,描一段时间再开始临帖。   今日是初雪,太极殿的窗子都是用大块云母磨成的,光滑透亮而不露寒风。透过窗子,雪花安静地飘落,落满远处的红墙绿瓦。   宣睢圈着宋檀写字,宋檀却看着窗外的落雪出神。   宣睢搁下笔,捏了捏宋檀的耳朵,笑道:“你若是做学问,怕是养活不了自己。”   宋檀回身,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讨好的冲宣睢笑笑。   宣睢摇摇头,松开他,走到一边去了。他今日穿着常服,沉香色云缎直缀,孔雀穿花的过肩绣纹,腰上系着一条双环佩,此外没有别的装饰。   他走到榻上坐下,随意整了整衣服,剥碟子里的松子吃。这个时候,他的姿态很放松,那种深不可测的帝王模样稍稍退后,年轻俊美的容貌却越发显眼了。   宋檀走过去,盘坐在他对面,把手炉抱在怀里。   小太监端来一盏桂花杏仁酥酪,热气扑了宋檀一脸,桂花蜜如同金碎一般散落点缀其中。   宋檀接过来,那小银勺子慢慢舀着吃。今日的酥酪比昨天的人参炖鸡好吃,宋檀很喜欢。   宣睢不满意宋檀的体力,各色补品不要钱似的送到宋檀面前,他没觉得多好吃,可是养出了一把乌黑油亮的头发。   少顷上了几样果品糕点,还有一壶太禧白,酒是温好了的,香醇凛冽的味道顷刻便盖过了甜润的酥酪。   宣睢倚着靠枕,一条腿半曲着,握着酒杯的手搭在膝头,是难得的闲适之色。   两人对坐着赏雪,宋檀馋宣睢的酒,眼巴巴的看着。   宣睢挑眉,“你会喝酒?”   宋檀忙点头,他爱吃自然也会喝,可是喝酒会误事,宋檀从来不敢多喝。   宣睢就亲自给他倒了一杯,一盏小小的青玉杯装不了多少酒,宋檀张口就把酒下了肚,越咂摸越觉得香醇。   宣睢看着宋檀这小酒鬼的模样,不由得失笑,“就这样馋?”   宋檀喝了酒,热意在腹中散开,眼睛都亮了   宣睢手中的青玉杯在宋檀眼下转了一圈,却又坏心眼的挪走。   宋檀从榻里侧慢慢挪过来,挪到宣睢跟前,两只手扒拉宣睢,“再给我喝一点吧。”   宣睢手指蹭了蹭宋檀的侧脸,那一小片皮肤软的跟宋檀刚吃过的酥酪一样。   “好罢,再给你喝一点。”宣睢捏着宋檀的下巴,把酒杯喂到宋檀嘴边。   宋檀噙着酒杯,嘴角沾上一点濡湿,他犹不觉,眼睛眯起来,美得不得了。   “这真是我在宫里度过的最暖和的冬天。”宋檀道,没有布满冻疮的手,没有被积雪浸湿的脚,寒风刮不到他的脸上,也没有那种冷的无处躲藏的感觉了。   冬天对于每个人都很难过,御前的宋檀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其他的小太监了。   宋檀注视着宣睢,真心感谢道:“这都是因为陛下。”   宣睢倚着靠枕,看着面前宋檀明亮的一双眼睛,他以那样柔软的目光看着人,很容易让人想起生命中温暖的东西。   宣睢摩挲着他唇上的软肉,微微低头咬住那两瓣鲜嫩的嘴唇,品尝着一点烈酒余味。   宋檀胳膊撑不住了,一下子倒进宣睢怀里。宣睢拢着他,爱不释手。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太极殿前站了几位大臣,为首的是田阁老,后面跟着刑部和户部的几位大臣,沈籍也在其中。   田阁老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样的寒,六安将他们安排在侧殿稍候,送上炭盆和热茶。   不多时,陛下出来了,田阁老等人便一齐去觐见。   御座之上,陛下着常服,仪态放松,神色舒展。他单手支颐坐在上面,手边还放着一壶酒。   田阁老等人向陛下行礼问安,宣睢直起身子,道:“都平身吧,赐座。”   “陛下刚饮过酒?”田阁老年纪大一些,陛下对他也还算和善,“还是当以龙体为重。”   宣睢也没生气,摆摆手道:“今日新雪,朕心甚喜,特赐诸位与朕共饮。”   小太监给在座每位大臣都端了酒,宣睢又对田阁老道:“朕心里有数,浅酌一二,阁老不必忧心。”   田阁老拱手,众人端起酒杯再拜,随后一饮而尽。   沈籍坐在最末,他不怎么喝酒,只浅浅沾了沾唇。   几位大臣回禀了一些政事,皇帝当下能拿主意的立刻就定了,有争议的,便等到朝会上再讨论。   末了,几位大臣要走之前,皇帝揉着眉心开口道:“今年上半年,汤固一案死了很多人,朕后来又想了想,在汤固案上的刑罚多少有些重了。”   田阁老与几人面面相觑,拿不准陛下的意思。汤固案到现在还是朝中的禁忌,等闲不能提起。   好在陛下不是给他们出难题让他们自己琢磨的,他直接挑明了自己的态度,“年节将至,一些过重的刑罚该改的就改吧。”   “刑部拟个单子,一些罪责较轻的人,该宽宥的宽宥,首恶既除,余党不再追究。在逃仍未归案的,除了死刑犯,其余未成年的男女皆不再追究。”宣睢目光落在沈籍身上,“沈籍,朕知道你是心怀大义的国士,你与刑部一同拟定这个单子,想必不会有徇私枉法之事。”   沈籍立刻行礼,“臣遵旨。”   宣睢摆手,道:“都去罢。”   众人行礼再拜,退出太极殿。   殿外,田阁老看了看天色,“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陛下是转了性不成?”   沈籍没说话,沉默地跟在田阁老身后,田阁老转身拍了拍沈籍的肩,老怀欣慰,“好啊,你为国的心总算被陛下看见了。”   田阁老夸奖了沈籍两句,那边六安过来,专门着人送田阁老出宫。   刑部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走到沈籍面前,“陛下吩咐的这一桩事,还要多赖沈大人。”   跟汤固案扯上关系总不是一件好事,该赦免什么人不该赦免什么人更是一件难事,不管怎么办来日都免不得为人攻讦。既然陛下金口玉言点了沈籍,刑部干脆就把这件事扔给沈籍好了。   沈籍面色平静,没有什么异议。   其他人都出宫了,沈籍却还没走,他在太极殿外的宫道上等了许久,积雪落满了他的肩头,仍然没等到宋檀。   可见他们并不是时时心有灵犀,想见的时候也不总能见面。   宋檀傍晚才睡醒,窝在榻上懒洋洋的踢了踢脚。窗外一片银白,看去像是洒满了月光。宋檀一骨碌翻起身,贴在窗子边往外看。   箐云箐兰端了热水来给他洗漱,脸上含着笑意。   宋檀看着她们,“怎么了,是有什么好事吗?”   箐兰道:“陛下今日下的口谕,宫里所有宫人多发一套棉衣,自十月初至次年元宵,常备姜汤冻疮膏。宫外也有圣旨,戍边的将士,棉衣、伤药、米和肉都双倍发放。如今人人都在称赞陛下是圣明天子。”   宋檀点点头,“能吃饱穿暖总是件好事,不过陛下有什么多钱吗?”   箐兰道:“这些事谁知道,听说从汤固家里抄出来几百万两银子,大约都用在这里了吧。”   箐云笑道:“说起来,这些事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若不是你向陛下进言,陛下也不会在意宫里的普通宫人。”   “这话可不能乱说,”宋檀忙摆手,“这是陛下的仁心,与我无干。”   “还有一件事,陛下要赦免一部分汤固案的党羽,此事交由刑部和沈籍沈大人处理。”   宋檀一愣,“沈大人?他今日进宫了?”   箐兰点头,宋檀立刻要下来,走到门口,冷风一吹,他才想起来沈籍怕是早都出宫了。   与沈籍一起出宫的,还有陛下身边有位中贵人的传言。   这位中贵人姓宋名檀,是上任东厂厂公夏明义的徒弟,年轻貌美,似邓通韩嫣之流,陛下爱甚。   汤固案是朝中禁忌,宋檀能在此事上进言,并说动陛下改变心意,足可说明此人在陛下面前的份量。   这个人的出现,让人心浮动起来,阁臣和诸位大员仍在观望,也有聪明的,早从贺兰信和邓云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什么。惯常趋炎附势的,已经准备好了礼物辗转送进宫里。后宫之后,人人为宋檀侧目,只有淑妃觉得宋檀戏耍自己,怒不可遏。   不管是好是坏,宋檀此人,成了永懿十六年年末最要紧的一个人。 第19章   冬天天短,宣睢早起上朝的时候天都没亮,宫人点着蜡,宋檀伺候宣睢洗漱用膳,看他趁着夜色上朝。   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宋檀打着哈欠,迫不及待地回到东暖阁睡回笼觉。   床帐放下来,一点亮光也没有了,门窗紧闭着,生怕人家看到这端庄肃穆的太极殿里有宋檀这么个不成体统的东西。   宋檀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日头明晃晃的,映射在云母窗户上,发出刺眼的光。   屋里炭盆烧的很足,宋檀裹着外袍,赤脚站在地毯上,往窗子外边看。积雪堆在墙角边,屋檐下留着冰凌。   箐兰来给他送衣服,他盘坐在榻上往脚上套罗袜,问道:“什么时辰了?”   “再有一会儿,陛下就下朝了。”箐云端来热水,宋檀挽起衣袖洗脸。   箐兰候在一边,自袖中拿出一份单子,道:“邓厂公着人送来一些东西。”   宋檀抬起头,接过箐兰手中的单子。   打开才知道,这不是邓云送来的东西,是有人走了邓云的门路,送给宋檀的礼物。   宋檀觉得有些新奇,他叫人把东西拿进来,他想看看。   送东西的是位没落侯爵,老侯爷死的早,和同期的公侯比不得。他自己没什么大能为,一个儿子科考又屡试不第,不得已走些别的门路,邓云因此与他相熟。   送来的这些东西,多以金钱布帛为主,其次是香料。可是在太极殿只能熏苏合香,所以这些香料也没什么大用处。余下就是字帖等物,大约他从邓云那里得知宋檀在练书法,送来了许多名家字帖和笔墨纸砚。   宋檀大略看过去,目光停在几刀纸上。   “这个纸,”宋檀忽然抬头问箐兰,“这些东西我能留下吗?”   箐兰还没说话,宣睢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看上了什么?从前不见你问人要东西。”   宋檀起身相迎,宣睢摆摆手,走到那几刀纸面前。   “这个纸有什么特别?”宣睢问道。   “这个,”宋檀面露回忆之色,“是我家乡的纸。”   宋檀的家乡有山,山上竹子多,那样的好竹子,适合用来造纸。   他们那个村子,家家户户都会造纸,宋檀的父母也会,散发着特殊味道的泥浆弥漫在宋檀模糊的童年记忆里。   “村上有个秀才女儿识字,从古书里抄出一个方子,做了一种姚黄纸。”宋檀道:“那种纸淡白细腻,摸着十分柔软,比平常做的纸贵,能卖上好价钱。”   村里人靠这门手艺过了个丰年,第二年夏天,黄河决堤,村子被整个淹没。宋檀的父母死在大水里,他随流民入京,辗转进了皇宫,这是后话了。   宋檀拿着一张纸,对着窗子,哗哗作响,“没想到,十年过去了,还有人会做这种纸,而且做的这样好。”   宣睢问道:“是谁送上来的?”   宋檀看了眼单子,“安平侯牵的头,送纸的是一个叫张文瑞的户部官。”   六安适时道:“张文瑞是永懿五年的进士,一直外放,今年才调回京甜饼鸭整理。”   宣睢点点头,神色若有所思。   宋檀拿着纸,殷切的问他,“这个纸我能留下吗?”   宣睢温和的笑道,“都留下吧,这么一点东西,有什么不能留的。”   宋檀便叫箐兰把这些纸都收起来,“安平侯送我这些东西,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吗?”   宣睢笑道:“你可真是个菩萨,刚收了人的供奉,立刻就要为人办事。”   “我不敢亵渎菩萨。”宋檀忙念了两声佛。   宣睢失笑,拢着宋檀坐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捻着他的头发,“安平侯有什么所求,朕心里清楚,你不必管,恩典该落到他身上的时候自然会落下。”   宋檀歪一歪头,把头发从宣睢手里拽出来,心想只收钱不出力,真是没有比这儿更好的事了。   宣睢这是刚下朝回来,抱着宋檀说了一会儿话才去批奏折,书房里,邓云已经将张文瑞的卷宗拿了来。   他是个本分的官儿,汤固在时一直也不得重用,辗转做了七八个县的县令,政绩都不错。他能想到送姚黄纸给宋檀,只是打听到了宋檀的籍贯,送个家乡特产。   宣睢看过,放下卷宗,道:“姚黄纸不错,挑好的送进宫吧。”   邓云称是,立刻就下去安排。   早上还寂寂无名的姚黄纸,晚上就已经成了贡品,还是陛下钦点的贡品。皇宫要用,王公大臣自然也要跟上步调,文人墨客若没两张姚黄纸的信笺,不免落了下乘。一时间,姚黄纸在京中供不应求。   送纸的张文瑞喜不自胜,风风火火地回到家,冲着娘子喊:“叫乡亲们尽快做纸吧,这种纸不愁卖了!”   大雪化的差不多了,宋檀挑一个好天气出宫去了。   他先去了琼台别院,自姚黄纸的事情传开后,巴结宋檀的人就更多了,他们没有邓云那样的门路,东西多半都送到了琼台别院。   别院的管事十分能干,早就将各家送来的东西检查过,分别登记造册。宋檀摸着厚厚一匝单子,心想世上还是贪官多啊。   这些东西,宣睢允许宋檀收着,宋檀暂时没有什么要用的地方,仍将它们放在别院,只分别准备了一些礼物送给箐云箐兰,邓云和六安。   管事见他在找女人用的首饰,便捧出来一个盒子,盒子用白绒布做衬,上面放着一件珍珠衫。这一件衫子用大小不等的珍珠穿成,两个银环镶嵌宝石,应该是带在手腕的位置。最下面一圈腰链,是米粒那么大的珍珠缠了两圈。   这件东西古里古怪,说首饰不像首饰,说衣服不像衣服。宋檀想起邓云给他穿过的一件珍珠袍,同样是在这琼台别院,宣睢以那样冰冷的目光审视他。   陛下是不喜欢珍珠呢,还是不喜欢红衣服呢?宋檀暂时还没摸明白,叫管事收了这件珍珠衫,先不要拿出来了。   处理完了琼台别院的事情,宋檀换了身衣服出门,去找沈籍。   沈籍家住的偏,宋檀从马车上跳下来,狐裘将自己裹得紧紧地。   他去敲沈籍的门,许久也不见有人开门。邻居被他惊动,告诉他沈籍出门了。他的朋友邀他出游,去的是堆雪楼。   宋檀只好又转头去堆雪楼。   堆雪楼门口用冰做了一溜儿八个冰雕盆景,晶莹剔透的,来往的人不免多看两眼。   宋檀觉得这个还怪有趣的,凑上去仔细瞅了两眼,因为天晴,冰已经在化,一些细节看不大清了。   楼里忽然传来一道很大的砸东西的声音,宋檀吓了一跳,里面的人慌里慌张的往外跑,宋檀硬挤着往里面去。   只见楼上站了一群人,衣着华贵,神态嚣张,被他们围在里面的正是沈籍和魏乔。   那群纨绔子弟,为首的那个叫冯新翰,是淑妃的娘家弟弟。   他今日带着一群狐朋狗友来堆雪楼吃酒,正碰上魏乔,言语间不干不净的。魏乔不是任打不还手的人,文人的嘴一向还更毒些,就这样起了冲突。   魏乔如今也算是个能人了,半年来连升三级,从不入流的小吏成了正经的吏部七品官。大家都知道魏乔背后的靠山是宋檀,对他的升迁速度也都见怪不怪了。   魏乔身边还站着沈籍,沈籍穿的朴素,冯新翰压根不认识他,以为他是魏乔的寒酸同窗。   宋檀在底下听人说明白了来龙去脉,见上头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他忙起身呵住:“住手!”   楼上的人都往楼下看,宋檀缓步上楼,“这不是冯家小国舅吗,许久不见,一向可好啊。”   冯新翰眯着眼睛看着宋檀,“哟,我说是谁,原来是魏乔的主子来了,怪不得你敢这么横,有靠山就是不一样。”   宋檀拢着狐裘,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站住脚,“魏乔是朝廷官员,殴打朝廷命官可是不小的罪责。”   冯新翰嗤笑一声,“我就是打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宋檀淡淡地看了他两眼,还没说话,东厂的番子顷刻间就围上了整个二楼。   东厂是什么样的名声呢?楼下看热闹的全都跪在一边瑟瑟发抖,掌柜的心里呜呼哀哉,心想怕是难逃一死。   看见东厂番子,冯新翰的酒大约醒了几分,但他还是很嚣张,“你想拿我?你凭什么拿我!”   京城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权势的地方,冯新翰方才以权势压魏乔,这会儿却又不明白了。   宋檀只是抬了抬下巴,东厂番子立刻上前,从冯新翰连带他跟着的那些朋友全都押走了,他要叫喊,被人一招卸了下巴,叫不出来了。   人都走干净了,魏乔心有余悸地来道谢。宋檀与他寒暄了两句,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沈籍身上。   沈籍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察觉宋檀看他时,才开口道:“仗势欺人不好。”   魏乔怕沈籍得罪了宋檀,一直对他使眼色。   宋檀却被他这一句话说的低下头去,道:“我只是吓吓他。”   魏乔见两人这般模样,打圆场道:“宋大人也是为了给咱们两个解围啊。”   沈籍没见宋檀之前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是见了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现在站在沈籍面前,穿着华贵的云锦和狐裘,不仅不再任人宰割,手上也有了能保护自己的权利。   对于宋檀来讲,沈籍实在无法说这是件坏事。   “外面乱,你趁早回去吧。”沈籍最后只是这样说。   “我,我是给你送东西来的。”宋檀让人把他准备好的盒子拿上来,那锦盒里放了六刀纸,同样是旧例束脩的一部分。   “这是我家乡的纸,叫姚黄纸。”   沈籍往锦盒里看了一眼,道:“姚黄是花中第一流,这些纸也的确名不虚传。”   宋檀被夸奖了,心里压着的大石头稍微松了一点,两人面面相觑,实在无话可说,宋檀只好告辞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宋檀与沈籍见面的时候,心里全然没有从前的轻松和欣喜。他想见沈籍,却又觉得实在难以面对沈籍。   以后还是少见沈籍吧,宋檀想,每次见他,心里都怪难受的。 第20章   宋檀在傍晚时分回到宫中,各处都已经点了灯。东暖阁里灯火通明,宫女太监各司其职,一点声音也没有。   宋檀走进去,宣睢懒散地倚在长榻上,自己一个人在下棋。   他抬眼,瞧见宋檀怀里抱着几支腊梅,笑道:“倒还记得给朕带东西了?”   宋檀把腊梅拿给他看,“这是琼台别院花园里的梅树,我今儿去的时候都挂花骨朵了。”   宣睢接过梅花,梅花香气冷冽,还带着大雪的寒意,他将花骨朵上的一点冰渣抹掉,叫人取一只梅瓶来,摆在白壁墙边的矮几上。   宋檀的衣摆和鞋都被化掉的雪弄脏,箐云箐兰伺候宋檀换掉了外袍,又端来热水给他洗脚。   宋檀两脚冰凉,浸泡进热水里,先打了个哆嗦。泡了一会儿,宋檀只觉得双脚热了,身上也没那么冷。箐兰拿来活血防冻的药膏,宋檀自己蜷着腿,慢慢抹上了。   “会下棋吗?”宣睢问他。   宋檀拿布巾擦擦手,“不会。”   “学吧。”宣睢下了一枚棋子,“朕教你。”   宋檀无精打采的,蜷着腿坐在榻上,一双眼睛,怎么看怎么可怜巴巴的,“我,我不想学,也学不会。”   宣睢瞧着他这个样子,觉得好笑,也没有非要他学下棋,只招手让他到跟前来。   宋檀从长榻里侧爬过去,慢慢依偎到宣睢身边。   宣睢摸一摸他的脸,简直以为自己要摸到一脸的泪水。但宋檀脸上干干净净的,只有一点耷拉眉眼的困倦。   宣睢真心实意感叹道:“你比朕想的还要没心没肺。”   “我怎么了,”宋檀嘟囔道:“我一回来你就说我。”   “这不是听得懂话,”宣睢嗤笑,“装什么傻。”   今天的宣睢不是乐得任由宋檀糊弄的宣睢,宋檀蹭了蹭宣睢的衣服,倚着他的肩膀不说话。   他有点难过,但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他的这种心情,宣睢还要看的更加透彻。人见了高山便会觉得自己像尘埃,沈籍是那座高山,宋檀是那个做不得君子又良心未泯的小可怜。   “想喝酒吗?”宣睢问道。   他一说,宋檀就馋了。   宣睢抬手,六安便端上了温好的热酒。宋檀殷勤给宣睢倒酒,宣睢只接了一杯,拿在手中慢慢的喝。反倒是宋檀,难得有碰酒的机会,没一会儿就喝的面飘飘然。他倚着方桌,把桌上的棋子都打散了。   “去捡起来。”宣睢道。   宋檀半跪在榻上,去捡落下的棋子。长榻角落藏着一个锦盒,宋檀把锦盒拉出来,“这是什么?”   宣睢笑着看宋檀,“打开看看。”   宋檀看他一眼,把锦盒打开了,里面是那件珍珠穿成的错落有致的珍珠衫。   “瞧着挺漂亮,怎么不穿上呢。”宣睢笑问。   “这个,这个,”宋檀结结巴巴道:“这个珠子太凉了,而且硌得慌。”   宣睢放下酒杯,拿起一个银环咔吧一声扣在宋檀手腕上。   宋檀想往后躲,宣睢喊住他,“扯坏了,珠子撒的到处都是。”   宋檀就不敢用力了,被宣睢拉到跟前,硬把珠链缠在了腰上。   珍珠太凉了,宋檀打着颤,撑着宣睢的肩膀,坐不敢坐,躺不敢躺。   珍珠衫最后还是断了线,珠子散落在榻上,随着凌乱的毯子滚来滚去。宋檀也由此知道,宣睢并不讨厌珍珠,他对珍珠的玩法,实在了然于心。   次日清晨,陛下不上朝,早起去给太后请安。宋檀缓了半晌才起来,长榻上的坐褥靠枕全都换了新的,宋檀仍不想坐那边,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邓云从窗外瞧见,走上前敲了敲窗户,把他惊醒。   “你可真舒坦,不晓得外面都为你翻了天。”邓云走进来。   宋檀瞧见邓云,就想起来另一桩事,他用东厂番子把冯新翰带走,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仍在东厂关着。”邓云结果箐云送上的茶,道:“你也太狐假虎威了。”   “我能怎么办,”宋檀道:“他都要上来打我了。”   宋檀追问邓云,“事情很麻烦吗?”   “倒也不算麻烦,”邓云道:“淑妃的弟弟算什么,也敢在东厂面前叫嚣。”   宋檀揶揄他,“你对贺兰信可不是这个态度。”   “这两个人怎么相提并论,”邓云道:“贺兰信是勋贵,身上有实打实的功绩。冯新翰算什么,他姐姐没进宫之前一家子只是个五品地方官。进了京后,不说夹着尾巴做人,还仗着淑妃的势横行霸道。他怎么就不想想,他姐姐还不是皇后呢。”   “况且,就算淑妃是皇后,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我替她教训教训也没人能说我什么。”   宋檀道:“你好欺软怕硬哦。”   邓云皮笑肉不笑道:“这不是仰仗中贵人您嘛。”   宋檀笑起来,看上去,邓云并不把宝压在淑妃母子身上。   “还有一件事,你要做好准备。”邓云道:“今晨,那个叫魏乔的上书说了冯新翰的恶行,沈籍沈大人也上书,论了冯新翰的十六桩罪名。今日没上朝,大家只递了折子,若是上朝,想必会很热闹。”   宋檀神色若有所思,那边宣睢从太后那边回来,邓云便去跟前伺候。宋檀想了想,也跟过去。   宣睢在书房批奏折,宋檀站在他身边磨墨,磨了一会儿就站不住了——他腿酸的厉害。   宣睢轻笑,“好了,在这儿装模作样半天,想说什么就说。”   “我昨天有件事忘了说,”宋檀道:“我把冯新翰关进东厂了。”   宣睢点点折子,“我方才已经知道了。”   宋檀这才有了点心虚,“冯新翰仗势欺人,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殴打朝廷命官,我看不下去了才出面的。”   他跟宣睢说冯新翰多么多么坏,不是为自己脱罪,只是不想牵连沈籍和魏乔。   宋檀说的口干舌燥,宣睢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宋檀的声音越说越小,“陛下。”   宣睢端给他一盏茶,“沈籍是君子,人人皆知,他上书力陈冯新翰的罪过,那冯新翰当然就是有罪的。”   宣睢把那几张奏折收起来放在一边,对邓云道:“这件事,你去处理。”   邓云称是。   宋檀端着茶思考了一会儿,他觉得宣睢说的话有些问题,但说不出问题在哪儿。   宋檀走后,皇帝又批了一会儿折子,忽然开口:“有件事倒是忘了,宋檀如今出行,也没个一官半职,便是用东厂的人也名不正言不顺的。”   邓云心里一个咯噔,听见皇帝问他,“司礼监还有位子吗,挪一个出来给宋檀吧。”   邓云掐着手心,斟酌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宣睢看出了邓云的心事,一边提笔沾墨,一边道:“你不要觉得宋檀会碍了你的事,只是叫他玩玩罢了。东厂还是你的,你能做的事他做不了。”   瞧他多贴心,邓云与宋檀还没起隔阂呢,他就已经料到了。   “是,”邓云道:“司礼监的钱公公年纪大了,早有告老之心,他的缺正可以让宋檀顶上。”   宣睢点点头,又道:“料理了冯新翰之后,给沈籍升官,你去找田阁老,他拟了旨,拿到朕这里批。”   邓云有些疑惑,“沈大人这么年轻,就官居四品,已是不得了了。”   “沈籍是得用的人,”宣睢眼也不抬,兀自批折子,“能力出众,公正为国,更重要的是没有私心。这样的人,若得不到任用,是做皇帝的失职。”   宣睢欣赏沈籍的能力,但对他是绝对没有善意的。   邓云没有品出这层意思,只觉得沈籍是凭能力和品行得了陛下的青眼。   议罪冯新翰之后,淑妃终于坐不住了,她见不到宣睢,只能去找太后。太后对于后宫嫔妃都很和善,当天下午,便邀皇帝去御花园赏梅。   “哀家听说,你的御书房有几支插瓶的腊梅,你十分喜爱。”太后道:“其实御花园的梅花也很漂亮,你若闲来无事,可以来观赏一二。”   宣睢披着狐裘,站在太后身侧,抬手拨开眼前的梅枝子。   “既有喜欢的了,其他的自然也看不上眼。”宣睢淡声道。   太后看他一眼,“太过惹眼,易使人生妒,就是为了你喜爱的那朵梅花,也该平一平其他人的怨愤。”   宣睢道:“这是没道理的话,其他人有怨愤,与朕何干,与他何干。”   他油盐不进,太后也很无奈,“便是为了皇子,你也给淑妃一个脸面吧。”   “淑妃没了这个弟弟,或许还能更清净些。”   太后这下看清了宣睢要杀冯新翰的决心,她可怜后宫女子,却不能因此折损了皇帝的权威。于是这件事只好按下不提。   “那孩子叫宋檀?哀家从前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跟你身边其他人不一样。”太后道:“你应当是极喜欢他的。”   宣睢默了默道:“算不得多喜欢吧,只是宫中长日无聊,朕见不得他比朕自在。”   “那你为他做那些事,汤固案,姚黄纸,”太后笑道:“听闻,你许他进司礼监。”   “都是些小事情,”宣睢道:“无伤大雅,做就做了。”   “都是些小事情,你何必在意呢。”   皇帝不承认,太后也无所谓,只是轻声道:“你现在知道杨四和之于哀家是怎么的慰藉了吗?”   宣睢不见动容之色,他想起先帝,想起杨四和。或许他更带入先帝的角色,宋檀相当于太后,至于杨四和,勉强按给沈籍吧。   这样想一想,宣睢更讨厌杨四和了。 第21章   一进腊月,事情越发的多,初八日宫里吃腊八粥,上好的粳米、糯米、芝麻、红枣煮的粥,先供佛前,妃嫔们互相赠送,宫人们也能得上面的赏赐。此后便一直置办年是,打扫房屋,擦洗金银玉器,一直到二十三日祭灶,帝后一同祭祀灶神。今年宫里没有皇后,淑妃弟弟又犯了事,故而是赵妃领着一众嫔妃参与祭灶,皇帝露了个面便走了。   二十四日,宫里开始放爆竹,点万寿灯。万岁山上搭灯山,夜晚时亮如白昼。二十八日,皇帝亲临太庙祭祀祖先。   到腊月三十,早起皇帝照旧上朝,朝上恩赏百官,回来后批奏折,预备晚上宫里的大宴。   这一天下着鹅毛大雪,天气虽不好,却不觉得阴沉,宫里时不时就传来爆竹声,数丈高的花灯已经立了起来,初具轮廓。   箐云拿着一托盘的金银锞子给宋檀看,预备让他赏人。   为了这些金银裸子,宋檀心疼的掏出去几百两,好在银作局的手艺是上乘,一个个银锞子,大小匀称,图案精细,漂亮的跟姑娘头上的簪花似的。   除了这些,还有凑趣的金瓜子银叶子,宋檀抓了两把塞进荷包里,又抓了两把给箐云箐兰。剩下那些,他请箐兰帮忙赏给底下人,每人多分一点也无妨。   交待过箐兰之后,宋檀便绕到太极殿后面的茶室,六安果然在,跟一个小太监围着炭盆烤火。   宋檀走过去,小太监起身替宋檀解下身上的狐裘,宋檀道了谢,小太监知趣的避出去了。   六安起身给宋檀倒了杯茶,叫他坐着暖身子。   宋檀捧着茶,从怀里掏出一个装着金银锞子的荷包,道:“这个,我托大给你一份,谢你平日的照顾,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心。”   “有赏钱拿怎么不好,说什么多心不多心。”六安平日里沉默寡言,但他一旦开心必然是使人舒坦的。   门口帘子有响动,看去却是邓云,穿一身织金曳撒,披着鹤氅,抖着一身雪走进来。   “什么赏钱,有没有我的一份?”   随从太监给他解下衣服,邓云摆摆手,叫他退下了,自己坐在宋檀旁边。   宋檀笑道:“我哪来的胆子敢打赏邓厂公。”   邓云嗤笑一声,硬去夺他的荷包。   “你少拿点,你又不缺银子。”宋檀护着自己的荷包。   邓云只从里面掏出一个银锞子,道:“瞧你这穷酸劲儿,只拿一个,算是沾沾你的福气。”   宋檀嘿嘿笑了两声,又从身上不知道哪个口袋掏出一把肉干,放在火上烤过,分给六安和邓云。   “又是一年过去了。”宋檀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由得感叹。   到晚上,各处宫灯都挂起来,即使是下着雪的夜晚,整个皇宫也亮如白昼,远处万岁山上不停地在放烟花,天边炸开的花朵就没有停歇过。   宫宴上,皇帝和太后居主位,下面依次是嫔妃,皇子和公主。皇帝没有兄弟,宗室王爷并不多,只有几位长公主和大长公主,在同太后聊天。   永嘉安静地坐在席上,穿一身海棠色织金短袄,下着大红蝶恋花纹长裙,头上簪了一对攒金白玉梅花簪,小小年纪已经颇具华贵之态。相较于两位被母妃带着在皇帝跟前谈笑的皇子,她显得沉默很多。   太后叫她到跟前来,她便站在太后身边,拿起酒杯给皇帝祝酒。   宣睢喝了酒,交待给公主皇子们上甜牛奶煮的圆子,并不叫他们吃酒。   宋檀站在宣睢身边,眼睛可以看清席面上的所有人。后宫嫔妃中对他的态度一半是厌恶鄙夷,譬如淑妃,一半是事不关己不动声色,譬如赵妃。   杨四和不敢在这种场合惹陛下的眼,干脆只避在后面,没有出来。   宋檀想也许自己也该避出去,淑妃的目光像针似的要把他扎死了。   出了宴席,正殿外的宫女太监还在候着等吩咐,殿后的宫人们却都搓着手站在檐下看远处的烟火。   宋檀刚一走进茶室,杨四和就连忙站起来,请宋檀落座。   他的确是个很谦卑的人,论资排辈他要年长些,在宋檀面前却不敢端什么架子。   “杨公公,您也请坐吧。”宋檀道,“站得久了,我来这里略歇一歇。”   杨四和这才坐下,大约他觉得自己跟宋檀是一类人,彼此之间应该亲近,所以很殷勤地同宋檀说话。   在此之前,杨四和跟宋檀只打过照面,并不熟悉,因此他们两个也难有什么话题,聊来聊去不过是伺候人的事儿。杨四和说着坦然,可宋檀不爱聊这些,含糊两句不肯再张口了。   他要起身回宴席上,在门外拐角的地方碰见了身着斗篷的永嘉公主,乳母站在公主身边,想劝公主回去。但是永嘉公主不动,好像在等着宋檀。   宋檀快步走过来,“这样冷的天,公主怎么在外面站着。”   永嘉公主仰起头看宋檀,目露恳求,“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公主快别说这话,奴婢受不起。”宋檀把自己的手炉给永嘉,让她站到避风口。   “我想见见我娘。”永嘉公主抓着宋檀的衣袖,快速道:“我听说前段时日父皇赦免了一些汤固案的党羽,或许是他心软了,我想趁这个机会见见我娘。”   “我知道你在父皇面前很得宠,你能不能帮我说两句好话,我以后一定报答你。”永嘉公主这也是铤而走险,她在宫里无依无靠,不说皇帝,太后就不会同意她去见庄妃的请求,她只能来找宋檀。   宋檀抿了抿嘴,道:“我尽力为你一试,公主,先回去吧。”   乳母也低声劝,带着永嘉公主回到席上。   宋檀等了一会儿,在心里想好了措辞才进去,回到宣睢身边。   宣睢已经吃了不少酒,见宋檀回来,问道:“永嘉找你有什么事?”   宋檀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就被憋了回去,哑了半晌才道:“团圆佳节,公主心情不好,我劝慰了几句。”   既是团圆佳节,心情如何会不好。宣睢盯着杯子里澄明的酒液,“她想去见庄妃。”   宋檀微微躬着身子,低声道:“今年年末,宫中万千宫人,朝上文武百官,宫外百万戍边将士都感念陛下的恩德,没道理陛下的恩德不惠及公主。”   宣睢眸色不明,他沉吟片刻,道:“再过半个时辰,送她去西苑见庄妃,明日之后,朕不想再从她嘴里听见庄妃的事情。”   宋檀低下头,“是。”   稍晚一会儿,宋檀便将永嘉公主接走了。太后见了,问宣睢,“永嘉去哪儿了?”   “她不舒服,朕叫她先回去歇着了。”宣睢道:“小孩子多觉,熬不住。”   淑妃见不得永嘉一个没娘的公主比自己儿子得脸,就道:“公主太娇贵了些,守岁是老祖宗的规矩了,大家在一块说说笑笑,也没觉得困呐。”   宣睢揉了揉眉心,“你若不困,以后便别睡了,从初一守到十五,为你的老祖宗尽心。”   淑妃面色一下子白了,跪在地上请罪。太后不想见除夕夜闹不痛快,扯了宣睢一把,叫淑妃起来,“皇帝说笑而已,你也不要多话了,看好二皇子,别叫他受了凉。”   这边宫宴上如何热闹不提,那边西苑灯火惨淡,庄妃穿着素色的棉布衣裳,坐在昏暗冰凉的室内,看着远处转瞬即逝的烟火。   门口忽然有灯烛之色,竹秋慌里慌张进来,道:“娘娘,永嘉公主来了!”   庄妃先是一愣,随后才如梦初醒般站起来,她刚起身,永嘉便跑了进来,一头扑进庄妃怀里,“娘!”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宋檀在外面看着都不忍心。他交待乳娘,无论怎样,明日皇帝领妃嫔去拜见太后的时候,公主一定要回来,且此后不得再提这件事。   乳娘一面听,一面点头,跪下给宋檀行了大礼,连连道谢。   这一晚差不多是庄妃和永嘉见的最后一面了,以后即使两个人都好好的,也难再有见面的机会。   庄妃将永嘉抱在怀里,从永嘉口中知道了如今的时局,也教给永嘉很多东西。   “如果宫里日子难过,求你父皇即刻放你出宫,去公主府居住。让你父皇给你挑好的长史,学诗书,学史书,没人护着你,你就要聪明些。你的食邑俸禄要握在自己的手里,学会看账,料理钱财俗物。”   “公主府要有侍卫,求你父皇赐你公主府护卫,不要挑野心太重的人,野心太重的人要往上爬,在你一个公主府里是待不下去的,要挑宗室和勋贵。”   “时常向太后请安,你要谨记自己做孙女的孝心,待人以诚,人才会以诚待你。”   “继续和宋檀交好,不要觉得与太监来往是对你公主身份的辱没。宋檀心性好,又得恩宠,他帮了你,你也要记得他的好,知恩图报,这份来往才能长久。”   庄妃抚摸女儿的面颊,恨不得将毕生所学都教给她,“还有,你要牢记,你是陛下的长女,这是你的依仗。所以受了委屈不必忍着,张扬一点也无妨。只要陛下没有那么狠心要杀亲骨肉,你就还是尊贵的大公主。”   天边渐渐透出亮光,永嘉公主满脸泪水的走出西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娘一面。   --------------------   赶上了赶上了,稍微晚了一点,sorry啦~ 第22章   过完元宵后不久,永嘉便对太后提起自己想要出宫去公主府居住。   太后大为惊讶,追问是不是宫里有人给了她委屈受,又或者是身边的宫人伺候的不尽心。永嘉都说不是,只坚持要出宫。   太后没办法,先稳住永嘉,自己去找皇帝商量。   太极殿里,皇帝坐在案前批奏折,宋檀站在一边,往铜兽香炉里撒香料。   太后前来,皇帝起身,将太后迎到上座。甫一落座,太后就抓着宣睢的手,“永嘉说她要出宫去,在公主府居住,你快劝住她!”   宣睢眉头微皱,目光看向宋檀,“她要出宫?”   宋檀抿了抿嘴,躬身道:“我不知此事。”   “那想必是庄妃教她的,”宣睢安抚了太后,道:“召永嘉来。”   不多时,永嘉公主到了太极殿。眼下是正月,时不时还有落雪,天色寒冷,不见转暖之色。永嘉公主捧着手炉穿着披风,进了殿,规规矩矩地向君父行大礼。   宣睢看了她一会儿,才叫起身。   永嘉起身的时候,宋檀正往外走,两个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锋,又很快错开。   “你过了年也才刚九岁,这么早就要出宫去?”宣睢坐在御座上,审视着自己的这位大女儿。   永嘉公主迎着皇帝的目光,慢慢地点了点头。   “儿臣想好了,”永嘉道:“不是在宫里受了委屈,也不是宫人伺候的不尽兴。”   宣睢慢条斯理道:“不在朕和太后跟前,一时想不起你,总会有疏忽的地方。”   “儿臣也不能一直住在宫里,早晚都是要出去的。”永嘉低着头道:“我就是觉得宫外比宫里好,比宫里自在。”   在宣睢的目光中,永嘉的身子越来越紧绷,她几乎抑制不住要对她的父亲产生一种恐惧。   “好罢。”宣睢松了口,不顾太后的反对,“你要出宫,可要向朕要点什么。”   永嘉松了一口气,道:“我要长史,要女官,还要将军护卫。”   太后也颇为惊异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孙女,一言一行都不是她能料到的。   宣睢道:“女官你自己选,长史朕来为你安排,护卫从府军前卫里挑。先时旧制皇太子府军带刀官四十人,你得一半,设二十人官署。”   在皇帝的一言一语中,永嘉觉得自己慢慢富足起来了,她紧张的心情里陡然生出一点喜悦,未来的日子总好过眼前此刻。   宣睢将永嘉的每一条要求都应了,末了,他忽然问道:“永嘉,你这是要与朕割席吗?”   永嘉一愣,在太后着急的目光中,竟好半晌没有反应。   “永嘉不敢,”她跪在地上行大礼,在偌大的太极殿里,永嘉的身形很小,“父皇永远是永嘉的父皇。”   永嘉走了,宣睢沉默了许久,久到太后都忍不住担心他。   宣睢摇摇头,亲自送太后回慈宁宫,道:“母后,你说的不错,永嘉的确肖朕。”   太极殿外,永嘉等来了宋檀。宋檀披着斗篷从远处慢慢走来,一身湖水绿的衣裳,让他看起来像雪地里的一杆竹。他的仪态和神色与永嘉第一次见他时有很大的不同,抬起头目光明亮的看人的时候,像是哪家锦衣玉食的小公子。   “父皇已经准许我出宫了,”永嘉道:“公主府年前已经完工,只等略作修饰便能搬进去,绿衣我会一并带走,让她做我公主府的女官。”   宋檀拱手行礼,“多谢殿下。”   永嘉笑道:“绿衣是我母亲的旧人,我照顾她是应该的,你对我的恩情,我不会忘。”   宋檀道:“殿下千万不要这样说,你是主我是仆,没有报答一说。”   永嘉摇头,回望太极殿,“皇权之下,人人平等,相比于我,你还更得几分父皇恩宠。”   提起宣睢,宋檀沉默了一瞬,道:“陛下还是很惦记公主的,您这样坚决的要出宫,想必陛下心里会很难过。”   永嘉歪了歪头,问宋檀,“他真的会难过吗?”   永嘉走了,宋檀回到太极殿,书房里没有人,宋檀轻手轻脚往里走。暖阁里,宣睢立在窗边,看外面红墙上,被太阳晒掉的那一块,不断化掉的积雪。   宋檀静悄悄地站在一边,不知该该说什么。   “不该让永嘉和庄妃见面的。”宣睢感叹,声音低低的,听的宋檀心惊肉跳。   “或许,”宋檀硬着头皮道:“公主真的只是玩心重,觉得宫外比宫里自在。”   宣睢笑了,转身看着宋檀,“宫里如何不自在,朕在这宫里过了二十七年,也没觉得不自在。”   宋檀迅速跪下来去,低着头道:“是奴婢失言。”   宣睢让他到跟前来,宋檀慢慢爬过去,心头狂跳。   宋檀刚碰到宣睢的衣摆,他忽然一把掐住了宋檀的下巴,迫他抬起头,“不是失言,是真心话。你觉得宫里不自在,觉得在朕身边不自在。”   宣睢的指尖轻柔地扫过宋檀的面颊,温声问道:“你想走吗?宋檀,你也想走吗?”   宋檀后背发凉,他遏制住自己拔腿就跑的冲动,颤着嗓子道:“不是的,我没有那样想。”   宣睢的眼睛是一种浓郁的墨色,深渊一般陷进去就出不来。他松开了掐着宋檀的手,宋檀的脖颈边立刻显露出几个指痕。   宣睢指尖拂过那些痕迹,又探到宋檀嘴边让他张开嘴。   宋檀真的很想再辩解一二,可是宣睢却觉得没有听的必要了。   他撕掉了温和的外壳后,做皇帝的一切缺点都显露出来,残忍,蛮横,控制欲强,不容反抗。   宋檀疼的直落泪,他却在这时亲吻他。耳边宣睢的心跳声格外的清晰,这样亲密的,心跳声都一清二楚的时刻,他忽然察觉到一点宣睢的难过。   宋檀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他略动一动,全身上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邓云领着太医站在床边,看了眼宋檀的惨状,默不作声挪开眼。   太医是来给宋檀看脚的,他的脚踝扭伤了,肿的很严重。宋檀因为有些麻木,一时间竟没感觉到脚上的疼。   邓云叫太医开了药后,又看了宋檀一会儿,如今风声鹤唳,连他也不敢多说话,略停了一会儿便走了。   宋檀继续昏睡过去,到第二日,他身上一些细碎的伤痕都好了,只有脚踝还肿着,下不了地。   宣睢这个时候来看他,穿一件月白的常服,明月清风一样的公子模样,在宋檀床边坐下,   宋檀一见宣睢,下意识往床里面退,宣睢按了按宋檀的伤处,宋檀疼的直抽抽,只好上前赔笑,“陛下。”   宣睢弯了弯嘴角,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还疼吗?”   宋檀违着良心道:“不疼了。”   宣睢又按宋檀的脚踝。   “疼,疼,还有点疼。”宋檀差点就要伸手去抓他了。   “疼就说疼,你说了疼,朕怎么会不体恤你。”   今天的宣睢格外的伪君子,笑容里都有点阴晴不定的味儿。   宋檀有点怕他,小声道:“我说了疼的。”   那天,宋檀没少叫疼,眼泪流的满脸都是,也没见宣睢放过他。   宣睢面上的笑意收敛了,露出一点他本来的沉郁的模样。   他没有说话,只是托起宋檀的脚踝。宋檀以为他又要按自己的伤处,还没有说话,却见一点冰凉凉的东西落在了脚踝上方。   宋檀探着头去看,抬眼瞧见宣睢扔给宋檀一方小印。上好的鸡油黄,雕刻成四四方方的,印章是春在堂印。   春在堂是宣睢的书房,他常在那里会见邓云和贺兰信,用一方春在堂印下达密诏。   “这个,以后就由你来掌管。”宣睢看了看那白皙皮肤上的一片红印,颇觉好笑。   “你好好养伤,等天暖和了,朕带你出宫去玩。”   宋檀看着宣睢离开,拿起那枚被丢到床里侧的印章,仔细查看。他知道这是皇帝的补偿,但这补偿不可谓不大方,他给了一个别人给不起,也不能给的东西——权力。   永嘉公主出宫之后,弹劾宋檀的折子一下子多了起来。有一种宫廷秘闻说,永嘉公主小小年纪就出宫居住是因为宋檀从中挑拨,这种传闻未必有其证据,不过对于言官来说,已经足够了。   御史台的十来位言官上书弹劾宋檀,弹劾他贪污受贿,插手户部任职官员,以及秽乱宫闱等事。   魏乔上书为宋檀辩驳,这让他受到了许多质疑,大家都将他打成宋檀一党。   事情在魏乔之后变得热闹起来,一些愿意攀附权贵的为宋檀上书,这么一来一往,与宋檀相关的折子堆了一人多高。   这其中,沈籍始终保持沉默,没有上书也没有在平常时谈论任何与此相关的事情。   朝中隐隐有传言称沈籍也是宋檀一党,因为沈籍曾做过内书房的教仪,教过宋檀。   大多数人不相信这个传言,沈籍何等人物,说他攀附阉党,六月飞雪不过如此。   在二月的某一天,皇帝召沈籍入宫。   还是在太极殿里,宣睢高坐在御座上,手边堆了很多折子。他批奏折,朱笔写在纸面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些都是弹劾宋檀的折子。”宣睢道:“你也看看吧。”   宣睢递给六安,六安拿下去递给沈籍。沈籍将奏折拿在手中,却没打开看。   他不用看都知道里面写的什么,这些话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宣睢抬眼看他,“沈大人,你一向高洁正直,怎么这次没见你的折子?”   沈籍不想上书,已经有很多人骂宋檀了。如果宋檀知道沈籍也在指责他,那他会很难过的。   沈籍不说话,低着头。   宣睢笑看着他,就那样一眼看懂了沈籍从未对人说过的心事。   --------------------   不好意思,最近各种原因导致更新时间不是很稳定,我后边会调整一下,尽量避免这种情况   希望大家看文开心 第23章   弹劾宋檀的那些折子通通留中不发,在见过沈籍之后,宣睢开始料理这件事。他罢免了两个都察院御史,余下仍在上奏折的,皆杖刑三十。处罚最重的是一个在杖刑时仍公开辱骂宋檀的,宣睢将他免官下狱,锦衣卫很快搜集了他的罪证,没几日就给流放了。   又过了几日,魏乔进吏部考功司,张文瑞补都察院的缺进吏科给事中。此后,朝堂上再没有宣睢不想听的声音。   众人对于宋檀的得宠有了新一层的认知,人们纷纷揣测,他会和邓云一样成为另一个大权在握的权宦。不过迄今为止,宋檀仍很少在人前露面。   清明之日草木复苏,城郊溪水复融,潺潺流淌。这一日,勋贵内臣达官将士皆赴京郊围场跑马。   远处山林已然变得油绿,吹面的风略有些寒意,不过真正在马上跑起来也就不觉得了。   贺兰信骑着一匹通神雪白的高头大马,张弓搭箭,百发百中。锦衣卫千户百户都在,齐声喝彩。   他放下弓,“你们也都比试比试,输了的人不罚,赢了的人有赏。”   锦衣卫众人纷纷下场比试起来。   东厂那边比他们还要热闹些,邓云预备了两大箱黄金,出手阔绰,人人有赏。他自己的骑射不比贺兰信,也不想让东厂在锦衣卫面前落下风。   其余一些勋贵各种闲散上马游玩,也有人闲聊问道:“哪一位是姓宋的中贵人?”   “他今日不在。”知道的人回答,“他常伴圣驾,轻易不得出宫。”   这人又到贺兰信身边,“贺兰兄,你应当见过那位宋大人罢,能让陛下如此爱重,该是怎样的天姿国色啊?”   贺兰信只是弯弓,“你有几条命,敢这样议论宫闱。”   “哎呀,又没有旁人,闲聊两句怎么的。”   说话间,围场进来一辆马车,紫檀木的板壁,描金的绘纹,马车前挂着两盏宫灯,行驶过来,香风阵阵。   众人都望过去,只见马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男人,穿着霁青色折枝梅花纹曳撒,头戴纱冠,腰系玉带,模样说不上惊为天人,却也有几分殊色天然。   他从马车上下来,也不同旁人打招呼,径自走到邓云那边去。邓云着人新设了几案,上齐了瓜果点心。   宋檀来,带来了另一个消息,陛下稍后要驾临围场,着东厂和锦衣卫先准备着。   这下邓云不得闲了,他起身去找贺兰信,与他说了几句后一块商量安排陛下驾临围场的事宜。   半个时辰后,陛下到了,他穿着鸦青色织金常服,头戴玉冠,长眉入鬓。他从车架里走出来,围场上所有人跪地恭迎圣驾,一时间,连风声都是静默的。   “都平身吧。”宣睢从车架上下来,宋檀上前站在他身边,他负着手,眺望着绿意盎然的围场,问道:“今日是谁得头筹啊?”   邓云笑道:“自然是贺兰大人了。”   贺兰信只道:“还未开始,都只是热身。”   宣睢笑着往前走,道:“你们都去吧,会上马的都上马,今日拔得头筹的人,朕有重赏。”   陛下发话了,贺兰信等人也不围着宣睢了,该上马的都上马,着意要在陛下面前大放异彩。   宋檀虽站在宣睢身边,目光却盯着一个个马背上起伏的人。   “你也想上马?”宣睢问他。   宋檀点点头,“我不会射箭,但是会骑马。”   “那也好,骑上马跑一跑心境会开阔许多。”宣睢让人牵来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看着宋檀上了马后,才去牵自己的马。   宣睢骑着马在前面走,时不时回头看看宋檀的情况。宋檀让人牵着跑了两圈后便适应了这匹新马,将缰绳握在自己手里,大步往前跑。   “我想快一些。”宋檀对宣睢道。   宣睢笑着点头,“去吧。”   宋檀一踢马腹,马儿快跑起来,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远处的青山就越来越近了。空气中传来湿润的泥土青草的味道,呼入的气体微微凉,清润又沁人心脾。   宋檀肆意跑了好一会儿,一回头却瞥见身后还有一匹马。宣睢坐在马上,神态自如,宋檀觉得自己已经很快了,可是宣睢仍然不远不近的跟着,一点也看不出费力的模样。   于是宋檀开始羡慕宣睢的那匹马。   远处聚在一起的人忽然传来一阵呼啸,宋檀看过去,瞧着像是锦衣卫的人围着贺兰信。   不多会儿,贺兰信来了,身后的人扛着一只梅花鹿。那是贺兰信的猎物,三支箭,每支都射在要害。   宋檀也跟着惊叹,看来,今日拔得头筹的,是贺兰信无疑。   宣睢很高兴,赏了贺兰信一柄桦皮牛角弓,还赐了他一件卧虎白玉摆件。   宣睢回头,看见宋檀目露艳羡的看着那两样东西,他笑道:“你也想要?”   宋檀摇头,“我没有那样的功绩。”   或许这就是贺兰信可以对宋檀嗤之以鼻的原因,他的每一份恩宠和赏赐都是实打实挣下来的,所以他有十足的底气,与宋檀这样以色侍人的不一样。   宣睢深深看了宋檀一眼,无奈笑道:“你总是喜欢朕给不了的东西。”   宋檀一愣,忙道:“陛下富有四海,没有什么是给不了的。”   宣睢摇摇头轻笑一声,不说话了。   宣睢去前面赏赐出色的将士,宋檀便自己上了马去远处溜达。   宣睢不放心宋檀,让邓云跟着,邓云只好放弃跟锦衣卫争宠的机会,来找宋檀。   “你瞧见那卧虎摆件了没有,”邓云感叹道:“我觉得陛下有意让贺兰信领兵。”   宋檀想了想,“国朝无事,没有用兵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陛下没有开疆扩土的野心呢?”邓云道:“假如真有战事,贺兰信领了兵,以他的能耐,混个军功不成问题,弄不好还能挣个国公回来,不比他爷爷差。”   邓云半是妒忌半是羡慕的,“他可真是命好。”   宋檀看他一眼,“你也想领兵吗?”   “我没那么大能耐,”邓云道:“老老实实在朝堂上弄权也就罢了,有陛下看着,闯不下大祸。运气好点,能一辈子呼风唤雨。至于史书怎么评价,我不在意。”   他也劝宋檀,“你我是太监,落笔就是佞幸,写到史书上,跟贺兰信、沈籍都不是一路人。”   宋檀愣了愣,听邓云继续道:“贺兰信不说了,就说沈籍,看陛下如今对他的看重程度,若是这遭大难不死,以后成了阁臣,必能青史留名。”   宋檀倏地看向邓云,“沈籍怎么了?”   “陛下任命沈籍为江西巡抚,彻查土地兼并案,赐执王命旗牌,先斩后奏。”邓云道:“朝士半江西,这可不是个好差事。”   宋檀面露惊讶,“江西巡抚,那他要离开京城吗?”   “这是自然。”邓云道。   宋檀追问,“什么时候走?”   邓云皱眉,“就是今天。”   “怎么没人同我说,”宋檀慌了,拽起缰绳,“我得去见他一面。”   “你发什么疯,陛下还在这儿呢!”邓云拦着他,“况且这个时候,沈籍怕是早出京城了。”   “你替我同陛下告个假,我很快就回来。”宋檀顾不得许多,双腿夹起马腹,马儿跑起来,很快将邓云甩下。   他往围场边缘跑,快要跑出去的时候,却被身后数百禁军拦下。夜幕降临,灯火如织,骑兵高耸的身影如同浓重的高墙,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人群让开一条路,皇帝身着玄色绣金披风,坐在太师椅上,地毯铺在绒绒的青草上,他踩在上面,毫无怜惜之意。   从马上下来,宋檀跪在宣睢面前。   “跑去哪儿?”宣睢问他。   宋檀张了张嘴,“我听说沈大人今日启程去江南,我想去送送他。”   他没由来觉得心慌,如果沈籍也不在京城,那么京城还有什么。   “他是我的老师,从前在宫里,他对我颇为照拂,他下江南,我该去送送他。”   宋檀不知是在恳求皇帝,还是在自言自语。   宣睢轻描淡写道:“天晚了,别乱跑。”   宋檀不死心,膝行了几步,抓着宣睢的衣袖,“让我去送他吧,陛下,我会很快回来的。”   他几乎是哀求的看着宣睢,全然管不了这会对他自己,对沈籍造成什么影响。   宣睢抬起他的下巴,在灯火中看他的眼,那光太亮了,他眼里的情绪藏不住。   “我说了,不行。”   宋檀惶然无措的模样映在宣睢眼中,宋檀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吗,他知道与沈籍的这一别代表着什么吗。   宣睢一把将宋檀拉起来,擦掉他脸上的灰尘,但擦不了他脸上的惶惶。   “已经晚了,”宣睢擦干净宋檀的面颊,说出的话仿佛一句谶言,“你来不及了。”   宋檀安静下来,不再反抗,他抬眼看宣睢,一点点泪水折射出星点光芒。宣睢觉得,他此刻眼睛的光,该是有几分怨恨。 第24章   回宫之后,宋檀被关在太极殿的一间静坐室里。那地方不大,三步路长三步路宽,方方正正的,当中一把座椅。椅子背后有窗子,但是被蒙上了黑布,一丝亮光也透不进去。   静坐室黑咕隆咚如同一个蒙着黑布的鸟笼,宋檀看见的那一刻就很没骨气的认错了。   宣睢抚摸他的脸,轻声道:“知道错了?”   宋檀连连点头,“我知道错了,我以后绝不再犯。”   “这很好,”宣睢点点头,随即道:“但是做错了事,就要罚。”   他松开宋檀拽着他的手,命人将宋檀关了进去。   宋檀颓废地坐在座椅的脚踏上,这样一小块地方,略走两步就撞到了墙。周围没有亮光也没有人跟他说话,睁开眼闭上眼都是黑的,宋檀觉得自己像个瞎子。   宣睢会把自己关在这里一辈子吗,他以后会不会真的变成瞎子,来个人跟自己说话吧,来只猫来只老鼠,随便弄出点动静也行啊。   宋檀站起来又坐下,狭窄的空间里,他起来转两圈就把自己转晕了。当他觉得自己的腿因为久坐开始浮肿的时候,一丝亮光从黑幕里透出来,那个小门打开了。   宋檀迫不及待地冲上去,迎接他的是箐云箐兰,宋檀心里掠过一丝失望,问道:“陛下呢?”   “陛下去上朝了,只命我们来接你回去。”   宋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正是晨曦。   宋檀只被关了一晚上,这一晚上漫长的让他心有余悸。   此后几天,宣睢都没有来。宋檀扒拉着自己的小金库,琢磨自己大约是要失宠了。   一场春雨下来,御花园的桃花杏花次第开放,粉白轻柔,美不胜收。   宋檀在傍晚时分出门,一直走到西直房。大槐树边,宋檀推开原本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   屋子里满是灰尘味,因为没有烧炕,屋里冷的简直滴水成冰。屋子里的箱柜都腾空了,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抽屉里倒是留了两根半截蜡烛,宋檀把这两节蜡烛拿出来,走出屋子的时候各处已经上了灯。   门外的槐树发新芽,再过一段时间,有了槐花,又是一道好菜。   宋檀把蜡烛点燃放进灯笼里,提着往崇智殿去,崇智殿后是一片海棠树,这会儿才抽枝儿。宋檀走到殿外的太掖池边,蹲在石头上发呆。   这是微有寒意的春夜,宋檀刚觉得手脚有点发凉,身后便有人为他披上一件披风。   宋檀吓了一跳,回头却见宣睢站在石头边,一双浓重如夜色的眼睛望着他。   “陛下。”宋檀没有起身,仰着头看他。   宣睢微微垂眸,“在这里做什么。”   “我,”宋檀道:“随便走走,屋里怪闷的。”   “屋里闷,还是宫里闷?”宋檀听见宣睢哧了一声。   他不敢说话了,默默闭上嘴巴。   “宫里就那么不好吗?”良久之后,宣睢又问。   宋檀想起之前怎么回答都不对,于是谨慎道:“陛下觉得呢。”   宣睢看着宋檀小心翼翼的目光,忽然觉得自己好笑。   他负手立在太液池边,晚风吹起他的长发和衣摆,这让他看上去不像天皇贵胄,而像个遗世独立的隐士。   “宫里很不好,我在这里住了二十七年,它有多不堪,我再清楚不过了。”宣睢道:“你们不喜欢,也情有可原。”   宋檀微微愣了愣,他探身去看宣睢的神色,觉得他应该是有一些难过的。   宋檀后知后觉明白了永嘉执意要出宫对皇帝的一种羞辱,你弃之如鄙的,是皇帝仅有且无法摆脱的。   他蹲着思考了好一会儿,扯了扯宣睢的衣摆,从荷包里拿出糖给他,“这是虎眼窝丝糖,除了宫里,其他的厨子都不会 ,出了宫再吃不到了。”   宣睢接过糖,看着宋檀。   宋檀靠近他,轻声道:“皇宫怎么会差呢,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地方。只是人总觉得没尝试过的是好的,于是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世情如此。”   宣睢把糖放进嘴里,甜蜜的味道立刻弥散开。   “你说得对,宫里便有万般不好,四时衣食总是不缺的。”宣睢缓缓道:“如今清明,该吃河豚,芦芽汤,烧鹅笋,桃花鲊。再过一段时间,各处进贡果品,樱桃、枇杷、杨梅、雪梨,都是你爱吃的。入了夏便有冰,杨梅冰、冰酥烙。我旧时宫人为讨好上意做过一种酥山,在刨冰上淋牛乳蜂蜜和鲜果。前朝有种烧尾宴,我年少无聊时曾命尚膳监复刻,得了五十二种菜品,譬如金铃炙,仙人脔,箸头春。哪一日得了闲,我命人做来你瞧瞧。”   宋檀连连点头,闷闷不乐了好几日的脸上露出个笑模样。   宣睢看着他,将他拽起来,一同回太极殿。   沈籍对他有那么重要吗,也不见得吧。宣睢想,他只是需要一个寄托,我可以为他找一个新的寄托。   到四月,天渐渐热起来,衣裳一件一件往下脱,俱都换了纱衣。   此时永嘉公主刚搬出去,太后以宫里开海棠宴为名将永嘉又召进宫,宫里的皇子也可休一日假,同来赴宴。   不过在后宫人的眼里,永嘉已经是见恶皇帝的存在,因而其他几位皇子都没来,只有她们的母妃过来请了个安,便退下了。   永嘉公主也不在意,她瞧着比以往活泼,折了两支海棠抱在怀里,与太后说话。宋檀来送皇帝赐下的果品菜肴,永嘉见了,便说自己的大珰今日未进宫,请宋檀在她身边候一会儿。   这自然没有什么不可,宋檀着小太监回去回话,自己就站在永嘉身边,替她布菜。   “皎皎这几日去哪里玩了,刚一出宫,心就野了,也不晓得回来看看哀家。”太后摸着永嘉的手,比了比她的个子,道:“似是高了些。”   永嘉兴致勃勃道:“我这几日去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京郊跑马,去泛舟游湖,还在红螺寺住了两天,那山上真舒坦,鸟儿叫的好听极了。”   “哎呀,”太后急道:“你小孩子家,跑这些地方,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出不了事,”永嘉道:“父皇给了我那么多护卫,京城谁不知道公主出宫了,哪个不长眼的敢凑上来。”   她倚靠着太后,“就是玩了这些天,夜里总腿疼。”   “那就是长个子了,”太后道:“明儿叫御医给你瞧瞧,该长个子的时候可不能含糊。”   太后看着永嘉,想起另一桩事,道:“你虽出了宫,也不要太张扬,你父皇给的属官侍卫都是不合规制的,你看你的姑姑们,哪个有这么多人了。”   太后说着,又看向宋檀,“哀家依稀听说,有人为此事上奏,你父皇可是为难。”   宋檀道:“是有一些迂腐的言官,陛下很生气,着人训斥,命他们闭门思过呢。”   太后本想让永嘉看看宣睢心里惦念她,没想到宣睢对永嘉的父女之情没见着,倒见了宣睢专制的皇帝行径。   “瞧,父皇要做的事哪轮得到旁人说什么。”永嘉不以为意。   太后叹口气,摇摇头,“你现下小,只看他是皇帝,不晓得他还是你的父亲。既是父亲,怎有不疼爱儿女的呢,你心疼你娘,却不知道你父亲心里多煎熬呢。”   永嘉低下头,不说话。   宋檀想了想,道:“陛下近来在挑选公主府长史的人选,这人日后也就是公主的夫子了,公主若有什么想法,也好叫陛下知道。”   永嘉犹豫了片刻,太后从旁劝道:“要出宫的时候总该给你父皇请个安,顺路的事儿嘛。”   说话间,小太监过来,叫宋檀回去。又说他现下不得空,永嘉过一会儿便直接出宫,不必来请安了。   永嘉抿了抿嘴,把怀里的海棠撂在桌上。   太后深觉无奈,不顾永嘉的反对让宋檀把海棠带上,回去送给陛下。   宋檀回到太极殿,找了个好看的瓶子插花,特地将花瓶摆在书案旁的高几上。   宣睢一眼瞧见了,道:“你又跑去哪里折花。”   宋檀赶紧道:“这不是我折的,是永嘉公主折的,因听了陛下说不叫她来问安的话,便托我将花送来。”   宣睢轻嗤一声,显然不信。   “放墙边矮几上罢,别放朕跟前。”   宋檀便把海棠折枝挪过去,跟自己折的两枝杜鹃放一块。 第25章   当日太后设海棠宴请永嘉入宫,永嘉见了宋檀,还没来得及说话宋檀便走了。她只好给宋檀传了信,请他得空出宫,公主府相见。   宋檀近来不大好出宫,他的牙牌不在自己手里,箐兰只说替他保管。但是宋檀若要问箐兰要,少不得惊动宣睢。   他旁敲侧击地在宣睢面前提了几句,说琼台别院的春景大约很漂亮。   宣睢睨了他一眼,跟他说太掖池风景美不胜收,琼台别院难以比拟,宋檀什么时候有空,尽可以去游玩。   宋檀悻悻地没说话,第二天就去太掖池了。   陛下不好玩乐,西苑并不大兴土木,只邻近太掖池的一些亭台楼阁简单修缮一二。宋檀一路掐花折柳,偶尔逗一逗太掖池的游鱼,走到雪玉亭的时候,瞧见里面二三十个年轻姑娘在练舞。   身边的太监立刻要驱赶她们,宋檀却瞧见了万浅姑姑的影子,他摆摆手,拦住随侍太监,道:“叫她们练吧,正好我在一旁看看。”   随侍太监立刻着人去布置围屏几案,檀木屏风前立着一座紫檀镶玉荷花罗汉床,承足香几一应俱全。   宋檀随手捡了一把练舞姑娘的团扇,拿在手里慢慢扇,几案上有一碟鲜樱桃,他揪着樱桃梗扔进嘴里,吐出一个小小的樱桃核。   丝竹声混着风声水声,真正环佩叮咚,清脆悦耳。   宋檀听着听着,便有些困,他近来总是睡不好,一到睡前脑子里就跟排戏似的,热闹的很。   宋檀打了个哈欠,歪在榻上,一只手摇着团扇,慢慢合上眼。   宣睢来时便看到这个场景,宋檀枕着软枕,几缕头发被风吹着落在脸颊边,他还握着手里的扇子,搭在罗汉床边沿,绢衣下的手腕白生生的,一点青色的脉络浮在上面。   宣睢摆手叫人都退了下去,亭子四面的纱帐都落了下来,只有落在树梢的鸟雀歪着头往亭子看。   他坐在罗汉床边,把将落未落的团扇拿下来搁在桌上,抓起宋檀的一只手,从头到尾细细摩挲了几遍。   宋檀的手不大,手腕修长,两只手也就勉强握住。他不是很愿意做这些,每次还要宣睢半哄半骗的。   水边明明是清凉地方,宋檀却出了一身的汗。他醒来后,被宣睢抱在怀里,懒洋洋地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想出宫一趟,”趁着宣睢心情好,宋檀道:“晚上宫门落钥前一定回来。”   宣睢倚着迎枕,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梳弄宋檀的头发,“去罢,我找几个人跟着你。”   宋檀忙点头,靠近宣睢,声音轻轻的,“多谢陛下。”   次日天明,宋檀伺候宣睢用过早膳才换了衣服出宫。将要走时,却被人拦下。   来人是杨四和,模样慌张神情焦灼,他见了宋檀,先行了个拜礼才上前问:“宋公公可是要出宫?”   宋檀站在马车边,已经换好了常服,“出宫有点小事。”   “我有桩事求您帮帮忙。”杨四和低声道。   杨四和是江西人,因为家贫进宫,已经十几年了。后来他到太后身边伺候,联系上了从前的家人,那时父母俱亡,长兄尚在,家中只有一个女孩儿,名唤杨欢。   “去岁冬天,我兄长带一家人进京看我,谁知投宿时碰见大火,把她爹娘都烧没了。”杨四和低头擦了擦眼,道:“因见无父母,投宿的那人家就把她给卖了。我多方打听才知道杨欢在一家富户家里为妾,现下就在京城。早先,我已经央人为她打了官司赎了身,只是现下没个地方安置。”   宋檀道:“杨公公想叫我做什么?”   杨四和从袖中抽出一张帖子,“我侄女如今还在顺天府衙门,我想请宋公公拿我的帖子把她接出来,安平坊我已经为她置办了宅子,您着人将她送去那里就行了。”   杨四和与旁人不同,为避嫌多年来从没出过宫,便是去接侄女这样的事,也只得请别人帮忙。   宋檀接过帖子,应下了这桩事。杨四和再三拜谢,目送宋檀离开。   宋檀先去了顺天府衙门,他坐在马车上,没有下来。里面跑出来一个皂靴小吏,宋檀掀开帘子,将帖子递给他。   那人接过帖子,看了看宋檀,这才进去了。   不多时,里面领着一个年轻女人走出来。那女人约莫比宋檀小一点,穿着一身素衣,头上也无朱钗发髻。她与杨四和都有一双欲语还休的眼睛,她因为是女子,我见犹怜之意更足。   宋檀问她,“你可是杨欢?”   那女子走到宋檀马车前拜谢,“我是杨欢,我的叔父叫杨四和。”   宋檀点点头,指了两个人送她去安平坊的宅子。   “等等,”杨欢走之前跑到马车边,贸然掀开窗帘看着里面的宋檀,“我的叔父在哪儿,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宋檀想了想,安抚她道:“你叔叔有些忙,不过他挂念着你,待他有了机会,一定会去看你。”   杨欢仍想问些什么,却没有多说,跟着人走了。   宋檀从顺天府衙门离开后径直去了永嘉公主府。   公主府修缮的很大气,它修建时正值皇后被废,这样一个恢弘大气的公主府就是皇帝对永嘉的补偿。   公主府整体分两部分,前面是正殿和东西两苑,宫殿方正规整,碧瓦朱甍,富丽堂皇,来往期间的下人端庄肃穆。花园则更为精美,亭台轩馆,曲径通幽,湖岸边停着小船,接天莲叶的荷叶,长着水草的水边还有野鸭子。   永嘉公主抱着琴走来,道:“我方才上完课,公公觉得我这公主府怎么样?”   宋檀道:“美不胜收。”   永嘉公主笑了,将琴拿给下人,请宋檀落座。   两人闲聊,说起永嘉出宫这几个月,她也不是只顾着游山玩水,略收拾停当,便开始着手为自己找老师。   上午只有两门课,诗经和史记,午后起来练琴,下午便学骑马。学史为了聪明,练琴为了修心,骑马便是为了强身健体。   今日宋檀来,永嘉便停了其他的课,只留下琴。   一个年纪小小的姑娘,有多少心事才能借琴抒发一二。   “对了,你许久不见绿衣姐姐了吧。”永嘉着人去叫绿衣。不多会儿,人来了,是女官的衣着打扮,瞧着比从前成熟稳重很多。   绿衣站在永嘉身边,给宋檀问了安。   宋檀打量着绿衣,道:“出了宫就是不错,瞧着人都鲜亮了。”   绿衣笑道:“不是出了宫,是人有了依仗,不然宫里宫外都是一样受人欺负。我今日是公主府的女官,公主信任我,手下也管着一些人,岂是从前可比的。”   宋檀挑眉,“这话说的倒也不错。”   几个叙过旧,永嘉才说起请宋檀来的目的,“早先,因为我出宫的事,朝上似乎有些传闻,说与公公有关,使公公受了许多诬陷。”   宋檀知道这件事,但也仅限于知道,他连上折子的人的面都没见到,那几人就被贬值了。   “我想,我该为公公正名才是。”永嘉道。   “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掀波澜。”宋檀道:“再者,这些传言并未真正影响到我。公主还小,不必牵扯这些事,顾好自己是要紧。”   永嘉盯了他一会儿,感叹道:“公公颇有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意思。”   宋檀连连摆手,“我不敢说这样的话,只是世上天之骄子少见,多的还是我这样的普通人。虽说善心易坏事,可是,倘若有一日我落到那样的境地,也希望一个圣人般的人能怜悯我这等普通人。”   永嘉公主若有所思,聪明和善良都是美好的品质,若只得其一,永嘉相信京城里的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聪明。   她看了眼宋檀,道:“依我看,父皇做不得圣人吧。”   宋檀顿了顿,宣睢没有如圣人般怜悯每一个普通人,可是确确实实庇护了我。   永嘉留宋檀用了顿饭,回宫时天色已经稍晚了。他紧赶慢赶回到太极殿,见宣睢一个人在东暖阁下棋,灯火摇晃,他的身形岿然不动。   宋檀走上前,坐在长榻对面,双手垫着下巴看着宣睢,“陛下,我回来了。”   宣睢看他一眼,“喝酒了?”   宋檀想了想,道:“一点点。”   宣睢捏住他的脸,皮笑肉不笑道:“从宫外回来不要那么兴高采烈的,朕看了不舒坦。”   宋檀揉了揉被他捏的生疼的脸颊,从袖中拿出一个玉佩,“我给陛下带了东西。”   那是一枚海棠环佩,中间镂空,有一二点碎金浮在其上,充当花蕊。   玉不是多上乘的玉,胜在雕刻精细。   宣睢拿在手中翻看,笑道:“从前只知道送些不要钱的花草,如今宋公公大方了,晓得送玉了。”   宋檀嘿嘿笑道:“都是心意,都是心意。”   “若论心意,倒不如一荷包剥好的莲子。”宣睢淡淡道。   宋檀没听清,“什么?”   宣睢看他一眼,“我说我想吃莲子了,你剥一些给我。”   “行啊,”宋檀一口应下,“我可会剥莲子了。”   宣睢嘴巴抿起来,依然不见很开心。   --------------------   宋檀:咋了嘛   宣睢:生闷气,吊死沈籍让你猜为什么 第26章   入夏雨水频繁,晨起看着还艳阳高照,不到中午就下起急雨来。雨水急唰唰下过一阵,噗噗嗒嗒地打在树叶子上。   宋檀回到太极殿的时候衣摆微有些潮湿,他怀抱着一大把莲蓬,走进东暖阁。   刚一进来,就听见隔壁传来一些动静,宣睢的声音不怒自威,听着就叫人心肝颤。   宋檀站着等了一会儿,不多时,贺兰信和邓云从里面走出来。贺兰信看了宋檀一眼便径自离开,邓云倒是停下与宋檀说了两句话。   “陛下心情不好,你小心伺候。”   宋檀应下,抱着莲蓬走进御书房时,宣睢正叫人把窗子打开透气。   外面下雨刮风,一开窗,潮湿的雨气和喧嚣的雨声一齐挤进来,殿里的苏合香味儿随之一空。   宣睢看见宋檀,问道:“去哪儿了?”   “去摘莲蓬,”宋檀道:“我剥了莲子,煮百合银耳莲子汤喝。”   宣睢眉头微有些舒展,他招手让宋檀近前来。   宋檀将莲蓬放在一边,走到宣睢身边,揉按他眼睛上的几个穴位。   宣睢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叫宋檀给他念剩下的奏折。   宋檀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宣睢从前很喜欢听宋檀念书。   再翻起新的一本奏折时,宋檀流利的声音顿了顿,宣睢抬眼看他,“怎么?”   “这是监察御史弹劾沈籍沈大人的折子,”宋檀道:“奏折中说沈籍自下江西之后,独断专行,对上阿谀奉承,对下用法严苛,仰仗陛下之仁恕,盗权窃柄,越俎代庖,江西官民怨声载道。”   他说罢,看向宣睢,宣睢却神色淡淡,问道:“还有别的吗?”   宋檀翻了翻手边的一摞,道:“这些都是言官上奏弹劾沈大人的奏折,京中官员也对沈大人的行事颇有微词,有御史上书,虽未像其他人那样弹劾沈大人擅权,但觉得沈大人行事过于高调,急功近利,恐使江西生乱。”   沈籍下江南已经三个月了,大约也摸出了一些头绪,不然不会有这么多弹劾他的奏折。这些奏折多半是江西那边传来的,京城的官久居权力中心,还算沉得住气,只找了个御史上折子试探。   宣睢通通不理会,所有的折子都留中不发,也不曾在朝堂上议论过此事。   宋檀忍了又忍,还是问道:“陛下觉得沈大人在江西真的横行无状吗?”   宣睢反问,“你觉得呢?”   宋檀道:“沈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宣睢看了他一眼,道:“朕也相信沈籍的品行。”   宋檀看向宣睢,正对上宣睢的目光,“朝士半江西,动江西就等于与整个仕林做对。遍观朝野,唯有沈籍,不畏难,不求名,不怕死。这就是朕为什么让他去办这件事的原因。”   “至于擅权,”宣睢理了理衣袖,不以为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沈籍身处的境地特殊,兵行险着也在情理之中。只要能从官员手中拿回足够多的土地,就是逼反了江西,朕也算他有功。”   这是宣睢作为一个年轻的,锐意进取且掌握实权的皇帝的底气。除了权术之外,他也在意王朝真正宝贵的东西,土地和百姓。   宋檀愣了一会儿神,心说永嘉公主要是在这里,大约也能称她的父皇做圣人了。   今日的晚膳是宋檀点的菜,赶着雨前摘下来的槐花,加了盐醋凉拌,拌一点虾米,鲜的不得了。槐花肉末卷,用的是精肉,油豆皮儿薄的跟纸一样,吃到嘴里还微微发着烫。有一道鸡汤,用火腿和鲜笋煮的,底下偎着细炭,盖子掀开的时候滚烫滚烫的。   夏天里宣睢胃口不好,但今日的饭菜用得不少,不知道是尝新鲜还是给宋檀面子。   宋檀侍候的也殷勤,宣睢怀疑他是又想出宫。不过一整个下午,宋檀陪了宣睢午睡,起来后陪他看了会儿奏折,然后自己描了几张大字,其余时间就坐在一旁的圈椅里,慢慢的剥莲蓬。   莲蓬的清香弥漫在整个书房,盖过了潮湿闷热的气息。   北安门外北镇抚司,贺兰信从外面回来,穿着飞鱼服,但未着绣春刀,应当是从府中来。校场上有不少人正在演练,他目光扫过去,却在校场边瞧见一个青色的身影。   “那是谁?”贺兰信问。   那人也看到了贺兰信,他走过来,客气地向贺兰信问安。   “宋公公,”贺兰信打量他两眼,“你怎么来了。”   “来送陛下密旨。”宋檀道。   贺兰信看了看他,随后转身先行一步,“跟我来吧。”   宋檀与他走进内室,贺兰信挥退旁人,宋檀从袖中取出密信,“陛下命你调派一队锦衣卫,即刻下江南协同沈籍押送犯官,并护卫沈籍安全。”   贺兰信挑眉,“这是陛下的旨意?”   “自然。”   贺兰信抽出信,信是宣睢的笔迹,印也是春在堂的印。   “我知道了。”贺兰信道。   宋檀看他一眼,道:“一定得尽快赶过去,那边的局势已经十分险峻了。”   贺兰信将信收起来,不冷不热道:“中贵人挂心宫里就是了,外面的事不劳费心。”   宋檀瞥他一眼,没理他。   两人从内室走出来,宋檀还想去校场看看人家耍功夫,贺兰信却站在宋檀身边,看样子要亲自送他离开。   路过校场,忽见校场之上站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身着飞鱼服,一把白麟鞭耍的虎虎生风,破空朝宋檀的方向飞来。   宋檀眼瞧着这鞭子要落在自己身上,躲闪不及,贺兰信伸出手,一把接住了鞭子,手上顷刻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那女锦衣卫见状,忙上前请罪,“是属下不察,请指挥使降罪。”   贺兰信扔掉鞭子,鲜血一点点滴落在泥土里。   宋檀从袖中取了条帕子给他,他就用帕子草草缠了一圈。   “这位是宫里的中贵人,你该向他请罪。”   女锦衣卫的面色有些发白,“求贵人恕罪。”   宋檀摇摇头,“并没伤着我。”   他不打算追究这件事,看向贺兰信道:“你们锦衣卫的事情,自己料理吧。”   贺兰信点点头,宋檀这才离开了。   他一走,孟千山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施施然拍了拍身上的土,道:“人都说中贵人有菩萨心肠,果不其然。”   贺兰信暼她一眼,“这样就把你收买了?”   “他如今权势滔天,你又没有出言保我,就这样还愿意宽恕我,不是他心善还能是什么。”孟千山嘻嘻笑道:“总不能是看上了我的美貌吧。”   贺兰信没理她,径自往厅里走。   “别走啊,”孟千山道:“我赌赢了,你把骰子给我。”   她惦记贺兰信手上那枚错金银骰子已经很久了,一直也找不到机会弄来。   贺兰信把手上沾血的帕子扔给她,把她关在门外。   “耍赖啊你!”孟千山愤愤不平,扔掉了帕子,出门去了。   她走出北镇抚司,刚转了一个弯,就见巷子口停着一辆马车。她看了一眼,感慨真有钱,随后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两步,回头一看,宋檀坐在马车上看着她。   孟千山心思转过几遍,上前陪着笑问安。   宋檀笑问:“你们指挥使没有罚你吗?”   “罚了,罚了,”孟千山道:“我这不正要去领罚。”   “看不出来,”宋檀道:“我倒知道这个方向有京城最大的赌场,孟大人,大白天的就去赌,不好吧。”   孟千山神情微微有些变了,“你认得我。”   宋檀道:“锦衣卫里有女子,本就少见,观你的职位,至少是个百户。锦衣卫的女百户,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   锦衣卫女百户孟千山,出身草莽,从缇骑做起,凭着一身好武艺爬到锦衣卫百户的位置,何况她还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   宋檀撑在窗子上,道:“我替你免了罚,你是不是也该为我办事。”   孟千山警惕地看着他,“什么事。”   她觉得自己真是小看宋檀了,京城里的人心就没有不黑的。   “马上锦衣卫就要有人去江南,我想让你同去,替我送一封信,保护好一个人。”   孟千山挑眉,“这有何难,随便挑一个人就是了,非得是我?”   宋檀道:“送这封信,不能让除你之外的其他锦衣卫知道。”   要瞒着宣睢,找比锦衣卫和东厂更厉害的人有些困难,宋檀只好从锦衣卫里面入手,找一个愿意帮自己的人。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封信是我的私事,不伤天害理,也不会影响你们锦衣卫要办的事情。”宋檀神色还算诚恳。   孟千山哼笑,“中贵人能瞒着我们指挥使找我做的事情,必定有很大风险,虽然我还不清楚风险在哪儿,但这绝不是个好差事。”   宋檀想了想,道:“你是要跟我谈条件吗?”   孟千山呛了一下,她是有这个意思,但是宋檀说的太直白了。   “我们指挥使有个错金银的骰子,听说是你送的。”孟千山搓搓手,“我也想要。”   宋檀摇头,“哪有送两个人一样礼的,被贺兰信瞧见了,不得觉得我轻慢他。”   孟千山啧了一声,“我都不求你帮我升官发财,这么一点小事也不行。”   宋檀想了想,诚恳道:“升官发财,这个可以。”   --------------------   孟千山:妈呀,真有这么好的事儿。   本文预计30号入V,入V当天更新两章6000字,感谢各位支持! 第27章   宋檀回了宫,宣睢东暖阁在打棋谱,弹劾沈籍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他都不批复,因此得了闲。   “去北镇抚司看过了?”宣睢问他。   宋檀点头,坐在宣睢对面,“北镇抚司确如传闻中一般肃穆,我没怎么往里面走,略停了停便回来了,不过锦衣卫确实能人辈出。”   宋檀坐定,宫人端来一盏茶,是杨梅饮,虽没有加冰,但是已经足够酸甜可口。   “喝杯茶歇一歇,跟我来。”宣睢将宋檀带去后殿,殿里堆满了大箱子,邓云站在人群中间,手中拿着一份单子。   见宣睢来,邓云上前行礼,将单子双手奉给宣睢。   宣睢看过,又递给宋檀。   宋檀问道:“这是什么?”   邓云道:“这是江西那边送往京城的东西,我着人扮山匪把这些东西截了下来,这单子是最近一批的。”   宋檀明白了,“是有人贿赂京官的东西啊。”   宣睢叫打开来看看,邓云即刻开了几箱子,一个箱子里装满了金锭,一个箱子里装珠翠宝石,另有一个箱子装了一座三尺高的白玉弥勒佛。   “好大的手笔。”宋檀道。   “还有几样东西要给陛下过目。”邓云招手,几个太监捧着锦盒过来,一个盒子里放了一些书简,是孔子所著的《春秋》原本,一个盒子里是一幅字帖,乃《兰亭集序》,另一个盒子则是一柄青铜剑,剑上刻字太阿。   宋檀惊讶不已,“都是真的吗?”   “还没请人看过。”邓云道。   宋檀咂舌,“这几样东西,不像是贿赂普通京官的。”   “可见朝中,卧虎藏龙啊。 ”宣睢轻嗤一声。   宣睢命邓云将这些东西整理入库,在清丈土地后用于百姓农耕。   宣睢走了,宋檀留下来看那份礼单,感叹道:“这么多钱呀。”   邓云嘲笑他,“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身在京城,天子脚下,便是受贿也不敢太过分。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土皇帝一个赛一个的有钱。”   宋檀暼他一眼,“你呢,你又拿了多少?”   “我只留了这一批的一成,”邓云有点嘚瑟:“明年一整年都不愁吃了。”   宋檀挑眉,“你做这些,不怕陛下发落你。”   邓云哼了一声,“这些东西陛下心知肚明。可恨那贺兰信,不出人也不出力,平白分走我一半。”   “他也知道?”   “那当然,”邓云骂道:“瞧着是个目下无尘的,要钱的时候心黑着呢。”   宋檀啧啧称奇,邓云想起了什么,提醒了他一句,“似我们留下来的这些东西,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恩赏。但若江西那边有人给你送东西,你可千万不能碰。”   宋檀点头,“我晓得,琼台别院的管事是陛下的人,有谁往那边送东西,都是他来看着,想必不会出问题。”   宋檀揣着手殿里各处转悠一圈,道:“你与贺兰信一人一半,怎么就没想着分我点。”   邓云稀罕地看着他,“从前跟着沈籍念书,学了几年也没见学到一点君子之风,这才跟了陛下多久,脑筋转得快,心也黑透了。”   还不等宋檀说什么,邓云又道:“我得了好处,也没忘了你,给你送了东西,回去记得看看。”   邓云说的这个东西,宋檀听过就忘了,他赶着回东暖阁描字,描完字后出了一身的汗。在用晚膳和沐浴之间艰难选择了许久,宋檀还是决定先去沐浴。   吃饭要舒舒服服的吃,专心致志的吃,分神挂念着没做完的事情,是对吃饭的亵渎。   宋檀沐浴完,站在镜子前擦头发,箐云这个时候捧着匣子过来,里头装的就是邓云送的东西。   宋檀打开来,只见里头放着一件纱衣,薄如蝉翼,触之温凉。与纱衣放在一起的是一条金锁链,镶金戴玉的,一边手腕坠着一个小铃铛。   “什么呀,”宋檀嘟囔,“他老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东西?”宣睢从那边落地罩走过来,瞧见盒子里的东西,颇有些兴味。   他指尖挑起金链子的一端,拿着宋檀的手比来比去。   宋檀收着胳膊,要退不退的样子,道:“陛下忙完了,还未用饭吧。”   “今日天热,没什么胃口。”宣睢道。   “唉,这,多少还是要吃些。”宋檀尽力劝阻。   宣睢摆手让宫人下去,拉着宋檀坐在床边,“我瞧着你像是困了,都沐浴过了。”   宋檀束手束脚地任由宣睢将刚穿上的衣裳给他脱了,换上那一件轻薄的,有不如没有的纱衣。   那条金链子,一只扣在手腕上,一只绕过床柱缠在宣睢手里。宋檀吊着一只手,跪得很艰难。   帐子里铃铛响了半晌,宣睢拽一拽链子,宋檀绊手又绊脚。   “若是能将你这样锁在宫里也不错。”   宋檀的眼睛有点花,他用力睁了睁,跟宣睢表忠心,“我现在不就在陛下身边吗?”   宣睢笑问,“那你会在我身边待多久呢?”   宋檀仰面看着帐子,金链子在反射一点光芒,“直到陛下厌弃我的那天。”   宣睢又拽了拽链子,铃铛的声音想起来,“你怎么不想想,我若厌弃了你,你有什么活路。”   这,总不至于太惨吧。宋檀胡思乱想。   宣睢看着宋檀,忽然有些后悔,他与宋檀肌肤相亲的太早,心便难以靠近。若是能时光倒流,他或许不该那么着急地给宋檀用药。或者再早一些,他不该将宋檀留在身边,搅乱他的自在。   宣睢解开宋檀手上的腕扣,爱怜地亲了亲被勒出来的红痕。   床榻之上的宣睢是最爱宋檀的宣睢,愿意在这一刻反思自己的罪过。下了床,宣睢就变成了坏心眼的皇帝,因为见不得宋檀比自己过得舒坦,硬把他往龙床上带。   孟千山带着宋檀给的书信下江南,去后不久,便给宋檀回信,说已经到了江南,见到了沈籍。   沈籍看了宋檀的信,但是仍然没有回信。不过孟千山的信里说沈籍一切都好,宋檀看过信,便罢了。   盛夏六月,骄阳似火,去年的这个时候朝廷因为汤固案而沸沸扬扬,今年比之去年不逞多让。   太极殿,内阁陈大学士和昌国公上书,弹劾沈籍十二道罪名,从独断专行到横征暴敛,更有证据证明沈籍越权插手军中,逼得一县百姓暴动,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宋檀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宣睢看完上书之后,不置可否,只道:“沈籍还未回京,诸位就替他议了这么多罪名。”   昌国公道:“陛下,沈籍之罪并非空穴来风,江西确有百姓暴动,弹劾沈籍的折子这些时日以来也未断过,人证物证俱全,绝非虚言构陷。”   宣睢不说话,看着昌国公,皇帝断案,有时候凭证据,有时候凭立场。他现在看着昌国公,大约就是在看昌国公的立场。   宋檀悄悄打量昌国公,昌国公如今已经年逾六十,在朝中勋贵和武将之中颇有威望。陛下的骑射都是昌国公教的,当年宣睢与汤固争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昌国公也一直站在陛下身边。与公,昌国公是国之重臣,功勋卓著,与私,昌国公与皇帝有师徒之谊,深受皇帝尊重。   宣睢看了一会儿昌国公,问其他人,“诸位觉得呢。”   吏部尚书左看看右看看,道:“旁的不说,沈籍到江西,三个月杀了一百二十七名官员,是否有些不妥。”   御史也跟着应声,“寻常百姓犯死刑大罪还是报归京中核查。沈籍这样果断地就杀了一百多位官员,有滥施刑罚之嫌。”   宣睢看向其他人,内阁田阁老忍了又忍,道:“陛下,且不说以沈大人之品行绝无可能做出横征暴敛之事,便是要议他的罪,也总该等人回到京城,当面问个清楚。”   刑部侍郎是个暴脾气,“江西百姓暴动,分明是贪官鼓动,沈籍调派军将是为安抚百姓,诛杀犯上作乱之辈,是他平定了江西暴乱,不恩赏其功劳也就罢了,如何就要议罪了!”   众人吵吵嚷嚷没个决断,宣睢最后仍未定沈籍之罪,只待他回到京中,听他亲自回禀江西之事。   旁人都走之后,宣睢留下昌国公,“你当真觉得沈籍有罪?”   昌国公一张脸皱纹纵横,但是他的眼睛却不见浑浊,让宋檀不由得想起夏明义。   “不管沈籍有没有罪,江西之事都不应再查下去。”昌国公劝道:“去年一个汤固案,朝堂动荡了半年,还未休养生息,这又开始查土地兼并案。陛下,这么查下去,我真怕整个朝堂都要被杀个干净了。”   昌国公伏地请求陛下停止查江西案,生生恳切,字字锥心。然后,他在地上跪了半晌,只听得皇帝冷淡的声音,“怎么会没人呢,不是还有个沈籍吗。”   昌国公的心一下子陷进冰窟,年轻的皇帝是不怕被人威胁的,也最讨厌被人威胁。昌国公在这一刻看清了宣睢的决心,而他本该在此之前就心知肚明的。   但不管昌国公心里怎样想,宣睢已经看清了昌国公的立场。 第28章   大臣离开后,宣睢看着那份弹劾沈籍的奏折看了许久。宋檀掀开香炉往里面加香料,日影在他身上徘徊。   恰有银作局的太监来,送来各式首饰花样子。   “这是什么?”宣睢收起那份奏折,问道。   宋檀在一旁提醒:“陛下,永嘉公主的生辰快到了,您才吩咐了让银作局为她打新首饰。”   宋檀以为宣睢这会儿大约没什么心情,不过他仍然拿过了花样子,挑拣了十几样,又命六安开内库,添置了不少东西进去。   “你回头将这些东西送去给永嘉,跟她说,生辰宴回宫来过,近来京城乱得很,让她少往外跑。”   宋檀点头应下,跟着银作局的人去为永嘉准备东西。待他忙完了永嘉的事,回来已近掌灯。   宣睢在东暖阁,翻看着上次没看完的棋谱,以宋檀初入门的围棋水平,只能看得出黑子很艰难。   见宋檀回来,宣睢叫人上了果品和酥点。果子是刚从冰鉴里拿出来的,杨梅,樱桃,荔枝和桑葚,个个饱满圆润,散发着清甜的味道。   宋檀剥了个荔枝,先给宣睢吃,后面就都是自己的了。   宣睢把棋盘拂了,重新摆了几个子教宋檀下棋。他作为先生的时候,是很耐心的,一点看不出白天与朝臣交锋过的迹象。   宋檀看棋子看的两眼昏花,试探的问他道:“可以吃一点冰吗?”   宋檀用冰不少,吃进口里的却不多,依照皇帝的养生之道,晌午最热的时候和傍晚清凉时分都不能用冰。   不过今天宣睢允许了,宫人很快端来一碗甜白瓷装着的酥山,雪白的牛乳淋在碎冰上,加了蜂蜜和樱桃粒,甜蜜诱人。   宋檀噙着银匙,一面吃,一面探头去看宣睢的棋盘。   宣睢伸手抚了抚宋檀鬓边的头发,轻声道:“沈籍可能会死。”   宋檀还咬着小匙子,“什么?”   宣睢很温柔的看着宋檀,“他们已经被逼到绝境,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沈籍,沈籍没法回来面圣,脏水尽可以往他身上泼了。”   宋檀愣住,他把嘴里的碎冰咽下去,几乎以为尖锐的冰划伤了喉咙。   “陛下,”宋檀再开口,声音有些哑,“你没有办法救他吗?”   “我已经派遣了锦衣卫保护他,”宣睢伸手下了一枚棋子,“其余的,看他的命了。”   命是什么,是最会做弄人的玩意儿,宋檀不喜欢这个说法,沈籍本该是名留青史的能臣,他不能悄无声息地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这一晚酥山宋檀没吃完,剩下的宣睢接过去吃了,他咬的很用力,碎冰在他唇齿间咯吱咯吱。   宋檀给孟千山去信,但是等了好几天也没收到回信。他出宫给永嘉公主送东西,永嘉听着皇帝最后交待的那句话,问道:“京城要出什么大事了吗?”   这种风声鹤唳的气氛,让永嘉想起汤固案发时,她的神情有些凝重。   宋檀道:“这是大人的事情,与公主没什么干系,近来无事,可以多进宫陪陪太后娘娘。”   永嘉点头应下。   宋檀离了公主府,去堆雪楼坐了一会儿,楼上楼下的士子都在谈论沈籍在江西的作为,称他是英雄,是名臣。他们之中鲜少有人认为沈籍的所作所为太过出格,在他们看来,惩治贪官污吏,为生民博出路,是务必至高无上的。   怪不得宣睢喜欢用年轻的臣子,他们的朝气蓬勃远不是宦海中沉浮了许多年,说一句话都要思虑再三的老臣们可比的。   眼见天色将晚,宋檀不得不回宫。   太极殿灯火通明,邓云和贺兰信都在,见宋檀回来,两人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宋檀看向邓云。   邓云低声道:“刚传回来的消息,沈籍回京图中遇刺,下落不明。”   宋檀面上空白了一瞬,“死了吗?”   邓云道:“只是下落不明。”   宋檀嘴唇发颤,但是很快稳住了,“陛下呢。”   “在里面。”   宋檀深深呼吸了两下,面色平静了才走进去。   贺兰信盯着宋檀的身影,“他有二心。”   邓云嗤之以鼻,“不可能,宋檀只有陛下一个主子,上哪儿生二心。”   贺兰信暼他一眼,“我说的是,一女侍二夫的二心。”   邓云面色一变,低声骂道:“你胡说什么!”   贺兰信轻嗤一声,“身在曹营心在汉,早晚出事。”   邓云犹豫了一会儿,“那你说,该怎么办。”   “杀了沈籍不就行了。”贺兰信道:“你就想不到?”   邓云是跟皇帝一起见到宋檀沈籍并行的,那时候他还一点准备都没有。   “陛下要用沈籍,”邓云道:“你看不出来。”   “我没看出来,”贺兰信施施然道:“江西的事,陛下会舍得让宋檀去吗?”   那当然是不舍得,邓云想了一想,但是陛下很舍得沈籍。   “你的意思时,派人去救沈籍的时候杀了他?”   贺兰信笑而不语。   邓云心里想着这种可能,琢磨了好一会儿,忽然盯着贺兰信,“你不会是在坑我吧。”   贺兰信转了转手里的骰子,道:“我这是为了宋檀好,杀了沈籍,宋檀就没念想了,如此才能长久地待在陛下身边。”   这下邓云完全不信了,“你会为宋檀好?笑话!”   贺兰信不说话,邓云也不再搭理他。   内殿,宣睢站在窗户边,平静地注视窗外的黑夜。   “陛下。”宋檀走到近前,向他行礼。   宣睢垂眸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起来吧。”   宋檀直起身,还没说话,宣睢就道:“知道沈籍的事了。”   宋檀心头微颤,“知道了。”   “并没有他的死讯传来,”宣睢道:“不过,能在诸多护卫中围杀沈籍,大约他的处境不会太好。”   宋檀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求宣睢救沈籍,以什么立场呢。   “宋檀,”宣睢忽然直呼他的名字,“如果沈籍死在了回京的路上,你们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你会恨我吗?”   宋檀忽然抬头,看着面前的宣睢。在因为沈籍的事情慌乱之时,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难过,宣睢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问出这句话。   “为什么要恨陛下。”宋檀摇摇头,“并不与陛下相干。”   宣睢回头望了他一会儿,他觉得此时宋檀的眼中藏了一种怜悯,这种怜悯是对自己还是对沈籍?宣睢不清楚。   “好罢,”宣睢低低地笑了,“为了你这一句不恨,朕也会尽力保沈籍平安。”   宣睢下旨,东厂锦衣卫各派了大批人马,御令下达到各级官府,沈籍的画像被贴得大街小巷都是。   京城里也暗潮涌动,明眼人都看出陛下的决心,也有一些人担忧动荡的朝堂。   在这个时候,宋檀收到了孟千山的回信,信是由信鸽带回来的,信封染血,里面只装了一枚莲子。   宋檀盯着这枚莲子看了一会儿,忽然问箐兰要牙牌出宫。   箐兰惊讶不已,“天晚了,宫门要落钥了。”   “我有急事,要立刻出宫。”宋檀道,宣睢此时在永嘉公主的生辰宴上,他逼一逼箐兰,箐兰会把牙牌给他。   拿到牙牌,宋檀换了件外袍便飞快跑去宫门。宋檀的恩宠有目共睹,宫门的侍卫不会因为天晚而拦宋檀。   可让宋檀万万没想到的时,贺兰信也在宫门口。   宫门口灯火通明,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围在宫门口,人群里走出来贺兰信。   “你要出宫?”贺兰信拦着宋檀,“陛下可知道?”   “我收到了沈籍的信,”宋檀拿出那份带血的信,气喘吁吁,“我要去一趟沈籍家。”   贺兰信看了一眼信,却不为所动,“我劝你少管沈籍的事情。”   “沈籍已经很久没消息了,他给我传信,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宋檀试图劝说贺兰信。   贺兰信看了宋檀一会儿,却问了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觉得陛下想要沈籍活着吗?”   宋檀一下子愣住,“你什么意思?”   贺兰信慢条斯理道:“江西已经杀了很多人,拿出来的土地足够交上丰厚的税,陛下的目的大约已经达到了。沈籍是论功行赏还是客死他乡其实都无所谓,更何况,陛下厌恶沈籍——因为你。”   宋檀的面色有些发白,“不可能的,沈籍是能臣,是名士,陛下亲口跟我说过。”   贺兰信抛了抛骰子,“打个赌?”   宋檀拍掉贺兰信手上的骰子,“我没时间陪你玩。”   “我也不是在说玩笑话。”贺兰信态度很坚决,他今日不会让宋檀出宫。   宋檀恨恨地看着他,忽然从腰上拽下一枚印章,,“陛下密令在此,我要出宫!”   看着宋檀手上的春在堂印,贺兰信的面色终于变了。   “你疯了不成!”   “你敢拦我!”宋檀道:“春在堂印你不认识了!”   贺兰信面色阴沉,终于还是让开了路,宋檀翻身上马,将春在堂印装进信封里,塞进马匹的口袋。   浓重的夜色里,宋檀骑在马上,他离开宫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贺兰信,沈籍不能死,陛下答应过我的,他不会骗我!”   --------------------   宋檀:陛下是君子,他才不屑于暗害沈籍,贺兰信你根本不懂陛下!   贺兰信:无语   感谢支持! 第29章   宋檀骑着马一路跑到沈籍家,这一片僻静,入了夜各家各户都栓上门,只有偶尔哪家传来的一点狗叫声。   宋檀推开沈籍家门,月光亮堂堂的落在院子里。他将各个房间都打开看过,并没有人藏身。奇怪的事,沈籍出门三月,家里却十分干净,连点灰尘也没有。尤其是书房,井井有条,像是已经打扫过了。   他走回院子里,月上中天,照的院落如同白昼一般。影壁旁有两个大水缸,缸里种荷花,荷叶底下养着金鲤鱼,再过一段时间,荷花败了就会有莲蓬。   宋檀拨开荷叶,在淤泥里摸了半响,找到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他把东西拿出来,剥开外面的油纸,发现里面是一本账目。对着月色,宋檀翻看了两页,在上面看到了许多朝廷命官的名字,后面的数字他看不大懂,或许需要特殊的解密方式。   信是孟千山传回来的,用的是她的传信方式,里面放了莲子,这是沈籍告知宋檀的信息,这说明孟千山和沈籍在一起。孟千山不给锦衣卫传信而给自己传信,显然是迫不得已的行为,这是不是说明了锦衣卫有什么问题。而这本账目能出现在这里,至少说明了沈籍已经回到了京城。   宋檀心思转过几转,他拿着东西回到马旁边,刚准备上马,忽然若有所觉似的回过头,数十个黑衣人正站在沈籍家门口,围着宋檀。   宋檀背靠马匹,抽出袖中的匕首,“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不说话,手里的长刀反射着冷光。   “不管你们是什么人,锦衣卫马上就到,奉劝你们尽早离开。”   黑衣人略有忌惮之意,趁着这个空档,宋檀回身狠狠在马身上划了一刀,马受惊,剧烈挣扎起来,疯跑出去。   宋檀回过头,黑衣人已经近在眼前,将他打晕。   贺兰信率领的锦衣卫稍慢宋檀一步,他们走到巷子口的时候正碰见受伤的马从里面跑出来。   几个锦衣卫飞身上前将马拦下,从马笼头边的口袋里掏出几样东西,拿给贺兰信。   贺兰信看了看账目,又看了看信封,从信封里倒出一枚莲子和一枚春在堂印。   贺兰信眸光微冷,他领着人赶到沈籍家门口里,宋檀已经不见踪影,地面上除了一些嘈杂的脚印什么也没留下。   “人刚走,”贺兰信道:“接着追。”   锦衣卫去追寻失踪的宋檀,贺兰信带着这几样东西回宫向皇帝复命。   宫殿前灯火通明,宣睢坐在御座之上,听贺兰信回禀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宋檀是如何以春在堂印假穿圣令出宫,又是如何去到沈籍家,找到那本账目,最后又是怎样被人掳走的。   宣睢听着远处远处永嘉公主生辰宴还未散去的丝竹管乐,忽然问道:“你觉得沈籍该死吗?”   贺兰信顿了顿,飞鱼服匍匐在地上,银线反射着细微的冷光。   “沈籍是功臣,不该死。”贺兰信道:“可是沈籍不死,士林难以安抚,朝堂恐怕会动荡不安。”   宣睢摩挲着那枚春在堂印,“昌国公就是这样说服你的?”   贺兰信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贺兰信,做锦衣卫指挥使,只负责收集情报上达天听,不该太有主意。”宣睢低头看着他,“朕没管过你这些,是因为朕觉得你有大用。”   贺兰信闭了闭眼,心中冰凉一片。   “朕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自作主张。”宣睢扬手将春在堂印扔到地上,印章磕掉了一个角。春在堂印碎了,自然也就没有宋檀持印假传圣令出宫的罪名了。   贺兰信看着面前碎掉的印章,听着宣睢冷冰冰的话,“找不回宋檀,你也不用回来了。”   次日下午,孟千山护着沈籍出现在了京城,沈籍一条腿骨折,孟千山更加狼狈,一只左手被齐齐斩断。   甫一出现,他们就被带进了宫,御医诊治的空档,沈籍已经拿到宋檀找到的那本账目,并且很快还原了所有的内容。   江西地方的豪强已经被沈籍料理地差不多,那些至今还难以撼动的田地,多半属于朝中权贵。   这本账目便记载了这些人的名字,甚至有些已经致仕的,名下田产都多的叫人震惊。   宣睢翻了几页,看到了昌国公的三儿子在江西占地二十四万亩,其他各处仍有几千至几万亩不等。   宣睢合上账目,起身离开。   沈籍面色苍白,在被太医诊治之时难掩痛色。孟千山还好些,她比沈籍能吃疼。   “陛下就这么走了,也不说嘉奖你两句。”   沈籍道:“你不该给宋檀传信的。”   “不给他传信,我们现在还躲着呢,你那本账目说不定也早被人搜走了。”孟千山嗤之以鼻,“而且账目是他找出来的,这算他的功劳。”   沈籍不语,到这个时候,宋檀仍然没有消息。   宋檀再次醒过来时,只觉得脑袋像浆糊一样,一动就头疼欲裂。他躺在一张床上,眼前是陌生的帐子顶。床侧有一个女人,只着中衣,宋檀模模糊糊的还没看清那个人的模样,门就被撞开了。   来人是大理寺的官差,来势汹汹,是来拿人的。   据他们所说,江西犯官供述运往京城的贿赂,其中大部分都到了这个宅子里。   宋檀被人从床上扯下来,他定了定神,才看清楚身边的女人居然是杨欢,那个杨四和的侄女。   杨欢低垂着头,啜泣不止,对衙役所指罪名供认不讳。她一面哭着,一面却来拉扯宋檀,“咱们逃不掉了,夫君,你干脆认了罪吧。”   宋檀扬手躲开她,还没想明白,衙役已经开始上前拿人。   宋檀挣扎了几下,“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衙役冷笑道:“与江西案有关人等一律严惩,你就是天皇老子,也活到头了。”   宋檀抿紧了嘴,去摸身上的东西,可是他穿着的也是中衣,印章留在马上了,牙牌也不在。   “我要见大理寺卿!”宋檀没办法了。   衙役并不理会他,“到这个时候,谁都救不了你啦!”   宋檀不由分说被带走,杨欢也跟着一起,同时在这所宅院里搜出了大量金银财宝,粗略估算得有几十万两银子。   狱中,杨欢很快招供,她自称是宋檀的夫人,江西来的贿赂一向是送到杨欢所住的宅院。因为宋檀是宫中陛下跟前的红人,他庇护了许多江西犯官。同时他在江西也有很多田产,写的是杨欢的名字。   杨欢的身份,有顺天府衙的衙役作证,有人看见宋檀亲自接杨欢离开。杨欢住所周围的人也时常见宫中太监给杨欢送东西,这些都是人证,也俱取得了供词。   当天,这些证词和物证就出现在了宣睢案上。   宣睢坐在御座之上,目光沉沉,瞧不出喜怒,“宋檀在大理寺?”   大理寺卿回来回话:“如今确实押在大理寺。”   “把人给邓云。”宣睢道:“还有那个叫杨欢的女人。。”   “陛下,”大理寺卿道:“宋檀是江西案的重刑犯,且证据确凿,不知邓公公以什么缘由提人??”   宣睢不说话,邓云出声道:“宋檀画押了吗?”   “这,”大理寺卿顿了顿,“他仍不死心,还想狡辩。”   “既然大理寺没法子,不如给我东厂试试。”邓云道:“何况宋檀是宫中之人,本就归我司礼监管。”   大理寺卿沉默片刻,点头同意了。   邓云还没将宋檀带回来,宋檀之罪名已经传遍朝野,朝中大臣或是要求除恶务尽,或是对阉人心存厌恶,又或者想拉宋檀下水,以求皇帝松口,纷纷开始进言请治宋檀的罪。   于是朝里朝外,大街小巷就都知道陛下身边的宋檀是天下第一号奸臣,臭名昭著。   这些事情,宋檀暂时还顾不上,他蜷缩在稻草上,忍受着一呼一吸带来的痛楚。   他身前背后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一道道血痕,一双漂亮的手红肿的不能看,面颊烧的通红,邓云看着,几乎以为已经断了气。   他骂了一句,道:“我就知道他们会用刑。”   宋檀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瞧见邓云蹲在面前,“你死了没有。”   宋檀眼睛颤了颤,邓云忙叫人小心地将宋檀抬走。   略微一动,宋檀就咳得厉害,邓云已经吩咐去找太医了,至少在皇帝面前,宋檀不能这么惨,不然谁都不好过。   宋檀忽然勾住了邓云的衣服,嘴里喃喃说些什么。   邓云凑近才听清他说的话。   “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我也没有背叛陛下。”宋檀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叫他别难过,我没背叛他。” 第30章   下起雨来了,一场大雨瓢泼,冲刷走了盛夏的闷热,殿外的石砖承受着雨水急促而猛烈的敲打,殿里却安静的很,杨四和跪在殿中,一声不闻。   宣睢坐在上首,垂眸注视着杨四和。杨四和在宣睢眼中的模样一贯是模糊的,他总低着头,安静地站在太后身边。宣睢若刁难时他,他便极快地跪地请罪,印象里是很谦卑恭敬的,其余就记不得了。   “认得杨欢吗?”宣睢问道。   杨四和道:“杨欢是奴婢的侄女,奴婢在宫外仅剩这一个亲人。”   “杨欢有过六任丈夫,俱为江西富豪。每个人死后都给她留了一大批财产,包括土地田庄。这些他们向你行贿的方式。”   杨四和摇摇头,依旧是那样的温和声音,“我只有杨欢一个侄女,为侄女婿提供些方便不是人之常情。”   “那你的侄女婿可真不少。”宣睢问他,“偌大一个江西,全凭你一个人保?”   杨四和想了想,道:“还有宋檀。”   宣睢微微抬了抬下巴,神色微冷,“十多年前宋檀不过稚童,那个时候你们就是同党了?”   杨四和面不改色道:“或许就有这样的人,小小年纪就天赋异禀,心思不可测呢。”   宣睢沉静的注视着杨四和,并没有被他激怒,“你不打算供出幕后的人了?”   “没有幕后的人,”杨四和始终这样说,“这些事全都是我一人所为,我贪心不足,仗着太后宠爱,在民间大肆敛财。”   杨四和抬头看向年轻的皇帝,他在宫里这十几年,从来没有抬起头过,这时候他却不怕了,想抬起头看看皇帝的模样。   他看着宣睢,心里有些惋惜,宣睢与太后并不像,从模样到神态都没有相似的地方。   “陛下,这件事情应该结束了。”杨四和慢慢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陛下,你如今在朝堂上孤立无援,不就证明了这件事情做的不对吗。沈籍毕竟只有一个,天下却不能只靠一个沈籍来治理。”   “我会认下所有的罪名,认罪伏诛。”杨四和道:“但若是接着查下去,宋檀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   皇帝还是太年轻了,生死利益面前,皇权带来的威慑变得小了很多,皇帝不再是他们的君主,而变成了他们的敌人。他们无所谓伦理道义,无所谓天地纲常,可以不择手段的,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宣睢沉默了很久,窗外大雨喧嚣,杨四和分神去听雨声,他以后都听不了这样的雨声了。   “朕会判你凌迟。”   杨四和整个身子一震,他按住自己止不住哆嗦的手,伏地行了大礼,“谢陛下恩典。”   东厂不设牢狱,宋檀被邓云带走后关押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由东厂着人看管。   他身上的伤邓云已经找太医诊治过了,其中以鞭伤最为严重,一连好几日的高烧,好悬没给他烧成傻子。   关押宋檀的牢房收拾的很干净,除了一张石头床,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宋檀躺在床上,面向墙里,柔顺的头发散在枕边,快要垂到地上。   孟千山敲了敲墙壁,宋檀被叫醒,从石床上坐起来。   看见孟千山,宋檀有些高兴,“是你啊,你平安回来了?”   孟千山笑道:“也把沈籍带回来了,算是不负所托。”   宋檀刚放下心来,就看见孟千山包扎好的左手。   “你的手......”   孟千山用一只手拎着食盒,盘腿在牢门前坐下,道:“一只手换一条人命,我厉害大发了。”   宋檀好看的眉头皱起来,有些难过的样子,“我当日只想托你送信,所谓请你保护沈籍,不过是顺口嘱咐一句。”   “我知道,”孟千山道:“我本来也没打算当真。不过......”   她顿了顿,道:“沈籍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值得如此。”   宋檀神色有些复杂,道:“可早前承诺你升官发财,以我如今的处境,怕是办不到了。”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孟千山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端出来,“陛下已经将我升为锦衣卫千户了。”   孟千山冲宋檀招手,叫他过来坐。宋檀走过来,慢慢在地上坐下来。   这些时日宋檀消瘦了很多,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囚衣,薄薄的肩膀,真有弱不胜衣之态。相比他的处境,宋檀的神态仍然很平和,这让他的一张脸显得漂亮而悲悯,像菩萨。   孟千山带来了宋檀爱吃的如意糕,将这一路她与沈籍如何被追杀,又是如何躲躲藏藏回到京城的事情都讲给宋檀听了。   “沈籍伤了腿,不过问题不大,我给他接上了,现在只需要卧床静养。”孟千山道:“看起来,还是你比较惨。”   宋檀咬着如意糕,只是笑笑。   “陛下召见过你吗?”孟千山问。   宋檀摇摇头,“我这次,算是犯了大错,不仅无诏出宫,还被人陷害,落了那么大的把柄。”   孟千山道:“我还以为你找回了沈籍的账本,能记你一功呢。”   宋檀只摇摇头,不说话。孟千山见他如此模样,道:“真有这么严重。”   具体的情况孟千山不知道,宋檀却从邓云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陛下不是个愿意受人掣肘的人。”   孟千山神情渐渐严肃了,从宋檀这里离开后,孟千山去找了沈籍。沈籍即刻上书论述宋檀一案的蹊跷之处,要求重申。   不过沈籍的这份折子在万千弹劾宋檀的话语中显得单薄无力,更有人将沈籍打为宋檀一党,认为江西一案不应采纳沈籍的处理结果。   皇帝将沈籍的折子退回,不许他在宋檀之事上多话。一旦沈籍真的被打成宋檀一党,江西案几乎可以翻案,从前所做的努力都将毁于一旦。   孟千山只是旁观,都觉得有一点走到万丈悬崖边的感觉。   宋檀的罪名迟迟没有议定,每日上书要求处决宋檀的人仍然很多。这个时候,宣睢下了第一道旨意,以凌迟之刑处决杨四和。   杨四和是江西案的罪魁祸首,是大贪官,人证物证都齐全,轰动一时的江西案随着杨四和的处决落下帷幕。   同时,沈籍以功入内阁,随行护卫孟千山进锦衣卫千户。宣睢提拔了许多沈籍举荐的人才任江西官职,填补空缺,不久之后,昌国公以年迈请辞,陛下没有挽留,直接同意了。   杨四和处决之前,太后多次想见皇帝,皇帝都避之不见。太后很难过,她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又被自己的儿子拒绝,不久之后就病倒了。   宣睢去看太后的时候,永嘉公主守在太后身旁。太后宫中的花儿因为无人打理,落败后都被清扫出去,于是整个宫殿带着弥漫不去的暮气。   床榻上,太后不饰簪环,鬓发里藏着一缕一缕的银丝。永嘉公主见宣睢来,伏地给宣睢行礼,宣睢摆摆手,叫她下去。   寝殿只剩下太后和宣睢两个人。   宣睢跪在榻边,轻轻唤道:“母后。”   太后睁开眼,看见床边的宣睢,道:“到我跟前来。”   宣睢靠近太后,太后用柔软的手抚摸宣睢的脸庞,“你同先帝很像,与我相似的地方很少。”   宣睢看着太后,太后的一双眼睛盛满了难过,“有时候我觉得,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先帝的儿子,你只能对你的父亲感同身受,而无法慰藉我的苦痛。”   咚的一声,好似一口大钟敲在了宣睢心上。   你是这样看我的吗,我的母亲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但是宣睢最后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低头,“儿子不孝。”   太后闭上眼睛,不愿再说什么了。   这个夏天过完了的时候,太后便启程去了行宫。   到这个时候,宋檀已经在诏狱里待了快两个月。孟千山时不时就会来看宋檀,邓云比较忙,只吩咐人供好宋檀的衣食,贺兰信宋檀只见过一次。听孟千山说,陛下日益信重东厂,邓云快压贺兰信一头了。   某一天,宋檀见完孟千山,晚上透过高高的小窗子看窗外天边的一轮月亮,他从月亮东升看到西沉,一整夜都没有困意。   天边乍亮的时候宋檀捂脸感叹,失眠这种事居然也找上了他。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邓云带来消息,陛下要见宋檀。   今天的秋天来的格外的早,宋檀穿着一身竹青色的绸衣,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秋风拂过,带起一阵寒意。这条路宋檀走过很多次,以往只觉得围墙太高,路途太长,现在他抬起头望,觉得好像不过如此。   太极殿的书房,宋檀绕过屏风,独自一人走进内室。宣睢站在书案后写字,长身玉立,笔走龙蛇。   宋檀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想起来行礼问安。   “起来吧。”宣睢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可是宋檀总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眼前的陛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很多变化。   “伤养好了吗?”宣睢问道。   宋檀道:“已经大好了。”   宣睢点点头,从书册夹层里拿出宋檀的牙牌,放在桌边。   宣睢淡声道:“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吗,朕可以放你出宫。”   宋檀不解其意,抬头看着宣睢。宣睢也在看他,一双眼睛幽深地望不到底。   如果宋檀说要走,宣睢想,那我会杀了他。   “陛下不杀我吗,”宋檀看了看牙牌,又看向宣睢,“我落入歹人奸计,犯下了大错。”   宣睢张了张口,竟没说话。   “如果陛下愿意留我一条命的话,我还是想留在宫里。”宋檀轻声道,他觉得自己是走不了的,如果自己一走了之了,就把宣睢一个人留在空旷的皇城里了。   宋檀想一想就觉得心虚,若是他真的就这么走了,怕是以后宣睢要夜夜入梦质问他。   就当是为了以后每晚能安眠,宋檀轻声道:“请陛下许我留在宫里吧。”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落在宋檀身上,宣睢想,真好,他不用死了。   --------------------   宣睢:都别活!都别活!   宋檀:陛下别生气,陛下要冷静,陛下有人陪。   明天请一天假,最近在发烧,反反复复不见好,我得去检查一下。 第31章   重阳节前,永嘉公主从行宫太后那里回来,进宫向皇帝跟前请了安,又去各后妃处转过一圈。宫中仍无皇后,值当永嘉去请安的也不过几个妃子,一圈转下来,时间还剩大半。   她遣人给宋檀递了个信,想见一见他。   如今宋檀那里,不大好见得。三年前江西案里,百官议宋檀死罪,皇帝没有杀宋檀,而将他藏在宫里,无品无阶,也不许他过问朝政。他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在史书中都不存在的影子。   约莫过了一炷香,太极殿那边有回话,说宋檀此刻在太掖池,赶回来约莫还要一会儿。   永嘉沉吟片刻,道:“不要他奔波了,我去一趟太掖池好了,太极殿也不是说话的地儿。”   永嘉与宋檀在一处竹坞见面,彼时深秋,竹叶苍翠欲滴,映的石阶和墙壁都是翠绿的。   竹坞外守着十几个侍卫,门边站着两个小太监,一个叫齐杨,一个叫齐柳。这两个人大有来头,一个专门来往于司礼监,一个专门来往锦衣卫,且有牙牌,能出宫,宋檀有需要出外来往递消息,都是他们的活计。   小太监打帘子,永嘉走进去,就见宋檀在正厅候着,见永嘉来,恭恭敬敬地请了安。   永嘉已有小半年没见过他了,他不穿宫中服饰,而着一身鸦青色杭绸长袍,衣上不着花纹,玉簪半挽着长发,看去真像个潜心修炼的道士。   “较之我上次见你,似乎清瘦了些。”永嘉道。   宋檀请永嘉入座,吩咐人上了几样果品茶点,道:“约莫是因为夏天里吃不下饭,到了冬天会好一些。”   他比从前沉稳多了,说话做事不紧不慢,养气的功夫是一流。   “公主刚从行宫回来,太后娘娘近来可好?”   永嘉公主用牙签扎了一根甘草桃条,慢慢的咬。   “祖母一切都好,衣食不缺,住的很舒坦。行宫周围庄子里常有上年纪的老妇人与祖母叙话,说些家长里短,祖母很喜欢,精神头很好。”永嘉道:“这一二年,我瞧着,祖母心里挂念父皇,只是不大好开口。”   永嘉看了看宋檀,又道:“你看父皇心里怎么想?常有人说破镜难圆,夫妻是这样,母子亲眷约莫也是如此,心里有个刺是舒坦不了的。”   宋檀劝慰道:“一家人,少有没龃龉的,可丁可卯过不成日子。”   永嘉若有所思,道:“我只怕父皇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因而不敢贸然叫他们见面,怕徒生伤心。”   宋檀思索片刻,应下说回头试试陛下的意思。   “说起来,”永嘉道:“我今日去见赵妃,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在提醒我要留意婚事了。”   宋檀微愣,道:“公主明年就满十四岁,确实该相看起来了,等到真定下来,问名纳吉,大定小定,总有一二年的流程要走。”   宋檀去瞧永嘉,如今的永嘉公主已经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身段颀长,眉眼如三春桃花。且又十分有陛下的神韵,举止雍容,仪态端方,一眼瞧上去,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公主。   “公主心里可有什么想头?”宋檀道:“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随公主挑,不知可有能入眼的。”   永嘉公主提起自己的事,有些百无聊赖,“勋贵子弟都是废物,寒门之中有难有才貌双全之辈。”   她唔了一声,道:“只有一个沈籍,我瞧着不错,学识渊博不说,更是朝里朝外认定的正人君子,清流魁首。这般年纪轻轻就进了内阁,来日不可限量。”   宋檀有些惊讶,道:“公主,你如今是选驸马,不是选先生,况且沈大人比您大着十多岁呢。”   “随便一说罢了,”永嘉道:“譬如沈籍这样的老夫子,怕还看不上我这等张扬的公主呢。”   “不过他都这般年纪了,为何还未成亲?”永嘉看向宋檀,“我依稀听闻他与锦衣卫的一位千户传过一些首尾,可是真的?”   宋檀想了想,回忆起来,道:“还是那年的旧事,孟千山,就是锦衣卫的那位千户,曾以命护他,还断了一只手。后来有人进言说,应当赐婚孟千山和沈籍,成就一段佳话。”   “不过孟千山拒绝了,”宋檀道:“她好好的锦衣卫千户,前途大好,怎么可能愿意嫁人回归后宅。”   “后来又有人进言,说手足有残疾者,不该为朝廷命官。”   永嘉愤愤道:“什么东西!父皇如何处决。”   “上书者黥面,贬为庶人。”   永嘉大笑道:“大快人心!”   她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觉得此举十分快意,甚至激动的有些过分了,对还坐着的宋檀说,“你看吧,女人要过上更好的生活,才不是找个男人照顾自己,而是去获得权力!”   宋檀也笑,笑过之后又觉得有什么不对,眉头很轻的皱了一下。   “还有一桩事,约莫也算个好消息。”永嘉道:“绿衣姐姐要成婚了,她嫁的那人你也认识,吏部侍郎魏乔。”   永嘉公主走了之后,宋檀回太极殿,他如今住在太极殿后殿,近身伺候的人有六个,除了齐杨齐柳两个,还有两个宫女在殿内伺候,两个太监随他在宫中各处走动。先时的箐云箐兰都被调走了,后来的这些人皇帝亲自挑选的。   当年的江西案,皇帝憎恶朝臣算计宋檀,因而将宋檀密不透风地藏在皇宫里,新进的许多官员根本都不知道宫里还有这号人。外人见不着,自然也就没有一点可乘之机。   宋檀使人研墨,略写了几个大字。三四年的字帖练下来,他的字已经颇有宣睢的风采,拿去一比,几可乱真。   去打听绿衣与魏乔事的人还没回来,宋檀写完了字,又拿出几张纸,抽出两本杂记,花了几个花样子。   宫女小年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山药甜羹,宋檀放下笔,尝了两口只觉得甜腻,赏给小年和落苏两个了。   齐杨走进来,回道:“陛下就快回来了,听闻今日陛下斥责了一位言官,为着永嘉公主的事儿。”   宋檀还要细问,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周遭都肃静下来,宋檀知道宣睢要来了,他站起身,还没收起花样子,就见宣睢已经转过屏风走了进来。   宋檀挥退旁人,捧了茶放在小几上,请宣睢在榻边落座。   “今日永嘉来见你了?”宣睢端起茶,略呷了一口。   宋檀道:“我许久未见公主了,请她来叙叙旧,她说起招驸马之事,略有些苦恼,又同我说,绿衣即将成婚了。”   宣睢放下茶,道:“绿衣的事情,我知晓。魏乔上书请赐婚,我已经允了。”   宋檀顿了顿,道:“该是我久不见绿衣了,她竟没跟我提过。”   宣睢冲他招手,宋檀走到跟前,被他抱在怀里。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你只顾自己就是了。”宣睢捏着宋檀的肩膀,道:“今日小食没用多少,不合胃口吗?”   “是因为午后睡得久了些,一直也没觉得饿。”宋檀道:“御厨的手艺没得说。”   宣睢却不怎么听宋檀的解释,道:“宫里的厨子来来回回就是那些菜,确实吃的絮烦,该研究些新吃食了。”   他即刻叫人去给尚膳监传话,不拘是正餐还是点心,但凡有推陈出新,能合宋檀口味的,都有重赏。   宋檀抿了抿嘴,向宣睢道谢,“多谢陛下。”   宣睢淡淡地应了声,摩挲他的耳垂和脖颈。   “永嘉公主招驸马的事,陛下心里有打算吗?”宋檀问道。   宣睢道:“随便永嘉去找吧,她想找什么样的,就找什么样的。”   宋檀笑道:“就怕公主太离经叛道。”   宣睢捏了捏宋檀的耳朵,笑道:“若是招沈籍,自然是不行,沈籍朕要用,不能陪她胡闹。”   宋檀心知宣睢误会了,便直接道:“听说今日有人弹劾公主?”   宣睢微微挑眉,倚靠着迎枕,漫不经心地卷弄宋檀的头发,“无非是说朕给她的公主府和属官逾制,兼之她长大了,每日各处跑动,一些人就觉得不像样子。”   宋檀听着,问道:“那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宣睢眸色恹恹,“看不下去就别看,朕让他滚了。”   这位言官其实不至如此,只是陛下心里厌烦,他自己都不想管永嘉,自然也不会允许旁人管永嘉。   当然,这也是永懿十七年之后,朝堂普遍的情况。皇帝变得多思多疑,高压统治弥漫整个官场,任何不如他意的,轻则被贬重则身死。东厂和锦衣卫的权利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针对官员们,凡能从轻从重留有余地的处罚一律从重,殿中的朝臣们一日一个样,每日都是生面孔。   永懿十七年后的官员,每一个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永嘉公主回到公主府,绿衣仍在料理公主府大小事宜,见了永嘉,她走上前行礼。   永嘉挥退旁人,只留绿衣。   绿衣迫不及待问道:“可见到我哥哥了?”   “见到了,”永嘉道:“只是消瘦了些,瞧着精神倒好。父皇那样看重他,十多个御医围着他转,怎么会不好。”   绿衣仍然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我成婚的事情,殿下也同他说了吗,他仍不得出宫吗?”   永嘉摇摇头,“宋檀连牙牌都没有,怎么出宫?父皇不会允许的。” 第32章   堆雪楼前停下一架马车,绿衣头戴帷帽从车上下来。她进了堆雪楼,径自上二楼。楼上雅间,魏乔等在里面。   雅间十分干净雅致,布设桌椅围屏,屋里点着香,清淡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绿衣进了屋,魏乔忙站起来,拱手问好,“姑娘好。”   绿衣还礼,“魏大人好。”   他们两个明明是未婚夫妻,瞧着却客气得紧。   魏乔请绿衣坐下,桌上已上了几样汤饭点心,绿衣只端起茶抿了一口,道:“永嘉公主前日进宫,见到了我兄长。”   魏乔问道:“你我成婚那日,宋公公可能到场?”   绿衣摇头,“我才知道,兄长是没有牙牌的,陛下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让他出宫。”   魏乔揣着手,沉吟片刻,“按说,江西案已经过去三年了,朝中许多新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宋公公显露与人前也不是什么大事。”   “陛下的心思谁看得准,”帷帽下,绿衣眉目冷凝,“未见有哪位权宦三年不得出宫的。”   魏乔觑了眼绿衣,道:“依照公主所说,宋公公在宫里想必是不会吃苦的,陛下爱重,他的地位十分特殊。”   “我只怕陛下会把他藏在宫里一辈子,”绿衣道:“这和幽禁终身有什么区别。”   魏乔不言语了。绿衣抬眼看着魏乔,冷淡道:“魏大人,你莫要忘了,你如今的官职是怎么来的。”   魏乔是靠着宋檀上位的,最开始就被打为宋檀一党,宋檀出事的时候,魏乔也入狱待过一阵。但是他到现在还能再波诡云谲的朝堂上站住脚,未必没有当年宋檀的荫庇。   虽则靠着太监上位并不好听,不过魏乔并不在意那些。这也是为什么,绿衣找他帮忙救宋檀的时候,魏乔欣然同意。他觉得依照皇帝目前的状态,找个保命符总是没错。   “绿衣姑娘,如今你与宋公公还未见过面,做事不宜操之过急。”魏乔劝道:“待你我成婚之后,命妇自然要进宫谢恩,到时候自然有机会见宋公公。”   绿衣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同意。   她冷眼看着魏乔,“魏大人,我很信任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魏乔连忙站起来,深深拱手道:“一定,一定。”   宫里在预备重阳宴会的事宜,酒醋面局新出的菊花酒香味扑鼻,宋檀要了一壶,一边画花样子一边小酌。   小年进来送东西的时候瞧见,笑道:“头一回见喝酒不佐菜,而在这里动笔的。”   宋檀笑道:“可惜我没有诗才,不然做两首诗才应景。”   他搁下笔,把花样子整理了,便去看小年送来的东西。   小年从库房里翻出来两匣子宝石,两斛珍珠,一些上好的碧玺玛瑙绿松石。   “另有些杭绸,花漳绒,提花绢,妆花缎子,织锦缎子各二十匹,已经预备好了,只等送出去。”小年把单子拿给宋檀看,宋檀拎着酒壶坐在罗汉床上,对过单子后叫先收起来,与其他的东西预备好一起送出去给绿衣。   落苏怕宋檀只喝酒容易醉,便送来了几样下酒菜,鲜蛤、糟鹅、茭白和辣藕,藕片甜脆,辣辣的,十分爽口。   银作局的掌事公公这会儿过来,宋檀要请他坐,他却不敢近前,宋檀便叫小年搬了个圆凳给他坐了。   “我有一个妹妹,快要出嫁了,想为她打几样首饰添妆。”宋檀指了指桌上的宝石碧玺,“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这里有些花样子,你们捡能做出来的做。”   掌事公公接过花样子细细看了看,道:“都不难。”   宋檀点头,叫小年拿二百两银子和一百两金子,“要紧的是打两对纯金宝石簪子和两对金手钏,足金足重的,尽管用料。”   宋檀叫小年拿银子给掌事公公,“另有二百两银子是工钱,劳烦公公快着些。”   掌事公公不敢要这二百两,忙起身推辞。   宋檀捏着酒杯,慢悠悠道:“你不要推辞,这毕竟是我的私事,该给的工钱要给。”   他摆一摆手,掌事公公便不敢说什么了,着人把宋檀给的东西记录成册,起身行礼告辞。   菊花酒已经见了底,宋檀也有微醺之意,他打了个哈欠,洗漱净面后去里间午睡。   太极殿后殿顷刻便安静了下来,屋里走动的,院外洒扫的,连屋檐下的鸟雀都没有声音了。   宣睢回来,在殿外站住脚,道:“他在睡?”   小年回道:“公公吃了些酒,过后便觉得困了,刚睡下。”   宋檀觉轻,一点点动静都容易惊醒,宣睢没再往里面去,回御书房了。   宋檀一觉睡到傍晚,这一下午都昏昏睡了过去,他睁开眼时窗外已经薄暮,宋檀窝在床上,懒洋洋不想动弹。   深秋黄昏,天色昏暗,落叶哗啦哗啦都是风吹过的声音。秋天难免惹出萧索之意,宋檀半阖着眼发呆,面颊忽然被人极轻地蹭了一下。   他睁开眼,宣睢坐在床边。   “在想什么?”宣睢用带着茧子的指节蹭了蹭宋檀的面颊,因为睡得久,他的面颊发红,微微有些烫。   “我在想,”宋檀懒懒道:“今天吃过的辣藕不错,晚上要再来一份。”   宣睢轻笑一声,把宋檀拽起来。宋檀坐起来,倚着宣睢的肩头,仍然懒得动弹,他睡一下午,睡得骨头都酥了。   宣睢对他这个样子是很满意的,一下一下抚摸他乌黑的长发,道:“你喜欢吃辣的,正好尚膳监新来了几个蜀中的厨子,做的菜鲜香麻辣味道很足。我只怕你贪嘴,吃多了肚子痛。”   “我晓得,”宋檀打了个哈欠,“我不是小孩子了。”   宣睢笑起来,捏了捏宋檀的耳朵,与他说些闲话。宋檀有时候应,有时候不应。他不应的时候宣睢就去扯宋檀的头发,叫他吃疼。   宋檀伸手去抓宣睢作怪的手,要把自己的头发解救出来。   宣睢任他摆弄,忽然问道:“你妹妹成婚,你想去看看吗?”   宋檀倚着宣睢的肩膀,低头与宣睢的手指较量,道:“出门就要生事,不去了吧,况且成婚这种事情,乱糟糟的,不是很喜欢。”   宣睢没说话,松开宋檀的几缕头发,捏了捏他的手指,道:“起来吧,去用饭了。”   隔了几日银作局就把做好的东西都送了来,那时是晚上,宣睢和宋檀在下棋,宋檀已经要输了,见银作局的掌事公公来,他马上把棋子扫乱,下来看东西。   银作局不敢糊弄宋檀,送过去的金子都打成了足重的首饰,除了金簪金臂钏,还打了一整套银鎏金的头面,光华璀璨,富丽堂皇。   “真是巧夺天工。”宋檀拿起一只颤珠蝴蝶簪,上头的蝴蝶翅膀颤颤欲飞,栩栩如生。   他回头拿给宣睢看,宣睢看一看,点点头,又扔回托盘上。   银作局掌事公公很激动,能得陛下一句赞赏,可不仅是面上有光的事。   宣睢却挑了一只明珠耳铛拿在手里看,明珠光华细腻,轻轻一晃,摇摇曳曳。   宋檀问道:“这耳环怎么?”   宣睢摇头,“没怎么。”   宋檀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吩咐小年把东西收整入库。   晚夕就寝之前,宋檀沐浴过后坐在熏笼旁,等着小年和落苏擦干他的头发。   屋外寒冷,室内却十分温暖,熏笼里加了苏合香,宋檀闻了一会儿就闻不出来味道,在那里小狗一样嗅来嗅去。   宣睢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宋檀身后,对着镜子拢了拢他垂在身前的头发。   他手里拿着那只明珠耳铛,放在宋檀耳朵边比了比。   “好看吗?”宣睢问。   宋檀一面笑,一面皱起眉,“怪模怪样的。”   宣睢碾了碾宋檀的耳垂,微一用力,银针便刺穿了耳朵。   宋檀闭了闭眼,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没有躲,也没叫疼。   明珠耳铛挂在了宋檀耳朵上,随着他的动作摇曳着,顾盼生姿。   宣睢收回手,指尖有一点鲜血,一点点殷红的血,带着点隐晦的情色之意,十分能满足人的欲望。   宣睢从身后将宋檀抱紧,望着镜子里摇摇晃晃的明珠,喟叹一声,“真漂亮。” 第33章   宋檀醒来的时候宣睢已经上朝去了,那明月珰摇晃了半夜,清晨还带在宋檀的耳朵上。小年和落苏服侍他洗漱完换了衣服,端上来一盏冰糖雪梨炖燕窝。   宋檀坐在榻上,昨天未完的棋局已经被宣睢复原了,黑白子错落着摆在棋盘上。宋檀咬着小匙子,不知道自己闲来琢磨一天能不能反败为胜。   落苏去整理床榻,小年走到柜子边,打开抽屉抽出一瓶丹参膏,在宋檀耳朵上抹了抹。   “公公,这个耳铛要摘下来吗?刚穿了耳洞,不好带这么重的东西。”小年一边擦药,一边道。   “不戴东西,过两天就长起来了。”宋檀道。   落苏想了想,从自己的妆匣里拿了一对小银塞子,“先戴这个?戴个五六天,耳朵眼就长不上了。”   宋檀拿过来瞧了瞧,对着镜子小心地穿在耳朵眼里。   小年又紧着抹了点药膏,瞧瞧另一只耳朵,发现上头没有,便问:“另一只耳朵要穿吗?”   宋檀摇头,“怪疼的。”   小年和落苏对视一眼,对内帷之事并不多话,只道:“拿两颗黄豆夹着耳垂碾一碾,碾得只剩一层薄薄的肉皮儿,再穿就不疼了。”   “穿完抹点香油,既不会化脓也不会愈合,三两天的功夫就能带耳坠子了。”落苏一面说,一面接过宋檀递来的明珠耳铛。   这似乎是属于女孩子们的独门秘技,小年和落苏说起来都头头是道。   宋檀听归听,仍是不穿另一个耳朵。   宋檀找来张纸,把棋局记下,出门往文渊阁去,指望能从古往今来的典籍里找到破解方法。   天气凉爽,宋檀出门的时候瞧见草地上都下了霜,踩在上头,咯吱咯吱的。   他披着石青色斗篷,身边跟着的两个太监叫吉祥和吉安,年纪小一些,不过人很机灵,惯常跟着宋檀。   到了文渊阁,吉祥和吉安立刻着人辟出一小块地方,布置桌椅条案围屏,案上电灯,炉中焚香,十分有苦读的氛围。   可是宋檀不打算苦读,他把斗篷解下来,抱着手炉坐了一会儿,就自己去翻找棋谱。   按说,宣睢不会故意为难宋檀,他给出的棋局一定是在宋檀能力之内可解的。只是宋檀觉得这棋局眼熟,一定在棋谱上看见过,这才想着找找看看。   文渊阁这种地方,本是十分注意炭火的,沈籍走进来,在一个书架前略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这屋里十分暖和,苏合香随着炭火的温暖弥漫开来,一室香浓。   沈籍召来一旁的宫人,“陛下今日在文渊阁?”   宫人回道:“不是陛下,但确有一位贵人在。”   沈籍微微愣神,他握了握手中的书卷,听着一个脚步声慢慢地往这边来。   转过书架,来人的身形映入眼帘,宋檀微微惊讶,道:“沈大人。”   沈籍没说话,抬眼看向宋檀,他今日穿着蟹壳青的宽袖冠带,腰上垂着碧玉铃铛,袖中怀抱着手炉,悠闲地仿佛这里不是文渊阁,而是他自家的私宅。   沈籍还看到,宋檀的左耳上新穿了耳朵眼,带着一根小小的银塞子。   “有段日子没见了,”宋檀走到沈籍跟前,“沈大人一切可好。”   沈籍顿了顿,道:“都好。”   宋檀目光落在沈籍手里的书上,道:“这本书,我能看看吗?”   沈籍道:“这是本棋谱。”   宋檀点点头,“我最近在学棋。”   他去拿沈籍手里的书,抽出手的时候袖中的纸片子飘落在地上。沈籍弯腰捡起来,看到了未走完的残棋。   宋檀道:“沈大人应该也懂棋吧。”   沈籍默了默,指着棋盘上的一个位置,“下在这里,白棋虽失三子,但有活路,可反败为胜。”   宋檀拿回那张纸,兀自琢磨了一会儿,笑道:“沈大人真厉害。”   沈籍不言语,他从未教过宋檀下棋,因为那时候宋檀在宫里用不到这些。不过他现在有闲情摆弄棋局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解决了棋局,宋檀没多留,与沈籍道了别就走了。临走时他吩咐宫人,“炭盆留给沈大人吧,这文渊阁怪冷的。”   宣睢处理完朝政去找宋檀,宋檀不在。小年和落苏上了茶后就候在外间,宣睢坐在榻上,看着几案上已经破解的棋局。   宋檀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里头装着裹了糖霜的山楂,红艳艳的,诱人口水。   “回来了?”宣睢看着进来的宋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桌面。   宋檀把油纸包递过去,宣睢摇头不想吃,山楂太酸,糖霜太甜,做法又粗糙,完全不符合皇帝的饮食习惯。   宋檀拿小签子,一口一个山楂球。   “棋局你解出来了?”宣睢看着宋檀。   宋檀把油纸包给小年,脱掉外袍后盘坐在榻上,落苏上了茶,他轻抿了一口。   缓了口气,宋檀道:“我今日去文渊阁,遇见了沈大人,他给解出来的。”   他乖巧又坦荡,将如何遇见沈籍,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说了。沈籍指点他破了棋局,他便没再继续留,而是直接回来了。   宣睢捏着黑棋,在棋盘上下了一个子,没给白棋任何余地,是很凶很凶的一步棋。   他睨了一眼宋檀,“你怎么没让沈籍多教你两步。”   宋檀撇了撇嘴,不回答,只看着棋局问:“白子后面还有气吗?”   宣睢轻嗤一声,“没有了。”   宋檀于是又伸手把棋盘拂乱,“好了好了,不下了不下了。”   宣睢伸手把宋檀抱在怀里,宋檀趁宫女们不在,扭过脸亲了亲宣睢的嘴角。   宣睢按着他的后颈,亲吻逐渐带上了掠夺的意味。宋檀略退了一点,摸着差点被咬破的嘴唇,问他:“山楂球甜不甜?”   宣睢看了宋檀一会儿,撑不住笑了,拇指捻了捻他的嘴角,将他整个人紧密抱着,不再提棋局的事。   京城第一场雪特别大,鹅毛大雪下了一夜,早起的时候一片银装素裹,宛如琉璃世界。   宋檀兴冲冲的去城墙上看雪,他并不撑伞,只穿着狐裘,头戴兜帽,怀抱手炉。他从奉天门上去,居高远望,大雪扑簌簌落下,红墙绿瓦全被盖上了厚厚的雪被。在宫道上走着的人,变成了一小点,缓慢移动在一大片雪白之间。   宋檀伸手抓了一点雪,雪花在手里很快化掉,变成一点冰凉凉的水。   不远处忽然传来嘈杂之声,宋檀看去,在宫墙右侧的一排屋子前,有一列东厂番子,当中一个被廷杖的人,喧闹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宋檀看了一会儿,问齐柳,“怎么回事?”   齐柳回答:“是陛下的旨意,当庭杖二十,六部官员,御史台和内阁都要去观刑。”   宋檀问道:“犯了什么错?”   齐柳目露为难,宋檀想了想,道:“请邓厂公上来看雪。”   齐柳立刻去了,不多时,几个人簇拥着邓云过来,他头戴三山帽,身着大红织金曳撒,衣上绣着的图案凶狠狰狞。   两人见了面,邓云感叹道:“有日子没见你了。”   他虽往来于内廷,但也并不能时时见到宋檀,算起来,据上次见宋檀已经有小半个月了。   宋檀的手揣在暖手筒里,问:“那是怎么回事?”   邓云瞥了一眼,道:“一个年轻的言官,前两日朝上弹劾内宫太监以权谋私,擅用银作局为自己置办东西。”   宋檀恍然大悟,“说的是我?”   邓云点点头,“陛下勃然大怒,当庭革除其官职,要求我彻查其背后的人是谁。这个人的座师,同乡,同年全都被请去东厂喝茶。”   宋檀眉头微皱,“波及这么多人?”   “事情我已经查明了,没有那么复杂。”邓云道:“这小子年轻气盛得罪了人,根本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是谁,只是被人激了两句,这就敢贸然上书。”   邓云想起什么,乐不可支,“他的老师,就是内阁小田阁老,一贯老实本分。昨儿见了我,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躲过了汤固案,躲过了江西案,今日竟然栽在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弟子身上。”   宋檀皱着眉,不像邓云那样还能乐出来,“这件事怎么收场?”   邓云微微收敛了些笑意,道:“陛下的反应确实有点大了,不过沈籍贺兰信同内阁几位阁臣都去求情,田阁老虽致仕,但也为他的同乡小田阁老上了折子,想必不会牵连很多人。”   宋檀想了想,指向城楼下的那人,“这个呢,怎么处置。”   “打完板子能活下来算他运道好,活不下来也怪不得人。”邓云显见得十分冷漠。   宋檀劝道:“太过张扬了不好。”   邓云嗤笑,“只要陛下还用我一日,我就还能张扬一日。陛下不用我了,就是我温良恭俭让也多的是人要置我于死地。我不管那些了,真有倒台的一天,我也不会像夏明义似的琢磨什么身后事,自己把自己送走拉倒。”   或许大半的太监都是这个想法,得不到别人尊重的人也不会想着去尊重别人。   宋檀轻轻叹了一下,道:“按说这个上书的言官只是不聪明,倒不至此。算我欠你一个人情,留他一条命吧。”   邓云看了宋檀一眼,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宋檀抿起嘴,没有看雪的心情了。他不喜欢邓云这种对人命的百无聊赖,那让他觉得邓云整个人也岌岌可危。   --------------------   宋檀: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对劲 第34章   下雪天,天气阴沉的厉害,屋子里从早到晚点着灯,苏合香时时添补,以驱散燃烧蜡烛带来的味道。   宣睢合上奏折,揉了揉眼睛,他起身去窗边,云母窗子透着亮,雪花一片一片不停歇的飘落。   后殿外站着一个人,他穿着斗篷,蹲在廊外的台阶上,摆弄松散的雪。   司设监给宋檀送上了好些轻便的木头模具,雕刻成兔子、狸猫等样式,塞点雪进去,在石阶上磕一磕,一个活灵活现的雪狸猫就做了出来。   宋檀从回廊那边慢慢挪到这边,做了一排的小雪人。   宣睢负着手看了一会儿,道:“谁送来的?”   “司设监的庞兴,”六安回道:“司设监正在打造数丈高的大模子,庞兴机灵,先做了几个小的,给宋公公过目。”   宣睢点点头,道:“赏。”   六安低头称是。   宋檀把最后两个雪狮子做出来,打算摆放在石阶两头。雪花落下来是柔软的,宋檀动一动就带起一阵雪烟。   他的面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宋檀回过头,看见宣睢身着鹤氅站在雪里。   宋檀拍拍手,站起身,他带着麂皮手套,但是手套里面的手,已经是冰凉的了。   宣睢走近了些,掸了掸宋檀衣服上的落雪。   宋檀将他拉上台阶,在回廊下看着一整排的雪人,“怎么样,好看吧。”   宣睢一个一个看过去,道:“只怕不太好保存。”   小年递来姜茶,宋檀摘了手套,捧着姜茶取暖,听见宣睢的话,笑道:“雪人怎么保存,天气一暖就化掉了。”   宣睢道:“可以放进冰库里,小心着些,到明年夏天也不会化。”   宋檀看了他一眼,道:“可是明年又有新的了,你都存起来,要把冰库都装满了。”   “明年的事谁说得准。”宣睢不置可否。   这几个雪人,到底没有真的放进冰库里,不是因为天气变暖化掉了,而是因为这一夜雪太大,全都盖进了雪里。   大雪天早朝暂停了,政事全都递折子,再有重要的事就入宫面圣。   面圣的人不在少数,六部尚书,内阁学士,这些人基本每天都入宫。那一天,贺兰信也在,殿外跟几位大人打了招呼,略停了片刻,就在六安的带领下往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炭火很足,两排圈椅后面各自有方形火厢,苏合香的味道弥漫着,一室如春。   贺兰信刚踏进内室,就听到环佩叮咚的声音,他微微抬眼,只瞥见一个身着青色月华裙的影子,因起身很急,一支金步摇从他的鬓发间滑落。他顾不得捡,扶着发髻,走到后面去了。   那身形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其实有点太高挑了。   金步摇被皇帝亲自捡了起来,放在手边,金叶子忽闪忽闪,带起一点细碎的光芒。   贺兰信跟随众人一道行礼,宣睢单手支颐,声音格外慵懒,“都免礼吧,赐座。”   各位大臣依次入座,六安上了热滚滚的甜牛乳茶,大多数人都端起来喝了,这样冷的天,能喝口热的自然不错。   贺兰信不大喜欢吃甜的,只端起来闻了闻,便又放下。   香炉边靠墙壁的长几上摆着一个白玉瓶,瓶中插了几只南天竹,绛紫色的叶子中坠着一串串红果,红果鲜亮,活泼又灵秀,映着白瓶,胭脂雪一般。   这该是宋檀送来的东西,南天竹有毒,这样的东西别人也不敢轻易摆在御前。   这尊插瓶,别人也瞧见了,一个年纪大些的阁老笑道:“冬天插瓶不用梅花而用南天竹,真是别出心裁。”   宣睢笑了笑,往后倚着御座,神情很舒展的模样。   于是其他大臣也争相夸赞,把一株平平无奇的南天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贺兰信没说话,与他一块沉默不言的还有沈籍。自己是因为讨厌宋檀,那沈籍是因为什么呢?   贺兰信有时候真想不通,如果他是宣睢,他非杀了沈籍不可。   高位上的宣睢只是抚摸着步摇垂下来的金珠,但笑不语。   金步摇后来在一天晚上摔坏了,晨起小年和落苏收拾床榻,从床角找出坏了的步摇,金线断了,珠子撒了满床。小年拿帕子把步摇和金珠包起来,先放在抽屉里了。落苏捧着宋檀昨晚穿的那身衣裳,妆花缎子白绫袄,曳地月华裙,袄子上的金钮坏了,裙子上有点脏污,宋檀偷偷沾水擦过,结果擦断了金线,显见得不能要了。   下雪天走起路格外的累,宋檀要往太掖池去,犹豫再三还是叫了撵轿。他在宫里不常用撵轿,也坐不太习惯。   刚转过一道门,迎面就碰上了贺兰信。   撵轿停下,宋檀下来,抱着手炉向贺兰信见礼。   贺兰信拱手还礼,目光落在宋檀面颊边。他的左耳上,带着一个米粒大的翠玉坠子,随着宋檀的作用,轻轻地摇来摇去。   宋檀被他看得不自在,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脖颈,以为是露了什么痕迹。不过贺兰信很快收回了目光,又变成那幅眼里没有宋檀的模样。   孟千山站在贺兰信身后,对着宋檀挤眉弄眼,袖子下,她的一只手带着黑色的皮套,十分明显。   “孟千户回京了?”宋檀道:“正好,我寻她替我办件事。”   贺兰信略点一点头,孟千山便站到了宋檀身边。   贺兰信并不多留,很快就走了。宋檀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对孟千山道:“你们指挥使好像不玩骰子了,我好几次见他,都没见骰子。”   孟千山道:“许久之前就不玩了,说赌博不好,有赌就会输,他不喜欢输,干脆就不赌了。”   宋檀若有所思,“你们指挥使还怪要强的呢。”   孟千山与宋檀同行,宋檀就不乘撵轿了,慢慢地走。   两人走到太掖池边的竹坞,宫人安排了火炉炭盆,把一整间屋子熏得暖烘烘的。   宋檀甫一落座,就叫人上两坛太禧白,其余酒菜叫尚膳监看着安排。   孟千山早忍不住了,一杯酒入喉,美的眼睛都眯着。   宋檀比她斯文些,拎着酒杯倚着凭几,看窗外的白雪。   “你这次去的是北边,听说北边也下雪了,比京城如何?”   “京城的雪跟北边的雪可没法比,”孟千山道:“那里的雪是硬的,落在地上有声音,京城的雪太温软。”   宋檀没去过北边,因此不觉得京城的雪是软的。孟千山喝了酒,谈兴大发,讲白山黑水,讲结了冰的能跑马的江面,讲雾凇沆砀,还讲她自己是如何大杀四方。   宋檀是个很好的听客,听的兴致勃勃,他爱听孟千山讲外面的故事,于是孟千山越讲越精彩,口才快要媲美说书先生。   “对了,”孟千山道:“我回京之后永嘉公主召见过我。”   宋檀有些惊讶,“她召见你做什么?”   “她说听说过我的名字,对我心向往之,给了我不少赏赐,请我教她练武呢。”孟千山夹了一块腊鹅,道:“公主金枝玉叶,真练起武来居然也有模有样的,很能吃苦。”   宋檀想了想,道:“永嘉公主一贯说得出做得到,心性十分了不得。”   “她还托我拿来一个东西。”孟千山用小指勾了勾腰间,勾下来一个荷包。荷包绣着祥云,绣纹简单,男女都使得。   宋檀擦了手,接过荷包看了看,道:“这荷包,怕是太后娘娘亲自绣的。”   “哎呦,”孟千山吓了一跳,嘴里还咬着肉脯,“太后她老人家的东西,我居然也敢戴着,罪过罪过。”   宋檀失笑,将荷包拿帕子包起来,道:“这个东西给我吧,永嘉公主的意思我晓得了。”   宋檀和孟千山喝酒畅聊,宫门下钥前孟千山才离开,还另带了两坛太禧白。   宋檀回到太极殿,解了斗篷和长袄,懒懒的躺在南窗下的长榻上。他因喝酒,面颊和眼尾都是红的,好像抹了胭脂一样。   夜色漫上来,里间也不点灯,看着宋檀似乎是睡熟了。   宣睢用手背贴了贴宋檀的面颊,宋檀开始觉得凉,后面就觉得有点舒服,握着宣睢的手不叫他动。   “喝了多少酒,”宣睢道:“真成了个酒鬼了。”   宋檀勉强睁开眼,一双眼睛雾蒙蒙的,他抓着宣睢的手,把怀里的荷包塞进他手里。   宣睢拿起荷包,抚了抚上面的绣纹,问宋檀,“你要说什么。”   宋檀翻了个身,双手趴在枕头上,看着宣睢,“太后娘娘想你呢。”   宣睢默然不语。   宋檀打了个哈欠,声音轻飘飘的,“我父母去得早,是个亲缘淡薄的人,对于亲情,只要有就很好了。”   很久之前,夏明义充当宋檀家人的角色,他当然不是全心全意为宋檀好,可是宋檀觉得无所谓,他自己心里过得去就没事。   “你就不一样了,你是高贵的天子,永嘉公主和太后都觉得你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是全心全意为你的人与叛徒没什么两样。”   宣睢看着那荷包,“那你觉得呢,我是什么样的人。”   宋檀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思索了许久才道:“如同母亲永远会原谅孩子,你怎么不知道孩子也会一遍遍原谅母亲呢。”   他看向宣睢,伸出一只手去摸宣睢的眼睫,“在我心里,陛下是也会受委屈的人。”   --------------------   永嘉:这多少带点滤镜吧 第35章   绿衣和魏乔的婚期如约而至,永嘉公主很看重这桩婚事,成婚当日亲自到场给新娘子撑腰。   与魏乔相识的官员,有的羡慕魏乔娶到了与公主有关系的女史,有的暗笑公主府女史年纪渐长,非豆蔻小女,也有的觉得公主太过张扬,女史大约一样脾气,弄不好魏乔婚后会很难过。   沈籍也在宾客之列,这些人里,大约只有他真心实意地祝贺魏乔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魏乔到了沈籍跟前,端着酒杯松了口气,沈籍不怎么饮酒,因而也不会灌他酒。他顺手拿起沈籍面前的茶杯漱口,道:“你我同岁,我眼见成婚了,你却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兄弟心里担心你啊。”   沈籍失笑,道:“后面多的是人等着灌你酒,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永嘉公主坐在厅内,怀抱着手炉一一打量着厅里诸人。魏乔官不小,厅里的人都是朝堂肱骨,相应的,年纪也大些。沈籍在里面算年轻的。   更年轻的一些人都被安排在外面,他们官职比较低。魏乔与勋贵子弟没有什么来往,因此年轻勋贵来的不多。永嘉本来想出去看看,无奈护卫坚决不许,她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便去后面找绿衣了。   今日绿衣成婚的盛况,被十几个画师绘成了一幅近三丈长的绘卷,从接亲到拜天地再到夫妻合卺礼,随着画卷的打开,一点一点呈现在宋檀眼前。   画中的绿衣身着凤冠霞帔,五官明艳,灿若朝霞,与魏乔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宋檀抚了抚画卷,感叹道:“当年我第一次见绿衣的时候,她又瘦又小,一眨眼都已经长成大姑娘,嫁人成亲了。”   宣睢不在这里,只命人送来了画卷,小年和落苏自进宫后就没见过成婚的景象,也跟着宋檀一起看。   宋檀问她们:“你们年岁也不小了,可有出宫成家的心?”   小年和落苏都摇头,且不说她们不能出宫,就是能出宫也未必就能嫁的如意郎君。   “还是在公公身边好,”落苏笑道:“公公和善,从来没有罚过我们,吃穿用度大约也不比官家小姐差,我情愿一辈子跟着公公。”   小年眉头微微皱,却没说话。   宋檀没注意,只是笑道:“你们什么时候有想出宫的想法,便同我说,我设法为你们周旋。”   小年和落苏只是笑,依着宋檀的意思将画卷妥帖收起来了。   进了十一月,宫里往行宫送了一批东西,另有两株新培育出的极为珍贵的墨梅。   太后娘娘喜欢花草,对这两株墨梅极为喜爱,回信里问了皇帝身体可好,还有她亲手画的一幅九九消寒图。   在宣睢年幼的时候,母子两个相依为命,那时候太后并不是很得先帝宠爱,多的是自己一人独处的时间。她并不自怨自艾,而是想法设法排遣寂寞和无聊,每一年的冬天,她都会画这样一幅九九消寒图,空白的梅花留给宣睢上色。   后来宣睢即位之后,太后仍保留着画九九消寒图的习惯,不过那时候宣睢已经很少再去给每一朵梅花填色。   不知道那些年太后画的每一幅图,都是谁来填的色。   过了几天,宣睢告诉宋檀,他打算去行宫过冬。除了后妃和皇子,朝廷百官五品以上的都可以去,允许带着家眷。   这是一项大工程,可宣睢是个不讲道理的皇帝,他要求十日之内布置好所有事宜,到达行宫。   除了宋檀,整个宫里忙的团团转,四局八司打造应用的东西,还遣人先行去行宫,修缮房屋,清理积雪,修理水道。行宫上上下下,连地皮里嵌的一颗石子儿都得洗过三遍。   那一日天气不错,晴朗的天,冰雪都在消融。文武百官已经先行到了行宫,于正殿前等候陛下。禁卫军威风凛凛,围绕着行宫内外,森严肃穆。皇帝的车架缓缓而来,金线绣的软帘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芒。   宣睢身着玄色冕服,从车架上下来,百官跪地行礼,山呼万岁。   在皇帝的车架之后,另有一架规格仅此于皇帝的辇车,四面帘子都放下来,盖得密密实实,望不见里面的情形。这架辇车并不停,直入皇帝下榻的明章殿。有心的人留意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管心里有多少猜测,一点也不敢宣之于口。   明章殿里的摆设和太极殿里一模一样,好处是这样居住很方便,坏处是一点新意也没有,透着无聊。   伺候的人里,落苏不在,只有一个小年在收整东西。宋檀问落苏人呢,小年回道:“落苏在陛下跟前不留意弄碎了茶盏,这会儿留在宫里思过呢。”   宋檀有些可惜,“好不容易来一回行宫,也不叫她跟着过来玩玩。”   小年笑了笑,没有说话。   行宫周围人来人往,朝廷命官不少,各自带着家眷命妇,小孩子一时玩闹起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明章宫倒成了行宫里最安静的一个所在。   那天晌午十分,宋檀出去闲逛,路过一棵树的时候,树忽然摇落起来,扑簌簌落了宋檀一身的雪。   齐杨当即呵斥道:“大胆!”   树那边的宫人们全都跪下请罪,只有两个乳母不认得宋檀,慌得不知道怎么样好。   宋檀抖了抖狐裘上的雪,抬头望去,却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扎着双髻,手脚并用的挂在并不粗壮的树枝上,眼泪汪汪地看着宋檀。   宋檀问道:“怎么回事?”   齐杨去问,没多会儿回来,道:“安郡王家的小公子,爬上了树下不来,乳母和丫鬟们正着急呢。”   那边梯子已经搬来了,只是小公子紧紧抱着树枝,死活不敢动。   正僵持着,只听咔吧一声,那树枝折断了,小公子从树上掉下来。宋檀离他近,慌得去接,小公子砸在宋檀身上,将两人都砸进了雪地里。   小公子看了看宋檀,张嘴哇哇大哭。   宋檀胳膊不知道撞到了哪里,疼的厉害,齐杨齐柳不敢动他,一叠声喊着去叫太医。   远处呼啦啦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永嘉公主和贺兰信,乳母见了贺兰信,好像见着了主心骨,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贺兰信冷着脸,把还在哭喊的小公子提溜起来,上下看了看,没看到什么伤处。   永嘉公主却去看宋檀,道:“你还好吧。”   宋檀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只是曲着手臂,嘶嘶地抽冷气。   贺兰信把小公子交给乳母,道一声得罪,上前去摸宋檀的胳膊。   “是脱臼了,”贺兰信道:“肘关节脱臼比肩关节复杂些,等太医吧。”   太医很快到了,宋檀被人送回了明章殿。   贺兰信带着小公子走了,永嘉公主想了想,跟去明章殿看热闹。   东暖阁里十分暖和,厚厚的帘子隔绝屋外的寒冷,宋檀脱下厚厚的袄子,只着中衣等候太医的治疗。   永嘉公主坐在对面,看宋檀的伤势。   “那不是安群王家的小公子吗,怎么是贺兰信将他带走了。”   “小公子的母亲是贺兰信的姐姐,那小子是贺兰信的外甥。”永嘉公主道:“贺兰信对你好像一直有意见,你觉得能不能是他故意把你砸成这样的。”   宋檀看了永嘉一眼,“公主要这么说,看起来是公主对贺兰大人有意见。”   永嘉公主嗤嗤地笑了。   两人正说着贺兰信,外面来了个锦衣卫,送来几瓶药膏,说是贺兰大人吩咐的。   关节复位之后红肿的厉害,小年把药膏给宋檀涂上了。药膏有苦涩的香味,涂上后十分清凉,一点也不觉得肿胀了。   还是他们习武之人手里的东西好用。宋檀把药膏看了看,也没个名字,先收回抽屉里了。   宣睢得知消息后很快回来了,永嘉见他回来,便起身告辞,宣睢摆摆手,教她走了。   宣睢先看了宋檀的伤处,又细细问了太医,眉头微微皱着,不晓得在想什么。   宋檀见他有些严肃的模样,便道:“一点意外罢了,按说冬天穿那么厚,就是摔了也不会怎么着。是有点运气不好,磕什么东西上了。”   宣睢不与他讨论这些,只道:“叫你出来玩,你先弄了一身伤,可见还是宫里安全些。”   “这也不耽误玩,”宋檀笑道:“太医说了,半个月保管好了。”   宣睢面色平静下来,挪了枕头叫宋檀躺下休息。   “青天白日的哪睡得着。”宋檀这样说,仍然躺下了。   窗外有雪化的声音,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点起了安息香,宋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他睡醒,他身边伺候的人已经每个人赏了十板子,因不能耽搁伺候宋檀,所以每天轮换着打。花园里洒扫的所有宫人全都进了慎刑司受罚,一块石头的出现是偶然吗,大约宣睢觉得这很值当问一问。   安郡王家里起先送了几样赔礼,后来听闻行宫的风声,才慌起来,央了贺兰信问宋檀的情况,又去太后跟前,想亲自见一见宋檀,向他赔罪。   --------------------   一块石头的出现真的就是偶然,是皇帝多疑 第36章   宋檀这几日都没有出明章殿,永嘉公主带着太后的口谕,才将宋檀请去芷芬殿。   太后不在正殿见人,在暖阁会客,故而装扮的十分简单,卷草纹檀黑色对襟袄,不施脂粉,头上只带了两根翡翠簪子。   初来行宫那几日,皇帝便来见过太后,母子两个不晓得说了什么,就永嘉公主从旁看着,关系是缓和了不少。   太后坐在临窗长榻上,对面的圈椅上坐着一个宫装打扮的年轻妇人,容貌秀美,仪态端庄。   永嘉公主对宋檀道:“这位就是贺兰信的姐姐,安郡王妃,贺兰清。”   宋檀进了内室,向太后行大礼,太后态度很和善,“听说你身上有伤,不必行礼了,来人,赐座。”   宫人给宋檀搬了把椅子,永嘉公主自去坐在太后身边。   宋檀又与贺兰清见礼,贺兰清忙起身回礼。   贺兰清瞧着太后和公主的态度,俨然将宋檀当后妃对待,因而也客气得紧,没有一丝轻慢之意。   与贺兰信的倨傲不同,贺兰清是个十分平易近人的人,大家闺秀的风范可见一斑。   这让宋檀觉得,贺兰信大约是与宣睢一样的人,在他们各自的家族中都说一不二,家族中的女人,譬如太后和永嘉,譬如贺兰清,都担当着被统治、被安排的角色。   贺兰清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子,穿着锦衣扎着双髻,就是那天爬上树砸了宋檀的小孩。   贺兰清把小公子拉到面前,道:“小子顽劣,多亏了宋公公挺身相护,这份恩情臣妇与郡王都铭记于心。”   她很聪明,不说砸伤了宋檀,只说救命之恩。   贺兰清推了推小公子,小公子慢慢走到宋檀面前,一揖到底,用带着稚气的声音道:“多谢宋公公救命之恩。”   宋檀忙将小公子扶起来,对贺兰清道:“王妃过誉了,举手之劳,当不得救命之恩。”   太后在上座看着,含笑点头,“宋檀是好心的人,你们也懂事,这正是你们两家的缘法。”   贺兰清笑着称是。   依照皇帝的性格,送多少东西给宋檀都未必能消弭皇帝的怒气,不如由结仇变结亲,小孩子会讨人喜欢,尤其是宋檀这样宽和的人。   太后和贺兰清说些别的杂事,小公子还偎在宋檀身边,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宋檀的胳膊,问道:“疼不疼啊。”   宋檀想了想,“并不很疼,不过你以后不要爬那么高了,再摔下来肯定比我疼。”   小公子一脸的害怕,“我晓得了。”   “那你呢,”宋檀礼尚往来问候小公子,“你回去有没有挨打啊。”   小公子嘴巴一瘪,就想哭,他忍住了哭泣,委屈却藏不住,“舅舅,舅舅打我屁股了。”   宋檀咂舌,贺兰信不愧是锦衣卫,对小孩子都能下如此毒手。   宋檀想了想,把自己身上的玉球摘了下来,给小公子玩。这是个浑天仪模样的玉球,里面镂空雕刻,每一条玉环都是可以动的。   小公子从没见过这样新奇的玩意儿,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回到贺兰清身边的时候还紧紧抓着。   贺兰清要小公子还回去,宋檀笑道:“给小公子玩吧。”   殿外有人来报,说倪家老夫人来了,太后立刻起了兴致,满脸笑意道:“快请进来。”   宋檀看向永嘉,“倪家老夫人是谁?”   永嘉道:“就是附近农庄上的一个老妇,时常与祖母说些闲话,祖母很喜欢她。”   不多时,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她穿着枣红色长袄,翠蓝绒缎裙子,衣着约莫是先前太后赏的,崭新崭新的,还有折痕。她那一张脸,满是皱纹,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寒冷,面颊两边团着一团红。   她一进来,就跪地行了大礼,太后忙叫起来,叫她去近前坐。   永嘉公主站起来,另着人搬了椅子和宋檀坐在一起。   据永嘉说,太后是在一次出行遇雨时与倪老太碰见的,倪老太为招待贵人,杀了家里仅有的两只鸡,全都端上了太后的饭桌。   她家里十分困难,丈夫早死,她自己把儿子拉扯大,儿子三十岁时生了急病一命呜呼,家里只剩媳妇儿和年幼的小子。两个妇人养活一个小子,难不在钱财,在没有顶梁柱,被人欺凌。而这样没有顶梁柱的日子几乎横贯倪老太的一生。   太后立刻就动容了,她也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皇帝年幼的时候,母子俩没少被前朝大臣欺负。当然了,她的儿子后来变得厉害了,位置也颠倒了个个,不是大臣们欺负皇帝,而是皇帝欺负大臣们了。   太后给了倪老太一些钱财,不敢给多,怕守不住,也怕人心浮。   好在倪老太活了一辈子,是很有些智慧的。她有了钱后,收养了十几二十个无家可归的乞丐,虽然都是半大小子,真凑齐堆来也不敢叫人小看。她还把村子里其他家里没有男人的女人都聚到一块,用太后给的银钱做起了织布的生意。   这次倪老太来,像模像样地拿了账本,给太后过目。   太后很喜欢这种感觉,一些人在她的些微帮助下越过越好,日子欣欣向荣tby整理。   “你们别笑话我真把这个当件事做,”太后对宋檀和贺兰清道:“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干,每天不是吃就是睡,很快就觉得日子没趣了。有事情做,人就不会想的太多,精气神就足了。”   永嘉并不理解,她还小,每天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从来不觉得没趣。宋檀在旁边听着,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倪老太说起庄子上的一些事,村东头的钱二奶奶,前儿一场大雪给冻死了。她生养了两个姑娘,三个儿子。大儿子把她的老屋拆了盖新房,只在新房院里搭了个草棚子给她住。上个月,钱老太去二姑娘家住了一个月,因为女婿不高兴,这才紧赶慢赶着回来,回来第二天下大雪,第三天就死了。   几个儿子吵架,互相推诿着,两个女儿要把眼睛哭瞎,尤其是她家二姑娘,见人就说,我要是不把娘送回来就好了。   太后听着,气愤地不得了,对宋檀道:“你着人去查查,看是不是真有这样丧尽天良的儿孙,国朝以孝治天下,这样的人无论如何要严惩。”   宋檀称是,永嘉听着,觉得再讲下去不好,给倪老太使了个眼色。倪老太便改了话头,讲起另一桩事。   早年间村子里有户人家,夫妻俩只有一个女儿,丈夫在京城做生意,不过很不是东西。有一年别的地方发大水,京城里有很多乞儿,他挑了一个收养,养不过三个月就充做亲子将人净身送进了宫,如此就可免了他一家的徭役和杂税。   永嘉公主道:“还有这样的事。”   太后看看她,道:“你没过过苦日子,不晓得民间多的是欺上瞒下的法子。”   “后来呢。”永嘉公主问。   “那家的丈夫,说来也是报应,没过多久就死了。那女人带着女儿改嫁去了南边,前段时间又搬回了村子里,女儿嫁了村子里一户猎户,过得也不错。”   宋檀忽然开口,“如今还在你们村子里住吗?”   倪老太道:“是呢,女婿没爹娘,把女人当亲娘对待。”   “那是不错。”宋檀道。   永嘉看了宋檀一眼,没说话。   倪老太要走的时候,宋檀在殿外拦住了她,取了一个小匣子请倪老太拿给那女人和女儿。   “这一对母女也是可怜,”宋檀道:“我没有别的能给,唯有一点钱财吧。”   倪老太打开匣子,里面有一千两银票和给那家女儿的一对金镯子。   倪老太瞧着眼前清俊的人,一叠声道:“贵人心善,贵人心善。”   永嘉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等倪老太走后,到了宋檀身边,“那个被充作亲子送进宫的小太监,不会就是你吧。”   宋檀点了点头。   原来这就是宋檀进宫前的所有故事,在父母身边长到十岁,一场大水父母俱亡。他随流民到了京城,被人收养,大约养母和妹妹对他很不错,这么些年了还想着。只养父不是个东西,不是自己的孩子不心疼,就这么把宋檀送进了宫。   “我真没想到,十多年了还能听到她们的消息。”宋檀感叹一声。   永嘉看着宋檀,想了想,道:“我带你去见绿衣吧。”   宋檀微愣,永嘉不给宋檀犹豫的时候,带着他出了芷芬殿,去了自己的平章台。   绿衣很快被叫了来,看见宋檀,且惊且喜。她上一次见宋檀,还是一年半以前,随永嘉公主在宫中住了一段时日,远远地见了宋檀一面。   “瞧,你妹妹不就在这儿。”永嘉把暖阁留给宋檀和绿衣,自己出去了。   宋檀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哥,”绿衣看着宋檀,见他从头打量到尾,上上下下看过好几遍,“你还好吗?我真怕你在宫里出了什么事,我在宫外,连个消息也听不见。”   宋檀笑道:“你现在瞧见了,我好着呢。”   他看着绿衣的妇人装扮,问道:“魏乔对你好不好?”   绿衣轻轻笑了笑,“我自己挑的夫婿,怎么会差呢。”   “说来真是缘分,你是我妹妹,我又与魏乔有些瓜葛,大约也算你们一个媒人。”   那是自然,如果没有宋檀与魏乔的这层干系,绿衣也不会挑上他。   宋檀只是看着绿衣,说起她的婚事,说起宣睢送来的那幅画卷。养母与妹妹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而绿衣就出现在他眼前,于是心里万般的柔软都给了绿衣。   绿衣听说那幅画卷,轻哼一声,“陛下若真对你这样好,为何就不许你亲临观礼呢。人家婚仪上,哥哥要把妹妹背上花桥的。”   宋檀神色微微收敛,温声劝慰道:“我身份特殊,若是去了,许要生事。”   “我不是怕事的人,”绿衣道:“你也不该是。”   宋檀看着绿衣,微微有些回过味来,“你想让我出宫?”   “叫你出宫,离开京城,怕是陛下能立刻杀了我。”绿衣道:“我想让你像邓云一样,能光明正大站在朝堂上,掌握权力。”   宋檀从没想过绿衣会有这种想法,他顿了顿,笑道:“你这句话叫邓云听见了,他会视我如眼中钉。”   绿衣不以为意,“邓云越发骄横跋扈,朝中对他有怨言的人很多,他不足为惧。”   绿衣是认认真真筹划过的,宋檀意识到这一点,他坚决地摇头,“权力的确是个好东西,我也为它目眩神迷过,不过我实在胜任不了,我自己知道。”   “可是,你不觉得宫中难熬吗?”绿衣道:“这一二年,宫中换了多少生面孔,陛下多疑,朝上官员战战兢兢,难道近身伺候的人处境会好?三年了,你一步都不能出宫,还不如当初不得宠的日子!”   宋檀沉默片刻,道:“皇城中一辈子不得出宫的人多的是,妃子们入宫后就不得再出,父母亲友见一面也难。宫人们稀里糊涂送了命的比比皆是,比起他们,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我不知道你以为的自由是怎样,”宋檀道:“从前师父还在的时候,我所求的只是你我能不被欺负,好好活下去。而我现在有的,比我当时所求的多了太多。”   宋檀认真地看向绿衣,“所以我从没觉得自己可怜。”   “他给你的这些,都是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根本没有付出真正珍贵的!”绿衣看着宋檀,有些愤恨,“你被陛下蒙蔽了,你被他驯服了!”   宋檀无法说服绿衣,他只觉得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该走了。”宋檀道,他起身往殿外走。   “宋檀!”绿衣高声喊住他,宋檀回头望,绿衣眼里的情绪格外复杂。   “我告诉你,没有权力,生死不由己!”   绿衣走到宋檀面前,告诉了他一件事情,一件深埋绿衣心底,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事。   去年夏天,宫中爆发时疫,皇帝高烧时,曾秘密处死了一个小太监。因为他无意间看到了皇帝在病重写的一道谕旨。   谕旨里说皇帝驾崩,宋檀殉葬。   殿里好安静,绿衣红着眼道:“他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你,你也从来没有获得过自由。”   生死不由己,原来这就是生死不由己。   窗外传来啪的一声,宋檀看去,是风雪压倒了竹子,断掉的竹枝栽进雪里,一半被雪掩盖。   --------------------   除夕快乐宝贝们!天天开心!万事大吉! 第37章   宋檀出了平章台,招呼都忘了同永嘉打。他慢慢走回明章殿,走到半路时下起了雪,冰凉的雪花落在他脸上时,他才加快了一点脚步。   明章殿外多草木,花坛围着两株有年头的万年青,叶子在冬天是深绿色,树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冰雪。   宋檀没进殿,在殿外回廊边上坐着,看着漫天纷飞的大雪发呆。   小年从窗子里瞧见外面有个人影,她掀开帘子走出来,才瞧见是宋檀,忙过来道:“公公怎么坐在这里,这大雪天的,受了凉可怎么好!公公身边跟着的人呢?”   吉祥和吉安这才从外面跑回来,他们原本在芷芬殿,后头跑到平章台的时候永嘉公主说宋檀已经走了,他们又忙回了明章殿。   小年拍打宋檀身上的雪,推着宋檀进殿。一走进暖哄哄的殿里,宋檀就打了个哆嗦。   小年端上热茶,一面又骂着吉祥和吉安两个人不顶事。   宋檀捧着茶,道:“不必骂他们了,是我自己乱走,走迷了。这事也不要说与陛下,怕又要受罚。”   小年这才住了嘴,叫吉祥和吉安一边候着。   宋檀看着窗外的大雪,心里心乱如麻,他想要把自己从复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于是叫吉祥和吉安准备笔墨纸砚,他要写几个字。   吉祥和吉安立刻就去准备了,笔墨纸砚安放好,桌上多挪来几盏灯,小年怕宋檀冷,专门吩咐了多加两个脚炉。   窗外雪下的大,宋檀不知道在外面坐了多久,小年去后头茶室煮了一碗姜汤,刚端着汤走进书房,就见上面扔下来一个纸团。   宋檀撂下笔,忽然觉得手臂刺痛起来,不仅仅是受伤的手肘,一半的肩颈都觉得沉重,一阵阵的锐痛仿佛长针刺进骨肉,疼的他难以忍受。   小年慌了,忙着人去喊太医。   宣睢比太医先到,他回来时,宋檀躺在榻上,抱着手臂,神色痛苦。   “怎么回事?”宣睢责问小年。   他坐在榻上,一只手按着宋檀的肩膀,俯下身温声问道:“怎么了,哪不舒服?”   宋檀半阖着眼,眉头紧皱,疼痛让他的嘴微微张着,呼吸很急促。   “我胳膊疼。”宋檀道。   宣睢握着宋檀的胳膊,“忍一忍,别乱动。”   他转头,神色一下子落了下来,“太医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到!”   吉祥站在殿门口接太医,赶着让他进殿,下雪的天,太医走出了一身的汗。   他一进殿,看见榻边皇帝的神色,额头的汗越发多了。诊脉看伤的时候,宣睢目光一直紧盯着太医,太医看了又看,抹了把脸,小心翼翼的回说,许是因为伤处受了凉,这才生疼。   “伤处受了凉,能半个身子都疼吗?”宣睢神色冷冷的,“废物!”   太医伏地,身子抖个不停,却不敢出声求饶,扰了贵人清净。   宋檀在榻上躺着,头发散了,一些发丝黏在他的额角,他扯了扯宣睢的衣袖,用气声道:“叫人都走,太吵了。”   宣睢皱着眉,叫太医想办法先止痛,殿里其余的人,连小年都一并赶去别的地方了。   人都走光了,偌大的寝殿只有窗外落雪的声音。   宣睢摸了摸宋檀的面颊,“疼的难受吗?”   宋檀摇摇头,道:“你陪我躺一会儿吧。”   宣睢脱掉外袍,在宋檀身边躺下,他将宋檀揽进怀里,额头贴了贴宋檀的额头,一只手还握着他受伤的那只胳膊,慢慢地揉着肩颈。手掌的温度渗进肌肤里,宋檀紧闭着双眼,眼睫微微湿润。   宣睢将他抱得很紧,亲吻他的额头,以一种不带情欲的亲密和爱重。   “檀檀,我在这里,你别怕。”   宋檀听见这句话,开始哭,哭的无声无息的,眼泪在他鼻梁上聚成一汪小小的湖泊。   大雪下了一夜,天还没亮的时候,明章殿的宫人就开始扫雪,正殿前扫出一条路,后殿的雪却不许动,留给宋檀玩。   不过这两日宋檀没什么心情,他胳膊疼,太医看不出缘由,只先用艾条灸着,看看效果。   邓云听说宋檀身上不舒坦,得了空来看他。彼时宋檀刚艾灸结束,带着一身艾条味出来见客。小年端来一盏甜牛乳茶,宋檀刚闻了闻,就让端下去,换祁门红。   邓云挑眉,“你什么时候喜欢喝祁门红了?”   宋檀道:“嘴里不是味儿,喝点甜的,半天散不去,不如喝些茶清口。”   邓云眉头微皱,“你今年冬天怎么回事,老是不舒坦,改明儿也去烧烧香吧,不晓得是不是犯了太岁。”   “说起这个,”宋檀道:“去年夏天京中时疫你记不记得,自那之后,身子就老不好,肠胃也不舒服。”   “你肠胃不舒服,焉知不是胡吃海喝来的。”邓云想了想,道:“我也时常觉得身子沉,前儿有人给我介绍个大夫,说的天花乱坠的,我先瞧瞧,若是好了,就送进宫来。”   宋檀点点头,不言语了。   宫中要办什么事,东厂比锦衣卫方便,可是看邓云的神色,他并不知道去年夏天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处死宫中的一个小太监,却不经过东厂和锦衣卫的手,那还能是谁办的呢。   宋檀低下头喝茶。   风雪大,到晚间又起了风,明章殿的耳房,六安将这里做茶室,在这里预备茶水,无事时也在这里休息。   帘子掀开,宋檀走进来。   六安正在烧水,瞧见宋檀,有些惊讶,搬来椅子请他坐下。   宋檀在火炉边坐下,六安从柜子里拿了新茶叶,端来两碟果品,又拿了一包肉脯和一包板栗,都放在火边烤着。   宋檀脱下斗篷,拿着小夹子给肉脯翻面。   “你近来可忙啊,”宋檀道:“御前只剩你一个人,多少有些辛苦了,该再提拔一个人的。”   六安去泡茶,道:“习惯了也还好,小太监们不懂事,放在陛下跟前徒惹气生。”   宋檀道:“我记得你有个叫小果儿的徒弟,很机灵,在陛下跟前也待了一阵,怎么后来不见他了。”   六安端茶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宋檀一眼。   宋檀也在看着六安,两个人的视线相对。就这一眼,让宋檀确定,绿衣所说,确有其事。   宋檀缓缓呼出一口气,站起身往外走。   “好歹先坐下喝杯茶,”六安叫住他,“你比从前聪明了,也多少沾些浮躁。”   宋檀犹豫了一下,仍坐回原地,“从前哪有这样的事,按部就班罢,现在事情多了,心也乱。”   六安点点头,“是这样。”   他看着宋檀,先请他尝尝茶,“去年夏天的时疫,京城里死了不少人,瞧着平日里身体健康的,发起病来却凶险的紧。那时候你也病了是不是?只是比陛下好的快些。”   宋檀点点头,不言语。   六安问他,“你病中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可觉得难熬?”   宋檀顿了顿,道:“不记得了,约莫是很难熬,烧了好几天,梦里都在发癔症。”   “是呢,都是发癔症,”六安道:“这如何能当真。”   宋檀低下头,剥了个栗子,栗子发苦,并不好吃。   “你晓得,病中人多思,一会儿一个想法,陛下又是天下第一个的心思复杂,因病有些情绪波动再正常不过了。”六安道:“宋檀,人要活在当下。”   宋檀沉默了很久,茶杯里的茶已经变凉,宋檀端起来喝了一口,拿着衣服准备后,在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道:“六安,你有时候会觉得宫中难熬吗?”   六安收拾了茶杯,道:“人都对眼前的生活有厌倦感,这跟是不是在宫里没关系。”   他一边擦着茶杯一边看宋檀,道:“但是你不能厌倦,陛下喜欢的,就是你对生活的那股劲头。”   宋檀笑了,哈哈大笑,“你们,你们真是......”   宋檀走了出去,冰雪扑了他满脸。   人人都在忍耐,却以繁花似锦的语言去修饰。   后殿满地的白雪有了用武之地,宋檀一个人把它们堆起来,堆了个一人高的雪人,他折红梅做雪人的手脚,用未雕琢的宝石做眼睛,要来一匹妆花锦缎给雪人裁衣服,然后坐在雪人对面,看着它发呆。   小年在一旁看的着急,宋檀因为受凉而手臂疼,这会儿却又在玩雪。   宣睢慢慢走到宋檀身边,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在雪地里,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宣睢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檀,“坐在雪里不冷吗?”   宋檀回过神,道:“你瞧我的雪人好不好看?”   宣睢看了雪人一眼,并不做声。   宋檀伸出手,宣睢将他拉起来,把斗篷披在他身上。   宋檀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板栗,这会儿已经凉了,他很费劲才剥开,递给宣睢。   宣睢张嘴吃了。   宋檀问他,“苦吗?”   宣睢道:“不苦。”   “为什么我吃的都是苦的。”宋檀歪头,疑惑不解。   “那是我品尝错了,”宣睢平静道:“栗子是苦的。”   “就没有甜的栗子吗?”宋檀问。   宣睢道:“没有,所有的栗子都是苦的。”   宋檀的神色变得复杂,“明明有甜的栗子,你为什么不愿意去找呢。”   --------------------   宣睢:我吃不到甜栗子,那所有的栗子都得是苦的。   宋檀:明明有甜的栗子,明明有解决的办法。   宋檀生气的不是殉葬这件事情,而是做出这件事情的皇帝的心态。宣睢太偏执太极端了,这种情绪会让身边的人很痛苦。 第38章   风雪很大,云层压得沉沉的,叫人透不过气来。明章殿的书房灯烛明亮,宣睢站在书案后面写字,地上有长长一道影子。   书案前的地毯上,六安跪在那里。   “他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宣睢在写字,眼也不抬。   六安回道:“前几日他手臂疼之前,曾去过平章台,魏夫人也去了那里,宋檀与绿衣或许见面了。”   “绿衣,”六安犹豫了一下,道:“奴婢才查到,绿衣与七果相熟,去岁时疫之时,永嘉公主也在宫中,绿衣随行照顾她。若是绿衣和七果见过面,或许绿衣姑娘的确知道些什么。”   宣睢抬眼看向六安,“你办事,什么时候也这样不干不净的。”   “奴婢知罪。”六安立刻叩头请罪。   宣睢收回目光,任由六安跪着。   “绿衣。”皇帝念着这个名字,在宣纸上落笔。他写了绿衣,又写下了魏乔的名字,目光在这两个人之间游移之时,察觉到了一点东西。   “这个绿衣,大约有些野心。”   六安顿了顿,忽然开口说起宋檀的养母和养妹,“宋檀乍听到故人消息不免感慨,且绿衣又在眼前,怕不是所有对亲人的依恋都放在了绿衣身上。”   他在提醒皇帝,不好在这个时候处置绿衣。   宣睢轻嗤一声,“就这么巧。”   宣睢觉得,自己可真是小看了这个绿衣。   绿衣,魏乔,宋檀,白纸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的人名,宣睢顿了顿,在绿衣名字的旁边,写下了永嘉的名字。   天气寒冷,风雪又大,不好出行。除了年轻的官员,活泼的小子,大部分人都在各自的院子里猫冬,等着这一波风雪过去好踏雪游玩。   明章殿里,日日传来歌舞声。孟千山还没走进后殿,就听到一阵琴瑟小调,唱曲的人声音清脆,正将曲中人的心事娓娓道来。   孟千山进了殿,屏风后头,宋檀歪在长榻上,高床软枕,暖香扑面。他没有梳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散在面颊边,穿着宽袖大袍,正倚着小枕阖眼休息。   孟千山看了一眼,退出来叫小年,“人睡着了,你叫唱曲的走吧。”   小年摆摆手,低声道:“公公近来身子不好,晚间睡不着,白天得听着曲子才能睡,曲停了一准醒过来。”   孟千山正要说什么,屏风里头传来宋檀的声音,“谁来了。”   小年走进去,道:“是孟千户来了。”   “快请进来。”宋檀坐起来,拽了毯子铺在腿上,随意拢了拢头发,摆摆手叫唱曲的人都退下。   孟千山走了进来,在一边的椅子里坐下,小年上了茶,听见宋檀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炷香。”小年回道。   孟千山道:“是我扰你安眠了。”   宋檀摇摇头,只问道:“你今日怎么得闲来我这里了?”   孟千山道:“我本来是来教授公主武艺的,来了才晓得公主被禁足了,这才转道来看看你。”   “公主被禁足了?”宋檀有些惊讶,道:“因为什么?”   “行为不端,形式轻狂。”孟千山道:“大约是外头的言官又说了什么。”   宋檀点点头,没有多想。   孟千山道:“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又睡不着了?”   “我,”宋檀垂下眼睛,道:“我有想不通的事。”   宫人端来了几样茶点,火腿云饼酥香,还热气腾腾的。   孟千山拿了一个来吃,道:“你若信得过我,不如说与我听听?”   “你知不知道有句诗叫生同衾死同穴。”   孟千山点点头,“很感人的诗句。”   宋檀却很费解,“你说,两个人好好活着的时候,为什么非去琢磨死后的事情呢。”   孟千山微愣,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宋檀又道:“我以前翻佛经的时候,只觉得是因为对现世有所求,有所不满,人才会祈求来世。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或者有什么我没有做好,才令他产生那样的想法。”   六安说宣睢写那道旨意是因生病而多思多想,但是宋檀却觉得,那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那份令宋檀殉葬的旨意大约现在还藏在什么地方,宣睢从来就没放弃过这个想法。   孟千山云里雾里的听了一会儿,只约莫觉得是与皇帝有关的事情。   宋檀揉了揉眉心,清秀的眉眼显出一股哀愁。他鲜少露出这幅模样,在皇帝的盛宠之下还有愁绪,旁人要说他贪心和矫情的。   孟千山想了想,大手一挥道:“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干就完了!”   宋檀看着孟千山,孟千山往嘴里塞了块点心,“要干什么就去干!只要干了,就会有新的问题,有了新的问题,你就不会纠结于眼前的问题了。”   宋檀看了眼孟千山,颇觉无语。   夜深人静,熄灯之后又过了许久,宋檀还是没什么睡意。   宣睢躺在他身边,宋檀不大敢动,好半晌才轻轻地侧了侧身子,看向宣睢。   自当年江西案后,宣睢越发多疑,喜怒不定,心思难测,别说宋檀,就是夏明义在这里也未必能看得透了。   宋檀对皇帝性情的改变,并不觉得难以接受,大约他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宋檀想到这里,心里其实是有些愧疚的。   他伸手,去指腹去碰宣睢的眼睫,宣睢的眼睫很浓密,像小扇子一样,宋檀的指腹刚刚碰到,就觉察到一点颤动。   他飞快收回手,宣睢睁开眼睛,眼中十分清明。   此时已过三更,离天明不远了。宋檀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他开口,声音轻轻的,“你怎么也不睡。”   宣睢让他把始终暖不热的双脚贴在自己腿上,又摸了摸他的双手,只不说话。   宋檀这个时候觉得孟千山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于是他开口问道:“那道旨意,后来你并没有销毁,是吗?”   宣睢沉默片刻,道:“是。”   “为什么?”宋檀想不明白。   宣睢理了理宋檀的鬓发,安静的床榻间,两个人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如果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呢?”宣睢道:“新君和朝臣能容忍你吗?我死了,人死政消,即便我留下来庇护你的旨意,会有几人当真呢。”   宣睢摩挲着宋檀的面颊,“没有我护着你,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如果可以,宣睢想,应该把不喜欢宋檀的人全带走。   “当然,如果我早亡,沈籍会成为顾命大臣,依照你和他的关系,他会想办法为你周旋,会好好照顾你。”——以取代我的角色。   宣睢顿了顿,颇有些感慨,“我不喜欢这种故事发展,简直无法忍受。”   宋檀很无奈,“我与沈籍,没有什么干系。”   宣睢笑了,道:“那是因为我还活着。”   宣睢的逻辑自成一派,宋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我呢,我在其中是没有自己的想法,只存在人口中的一个名字吗?”   宣睢很温和地看着宋檀,“人都是想要活着的,你大约会恨我。”   “那你这样的要求,不是在逼我恨你吗?”宋檀无法理解宣睢,他有点憎恨宣睢对自己近乎强制的安排,也憎恨宣睢对自己的不信任。   他没有任何办法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宣睢不那么偏执和极端,他最后几乎是绝望地看着宣睢,“陛下,如果你想要我殉葬,我会同意的。”   他交付他的生命,期望他的陛下能明白他的真心,不要再患得患失,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宣睢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宋檀的神态太决绝,那让宣睢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逼死了他一次。   宣睢目光投向窗外,那里传来滴答的水声。   “雪化了,”宣睢把宋檀揽进怀里,抱得很紧,“雪人要化了。”   清晨起来的时候,宋檀趴在窗边往外看,白雪皑皑,雪人还穿金戴银地立在屋子前。   它没有化,但若是宋檀告诉宣睢,大约只会换来一句早晚要化。   宋檀想了想,叫人把雪人身上的宝石锦绣都收回来,他用锦缎逢成了布偶,里面塞了棉花,外面坠了宝石。宋檀的手艺不行,做的并不精巧,两只眼睛不一样大。   他把这个东西送去给宣睢,希望宣睢明白,雪人化了,还有偶人,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彩云易散琉璃碎。   书房里,宣睢穿一身象牙白的宽袖大袍,衣带缓缓,一片霁月清风之相。   他叫来六安,让六安告诉邓云,绿衣有意为宋檀争权。   “让邓云去跟绿衣斗吧,”宣睢站在书案后写字,漫不经心道:“邓云最在乎权势,那就告诉邓云,绿衣要威胁他的权势。”   六安犹豫片刻,道:“不会危及宋檀吗?”   “宋檀不是有野心的人,他想要权势,必定是绿衣挑拨,这一点,邓云不会想不明白。”   绿衣,宣睢慢条斯理地在她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真讨厌。   门帘响动,小年亲自把偶人送了来。宣睢搁下笔,走到摇椅边躺下,把这怪模怪样的木偶拿在手里看来看去,颇有些爱不释手。   他大约也领会了宋檀的意思,至于有没有反省却不知道。眼下他心里只觉得这娃娃可爱,像宋檀一样。   --------------------   宣睢:反省,反省什么,我没错我为什么要反省。 第39章   永嘉公主被禁足之后,绿衣要去见她便困难得多了。她先去拜见太后,带着太后赏赐永嘉公主的东西去往平章台,如此才得以进去。   永嘉公主同几个宫女在后殿回廊上做投壶,石板路上摆放着一把细颈宽腹壶,里头已经落了几支箭。   永嘉穿着男装,头发编成一大股发辫,以金冠束起,端的是英姿飒爽。   见绿衣来,永嘉公主挥退旁人,只留自己与绿衣两个。   “你见过宋檀,与他说了些什么?”永嘉道:“父皇将我禁足,想是十分恼怒。”   绿衣道:“我劝哥哥像邓云一样能立足朝堂。”   永嘉公主有些惊讶,“宋檀瞧着可不像醉心权欲的人。”   “我倒是想让哥哥能离开皇宫,纵情山水做个富家翁。”绿衣也取了一支箭,神色淡淡。   那才是宋檀应该过的生活。   “可是太难了。”绿衣感叹道,所以她才退而求其次希望宋檀掌握权力,至少能拥有自保的能力。   永嘉投了一支箭,准确地落在投壶里,道:“你这次与宋檀见面,他怎么说?”   绿衣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只是没得选,如果他有选择,他一定会选出宫的。”   “你想帮他做这个选择?”永嘉看了眼绿衣,道:“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的对手是陛下,那是天下的主人,他一句话,你就能死无葬身之地。”   绿衣也投了一支箭,箭没投中,却直直扎进泥土里,“所以有时候我就想,为什么陛下是陛下,我与宋檀就是奴婢。”   她被邓云拿捏,被淑妃拿捏,她的哥哥,因为别人的私心,不得不走上一条凶险万分的路。   那时她随永嘉公主入宫,看见宋檀与皇帝同乘一辇,旁人对待宋檀的态度那样恭敬,将他当做与皇帝一般无二的贵人。   绿衣看在眼里,心里真高兴,她觉得宋檀总算苦尽甘来了,以后她的哥哥会过得很好很好。   所以旁人无法理解,在她听到皇帝要求宋檀殉葬的那一刻,绿衣心里涌起怎样的愤怒。   “绿衣,你要冷静一些。宋檀不会死,至少眼下不会死。”永嘉抽出一支箭递给绿衣,“你如今要做的只是积攒力量,来日宋檀有需要,你才能为他助力。”   绿衣抓着那支箭,道:“我晓得。”   永嘉微微放下心,另取了一支箭投壶。她在宫中行走时,见到过宋檀与宣睢的相处,永嘉觉得即便是殉葬,如今的宋檀大约也能忍下来。同时她也觉得可惜,换做从前,宋檀胆小又爱吃,那样惜命,肯定是保命为上的。   大约他的尊贵也用了很昂贵的东西来换。   雪停了之后,连着出了好几日的太阳,灿烂的仿佛春日。这样的好阳光里,宋檀头一次向宣睢提出,想去行宫附近的山上游玩。   宣睢同意了,两人轻装简行离开行宫,只带了几个贴身伺候的人和一队锦衣卫。   山上比山下冷一些,但是一路往上爬的时候并不觉得寒冷,只觉浑身火热,宋檀帽子下面的头发都要汗湿了,呼出的气息转眼变成一阵白烟。   到半山腰时,远处的景色已经十分漂亮,山上弥漫着一层雾气,霁青色的山岚披着皑皑白雪,青色和白色相得益彰,如同一幅精妙的山水画。   山里的寺庙格外安静,这个时候也鲜少有游客,寺庙的和尚看见宋檀一行人十分惊讶,六安领着人先去打点了。   宣睢和宋檀在寺庙里转悠,寺庙的砖瓦是很古旧的红,檐上的积雪扫的很干净,堆在院子角落。几株松树高耸入云,松针都结了冰,阳光底下亮晶晶的。   和尚们的生活十分规律,不因下雪和贵人驾临有所不同,他们照旧砍柴打水,烧香念经,偶尔有鸟雀从枝头飞走,扑簌簌落下一捧雪。   墙壁上刻着壁画,有拈花一笑的典故,也有菩萨低眉的神相。宋檀停住脚步看,抬起头时却见宣睢已经往前走了。他穿着玉色的衣袍,外披鹤氅,雪白的风毛披在肩头,玉带垂在身前。   阳光一半落在宣睢身上,映的他衣上的暗纹若隐若现,在这样古拙的寺庙里,宣睢长身玉立,清冷出尘。   他走了几步,停住脚,回头叫宋檀,“还不过来。”   宋檀回过神,跑了两步到宣睢身边,道:“陛下还礼佛吗?”   宣睢道:“近一二年不怎么礼了,怎么?”   “不怎么,”宋檀嘿嘿笑道:“陛下礼佛,怪好看的。”   宣睢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宋檀。   宋檀受不住他这种目光,快步跑过长廊,站在月洞门外边回头看。   禅房十分简单,靠墙摆着一张大床,墙上贴着佛经,窗边一张桌子,桌上一些佛经和纸笔。正厅墙上是一幅画,写了一首谒子,宋檀看不大懂,也不理会。   过了一会儿,六安走过来,说这里的住持要拜见他们。   宋檀与宣睢一块去见住持,住持年纪很大了,眉毛雪白,穿一身金线袈裟,上前与宣睢见礼。   他与宣睢认得,似乎还带着宣睢礼过佛,他不敢说一国之君有成佛的慧根,但显然很欣赏。   没说几句,宣睢让宋檀过来坐下,住持要给宋檀把脉。   住持精通医理,治人治心都是一把好手。   宋檀看了看宣睢,又看了看住持,伸出手腕。   住持把了脉,立刻提起笔,写了一张方子。   宣睢拿来看了,是个安神的方子,瞧着倒没什么出奇。   住持开口,说有话要单独与陛下说。   宣睢把方子给六安,让宋檀先去。   人走光了,屋里只剩宣睢和主持。宣睢问住持,“他的身子有什么问题?”   住持道:“多思、多忧、多恐、多惊。”   宣睢眸光微动,神态有些冷凝,“要怎么医治。”   “请陛下少思、少忧、少恐、少惊。”   宣睢注视着住持,“我是让你治他。”   “陛下好了,宋施主自然也就好了。”   宣睢眉头微微皱起,那一瞬间,看向住持的目光带着帝王的多疑与审视。   宣睢与住持谈完,六安上来回话,说素斋已经准备好了,宋檀正等着陛下呢。   宣睢点点头,道:“查查住持最近与谁有过接触。”   六安微顿,有些疑惑,“奴婢早问过了寺中和尚,这里僻静,山门一年只开半年,自入秋后再没人来过了。”   宣睢抿了抿嘴,不言语了。   寺中的素斋别有风味,宋檀又是跋山涉水爬上来的,因而胃口格外的好。   宣睢道:“你若是喜欢素斋,请个师父回去做也不是什么难事。”   宋檀摆摆手,道:“素斋还是要在庙里吃,回宫里吃倒没什么趣儿。”   他话音落下,就觉得有些不妥,抬眼去看宣睢时,宣睢面色很平静,仿佛没听见宋檀这句话。   宋檀想了想,试探地问道:“这里很舒服是不是?陛下出来走走,心情会好很多的。”   宣睢看着宋檀期待的神色,缓缓点了头,“待到开春,万物复苏,各处景色会更好,到时候你可以出来游玩。”   宋檀几乎是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宣睢,他虽然没提给宋檀牙牌的事,但已经松了口,愿意让宋檀出宫游玩。   寺庙真是个好地方,宋檀心想,以后多来。   午后宋檀午睡,宣睢趁这个时间去处理一些事务,内阁的阁臣已经很听话了,宣睢因此可以挪出更多的时间。   他在外头谈完,回来禅房的时候却见宋檀没躺在床上,而是双手交叠着,趴在窗边的桌子上。   窗台上点了一炷香,香烟袅袅,寺庙中的钟声悠扬,阳光很好,松树上的雪化了,水声滴滴答答,山间有鸟鸣,清脆的仿佛碎玉之声,这些声音交叠在一起,困意一层层叠在宋檀身上。   宣睢轻手轻脚地走到宋檀身边,他面颊边是一幅画,长廊和分割了一半的阳光,宣睢走在前面,衣摆翻飞的细节都画了出来。   宣睢忽然觉得心口有一点热,他在宋檀旁边坐下来,看着那幅画。   宋檀格外有爱人的天赋,他的眼睛明亮,蕴藏着丰沛的情感。他那样积极地对待每一天,每一个清晨和每一场大雪。他将他从风花雪月中获得的所有愉悦都毫无保留地送给爱人,尽管他的爱人那样冷酷,让人望而生畏。   寺庙的钟声让宣睢的心变得安静,他只注视着睡着的宋檀,如果人一辈子只活几个瞬间,那么宣睢会永远记得这一刻。   宋檀和宣睢在这里住了两天,临走时,宣睢给宋檀请了一盏长明灯,保佑他身体康健,无忧无惧。   宋檀觉得寺庙里的宣睢格外的叫人欢喜,回去的马车里,他很兴奋和宣睢讨论,几乎手舞足蹈的。京城有名的寺庙很多,山中幽静,不在山中的也别有一番游人入织的繁华,他要去别的有名的寺庙也看一看。宣睢不置可否,他觉得去游玩可以,过夜却不必。   毕竟佛门清净地,琢磨床笫之欢总是不庄重。 第40章   回了行宫,宋檀闲来无事翻了不少画作。他学画不久,做的也一般,总觉画出来的人未有真人十分之一神韵,因此瞻仰瞻仰名家画作,想从中学习一二。   还不等他有什么感悟,永嘉公主递来了帖子,请宋檀去梅坞赏雪品茶。   永嘉被禁足了一旬,太后向陛下求情。这才给永嘉公主解了禁。   彼时外头落小雪,雪珠子绒绒的,并不大冷。宋檀想了想,便叫小年预备衣裳,准备出门。冬日衣裳颜色多沉闷,宋檀这时候多用艳丽的颜色,譬如群青、霁青。他穿着群青长袄,外披着石青妆花面白狐狸皮里子的狐裘,怀里抱着个手炉,取了两盒茶叶,便叫吉祥吉安跟着出门了。   梅坞依山,半山的梅树,白雪红梅,煞是好看。   宋檀远远瞧见,停住脚看了许久。他进了梅坞,只见里头已经洒扫干净,围屏桌椅一应俱全。月洞窗正对着满院红梅,窗下放了两个大炭盆。两张玫瑰椅,铺设褡裢,摆放靠枕,中间一张高几。   “你们公主呢。”宋檀落座,问旁边的宫人。   “我在这儿呢!”远远的,院中的石子路上走来一个人,身着氅衣,头戴金冠,脚踩粉靴,活脱脱一个少年公子的模样。   进了梅坞,永嘉把鹤氅脱下,露出里面玄色绣银麒麟的小袄,道:“我今日装扮如何?”   宋檀打量着,道:“险些以为是陛下年轻的时候。”   永嘉大笑了两声,道:“快年下了,各处都在玩乐,只我好端端的被禁了足,思来想去没什么玩的,就着人做了好些男装,来日我出门索性都穿男装好了。”   “陛下因你行事轻狂把你禁足,你还不安生两天?”   永嘉笑笑,只不接话。她站起身往院外走,“孟千户上次进宫给我带了好些烟花爆竹,我放一个你瞧瞧。”   小太监离开递来火折子,永嘉倒也不怕,把爆竹挂在树上,刚刚点燃就飞快跑了回来。宋檀在屋子里看,爆竹从树上落下来,砸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还没等反应过来,下一个爆竹就落下来了,一连响了十几下,梅树上的雪哗啦啦都落下来。   宋檀自己不去放,他懒懒的,不想动弹。永嘉只点了一个,宋檀就叫她回来,若真的不妨事伤了自己,那可不是小事。   “还有许多烟花,不过白天看不出什么,要晚上才好看。”永嘉回来,出了一脑袋的汗。   “我还当你真是来请我品茶的,”宋檀道:“不想你是拘了这些天,撒开了欢玩的。”   “怎会怎会。”永嘉摆手,叫人抬上来一个圆桌,支起锅子。宫人们提着几个大食盒,捧出来几十样菜品,鱼肉、兔肉、鹿肉、猪肉和羊肉都切成透光的薄片,先腌渍好了,只等锅开便能下进去。一个大青花什锦盘子里,摆放着虾仁、海参、干贝、翅根一类。这样冷的时节,送上来的笋片新鲜的像是刚挖出来一样。   吉祥上来为宋檀调蘸料,依照他的口味,调了七八种。永嘉却不叫人伺候,自己想吃什么夹什么。   旁边还有一瓶烫好的金华酒,宋檀先倒了一钟,一杯酒下肚,胃口也就开了。   屋外雪下得大,他们也不觉得冷,酒吃多了,风吹一吹还觉得舒爽。   永嘉年纪小,吃不得多少酒就醉了,一意要去山上折红梅。宋檀叫人拉住她,抬步撵来,将永嘉送回去。   人走之后,宋檀一个人略坐了会儿,喝了盏茶,觉得稍微清明些后便起身离开。外面雪大,他做撵轿回明章殿。   步撵走到一处假山旁,隔着泠泠的水音,宋檀忽然听到了清脆悠扬的乐声,那乐声十分特别,韵律独特,时高时低,让宋檀想起寺庙的钟声。   他叫步撵停下,掀开帘子四处看了看,在一个水边的亭子里发现了弹奏的人。   奏乐的人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乐器则是一架十分庞大的编钟,他很沉醉,宋檀的步撵到了附近也没察觉。   宋檀越听,越觉得这声音空灵悦耳,听的人心都静了。他忍不住叫人去问,那人这才发现宋檀,连忙停下,伏地磕头。   “起来吧,”宋檀道:“你叫什么名字,方才奏的是什么曲子?”   “小人秋光,方才所奏只是信手而弹,没有曲名。”   宋檀点点头,道:“很好听。”   秋光微愣,忍不住抬头看去。步撵只随意掀开了一个帘子,宋檀倚着凭几,因为醉酒而双目蒙蒙。他并没有倨傲的神色,可是坐在步撵上,便是低眉也是居高临下的,那样放松的神态和面容足以叫人知道他是何等尊贵的一个人。   宋檀越发困倦了,他摆摆手,步撵的帘子落下来,遮住了宋檀的身影。秋光还在地上跪着,等人都走光了才站起来。   明章殿里炭火很足,宋檀方才吃了不少酒,一回来只觉得热,脖子里腻腻的出了汗,便问小年要水沐浴。   行宫有温泉池子,明章殿一侧便有个修好的浴池,汉白玉铺地,引来温泉水。四面墙壁下都安放着炭盆,水雾弥漫在整个浴室内,快要看不清人的模样。   宋檀趴在浴池边休憩,身子沉在水里,头发像水藻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外面还亮着,雪珠子一刻不停的往下落,室内倒温暖如春,浴池待一会儿,宋檀额上蒙了一层细汗。   有人忽然抚上宋檀的后颈,宋檀打了个激灵,睁开眼,见宣睢坐在浴池边,含笑看着他。   “怎么这会儿想起来沐浴了?”宣睢的手指流连在宋檀脊背上,摸得他后背发麻。   “我方才吃了酒,怪热的,出了一身的汗。”宋檀四处张望了下,伺候的宫人并不在,“我想要碗冰酥酪来吃。”   “莫说你现下吃了酒,就是平常日子,大冬天的,我也不能给你冰酥酪吃。”宣睢温声道。   宋檀揉了揉脑袋,知道吃不到冰酥酪,索性又趴了回来,懒懒的不动弹。   宣睢失笑,着人送了一些鲜樱桃和蜜瓜来。他拎着樱桃梗喂给宋檀,宋檀要张口去咬时,宣睢却又撤开。   宋檀不得不撑着浴池边探着身子,水珠从他身上滚落,肌肤雪白晶莹。   宣睢有一瞬的分心,于是樱桃被宋檀咬了下来,他很快缩回水里,看着宣睢嗤嗤地笑,灵活地像一尾鱼。   宣睢目光有些深了,他冲宋檀招手,叫宋檀过来,宋檀还不觉有什么,拨开水面滑到宣睢身边。他伸出胳膊去拿樱桃,不妨宣睢一下子钳住他的手腕,见他钉在浴池边上,挣挣不脱,跑跑不掉。   池子里的水荡漾起来,翻滚的厉害,水花拍打着汉白玉的岸,啪啪嗒嗒的声音不绝于耳。   宋檀胡乱伸出去的手打翻了金台盘,果子洒落一地。熟透了的樱桃果金贵,略碰一碰皮儿就破了,露出其中粉红的果肉,馥郁的味道扑面而来。   直到天边暗下来,宋檀才回到寝殿。寝殿里灯火通明,宋檀身着雪白的中衣盘坐在南窗下的长榻上,倚着凭几,玩桌子上的骨牌。   宣睢坐在他身侧,卷起宋檀一只裤腿,给他膝盖上的伤擦药。   汉白玉的砖太硬了,宋檀跪不得多久,白皙的皮肤上起了淤青,格外显眼。   宣睢擦完了腿上的药,又从宋檀衣服下摆探进去,去摸他的腰。   宋檀拿着骨牌躲了一下,“做什么?”   “我瞧瞧你腰上有没有硌出印子。”   宋檀有些委屈,“肯定有,我方才对镜子看,都破皮了呢。”   “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擦药。”宣睢要解他的衣服,宋檀不让,脚踩着宣睢的膝盖,有些推拒姿态。   宣睢轻笑了一下,扣住宋檀的脚踝,不轻不重的揉捏。   那边小年端着一碗杏仁玫瑰露过来,宋檀要躲开宣睢,宣睢却不让,宽大的袖袍掩住了,依然不叫宋檀退开。   等小年走了,宋檀才从宣睢这里脱身,胡乱擦了擦自己的脚,跪坐在小几那一边。   宣睢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抓了几张骨牌来看,笑道:“今日没有冰酥酪,杏仁露也差不多了。你还想做些别的什么事,这个天吃冰对身体不好,旁的都行。”   下雪的冬天,大家都在屋子里猫冬,无非是吃酒赌钱,宋檀今日吃过酒了,跟宣睢赌钱又从没赢过,剩下的也没什么好玩了。   “我明日找个戏班子来,唱戏给你听怎样?”宣睢道:“是邓云安排的,京城极出名的一出戏,他看过,说很好,你会喜欢。”   宣睢今日仿佛十分大方,“永嘉不是解禁了嘛,叫她一同来。你妹妹绿衣也可以来,素日你在宫中说话的人不多,请她们陪陪你吧。”   宋檀有些受宠若惊了,“多谢陛下。”   宣睢伸手去摸宋檀颈侧的吻痕,笑道:“如此,也可抵了我的罪过了吧。” 第41章   行宫有戏楼,两面高树环绕,夏天里清凉,要在冬天里看戏,免不了烧多多的炭火。楼上挂着一溜儿羊角灯,地上铺着狮子绣球滚地毯,安放了数张桌椅,靠墙壁两边放着长火厢,各桌边则点着银丝铜炭盆。   宋檀去时,永嘉和绿衣都到了,都穿着大红织金长袖袍,只纹样略有差异。姐俩凑一块,说说笑笑的十分亲热。   邓云也已经来了,站在一边,并不入座。   “你今日有还有别的事情?”宋檀道:“不然,一道坐下看戏罢。她们都是小姑娘家,我还是同你有话说。”   邓云道:“不合规制。”   宋檀微微惊讶,道:“便是我请你作陪,落座吧。”   邓云犹豫片刻,这才坐下。宫人立刻给他这一席上了酒菜,宋檀笑道:“你什么时候也这般束手束脚的了。”   邓云道:“前些日子得了几个弹劾的折子,陛下特意敲打过我,叫我收敛些。”   朝政的事情宋檀一向是不问不谈的,况且邓云什么地位,几个弹劾折子算什么。宋檀不在意,邓云就更不在意,好像方才的谦虚从没存在过。   永嘉正把手里的帕子拿给绿衣看,“你看怎样?”   绿衣轻轻笑道:“这才哪到哪,且看吧。”   话说着,戏开场了,先是一段琵琶小调,清清甜甜的,一下子就抓住了人的心神。   这戏与别的戏不同,不是一折一折的,统共一个半时辰的戏,讲述了一个完整的志怪故事。不大点的戏台,搭配各种绘出的长画做背景,琴瑟萧笛可模拟各种声音,有时风声一响,宫人们都着急去见天色。见到晴朗的天儿,才反应过来是戏台子上的声音。   宋檀看的入迷,直到故事结尾,两位主角背道而驰,合着编钟的乐声,渐渐落幕。   “这就结束了?”宋檀意犹未尽道:“还有下回吗?”   邓云摇头,“到这里就结束了。”   宋檀品味着故事的结局,道:“这故事是谁做的?”   戏台子走上来一个人,向诸位贵人叩头行礼。宋檀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人是前两日碰见的乐师秋光。   “你不是乐师吗?”宋檀问道:“会奏编钟的那个。”   “小人既是乐师,也是戏班子的班主,这出戏就是小人编的。”秋光恭敬回答。   邓云问宋檀,“你认识?”   “前两日我碰见过他奏编钟,格外好听。”   永嘉撑着头,懒洋洋道:“会乐曲还会编新戏,也算是才华横溢了。”   宋檀很赞同,“尤其是结尾,叫人真惆怅。”   邓云在一旁道:“那就让他们把结局改了,改圆满一些就是了。”   宋檀便问秋光,“这结尾能否圆满一些,我瞧着,两人有情,如何就不能在一起了?”   秋光跪下请罪,“贵人恕罪,结尾无可更改。”   邓云眉头一皱,当即发作,“我说结尾能改,那就是能改。”   秋光只是叩头,不肯松口。   绿衣在一旁道:“厂公何必强人所难?这样的结局发人深省,回味悠长,若是改成大圆满结局,大约就俗了。”   邓云睨了绿衣一眼,“我没念过书,不晓得俗不俗。不过我知道文人骨头轻,熬不过东厂的大刑。”   绿衣依旧轻笑着,不说话。   宋檀看了看绿衣,又看了看邓云,道:“一出戏罢了,不必那么大动干戈。”   他看向戏台上的秋光,道:“我晓得你编钟奏的好听,前些日子我去寺中,空山寂静,钟磬之音听的人心都静了。你弹奏一曲像这样能使人静心的曲子吧。”   秋光沉吟片刻,点头称是。   编钟抬了上来,秋光沉心静气,随后开始演奏。   第一个音调奏出来,四下里忽然静谧了起来,好像雪融化的声音都被轻了,只有时高时低,韵律独特的钟声回荡着。   宋檀没有给曲谱,秋光只凭着宋檀的语言描述,就真的弹奏出了他想要的那种感觉。   一曲终了,他起身再拜。   宋檀面上的赞叹不加掩饰,永嘉也连连点头称好。   邓云知晓宋檀睡眠不好,常以舞乐之声助眠,便道:“我看他也有几分真才实学,不然留在宫里吧,你以后可以随时召他演奏。”   说着,邓云叫人请秋光过来。   不多时,秋光上了楼,先给几位贵人行礼叩头。起来后,邓云吩咐看赏,赏赐十锭银元宝,八匹锦缎,一柄银如意并一桌席面。   到跟前细细看了秋光样貌,宋檀神色微微收敛,不说话了。   永嘉一旁看着,往嘴里扔了个果子,等人下去了,她笑道:“这秋光瞧着像一个人?”   这样年轻俊俏的男人,低眉时谦逊,又隐隐有自己的傲骨,偶尔一眼看过去,有几分沈籍的意思。   宋檀做不知道,问道:“像谁?”   “不能说,”永嘉撑着头笑,“说了,我怕搭上秋光一条性命。”   宋檀抿了抿嘴,“这是没道理的话,他又不招谁不惹谁,能出什么事?”   永嘉只是笑,宋檀觉得有必要与她分辩分辩,便道:“陛下并非如你想得那般,你觉得他不喜欢沈大人,可是沈大人这几年做官做的顺顺当当,也没见陛下为难。”   况且他也算同宣睢开诚布公地谈过,从寺庙回来后,宋檀明显感觉到宣睢态度的软化。   永嘉见他不信,便道:“那我与你打个赌?就用秋光。”   “我不同你打这个赌,”宋檀拒绝,“没什么意思,也不尊重人,叫陛下知道了,他要伤心的。”   永嘉上下打量着宋檀,目光古怪,“他不会伤心,只会生气。”   “生气就是伤心,如果不在乎怎么会生气呢。”   永嘉一时有些无奈,过了会儿又觉出一点嫉妒。她放下酒杯,认真地看向宋檀,“我想找的驸马就是你这样的,全心全意为我,谁说我不好你都维护我,不叫我有一星半点的不开心。”   宋檀微愣,不知道话题怎么忽然就拐到了这里,他思索了片刻,道:“公主会找到的。”   永嘉公主又笑起来,也不知是笑宋檀还是笑自己。   永嘉的这句话在戏还未散场时便传到了宣睢耳朵中。   笔尖沾满了朱砂,稍不留意便滴落在宣纸上,留下了一道很刺眼的红。   宣睢看着那道红痕,道:“叫永嘉回京城去,即刻就走。”   六安立刻出门传口谕,刚走出门时,就听到陛下将他喊住。他回到殿中,躬身等着陛下的吩咐,半晌也没听到一句话。   宣睢将朱砂弄脏了的宣纸撤下来,慢慢揉成一团。永嘉还小,小孩子的话他不能当真,宋檀也不喜欢他这样。   “那个叫秋光的,查过他吗?”   六安回道:“邓云安排的人,底子都干净。”   宣睢点点头,好看的眉眼平静又深邃,道:“将他留下来吧,给宋檀解闷。”   他不深究永嘉的话,又愿意把秋光留下,大约与宋檀心里的宣睢也差不太多了。   六安应下皇帝的吩咐,将要退出宫殿里却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响动。他回头去看,却见陛下常用的芙蓉石镇纸跌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宣睢起身去内室,临去时随口吩咐人收拾了。   到戏散场时,宋檀与绿衣也没有太多接触。邓云冷眼瞧着,绿衣给了宋檀一个亲自绣的荷包,绣的荷花,荷包里是空的,并没藏什么东西。   宋檀似乎对绿衣很有话说,不过绿衣并不接茬,只关心宋檀的日常吃住,倒叫宋檀没有说话的机会。   “哥哥不必忙,”当着邓云的面,绿衣笑着对宋檀道:“以后总有说话的时候,不会再像头几年那般见一次面也难。”   宋檀不好接这话,像是对前几年的陛下有怨言一样。   恰在此时小太监过来传话,说魏乔在外头等着,接绿衣回去。   邓云道:“正好我与魏夫人同路,一同去吧。”   宋檀还没说什么,绿衣先欣然同意了。   魏乔正在戏楼不远处的亭子里等着,见绿衣出来,忙上前给她添上斗篷,夫妻两个亲亲热热,羡煞旁人。   邓云只在一旁看着,冷不丁开口问道:“陛下前日要议内阁人选,绿衣姑娘觉得谁会是新的阁臣?”   他这会儿,又叫绿衣姑娘了。   绿衣拢了拢披风,笑道:“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一介女流怎么会晓得。”   邓云揣着手笑,“我听人说,魏大人多次被提名,炙手可热呀。”   魏乔摆手,“我从未入过翰林,如何能入内阁?”   “当今陛下不拘一格,沈大人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邓云笑看着魏乔与绿衣,“不过话又说回来,进内阁难,进不了内阁却容易。”   他面上带着和煦的笑,说话却刺人的很,“依照我与绿衣姑娘的交情,有我邓云在一天,魏大人这内阁就进不去。”   绿衣眉毛都没动一下,“邓公公,您也顺风顺水许多年了,这世上哪有人总是一帆风顺呢。今日您得了光,来日也该轮到别人。”   邓云嗤之以鼻,绿衣比他想到更能沉住气,不过有什么用呢。邓云觉得绿衣一开始就输了,谁会想不开跟陛下作对,跟陛下作对的,有哪个能赢? 第42章   绿衣和邓云去后,戏楼只剩下永嘉和宋檀。永嘉还想听戏,明章殿那边却来人,说花房送来了几盆兰花,请宋檀回去瞧瞧。   “这样冷的天,兰花能开?”宋檀很惊讶。   “只要有心,什么开不得。”永嘉道:“索性你先回去吧,我也走了,回去给皇祖母请安。”   于是两人闲聊两句,各自散去。   宋檀回到明章殿,刚进内室就闻到一股沁香,榻边的花几上摆放着两盆含秀微霜,花朵秀美别致,香气清幽缈远。   宣睢靠在榻边看书,光线透过窗子全都落在他身上。   宋檀在落地罩边看了一会儿,随手拨弄了一下珠帘。珠帘哗啦啦响动,宣睢抬起头看过去。   “回来了?”宣睢放下书,冲宋檀招手。   “你今日得闲?怎么不同我一起去看戏。”宋檀脱掉大毛衣裳,只穿着松绿洒金长袍坐到宣睢身边。他扭着身子去看后面几上的花儿,“兰花果然清香。”   宣睢靠着迎枕,曲着一条腿,姿态很闲适,“我若是去看戏,怕你们不自在,索性不自讨没趣了。”   宋檀看了他一眼,周身气息柔顺下来,“怎么会?”   他靠着宣睢的肩膀,说起今天的戏。故事说长不长,直白地讲出来并没什么趣,宋檀便哼了一段曲子,哼得断断续续,词句也听不清。   宣睢轻捏了捏宋檀的脖颈,宋檀发笑,曲子越发不成调。   他唱不成了,歪在宣睢身上,笑着说:“下回我再同你去看一遍。”   宣睢抚摸着宋檀散开的长发,只不说话。   少顷六安进来,说有大臣觐见。宣睢起身去书房,宋檀拿起宣睢留下的那本书,翻了两页后又放下,去了后面茶室。   六安不在,倒茶的是个小太监,小太监找不到六安平日放梯己茶的地方,宋檀便自己去找。箱柜里的螺钿小柜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六安的各种茶叶。   宋檀挑了一包茶叶,在小柜子边瞥见一个小匣子,匣子里放着断掉的芙蓉石镇纸。   “这是?”宋檀问小太监。   小太监道:“这是今日陛下不留神打碎的,先收了来,不知道是要拿去修补还是怎样。”   看着断掉的镇纸,宋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轻松的感觉一扫而空。   朝堂之上,再议内阁人选的时候,魏乔急流勇退,许多大臣都诚心举荐他,又劝他改变心意。魏乔只是拒绝,好像一点也不想进内阁。   大部分人认为这是邓云逼迫,对邓云操纵官员任选之事十分愤恨,上书弹劾。邓云为反击当即搜罗了一些罪名将几名官员下狱,扣在东厂一个多月没有放人。   邓云嚣张跋扈已经成了朝堂共识,在邓云扣着人过年都没有放归的时候,沈籍不得不出面调和。到这个时候,邓云也不想让事态再发展下去,索性将人放了。   这个年大臣们过得不好,但不怎么影响皇帝。绿衣与邓云的交锋,各有输赢。   过了元宵节之后,皇帝便启程回宫了,队伍浩浩荡荡。因为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宋檀在回京途中病倒,回去之后断断续续咳了许久。   宋檀咳嗽始终不见好转,宣睢心情终日低沉。太医院的人每次过来请脉都像是上刑,几个太医斟酌来斟酌去,开出一张完全没有过错也不见多有效的方子。   方子呈到宣睢眼前,宣睢冷笑一声,太医院上上下下的人都拉出去打板子。   同时,宣睢心里又有一层考量,他觉得宋檀身体不好大约与心情有关,疑心是宋檀心中郁结难解。   “那个叫秋光的,不是很会奏乐吗?”宣睢道:“他的曲子也不见有效?”   六安回道:“虽则秋光留下了,不过后来宋公公并没召见过他。”   宣睢微愣,忽然垂眸沉默许久。   “叫秋光去吧,”宣睢最后道:“他若能叫宋檀开心,朕有赏。”   六安便领着秋光去了,后殿里,宋檀穿着素青常服,赤着脚,懒懒地窝在摇椅里。殿里花草都撤了,也不用香料,就怕引得宋檀咳嗽。   落苏端着梨汤来,神态恭谨地近乎畏惧,也不敢多停留,放下东西很快退了出去。   宋檀心里叹息,面上却不提一句微博捡糖吃吃看自整。   六安在外间来见宋檀,回禀了宣睢的口谕。宋檀略犹豫了一下,便道:“请他弹奏吧。”   宫人搬来一架八扇檀木丝绢屏风,将宋檀与秋光隔开,编钟摆开,秋光开始演奏,乐声空灵,令人心神一清。   六安走的时候,宋檀托他带一份八珍糕和玉露糕给宣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宋檀和宣睢终日厮混在一起,每每一个人生病,另一个人也要跟着不舒坦。   “春天天气反复,更兼花粉虫蚁多,易起疹子。”宋檀道:“劳你在陛下跟前提醒着加减衣服,也多劝慰陛下少生气。”   六安说是,一定将话带到。   他回到御书房时,御书房格外的安静,六安甫一踏进去,就觉得有些不对。   书房的地毯上,跪着一个年轻的太监,身形清瘦,跪着的时候虽然瑟瑟发抖却不显得猥琐,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我见犹怜。   宣睢坐在御座上,打量着地上的人,神色倦倦。   “你说,你爱慕朕?”宣睢眼睛微阖着,手指揉着眉心。   地上的人微微抬头,白皙的脸,清秀的眉,侧面瞧着同宋檀格外相似,六安飞快地回想,这人叫玉福,是新进没多久的小太监。   他还在斟酌眼下的情形,上首宣睢开口,“他怎么样?”   六安立刻回话,“宋公公精神倒好,还送了两样糕点给陛下,请陛下保重身体,莫要挂心。”   两碟软糯香甜的点心放在案上,宣睢眉眼柔和了下来,微微点了点头。   他重新看向地上的人,起了些兴致,漫不经心问道:“你爱慕朕,可知晓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福打了个哆嗦,道:“陛下是明君圣主,英明神武,威震八方......”   宣睢笑了,笑声打断了玉福的话。   “朕有一个大伴,大约现在已经没人提了。”宣睢敲了敲桌子,叫六安上茶,“他照顾朕二十年,后来朕毒哑了他的嗓子,将他送去金陵自生自灭。朕对旁人说,是因为厌恶别人背叛,其实是因为朕讨厌他的眼神,他看朕的时候,并不把朕当人看,而是看着朕手里的权利。”   宣睢轻呷一口茶,道:“朕平日里对追名逐利的人是很宽容的,毕竟这样的人才好控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朕就是忍不了夏明义。”   “朕还有一个结发妻子,少年夫妻,她是个很好的人,贤良淑德,并且冰雪聪明。”宣睢摇头,“不过朕不喜欢她,朕忍她在后位上十年,终于废了她,那个时候朕就知道,朕想要的总能做到。”   他捧着茶,好像陷入了回忆里。   “朕的长女,十分聪慧,骨子里和朕一样凉薄,偏偏有一副善于骗人的好模样,哄得宋檀觉得她是个小可怜,对她无限怜惜。这让朕觉得,或许最开始应该向宋檀示弱,他只要决定护着我,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   “可惜,”宣睢感叹,“棋差一着。”   “朕还有两个儿子,朕也不喜欢他们。”宣睢想,我不喜欢的人是有点多,“有时候朕嫌他们粗鄙,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长大后会继承朕的权利。”   玉福瑟瑟发抖,这些已经不是他能听的了。   “常有朝臣劝谏朕不要多疑,说朝堂动荡于国不安。”宣睢想起他们,嗤之以鼻。以他这种态度,大约史书上也不会留下太好的评价。   “你说说,你爱慕朕什么?”宣睢好整以暇,“这世上大多数溢美之词,譬如宽容,善良,都与朕不相干。”   玉福抖着嗓子,“陛下,陛下丰神俊朗......”   宣睢认真地想了想,“这张脸,大约生的是不错。可是沈籍也不差。”   “你见过沈籍没有?”宣睢微抬了抬下巴,意味不明,“人人都说,沈籍是圣人。”   玉福不知道沈籍,但他无端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奴婢,奴婢,”玉福说不出话,上位者的威势压得他抬头都不敢。   “所以你在说谎。”宣睢道。   玉福终于支持不住了,他不停磕头,尽力修饰出的楚楚可怜也绷不住,几乎涕泗横流。   “陛下恕罪,奴婢知罪了,奴婢知罪了!”   宣睢看了他一会儿,神色复又倦怠起来,他招手叫来六安,“处死,行刑之前划了他的脸。”   六安称是,堵了玉福的嘴将人带了下去。   隔天,邓云面见陛下时被训斥。太极殿外,人来人往的地方,邓云顶着各种各样的目光,跪了四个时辰。   六安去扶邓云起来,也传达陛下的意思,“御前这样的地方,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放进来,你司礼监掌印就是这样做的?”   “陛下知道你为前朝事忙,朝堂上闹得那样沸反盈天的,也不晓得是邓厂公心慈手软了,还是真不济事了。”   皇帝责怪邓云办事不利,一是不能清查御前的人,二是到现在了,都没能彻底打压绿衣。   邓云咬着牙,在太极殿前磕了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罚,落到朝臣眼里,就是邓云失去陛下信重的信号。邓云心里灰了一片,面上却还强撑着,由几个随从太监扶着出宫去了。 第43章   邓云的事情闹得大,宋檀有耳闻,他与绿衣之间的争夺愈演愈烈,宋檀不能再当做看不见了。天气微暖和一些,宋檀就着人请绿衣,单独见面。   他们在一座水榭见面,春水消融,湖面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浮冰,偶尔传来一两声开裂的声音,提醒着冰面的危险。   轻纱帷幔后站着宋檀,他袖着手遥望湖面,那样的姿容仪态险些让绿衣以为眼前的人是皇帝。   绿衣停住脚看了一会儿,这才走上前。   “来了。”宋檀回头请她入座,亲自烧水烹茶。   “你近来在外头,很风光啊。”   绿衣听见他这句话,就知道宋檀是来兴师问罪的。   “各凭本事罢了,”绿衣的态度不知不觉尖锐起来,“再者说,邓云被罚,又不是我从中作梗。”   “你还真想斗倒邓云不成。”   “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有这个能力!”   “挟势弄权,搅弄风云?”宋檀把茶杯重重放在绿衣面前,道:“我已经看见了。”   绿衣不说话,一张脸紧绷着。   宋檀心下叹息,道:“你瞧着邓云这次吃了大亏,他难道不会想办法找回场子?”   宋檀告诉绿衣,“我昨天听闻邓云宴请了贺兰信,如果锦衣卫也帮着东厂,就凭你那些在朝堂上根基都没有站稳的官员,能成什么事。”   绿衣微微有些惊讶,她以为宋檀从不管外朝事的。   “贺兰信会帮邓云?”   “人家共事多年,总比跟你有交情。”宋檀道:“短短几月,魏乔异军突起,贺兰信看在眼里,不会不对你们心生忌惮。”   贺兰信与邓云还不一样,他偏向于朝臣的立场,希望朝堂安稳不动荡。绿衣和魏乔在他眼里,显然是不安定分子。   “贺兰信。”绿衣琢磨这个人,思索起来。   宋檀敲了敲桌子,眉头紧皱,“你在想什么?”   绿衣端起茶杯,“我就不信贺兰信是没有弱点的人。”   宋檀深深叹了口气,“你还是不肯停下是吗?”   绿衣抬头看宋檀,眼中尽是倔强,“我想获得权力,我有这个能力,我不想再过从前任人拿捏的日子了!”   宋檀的神色变得难以捉摸,“你想获得权利,你想要自保的能力,你想陛下不能不假思索的除掉你,你想要像贺兰信,像沈籍那样拥有立身的本领和依仗。”   “我告诉你什么是依仗!”宋檀倏地抬高声音,“若为小吏,则一街一坊安宁,若为知县,则一县之地安宁,若入朝为官,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天下百姓谋安宁!”   “你做到了吗!”宋檀质问绿衣,“只是摆弄权术谁不会,朝堂之上人人都会摆弄权术,陛下想换掉他们还不是轻而易举!”   绿衣嘴唇颤动着,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良久,绿衣颓丧地低下了头,她最终顺从了宋檀的意思,不再跟邓云对着干。一来她相信宋檀给出的警告,二来,宋檀的话让她有些无地自容。   两人对坐了半晌,宋檀见绿衣这般丧气的模样,又细细嘱咐了许多。他既怕绿衣不听他的话,又怕绿衣真决定要退时,身边的人有二心。   绿衣只沉默的听,她发觉她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从宋檀身上,邓云身上,甚至是皇帝身上。   临走之时,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对朝堂之事看得通透,为什么就不想着参与进去呢?藏于深宫之中,做个终日见不得光的影子,这有什么好?”   “这有什么不好?”宋檀觉得有必要同她说清楚,“我喜欢陛下,朝堂多风波,我能安安稳稳地与陛下待在一起,就很好了。”   绿衣没喜欢过谁,不知道喜欢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她只是觉得不公平,“你为你的喜欢付出了太多代价,如果你的爱人不是陛下,至少你不会忧思到难以入眠。”   宋檀皱起眉头,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见过绿衣之后,宋檀去司礼监找邓云。司礼监里安静地出奇,只有一声声闷响。宋檀走进去,见院子里有个人,他趴在条凳上,背上和臀上的肉被板子打的稀烂,噗噗嗒嗒往下滴血。   屋檐下摆放着一把太师椅,邓云坐在上面,神情格外冷漠。   被罚的这人叫柴大应,是邓云之下的秉笔太监,玉福就是他做主送到皇帝面前的。他想往上爬,见最近宋檀深居简出,觉得是个机会,便找了个与宋檀相识的人献给陛下。他的想法,几乎完全仿照当初的邓云。   宋檀站在门边看了两眼,假如自己不得陛下欢喜,大约他与邓云就是今日的玉福和柴大应。   想到这里,宋檀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看见宋檀来,邓云将他请到了屋里,窗外行刑的声音还听得到,宋檀格外的不自在。   “我听说,你近来遇到些事情,有关绿衣。”宋檀道:“她年少轻狂,我已经教训过了。”   邓云自顾自烧水倒茶,道:“绿衣姑娘厉害着,她如果是个男人,在朝堂上,说不定真要摁死了我。”   这话说出来夹枪带棒,宋檀沉吟片刻,“真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   “这你不能问我,得去问陛下。”邓云递上茶,态度十分冷淡。他对宋檀有怨气,多半是因为迁怒。   同时邓云心里也有一份忌惮,如果不是当年的变故,以陛下对宋檀的爱重,宋檀早晚有一天替了他这个东厂厂公。绿衣横冲直撞的,打破了一直以来没有捅开的窗户纸。   这样看来,宋檀还是老老实实藏在宫里好,邓云心想。   二月皇太后圣诞,宫中开宴会,太后皇帝妃嫔皇子公主齐聚一堂。殿外下着淅沥小雨,殿内灯火璀璨,气氛正热烈。太后年纪大了,就喜欢这种儿孙满堂的时候,歌舞和戏曲都捡热闹的来,妃嫔和宗室也捡吉祥话来说,逗得太后眉开眼笑的。   这种场合,宋檀并不在。   永嘉穿着大红宫装站在太后身边,陪她说话给她布菜。皇帝的御座就在旁边,永嘉抬眼就能看到宣睢眼中的兴致缺缺。   淑妃叫二皇子出来送寿礼,他预备的是自己写的百寿图。太后夸奖说写的很好,又拿到皇帝跟前看。   宣睢起了兴致,叫二皇子三皇子都来,当庭考较他们功课。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皇帝还算给他们面子,问的都是极浅显的功课,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很流畅地答出来了。   皇帝龙颜大悦,当即给二皇子和三皇子封王,二皇子封秦王,三皇子封楚王,四公主赐封号宜春,另有各种赏赐。   几位皇子公主年岁都不大,虽然没得到出宫建府的准许,不过这已经是后宫难得的大喜事了。淑妃和赵妃并一干妃嫔都跪下谢恩,席中洋溢着欢喜的氛围。   皇子比公主金贵的多,永嘉注视着她的两个弟弟,尽管他们还都不大,但是宫里的风,就要吹向他们了。   永嘉拿着酒杯,视线在两位皇子身上划过,不经意碰到皇帝的目光。   宣睢在看着永嘉,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的姿态。   永嘉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甚至没有在她父皇的目光中挺过多久,很快就狼狈地低下头去。   今夜永嘉是被掩盖光芒的那个,两位年轻的封了王爵的继承人盖过了他们姐姐的风采。   不过永嘉却觉得庆幸,皇帝的目光让她久违的感到恐惧,在没有人提起她的时候,她反倒觉得安全。   太后年纪大了坐不住,很早便离席了。她走之后,宣睢没多停留。   春夜里还留着寒意,小雨淅淅沥沥的,台阶和路面都湿漉漉的。殿后摆放着许多花木,细雨打在叶子上的声音窸窸窣窣。   殿里灯火暗淡,走近了却听到有乐声。后殿的门窗都敞开着,夜风穿堂过,秋光坐在一架编钟旁,正演奏者乐曲。   见宣睢来,秋光微微顿了顿,宣睢摆摆手,示意他继续演奏。   秋光接上了方才不太顺畅的一个曲调,目光重新回到眼前的编钟上,他的神情十分专注,在面对皇帝的时候也没有惶恐不安的情绪。   宣睢定定看了他两眼,才走向屏风后。内殿没有点灯,今夜也没有月光,昏暗的室内,宋檀阖着眼躺在窗下的一把摇椅里,身上搭着的毯子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   宣睢走上前,摸了摸宋檀的手,他的手指白皙,微微发凉。   这样一点触碰已经唤醒了宋檀,他从躺椅上坐起来,道:“陛下回来了?”   “怎么在这里睡?还开着窗子,”宣睢道:“手都是凉的。”   宋檀道:“屋子里有味道,开窗散一散味道。”   他叫来小年,让秋光停下奏乐,先回去。   雨天路滑,宋檀本想多嘱咐一句,不过到底没有开口。随着屏风外的人离开,屏风也被撤了下去。   他的欲言又止很清晰地落到了宣睢眼中,宣睢叫宋檀依旧躺下,他坐在宋檀身旁的椅子里,自己将桌上的一盏灯点了。   宋檀要去接他手中的蜡烛,他却不许,灯光挪近了,他看着宋檀的眼睛,“你喜欢秋光吗?”   宋檀微愣,随即眉头皱起,“陛下这是什么话!”   “我觉得,你会喜欢秋光这样的人。”宣睢平静地注视着宋檀,两个人之间只有一盏灯,两个人之外是潇潇雨声。   “如果你的爱人不是我,至少你不会忧思到难以入眠。”宣睢重复绿衣说过的话,宋檀在一瞬间感到有些窒息。   他急促地呼吸了两口,道:“我并没有这样想。”   宣睢仍温和的望着他,“可我常常这样想。”   宋檀看着宣睢,不知道为什么,说话的时候牙齿在打颤,“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宣睢说不上来,他想了一会儿,道:“如果我要杀了秋光,你会阻止吗?”   宋檀要阻止吗,他是个那样心善的人,素昧平生的人也愿意出手相救,每一个他救下的弱势的人都是曾经的他自己,现在他要变成杀掉他自己的人吗?   “杀了秋光,你就高兴了吗?”宋檀问他,“杀了绿衣和沈籍,你会高兴吗?”   宋檀觉得无法忍受了,他站起来走向床榻,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今天的雨不对,人也不对,宋檀自己也不对。睡一觉吧,睡一觉明天起来也许就好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睡不着吗?”宣睢合衣在他身边躺下,“就是因为你总这样想,睡一觉吧,明天起来也许就好了。可是明天不会好,所以你害怕的都不敢睡了。”   宣睢抚摸着宋檀,“今夜你能睡着吗?”   宋檀睁着眼到天亮,在床上躺了一晚,起来时浑身酸疼。清晨他坐在椅子上,小年给他捏肩膀。宣睢在窗下的一把椅子里喝茶,神色平静地好像昨晚的事没发生过。   宣睢难得有那样失态的时候,可宋檀因为恐惧错失了交谈的机会,以至于到现在谁也没法再开口。   六安进来说了什么,宣睢便起身离开。他走之后,宋檀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小年劝他要不要躺下休息,因为他今天的面色看上去不大好。   一夜没睡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宋檀想,我以前也有通宵守夜的时候呢。   “要不奴婢叫秋光来?”   宋檀摇头,道:“你给永嘉公主带个信,请她帮忙把秋光带走吧。”   小年去了半晌,回来后告诉宋檀,永嘉公主应下了,说安郡王妃下个月过生辰,可以把秋光送去安郡王府。   宋檀有些奇怪,“公主自己就喜欢听戏,怎么不留下秋光?”   小年顿了顿,才道:“陛下为公主赐婚了,是周太傅家的二公子,成婚后公主要随周二公子归乡三年。”   宋檀愣了愣,“公主要离开京城?太后也同意吗?”   小年不吭声,宋檀反应过来,陛下决定的事情,旁人是无法更改的。   秋光的事,最后是贺兰信进来料理的。他在看见这个人的时候就觉得不好,私下里把他又查了一遍,可惜秋光真的清清白白,一个才华横溢的乐师,到皇宫里,因为宋檀和沈籍,不得不蒙上一层又一层的揣测。   临走前,秋光向宋檀辞行。贺兰信站在不远处,并没走近,远远的,他只觉得宋檀消瘦了一些,听说前段时间宋檀咳疾未愈,大约是因为这样。   秋光今日来,没有带他繁重的编钟,清清爽爽的一个人。   “这段时间,有劳公公照顾。”秋光道:“不过小人一直有一个疑问,我的乐声真的安慰到公公了吗?”   宋檀道:“你的乐声能使人心静。”   秋光想了想,“公公现在不需要我,是因为我无法再使你心静了吗?”   他对自己的作品,不管是乐曲还是戏,都抱有十二万分的郑重。   宋檀想了想,道:“我觉得,大多创作的人都不该在一个地方多停留,何况是宫里,这种不许出格的地方应该不适合你。”   秋光摇摇头,在他眼里,宫里宫外其实差别不大,“我在山里,做山野之曲,我在宫里,做宫廷之曲,都只是我取材的一个地方罢了。”   宋檀笑道:“你洒脱,我不如你。”   秋光俯身再拜,退到一边。   贺兰信走进来,直言道:“这个秋光,你就不该留在身边。”   宋檀揣着手,叹道:“你不晓得吗,秋光是陛下开口留下来的。”   他开的口,他接着又反悔。宋檀于是发觉,自己并没有改变宣睢,只是在逼他克制。   贺兰信顿了顿,忽然道:“魏乔被贬了,贬去青州做知府。”   宋檀低垂着眼,“绿衣呢,还活着吗?”   “活着,”贺兰信道:“也未被幽禁,与魏乔一起去青州了。”   宣睢亲自出手,能留下一条命也不错了。   “永嘉公主与绿衣的事情有关吗?”   贺兰信道:“不只是因为绿衣,永嘉公主与陛下之间,有别的事。”   宋檀应了一声,心里有许多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贺兰大人,”宋檀抬头看他,“我从前送你的那枚骰子,你还带在身上吗?”   贺兰信顿了顿,从腰间拿出那枚错金银色子,“你要赌什么?”   “赌吉凶。”宋檀道。   贺兰信抛起骰子,落在他手心,他翻开,是一点。   “看来你的运气不大好。”贺兰信道。   宋檀却笑了,他到现在才露出一个笑模样。   --------------------   其实宣睢和宋檀之间的矛盾一直没有消除,绿衣,秋光,永嘉这些人都只是催化剂   评论区的一些评论我都在看,我尽量平衡自己的节奏和评论区的建议,但是免不了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总之希望大家看文开心 第44章   早长莺飞二月天,春雨过后,天气渐渐回暖,微风轻拂,细柳如丝。   六安捧着秘色瓷玉壶春瓶,里面插着几株粉白轻软的桃花,为端庄肃穆的书房里带来一丝春天的甜美。   宣睢叫六安叫花瓶放在跟前,道:“他去御花园了?”   “是呢,刚起来就去了,”六安道:“在御花园用的早膳,用了半碗鱼片粥,一个羊肉水晶饺,两块胭脂肉脯,还尝了些清蒸鲥鱼。”   顿了顿,六安有些为难道:“宋公公说,想出宫去围场跑马,叫奴婢送桃花的时候,他正同小年打点衣装呢。”   宣睢答应过许宋檀出宫游玩,不过因为宋檀前段时间身体不好,又没等到宣睢有空闲,所以一直没成行。   宣睢把花瓶放到自己面前,抚摸着柔软的花瓣,道:“让他去吧,着锦衣卫跟着。”   六安问道:“陛下不去吗?”   宣睢轻笑着摇了摇头,“大约他未必想与我同去。”   宋檀并不探究皇帝对此的态度,他今日难得换掉了宣睢安排的衣服,换上一身玄色绣金的曳撒。   宣睢爱装扮宋檀,各种青色碧色的衣裳换着法的给宋檀做,宣睢自己平日里穿黑色,礼佛时穿素色,在自己的衣着上实在有些无趣。   围场早将闲杂人驱逐了个干净,远处的青山弥漫着薄雾,山间错落着一两点粉色白色,不是桃树就是杏树了。   贺兰信站在围场边沿,看宋檀挑马。他挑了一匹高大的黑马,踩着马鞍一抬腰就上了马,动作称得上行云流水。黑色的衣袍勾勒出他腰细腿长的一副好身段,他带着一方黑色贴金的眼纱,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   宋檀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贺兰信,道:“我随便跑一跑,贺兰大人不用太紧张。”   贺兰信轻笑道:“不是紧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宋檀轻嗤一声,拽着缰绳一夹马腹,便朝远处跑起来。   几个锦衣卫立刻追上,慢慢坠在宋檀后面。他们不敢太远,怕变生不测赶不及去救,也不敢太近,怕离得近了搅了贵人兴致。   宋檀一开始没想为难他们,上了马后,风呼啸着穿过自己往前跑,宋檀忍不住越来越快,追逐着看不见的风疯跑。   马儿越跑越快,快到身后的锦衣卫都觉得不好,连忙打马跟上。宋檀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恨不得将一身的麻烦和疲累都甩下。   不知道跑了多久,宋檀忽然听到耳边传来马蹄声,他疑心是有人追上了自己,回头看时却见有人极快地靠近自己,眨眼间已经来到了自己身边。宋檀还没反应过来,宣睢就抓住了宋檀手里的缰绳,一把狠狠拽住。马蹄高高扬起,落在地上扬起尘土飞扬。   宋檀稳了稳身形,身后贺兰信带着锦衣卫赶来,将他们两个人围住。宣睢下了马,衣摆一点尘土也不沾,正负手看着宋檀。   宋檀坐在马上,他鲜少以这样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宣睢,看他典雅高贵的眉,看他黑沉沉的、看不透的眼。   “还要继续跑吗?”宣睢问他。   宋檀摇摇头,他从马上跳下来,以一个极为潇洒的动作,但是落在地上时差点摔倒,还是宣睢扶了一把。   宋檀摸了摸鼻子,讪讪的笑。   “不玩了就回宫吧。”宣睢道。   宋檀说好,他疯跑了不知道多久,双腿酸疼的厉害。   回宫之后,小年用热水和药草揉按宋檀的双腿,疏散了他腿上的疼痛。他带着一身药味爬上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宣睢摁在了身下。   宋檀的两只脚被黄金锁链缠了一圈又一圈,这样一双能跑能跳的腿,委实叫宣睢不开心。   深夜时分,宣睢才为宋檀把脚上的禁锢解开,白皙的皮肤上已然勒出了一圈淤青,靠近踝骨上方,一片青色的痕迹。   宣睢把他的脚拿在手中,轻轻抚摸那些淤青,摸了一会儿,宣睢的手顺着脚踝往衣服里面探。宋檀昏昏欲睡,并没力气阻止宣睢。于是第二天清晨,他在自己的腿上发现了许多牙印和齿痕。   这次出宫去围场,让宋檀拿到了自己的牙牌,小小一块牌子,背面篆刻着宋檀的名字,下面坠了一串鸦青色的丝线流苏。   宋檀近四年没见过自己的牙牌了,他还以为宣睢根本没有制这块牌子呢。   宣睢没把牌子要回去,这不代表宋檀就此可以自由入宫了,大约只是一种试探。   宋檀不是不明白宣睢的意思,但他不在意,因为他很快就又出宫了,这次没告诉宣睢,身边只带了齐杨齐柳两个。   他要出宫,最先去的当然是堆雪楼。不过今日不凑巧,堆雪楼有事没开门。宋檀转悠了一圈,随便找了一家茶馆吃饭。   宋檀坐定,要了一碟四个驴肉火烧,一碗流汁的烧鹅,一碗炖的烂烂的烧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鲜笋鸡汤。   这里的吃食不比堆雪楼精致,但是口味重,浓油赤酱,还没吃,瞧着就热闹。店家另送了一碟酱瓜,宋檀吃着很爽口。   齐杨齐柳想劝他别吃宫外的吃食,宋檀烦不胜烦,将他们支去买点心,自己悄悄从后门溜了。   后门有个小孩儿,拎着竹篮子买果子。宋檀蹲下来问他,“你卖的什么?”   小孩把篮子给他看,里面都是水灵灵的李子。   “这些都还是青皮儿呢?”宋檀道。   小孩道:“咬开是红瓤的,甜。”   宋檀数了八个铜钱,换了一包青皮红心李子。   他拿着李子往外走,咬一口,酸的他牙倒。   宋檀回头去找小孩儿,那小孩已经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宋檀没办法,揣着这一包酸涩的果子到处走,转过一条街,街上有卖糖葫芦的。   他走过去,“糖葫芦怎么卖?”   小贩很热情,“三文钱一串,五文钱两串。”   宋檀道:“我只有一个人,要不了两串。”   小贩道:“那不好意思了客官,一串三文钱。”   宋檀掏钱,并决定从现在开始讨厌五文钱两个的东西。   护城河边杨柳依依,年轻的姑娘公子结伴而行,手里大多拿一枝桃花。宋檀跟在他们身后,一手拎着李子,一手拿着糖葫芦。   “宋檀?”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夹杂着一些犹疑的意思。   宋檀回过头,看见桥上站着沈籍,他穿着蓝布长衫,清俊地像河边一棵柳树。   “你怎么在这里?”沈籍看着宋檀,他知道宋檀是不能出宫的。   宋檀把腰里的牙牌拿给他看,“我名正言顺出来的。”   沈籍眉头还是皱着,有些忧心的样子。   他们在河边的茶摊上坐下,宋檀终于能放下手里的东西,歇歇脚。   “你出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沈籍不赞同道:“不大安全。”   宋檀身边没有齐杨齐柳总还有盯梢的锦衣卫,他不担心自己的安全,道:“许久没出宫了,随便走走。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宋檀笑道:“春日少男少女携伴而游,沈大人也是如此吗?”   沈籍摇摇头,面色放松了一些,道:“我来打点船家,不日就要离京了。”   宋檀很惊讶,“你要离京,是公务还是回乡?什么时候回来?”   沈籍道:“是外放,去河南一带。”   自三年前江西案后,皇帝便花费了很多人力物力用于培养生员。他要求幼子六岁即进学,免学费且发放禄米。   “这要很多很多钱吧。”宋檀粗略算一算,就咂舌称叹。   “目前只在一地推行,河南人多,读书人也会多些。”沈籍道。   他在京中,虽为阁臣,可皇帝说一不二,大多数时候沈籍只是个执行陛下命令的人,两人政见多有不合,三年下来也没有磨合的很好。   “一来,身为阁臣,无法调和陛下和朝臣的矛盾,已经是失职。”沈籍道:“二来,我想做些实事。”   皇帝想培养读书人,本意只是为了方便他随时换掉自己看不顺眼的官员。沈籍不赞同皇帝的目的,但对皇帝开民智这种行为极其支持。   “开民智这种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沈籍道:“培养一代人,总要十年二十年。”   宋檀看着沈籍,“这样看来,你回京之日遥遥无期啊。”   沈籍笑了笑,道:“在不在京城并没什么关系。”   “我认识一个乐师,他跟你说过差不多的话。”宋檀感叹道:“真好啊,你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沈籍抬眼看向宋檀,又出现那种忧心的神情。   “你呢,你还好吗?”   宋檀说不上来自己是好还是不好,他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是很好很好的。   宋檀揉了揉脸,只觉眼睛有些酸,“宫里的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从前你教导我的许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   “先生,”宋檀看着沈籍,“你对我可还有什么期许吗?”   沈籍沉默良久,道:“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宋檀笑了,他低下头遮着眼,“我晓得了,先生,我记下了。” 第45章   太极殿里安静的一声不闻,宋檀一出去,就好像带走了太极殿所有的生气。   宣睢站在窗边,微微弯腰,精心打理春瓶里的几支桃花。   那几枝桃花摘下来的时候含苞欲放,这会儿花瓣已经全都舒展开了,正是最漂亮的模样。   这样的漂亮模样,不知道能维持多久,毕竟是折下来的花儿,再静心打理,也无可抑制的显露凋零之象。   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站在阴影里,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他将宋檀的行踪回禀陛下,讲宋檀买了酸的难以下咽的李子,买了三文钱一串的糖葫芦,闲逛到桥边的时候遇见了沈籍。   宣睢转了转春瓶,看着桃花舒展的姿态。   宋檀与沈籍见面了,在河边的茶摊上,两个人聊了许久。   有时候宣睢真不明白,京城那样大,怎么宋檀和沈籍就这样有缘分,总能碰到。   “他哭了吗?”宣睢忽然问。   暗卫沉默片刻,道:“离得远,看不大清楚。”   “大约是哭了的。”宣睢道:“故人重逢,如何能不感伤。”   暗卫没有回答,殿内安静地让人难以忍受。   “哗啦”一声,宣睢摔了春瓶,起身离开。   方才还被主人静心呵护的桃花孤零零地躺在残水与碎瓷片之间,无知无觉的映照着春色。   辞别沈籍之后,宋檀依旧在京城里乱逛,京城可真大,宋檀走的脚都疼了。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宋檀把自己身上大包小包没吃完的东西分给街边的乞丐,漫无目的的不知道往哪里走。   他不想回宫,宫里这个时辰大约也已经下钥了。思来想去,宋檀只好往琼台别院过夜。   回去的路上,他又遇到了卖糖葫芦的小贩,便停下脚步,问他买糖葫芦。   “我记得你,公子,”小贩笑道:“你要再买一个,只收你两文钱好了。”   宋檀有些惊讶,笑着回答:“多谢多谢。”   冰糖葫芦用纸包起来,宋檀没有吃,只是拿着往琼台别院走。   他从后门进的别院,没有惊动太多的人。因为不常住人,所以这会儿别院里不怎么点灯,尤其是花园,漆黑一片。偌大的池塘黑咕隆咚的,借着月色,宋檀看清楚了水面,残荷还留下不少,新叶已经长了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十分可爱。   宋檀围绕着池水走,转过假山,回廊之上,忽然亮堂了起来。曲折盘旋的一长段游廊,每隔五步就摆着一盏银琉璃灯,烛火的光芒被琉璃和银盏折射,映照出细碎璀璨的冷光,华美又冷峭。   游廊尽头有一架黑漆描金云绢屏风,屏风上绣着花卉仙草和山石,背面大约也放了灯,花卉中间好像发着细碎的光。   屏风前有一张长案,案上细条的美人瓶里插了几株漂亮的桃花。案边有个人,背对着宋檀,素色的广袖长袍,长身玉立。他站在绣满灵芝仙草的屏风前,仿佛天上仙人。   “回来了?”他问宋檀。   宋檀应了一声,却没走过去,只弯腰打量游廊上的银琉璃灯。   “见过沈籍了。”宣睢道。   宋檀点点头,“沈大人说,他三日后走。”   宣睢回过头看宋檀,目光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我想去送他,”宋檀抬头看宣睢,“我能去送他吗?”   宣睢道:“我以为你更想跟他一起走。”   宋檀抿了抿嘴,走上前,把糖葫芦给他。   宣睢没动,也没说话。   “你不要吗?”宋檀歪了歪头,道:“但我没有别的可以给你的了。”   我可以三年不出宫门,我可以一辈子不见沈籍,我也愿意为你殉葬。我几乎给出了我能给出的一切,连我尽力维持的你喜欢的随性自在也快维持不下去了。   宋檀叹了一口气,随便在游廊边坐下来,很无奈的样子。   这样疲惫的模样一下子刺痛了宣睢,同时他心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宋檀还是累了,他还是要走了。   “陛下,你知道吗,皇宫于我,并不算特别可怕的地方。”宋檀把一盏莲花灯拿在手里看,“我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了,这里的每一条规则我都烂熟于心,我没觉得为此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秋光跟我说,人在山野,做山野之曲,人在宫廷,做宫廷之曲。我厚着脸皮想,大约我也是在这样,在山野我就过山野的生活,在宫里,我就过宫里的生活。”   “但你在宫里并不快活,”宣睢道,到这个时候,一切都可以说开了。宋檀在宫中那样的小心翼翼,百无聊赖,更加可笑的是,他还要隐藏好自己的这些情绪。   “你一整年的笑脸,也未必及今天一天开心。”宣睢道:“茶馆的老板,河边暧昧的年轻男女,骗你买酸李子的小孩子,还有沈籍,他们都叫你舒心。”   宣睢垂眸,看着案上的桃花,万般柔情都在眼中。   “皇宫,琼台别院,甚至堆雪楼都没什么不同,只是一个地方,并没特殊的含义。”宣睢的声音变得温柔,“真正让你感到难以忍受的,是我。”   宋檀愣住,眼中浮现难过的情绪。   没有比言语更好的利器了,剜着心刮着骨,叫人痛不欲生。宣睢却从这样的痛苦中感受到了一点痛快,他笑了。   “我是个难伺候的人,你要看着我,猜度我,注意我每一个神情,揣摩我每一句话。”宣睢道:“那你跟夏明义,跟邓云,跟我身边所有的人有什么不同呢。”   “我这样做,”宋檀道:“因为我不想你不开心。”   “所以权力没有改变你,”宣睢道:“是我改变了你。”   他抬眼看着宋檀,轻轻道:“你要走吗?去找沈籍还是找绿衣,”   宣睢停顿了一下,缓缓吐出一口气,“我都让你去。”   “我走不走根本没什么所谓,”宋檀倏地站起来,道:“皇宫没有困住我,但是困住了你!”   宣睢轻笑一声,他不承认这一点,也不再看宋檀的神情,率先转身离开。隔着游廊的栏杆和草帘,宋檀看到宣睢大步离开,衣摆随着走动掀起来,吹灭了一路的灯。   宋檀看着他渐渐消失在自己的目光里,屏风前的长案上,留有一支桃花。   这个春天,沈籍,永嘉和绿衣怀揣着不同的情绪先后离开京城,宋檀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样的情绪,说难过不舍有一点,说期待也有一点。   三天后,宋檀送别沈籍,一个人走进堆雪楼。   堆雪楼开门了,三年没来,这家店重新规划了布局,宋檀走进去,感觉有些陌生。   好在掌柜还是那个掌柜,他在柜台后看了宋檀一眼又一眼,最后将他请到楼上雅间,交给了他一个匣子。   那是绿衣留给宋檀的东西,一匝厚厚的银票,一些田庄地产。她未必知道宋檀会出宫,只是有备无患,在京城给宋檀留点东西。   宋檀拿着这些钱,打包了堆雪楼的几道点心,去国公府等贺兰信。   邓云在宫里,宋檀见不到他,除了邓云之外,宋檀也就和贺兰信有点交情。   国公府的人要请宋檀进去等,宋檀却摇摇头,只在门口站着。   国公府的人着人去传信,很快贺兰信从外面回来,骑着马风尘仆仆。   他看见宋檀,十分惊讶,“你......”   “我要走了。”宋檀告诉他。   贺兰信有些难以置信,无法理解皇帝为什么会放宋檀离开。   宋檀并没有多解释,他与宣睢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总是解释不清。   “去哪里?”贺兰信最后问。   “去金陵,找我师父。”宋檀道:“我从前总说要给我师父养老送终呢。”   贺兰信默了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宋檀把自己手中的点心给贺兰信,“一包是你的,一包给邓云,我也不想花太多钱给你们置办礼物,是这个意思就好了。”   贺兰信轻嗤一声,“你还真不客气。”   宋檀嘿嘿笑了两声。   “要我找人送你吗?”贺兰信摸了摸腰间的骰子。   “不用了,”宋檀道:“我跟人说好了,先坐马车再坐船,我慢慢晃悠过去。”   宋檀跟贺兰信闲聊了两句有的没的,便要走了。   贺兰信忽然叫住他,“宋檀,你还会回来吗?”   阳光落在宋檀身上,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当然会回来!”宋檀声音干脆。   “你同陛下讲,我很不高兴,叫他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等他知错了,我就会回来。”   贺兰信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昏话,你叫陛下反思?”   “陛下怎么啦,知错就改,这是圣人言语。”宋檀很有底气的样子,“你在陛下身边,提醒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保重身体,不然我也不会消气的。”   “我走啦!”宋檀摆摆手,踏着清晨的阳光大步离开了。   贺兰信很快被宣召入宫,他在殿前见了邓云,彼此的面色都不是很好。   殿内,贺兰信将宋檀的话带给宣睢,宣睢没言语,只摆手让他下去。   临走之前,贺兰信还是没忍住,问道:“他还会回来吗?”   宋檀离开京城,辗转一个月才到金陵,路途并不像他说的那样闲适,赶路嘛,总是狼狈的。   夏明义被发配到孝陵种菜,在一个大菜园子里,搭了几间矮小的草屋。他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提着水蹲在地头,简直要跟泥土融为一体。   宋檀在菜园门口喊师父,夏明义愣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他看见宋檀,迎着宋檀的笑脸,将水瓢重重地砸在地上,飞快地比划着什么。   ‘你怎么这样笨,也落到这里来了?!’   宋檀走过去,把地上的水瓢捡起来,“你晓得,我一直就不聪明嘛。”   夏明义还在比划着什么,一张老脸,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院中一棵老槐树轻轻摇,细碎的米粒一样的槐花落到了宋檀肩上。   那时宣睢是怎样回答贺兰信的呢,他说,不是还有一道殉葬的旨意吗,大约那时候他一定是要回来的。   --------------------   宣睢:我死了,他总要回来看我一眼。   宋檀:我去外头散散心,也让宣睢冷静冷静,等我旅游回来了我们再谈这个问题。   明天有事要出门,更新应该来不及了,所以明天没有更新~ 第46章   夏明义在孝陵不叫夏明义,叫夏哑巴。他一个人住在草屋里,种着一大片菜地,挑水翻地、收粪沤肥这些事都要自己做。。   神宫监的太监们根本不管夏明义从前是多么的风光,能被贬到孝陵的人,哪个从前不是呼风唤雨,就是司礼监掌印也多了去了,不差夏明义一个。   夏明义带着宋檀去放行李,屋里的陈设更简陋,连张桌子也没有,只有一张条凳。靠墙用土砖沏出来的床,床上两床黑硬的被子。也是金陵天暖,不然这样两床被子,冬天怎么过得去。   宋檀潦草的歇了一晚,第二天早起就去买了几床新被褥,又添置了些日用品,不说别的,吃饭的碗筷总要有。稍微修整好,宋檀就请人将那几间屋子修缮一下,重新盖了三间青砖瓦房,宣纸铺墙,雪白又亮堂。   中间的屋子做正厅,添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不是什么名贵木头,胜在结实。左右两间是宋檀和夏明义的卧房,宋檀买了张架子床放在窗下,被褥铺的厚厚的。他还请人盖了间小厨房,能有个烧水做饭的地方。   宋檀的这番动作不小,惊动了神宫监掌印。   神宫监的太监都知道夏哑巴有个徒弟来投奔他,一些人认为他这个徒弟是犯了错被贬来的,另一些人认为这毕竟是京城来的,或许大有来头。   某个晴朗的天,宋檀帮夏明义提水浇菜,菜园子外头来了个瘦高个的太监,声音尖细,“夏哑巴,这一季的新菜怎么还没送上来,黄公公等着宴请同僚呢。”   宋檀站起身看他,那小太监也在用他自以为隐蔽的目光打量宋檀。   夏明义告诉宋檀,这是神宫监掌印黄承福身边的小太监,这次来,八成是为了打探宋檀的身份。   “神宫监掌印人怎么样?”宋檀问。   夏明义摇摇头,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黄承福手下吃了不少苦头。   “那菜怎么办?”宋檀道:“这会儿哪有新菜给他。”   他心里想,这黄承福这么难缠,不如出点银子免祸。他手里钱还多,一时用不完。   夏明义却摇头,叫他不要露财。这里的人都知道,能被贬过来的太监,手里多少有点私房,只要露了一点,多少钱财都要被他们搜刮完。   夏明义叫宋檀在黄承福来的时候躲进房里去,交不上菜,他们大不了就是叫夏明义吃点苦头,旁的也没什么。   宋檀默然不语。   隔两日,那小太监又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瘦长脸,麻秸秆似的太监,看他的排场,应该就是神宫监掌印黄承福。   他料定夏明义交不上菜,迫不及待地过来处罚他。   菜园子里夏明义在角落除草,宋檀挽着衣袖打水,谁也没理黄承福。   黄承福有点生气,小太监声音尖锐地喊道:“人呢!”   夏明义听见动静,慢吞吞地起身走过来。黄承福连忙用帕子掩着口鼻,面露嫌弃。   “夏哑巴,本官要的新菜呢?”黄承福道。   夏明义比划了两下,大意只说,还未到成熟的时候。   黄承福嗤笑一声:“夏哑巴,你说你,平素也不给你多重的活计,只叫你打理这几亩菜地。这还不知足,偷懒耍滑,真是贱骨头。”   他一面说,一面去看宋檀。   宋檀站在老槐树下,穿一身青布衣裳,打水的时候衣袖挽起来,露出白生生的一截手臂。   黄承福打量了又打量,心里犯嘀咕,觉得他不像个普通太监。   宋檀放下衣袖,往这边走来,“菜在我这里,我来给你拿。”   小太监道:“你莫诳我,你就一个人,我怎么没瞧见菜在哪里?”   宋檀从腰间摸出来一块牌子,递给小太监。   小太监不识字,捧着牌子给黄承福,黄承福狐疑,把那牌子翻来翻去看了几遍,面色大变,神态立刻恭敬了起来。   “原来是锦衣卫的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人勿怪,大人勿怪。”黄承福赔着笑,把那牌子用手帕擦了擦,恭恭敬敬的捧回给宋檀。   宋檀有点嫌弃,拎着挂牌子的绳,道:“我有任务在身,你们都去,少来打搅。”   黄承福忙道:“是,是。”   “还有,”宋檀道:“我的身份不可外传,若有旁人知道,我只当是你胡说。”   黄承福面色越发卑微了,连连称是,他一面说一面赶走身边的人,自己作了一遍又一遍的揖,口中只道:“大人勿怪,大人勿怪。”   夏明义走上前,拿起那牌子。   牌子正面是锦衣卫三个大字,背面却方方正正地篆刻着贺兰信的名字。   这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令牌,怪不得能叫黄承福看了就怕。   “锦衣卫的名声可真差,贺兰信真该反省反省。”宋檀把令牌放水桶里洗了洗,对夏明义道:“这是我走之前,贺兰信送我的,若是我能见邓云,八成也能从邓云那里讹一块牌子,可惜我走得急,没见他。”   夏明义笑了,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机灵。’   京城,贺兰信进宫面圣,四月春风拂面杨柳依依,御书房却总是十分肃穆,春光透不进来。   宣睢站在窗下书案后,执笔作画。   画中有一个人,躺在藤椅上,头上顶着柳条编成的花环,衣摆微微漂浮,那是画出来的风。   “什么事。”宣睢问道。   贺兰信收回目光,道:“他有信送来。”   宣睢倏地抬眼,贺兰信把手中的信放在桌案上,信封上写着陛下亲启。   这信封外面其实还有信封,上面写着贺兰信收。一封信,三两张写满了字的纸,只有那四个字是给贺兰信的。   宋檀把信寄去国公府贺兰信的家,是因为他没有别的寄信的地址,若寄去琼台别院,怕无人在意。再者说,他把信寄给贺兰信,也方便他在金陵狐假虎威。   宋檀的信中写了他到金陵,重新起房屋,置办家具,刚刚安顿下来。对于夏明义和神宫监太监这些事他只一笔带过,反而兴致勃勃说起自己的菜园子生活。   菜园子很大,大部分菜种出来要交上去,一些也能留下自己吃,他去的时候还不晚,有几样菜还能栽种上。他还从来没种过菜,不晓得种出来怎么样。有些容易长成的菜,一两个月便成熟了,从地里摘出来到自己肚子里,拢共也没一刻钟时间,没有比这更新鲜的了。   春天的阳光温暖舒适,宋檀把自己的藤椅搬到宽敞的院子里,脚边放了许多柳条。这是人家修建枝叶时不要的柳条,宋檀捡了来,用柳条和鲜花编了个花环,盖在脑袋上。   “有许多裁剪下来的柳条,白放着可惜,所以编了花环和花篮来带。我自认手艺不错,或许可以拿去卖钱,然欣赏者寥寥,也无人愿意为此花钱。可惜柳条不能久放,不然,我可以寄回去给你一个。”   宣睢顿了顿,指尖忽然有点酥麻的感觉。他摩挲着信纸,久久没有放下。   “撤掉监视他的人吧,”宣睢道:“着人暗中保护他,但不必时时来回报了。”   他有宋檀送来的信,字字真心,再细致的监视回报,也不抵他那薄薄一张纸。   贺兰信道:“陛下要回信吗?”   宣睢不知道要回些什么,朝臣无趣,宫人无趣,自己的生活一眼望去乏善可陈。   “外面这样好,他怎么会回来。”宣睢将信折起来,低垂着眼道:“不必回信,你去吧。”   宋檀这封信送去了很久,也没等到回信。傍晚时分,他在桌上写第二封信,夏明义过来添了一盏灯,道:‘陛下不回信,你还要继续写?’   宋檀点头,道:“陛下回不回信是他的事,我本来也没指望他会回信。”   夏明义在宋檀身边坐下,‘陛下不会轻易低头的,你不该和陛下置气。’   “这不是置气,”宋檀道:“宫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忍耐没有什么用。绿衣的事情给我提了个醒,人还是应该大胆的往前走,是好是坏碰一碰就知道了”   ‘你不怕陛下忘了你吗?’夏明义比划道:‘跑这么远,太恃宠生娇了。’   宋檀看见他说恃宠生娇,咬着手指吃吃地笑起来。夏明义打了他一下,宋檀收起笑,思考了好一会儿,道:“如果陛下忘了我,那我希望,他能找到的真正的,适合他的爱人。”   宋檀不是没有想过,他与宣睢之间这样那样的问题,或许是因为他们真的不合适。   “至于我,我不怕,我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宋檀道。   夏明义叹息,‘你也是个倔强的,邓云怎么也不劝劝你。’   “邓云,”宋檀道:“师父,邓云的处境也不好,他嚣张跋扈的名号传遍朝野,有几个御史跟他死磕,每天都上折子弹劾他。”   夏明义哼了一声,‘轻狂,看他以后什么下场。’   “邓云说了,他不怕死,真有弹尽粮绝那一天,自己送走自己,还落得清净。”   夏明义笑着摇头,‘他还年轻,年轻人都不怕死,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反而就不想死了。’   ‘你和陛下也是,你们都太年轻了,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第47章   一晃四年过去了,宋檀还待在金陵。对于年迈的夏明义来说,日子是像金子一样珍贵的东西,但对于宣睢和宋檀来说,四年也算不了什么。   夏明义的身体很不好了,体力活干不了多少,挑水翻地这样的活都落在宋檀身上。夏明义很不愿意他做活,不想他在京城养出来的一双白皙柔软的手变得粗糙——他还是想宋檀能够回到京城。   彼时是仲春,南国的春天有点阴晴不定的意思,暖和的时候很暖和,冷的时候也是一下子冷起来的。   夏明义醒得早,提着个水桶给菜地边沿的一些花草浇水。这些花都是宋檀种的,这时候迎春开的最好,金灿灿的枝条,随意舒展着。   宋檀从屋里出来,头发用发带全挽起来,穿一身藏青色棉服,拎着钱袋出去了。   这几年,有赖于贺兰信的锦衣卫令牌,黄承福没多为难他们。不过宋檀在这里盘旋几年,带给黄承福的威慑不断变小。某一天他终于忍不住,把宋檀的存在报给了金陵守备太监,守备太监着人往京城查探。不知道贺兰信回复了什么,总之守备太监斥令黄承福不许为难。   不能为难宋檀,也没给他多大的权势,后来有人觑着宋檀的好身段好样貌,揣测说是京城某位大官的脔宠,来这里避风头的。   于是风言风语越传越多,人人都说宋檀与京城的某位高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位高官大约与贺兰信也有交情,不然怎么能换的贺兰信庇佑呢。   对于宋檀的身份,许多人孜孜不倦的猜测,演说。   宋檀先去了驿站,驿站的驿卒跟宋檀熟识,早把宋檀的东西单独挑出来,给他放在一边。   两个包袱和一个匣子,分别是永嘉和绿衣寄来的。   在宋檀安定下来后,他就开始给远方的朋友些写信。绿衣的信回复的很快,细细问了宋檀的吃住和身体情况,并送来了一匝银票。她也隐晦的问了问宋檀因何出宫,以后有何打算。   宋檀简单地跟她提了两句,只说陛下并不为难。绿衣很高兴,极力邀请宋檀来找自己。   信中,绿衣说起自己和魏乔被贬青州的事情,绿衣自己已经做好了撤步的准备,但是陛下的动作太快了,完全没给她反应的机会,让二人如此狼狈地被贬出京。至于魏乔,他开始有些郁结,但后来见沈籍也离开了京城,心里更多的是惭愧。   扪心自问,如果魏乔在沈籍的位置,他死也不可能放手。   “大约人人都有执着的东西,我只晓得魏乔与沈籍是好友,没想到魏乔也会嫉妒沈籍,也会因沈籍而自愧不如。”   宋檀把信看完,比起魏乔,他更在意绿衣。绿衣瞧着很豁达,话里话外干脆明朗,不晓得是宋檀那一番话真对她起了作用,还是她自己挣扎了出来。   宋檀同样寄信给永嘉,不过永嘉并不怎么回信,只是遣人送东西,银票,皮草,药材,想起来就给宋檀送,十分的财大气粗。   偶尔的几封回信里,宋檀能看出永嘉的沉郁。   婚嫁是对公主的监禁,驸马是看守公主的人。   有关沈籍,宋檀也寄了几封信过去,交代了自己的近况。沈籍鼓励宋檀继续读书,也不要忘了自己其他的爱好。他又变成了宋檀的夫子,教他诗书和围棋。   四年的时间里,大家断断续续一直在联系。   宋檀站在屋檐下,先去看回信,回信有两封,绿衣一封,沈籍一封。永嘉没回信但是送了一包袱东西,宋檀打开看了看,是两盒六支人参和两盒燕窝。   除此之外,没有京城的回信。   宋檀没怎么失望,借驿卒的地方看信。驿卒很殷勤,请他坐下,端来一碟云片糕和放了桂花蜜的热茶。   沈籍的信里回复了一些宋檀读书上的问题,还给他寄了一本《天工开物》,鼓励他自己做些小玩意儿,对他新起的这个爱好表示很赞同。   他的回信简短,拢共没有多少字,大约是因为公务繁忙。   绿衣的回信里简单说了自己的近况,京城中派了位巡按御史,一到青州就大刀阔斧地整治贪官污吏,处罚豪商,重整税务。因此她和魏乔也忙的脚不沾地,连给宋檀好好写封信的功夫也没。   末了,她说给她给宋檀寄了些丸药,外伤内服的,治高热治腹泻的都有,还不忘给宋檀装了一盒安息香。   安息香不大能用得着,宋檀现在倒头就睡,每天只觉睡不够,少有睡不着的时候。   他在看信时,驿卒带着自己的徒弟守在外头,徒弟好奇,问道:“师父,里面的是什么人,怎么总有人给他送东西。”   驿卒不知道,但是坚定地认为宋檀是贵人,看看他常常来往的包裹就知道了。   少顷,宋檀看完了信从里面出来,向驿卒道谢。   驿卒摆摆手,“您不要讲这种客气话,去年我媳妇难产,多亏了您给的丸药救命。”   “举手之劳,谁看见了都会救的。”宋檀笑问:“你媳妇身体怎么样?”   狱卒道:“万幸保下了一条命,如今只在床上养着。”   宋檀想了想,从匣子里拿出一支人参两盏燕窝给驿卒,“你拿去给夫人补补身子吧,这几年多谢你照应着,从不叫我的东西弄丢。”   “不敢不敢!”驿卒连连推拒,宋檀坚持,他自己找了张牛皮纸,把人参和燕窝都包好递给狱卒。   狱卒往自己身上擦了擦手,接过来,嗫嚅道:“您真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他满面红光,赶紧拍了小徒弟一下,让他跟着宋檀回去,给他拿东西。   宋檀没回去,去到了街口的一家食肆。   人一定要有一个厨子朋友,食肆的掌柜阿景就是宋檀很好的朋友。   他找了张桌子坐下,阿景先送来两碟面筋和豆腐干,他这里做的最好的是鸭子,肥肥亮亮、皮酥肉嫩,一勺红汤卤汁,配面配饭都极佳。   宋檀叫小徒弟也跟着坐下吃,小徒弟扭捏了一下才坐下了。   不多时,阿景又端来一碗炒黄豆芽,一碗火腿汤,跟着一块坐下了。   “你也没吃饭?”宋檀问。   “忙到这会儿,谁有空吃饭?”阿景回答,他看着小徒弟拿的东西,道:“你去驿站了,又有人给你寄东西?”   宋檀点头,阿景“啧”了一声,“怎么我就没有这种天天给我送钱的朋友。”   宋檀道:“我不事生产,没有人接济我我早饿死了。你这店这样红火,几十年的老店了,不比我强多了?”   “哼,”阿景摇头,“生意是不错,架不住官府一天三顿来要钱。”   宋檀惊讶,“又涨税了?”   阿景道:“他们兴起一个明目,凡是做吃食的店都要由官府开具的安全证明,开这个证明倒不要钱,只是要一遍一遍审查,证明发下来总要几个月功夫。若是着急呢,就拿二两银子,免去等候的时间。”   宋檀道:“变着法子敛财?”   “可不是,”阿景道:“做吃食的要吃食的证明,开铺子的要铺子的证明,门口的摊贩不让在这里摆摊了,叫搬去东市,说是为了方便管理,但是一个摊位要五两银子呢。”   “这样贵呀。”宋檀咂舌。   两人正说着,一旁桌上的一个人年轻人吃完了饭站起来,走过来问道:“掌柜的,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阿景抬眼看他,见是个年轻书生,身着直缀头戴布冠,只是神情冷硬些。   “我没事说假话做什么?”阿景奇怪,“您是?”   “在下曲易春,掌柜的鸭子做的好吃,名不虚传。”   宋檀打量他两眼,“京城人?”   曲易春看向宋檀,“听口音,阁下也是京城人氏?”   “算是吧,”宋檀道:“我在京城住了很多年。”   阿景看了看宋檀,又看了看曲易春,“如此,你们两个也算他乡逢故知,曲公子,今天这顿饭算我请你的,以后常来。”   曲易春却坚持付钱,“哪有吃饭不给钱的道理呢。”   阿景推辞不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道:“真是个怪人。”   “他应当是个官儿。”宋檀舀了一碗火腿汤,“京城来的,不晓得是被贬还是派遣。”   阿景惊讶道:“那他问我的事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我说错了话,他要教训我?”   “不至如此吧。”宋檀道:“可能就是随便问问,入乡随俗,他要在金陵做官,不得问问金陵的风土人情。”   宋檀吃完了,放下钱,另打包一份炖的软烂的火腿鸡汤,回去给夏明义。   宋檀闲逛到快晌午时分才回去,到孝陵附近,宋檀接过了小徒弟手里的东西,自己拿着回菜园子了。   夏明义在院子里晒太阳,宋檀给他把饭放在旁边,自己去屋里收拾永嘉和绿衣寄来的东西。   阳光好的不得了,中午的时候正暖和,宋檀伸了个懒腰,出来蹲在菜园子旁边,给迎春花修剪枝条。剪下来的花他用来插瓶和酿花露,他最近在捣鼓这个,糟蹋了不少花瓣。   “宋檀,宋檀——”外头有人喊宋檀,宋檀抬头去看,只见金小金按着头顶的乌纱帽,快步跑来。   金小金是个小官,穷的兜比脸干净,怕穿烂衣服没钱补,从来不穿官服。这会儿把官帽官府官靴都穿上,宋檀一时还没认出来。   “出事了,出事了。”金小金跑到菜园子旁边,“有人要来查你了!” 第48章   神宫监,院子里站满大大小小的太监,正厅的门开着,上首做了位身着红色官服的年轻人,正是曲易春。   黄承福站在一边,捧着一本账目,厅下还放着一个大箱子,里面堆满了账目。   曲易春受命巡按金陵,第一件事当然是拜谒孝陵,顺便查查孝陵的账。   他来得不算突然,但是黄承福这里却没有风声,他心思不定,连曲易春叫他也没反应过来。   “黄公公?”曲易春放下账本,道:“这些其余的账本,本官要带走查探。”   黄承福额头豆大的汗水滴下来,他挥挥手,叫厅里其他的太监下去,又凑到曲易春面前,“曲大人,小人有些事想与您单独说。”   曲易春看了眼黄承福,起身与他一块去了内室。   一到内室,黄承福就道:“曲大人,孝陵的账目有问题,我想您也看出来了。”   没有人告知黄承福,黄承福当然没时间做账目。   “但这些东西和钱财不是贪污,实在是有个无法与人说的去处。”   曲易春道:“直接说,不要绕圈子。”   黄承福这才低声道:“孝陵里住了位京城来的贵人,一应吃穿都走孝陵的账,却不好明白地记下来。”   “有这样的事?”曲易春道:“什么贵人,叫什么名字?”   “说起名字,您大约也不认得。”黄承福道:“他叫宋檀,听闻是京城某位高官显爵身边的红人。”   “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曲易春道。   黄承福细细说了宋檀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何特殊之处,又道:“他时常往京城寄信,去岁冬天,他寄出去的信在岳阳驿站失火被烧,没多久,这几个驿站大大小小的人都被换了。且京城那边传来消息,重修从京城到金陵的驿站,水路陆路都要修,确保畅通无阻。”   “大人想想,这得多大的官才能为了几封信重修几千里的驿站啊。”   曲易春沉默片刻,道:“我要去见见这个宋檀。”   金小金是礼部的官,此次被派来接待巡按御史,借以表现礼部对巡按御史的不待见。   他与宋檀熟识,并坚持认为宋檀是京城来的贵人,想借他往上爬。可惜金小金抠门,每每贿赂宋檀都只用自己做的云片糕,偶尔宋檀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他还要带走一点。   黄承福带着曲易春往菜园子的方向去,金小金瞧着就觉得不好,偷偷离了队,先行一步去给宋檀报信。   曲易春来时,宋檀还在弄花,衣摆别在腰间,手上站满泥土。   黄承福叫他出来,宋檀却不慌不忙地先去洗手。   曲易春站在菜园子外面,目光四处打量。菜地挺大一片,长势不错,欣欣向荣。里面三间青砖瓦房,院子里收拾的很干净。菜园子门口用竹子搭起了一个门,门两边有一副手写的对联,是摘的古人诗句。   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曲易春盯着对联看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边宋檀洗了手过来,目光扫过曲易春和黄承福等人,问道:“何事?”   黄承福看了眼曲易春,站出来大声斥责宋檀,言语间把账目之事都赖到他身上。   “我没贪污过你们神宫监的钱,”宋檀道:“我只住在这里,并不用你们的东西。”   “你那些人参燕窝之类的贵重药材呢,你冬天穿的皮子袄子呢!”黄承福指着宋檀今日穿的春绸青白长袍,“你衣食奢靡,身上穿的必是绫罗绸缎,吃的必是山珍海味,你屋里的东西就是证据。”   宋檀道:“这些是我的故友接济我的。”   黄承福显然不信,回禀曲易春要搜宋檀的屋子。   “这样吧,你们说你们账目亏空的钱都是因为我,那你把账目拿来我看看。”宋檀道:“实在不行我自己来填补,算是花钱买平安了。”   黄承福不想让他看账本,但是曲易春却已经递出去了。   宋檀随便翻开一页,越看越觉得好笑,道:“去岁四月,在鸡蛋这一项上多了一百三十二两银子。鸡蛋一文钱一个,我用十几万个鸡蛋做什么?”   宋檀挑眉看向黄承福,“这么多鸡蛋,砸死你都还有剩余。”   “你——”黄承福面色铁青。   宋檀嘲笑他们,“账目做成这个样子,你们的账房先生才要羞死了呢”   曲易春把账目又要了回去,道:“此事确实有待商榷。”   黄承福的面色衰败下来,因为他才发觉曲易春从一开始就没信自己的话。   人都散了,曲易春却还站在外面,宋檀问他,“大人还有什么事?”   曲易春道:“想进去坐坐,不知可否?”   宋檀想了想,开门请曲易春进来。他把曲易春带到正堂,在一边的茶炉上烧水煮茶。   金陵风俗,煮茶的时候往往要在茶里加东西,枣干桂圆松子之类,但是京城习惯喝纯茶,宋檀为曲易春泡的,就是这样的茶。   “你是女子?”曲易春忽然问。   宋檀端茶的手一哆嗦,差点把盖碗给碎了。   他惊讶地看着曲易春,“你怎么会这样想?”   曲易春平静地接过他手中的茶,“你没有喉结。”   宋檀道:“我是太监,入宫得早,所以没有喉结。但你听我的声音,并不像女子啊。”   曲易春道:“可你还有耳洞。”   宋檀摸了摸自己的一只耳朵,道:“自己打着玩的。”   曲易春定定地看了宋檀两眼,“你时常往京城送信。”   “我从京城来,京城有我的故旧。”   如果不是知道曲易春是巡按御史,他简直以为曲易春是大理寺出身。   “你在京城时应当过得很好。”曲易春道:“你手指细白,此前从没做过重活。你的官话韵律独特,比一般的京官说的还要好,烹茶的习惯也是京城贵人们才会有的。你还会写一手很漂亮的行书,京中高官为奉承陛下,人人都爱行书。”   宋檀不答,只道:“你是来查孝陵贪污的事,我不是贪污的人,你也不该攀扯我。”   曲易春没作声,虽然黄承福的话掺夹着很大的水分,但是曲易春凭自己看到的,推测出宋檀的的确确是某位高官的脔宠,并且直到现在,应该还有些余荫。   曲易春喝了一口茶,起身告辞。   晚间宋檀点着灯,在小炉子上给夏明义熬参茶。他自己坐在桌边,翻出一份邸报看。   夏明义步履蹒跚的走进来,见宋檀在看邸报,问道:“你今日怎么不写信了。”   “今日忙,还不得空。”宋檀道:“我觉得这个曲易春不像是普通巡按,绿衣同我说,青州前段时间派遣了巡按御史去,严查贪官污吏,重整税务。我想,不该只有青州需要查吧。”   夏明义坐下来,满脸的皱纹,眼睛都浑浊了,脑袋却还清醒着。   ‘金陵是陪都,许多官员盘旋在这里,仗着天高皇帝远,俨然世家之势。如果陛下想查贪官污吏,金陵是必来不可的。’   宋檀点点头,“阿景今天跟我说,官府又让他们交一份钱,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六次要钱了。”   夏明义道:‘金陵账目有亏空,短时间内种地的老百姓是交不上来这么多钱的,只有想办法从商户手上获取。他们一时半会能支应,就算支应不过来,士农工商,商排最末,总有法子糊弄。’   宋檀了然,“这么说,这位曲大人就是冲着钱来的。”   夏明义顿了顿,又感叹着:‘近几年,观邸报上的情况,陛下对朝臣的态度和缓了一些,至少不再动不动就打死人。没想到,才安定下没多久,就又派出这么多催命般的巡按御史来。’   宋檀笑道:“或许京城里的官这才松了口气,折腾地方官,总比折腾他们京官好。”   一句话说的夏明义也笑了,虽然宋檀和夏明义都已经远离了京城,过往的经历却让他们对权力斗争格外的敏锐。   参茶煮好了,宋檀给夏明义盛出来一碗,自己也端了一碗。   喝完参茶,宋檀无事可做,便把纸笔铺开,要给京城写信。   夏明义坐在椅子里,老神在在,他还在劝宋檀回去,‘这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京中仍是没有回信,连贺兰信和邓云的消息都不见一点。这下可是没人扰你清净了。’   宋檀抽出一张宣纸,道:“你都说,陛下对朝臣的态度和缓了些,这不就说明他已经不那么多疑了,这是件好事。也足以说明,当初我离开是对的。”   夏明义摇摇头,眼皮耷拉下来,并不赞同。   那是皇帝,残酷是皇帝的底色,反复多疑是皇帝无师自通的特质。宣睢最开始将目光放在宋檀身上时,就带有一种摧毁的欲望,这一点宣睢怕是从没跟宋檀说过。   ‘那你为什么还往京城寄信?’夏明义道。   “虽然他有可能已经不在意我的信了,”宋檀道:“但是万一他还在等呢,既然有人等,那我就应该写。”   宋檀把信写完,第二天早上就去寄,这封信很快就送到了宣睢案上。   曲易春带着一堆账目离开神宫监,找了十来个账房先生,日夜不停地盘算,盘出了近三年孝陵神宫监的所有亏空。傍晚时分,他带着这份账目去了秦淮河边的一栋小楼。秦淮河灯火通明,唯有这栋小楼十分安静,虽点着灯笼,不闻一点丝竹之声。   仆人领着曲易春上楼,书房里空无一人,窗边的案上有只花瓶,瓶里插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桃花。   曲易春忽然想起了菜园子门口的那句诗。   “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门口传来响动,贺兰信走了进来,道:“主子今日不得闲,你把东西给我,先去吧。”   曲易春称是,放下账目下了楼。走了几步路,他回过头看,窗边那支桃花安静地立在夜色里。   --------------------   宣睢其实已经到了金陵,所以那封信很快送到了他面前。 第49章   早起的时候微微有些冷,宋檀裹了个马甲去烧水做饭,早饭吃的简单,他煮了一锅黏稠滚烫的粥。给夏明义的饭,需单独盛出来一点放小砂锅里,加了人参黄芪偎着。   这边他做好了饭,便去屋里搬桌椅到院中。   金小金过来了,闻着饭香,殷勤地帮宋檀搬桌椅。   宋檀把粥饭盛出来,又切了两个红澄澄流油的咸鸭蛋,配上佐粥的酱瓜酥鱼,摆了四五个碟子。   金小金把自己的油酥烧饼递给宋檀一个,自己在宋檀对面坐下来。   闲聊时他说起自己今日来神宫监有大事要办。   “黄承福下狱了,家都被抄了。”金小金道:“那个曲大人,带走了神宫监近三年的账目,亏损二十八万九千一百两,这还只是账面上的银子,不包括孝陵里的物什摆设,还有种在孝陵里的名贵花草。”   “曲大人让黄承福还钱,钱还不上来,只好抄了他的家,连带底下一些太监,一共抄出来十二万两。”   宋檀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金小金嘿嘿笑道:“我被调去曲大人身边干活了。”   “哟,”宋檀道:“升官了,恭喜恭喜。”   金小金摆摆手,强压着高兴,道:“也不晓得曲大人怎么从这么多人一眼就挑中了我,不愧是京城来的大人,慧眼识金啊。”   宋檀无情地戳破他,“还不是你穷的叮当响,一看就没贪污过。只要是个干净的,哪怕什么都不会,给他跑个腿呢。”   “嫉妒我,”金小金不在意宋檀的挤兑,道:“我遇到了自己的伯乐,大好前途就在眼前了。”   “你来帮我吧,”金小金拍了把宋檀,“你这样聪明,上面还有人,就适合过来帮我。等我发达了,咱们一块回京城,我叫你衣锦还乡。让当初将你放逐到这里的人目瞪口呆,狠狠打他们的脸。”   宋檀含笑,“你要是敢打他的脸,那怕是要出大事哦。”   金小金还在歪缠他,“你过来帮我吧,过来帮我吧。”   宋檀被他晃得一筷子咸蛋黄落在了桌子上,他道:“你还要做什么,黄承福不都已经被抓了吗?”   “黄承福被抓了,他贪污的银子可没全还回来。”金小金道:“剩下的钱,总得要回来。”   宋檀顿了顿,道:“你们那位曲大人,也是这样想?”   “当然。”   “那我劝你们小心一些,”宋檀道:“抓了黄承福,查清了神宫监的亏空,已经算是一件功劳了。”   金小金看着他,“你什么意思,我不大懂。”   “这都不懂,以后还想着升官呢。”宋檀拿筷子敲了敲金小金的头,“黄承福是别人推出来送给曲大人的功劳,曲大人领了功劳,对朝廷就有交代了,他抬一抬手,大家都好过。如果他不认这个功劳,这之后才是真艰难呢。”   金小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怪不得曲大人总是忧心忡忡的。”   宋檀想了想,“黄承福上面是谁来着?”   “金陵守备太监邓昌,”金小金道:“他今日还要宴请曲大人呢。”   “邓昌?”宋檀咬着筷子,“姓邓啊。”   “我听人说,他原来姓李,叫李昌。”金小金道:“有一年进京见了东厂厂公邓云,当场认了干爹,把姓都改了。此后年年往京中送孝敬,在外常以邓家儿孙自居,前年个邓厂公赏了身边亲近的太监玉佩,他花千金买回来,成天带着,以示这是邓厂公的恩宠。”   宋檀道:“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人。”   “当然了,”金小金小声道:“仗着邓云的势,邓昌在金陵横行霸道,不止普通老百姓,连许多官员都受过他的勒索呢。”   他看向宋檀,“你说曲大人要动邓昌,东厂能愿意吗?”   宋檀想了想,“邓云的干儿子不计其数,丢他一个算不得什么吧。”   金小金嘿嘿笑了起来,“我就说你上头有人,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吃过饭,金小金把碗刷了,桌椅都放回去,跟宋檀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宋檀换了身衣服,披上一件麻布外衫,背着一篓竹笋走出来,去食肆找阿景。   宋檀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食肆的伙计忙过来接竹笋,请宋檀坐下,给他端上了瓜子茶点。   阿景邻居家种了许多杜鹃,因要重修房子,这些杜鹃花都留不得了。阿景告诉宋檀,宋檀说想要,两人便约定了时间去那边移栽。   眼见到了中午,阿景忙的抽不开身,宋檀道:“你怎么还没好?”   阿景忙里偷闲给宋檀端了一盅腌笃鲜,“今日来了笔大生意,点了十几二十道菜,花重金整治一桌席面。这些菜我不敢让别人动,都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菜已经着人先送去了,就差这一道腌笃鲜了。”   腌笃鲜还滚烫着,宋檀吹了又吹,才小口尝了一下,这一下可是要把他的眉毛都鲜掉了,汤白汁浓,肉酥笋脆。   “你那位客人没有守着锅边喝第一口汤,真是他的损失。”宋檀感叹道。   阿景打包了腌笃鲜出来,砂锅外面套了一层又一层。他叫喊着几个伙计的名字,出去的出去了,没出去的人人都有自己的事。   “我给你送吧,”宋檀道:“你把自己收拾收拾,等我回来,咱们就去。”   阿景说好,把砂锅放在宋檀背后的背篓里,嘱咐他千万小心别撒了,又告诉了他地址,跟他说怎么走。   宋檀一路去了,送餐的地址在秦淮河附近。宋檀去过,但都是晚上去。白天的时候秦淮河很安静,偶尔有几扇小楼的窗户开着,今日天气不好,乌云黑沉沉地压着,风把岸边杨柳吹乱了,远远瞧着,有一种美人倦怠梳妆的慵懒。   宋檀找到小楼,楼门口站着两个守卫,他报上阿景食肆的名字,里面来人引他进去。   这样的严整肃穆让宋檀想起京城,不过不管是守卫还是仆从都是南人的口音,宋檀于是推测,小楼的主人是南方贵族,贵族们的行事都差不多。   花厅里摆了一桌饭,都是阿景的拿手菜,宋檀把腌笃鲜拿出来,仍旧滚烫滚烫的,放在桌子中央。   这样一桌饭菜,不晓得入不入此间主人的眼,宋檀想了想,还是提醒一声,道:“饭菜趁热吃,味道比较好。”   仆人引宋檀下去,还没出门口就听见外头豆大的雨点落下来,噗噗嗒嗒,整个秦淮河泛起了涟漪。   宋檀在犹豫把背篓盖头上会不会有些滑稽,小楼的管事又出来了,说现在雨大,请宋檀在这里稍事停留,雨停了再走。   宋檀被带去了一楼的偏厅,厅里靠墙有一张几案,摆放着一对铜瓶并几样果品。窗下是一张椅子,两边各有一张花几,摆着绿萝。   仆从不多会儿端上来热茶和点心,还贴心的预备了一张毯子。   宋檀道了谢,坐在椅子里吃茶。   茶水是京城人爱喝的纯茶,宋檀想学着曲易春的样子看一眼就能推测出一些东西。可惜他看了好几眼,也没推测出什么。   雨水潮湿,屋里点上了香,宋檀坐在椅子上,听着哗啦啦的雨声,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像被禁锢住了,手脚不得舒展。   等他从梦中醒来,雨还在下,没有变小的趋势,因为乌云压顶,外头黑沉沉的,明明是正午,却让人恍惚已经是黄昏。   宋檀站起身,扭了扭手脚,把凉掉的茶一口喝完,向管事的辞行,说一定要走了,如果可以,请借一把伞。   管事的上楼去回话,没多会儿,捧着一件斗篷和一把竹骨伞回来,“下雨天寒,公子莫受了凉。”   宋檀把东西接过来,真诚道谢,“你家主人真是个好人。”   --------------------   宋檀:嘀——,好人卡 第50章   杜鹃花最终没弄回来,雨下得大,宋檀回到阿景的食肆,在那里待到了雨停。   下雨的时候来吃饭的人不多,阿景忙了一天,这会儿也得了闲,抓了一盘子红枣瓜子花生,同宋檀在门口看着雨闲聊天。   一下午的时光消磨在这里,雨停之后宋檀便告辞回去了。   这样的雨,夏明义也没出屋子,搬了张凳子坐在屋中看雨,浑浊的眼睛不晓得在想什么。   宋檀回来,先把小楼主人借自己穿的斗篷挂起来,下面放着熏笼慢慢烘。这雨下的院子里十分潮湿,宋檀把屋子前后窗户都打开,抱来一堆篾片和一把小板凳,开始编竹篮。   他这个竹篮编的不大,胜在精巧,等明日摘了新鲜的花插上,就变得很漂亮了。   次日天晴,宋檀把斗篷抱起来,带着伞和竹篮往秦淮河边去。   小楼门口仍旧守着几个侍卫,宋檀上前,言明是来送还衣服和伞的。   不多会儿,管事出来,请宋檀进屋。他这次将宋檀请到了二楼,月洞窗正对着秦淮河,清晨薄雾蒙蒙,笼罩着一江水。   宋檀把东西还了,又拿出花篮,竹编的花篮随意穿插迎春,连翘,中间捧了一大捧绣球,花团锦簇的,十分漂亮。   管事的拿去给主人看,宋檀趁这会儿站在窗边,远眺秦淮河。   不多会儿,管事的回来了,捧回来一个花环,是柳条编的,十分整齐,一点斜溢的枝丫都没有伸出来,攒的花朵大小一样,左右对称,有一种很规整和谐的美。   “这是我家主人做的。”管事道:“送给小公子把玩。”   宋檀笑道:“真漂亮,我的花篮跟这一比,简直杂乱的拿不出手了。”   “小公子不嫌弃无趣就好。”   “当然不会。”宋檀摇摇头,心里咂舌,一个花环都能做的这样规整,小楼的主人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依据宋檀的经验,能把事情做到极致的人,都很难搞。   “我可以当面向你家主人道谢吗?”宋檀道:“昨天他借我衣服和伞,今天又送我这样的花环,于情于理我该当面道谢。”   管事的回道:“我家主人生病,见不得风,因此不便见人。”   “好罢,”宋檀道:“替我向你家主人道谢。”   宋檀拎着花环告辞,管事的回到楼上,窗边有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他负手站着,看着越走越远的人。   “你同他说,愿意支付银钱,请他每天送一束花到小楼。”宣睢从花篮中抽出一朵花,低垂着眉眼。   他需要一些源源不断的东西来证明什么,证明他被爱着,证明宋檀并未抛弃他。   “你说的可怜些,他会同意的。”   管事的称是,忙去追宋檀。   宋檀不出意料的同意了这件事,他到这里四年,见天的等着永嘉和绿衣接济,这会儿居然有活计递到眼前了。   接下这桩活后,宋檀便催着阿景去挪杜鹃花。他的菜园子有很多花,月季,迎春,绣球,海棠,屋后面有他种的桃杏,附近有几株腊梅和樱花,他最小心呵护的是别的地方移栽来的琼树,只是眼下不是琼花开的时节。   阿景不常来宋檀的菜园子,毕竟是神宫监,轻易进不来。他在菜园子各处转了转,看到屋后有个大缸,沤着些竹片草绳之类,味道刺鼻。   “这是做什么?”阿景问道。   “造纸用的。”   阿景惊奇,“你还会造纸?”   “自己瞎琢磨。”宋檀道,他年幼时在父母身边看他们造纸,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后来到金陵,闲暇时候忽然心血来潮,想学他们一样造纸。   宋檀引阿景到屋子里喝茶,在一面靠墙的博物架上,摆了许多贴着黄签子的东西,便宜的,譬如竹子编的花篮灯笼,昂贵的,琉璃瓶子里装着的花露。此外,还有许多东西,杨梅酿的酒,靛青色的颜料,也有画和字,都封装好,放在上头。   阿景把这些东西看过一遍,对他装花露的琉璃瓶咂舌,“这个东西,可贵着呢。”   宋檀只是笑。   阿景于是再一次感叹,“我怎么就没有经常给我送钱的朋友。”   宋檀第二天去小楼,往背篓里垫了一些干草,把娇嫩的桃花放在上头。   管事的见了,很高兴,“我家主人很喜爱桃花。”   “我也很喜欢,”宋檀把桃花拿出来,重新把背篓背起来,“开得热闹。”   宋檀路过阿景食肆的时候被金小金叫住,他有些着急的样子,道:“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一圈。”   宋檀把背篓放下,索性在阿景这里吃早饭,“什么事啊。”   金小金瞧瞧看了看四周,道:“黄承福又出了一份供词,说他贪污所得的银两都给了承恩侯府,承恩侯府的二老爷昨儿吃醉了酒,当着许多人的面都应了。曲大人今日就要上承恩侯府的门,我觉得不好,不大敢去。”   宋檀有些惊讶,“承恩侯府,那是陛下外家,就算金陵所有的官都进去了,承恩侯府也不好动。何况别的官还没动,先去找承恩侯府的不是?”   “方二老爷众目睽睽之下认了他贪污的事情,曲大人要不上门,哪还有威信?”金小金道:“反正左也不对右也不对,你说,我要不要跑路,曲大人身边着实危险。”   宋檀舀了一勺银鱼羹,“我师父常说,官场上的事讲究个以柔克刚,曲易春太强硬了,就会成为被克的那个刚。”   阿景过来送虾酱,“你们官场上的事我不懂,不过我觉得曲易春是个好官,他要能正一正金陵的风气,我也不至于一个月往上头交六回钱。”   金小金道:“阿景说的倒没毛病。”   宋檀道:“那好吧,我同你说个招。”   金小金凑过来,宋檀道:“承恩侯府虽是陛下外家,但据我所知,方家人都很谨慎,方大老爷多年不问政事,沉迷游山玩水,二老爷是个纨绔,家里人一向不齿。方家真正掌家的,是大房的方二姑娘。”   金小金道:“映真郡主?”   “就是她。”   这位映真郡主与陛下年纪相仿,多年前曾与陛下议亲。后来因汤家而事不成,陛下为补偿方二姑娘,赐了郡主爵位。   方家得势,是因为家里的姑奶奶成了太后,此后方家就很看重姑娘,许她们同男子一般读书习武。到了方二姑娘这里,她有眼色,又聪慧,议亲不成,索性向陛下投诚。   陛下有需要的时候,方家冲锋陷阵,陛下除掉汤固之后,方家也绝不会挟功邀赏。总的来说,皇帝需要映真郡主来看住方家,不使太后和皇帝面上蒙羞。   “你着人向映真郡主送信,铺陈厉害,都不必曲易春做什么,事情早晚解决。”   金小金琢磨了一会儿,豁然开朗,“这些,我都不知道。别说是我,就是曲大人,他也未必晓得。”   宋檀看了金小金一眼,“你来找我的事,曲大人知道吗?”   “知道啊,”金小金道:“他知道你我是朋友,我还在他面前说了很多你的好话呢。”   宋檀兀自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小看曲易春了。   方二老爷的时候很快有了下文,承恩侯府大老爷出面将方二老爷送进官府,请曲易春彻查方二老爷,如果他真的收受贿赂,那么曲易春秉公办事。如果方二老爷没收受贿赂,也可以关他一段时间,长长记性。   这下子曲易春在整个金陵扬名了,承恩侯府都敢动,还怕别的官吗?   那天下午,宋檀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菜园子门口忽然来了几个人,都是太监装扮,说金陵守备太监邓昌请宋檀赴宴。   宋檀收起话本,“我并不认得邓公公。”   来人神态不容拒绝,只说请宋檀赴宴。   宋檀顿了顿,“换身衣服可否?”   那几个人不再废话,架着宋檀就带了出去。到了秦淮河,画舫上,宋檀见到了同样臊眉耷眼的金小金。   金小金见了宋檀,一叠声道:“完了完了,连你也被带来了,现下只能指望曲大人救命了。”   宋檀随意理了理衣裳,在金小金旁边的案上坐下。上首邓昌走出来,身形高高大大,肥肥胖胖,只是面白无须,一眼看过去跟个弥勒佛似的。   他跟宋檀打招呼,说宋檀是夏明义的徒弟,邓云也是夏明义的徒弟,自己是邓云的干儿子,总之拐弯抹角扯上了关系。   “宋公公到金陵这么久,我还没设宴款待过,这是我的失礼啊。”   说着,几个侍女捧着金盘走上来,盖子掀开,一盘圆滚滚的大珍珠,一盘金灿灿的长金锭,一掀开来,简直亮的晃人眼。   邓昌道:“快请用,不要客气。”   宋檀笑道:“这菜太硬了,怕是会硌牙。”   邓昌仍旧笑着,“那就上几道软烂的。”   邓昌拍了拍手,几个年轻俏丽,千姿百态的姑娘走上来,跳舞的跳舞,唱曲的唱曲儿,披帛拂过宋檀的肩膀,留下一段脂粉香。   金小金不敢看,眼神闪躲着:“富贵不能淫,不能淫......淫......”   宋檀提醒他,“口水流下来了。”   金小金忙擦了擦嘴角,催促宋檀,“咱们怎么办啊。”   宋檀低声道:“你瞧他只是用些金钱美女来贿赂你,大约这会儿还不想来硬的,别担心,一会儿找个由头走了就是了。”   宋檀话音刚落,又进来几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清秀的媚眼如丝,俊俏的肌肉分明,围着宋檀转悠。   宋檀清了清嗓子,撑着头,手掌掩着额头,只是低头看桌上的花纹。   邓昌只听闻宋檀跟京中某位高官有关系,并不清楚他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索性都安排了。他心里颇为自得,觉得自己行事实在周全。   姑娘们的歌舞还未停休,画舫的大门忽然被撞开,几个人走了进来。宋檀看去,却是小楼的管事。   他有些惊讶,邓昌更是不悦,“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管事的让开,身后跟着曲易春。见了曲易春,邓昌的神色变了,有些笑里藏刀的意思。   “邓公公这里热闹,可惜我那里还有不少事情要办,就先将人带走了。”曲易春冲金小金招手,金小金连忙拉着宋檀站起来。   邓昌也不敢真的拦着,冷笑两声,道:“可惜了这么些美食。”   金小金还想瞅一眼自己的金条和美女,抬眼只瞅见曲易春寒冰似的目光,他打了个哆嗦,不敢说话了。   曲易春带着几人从画舫下来,管事说是因为小楼主人瞧见了宋檀和金小金被人带进画舫,因觉来者不善,这才赶着去报官,正好遇上了曲易春。   这番话,宋檀是不信的。小楼主人是金陵贵族,不可能不认识邓昌。他对如今金陵的形式肯定有所察觉,是猜到了自己和金小金被人为难,才直接去请的曲易春。   曲易春带着金小金先走了,宋檀跟着管事去小楼,要向小楼主人道谢。   在门口,管事却拦住宋檀,客客气气道:“小公子身上脂粉味重,我家主人闻不了,先请吹吹风,醒醒酒。”   宋檀有点尴尬,他抻了抻自己的衣裳,心里嘀咕,闻不了脂粉味你住秦淮河边。   --------------------   宋檀:背后蛐蛐他   明天不更新啊,明天一天都在火车上 第51章   宋檀在小楼外并没待多久,略站了站就进去了。踏进小楼,管事引着宋檀去了一个房间,房间布置的干净规整,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屏风后准备了热水,等宋檀沐浴。   “还要沐浴?”宋檀略有些不自在。   管事的笑道:“小公子在画舫上染了一身庞杂气味,且又喝了酒,请泡一泡热水,解解乏吧。”   一旁几个丫鬟捧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是干净的布巾和新的衣服。她们给宋檀预备好沐浴的东西后便退了下去,管事的也只说在门外等着宋檀。   宋檀不好拒绝了,况且他身上穿的是家常的棉布衣裳,衣摆都有点脏了,自然不能入小楼主人的眼。   脱下衣服浸入浴桶,宋檀打了个哆嗦,又把头发拆开,用清水淋了淋。   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除了澡豆胰子之外,还有一壶热茶和几样果品。宋檀捻了个梅子放入口中,酸甜可口,滋味美妙。   果然是贵族的做派,他在心里想。   沐浴后,宋檀带着一身水汽换上了小楼主人准备的衣服,小楼主人预备了一身青碧色长袍,只在衣摆绣了几根淡青色的竹子,衬得人一身气质挺拔,风神清雅。   走出屏风,宋檀随管事去见小楼主人。三楼回廊上,管事进去回禀,宋檀站在房间门口。房门紧闭着,开关的一瞬,宋檀忽然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苏合香味。   他不知为何有些心慌,问守门的仆人道:“你家主人喜欢苏合香?”   仆人不答,未得主人允许,他们都不能跟宋檀说话。   宋檀捏着手指,看向房门。房门关得严,里面什么也看不见,连声音也听不到一点。   宋檀有些等不及了,管事的在此时出来,道:“我家主人方才外出了,小公子不妨先在这里歇一歇,等我家主人回来了,再请来见面。”   “你进去这么久,现在才跟我说你家主人不在?”宋檀皱着眉。   管事低头告罪,“小公子莫怪。”   宋檀紧紧捏着手指,骨节都泛着白,“你家主人喜欢苏合香?”   管事如实回答,“是。”   宋檀松开手,“好,我在这里等他。”   管事引着宋檀回房间,铺设床褥,收拾衾枕,请宋檀歇息。   宋檀躺在高床软枕之间,帐子一放下,床榻里便昏沉沉的,催人入眠。宋檀不想睡,但是床边的香炉里香烟袅袅,不多会儿便拽着宋檀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将近黄昏,窗外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将秦淮河映的通红一片。河两岸的小楼上,灯笼已经点起来了,欢声笑语此时还浅,岸边已有络绎不绝之相。   宋檀不在原来的房间,床外是个落地罩,落地罩的帷帐垂在地上,将这里包裹的严严实实。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只觉这样的气氛格外熟悉。   外间有声音传来,压得很低,宋檀听不分明。他从床上下来,打开床边的香炉,南方天潮,安息香燃了大半,还剩一截就熄灭了。   宋檀把香炉盖回去,盖子与香炉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外间的声音停了,宋檀坐在床脚踏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多会儿,管事进来,轻手轻脚拉开落地罩的帐子,看着宋檀坐在脚踏上穿鞋。   管事的小心道:“小公子醒了?”   宋檀没问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没问自己为什么会睡着,只问:“你家主人回来了吗?”   管事道:“回来了,小公子这就去见?”   宋檀穿好鞋子,道:“不了,我现在不想见他了。”   管事的额头冷汗密布,“小公子......”   宋檀推开他,不顾管事的阻拦,一意离开了。   金陵繁华,华灯初上时街上仍旧人来人往,他们用本地的声音叫卖,应和的人也是本地的人。宋檀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不属于金陵。   他走到买冰糖葫芦的小摊贩前,问道:“冰糖葫芦多少钱一枝?”   “三文钱一枝。”小贩回答。   宋檀道:“五文钱两枝吗?”   小贩有些惊讶,道:“没有这样的。”   宋檀道:“那还有什么买两枝的理由呢。”   他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大约小贩要在心里骂他有病。   我才没病呢,宋檀想,我只是有点想念五文钱两枝的糖葫芦了。   面前忽然出现一队身着漆黑铠甲的人,拦住了宋檀的步伐。一座八人抬的轿子,身边跟着五六个太监装束的人,轿帘掀开,露出邓昌的脸。   曲易春虽然将他们带走了,但是邓昌一直在注意他们的动向。金小金跟曲易春回了衙门,邓昌不能对他们做些什么。好在宋檀落了单,邓昌便亲自来请宋檀。   他这一次请宋檀,软的行不通,就要来硬的了。   “邓云要是知道他干儿子在金陵这么嚣张,早亲自来清理门户了。”宋檀道。   邓昌哈哈笑道:“给你几分颜色你还真当自己是贵人了,充其量不过是京城大官的一个玩意儿,都跑到金陵来了,还有什么威风可抖?”   “我一个玩意儿,你抓我有什么用?”宋檀道:“还金陵守备太监呢,连金陵来了什么人也不知道,无能!”   邓昌气急,白天也没见宋檀说话这么不客气。   两个太监来抓宋檀,还没碰到宋檀,手掌就被短箭射穿,血腥气立刻弥漫开来。   宋檀别过脸,退了两步,周围的百姓也四散而开。此时身后传来整齐有力的步伐,宋檀回头看,一列锦衣卫飞快包围了邓昌,长刀闪烁着冰冷的光。   贺兰信骑在马上,一张驾帖扔给邓昌,“请吧。”   邓昌哆嗦着从轿子里跌了出来,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贺兰信挥一挥手,锦衣卫将邓昌带起来,塞了口鼻带离此地。   宋檀站在原地,也没有躲,仰起头看贺兰信:“你也来了。”   贺兰信从马上下来,“你不惊讶?”   宋檀道:“刚猜到。”   贺兰信道:“天晚了,主子让我送你回去。”   “回哪里?”宋檀质问他:“神宫监还是小楼?”   贺兰信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宋檀冷笑一声,往神宫监的方向走。贺兰信跟在他身后,一匹马儿不耐烦走得这样慢,鼻子一直在喷气。   宋檀忽然又站住脚,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大踏步往小楼的方向走去。   回到小楼,管事殷勤请宋檀往楼上去,宋檀摇摇头,“我不去,我就在这里。”   他不肯上去,贺兰信也不催他,摆手叫管事和仆人全都离开。   宋檀捏着手指,大约等了很久,也大约只是片刻。楼梯上,黑檀木的雕花板壁忽然出现一抹白衫子,一线天光一样映入宋檀的眼睛。   宣睢的身形渐渐显露出来,他缓步从楼梯上走下来,雪白的衣裳衬托出浓墨重彩的一双眼。   那是宋檀揣摩不透,雕琢不出,欲忘不能,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一双眼。   宋檀深深吸了口气,他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战栗。   “你来金陵,为什么不来找我?”   宣睢垂眸,修长的手指搭在楼梯扶手上,“我怕你不想见我。”   “那现在呢,”宋檀道:“为什么又肯露面了。”   宣睢抬眼看向宋檀,认真道:“因为我知道错了。”   宋檀慢慢吐出一口气,“你……”   他一张嘴,才发觉自己声音在哽咽,气息都是颤抖的。   宋檀在这一刻心里的酸涩和委屈简直盛不下,他说不出话了,索性蹲下身去,捂着脸,泪水也从细细的指缝中溢出来。   宣睢半跪在地上靠近他,宋檀没有拒绝,于是他郑重地将宋檀揽进怀里,怀抱着偌大的宝藏,不能再放开手。   “对不起,”皇帝终于低下了他高贵的,固执的头颅,在爱人耳边轻声低语,“我知道错了。”   宋檀哭的满脸是泪,“我本来没想这样的,我没想逼你,我也不是非要离开你……”   “我知道,我知道。”宣睢抚摸着他的长发,紧贴着他的面颊,“是我有错。” 第52章   多年前宣睢即位,曾躬祭孝陵。彼时他年幼,盛夏时节,从京城一路走到孝陵,很是吃了番苦头。因此他对金陵不大有好感,一些他不想见到的,又不能轻易处置的宗室勋贵,都被他赶到金陵。   他再来孝陵的时候是某一年的初夏,那是宋檀刚离开三个月,第二封信才送到他手上不久。   宣睢轻装简行,身边只带了贺兰信。   明月亭屹立在一大片湖水中央,从这里远望出去,满湖的莲叶荷花,风一吹,掀起来的荷叶如波浪一样,荷花却婷婷,嵌在一片碧绿中央。   湖面驶过来一艘小木船,宋檀穿着素色长衫,一条鸦青色的丝绦系在腰间,外披一件青灰色的纱衣。他躺在船上,翘着腿,脑袋盖着一只大荷叶。   阿景把他头上的荷叶拿下来,给他看自己手里拽下来的莲蓬。   宋檀把莲蓬接过来,抬手时那层纱衣就挂在他的腕骨上,日影下他白皙的手臂清晰可见。   宋檀半坐起来,剥了两个莲子,往上一撂,自己张着嘴去接。   他向阿景炫耀,阿景也学着他的样子去接,却不留神卡住了。宋檀慌张去捶他的背,将他拍了个半死,才把莲子咳了出来。   阿景丢了面子,又被宋檀嘲笑,气的去打他。宋檀一面躲一面笑,衣摆落进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带起一片水珠。   宣睢凝望了宋檀许久,才开口道:“他现在,同我最开始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贺兰信没接话,只是心里想,如果当初皇帝在宫中见到的是这样明媚的一张脸,那么喜欢宋檀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   “走罢。”宣睢道。   贺兰信微微惊讶,“陛下不去见他吗?”   “他现在不会想见我的。”宣睢转身。   回京的途中,宣睢心血来潮,去找了沈籍。   那时下着雨,雨打屋檐,檐外是一丛茂密的竹子,在夜色里黑魆魆的。宣睢推开窗,背后是灯,他站在窗边,眺望夜色。   雨夜登门,沈籍显然猝不及防,匆匆披了件油衣,脚步声打破雨夜的寂静。   宣睢手中捏着宋檀给沈籍的信,并未打开看,只问沈籍,宋檀写了些什么。   沈籍如实回道:“他方安顿下来,近来在四处游逛金陵。我同他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读书让他心里先有个影子,这样等他真的看遍山河,才有不一样的感受。”   宣睢意味不明道:“你可真是个好夫子。”   沈籍顿了顿,刚想问宣睢为什么会在这里,宣睢便开口道:“朕去了金陵,但没有将他带回来,你觉得朕做得对吗?”   沈籍沉默片刻,问道:“陛下想要些什么?”   “朕想叫他开心些。”   “他在金陵不开心吗?”   “很开心。”宣睢顿了顿,道:“所以朕发现,朕希望他开心,是有前提的。”   沈籍低垂着眉眼,“陛下希望他在宫里时,也是一样的开心。”   宣睢点头,“朕该怎么做。”   他请教沈籍,尽管他知道这让沈籍很难受。   沈籍垂眸半晌,道:“等陛下什么时候觉得沈籍无关紧要了,什么时候就可以去见他了。”   宣睢抬了抬下巴,他将这视为沈籍的反击。   “你本来就无关紧要。”   “那陛下为什么要来见我。”沈籍道。   宣睢不言,神情在夜色里有些阴冷。   沈籍又道:“沈籍本就无关紧要,因为宋檀喜欢的是陛下而不是沈籍。陛下什么时候想通了这一点,宋檀什么时候就能回到陛下身边。”   宣睢不言语,起身离开了。   此后宋檀仍有信送来,有时一月三四封,有时一月只有一封。没有信的时候,宣睢心情很不好,近身伺候的人,六安和邓云都吃苦头。   邓云悄悄往金陵送信,但是信被贺兰信截下了,宣睢知道后很生气,责罚了邓云,命京城的人都不许和金陵有来往。他不想打扰宋檀的清净,也怕自己忍不住直接将人抓回来,重蹈覆辙。   宣睢始终没能真正做到不在意沈籍,但是比起宋檀送来的信,其他的人或者事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看着信,学会了用柳条编东西,在有槐花的时节,尝尚膳监的槐花豆腐馅包子。金陵的口味与京城不同,宋檀也不是全习惯,总是对人家的菜谱指指点点。他自己想一想便罢,宣睢真正命尚膳监做出来的东西,大多味道不佳。   宋檀的信在临近年关时断绝了。   那时宫里放烟花,绚烂璀璨的烟花在天边炸开,将天地照的亮了一瞬,又重新暗下去。   大雪纷飞,宣睢站在城门上,雪花盖了宣睢满身。他想起来,金陵是不下雪的,他们看的不是一个月,淋的不是同一场雪。   宣睢要启程去金陵前,贺兰信带来宋檀的信和驿站被烧的消息。   宣睢朝堂沉浮二十年,权掌天下,四海称臣,拿到那封信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庆幸。   过了年,宣睢把沈籍调回了京城,将各处增派巡按御史的事情与他商议完毕,便预备离京。   临行前,沈籍问他,“陛下想明白了吗?”   京城的初春还有些料峭风寒,宣睢道:“真要朕完全不在意,除非你死了,或者朕死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宣睢停了一下,声音变得低沉柔和,“重要的是,我想见他。”   夜色漫上来,苏合香的气味越来越浓,弥漫在这一间屋子里。窗外是秦淮河的歌舞升平,窗内只听到宋檀的呜咽哭声。   宋檀的眼泪被宣睢逼出来,又被他亲吮干净。   宣睢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亲吻宋檀的眼睛,道:“我总是不想你哭的。”   宣睢将他抱在怀里,抚摸他光裸的脊背,宋檀躬着身子,额头抵在宣睢身上,因为承受不住而颤抖。   他被弄得好惨,乱糟糟,水淋淋,即便如此仍紧紧抓着宣睢,不敢放开。   四年光阴的缺失,到此刻才显出它的厉害,那仿佛是缺失了一段生命,因无可挽回的遗憾而叫人忍不住放纵。   宋檀五天没有露面,他再踏出房门见到太阳的时候,简直恍若隔世。   阳光金灿灿的,洒在秦淮河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宣睢从后面来,抚上宋檀的肩,宋檀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一样双腿紧绷起来。   他这个模样真可爱,宣睢摩挲着他的下巴,低头亲了亲。   宋檀只仰着头,顺从地张开嘴,舌尖被咬破了,留下一点殷红的伤口。   “我这几天没露面,我师父要担心了。”宋檀道。   “我给你师父送过信了。”宣睢摩挲宋檀的侧颈,他的手掌宽大,一只手快要拢住他整个脖子。   宋檀被他摸得受不了,把他的手拽下来,“你别摸我,我受不住,你总要叫我歇一歇呢。”   宣睢勾起嘴角笑,道:“都听你的,我哪敢有二话,当然是你允了我才敢动的。”   宋檀别过脸,不看他。   宣睢带宋檀去用饭,“我叫人去你朋友那里买来的饭菜。”   宋檀想起阿景,想起腌笃鲜,道:“不要等他们送来了,你同我一起去吧,锅边第一碗才是最好吃的。”   他兴致勃勃,要把最好吃的给宣睢,宣睢当然愿意,于是两个人一起出门,也不要贺兰信跟着了。   阳光好,街口有卖花的阿嬷,宋檀与宣睢讲这一条街他都是混熟了的,其中属阿景的食肆最热闹。   宣睢却止住脚,看向卖花的阿嬷,他走过去,拿一锭银子买了一捧栀子花。栀子花还没开,绿叶子里簇拥着几朵雪白的花苞,宋檀却已经闻见了香味,沁人心脾。   宣睢带着花回来,折下一朵半开的栀子,别在宋檀衣襟上。   宋檀看宣睢,宣睢只道:“好看。”   宋檀笑了,他把剩余的花捧在怀里,与宣睢一起走进阿景的食肆。   食肆里除了伙计,没有一个客人,应当是清了场。宋檀喊了一声阿景,阿景走出来,微有些惊讶地打量宋檀和宣睢。   宋檀请宣睢坐下,向阿景介绍,“这是我家公子,家中排行第三,你管他叫三公子好了。”   阿景上前见礼,“三公子好。”   宣睢点点头,“不必多礼。”   “阿景,你再做一次腌笃鲜吧,给我家公子尝尝。”宋檀道。   “已经在做了。”阿景擦了擦手,猜测这位三公子就是宋檀在京城的背景,瞧着倒年轻,气度也雍容,并无一般达官显贵的倨傲。   再看宋檀,他今日明显很高兴,虽然他每天都很高兴,但今天不一样。他那双眼睛,亮还是亮的,带一点清媚,钩子一样叫人心痒。   宋檀叫宣睢看自己写的菜牌子,“你瞧,我的字有没有退步啊。”   宣睢背着手,一张一张的打量,道:“不好说。”   宋檀对自己的字向来很满意,“人家来吃饭的,都说我写得好呢。”   宣睢只是笑,笑得宋檀面上发烫。   他有些恼了,宣睢才道:“你容我仔细鉴赏鉴赏。”   宋檀哼了一声,去后面找阿景。   “今日又劳动你了,”宋檀道:“还这般麻烦,叫人清了场。”   阿景道:“给了钱的怕什么。”   宋檀就嘿嘿地笑,阿景问他,“你要走了吗?”   宋檀道:“不晓得什么时候走,大约不会留太久。”   阿景看着他,“你想走吗?我觉得你在金陵,挺开心的。”   宋檀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吾心安处是吾乡,与地方无关,与人有关。” 第53章   午后的阳光最暖和,晒得人微微有些出汗,年纪大的人喜爱这样的阳光。夏明义就是这样,他身体不大好了之后,就常常搬着板凳坐在院里晒太阳。   那张脸上沟壑纵横,眼睛总是眯着,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忆他漫长的一生。   菜园子被宋檀种成了花圃,只差一张琴台,一盏香炉,便能就此归隐了。   宋檀先回了自己房间,把外面留给宣睢和夏明义。   宣睢站在离夏明义不远不近的地方,夏明义很用力地睁了睁眼,才看清了他。   夏明义的眼中闪过恐惧,他颤颤巍巍地跪下来行礼,尘土漫上了他的衣襟,宣睢也看见了他斑驳花白的头发。   “朕实在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宣睢居高临下地看着夏明义,算一算,他与夏明义,已经八年多没有见面了。   夏明义打着手势,宣睢看不懂,也不在意他到底说了什么。   “你还活着,”宣睢道:“这样老了,还挣扎着活着,的确是朕认识的夏明义。”   夏明义缓了口气,‘年纪大了,什么都不剩,就巴望着这几天活头了。’   “不用那么害怕,当年朕不杀你,现在就更不会了。”宣睢背着手,看了看菜园子边种着的绣球,“朕近来想了许多事,觉得心境开阔不少。你有许多罪过,但仅凭你将宋檀送到朕身边,之前种种便都既往不咎了。”   夏明义抬起头,费力地仰望着宣睢,事实上,他离开京城太久,早已看不透皇帝的所思所想了。   “朕会着人将你接走,你安享晚年吧。”宣睢已经很难将眼前的人与记忆里的夏明义对上了,他心里的厌恶淡了不少,更多的是一种不在意。   宋檀站在门边往外看,宣睢看见他,露出一个笑。   宋檀走到他面前,“你们谈完了?”   “没什么好说的,”宣睢还不到喜欢回忆往昔的年纪,“我会着人好生安置他。”   夏明义被接走之后,宋檀跟宣睢回了小楼居住。宣睢身份特殊,出门多有不便,宋檀便也不在四处乱跑,每天只在秦淮河和阿景食肆几个地方玩。   天渐渐暖了,秦淮河上的人都换上了柔软轻薄的衣裳,碧水远树霎时间变得温软起来。   宋檀怀抱着许多白玉兰走进来,将花点缀在书房的各处。宣睢看着他弄,听他说起文庙里的玉兰树,满树雪白的花,映着红墙黑瓦,空灵幽远,美不胜收。   宣睢冲他招了招手,宋檀走到他跟前,把两朵玉兰花串在宣睢手腕上,自己笑起来。   宣睢随便他摆弄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捻了捻宋檀的左耳,问:“还有耳洞呢。”   “好几年没戴东西了,”宋檀道:“我不晓得能不能戴上。”   宣睢拉开一旁的抽屉,拿出一只翡翠坠子,细细地银针穿过宋檀的耳朵。   翡翠坠子晃来晃去,像是竹叶上的露水,宋檀柔韧的腰紧绷着,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   宣睢含笑望着他,宋檀捂着耳朵从他身边走开。   房门被敲响,外头人通报说,曲易春来了。   宋檀抓起扇子走出去,迎面跟曲易春撞上。   他看见宋檀,神色有些细微的变化,但是很快稳住了,只是极快的看了眼宋檀的耳朵。   宋檀把扇子抵在鼻尖,遮住半张脸,尴尬地想,曲易春现在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耳洞了。   小楼有一个极宽阔的露台,修着扇形窗,正对着秦淮河。贺兰信站在栏杆边,宋檀溜溜达达走过去,问道:“这位曲大人,我从前在京时从没听过。”   贺兰信看他一眼,道:“他哥哥叫曲萍,是个御史,曾因弹劾你被责罚。邓云亲自下的手,差点要了他的命。曲萍卧床半年,之后便外放出去了。曲易春在此后展露头角,与魏乔系出同门。”   宋檀有些惊讶,不知道其中还有魏乔的事。   据贺兰信所说,当时魏乔想要入阁,与绿衣合谋,另有一群文官,想要推举魏乔压一压邓云的气焰。曲易春也是这个想法。魏乔被贬后,他身边簇拥的文官大多缄默不言,只有这个曲易春,几年来孜孜不倦地与邓云作对。   宣睢毕竟不是真的昏君,不可能放任东厂随意构陷官员。邓云抓不到曲易春的把柄,只能收敛一些,忍气吞声。   宋檀咂舌,“这样说来,邓云这几年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呀。”   贺兰信倒觉得没什么,他也有做错事被陛下冷落的时候,东厂与锦衣卫,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权力总归没有流到别的地方。   “你们都不给我写信,京中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晓得。”宋檀摇着扇子,耳边的坠子晃来晃去。   贺兰信笑了,道:“陛下都不曾给你回信,我们倒先回信了,算个什么?”   宋檀道:“这有什么所谓?”   贺兰信深吸一口气,看着宋檀,调侃道:“你是万事不操心的人,自然不晓得我们的难处。”   宋檀看了贺兰信一眼,觉得贺兰信在挤兑自己。   不多会儿,曲易春从里面走出来,到宋檀和贺兰信面前,还拱手行了个礼。   宋檀走进去,迫不及待对宣睢道:“这个曲大人,真是个人精。”   宣睢把桌上的东西放在一边,道:“何以见得。”   宋檀把自己跟曲易春在神宫监的事情说了,“他后来指使金小金找我问计,怕也是觉得我上头有人,想借我这把刀。”   “京城里的人,哪个不是人精?”   “这话倒也是,”宋檀坐进窗下的躺椅里,踩了一下地就晃悠起来,“我想,神宫监的黄承福是邓昌给出的弃子,邓昌自己大约也是弃子,只是不知道他上头还有谁了。”   宋檀说起这些事情,感叹京城里的人都是天生的政治生物,自己在京城里算笨的,到了这里却比金小金、邓昌等人还要看的通透了。   他于是察觉出一点乐趣,站在外头往里看,众生相实在奇妙。   他对这些事有心,宣睢是很乐意教他的,“那你知不知道,曲易春也有危险了。”   宋檀坐起来,“怎么说?”   “邓昌是邓云的干儿子,你知道吗。”宣睢问他。   宋檀想了想,“你是说,邓昌上头的人是邓云吗?”   宣睢摇头,“再想。”   宋檀拿扇子一下一下敲着扶手,犹豫道:“曲易春和邓云不和,邓昌是邓云的干儿子,不管邓昌上面的人是谁,曲易春都可以把邓昌的事赖到邓云身上。”   “但是,如果他真这么做的话,”宋檀慢吞吞道:“陛下就不能容他了。”   曲易春的危机不在金陵,不在邓云,在陛下。   宣睢笑道:“聪明。”   宋檀咂舌,“他会那么做吗?”   宣睢不去揣摩曲易春的想法,只道:“他要做什么,就得承受什么。”   宋檀把扇子放在胸口,希望曲易春能坚定些,做个正直的人。毕竟一步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宣睢不是个好老师,至少他不懂循序渐进这一套,宋檀很快感受到了权力的残酷,于是对此不再感兴趣了。   隔天小楼的人给了宋檀一张拜帖,帖子是金小金写的,请宋檀出去玩。   宣睢允了,但是对于宋檀不让人跟着这件事有些微词。   小楼门口,金小金和阿景都在,就差宋檀。宋檀三两步从里面跑出来,道:“去哪里玩?”   金小金好奇地看了看小楼,对宋檀道:“跟我来就是了。”   宋檀和阿景被金小金带上了一艘画舫,两层高的画舫,红漆栏杆,黑瓦船棚,进得船内,香气扑鼻。几十根大蜡烛映照着金杯金盏金盘,灯火辉煌。   阿景咂舌,“金小金,你也贪污啦!”   “怎么说话呢,”金小金道:“我刚跟着曲大人破获了一场大案,这是大人给的赏银。”   三人依次落座,每张桌案上放有四样果品四样点心,并一壶竹叶青。   宋檀先来了一杯竹叶青,咂摸了一会儿,道:“如果加冰,味道会更好。”   他问侍女,“可有冰吗?”   侍女刚要点头,金小金就心疼道:“还要冰呢,也太奢侈了。”   阿景道:“瞧,还是那么抠搜。”   金小金摆手道:“不要加冰了,不加冰了。”   宋檀把自己的荷包拿出来,“送些冰吧,屋子里到处都是蜡烛,送些冰凉爽些,冰镇过的酒水味道也更可口。”   金小金扭捏了一下,“宋檀,你真好。”   他转过身,对阿景翻了个白眼。   不多时,冰送上来了,还有几分冰做的酥点,淋上牛乳和蜂蜜,甜津津的。   歌舞来了,十来个身着红衣的姑娘,柔韧的腰肢白的晃人眼。金小金还有点不好意思,见宋檀和阿景都看得认真,他才大大方方的对着人家姑娘流口水。   歌舞下去之后,是一个女子的琵琶表演。金小金兴冲冲道:“这位是名满金陵的却愁娘子。”   却愁娘子看着年岁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她怀抱着琵琶坐在绣凳上,披帛垂在脚边。一声琵琶响,众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这琵琶声,高处响遏行云,低处几不可闻,猛烈时如万马奔腾,轻柔时如微风拂面,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含情脉脉。金小金激动不已,只恨自己没有白乐天那般诗才,再赋一首琵琶行。   一曲终了,金小金连连拍手称赞。   却愁娘子却看向宋檀,只见他倚着凭几,已然睡着了。   金小金推了推宋檀,“你怎么了?这么好的曲子也能睡着,莫不是吃酒吃醉了?”   宋檀醒过来,揉了揉眉心,道:“抱歉,我习惯了,一听曲儿就想睡觉。”   却愁抱着琵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想必是我的曲子不中听,这才叫客人听睡着了。”   宋檀直起身子,倒了杯酒,道:“也有可能,我是个粗人,就不懂听曲。”   却愁娘子道:“那我与公子再奏一曲。”   宋檀只好道:“娘子琵琶奏的好,刚烈不屈,我没福分,便是再奏一曲,大约也是要睡着的。”   却愁听见刚烈不屈四个字,大为震动,一双漂亮的眼竟有些湿润,“这么多人,唯有你听懂了我的曲子。”   却愁抱着琵琶走下来,在宋檀面前屈身一拜,“我愿自赎其身,跟随公子,为奴为婢也无二话。”   宋檀被吓到了,一杯酒没喝进嘴里,全倒在了自己身上。   金小金歪着头看他们俩,一时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   金小金:咋了,咋了,到底咋了呀。   本文后半部分回京之后还会有永嘉和绿衣的出场,如果不喜欢或者接受不了的,建议及时止损。   希望大家看文开心。 第54章   宋檀衣服湿了,起身避去屏风后面换衣服,侍女送来一套簇新的衣服,从头到脚都有。宋檀只换了外袍,换下来的衣服搭在屏风上,找了个香炉过来烘着。   金小金探头探脑的,宋檀问道:“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金小金道:“怎么你只是睡了一觉,人家却愁娘子就非你不可了呢。”   “这我怎么晓得,”宋檀摊手,“总之我是无福消受了的。”   阿景跟在金小金身后进来,道:“你好了没有,却愁娘子还在等你。”   宋檀整整衣服走出来,却愁娘子跪在案前,仍在等宋檀的回答。   宋檀道:“我的确不懂乐理,实在不是却愁娘子的知音。”   “但是公子听得懂我的琵琶。”却愁娘子很执着。   “我不是金陵本地人,以后要离开的。”   “情愿为奴为婢,追随公子。”   宋檀看着却愁,真心实意地开始发愁。   阿景低声问道:“莫不是你家公子不许吗?”   宋檀也悄悄道:“这件事,听都不能叫他听见。”   金小金道:“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   宋檀不跟他说,只跟却愁道:“请娘子进卧房说话。”   画舫上有专供客人休息的卧房,屏风、浴桶、地毯、香炉一应俱全,一张拔步床,红销帐用金钩挂起来,床上铺设锦衾。这房间里,狭小幽静,隐秘性十足,里面什么声响,外间是听不着的。   却愁站在那张床前,咬着牙,宋檀却坐在一边的榻上,道:“我可以帮你赎身,但是你不能跟着我,要自己去找营生。”   却愁是贱籍,没法自己给自己赎身。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宋檀,道:“我想跟着公子。”   “我瞧着你并不想跟我,为人奴婢也不算什么好去处。”宋檀道。   却愁名满金陵,肯定不缺愿意给她赎身的人,挑上宋檀是看重宋檀不近女色,听琵琶都能睡着,显然对自己不感兴趣。   却愁见自己的心思被拆穿,立刻提起衣摆跪下,“公子恕罪。”   宋檀摇摇头,并不在意,“想为自己找一条出路,这没什么。”   他问却愁,“你的身价是多少?”   “八千两银子,”却愁道:“这个钱自然不要公子出,我有些积蓄,只劳烦公子兑换成银子。”   说着,她命侍女去拿自己的东西,交待隐蔽些,莫要叫管事的看见。   侍女也机灵,用了一些秘戏册子做伪装,把却愁的妆匣带了过来。   宋檀还在那里盘算八千两怎么这么贵,却愁已经把自己的妆匣打开给宋檀看,第一个抽屉里都是些钗环臂钏,金银首饰之类,第二个抽屉里有二十来锭大银丝元宝,第三个抽屉里有一串龙眼大的珍珠串,还有一匣子夜间起亮的宝石。   “这些典当出去,总有万两银子,”却愁道:“除却赎身钱,余下的,给公子做打点之资,请公子莫要推辞。”   宋檀咂舌,“这些钱给了我,不怕我卷钱跑了吗?”   却愁咬咬牙道:“用人勿疑,疑人勿用,我信公子。”   宋檀点头,只要了第三层抽屉里的珍珠和宝石,“这些足够了,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做盘缠吧,我会尽快去办,你等我消息。”   却愁道谢,又问他要身上一点东西充作嫖资,给管事妈妈看。   宋檀今日出来的忙,玉佩也没带一个,耳朵上倒是挂着翡翠坠子,但这个实在不能给出去。他想了想,问却愁借了一条发带,把头上的玉簪拔下来给她。   头发散了,却愁去拿梳子要给宋檀弄头发。宋檀两只手握着头发,发带咬在嘴里,没让却愁帮忙,自己随意弄了一下。   他的头发散下来,面容便柔和了很多,有些雌雄莫辨的漂亮精致。   出来后,宋檀与金小金和阿景走出画舫,站在画舫前头吹风,等着画舫靠岸。   金小金道:“你真要为她赎身?”   宋檀点头,与金小金和阿景细说了此事,阿景听完,夸赞道:“称得上一句有勇有谋了。”   三人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嬉闹声,是另一艘雕梁画栋的画船,比金小金这个大多了。船头站着一个小厮模样的男人,冲这边喊道:“请却愁娘子过船相会。”   那边一个管事妈妈赔着笑道:“却愁娘子这会儿不得闲,还在陪客呢。”   那小厮蛮横不讲理,“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别管却愁娘子现在在谁哪儿,就是上了床也得给我拽下来。”   管事妈妈没办法,只好找了个人过来问问,却愁显然不想去,她离自由只差一步之遥,这些做惯了的事情顷刻间变得难以忍受。   宋檀在一边看着,“却愁娘子先来的我们这船,我们又不是没付钱,岂有半路把人带走的道理。”   话刚说完,那艘船上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走了出来。他本是问管事妈妈要却愁的,抬眼一看,一片碧波之上,宋檀长身玉立,微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几缕长发扫过面颊,耳边的翡翠坠子一摇一晃。   他看住了,命船夫靠近那艘船,越快越好。几个船夫立刻摇起船桨,画舫往那边靠近。   宋檀还在劝,不妨另一艘画船没停住,一下子撞过来,撞得他猛地往后倒。金小金和阿景连忙去拉他,金小金离得近,拉住了宋檀,自己反被绊了一下,翻进河里。   宋檀惊住了,“快快!救人!快——”   阿景拉了宋檀一把,只见河水里,金小金扑腾两下,很快往岸边的方向游去。   宋檀忙招呼画船靠岸,到了岸边,宋檀和阿景跳下船,跑到金小金旁边,脱下外袍裹住他。   此时天渐渐热了,但河里的水仍旧冰凉,金小金冻得脸都白了。   “他们也欺人太甚!”宋檀道。   金小金哆嗦着道:“那是靖国公府的公子,别去招惹。”   宋檀顾不上那么多,花了几个钱雇了个轿子,将金小金送回了家。   傍晚时分,宋檀衣冠不整地回了小楼,宣睢一见他,眉头便皱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给宋檀倒了杯茶,想去问贺兰信,不过脚步顿了顿,暂时没有动作。   宋檀要气死了,他愤愤地向宣睢描述了那群纨绔子弟的恶行——宋檀不知道人家公子是想靠近这边,只以为那公子哥是恶意撞船。   “金小金都被他撞下去了,要不是他会水,这要出大事的!”   宋檀说到一半,想起宣睢是皇帝,于是又补了一句,“虽有错,但罪实不至死。”   宣睢失笑,宋檀转眼想起金小金,又忍不住了,在宣睢怀里,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表达自己的愤怒。   宣睢圈着他,耐心听他讲,“是呢,瞧瞧你,外衫也丢了,头发也乱了。”   宋檀顿了顿,狠狠点头,“是啊是啊,都怪他们!”   说罢,宋檀一口气干了茶,茶杯啪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出门去了。   “做什么去?”宣睢问道。   “我去看看小金。”   宋檀换了身衣服,怀揣巨宝出门了。   宣睢叫来贺兰信,问那几个纨绔子弟的事情。   “瞧把他弄得,衣裳丢了,头发也乱了,气成那个样子。”   贺兰信顿了顿,“他的衣服和发簪,倒不与这件事相干。”   宣睢一顿,倏地看向贺兰信。   宋檀去找金小金,金小金泡了热汤,又抓紧喝了两副风寒的汤药,瞧着活蹦乱跳没什么问题。二人把却愁给的那些珍珠宝石看过了,一块找了个当铺抵兑,兑出整整一万两银子。   金小金眼睛都直了,很艰难地把目光挪开。   隔天宋檀又去了画舫,却愁娘子拿出手帕包裹的玉簪子,道:“我先去同管事妈妈说,我二人说定了,再过来这边。”   宋檀说好,随便找了个地方坐,却愁给他预备下果品和酒水后便退出去了。   今日阳光不错,照得水面上波光粼粼,宋檀拿着一串葡萄,倚着窗户往外看。   “铮——”   屏风后忽然想起了琴声,宋檀吓了一跳,道:“谁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宋檀,倒是琴声叮叮咚咚响了起来,如空山流水潺潺,悦耳动听。   宋檀慢慢走过去,在屏风跟前,已经能看过那人的一点轮廓,他穿着雪白的宽袖长袍,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挽了,泼墨般倾泻在雪白的衣衫上。   宋檀犹豫着,“秋光?”   “铮”地一声,琴弦崩断,屏风后,一线日光落在那人脸上,他抬起眼看宋檀,黑白分明的眼睛,几乎叫人沉溺。   宋檀头皮都要炸开了,往后退了一步,被自己的衣服绊倒在地上。   宣睢双手按在琴弦上,起身端了杯酒,递到宋檀面前。   “你不喝吗?”宣睢勾起嘴角笑,“公子这样怜香惜玉的人,怎么会不接我的酒呢?”   宋檀捂着脸,他受不了宣睢这样的风流装扮,更受不了宣睢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宣睢抓住他的一只脚踝,宋檀才发现自己激动地腿都在抖。   “你别,”宋檀不敢看他,“我知道错了。”   “你哪儿错了?”宣睢把宋檀拉到自己跟前,捏着他的下巴喂他喝酒,“错把我叫成秋光?”   日光刺眼,宋檀躺在地毯上,胳膊捂着眼,不看明媚的阳光,也不看惑人的、鬼魅似的宣睢。宣睢把宋檀头上的发带解下来,将他的一只手绑在桌子边。他手里拎着酒壶,酒水都泼到宋檀身上,衣裳单薄,很快透出一点皮肉。   宣睢拍了拍他的腰,笑道:“你躲什么,我来伺候你呢。”   --------------------   酒水从宋檀脸上一点一点往下滴,他哽咽了两下,道:“哪有....哪有这样伺候客人的。”   宣睢挑眉,掐着他的脸颊,笑着问道,“你被伺候过吗,你怎么知道没有这样的?”   宋檀答不上来,他只蒙着脸,说不得话了。 第55章   黄昏时分,却愁被人押到一艘画舫上,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画舫里面不是原本的模样,那些丝丝幔幔都撤了,只一张长榻靠墙,立着一座屏风。   屏风后的长榻上有人的影子,却愁不敢抬眼,屏气凝神,等着里头人召见。   “近前来。”里面传来一道声音。   却愁绕过屏风,在长榻前跪下行礼。   宣睢倚着迎枕坐在榻上,宋檀睡在他身边,面向里侧,裹着一张毯子。   宣睢在给宋檀揉着手腕,一股苦涩的药香味弥漫着。   却愁是久经风月的人,略瞄了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心里慌张,觉得找上宋檀怕是闯了祸了。   宣睢抬眼,以一种挑剔的目光打量却愁,道:“确有几分颜色。”   却愁磕了个头,要辩驳些什么,却见宣睢摆了摆手,道:“先候着吧,等他醒了,再决定你的去留。”   如果宋檀喜欢她的琵琶,就把却愁带回宫去,权当弄只鸟儿解闷了。   却愁从里头退出来,外面船舷上,站着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高大的身影。   贺兰信看了眼却愁,仍叫人将她待下去。   秦淮河里,泡了十几个衣着锦绣的年轻公子哥,一个个冻得面色惨白,瑟瑟发抖。明明是最热闹的时候,整个秦淮河却一声不闻,陷入难言的寂静中。   有锦衣卫来回报,说靖国公家的公子也在里头,并非有意冒犯贵人,是见之心喜,想要与其交友的。   贺兰信嗤笑一声,对身边的曲易春道:“靖国公家的三老爷,折在当年的江西案,老靖国公致仕后,没多久是病死了。靖国公一家退居金陵,仍然不懂收敛,张狂得很。”   曲易春沉吟片刻,道:“下官明白了。”   曲易春到金陵这几月,日渐消瘦,邓昌的事情了了,他没有用这件事攀扯邓云。皇帝对曲易春很满意,至少在皇帝这里,已经过了一关。   如果他能将靖国公府的事情办好,来日归朝,少不得又是一个沈籍。   贺兰信想到这里,也愿意多指点曲易春两句。   “靖国公府与江西案牵扯颇深,江西案又是陛下一个心结。只是当年江西案牵扯甚广,无辜之人也牵涉其中,曲大人要查,必得小心些,莫要误伤了别人。”   曲易春看了眼贺兰信,贺兰信言尽于此,不再说了。   一进初夏,金陵先下了好几天的雨,雨大时一阵倾盆,雨小时细雨如丝,只是延绵不绝,不见晴日头。   宋檀被禁了足,窝在小楼里,窗户边有个花盆,先前种的花死掉了,这会儿冒出许多蘑菇来。   他拨弄了两下圆滚滚的小蘑菇头,百无聊赖地回到宣睢身边。   香炉里点着香,为了除湿,苏合香里掺杂了一点艾草,香烟袅袅,静谧无声。宣睢坐在窗下看书,宋檀走过去,翻出一个骰盅摇骰子。   如果宋檀能把三个骰子摇出四五六,宣睢就放宋檀出去玩。   宋檀试了两天,都不成功,他现在摇骰子只是为了打扰宣睢。   宣睢不动如山,宋檀摇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立刻跑去推开窗。   贺兰信刚要出门,瞧见宋檀推开窗,问道:“何事?”   “你教我摇骰子吧,我想要四五六。”宋檀说。   贺兰信往里头望了一眼,道:“我很闲吗?”   他走了,宋檀愤愤地关上窗,对宣睢道:“你们都欺负我。”   宣睢放下书,问他,“你多久没写字了?”   那是有一阵子没写了,宋檀挪到书案后,到处摸了摸,嫌天气潮,纸不对,墨也不对。   人一旦放开了玩,就很难再想去做正事了。   宣睢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字帖,道:“你跟着沈籍的时候,每日潜心向学,跟着我,就只会玩骰子。叫你的好夫子知道了,要说带着你不务正业了。”   宋檀悻悻地,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开始写字。   写字这种东西,真是糊弄不得,宋檀写了两张,给宣睢看时,宣睢都不做评价。   潇潇雨落,落进秦淮河里,泛起点点涟漪。湖面上有乌篷船,挑着大担的菱角荸荠。宣睢走到门边,吩咐管事去买一些。   宋檀渐渐静下心,再写出来的字总算有可以点评之处。   贺兰信回来了,来找宣睢回话。宣睢嘱咐下人换一盏明瓦灯,洗一些樱桃、枇杷和杏子来。   贺兰信带来了曲易春,几人在书房商议事情,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下雨天,天黑的格外早。宣睢喝了杯茶,起身回房。   卧房里没有点灯,暗沉沉的,宣睢猜测宋檀应当在睡觉,八成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他就撂了纸笔。   他推门进去,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果然看到落地罩的帷幔被放了下来,垂在地上。   宣睢掀开帷幔,眼前忽然出现一点亮光,只见桌上放着一盏宫灯,暖黄色的光透过糊灯笼的纸,照亮纸上的图画。   那是一个人在抚琴,背景不在画船而是在高山流水之间,松竹相伴,芝兰依偎在他衣摆边,右上角有句诗。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宣睢把灯笼拿在手里细细看了许久。   “你还不出来,莫不是真睡过去了?”   宋檀从宣睢身后走出来,笑嘻嘻道:“你瞧,我题的字好不好。”   宣睢看他一眼,“早两天练一练会更好。”   宋檀眉眼一落,有些不高兴。   “不过画得很好,”宣睢道:“十分传神。”   宋檀又抿着嘴笑起来,坐在桌边指给他看,“这个糊灯笼的纸,是我自己做的,就是姚黄纸,你看出来没有。”   “我做纸的手艺不好,做出来的纸有些不均匀,”宋檀嘿嘿笑道:“你凑合看吧。”   宣睢手上拿着灯笼,看了又看,道:“我要把它放在床头,好不好?”   “你这么喜欢呀。”宋檀美滋滋道。   宣睢抬眼看他,被灯光映照的眉眼十足俊美。   宋檀后知后觉,笑意收敛,“什么呀,我不要。”   宋檀起身要走,宣睢拉住他,半拖半拽地将他推到床上。   他回身把灯拿到床头,那边宋檀就从床上爬下来。   “你是不是非要我绑着你的双脚才听话。”   宋檀刚探出来的脚顿了顿,又不情不愿地收了回去。   明亮的灯光映照出一片细腻白皙的皮肉,宋檀越是不想看,宣睢越是要作弄他。   那山间奏乐的有匪君子,衣襟掩到喉结、高洁禁欲的人,到了床上就能这样坦然地去扒别人的衣服。   他到底还是把宋檀绑起来,两只手吊着,在他柔韧的腰上画桃花。   宣睢握着他的腰,嘴里还漫不经心道:“你乖一些,再乱动,明天就不要下床了,就这样待在床上,也省得弄花了我的桃花。”   宋檀被他逼得哭,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像窗外的淫雨一般,一夜未断绝。   雨过天晴的时候,小楼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贺兰信亲自出面接待,只见一位三十多岁的貌美夫人,穿着灰色的道袍,一头缎子般的长发系了两根发带,她不饰簪环不着脂粉,却在眉心点了花钿,一时间不像个僧人,也不像个贵妇。   “映真郡主,许久不见了。”贺兰信拱手行礼。   映真郡主慢悠悠地回了个礼,道:“得有十多年没见了吧,当年我离开的时候,贺兰家就已经为贺兰大人议亲,怎么听说到现在了,贺兰大人还是个光棍呢。”   贺兰信道:“不比映真郡主风流多情。”   “我是出家人,你怎么能说我风流多情呢。”映真郡主掩面嗤笑。   贺兰信与映真年少相识,年少时性格就不合。贺兰信是家族中的独裁者,显然不会喜欢映真这种离经叛道的女人。   “映真郡主来此所为何事?”贺兰信不再跟她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问道。   映真端起茶,“前几天秦淮河那样大的动静,金陵人人都晓得。人家说,贺兰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我瞧着却不像那个样子,所以过来瞧瞧。”   贺兰信道:“你瞧过了,确实是我。”   映真看了贺兰信一眼,正色道:“陛下驾幸金陵,我无论如何也该前来拜见,劳烦贺兰大人通报一声,若陛下不见我,我也不多留。”   贺兰信沉吟片刻,起身去楼上了。   他走后,映真整衣肃容,罕见地有些紧张。   不多时,映真被请上二楼明间。   宋檀是第一次见映真郡主,算起来,映真郡主是宣睢嫡亲的表姐,长相与太后有些相似,都是鹅蛋脸,柳叶眉,眉心一点花钿,弱化了她强硬的气质,为她的神色添了点妩媚。   听贺兰信说,映真郡主是久居道观的假道姑,她第一任夫君是入赘,两个人关系一般,在道观里,她有四五个模样清俊的宠儿。   “即使这样,她还是将整个方家牢牢握在手心,这个女人,绝对不能小看。”贺兰信道:“她这次来,我想,八成是来为先前方二老爷之事请罪求情的。” 第56章   映真郡主问了安,目光挪到宋檀身上。   因为远在金陵,映真对宋檀所知不多,因此不敢贸然说话,只是开口夸赞道:“这位就是陛下身边的宋公公?不愧是陛下教出来的人,气度非同一般呢。”   宣睢微微笑了笑,却对宋檀道:“你先去。”   映真郡主看着,就知道这是陛下不想别人在宋檀身上做文章的意思。她也知趣,不再提宋檀,只拐弯抹角打听宣睢来金陵的目的。   依照映真的猜想,宣睢来金陵多半是为了料理盘踞金陵的权贵世家,曲易春拔掉了邓昌,剑指靖国公府,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对方家下手的打算。   “承恩侯府是母后娘家,血浓于水的血亲,谈不上清算不清算。”宣睢道:“只是若一门心思扎进这些事情里,那可谁也救不得了。”   映真闻弦声而知雅意,立刻道:“二叔年迈昏聩,给太后娘娘、陛下面上抹黑,这是无论如何饶恕不得的。”   宣睢看她一眼,微微点点头,使人端上茶点。   “朕在金陵并不待多久,你不必太挂心,来日我回京,你也不必来送。”   “是,”映真一一应下,道:“我这次来,还有一件私事向陛下问策。”   宣睢端起茶,“说来听听。”   映真便道:“我的长女已经年满十六,平素跟在我身边,养出一身刁钻脾气。若是嫁到别人家,以她的脾气恐怕要吃苦头,因此我想教她同我一样,招个上门女婿。”   “只是如此?”宣睢看她一眼,“你莫不是想叫你女儿像你一样,以后执掌家业吧。”   映真笑笑,道:“确有这个打算。”   宣睢道:“当年承恩侯府由你接手,是因为你长兄夭折,二房不成事。但是如今你有儿子,听人说,年纪小小,勤奋刻苦,不像无能之辈。”   映真抿了抿嘴,实话实说,“我想立女儿为继承人,是为一点私心。如果下一任家主也是女人,为了她自己的名正言顺,也会承认我与太后娘娘为家族做出的贡献。若是儿子,他未必真能为我说话,只怕会更像他父亲些。”   宣睢顿了顿,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太后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映真觑着宣睢的神色,道:“陛下觉得,我要立女儿为继承人,可行否?”   “行与不行都是你自己的事,”宣睢道:“朕总不见得连这些事都要管。”   映真长舒一口气,宣睢既然不反对,那映真就可以放开手去干了。   “还有一件事,”宣睢道:“太后年迈,时常挂念娘家人。今年找个机会,挑个暖和的时候,叫舅父舅母进宫见见太后。他们年岁大了,见一面少一面。”   映真有些惊奇,宣睢这样的安排倒教她没想到。不过这不失为一个机会,她立刻应下,道:“我回去就把这个好消息告知父亲母亲。”   宣睢点点头,忽然又问道:“你要把家业给女儿,你的儿子可同意?”   映真顿了顿,神色稍稍有些收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总归以后少不了他的吃喝。”   宣睢摇摇头,“女人都心软,你要做事就不能犯这个毛病。”   映真忙道:“请陛下指点。”   “你既然决意立长女为继承人,就得干脆杜绝儿子抢家产的可能。”宣睢道。   映真犹豫道:“这,我儿子毕竟是我的骨肉......”   宣睢睨了她一眼,“朕不是叫你杀了他。”   “哦哦,”映真松了一口气,“这样。”   宣睢不想再跟映真说下去了,他觉得映真一点也不聪明。   “把你的小儿子给朕吧,”宣睢道:“朕将他带去京城,陪伴太后。若他争气,京城遍地是机会,能叫他挣一份家业。若他不争气,便同你说的一样,朕也赏他往后衣食无忧。”   映真立刻起身磕头,“谢陛下!”   小楼外停着一辆马车,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在车架前,两只手掌拢着一只蜻蜓。   那是映真郡主的幼子方瞻云,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人。   映真郡主从小楼出来时,便看见宋檀站在马车边,在与方瞻云说话。映真郡主唯恐方瞻云说错了什么话,或者干脆失礼地不搭理人家,连忙走过去,叫道:“云儿。”   方瞻云从马车上跳下来,喊了一声,“母亲。”   宋檀向映真郡主行礼,映真郡主忙道不敢,“小子年幼,若有冒犯中贵人之处还望海涵。”   宋檀摆手说没有,与映真郡主寒暄了两句,便让开马车,教他们离开。   临走之时,方瞻云把手递过来,把手心圈着的蜻蜓送给宋檀。   宋檀小心地圈着蜻蜓,道:“多谢多谢。”   方小公子仍旧一言不发,简直让宋檀以为他是个哑巴。   映真郡主把两人的情况看在眼里,吩咐人去查宋檀的底细。   马车里寂静无声,映真盘算了方家二房的事情,盘算了送父母进京的事情,兀自思索了许久,才看向方瞻云。   “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映真郡主道:“陛下许你外公外婆进京面见太后,你也一同去吧。”   方瞻云问道:“什么时候走?”   “即刻就启程,”映真道:“再晚些,天气热了,恐怕路上难熬。”   方瞻云点点头,“什么时候回来。”   映真顿了顿,道:“你不要回来了,留在京城吧。”   方瞻云倏地抬头看向映真,“阿娘。”   映真摸了摸方瞻云的面颊,“京城里,我会同一些旧友打招呼,托他们照拂你。你皇帝舅舅也答应了我,会好好照顾你。来日你成了才,在京城挣你自己的家业吧。”   方瞻云执拗地看着映真,“我不会跟阿姐抢的,别把我赶走。”   映真摇摇头,“你不抢,不代表你爹不想抢。”   宣睢提醒地没错,这件事不只关系到两姐弟,更有许多人为各种利益牵涉其中。   映真走后,宋檀还在把玩蜻蜓,贺兰信催他进去。宋檀拢着蜻蜓回小楼,找人拿来个纸糊的笼子装着。   宣睢换了身衣服过来,笑道:“十几岁的小孩玩的东西,你也跟着玩。”   宋檀嘴硬道:“我要学画蜻蜓呢,抓它是为了临摹。”   宣睢嗤笑一声。   宋檀摸了摸鼻子,走到窗边把蜻蜓放飞了。   “再停留几日,我们就要回京了。”宣睢忽然道。   宋檀微愣,转过头正对上宣睢的目光。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宋檀,不放过他脸上每一点细微的表情。   宋檀想了想,道:“你出来的日子不短了,确实该回去了。”   他在心里琢磨,明日要与金小金和阿景告别,后天要收拾行李,大后天若有空闲,还要采买一些金陵特色的东西。   “那我们今天出去游湖吧,”宋檀抬头看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桂子你是看不到了,不过现在荷花开的正好。”   宣睢微微一愣,眉眼渐渐舒展开,道:“都听你的。”   宋檀弄来了一艘船,在明月亭外的一大片湖水中,小舟划开密密的荷叶,悠悠地摇晃着。   宋檀拉着宣睢躺在小船上,仰面碧空如洗,两侧的荷叶摇摇晃晃,露水从荷叶上不堪重负地滴落下来,发出“啪嗒”地一声响。   “这样好的天气,我能在船上消磨一个下午。”宋檀曲起了腿,踩了踩宣睢,“你有没有这样看过荷花?太掖池也有这样的荷花,比这里还干净些,我以前怎么没想着去玩。”   那时他在宫里,忧心烦闷,哪有这样的闲心。   宣睢枕着一只手,宽袖长袍随意搭在船边,他没说话,听着风声、水声和身边宋檀的呼吸声。   宋檀侧过身子,趴在宣睢身边看着他,“有没有开心些。”   宣睢看向宋檀,他的眼睛在日光下十分漂亮,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我想亲你,”宣睢道,他用一只手拨开宋檀的头发,抓着他的手往下,“我想......”   宋檀要收回手,宣睢不让,他就用另一只手去掰宣睢的手指,吭吭哧哧道:“你怎么老这样,这样好的地方,你就想这些事!你怎么就不能找点别的乐子,耽于鱼水之欢不仅不是明君所为,也不是君子所为。”   宣睢靠近宋檀,还未碰着他,就感觉到宋檀打了个哆嗦。   他好整以暇地听宋檀的教训,末了问道:“那君子行为的交欢是什么样,你教教我?”   宋檀要坐起身,被宣睢压下来,宽袖白衫像一朵云一样将宋檀遮盖住。在层叠的衣服之间,宋檀两只脚胡乱蹬着,把小船弄得摇摇晃晃。 第57章   离开金陵前,宋檀见到了映真郡主的长女方君,她做闺阁打扮,但是行为举止落落大方,很有她母亲的风范。   方君把方瞻云送来小楼,还送给宋檀大批钱财礼物。   “这是母亲的一点心意,”方君看了眼弟弟,道:“京城贵人多,舍弟脾气拗,怕是要得罪人,母亲恳请公公在京时能对多多关照,此番恩情,感激不尽。”   一条长匣子里,放着整齐的十万两银票。宋檀一面感慨江南富庶,一边又觉得映真到底放不下小儿子。   “我不需要银钱,与令弟也算有缘。”宋檀道:“我在金陵有一些朋友,此番归京,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回来,方姑娘和映真郡主若有闲暇,还请照拂一二。”   “这是自然。”方君坚持让宋檀收下银票,宋檀推拒不得,只得应下了。   方君起身告辞,在门口与方瞻云说话,神色多有不舍。   人走远了,方瞻云才转过身,他仍然一言不发,只是无端叫人觉得有些难过。   宋檀陪着他坐在门槛上,心里也有些感伤。他父母早亡,孑然一身,但他愿意把夏明义当父亲,把绿衣当妹妹。而在那些真正的血缘至亲之间,譬如宣睢与永嘉,映真与方瞻云,这份亲缘,说放弃也就放弃了。   回到京城已经是盛夏六月,蝉在高树上扯着嗓子嘶喊,太阳挂在天上,火球一样把树叶子晒得没精打采。中午的时候尤其安静,各人都在午睡,只有小孩子偷偷从蒲扇底下爬起来,贴着窗户想往外跑。   太极殿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宣睢小心维持宋檀离开时的模样,不过宋檀没心思观察。舟车劳顿,一回到皇宫,宋檀就倒头大睡。   而这个时候,宣睢竟然还有精力接见大臣,梳理内务,把不在京城期间发生的各种事情都捋一遍。   宋檀一觉睡到傍晚,他刚有点响动,帐子外小年和落苏就已经候着了。宋檀看见她们两个还有些恍惚,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回神,笑道:“我给你们带了礼物呢。”   他叫小年去找一个雕着兰花的长匣子,打开来,是一组十二支的绒花。   “这是金陵时兴的样式,我瞧很适合你们,太极殿不让戴的话,你们就在殿里戴吧。”   小年和落苏都很高兴,向宋檀行礼道谢。   傍晚天气凉爽些,宋檀穿上鞋,拿了把扇子去找宣睢。   宣睢还在会见大臣,宋檀站在外间没进去,倚着博古架,远远地瞧了一眼。   宣睢穿了一件黑色襌衣,上绣着金色的纹样。他把头发束起,戴着冠,坐在御座之上,神情有些漫不经心。   他大约也有些累了,眉眼倦倦,大臣很有眼色,迅速收了个尾便起身告辞。   宋檀稍微避了一下,等大臣走了才进去。   宣睢看见他,道:“躲在那边看什么?”   宋檀摇着扇子走过去,笑道:“有点害怕你。”   宣睢挑眉,“真的?”   宋檀拿扇子挑了挑宣睢的下巴,道:“这是谁家的公子,怎么这样气势迫人?我只是看一眼,心里都慌得不得了。”   宣睢把他拉过来,道:“你胆子太小了,若是胆子大一些,就晓得公子是最没脾气的人。”   宋檀忍不住笑了,“你没脾气?叫大臣们听见,怕是要屈死了。”   宣睢也笑了,宋檀给他扇了扇风,温声道:“歇歇吧,我都睡了一觉了,你还没歇息呢。”   宣睢点头,寝殿的灯亮了又灭,帐子放下来,很快变得寂静无声。   宋檀把自己回京的事情写成信,送给永嘉和绿衣,沈籍在京城,他们在太极殿外碰了一面。   宋檀没能游遍山河,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不过他也不强求。   “我在哪里都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沈籍笑了,道:“你如今与你那个叫秋光的朋友差不多了。”   宋檀被沈籍夸奖一句,心情很不错。从太极殿离开,去司礼监找邓云。   司礼监后院种满了奇花异草,有些藤蔓从架子上蔓延上回廊,几乎把后院挤满了,一眼望去,幽深冷清。   “稀客。”邓云从回廊上走来,他打量着宋檀,只觉时光对宋檀太宽容了些。四年的时间没让他变得风尘仆仆,而那双明亮的眼睛叫他看起来更年轻活泼了。   相比之下,邓云气色就不大好,眉眼之间总是很郁郁   “听闻邓昌在金陵冒犯了你,虽然他与我干系不大,不过你若是心里不舒坦,我也能向你道个歉。”   说着,邓云拱手作了个揖。   宋檀皱眉看他一眼,道:“金陵那边的事危及不到你,曲易春我见过了,他人不错。”   “是吗,”邓云不见开心,“来日他回京,就是我的劲敌了。”   宋檀在石凳上坐下,“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但我觉得,陛下要用曲易春,你跟他宜解不宜结。”   邓云不吭声,宋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师父叫我给你的。”   邓云看着信,“他还活着?”   宋檀道:“陛下许他安享晚年了。”   邓云眯了眯眼,神色莫名。   他不接,宋檀也无所谓,把信放在桌子上,“这信我没看过呢,师父特地写给你的。”   宋檀走了,走时偷偷拽了邓云一串紫藤花。   随从太监拿着东西来回禀邓云,却见邓云坐在回廊下,盯着一封信。   他问道:“这是谁的信?厂公,这信有什么不妥吗?”   邓云摇摇头,终于伸手拆开了信,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撮猫毛。   随从太监慌道:“谁把这个东西送到厂公跟前的,厂公受不得这个。”   他要上前去把猫毛拿开,邓云却抬手阻止了他。   “当年,夏明义爱猫,偏我对猫毛过敏,每每起一身的疹子,只有宋檀给我送过药。”邓云捻着手里的猫毛,笑了一声,道:“夏明义这是在告诉我,别忘恩负义。”   随从太监在一边着急,“厂公,先把这东西收起来吧。”   邓云把东西给随从太监,想了想,道:“找个盒子装着,别给我弄丢了。”   随从太监称是,邓云站起身,又道:“这院子里,藤木太多了,显得狭窄阴森,你着人把该清的的该清了。尤其是这些紫藤,都给我拔了,省得人惦记,老来拽我的花。”   从司礼监这里出来,宋檀去了尚膳监。他许久不见刘公公了,刘公公瞧见他,眼睛大得像是瞧见了鬼。   “怎么,不认得我了?”宋檀笑道。   刘公公忙给宋檀行礼,道:“怎会怎会。”   宋檀摆摆手,折扇挡着脑袋顶上的太阳,道:“里头热,我就不往里去了。”   刘公公道:“您请到那边阴凉地儿坐。”   说着,刘公公一叠声地叫人搬凳子。   宋檀摆摆手,“不用了,我不坐,略站站就走。”   “宫里新来个太后娘家的小公子,你晓得么。”宋檀道:“太后许他住在宫里,跟王爷公主一同进学。”   刘公公道:“方小公子么,谁不知道,太后疼爱得紧。”   “我在金陵时就与他有些交情,看他小小年纪就离家,心里怪不落忍。”宋檀道:“因此问问你,你这里有没有会做南菜的厨子,好歹缓一缓小公子的思乡之情。”   刘公公道:“这没什么,我这几年南菜上研究地多,保管小公子满意。”   宋檀笑道:“有劳。”   “不敢不敢。”   送走了宋檀,刘公公回到尚膳监,只觉面上带光,意气风发。宋檀走时,刘公公跟着很是落魄了一阵,如今宋檀回来了,他的好日子也要回来了。   宋檀交待好了,便往回走,太极殿前朝臣络绎不绝。宋檀没往跟前凑,转道去御花园。   御花园花木繁茂,异香阵阵,百年多的古木树冠简直遮天蔽日,宋檀绕着树转了一圈,觉得这里很适合摆一把藤椅给他睡午觉。   宋檀合起折扇,召来一个扫地的小太监,“你去太极殿,找吉祥和吉安,叫他们搬一把藤椅来。”   小太监连忙去了,才走没多久,宋檀就听到了“噗通”一声,随后传来一阵嘈杂。   他往声音的方向走去,在池塘边,一群人站在岸边,又笑又闹。   “小南蛮子跳水了!小南蛮子跳水了!”   宋檀快步走过去,见秦王在岸边拍手称笑,几个伴读簇拥着。晋王在劝阻,小公主吓得直哭。   宋檀问道:“谁落水了,怎么不去救!”   秦王看见宋檀,神色稍淡。宋檀呵令侍卫下水救人,秦王眉眼一横,“我看谁敢。”   侍卫并不听秦王的,纷纷下水救人。秦王气的面色铁青,不顾晋王的劝阻,甩袖子就走了。   不多时,侍卫背着方瞻云上来,宋檀忙叫人把方瞻云送回寝殿。   天气热,掉进池塘里倒不会受凉,只怕喝了生水得痢疾。宋檀叫了好几个太医来,他自己等在外间,有些忧心忡忡。   映真郡主托付宋檀照顾方瞻云,宋檀就给照顾成这样,他想一想,都觉得羞愧。   太医走出来,说方瞻云并未呛水,稍后开一副祛风寒的汤药,再开一副安神的汤药。   宋檀点点头,走进去。方瞻云换了身中衣,此时正盘坐在床上。   “你没事吧,”宋檀道:“好端端的,怎么落水了。”   方瞻云道:“我自己跳下去的,我会水。”   当时秦王和一群人把方瞻云围起来,要把他摁进水里,方瞻云索性先跳进去,从另一边溜走。   “你太冲动了,”宋檀道:“万一腿抽筋了呢,万一撞到石头了呢,你没听说过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吗?”   方瞻云顿了顿,向宋檀解释,“我没招惹秦王,是他不喜欢我,他说我是你的私生子。”   宋檀吓到了,“这是什么话,怎么好凭空污人清白。”   方瞻云话没听全,人家说的是,皇帝对自己的儿子都不上心,忽然对个方瞻云和颜悦色的,还是跟宋檀一起回来的。   如果宋檀是女人,那方瞻云肯定是宣睢和宋檀的私生子了。   宋檀有些烦躁,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他宽慰了方瞻云几句,“你别瞎想,这都没有的事。以后若是秦王在欺负你,能躲就躲,躲不了你同我说,我来为你周旋。”   他嘱咐下人好好照顾方瞻云,又把吉安留下,自己回了太极殿。   太极殿前,跪着两个人,都是头戴金冠,身着蟒袍。   宋檀走过去,脚步略顿了顿。秦王抬眼,看见是宋檀,目露憎恶。晋王倒是挺直了身子,拱手向宋檀见礼。   宋檀略拱了拱手,略过他们走进殿内。   秦王哼了一声,责骂晋王,“向一个阉人见礼,皇子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晋王辩驳道:“宋公公毕竟是父皇身边人,行如妃嫔,你我见个礼也是应该。”   秦王啐了一口,不搭腔。   宋檀径自去了后殿,把扇子撂下,外衫脱了,叫落苏拿冰来。   落苏正犹豫时,宣睢从门口走进来,道:“去拿吧。”   珠帘掀起又落下,相撞的声音清脆。宣睢拿起宋檀扔在桌上的折扇,他近来很爱这把扇子,几乎扇不离手。   “方瞻云怎么样?”宣睢问道。   宋檀趴在小几上,闷声闷气道:“太医说没什么大碍。我只怕他落了水,得了痢疾。”   “有太医看着呢,别太担心。”宣睢坐在宋檀身边,从他柔顺的长发摸到他脊背突出的骨头,道:“为这个不高兴?我已经责罚了他们两个了。”   “你罚了,他们之间梁子就更深了。”宋檀拍开宣睢摸自己的手,“你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宣睢笑道:“我能怎么办,还能逼着他们两个握手言和,相亲相爱么?”   秦王是宣睢的儿子,还是长子,宋檀不能对他表露过多的不满。但他心里又实在生气,道:“那方瞻云以后还被欺负了怎么办?”   宣睢拨弄宋檀的耳坠,“弱肉强食,他不厉害一些,自然人人欺负他。”   宋檀做起身子,认真看宣睢,“看来宫里恃强凌弱的不正之风,都是由你而起。”   宣睢挑眉,随即笑了,“那我的罪过也太大了些。”   --------------------   今天加一更,明天的更新放在晚上六点 第58章   里面正说着话,小年端来一盏酥山,几碟玛瑙碟子装着的果品,红瓤西瓜切好了放在盘子里,一齐端到宋檀面前。   宋檀坐起来,先要了水洗手,过后才端起酥山。   宣睢在看宋檀那把洒金折扇,一个错眼就见宋檀把一碗酥山吃了个精光,正用小银叉子叉西瓜吃。   宣睢皱起眉,把果碟子推到一边,“这些东西都太凉了,你吃一点就算了。”   宋檀抓紧又插了一块西瓜,道:“我晓得了,我不吃了。”   他还要跟宣睢说方瞻云的事情,宣睢看了眼小年,小年凑上来道:“花房送上来几盆昙花,说是今晚上就要开了,公公要去瞧瞧么?”   宋檀想了想,道:“那就搬到这边窗下,我在这边看。”   小年指使人把花都搬过去,挑了两盆干净秀气的,放到屋里。   宋檀瞧见昙花,说起他见过有人把用盛开的昙花沾上面糊油炸,也有拿蜜糖渍了花瓣做馅,做点心的。   “我吃着,总有点苦味,因此吃不大惯。”宋檀道:“昙花还是适合观看。”   他于是央求宣睢在自己的折扇上画画,“画个昙花,题个字好不好?”   宣睢瞧不上他的折扇,道:“赶明叫人拿墨玉做扇骨,给你做一把扇子,我再在上头题字。”   宋檀哼了一声,“瞧不上我的扇子么?”   “你的扇子有什么好?”宣睢道:“又拿它遮太阳,又拿它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撑不了几日就坏了。”   宋檀不高兴了,他去匣子里翻出一块白玉如意,穿了穗子坠在扇子上,为他平平无奇的扇子增加身价。   等到深夜,秦王和晋王才被放回去,六安带了皇帝的口谕,叫他们两个明日向方瞻云赔罪。   秦王和晋王都应下了,回到殿里,合上门,秦王大发雷霆。   “父皇竟然为了一个阉人责罚他的亲儿子,就为一个阉人把你我的脸面踩在地上!”秦王发怒,“宋檀算个什么,方瞻云算个什么!我可是父皇的亲儿子,亲儿子啊!”   瓷器哗啦啦碎了一地,晋王劝道:“皇兄,皇兄,小声些,传到父皇耳朵里,他又要生气了。”   “那就让父皇杀了我好了!”秦王把发冠都给摔了,“我还做什么秦王,为一个阉人受气,国朝至今,竟有这样荒唐的事。”   晋王忧心忡忡,“宋檀乃父皇爱臣,前朝后宫莫能与之相争,皇兄,你且忍一忍吧。”   这话让秦王一下子想起了宋檀与自己母亲淑妃的旧事,从前淑妃在宋檀身上受尽委屈,今日他又因为宋檀被罚,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秦王却忽然冷静了下来。   他坐在一片杂乱的碎瓷器之间,冷笑道:“等着吧,我看这宋檀能得意几时。”   晋王好歹劝住了秦王,尽管外面已经天昏黑,他还是先去向母亲赵妃问安。   赵妃一直也没休息,等在宫里,见晋王来了,忙使人端茶打扇,又是问候他的伤势又是端来夜宵补品。   “没事的,”晋王安慰母亲,“父皇责罚老二,我只不过被牵累。老二方才又发了一通脾气,我看那些话很快会传到父皇耳朵里。”   赵妃道:“只苦了你,还要陪他罚跪。”   晋王摇摇头,仍有些心神不宁之态。   “秦王暴虐,这会儿又得罪了宋檀,你父皇必定厌弃他了。”赵妃道:“我看你也不必忧心,什么都不做,储位也一定是你的了。”   晋王顿了顿,道:“母妃,方瞻云真的不是父皇的私生子么?”   赵妃道:“宫里没头没尾的传言罢了,你也信。”   “母妃细想想,方瞻云的母亲是映真郡主,映真郡主早年前同父皇议过亲,那个女人,听人说风流成性,浪荡不堪,若是真与父皇暗通款曲,那这方瞻云......”   赵妃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况且,太后对方瞻云那样好,父皇更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宋檀与方瞻云又亲近,未必没有扶持方瞻云的意思。”晋王心里不安稳,感叹道:“该让老二直接除了方瞻云的。”   赵妃犹豫片刻,“依我看,你还是稳住,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晋王见母妃不支持自己这个猜测,便挥手将宫人都赶下去,低声道:“我前日出宫,碰见个极有神通的道士,我请他为父皇算了一卦。”   赵妃惊讶,“你——”   晋王摆摆手,小声道:“他说父皇六六之数有大劫。”   “六六?”赵妃不解。   晋王道:“元帝六十岁薨逝,先帝只活了四十八载,到父皇这里,你看......”   皇帝再有两年就满三十六岁了。   赵妃心里一惊,兀自盘算许久。晋王还在等,赵妃思来想去,还是道:“你不要轻举妄动,也别再惦记你父皇的寿数,至于方瞻云,宋檀跟他都不足为据。”   晋王再问,赵妃却不肯说了,只道:“尤其是宋檀,他实实在在不算什么,真到了那一日,只怕他自身难保。”   夜里下了一场雨,到第二天都还没有停,淅淅沥沥的,把闷热一扫而空。   这样的下雨天,宋檀偏不在屋里待着,跑到听雨的亭子里玩。   桌上丢了两个骰子,转了几圈停下,两只骰子都是六。   宋檀惊奇:“是六啊。”   邓云瞥一眼,道:“大惊小怪,骰子动了手脚,怎么摇都是六。”   宋檀问邓云:“有没有怎么摇都是五的,四的呢?”   “都有。”   宋檀问邓云要,邓云道:“你要这个干什么?”   “你给我就是了。”   邓云无奈道:“我回头叫人去弄,现在说正事。”   他踢了踢脚边的箱子,又指了指亭子外,葡萄架下面的两只孔雀。   “这些都是赵妃娘家送给你的,”邓云道:“她知道你喜爱绿色,所以特地送来一顶墨绿孔雀翎的氅衣。你瞧这翠色,多浓郁。”   “是陛下喜欢我穿绿色,我自己无所谓,”宋檀拨弄自己的扇坠子,他到底还是让宣睢给他在扇子上画了画。现在这把扇子,已经是提了御笔的,高贵的扇子了。   “而且大夏天的,送什么氅衣,看着就热。”   “你不收?”邓云问道。   宋檀摇头,“不收。”   “你不收可就是摆明了不跟晋王一队了。”   宋檀看向他,“我就不明白,陛下还年轻,现在就站队是不是太早了些。”   邓云道:“就陛下的年纪来说是这样,可是皇子们呢,年纪不小了,下半年陛下腾出空,就要为他们预备婚事,你说大臣们是不是要谋划起来了。”   宋檀若有所思,邓云继续道:“你也晓得,陛下当朝这一二十年,朝臣们可是苦不堪言。往远了说,他们希望即位的新君是个仁君,能缓和前几十年的高压。往近了说,立下太子,可以在陛下和朝臣之间有个转圜的余地,虽是小君,也好过直面陛下。”   宋檀摇摇头,“我只怕,又要再生事端。”   邓云却道:“皇宫里的人,就没有不生事端的。野心一波波起来,等到压不住了,就要打杀一批人,压制一批人,安静一阵子,就又开始蠢蠢欲动。从当年的汤固案到如今,循环往复,都是一个样。”   “至于赵妃,我劝你再斟酌一下,”邓云道:“赵妃这个人,在宫里经营了十几年了,不显山不露水的。她儿子晋王,也是人人称赞温文儒雅。与他们交好,没有坏处。”   宋檀想了想,还是摇头,邓云愤愤道:“传出去,别人少不得说你轻狂。”   “说就说,说两句坏话还能咬掉我一块肉怎么的?”宋檀笑嘻嘻,把那两个只能摇出六的骰子往兜里一装,摇着扇子就走了。   宋檀不收赵妃的礼物,邓云想了想,干脆自己也不收了。眼下还早,还是再观望观望为宜。   太极殿里,宣睢今日有闲暇,下着雨的夏天最舒服,他躺在藤椅里,吃宋檀出去前藏起来的冰糕和太禧白。   宋檀走过去,急的了不得,又不好直说自己偷嘴,便道:“下雨天又不热,你还吃冰,一点也不养生。”   宣睢递了杯酒到宋檀嘴边,宋檀连忙喝了,冰凉爽口的酒液下肚,他咂摸了下嘴,自己去倒酒。   酒壶空空 ,冰糕也只剩一点糯米粉。宋檀生气了,把扇子扔到他身上。   宣睢慢悠悠拿起扇子,“这会儿不是你价值万金的宝贝了,随手又扔给我了。”   宋檀转身坐在榻上,宣睢走过去,把扇子打开给他扇风,“别生气了,为一点吃的,像个小孩子。”   宋檀眼珠子转了转,把袖子里的骰子拿出来,“你要是能转出来一和二,我就不生气了,不然,就再给我端一盘冰糕和一瓶太禧白来。”   宣睢掂了掂那两个骰子,手指一用力,把骰子捏碎,留出一个一点,一个二点。   “你——”宋檀简直气死。   宣睢抱住宋檀,笑道:“好了好了,莫生气,冰糕给你吃一块,酒就不要喝了。”   宋檀仍不满意,宣睢想了想,道:“过两日,我陪你出宫吧。”   宋檀看了他一眼,“出宫?”   宣睢点点头,“我打算在宫外建一个园子,专为皇子们读书。”   宋檀不解,“皇子们在宫里念书念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要把他们挪出去。”   “读书治学还是要严谨些,找个安静的地方,不与外界联系,人才静得下心。”   这话说的,简直像是要把皇子们幽禁了。   宋檀没有继续问,只是道:“那要早些出门呢,到了晌午就热了。”   --------------------   皇帝不会死也不会出事的 第59章   宣睢在宫外选址造园子的地方并不好,周遭荒凉,既不在闹市,也无甚可看的风景。雕梁画栋是一样没有,奇花异草也是遍寻不着。不远处有军队驻扎的军营,使得这里并不像个园子,而多了些严肃不安的意味。   宋檀站在外头看了看,并没进去。宣睢也只吩咐了几句话就出来了,两人回到城内,正赶上城南一间佛寺开庙会。   这佛寺,在城南一带大约也有些名声,远近的人都来凑热闹,引车贩浆的小贩挤满了街道两边。路中间有花车游行,几个和尚开道,念着佛经,中间的莲座上坐一观音,也是小和尚装的,脸涂的红红的,小孩子看了只是笑。   宣睢在街道边的楼上,宋檀自己下去看热闹。   和尚走过,会扔茶盐糖饼等物,大人小孩都去抢。宋檀被挤得昏头转向,一低头捡到个檀木牌子的护身符。   他捡起来,抬头去找宣睢,给他扬了扬手里的牌子。   宋檀上楼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一竹筒的酸梅汤,筒壁沁着水珠,应当是冰镇过的。   “你瞧,我运气太好了,随随便便就捡着了。”宋檀把檀木牌给宣睢,那牌子崭新崭新的,只有底下的穗子沾了点泥土。   宣睢把牌子拿到手里看,道:“就给我了?”   “也不晓得有没有用,总归是一份好运气,”宋檀道:“送你啦。”   他打开竹筒盖子,喝了一口酸梅汤,冰是冰的,只是滋味淡了些。宋檀想了想,把荷包打开,拿出薄荷叶包裹着的蜜炙酸梅,一连扔进去三四个,再尝时才觉得对味了。   宣睢把牌子擦了擦,戴在腰间,道:“可要回去了?”   “再玩一会儿吧。”宋檀喝掉酸梅汤,他从出来到现在,才只喝了酸梅汤。如果没吃饱了回去,这么这趟出来玩就是不成功的。   宣睢摸了摸檀木牌子,便也依他。   他们二人逛了许久,晌午在堆雪楼用饭,堆雪楼干净,财大气粗用得起冰,宋檀在这里躲过了一天里最热的一个时辰。   到下半晌,宣睢无论如何也要宋檀回宫了。回去的路上,马车摇摇晃晃,宋檀一开始还盘坐在地毯上翻看他今天买回来的东西,不一会儿就困得泪花子都出来了。   宣睢道:“你这人,一会儿精力充沛,一会儿说困,立时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宋檀没反驳,他双眼微饧,宣睢说的话也不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宣睢冲他招手,宋檀起身坐在宣睢身边。宣睢摸了摸他的耳朵,他今日没带坠子,换了个不大显眼的鸦青宝石塞子。   宣睢叫他躺下睡一会儿,宋檀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枕着宣睢眯起了眼。   直到回到宫中,宋檀也没醒来。宣睢抱着他回寝殿,将他的外衣脱了,抱进床里。他挨着冰凉的竹覃,自发滚进床里面,一声也没有,酣睡起来。   宣睢失笑,为他整了整头发,将一张薄毯盖在他身上。   到晚间宋檀才醒来,一醒来就觉得头晕目眩,胸口直泛恶心。太医来看过,顶着一脑门的汗回禀,说宋檀这是中暑。   宣睢瞧着也是这样,今日大暑天,他还在乱哄哄的人群里挤了这么久,精神头好的时候不觉得,一泄劲就开始不舒服了。   落苏跟太医去熬药,宋檀躺在床上,想吐吐不出来,身上一阵阵发冷。   小年端了碗莲子汤,劝宋檀略尝两口疏散疏散。宋檀皱着眉把莲子汤推远,一下子趴在床边抱着痰盂吐了起来。   白天吃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宋檀这才觉得舒服了点,喝了药,也不吃什么东西,蒙上毯子倒头又睡了过去。   宣睢坐在床边,摸了摸宋檀苍白的脸,心情很不好。   到第二天,宋檀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小年送来的清粥小菜他只觉得不够,勉勉强强吃了个七分饱,过后他换衣服出去遛弯。   到镜子跟前,宋檀才瞧见自己脖子上有根红绳,红绳坠着昨日他给宣睢的檀木牌。   一块檀木牌子,不是多名贵的木头,也不是多精致的做工,甚至也不是哪个有名的大寺庙求来的。   作为皇帝会有什么害怕的事吗,宋檀看着这块檀木牌,就知道答案了。   因为太极殿传太医的事情,太后问了宣睢几句,得知是宋檀生了病,还是见过菩萨后生了病,她心里就不大安稳。   “哀家近来,总是睡得不好,一睡着便梦自己被人追,梦里跑的累,醒来也觉得累。”太后道:“哀家先前这么做梦的时候,还是你父皇薨逝那会儿。”   下面的晋王听见了,心里一动。   皇帝劝道:“夏天天热,夜里难眠多梦是有的。”   太后依旧摇头,捂着胸口,忧心忡忡,“依哀家说,今年盂兰节,宫里要好好操办。皇帝得了空,也要去拜拜祖先。”   宣睢自然应下,离了太后这里,宣睢叫着秦王晋王和方瞻云,叫他们一人做一篇祭文来。   秦王暗地里盘算要做一篇怎样的锦绣文章,他是皇帝长子,祭文用他的再正常不过,到时百官前过了明路,他的身份地位也就明朗了。   晋王却拿眼睛看方瞻云,沉思不语。   宣睢瞧着几人神色,觉得有些索然,待人都走之后,他对贺兰信道:“永嘉最近在做什么?”   永嘉公主随驸马回乡,待了一年之后便去了自己的封地,一直到如今。   贺兰信道:“永嘉公主见沈籍所治理之地民风淳朴,欣欣向荣,便也开始创办学堂,招收稚童入学。”   “做的怎么样?”   贺兰信道:“大一些的孩子已经学完了算术,能帮着打理公主府的一些产业,要培养成参加科举的士子,恐怕还遥遥无期。而且,公主府的学堂有很多女童,这些人即便读书,也不可能参加科举。”   “有当地官员子女吗?”   “有,但是不多,”贺兰信道:“有驸马授意,许多官员都不敢与公主接触。公主的学堂里更多的还是贫家子,和被遗弃的幼童。”   宣睢轻笑,“只要识字,都有用处。况且一百个人里出一个秀才,一千个人出一个举人,一万个人里出一个进士,于她来讲,都是不亏的。”   “把永嘉叫回来吧。”宣睢道:“太后心神不宁,她正该好好陪陪太后。”   在封地的永嘉并不想回京,她近来才提起心气打算做点事情,这么匆忙被召回京,总不像什么好兆头。   驸马周善誉自接到谕令就开始打点行装,并不给永嘉拖延或拒绝的机会。赶在盂兰节前,永嘉公主回到了宫中。   太后殿中,宣睢与太后坐在上头,永嘉身着宫装,与驸马一同叩拜。秦王、晋王、宜凌公主和方瞻云都立在一侧。   宣睢叫免礼,永嘉起身,几位王爵过来见礼。秦王晋王跟永嘉并不熟,秦王神色淡淡,晋王看在上首太后的面子上,倒是热络了几分。永嘉只是保持着一丝不苟的礼节,一一与几人见礼。   到方瞻云时,她留心观察,察觉到晋王神色的一点变化。   太后把永嘉叫到身边,宣睢只问周善誉一些封地上的风土人情,和周家父子的情况。   正说着,小太监来通秉,宋檀来了。   宣睢神色稍缓,叫人在身旁加一把椅子,太后也没说什么,只问他中暑好了没有。   “早已好全了。”宣睢道。   秦王眼中闪过一丝愤恨,永嘉捕捉到了,于是很快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召回。   当年,宣睢为年幼的两位皇子封王爵,以警告永嘉。如今宣睢把永嘉召回,以打压不安分的、对宋檀不满的皇子。   至于晋王,他瞧着对宋檀很客气,不知道是哪里犯了宣睢的忌讳。   宋檀在宣睢身侧坐下来,周善誉之前没见过宋檀,见此情形才对宋檀的受宠程度有了认知。   宣睢偏头与宋檀说话,宋檀也应着,精神比四年前好了很多。永嘉看着他,总觉得他有一种成熟的丰腴之态,在这个宫里,在皇帝身边,那样的相得益彰。   宣睢与周善誉说话的空档,宋檀往这边看,冲着永嘉眨了眨眼。   永嘉看见了,心头的阴霾渐渐消散开,面上的笑意总算真了些。   太后最关心永嘉,尤其是永嘉成婚后的子嗣问题,她把其他人打发走,单留下永嘉说私房话。   宋檀与宣睢一起往太极殿走,宋檀心情好,走路摇摇摆摆,双手背在身后,手上的扇子一翘一翘。   “你怎么忽然召永嘉回京了,先前都没告诉我。”   宣睢道:“永嘉回来你不高兴?宫里又有人陪你招猫斗狗了。”   “这是什么话,好像我一天到晚不干正事一样。”宋檀道:“不过永嘉回来了也好,我这几年都没见她了,给她写的信,她也不爱回。”   提起这个,宣睢是不占理的,于是他道:“如无意外,永嘉要在京城待个几年,只是今日不同往日,她未必愿意再跟你一块玩。”   宋檀睇了宣睢一眼,道:“我跟公主是很好的看戏伙伴,我爱看的戏她也爱看,她爱看的戏我也喜欢。赶明找一台戏班子进来吧,我要请公主看京城的新戏。”   “都随你,”宣睢道:“毕竟你入冬前都不能出宫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宋檀简直晴天霹雳,追上去问,“我为什么不能出宫了?”   宣睢道:“你一出宫,就好生病,我思来想去,怕是宫外煞气重,易冲撞了你。”   宋檀哑然,好半晌叫道:“真没道理,真没道理!”   宋檀没来得及请戏班子,因为宫里要先预备上盂兰节的法事。宋檀与永嘉头前去看了,那莲花宝座上的菩萨、护法、罗汉,大暑天里仍坐在院中,讲经不停。   周遭焚烧着手臂粗,一人高的檀香,把个宝华殿熏得烟雾缭绕,热浪翻滚。   宋檀受不住,与永嘉略站了站便一齐溜了。   回到永嘉宫中,永嘉丢开披帛,叫宫女端酒水果子来。冰鉴里方方正正的大冰块散发着寒意,永嘉使人往里头加了花露,因此没有水腥气,反而带着些梨花清甜的味道。   宋檀说起他早日出宫时见到的扮观音的小和尚,“人家没有宫里的庄重,怪模怪样的。”   永嘉却说起封地的习俗,“她们扮观音是叫漂亮姑娘上去的,再不济,也是容貌秀美的年轻男子,不追求庄重,只要美丽漂亮。扮过观音的人,就是受到观音庇佑的人,福寿绵长,无灾无难。”   宋檀斟了一金钟甜酒,小年在旁劝阻,说宋檀还在吃药,不宜饮酒。   永嘉问他:“你怎么了?回来时便听说你请了太医,这都十来天了,还在吃药?”   “那是因为中暑,早已经好了,只是前天去御花园逛了逛,不晓得碰到了什么,身上起了许多疹子。”宋檀道:“之前我在金陵,那样潮湿的天气都不觉得如何,一回来,竟有些水土不服的意思。”   永嘉咬着果子,“我看你还是让太医好好瞧瞧,三天两头生病,就都是些小毛病,也不能马虎了。”   她看着宋檀耳边摇晃的坠子,“要不,我给你扮个观音,求个无病无灾?”   宋檀道:“你莫捉弄我。”   永嘉却来了兴致,叫宫人把自己的妆匣拿来,道:“我见过人家扮观音,并不难。”   她把宋檀的头发打散,沾了刨花水给他抿头发,将一尊白玉莲花冠戴在他头上,又扯一块白纱卡在头发两侧。   永嘉看宋檀,宋檀也抬眼看永嘉,一双眼睛黑珍珠似的,圆润明亮。   永嘉不大满意,她想了想,叫人取了件黑色的纱衣,头顶的发冠也换成了金冠,一只耳朵穿孔,另一只耳朵用耳夹,坠着流苏的青金石长坠子。   宋檀的胸前挂了几串璎珞,腰间系着金环,一身黑色的纱衣,头纱半掩了额头,眉如远山横。   “这哪像个观音的样子?”宋檀站起来,轻纱披身,环佩作响,通身最明显的颜色是他耳边的青金石流苏坠子,浓郁的青色与黑色相得益彰。   他身上闲适恬淡的气质被黑纱完全替代,多了种说不出的神秘与清冷。   永嘉看着他这幅模样,有点后悔,不该这样装扮他。   宋檀对着镜子看来看去,“咱俩用这个玩乐,可见不是诚心礼佛的人。”   永嘉嘀咕,道:“你穿着这个样子回太极殿,见了父皇,就知道谁不是真礼佛的人。” 第60章   那天晚上,在沁着凉意的席子上,宣睢把宋檀头上的纱巾摘下来,将他两只手反绑在身后。   宽大的床上,宋檀眼睛被蒙着,仅靠一点声音去猜测宣睢的动作。他还穿着那件轻薄的黑纱,肩背挺得直直的,青金石流苏垂在雪白的脖颈旁,叫人眼馋。   宣睢宽大的手掌从脖颈抚摸到脊背,好半晌没有下一步动作。宋檀蒙着眼,看不见他眼里的痴迷与赞叹,只是为漫长的平静感到慌张。   “你做什么?”宋檀开口,声音带着些哭腔。   “着什么急,”宣睢道:“我要好好看看你。”   他的手上有一些茧子,隔着纱衣抚摸宋檀,划过皮肤的细微的声响都落进宋檀耳朵里。   论耐心,他比不了宣睢,没多会儿就被他摸的丢盔弃甲,蒙眼的纱布微微湿润,宋檀开始忍耐不住地颤抖。   窗外疾风骤雨,雨打芭蕉的声音一阵一阵。   下过雨后,天气便凉爽些,宫里人愿意出来走动。清晨或者傍晚,有相熟的妃嫔们三三两两去御花园散步。   这样的天气,宋檀却接连好几天没露面。   盂兰节过去之后,太后召见宋檀。不晓得他二人说了些什么,回来后,宋檀便有些心不在焉。   宣睢进来时,见宋檀窝在榻上摆弄棋子,又白又长的一双腿在绸裤中若隐若现。   宣睢走过去,问道:“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宋檀见他回来,摆手叫宫人们都出去,道:“今日太后娘娘寻我,拉着我讲了些有的没的,大意是叫我劝劝永嘉公主,早日生育。”   “这话我怎么好跟她说,”宋檀挥着手,叫道:“我是比她年长一些,也常在一块玩,但这种事,哪有我去开口的。”   “况且,”宋檀想起她在永嘉宫里见到的驸马,“公主与驸马,我见过两回,简直相敬如冰。”   “哦?”宣睢闲敲棋子,“永嘉不喜欢驸马?”   永嘉当然不喜欢驸马,周善誉承载并使用了宣睢的一部分权利,永嘉对他忌惮更多。   但这话宋檀不能说,只是支支吾吾道:“周善誉样貌学识都不错,架不住公主不喜欢。”   “那,给周善誉升官好了。”宣睢道:“他升了官,永嘉面上也有光。一高兴,说不定就喜欢上周善誉了呢。”   宋檀不敢苟同,道:“公主年纪小,其实也不用催她,要不你去同太后说,叫太后别心急。”   宣睢失笑,“你既不敢得罪太后,又不想勉强永嘉,就叫我替你做坏人。”   宋檀不吭声,他与宣睢都知道永嘉与周善誉的问题在哪里。   宣睢落了棋子,道:“找几个年轻俊俏身家清白的世家子弟与永嘉见面,她不愿意与周善誉生孩子,尽管去找自己看顺眼的好了。”   宋檀忙阻止他,“这要叫太后知道了,还以为是我出的馊主意。”   “太后那边我去说,你不要管了。”宣睢想了想,叫人拿一卷史记的吕太后本纪给永嘉。   宋檀不解,“送《史记》做什么?永嘉早都读过了吧。”   “永嘉看了就知道了。”宣睢道,他招手叫宋檀过来,宋檀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但还是慢慢从长榻里侧挪了过来。   宣睢把他抱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小腹。宋檀控制不住地抽搐两下,慢慢往里头退了些。   “怕什么?”宣睢笑道:“我又没作弄你。”   “若是你能有一个孩子,”宣睢道:“想必是极聪明,极合我心意的。”   宣睢笑着问他,“你想要一个孩子吗?”   宋檀不说话,慢吞吞从宣睢怀里跳下了榻,一溜烟跑掉了。   宋檀没想明白《史记》代表了什么,但是永嘉想明白了。   吕后的失败在于没有合格的继承人,皇帝想告诉永嘉,想学吕后,至少也要有足够的继承人。   在子嗣上,女人天生不占优势,每生一次孩子都是进一趟鬼门关。这样一个随时会因为生育死去的人,是无法使拥护她的人安心的。   永嘉不确定皇帝是在鼓动自己的野心,还是仅仅为了试探。   周善誉从后面走出来,要出门去。   “站住。”永嘉看着他,“我记得你有两个弟弟,也都过了孝期,怎么还未入朝为官呢?”   周善誉转过身,拱手使了个礼,道:“因为陛下怕我被殿下拉拢,因此不敢为周家人授予重要官职。”   永嘉挑眉,“那你周家岂不是很惨。”   周善誉又行一礼,“与殿下共勉。”   永嘉冷哼一声,扔掉史记,起身去了后殿。   宫外为皇子进学的地方很快修成了,取名明德园,秦王晋王和方瞻云都被叫去进学。   这让一些大臣觉得不妥,有人上书说,秦王晋王都已经到了要成婚的年纪,应该入朝听政了。这个时候被叫去进学,还是不与外界联系的进学,不像一种好的信号。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有言辞激烈的,索性拉去打板子。   端门前责罚了一群人,大臣们挨着板子,相互搀扶着回家。熟悉的感觉回来了,皇帝还是那个皇帝。   不管大家私底下怎么想,明面下这场隐隐的夺嫡之争被宣睢压了下来。   同时,宣睢命周善誉为大理寺少卿,永嘉主理后宫,筹备中秋宴会。   周善誉的事情暂且不提,出嫁的公主主理六宫事务,这其实不多见。不过永懿一朝,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对这件事,在意的人并不多。   那天傍晚,永嘉从太后宫里离开,一个人去了西苑。站在西苑门口,她想,这才是父皇的试探。   眼见过了中秋天气就要凉爽了,宫外明德园忽然召太医,淑妃担心儿子,求去太后跟前,太后也无能为力。   赵妃在底下,拧紧了手中的帕子,陷入极大的恐慌中。   她觉得皇帝知道了所谓六六大劫之事,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容忍有人觊觎皇位到如此迫不及待的程度。   从太后宫里出来之后,赵妃亲自去找了宋檀。   宋檀在太掖池的画船上陪公主选男宠,二十来个年轻小公子,分坐在两边,因为知晓这次进宫的目的,所以大家多多少少带了些不自在。   永嘉与宋檀坐在上面,宋檀只拿扇子遮着自己的脸,颇觉有点尴尬。不止小公子们尴尬,他觉得永嘉也很尴尬。   酒水敬过一轮,玩过飞花令,也都自报了家门,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永嘉便叫众人散了。   宋檀在其中都松了口气,更不要提其他的人。   从画船上出来,永嘉和宋檀找了个亭子坐,宫人端上来茶水点心,宋檀洗了手,拿了一块如意糕吃。   “这么些人里,就没有能看上眼的?”宋檀道:“我瞧着,他们都挺好看,还都比驸马年轻。”   永嘉摇着团扇,“年轻又什么用,年少轻狂,我自己就吃过这个苦头。”   “啊呀,”宋檀道:“叫你选男宠,并不是叫你选谋士。”   永嘉道:“我就喜欢聪明人。”   “驸马不聪明嘛,你怎么不喜欢驸马呢。”   永嘉撇一撇嘴,不说话。   宋檀哼笑了两声,从腰间抽出一套十二花神牌给永嘉看,“我自己画的,好看吧。”   永嘉接过来看,“怎么花神都是男子。”   “也没说花神非得是女子啊。”   永嘉一张张看过,心想,每一张花神都长着父皇的脸,未免有些太吓人了。   她把花神牌还给宋檀,与他闲聊了两句有的没的。不远处赵妃寻过来,宋檀与永嘉都起身见礼。   赵妃要与宋檀单独说话,宋檀有些犹豫,永嘉看在眼里,笑道:“赵娘娘,我还是什么外人吗,有什么我不能听见的,您就在这里说吧。”   说着,永嘉挥退旁人。   赵妃看了眼永嘉,道:“是这样,听说明德园前几日传了太医,我心里担忧,想请宋公公说情,叫晋王来给我请个安。”   宋檀道:“这,我如何能说上话。”   他请赵妃安心,“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晋王是陛下的亲儿子,难道陛下还会害晋王吗?陛下命皇子们入学,就是锻炼皇子们成材,娘娘不必忧心过甚,来日今晚学业有成,必然就回来孝敬您了。”   赵妃咬了咬牙,问道:“早先我使人送给公公的一顶孔雀翎的氅衣,公公怎么不收,是不喜欢吗?”   宋檀忙道:“太贵重了,实在经受不起。”   赵妃笑道:“并不算多贵重的东西,那原是江南一个财主手里的,得了之后爱若至宝,然那财主得了急病,死之前非要把这么好的东西带去陪葬,我娘家哥哥不忍心,这才高价买了下来。”   永嘉心中一动,摇了摇团扇,看着赵妃。   赵妃紧紧注视着宋檀,“这样珍贵的东西,一朝放进棺材里,同尸骨沤成烂泥,多可惜。”   宋檀微微垂眼,笑道:“娘娘是惜福的人,这样好的东西,落到娘娘手里,也是缘分。”   赵妃觉得宋檀听懂了自己的话,也有些回应的意思,碍于永嘉公主在这里,她不能说的太透彻,只道:“公公若得了空,就来我这里拿,一直为公公留着呢。”   赵妃走了,永嘉走到宋檀身边,“她怎么会知道父皇命你殉葬的事呢?”   宋檀摇摇头,“邓云说,赵妃在宫里这么都不显山不露水,绝不能小看,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宋檀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永嘉却觉得,到现在了,父皇根本不会舍得宋檀殉葬。 第61章   傍晚时分起了风,宋檀叫人把窗子都打开,风把窗下的花吹得摇摇晃晃,满室芬芳。   他盘坐在榻上,把自己画好的花神牌打了孔,用丝线穿上白玉算盘珠,穿了一圈。稍微转一下,花神牌和算盘珠相互碰撞,叮叮当当。   宣睢嫌吵,推过来两碟点心,把他手里的花神牌挂在墙上。   “你今日陪永嘉去看那些年轻公子了?”宣睢道:“有看上眼的吗?”   宋檀咬着荷花酥仔细回想,“张家的小公子不错,个子高挑,特别白,威武将军家的二少爷,舞剑很漂亮,笑起来很爽朗。还有个小公子叫什么我不记得,长得很俊秀,丹凤眼,白白净净。”   宣睢幽幽道:“我是问永嘉有没有看上的,不是问你。”   宋檀瞪大眼睛,“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看上他们呢,我都不正眼看他们的!”   “不正眼看,就知道谁家的公子是丹凤眼。”   宋檀悻悻的,“随便看两眼,都差不多,也没什么好。”   “他们年轻啊。”宣睢挑眉。   “但是我喜欢厉害的,”宋檀讨好道:“谁能比陛下更厉害。”   宣睢眉头舒展开,哼笑两声放过宋檀。   宋檀放下点心喝茶,心里想起赵妃的事,犹豫片刻,最终没有提。   傍晚的风到夜间越来越大,半夜开始下雨,雷电交加。宋檀睡得不安稳,清晨宣睢起身的时候,他也跟着起来了。   外面雨还很大,宋檀披了件衣服坐在桌边,撑着头,没精打采地守着宣睢。   他眼下有一圈青黑,头发也没梳,整个人倦倦的。   宣睢摸了摸宋檀的额头,并没发烧,大约只是没睡够。去上朝前,他嘱咐小年服侍宋檀继续睡。   宋檀没什么睡意,洗过脸吃了饭,他披了件衣服,走到外面屋檐下看雨。   雨水哗啦啦,把天幕压得很低,像是天漏了个窟窿,黑沉沉地叫人害怕。   宋檀倚着柱子,不妨滑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没站稳,却忽然感受到脚下传来一阵阵颤动。   宫人慌乱地跑出来,喊道:“地动了。”   小年慌里慌张抓了个斗篷就护着宋檀往外跑,大雨顷刻把他们淋个湿透,一直跑到空旷的人多的地方,小年找了把伞撑在宋檀头顶。   地龙翻身足持续了一炷香,房屋宫室倒还没什么损伤,只是人们很慌张,站在雨里,不知道要做什么。   宋檀呵斥众人不许乱跑,不许回屋拿东西,不许趁乱生事。   渐渐地,太极殿的宫人定下心,不再没头苍蝇似的乱跑,出去喊人的喊人,守门的守门,找伞的找伞。   小年和宋檀去太后宫里,刚出太极殿就碰上了永嘉。雨大,永嘉撑着伞也几乎浑身湿透了,她说地动开始时,宫妃们都在太后那里,这会儿已经找地方安置了。永嘉过来叫上宋檀,一块往那边去,   宋檀跟永嘉一块去到太后宫里,空旷处扯起了油布,搭起了帐篷,以便宫妃们换掉淋湿的衣裳。   宋檀安排禁军护卫巡逻,去查探各宫室情况,搜寻有无人员受伤。   他站在帐篷下,雨水落在禁卫的盔甲上,溅起一片水花。外面是瓢泼大雨,里面太后正带着诸多嫔妃念经祈福。   不多时,皇帝的銮驾到了。地动之时宣睢在上朝,文武百官都在,慌乱了一会儿之后便冷静下来,先护卫着皇帝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等地动过去了,皇帝才回这边来。   宣睢大步走进帐篷,身形倏地将宋檀笼罩。   宋檀仰头看他,他淋了雨面色苍白,黑珍珠般的眼睛却有些湿润。   宣睢没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动作透着心疼。   里面的赵妃将这画面清晰地映入严重,在这种境地之下,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些对皇帝的怨怼和悲哀。   皇帝松开宋檀,走到里面与太后说话。   太后絮絮地说,“哀家就觉得日夜不安宁,果然是出事了。”   宣睢安抚太后,道:“是河北地区地震,涉及京城,皇城里外都还好。钦天监说了,等到晚上若无余震便可回殿安寝了。”   太后念了声佛,心神稍定。宣睢亲自坐镇,将宫内大小事务细细安排。太后知道他前朝还有很多事,因此也不留他,催促他尽快去处理前朝事务。   宣睢走出来时看见宋檀,他还站在帐篷边,外面的水汽都往他身上涌。   宣睢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系在他身上,低声道:“照顾好自己,莫要着凉。”   宋檀点点头。   皇帝有前朝的事情要忙,后宫因为地动而起的杂事便都落在宋檀身上,有哪里的宫殿倒塌了,有宫人被砸伤了,或是丢了什么东西,碎了什么物件,都是些零碎的事情。   一直到傍晚时分,宋檀命禁卫将众人送回各自宫室,又安排人夜间巡逻,交待宫人夜里警醒些,切不可睡死了。   永嘉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先走了,宋檀想了想,去西苑找她。   雨水淅淅沥沥,御河边上,永嘉站在那里,远望西苑,远望西苑里的庄妃。   “我已经遣人去西苑问过了,”宋檀道:“西苑并无房屋坍塌,也无人员伤亡。”   永嘉点点头,“多谢。”   宋檀陪着永嘉站了一会儿,道:“回去罢,外面冷。”   永嘉抬头,对上宋檀的眼睛,雨幕里,他的目光明亮而柔和。   永嘉低头,从斗篷里拿出一个长匣子,道:“我去太极殿找你的时候,外边乱得很,有一个宫人从殿里跑出来,拿着这个东西。”   宋檀接过来,匣子打开,是一道明黄的圣旨。   “这应该就是赵妃用来拉拢你的东西,”永嘉道:“父皇命你殉葬的旨意。”   永嘉看着那个东西,觉得一点久违的寒意漫上来。她永远看不透她的父皇,就像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到现在,还会有这样一道旨意。   “宋檀,”永嘉问他:“我的父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宋檀慢慢把匣子合上,声音在雨里有些琢磨不定,“他是陛下,这是构成他很重要的一部分,于是他冷酷、多疑、反复无常,有着所有上位者的通病。他愿意施政惠泽天下万民,但对具体的人却常常只有漠然。大多数人在他眼中是没有想法、自尊和诉求的。他不是真正纯孝的儿子,当然也不是合格的父亲。”   永嘉看着他,“原来这些你都知道。”   宋檀深深呼出一口气,目光直视永嘉,“但不妨碍他是个值得爱的人。”   “不妨碍,我爱他。”   永嘉心神一震,目送宋檀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语。   夜色渐深,殿前空地的帐篷为以防不测还留着,但是大多数人都已经回了宫室,收拾东西安歇。   宋檀回到太极殿,外面的雨差不多停了,深夜里月亮显露出身形,照的满地银霜。   小年感叹,“这样反常的天气,怪不得要出事。”   宋檀没回殿里,叫人搬了张玫瑰椅,坐在屋檐下。外头月亮足够亮,于是桌上也不点灯,宋檀撑着头,慢慢睡了过去。   宣睢回来时,便瞧见这样一幅景色,地上到处都是积水,映射着明晃晃的月亮,满地都是月亮,最明亮的那颗在宋檀身上。   “陛下回来了?”他一走进,宋檀就醒了,要起身迎宣睢。   宣睢不叫他站起来,问道:“怎么不回去睡?”   “我想等等你。”宋檀道。   宣睢摸了摸宋檀微凉的面颊,道:“身上都凉了。”   宋檀把宣睢的手放进毯子里,毯子里热烘烘的,都是宋檀的体温。   宣睢笑了。   宋檀拉着宣睢,叫他在一边坐下,“今天地动时,太极殿有个宫人偷拿殿里的东西,我已经见他关起来了,看你怎样发落。”   宣睢目光微动,“拿了什么?”   宋檀拿出那个沉香木匣子,递给宣睢。   宣睢没接,道:“你打开看看吧。”   宋檀顿了顿,把匣子打开,拿出那卷明黄的圣旨。   圣旨里夹杂着一张小像,是宋檀踮着脚去拽槐花。   宋檀没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问道:“这是哪一年?”   “永懿十四年。”宣睢道,在他们的故事开始之前。   宋檀看了他一会儿,又去看圣旨,那上面只写了寥寥几句话。   凡宋檀之过,其所谓奸巧谄谀,皆因朕起,新君及后人不议其罪。   “我并不比你年长多少,若是你走在我前面,那自然我可以护你一生无忧。”宣睢道:“若是我早亡,留你一个人该如何自处呢?”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留给你足够的权力,”宣睢道:“我想,沈籍是重臣,他可以为你说情,但他自己给自己设下的规矩太多了,未必真能反抗新君。方瞻云,他以后可以接替贺兰信做勋贵,然而方瞻云毕竟不是从小养在你身边,谁知道以后怎么样,会不会对你好?永嘉,她与你倒是交好,可是女主天下何其艰难,我只怕她能从兄弟手上夺位,却坐不安稳。”   宣睢筹划又筹划,犹豫又犹豫,最终只能留下这样一道圣旨,作为给宋檀最后的庇佑。   宋檀嘴唇动了动,道:“那都不重要。”   宋檀把那张他自己从没见过的小像拿到两人之间,“这才是重要的。”   宣睢无言的望着他,宋檀向他伸出手,他便将宋檀紧紧抱在怀里。   --------------------   下一章收个尾就完结了 第62章   地动之后,前朝后宫都徒生了许多事端。   宋檀鲜少表露出对于什么事的厌恶,只这一次,对因夺嫡而起的暗流涌动表现出明确的厌烦。   宣睢便说要让宋檀出宫在琼台别院住一段时间,以便他腾出手料理宫中不安分的人。   宋檀同意了,由孟千山护卫左右。   琼台别院被收拾的十分干净,地上新换了石子路,青石板。房前屋后栽慢宋檀喜欢的花草和竹子,前前后后的灯笼都挂起来,一点也看不出这是个荒废了四年多的宅子。   天气冷的猝不及防,宋檀微有些着凉,别院里昏昏睡了两天才出门。   皇宫内外虽没有太多房屋倒塌,但是京城之地的百姓们的房屋却不比皇宫坚固,时不时就有伤亡的消息传来。   河北地区受灾严重,堆雪楼里,掌柜地特地放了募捐的钱箱。来往堆雪楼的都是富贵人家,筹措的钱会比别的地方多些。   也有些京城的商户联名捐钱捐粮,自然也少不了有人暗中囤积粮食,趁机抬高米价。   这些人全都交给邓云来处置,杀了个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皇帝于是想起来邓云的好用,不再像从前那般冷着他。曲易春从金陵回来,立刻被皇帝派遣到河北,邓云也一块去。   皇帝希望邓云和曲易春能够合作,邓云当然了解皇帝的意思,当天就设了一桌酒席请曲易春。   曲易春不好请,邓云辗转找到宋檀,请他牵线。   宋檀应了,戏园子里,邓云和曲易春谈事情,宋檀和孟千山听戏。   不多会儿邓云和曲易春从房间里出来,两人面上都带着笑,透着一股子虚伪。   曲易春先走了,邓云立刻收了脸上的笑,在宋檀面前骂曲易春迂腐、固执、清高可恶。   宋檀剥着莲子,劝他消气。   “不消气能怎么办,”邓云阴阳怪气道:“人家是清流,是直臣,自然不屑与我这等奸佞同流合污的。”   何况还有个沈籍在河南,也会盯着这边,尤其是邓云的情况。   他心里有气,同样去赈灾,自己就得捧着曲易春。没有自己头先杀掉的那些个无良粮商,他曲易春连赈灾粮食也拿不出来。   “你猜曲易春说什么?”邓云道:“他问我,粮商有罪,有没有经过官府定案,有没有经过三司审理。可笑!可笑!”   “这也不算什么,”宋檀道:“他看着他问这些是为难你,其实是想借此规劝陛下不要任性妄为。”   文官总是孜孜不倦地希望限制皇帝的权力。   邓云对此嗤之以鼻。   因为地动的事情,秦王晋王和方瞻云暂时被召回宫,宫里的事情千头万绪,这个档口,赵妃以罪被贬,与晋王一同禁足宫中。秦王虽未被罚,可明德园的日子实在难过,自回来后,几次三番躲着宣睢不敢见。   秦王与晋王,都是没有经受过宣睢雷霆手段的人,因此他们对宣睢,总还抱着慈父的期待。   这次被罚,让他们心中慌慌不安,两个人都没有了那种储位非我莫属的自信。   因为河北地震,陛下下罪己诏,将宫里一些宫女和无子嗣的妃嫔都放归回家了。宫里顷刻间少了许多人,清净了很多。   永嘉很希望自己的母亲也是其中的一个。   宣睢亲自来找她,在她跟方瞻云玩投壶的时候。   永嘉等人都上前行礼,宣睢打量着自己的女儿,道:“这么快就跟方瞻云熟络起来了?”   永嘉转着手里的箭,“长日无聊,与方小公子一块玩玩。”   宣睢定定地看着永嘉,道:“跟我来。”   宣睢将永嘉带去西苑,望着越来越近的西苑门口,她的胸口怦怦跳。   “你上一次见庄妃是什么时候?”宣睢问她。   永嘉嗓子发紧,“四年前。”   四年前的永嘉初尝权力滋味,在宣睢眼皮子底下进出西苑见到母亲,那种成功使她大受鼓舞。   “你还想见到庄妃吗?”宣睢道:“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永嘉立刻在宣睢面前跪下,深深伏在地上,“京城里聪明人多,父皇是顶聪明的那个,在您面前,聪明没有用,有用才行。我会变得有用的,只要能换回我的母亲。”   宣睢垂眸看着永嘉,任何一个臣子说这样的话都没有问题,可是眼前跪在地上的,是宣睢的女儿。于是这让宣睢显得那般冷酷,让父女之间存在一种深深的悲哀。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去争吧,能走多远走多远。若你败了,朕会将你和你的母亲一同贬为庶人,逐出京城。若你赢了,那就母凭子贵,你自己去迎你的母亲。”   永嘉倏地抬眼看向宣睢,她恍惚觉得宣睢有一点心软,对她的心软。   宣睢转身将要离开时,瞥了眼仍旧跪在地上的永嘉,道:“朕没有让宋檀殉葬,那并不是让宋檀殉葬的圣旨。”   永嘉一下子愣在原地,半晌没有言语。   黄昏时分天边飘起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云霞漫天,瑰丽出奇。   宋檀躺在假山上,仰面看着南飞的大雁,大雁排成排,一会儿是个一字,一会儿是个人字。晚风轻柔,把他的头发吹乱。   宣睢站在假山边看他,宋檀一回头就对上宣睢的目光。   “檀檀,”宣睢眼里带笑,“下来。”   宋檀爬起来,沿着小楼梯往下走,到最后几个台阶时,他直接跳下来,跳进宣睢怀里。   宋檀嗅了嗅宣睢身上的味道,那是太极殿里终年不断绝的苏合香味。   “宫里的事情差不多料理完了。”宣睢道:“今年各处有灾,中秋宴会从简,等到重阳,我带你去山上玩。”   宋檀自然无有不应,他趴在宣睢背上,叫宣睢背着他走。湖面上只有一些残荷,水面下藏着白白胖胖的莲藕。   “贺兰信不日要离京,去过河北后,便去塞北。”宣睢道。   宋檀道:“边疆苦寒,不知道他那个贵公子受不受得了。”   宣睢并不担心,接着道:“方瞻云是个有韧劲的,先叫他跟着周善誉在大理寺混两年,后面再安排他进锦衣卫。”   “永嘉,”宣睢道:“我按照你说的,向永嘉解释过了。”   宣睢其实觉得没什么必要向永嘉解释。   宋檀搂着宣睢的脖子,道:“有必要的,陛下是很好的陛下,我不想别人误解你。”   宣睢笑了,道:“宋檀才是最好的宋檀。”   宋檀在宣睢耳朵边笑起来,道:“宋檀是最普通的宋檀,因为陛下喜欢我,我才变得特别。”   天光渐渐暗淡,宣睢背着宋檀走进挂满灯笼的回廊,他把宋檀放在回廊尽头屏风前的长案上,两只手把宋檀困在自己和长案之间。   人的目光在看向爱人时总是柔软的,宣睢低头亲了亲宋檀的嘴唇,道:“宋檀是最会爱人的宋檀,有了宋檀,我才是值得爱的人。”   --------------------   完结啦~感谢大家一路走来的支持,非常感谢!   后面会有几篇番外,不过时间就不那么固定了。   再次感谢大家!我们江湖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