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错反派哥哥后》作者:青端   文案:   钟宴笙活了十八载,意外落水后做梦,发现自己活在一本书里。   书里他是被侯府抱错的假少爷,真少爷回来后,不得家里重视,被赶到京郊别院,父母只宠钟宴笙,生生把真少爷搞黑化,最后弄得他家破人亡。   醒来之后,钟宴笙得知消息,真少爷三天前回到府里,全家却只围着生病的他在转。   按照时间线,真少爷现在已经被赶到了京郊别院中。   当下情况紧急,为了改变未来的命运走向,钟宴笙三天两头往外头跑,见到真少爷就缠上去对对方好,整天贴在他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地叫。   直到一段时间后,钟宴笙才发现,他找错人了。   他找错的这个人,比反派真少爷还反派。   更可怕的是,得知真相这一天,他因被人下药,阴差阳错和人家滚了一遭。   钟宴笙吓破了胆子,当晚就偷偷溜了溜了。   -   萧弄一觉醒来,发现他的小尾巴不见了。   他以为对方是害羞,耐心等他回来。   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小尾巴始终没有回来。   萧弄脸色发沉,出门开始揪人。   京中其他人发现,那位在京外养病许久的大佬,一回来就把京城搅得天翻地覆。   据说是在找一个得罪了他的人。   钟宴笙听闻消息,苦着脸缩在家里,寸步不敢出,非得出门,也戴着帷帽。   -   景王大婚前设私宴,宴请钟宴笙。   钟宴笙躲了许久,见外头风声消停,自感应当安全,和混熟了的真少爷一起赴宴,微醺时靠着对方,咕咕哝哝叫哥哥。   忽觉上座一道冰冷的视线递过来。   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   阴晴不定神经病恋爱脑大佬攻x微万人迷娇气小笨蛋美人受   年上,年龄差七岁,HE   每晚8-9点更新   *大魔王x小笨蛋,受有点聪明但不多,不好这口慎入   *剧情感情比例3:7,剧情简单,主要谈恋爱   *放飞自我的复健文,文笔以通俗流畅为主,不古色古香   *非典型真假少爷文,非爽文,受后期会成长   *架空背景,仿明较多,含一点点没啥技术含量的朝斗权谋,一切设定为剧情服务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宴笙,萧弄(萧衔危) ┃ 配角:裴泓,钟思渡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   立意:坦诚待人   vip强推奖章   钟宴笙落水后做了场预知梦,得知自己并非真正的侯府世子,父母得知真相也更偏宠他,将来反派真世子会报复整个侯府。为了避免家破人亡的结局,钟宴笙偷偷寻找真世子,试图提前与他打好关系撒娇讨好,没想到阴差阳错找上了位更大的反派,发现真相的那日,钟宴笙忙不迭地跑了。   本文文笔流畅,节奏紧凑,语言诙谐,在主角双方都错认了对方身份时,时常有令人捧腹的误会桥段。钟宴笙性格娇气迟钝,但内心明净温柔且诚挚,一点点感化了外表冷漠的萧弄,随着俩人发现彼此的真正身份,又引发了更多有趣的情节,值得一读。 第一章   暮春三月,京城的风里犹带春寒。   淮安侯府内的气氛最近颇为压抑,后厅的书房附近静悄悄的,院中扫洒的下仆屏息静气,离得远远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屋中谈话的两位贵人。   书房内的俩人正坐在窗边对弈,心神却显然都不在棋盘上,迟迟未落子。   “今日早朝,陛下仍旧缺位,已连续一月了。”   沉默良久,淮安侯缓缓开口:“听说漠北的那位,已经回了京,如今正托病不出,远居京外别院。”   说到后半句时,声音放得尤其轻,颇为忌惮。   听到“那位”,坐在对面的礼部周侍郎面色微微变了变。   淮安侯这盘棋下得心烦意乱,攥紧了棋子,愈发烦乱:“如今朝中局势不明,几位亲王也未离京……”   周侍郎及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了看,声音压着:“侯爷,慎言。”   俩人正低低谈着话,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噔噔噔地冲进院子,打破满院的沉寂,朝着书房狂奔而来。   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种时候,不经通报就擅闯书房?   淮安侯眉头一皱,不悦地正要呵斥,便见冲进来的那人扑通跪地,气喘吁吁的,满脸喜色叫:“侯爷,夫人差小的请您去春芜院,说是,说是小世子醒啦!”   淮安侯眼底的怒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噌地站起了身,终止了方才的谈话。   周侍郎一愣之后,紧绷的肩膀也松下去点,拍拍下摆站起身:“既然小世子平安醒来,周某就不打扰了,恭喜侯爷,快去看看吧,就不必送……”   话还没说完,老朋友已经丢下他,往春芜院去的步子比跑过来的小厮还急。   春芜院内的气氛格外热烈。   钟宴笙刚从一场混沌而破碎的梦境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刚睁开眼,耳边便传来一阵阵的絮絮声响,有很多人在说话。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那些声音都隔了一层膜似的,分辨不清在说什么。   他略有些混沌地抬起眼,恍惚中见到了几张熟悉至极的脸,纷纷都带着喜色,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看到那几张脸,钟宴笙浑身的血忽然凉了一下,眼眶却相反地瞬间发起热,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嗓子沙哑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爹……娘?”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明明亲眼见到他们都被斩首了。   还是他也死了吗,否则怎么会见到他们?   浑浑噩噩的念头接二连三刚冒出来,钟宴笙就感觉自己被人一把拥住了。   熟悉的香味漫过鼻尖,带着泣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娘的心肝儿啊,你这次真是吓死娘了……迢迢不哭不哭,娘在呢。”   母亲的温度笼罩着身体,钟宴笙迟钝地眨了眨眼。   是活着的气息。   钟宴笙使劲又眨了下眼,眼里的雾气倏然化为泪珠,冰凉凉的,顺着脸颊砸落下去,模糊的视野终于清晰起来,他靠在母亲的怀里,越过她的肩膀,看清了站在床边满脸严肃的淮安侯。   他大病初醒,柔软的毛发还乱糟糟的,俊秀郁丽的眉目苍白得像张纸,唇色也淡,整个人像枝头将将要枯萎的花,被柔软凌乱的漆黑长发一衬,触目惊心的脆弱。   此时泪蒙蒙地望过来,可怜乖巧得很,连淮安侯的脸色也不禁柔和下来,不太能维持得住严父的形象,低咳一声:“多大了,怎么生场病也哭……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说着说着,露出个几不可见、如释重负的笑。   院子里的丫鬟小厮都在外面探头探脑的,面目一个比一个熟悉鲜活,压低了声音叽叽喳喳,激动地望着他。   所有人都活着。   直到此时,钟宴笙才彻底回过了神,迟钝地想起在他昏迷过去前发生了什么。   今年初,淮安侯收到了回京的调任,他跟着家里人回到阔别多年的京城,幼时的朋友景王听闻他回来,惊喜地来寻他出去游园。   结果他不小心落了水。   三月的京城依旧冷得很,池水刺骨冰寒,一落进水里,他的小腿就抽筋了,口鼻呛了水,他的衣裳又比旁人更厚重点,明明是不深的池子,却怎么都挣扎不出来。   最后还是景王不顾安危,跳进池子,将他捞了出来。   被送回来的当晚,他就烧昏了过去。   然后做了一场……噩梦。   “迢迢是不是做噩梦了?”见钟宴笙只是呆呆地反复望着他们不说话,眼睫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搂着钟宴笙的侯夫人赶忙掏出手帕,温柔地给他擦着脸安慰,“噩梦都是假的,不怕啊。”   提到噩梦,钟宴笙顿时打了个寒颤。   昏睡的这几日,他一直在做一个怪梦。   钟宴笙梦到,他活在一本话本里。   在话本里,他是被淮安侯府抱错的“假少爷”,而真正的淮安侯府小少爷,被人抱错后丢弃,给一个农夫捡走,吃苦受难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带着信物,千里迢迢寻回亲人,却不得侯府上下重视,就连仆从都敢轻贱他。   不仅如此,话本里的淮安侯和侯夫人很不喜他的性子,担心他会影响到钟宴笙的心情,还把他赶到了京郊别院去,不让他轻易进京。   梦里的一切光怪陆离,所以的一切都面目模糊,但大体的发展钟宴笙是记得的。   后来那位真的小少爷记恨上了整个侯府,搅得淮安侯府鸡犬不宁,直至最后家破人亡。   虽然钟宴笙觉得,按照话本里的逻辑和叙述,他和家里人更像所谓的反派,但话本里称呼那位为“反派真少爷”。   钟宴笙越回想越心慌得厉害,简直如坐针毡。   看钟宴笙的神色不太对,侯夫人极尽耐心地哄他:“迢迢做了什么噩梦,要不要说出来?爹娘都在呢,说出来就不怕了。”   梦里的一切感觉都太真实了,但话本、噩梦、真假少爷、家破人亡……   钟宴笙为难地犹豫了会儿,感觉他要是说出来,按淮安侯的性子,就该请道士法师来驱邪了。   ……要不还是先试探一下吧,毕竟梦里的那一切,也太天方夜谭了。   钟宴笙抱住侯夫人的手臂,小小声开口:“娘,我梦到我不是您的小孩儿,你们都不要我了。”   明明就是撒娇卖乖的口吻,钟宴笙却明显地察觉到侯夫人的身体僵了一瞬。   连床边的淮安侯脸上也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钟宴笙:“……”   好了,不用试了。   不出所料的话,和梦里的话本写的一样,他就是淮安侯府抱错的假少爷。   那位真少爷恐怕已经回来了,只是被按在了京外,不准进京。   他记得话本里还写了,就在全家人围着生病的他团团转时,真少爷这时候正因为水土不服,孤零零地在别院里生着病。   那按梦里接下来的发展,就是……   钟宴笙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侯夫人很快恢复自然,摸了摸钟宴笙的脑袋,声音刻意放得温柔:“怎么会呢,迢迢永远是娘最疼爱的孩子,娘会陪着你,哪儿也不去,别怕。”   说着,用手肘猛地捅了下淮安侯。   淮安侯正不自在地摸着胡子,被捅了一下,赶紧立正接话,语气严肃:“就是,胡说什么!爹也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爹娘温暖的话听得钟宴笙心头拔凉拔凉的,他心惊胆战地握住侯夫人的手,急得差点就把话全部秃噜出来,想告诉他们,不能那么对待那位,会有很可怕的下场。   但话到喉间,又生生咽了回去。   太匪夷所思了,爹娘不可能信,而且按他的了解,这话要是坚持说出来,八成只会起到反作用,叫爹爹娘亲更厌弃那位真少爷,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钟宴笙到底还是没能把话说出来。   他脸上的神色十分明显,但淮安侯和侯夫人做贼心虚,没能察觉,按着钟宴笙咽了半碗粥,又盯着他喝药。   大夫在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刚醒来又精力不济,喝了药不过片刻,钟宴笙便抵挡不住困意,什么都来不及细思,缩回被子里,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屋里静下来,侯夫人与夫婿对视一眼,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钟宴笙从小身子骨孱弱,幼时总是噩梦缠身,每年都要生一场大病,一病就病半年,侯夫人简直把他当成了心头肉,小心翼翼养到十来岁,才把他养皮实了些,这两年大病小病也少了。   下午醒来喝过药后,钟宴笙便顺利退了热,身子松快了许多,只是睡到晚上,又从看不清面目的噩梦中惊醒了,心慌地坐起身来,擦了把额上的虚汗。   前些日子,因为钟宴笙昏迷不醒,侯府里死气沉沉的,仿若人人头顶都飘着团乌云,今日才因为他醒来热闹不少,春芜院里伺候的大多是些小丫头小厮,侯夫人担心他们吵到钟宴笙休息,撤下了不少人,只留了从小陪着钟宴笙长大的小厮云成守着。   云成正靠在拔步床前打盹,迷蒙中见钟宴笙腾地坐起来,顿时吓得困意全无,连忙爬了起来,一抹眼睛:“少爷醒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唤大夫?还是饿了?厨房都温着吃食呢!”   一连串问题喷出来无一回复,片刻,他就见自家少爷转过头,窗外的月色筛落在床上,映照得那张秀美的小脸惨白惨白的,黑漆漆的漂亮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幽幽叫:“云成。”   大半夜的,跟个索命的艳鬼似的。   云成缩了缩脖子,弱气:“什么?”   钟宴笙虚弱地往前爬了两步:“给我找本周公解梦来。”   “……啊?”   云成十分迷惑,但还是很听话地起身去给钟宴笙找书了。   钟宴笙的书房就在旁侧,云成点着蜡烛过去,不到一刻,书就送到了钟宴笙手里。   暖黄的烛光照亮了床周,钟宴笙的脸在灯光里也有了些血色,他披着厚实柔软的被褥,盘腿坐在床上,捧着那本解梦的书,勤学苦读了良久,放下书:“云成。”   “哎?”   钟宴笙面无表情地抬起脸,把书递过去:“把这狗屁不通的玩意儿烧了。”   云成:“……”   小祖宗说什么就是什么,云成取来铜盆,准备烧书。   钟宴笙依旧盘腿坐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小团,望着云成的背影。   在那场噩梦里,云成死在了他眼前。   从小到大最听他话的云成,因为唯一一次不听他的话,不肯拿着细软逃走,被一刀穿了腹,温热的鲜血溅了他满脸。   那种黏腻又可怕的感觉,从梦里延伸到现实,叫他看到云成的那一瞬间,指尖都在发颤。   解梦解不出那场噩梦。   只能靠他自己解。   钟宴笙望着云成迷惑又忙碌的样子,用力抿了抿唇。   他不想侯府里任何一个人出事。   本来就不该出事的……那位真少爷和淮安侯府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因为仇恨侯府,所以让侯府覆灭,但只要他不恨侯府,应该就不会出事了吧?   可是应当怎么做?   看下午爹娘的态度,应该是顾忌他还在病中,暂时不想让他知道那位真少爷的存在。   况且淮安侯府养了十八年的小世子是个假的……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也会引发一场不小的风波,京城贵族肯定看热闹不嫌事大。   以他的身份立场,在爹娘面前说得越多越不合适,八成说什么他们都会觉得他是感到委屈了。   钟宴笙琢磨了会儿,心里一动,陡然冒出个念头。   “云成!”   云成正忙活着烧书,闻声连忙问:“少爷,怎么了?”   “再帮我办件事。”   见钟宴笙有了点精神的样子,云成高兴地撸起袖子,想也不想:“少爷请吩咐!”   “这事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出去。”钟宴笙压低了声音,“我要你,帮我找个人。” 第二章   云成等了半晌,确定钟宴笙没下文了,挠挠脑袋:“少爷,您还没告诉我呢,您要找的这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样,住在何处,是何身份啊?”   钟宴笙被问哑巴了。   全都不知道。   梦里的一切模模糊糊的,醒来后他就记得大致的发展,关于那位真少爷的信息,可以说是全然不知。   总不能叫云成大海捞针吧。   钟宴笙抿紧了唇瓣,冥思苦想了会儿,艰难地挖掘出了一点线索,干巴巴地道:“那个人,现在待在京郊的一处别院里,生着病,身份有点特殊,不方便见人。”   云成望着钟宴笙:“……”   钟宴笙诚挚地望着云成:“……”   钟宴笙在云成的眼神里心虚地顿了会儿,慢吞吞地又补充了句:“具体的位置,我爹我娘应当知道。”   云成很纳闷:“那您为何不直接问侯爷和夫人?”   钟宴笙张了张嘴,喉间忽然一阵发痒,握拳抵唇,剧烈地咳了起来,苍白的脸色浮出几分病态的潮红,嘴唇反倒发着白,叫人看着就心颤。   云成吓了一跳,连忙将热茶水递给钟宴笙,替他轻轻拍背顺气。   本来是装咳的,后面真咳起来难受死了,钟宴笙咳得眼冒金星,好容易缓过来口气,捧着茶盏润了润喉,嗓音发着哑,艰难地挤出一声破碎的:“不能问,你在他们面前,什么都不能说。”   瞅着他这样,云成哪儿还敢有疑问,心惊胆战地保证:“是是,放心吧少爷,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   钟宴笙稍感满意,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见不早了,喝完杯中最后一口热茶就赶人:“好了,去歇着吧,我好着呢,别守我了。”   云成没立刻走,观察了会儿,确定钟宴笙是真没事了,才又把那本书捧起来:“那少爷,书还烧不烧了?”   “不烧了。”钟宴笙决定心胸宽阔点,饶那本狗屁不通的书一命,“我想一个人静会儿,你去外间榻上睡吧。”   等云成听话地绕过屏风离开后,钟宴笙开始深思自己的计划。   一切暂时还有得救,既然不好在爹娘这里入手,那就从那位真少爷那里入手。   他打算和那位真少爷处好关系,缓和他与侯府之间的气氛,改变爹娘的态度。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脑袋一点一点的,裹成一团在被子里睡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想出了挽救侯府命运的办法,这一觉总算没再被噩梦缠上,难得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翌日一早,辰时一刻。   云成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靠到床边,没发现小世子的脑袋,转了一圈掀开被子的一角,才看到缩在里面的少年。   脸睡得红通通的,呼吸均匀。   云成安心地露出个笑,又蹑手蹑脚离开,走出房门,跟守在屋外的侍女交换了个眼神,声音压得很低:“还睡着,进去守着吧。”   说罢,准备去厨房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厨房倒也不远,钟宴笙嘴挑得很,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的,侯夫人宠小世子,在他院子里特地弄了个小厨房,走两步便到了。   厨房里正忙活着,烟气缭绕的,一边熬着花胶粥,一边煮着药,见云成过来了,守在药盅边的几个婆子忙问:“云成,小世子怎么样?好些了吗?”   小世子太招人疼,一路过来谁都要问两句,云成捡了个炊饼啃了两口,摇头晃脑地刚要说话,外头就有人在叫他:“云成!来,夫人寻你问话呢。”   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侍女。   云成赶忙放下啃了一口的炊饼,跟着侍女去了主院,见到了侯夫人。   一大早的,侯夫人却梳妆齐全,坐在窗边,怔怔望着不知何处的方向,直到听到脚步声了,才恍然回神,转回头来,脸色郁郁的,眼眶透着红。   这两日侯夫人总是这副神色……应当是担心少爷吧。   云成揣测着,隐去钟宴笙不准说的内容,恭恭敬敬地将钟宴笙的情况道了出来。   听钟宴笙的情况已经好了大半,侯夫人的脸色缓和下来,颔首:“回去吧,尽心照顾迢儿,万万不可疏忽。”   云成恭谨应是。   离开的时候,云成听到侯夫人起身和侍女聊了两句,说小世子此番醒来,多亏佛祖保佑,等小世子好了得去寺里还愿云云,心里不免多了几分羡慕。   多好的母子情啊。   穿过院前初初绽放的杏花时,模糊的对话声不经意钻进了耳中。   云成的耳尖一动,机敏地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仍旧称病,不便见人。”   “……那位身份特殊,京中……”   步子一顿,云成又仔细听了听,听出是侯爷的声音,结合着钟宴笙昨晚说的线索,眼睛一亮。   小世子说了,那人的下落只有侯爷和夫人知道。   还生着病,身份有点特殊,不便见人!   那墙后说的,岂不就是小少爷要找的人?   云成心砰砰跳着,左右瞅了瞅,确定附近没人,悄咪咪靠近了那堵墙,屏着呼吸把耳朵贴上去,声音又清晰了点。   “……此时就待在京郊……的那处别院中,据说京中不少人差人试探……”   还待在京郊一处别院中!   娘嘞,全对上了!   昨晚还觉得信息太过模糊,八成找不到人,没想到哇,得来全不费工夫!   担心被发现偷听,云成在听到了是哪处别院后,就不敢再继续待下去,放轻脚步,迅速溜走。   因此也没听到淮安侯接下来的话。   “——这位定王殿下,究竟有何图谋?”   淮安侯眉心的褶痕又深了一道:“夫人,我很担忧。”   侯夫人面色亦带着隐忧,在这个无人探知的角落,静默片刻后,轻声道:“定王不姓裴。”   大雍唯一一位异姓王、权柄滔天的定王不姓裴。   而当今天下的皇室姓裴。   几个亲王明争暗斗倒也算了,终归都是皇室血脉。   定王一个异姓王,在皇帝托病一月未上朝的时候回了京,若是有什么谋算……就要天下大乱了。   淮安侯长长地吐出口气:“夫人,我总觉得,回京这趟,不该来的。”   在淮安侯忧心忡忡之时,云成已经揣着热乎偷听来的消息,兴冲冲地回到了春芜院。   钟宴笙恹恹地靠在床头,拌了拌还剩半碗的花胶粥,没什么胃口,旁边的侍女轻声慢哄着:“是侯爷特地差人寻来的东海花胶,给您补身子的,再多吃一口好不好?”   钟宴笙抓着瓷勺的手指紧了紧。   从前他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只觉得……受之有愧。   小世子生有张极为俊秀漂亮的面孔,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垂眸不看人时,眼尾润黑,睫羽如蝶,格外惹人怜爱。   直面这样的冲击,侍女的意志摇摇欲坠:“若、若是实在不想……”   恰在此时,云成冲进房间:“少爷!”   听出云成声音里的那点不同寻常,钟宴笙精神一振,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扫开,和云成对视一眼,唏哩呼噜把剩下几口粥咽下去,接过帕子擦擦嘴:“我吃完了,你下去吧。”   被侯夫人派过来盯钟宴笙吃饭喝药的侍女陡然回神,脸红了红,偷偷又看了眼小世子郁丽的面孔,才默默收拾碗碟退了出去。   人一走,钟宴笙急不可耐地蹦蹦跳跳下床,披散着长发,赤着脚眼神亮晶晶的:“云成,你打听到了吗?这么快?”   小祖宗大病初愈,就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云成一阵头大,一把把人按坐下,转身去找靴袜:“可巧!从主院回来时,恰好听到侯爷和夫人在讨论,少爷,我可是冒大险给您偷听呢!”   “辛苦啦,这个月给你加月钱!”钟宴笙耐着好奇心坐在凳子上,视线跟随着云成转来转去,“那他人在哪儿,你听到了吗?”   “我听侯爷说,那地方叫长柳别院,大致的方位也听来了。”   说着,云成将柔软的足袋拿了过来。   有时候也不怪侯夫人太过娇养小世子,钟宴笙肌肤娇气,袜子只能穿绫罗织就的,稍微糙一点的料子,穿上一会儿就会冒红疹,发痒发痛。   就连侯爷都不会对这些事说什么,侯爷对小世子,也就是嘴上严肃两句。   钟宴笙晃晃雪白的脚丫,禁不住夸奖:“云成,你真是太靠谱太厉害了!”   云成挠挠脑袋,脸红着嘿嘿傻笑。   打听到了住处,钟宴笙不太坐得住,很想立刻出城去找人。   但时机不合适。   淮安侯和侯夫人不想他跟真少爷碰面,他得悄悄行动。   钟宴笙耐着性子,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又养了好几日的病。   以前受风寒,怎么也要缠绵病榻半个来月,这次一开始闹得那么严重,没料到竟去得很快,又过了五六日,其余的病状也渐渐消失了。   期间乱七八糟送进钟宴笙院子里的补药,堆起来能有一人高。   直到大夫点头,恭喜钟宴笙恢复的那一刻,钟宴笙明白,机会来了。   每次他病愈,侯夫人惯例都会去寺庙里拜一拜。   不出所料,大夫一走,侯夫人便拉着钟宴笙的手,神色温柔,笑盈盈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娘明日就去金福寺拜拜,保佑我们迢迢往后也平平安安的,逢凶化吉。”   钟宴笙心里柔软的同时,又生出了深厚的愧疚。   他偷走了人家的父母亲人,还害他有家不能回。   这些时日,侯府里的每一分宠爱珍爱都叫钟宴笙如坐针毡。   那位恨他是理所应当的,但他希望他能不恨侯府……该还回去的他都会还,希望在那之后,他能少恨一点点。   至少不要做那么极端的事。   侯夫人信佛多年,相当诚心,隔日一大早,便带着侍女,前往了从前在京时常去的金福寺,按照习惯,大概晚上才会回来。   淮安侯在朝为官,本就职务繁忙,回京忙得不见人影,前些日子时常抽空来看钟宴笙,积压了公务,也很早去了官署。   整个淮安侯府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了钟宴笙。   钟宴笙早上总是睡不醒,今儿难得没贪懒觉,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确定人都走了,叫来云成。   云成早有预料:“少爷是要去那处别院吗?我去赶马车来?”   钟宴笙先点头又摇头,严肃吩咐:“不能用府里的马车,我们悄悄的,不能被发现。”   钟宴笙七岁就离京了,才回来半个月不到,不过他记忆力好,还记得几条溜出去的小道,换了身低调的衣裳,俩半大少年一前一后,偷偷从侯府后门溜了出去。   远处街上的鼎沸人声传过来,云成觉得刺激又紧张:“少爷,您要去找的人是谁啊?”   钟宴笙踌躇了一下。对哦,他还没想好,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真少爷面前。   话本里似乎说,真少爷其实比他早出生一点点时间。   那要拉近关系的话,叫声哥哥应当可以?   钟宴笙想着,绷着脸:“别问。”   “喔。”   云成脑子一根筋,不过做事很麻利,怕被人认出来,还特地蒙了面巾,很快便租来了一辆马车,赶着车出了城,朝着淮安侯口中的那座别院而去。   三月的京外柳绿花红,莺飞草长,春草如瀑落入眼底,深深浅浅绵绵向天边,景致极好。   钟宴笙掀开马车帘子,望着外头,深深吸了口气,心里有几分快活。   病歪歪地在屋里闷了好些日子,可算出来透了气。   只是越靠近那座别院,钟宴笙心里越狐疑。   路上竟有两三辆马车,颇为奢华,挂着世家豪门的标志,他不认识是哪家的,但一看就非富即贵,瞧起来还挺热闹。   淮安侯应当暂时不想将家里的事宣扬出去,话本里也说了,真少爷是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别院里的。   那怎么这么多人去别院?   钟宴笙直觉不太对劲,忍不住问:“云成,你真的没听错地方吗?”   “绝对没听错!”云成对自己的听力很有信心,十分肯定,“侯爷说的就是这里。”   “那这些人来干吗的?”   云成瞅了两眼,满不在乎:“踏青游玩的吧。”   “哦,也是。”   钟宴笙觉得很有道理,保持着对云成的信任,安然地缩了回去。   对嘛,云成很靠谱的,怎么会找错地方呢。   行了几刻钟后,远处一座傍水的别院若隐若现,在青竹林的掩映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其他马车渐次停了下来,只剩钟宴笙的马车还在往那处赶。   见状,钟宴笙了悟。   看来这些人还真是来游玩踏青的。   云成赶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将其他马车抛到后头。   后头的一众马车里,默默钻出来几个脑袋,面面相觑了一阵,神色古怪地看着那辆接近别院的马车。   他们都还犹豫不前呢,还真有不怕死的啊?   周围逐渐静下来,只有辘辘的车马之声,渐渐行至别院大门前,匾额上落下“长柳别院”四字,笔劲有力,字意洒脱。   钟宴笙放下窗帘,思索了下,感觉带着人不太好,跟来示威似的,便钻出马车道:“你去玩吧,晚些再来接我。”   “啊?不好吧。”云成犹豫,“少爷,万一您又出了什么事,侯爷和夫人得手撕了我!”   “没事,这是我爹的私产,这里住着……一位钟家的长辈,很安全的。”钟宴笙催促,“快去快去。”   方才一路过来,不少少男少女结伴踏青放风筝,欢声笑语不断,云成少年心性,早就心动了,听到是淮安侯的地盘,里面还是钟家的长辈,安下心来,跟钟宴笙约好了时间,便欢天喜地地跑了。   云成一走,钟宴笙才发现周围过于寂静,竟连鸟雀之声也没有,风穿过竹林,沙沙声不绝于耳。   近在咫尺的朱红大门似某种庞然大物,仿若随时会被吞噬,钟宴笙心跳无端快了两拍,咽了咽唾沫,上前敲了敲门。   良久,里面也没有动静。   不仅如此,连竹林的沙沙声也停了,周遭愈发死寂。   钟宴笙开始后悔让云成那么快就走了。   他咬了咬唇,又敲了几下门,嗓音小小的,微微发着抖:“门房在吗?劳烦开个门?”   还是没动静。   对了,真少爷是孤零零在别院里的,是不是别院里没有下人?   钟宴笙恍然大悟,离开大门,顺着围墙溜达了很长一圈,才找到一处比较好攀爬的地方——围墙边上有棵树,树冠郁郁葱葱的,一根粗壮的枝丫从中突出,延伸到了围墙内侧。   想想侯府的众人,钟宴笙咬咬牙壮起胆,撸起袖子,吭哧吭哧开始爬树。   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周围有倒抽凉气的声音。   钟宴笙动作一顿,后背噌噌冒寒气。   ……闹鬼啦?   不不,青天白日的,怎么会闹鬼,应当是风声吧。   钟宴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抱着树干,慢吞吞地往上磨,废了不少功夫,才爬到树上,踮着脚尖,小心踩了踩那根延伸到围墙内的枝条,还算稳当。   茂密的枝叶挡住了视野,看不清围墙内的情况,钟宴笙谨慎地小步小步往里挪,预备在靠近围墙时跳上去。   天不遂人愿。   才走了几步,身后响起“咔”地清脆一声。   钟宴笙浑身的汗毛都跟着炸了,电光石火之间,身体率先有了反应,不管不顾地朝前一扑,刚好越过了围墙,咕噜一下摔进了别院内。   他像是不小心从树枝上跌下的雏鸟,柔软的羽翼尚未舒张开来,惊慌失措地摔进了花丛中,惊动了无数花瓣,在纷纷乱乱的漫天花雨中缓了缓,揉着发昏的脑袋,蒙蒙地抬起了眼。   模糊的视线里,几步之外,坐着一个人。   哪怕钟宴笙突然从天而降,把一丛花打得乱七八糟,花瓣甚至飞到了他身上,他也没有动一下,如湖水般,波澜不惊。   钟宴笙倒在花丛里,脑袋昏了半晌,视线缓缓清明起来,看清了对方。   那是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虽是坐在轮椅上,腿脚不便的样子,腰身却挺直如松,看得出身量颇高。暗蓝色的袍服绣着银线暗纹,在阳光之下粼粼而动,贵气逼人。   视线再往上,是张轮廓立体深邃过人的面庞,钟宴笙这时才发现,这人眼睛上覆着条白纱,挡住了他的眼睛,然而这并未折损那张脸容的风采,仍旧俊美英气至极。   他手中拿着一把剑,慢慢地擦拭,修长的十指玉石般,动作不紧不慢的,十分赏心悦目。   若有若无的吸气声恍惚又响起了,这次除了吸气声,似乎还有几声可惜般的叹息。   躲在暗处的人啧啧摇头,跟身边的人感叹:“多漂亮的小美人,我猜这颗美丽的小脑袋马上就要搬家了。”   另一人赞同点头:“主子的头疾又开始犯了,现在的心情相当糟糕,偏偏要这个时候跳进来找死。”   “你猜他会被分成几段?”   “我猜最少八段。”   说完,就见那倒霉掉进花丛里的小美人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断枝碎叶,犹豫片刻,慢慢走到正在擦剑的青年几步之遥外,低着头迟疑地叫了声:“哥哥?”   声音乖乖软软的,叫得很好听。   话音落下,周围一片死寂。   两个暗卫:“……?”   萧弄擦剑的动作一顿,掀了掀眼皮。   就在两个暗卫觉得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时,他们听到主子很平淡冷静地应了声:“嗯。”   嗯。   嗯???   作者有话说:   你怎么还应上了 第三章   萧弄回应的态度轻飘飘的,仿佛理所当然。   蹲在树上的两个暗卫目瞪口呆。   除了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堂弟外,主子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弟弟了?   知道您老脸皮厚,但怎么还应上了?   钟宴笙本来还有些踯躅不前,听到回应,心下暗暗确认了,面前的人就是那位素未谋面的真少爷。   视线扫过对方座下的轮椅和眼上的薄纱,心情复杂。   他知道真少爷生了病,可完全没料到居然病得这么重,不仅得坐轮椅,连眼睛也出了毛病,得覆着薄纱遮光。   都这样了,为了回护他,淮安侯和侯夫人还让他孤零零地待在这处别院中。   心口沉甸甸的,愧疚和负罪感压得钟宴笙抬不起头,他咬了咬唇,来之前准备的那些说辞突然都吐不出来了。   真少爷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   在这种时候,说他愿意离开侯府,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且不说可不可信,未免太像怜悯施舍。   钟宴笙心想,换做是他,肯定不会高兴的。   脑子里正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下巴上突然一凉,某个尖锐冰冷的东西如毒蛇般,贴在了下颌上。   钟宴笙怔了怔,顺着那个东西抬起脑袋。   他方才跌下来时,头发散开了几缕,柔顺的黑发顺着动作滑下来,荡过肤色瓷白的脸颊,蹭在轮椅上的人递过来的剑锋上,悄然无息断掉了几根。   黑发掩映下,是一张被白纱滤过,愈发漂亮得令人炫目的面孔。   那双眼黑漆漆的,有种琉璃般的剔透感,因为眼尾被抹了片红,本该是稠艳的,却因为瞳眸太干净,奇异的矛盾又融合,绽放着蓬勃的少年朝气。   萧弄视线一顿,徐徐向下,目光落到了那截掩藏在衣领下的脖子上。   冰冷的剑尖就抵在那里,薄薄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脉络,轻轻划一下就会喷溅出血。   萧弄手肘抵在轮椅上,托着下颌,单手握着剑,随意用剑尖挑着钟宴笙的下巴,做出了简短的评价。   弱不禁风。动作缓慢。反应迟钝。   像只羽毛华丽的漂亮小雀儿,没有丝毫攻击力。   哪家派来的?   回想了下方才这小雀儿的叫声,他散漫地开了口:“再叫一声。”   叫得挺好听的,再听一声就杀了吧。   砍成几段好?   钟宴笙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抿紧了唇瓣,呼吸急促。   这是在……不欢迎他吗?   暗处的暗卫已经默默地准备去拿打扫的用具了,颇为唏嘘。   主子犯头疾时,表情越平静,心情越暴躁,这种时候,连他们都不敢冒头。   这小美人也不知道哪来的,若是往日主子心情好时,说不定还能留条命呢。   正想着,就见钟宴笙忽然往前靠了一步,嗓音软软的,很听话地顺着叫:“哥哥?”   锋锐的剑锋瞬间就在他的颈侧留下了一道极细的血线,在羊脂般的肤色上甚是扎眼,只要把剑再往前递一下,再厉害的医师也挽救不了钟宴笙。   也在那一刹那,萧弄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从前方蓬勃散发而来,朦朦胧胧的,像晨雾里弥漫的湿润花香,暖融融地扑进鼻腔中,浸润了每一寸感官。   头疾发作时,除了脑中的剧烈疼痛,萧弄的五感也在受折磨,空气中的一切都令人作呕,血脉偾张,如火如焚,但嗅到这股气息后,那种强烈可怕的不适感竟然稍微减缓了些。   哪怕只是减缓了一丝,也是莫大的安慰。   而那股气息的主人还无知无觉的,只觉得颈侧传来细微的刺痛,不太舒服地偏了偏脑袋,彻底暴露出了细白的脖颈。   那么雪白瘦弱的一段,单手就能扼断。   笨得没发现自己差点死了?   萧弄眯了眯眼,动作自然地收回剑,语气比动作更自然:“叫什么?”   啊?   钟宴笙不太跟得上萧弄的脑回路,但还是张了张唇,话到嘴边,猝然想起,这个名字是本该属于真少爷的,当着真少爷的面说出来,实在不合适。   钟宴笙心虚地小小声:“……迢迢。”   他七岁离京,在姑苏一带长大,带了点吴侬软语的软糯口音,说话总是软软的,没什么脾气似的,一听就很乖的样子。   萧弄也不是真心询问钟宴笙的名字,一个意图潜入别院的人,在他眼里跟死人没什么差,没必要知晓那些。   只是他喝着漠北的风长大,头一次听这么软绵绵的调子,颇有兴味地勾了勾手指:“过来。”   动作漫不经心的,跟招逗小狗也差不多。   钟宴笙感觉这个哥哥怪怪的,和想象中的小可怜不太一样。   但考虑到人家经历的一切,愧疚感一涌上来,简直不敢多想。他听话地凑上去,吞吞吐吐的,话音发涩:“对不起,我来晚了。”   回头看了眼被他弄得一塌糊涂的花丛,又磕磕绊绊地道歉:“还把你的花压坏了。”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气息愈发浓郁,缭绕在侧,闻着很舒适。   脑中那一阵阵剧烈灼热的、让人几欲发狂的疼痛,在这若有似无的气息安抚之下,感受竟没那么强烈了。   萧弄微拧的眉心无声松开,眼底的阴郁也散开了点,刚想说话,钟宴笙又眼巴巴地开了口:“哥哥,你是不是很疼?”   萧弄眼底霎时掠过丝冰冷血腥的杀意。   从没人胆敢当着他的面问这种话,因为这话就像在探究他是否弱势。   萧弄从不弱势,头疾犯了十几年,如今哪怕头疼欲裂,痛得人想在地上打滚撞头,也能维持面不改色。   他轻轻“哦”了声,语调上扬:“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头发湿了。”钟宴笙偷偷观察萧弄好几回了,注意到了他颈侧微微濡湿的发尾,眼底自然地流露出担忧,“别院里的医师呢?”   萧弄难得分辨不出旁人的担忧是真是假。   静默片刻,他往后靠了靠,姿态闲适,随口道:“跑了。”   知道他头疾一犯就六亲不认,吓跑了。   钟宴笙不了解内情,闻声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心里冒出了火气。   竟有这样趋炎附势的人!见到侯府的态度,就这般轻慢对待!   可是究其根本,又跟自己有关。   钟宴笙活了十八年,头一次这么感觉两头不是人,咬着唇压着火气:“我去帮你找个医师来!”   看他突然气冲冲地就要走,萧弄莫名其妙:“不必。”   钟宴笙秀气的眉拧起来:“你放心,我找个好医师来,你都疼成这样了,不能再拖。”   萧弄第一次感到好笑,眉梢挑得更高,重复:“我说了,不必。”   已经准备好扫洒用具的暗卫默默又往阴影里缩了缩。   主子向来说一不二,最厌恶别人让他重复说话,尤其当他笑的时候,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这回这个小美人要被砍了吧?   到底砍成几段啊?   别是十八段吧,不好清理啊。   见萧弄反驳了两次,钟宴笙就停下了步子,偷偷揣测他的心理。   是不是不喜欢陌生人?话本上说真少爷在那个农户家过得并不好,饥荒时差点被吃了,自小遭了不少罪。   好不容易来到京城,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亲人对他也不好,感到恐慌畏惧,不喜欢见陌生人很正常。   钟宴笙心亏得很,态度就不免小心翼翼的:“那怎么办呀?哥哥你是哪里疼?我能帮你吗?”   语气里充斥着真诚的担忧,一口一个的哥哥叫得也好听,比家里只会惹祸的废物好了不知道多少。   像只从窗外飞进来的漂亮小雀儿,鸣啼清脆优美,叽叽喳喳叫着也不吵人,扑腾着翅膀,萧弄觉得有趣。   他托腮靠在扶手上,右手屈起食指,点点太阳穴。   是头疼?   钟宴笙看着他的动作,又往前走了几步。   直到走到轮椅前,钟宴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的人腿极长,肩宽背挺,看得出身形高大修长,站起来就能将他罩在阴影之中,明明是仰着头在说话,浑身的气度依旧闲适从容,仿佛在低头垂眼俯视着他。   哪怕视线被薄纱遮挡,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依旧强烈得难以忽略。   压迫感极强。   相比起来,站在他身前的钟宴笙显得那么细弱,风略略一吹就会倒了般。   钟宴笙呼吸一顿,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有种小动物般的敏锐直觉,擅长分辨旁人是好意还是恶意,截至目前,他从面前的人身上,感受到的都不算什么好意。   他其实有点怕这个人。   但还是鼓足勇气开口:“哥哥,要不要我帮你按按头?”   侯夫人从前经常头疼,钟宴笙特地向大夫学了按头的技巧给她按。   按头?   萧弄薄纱下的眼中涌出了杀气,嘴上却应:“嗯。”   暗处的暗卫提起了精神,盯紧钟宴笙的动作,哪怕他只是多余抬了下袖子,也会立刻将他的脖子拧断。   主子的脑袋也敢碰?   这回该砍了吧。   到底砍几段?   不会是要砍碎吧?那就更难清理了……   在一众暗卫的视线中,钟宴笙绕到萧弄身后,谨慎地伸出几根细白的手指……勤勤恳恳地开始给他按头。   萧弄:“……”   暗卫:“……”   没料到这小雀儿真敢动手,静默片刻,萧弄的肩膀慢慢松下去,食指搭在轮椅扶手上,指尖点了点,示意紧张得马上要冲出来的暗卫退下。   落在脑袋上的手指力道不轻不重的,恰到好处,朦胧的香气萦绕过来,环绕在侧很舒适。   萧弄闭上眼,竟难得获得了一分安宁。   钟宴笙有心想为侯府说几句话,但真少爷似乎完全不想谈侯府的事,人家又正头疼着,他说那些事多少有点惹人嫌。   本身就很惹人嫌了。   钟宴笙把话吞回去,默默地按了会儿,双手开始发酸。   察觉到他动作停了下来,萧弄不悦地睁开眼:“怎么停了?”   钟宴笙委屈地揉揉手腕:“……手酸,没力气。”   “没用。”   这才多久。   钟宴笙生怕他生气,赶紧软着声哄:“哥哥别生气,我休息一下继续给你按好不好?”   其实这么一会儿后,头疼已经略有缓解,纯粹是因为钟宴笙按揉的力道,还有身上的淡淡气息很舒服,萧弄才没让他停,见他这么乖乖顺顺的样子,恶劣的本性冒出来,更想欺负他了。   就在此时,黄莺的声音响了三声,是暗卫发出的信号,有消息递来了。   萧弄遗憾地收回摆弄人的心思,抬起左手,做了个手势。   钟宴笙睁大了眼,无辜地看着他:“?”   萧弄:“?”   确认他没看懂,萧弄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退下。”   顿了顿,觉得他可能听不懂,又吩咐:“明日再来按头。”   暗卫:“……”   这到底还杀不杀了?   钟宴笙的眼睛微微亮起。   这个意思是,允许他下次还来?他还以为会被赶走呢。   没想到真少爷看着脾气不好,实际上很好相处嘛!   关系不可能一下促成,慢慢来,这已经算是个好的开始了。   钟宴笙心想着,弯眼笑起来:“那我明日再来找你,你要记得给我开门哦,哥哥。”   就是这别院这么大,此处显然只是其中一个偏僻的院落,该从哪儿出去?   钟宴笙苦恼地回头看路,一扭头,才发现几步之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仿佛一开始就存在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见他回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似要给他带路。   这别院里原来是有伺候的人的啊。   钟宴笙朝他友好地点点头,跟了上去,走之前又转头,使劲挥挥手:“哥哥再见!”   小雀儿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萧弄翘起条腿,重新握起剑,继续擦拭,头也不抬问:“哪来的?”   “回主子。”从阴影里走出的暗卫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欲言又止,“这些时日,京城的那些世家收集了许多美貌少年送来,此人今日是跟着安平伯府的马车来到别院的,只是没想到那么大胆,竟敢越墙而来……”   这么一说,萧弄就明白了。   自从他回京城后,大大小小的世家都试图往他后院里塞人,一开始是塞女人,统统失败后,又恍然大悟似的,纷纷开始塞男人。   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造的谣,觉得定王殿下二十有五,后宅却空无一人,是因为爱好取向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要么就是身有隐疾。   萧弄“啧”了声,往后一靠,状态明显松弛了许多:“本王看上去像是喜欢男人的?可笑。把造谣的人揪出来,本王要把他的脖子拧成三截。”   暗卫不敢接话茬:“那,依您的意思?”   方才那个要弄死吗?   萧弄没怎么考虑,指尖点点扶手:“留着。”   无所谓,就算那只小雀儿是伪装的刺客、被派来勾引的小宠儿又如何,他向来不怕这些,更不在意是谁派来的。   “是。”暗卫想了想,又谨慎询问,“那位小公子方才叫您哥哥,您又应下,是否是和您有什么关系?可否需要去查查萧家的……”   “没有。”萧弄回得果断,懒散道,“想叫本王哥哥的多了去了,他叫不是情有可原吗,想应就应了。”   暗卫:“……”   您高兴就好。   萧弄又回味了一下:“你不觉得那小孩儿叫哥哥还怪好听的吗?”   暗卫:“…………”   不觉得。   作者有话说:   你不对劲   但你高兴就好 第四章   和真少爷的第一次见面过于出乎意料,钟宴笙心事重重的,也不好意思跟人家叽叽喳喳,闷着头跟黑衣人离开了长柳别院。   刚跨出门槛,身后的大门就“嘭”地一声合上了,堪称利落冷酷。   这人应该是向着真少爷,看不惯他吧。   钟宴笙从来都很惹人喜爱,头一次受这种冷遇,难免小郁闷,但也只能接受。   谁叫他占着人家位置,受了十几年好处呢。   这会儿的天色不复之前晴朗,远处湖面上的风吹拂来,潮乎乎冷冰冰的,像是快下雨了,被风一吹,脖子上的刺痛感就更明显了。   钟宴笙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低头一看,莹白的指尖沾上了点点血迹,格外惹眼,顿感头晕。   是落到花丛时刮到的,还是被剑划伤的?   这伤口没发现还好,一发现存在感就加强,疼得厉害,钟宴笙嘶了声,捂着脖子慌乱爬上马车,翻出面铜镜。   对着镜子看了半天,钟宴笙咬咬唇,忍着疼将那一线血迹擦去,免得被人发现,解释不清。   好在伤口细细的,只破了皮,擦了血就看不出了。   才擦好,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是云成回来了。   见马车帘子飘荡着,云成掀开往里一瞅,看到完完整整的钟宴笙,大大松了口气:“您回来了啊少爷,我瞧着可能要下雨,赶紧就来了。”   钟宴笙心虚地把帕子塞进袖中,若无其事:“嗯嗯。”   “夫人可能提前回府了,咱们得赶紧回去。”云成解开栓马的绳子,“少爷,您见着想见的人了吗?”   钟宴笙唔唔点头:“见着了。”   就是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相当不一样!   俩人的预判不错,马车刚离开长柳别院,便听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砸在马车上,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清新的泥腥味。   俩人偷偷溜回府的时候,侯府内一切平静,似乎没人发现钟宴笙跟云成偷溜出去了。   估摸着侯夫人快到了,钟宴笙在云成的协助下,快速换了身新衣裳,把头发重新梳过,又洗了把脸,忙活完了,往外张望:“是不是回来了?”   云成出去打听了下,回来摇头:“夫人还没回来。”   奇怪了,金福寺在山上,若是下了雨,山路就不好走了,侯夫人应当早早下山回来了才是。   钟宴笙纳闷不已,隔了会儿,让云成再去打听打听。   云成跑了好几趟,直到钟宴笙一个人在院中用了晚饭,把补药也喝了,夜色落幕,才传来消息,说是侯夫人和侯爷回来了。   钟宴笙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起身就奔去了主院,后头的小厮赶紧撑伞跟上。   钟宴笙来侯夫人的院子,向来是不必通传的,也没人会拦,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了主院,侍女将他引到了暖阁前,想进去通报。   钟宴笙等不及,自己上前敲门,巴巴地喊:“娘,我可以进来吗?”   隔了片刻,里头传出淮安侯的声音:“进来。”   钟宴笙立刻推门而入,来不及见礼,先急着去看侯夫人的状况。   淮安侯夫妇俩坐在暖炕上,似在闲聊,侯夫人倒是好好的,只是神情有一丝掩不住的低落。   淮安侯的朝服还没换下来,神色一如既往的严肃,目光落到钟宴笙身上,微含责备:“才想叫你过来,你就来了。病刚好,就偷溜出去玩了?”   被发现了!   他和云成都不在,确实容易被发现跑出去了。   钟宴笙心里一咯噔,长长的睫毛心虚地抖了几下,眼神飘忽不定的,怕挨骂,偷偷抬眼瞟淮安侯。   那副心虚的小模样着实可爱,侯夫人脸上的忧色一扫而空,掩唇笑起来。   淮安侯语气严厉:“上哪儿去了?”   “就……在街上逛了逛嘛。”钟宴笙灵光一闪,垂下双睫,语气落寞,“我一个人在家中待着无聊,离京十来年了,也没什么熟悉的朋友,若是……若是家中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哥哥弟弟就好了。”   钟宴笙生着张很有欺骗性的脸,大多数时候,没人忍心对着这张漂亮的脸苛责什么,何况是这么委委屈屈地说话,语气又软绵绵的,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可怜可爱得紧。   淮安侯和侯夫人同时静了静,对望一眼,一时没人说话。   好半晌,侯夫人忍不住摸了把儿子毛茸茸的脑袋,温柔地开了口:“迢儿想出去玩是可以的,但得多带几个人,京城不比姑苏,娘怕你在外头被人欺负,好不好?”   钟宴笙乖巧点头:“好。”   才怪。   多带人就没办法溜去长柳别院了。   看他乖乖的样子,淮安侯威严的脸色也不太能绷住了,握拳抵唇干咳一声:“好了,爹又不是要责问你,出去疯玩了一天,早些回去歇息。”   先在淮安侯和侯夫人心里种颗种子,让他们知道自己一个人无聊,不抗拒出现什么兄弟。   钟宴笙悄悄弯了弯唇角,离开时刻意维持着落寞的神色,身躯单薄得像张纸,孤零零的一小只,瞧着就叫人心疼。   侯夫人不由自主道:“要不,就让……”   淮安侯沉默良久,摇摇头:“不是我不想,而是现在的局势,实在不适合。”   侯夫人眉宇间又多了几分愁绪,轻轻叹了口气,淮安侯抚了抚夫人的背,安慰:“夫人可借着拜佛的名义,多去他那边走走。我们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再等一等。”   侯夫人眼眶发红,抹抹眼角,终是点了点头。   回到春芜院的时候,外头又下起了雨,春雷轰隆不断。   钟宴笙病刚好就跑出去一趟,累得不行,回屋就关窗上床睡觉,在响了半晚上的隐隐雷声里做了一晚上噩梦。   翌日还没睁眼,就先感觉到浑身上下都在发疼,尤其是腹部,碰一下都疼得他倒嘶凉气。   昨日大概还是摔伤了,只是一时没有察觉。   钟宴笙浑身难受,又不敢叫大夫来看,在拔步床角落里蜷成一小团,含着泪默默捱着。   云成早早就起来了,听到动静,绕过屏风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没看到人,朝着床里侧的小鼓包呼唤:“少爷醒了吗?我叫厨房把早饭送来?对了,夫人今儿一早又去金福寺拜佛了,让少爷自己用饭……”   钟宴笙本来还咬着牙在忍疼,闻言一喜。   昨晚他还发愁,母亲在家的话,该怎么偷溜出去。   一时他的小腹也没那么疼了,从床上翻下来,赤脚披发踩在地毯上,眼睛亮亮的:“云成,快快,我们去长柳别院!”   云成傻了:“今儿还去啊?哎……少爷你先把袜子穿上!”   吃完早饭,钟宴笙学聪明了点,把院子里的人都支开,严肃吩咐他们自己要读书,不准打扰,才带着云成做贼似的沿着小道出了侯府。   一回生二回熟,云成很快蒙着面去租了马车,看出钟宴笙往后大概还要往外跑,这回将马车长租了起来,回头牵去客栈歇着便好。   今儿去长柳别院的路上清静了许多,没见着其他的马车了。   钟宴笙愈发确信,昨日那些颇为华贵的马车,就是来京郊踏青游玩的。   租来的马车没有自家的马车宽松柔软舒适,等到了别院外的竹林边,钟宴笙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散架了,嘶嘶抽着凉气,慢腾腾地挪下马车,有气无力道:“你去玩儿吧,过两三个时辰再来接我。”   云成性子开朗,昨儿跑去跟人玩,已经结交玩伴了,应了声得嘞,兴冲冲地去找玩伴了。   同昨日来时一样,长柳别院依旧静得仿若一尊巨大的怪物,下了一夜的雨,远处的湖面上飘荡着朦胧雾气,风凉飕飕的。   钟宴笙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还没敲门,门就嘎吱一声开了,大门后出现了昨天的黑衣青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钟宴笙感觉他还怪有性格的,跨过门槛,跟着他往里走,好奇地打听:“你叫什么名字呀?是跟着哥哥过来的吗?”   黑衣青年没搭理他的话:“请。”   不知道为何,钟宴笙觉得他走得比昨天急很多,步伐极快。   钟宴笙小腹还疼着,有心想叫对方慢一点,又觉得自己会不会显得要求太多太娇气,不好意思说出口,咬着牙努力跟在后头,浑身又累又疼的,鼻尖尖都冒出了点汗。   长柳别院内的布局很复杂,七绕八绕的,好在路不长,走到个院子前,展戎脚步一顿,侧身让开,抬手把气喘吁吁的钟宴笙往里面一推,砰地合上门。   钟宴笙筋疲力尽的,被推了一下,踉跄着差点倒地上,晕头转向地步入院中,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瞅了瞅院子里。   空空荡荡的,四周死寂一片,一个活物也没有。   心底陡然涌上一股不安,他咽了咽唾沫,在原地僵了会儿,发现屋门虚掩着,犹疑着上前敲了下门,小声叫:“哥哥,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   “我能进来吗?”   还是没有回应。   想想真少爷行动不便的样子,钟宴笙担心是出了什么问题,抬袖擦了擦脸上的细汗,推开屋门,边小声喊哥哥,边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一跨进屋中,眼前猝然暗了下来,脚下不小心踢到个什么东西,咚地一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钟宴笙的神经本来就绷着,瞬间像炸了毛的猫,差点叫出声,潜意识里的恐惧让他下意识想拔腿就跑,可是想想侯府里的大家,双腿又死死钉在了原地。   不能害怕,不能跑。   扶着墙深深地吐了口气,钟宴笙抬起脑袋,大白天的,四周的窗户竟用黑布罩着,视野里昏暗一片,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看不太清东西。   越来越古怪了。   钟宴笙吞咽了口唾沫,低头仔细看自己刚刚踢到了什么,这一低头才发现,地上狼藉一片,屋里如狂风过境般,香炉倾倒,碎瓷满地,外间没几个完整的东西,简直跟被贼光顾过似的。   难不成真进贼了?   钟宴笙心里一紧,顾不得奇怪,绕过屏风往里走去,谁知道刚绕过去,就听“咻”地一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擦过他头顶的碎发,夺地钉在了木质屏风上。   因为劲道太大,沉重的山水红木屏风晃动了一下,差点倒下去。   钟宴笙吓得近乎失声,大脑空白了十余瞬,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心跳快得仿若擂鼓,僵硬地转了下头,仅存的几分理智辨认出了,那应该是一把飞刀。   以方才的速度和劲道,若是偏了一点,扎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后知后觉的恐惧让他傻在了原地,眼眶一下红了,眸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某种易碎的宝石,眼珠呆呆往上抬了一下,才看见靠在床边的人。   一片昏暗中,床头坐着的人长发凌乱披散着,身上仅着白色的中衣,发丝似乎因冷汗粘黏在脸颊侧,眼上的薄纱滑落了一半,露出浓睫下半只泛着血红的眼,英挺俊美的侧容如同邪魔,更像某种野兽,眼神中带着极度的冰冷与狂躁,冷冷看着他。   对于危险的敏锐感知让钟宴笙彻底僵住,脑子里有什么在疯狂叫嚣警告他快逃,恐惧让他近乎窒息,好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颤抖的两个字:“哥……哥?”   昨夜的雷鸣将好容易略微缓解的头疾,刺激得更严重了。   听到少年颤抖的声线,萧弄在剧痛中丧失了部分的理智回笼了一瞬,冰冷地审视着钟宴笙的反应,看他单薄的身子打着颤,像拢着羽毛瑟瑟发抖的小雀儿,压抑着不敢惊叫。   哪怕看不清眉目,也依旧动人不已。   真是漂亮。   他的薄唇微微翘起,分明在笑,却没有一点笑意,英俊中透着几分多情的冷酷,诱哄一般,嗓音低哑:“过来。”   萧弄笃定这胆小的小雀儿不敢过来,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试图引诱,又恐惧得不敢靠近。   任何人看到他这副仿佛疯魔的样子都不敢过来,他们都将他当做下一秒就会失控杀人的疯子,哪怕是跟随了他多年的下属,也只敢遥遥跪在院外。   不过他确实是会杀人的疯子。   屋内一片死寂,屏风边的少年僵着没动。   萧弄按了按搐痛的太阳穴,轻而易举地猜测出少年逃亡的路线,并随时准备将指尖的飞刀掷进他单薄的心口。   漂亮又脆弱的小东西。   萧弄闭上眼,忍耐着要生生将脑子凿穿的疼痛,无人能察觉的后背不断浸出汗水,沾湿雪白的绸衣,在剧痛带来的混乱中,他忽然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很轻,每一步都带着迟疑,但不是逃走,而是慢慢靠了过来。   一股如雾般湿润馥郁的气息柔软地蹭过鼻尖,脑子里快绷断的弦倏地一松。   萧弄闭上的眼又睁开,看着少年抿紧了唇瓣,小步小步地靠近了床边。   钟宴笙知道自己在真少爷眼里很讨嫌,但没想到会有这么恶劣的惊吓,他昨日磕伤的腹部还在发着疼,挪到床边的时候,水红的唇抿成一线,不太乐意开口。   但靠近了,他眯着眼发现,萧弄的状态好像不太好。   心底复杂的愧疚感又忽然压过了恐惧,钟宴笙心想,都怪他,要不是因为他,对方就能在侯府里舒舒服服地养病,哪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里,心里不平,想吓吓他也很正常。   “你是不是,又头疼了?”   钟宴笙小心地弯下腰,和那只在昏暗中透着几分红的眼睛对视着,试探着开口。   半晌,他见到床上的人略微点了下头,随即又偏了下头,很诧异似的:“不怕我?”   钟宴笙诚实回答:“怕。”   那还敢过来。   头疼略微缓解,脑子里那股暴虐得想杀人的冲动也压了下去,反倒满肚子的恶劣又回来了点,萧弄慢慢换了个姿势,倚坐在床头,目光锐利如狼,在他身上转了一周,嘴角勾了勾:“怎么不叫我了?”   方才进屋时,不还一直叫着哥哥。   经过方才的惊吓,钟宴笙已经不太想要这个便宜哥哥了,闻言不吭声。   “嗯?”   都是为了侯府,为了侯府。   钟宴笙在心里默念几遍,抿抿唇叫:“……哥哥。”   尾音还有点小哽咽。   “生气了?”   “没有。”钟宴笙小声否认,漂亮的眼睛依旧是红的,被泪意洗得亮晶晶的,语气却带着分纯澈的天真意味,想了想,认真地叮嘱,“哥哥,我胆子不大的,你不要再那样吓我了。”   被那样一双剔透的眸子望着,在漠北当了十几年大流氓的定王殿下,平生第一次莫名其妙地生出了股负罪感。   他仿佛被安抚下来的凶兽,周身的煞气逐渐收敛,注视着钟宴笙,突然想起了从前在辽东一带见过的一种鸟。   圆滚滚的,羽毛蓬松,胆小又好奇心浓,扑棱着翅膀落在他掌心里,暖烘烘的一小团,当地人称它为银喉山雀,是山野中的精灵。   萧弄静默了会儿,舔了下唇角:“那,对不起?”   钟宴笙很慢地点了下头,大方地表示了谅解:“没关系。”   外头隐隐传来扑通一声。   挂在檐上听着屋里动静的暗卫摔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暗卫:???   银喉山雀就是银喉长尾山雀,小肥啾,超可爱的! 第五章   暗卫过于震撼而掉下去的声音惊醒了萧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   外面那几个废物,回头就打一顿。   啧……这小雀儿有点手段,挺会迷惑人。   萧弄略微坐直了点,怀疑自己是快被头疾逼得失心疯了。   钟宴笙不是小气巴巴的人,没有真生气的时候非常好哄,听到萧弄道歉,便原谅了他,又觉得这个哥哥是可以要的了。   只是气氛刚缓和一点,面前的人唇线又突然抿直,他敏感地察觉到萧弄的不悦,没忍住小小声问:“哥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哪有人这么直接问的。   萧弄还没回答,就看到身前清瘦单薄的少年低下脑袋,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我知道你肯定很不喜欢我,但我和你一样,也是身不由己呀。”   话落到萧弄耳中,变了番意思。   他的眉梢慢慢扬起:“你不是自愿的?”   钟宴笙得到回应,使劲点头:“当然不是!”   又不是他故意想被抱错的,现在知道真相了,他也在努力想挽救啊。   萧弄的视线有些模糊,眯着眼,在那张昏暗中也显得昳丽惹眼的面容上停留了几瞬。   这小孩儿生得这么副容貌,若是没有自保能力,被有心之人觊觎利用太正常了。   那些个世家豪族还是那么喜欢逼良为娼啊。   钟宴笙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松了口气。   太好了,磕磕巴巴的,好歹是把他的意思透露出来了。   他再努力努力,让对方相信,他无意于争抢侯府世子的位子,也愿意离开就好。   一个被强迫来勾引自己的小美人固然可怜,但萧弄不是善心泛滥的人。   钟宴笙的气息,能让困扰了他十几年的头疾舒缓些许,换旁人可能会如获至宝,但萧弄枕戈待旦、活在阴谋阳谋中多年,深感看着越是美好无害的东西,越该警惕,以免沉迷进去产生依赖,坠入深渊。   毕竟这种存在,只会让人产生软肋。   因此在钟宴笙想起做正事,刚想开口问他要不要按按头时,萧弄半靠在床上,扬扬下巴,淡淡吩咐:“待着,别动。”   钟宴笙只是站在床头,身上的气息漫过来,也能很好地缓解头疾带来的痛苦了。   是不能沉迷,不过偶尔用一用也无妨。   左右他也不会让人发现这小孩儿还有这种作用。   见萧弄拨了拨眼上的白纱,重新遮住露出的那只眼,钟宴笙乖乖闭上嘴。   床上的人中衣散乱,长发也没梳理,浑身都笼罩着一股疲乏懒倦感,这时候不适合谈家里的事,会惹人心烦的。   不急,要有耐心。   就是屋里太暗了。   站了一会儿后,钟宴笙有点耐不住了。   钟宴笙平时是朵阴暗的小蘑菇,缩在屋里不大喜欢动弹,但他更不喜欢这么暗的环境,干站着也无聊,探头瞅了眼窗户上罩着的黑布,发表一点小小的建议:“哥哥,你想不想跟我做点有趣的事?”   跟他做有趣的事?   萧弄睁开眼,心里了悟。   开始勾引他了。   嗅着近处若有似无的淡淡馨香,萧弄的心情略微好了些,难得有了几分兴致,想看看这小孩儿是怎么勾引人的,靠在床畔托着脑袋,白纱掩映下的俊美容颜在暗处显得妖异:“哦?”   下一刻,便见面前的少年眼睛亮亮的:“我们出去转转吧?我过来的时候出了太阳,天色很好,昨天的花园好大,转一转说不定能缓解你的头疼。”   而且他看书上说,长期待在昏暗的屋内,会影响到心境,导致性情古怪,得多晒晒太阳。   钟宴笙悄咪咪想,哥哥看起来很需要太阳晒晒。   萧弄保持着好整以暇的姿态,沉默了几瞬。   钟宴笙没等到答复,以为自己又不小心惹到了他,声音弱下来:“哥哥?”   萧弄面不改色:“……可以。”   钟宴笙便开开心心地去将旁边的轮椅推过来:“哥哥,要我扶你上来吗?”   叽叽喳喳的,一口一个哥哥,叫得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萧弄瞥他一眼,略略坐直了身体,松松垮垮的里衣散开,紧实的胸膛若隐若现,在幽暗的光线里,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地一路向下,充斥着力量感与美感。   钟宴笙注意到了,盯了片刻,伸手过去。   喔?这回是该到正题了。   萧弄眉毛扬了下,停下动作,等着小美人投怀送抱。   钟宴笙伸出手,仔仔细细帮萧弄掩好了里衣,遮得严严实实的,还将散落在床尾的外袍拉过来,非常妥帖地披到他身上,严肃叮嘱:“哥哥,好好穿着衣裳,不要着凉了。”   萧弄:“……”   萧弄没要钟宴笙扶,手臂一撑,动作流畅地坐到了轮椅上。   钟宴笙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心里既愧疚又敬佩。   愧疚于真少爷若是能在侯府,腿或许不会变成这样,敬佩于他身残志坚,哪怕都这样了,依旧能如此自如。   地上全是砸碎的瓷片和滚落的摆件,钟宴笙跑过去先清出条路,才回来推轮椅:“哥哥,我推你出去。”   欲擒故纵么。   萧弄带着点说不出的不爽,冷漠地应了声:“嗯。”   屋外阳光正盛,从昏暗的房间一出来,白晃晃的一片,钟宴笙不防被刺了下眼,下意识闭上眼睛,伸手挡在萧弄眼前。   暖融融的香气突然凑近了鼻端,萧弄支肘托腮懒散地靠着轮椅,看着挡在眼前的细长手指,撩了下眼皮。   指尖和虎口没有一点茧子,细皮嫩肉的,恐怕连刀都没握过。   钟宴笙做完下意识的动作,想起萧弄眼上覆着条薄纱,不会被光刺到,又自然地收回手,什么都没说,推着轮椅出了院子。   展戎容色冷肃地守在外面,听到动静,转头一看,见到完完整整的钟宴笙推着萧弄走了出来,脸上头一次浮出一丝匪夷所思的震惊。   主子头疾那么严重,还叫他将钟宴笙带进院子,把钟宴笙推进去时,他都觉得这是个死人了。   钟宴笙方才被粗暴地推进院子时有些生气,不过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经不气了:“劳烦带我们去昨日的花园转转。”   展戎眼神诡异地望向萧弄。   见萧弄微微点了下头,展戎勉强维持着冷酷脸色,在前带路。   从地上爬起来的暗卫们也窸窸窣窣地暗中跟上。   花园离这个院子有点远。   钟宴笙自告奋勇推轮椅,推了没一会儿,开始气喘吁吁。   萧弄自然听到他呼吸越来越急促,抱着手坐得悠闲,没有开口解困。   钟宴笙也不太好意思说推不动了,快要力竭时,前方又一道坎儿,他力道软绵绵的,推了几下,也没能把轮椅推过去。   看到萧弄侧了下头,钟宴笙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猛地一推,下一刻,轮椅“咔”一声,萧弄身子一晃,险些给钟宴笙从轮椅上推飞出去。   展戎震惊地猛回头,脖子咔地响了声,藏在暗处的暗卫差点全部跳出来。   好在萧弄及时抓住扶手,伸腿在地上刹了一下,才没飞出去,抬手按了按额角。   倘若这小雀儿是被派来暗杀他的。   那派他来的人,脑子一定是有点问题。   钟宴笙也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又惭愧,低头诚挚道歉:“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力气了。”   暗卫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瞅着萧弄的脸色,感觉主子要爆发了。   机灵点的已经去拿清洁的用具了。   这回真该杀了吧!   气氛十分诡异,连展戎都忍不住开始后退时,前方插来道苍老的声音:“呵呵,少爷今日也过来看花吗?还带了个小朋友。”   钟宴笙悄悄抬眼,看到那是位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家,须发花白,眉目慈善的,佝偻着腰背,在向他们打招呼。   萧弄收回不善的脸色,点头应了声:“王伯。”   钟宴笙猜测这位可能是淮安侯放在长柳别院的管家,不认识自己,跟着乖乖叫了声:“王伯好。”   王伯走到近前,眯眼打量了会儿钟宴笙,又看看面色微妙的萧弄,笑意多了些:“今日又开了些花,少爷来得正好。”   萧弄的姿态重新松散下来,靠回轮椅上,随意嗯了声。   长柳别院的花园都是王伯在打理,今日开的是一株名贵的滇茶,红白相间,绚烂漂亮。   不远处的竹屏上缠绕着深浅不一的五色蔷薇,花瓣重叠的佛见笑、花色繁多的七姊妹、色泽浓艳的金沙罗,底下还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花色。   侯夫人很喜欢花,也喜欢养花。   但钟宴笙没在侯府的花园里见过这些花。   想起昨晚见侯夫人时,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钟宴笙的脚步一顿,灵光乍现。   “哥哥,”钟宴笙弯下腰,凑到萧弄耳边说话,“我可不可以去讨教王伯几个问题?”   暖暖的吐息拂过耳廓,朦胧如雾般的芬芳气息缭绕过来,比花园中的花香还要好闻。萧弄的眉心猝然跳了下,眯着眼扭过头,和身后的人对上视线。   隔得这么近,可以看见鸦黑的长睫下,那双眼睛黑亮而剔透,是浸在泉水中的黑珍珠,漆黑纯然,不含杂质,只是干干净净地望着他。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对萧弄使过美人计,或者说,这种手段他见过很多。   派来调教得风情万种、千娇百媚的美人,用尽手段勾引,企图下毒刺杀,最后无一成功。   那些人想怎么刺杀萧弄,便被萧弄用什么方法弄死,渐渐地就传出些不太好的名声,说他睚眦必报——萧弄嗤之以鼻,都要杀他了,他还施彼身怎么了。   对钟宴笙的来历不在意也是这个原因,他足够了解那些手段,也足够自信。   但他现在突然有点没那么自信了。   萧弄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半晌,点了下头。   钟宴笙便凑过去找王伯,他很有礼貌,神容俊秀少年朝气,看起来又很乖巧,老人家最喜欢这样的小孩儿,钟宴笙又嘴甜得很,问什么王伯答什么,笑呵呵的。   钟宴笙蹲在一片花丛前,一会儿问那些是什么花,一会儿又夸伯伯好厉害,这个花是不是很难种,虽然隔了段距离,不过每句话都落进了萧弄的耳中。   王伯耐心地一一给钟宴笙解答,望着少年的脸色相当慈爱。   萧弄观察着这一幕,指节轻轻敲着轮椅扶手。   王伯是定王府的老管家,伺候了萧家几十年,看着他长大,人是老了,但眼光毒辣如旧。   倘若这小孩儿是装模作样的,王伯不会看不出来。   钟宴笙给王伯带着,认识了不少闻所未闻的花种,心里偷偷嘀咕了淮安侯几句。   这么多花,也不知道带回侯府送给娘亲养。   那就别怪他借花献佛了。   钟宴笙眼巴巴望着王伯:“那伯伯,可不可以给我一点花籽呀?”   别院里都是群舞刀弄枪的,没几个懂得欣赏花草的,王伯平日里一个人种花无人赏,萧弄又很少过来,寂寞得很,给钟宴笙夸得心花怒放的,听钟宴笙想要种子,大方地一口答应下来,又拉着钟宴笙,细细给他讲解每种花籽种下后的注意事项。   钟宴笙一边听一边记,心里偷偷高兴。   把这些难觅的花籽带回去,找个机会送给侯夫人,就说是真少爷特地为她寻来的。   破碎的母子关系,从这一步开始修复!   钟宴笙眼睛亮晶晶,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见王伯说完不够,还要示范松土,他又赶忙凑上去帮忙,忙活得很,当真像只扑腾着翅膀的漂亮小雀儿。   萧弄平日里懒得过来,就是怕王伯兴头一上来,拽着他说个不停,这会儿托腮看着俩人忙活,竟不觉得无聊,瞅着钟宴笙,又想起了辽东那些圆滚滚、毛茸茸的小山雀,两指无意识摩挲了下。   展戎站在轮椅后面,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主子,属下觉得,此人是不是有点怪……”   萧弄摸着下巴:“你也觉得他怪可爱的?”   “…………”   作者有话说:   萧弄:他想勾引我(确信)   迢迢:?   萧弄:他在欲擒故纵(更确信)   迢迢无辜:??? 第六章   王伯许久没跟人聊过花草了,拉着钟宴笙又聊了许久,才满意地放他离开,还眼也不眨地剪了朵开得最好的恨天高,笑眯眯地递给他。   萧弄的眉毛挑了下,可以确定王伯的确很喜欢钟宴笙了。   昨日王伯回来,发现自己的宝贝花丛被砸坏了,心疼得不行,刀都摸出来了。   方才钟宴笙就破坏花丛的事,沉重地向王伯道了歉,老人家居然真就没生气,甚至还主动摘了自己最宝贝的那棵花送给钟宴笙。   平日里可没人敢乱摘王伯的花。   钟宴笙把王伯给的花籽放进袖兜里,小心地揣好,又跟王伯凑在一块儿说了半天,已经把此前在屋里受到的惊吓彻底忘光了,那几丝残存的恐惧也被压了下去,回到轮椅边,就把那朵开得极盛的花递给了萧弄,漂亮含情的桃花眼弯着,比一院的花还要灿漫:“哥哥,给你。”   倒是很会借花献佛。   这小雀儿说是推他来赏花,结果在那跟王伯聊得欢。   萧弄也没拒绝,食指微弯,扣了下轮椅扶手:“走了。”   他眼上用着药,即使用白纱覆着眼挡光,也不能长时间待在阳光太盛的地方。   日头是有些晒了,钟宴笙脑袋被晒得烫呼呼的,脸颊也微微发红,扭头跟王伯挥挥手道了别,搓搓手指,准备继续帮萧弄推轮椅。   看他那个架势,展戎及时插进来,接过了钟宴笙的活儿。   钟宴笙方才推轮椅,推得两只手手心红通通的,磨得疼,见此心底悄悄松了口气,乖乖跟着俩人走。   原本以为要回方才那个小院子,没料到这次又去了个新的房间。   钟宴笙心底隐隐冒出点疑惑。   这个别院,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进了屋,展戎将轮椅交回给钟宴笙,回到门外守着。   钟宴笙把萧弄推进里间,屋里阴凉许多,桌上还放着碗温温的药。   萧弄似乎早有预料,随手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拿起来,面色毫无波动地抬首饮尽,便自行推着轮椅到床边,重新靠回床上。   喝了这药一会儿后,身上又疼又恶心,若是乱动弹,连他也会想吐。   发现钟宴笙还在桌边,低头看那碗喝光的药,萧弄啧了声:“过来。”   怎么这么迟钝,没人教这小雀儿伺候人吗?   钟宴笙从发呆中回过神,喔了声,听话地走到床前,神经都放松下来后,后知后觉地嗅到了萧弄身上的味道。   是混着清苦药香的淡淡檀香,气息很冷。   他忍不住看了眼萧弄的腿,还是很想问问他的腿和眼睛是怎么回事,以后还能不能站起来……可是又怕冒犯了他,戳到人家自尊心。   只好又闭上嘴。   萧弄叫他过来,也不开口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半靠在床头。   在床前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钟宴笙的小腿坚持不住,开始发酸发抖。   他没忍住弯下腰揉了下膝盖,偷偷瞄萧弄,看他似乎没什么反应,奇怪地又观察了片刻,伸手在萧弄面前晃了晃,才发现他的便宜哥哥呼吸匀长平缓,竟然是……睡着了!   钟宴笙:“……”   他还以为让他过来有事,结果就是叫他看着他睡觉吗?   淮安侯总是说他懒怠觉多,可他都没这么能睡。   钟宴笙有点委屈,想把萧弄摇醒,但他没这个胆子。   精神松懈下来了,被自动忽略了很久的腹痛又冒了出来,钟宴笙嘶了下,忘记的时候还好,一想起来就疼得厉害,快要不敢呼吸了,只好寻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缓缓抱着膝盖坐到床边,下巴抵在手臂上,蜷成一团,准备等萧弄睡醒再说。   午后的阳光穿窗而入,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折射到眼底,看着很容易叫人发困。   钟宴笙昨晚睡得很不舒服,休息不好,看了会儿,听着头顶的人平缓的呼吸,脑袋一点一点的,蜷在床边,无知无觉地也睡了过去。   外面的暗卫们等了许久没听到声音,没忍住从窗边探进来几个人头:“?”   睡了???   萧弄很确信自己只是想闭目养神,嗅着那只小雀儿的气息略微休整一下精神。   可他竟然睡着了。   无意识陷入了沉眠,醒来之后,无论是头疼还是药物带来的疼都消失了,神清气爽。   但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一个并不熟悉的少年身边失去了意识,他的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直接起身抓剑,目光凌厉地转向床头……什么都没看到。   垂下眼,才发现了个毛茸茸的黑色脑袋。   萧弄一时无言,挪到床边,弯下腰偏头瞅了瞅,少年靠在床头,脑袋埋在臂弯里,呼吸清清浅浅的,睡得纯熟。   把自己缩成那么小一团,可怜兮兮的,活像是被谁苛待了。   萧弄盯着他柔软的毛发,回忆起银装素裹的雪岭里,那种雪白的小雀儿落到他掌心里的触感。   不知道跟这小孩儿比起来谁更柔软。   萧弄摸摸下巴,观察了半天,确定钟宴笙就是单纯地睡着了,又感到几分好笑。   这小雀儿要是能同时瞒过他和王伯的眼睛,也该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奇才了。   眼底阴翳的杀意渐渐褪去,萧弄低眸看了眼手里的剑,随手往床上一抛,施施然侧身倚坐在床边。   声音不大,但离得很近,钟宴笙身子抖了一下,被惊醒了。   萧弄抱着双臂,等他的反应,半晌没见他动弹,眉毛挑了挑。   随即就听到了低低的、倒嘶凉气的痛呼声。   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睡了一觉,醒来浑身的骨头都在造反,尤其腹部的疼痛,变得越发明晰了。   钟宴笙痛得耳边嗡嗡发鸣,一动不敢乱动,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隔了会儿才听清那个声音,语气喜怒难辨:“叫你待在边上,还敢偷懒。”   钟宴笙疼得憋了会儿气,声音细弱得宛如游丝:“哥哥……我肚子好疼。”   叫得好生叫人心疼。   萧弄从容看戏的姿态一顿,看他痛的样子不似做戏,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怎么回事?”   金玉其外的钟鸣鼎食之家,内里的丑恶才悚然听闻。   这小孩儿难不成被下了毒?   钟宴笙脸色惨白惨白的,呼吸细碎,攀着床柱勉强站起来,手指发着抖解开腰带,层层剥开雪青色的外裳和洁白的里衣,露出的一截腰白得晃眼。   即使视线受朦胧轻纱的遮掩,萧弄依旧能感受到那片肌肤的温热细腻,宛若莹透无暇的羊脂白玉。   衣服都脱了,这回总不是他会意错了吧?   萧弄挑了下眉。   钟宴笙压根就没看他,扯开里衣,抽着气低头含泪看自己。   柔软的小腹上,不知何时浮出了一大片骇人的淤青,青黑发紫,被雪白的肤色一衬,极为凄惨刺眼。   萧弄:“……”   原来不是毒发也不是装痛。   是被苛责毒打弄出来的?   钟宴笙痛得不住抽气,无措又茫然:“好像是昨天掉下围墙时磕到的,可是当时也没青啊?”   萧弄又沉默了。   磕到碰到,多大点事儿。   娇里娇气的,不掉胳膊腿儿算什么大事。   他用力掐了掐眉心,看钟宴笙脸色煞白,被那片淤青吓得都不敢呼吸了的样子,默不作声从床边暗格里掏出个青色的圆瓶,随手丢了过去。   钟宴笙没反应过来,被圆瓶结结实实砸了一下,愣愣地抬起头。   萧弄还没来得及说他反应迟钝,就见钟宴笙微微睁大了眼,一双眼圆溜溜的,活像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又闭上,一副受了气又不敢说的样子,眼底写满了“我都这么痛了,你还丢东西打我!”   萧弄感觉脑袋又开始疼了。   他闭了闭眼,略吸了口气,耐下性子:“药。”   钟宴笙迟钝地低头看看落在地毯上的圆瓶子,明白是自己误会了,有点不好意思,乖乖叫:“谢谢哥哥。”   萧弄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挂在外头屋檐上、时刻注意着屋内动静的暗卫们:“……”   这都没砍死?   这都没砍死!   钟宴笙是个很不耐痛的人,旁人能承七分痛,他就只能受三分,动作缓缓地弯下腰拿起圆瓶,又缓缓地直起腰,对自己轻拿轻放。   看他慢吞吞地拔瓶塞,因为肚子疼不敢用力,龇牙咧嘴拔了几下,没拔开,休息了一下,又鼓足劲继续努力地拔。   萧弄都要看笑了。   他没伸出援手,反而抱着手津津有味地观看起来,见钟宴笙好不容易拔开了,手指沾上乳白色的药膏,快碰到那片淤青时,指尖又颤颤巍巍的,跟有什么阻力般,磨磨蹭蹭好半天都没碰上去。   修补名贵瓷器的大师都没这么小心翼翼。   萧弄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磨磨叽叽的人,终于看不下去,一把按住钟宴笙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毫不留情地按了下去。   钟宴笙“嘶”了声,为的手指被强行碰到淤青的痛,也因为碰到他的那只手。   和他感受到的气息一样,太凉了,跟冰库里的寒冰也差不多了,冷得他一个哆嗦。   手心里是与自己全然不同的温暖,握着的那截腕骨伶仃,一把圈住还有余,细瘦得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了。   萧弄停顿了一瞬,迅速松了手。   ……和那只蹦跶到他手心里的小山雀同样的暖和,也同样的柔软脆弱。   一抬头却是钟宴笙担忧的神情:“哥哥,你的手好冷啊,是不是生病了?”   眉目郁丽的少年眼神诚挚,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当真很关心他的身体似的。   隔着薄纱对视了片刻,萧弄懒散地靠回床头:“涂你的药去。”   钟宴笙听话地低下头继续涂药,涂了第一下后有了勇气,接下来也顺畅了许多。   晃眼的光线被薄薄的白纱筛过,给萧弄眼中的钟宴笙周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淡淡光晕。   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年,俊秀漂亮的眉目间还剩一点青涩未褪,指尖甚至微微泛粉,沾着乳白的膏药,在紧致雪白的小腹上轻轻扫来扫去,画面着实是……不能多看。   萧弄移开视线,语气陡然变得不善:“赶紧涂完滚出去。”   钟宴笙对他的阴晴不定感到迷惑,闷闷地哦了声,胡乱抹了几下,伸手把圆瓶还回去,萧弄又做了个手势——这回钟宴笙看懂了,是不用还他的意思。   哥哥果然不像表面上那样难相处,特地给了他药!   这算不算他们的关系近了一点点?   钟宴笙心底豁然开朗,最后一点恐惧也散去了,露出个到眼的笑,跟勺甜滋滋的蜂糖似的,对萧弄的冷漠恶劣毫不在意:“谢谢哥哥,明天我给你带点心来!”   说完担心萧弄拒绝,又还记得那句逐客令,收起药瓶就想尽快出门,连散开的衣袍都来不及整理。   什么点心不点心的,谁稀罕几个破点心,萧弄忍无可忍:“把衣服穿好!”   作者有话说:   迢迢:哥哥给药,哥哥好。   萧弄:不知道为什么火大,但就是很火大。   分析萧弄眼上薄纱的作用:给迢迢加柔光滤镜(bushi) 第七章   离开的时候,还是展戎带的路。   钟宴笙衣袍掩得严严实实的,心有余悸。   哥哥的脾气实在不太好。   展戎沉默了良久,冷不丁开口:“属下展戎。”   钟宴笙愣了一下,之前问的问题延迟到现在才被回答,他也没生气,瞅到展戎腰间配着的刀,大大方方点头:“喔,好的,展护院。”   展戎面上沉静冷酷,实则仍在持续的震惊之中,没有反驳这个称呼,重新暗自打量他。   此人反应不快,瘦弱单薄,一看就没练过武,单手就能拧死。   但却能在王爷头疾发作时全身而退,差点把王爷甩出去也没受罚,王爷还评价他“怪可爱”的,下午甚至还跟王爷在屋里睡了一觉!   要知道王爷因为头疾,睡眠极差,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尤其是犯头疾的这几日,几乎是夜夜不得眠的。   太可怕了。   真是太可怕了。   连那几个喜欢蹦跶的亲王,在王爷面前都没有此人……不,这位小公子从容。   深藏不露。   值得敬佩。   钟宴笙还不知道身边冷着脸的展戎对他生出了股诡异的敬意。   展戎的步子太大,他跟得吃力,身上又疼,走了会儿就不太行了,脸上浮出苍白的痛色。   展戎:“……”   面无表情地放慢了点脚步。   钟宴笙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露出个笑,诚恳地感谢:“谢谢,你是个好人。”   展戎奇怪地又看了他一眼。   这辈子第一次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待钟宴笙走出别院大门时,展戎的态度不似之前冷酷,朝他点了下头,才轻轻将大门关上。   钟宴笙明显感觉到,展戎对他的敌意消减了些许。   看来和真少爷身边的人也融洽了一点呢!   钟宴笙心情地很好地上了马车,等云成一道回了京,又偷偷溜回侯府。   一进自己的院子,钟宴笙就直奔厨房,小厨房里正准备着晚饭,见他来了,纷纷笑起来:“小世子怎么过来啦?可是有什么吩咐?”   钟宴笙礼貌地挨个打了招呼,才道:“李婶,我想吃您做的松子百合酥了,明早可以做吗?”   小世子挑嘴,平时大家愁掉了头发做这做那,小世子也只能勉强塞进几口,难得竟然跑过来提要求,掌勺的李婶笑得合不拢嘴:“可以,自然可以!”   钟宴笙又交待了到时候要用盒子装好,这才心满意足离开,感觉侯府的未来在他的努力之下,变得愈发光明灿烂了。   萧弄给的药膏药效极佳,不止活血化瘀,还能镇痛,下午涂的药,晚上就没那么疼了。   这么有用的药,想必很贵重。   钟宴笙喜欢干净,出去回来都要沐浴,洗干净了重新涂药,嗅嗅指尖沾上的清苦药香,隔着里衣摸摸肚皮,决定挑个回礼。   王伯送了他花籽,也要回礼。   只是回礼肯定不能从院里的小库房,或者屋里的博古架上拿的,不然他有种偷了真少爷的东西去送给他的别扭感,毕竟这些东西,以后都是要还回去的。   擦了擦头发,钟宴笙推门而出,靠在柱子上,朝着院中的云成招招手:“云成,过来一下。”   云成正在院里跟小丫鬟们开玩笑,听到呼唤,笑嘻嘻地跑过来:“怎么了少爷?”   钟宴笙压低声音,做贼似的:“我的小私库里有多少银子?”   钟宴笙是有自己的小私库的,里头的银子是他自己卖画赚的——姑苏一带文风盛行,富商也多,大多喜爱附庸风雅。   画是两年前一个富商求着买的,钟宴笙当时觉得他大概是想攀侯府这条高枝,而不是看上了他的画,起初不乐意卖,还是富商反复保证自己是真的喜欢那两幅画很想买,侯夫人又哄了他几句才卖的。   卖了多少钟宴笙也不清楚,淮安侯和侯夫人养他养得精细,不会短了他吃喝,月例也多,都花不完。   钟宴笙对小私库没报太大期望,那个富商说会给出自己觉得值的价位,他感觉他的画技也就那样,应该没几个钱。   结果云成报出个远超他预期的数字。   钟宴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地瞪大了眼:“多少?”   云成又重复了一遍,挠挠头:“少爷是觉得少吗?也是,您那两幅画刚卖的时候,还不怎么出名呢,若是放到现在,那肯定能翻好几倍!”   “啊?”钟宴笙更茫然了,“什么出名?”   云成恍悟:“哦哦,少爷您几乎一直待在侯府里,很少出门不知道,那个买画的富商被侯爷警告过,不敢透露您的身份,所以但凡有人问他画作者是谁,他就说是‘春松先生’,虽然只有两幅画传出去,但春松先生这个名号在江南一带还是小有名气呢!”   钟宴笙扶着柱子缓了缓:“……”   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意外得知了个重磅消息,钟宴笙被砸得晕头转向的,不过小私库里的银子比想象中多,是个大好事,毕竟这是目前为止,真正正正属于他的东西。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钟宴笙安下心来,打开王伯送的花籽,准备等侯夫人回来送给她。   等之后挑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侯夫人这是真少爷送的。   结果他等到昏昏欲睡,也没把侯夫人等回来,云成跑去问了一趟,回来道:“少爷别等了,夫人今晚宿在金福寺呢。”   钟宴笙“啊”了声,有时候真担忧母亲会信佛信到出家。   他揉揉眼睛,只好先搁下宝贝似的揣了一天的花籽,钻到床上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隔日起来都巳时了。   淮安侯和侯夫人都不在,就没人能管钟宴笙,俩人提了厨房一早特地做好的松子百合酥,从小私库拿了银子,又溜出了侯府。   京城东市最热闹,但云成租的马车在西市那边的客栈里停着,钟宴笙跟云成约了下在哪儿见面,便先去东市转了转,准备在这边挑个回礼。   皇城比姑苏繁华得多,长街之上车水马龙,人流云集,各种铺子的招子让人眼花缭乱。   钟宴笙昨晚就想好了送王伯什么,转了一圈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昨日王伯示范松土时,他帮忙薅了两下,发现王伯的花锄有点太老旧了。   他蹲下来,挨个把面前的花锄花铲剪子全部拿起来挥了挥,满意地点点头:“我全要了。”   本来还对他敲敲挥挥的行径不满的掌柜顿时眉开眼笑:“好好,东西有点多,小公子是要送上府还是?”   “劳烦您先包起来吧,我一会儿来取。”   钟宴笙选完了,掏出银子给了钱,自己的银子花得十分安心。   早知道当初多卖两幅画了。   王伯的回礼买好了,但哥哥的还没想好送什么。   钟宴笙又走了几家铺子,才在一家玉石铺前停下脚步,进去转了会儿,目光停在一个东西上。   伙计从钟宴笙进门就在偷看,见状笑着上前道:“小公子可是看上这章子了?这田黄石是昨儿才送来的,最好的一批料,就出了两个章子,才摆出来呢,您就看到了,跟您有缘啊!”   送印章恰好,不高调也不俗气。钟宴笙没琢磨多久,点头:“我要了。”   一句话生意就谈成了,伙计搓搓手,脸上堆满了笑:“您要哪一枚?”   “都要。”钟宴笙指指最好的那两枚,“其中一个刻闲章,另一个不必刻字,分别包好。”   一个送淮安侯,一个送哥哥。   钟宴笙喜滋滋地想。   等之后,他再有意无意地向哥哥透露,这章子是淮安侯和他一起送的,岂不是能收获很大的好感?   故技重施,但很有效。   太聪明了迢迢!   钟宴笙财大气粗的,两块田黄石,眼也不眨就买了,伙计顿时无比殷勤,猛擦本就锃亮的椅子,请钟宴笙坐下稍等,又问钟宴笙要刻什么内容。   钟宴笙想想回京城后,淮安侯公务缠身,都见不到几面,私心想让他也能有些清闲,便道:“刻‘清风明月’吧。”   伙计哎了声,把章子拿去后头找师傅刻字,不一会儿就刻好了章子,两枚分别打包好送来,用精致的檀木小盒装着,外面还用布包好了。   伙计八成不是京城人,口音相当重:“小公子,黄色的是无字的,红的是刻好字的。”   钟宴笙正努力分辨着“红”和“黄”,耳边冷不丁响起道声音:“钟小世子?”   声音很陌生,钟宴笙吓了一跳,奇怪地转过头。   喊他的是个陌生青年,面容颇为俊俏,一身华丽锦服,摇着把雕山水的紫檀扇,典型一副京城阔少的风范,见钟宴笙回头,惊喜不已:“果然是你啊,钟小世子!”   钟宴笙歪歪脑袋:“你是?”   “是我啊,”青年上前一步,指指自己的脸,很不可置信似的,“你忘了?我是萧闻澜啊!前些日子你回京,景王殿下邀我们同游沁心园时,我就在你后边呢。”   这么一说,钟宴笙盯着他的脸,想起来了:“喔,你是不是喝醉后抱着我的腿哇哇大哭那个?”   被提糗事,萧闻澜也不恼,反而哈哈一笑:“见笑见笑,那天大伙儿喝得都有点多,你落水时我也没力气去帮你。听说你病了好些日子,没事真是太好了!今日有缘相见,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这人自说自话,嘚啵嘚啵的,语速极快,钟宴笙震惊了:“不……”   “那日你落水后,大家都很担心你呢,我们还往淮安侯府送了不少补药,你收到了吗?”   原来那堆小山似的补药是这么来的,钟宴笙诚恳道谢:“谢……”   “你刚回京城,没什么熟人吧?来来,我带你去交几个朋友!”   萧闻澜力气大得很,钟宴笙揣着两个小盒子,被他半拉半拽地带出铺子,刚想跟他说清楚自己今日还有事,一出门,又几个人围上来,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他身上,一个个兴奋不已:“钟小世子,当真是你啊!”   “萧爷,眼够尖啊,隔那么大老远,都能给你一眼看出来!”   萧闻澜在旁边猛摇扇子,眉飞色舞的,得意洋洋:“那是,小爷的眼力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   “上次景王殿下在,都没机会跟小世子说上话,这次可要交个朋友啊哈哈。”   钟宴笙被一群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纨绔子弟团团围住,表情呆滞。   怎么还有埋伏?   几个世家阔少在大道中间挨挨挤挤的,都想凑到钟宴笙近前。正在此时,边上有好心人喊了声:“有马车过来了,快让让!”   众人纷纷叫嚣,十分不屑:“马车来了又如何,我倒要看看,谁家的马车敢不给我们让道?”   “就是就是,谁敢?”   一旁的小厮伸长脖子一看,面色大变,声音都劈了:“少爷,是定王府的车驾!”   此话一出,方才还嚣张抱臂的一群人面色悚然剧变,慌得连爬带滚,眨眼就把大道给让了出来。   适才还嘻嘻哈哈的萧闻澜扇子也不摇了,转身捂着脸就想躲。   定王萧弄的名字,就算钟宴笙平日不关注朝政,也是知晓的。   大雍国姓乃是裴,历朝三代,只有一个姓萧的异姓王。   相传太祖年幼时流落民间,为当时的萧家收养,后来起事,萧弄的祖父随太祖征伐天下,立下汗马功劳,数次救太祖于危难之间,虽无血浓于水,却情同手足。   裴萧两家亲如一家,太祖对萧弄祖父封无可封,最后赐下可以承袭的亲王爵位,荫庇萧家后代子孙,乃是无上的圣宠荣光——可惜不到三代,萧家就已经人丁凋敝,只剩下两人。   其中一人,便是继承了定王位的萧弄。   但钟宴笙并不是因为萧弄是大雍唯一一个异姓王才知道他的。   当今圣上年事渐高,先太子去后,迟迟未再立太子,这几年圣上时常病倒,难理朝政。   去年,圣上忽然急诏几位亲王入京,与内阁协同处理政事,朝中百官琢磨着陛下应当是想趁机择出堪当大任之人。   哪知道几位亲王回来后,常驻漠北的萧弄也三五不时回京城常住了,每次都搞得人心惶惶。   盖因萧弄少时随父驻扎边关,十六岁领兵出征,收复辽东、平定漠北,军功赫赫,手握重兵,威望极高,早已不可控——如今在朝政上,只要他开口,哪怕是内阁首辅,也要掂量着,不敢轻易反驳。   这位定王殿下,隐隐有朝摄政王的方向发展。   而且据传萧弄脾性极为凉薄冷戾,六亲不认且阴晴不定,还嗜杀成性,睚眦必报,每个得罪他的人,都会被扒皮抽筋,挂墙上风干。   面对这样的人物,这群成天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哪能不怕。   钟宴笙抬眸望过去,果然见一驾亲王形制的马车顺着大道而来。   他总觉得前面赶马的车夫怪面熟的,只是被一群人挡在身后,个子又没他们高,看不太清。   对了,萧家的血脉只剩两个,另一个好像是叫……   钟宴笙的目光转向蹲在他脚下,以扇掩面,试图藏身人堆的萧闻澜,沉默了。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定王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了他们身边。   包括钟宴笙在内,所有人都窒息了。   钟宴笙跟着其他人齐齐低头下跪:“见过定王殿下。”   与此同时,冰冷低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萧闻澜。”   萧闻澜小腿一抖,哆哆嗦嗦的,站不起来,跟只鹌鹑似的,哭丧着脸,嗫嚅着叫:“堂、堂兄。”   萧家仅存的另一个血脉,叫萧闻澜。   所有人都拼命低着头,生怕被注意,钟宴笙也跟着低着脑袋,因此非常清晰地看到,萧闻澜手抖得扇子猛戳前面那位的……臀部中央。   前面的那位被戳得好惨,在定王驾前还不敢乱动。   钟宴笙看了会儿,善良地伸出手,按住那把扇子,解救了下前面的仁兄。   这个萧闻澜,和他威名凶名兼具的堂兄,还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   不过他怎么觉得这位定王殿下的声音……颇为耳熟?   钟宴笙冥思苦想,回忆自己究竟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与此同时,一阵窸窣轻响过,马车帘子似乎被掀开了一角,定王朝着萧闻澜这里看了一眼。   萧闻澜抖得更厉害了。   因为就跪在萧闻澜旁边,钟宴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也在自己脑袋上划过,蜻蜓点水似的,只一瞬便掠开,并不在意。   钟宴笙眨眨眼,突然控制不住地好奇,这位传闻里的活阎罗长什么样。   就算发现他偷看,也不至于当街砍了他的脑袋吧?   钟宴笙也不清楚自己突然之间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偷偷抬眸往上瞥去。   可惜犹豫的时间太长,晚了一步,他抬起眼时,只看到一只骨骼修长清隽的手收了回去。   车窗帘子重新落下,将里面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大概是有急事要处理,定王没有多做停留,又冷冷地吐出句“滚回去”,车驾便动了起来。   钟宴笙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定王殿下的这声“滚”,和他那个待在长柳别院里脾气不太好的哥哥,真是极为相似,只是更不耐些煞气更重些。   昨天才被喊了滚的钟宴笙悄悄觉得,真该介绍这两位认识认识。   作者有话说:   太聪明辣迢迢!   迢迢买东西,讲究一个不讲价,全都要 第八章   马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大道之上,隔着厚厚的帘子,展戎都能感觉到里面的人的糟心,贴心询问:“主子,要属下去打二少爷一顿吗?”   以前也不是没打过,就是萧闻澜从小就是好吃懒做的性子,又被人刻意养成个废物,记吃不记打的。   萧弄揉了下太阳穴:“叫人去把他看好。”   “要叮嘱二少别惹事吗?”   萧弄神容冰冷:“要叮嘱他别惹我。”   “……是。”   萧弄坐在固定好的轮椅上,眸上覆着薄纱,在马车上不算舒适,懒得再去想那糟心玩意。   脑中忽然掠过方才那群不学无术的玩意中,跪在萧闻澜旁边的人。   他眼睛还没完全恢复,隔着薄纱视线模糊,远了就看不清,只觉得那小孩头毛微乱,格外柔软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这几日飞进长柳别院的小雀儿。   昨晚关于那只小雀儿的信报递到了萧弄的书案上。   当日他是随着安平伯府的马车来的,调查的暗卫摸去安平伯府探了探,查出安平伯的确有个叫“迢迢”的养子,府上人说,这位养少爷生得秀美过人,不过身体不好,极少露面。   安平伯府一脉这些年越来越不行了,在朝中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此前萧弄回京,就巴巴地送来几个美人,被展戎打发回去了。   大概是听那个造谣的王八蛋说萧弄喜欢男人,安平伯又把养子送了出来。   小可怜。   手指无意识敲了敲轮椅扶手,萧弄道:“动作快点,早点办完事回去。”   展戎跟随了萧弄多年,王爷办事向来利落,哪曾多余吩咐这种话,耳尖一动,机灵地问:“主子急着回去,是为了迢迢小公子吗?”   好像是快到那位小公子来别院的时辰了。   萧弄冷嗤:“怎可能,赶你的车。”   触了个霉头,展戎摸摸鼻子,也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也是,怎么可能。   另一头,萧弄的车驾一远,一群人登时长长松了口气,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擦了把额汗。   萧闻澜尤其手脚虚软,脸色惨白:“完了完了,我死定了……诸位,酒今天就不喝了,我先走一步!”   其余人对萧闻澜十分同情,表示理解:“赶紧回家吧,萧兄。”   “哎哟,真真是倒霉,居然会撞见这位煞神。”   “萧爷安心回去吧,我们会照顾好钟小世子的!”   钟宴笙见他们说得热闹,余光中看到带着马车在街角对面,瞅着这边不敢过来的云成,猫着腰准备偷偷摸摸溜走,哪知道刚走出去两步,就被点了名。   一群人眼神炯炯地照过来:“小世子要去哪儿?”   “走走走,定了九香楼的位置,钟小世子一起来喝一杯啊。”   “还好因为钟小世子落水的事,景王殿下被罚了禁足,不然他若是一道来,我们跟钟小公子就又说不上话了。”   “哈哈,景王殿下岂不是常常被罚禁足,过段时间又能出来与我们一同潇洒了。”   钟宴笙:“……”   难怪一直没见景王出现,原来是被罚禁足了。   这些人里有几个挺脸熟的,景王邀请他去游园时见过,都是京中的王公贵族之后,平日里家里宠着,性子飞扬跋扈,高傲得很,这么热情地招呼他,他若是拒绝了,就是打了他们的脸,得罪了他们。   淮安侯离京多年,才回来不到一月,钟宴笙不想给侯府惹麻烦得罪人。   尤其是在知道自己不是淮安侯府真正的世子后。   昨日他跟真少爷说今日去送点心,真少爷并未应下,想必就算他不去,也不会在意。   说了要去又没去不好,不守承诺,虽然是单方面的诺,但也没办法。   钟宴笙内心纠结了好一阵,最终无奈地朝对面的云成隐晦地摆摆手,示意他别过来,才转回眸,小声回应:“好,不过我不喝酒的。”   近处的少年乌发雪肤,眉目天生含情,说话还带着丝姑苏的柔软口音,众人心神荡漾的,只想哄着他一起去,不住点头:“好好好,喝茶就行,我们都不喝酒的。”   也有人不满:“去酒楼不喝酒多没意思?”   萧闻澜已经老实回家了,众人拥着钟宴笙,闹哄哄地往酒楼去。   东市这条街最是繁华如水,九香楼就在长街尽头处,临湖而落,地段颇佳。   显然这群世家子弟是九香楼的常客,一进门就有伙计殷勤地迎接,灿烂笑着将他们引入了楼上最豪华的包厢。帘幕之后已经有琴师歌女候着了,桌上美酒佳肴飘香,窗户大开着,绕过屏风就见对岸飞檐如林,湖中飘荡着不少画舫。   钟宴笙好奇地往那边望了眼,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人凑到他身边:“在看那边?”   路上众人跟钟宴笙通了姓名,钟宴笙记得这人叫孟棋平,是沛国公府的三少爷。   孟棋平盯着钟宴笙的脸,暧昧不明地笑:“钟小世子想去那儿?”   听到这话,有几人也跟着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钟宴笙敏锐地察觉到这人不太安好心,歪了歪脑袋:“那边不能去吗?”   望过来的眼眸黑亮,幼鹿般湿润透彻。   孟棋平心口一荡,话还没出口,就被人警告了:“孟三,别吓着人家。”   钟宴笙是淮安侯府的小世子,外祖父是太原总兵,父亲是大理寺少卿,就算家世不比他,也不是什么可以随手把玩的小玩意。   “好吧。”孟棋平一耸肩,目光仍紧紧盯着钟宴笙的脸,笑意愈盛,“对面是秦楼楚馆,钟小世子若是想去看看,可得叫我陪着,那边对于小世子这样的人,危险得很呢。”   钟宴笙没有露出他期待的害怕恐惧,兴致缺缺地别开眼,礼貌点头:“哦,那我不想去了,谢谢。”   “……”   孟棋平被他招得莫名想笑,心不住发痒。他后院养着一大群莺莺燕燕,乖巧模样好的不少,但都不像钟宴笙这样。   生着张昳丽绝艳的脸,却干干净净的像张白纸,仿佛可以让人随意涂抹上任何颜色,雕琢成完全归属于自己的样子,轻易就能勾起人心底最恶劣的欲望。   孟棋平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也沁人心脾,兴奋得手指发麻,凑得越来越近,笑嘻嘻的:“总是叫你钟小世子多生分,你有没有小名啊?”   他靠得太近,语气又轻佻,钟宴笙感到不适,往后退了退,摇头。   他撒了个小谎。   迢迢是家里人才知道的小名,只有亲近的人能叫,钟宴笙不想被这些人这么叫。   “那我叫你宴宴好不好?”孟棋平很满意似的,自顾自道,“以后就叫你宴宴了。”   钟宴笙内心并不承认宴宴这个称呼,因此并无所谓,敷衍:“嗯嗯。”   幕后的琴师奏起了乐曲,大伙儿各自入座,在丝竹声中推杯换盏,攀谈起来。一谈,就不免聊到匆匆退场的萧闻澜,纷纷感慨:“萧兄可太惨了,有那么个凶神恶煞的堂兄在头上压着。”   “哈哈,萧闻澜平日里神气得很,结果见到定王就成了怂蛋。”   “那可是定王啊,你别说萧闻澜了,方才隔着马车听那位说话,我都怕得腿软。”   “就是,你不也怂,还一直抖。”   “我抖是因为萧闻澜那孙子拿扇子一直戳我……还得多谢钟小世子救命啊。”   红着脸辩驳的青衣青年,是之前被萧闻澜扇子猛戳的那位,刚才还打断了孟棋平说浑话,钟宴笙感觉面前这群人里就他比较正常,便朝他笑了笑。   其他人顿生妒忌,琢磨着怎么在钟宴笙面前表现表现。   随即就听钟宴笙好奇地问:“你们了解定王吗?他长什么样?”   包厢中的气氛霎时一静,连幕后的琴师都指尖一抖,弹错了两个音。   提到定王,众人面面相觑,胃口都不太好了。半晌,孟棋平一脸晦气地扇扇手:“宴宴何必对那个煞神好奇?”   青衣青年摸摸下巴,认真答题:“定王殿下啊……我家从前跟萧家略有渊源,有些了解,萧家自愿代代镇守边关,老定王那时候娶了个异族女人,定王殿下身上有一半的异族血脉,据说眼睛是墨蓝色的呢。”   “咦,蓝眼睛?跟个怪物似的。”   钟宴笙不太赞同这句话,认真想象了一下。   墨蓝色,那一定是非常漂亮的眼睛。   反正定王也不在场,其他人见钟宴笙对这个话题感兴趣,陆陆续续补充起来:“我听说定王生得十分俊美,我妹妹天天在家说想嫁定王,个泼辣丫头,不要清闺名就算了,连命也不想要了。”   “哈哈,那种人物,哪是会喜欢人疼人的,你妹妹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还不如我……”   “呸,想得美,打死我也不会让我妹妹嫁给你。”   “我怎么听说定王貌丑无盐,面目狰狞?那些蛮子都管他叫活阎罗。”   “我前些日子偷听我爹跟人谈话,定王好像回京有几日了,因为在边外中了蛮夷的毒,行动不便,这些日子都在京外的别院里修养着。也不知道今天突然进京做什么,怪吓人的。”   “这个我也知道,我爹还琢磨着去送点东西呢,前脚刚到别院外,后脚定王就说不见外客,去的人都被赶了回来,啧,全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众人七嘴八舌的,钟宴笙捧着茶盏,边听边抿了口茶,听得津津有味。   孟棋平见他看也不看自己,反倒对那煞神颇感兴趣的样子,心里不爽,泼了盆冷水:“这种危险人物,宴宴可别好奇,更别招惹,一不当心,脑袋就掉了。”   钟宴笙感觉他说了句废话,点点脑袋:“嗯嗯。”   他又不是闲得慌,好端端的,干吗要去招惹定王。   因为有钟宴笙在,事前又保证过不乱来,大伙儿玩得不算过。   这群人头上都有个能管事的哥哥,家里也不指望他们做什么,别作大死惹大祸就谢天谢地,平日里无所事事,就钻研些吃喝玩乐的事宜,可谓相当精通,钟宴笙被带着玩了许久,脸上也慢慢多了点笑。   外头的天色不知不觉渐晚。   钟宴笙被人逗得开心,萧弄一整日的心情却都不是很好。   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连风声都静止了般,所有下属都默默往阴影里缩着,以免被瞅到,揪出来鸡蛋里挑骨头挨骂。   萧弄膝盖上摊着本书,却一直没翻页,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点着轮椅的扶手,冷不丁开口:“展戎。”   守在院外的展戎暗骂倒霉,跨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来:“主子有何要事吩咐?”   萧弄:“几时了?”   “回主子,”展戎小心回道,“戌时一刻了。”   “戌时一刻。”萧弄缓缓点头,重复了一遍,“戌时一刻。”   昨天那位小公子离开时,说今日来送点心,结果直到戌时一刻还没出现。   展戎冷酷的脸色不太绷得住,硬着头皮:“那位小公子可能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我提他了么?”   萧弄翘起腿,往后一靠,冷冷道:“你在妄自揣测什么?”   展戎无语:“属下知错。”   见萧弄又安静下来,低头翻了页书,展戎心里松了口气,还以为逃过一劫。   哪知下一刻,萧弄突然抬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森然:“你方才,是左脚先踏入院子的吧?”   展戎:“……”   展戎:“…………”   作者有话说:   展戎:家人们谁懂啊,因左脚先踏入公司被开除 第九章   展戎嘴唇动了动,一瞬间脑子里涌出无数词汇,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外头的亲卫突然风一阵冲到院外,解了燃眉之急:“王爷,那位小公子来别院了!”   可算是来了!   展戎松了口气,以他对王爷的了解,这位爷心情不好,就算跟那位小公子没有直接联系,也是沾点亲带点故的。   萧弄的眉峰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心情不好的确跟钟宴笙没有直接联系,但本就不美妙的心情,在钟宴笙失约没来的情况下更加烦躁。   头疾还在持续作乱,像绷着条线,一阵一阵的生疼,烦得想杀人。   那小孩儿身上的味道应该能缓解下。   但若是就这么允准钟宴笙进来,岂不是面子挂不住。   定王殿下不动如山,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轮椅上,不仅不急着把镇痛的宝贝请进来,反倒翘起腿,悠哉地拿起书又翻了一页,语气轻描淡写:“让他等着。”   敢迟到的下场。   晾他一个时辰,反正那小雀儿听话得很。   听到这句话,本就埋着头的亲卫脑袋埋得更低,支吾了下,没有立刻离开通传命令。   萧弄眉梢一挑:“做什么,你要为他求情?”   “回王爷,属下不敢。”亲卫咽了口唾沫,预感自己的话要是说出去,会出大问题,但又不得不说,只得硬着头皮放轻声音,“呃,其实,那位小公子方才到了别院,转交了几样东西后,就离开了……”   萧弄:“……”   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声一止,再次陷入死寂。   展戎窒息地低下头,这日子要过不下去了。   天要亡他。   萧弄缓缓重复:“转交了几样东西,就离开了?”   亲卫从身后掏出个打开过的包,摊开放在地上,里头都是些花锄花铲一类花匠用的东西,一看就不是给萧弄的。   察觉到头顶的视线越来越凉,亲卫手一抖,赶紧又把剩下两个盒子掏出来。   大些的是食盒,小些的颇为精致,他双手呈上,脑袋快埋到地里了:“王爷可要亲自看看?都查验过了,并无异样。”   萧弄看也没看,冷冷吐出两个字:“扔了。”   亲卫:“是!”   刚一转身,又听到:“拿过来。”   亲卫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声,心底想笑又不敢,转回身将两个盒子递上,先打开了食盒:“王爷,验过毒了。”   萧弄嗯了声,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食盒。   是做得极为精致的松子百合酥,大概是时间久了,成色没有刚出炉时漂亮,但胜在玲珑小巧,花瓣精致,也还算可爱。   萧弄对甜食的兴致不大,捻起个尝了口,已经冷掉的百合酥口感竟然没受太大的影响,就是太甜了点,腻得很。他接过展戎递来的帕子擦擦手指,不咸不淡评价:“小孩子才喜欢的味道。”   给王伯精心准备了一套用具,给他就这东西?   萧弄又看了眼另一个檀木小盒:“打开。”   亲卫依言打开檀木小盒,露出里面一枚成色极佳的田黄石章,明透润泽,犹如蜂蜜。   这东西在外头算珍品,在萧弄这儿却见怪不怪,且不说从前皇室对萧家的封赏有多夸张,单京中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为见定王殿下一面,就供来了无数奇珍异宝——虽然都被王爷毫不客气地派人打回去了。   展戎内心唏嘘,这在王爷眼里,跟路边的破石头也没差的,王爷哪会多看一眼啊。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就看到萧弄十分自然地取出章子看了眼,眉梢忽然挑了挑:“刻了什么字?”   展戎愣了一下,很有眼色,立刻转身进屋取来纸和印泥。   萧弄姿态闲闲散散的,单手往纸上一盖,晚风徐徐而来,吹动了雪白的宣纸,在暮色的余晖中,上头的字随着纸张簌簌而动,却清晰可见。   ——“清风明月”。   萧弄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提了提。   望着那四个字,烦躁的心绪好似一起被这阵风抚过般,渐渐平静下来。   钟宴笙匆匆搁下几样回礼就跑了。   把盒子塞过去的时候,心里还重复了一遍,红色的是无字的,黄的是刻好字的。   嗯,没错。   孟棋平那些人安分不了多久,在九香楼玩了一阵后,就想去对面那条街晃晃,钟宴笙借机以家教严,太晚回家会挨骂脱身——淮安侯行峻言厉,名号在外,也没人怀疑。   跟一直等在外头的云成汇合时,天色确实不早了,钟宴笙迟疑了阵,还是觉得该信守承诺,便和云成一起去取了给王伯的回礼,狂赶着马车来到长柳别院,匆匆把礼物送了出去。   京城戌时五刻便敲暮鼓,此后城门严禁出入,明日寅时五刻才敲晨钟开城门,若是错过了时辰,就得被关在外头一晚上了。   被关外头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淮安侯和侯夫人发现的后果。   云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赶慢赶的,在最后一刻赶回城门口,被放进了城。   马车缓缓穿过城门,云成的心口还在狂跳,使劲擦汗:“好险好险,若是今日进不了城,明儿我脑袋就该被挂在上头了。”   钟宴笙扒着马车,这会儿也松了口气,给云成递了条帕子:“好云成,多亏了你才赶上!”   云成苦着脸:“少爷,我一点也不好,下回咱能别干这种倒霉事了吗?万一被侯爷夫人知道了……”   “没事,”钟宴笙拍胸脯保证,“我一力担着,侯爷最多罚我跪在祠堂抄一晚上祖训,他们要是敢动你,我就写信找祖母哭。”   外人不知道,性格严肃刚正的淮安侯,最怕他娘和发妻。   云成:“……”   主意馊是挺馊的,但馊得好像还蛮靠谱。   天色已经黑了,钟宴笙还从没这么晚回过家,嘴上说得轻松,出事就找祖母哭,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   在一家客栈寄放了马车后,俩人飞奔回侯府。   越靠近自己的院子,钟宴笙眼皮跳得越快,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   果不其然,跨进院子,就见池塘边负手站着个人。   正是淮安侯。   钟宴笙放轻脚步,默默往后退去,准备去寻求侯夫人的庇佑。   才退了两步,前方威严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过来。”   钟宴笙心口都颤了三颤。   危难在前,他还记得自己拍胸脯保证过什么,朝云成使了个“你先溜”的眼色,才磨磨蹭蹭地往院子里挪。   院中的仆役早就被清走了,独自对上淮安侯,钟宴笙紧张得脚趾发紧,干巴巴地笑:“爹,你今儿回来得好早。”   “不是我回来得早。”淮安侯沉着脸转过来,“是你回来得晚。”   钟宴笙后背一毛,二话不说,先拽着淮安侯的袖子可怜兮兮撒娇:“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不要罚我跪着抄家训好不好?”   那副撒娇卖乖的样子,跟小时候耍赖不想喝药一模一样,淮安侯看在眼里,脸依旧板着:“我听说你今日跟沛国公府的三少爷喝酒去了?”   一群人在繁华大街上拉拉扯扯的,那几人在京城又一贯惹眼,落到淮安侯耳朵里也很正常。   钟宴笙举手发誓:“爹,我没喝酒,不信您闻,我身上没有酒味的。”   他身上的确没有酒味,但淮安侯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个,眉心的褶痕很深:“爹知道你一个人待在侯府无聊,想交朋友,但交朋友要辨清好坏,沛国公府的三少爷……”   淮安侯没有说下去。   出乎意料的,他的语气很严肃,但对钟宴笙晚归的苛责倒是不多。   钟宴笙被抓包的紧张感淡去不少,听出他的意思,想了想,乖乖点头:“您是要我离孟棋平远些吗?爹您放心,我不喜欢他,不会跟他当朋友的。”   钟宴笙一向很乖巧,闻言淮安侯的脸色缓了缓,嗯了声:“今日就算了,下次不可这么晚才回府了。”   钟宴笙欢喜地点点头:“爹爹最好了!”   淮安侯面色依旧严肃,不准备多说的样子,抬脚要离开。   钟宴笙见他要走,忙从袖中把檀木小盒掏出来,献宝似的递过去:“爹,送你的礼物!”   淮安侯一怔,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伸手接过来,打开盒子看了眼里面的章子。天色太暗,看不清细节,但借着微光,也能看出底子细腻温润。   钟宴笙很期待得到回馈,眼巴巴地望着他:“爹爹,你喜不喜欢?”   淮安侯是出了名的端冷肃穆,不苟言笑,这会儿双手捧着小儿子突然送的礼物,克制不住地露出丝笑意,又迅速恢复往常脸色,绷着嘴角咳嗽一声:“尚可。”   知道淮安侯性格别扭,说尚可就是很喜欢了,钟宴笙笑得弯起眼,心里得意,感觉自己这事办得很不错。   长柳别院的哥哥应该也看到章子了,也不知道他会刻什么字。   这一晚险险地平安度过。   钟宴笙痛定思痛,决定早去早回,顺道早点去找长柳别院那位赔个罪,隔天起得格外早,困得迷迷糊糊的,坚强地拉上云成出门。   见小世子走路都打飘,上马车时东倒西歪的,差点踩空掉下去,还要坚持出城去长柳别院,云成欲言又止了良久,终于忍不住了:“少爷,您在别院里见的,真的是侯爷本家的亲戚吗?”   钟宴笙正靠着马车犯困,冷不防听到这一句,猛地一抬头,脑袋咚地砸上去,疼得嘶了口气,又不敢叫出声,偷偷揉着额头,小脸发苦:“当然是了。”   真少爷怎么不算本家的呢。   他的声音因为疼有点发抖,落到云成耳中成了心虚,云成更狐疑了。   小世子往日里不大爱动弹,做事慢慢吞吞的,最喜欢的就是懒叽叽地趴在院里的秋千上,晒着太阳打瞌睡,也从不会瞒着家里人做什么。   这太反常了。   云成琢磨着琢磨着,心里一咯噔。   莫非,那别院里压根不是什么本家亲戚,而是个什么女妖精,小世子天天跑出去跟人家幽会?   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想是正确的。   每日反常地起早出城,殷勤地准备礼物,昨儿都那么晚了,还冒着进不了城门的风险,跑去给人家送东西……   最重要的是,还不让他告诉侯爷和夫人。   莫非,那女子的身份有问题?   小世子自小养在深宅,性子纯然,不谙世事,说不定就是被人骗了呢?   云成挣扎了良久,以自己的身份立场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委婉地劝道:“少爷,您可要擦亮眼睛认清人。”   擦亮眼睛认什么人,他还能找错真少爷不成?   钟宴笙纳闷地哦了声:“知道了,云成你今日怎么这般啰嗦?”   俩人今日出发得早,到长柳别院也比往日提前许多,云成大清早被拉起来,困得两眼发直,打算在马车里补眠等钟宴笙。   顺便蹲一蹲,等钟宴笙出来时,是哪个小狐狸精相送。   钟宴笙对云成忧心忡忡、时刻担心他被洪水猛兽吃掉的神情毫无所觉,迈着轻快的步子到了长柳别院大门前,抬手还没敲下去,门就开了。   开得很急,像是迫不及待。   钟宴笙的手停在半空,迟疑地打了个招呼:“展护院……?”   昨晚见到那只印章后,王爷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最后展戎成功逃过了一顿削,对钟宴笙的敬意又加深了三分:“请。”   不知道为什么,钟宴笙总觉得今日展戎对他还挺和颜悦色。   虽然展戎那张脸还是面无表情的。   长柳别院格外大,今日去的地方,和前几日去的那两处又有所不同,一路上亭台楼阁深深,春花繁盛,假山池水,相映如画。   钟宴笙心里一咯噔,终于禁不住开始忧思。   他爹是不是贪污了啊,否则怎么会有这种规格的私宅?万一被都察院那些御史发现了,一纸弹劾上天家,侯府是不是又要被抄家了?   ……不行,回去得劝劝淮安侯,好好当官,勤政爱民,两袖清风。   乱七八糟想着,钟宴笙跟着展戎步入月洞门,走进屋里,才发觉这边是个书房。   展戎一如既往停在了门外,钟宴笙想想上次的经历,头皮微微发麻,小心翼翼往屋里走,以免又被惊吓。   萧弄支肘托腮,坐在窗前的书案前翻看着底下送上来的文书,全然无视形容有点鬼鬼祟祟进来的钟宴笙。   他的五官轮廓深刻,线条其实是冰冷的,嘴角那点状似亲和的弧度一消失,窗外的光落在他脸上,薄纱挡住了眼睛,半明半暗的,阴暗交错中,显得无与伦比的俊美与冷漠。   钟宴笙偷偷瞅了两眼,悄咪咪地发现,哥哥好像有点生气。   反正这位真少爷哥哥总是莫名其妙翻脸,性子阴晴不定的,钟宴笙适应良好,见萧弄似乎在认真看东西,没发觉他来了,便没上去打扰,打量起屋里的陈设。   一看之下,大为震撼。   几朝名画,大家书法,名贵的汝窑粉青笔洗,价值连城的翡翠山水玉雕,东海的红珊瑚盆景西域的琼玉挂件,书架上随意搁着的那个,还是他爹从前说想要,但据说早已失传的孤本!   爹啊,您是贪了多少啊!   钟宴笙忽然一阵头晕,勉强扶着书架稳住心神,挨个看过去。   萧弄的本意是晾一会儿钟宴笙,等钟宴笙受不了了,肯定会像之前那样,乖乖地过来撒娇,顺便为昨日没有按时过来解释请罪。   哪知道等了良久,都没等到钟宴笙开口,萧弄瞥去一眼,余光中钟宴笙瞪大了眼,正在书房里看来看去,十分震惊的样子。   他的眉梢不由挑了下,撂下笔,闲闲地往后一靠。   小东西还挺识货。   这屋里的东西,大多是萧家的库藏,从前皇室捧着萧家,赏赐总是一批批下来,东西自然都不是凡品,萧闻澜来过长柳别院几次,每次都馋得两眼放光,腆着脸求萧弄送他一两件。   他习惯性地等着钟宴笙开口讨赏赐,岂料又过了良久,钟宴笙还是没吱声。   萧弄耐心不佳,不悦开口:“在干什么?”   钟宴笙绝望地望向萧弄。   他在给淮安侯量刑。   作者有话说:   淮安侯:6   大孝子 第十章   钟宴笙恍惚了一阵,才语气飘忽地回答:“我……我脑袋有点晕。”   不能提,千万不能提这屋里的摆设有多贵重。   钟宴笙决定等回府后,好好研读一下大雍的律法。   不过就算他从前没有特地研究过律法,也能看出,单单就这个大宅院的规格,再加上书房里的这些东西,抄家是肯定够的。   钟宴笙恨铁不成钢。   老爹平时看着清正廉直的,居然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   莫非真少爷就是被关在这大宅院时,发现了淮安侯贪污的秘密,检举了淮安侯,才导致侯府家破人亡的?   这小孩儿,又发什么呆?   萧弄托着腮,上上下下仔细观察了下今天的钟宴笙。   白纱遮挡视野,朦胧的视线里,少年黑长的浓睫低垂着,像有些委屈,瓷白的肤色细腻得仿若能发光,如同桌上那只薄胎白瓷,透着股易碎的漂亮。   虽然欺负小孩儿很有意思,但萧弄决定暂时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坐下。”萧弄重新执起笔,目光落到面前的文书上,轻描淡写划去了一个名字,“被人欺负了?”   钟宴笙回过神,听话地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唔?没人欺负我啊。”   他本来想提昨天送的章子来拉近感情的,现在哪儿还敢提,单单田黄石,这屋里的架子上就摆着不止一块了,于是硬生生转了个口:“哥哥,昨天的糕点你喜欢吃吗?”   还敢提那几块冷嗖嗖的糕点,萧弄冷冷道:“难……”   钟宴笙期待地望着他,眼底仿佛闪着光,极亮极亮:“那是我最喜欢吃的点心!”   “……”萧弄唰唰划去两个名字,“还行。”   听到萧弄似乎挺喜欢,钟宴笙笑得眼睛微微弯起来:“昨儿有点事耽搁了,凉了没那么好吃,下次我带热的来。”   萧弄不怎么在意:“随你。”   “哥哥,伯伯收到我送给他的那套花具了吗?”   萧弄手心里随意把玩着那块田黄石章,瞥他一眼:“收到了。”   钟宴笙的眸子黑亮黑亮的,闪烁着期待:“他喜欢吗?”   “嗯。”   摸着花铲喜欢得不行,高兴得说下次给这小孩儿下厨。   萧弄从小到大,就没见这位老人家下过几次厨。   这只小雀儿满含期待的样子格外可喜,黑亮亮的眼睛盯着人,叫人不忍让他失望,萧弄等着钟宴笙继续发问,问他喜不喜欢这块田黄石。   哪知道等了半晌,钟宴笙没再开口。   萧弄:“……”   定王殿下碍着脸面,自然不会纡尊降贵提什么印章,沉着脸把章子收回袖中,划名字的力道又重了三分。   屋里静下来,蘸满墨的笔尖在纸上时不时划出沙沙的声响,悦耳至极,不知是在书写还是作画。   钟宴笙从小喜欢作画,好奇地望了眼,看见萧弄手里的毛笔竟是斑竹所制,顶上还镶着洁白的象牙,华丽精巧至极,又痛苦地低下头,不敢细看,开口还结巴了下:“哥、哥哥,你在做什么啊?”   萧弄心下不爽,语气就有些冷:“杀鸡。”   又生气了。钟宴笙心想,老实应了声:“哦。”   坐在那儿的少年懵懵懂懂的,目光清澈地落在书架上,定定看了许久,浑然没有察觉到这简单两个字里的杀意与份量,也丝毫不畏惧。   萧弄意外地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划完最后一个名字,把这个造谣他不举,还造谣他喜欢搞男人的特地注明了大卸八块,才合起手上的名单。   身上的余毒还没清完,不能随意下地走路,外头日光又烈,不能出去溜达。   京城不比自己的地盘,始终不方便。   处理完了事务,萧弄无聊得很,想想钟宴笙说话的调调很有趣,存心想逗弄他多开开口,朝他勾勾手指:“过来。”   钟宴笙果然很听话地凑过来,额发顺着动作,柔软地滑落下来:“哥哥?”   好乖。   萧弄眯了眯眼,手指摩挲了一下,莫名想摸一摸他的脑袋。   ……又是什么引诱之术?   回过神来,萧弄心里轻啧了声,指指书架:“把你方才一直在看的那本书抽出来。”   说完,自个儿推着轮椅到了书房的小榻边,双臂撑在扶手上,略一使劲,靠到了罗汉榻上。   钟宴笙看在眼里,只觉真少爷当真身残志坚,更觉愧疚和同情,于是听话地走到书架边,把他方才看的那本书抽了出来。   这书房里的藏书不少,多的是钟宴笙没见过没听过的,方才他就是在看这本,封皮装帧精致,应是本好书。   他捧着书走到榻边:“哥哥,你要看吗?”   萧弄懒洋洋地靠在榻上,不答反问:“识字吗?”   钟宴笙点点脑袋。   “读来听听。”   好吧。   钟宴笙好脾气地坐到榻尾,翻开书,看了眼书名,应当是个话本。   到十二三岁时,钟宴笙的身体都不大好,不能跟同龄孩子一样尽情跑跑跳跳,只能安安静静待在屋子里,无聊时就喜欢看闲书——不过看闲书容易挨淮安侯的骂,他都是偷偷看的。   这儿没有淮安侯管着,钟宴笙登时有了兴趣,缓缓识着句读,开始念了起来:“话说扬州府江都先有一书生,姓赵名王孙……”   接下来便是长长的外貌描写,读得钟宴笙十分纳闷。   怎么这么长?难不成是什么风流才子的故事。   故事开头说一位书生,生得艳冶漂亮,许多人都喜欢他。   钟宴笙自己没有察觉,他说话咬字时,尾音会不自觉地微微扬一下,语调软软的,这个年纪的少年声线清澈又干净,奇异的矛盾,像院外拂过竹林的沙沙风声,落入耳中格外舒服。   朦胧的香气如雾一般,从榻尾若有若无地拂到鼻尖,软绵绵地蹭过。   萧弄双眼微阖,嗅着这股味道,头疼和烦躁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流畅的读书声突然一卡。   钟宴笙读着读着,已经从某些不太妥当的描述里,渐渐发现了点不对劲。   书上写这漂亮书生来到翰林院,被一个翰林一眼相中,翰林差人打听了书生的情况,想和他做……做点什么。   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大。   翰林使计与书生相会过后,回到家中,想到书生就情兴起了,推醒一个叫得芳的小童。   钟宴笙硬着头皮识着句读,读得艰涩:“翰林脱衣上床,得芳把头伸入……被内,摸得那……那铁般硬的……”   萧弄本来漫不经心的,没怎么细听内容,听到此处,眉尖一挑,睁开了眼。   钟宴笙脸滚烫滚烫,从脖子红到了耳尖,读不下去了。   这居然是个艳情话本!还是男人和男人的!   严肃端方的淮安侯为什么会收藏这种书啊?!   萧弄也略微沉默了下。   他的书架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手上的书骤然变得无比烫手,钟宴笙猛地合上书,吓得差点丢出去,嗓音发抖,结结巴巴的:“哥、哥哥……我,我换本书读吧。”   跟只受惊的小鸟似的。   萧弄当然没兴趣听人读这种东西,换作是其他人,舌头都该被割了。   但他扫了眼钟宴笙,只感到几分可惜,视线受阻,看不清他的脸到底有多红。   他手撑着脑袋,鼻音扬起,嗓音带了丝如有若无的笑意,很好奇似的:“铁般硬的,什么?”   钟宴笙抿紧了薄红的唇,明显不想开口。   萧弄眼底如深墨,含着几分恶劣的笑,语气故意沉了沉:“读完再换,否则就继续念这个。”   钟宴笙对他千依百顺的,就是怕惹他生气,闻言急了,嘴唇动了好几下,终是声音细若蚊蚋地念了出来。   “什么?”萧弄语气依旧沉着,“没听清。”   钟宴笙咬了会儿唇,压着羞耻感,又小小声重复了一遍。   “蚊子哼哼呢?大声点。”   毕竟是被娇养长大的,钟宴笙其实是有点小脾气的。   本就羞到极致了,连眼皮都染上了薄薄的红,还要被萧弄故意戳着薄脸皮,逼他反复读那个字眼。   他小小地爆发了一下,大声喊出来:“孽根!孽!根!听清了吗!哥哥!”   萧弄:“……”   这一声不仅略微震住了萧弄,连外头挂着的暗卫也听见了,蔚为震撼,手一抖差点又掉下去。   啥情况?主子又不做人啦,逼着人家清清白白的小美人念小黄书?   萧弄怔了三息之后,蓦地偏过头,止不住地闷闷低笑起来,胸膛颤动不休。   钟宴笙第一次觉得他坏透了。   脑子嗡嗡的,羞耻感让他想立刻把这破书撕碎,想了也那么做了,但他又不敢再翻开这本书,合着书用力扯了几下,都没能撼动这书分毫,正撕扯得起劲,眼前陡然一暗。   淡淡的药香拂过鼻尖,是苦涩的,缠绕着几分冰冷的气息,让钟宴笙恍惚想起诗词中关外月色下的雪。   带着茧子的修长手指递过来,按在他手里的书上。   和钟宴笙的手一比,那只手掌要宽大修长许多,手背上青筋微露,极富力量感。   钟宴笙的视线下意识顺着那只手望去,发现是萧弄靠了过来。   少年的身躯尚且青涩,透着这个年纪独有的纤瘦单薄,眼前男人身形却已完全成熟,显得极为高大,阴影投过来,几乎可以将他整个罩住。   强烈的压迫感带来的侵略性,让钟宴笙无意识绷紧了身体,视线不经意掠过男人清晰凸起的喉结,脑子里有些乱糟糟。   梦里的话本不是说,真少爷就比他早出生两个时辰吗,怎么人家就长这么高?   察觉到钟宴笙的紧绷,萧弄的嘴角勾了一下。   他面相英挺俊美,线条锋锐,但因为遮住了眼,便显得没那么有攻击性,倒颇有几分风流。   因为身体不好,钟宴笙从小到大很少出门,在姑苏时没什么朋友,身边环绕的只有院子里的丫头小厮,来到京城也只见过景王。   所以他是第一次直面这样惑人的……男色。   钟宴笙不想记住那个话本的内容,但眼睛快过脑子扫完了那一整页,此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那些内容,他的视线彻底僵住。   滚烫的热意从脸庞燎烧到耳尖,甚至蔓延到了脖子上,他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像只吓呆了的小雀儿,可怜兮兮地僵在树枝上,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掉下枝头。   耳边有低低的笑声,很愉悦似的。   钟宴笙耳根烫得不行,不知道他是觉得好笑,还是在嘲笑他。   萧弄两指夹着那本书,轻松地从他手里抽出来,往枕下一丢:“做什么要撕了它?脾气还不小,换一本读不就行了。”   说得像方才逼着钟宴笙念出来,不念出来就不给换书的人不是他自己似的。   那书不在视线里了,但羞耻感未退。   钟宴笙闷声应了,起身时捏了下自己的耳垂,心里怒斥淮安侯老不正经。   找机会在娘亲那里告一状!   他心里碎碎念着,这回找书谨慎了许多,翻了本闲游散记,蹭回榻边,小声读起来。   这回的内容就正常多了。   钟宴笙读了许久,渐渐口干舌燥,不知不觉就忘了开口,自己也看入了迷,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翻完了游记作者在蜀地的见闻后,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好久没有读出声了。   怎么真少爷没意见?   经过几次的相处,他算是摸透了,这个人可能还是很讨厌他,总是喜欢欺负他。   钟宴笙放下书,悄咪咪往萧弄的方向瞥去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萧弄已经靠在榻上睡着了,冰冷的轮廓都似消融了些许,线条也变得柔和。   怎么听着书也能睡着?   想起上次,萧弄也是靠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过去的,钟宴笙十分惊奇。   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能睡的人。   能不动嘴巴最好了,钟宴笙没有叫醒萧弄,捧着书轻手轻脚从榻上下去,靠坐在榻边的地上,继续翻书看。   屋内静悄悄的,外头的暗卫耐不住,从窗边冒出一排脑袋,暗中观察了片刻,面面相觑。   又睡了???   萧弄的这一场午觉极为绵长。   这十几年来,他的梦几乎没有变过,反反复复的都是九岁那年,蛮人连破十城,向来潇洒的二叔头颅被高悬城门,死不瞑目,城守不住了,娘亲将他推向亲卫,头也不回地带着残兵,随着他爹冲向敌阵。   身边看着他长大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为了护住他脖子被箭扎穿,嗬嗬喷出的血沫,溅了他满身满脸。   他没有哭泣的时间和空隙,麻木呆滞地被护送到京城,却发现京城也鬼影重重,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糊狰狞,不比陷入战火的漠北要安全多少。   可这次的梦境却很平和。   没有那些烧不尽的血与火,伴随着如雾般芬芳湿润的淡淡气息,他回到了幼时的漠北,猫嫌狗憎的年纪,为了炫耀把老定王的佩剑偷出来,被黑着脸的老定王拎回去,狠狠抽了一顿。   他娘不仅不上来劝阻,看他不服气的样子,反而跟着其他将领一同哈哈大笑。   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萧弄并没有沉溺在美梦中,他清醒地知道梦只是梦,只是有些缅怀地放纵了一下,任由意识坠落其中许久,才慢慢睁开眼,坐起身,托着下巴掀起眼皮,扫了眼榻边毛茸茸的黑脑袋。   跟朵小蘑菇似的,缩成一团,抱着书坐在那儿。   萧弄慢悠悠靠过去,以手托腮,支着下巴,垂下眸子观察他,从薄而精巧的耳垂,落到细白的颈子上,又转回俊秀明丽的侧容。   心里逐渐确认。   这小孩儿勾引人的手段,与他以往碰到的那些不同,段位显然更高。   钟宴笙被盯着也毫无所觉,翻了页书,发现这一节不太感兴趣,便想翻下一页看新的内容,结果刚翻到一半,头顶传来道懒散低沉的声音:“我还没看完。”   惊雷似的,钟宴笙吓了一大跳,兔子似的窜跳起来,若不是萧弄身经百战,反应极快,往后避了避,非得吃个头槌不可。   “你醒了啊,哥哥。”   发现是萧弄,钟宴笙拍拍胸口,不等萧弄说话,先发制人,义正词严:“哥哥,你白天觉这么多,晚上会睡不着的。”   晚上本来就睡不着。   萧弄懒洋洋地“嗯”了声,又盯了他一会儿,淡声命令:“今晚留下。”   外面的暗卫们惊得齐齐竖起了耳朵。   这位安平伯府派来的小公子,每天来会儿就走,显然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戏码,王爷居然就吃这套,主动要求他留下了!   “不要。”   一息之后,所有人都听到了钟宴笙毫无犹豫的拒绝。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萧弄嘴角的弧度慢慢消失。   外面的暗卫倒吸凉气,一排黑压压的脑袋又悄无声息从窗口冒出来,瞪大了眼望着榻边纤薄的身影。   不得了,居然敢拒绝王爷。   这小美人真要丧命了吧!   钟宴笙对周遭的气氛毫无所觉,一直没机会吐露心声,他倒是很想留下来,跟真少爷进行一番促膝夜谈,可惜昨天才被淮安侯警告过,遗憾地叹气:“会挨骂的,哥哥。”   萧弄的眉梢轻轻扬了扬。   凝固的空气似乎又重新开始流动。   有他在,他那个废物养父还敢骂他?   但定王殿下难得留人却被拒绝,自然是不会再开尊口的,冷着脸随钟宴笙去了。   一下午把书翻了快三分之一,钟宴笙还有点意犹未尽,在侯府可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地看闲书。   他很想继续看下去,但外边天色不早,该走了。   想了想,钟宴笙抱着书,充满期待地望着萧弄:“我该回去了。哥哥,你这本书可以借我带回去看吗?”   不乖乖留下来当陪睡的,还想借书?   也不知道谁调教出来的,不像小宠倒像个小少爷,一点也不知道看脸色。   萧弄回答得果断无情:“这本不可以。”   又指了指枕头下那本:“那本可以。”   “……”钟宴笙生闷气,“那我走了。”   看他放下游记,抿着唇转过身,竟然就真准备离开了,萧弄冷不丁开口:“再说一遍,叫什么?”   是在问他的名字。   钟宴笙愣了一下,眨眨眼,回过头,阳光明晃晃的落在他身上,衬得乌发雪肤,笑意明亮:“哥哥你记性好差,我叫迢迢呀。”   雪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萧弄过了许久才回到书案边,随手取来一本词集。   窗外檐上的铃铛忽然叮铃铃响起,一阵风穿窗而来,灌进屋里,翻得书页哗哗作响,耳膜闷燥,萧弄心烦意乱,伸手一按,片晌,低头一望,竟恰恰好看到了一句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作者有话说:   萧弄:他段位很高。   迢迢:?   注1:“话说扬州府……名王孙”和“翰林脱衣……”等话本内容皆出自《牟而钗》作者醉西湖心月主人   注2: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出自《鹊桥仙·纤云弄巧 》作者秦观 第十一章   云成本来想抓小妖精,结果一个人待在马车里实在是闷得慌,等着等着就等睡着了。   还是被钟宴笙摇醒的。   没能看见送小世子出来的妖精是谁,云成郁闷坏了。   今日俩人回城的时间早了许多,云成将马车送到客栈寄放后,俩人也不用脚底冒烟地奔回侯府了。   长街上的茶楼酒肆正是热闹的时候,钟宴笙还惦记着那本游记,路过个茶摊,听到里头说书的在讲故事,就来了兴趣,抬脚就往里钻去。   云成哎哎了几声,无奈地跟上去。   说书先生讲得喉咙发干,正在喝茶润喉,座下的人无聊之际,见到个漂亮神气的小公子进来了,忍不住偷偷打量,周遭嗡嗡的说话声都轻了些许。   钟宴笙从前很少出门,因为要与真少爷拉近关系,才天天往外跑。   出门在外,少不得时常被人盯着,看得他莫名其妙,后背发毛,常常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被人画了王八,怎么都在看他。   他避开那些视线,要了壶茶坐下,云成侧身挡住其他人的目光,给钟宴笙斟茶,不爽地嘀嘀咕咕:“我们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因为钟宴笙进来,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小了,隔壁桌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   几个文士凑在一桌,沉醉在彼此分享的八卦之中,完全没意识到有人进来了。   一开始还是聊些京城世家豪族的八卦,聊着聊着,有人话锋一转,提到了熟悉的字眼:   “你们听说了没?淮安侯府的那个……”   “听说了,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的?不就是说淮安侯府十几年前抱错了孩子,现在那个小世子,是个假的嘛。”   “假世子,这可了不得啊,啧啧啧。”   心里最紧张的事猝不及防被人当众戳出来,钟宴笙脑子空白,手一抖,茶盏啪地摔落在地,溅了满地茶水。   云成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好笑,觉得那几人脑子有病,见钟宴笙脸色不对,立刻黑下脸,抬手想拍桌子怒斥那几人,却被钟宴笙阻止了。   钟宴笙的脸色微微发白,压低声音:“云成,我们回去。”   离开茶摊,云成压着火骂:“这些个穷酸秀才,平时没什么本事,就会八卦造谣,少爷别在意那些风言风语,侯爷夫人还能认错自己的孩子不成?淮安侯世子除了您,还能有谁呀!”   钟宴笙默默听着他絮絮叨叨,勉强笑了一下,没有吱声。   云成是好心安慰他,但坏就坏在,他的确不是淮安侯的孩子。   梦里的话本没写他是谁的孩子,他不知道他的亲爹亲娘是谁。   既然在茶摊里都能听到这样的八卦,那淮安侯府的假世子流言,恐怕已经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了。   钟宴笙握紧了拳,猜测淮安侯或者侯夫人很快会来找自己说话。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散值回府的淮安侯亲自来到春芜院,屏退一干下人,把钟宴笙叫到了小书房里。   淮安侯惯来沉默寡言,在钟宴笙面前扮演的是严父角色,若不是夫人的情绪不太稳定,不适合出面,也不该他过来。   父子俩相对而坐,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半晌,淮安侯面色沉凝地开了口:“迢儿,爹有话想对你说。”   钟宴笙的面色也很沉凝:“爹,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淮安侯为官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对待钟宴笙却很小心翼翼,闻言便道:“好,你先说。”   钟宴笙缓缓问:“爹,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此话一出,淮安侯脸色一滞,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果然如此。   钟宴笙偷偷看着他的脸色,心里长叹一声,一把拉住淮安侯的手,坚定地望着他:“爹,当个清官吧!”   淮安侯:“……”   啥?   今日坊间突然曝出假世子的消息,是谁放出来的,淮安侯隐隐有几分猜测。   钟宴笙从小身体不好,被他限制出门,大概是因为养在深宅之中,这孩子心思明澈纯稚,孱弱乖巧得惹人疼,让人放心不下。   过来之前,他预想过,钟宴笙可能会恐惧忐忑,会问他很多问题以求心安,他一一思忖斟酌过,应当如何回答。   但完全没料到,钟宴笙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打得淮安侯措手不及,脑子发蒙。   为官清正,甚至当初就是因为脾气太廉直,才被排挤出京多年的淮安侯沉默了足足十息,才吸了口气,黑着脸开口:“我……”   “爹!”钟宴笙不容人狡辩,诚挚劝导,辅以循循善诱,“下次你要是又遇到了什么……动摇心志的事,就想想我娘。”   淮安侯的脸更黑了:“你……”   “再想想祖母。”   淮安侯忍无可无,一巴掌扇上这小萝卜头的脑袋,落到那头柔软的黑发上时,手劲不由自主轻了许多:“你在质疑你爹什么!”   钟宴笙捂住脑袋,用深沉内敛的目光望着淮安侯。   果然,提到这个,他爹就心虚,现在是气急败坏了。   淮安侯被他明晃晃不信任的眼神瞅着,也不知道这小孩儿怎么就突然认定他贪污了,郁闷又恼火:“你爹是不是清官,你还不清楚?”   钟宴笙看破不说破。   他也想相信,但长柳别院满书房价值连城的书画纸墨和奇珍异宝,不可能全是淮安侯世代祖传的,而且那接近亲王规格的私宅,若是被检举,也是件大事。   他回府后特地翻了大雍律法的。   淮安侯素日里严肃沉默,莫名其妙被儿子怀疑贪污,声音都不禁拔高了:“是谁对你胡说八道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呀,我什么都没有说呢,爹你别激动,消消火。”   钟宴笙赶紧倒了杯事前准备好的菊花茶,恭恭敬敬递过去,边安抚淮安侯,边坚持不懈地继续劝诫:“只是我今儿读到个话本,写一个贪官,偷偷置办了个大宅院,藏了无数贪来的奇珍异宝,最后被举家抄斩,连累妻儿,十分唏嘘,有感而发……”   淮安侯气笑了:“小兔崽子,你点你爹呢?”   钟宴笙眨巴眨巴眼,无辜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与淮安侯和侯夫人都不一样,眉目含情,明亮漆黑,眼神却又很纯然干净,眼巴巴地望着某个人时,叫人很容易心软。   淮安侯被他一盯再盯,终于还是放弃了打一顿孩子的念头。   反正就算他真敢动手,戒尺还没拿过来,夫人就会先提着扫帚赶过来了。   淮安侯哽得厉害,把菊花茶一口饮尽了,一股无名火还是烧在胸口吐不出来。   钟宴笙非常孝顺,见淮安侯喝完了,眼疾手快地又给他添满一杯,想说的说完了,才好奇地问:“对了,爹,你过来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过来之前酝酿的那些话,现在是说不出口了。   何况这小崽子的情绪看起来也很稳定。   淮安侯安了点心,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虎着脸教训:“平日里少读些闲书,多读些正经有用的,改日考察你功课。”   话毕,绷着脸起身就走。   还没跨出书房呢,就听背后的小兔崽子长吁短叹地念起诗来:“一杯美酒千人血,数碗肥羮万姓膏啊。”   淮安侯:“…………”   钟宴笙挠挠脑袋,也不知道自己今晚的劝诫有没有用。   云成等淮安侯黑着脸离开了,才战战兢兢地扒着书房门探进个脑袋:“少爷,您怎么把侯爷气走了?侯爷考您功课了?”   钟宴笙镇定地坐在原地:“没有呀,我也不知道侯爷怎么突然那么生气。”   “那侯爷亲自过来是说什么啊?”   云成钻进书房,替他倒了杯菊花茶,纳闷不已:“是说上学的事吗?周先生年迈,没跟咱们进京来,您许久没听学了,我都急了,离开前周先生可叮嘱我督促您呢。”   钟宴笙愣了一下,近来事多,他都忘记这茬了。   小时候他没去书院读过书,是淮安侯和侯夫人亲自抱着他开蒙的,到了姑苏后,淮安侯请了位曾经在朝为官、退隐姑苏的老先生来教他功课。   大概是因为他那时身体不好,在读书这方面,淮安侯的态度很矛盾。   明明请了最好的先生来,平日里也管着钟宴笙不许他看闲书,但又对钟宴笙说,能学多少算多少,并不苛求什么,也不要他考取功名。   回京路途遥远,年迈的先生自不可能跟过来。   京中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世家子弟,除了部分家里格外溺爱、整日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其他的多半都在太学念书。   但淮安侯似乎没有让他去太学念书的意思,回到京城快一个月了,提都没有提过。   不过钟宴笙没有多想,去太学还耽误他拯救侯府呢,当前最紧急的任务,还是和真少爷打好关系,改变侯府家破人亡的命运。   之前送的田黄石章子是不敢再提了,钟宴笙思索了下,目光移到书案上:“云成,帮我研墨。”   云成凑过来,好奇问:“少爷,这么晚了,您要画什么?”   钟宴笙捋起袖子,没吭声。   一幅画一晚上是不可能画完的,钟宴笙作画时还是个慢性子,折腾到半夜,隔日醒来,困得一步三晃。   但还是努力爬起来,把呼呼大睡的云成摇醒,边打呵欠边喊:“云成,醒醒,别睡啦,快起来啦。”   云成迷瞪着眼爬起来,两眼直发蒙:“……”   他今天一定要看清,到底是哪个妖精在迷惑小世子!   结果等到了长柳别院,钟宴笙下了马车,云成双目炯炯地看着个黑衣人把钟宴笙接进去后,又抵挡不住困意,倒在马车睡了过去。   钟宴笙提着吩咐厨房做的糕点,惦记昨儿没看完的游记,生怕今天又被带到个其他地方去,好在今天还是在那间书房见面。   跨进书房一抬头,钟宴笙就震了震。   今儿萧弄换了身蓝色衣袍,却与他第一次见到时的低调暗蓝不一样,是身极醒目的宝石蓝,暗绣连云寿文,外头的阳光从窗户泼洒进来,煊赫耀眼,衬得那身蓝愈发扎眼,流光溢彩。   这么抓眼的颜色,寻常人必然会被反压一头,却被他稳稳压住,让人觉得是人衬衣裳,而非衣裳衬人,视线依旧忍不住停留在他脸上。   头发也不是随意披散着的了,束了白玉发冠,规规整整的,白纱依旧覆在眼上,鼻梁高挺,唇线平直,俊美至极,也贵气逼人。   钟宴笙到嘴的一声“哥哥我来了”没喊出来,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又偷偷看了两眼。   正儿八经的侯府世子,天生气场果然比旁人强些嘛,难怪能把侯府搞得家破人亡的。   看萧弄跟只蓝孔雀似的坐那儿,展戎的嘴角抽了一下。   歇在长柳别院这段日子,主子就没好好穿过衣裳,今儿到底是搞什么呢?   见萧弄又在埋头看着什么,钟宴笙就没吱声打扰,把糕点盒子放下,转头找昨天那本游记。   结果在书房里转了半天都没找着。   钟宴笙不好意思问萧弄,烦恼地挠挠头,全然没注意坐在书案前的萧弄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支肘托腮,饶有兴致地看他转来转去。   漂亮的少年步伐轻盈,像只在树枝间蹦来蹦去的小鸟。   看够了,他才开口:“在找这个?”   钟宴笙扭头一看,萧弄慢条斯理地从手边拿起本书,正是他翻找了半天的游记,顿时眼前一亮:“哥哥,在你这里呀!”   只顾盯着这本书了,心思也不放在正道上,想想怎么勾引他。   萧弄不悦地扬了下眉:“想看?”   这篇游记写得太有意思了,钟宴笙小鸡啄米点头。   萧弄随意把手头的信报一推,拿着书推着轮椅到榻边,钟宴笙活像咬住了鱼钩的鱼儿,都不用说,就乖乖跟了过来。   萧弄轻松自如地上了榻,才把书往钟宴笙那边一丢。   结果跟上次丢药瓶一样,钟宴笙没反应过来,被书砸了下手臂。   他吃了痛,哎地低呼一声,揉着手臂不解地看了看萧弄,好像不理解他为什么丢东西打自己,怂着肩膀默默把书捡起来,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萧弄:“……”   看来下次不能用丢的了,得轻拿轻放。   见钟宴笙不大高兴地抿着唇不说话,萧弄嘴角勾了勾,扫了眼搁在桌上的盒子:“带了什么东西来?”   提到这个,钟宴笙把委屈丢到脑后,又重新笑起来,笑意很明亮:“上次的松子百合酥冷掉了,我带了新做好的。”   说着转身去把糕点盒子取过来,热切地搁在榻边的小案上,眼含期待。   萧弄挑了挑眉,想到钟宴笙确实说过“下次带热的来”。   旁人嘴里的“下次”,就和“改日”“有机会”一般,是随口一说虚无缥缈、心照不宣的客套话,没想到这小孩儿心眼这么实在……或者说是乖巧听话得过分,说下次带来,就真带来了。   没验过的东西萧弄不会入口,微微眯起眼,随手从盒中取出一块,凑到钟宴笙嘴边:“张嘴。”   钟宴笙没想到萧弄要喂自己吃,呆了一下,突然感觉他人还怪好的,嘴微微张开来接。   他的唇形很漂亮,唇正中一粒唇珠,整张唇泛着春花般薄薄浅浅的红,看上去格外柔软润泽。   萧弄捏着糕点,一时竟有种无从下手的棘手感,沉默了下,生出三分微妙的后悔。   钟宴笙的嘴张着有点累了,疑惑地“啊”了声。   萧弄顿了顿,直接把整个糕点往他嘴里一塞,力道不小心用大了,指腹不经意蹭过他的唇角,触感柔滑。   像猝然之间被鸟雀最细绒柔软的羽毛蹭了下心口,他下意识摩挲了下拇指指腹,目光滑过那双唇,眸色深了深。   而钟宴笙被粗鲁地塞进一整块百合酥,差点噎到,艰难地咽下糕点,立刻满屋子找茶水,仰头饮尽了一杯茶,才把那块百合酥咽下去,感觉又活了过来。   好吧,看来哥哥不太会照顾人。   钟宴笙宽慰着自己,把茶壶茶杯顺道一起拿到小案上,咳了两声:“谢谢哥哥,百合酥味道很好的,你要不要试试?”   他的眼神像阳光下的一汪水,柔和明亮,丝毫没有阴霾。   迎着那双亮亮的眼睛,萧弄还是取了一块,咬了一口,又搁下,吐出两个字:“太甜。”   “甜吗?”钟宴笙也拿起一块尝了尝,“我觉得还好啊。”   都要齁死人了还不甜。   萧弄往后靠了靠,见钟宴笙低下脑袋,露出柔软发顶上的小旋儿,手里拿着那本书,翻到昨天看的地方,就想坐在榻前继续看,完全忽视了他的样子,轻轻啧了声。   这小孩儿,就没发现他今天换了衣裳?   萧弄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又立刻摁下去,感觉自己脑子像有病,他换衣服关这小雀儿什么事。   他都不理解今天怎么还特地换身衣服,这小雀儿每日来找他,也没穿什么好看的,每天都灰扑扑的。   方才还带笑的嘴角一下平了,萧弄不咸不淡吩咐:“念书。”   好快的翻脸!   钟宴笙已经一点儿也不害怕萧弄的喜怒无常了,心里只觉叹为观止,乖乖点头:“好。”   在他低低浅浅的诵读声里,萧弄脑中紧绷的神经放松,慢慢又进入了梦乡。   钟宴笙是读到一半,才发现萧弄又睡着了的。   他睁大了眼,瞪着安然入睡的萧弄,怀疑萧弄是用他读书的声音当催眠的小曲儿睡午觉。   什么怪癖,非得听着别人念书才睡得着午觉么?   还是在故意捉弄他?   钟宴笙不得其解,正好他念得嘴也酸了,干脆就跟昨儿一样,缩到榻边,边吃糕点边继续看,慢吞吞地吃完了那盒糕点。   萧弄的行为印证了钟宴笙的猜想。   之后一连几日,钟宴笙每天一过来,就被逮到榻边,给萧弄读书催眠,他又不识路,连去找王伯的机会都没有。   钟宴笙读得嗓子都微微哑了,但他愧疚心作祟,无法拒绝真少爷的任何要求,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给他读书。   第一本游记读完了,萧弄似乎也看出他的喜好了,又从书架上抽出本更有意思的游记。   左右这样能让萧弄开心点,还能看点自己喜欢看、在家看容易挨骂的闲书,钟宴笙纠结了几日,也十分欣然地配合。   他自感和真少爷的关系愈发融洽了,唯一郁闷的是自他带了花籽回家之后,就撞不上侯夫人了,每次差人一问,不是在去金福寺拜佛的路上,就是又留宿在了寺中。   钟宴笙只好暂时搁下了送花籽的想法,准备下次给淮安侯旁敲侧击下,提醒他爹,娘亲好像有那么点超脱凡俗的倾向了。   在钟宴笙每天忙着往长柳别院跑的时候,京城的风言风语也愈演愈烈。   尽管淮安侯有出手,试图遏制那些关于淮安侯府假世子的风声,但今日才按下一处,明日又从街巷另一处传出,压根止不住。   前后不过几日,外头就传出了无数个版本,但无论那些版本的内容再离谱,也有三条内容是不变的。   其一,淮安侯府现在的小世子是假的,其二,真正的侯府世子已经回来了,最后,淮安侯夫妇不肯认自己的亲生子。   外头的风声太乱,就连侯府的下人出去采买,都会被认出来的人问东问西。   本来侯府的下人对外头的流言不以为意,在这样的气氛里,也有些动摇了,连春芜院的一些丫头小厮见了钟宴笙,都会忍不住露出三分异样之色,很希望小世子能说两句。   不过每次他们流露出异色靠过来,都会被云成直接轰走。   继钟宴笙落水那次后,侯府的气氛又一次变得怪异至极。   钟宴笙是假世子的消息,也乘着风传遍了京城各大贵族世家的耳目。   又两日,钟宴笙突然收到了沛国公府三少爷孟棋平的邀约。   作者有话说:   换了新衣服没被夸的萧弄:生闷气了自己猜   本章除淮安侯外无人受伤   注:一杯美酒千人血,数碗肥羮万姓膏。——嘉庆七年御制骂廷臣诗 第十二章   其实自上次酒楼一别后,钟宴笙几乎每天都会收到那些人的邀约,只不过都被他找理由婉拒了。   孟棋平的邀约是私下发来的,信上说他听闻最近京城风雨,担心钟宴笙,特地约他明日去云中舫小酌一杯。   钟宴笙对孟棋平这个人印象比较深。   那群世家子弟,等萧闻澜离开后,隐隐以孟棋平为首。   上次在酒楼里,孟棋平一个劲往他身上凑,偷偷嗅他身上的味道,嗅得他发毛,还自顾自给他取小名,说话也不好听,态度轻佻得很,不像好人。   钟宴笙看着邀约信,只是皱了下眉,云成听到名字,直接炸毛了,慌忙劝阻:“少爷,千万不能去!”   钟宴笙的视线移到他身上:“云成,你听说过他?”   “岂止我听说过,”云成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整个京城,没几个没听说过的。少爷,你不知道他都干过些什么!”   “什么?”   云成迎着自家小世子干干净净的求知眼神,到口的话就有点说不出了,但他更害怕钟宴笙被坏人欺负,斟酌了下,把话说得委婉了许多:“这沛国公府的三少爷,是个欺男霸女的货色,两个多月前的上元节,他在灯会上见到个美貌少女,当众就把人掳回了自己的私宅!”   难怪淮安侯会特地过来,告诫他不要与孟棋平往来。钟宴笙拧紧了眉:“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再没人见过那姑娘。”   “就没人管管吗?”钟宴笙感到匪夷所思,“皇城之下,他竟如此无法无天?”   “少爷你刚回京,还不清楚。”云成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不敢说太大声,“孟棋平的爷爷曾任太傅,爹是吏部侍郎,还有个姨母入宫为妃,大哥又尚了公主,靠山大着呢。”   靠山再大,上次见到定王的车驾,不也吓得屁滚尿流的。   而且孟棋平欺男霸女,他又不是小姑娘,云成担心他做什么?   钟宴笙偷偷想着,看云成一脸担忧的样子,拍拍他的肩,安抚他:“放心,我不会去的,找个理由回绝了就是。”   京城关于淮安侯府的流言传得如火如荼的,消息自然也以信报的形式,落到了萧弄的书案上。   ——淮安侯府小世子钟宴笙疑似为假。   下面的小字是详细情况。   一个寻常世家抱错孩子的破事罢了,萧弄随意扫了一眼,没太在意,目光顺着落到对面的钟宴笙身上,眼眸眯了一下。   钟宴笙喜欢坐矮一些的凳子,觉得那样舒服——还是展戎告诉他的。   隔天书房里就添了只不知道谁搬来的小凳子。   钟宴笙过来见他有事的时候,就坐在自己的专属小凳子上,吃着小点心喝茶看闲书,念书的时候又把小凳子搬到榻边,从不打探什么,乖巧安静得很。   今日却心不在焉的,已经捧着那个茶盏发许久呆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明晃晃地泼洒在少年身上,被他眼上覆着的薄纱筛过之后,像是在他周身加了层朦胧的光晕,那张秀美的脸庞也多了几分圣洁感。   萧弄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干脆把信报一搁,推着座下的轮椅到钟宴笙面前。   直到轮椅到近前了,钟宴笙居然还在发呆,完全没察觉到他的靠近。   钟宴笙正陷入深深的思索,琢磨到底是谁放出的风声,该怎么处理侯府那边的情况,等真少爷回去后他该何去何从,还有也不知道孟棋平那个麻烦解决没有……   脑海里乱糟糟的一片,突然一阵混着药味的冷香扑进鼻中,他眼前一暗,便被人捏着下颌抬起脸来,露出漆黑柔软的碎发下,一张茫然的雪白小脸。   钟宴笙很奇怪:“哥哥?”   萧弄突然发现,若是捂住钟宴笙的嘴,他的大半张脸也会被他的手覆住。   脸真小。   钟宴笙端端正正地乖乖坐在原处,完全没有察觉到面前人奇怪的想法,也没有挣扎,微微仰起脸望着他,脆弱的咽喉毫无防备地暴露出来,这般模样,格外能满足人的……掌控欲。   喉结莫名滚动了一下,萧弄控制着他的脑袋,转过来转过去,观察了片刻,看不出这小雀儿怎么突然就闷闷不乐的,收回手问:“发什么呆?”   钟宴笙怔了怔,眼底绽出惊喜的笑意:“哥哥,你在担心我吗?”   都会担心他了,那他们岂不是算朋友了!   跟个小可怜似的,被人关心一下就这么开心?   萧弄挑起一边眉,本想故作冷酷地说没有,但靠得太近,少年明亮的喜悦近乎灼人,他莫名不想这双眼睛的光芒黯去,勉强点了下头:“算是吧。”   “我没事。”钟宴笙两扇浓睫蝶翼似的,左侧脸上露出个很浅的梨涡,像勺金黄的蜜糖,“是一些小问题。”   他烦恼的那些事,自然是不能说给对方听的。   对谁都不能说。   萧弄看着他的笑,像那天钟宴笙亮晶晶望着他,期待他尝一尝的百合酥,舌尖好似跟着泛出了点甜意,缭绕不散。   他抱起手,审视着钟宴笙,不用思考,也判断出了这话是假的。   还学会藏藏掖掖了。   但萧弄没有逼他说出来,只淡淡道:“若是有事,尽可找我。”   萧弄不在乎这小雀儿是谁派来的,有什么目的。   这是个重若千钧的承诺,算是为钟宴笙帮他缓解头疾的报答,这些日子他沉睡过去的次数,比以往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但钟宴笙没听出来,懵懵地点了点头。   萧弄看他那副样子,实在忍不住作恶欲,抬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像捏什么娃娃,钟宴笙脸上肉不多,被他用力捏了捏,嘴微微嘟起来,脸颊浮出道红印。   他被捏得有点痛,呆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萧弄已经推着轮椅离远了,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语气懒懒的:“过来。”   又到念书的时辰了。   钟宴笙反应迟钝地用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嘀嘀咕咕了声,好脾气地抱着书跟过去。   结果因为最近奔波太累,每天又起得太早,回府后还熬夜作画,钟宴笙念着念着,还没把萧弄念睡着,自个儿先眯了过去,趴在榻边呼吸清浅。   萧弄伸手拨了下少年柔软漆黑的额发,眉毛不可思议地扬起:“……睡着了?”   岂有此理,他还没睡着呢!   真是胆大包天。   难不成这小雀儿发现他的气息能缓解他的头疾了,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了?   萧弄戳了戳钟宴笙软软的脸颊肉,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这小孩儿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应该还没察觉。   趴着睡的姿势别扭,钟宴笙睡得不太舒服。   萧弄自然发觉了,眼眸半眯:“怎么,还想让本王把你抱上来睡?想得美。”   回应他的是钟宴笙绵长的呼吸声。   萧弄丝毫不觉得跟一个睡着了的人说话有什么问题,垂眸瞅着钟宴笙细细拧着的眉心,半晌,一伸手,把人捞了上来。   钟宴笙软绵绵的,被捞上来也毫无察觉。   只是罗汉榻就这么点大,容纳萧弄一个人都很勉强了,钟宴笙身形再单薄瘦弱,也是个四肢纤长的少年人,萧弄不得不靠墙侧躺着,拉开了点距离。   少年身上那股沁心的湿润香气在榻上愈发浓郁,像某种兰花,带着丝甜,无声钻入鼻腔,让人身心舒缓。   萧弄嗅着这股气息,支肘托着脑袋,慢慢合上眼。   意识随着那缕幽微的香气,即将进入沉眠之际,下颌上突然蹭上个毛茸茸的东西,下一刻,温热芬芳的吐息喷洒在脖颈上。   萧弄浑身肌肉紧绷起来,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眼底带着浓浓的杀气,一低头——   钟宴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滚了过来,脑袋蹭着他下颌,温热的呼吸正正好喷洒在他咽喉上。   这种致命的危险位置被人凑近,瞬间就踩到了萧弄的线。   萧弄面无表情地一伸手,就要揪着钟宴笙的头发将他丢下去。   可手刚碰到那头柔软的黑发,钟宴笙就又无知无觉地往他身边凑了凑,靠得这么近,萧弄才发现,那张适才还睡得红润的小脸隐隐泛白,红润的唇瓣也失去血色,单薄的身子在轻轻发着抖。   萧弄动作一顿,缓缓皱起眉,确定了钟宴笙的确还在睡梦之中,单手打了个响指。   今日轮到展戎当值,听到声音,立刻推门而入:“主子,可是有什么……”   看清榻上俩人的姿势,展戎差点咬到舌头,冷酷的脸色险些没绷住:“……吩咐?”   萧弄没什么表情,指了指整个人几乎快嵌进他怀里的少年:“他怎么了,毒发了?”   展戎一愣,凑到榻边,仔细观察了会儿钟宴笙,迟疑着开口:“主子,据属下观察,小公子脸色发白,身子颤抖,还试图往您身上凑,应当是……”   萧弄不耐:“说。”   展戎不敢再废话,飞快道:“冷的。”   “……”   展戎说完,见萧弄脸色不对,憋着笑眼观鼻鼻观心,自动滚出门。   漠北苦寒,不比京城条件优渥,征战在外,军需条件差的时候,经常地为席天为被,没有被子不算事儿。   何况四月的京城也逐渐暖和起来了,萧弄身上余毒未清,作为半个病人,睡个午觉,不盖被子也没觉着冷。   但他没想到钟宴笙不行,睡着睡着感觉冷,循着暖源就凑了过来。   怀里的少年身子单薄而柔韧,暖烘烘的,沾着满身的芬芳。   像那只大胆飞到他掌心的小山雀,柔软又脆弱,手指一握,便能轻易掐断喉咙。   萧弄不知道怎么,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磨了磨牙:“本王还以为你是开了窍了投怀送抱呢。”   结果是冷的。   明明就是受人指使来勾引他的,结果成天不做正事,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哥哥。   被墙硌到就是一大片淤青,涂药都小心翼翼不敢下手,睡个午觉不盖被子居然还能冷到。   娇气得令人发指。   行伍中人,最讨厌这种娇娇气气的人了。   惯的他,坚决不给被子。   萧弄垂眸思毕,手落到钟宴笙背后,察觉到这小雀儿似乎想挪开,理直气壮地将他往怀里又拢了下,嗅着那股愈发浓郁的气息,舒心地闭上了眼。   钟宴笙睡得还是不太安稳。   他睡梦中身子越来越冷,好不容易靠近了唯一的暖源,待了一会儿,察觉到那个东西不是很暖和,反而像在汲取他身上的热度,委屈地想离开那个东西,把自己蜷成一团保暖,结果那东西就像八爪鱼一样,将他紧紧缠住了。   他挣动了好几下,也没能挣开,只能放弃挣扎。   好在依靠在一起片刻后,那个东西也渐渐暖和了起来,和他共享起暖意。   钟宴笙拧着的眉心微微松开,安心地沉入了梦乡。   钟宴笙入梦的时候,正在青楼里厮混的孟棋平也收到了小厮带来的回信。   听闻钟宴笙是假世子后,最耐不住的当属孟棋平。   上次在九香楼里,他嘴上没把关,被人提醒,顾忌着钟宴笙的身份,才没做什么。   回来后又惦记了好久,后院里那些看着都觉得没滋没味了,娇媚的娈宠作出再天真无辜的姿态,也不如人家一个眼神干净纯然。   偏偏一个侯府的小世子,又确实不能乱动。   没想到瞌睡刚来,上天就给他递了枕头,传出钟宴笙是假世子的消息。   他等了好几日,从家里长辈的闲言碎语里,差不多摸清了这个传言的真假,登时兴奋得气血上涌,立刻差人去送了邀约信。   结果钟宴笙此前拒绝了他好几次邀约就算了,这次竟又不知好歹地托病拒绝了!   “嘭”的一声,本来还荡漾着欢声笑语的包房中猛然死寂。孟棋平把怀里的人推到地上,一脚踹上送信的小厮心窝:“废物!”   小厮被当心一踹,眼前发黑,却不敢吭一声,埋着脸磕头求饶。   孟棋平直感觉自己被下了面子,羞恼不已,边踹边骂:“那小婊子凭什么敢回绝我?他算什么东西!”   小厮苦着脸,眼前不断发黑,差点喘不过气的时候,方才被推到一边的娈童笑吟吟地靠过来,跪在旁边为他捶着腿,语气娇娇柔柔的:“三爷又是在为谁烦心了?奴有个办法,三爷可要试试?”   孟棋平睨他一眼:“你能有什么办法?”   娈童抿嘴一笑,起身凑到他耳边,低低了耳语一阵,孟棋平的脸色果然逐渐转晴,大笑着将他往怀里一搂,又瞥了眼趴在地上发抖的小厮:“起来,别装得要死要活的,再给我写个信,我就不信那小婊子这次还会回绝。”   说着又掐了把怀里美人的腰,勾着他的下巴:“你那药当真那么有用?”   “三爷还不信奴么?”   “那就要你先来试试这药怎么样了……”   孟棋平跟怀里的美人调笑着,哼起小曲,心头快意轻松。   金尊玉贵的出身,父母兄长的溺爱,他向来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被老天眷顾。   这不?心心念念的那块肉,马上就能吃进嘴里了。   作者有话说:   萧弄:最讨厌娇气的人了!   每一个嘴硬攻的必备流程(bushi 第十三章   钟宴笙一觉睡到了快酉时才醒。   他头毛都睡得翘了起来,迷迷瞪瞪了半天才醒过神,察觉到自己居然是躺在榻上的,慢吞吞坐起身,又发现身上披着件宽大的宝蓝色外袍。   那件袍子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里边,凑近了还能嗅到丝丝缕缕混着清苦药香的冷香。   钟宴笙揉揉眼睛,抱着外袍下了榻,沙哑着嗓子喊:“哥哥?”   书房里没有萧弄的踪迹。   钟宴笙抱着衣服出了门,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正想出去继续找人,就碰到了从院外走进来的展戎。   展戎瞅了眼钟宴笙怀里的衣袍,眼皮狂跳了几下。   不给人家盖被子,就给人家盖自己的外袍是吧。   钟宴笙毫无所觉,朝着展戎笑了笑:“展护院,你看到哥哥了吗?”   展戎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敢睡在王爷身边,还往王爷怀里凑的人,重点是,做完这一切后居然还活着。   安平伯这养子,实在是不简单。   他望着钟宴笙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畏:“回公子,主子临时有点事走开了,您想见主子的话,属下带您过去?”   “不了,麻烦你替我跟哥哥打个招呼,我该回去了。”   钟宴笙很有礼貌,每次过来和离开时都会跟萧弄打个招呼。   展戎没有异议,低头应是。   钟宴笙对他语气里的三分恭敬感到不解,回到屋里,把那件外袍仔仔细细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好,才跟着展戎往外走。   展戎斟酌着,把萧弄吩咐的话说出来:“对了,小公子,明日主子有些事要处理,您可以晚点再过来。”   审人宰人的场景太血腥了点,这位娇气的小公子可能受不了。   钟宴笙乖乖点头哦了声。   心下纳闷。   真少爷被关在这院子里,怎么天天有事?况且他眼睛还不好,腿脚也不便。   真是相当身残志坚啊。   坐着马车回到城里时,钟宴笙心底差不多有了决断。   等真少爷回到侯府的时候,他就不适合待在侯府里了,毕竟他的存在多少有点尴尬,再不设也该离开了。   好在他的小金库里还有银钱,也够他吃喝一段时日。   只是离开侯府后,该去哪儿,往后要做什么,钟宴笙想不出来。   他没有那么成熟,做自己觉得该做的,就竭尽所能了,剩下的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成今日也没见到勾引钟宴笙的小妖精长什么样,心情沉重。   钟宴笙心里难得揣了点事,也有点蔫蔫的,跨进春芜院,听到云成慌忙地问好声,才发现有人在等着他。   钟宴笙抬头望去,一下笑起来,奔过去喊:“娘?您怎么过来了?”   等在院里的正是许久未见的侯夫人。   最近钟宴笙每次想去请安,都听说侯夫人去拜佛了。   在姑苏时,侯夫人也时常去拜佛,但没现在这么频繁,早出晚归的,钟宴笙每天都在担忧侯夫人会不会哪天就斩断红尘了。   见到钟宴笙,侯夫人抬手,温柔地替他理了理跑乱了的鬓角:“迢迢又溜出去玩了?是不是在外面交了朋友?”   钟宴笙不敢提长柳别院,含含糊糊应:“嗯。”   好在侯夫人没打算细问这件事,屏退了其余人,拉着钟宴笙在亭子里坐下,细细问他近来的情况,身体如何。   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以往侯夫人也会这么细致地问这些。   可钟宴笙望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圈,还有偶尔失神的模样,心底渐渐生出个奇异的预感,剔透的瞳仁安静地望着侯夫人。   果然,将能问的都问了个遍后,侯夫人陡然沉默下来,一双眼柔慈又哀伤地望着钟宴笙,似在犹豫踯躅,迟迟说不出话。   那双眼钟宴笙很熟悉。   幼时他常发噩梦,高烧不退,很多次被高热折磨得神志不清时,侯夫人都抱着他,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他,求着神佛不要将他带走,颤着手给他喂药,那药中掺着泪水,格外的苦涩,但钟宴笙都很乖地一口一口喝完了。   那些年侯夫人总是一脸郁色,直到钟宴笙下地走路,跌跌撞撞地扑进她怀里,那双眼睛才慢慢亮了起来。   钟宴笙不想她再那么难过。   他主动伸手,握住侯夫人的双手,抿出个浅浅的笑,眼神干净清亮:“娘,我是不是有位哥哥?”   侯夫人一下怔住。   又听钟宴笙道:“您还记得我落水醒来后,跟您说的那个噩梦吗?”   侯夫人的嗓音很艰涩:“娘当然记得。”   那时钟宴笙刚从关于未来的话本噩梦中醒来,试探着说他梦到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淮安侯和侯夫人的脸色掩不住的异样。   “您那时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钟宴笙像以往侯夫人安抚他那样,反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所以您不要忧思太多,想做什么便做。在我心中,您永远是我的娘亲。”   侯夫人明显没想到钟宴笙会说这些,明白他已经知晓了一切,嘴唇颤了颤,忽然一伸手,将钟宴笙搂进怀中,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下:“迢儿,娘,娘真的,真的……”   “我知道。”钟宴笙掏出帕子替她拭泪,温柔地哄她,“我知道的。”   虽然俩人都没将话说明,但彼此的意思,也大致都明了了。   等侯夫人稳定了会儿情绪后,侯夫人接过帕子,自己擦干了泪水,又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迢迢,再过两日……爹娘想把你哥哥接回府。”   像是怕钟宴笙会介意难过,又赶紧补充:“娘准备让他先住在西院那边。”   西院那边平时没人住,很是荒凉,重点是,离钟宴笙住的春芜院颇远,几乎没有撞上的可能。   钟宴笙听到要将真少爷接回来了,心情惊喜又复杂,听到后半句,敛容摇头,认真道:“娘不必如此,西院那边空荡荡的,没有人气,住得也不舒服,春芜院旁边有好几处修葺好的院子,让哥哥住这边就好。”   他偷偷跟真少爷打好了关系,也不用担心相处问题。   钟宴笙表现得越懂事,侯夫人心底反倒越滋味复杂,忍不住轻轻问:“迢迢,你会怪娘吗?”   “当然不会了。”钟宴笙歪歪脑袋,不解地眨了下眼,“您没有做错任何事。”   世上最不该感到愧疚的就是娘亲了,她只是想念自己失散多年的亲骨肉,这能有什么错呢,没人能苛责。   侯夫人这趟过来,本是想给钟宴笙透露一点内情,慢慢让他接受,未料钟宴笙的态度如此坦然平和,倒搅得自己百般难言,来之前准备的所有话都说不出了。   她望着从小就安静乖巧的钟宴笙,禁不住将声音放得愈发柔和:“迢迢,你想知道……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吗?”   钟宴笙心想我挺了解的,面上乖乖点头。   侯夫人便笑了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哥哥的脾气很好。”   脾气好?   钟宴笙回忆了下长柳别院那位一见面就拿剑比着他、第二次见面甩飞刀吓他的哥哥,沉默了下,艰难地应声:“嗯。”   “也很好相处。”   阴晴不定,随时能翻脸。   钟宴笙又沉默了下,再度艰难应声:“嗯。”   “他的性子也很与世不争,不会为难别人什么。”   天天按着他,在榻前读书催眠。   钟宴笙沉默了良久:“嗯嗯。”   “娘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好好相处的。”   钟宴笙笑了笑:“好,您放心。”   侯夫人又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春芜院。   钟宴笙独自在亭子里安静坐了会儿,起身溜达进书房里。   前些日子,他的画就画好了。   一幅画三分画,七分裱,裱褙的步骤,也是他亲自耐心弄的,没有让人插手,经过上轴加签等步骤,今日才算完成了。   钟宴笙展开整幅画卷,审视了一番,满意地装进画筒中收好。   这些日子去长柳别院,他都没跟哥哥怎么说过父母和淮安侯府的话题,偶尔提到一两次,也被带过,两三次下来,就没勇气说了。   等明日去长柳别院,他要带上这幅画,作为礼物,把一直没能有勇气当面说出来的那些话一一道出,告诉哥哥,爹娘都很想他,不是故意要将他冷落在别院里的。   至于爹娘要将他接回来的事,是个大惊喜,可以暂时先瞒一瞒。   收好了画,钟宴笙又开始打量小书房,顺带着望向屋外的布局景致,琢磨着该从哪里开始抹消他的痕迹,好叫哥哥住进来后,不会觉得别扭。   他抱着画筒沉思着,书房门忽然被敲了敲,云成钻进来颗脑袋,脸色不太好:“少爷,下头有人想悄悄递信给您,给我发现拦下来了。又是沛国公府那个三少爷的邀约信,您要看看吗?”   不是都回绝了吗,怎么又来信了?   钟宴笙不想在自己还是淮安侯府小世子的时候,给侯府招惹上这种麻烦人物:“拿过来我看看。”   云成厌烦极了纠缠不休的孟棋平,但那个人又确实不能随意得罪,皱着脸把截下来的信递给钟宴笙。   钟宴笙打开看了两眼,眉心蹙了起来。   信上的内容和之前大差不差的,只多了几句话。   孟棋平在信的末尾说,他知道是谁曝出了假世子一事,若钟宴笙想知道,明日申时,独自到云中舫一见。   这几日京城风声那么大,钟宴笙就算脑瓜不灵光,也能猜到背后有人煽风点火,而且连淮安侯都没办法按下来。   或许是有人盯上他们家了。   梦里的话本说,真少爷和人结成联盟搞垮了侯府,但没明写是谁,现在真少爷应当不会出手了,钟宴笙担心背后作乱的就是那个人。   孟棋平家世不俗,或许当真知道些什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钟宴笙想知道那是谁,提醒淮安侯注意。   见钟宴笙盯着邀约信看了许久,云成隐隐生出种不太好的预感:“少爷,您不会是准备去吧?”   钟宴笙思索了很久,点点脑袋,严肃道:“我要去见他。”   孟棋平约在申时正,地点在云中舫——就是上次九香楼外那条河里的画舫,地段颇为繁华,看起来还挺光明正大的,不像会耍什么手段的样子。   就是让钟宴笙独自过去这一点,有点可疑。   云成的声音不禁拔高了几分:“万一他就是想让少爷您掉以轻心,好对您下手呢?”   钟宴笙放下信笺,认真地望着云成:“我就是去听听他会怎么说的,听完就走。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可能将我绑走吧?”   至少明面上,他还是淮安侯府的世子呢。   再说,或许就只是他们想多了,孟棋平可能压根没那么多坏心思呢?   钟宴笙可没那么自恋,觉得谁见了他都会对他有非分之想。   云成很艰难地被说服了。   好像也是,孟棋平再怎么色欲薰心,也不敢对少爷下手吧。   他还犹犹豫豫的,钟宴笙已经拍板决定了。   正好明日可以晚些再去长柳别院,他去见见孟棋平,动作快一点就好。   翌日,俩人离开侯府,去赴孟棋平的约。   半路上,云成又生出些许不安来:“少爷,一定要去吗?”   钟宴笙抱着画筒,垂下双睫,想了会儿,抬起来的瞳眸漆黑明亮,有一股执拗劲:“一定要。”   好吧。   小世子平日里脾气极好,很少生气,也不会太执着于某件事,但当他真的生气时,是很难哄好的,真的执着于某件事时,也是八匹马拽不回来的。   云成九岁就跟在钟宴笙身边了,知晓他的脾气,叹口气,把钟宴笙怀里的画筒接过来,准备一会儿放那辆租来的马车里:“等见完那位孟三少,恐怕都申时末了,您还要去长柳别院送画啊?来得及么?”   钟宴笙估摸了下时间,很有自信:“来得及。”   不出意外的话。   作者有话说:   萧某人说着不给被子,又拿外袍给人家披(指指戳戳)   有个flag叫,不出意外的话…… 第十四章   上次钟宴笙被一群人拽去九香楼时,还好奇过对面河中的画舫。   没想到这回就亲自来了。   纵使是白日,河中依旧飘荡着数艘画舫,岸旁杨柳依依,河中清波粼粼,繁华而喧嚣。云中舫足有两层,装饰得尤其华丽漂亮,在其中格外显眼。   边上还有小一些的游船,可供人租玩,大白日没什么生意,许多船夫凑在一起,坐在树荫下闲聊。   钟宴笙望了眼岸边停着的画舫,没急着过去,先带着云成在四处转了转,果然发现了有五城兵马司的巡游御史在带队巡查。   这条长街在东城,附近都是东城兵马司的人。   钟宴笙拉住一脸纳闷的云成,把自己的钱袋子递过去,吩咐道:“云成,你多花些银子,去附近叫几个船夫,租条游船在云中舫附近盯着点,我一会儿在窗边点盏灯,若是灯灭了,你就叫人去把巡游御史引过来,登上画舫。”   之前在九香楼,他听其他人东拉西扯,说到孟棋平跟东城兵马司指挥似乎不太对付,那个兵马司指挥出身世家,也不怕事,要是知道画舫上是孟棋平,东城兵马司的人肯定会过来的。   云成听得都愣住了:“少爷,您有准备的啊?”   钟宴笙奇怪地眨眨眼:“我看起来很像缺心眼吗?”   虽然他没那么自恋,觉得谁都会喜欢他对他出手,但孟棋平要他一个人过去,确实很古怪啊。   商量好了,钟宴笙又吩咐了他几句其他的,才扯了下腰带,走了过去。   钟宴笙身体底子虚,比其他人怕冷,四月了吹吹风还是容易着风寒,除了里衣外,还要穿两层衣服,今日起床后,云成帮他穿衣裳时,咬牙切齿的,又给他多裹了两层,腰带也束得很死,他有点喘不过气。   云中舫前候着个侍从,钟宴笙刚过去,还没开口说话,侍从望着他,便是一笑:“是钟小世子吧,请。”   钟宴笙到口的话咽回去,礼貌地应了一声,低头小心踩上艞板上画舫。   侍从跟在后面,忍不住又偷偷多看了一眼。   方才钟宴笙还没走过来,他就注意到了。   孟棋平只吩咐说钟小世子会过来,一眼就能认出来,就没其他的提示了,侍从本来还有点小牢骚——这条街上美人如云,得有多好看才能一眼认出来?   没想到是真能一眼认出来,的确是鹤立鸡群的漂亮。   他眼底多了三分怜悯。   难怪少爷非要对人家下手不可。   这艘画舫从外看装潢就很华丽了,内部更是不俗,钟宴笙随着侍从走进画舫二楼的房间,踩着厚实的羊绒毯子走了几步,转首便见石雕山水屏前,一只铜鎏鹤形香薰炉吐出袅袅烟气,如梦如雾。   注意到屋里没人,他拧了拧眉:“孟三少爷呢?”   “三爷临时有事,可能会来得晚一些。”侍从脸上堆着笑,“钟小世子莫要见怪,您先小坐片刻,小的给您上茶。”   分明是孟棋平约见的,结果还迟到了。   钟宴笙不太高兴,但他也不是为难下面人的性子,见他赔笑,勉强应了一声。   等人退下去了,他走到窗边推开窗,视线扫了扫,正好看到了蒙着脸坐上游船,恰好望过来的云成。   俩人遥遥对望一眼,云成使劲挥挥手,钟宴笙朝他点点头,关上窗户,在窗边放了盏灯。   暖黄的灯光映在窗边格外明显,哪怕一会儿屋里点了灯,这簇暖黄依旧会很显眼。   钟宴笙心口松了松,坐下开始等人。   结果这一等就是许久。   侍从都来过两次了,送了茶水和茶点,孟棋平还没来。   四月份的京城逐渐热了起来,屋中的熏香甜丝丝的,待久了闷得很,画舫还顺着水波轻轻摇晃着,摇得钟宴笙昏昏沉沉的,口中尤其干渴。   他舔了舔发干的唇瓣,望了眼桌上清亮的茶汤和精致的茶点,别开视线,忍着没动。   直到侍从第三次进来送热茶,钟宴笙骤然回神,察觉外边的天色都逐渐暗了,禁不住蹙眉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侍从恭敬回道:“回小世子,快酉时七刻了。”   钟宴笙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迷惑又不可置信。   居然都等了这么久了?他完全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钟宴笙平时是好脾气,但也不是没脾气,不大高兴地站起身,不知是不是船又晃了一下,他起来时跟着晃了晃,晕乎乎地扶住桌案,不悦道:“劳烦你帮我回一下孟三少,我先走一步,既然不是诚心约见,下次也不必来信了。”   话音刚落,屋门就被人推开了。   孟棋平的声音由远及近,越过屏风传来:“我来迟了,该罚该罚。”   拜父母所赐,孟棋平生着张还算俊朗的脸,今日穿了身骚气的宝蓝色锦衣,瞧着颇为人模狗样。   可惜钟宴笙前不久才见过萧弄穿了类似颜色的衣裳,扫了一眼,只觉对比鲜明,惨不忍睹。   哥哥穿得像明珠宝石,璀璨耀眼,孟棋平反倒被衣裳压了一头,灰蒙蒙暗淡极了。   纵然因为哥哥蒙着眼,一直无法看清全容,钟宴笙仍在心里悄咪咪地想,还是哥哥穿蓝色好看。   他觉得孟棋平穿得难看,怜悯地多看了两眼,孟棋平还以为是自己今日格外俊朗潇洒,吸引了钟宴笙,故作风流地摇摇扇子,坐下来笑道:“家中有事耽搁了,不是刻意来迟,宴宴莫气,三哥哥自罚一杯好不好?”   听着他给自己的昵称和自称,钟宴笙心里怪怪的,感觉好像看到了小厨房里,李婶熬的那罐子猪油。   腻乎乎的,他很不喜欢吃。   孟棋平丝毫没察觉自己被嫌弃了,屏退了跟进来的侍从,亲自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钟宴笙面前:“宴宴,来,陪三哥哥喝一杯。”   钟宴笙看了看那杯推到自己面前的酒,又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珠望着他,很平静地道:“我不喝酒的。”   换做是其他人这么不给面子,孟棋平已经拍桌骂人了,但看着钟宴笙泛着红晕的脸颊,他心口酥了下,维持着笑容:“是三哥哥不好,差点忘了宴宴不喝酒。来,那喝茶。”   屋里越来越闷了。   画舫晃得人脑子昏沉。   喉咙也烧干了似的,很不舒服。   钟宴笙很想喝点东西解解渴,盯着那杯茶水看了三息,缓缓摇摇头。   他的额发乌黑柔软,肤色瓷白得晃眼,在屋里闷得透出层红晕,像只漂亮名贵的瓷娃娃,安静又乖巧,但说出口的话却不那么乖了:“我也不喝茶,谢谢。孟三少爷,你信里说,你知道流言是谁散布的,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两次三番被下面子,孟棋平的脸色微不可查一变,露出眼底的几分阴冷,慢条斯理道:“宴宴急什么,咱们边喝边慢慢聊。”   可能是腰带束得太紧了,钟宴笙感觉快喘不过气了,见孟棋平迟迟不肯切入正题,压根并不诚心,干脆起身道:“既然孟三少爷不想聊这个,那我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告辞。”   刚迈开一步,身后传来孟棋平不阴不阳的一声哼:“听下面人说,你一口茶水茶点都没碰,怎么,怕我在里面下药?”   钟宴笙鸦黑的长睫颤了一下。   他喜欢偷偷看话本子,见过坏人在吃食里下药的桥段,学以致用,什么都没碰。   “不错,茶水和酒水里是有下药。”   孟棋平冷不丁抛出惊雷似的一句,不待钟宴笙有反应,又嘻嘻笑着补充:“但你没发现,自己手脚发软、脸红得发春吗?小婊子,还挺警惕,幸好爷留了一手,把药放在香炉里,熏了你一个多时辰。”   钟宴笙睁大了眼。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逃出这间屋子,然而还没走两步,脚下猝然一软,若不是及时扶住了桌子,就要摔倒在地。   孟棋平端着方才倒的那杯酒,靠到钟宴笙唇边,目光钩子似的,在他束得极窄的腰上转了几圈,低下头深深嗅了口他身上的气息,陶醉不已:“可算给我逮到手里了。”   话毕,直接上手掐住了钟宴笙尖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就往里直接灌酒。   冰冷辛辣的酒液直直灌进来,带着股甜腥味儿,钟宴笙一直被养得小心仔细,从未受过这种刺激,顿时剧烈地呛咳起来,拼命挣扎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一把推开了想凑过来亲他脸的孟棋平,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   他咳得肺都快吐出来了,喉咙疼得冒出血腥气,脑子也嗡嗡的,好半晌才勉强缓过来,不知道是因为激烈的咳嗽,还是因为那灌下去的半杯酒,雪白的脸颊浮上了抹醉意般的潮红,唇瓣也愈发红润,眸子被泪意洗刷得极亮极亮,叫人完全移不开眼。   孟棋平兴奋得发抖了,气息急促起来,痴迷地赞叹:“漂亮,真漂亮。”   钟宴笙心底恶寒,捂着火烧似的胃,手发着抖,擦了把下颌上的酒液,嗓子疼得厉害:“孟三少……我,是淮安侯府的世子,你这般,就不怕……”   “哈。”孟棋平脸色嘲弄,打断他的话,“京中传遍了你是假世子,也没见淮安侯出来说什么,我猜那个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吧?再说了,就算你真是淮安侯府的世子,一个小小的侯府,也敢跟我们沛国公府叫板?”   钟宴笙怔了怔。   他被淮安侯严密地护在深宅之中快十八年,身边围着的都是云成那样的人,从未接触过这样的恶意,有些反应不过来。   “等真正的世子一回来,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孟棋平蹲下来,拍拍钟宴笙艳红一片的脸,指尖嫩豆腐似的柔滑触感让他禁不住摩挲了好几下手指,舔了下唇角:“还不如跟了本少爷,是不是?”   钟宴笙只感觉像被什么脏东西舔了下,恶心不已地别开脸。   孟棋平死死盯着他的脸,见他的反应,羞恼地冷笑了声:“我告诉你,这药没有其他解法,你现在不肯让爷碰,一会儿子就得爬过来求我。小婊子,装什么贞洁烈妇呢。”   钟宴笙的额发已经湿了,方才胃里的火窜向四肢百骸,烧遍了全身,将他拢进了蒸笼里,蒸腾得他出了一身汗,神智也在这股磨人的热意中,愈发昏沉起来。   他狠狠咬了下嘴唇,借着痛意清醒了点,水雾蒙蒙地望了会儿得意的孟棋平,缓缓道:“你能不能,过来一点。”   孟棋平的气息愈发粗了,闻声跟狗嗅到肉骨头似的凑过来,使劲嗅闻:“是不是热得厉害,想要爷疼疼你了?小……”   “啪”的一声脆响,孟棋平的话陡然中断。   钟宴笙在地上趴了半天,攒足了全身力气,狠狠地抽过去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甚至比他平时能使出来的力气还大,孟棋平措手不及,摔倒在地,眼前直冒金星,耳中更是一片嗡鸣,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挨打,望着看起来软绵绵的钟宴笙,整个人都傻了。   钟宴笙轻轻甩了甩手,打得手很疼。   孟棋平终于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伸手就要去掐钟宴笙的脖子,疯了似的大吼:“你敢打老子!”   手刚拽上钟宴笙的领子,外面突然传来阵嘈杂的声音:“大人!就是这艘船!我家小公子被姓孟的掳到了这艘船上!”   是云成的声音,还有巡游御史警告的高呼声。   方才孟棋平给钟宴笙灌酒的时候,他挣扎着把那盏灯扑灭了。   好在云成一直盯着画舫,带着人来得及时。   拽着钟宴笙的孟棋平手一抖,力道松了松。   他嘴上说着瞧不起淮安侯府,讥讽钟宴笙是假世子,但还是有忌惮的,否则也不会独自把钟宴笙约到画舫上来,准备先下药把人办了再说。   毕竟名义上,钟宴笙现在还是淮安侯府世子。   孟棋平脸色阴阴的,正考虑该怎么把钟宴笙藏起来,耳边突然传来噗通一声。   他愕然扭头,窗户不知何时已然大开,夜风呼呼灌进来,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   钟宴笙竟然果断跳下了画舫。   作者有话说:   宝宝的巴掌可是很疼的! 第十五章   钟宴笙在姑苏长大,其实是会水的,上次游园落水,只是因为猝不及防,水又太冷了,他腿抽筋后就动不了了。   他身上滚烫得似火炭,夜里的河水又格外冰冷,刚落进来时,是缓解了一下的,但顺着河水飘了会儿后,那股滚烫的热意又重新燎烧遍了身体。   极端的冷热瞬间交替,对身体伤害太大,钟宴笙差点就地晕死过去,呛了两口冷水,才醒过神,抓住片刻的清明思索了下。   药效上来了,他现在谁都不敢碰见,但晚上的河水这么冷,若是泡半晚上,恐怕在把真世子接过来前,侯府就得先举办场丧礼了。   可是这药……该这么办?   钟宴笙是第二次感到这么无措慌乱,第一次是他从那个噩梦中醒来的时候。   一边是冰冷的河水,一边是滚热的身体。   钟宴笙像被裹挟在岩浆与冰川之间,模糊间像是成了这条河的一部分,意识也随着浮浮沉沉的,随着水波不知道飘了多远,忽然听到有人喊:“那边好像有人落水了!快快,绳套,捞上来。”   随即有什么东西套在了他身上,要将他往上拉。   钟宴笙蒙蒙抬起头,才发现周遭一片漆黑,他顺着水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前方是个不大的画舫,船上的人正试图把他捞上去。   钟宴笙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晰了,牙齿微微颤着,说不清是因为那股灼热,还是冷的,仰着滚烫的脸,拽住了那根绳子,潜意识里不太想上去。   不上去,他可能会冷死在河水中。   可是他还中着药。   画舫上的人显然没想到他居然不太想上去,双方僵持了一下,似乎是画舫主人不耐烦了,模糊中他听到有人冷冷说了声:“不上来就算了。”   钟宴笙觉得那声音很熟悉,嘴唇张合了下,画舫上一个黑衣人扫了他一眼,停滞了一下,举着灯仔仔细细又辨认了会儿,声音猛然拔高:“那是……小公子?!主子,主子,落水的是迢迢小公子!”   画舫主人陷入了沉默。   下一瞬,钟宴笙还没反应过来,腰上的绳套一紧,就被人强硬地捞上了船。   他腿软得站不住,对方也不嫌弃他浑身湿乎乎的,脱下外袍将他整个一裹,敏感的肌肤被碰到,钟宴笙浑身一颤,很想躲开,下一刻,便落入了个沾着药香的冰冷怀抱中。   钟宴笙细微的挣扎一停。   他分不清那是谁,潜意识里只觉得,这股气息是安全的。   然而没有了河水的缓解,难耐的燥热很快又席卷遍了全身。   原本被冻得发白的脸色重新遍布了潮红,钟宴笙发出低低的呜咽,感到抱着他的人身上凉凉的很舒适,忍不住用力往他身上贴,脸贴在他颈项前,嘴唇无意识擦到片冰凉的肌肤,顿时喜欢得蹭了好几下,灼热的吐息喷洒在那里。   抱着他的人身子瞬间一绷,环在他腰上的手也紧了紧,后腰被拍了一下,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别乱动。”   钟宴笙烫呼呼的脸埋在他颈窝间,含糊不清地发出声舒适的低吟,乖乖地没有再乱动。   周围人眼睁睁看着水里捞出来的少年不知死活地缠着萧弄,死寂一片,连呼吸都放轻了,眼皮狂跳不止。   很快,他被放到了柔软的床榻上。   身上凉凉的很舒服的人似乎想走。   钟宴笙慌极了,急忙抱住那条手臂,嗓音沙哑绵软得厉害,带着细弱的哭腔:“别走……”   他浑身湿漉漉的,衣裳因为水紧贴着身体,哪怕是罩着萧弄的外袍,手一落下去,还是能抚触到柔韧的线条。   只是想站起身的萧弄停顿了下,又坐了回去,任由钟宴笙软乎乎地挂在他身上,将他的发冠碰歪,在他颈间吹着潮热的气息。   周围的人全部低着脑袋,没人敢看萧弄的脸色,只有个白衣文士模样的人啧啧了声:“刚给你把余毒清得差不多了,约你出来喝个酒,就遇到个中了药的小美人,还只往你怀里钻?你命怎么这么好,不公平啊,我的怀抱也很宽阔的。”   萧弄的手落在钟宴笙腰间,隔着几层衣物,也能感觉到那段腰凹下起伏的细窄弧度,滚烫的温度浸透层层布料,落到指尖。   太烫了。   他没搭理楼清棠的贫嘴,冷冷道:“别废话,过来看看。”   看他似乎还真挺在意这小美人,楼清棠愣了一下,哦了声,朝着意识不清的钟宴笙伸出手。   还没碰到那截瘦骨伶仃的手腕,就被啪一下重重地打开了。   楼清棠疼得嘶了声:“……你不让我把脉,我怎么给他看?”   萧弄方才下意识打开了楼清棠的手,也分不清那一瞬间心底陡然涌出的强烈独占欲从何处来,垂眸看着用潮红的脸颊蹭着他的少年,喉结滚了滚:“赶紧。”   楼清棠这才顺利把到脉。   片刻之后,他收回手,啧啧感叹:“嚯,好烈的药!这小美人恐怕是被人下药后,想跳进水里缓解,但水这么冷,他若是再多泡会儿,就要撑不住了。”   谁下的药?   萧弄眼底一片冰冷,压下心底陡然升起的怒火:“没让你废话这么多,怎么解。”   “药性太猛了,我也配不出解药。”   楼清棠的视线落到那张漂亮得惊人的脸上,因为药性脸色潮红,更添三分艳色,舔了下唇,语气暧昧:“若是不解,这小美人是撑不过今晚的,但眼下只有两个办法,其一,看到外面那条河了吗?丢下去。二嘛,就是找个人帮他解——知道定王殿下洁身自好,不沾美色,要不我委屈委屈献个身?”   萧弄倏然拉起衣袍,严严实实挡住钟宴笙的脸,淡淡道:“丢下去。”   语气不是开玩笑,说的也显然不是他护在怀里那个。   楼清棠面色一变:“萧衔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辛辛苦苦帮你解毒……”   楼清棠骂骂咧咧地被拖下去时,展戎很有眼色地带着其余人退出了房间。   屋外涛涛的水声衬得屋内愈发静谧,烛光微微跃动着,明灭不定。   萧弄低下头,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怀里的人。   这是他解毒之后,视线恢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他的脸。   刚从水里捞回来,漂亮的眉目被水洗得格外清晰好看,额上细细的红抹额歪歪的快要掉下来了,乌黑的长发湿成一绺绺的,粘在雪白的脖颈上和额头上。   像只不小心了落了水,羽毛湿漉漉的,在他手心里细细发颤的漂亮小雀儿。   那股幽兰似的香气愈发明显,湿润滚热地环绕着萧弄。   而钟宴笙一无所知,只知道茫然地往他怀里蹭,睫毛濡湿,额发散乱,脸上潮红一片,像颗熟透了的果子,轻轻一咬,就会破皮溢出香甜的汁液。   萧弄的视线落定在他的唇瓣上,那两瓣唇润泽饱满,红得像揉碎糜烂的花瓣,微微张开喘着气,滚烫的气息喷洒在他手腕上,红的舌白的齿,分明得让人不敢多看。   他又要哭了,哽咽地喃喃:“好热,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   把钟宴笙丢回河里,他估计撑不过今晚。   找其他人给他解药……   萧弄忽然攥住了那只不安分往他身上摸的手。   钟宴笙想往萧弄身上靠,用他冰凉的衣服和肌肤给自己解热,却被按着不能动,快被那股热意逼疯了。   萧弄毫不动容似的,捏着他的下颌,盯着那双水润发红的眼,凑近他问:“我是谁?”   滚热的皮肤突然贴来凉凉的手指,钟宴笙感觉很舒服,神色恍惚地睁开眼,朦胧地看了他许久,那张红得厉害的唇瓣启启合合,吐息滚烫:“……哥哥?”   他不知道他现在有多磨人,声音又有多绵软。   只是叫一声哥哥,婉转得像在叫情人。   萧弄的眸色深暗下去,拨开他湿漉漉的额发,看着那张潮红的秀美容颜,手指上移,拇指缓缓摩挲着他的唇瓣,感受到指尖的美好触感,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语气却很平淡:“想要我给你解药吗?迢迢。”   他第一次叫他迢迢。   钟宴笙的脑子一团浆糊,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小名,哽咽了一下,急切地回答:“要……要!”   随即钟宴笙听到声低低的笑,那声音很熟悉,磁性低沉,听得他耳根发麻,与此同时,桎梏着他的手一松。   萧弄低覆下来,顺势一扯钟宴笙的腰带。   ……没扯动。   系得死紧。   沉默了下,萧弄的眉毛扬起来,发现居然系的是个死结,干脆直接扯断了腰带,又发现腰带之下的衣裳层层叠叠的,包了好几层,只得略微坐正,艰难地剥笋,边剥边拍了下钟宴笙后腰,感到无奈的好笑:“包这么紧。”   钟宴笙被拍得抖了下,意识再度被燥热吞没,迟迟触碰不到萧弄,急得他差点哭出来。   好在那片凉凉的肌肤很快又贴了回来,他满足地抱上去,不得章法地在他身上贴蹭,陷在一片火热的潮热中,始终找不到倾泻口。   他只能急切地再次追上去,嘴唇不小心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凉凉的,像去岁盛夏时吃过的酥酪,钟宴笙很喜欢,痴缠着张开嘴咬过去。   唇瓣突然被咬住,萧弄的呼吸沉了沉,略微一顿之后,掐着钟宴笙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追着那两瓣薄唇,重重地吻了下去。   钟宴笙整个人都很热,连嘴唇和舌尖都是烫的。   无意间讨来的亲吻太深太重,舌尖很痛,唇瓣也发痛发麻,像是雄狮叼住了猎物般,要将他口口吞吃下去。   可惜钟宴笙被燥热折磨着,即使如此,还是拼命往萧弄怀里钻,贪恋地汲取那一丝丝凉爽。   动作间,有一片轻纱落了下来,他蒙蒙地睁开眼皮,看见一双夜色般墨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好漂亮的眼睛。   钟宴笙无意识地伸出手,想碰碰那双眼。   随即指尖就被咬住了。   少年像是被吓到了,缩了一下。   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低磁嗓音:“再问你一次,要不要本王给你解药?”   哥哥……为什么自称本王?   钟宴笙陷在散不掉的潮热中,汗水滴滴淌落,他深深地喘了口气,搂住对方的脖子,软软地再次将嘴唇送了上去:“要的……哥哥。”   混沌中,他又听到一声低笑:“好,给你要的。”   作者有话说:   云成包笋,萧弄剥笋,笋本人:?   真的没写啥,放过我放过我,双手合十.jpg 第十六章   画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着,暗黑的河流中闪烁着片片银光,在哗哗的水声之中,月色逐渐掩映在了乌云下。   把楼清棠丢下船的暗卫回来想要通报一声,却被抱臂守在外面的展戎拦住了。   正想解释,他极为敏锐的听力捕捉到屋中隐约的床板轻晃声,伴随着低低的诱哄,响起一声疼痛般的泣音。   并不如何清晰,也不是刻意发出,却叫人听了面红耳赤。   展戎的耳根一热,立刻虎着脸,把周围守着的人赶到船舷边,谁也不能靠近那间舱房。   萧弄是个很大方的人。   钟宴笙想要,他就给了钟宴笙想要的。   给得很多。   药效发散了大半过后,钟宴笙的脑子回来了一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惹了个危险的存在。   可是他已经逃不掉了。   他刚从燥热的折磨中解脱,又陷入了另一种绵长的折磨,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却不是因为落水,而是汗。   钟宴笙崩溃地想要逃开,好不容易快爬下那张大床了,又被捉着白皙的脚踝拖了回去,重重地按下。   他发出含糊的哭音,小声求身上的人,心存侥幸地叫他哥哥,天真地以为这样就会被放过。   却被弄得更厉害。   两人的体型和体力差距太大,每当钟宴笙受不了了想跑,萧弄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捉回来。   意识稍微清醒过来的时候,额上的抹额捆在他双手上,他披着件宽大的外袍,长发散落着,坐在上边。   半夜时分的风浪变大,画舫随着水波在晃动,而他整个人也在随着画舫晃动。   披在肩头的外袍滑落下去,月色不知何时又悄然钻进了舱房中,洒了钟宴笙满身,像披上了一层圣洁的薄薄轻纱。   他的影子落在萧弄身上,分明是他涣散的视线俯视着萧弄,但因为体型差距,更像是被笼罩在阴影中的那个。   他的足弓绷得很紧,汗湿的指尖将身周散乱的衣袍捏得褶皱,又无力松开,终于脱力倒在萧弄怀里,抽泣着,下颌又被捏着抬起来。   脸颊上的泪被人寸寸吻去,然后是发肿发热的唇,男人的声线沙哑中含着笑,哄他似的:“迢迢,别哭。”   “是你自己要的。”   他太过分了,钟宴笙倒在他怀里,怎么也逃不掉,只能攒足了最后一丝力气,愤愤地在他近在咫尺的侧颈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得太深,甚至渗出了点血丝。   咬完又害怕似的,讨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   萧弄没有说话,将他按了下去。   最后钟宴笙是哭着睡着的。   一碰就簌簌掉眼泪,被欺负狠了似的,委屈到了极点。   萧弄抚着他透粉沾泪的脸颊,觉得像某种酥酪,忍不住又凑过去咬了一口,还用牙轻轻磨了一下,弄得睡梦中的钟宴笙眉尖紧蹙,眼睫颤动。   甜的。   他不喜欢太脆弱的东西,也不喜欢太甜的食物。   可是迢迢不太一样。   这些年他只杀戮,但头一次竟有了保护的欲望。   萧弄将汗津津的钟宴笙裹到怀里,盖好被子,浸在那股沁人心脾的润泽气息中,安稳地闭上眼。   画舫在河里飘荡了一夜。   钟宴笙也做了一晚上摇摇晃晃的梦。   醒的时候是疼醒的。   浑身上下,哪处都疼,比上次从院墙上摔下去的第二天还酸疼。   钟宴笙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里的东西略微晃动着,片刻之后才清晰起来。   身上很暖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纱幔低垂,看不清外头的摆设,但天色已然微亮。   床的外侧还留有余温,腰上也残存着被人箍着的感觉,麻麻的。   抱着他睡了一晚的人,方才出去了。   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后,钟宴笙浑身忽然一冷,嘶着气坐起身,被子滑落下去,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脸色刷然惨白。   从胸口到肩头,瓷白的肌肤上,青青紫紫的,捏的咬的亲的,深深浅浅一片痕迹,不用掀开被子往里看,也能猜到其他地方是个什么惨状,或许比他能看到的还要凄惨。   两只手腕上,甚至还有着细细的捆缚红痕。   伴随着某种难以启齿的感觉,昨晚的记忆逐渐恢复。   他从孟棋平的船上跳下去了,不是孟棋平,万幸不是孟棋平。   那是谁?   他随着水流飘了很远,被人捞上了另一艘画舫,遇到了……哥哥。   脑海里突然晃过一双墨蓝色的眼睛。   带着恶劣笑意的,含着浓重欲念的,注视着他的,蓝色的眼睛。   钟宴笙怔怔地偏过头,看到了枕边纠缠在一起的白色薄纱与红抹额带。   昨晚那条抹额捆在他的手上,而这条白纱,本该覆在他叫着哥哥的人眼睛上。   他叫哥哥的那个人……他看见脸了。   月色下,那张脸如同雕塑般俊美英挺,半明半暗中,宛如妖邪,他的轮廓线条比寻常人深邃许多,有着三分异族风采。   那双露出来的眼睛,是蓝色的。   生着病,身份特殊,不便见人,住在京郊别院的……   或许,可能,不止淮安侯府那位,可能素未谋面过的真世子。   还有另一位许多人闻风丧胆,又权柄滔天的人。   钟宴笙一阵头晕,脑中呆呆地复盘了这近一个月与萧弄相处的点滴,想起了许多他觉得奇怪,却从未去深思过的异样之处。   大得不符合规格的别院,自称属下的冷漠下属,书房里来无影去无踪的下人。   华贵的衣袍,非一般的气势,每日都在书案前看东西,随意地提着笔写写划划。   第一次见面递到脖子上的剑刃,第二次见面掠过头顶的飞刀……可能两次都是带着真杀意的。   那些从前钟宴笙隐隐觉得不合理,偶尔会冒出怀疑,又因为坚信眼前人就是真世子,又强行按下的所有不合理之处,全部涌了上来,指向了一个名字。   萧弄。   萧衔危。   定王殿下。   ……初见之时,他敢叫哥哥,萧弄怎么就敢应的!!!   是闲着没事吗?为什么要装他的哥哥……不。   钟宴笙麻木地想,萧弄从来就没装过,甚至可能都不知道他是谁,是他一直误会了。   他记得那次在酒楼里,其他人说,定王在关外中了蛮子的毒,这或许就是他一直戴着薄纱、坐着轮椅的原因。   昨晚的记忆很混乱,但钟宴笙清晰地记得,意识恢复的时候,他坐在萧弄身上。   所以他是药发之后,稀里糊涂地……把行动不便的定王殿下给强上了吗?   钟宴笙一个寒颤。   完了。   他不仅找错了哥哥,还惹了个天大的麻烦。   定王殿下没趁他睡着宰了他,是想等他醒了再杀吗?   钟宴笙很慌。   他目光发虚地望了眼屋门的方向,不敢再耽搁,疼得掉着眼泪爬起来,拨开垂在地上的纱幔,捡起地上凌乱的衣袍,胡乱往身上套。   套着套着,一股奇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反应过来是什么后,钟宴笙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死死抿着唇瓣,羞耻的红意从耳根蔓延到脖颈。   昨晚……没有沐浴。   那种怪异的感觉从大腿到小腿,弄得钟宴笙头皮发麻,眼眶一热,简直想哭,指尖打着颤想系腰带,才发现腰带居然被扯断成了两截,长的那截不知道到哪儿去了,短的这截系在一起很容易散开,需要找个东西再打个结。   钟宴笙回过头,目光在枕边的抹额和白纱带间游移了下,脑子里闪过个破碎的画面。   他被抹额绑着双腕……坐在上边。   视线被烫了一下,钟宴笙不敢再看那条抹额,匆匆将白纱带抓过来,在短短的腰带上打了个结后,手脚发软地靠到窗边,推开条缝看了看。   离岸不远。   天色还早,四周没有其他船,这是画舫一楼的房间,就算有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也不会有很大的声响。   钟宴笙望着冰冷的河面,揪紧了衣角,想象了一下清醒着直面萧弄的画面……   还是咬咬牙跳吧。   他身形单薄瘦削,鱼儿似的,轻巧地落进水里,声音和水波融为一体,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从画舫游上岸的一段,钟宴笙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快到岸边时,脚还抽了下筋,好在险险爬上了岸。   他不敢在这儿多待,略微歇了口气,草草辨认了下方向,便一瘸一拐地跑了。   好在这条河环绕京城,画舫没有飘出城外,钟宴笙走了一会儿,人声逐渐多了起来,清早的街上已经开始热闹吆喝起来了。   钟宴笙身上的衣袍乱糟糟的,沾着不少灰和泥,头发散乱,又深埋着头,不仔细看,跟街上其他乞儿没什么两样,也没人注意。   昨晚消耗了太多体力,身体某些地方还疼得厉害,钟宴笙走得脑子里嗡嗡的,脚步一直在打飘,几近晕厥前,终于摸索回了昨天那条街,在一条巷子里发现了熟悉的马车。   云成眼下一片青黑,愁苦地蹲在马车边,显然一夜未眠,听到声音抬起头,登时一跃而起,大喜过望:“少爷!你总算回来了!我昨晚到处找了您一晚上,方才都想回去通知老爷夫人了……您、您去哪儿了?”   昨天去云中舫时,钟宴笙特地叮嘱云成,若是有问题,他就跳船避一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先等等他,别立刻就去侯府通报。   云成在听钟宴笙的话和不听话之间摇摆了半晚上,担惊受怕到现在,想问的问题一箩筐,但钟宴笙实在是没力气说话解释了,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晕过去,要死不活地摇头,嗓音哑得不行:“先别问了。”   他看上去筋疲力尽,衣服还湿漉漉地裹在身上,头发也凌乱地披散着,看不清楚面容和神色。   云成哪儿还敢多问,赶忙点头:“少爷,我扶您上马车。”   钟宴笙咬了下唇,做出了判断:“云成,这辆马车不能要了,就丢在这儿。”   这段时日,云成都是蒙着面,赶着这辆马车送他去长柳别院的,定王的人肯定认识,要靠着马车找到他们轻而易举。   看之前萧弄的态度,似乎不知道他是淮安侯府世子,否则就不会是那种奇怪的态度了……幸好他也没有说过太多家里的情况,不会祸及侯府。   钟宴笙突然要弃马车,云成“啊”了声,租赁行那边还押着二十两银子呢。   但他一向听钟宴笙的话,见他说得坚决,没问为什么,果断丢下那辆马车,伸手想扶钟宴笙一起走。   一整晚过度的肢体接触,腰上,腿根,甚至脚踝上,仿佛还有一只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握着他。   钟宴笙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避开云成扶过来的手,在云成诧异的眼神里,心虚地把手往袖子里又藏了藏,挡住手腕上的红痕:“不用,我自己能行……我们走小道,快些回府。”   钟宴笙魂不守舍,云成也跟着莫名心慌慌的,急匆匆离开时,全然忘了马车上还有东西。   在钟宴笙摇摇晃晃、一步三喘着奔回侯府的时候,萧弄只披着件宽大的外袍,站在画舫的船头,听着下面人的汇报,方睡醒的懒倦眉宇间逐渐聚拢了不耐:“几个废物的动态,汇报这么久。”   展戎很清楚萧弄为什么不耐,王爷都朝着舱房那边看了好几眼了:“……属下知错。”   明明是您怕吵醒屋里头那位,非要离得远远的听汇报。   萧弄没有说话,拇指摩挲了下颈侧深深的咬痕,漫不经心思索。   昨晚是折腾得过了点,画舫上没有热水,没给迢迢清理洗浴。   不会生病吧?   但是钟宴笙睡得太不安稳,碰一下就要委屈地哼哼,要是画舫靠岸,把他抱起来,恐怕又要醒了。   昨晚把人家弄到那么晚,萧弄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愧疚的。   思毕,萧弄也懒得继续听朝中那几个废物在折腾什么了,猜都能猜出来,便打断了下属的话,开口吩咐道:“叫厨房煮鱼羹粥,再熬点防伤寒的药。”   昨晚他给钟宴笙喂了楼清棠特制的防伤寒药,楼清棠把那药丸吹得天花乱坠的,但萧弄还是不大放心。   他又回忆了下钟宴笙细瘦单薄得过分的腰背,似乎除了后腰下面和大腿上有些肉外,其他地方都瘦得让人揪心。   以后得好好养点肉,抱着舒服点。   萧弄往舱房走了两步,又停下,垂眸想着,补充:“再煮点八宝甜汤。”   钟宴笙昨晚热得很,一直说渴。   喜欢吃甜甜的糕点,汤应当也喜欢甜的。   展戎简直目瞪口呆,这辈子第一次发现主子还有这么体贴的时候,想笑又不敢:“是。”   又吩咐展戎准备套干净衣裳后,萧弄走到了屋门前,想起方才睡醒时,晨光中那张贴在他怀里,睡得红润润的漂亮脸蛋,嘴角勾了一下,推开房门,准备回床上抱着钟宴笙再睡会儿。   门一开,萧弄的身形定在原地。   注意到萧弄并未进屋,展戎敏感地嗅到了不对,小心翼翼问:“主子,怎么了?”   等了片晌,也没听到萧弄的声音,他偷偷往屋里瞥了一眼,心下一惊。   舱房的窗户大开着,晨风吹得满室清寒,纱幔飞舞,地上的衣物已经消失。   屋里空无一人。   小雀儿飞走了。   萧弄盯着空荡荡的床铺看了片晌,弯身将飘到脚边的抹额捡起,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靠岸。” 第十七章   “……沿岸搜寻了十余里, 暂时没有搜索到踪迹。”   “数十艘渔船搜过,没有在水中找着。”   “沿街的商贩都问过了,没人见到过什么特别漂亮的小孩儿, 要不您再问问殿下详细的特征……”   “主子!找到了点东西!”   展戎急匆匆地越过其他人, 快步走到萧弄面前, 双手奉上一个打磨得很精细的竹制画筒:“方才属下在上游花街附近的巷子里,找到了小公子每日坐的那辆马车, 在里面发现了这个,里面是一幅画。”   萧弄的面色辨不出喜怒:“打开。”   展戎应了声,麻利地将里面的画卷取出, 徐徐展开。   那是幅寒梅栖鸟图。   寒梅与落雪点染灵动, 枝上栖着几只圆滚滚的小鸟, 左边的扑腾着翅上的雪, 中间的脑袋上顶着雪,歪着脑袋栖在枝上,最右边那只压弯了枝条, 仿佛摇摇欲坠,随时会伴随着积雪将梅枝压折。   整幅画的笔触十分清丽细润,意趣盎然, 很有特色。   看成色,是这两日才画好的。   前两日钟宴笙神神秘秘的, 说亲手给他准备了个小礼物。   便是这幅画么?   萧弄的眉梢挑了挑,指尖摩挲了下画中小鸟的羽翅, 圆蓬蓬的小雀儿画得极生动, 仿佛能触碰到细绒的羽毛温度。   心头因为担忧和不可置信生出的蓬勃怒火, 突然就灭了一大截。   跑归跑, 还知道用心给他画这么一幅画。   他的手指落在颈侧的咬痕上, 略微摩挲了一下。   是那只小雀儿气急了含着泪咬的,使劲磨了好几下,于萧弄而言不痛不痒的。   一大早跑了,不敢见他,是害羞了么?   那小孩儿的确脸皮薄,不小心读到本艳俗话本都会羞得结结巴巴。   昨晚是被他哄着说了些难为情的话,说一句,少年浑身的红意就添一分,耳垂尤其像红珊瑚,薄薄的一片红。   萧弄的心情莫名又好了些,抬手将画接过来收好,头也不抬道:“回别院。”   不找人了?   展戎都准备问要不要去安平伯府要人了,闻言不免愣了下,不敢质疑萧弄的决定:“是。”   萧弄闲闲靠坐在马车里,忍不住又展开画细细观赏。   希望那小孩儿别羞恼太久。   最好下午就回来。   多亏了这些日子频繁出城,熟悉了一些京城的小道,回侯府的路被缩短了许多。   钟宴笙完全是吊着一口气在坚持,回到侯府,甚至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他彻夜未归,淮安侯和侯夫人有没有发现,会是什么反应。   一进屋,他只吩咐了云成一句,不许任何人进屋,便再也没有力气,褪去身上湿乎乎的衣物,一头栽进被子里,昏睡得人事不省。   这一觉睡到了申时三刻,钟宴笙才在强烈的饥饿感里醒过来。   屋里静悄悄的,云成很听话,没有让任何人进来。   眼皮仍是沉重酸涩得睁不开,钟宴笙昏昏沉沉的,碰了碰自己的额头,感觉有点发热,但居然不严重,像是稍微着凉。   昨晚先是被下了猛药,又在冰冷的河水中飘落许久,还被弄到大半夜……钟宴笙本来还以为等自己醒来后,会病得爬不起来。   没有太严重真是万幸。   钟宴笙心底松了口气,努力睁开眼,终于有了点闲暇感受到身上的不适,伸手把床边的衣袍拉过来胡乱往身上套了套,小心翼翼从床上爬起来。   结果脚沾地的瞬间,小腿没骨头似的一软,腰胯以往也漫上来难以言喻的疼痛,钟宴笙砰地就跪倒在了毯子上,呼吸都停顿了几瞬,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现在都这么疼了,万一被定王找过来,也不知道会有多疼。   据说得罪了定王的人,会被吊起来,剥皮抽筋,皮在墙上风干,尸体大卸八块。   而他把定王给强上了。   定王若是抓到他,会把他吊起来,大卸八块。   钟宴笙越想越害怕,在地上趴了会儿,回过神来,注意到自己的手按在一条薄薄的白纱上。   是萧弄覆在眼上遮光,又被他抓出来绑腰带的那条白纱。   之前他没注意,现在才发现,这条白纱并非寻常的纱布,触感极为细软丝滑,如云如雾,想必是极为名贵的料子。   钟宴笙指尖一缩,顿感烫手极了,如临大敌地盯着薄纱,慌里慌张的,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处理方式。   这可是萧弄的东西。   他不敢丢,更也不敢烧,不知道放哪儿好。   纠结了好一会儿后,钟宴笙把白纱抓起来,攀着床爬起身,努力将它塞进床头层叠的纱幔里层。   都是纱,混入其中,没看到就不存在。   钟宴笙心里念念叨叨,如果定王殿下真找到他了,万一向他讨要呢,说不定还回去了,还能得到一线生机。   折腾了一通,身上黏腻的不适感愈发严重,钟宴笙喜洁,从来就没这么脏兮兮过,实在是受不了了,一步一挪地移动到门边,拉开条缝探出脑袋。   云成坐在廊边守着门,跟几个熟悉的小丫头说着话,就听到后边传来幽幽的沙哑声音:“云成,让厨房备一下热水,我要沐浴。”   云成担忧了好久,听钟宴笙的话又不敢进屋,闻声惊喜回头,见到钟宴笙,不免愣了下。   小世子满头乌发如云似的,松松散散地披着,衬得脸庞格外雪白,眼下的点点青黑很明显,分明是掩不住的疲倦,却又因为湿红得过分的唇瓣,透出一股颓然的糜艳来,惹眼极了。   像极了被人刚摘下来,还沾着露,揉弄得近乎破碎的柔软花瓣。   云成和边上的小丫头不敢多看,慌忙应了:“少爷,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厨房还温着午饭,沐浴前用一些吧?”   钟宴笙按了按空荡荡的胃,虽然饿极了,但没什么胃口,恹恹地点头:“搁在外间便好,不要进来。”   等用了午饭,热水也烧好了。   钟宴笙泡进浴桶里,洗着洗着,差点又睡过去,想到定王,又悲伤地打起精神,勉强沐浴完,他让人将铺盖全换了一通,摸摸自己微微发烫的额头,叮嘱道:“我还想再多睡会儿,睡醒前不要打扰我。”   云成很想知道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欲言又止了下,把话吞回去:“是,少爷,您安心歇着。”   钟宴笙刚想关上门,又想起个事,嗓音沙哑:“这几日无论谁来找我,都帮我拒了。”   他昨天打了孟棋平一巴掌,孟棋平可能还会来找他麻烦。   没找对哥哥,莫名其妙被孟棋平缠上,现在还不小心招惹了定王殿下。   前途一片惨淡,但钟宴笙累到了极致,暂时提不起精神去想这些了,十分委顿地回到床上,困倦地再次合上了眼。   睡梦里仿佛还有混杂了药味的冷香,萦绕不散。   这一觉越睡越沉,中途外头响起了两次人声,头一次钟宴笙迷糊着醒来,听到外头是很熟悉的温柔女声,可惜眼皮酸涩发沉得厉害,挣扎了一下,一闭眼又睡死了过去。   第二次被吵醒,是道陌生的温雅声音,钟宴笙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确定自己没听过,又安心地继续睡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会儿,岂料是昏睡了快两日。   直到第二日晚上,钟宴笙再次被声音吵醒。   这次的声音比前两次都大许多,有人推开门进了屋,还有压得很低的说话声。   钟宴笙的意识已经清醒些了,但身体还没醒过来,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坐在了他身边,掀开被子,想把他的手腕抓过去。   刹那之间,钟宴笙想起手腕上还有被捆过的痕迹,吓得指尖一抖,缩回了被子里。   对方只得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又窸窸窣窣了一阵,一板一眼回道:“夫人,小的观小世子面色苍白,潮热盗汗,不像是受了风寒,倒像是肾气亏损,阳气虚衰,让厨房备点人参益气汤药便好。”   侯夫人的声音随即响起,怒不可遏:“胡说八道!你这庸医,我家孩子很乖的,从不会出去鬼混,怎会肾气亏损!”   钟宴笙:“…………”   后面又有几句对话,钟宴笙在听到“肾气亏损”时,就心虚得直冒冷汗了,没注意听。   肾气亏损……   肾气亏损……   他对不起娘亲的信任。   他不仅出去鬼混了,还把定王给强上了。   还厮混了整整一晚上。   直到现在,后腰以下都还残存着某种感觉,钟宴笙脚趾蜷缩,羞愧得无地自容。   也不知道定王殿下消气了没有……疼的是他,努力的也是他。   他底气不是很足地想,定王殿下也、也不算很吃亏吧。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钟宴笙彻底醒了过来,只是不敢睁开眼面对侯夫人,乱七八糟想了一堆,他们似是说完了,脚步声渐渐远去,轻手轻脚合上了门。   钟宴笙是一点睡意也没了,心里长长松了口气,模糊地睁开眼。   可能是为了怕他醒来灯光刺眼,灯盏被挪到了外间,床周一片昏暗。   而在他的床边,静静地坐着个人。   外间的烛光“啪”地轻微响了一下,烛光跃动着,隐隐映照出那人端正的坐姿,目光似乎正落在他脸上,凉凉淡淡的。   万万没想到屋里还有人,钟宴笙头皮一炸,噌一下坐起来,连连后退,因为长久的睡眠,嗓音绵软又沙哑:“谁?!”   椅子上的人一动未动,声线温和优雅,说话带着笑意:“母亲不在,不装睡了吗。”   听到“母亲”二字,钟宴笙怔了怔。   他好像在睡梦中听过这个声音。   侯夫人之前也说过……准备将真世子接回来。   天幕上乌云被风吹散,月色入了窗,流水般逐渐倾泻在床边的人身上,勾勒出一张与淮安侯有五分相似、眉目还带有三分侯夫人温柔韵致的脸。   面容露出来的瞬时,那人的脸色显得很温柔,十指交握在怀,微微笑看着他:“久仰。”   “我是钟思渡。”   已过酉时,长柳别院内灯火通明。   在河里游了一圈的楼清棠捧着个茶盏,发出一声惊天爆笑:“啊?所以那小美人睡完你就跑了?直到现在也没再出现?哈哈哈哈我的无量天尊啊!”   萧弄面无表情:“闭嘴。”   难得见萧弄吃瘪,还是在一个来路不明的小美人身上吃的瘪,楼清棠不仅不闭嘴,反而更来劲了,笑个不停:“要我说,你是不是不行,被嫌弃了啊萧衔危?不要讳疾忌医啊,说出来我给你开两剂药补补嘛,我那天都说了让我来……”   话没说完,一只茶盏杀气腾腾地迎面飞来,楼清棠险险避开,低头一看,十分可惜:“哟,珍品建盏啊,难得一见的窑宝呢。”   萧弄:“滚。”   楼清棠一看他脸色,才发现萧弄不是在开玩笑。   这架势简直比头疾发作还恐怖,他顿时不敢再待下去,带着股纳闷劲儿赶紧溜走。   楼清棠火上浇油完溜了,展戎就跑不掉了,硬着头皮跨进书房:“主子,城里城外沿途都派人守着了……没见人来。”   座上一阵沉默。   许久没听到萧弄的答复,展戎悄悄抬眸瞅了眼。   萧弄靠坐在书案前,正慢条斯理将一条红色的细抹额往左腕上缠,动作轻而缓,却看得展戎眼皮狂跳不止,赶紧又将头低下。   “吩咐下去。”过了会儿,他终于听到萧弄开了口,“明日回京。”   从关外回来后,萧弄借口养病,待在别院里冷眼看京城局势,避了有一段时日了,现在若是回京,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展戎心里一惊:“主子,可要做什么安排?回去是要?”   萧弄的薄唇掀了掀,吐出两个字:“捉鸟。”   次日午时,钟宴笙有些僵硬地坐在饭桌前。   近来朝中事务繁重,终于在休沐日抽得空的淮安侯依旧衣冠整肃,坐在他斜前方。   侯夫人带着一贯的温柔笑意,坐在左前方,向他介绍道:“迢儿,这是哥哥。”   而对面坐着的、与俩人有五分相似的少年彬彬有礼地开了口:“前些时日我生着病,父亲母亲怕我传染旁人,让我在外修养了一段时间,现在才得以相见,万望莫怪。”   钟思渡容貌俊雅安静,说话和风细雨的。   与钟宴笙梦中那个让侯府鸡犬不宁、家破人亡的“反派”全然不同。   和昨晚钟宴笙睁眼之时,坐在床边淡漠看着他的那个人,也仿佛不是一个人。   钟宴笙瞅着他,本能地感觉到一丝违和,但他能察觉到,淮安侯和侯夫人在若有似无地盯着他,很紧张他和钟思渡的关系。   一边是从小养大的孩子,一边是流落多年的亲生子。   钟宴笙诚挚地觉得,在寻到亲生的孩子后,淮安侯和侯夫人完全不必顾忌那么多的,对他的态度也不必那么小心翼翼,毕竟钟思渡才是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   为了让淮安侯和侯夫人安心,钟宴笙忽略那丝违和,望向钟思渡,很乖巧地叫了声:“哥哥好。”   睡了足足两日,他看着像是又瘦了些,气色也略微苍白,唇色却依旧透着股糜红,将整张脸衬得愈发明艳昳丽,看人时眸中潋滟水光,像含着三分情。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钟宴笙觉得钟思渡望着他的眼里掠过了丝淡淡的厌恶。   但只是瞬息之间,又恢复了宁静平和,他噙着丝浅浅的笑,回应道:“弟弟。”   俩人状似兄友弟恭的这么一叫,淮安侯和侯夫人紧绷的肩线都松下去了点。   恰好午饭也上来了,淮安侯一贯秉承食不言寝不语,平时一起用饭时,钟宴笙总有些跟侯夫人说不完的小话,被淮安侯斥责像只话多的百灵鸟,今天却是松了口气,不吭声了。   饭桌上只有轻微的碗箸之声,气氛静得很。   钟宴笙食不知味,忍不住撩起眼,偷偷瞟了眼钟思渡。   钟思渡低头慢慢咀嚼着一片鱼肉,瞧着很文雅,一言一行、乃至吃饭的动作,完全看不出前十几年长在乡野的痕迹。   他正偷偷觑着,钟思渡突然一抬头,俩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对上。   钟宴笙心虚得很,后者却对他微微一笑。   钟宴笙只好仓促回了个笑,不敢再乱瞟,低头认真扒饭。   明明跟他找错的那位阴晴不定的性子相比,这个正牌的真世子看着要和善许多,但他总感觉……这位真世子哥哥,好像没看上去那么好相处。   但如果一开始没找错人的话,他跟钟思渡的相处,应该是能融洽许多的,说不定已经将侯府覆灭的命运扭转过来了。   一想到这里,钟宴笙就很懊恼。   他找错人就算了,好死不死的,居然还招惹上了定王殿下。   也不能怪云成报错了地方,只怪他给的条件太模糊了。   昨晚醒来后,钟宴笙问了云成,这两日都有谁来过,果然,他睡梦中第二次被吵醒,来的人就是钟思渡。   那日钟思渡刚被秘密接回侯府,住进了钟宴笙隔壁的小院中。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钟思渡来到春芜院,结果因为面生,又是独自过来的,被云成当成了孟棋平又一次买通的人,很不客气地赶走了。   钟思渡可能以为他是故意羞辱。   换做是他,大概也会觉得是在给他下马威。   钟宴笙咬着筷子发了会儿呆,一桌好菜也味同嚼蜡。   好容易挨到用完午饭,可以回房了,淮安侯搁下竹箸,冷不丁开口:“回京之前,思渡在院试中了案首,今秋便要赴秋闱。”   案首是院试头一名,钟宴笙震惊地望向钟思渡,脱口而出:“哥哥好生厉害!”   他夸得真心实意,眼睛亮晶晶的,含着星星点点的光,几乎算得上是有些崇拜了。   对上他这么副神情,钟思渡反倒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了,停顿了一下,保持谦逊的淡笑,低头敛眸不作声。   淮安侯神色威严地转向钟宴笙:“这些日子你总往外跑,多久没有温习功课了?你书房中的闲书,我都叫人收起来了,往后跟着你哥哥读书,有什么不懂的多请教他,不准再贪玩。”   钟思渡:“……”   钟宴笙:“……”   不等同时愣住的俩人反应,淮安侯一锤定音:“就如此说定了。”   钟思渡沉默了下,笑容里多了丝勉强:“是,父亲。”   钟宴笙慌慌地看看钟思渡,又看看淮安侯,又看看钟思渡:“爹,我……”   淮安侯说完就拉着侯夫人起身,摆明了不容反驳,更禁止撒娇。   钟宴笙简直头皮发麻。   让钟思渡教他功课?   虽然知道淮安侯是想让他们熟悉起来,打好关系,但这也太为难钟思渡了吧。   他敢肯定,钟思渡很讨厌他。   谁会喜欢一个鸠占鹊巢的人呢?   果不其然,两位长辈一走,钟思渡脸上的神情便渐渐淡了下来,看也没看钟宴笙,便往外走去。   钟宴笙有心想解释下前天的事,起身的时候腿上一软,踉跄了下,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后腰以下,还是残存着一股怪异的感觉。   都两三日了,定王殿下还没出现在淮安侯府,不知道是没找到他,还是已经消气了。   但愿是消气了,他又不是故意的……寻根究底,也是给他下药的孟棋平的错。   一想到万一自己被萧弄找到,极有可能要被挂在墙上风干,钟宴笙的心情就很沉重,默不作声地跟在钟思渡后面,考虑怎么开口。   钟思渡住的是春芜院旁边的明雪苑,两个院子隔得很近。   他应下了淮安侯的话,但并没有兴趣教钟宴笙,心下觉得钟宴笙应当也识趣。   没想到都快到明雪苑了,身后跟着的人脚步依旧未停,继续跟他走着。   钟思渡步伐一顿,后背就撞上来个脑袋,听到身后传来声低低的“嘶”。   蠢货。   钟思渡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转过身,目光瞥过钟宴笙一直捂得很小心、吃饭时也避免露出的手腕。   昨晚钟宴笙睁眼发现床边有人,吓了一跳,惊惧之下往后退去,没注意露出了手腕。   那两截细瘦雪白的腕子上,有两道清晰交错的捆绑痕迹。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零碎的痕迹,若隐若现地蔓延至宽袖之后,看得出被人怎样用力的爱抚过,不难想象,在衣物遮蔽的躯体下是什么光景。   钟思渡眼里涌起几丝嫌恶。   顶替他在侯府待了这么多年的,就是这么个纵情声色、不学无术,除了撒娇卖痴外百无一用的草包。   目光在钟宴笙的脸上转了一周后,钟思渡嘲弄地在心底补充了一下,是个漂亮的草包。   可父亲母亲却疼爱他疼爱得很,他待在京外养病的那段时日,母亲每日来看他,总会小心翼翼地说起钟宴笙的乖巧懂事,想让他别对钟宴笙产生芥蒂。   明明该补偿失散多年的亲生子,却还是舍不得让钟宴笙多受委屈。   就这么个草包,也妄图留在侯府与他争。   钟思渡脸上的笑意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漠然地望着钟宴笙:“别跟着我。”   钟宴笙睡了两日,骨头还是快散架的状态,不妨被撞了下,疼得眼泪花花的,揉着额头,泛着泪光的眼和他对视了一下。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几丝来自眼前人的厌恶与恶意。   钟宴笙微微抿了抿唇,方才很艰难叫出口的“哥哥”是喊不出来了,想了想,轻声开口道:“你别误会,我是想解释一下,前日你来我院中,我不是故意让人赶你走的,而是……”   “没必要解释。”钟思渡的嗓音还是很柔和,说出的话却没那么和气,“也不必在我在我面前做出这种姿态,我不是父亲母亲,不会被你可怜兮兮的无辜表情骗到。”   钟宴笙愣了一下,嘴唇无意识张着:“什么?”   那副模样实在漂亮又无辜,看得钟思渡愈发烦躁。   装傻充愣么。   附近有仆役路过,钟思渡低身靠近了点钟宴笙,脸上重新带上了温雅的笑意,仿佛是在和钟宴笙说什么有趣的事,低声细语:“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恶心人,我嫌脏。”   除了孟棋平外,钟宴笙是第二次当面被人用恶劣的语言这么说,眼睛微微睁大,愕然地望着他,眼眶不受控制的红了一分。   但他没吭声,只是埋下头,闷闷地嗯了声,就转身走了。   得到意料之外的反应,钟思渡眉梢略微抬了下,但也没在意,维持着得体的笑意,转身进了明雪苑。   钟宴笙感觉跟钟思渡相处,不太舒服,但没有怨愤生气。   他没有生气的立场和资格,钟思渡没有指着他的鼻子骂,已经很好了。   得知真相后,这个世子之位他本来就如坐针毡,如今钟思渡被接回来了,也该还给他了。   最重要的是,早些让钟思渡认祖归宗,恢复身份,也能尽量避免侯府在话本里的下场。   这么想着,钟宴笙踯躅片刻,没有回春芜院,掉转脚步,打算去找淮安侯谈谈心。   和从前一般,钟宴笙去见淮安侯和侯夫人不需要通报,进了院子,便有相熟的侍女迎上来。   侍女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很快就抿起个笑:“世子是来见夫人的吗?侯爷和夫人在花园的亭子里,奴婢给您引路。”   改明儿就不是世子了。   钟宴笙心里无端感到轻松,也朝她弯眼笑了笑:“不必了,姐姐去忙吧,我自己过去便好。”   主院里的路钟宴笙很熟悉,绕过前院,走向后花园的亭子。   侯夫人除了礼佛外,另一个爱好便是养花,后院里种满了各色花草,离京时淮安侯着人好生照看着,老仆照看得当,回来依旧繁茂,此时正是开得盛烈的时节,夫妻俩偶尔得闲时,便喜欢坐在百花环绕的亭子里说说话。   钟宴笙想起自己没送出去的那袋花籽,心里发紧。   回去得藏好了,那可是从定王私宅里带出来的东西!   靠近亭子时,淮安侯和侯夫人的说话声模糊传过来。   大概是已经讨论过他和钟思渡了,现在说的是其他的话题。   “朝中眼下的情况如何了?”   隔了片刻,钟宴笙听到淮安侯评论了四个字:“天翻地覆。”   侯夫人惊讶:“又是怎么了?”   “今日一早便传来消息。”淮安侯沉声道,“定王回京了。”   钟宴笙到口的呼唤一停,心脏也好似跟着停跳了,睁大了眼,猫着腰蹲到亭子边,跟只生长在阴处的小蘑菇似的,默默抱膝竖耳偷听。   侯夫人明显也吓了一跳:“回京了?怎么突然回京了,不是说在京外养着病吗?”   “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淮安侯道,“老周托人给我的消息,说定王今早一回京,就带人去了安平伯府。”   安平伯府?   钟宴笙伸长了耳朵,定王去那儿做什么?   侯夫人有同样的疑惑:“安平伯府?”   “对,在安平伯府内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但定王离开时脸色很不好看。”淮安侯声音里也带着疑惑,沉吟了下,“据传定王此番回京,是为了找一个得罪了他的人,想必是找错地方了。”   钟宴笙手一抖,无意识掐掉了一朵面前的木芙蓉。   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完了,萧弄真的在找他!   他想起前些日子,在酒楼里,其他人绘声绘色说的定王传闻。   他们说萧弄睚眦必报,别人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会原模原样、再加十分地还回去。   说他不仅会把得罪了他的人挂在墙上风干,还会生啖仇人血肉。   钟宴笙依稀记得,那天晚上,他咬着萧弄颈侧,磨出了个带血丝的印子。   相处了一段时日后,他觉得萧弄的确有些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不过还不至于吃人。   但睚眦必报的定王殿下,大概真的会啃他一口。   钟宴笙伸出手指,在自己细细的颈子上比划了下。   他觉得,萧弄一口下来,他的颈子就要断掉了。   只是,萧弄怎么找去安平伯府了?   正茫然着,头顶突然传来侯夫人惊讶的声音:“迢儿,你蹲在这儿做什么呢?”   钟宴笙想着事,冷不丁听到有人在近处头顶说话,吓得一激灵,又掐了朵花,捧着两朵花仰起脸,不知所措:“娘……”   那张秀美的脸被娇艳的木芙蓉一衬,明艳灼人,望过来的眼神又清澈,侯夫人心都软了,弯下身将他拉起来:“怎么没有跟哥哥在书房读书?”   钟宴笙不想说钟思渡的坏话,思考了下,说:“我不想看书。”   淮安侯背着手跟在后面,闻声不悦:“就知道玩,为何不想看书?”   “我不喜欢看书。”钟宴笙小小声说完,垂下脑袋,等着挨骂。   等了半晌,意外的没挨骂。   淮安侯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钟宴笙跟着他们回到亭子里坐下,捧着茶盏抿了口,又听到侯夫人斟酌着问:“迢儿,今天见到哥哥,你觉得……如何?”   钟宴笙愣了一下,露出笑容:“哥哥很好。”   侯夫人紧绷的状态明显又松了松,跟钟宴笙谈起钟思渡的经历。   钟宴笙这才得知一些详细的情况,钟思渡十岁时,收养他的农夫就去世了,不久他又被一个私塾先生收养,得以开蒙入学。   直到考完院试,有个曾与淮安侯府有些渊源的学政惜才,找钟思渡谈话,认出了他身上淮安侯府的信物,又觉得他面善,多番意外之下,钟思渡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千里迢迢寻来。   钟宴笙听完,只觉钟思渡能找回来,确实很不容易。   说了会儿话后,侯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下去。   钟宴笙察觉到了,眨眨眼:“娘,您有话便说,不必遮掩的。”   侯夫人犹豫了很久,还没开口,淮安侯低咳一声,道:“昨日德王府寄来了帖子,再过七日,德王妃将在景华园主办斗花宴,邀你前去。爹想你若是去的话,就带上思渡一起,你愿不愿意?”   京中高门风气奢靡,斗花宴便是其一。   每年斗花宴,京中各大世家子弟都会想尽了办法出风头,四处寻来珍奇花卉,争取在斗花宴上惊艳四座。   钟宴笙当然不在意和钟思渡一起去,但是……萧弄已经回京了。   京城那么大,遇到的可能性很低,可他还是觉得不安。   但淮安侯让钟思渡去,应当是想要让钟思渡开始在京中世家面前亮相。   这斗花宴,他若是不去,钟思渡也去不成,毕竟明面上,他还是正儿八经的淮安侯世子,德王妃下的帖邀的也是“侯府世子钟宴笙”。   只是钟宴笙去了,就难免得面对“被淮安侯府厌弃的假世子”这些流言带来的目光。   钟宴笙艰难地想明白了淮安侯的意思,刚想开口,就听到侯夫人飞快打断:“说什么呢,那种地方嘈杂得很,迢儿喜静。”   淮安侯被她横了一眼,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收回方才的话头:“罢了。”   他们很为难。   钟宴笙想,想要弥补失散多年的亲生孩子,又不舍得他受委屈。   他在侯府待了这么多年,受了那么多的偏爱,不想让他们为难。   而且淮安侯和侯夫人待他如何,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只要他自己清楚父亲母亲是什么态度,外人那些话又算什么。   这方面钟宴笙很豁达。   “爹,娘,我想去斗花宴看看。”钟宴笙笑了笑,见他们怔愣一瞬后想说话,直接打断话头,语气坚定,“我想和哥哥一起去。”   反正,定王殿下对斗花宴也不会有兴趣的吧。   王伯还跟他抱怨过,大少爷很少踏足别院的花园,叫他老人家寂寞得很。   钟宴笙应得坚决,但出于对定王极度的心虚和恐慌,斗花宴来临前,都老老实实缩在春芜院里,几乎寸步不出。   日子越临近斗花宴,他越心慌,越不想露面,但话都放出去了,自然是得守约的。   与钟宴笙乌龟似的样子相反,钟思渡每日都会去向淮安侯的侯夫人请安。   他态度温雅,风度翩翩的,与人亲善,很快就博得了府里所有人的喜爱。   加之他的相貌与淮安侯和侯夫人极为相似,几乎等同于直接告诉了所有人,外头那些流言都是真的,他才是侯府尊贵的世子,钟宴笙不过是个冒牌货。   春芜院除了云成和几个从姑苏带来的旧仆,其他都是到了京城新补进来的。   虽然钟宴笙往日待他们很好,但在“真假世子”的真相逐渐揭开后,有几个已经开始犹犹豫豫地往隔壁明雪苑张望了,气得云成骂骂咧咧的,直骂白眼狼。   府里的情况尚且如此,外头就更甚了,之前还只是流言,一半人信一半人不信,但一个与淮安侯夫妇长得相似、还与原来的小世子同龄的少年被接进府中,就可以断定某些事实了。   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钟宴笙是个假的。   云成偶尔跟着出去采买,忍不住打听消息,回来气得睡不着,又不敢跟钟宴笙提。   自从小少爷失踪一夜回来了,状态就怪怪的,还没恢复过来,侯爷夫人就接回来个据说是真世子的人,他怕小少爷会伤心。   直到斗花宴当日,不得不出门了。   钟宴笙想了几天该怎么掩藏自己的形貌,让萧弄就算面对面也很难认出他来,想到了个妙招。   他让云成去递话,说他没睡醒,先上马车,便忙着捣鼓好自己的妙计,先坐进马车里等钟思渡。   等了许久,听到动静,钟宴笙悄悄掀起一角帘子,看见侯府大门处,侯夫人抬手拂过钟思渡鬓旁的碎发,似乎在温柔地叮嘱他赴宴要注意的细节。   钟思渡低眉顺目地听着,唇角含笑,场面十分母慈子孝。   钟宴笙又放下了帘子。   从前站在那里,接受侯夫人温柔关心的都是他,以后就……不能是了。   但看侯夫人和钟思渡气氛这么和谐,他很高兴。   “宴上人多嘴杂,你们要互相照应。”俩人靠近马车时,钟宴笙听到侯夫人耐心地又叮嘱了一句。   钟思渡的声音温雅:“母亲请放心。”   一上马车,钟思渡维持的笑容便淡了下来,抬头望向钟宴笙,动作不由停住。   马车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粉气息,先上马车的钟宴笙满身俗气的花香,不知打哪儿摸出了顶帷帽,已经戴上了。   帷帽四周垂下两层轻纱,那张容易招惹桃花的脸被挡在里面,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钟思渡没想到他品味这么低俗,被呛得咳了下,眉头皱起来:“你什么意思?”   “……我脸上起红疹子了。”钟宴笙绵言细语,生怕不小心将轻纱吹飞,“戴帷帽挡一挡。”   他翻来覆去想了好几日,最终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用香粉把自己弄得呛人,戴着帷帽遮脸,还在里面多穿了好几件衣服,把腰塞得粗了许多,肯定看不出他的身形。   红疹子?   隔着轻纱看不清脸,钟思渡也没兴趣关心钟宴笙,只觉得他在耍什么小手段,漠不关心地掏出书册看起来。   马车里的气氛过于安静,钟宴笙不太习惯,他发现他很难把不知道萧弄身份时,和萧弄相处的态度用在钟思渡身上。   好在钟宴笙也不太需要钟思渡的关心,往角落里缩了缩,只恨不得自己失去存在感。   马车晃晃悠悠的,朝着景华园去。   一路平平安安,没有突然跳出定王殿下要剥他的皮。   这几日钟宴笙还特地让云成打听了一下斗花宴的名单,据说没往定王府送。   佛祖保佑。   钟宴笙悬着的那口气差不多要吐出去了,刚露出个欣慰的笑,外头突然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   “前方何人,见定王车驾,为何不避。”   佛祖呢?   钟宴笙目瞪口呆地抬起头,前些时间他误会淮安侯贪污时,勤学苦读的大雍律法起了作用。   按大雍律法,见亲王车驾,需得下马车回避,否则得受四十下鞭笞。   钟思渡自然也听说过定王的名号,已经果断地先一步下了马车。   钟宴笙磨蹭了一下,硬着头皮跟了下去,下马车时他悄悄侧了下眼,前方岔路口的车驾果然是定王府的标志。   车帘子后,就是他千方百计想躲的人。   钟宴笙小心地耸着肩,跟着其余人一起跪拜下去,把声音压得很低:“见过定王殿下。”   马车上的人大概也没兴趣跟他们耗时间,只冷淡地“嗯”了声,马车便准备先行一步。   恰在此时,一阵风掠过,吹起了马车帘子。   萧弄漫不经心地往外扫了眼,视线在跪在外面戴着帷帽的人身上停顿了一下,分明看不见脸,身形也全然不像,但他鬼使神差的,突然抬了下手。   车夫立刻停下了驭马的动作。   “何人?”   熟悉的嗓音居高临下砸进耳中,简短的两个字,砸得钟宴笙的心跳瞬间失衡。   作者有话说:   听到肾气亏损的迢迢:(含泪)(咬小被子)我不是乖宝宝了!!! 第十八章   定王府车驾里传出的声音很熟悉, 但又有着很大的不同。   在长柳别院中,被钟宴笙叫“哥哥”的萧弄,语气总是慵懒散漫的, 甚至偶尔带着几分零星的笑意, 而此时此刻, 这道声音与上次在长街上遇到的、呵斥萧闻澜的定王殿下是一样的。   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冷漠。   帷帽之后, 钟宴笙的眼睫颤了一下,很不熟悉这样的萧弄。   可是这样的萧弄才是众人熟知的定王殿下。   若是被发现身份,他要面对的, 恐怕是更可怕的定王。   心里有点闷闷的委屈, 钟宴笙一时晃神, 没有立刻回答。   钟思渡目前在侯府里无名无分, 自然轮不到他开口,不着痕迹地用手肘拐了钟宴笙一下,递过来的眼神不耐又疑惑。   钟宴笙蓦地回神, 装作被定王的气势吓傻了,其实也确实是很害怕地颤了颤,压低嗓音开口, 努力把那点不自觉的姑苏口音拗回来:“回殿下,小臣淮安侯府钟宴笙。”   也不用特地压嗓音, 他这几日休息不好,又有些受风寒了, 嗓子显得粗粗哑哑的, 听不出以往的清澈声线。   马车外的声音粗哑低沉, 是字正腔圆的京城话, 没有那点熟悉的柔软调调。   那副因恐惧说不出话, 又发着抖开口的样子,与其他任何人没什么不同,和他心里那只小雀儿更是天差地别。   方才莫名生出的那缕兴趣倏然消散,萧弄松开撩起一角的车帘,闭眼靠回去。   没什么意思。   见定王车驾重新动起来,先一步前去,直到那辆马车走远了,淮安侯府的众人才松了口气。   云成擦了把冷汗,小腿肚抖抖的,凑过来想扶钟宴笙起来。   钟宴笙现在被人碰就觉得别扭,哪怕是云成,摇摇头,自己摇晃了下站起身,注意到了钟思渡望过来的冷淡眼神。   怎么了这是?   钟宴笙不知道怎么又惹着他了,他不太应付得来钟思渡,便默默爬上马车,缩到角落里,减少存在感。   钟思渡也上了马车,看他跟只拢着羽毛缩在树枝上的小鸟儿似的,心头的无名火更旺,冷不丁开口:“看看你自己,有一点淮安侯府世子该有的样子吗?”   钟宴笙迷茫地抬起脑袋:“嗯?”   自小侯夫人就跟他说,他只要安康太平、开心自在便够了,淮安侯虽严厉,但除了管他看闲书,也不会约束太多。   他不太理解钟思渡说的“淮安侯府世子该有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就算被帷帽遮挡着,看不见钟宴笙的脸,钟思渡也想象得出他会是什么表情。   装傻充愣,见到定王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漂亮的废物。   若是没那张脸,简直一无是处。   钟思渡按下胸口的无名火,冷着脸把方才没看完的书卷重新翻开,不再搭理钟宴笙。   见钟思渡不搭理自己了,钟宴笙反倒松了口气,轻轻掀开帘子,又朝着定王府车驾离开的方向看了眼。   方才他不敢抬头,没见到萧弄……不知道定王殿下现在还有多生气,追查他追查得怎么样了?   钟宴笙惴惴的时候,萧弄也莫名其妙地掀开帘子,瞥了眼后方。   车夫察觉到动静,谨慎地询问:“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对?”   脑中又将方才跪在地上发抖的人身形摹了一遍,萧弄没甚趣味地往后靠了靠,漫不经心问:“淮安侯府钟宴笙?”   车夫稍作思考:“回殿下,钟宴笙原是淮安侯府世子,前些日子京中传出消息,言钟宴笙是假世子,真世子另有其人。看他们的方向,应当是要去景华园参加斗花宴,与我们要去的地方距离不远。”   萧弄隐约有了点印象,先前信报上提到过此事,他漫不经心扫了眼,更在意闷闷不乐的小雀儿,没细看。   见萧弄没有打断,车夫以为他有兴趣,便斟酌着继续道:“当年淮安侯夫人身怀六甲时,因邪祟入梦,便到京郊的金福寺求福,下山之时,不小心跌落台阶,动了胎气,金福寺方丈辟出了院落给侯夫人生产,本该等孩子生下后,就回京城的,没料恰逢京城大乱。”   萧弄的手肘撑在车窗边沿,懒散托着腮,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脑袋,本来是没耐心听下去的,听到最后一句,眼皮抬了抬,语调上扬:“大乱?”   “是。”车夫目视前方,声音压低了三分,“先太子逼宫。”   听到“先太子”三个字,萧弄的表情头一次有了变化。   先太子裴羲,是老皇帝最宠爱的嫡子,从小教养在身边,十二岁就立了储。   太子生病,老皇帝亲自去佛光寺祈福,太子喜欢书画,老皇帝顶着言官的规劝压力,让人盖了一座宫殿收集字画,就这么宠着,竟也没将太子养歪,反倒养出个时人盛赞瑶林琼树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   老皇帝手把手为先太子开蒙、亲自教他骑马射箭,然后在先太子二十五岁那年,派人将逼宫的先太子射杀在了紫禁城的东角门外,屠遍了东宫上上下下。   自此无人再敢提先太子,老皇帝也没再立储。   那场逼宫引起的大乱持续了很久,传到了漠北,老定王与先太子私交甚好,听闻消息脸色颓然灰暗,望着京城的方向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晚年幼的萧弄偷听到父母的对话,老定王说:“萧家之祸已临。”   两年之后,鞑靼突袭漠北,边防重镇接连失守,援军久久不至,老定王携满城将士死守一月之后,满城被屠。   漠北混乱了十来年,才被他亲手平定。   “据传先太子的残党逃到金福寺附近时,劫持了侯夫人与其刚出生的幼子,引发混乱,才导致淮安侯府抱错了孩子,将真正的世子遗落在外。不过那位真世子身上有信物,才又找了回来。”   萧弄托着腮,对这些往事彻底没了兴致:“有消息了吗。”   车夫知道萧弄在问什么,语气一窒,低首道:“回殿下,暂时还没有。”   萧弄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心情越来越烦躁。   回京当日,他没有在安平伯府找到他的迢迢。   当初小雀儿是跟着安平伯府的车驾来的,安平伯贼心不死地送了好几次美人和珍宝巴结,众人先入为主,以为他是安平伯府的人,又查到安平伯的确有个养子,名字听起来与“迢迢”相似,于是所有人都以为,迢迢是安平伯府的人。   然而并不是。   想起那日在安平伯府的惊喜与惊怒,萧弄的脑子克制不住地突突发疼,又掐了把眉心。   快十日了,他的小雀儿像是当真飞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也没能再睡一场囫囵的好觉。   头疾隐隐有再度复发的征兆。   京中那些企图往他后院送人的,现在已经挨个查了个遍,并未查出小雀儿的踪影,现在暗卫正分散出去,打探那些世家豪门的私宅庄子,挨个地方排查。   这番动静不算小,他一回京就搅得天翻地覆的,那些世家怨声载道的,也没谁敢站出来说什么。   “殿下,到了。”   马车停了下来,不等车夫撩开车帘,萧弄已自行抬起帘子,宽大的袖子滑落下去,黑色箭袖上紧紧缠绕着一条红抹额,灼灼逼人。   马车外所有人都垂眸敛息,不敢多看。   萧弄面无表情地弯身跨出,步伐利落,袖口重新垂下,又挡住了那条艳丽的额带。   原本以为那只小雀儿是害羞了躲起来,如今看来恐怕不是。   更像是在故意躲着他,藏了起来。   萧弄轻轻磨了下发痒的犬齿,墨蓝色的眼睛如冰,底下隐隐蕴着风暴。   乖迢迢。   要藏可得藏好了,别给他逮出来。   马车在景华园前停下时,钟宴笙无端端后背一麻,低头小小打了个喷嚏。   五月的京城已经渐渐热起来了,钟宴笙却穿得比旁人厚许多,甚至还打喷嚏。   钟思渡坐在对面,眉头又皱了下。   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   今日斗花宴,京中的权贵子弟大多都被邀了过来,外头停了一长串华丽的马车,不少人正站在园外攀谈。   淮安侯府的车驾一到,原本还在客气寒暄的氛围霎时一变,众人纷纷望过来,盯着淮安侯府的车驾,掩唇偷笑,窃窃私语。   这几日京城关于淮安侯府的传闻,可谓如火如荼,无人不晓。   据说那位真世子已被接回了侯府,品貌不凡,才学满贯,原先的假世子平平无奇,已经被侯府厌弃了。   但大伙儿也听说了,那个流落在外的真世子是从乡野来的。   高门贵族之子,居然抱错了,淮安侯白养了个儿子十几年,这么有趣的事,没人能放过。   京中的贵人们有的是空闲,就爱看热闹,候在外面的,粗略一数也有二十余人,大部分擎等着看笑话。   等了片刻,便见一个身着青莲色直裰的高挑少年挑帘而出,腰环螭纹玉带钩,容色如玉,极为俊雅,眸色浅浅如茶,天然带着温和的气息,手持鸢尾,气度不凡。   众人不免愣了愣,还没仔细辨出这位是真是假,又见到只白生生的手挑开帘子,下来个身量更细弱些的少年,一身缥色圆领袍,戴着帷帽,帽上别着一束火红的石榴花,虽看不见脸,但身姿轻盈,莫名惹眼。   一众权贵子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乍一看,怎么两个看起来都不像假的?   钟宴笙猜到了会被人看热闹,但没想到这么多人闲的没事看热闹,下来瞅见这么多人,忍不住缩了一下。   沉默了一瞬后,钟宴笙默默地往钟思渡背后挪了挪。   他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戳了下钟思渡的腰,绵言细语:“你先走。”   反正他今日就是陪钟思渡来亮相的,钟思渡够吸引视线就行了,他相当于一张通行的请帖,不需要有什么存在感。   钟思渡冷不丁被戳了下后腰,倏然之间,身后的人扑得过于厚重的香粉里,仿佛钻出了一缕清润的香气,顺着一股麻麻痒痒的感觉顺着那根搭在他腰上的手指,迅速流向四肢百骸,身子顿时一僵。   但那根手指又很快收了回去,一触即离,似乎只是单纯为了提醒他走前面。   单纯?   能把淮安侯和侯夫人哄得团团转,出去鬼混一身痕迹的人怎么可能单纯。   钟思渡的笑容差点没维持住,迅速将脑子里的想法摁灭。   他明白今日来斗花宴意味着什么,不着痕迹地瞪了眼钟宴笙,忍下那丝别扭,先抬步走了过去。   众人的目光不由又聚集到了钟思渡身上,看他取出帖子,交给外面的礼官,笑意清浅:“这是淮安侯府的帖子。”   偷偷竖着耳朵听的大伙儿恍然大悟。   这就是那位被抱错的倒霉世子。   那后面那个戴着帷帽不露面的,应当就是淮安侯府白养了十几年的假世子了。   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和气氛,云成攥紧了拳头。   自打这位钟思渡少爷被接回来,侯府里的气氛就变了,不少人都被他迷惑,渐渐偏向了他,但云成和几个旧仆都不喜欢他。   什么真的假的一点也不重要。   云成见不得小少爷受委屈。   瞅到云成的脸色,钟宴笙悄悄拽了他一下,冲他摇摇头。   来赴宴前,他就猜到了会被议论,会遭到怪异的目光甚至冷落。   但钟宴笙很认真地觉得,这些人他又不熟,怎么看他的,和他也没关系。   相比之下,还是定王殿下的事更惹他发愁,他缩在家里寸步不出,躲了十日,刚一出门,居然就撞上了。   佛祖不保佑,黄历也不行。   请帖确认无误,钟宴笙跟在钟思渡后面一起入了园。   原先等在外面看热闹的其他人也跟了过来,这位淮安侯府真世子的气度品貌,与想象中畏畏缩缩的乡野俗夫完全不同,大多人收起了讥嘲冷眼的态度,各怀心思地打招呼,有意无意忽略了钟宴笙:“钟少爷,久闻大名。”   “钟少爷在院试中当真是大放异彩,文采斐然,文章都传到了京城来了!在下有幸拜读,佩服,佩服。”   钟思渡对众人的试探反应早有预料,含着淡淡笑意,应对那些抛来的问题,态度谦逊温和,回得滴水不漏。   虽然其他人叫钟思渡“钟少爷”,但言语之中,显然已经将钟思渡当做了淮安侯府的世子。   反倒是钟宴笙这个小世子被冷落在旁。   见钟宴笙逐渐被排挤到边缘,没人注意,云成着急了,压低声音:“少爷!”   出发之前,他候在马车外,听到侯夫人小声提醒钟思渡,说钟宴笙从前身体不好,很少出门,害怕人多的地方。   还说此次赴宴,必有多嘴之人说闲话,是他们私心叫钟宴笙出席,要他好好照应钟宴笙。   钟思渡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一到景华园,就完全将他们小少爷抛到脑后了。   小少爷明明着了凉,身子不舒服,也不准他报给侯爷和夫人,非要坚持着来,为的是谁呀!   钟宴笙体力不济,走了会儿,已经有些累了,见云成激动,赶紧竖起指头,比在唇畔:“嘘,嘘!别嚷别嚷,要被人注意了。”   平时他出门,身上总是会环绕许多视线,经常紧张得手心发汗,眼下没人看他,他倒还松口气,并没有生出被排挤的落寞感。   云成:“……”   差点忘了,小少爷是只不喜欢热闹的小蘑菇,平日里除了作画,剩下的爱好就是躺在花阴里看点闲书。   这斗花宴若非侯府和夫人的请求,少爷恐怕是不乐意来的。   这么一想,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平,不过云成还是勉强把那口气咽了回去。   钟思渡长在乡野,文才却那般佳绝,考上院士第一时还不满十八,今岁便要参加秋闱。   世家子弟里,能这么有出息的也是凤毛麟角,多半都是蒙祖荫才能混上一官半职的。   京中许多出名的文士看过钟思渡院试的文章,赞不绝口,放言钟思渡秋闱必然一鸣惊人,明年春闱揭榜,也必能提名。   不管钟思渡秋闱的表现会如何,已经有不少人有了结交他的意思了。   等在外面的权贵子弟们,不全是来看热闹的,其中不少人的父母就嘱托了他们,要与钟思渡认识一番——这位真世子刚回京城,谁都不熟,正是最适合结交的时候。   至于那个假世子,就不用提了。   谁能忍受一个鸠占鹊巢之辈?这二人关系必定不好,与钟思渡交好,就等于与钟宴笙交恶。   和一个假的交恶,也没影响。   大伙儿人挤人的,钟宴笙自从那晚过后,格外不喜欢被人触碰,主动往旁边挪了挪,见钟思渡面对这么多人,还从容自如,迅速融入了周围的氛围之中,得到其他人的赏识,感到欣慰又开心。   今日也算是没白来。   因为在路上碰到定王府的车驾,耽搁了一会儿,钟宴笙俩人到得不算早。   俩人到之前,德王妃就露过面了,景华园内今日还有不少女眷,王妃去会见女眷们了,也不用他们特地去拜见。   前方的下仆弯着腰引路,众人说说笑笑的,跟进了景华园。   从入口进去,两道旁是极阔远的荷花池,深深浅浅无穷碧叶之间,已有荷花初绽,清香扑鼻。   再往里走,入目嫣红姹紫,万花争放,花匠精心培养的奇花异草开得争奇斗艳,花香扑鼻,看着便迷人眼睛,一时难辨东西。   众人不由赞道:“今年景华园的花色好似更繁多了。”   景华园是京城最大的花园,这里面的花没有俗品,都是各地挑来的珍种,富贵华丽、清新淡雅兼具。   钟宴笙听着周围一片赞叹声,却看得乏味。   景华园的景致,还不如长柳别院里的花园呢。   他当时误以为萧弄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还向打理花园的王伯讨要了一袋花籽,准备以真少爷的名义送给侯夫人,修补真少爷和她的母子关系。   结果……   不能深思,想多了尴尬又害怕。   想到那袋花籽,钟宴笙就发蔫。   跟被他带回来的那条白纱一样,他是不敢再摸出来了,生怕一让它见光,定王殿下就会嗅着味儿找过来。   都没来得及跟好心的伯伯再道声谢呢。   周遭的人声热热闹闹的,说什么的都有。   外围的人多半身份不高没里面的高,讨论的也都是其他的。   比如京城近来最火热的话题。   “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得罪了定王殿下,听说定王简直要把天都掀了!”   钟宴笙正回想着萧弄的事,一听到“定王”二字,心里就是一咯噔,凭着没人能看见自己的脸,眼睛睁得溜圆的,悄悄竖起耳朵偷听。   此处人多嘴杂,何况定王不可能来这种地方,边上那几人讨论得肆无忌惮的。   “可不是?我爹就因为往定王的私宅送过几个美人,底儿都差点被掀起来了!”   “哈哈,我听说定王一回京,就直接去了你家,到底发生了何事?快快详细道来。”   “谁知道那个疯子想干什么?”   说话的人脸色又畏又恨,显然畏惧更多,胸膛不住起伏:“我有个弟弟,是我爹的养子,自小跟在我身边长大的,我给他取名‘窈窕’的‘窕窕’,长大后发现他姿色不错,我就与他……我爹嫌丢脸,封死了其他人的口,不准往外说他的事。”   跟在他旁边的几人:“……”   “行了行了,都这么看我做什么。”安平伯府的世子不耐地咂了下舌,“那日那疯子一来,叫我把“窕窕’带过来,我说那是我房中人您找他做什么,他那脸色瞬间……恐怖得活像要劈了我,跟我拐了他老婆似的!险些把我爹给吓死!”   说着,大概是回想起了萧弄的脸色,狠狠打了个激灵。   跟他凑一块的那几人跟着倒抽凉气:“怎么回事?”   “然后呢?”   “我爹以为他要美人,赶紧把窕窕带了过来。”那人停顿了下,脸色分外精彩,“结果他见到人,忽然神经质地笑了一声,笑得我寒毛都竖起来了,吓得我爹又差点厥过去!”   众人听得十分入神,全然没注意到旁边戴着帷帽鬼鬼祟祟的钟宴笙:“然后呢然后呢?”   “他笑完,脸色又一下冷了,跟犯了失心疯似的!警告我给窕窕换个名字,就莫名其妙走了。”   安平伯世子郁闷得要死:“我堂堂安平伯府,给他出入如无人之境,若不是听说今日德王殿下也会来景华园,我爹非要我过来,我当真是没心情来参加这斗花宴的,简直欺人太甚!”   其他人面面相觑之后,跟着附和了两句。   脸上表露的意思却是“还有条命就不错了知足吧你”。   钟宴笙指尖一颤,差点就把面前的花揪下来。   那几人在纳闷讨论定王在发什么疯,只有他清楚知道,萧弄找的不是什么“窕窕”,而是“迢迢”。   看来萧弄是搞错了他的身份,找去了安平伯府……虽然有点对不住,不过钟宴笙心里还是长长松了口气,暗道抱歉抱歉。   又见安平伯府的世子抹了把汗,方才讲述时的火气散了,大概也觉得能活着已经不错了,脸色衰衰地总结道:“其余的我就真不知道了,你们也快别问了,反正沾上那煞神准没好事,我看定王那架势,等找到了人,非得把那人生吞活剥了不可!”   他语气笃定又阴森的,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后背,钟宴笙忍不住悄悄碰了碰自己的颈子,想起他咬萧弄咬的那一口,脸色发苦。   没想到都这么久了,定王殿下不仅没消气,反而越来越火大了。   他现在十分庆幸,当时萧弄问他的名字,他自以为是想太多,没有说出大名,否则早就被逮住了。   听他们几个还在讨论“迢迢”俩字是犯了定王殿下什么忌讳,讨论时还奇怪地朝他看来,似乎在纳闷他站这儿这么久做什么。   迢迢本迢心虚地往旁边挪去。   连累了安平伯府很不好意思,但他也没办法了。   钟宴笙不敢再偷听了,闷头咳了声,拉了拉云成,小声道:“云成,我躲会儿人,你帮我在这边看着,若是有什么事就过来通知我。”   云成知道他着凉了不舒服,也不喜欢这么多人的场面,迟疑了一下,忧心问:“少爷,您一个人能行吗?”   “这里是景华园,不会有人闹事的,也没人注意我。”钟宴笙揉揉鼻尖,慢吞吞地往旁边的小道钻去,“我去休息会儿。”   风寒让他浑身的骨头都有些酸软,脑子也昏沉发困。   斗花宴要持续到晚上,钟宴笙准备找个清净的角落休息会儿,该露面的时候露面,不该露面的时候就躲起来,毕竟戴着个帷帽还是挺招惹视线的。   从边上的岔路过去,两道乱红纷纷,行了一会儿,便看到个观花的石亭,立在高耸的花丛之中,静静的无人打扰。   钟宴笙大喜走进去,坐下摘下帷帽,长舒了口气。   这几日一直忧心定王,想到要来参加斗花宴还睡不好,染了风寒就更难受。   坐了会儿,钟宴笙有点困了。   周围花香怡人,阒无人声,清风拂面很是舒服,他趴在石桌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的,不知道趴了多久,钟宴笙忽然捕捉到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靠过来,赶紧将搁在边上的帷帽抓起来戴上,刚扶正,就见小路上走来三五个人,一见着他,眼里放光:“哈,原来在这里!”   帷帽遮挡了视线,那几人走近了,钟宴笙才看清为首之人是谁,心里一紧。   孟棋平?他怎么也来了!云成打听到的名单里不是没他吗?   钟宴笙活了快十八年,从未强烈地讨厌过一个人。   孟棋平是第一个。   当日钟宴笙被下了药,又被出言侮辱,狠狠扇了孟棋平一巴掌,就跳窗跑了。   眼下单独撞上孟棋平,明显不太妙。   钟宴笙心里一紧,抿紧唇瓣,起身想离开亭子回人群里。   但还没靠近亭子出口,孟棋平使了个眼色,跟在他后面的两个人就堵住了去路。钟宴笙隐约记得这几人,都是当日在酒楼里捧着孟棋平的,大概是他的狗腿子。   孟棋平的目光黏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滑动着,跟钩子似的,恨不得剥了他的衣裳,开口的腔调还是叫人反胃:“我可是专门来找你的,跑什么呢。好久不见啊,宴宴,见到我不高兴吗?”   钟宴笙皱皱眉,以为他是想报那一巴掌之仇,没料下一秒就听孟棋平压低了声音,恨声问:“那日你被谁睡了?!”   钟宴笙的眼睛不由睁大,愕然地后退了两步。   孟棋平声音里满是不甘:“我那药烈性,只有一种办法能纾解。”   他又凑近了一步,伸手想揭钟宴笙的帷帽:“说,是谁?”   孟棋平越想越火大。   那晚钟宴笙跳窗之后,他因为心虚,等巡游的御史走了,才叫人探水路找人,又是担心自己好不容易使计抓来的小美人便宜了别人,又担心钟宴笙要是死在河里,他会被淮安侯府找上门。   结果找了半晚上,都没在河里找着钟宴笙。   钟宴笙还活着,那自然是别人捡到了便宜。   钟宴笙吃过教训,对孟棋平怀有高度警惕,看他一靠近,灵敏地往侧边一躲,拧眉警告:“孟三少爷,这里是德王妃的景华园,外边人多,你最好自重。”   谁知孟棋平听了,非但没有忌惮收敛,反而阴沉沉地笑了:“小婊子,你是不是还以为你是淮安侯府的世子呢?今日老子就是把你直接扛走,也没人会说什么。”   他身后的几个狗腿子也哄笑起来:“小世子生得花容月貌,怎么还遮起来了,给我们看看嘛。”   “啧啧,这个嗓子,又哑又软的,勾引谁啊?”   钟宴笙想到云成说过的孟棋平传闻,心下一沉。   孟棋平一探手,又要来抓钟宴笙的帷帽。   钟宴笙一直盯着他的动作,跟条滑溜的小鱼似的,凭借自己细条的身姿,又侧身避开了。   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动起来时姿态却极漂亮,腰带飘飘,帷帽上的石榴花烈烈如火,仿佛衔着串红果的小鸟儿,在枝叶间轻盈的腾挪。   孟棋平看得又是喜欢,又是火大:“他娘的,给我摁住他!”   钟宴笙一吓,条件反射抬脚往他膝盖上一踹,孟棋平完全没料到他还敢反抗,猝不及防被踹了一脚,膝上一软,砰地直直跪倒在钟宴笙面前。   孟家三少爷何时这样过?连在青楼床上不小心弄死了小倌儿这样不光彩的事,沛国公和国公夫人都舍不得罚他跪一跪的。   一时不仅几个跟在后面的狗腿子,连孟棋平也惊呆了。   钟宴笙跟着吓了一跳,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趁着那几人呆住,飞快往亭子外跑去。   孟棋平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大吼:“发什么愣!给老子把他抓回来!老子今天非得在这亭子里办了他不可!”   钟宴笙常年待在深宅里,还不喜欢动弹,平时说话做事慢吞吞的,跑了不过几步,就被几个人高马大的狗腿子追上团团围住了。   孟棋平拍拍下摆,跟过来冷笑道:“不知好歹的小婊子,得罪了我,又没有淮安侯府世子这层身份庇护了,你以为谁还会给你撑腰?”   钟宴笙抿着唇不吭声,随着他们的靠近而缓缓后退,直到背后抵上一片密密的枝叶,才退无可退,站定不动,努力思索。   在今日所来的权贵子弟里,孟棋平的家世也是数一数二的,还极为飞扬跋扈,一般没人敢惹。   他就算是高呼云成的名字,作用也不大,反倒可能会连累云成挨打。   就算引来了其他人,也未必会帮他,毕竟虽然他还挂着个名,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不是淮安侯府世子了。   钟思渡……   钟宴笙脑子里直接跳过了钟思渡。   钟思渡不喜欢他,他也不想给钟思渡惹上孟棋平这样的麻烦。   要想从孟棋平这块狗皮膏药这儿脱困,得搬出个能威慑住他的人。   见钟宴笙不动了,孟棋平得意不已,脑子里已经在幻想该怎么将这个不听话的小美人调教乖巧,拍开其他人想伸过去的手:“我来。”   说着,就去抓钟宴笙。   钟宴笙一扭身,又轻巧地躲开了。   这一下可把孟棋平彻底惹着了,他大为光火,沉下脸准备叫所有人一起动手之际,就听钟宴笙深吸了口气,似是因为此前听到有人嘲笑他的姑苏口音,这回说得字正腔圆,沉下嗓子:“谁说没有人给我撑腰了?”   本就因风寒而粗哑的嗓音,压得沉下来,不同于以往的轻柔绵软,乍一听还挺有气势。   孟棋平被他唬得一愣,旋即止不住地冷笑:“好笑,得罪了我沛国公府,你觉得还有谁罩得住你?”   几个狗腿子跟着哄笑。   钟宴笙强作镇定:“一个你害怕的人。”   “哈?”孟棋平更觉得好笑了,“那你倒是说说,他是谁?”   钟宴笙盯着他,一字一顿:“定王殿下。”   之前在长柳别院时,萧弄说过,若是有事,尽可找他。   尽管这话大概不是出自真心,现在又和定王是结仇状态,但钟宴笙还是有了几分底气。   听到这个名号,每个人脸上都不可抑制地透露出几分恐惧忌惮。   几个狗腿子不笑了,连孟棋平也沉默了,周遭陷入了一片死寂。   旋即他们对视一眼,意识到钟宴笙说的话简直是天方夜谭,猛然爆发出一阵更猖狂的大笑声:“哎哟我的娘啊,钟小世子,你可真会说笑话!”   “定王?我没听错吧?哈哈哈哈!”   孟棋平回过神来,几乎觉得强撑着胡说八道的钟宴笙可爱了,嗤笑出声:“定王?发什么蠢,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定王那条疯狗这几天在到处咬人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脖子一寒。   一把冰冷纤薄的利刃犹如毒蛇般,无声无息地贴在了他的颈侧。   钟宴笙瞳孔一缩。   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从身后弥漫过来,苦涩的药香,冰冷的气息,像冬日落在眼皮上的一片雪。   身后的人分花拂柳而来,低沉磁性的嗓音散漫,含着几分笑意,更多的却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本王在咬谁?”   死寂。   连花瓣落地的声音也仿佛可闻。   几个狗腿子吓得砰地就跪倒在地,死死埋着头不敢出声。   孟棋平却连跪也不敢,他的脖子上架着的剑,几乎贴合着肌肤,稍微一动就会割开一道口子,冰冷的寒铁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体发软得几乎要瘫倒下去,却又僵硬得一动不敢动,眼睛瞪得很大,急剧地呼吸着,仿佛一只濒死的青蛙。   钟宴笙也僵住了。   背后的人穿过花丛跨了出来,帷帽落下的轻纱略显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袭模糊的鸦青色,银绣的山河飞鹤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窄袖玉带,闲庭信步,不疾不徐擦过他的肩膀,驻步在他的前方。   很高。   坐在轮椅上时就显得很高了,站起来比钟宴笙想的还高,几乎高过他接近一个头,得微仰着头看。   高大的身影将钟宴笙整个人罩在了阴影里,不知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多年征伐磨练出的气势,哪怕是背对着,也极具压迫感,若是面对面,恐怕更叫人喘不过气。   他侧对着钟宴笙,颈侧不偏不倚的,落入了钟宴笙的视线。   一道暧昧情色的咬痕,明晃晃地烙在了那截无人敢觊觎的修长脖颈上,哪怕视线受限,也无比清晰。   钟宴笙脑子里嗡地一下,在无人能看到的地方,一股热意火燎似的,陡然从脖子窜到了脸上,热腾腾的。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定王殿下的药难不成是给他顺走了,没药擦了吗?   就每日顶着这么个不体面的痕迹到处走吗?   他那晚上……真的咬得有这么狠吗?   钟宴笙的眼神飘忽,心虚害怕得也要跟着飘起来了。   不知道萧弄方才在树叶后听了多少,但孟棋平的话他显然是听得很清楚。   孟棋平已经失去了一开始不可一世的嚣张傲慢,汗水不断浸出来,浸湿了额发,脸色惨白惨白的,嘴唇发着抖,不知该如何解释:“定、定王殿下……我……”   萧弄掏出帕子,低头慢条斯理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花汁:“景华园风月无边,不宜杀生。”   听到此话,孟棋平紧缩的瞳孔放略微放松,勉强挤出个笑:“多谢殿……”   又听他轻描淡写:“削根手指吧。”   展戎容色冷漠地举剑站在孟棋平身后,利落应声:“是。”   话音落下,一声利刃削过骨肉的轻微闷响随即响起。   几乎是同一时刻,孟棋平发出叫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你敢,啊……啊啊啊啊!”   边上几个狗腿子抖得不行,惊骇无比地喘着气,几乎吓昏过去,但孟棋平还没嚎几声,一个还算镇定的眼见萧弄眯起了眼,似乎被吵烦了,当即感到不寒而栗,扑过去一把捂住了孟棋平的嘴。   四周又静了下来。   钟宴笙的嗅觉很好。   即使萧弄的大半个身子挡住了血腥的一幕,他还是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混在满园的花香中,更加令人作呕。   他后背发毛,放轻呼吸,悄悄地想从后面的树丛里钻走。   刚挪了一步,萧弄就跟背后长眼了似的,转过身来。   没有了覆在眼上的白色薄纱遮挡,钟宴笙第一次看清了萧弄的真容。   背光之中,那张脸容依旧英挺清贵,深邃的轮廓线条流畅冰冷,眼型略微狭长,眸子极为漂亮,深黑中隐隐透着墨蓝色,像外藩进贡的价值连城的蓝宝石,带有三分异族风情的俊美,望着人时锋锐而冷漠。   正面相对,压迫感更甚。   钟宴笙的视线划过那张微微勾着、却不似在笑的薄唇,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掠过他迷糊之时,凑上去咬着那张唇的画面,又扫过他颈侧隐约的咬痕,耳根烧得越发厉害,若不是戴着帷帽,几乎都要冒烟了,禁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本王怎么不知道,本王罩着你?”   熟悉的嗓音落入耳中,比之前在马车上时更清晰更接近。   钟宴笙喉间一哽。   他就是想搬个让孟棋平忌惮的角色,第一时间想到了萧弄。   哪知道萧弄就在他背后不远处啊。   但萧弄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   那双如记忆里漂亮的墨蓝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极具侵略性。   “你。”萧弄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灼意,缓缓开口,“摘下帷帽。”   作者有话说:   此时的萧弄:紧脏,是老婆吗,刚刚有没有吓到老婆??? 第十九章   眼前暗了下来, 熟悉的冷淡气息扑面而至,钟宴笙的睫毛颤了颤,毛都炸开了, 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慌乱的念头。   要被发现了吗?   会不会连累侯府?   萧弄也会像对孟棋平那样, 冷冰冰地叫展戎把他的手指削下来吗?   也可能是更可怕的对待。   毕竟萧弄脖子上的咬痕还明晃晃的存在着, 赤裸裸地昭示着他的罪证。   脑中晃过初见之时,递在喉间的剑, 还有那次在昏暗的室内,带着杀气望过来的血红眼睛。   小花园内花香袭人,飘动的芬芳之中, 掺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孟棋平被捂着嘴, 细微的呜咽声时不时钻进耳中, 方才不可一世的人,现在瘫倒如一滩烂泥。   钟宴笙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下一瞬,他咬咬牙, 干脆跪了下去。   “见过定王殿下。”   钟宴笙低垂下头,把嗓子又压得低了低,本就因风寒而沙哑的嗓音显得愈发喑哑:“方才小臣情急之下, 才、才借用了殿下的威名,望殿下宽恕。”   他努力转动脑子, 暂时还没想出该怎么回应萧弄让他摘下帷帽的命令,只能装作没听到, 略过这一条, 回答了萧弄的上一句话。   面前的人扑通一下跪倒, 说话战战兢兢的, 遏制不住的颤抖。萧弄拧了下眉, 想伸手将人够起来,恰巧一阵风拂来,从钟宴笙身上拂来一股恐怖的气息。   方才周围浮动着花香与血腥气,一时掩盖住了这股味道。   是浓郁艳俗到令人发呛的劣质香粉气。   萧弄嗅觉敏锐,那股恐怖的香气又是猝不及防迎面扑来的,被呛得差点打个喷嚏,伸到一半的手一下收了回去,眉心蹙了蹙,半眯起眼,盯着跪在眼前的人。   他的小雀儿身上的气息如朦胧湿润的兰香,绝不会用这样俗不可耐的浓香。   身形也不如迢迢纤长,略微臃肿。   钟宴笙悄悄掀了掀眼,察觉到萧弄似乎很厌恶自己身上的香粉气,没有再度靠近,心底一松。   还好他这些日子心神不宁的,有了点防备,叫云成去买了几钱一大罐的香粉,出门前往身上扑了好多,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未雨绸缪,高瞻远瞩,太聪明啦!   钟宴笙心底乐滋滋的,以为就此逃过一劫,孰料头顶再次传来了萧弄冰冷低沉的声音:“听不见么,本王叫你把帷帽摘下来。”   钟宴笙心尖一抖,好在萧弄的下一句话不是“耳朵不用就割下来”,咽了咽唾沫,转了那么久的脑子终于勉强找到个理由:“回殿下,小臣……脸上染疾,恐会传染,因此戴帷帽遮挡,不敢让殿下冒险。”   展戎用巾帕擦了擦剑上染的血,奇怪地看了眼地上跪着的人。   叫摘帷帽就摘帽,话那么多,他还是第二次看到敢不遵从王爷命令的人。   可惜,对那位小公子之外的人,王爷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不过此人也是倒霉。   王爷这几日都找了几十个“迢迢”了,这也不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但却是第一个撞上王爷头疾隐隐发作、心情十分糟糕时的对象。   果不其然,见钟宴笙不摘帽子,萧弄面色一冷,手按到腰间剑上,噌然一声,佩剑出鞘。   听到兵刃出鞘的铿锵之声,钟宴笙的瞳孔一缩,刹那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定王殿下要……杀了他吗?   毛骨悚然的恐惧感猝然窜过四肢百骸,钟宴笙眼眶微微发红,喉间一声艰涩的“哥哥”差点脱口而出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哈,定王不是不爱赏花么,怎么也来了本王这园子?还叫这园子染了血!”   钟宴笙听到声音怔了一下,越过萧弄,看到他此前过来的那条小道上,陆陆续续涌来了许多人,为首的人瞧上去而立之年,头戴墨玉发冠,身着大红蟒袍,气势很是张扬,扫了一眼这个角落的场景,脸色难辨。   后面跟来的那群人随即也看到了满手是血的孟棋平,脸色皆是惨白一片。   云成也在其中。   钟宴笙迟缓地眨了下眼,后知后觉想起,他之前过来时,吩咐了云成,若是有什么事就过来通知他。   想必是云成过来叫他时,发现不对,跑去找了人来。   头顶的剑悬而未动,极度的紧张之下,钟宴笙居然挤出了一丝闲暇思考,今日主办斗花宴的是德王妃,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位应该是德王。   去年圣上将几位亲王急诏入京,德王殿下就是其中之一,听说这位殿下不仅母家势厚,还颇为受宠,很有望继承大任——如果定王殿下对此没意见的话。   骤然来了不少人,萧弄的剑尖一顿,避开帷帽,换了个方向,轻轻巧巧一挑,也不知道怎么用的劲道,就将钟宴笙别在帷帽上的那束石榴花轻轻巧巧挑飞起来,落入手中。   一番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挽剑拈花,煞是赏心悦目。   周遭霎时更死寂了。   若不是气氛不对,展戎几乎都想给王爷鼓掌了。   耍了个好流氓啊!   历年斗花宴,邀请的都是些年轻的权贵子弟和年轻女眷,什么意味不言而喻。   带来宴上的花,也不只是拿来炫耀攀比的,还有另一种用处——按京城斗花宴的风俗,若是彼此在宴上看对了眼,就可以将自己带来的花赠与对方。   花不止是花,寓意深着呢。   人家小世子带了花,还没来得及送给哪个女眷,就给定王捷足先登了。   钟宴笙脑袋上一轻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   原来不是要砍他吗?   走神的意识回落,他惶惶地还以为帷帽被摘掉了,等察觉到眼前的白纱并未消失,又愣愣地望向萧弄。   面前高挺的男人垂着眼,完全忽视了背后叫嚣的德王,看起来从容不迫,手里把着那束娇艳欲滴的石榴花,修长的十指动作不疾不徐的,揉弄着火红的花瓣,平添三分风流,神色却极淡漠。   比起手握重兵的煞神,更像个闲散的王侯贵公子。   看清那株石榴花的瞬间,钟宴笙愕然地睁大了眼,耳根慢慢发起烫来。   萧弄那般不紧不慢揉弄什么的做派,让他脑子里隐隐约约闪过了一些不太好的画面。   月色朦胧,低垂的纱幔之中,胸口又疼又麻的,被磋磨得红如石榴。   作弄他的,就是那根正在揉碎石榴花瓣的手指。   钟宴笙浑身都不太对劲起来,脑子一热,差点忘了伪装,险些跳起来叫萧弄把花还给他,可是又不敢,可怜巴巴地看了萧弄半晌,希望定王殿下能良心发现还给他。   那花是侯夫人特地剪的,花园里开得最好的那一枝,调笑着叫他有喜欢的姑娘就勇敢点送出去,是有特别寓意的。   定王殿下曾在京城待过一些年岁,不可能不知道斗花宴的花有特殊含义吧?   但大概是隔着两层纱,眼神无法送达,又或者定王殿下就是没良心,他看了会儿萧弄,萧弄也没反应。   钟宴笙张了张嘴,委屈地重新低下脑袋。   那是他的花啊……流氓。   赶过来的一大群人没想到还有这种戏看,震愕不已,视线一半落在孟棋平身上,剩下的大半飘在钟宴笙身上,少部分胆子大的在偷偷看萧弄。   重点是看他手中的石榴花,眼神无比奇特。   萧弄离京多年,从前在京城时,对斗花宴也毫无兴趣,从未参加过,只知大概有这个宴会,但不清楚风俗和规矩,毫不在意地捻了捻石榴花瓣,慢慢转回身,懒懒一笑:“谁说本王不爱赏花,本王可惜花得很。”   他身量高挑,体内流着一半异族血脉,五官旁人要更深邃立体,杂糅了几分异域风情,更添俊美,墨蓝色的眼恍若冬日冻结的冰河,只是往那边扫了眼,些许的骚乱就静止了下来。   除了怒气冲冲的德王外,没人敢再出声。   来了不少人啊。   萧弄漫不经心想。   方才他本来想把钟宴笙的帷帽挑飞,临时换成挑花,倒也不是因为德王出现打岔,他想做什么,向来不会顾忌旁人。   但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小雀儿的眼睛,那双润黑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时总是亮晶晶的,让人不忍让他眼底的光芒熄灭。   钟宴笙就是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是迢迢,萧弄也不想当着一群乌合之众掀开他的帷帽。   这个举止太惹眼,放在旁人眼里,近乎是羞辱了。   看他闲闲散散的模样,德王心头愈发火大,也不装模作样了,脸上的假笑消失,神色一沉:“萧弄,你真是越发了不得了,竟敢来本王的地盘上闹事。”   萧弄转了转花束,挑起一遍眉梢,笑容说不上的挑衅:“哦?本王闹什么事了?”   德王一指孟棋平,声音拔高,掷地有声:“孟老爷子的孙子如何得罪你了?天子脚下,你竟将人家的手指生生斩断,如此残忍,无法无天!萧弄,你还以为这里是你的漠北?!”   一番话冠冕堂皇,听得后面赶过来的孟家小厮目瞪口呆,没有嗅到一丝德王殿下要为孟棋平做主的意思。   但这二人,一个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亲王,另一个是性子暴虐古怪手掌兵权的异姓王,哪个都惹不起,是以大伙儿面面相觑之后,还是没人敢出声提醒德王殿下,那边沛国公府的三少爷断了根手指,已经快疼晕过去了,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了,要不要送去医师那里。   也没人敢擅自靠过去。   那个脸色冷酷恐怖、抱着剑站在孟棋平边上的青年,八成就是定王的亲卫展戎,据说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恐怖角色。   孟家的小厮干着急时,也有听家里说过些往事的,悄悄望着定王和德王,心有所悟。   据说当年蛮夷破边关时,九岁的定王被亲卫拼死护送回京,皇帝大感痛心怜惜,含泪亲自将萧家两个遗孤接进了宫中,让他们与皇子们同吃同住,又一同在学宫里念书。   当真如先祖教训,和萧家“亲如一家”,叫不少老臣感动不已。   不过仅仅半年之后,萧弄就当着贵妃的面,狠狠揍了德王一顿。   听说那是在一场内廷宫宴上,在女人崩溃的尖叫声里,萧弄跟德王不知道闹什么矛盾打了起来,半大的孩子,凶狠得跟塞外的野狼似的,将德王一个少年摁在地上,拳拳到脸,打得他爬都爬不起来,好几个宫人都拉不开。   事情闹得很大,在贵妃的大哭大闹下,萧弄带着萧闻澜离开宫中,回到定王府,得到京中嘲声一片,与德王也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也难怪德王理都不理孟棋平一下,先朝定王发难。   周遭众人心思各异,钟宴笙却完全没融入到周围的气氛里,他只在意他的花。   视线跟随着那串被萧弄晃过来、晃过去的石榴花转来转去半晌,钟宴笙确定了,萧弄的确是不打算还给他了。   好吧……命比花重要。   钟宴笙咬咬唇,不再纠结这个,趁着那俩人对上,没人在意他了,按紧脑袋上的帷帽,悄悄么么起身挪开。   余光里看到那道慌忙溜走的淡青色的身影,萧弄嗅了嗅石榴花清淡的香气,收回视线,没有阻止。   那日在安平伯府没找到迢迢后,他见谁都疑神疑鬼,找错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个,钟宴笙其实不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他找人的动作太大,几乎有些魔怔了,今日还差点被德王这样的废物暗算。   简直都不像他了。   萧弄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脑子里隐约的疼痛感愈发明显。   至于钟宴笙……   淮安侯府的假世子流言,是在迢迢出现在长柳别院之后才传出的。   在那之前,钟宴笙尚且是侯府正儿八经的小世子,金尊玉贵在侯府里养着,怎么说也不可能跑到别院,爬墙来叫他哥哥。   那辆发现寒梅栖鸟图的马车也追查过,是京城一个马车租赁行的。   展戎领命寻去问过,伙计收了银子,细细回忆,说租马车的是个穿着很普通、蒙着面的少年,报的也是假名,露出眉目平平淡淡,丢进人海便泯然众人,毫无特征。   那少年只去过两次,第二次便长租走了马车,至今没有归还,还押了二十两银子呢。   又查到了马车停驻过的客栈,掌柜的也说,是个蒙着脸的人办的事,没见过什么美貌少年。   至于那蒙面人哪来的,就都不知晓了。   租马车行和客栈每日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哪有空档去打探一个客人来自何处。   而淮安侯府的假世子钟宴笙,回京还不满三月,消息少得可怜,只知从小身体病弱,极少出门,平平无奇,并无任何亮眼之处。   迢迢作的画有大家风范,却从未听闻过钟宴笙有什么格外出挑的能力。   身形不像,气味也不像。   哪里都不像。   于情于理,迢迢都不可能是钟宴笙。   萧弄找回理智冷静思考着,一切都很合理,钟宴笙不可能是迢迢。   心底的烦躁更甚了。   他几乎有些后悔当初太过自信,得到安平伯府的消息后,就没有顺着追查过迢迢回家的路线,哪怕他只着人去跟过一次,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断了线索。   方才拦钟宴笙,也不过是因为他心底有一丝奇异的感觉。   但这几日都找错多少人了,现在怀疑到一个世家子弟头上,也太离奇了。   来景华园是为了找德王麻烦的。   既然德王自己撞上来了,先专心找德王的麻烦吧。   钟宴笙没敢直接过去,绕了个小圈子才回到人堆里,跟云成汇合。   云成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见钟宴笙回来了,才松口气,连忙悄声问:“少爷,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方才德王出现在斗花宴上,他想通知钟宴笙,一过来就看到了萧弄出现,让人砍了孟棋平的手指,吓得立刻回去通报景华园的人,等待景华园的下仆将消息层层上报给德王时,急得都想骂娘了。   那可是定王啊,眼也不眨,直接就将孟家三少爷的手指砍了一根,恐怖极了,他家小少爷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钟宴笙朝云成摇摇头,小小声:“我没事,云成,多谢你了,还好你机灵。”   “少爷还用谢我?不过,姓孟的怎么会在这里?”   云成偷偷瞄了眼孟棋平,看他手掌血淋淋的,人已经要生生痛昏死过去了,后背飕飕发凉,使劲搓了搓手臂,压低声音道:“虽然定王殿下很可怕,但他真是做了件好事,姓孟的活该!”   钟宴笙恹恹的,不那么乐观:“云成,你看定王殿下身边那个侍卫的剑快吗?”   云成使劲点头,神色带着三分畏惧和敬仰:“我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太快了。”   快就对了。   钟宴笙悲伤地心想,等回头砍他手指的时候,也会是这么快的。   “对了,少爷。”云成怦怦乱跳的心平缓了点,望了眼还在对峙的萧弄和德王,后知后觉想起个颇为严重的问题,“怎么办,定王殿下把您的花抢走了。”   钟宴笙更堵心了:“云成,咱能不提这事了吗?”   云成讪讪,早就听说定王殿下脾性古怪、喜怒无常,小少爷又戴着帷帽,他老人家抢走小少爷的花,应当没其他意思在。   那头德王的声音格外高,气焰汹汹的,萧弄气定神闲站在那儿,不痛不痒地偶尔回两句,逗弄什么猫儿狗儿似的态度,把德王搞得蔚为火大,倏而想起什么似的,目光在周围转了一圈之后,定到钟宴笙身上,抬手一指:“你,将方才发生的事都说与本王听,定王是如何对孟家三少下手的?”   钟宴笙没想到自己突然被指,傻了一下,就见全场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到了他身上,炯炯有神。   包括萧弄,也拈着花随意望来,墨蓝色的眼底看不清楚神色。   钟宴笙:“……”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   但是,他已经有点小小地讨厌德王殿下了。   周遭望来的目光里,大多充斥着看戏的兴奋。   德王殿下抛来的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虽然大伙儿都知道,以孟棋平的尿性,多半就是嘴贱惹火上身,但钟宴笙要是如实回答,就可能得罪德王,若撒谎说定王先下的手,就是得罪定王。   偏偏这两位都是不好得罪的主儿。   定王殿下就不必说了,为了个得罪他的人能把京城闹得人仰马翻的,德王殿下也不是好相与的。   而且这个侯府假世子,方才也不知道怎么被定王殿下盯上了,就算站在德王那边,八成也要倒血霉。   看看孟棋平的下场,就知道定王有多可怕了。   各色各异的视线太多,云成终于明白之前钟宴笙为何不想被注意到了,紧张得满头冷汗,心惊胆战:“少爷,怎么办……”   连软倒在孟棋平身边那几个狗腿子也吓得不敢呼吸,顺便暗自庆幸,这个问题要是落他们头上,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不敢随意插嘴。   在人群里看戏良久的钟思渡眉头一皱,无意识朝着钟宴笙的方向跨了一步。   这个蠢货,万一把淮安侯府牵连进去就不好了。   一片死寂之中,钟宴笙忽然咕哝说了句话,语调沙哑,刻意将语速放得很快,大伙儿听不太明白。   德王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钟宴笙被所有人盯着,硬着头皮,强自镇定着,用一半官话、一半常州话含含糊糊地继续讲话。   德王:“……”   众人:“……”   有人后知后觉:“呃,这位,钟小世子,我记得不是在京城长大的,是不是不太熟悉官话?”   “我说从进景华园后,怎么就没听过他说话,原来如此,哈哈。”   “听说他才回京俩月,就出过两次门,难怪……”   窃窃私语声中,德王愣了一下,无言地收回视线。   他方才只是因为在萧弄面前气势弱了,火大至极,才想到转移注意力到钟宴笙身上罢了,倒也没指望钟宴笙说什么,左右萧弄砍了人家手指,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德王是收回视线了,但钟宴笙却还能察觉到另一道存在感更强的视线,淡淡笼罩在他身上。   是萧弄。   萧弄听过他说官话。   钟宴笙咬咬唇,底气不是很足。   被孟棋平的狗腿子嘲笑后,他意识到自己说话可能带有姑苏口音,怕萧弄听到觉得熟悉,干脆讲的祖母那边的常州话。   虽然都是吴语,但常州话和姑苏话听起来大不一样,硬朗多了,没那么软绵绵的。   他装傻充愣糊弄过去,可以不得罪萧弄,也不得罪德王……就是不知道萧弄会不会配合。   毕竟配不配合,都对萧弄无益也无害。   萧弄捻着花枝的指尖顿了顿,眉梢略挑了下。   这小孩儿,还有点小聪明,不敢得罪人,就用这种法子。   虽然语气和调调全然不同,但钟宴笙说话时,还是让他想到了迢迢说话的语气。   看在迢迢的份上。   萧弄也懒得开口说什么,别开视线,没有揭穿钟宴笙,抱臂望向德王,扬扬下巴,跟看个唱大戏的似的,唇角若有似无一勾:“继续。”   那态度,跟逗只小狗也差不多了。   钟宴笙心里猛地松了口气,紧紧攥着袖子的手心松下来,才发现自己满手心的汗。   云成也是到这会儿才敢吐出口气,猛擦冷汗。   真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两位对上,关他们小少爷什么事啊!   钟思渡完全没想到钟宴笙会这么应对,抬到一半的步子也慢慢收了回去,目光定定落在钟宴笙身上许久,才发现钟宴笙似乎从头到尾,全然没注意到他也在场。   那主仆二人拍着胸口,只顾低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小话,一丝目光也没漏过来。   钟思渡心底升起丝烦躁,目光依旧落在钟宴笙身上。   然而钟宴笙始终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身边的人注意到他的不对,奇怪问:“钟公子,你在看什么?那边是……”   “没什么。”钟思渡迅速收回视线,笑容淡了点。   大伙儿的目光又纷纷重新转回了定王和德王身上。   德王向来养尊处优,除了萧弄谁敢对他这样,在他皇帝老子面前受的气都没在萧弄这儿受的多,还是在一群年轻子弟面前如此,终于没憋住气,一声“杂种”脱口而出。   气氛霎时一凝。   众人都知道,萧弄的母亲是异族人,他身上流淌着一半异族的血。   痛恨萧弄的人太多了,私底下骂他杂种的也不少,但敢当着他的面骂出来的,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德王的话一出口,就察觉到了不对,脸色僵了僵。   萧弄是条疯狗,做事经常不讲所谓的规矩,没人想被疯狗咬上。   那双墨蓝色的眼珠冷冰冰地望过来,看死人一般毫无波澜,德王的心跳猛然加快,额上冒出点冷汗。   以萧弄的行为做派,他丝毫不怀疑萧弄敢当着一群人的面对他动手。   萧弄抬步,走向了德王。   他像某种正要捕食的猎豹,信步靠近猎物,每进一步,众人就下意识地退一步,德王也想退,但脚动了一下,还是硬生生忍住,维持住皇家的颜面。   萧弄越来越近,一种被野兽盯住的危险感爬上脊骨,令人毛骨悚然,德王的脸皮抖了一下,色厉内荏地怒斥:“怎么,萧弄,你敢对本王出手?!”   出乎意料的,萧弄没有像德王担心的那样骤然拔剑出手,他唇角带着冰冷的弧度,淡淡俯视了德王几瞬,看够了他眼底逐渐藏不住的深深恐惧,才慢慢凑到德王耳边,耳语般道:“前两日,本王的人在湖广劫到了一艘货运船,吃水异常的深。”   “你猜猜那艘船上的人,撑得住几日,会不会将幕后的人卖出来?”   德王的瞳孔骤然一缩。   萧弄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聊那艘船,德王却一动不敢动,面色僵硬,萧弄敢把话说出来,就代表他已经掌握到了什么证据。   又听萧弄似笑非笑道:“裴永,走夜路仔细着点,当心遇到鬼。”   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在战场上历经生死养出来的气势,带着沉沉的压迫感,和锦衣玉食的亲王全然不同,德王近乎喘不过气,表情有些扭曲:“你……”   一道清朗的声音忽然插入两人之中:“咦,我不过晚来一步,这儿怎么这么热闹,是开了什么百年难见的仙葩了?”   钟宴笙拉着云成缩在旁边,本来还耿耿于怀地瞅着自己的石榴花,听声音觉得耳熟,扭头一看,果真见到了两个熟人。   走前面那人一身雀色锦衣,眉眼俊致,风流意气,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意,一看就唇舌甜蜜,摇着把檀木小扇子。   竟是被皇上罚禁闭,许久未见的景王裴泓。   跟在他后面缩头缩脑的那个,则是上次匆匆一面,被萧弄吓跑的萧闻澜。   萧闻澜没防会在这里看到萧弄,吓得肩膀条件反射一缩,见萧弄的视线扫过来,身子又猛地一颤,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堂、堂兄,今日是斗花宴,我收到了请帖……”   他来这里很正规的,不是跟狐朋狗友瞎玩!   萧弄不咸不淡地扫了眼萧闻澜,没有说话,   每每看到这废物就来气。   还是会乖乖叫哥哥的迢迢可爱。   裴泓自然也看到钟宴笙了,路过之时,悄悄朝他眨了下左眼,才走到场中,笑道:“今日是斗花宴,五嫂还在等着人呢,五哥就是跟王叔有什么矛盾,也不要当众撒气嘛,大过节的。”   ——当年萧弄祖父与太祖一位表姐有情,太祖便封了那位表姐为公主,成全了两人,裴家又老是叽叽歪歪地表示“这天下是咱们裴家和萧家的”,按着辈分与老皇帝的吩咐,德王的确还得叫萧弄一声王叔。   德王脸都绿了。   但方才那股凝滞的气氛确实得到了缓解。   景王出身不高,年纪又轻,还是个只会吃喝玩乐、混吃等死的主,成天就知道跟京城那群纨绔混一起玩,德王向来瞧不上这个弟弟,这会儿借机从萧弄节节逼人的气势里脱了身,对他的脸色难得好看了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悄悄退了几步,扫了眼已经痛昏过去的孟棋平:“都愣着做什么?来人,还不赶紧将孟三少送去看医师,本王也跟去看看。”   孟家的几个下仆都快急哭了,这会儿听到德王的话,赶紧冲过去嚎:“少爷!”   景王一来,打破了现场僵持的氛围,见德王都走了,其他人也不敢在萧弄面前多待,行过礼后,连忙散去。   钟宴笙这才注意到,原来钟思渡也在人群之中。   他身周已经有好几个人一起了,离开时,含笑和那几人说着话,态度很从容,比他还能适应这样的场面。   或许这就是钟思渡说的,侯府世子“该有的模样”。   钟宴笙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跟着大伙儿一起离开。   临走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往萧弄那儿望去一眼,好巧不巧的,正撞上了萧弄睨过来的视线。   那双狭长优美的墨蓝色眼眸望过来,浓如夜色,深郁发沉,目光相撞的刹那,钟宴笙浑身陡然麻了麻,从肩膀麻到指尖。   他仓促转回头,不敢再乱瞟,和云成往之前宽阔的中庭走。   萧弄的视线离开匆匆离去的钟宴笙,转到鬼鬼祟祟想跟着钟宴笙离开的萧闻澜身上:“萧闻澜。”   三个字宛如定身咒,萧闻澜猛地一僵,停下脚步,耷拉着脑袋,步伐沉重地走到萧弄身前,嗫嚅着叫:“堂兄。”   萧弄指尖转了转手里的花枝,把人叫过来了,也不搭理他:“展戎,派人去查查钟宴笙。”   听萧弄要查钟宴笙,萧闻澜心里一咯噔,本来鹌鹑似的待着,想想柔弱美貌的小世子,怜悯之心顿时泛滥,大惊失色问:“堂兄,钟小世子怎么得罪您了吗?他人很好,跟我很熟的,应当不是故意的!”   萧弄的眸光落到他身上:“你跟他很熟?”   萧闻澜使劲点头:“熟,熟得很!我连他小名是什么我都知道!”   听到小名,萧弄半眯起眼:“哦?”   萧闻澜见他有兴趣,连忙回答道:“钟小世子小名叫宴宴,当着我一群朋友的面说的,大伙儿都知道……堂兄,他哪儿招惹您了吗?”   宴宴?   俗气。   萧弄眉宇间的那丝兴味瞬间淡去,指尖揉搓那束石榴花的力道大了许多,碾碎花瓣,沾了满指鲜红。   展戎望着那束花,欲言又止。   他这样子明显得很,萧弄现在又不像之前那样有点瞎了,看得清清楚楚,语气漠然:“本王看你快被话憋死在这儿葬花魂了,有话就说。”   见人都走光了,展戎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主子,您怎么能干这种事?太对不起小公子了!”   脑子里一抽一抽的在发疼,萧弄正烦躁着,闻言动作一顿,低头莫名其妙看了看手里的石榴花:“本王拿束花怎么了?”   萧闻澜意识到不对,目光落到萧弄手里火红的石榴花上,瞳孔震颤了几下,犹豫着开口:“堂兄,您这束花,是别人送您的吗?”   谁啊?那么大胆子?敢对他堂兄表露心意?   萧弄随意道:“抢的。”   “……”萧闻澜迟疑了许久,还是战战兢兢问出了口,“堂兄,您知道斗花宴上的花,有什么寓意吗?”   萧弄不在意地掀了下眼皮:“能有什么意义?”   半盏茶的时间后,在萧闻澜磕磕巴巴、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圈还没说完时,萧弄简单精准地提取到了斗花宴的花有什么意义。   定情。   萧弄脸色一凝,迅速弹指将手里的石榴花丢进了展戎手里:“赏你了。”   展戎:“…………”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萧某:(迅速丢开石榴花)(嫌弃)   以后的萧某:我的花呢??老婆再给我一枝! 第二十章   刚回到中庭, 钟宴笙的肩膀就被人揽住了,随即一股力道轻轻松松将他拖了过去。   他没反应过来,人还懵懵的, 就被整个端到了景王面前。   裴泓也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 伸手就想掀他的帷帽:“怎么一段时日不见, 还变成大姑娘了,遮遮掩掩的?嘶, 身上这么大股味儿,谁给你弄的香粉……给我看看,病好了没?”   钟宴笙吓了一跳, 赶紧推开他的手, 往后跳了跳:“景王殿下!我、我脸上生了疹子, 很难看, 别掀。”   说着,心虚地左顾右盼。   萧弄还在附近呢。   “嗯?不能给我看吗?难看又怎么了,我又不会嫌弃你。”裴泓嘟囔一声, 看他态度坚决,遗憾地放下手,比划了下, “你病了那么久,是不是清减了许多……嗯, 胖了啊?”   钟宴笙刻意在衣服里塞了好多层,看着确实比平时要臃肿些。   他撒谎时耳朵尖尖会发红, 还好戴着帷帽, 也没人能看见:“嗯!”   “胖了也好, 原先瘦巴巴的, 多叫人担心。”   裴泓十分及时地把话收回去, 叹气道:“我还没来得及跟你道歉呢,那日怪我没看好你,才让你落了水,幸好你没事,不然我可得愧疚一辈子了,以往父皇罚我禁足我都不服,这次是我活该。”   钟宴笙听他说得严重,认认真真安慰他:“殿下别这么说,又不是你推的我,愧疚什么?我还得多谢你跳进水池里,救了我一命呢。”   每次他这个认真劲一上来,裴泓就想笑:“谢这个做什么?你不也救过我一条命。”   裴泓说的是俩人小时候初识的事。   钟宴笙和裴泓说是幼时的朋友,其实有些勉强,也不是特别熟。   当年裴泓出生不久后,京城大旱一月,天子祈雨不成,寻了道士掐算,道士卜了一卦,说裴泓命格带火,大旱因他而起,需得在外面养到十八岁,才能接回宫中,还为当时未取名的小皇子取名为“泓”。   历代皇帝都忌讳这些,何况裴泓还掐这个点出生了。   不久裴泓就被送出了宫,养在京外的一处园子里。   不受宠的小皇子,就算在宫里都受不到什么好待遇,更何况是被放养在宫外。   几个一同被放进园子里负责照顾裴泓的宫人懈怠懒惰,觉得是因为裴泓,他们才会被放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对他自然很不好,挨骂挨饿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裴泓终于受不了了,从园子里跑了出来。   隆冬寒月,京外天寒地冻,他穿得少,还没吃饱,头晕眼花的栽进了雪地里,就爬不起来了,是钟宴笙的马车路过,将他救起来的。   那时钟宴笙还没满七岁,病情稍微好了一点点,可以下地走路了。   郁郁哀愁多年的侯夫人欣喜至极,前去金福寺还愿,钟宴笙在家左等右等,等不到娘亲回来,又对外面的大雪好奇,跑到淮安侯的书房撒娇,想去接侯夫人。   淮安侯当即拒绝,结果接下来,他去哪儿钟宴笙都跟个小挂件似的,抱在他大腿上软磨硬泡,小小一只,可怜兮兮的,淮安侯最后受不了了,勉强松了口,派了一群人护送钟宴笙,坐马车去接侯夫人回来。   出京的路上,就碰到了昏在雪地里的裴泓。   裴泓被人抱进马车,钟宴笙把身上的小狐裘裹到他身上,紧张地看人给他喂热茶汤,裴泓醒来的时候,就看到钟宴笙捧着脸担忧地望着他,小小的孩童眉目玉雪,苍白漂亮得像个小菩萨,见他醒了,一双眼睛亮亮的,朝他露出个柔软的笑。   裴泓摸到身上温暖柔软的狐裘,恍惚还以为自己是快死了,才见到这一幕。   钟宴笙看裴泓可怜,以为他是什么小乞丐,把他带回了家。   养了三天,宫里的人寻过来,淮安侯才知道小儿子把跑出来的八皇子捡回来了。   裴泓是被两个太监强行带走的,走的时候,还努力回头,跟钟宴笙约以后见面。   钟宴笙的第一个朋友就这么被带走了,难过了好久。   那次淮安侯也难得地冲钟宴笙发了火,告诫他以后别在路上乱捡人回来,也不再准钟宴笙随意出门,直到接到离京的调任,去往姑苏,一别多年,和裴泓再未见面。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不是很熟,但回京之后,裴泓来找钟宴笙时,钟宴笙还是很高兴的。   淮安侯不太赞同钟宴笙跟景王做朋友,但景王身份特殊,他也不能直接制止,只能默认了。   “看你恢复了就好。”   裴泓“啪”地展开扇子,挡住半边脸,压低声音:“不过我就被关了一个月,怎么一出来,外面就翻天了?你家那些流言是怎么回事,跟你一起来的那人又是谁?”   钟宴笙没吭声。   裴泓隐约明白了点什么,望了眼那头被人群簇拥的钟思渡,用力拍拍钟宴笙的肩膀:“小笙,别难过,若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虽然没什么用,但当个皇家招牌护着你还是可以的,要是觉得闷了,也可以随时来找我喝酒。”   钟宴笙闷闷道:“我不喝酒。”   裴泓乐了:“好,不喝酒,咱们喝茶解愁。”   钟宴笙嘀嘀咕咕:“我也不愁。”   相比他自己的身份变化带来的愁意,还是萧弄从便宜哥哥变成定王殿下要更让他发愁点。   “我听说定王把你的花抢了。”   裴泓看他不大乐意多说此事的样子,贴心地转移话题,把自己带来的玉簪花递给他,哄小孩儿似的:“来,我的给你。”   景王殿下是京城有名的拎不清,其他亲王回京,忙着争权夺势,就他回来之后,忙着吃喝玩乐,现在居然还要把来参加斗花宴带的花送给他。   钟宴笙脸都红了,把花推回去:“我不要,殿下留着花送给心上人吧,给我做什么。”   裴泓遗憾地把玉簪花收回来,往旁边看了眼:“萧闻澜过来了,应该是被定王教训完了。我现在得去趟德王那边,你就跟萧闻澜在一处,没人敢对你说什么做什么的。”   要真论起来,萧闻澜的靠山,比裴泓硬多了。   毕竟定王再嫌弃萧闻澜废物,萧闻澜也是他二叔留下的亲儿子,是他在世上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所以一般情况下,也没人会来招惹萧闻澜。   钟宴笙乖乖点头:“好。”   裴泓都能想象到他那副乖巧的样子,手痒得很想捏捏他的脸,又叮嘱了钟宴笙两句,才风流地摇着扇子离开。   云成在旁边听了半天,不禁道:“还是景王殿下人好啊。”   就算得知小少爷不是侯府的真世子,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异样目光,见小少爷不想提,就不多提那些事,依旧很关心小少爷。   一点也不像那些趋炎附势之辈。   萧闻澜最后还是在萧弄那儿领了顿骂,十分萎靡,长吁短叹地走到钟宴笙身边,刚想开口说话,鼻子抽了抽,扭头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着鼻子纳闷道:“钟小世子,你的香粉怎么这么……啊湫!……呛人啊?”   钟宴笙想想以前看的闲书,聪明地选择不答反问:“萧二少,好闻吗?”   萧闻澜的脸色一言难尽了会儿,想到帷帽下那张灿若桃李的脸,咬牙点头:“好闻!”   长得好看,说什么都对。   钟宴笙愉快地点点头,已经快忘了方才在萧弄面前有多紧张了,兀自偷乐。   “方才过来时,我和景王殿下已经听说了。”萧闻澜揉着鼻子,带着鼻音安慰钟宴笙,“你别搭理那些说闲话的,他们一天天比我还闲,就算不是淮安侯府的世子又如何,你可是我萧闻澜认定的朋友!”   钟宴笙迷茫地眨眨眼。   加上方才在小花园里那一见,他和萧闻澜这才第三次见面吧,怎么就朋友了?   “孟棋平是不是带人去堵你了?他那人就那样,脑子有病!我以前跟他一起出去,也不是很想跟他玩,我在场的时候,他也不敢太放肆。哎,你都不知道他私底下有多变态。”   萧闻澜完全没察觉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嘴叭叭个不停:“他就活该被我堂兄砍手指,没把他下面那个削了都是我堂兄仁慈!钟小世子你别害怕,他要是敢再纠缠你,你就跟我说,我给你搬救兵!”   说到“搬救兵”时,脸色还挺得意。   萧闻澜的救兵还能是谁,钟宴笙可不敢再跟萧弄对上了,迟疑了一下:“谢谢?”   “对了。”萧闻澜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不小心得罪我堂兄了?他方才向我打听了你。”   钟宴笙心里一咯噔,瞬间结结巴巴:“啊、啊?定王殿下,打听我什么?”   “他问我你长得怎么样。”萧闻澜摸着下巴,“我说你长得很好看,京城第一美人非你莫属,他叫我去看看眼睛。”   钟宴笙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感到了凝噎:“……”   “对了,我还给我堂兄说了你的小名。”   钟宴笙的心倏然又悬了起来,眼睫轻颤。   “迢迢”这个小名,是去姑苏之后,教书的先生为他取的,除了淮安侯和侯夫人外,平日里没有其他人会这么叫他,知晓这个小名的,也只有几个伺候在两位长辈跟前的下人,不会出去乱说什么。   但传出去也不无可能。   “上次你们在九香楼玩,后来我听其他人说了,你小名叫宴宴是吧?我告诉我堂兄了,没问题吧?”   钟宴笙正在努力地思考,万一萧弄找上来,他该对自己的小名编出什么瞎话才能保住小命,闻言足足愣了几瞬,完全没想到,孟棋平给他起的这个腻乎乎的小名,居然还能发挥这种作用。   片晌之后,他十分诚恳地点点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真是太谢谢你啦萧二少——定王殿下有说什么吗?”   “没,我堂兄大忙人,还有事呢,问完就走了。”萧闻澜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用肩膀撞了撞钟宴笙,“不是我怂,是我堂兄他比较高深莫测……钟小世子你懂的吧?”   钟宴笙诚恳应声:“懂,懂。”   就是这个称呼听得别扭,他忍不住了:“萧二少,你可以不叫我钟小世子的。”   萧闻澜哈哈一笑:“抱歉抱歉,喊顺口了。那我叫你宴宴?”   “……谢谢,不了。”钟宴笙对这个称呼有点抗拒。   萧闻澜的脾气好得很:“钟小公子。”   钟宴笙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萧闻澜分明认识许多人,但并未过去跟那些人攀谈,反倒是跟钟宴笙蹲在角落里,闲闲散散地聊了不少。   虽然钟宴笙悄咪咪觉得,这位萧二少爷充斥着一种很不靠谱的气息,但和他聊天还是很有趣的。   让他忍不住想起了萧弄。   萧弄和萧闻澜的差距太大了,无论是能力还是性格,甚至是长相,都全然不同,很难让人相信他们居然是堂兄弟。   萧闻澜比谁都畏惧萧弄,但也比谁都崇拜萧弄,隐隐以堂兄为傲,一说到萧弄,表情就变得相当虔诚:“所以你别担心,方才我堂兄问我时,脸上并无杀气。外头都把我堂兄传得跟什么似的了,其实我堂兄杀人都是有理有据的,不得罪他的话,他是不会滥杀无辜的。”   钟宴笙:“……”   谢谢你的安慰,更害怕了。   还有什么得罪,是比把定王强上了更可怕的吗?   虽然那日他是中了药,情非得已,才把定王坐在身下……解决的。   所以那晚上萧弄生气了,把他捆起来他也能理解。   钟宴笙一想起这些事情,耳尖就红,好在戴着帷帽,萧闻澜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听他不吱声了,自以为安慰起效,转了个话头:“差点忘了,后日我约了几个朋友出去晃晃,见个好东西,钟小公子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钟宴笙下意识想婉拒。   话未出口,萧闻澜就极为热情地道:“很有意思的,我要给你们展示的好东西,寻常人可见不着!我就见不得那些人冷落你,叫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情深潭水,你就是乞丐,也是我的朋友!”   钟宴笙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就到情深潭水的地步了。   但萧闻澜的表情实在诚挚,又充满善意,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钟宴笙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便仔细斟酌了下。   萧闻澜那么怕萧弄,约见的地方,肯定不会有萧弄,所以那个地方应当是远离定王、十分安全的,去去也无妨。   想完,钟宴笙对这个热情的新朋友腼腆应道:“好。”   得到应答,萧闻澜兴奋极了:“那成!后日午时,我来淮安侯府接你,我保证那个好东西不会让你失望的!”   俩人坐在角落聊着,浑然没注意到有道视线时不时就扫过来,停留在钟宴笙身上片刻,又很快转开。   天色不知不觉渐晚。   不知道是因为孟棋平断了根手指,还是因为萧弄的出现,也可能两者兼有,斗花宴结束得匆匆,省略了几乎一大半的流程,花也没斗,不到酉时五刻,便散宴了。   园中众人都听闻了萧弄的事,本就没什么心情留下了,听到散宴,反倒大大松了口气,匆忙离开景华园,准备回府跟家里人说说今天的事。   钟宴笙也跟云成回到马车附近,朝着萧闻澜挥挥手:“萧二少,后日再会。”   钟思渡从后面走过来,冷淡地瞥了眼萧闻澜后,视线又回到钟宴笙身上。   今日他本该专心与京中其他的权贵子弟结交,但视线总会不自觉地飘到钟宴笙身上,看他跟那个京城有名的草包混在一起,说说笑笑。   在钟宴笙身上留下那些痕迹的,就是此人?   若不是有萧家这层身份,谁会正眼看萧闻澜这种废物一眼。   钟宴笙居然宁愿跟这种人聊得开心,也不过来他那边。   也罢,省得心烦。   钟思渡还维持着得体的笑,眼神却冷冷的,扫了眼钟宴笙,行动如风,擦过他的肩,越过他先一步上了马车。   钟宴笙被抢了道,也不生气,乖乖让了路,等他先上了马车才上。   上去了,钟宴笙才发现,钟思渡坐在他之前缩的那个角落,便选在了马车门口的位置,安安静静坐下。   钟思渡心头的无名火压倏然压不住了:“你就那么喜欢跟萧闻澜那样的人往来?”   听到钟思渡带火气的话,正努力缩减自己存在感的钟宴笙感到不解:“萧二少怎么了吗?他人挺好的。”   钟思渡冷声:“人挺好?你是指成日里游手好闲、斗鸡走狗?”   钟宴笙不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钟思渡怎么骂他都可以,但他不想自己刚结识的朋友也被连累,抿了抿唇,嗓音哑哑的,但语调很平和,声音不高也不低:“先生说‘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他的我不了解,但萧二少待人处事真诚,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钟思渡怔了片刻,皱着眉盯了钟宴笙一阵,完全没想到能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话,更无法理解自己方才为什么要说那两句话。   但还是忍不住又讥嘲了一句:“那你便跟他好好做朋友吧。”   钟宴笙像没听懂他的语气似的,语气依旧柔柔的:“嗯嗯。”   气得钟思渡心里哽了一下,之后一路都不再说话。   景华园里发生的事下午就传开了,萧弄出现在斗花宴上,把孟家三少爷的手指砍了,还抢了钟宴笙的花。   侯夫人在佛堂中抄完佛经回来,听到此事,惊得险些坐不住:“迢迢定是吓坏了,我要去把迢儿接回来!”   淮安侯连忙按住夫人:“迢迢无碍,夫人莫急。”   “我们就不应当让迢儿去的!”   “如今的情势,我们只能是这样的态度。”淮安侯停顿了下,语气放得很低很缓,只有他们能够听懂,“……只能委屈迢儿了。”   侯夫人的眼眶逐渐红了:“委屈了思渡,又要委屈迢儿,这两个孩子做错了什么,凭什么总得受委屈?”   淮安侯回答不上来,侯夫人也知道答案,擦了擦情绪激动泛出的泪光,迅速冷静下来:“我明白的。”   夫妻俩在屋里说了会儿话,下头有人敲门来报:“侯爷,夫人,两位公子回来了。”   侯夫人连忙起身。   钟宴笙进了二门才将帷帽摘掉,交给云成先放回屋里,一进堂屋,便见到了匆匆赶来的侯夫人,刚喊了声“娘”,侯夫人就冲过来,仔仔细细将他检查了一通,确认他平安无事,连根头发丝也没掉,心才落了回去,又摸摸他微微发烫的额温:“怎么了迢儿,是不是着凉了?”   “没有,”钟宴笙清清嗓子,露出笑容,“外头有些热,我穿得多。”   侯夫人又探了探他脸上的热度,感觉还是有些烫:“娘叫人备些预防风寒的汤药,迢儿乖一点,睡前喝啊。”   钟宴笙不喜欢喝药,但乖乖点头:“好。”   侯夫人摸摸他乌黑柔软的头发,迟疑着看了看静静望着他们的钟思渡,收回手,斟酌着温声问:“迢儿,今日的斗花宴如何?”   可能她想问的是“今日出去和哥哥相处得如何”。   钟宴笙能察觉到她那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看了眼面色恢复温润柔和的钟思渡,体贴地撒谎:“很好,哥哥也很照顾我。”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钟思渡相处,也不知道该如何讨好,就只能配合他了。   听到钟宴笙叫“哥哥”时,钟思渡不着痕迹地看他一眼,忽然又想起了在景华园外下马车时,后腰上戳来的那根手指。   奇异的酥麻感隐隐又窜上了脊柱。   侯夫人听着钟宴笙的回话,安心了点:“那便好,那便好。”   边上淮安侯的脸色却没好多少,眼神严厉地看了眼钟思渡,缓缓道:“迢儿身子不舒服,还出去受累,早些回去休息。思渡,跟我去趟书房,我有话与你说。”   钟思渡似乎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垂顺的眉目间笼着层漠然:“是,父亲。”   钟宴笙的确累了,不好奇他们要说什么,今天出去一趟,他受了好几次惊吓,现在蔫得像脱了水的小萝卜,只想快点喝药睡觉。   大抵是因为着了凉还往外跑,晚上钟宴笙就有些发热,喝了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日,一想到答应了萧闻澜明日要出门,就开始觉得累了。   他已经不是很想应约了,只想缩在最喜欢的大躺椅上睡觉,心里暗暗祈祷萧闻澜爽约。   结果当日午时,萧闻澜无比准时地来接了钟宴笙。   听到下面人来通传时,钟宴笙十分绝望,望了眼窗外刺眼的阳光,很想缩回房间,乘着凉当阴暗的小蘑菇。   他想了会儿,最后还是往腰间缠了几圈东西,又坐到梳妆台前,拨弄了下桌上的瓶瓶罐罐。   擅丹青者,在某些方面的技巧,自然也很纯熟。   对着镜子涂涂抹抹了半天,钟宴笙看来看去,满意地点点头,再扣上帷帽,以防万一。   他已经隐约摸到萧闻澜的性子了,确实不太靠谱。   万一他说的什么“难得一见的珍惜玩意儿”是指定王殿下呢。   做好准备走出春芜院时,钟宴笙撞上了钟思渡。   后者似乎刚回来,前日晚上不知道跟淮安侯聊了什么,望他的眼神更冷淡了些。   钟宴笙莫名其妙的,不过他也习惯钟思渡的态度了,礼貌乖巧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云成跟他形影不离的,不幸也染了风寒,起不了身,钟宴笙又不想带其他人,只好只身赴约了。   那道白色的背影走得慢吞吞的,看见什么都要瞅两眼,很不想出门似的。   隔了好一会儿,钟思渡才意识到自己望着钟宴笙离开的方向许久了,脸色不由难看下来,冷着脸转回了明雪苑。   萧闻澜在大门外等了会儿,便见钟宴笙戴着帷帽上了马车。   少年周身依旧浮动着浓郁呛鼻的香粉,那味道在封闭的马车里横冲直撞,逃无可逃,简直恐怖,萧闻澜一阵窒息,鼻子抽了抽,又打了个喷嚏:“钟小公子……啊湫!我觉得,你本身的味道就挺好闻的,为什么非要扑香粉啊?”   “我觉得这个香粉挺好闻的。”钟宴笙幽幽问,“你觉得不好闻吗?”   萧闻澜呆滞地看了他三息,长得好看的人说什么都对,他决定尊重钟宴笙的喜好,狠狠咬牙:“……好闻!”   钟宴笙满意,书上教的果然有用。   别人问不好回答的问题时,用反问可太有效了。   去萧闻澜口中那个“很有意思的地方”的路似乎颇远。   自从前日见了萧弄,钟宴笙这两日就没休息好过,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不知不觉坐着眯了会儿。   等醒过来的时候,马车恰好停了下来。   萧闻澜被人扶着下了马车,站在外边伸手:“钟小公子,要不要我扶你?”   钟宴笙还有些困倦,打了个呵欠,婉拒了他的好意,掀开帘子下马车。   脚刚踩上小凳子,忽然察觉到有点不对劲。   四下沙沙的竹叶声,有种若有似无的熟悉。   钟宴笙陡然生出了种极为不妙的预感,麻木地抬起头。   不远处熟悉的别院大门匾额上,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长柳别院。   作者有话说:   全世界最靠谱的萧闻澜:嘿嘿。   钟思渡和裴泓不是CP喔,这篇文没有副CP的~   注: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柳宗元《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 第二十一章   看清那四个大字的瞬间, 钟宴笙整个愣在原地,心一下凉了半截,缓缓缓缓地将伸到一半的脚尖往回缩。   但他还没完全缩回去, 腰上力道陡然一紧, 脚下腾了空。   钟宴笙人还蒙蒙的, 下一刻双脚就踩上了实地。   萧闻澜将他抱起来,轻松稳当地放在了地上。   “钟小公子, 不要害羞嘛。”   萧闻澜虽然十分喜好美色,但一贯只喜欢欣赏,并坚信长得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对, 顺手一帮, 眼中并无邪念, 大剌剌道:“不敢下马车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勉强自己摔着了才是大问题。”   钟宴笙呆滞地看他一眼:“……”   尽管萧闻澜的举止十分善意,但这一刻钟宴笙还是觉得自己看到了恶魔。   周边的场景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钟宴笙头皮麻麻的。   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靠近此处一步了, 没想到只是眯了个觉,就被带了回来。   钟宴笙艰涩地张了张口:“我突然……”   不太舒服。   他声音小小的,话还没说完, 后边乱哄哄的声音传过来,打断了他的话:“噢哟, 这宅子好生气派啊,萧闻澜, 你有这种地方,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除了钟宴笙外, 萧闻澜还约了不少人一道来, 其他人都是自行结伴, 或是乘着自家马车跟在后头的,见萧闻澜停下来了,也都停下来,陆陆续续过来,一时清清静静的长流别院外热闹得像菜市场,一群世家公子哥驻足在竹林边,打量着端肃的别院大门,七嘴八舌讨论。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长柳别院可不是萧爷的地盘,是定王殿下的。”   “哈?这是定王殿下的宅子?萧兄,你你你、这这这……你怎么敢带我们来这种地方。”   “萧爷,不如你先说说,你要带我们看的是什么?这两日一个字也不透露,神神秘秘的。”   “不会是要带我们去看定王殿下吧?”   这个神奇的猜测一出,众人登时头皮发紧,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鸡皮疙瘩狂抖:“哈……这,萧爷,你就是敢邀,我们也不敢进啊,我们可不想被削手指。”   前两日在景华园里,那个一贯嚣张跋扈的孟三少爷,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定王,定王眼也不眨地就叫人削了他一根手指,血淋淋的。   据在场的人描述,定王还是笑着说的。   这事闹得可大了。   孟棋平是沛国公的小孙子,家中宠得很,尤其是国公夫人,对孟棋平宠溺无度,谁想心头肉出门时还好好的,回来是被人抬进家门的,一脸要死不活,还断了根手指。   国公夫人一口气没上来,当即就厥过去了。   昨日陛下终于来上朝了,沛国公当朝就参了萧弄一本,德王还在旁边跟着应和。   沛国公一辈子的老狐狸,清楚自家孙子在外头干过点混账事,名声不好,满朝文武看笑话的居多,便没有直接为孟棋平讨说法,而是说“天子脚下,定王却这般嚣张跋扈,当众出手伤人,如此肆意横行,来日又当如何”,字字带泣。   哪知道被特批无事不必上朝、所以往常还真就很少上朝的萧弄,昨日居然也来了。   百官正议论纷纷之时,定王殿下一身蟒袍,姗姗来迟,正好听到最后一句,不紧不慢跨进太和殿,往沛国公那儿一望,似笑非笑问:“本王当如何?”   满朝噤声。   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前面那些话,但沛国公的脸色却是变了,不敢再向此前那样哭诉。   连跟着掺和的德王也移开了视线,不知道是忌惮还是心虚。   昨日的朝会实在太过精彩,定王殿下又属实是个特殊人物,人人畏惧,又人人好奇,连钟宴笙缩在屋里,都听人悄悄议论了此事几句。   沛国公今儿一大早又去求陛下还孟家公道了,听说孟棋平姨母在后宫也闹得厉害,但陛下一直没表明态度。   钟宴笙有点担心萧弄被惩罚。   虽然他是很害怕被萧弄找到……但孟棋平是个坏东西,给他下药,欺负他,还骂定王殿下,萧闻澜说得对,活该他被削手指。   萧闻澜约了十几个人,都在这儿了,钟宴笙不好当着众人的面缩回马车里,听着他们紧张讨论,视线不由往别院的方向飘了飘。   越看越觉得朱红高门,深不可测。   他当初,到底是,怎么敢爬那堵墙的啊?   钟宴笙只能在心里祈祷,定王殿下的私宅,他们闲杂人等哪能侵扰。   但愿萧闻澜就是开个玩笑。   显然萧闻澜不是开玩笑。   见大伙儿慌里慌张的,萧闻澜得意一笑:“怕什么,这里是我堂兄的私宅不错,但我堂兄前些日子就回京城了,不住这儿。以往他回京,也基本不会回这座宅子的,安心,安心。”   萧弄回京的动静太大,先是闹翻天地寻人,又是砍孟棋平一指,简直无人不知。   大伙儿顺着这么一想,紧绷的精神也放松了,都是群吃喝玩乐的主儿,心比天大,被萧闻澜卖关子卖得心痒难耐,动摇起来:“那你先说说,你要带我们看的是什么?看看值不值得我们冒险进这龙潭虎穴。”   “莫非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那就没意思了,咱们谁家里没有几个这种东西。”   萧闻澜摇摇手指,神神秘秘的:“非也,非也,自然不是那等俗物。我敢保证,你们所有人都没见过那东西。”   他这样一说,众人更好奇了。   眼见没人反对进去了,钟宴笙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挣扎了一下:“可是这到底是定王殿下的宅院,没有定王殿下的同意,我们不就是私闯吗?萧兄,你说的这个东西,能在其他地方看吗?”   “哈哈。”萧闻澜哈哈大笑,然后又突然止住笑容,“不能。”   钟宴笙:“……”   这人诡谲莫测的精神状态,与他堂兄还是挺相似的。   总算能看出一丝兄弟的样子了。   “这宅子其实是我们萧家的,自然也有我的一份,我算半个主人。”萧闻澜腆着脸拍胸脯,“带你们进去不算擅闯,我今日一定要让你们见到那个好东西!”   除了钟宴笙外,其他人都被说服了。   钟宴笙脸皮很薄,一向不太会拒绝别人,尤其这么多人都兴致高昂的,已经跟着萧闻澜往前走了,他一个人落在原地,反而格外显眼。   萧弄在京城,这两日应该还在一边找他,一边跟沛国公纠缠。   确实怎么想都没时间过来。   钟宴笙脑子里刚飘过这个念头,就想起上次在景华园,他也是这么想的。   结果萧弄就偏偏从景华园侧门进来了,还正好就路过了那条小径,站在他背后的树丛后,听他胡说八道了一通。   钟宴笙考虑再三,走到萧闻澜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萧闻澜正跟别人谈笑风生,哈哈狂笑着,袖子被扯了下,感觉这位漂亮的小少爷跟只啄人袖子的漂亮小鸟似的,声音不由柔和下来几度:“怎么了?”   “萧二少,”钟宴笙犹豫着问,“你当真确定,定王殿下不会回这里吗?”   萧闻澜还以为是什么事,闻言禁不住乐了,压低声音问:“钟小公子,你怎么比我还害怕我哥啊?”   说出来怕吓到你,因为我和你哥睡了一觉。   钟宴笙木着脸想,能不怕吗。   而且萧闻澜明明比他怕多了,至少他不会一见到萧弄,就吓得战战兢兢的,舌头都撸不直。   萧闻澜十分怜惜柔弱的小美人,拍拍钟宴笙的肩膀,哄他:“安心啦,我哥很忙的,不可能会过来。相信我,没人比我更懂我哥,他今日要是出现在长柳别院,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好吧?”   虽然钟宴笙对拿萧闻澜的脑袋当球踢没兴趣,不过萧闻澜都放出这种话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上次跟你说过了,我哥就是问几句,当真没杀气的。”萧闻澜好心地继续安慰,“你是没见过我哥对人动杀念的样子。”   钟宴笙悲伤地哽咽了下,没有吱声。   要是上次萧弄掀开了他的帷帽,他大概就见过了。   话都说了这么多了,走到长柳别院的大门口,钟宴笙抬头看了一眼熟悉的匾额,叹了口气。   算了,来都来了。   反正萧弄不在,展戎又是随时跟在萧弄身边的。   而且他把自己裹得这么厚实,戴着帷帽,还做了伪装,没人能认出来他就是迢迢的。   萧闻澜倒也不是完全在说大话,走到大门前,敲了敲门,果真就有人开了大门。   是个没有表情的年轻人,对萧闻澜以外的人视若未见,躬身一礼:“二少。”   只要不在萧弄面前,萧闻澜就人五人六的,双手背在背后,朝着那人扬扬下巴:“下去吧,我带朋友来玩玩。”   年轻人幽幽看着他,没动。   萧闻澜瞪眼:“下去!”   年轻人缓缓看了眼他背后乌泱泱的十几个人,沉默片刻,才挪开了位置。   众人屏息静气的,越过了那人跨进院中,直到看不见人了,才擦擦汗:“我们是不是不该进来的?”   “不愧是定王殿下的人,吓得我浑身毛毛的……”   跨进大门,熟悉的场景落入眼底,和上次离开时一样,长柳别院中依旧静幽幽的,的确很适合当养病的地方。   一想到这里,钟宴笙就十分堵心地联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   他就奇怪,淮安侯向来清正端肃,怎么会悄么声贪了这么大个宅子,还有书房里的那些……再回想下他劝诫淮安侯当清官的画面,脚趾都忍不住蜷缩了下。   那日淮安侯居然没打他!   萧闻澜方才把人喝退了,竟就当真没人再来了,偌大一个宅院,竟似只剩下了他们几个。   他带着一伙儿人,浩浩荡荡往内院走,走着走着,脚步忽然一顿,心里直犯嘀咕。   话说得很满,但萧闻澜其实来长柳别院的次数不多。   长柳别院内的布局极为复杂,许多地方的布景近乎一模一样,若是不常来,就很容易走错路。   比如面前的这条岔路,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选了。   萧闻澜定在原地,开始后悔把那个开门的人喊走了。   他在两条近乎一模一样的岔路口犹豫徘徊,众人一路走一路咂舌左顾右盼,等了会儿发觉不太对劲,迟疑着问:“萧爷,你不会是……不识路吧?”   萧闻澜强装镇定:“怎么可能!我就是……在思考走哪边过去近一点。”   钟宴笙就站在萧闻澜旁边,瞄到他脖子都红了,狐疑地眨眨眼。   不会是真不识路吧?   气氛又尴尬地凝滞了会儿,萧闻澜依旧在左右徘徊,大伙儿都静下来,望着他的眼神逐渐不可置信。   钟宴笙替他尴尬得紧,有点不忍心看下去了,低咳一声,耳尖热热的,小声说:“萧二少,我略懂风水,感觉以我们走过来的布局,现在应当往右边走。”   萧闻澜都想揪头发了,闻声大喜:“你还会这个啊?好,那咱们就走右边!”   竟也一点不怀疑。   大伙儿不知道该往哪走,定王的地盘,就算主人不在,他们也不敢瞎跑,乖乖跟在萧闻澜后边。   走了一会儿,萧闻澜见周围眼熟,逐渐想起了路来,忍不住赞道:“这条路是对的!钟小公子,当真灵验啊你!”   钟宴笙在帷帽下干巴巴地笑了下。   他当然灵验了。   能不灵验吗。   这条路展戎带着他走了好多次,他可以说是来去自如,比萧闻澜熟多了。   其他人早就猜出钟宴笙是谁了,但就最近京城关于淮安侯府的流言,一直不好贸然开口跟他对话,何况这位曾经的小世子,品味实在奇葩,身上的香味儿冲得人头晕眼花的,还戴着帷帽,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大伙儿面面相觑后,眼睛骤然一亮,七嘴八舌地跟着夸赞:“风水原来还能这么看啊?我竟从来不知道。”   “你懂什么,人家这是奇门遁甲之术!”   “厉害,厉害啊!”   包括萧闻澜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人对钟宴笙产生哪怕一丝的怀疑。   毕竟这可是定王殿下的地盘,连定王的亲堂弟都不熟路,钟宴笙又怎么可能来过,还认识路呢?   钟宴笙临时找了这么个很不靠谱的借口,见他们居然都信了,偷偷捏了捏发烫的耳尖,强作镇定:“过奖,过奖。”   进入了内院,周围的路越来越熟悉。   往左边走到尽头,是王伯的花园,往前继续走,是萧弄的寝房与书房。   钟宴笙提心吊胆的,生怕萧闻澜要把他们往这两个地方带。   好在萧闻澜的胆子还没那么大,径直带他们往另一头去了。   边走,还边往钟宴笙很熟悉的地方一指,提了一嘴:“对了,那边可千万不能过去,是我堂兄起居办事的地方,我堂兄很不喜欢被扰清静,过去了可能得挨顿打。”   钟宴笙:“……”   他不仅进去过,他还胆大包天,在萧弄的书房里睡了一觉。   钟宴笙恍恍惚惚的,一时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现在想想,初见那日他跌进花园里,落到萧弄面前时,萧弄大概是想杀了他的,剑都贴到他脖子上了,只是不知为何停了手。   再想想相处之时,萧弄对他的态度……   钟宴笙迟疑地猜测,定王殿下一开始莫不是觉得他跟个小动物似的,好玩儿么?   正默默想着,萧闻澜的步子一顿,停在了一道院门前:“到了。”   这个院子似乎颇为僻远,院墙砌得很高,院门也拴着,不知道里头是什么。   萧闻澜卖了一路关子,众人好奇死了:“快点快点,萧爷,再卖关子,下次喝酒不带你了!”   萧闻澜享受完了吊人胃口的乐趣,嘿嘿笑道:“我也是无意之中才发现我堂兄还有这么个宝贝的,趁他不在,带你们来长长见识,进来吧。”   话毕,一拨插栓,施施然推门而入。   钟宴笙就跟在他后面,跨进院子,视线越过萧闻澜的背,见到里面的东西,钟宴笙的眼睛倏然睁圆,惊愕不已。   萧闻澜不算夸大。   的确是“上哪儿都见不着,只有这儿能见着”的。   院中树荫浓密,树荫之下,放着个巨大的铁笼。   而在铁笼之中,竟是只皮毛灰白,浑身带黑色斑纹的艾叶豹,皮毛十分顺滑漂亮,趴在铁笼里,闭着眼,约摸是睡过去了,胸口微微起伏着。   哪怕是趴着,也能看出它的身姿矫健,只是蛰伏在那里,也显得威风凛凛、神俊至极。   众人齐齐震愕,全都定在院门口,屏着呼吸,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心口怦怦跳:“这、这是……定王殿下的宠物?”   “我的妈,萧爷,你说的大惊喜不会就是这个大家伙吧?”   “它会不会扑出笼子啊?”   见着他们的反应,萧闻澜得意洋洋地哈哈一笑,摇摇扇子,炫耀道:“对,是我堂兄的宠物,是他从前在西番捡来的,第一次带回京。怎么样,是不是没见过?够不够劲儿?”   京城繁华,街上常有些耍猴,甚至耍虎的,但那些虎不是被拔了牙齿驯养过,就是病恹恹的瘦骨嶙峋,大伙儿还真没见过这么威风漂亮的大猫,皮毛还是白色的,比寻常的豹类多上几分优雅。   的确稀奇。   “能不能凑近点看?”众人好奇又畏缩,“它会不会吃人啊?”   萧闻澜故意道:“我听说他跟我堂哥上过战场的,你猜呢?”   他那副刻意吓人的表情太明显,除了问的人悚然,其他人都笑了:“真有你的啊,萧爷,这也敢带我们来看。”   钟宴笙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雪白的大猫。   他先前来长柳别院时,都不知道这边院子里,还关着这么漂亮的生灵。   大伙儿互相调侃着,半天也没进一步,钟宴笙看了会儿后,慢吞吞朝着铁笼边挪了几步。   见钟宴笙居然敢打头阵,其他人讶然地对望一眼,这才纷纷跟上。   逐渐靠近铁笼的时候,甚至仿佛能听到这只猛兽沉重的呼吸声。   钟宴笙小心翼翼地靠到铁笼边,走过来的时候,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漂亮的大猫过于惹眼,他没分神注意,慢慢蹲下身,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这只艾叶豹。   雪白的大猫应当早就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只是懒得搭理,这会儿察觉到了有人不知死活地靠过来,鼻头动了动,懒洋洋地张开眼。   那是双灰蓝色的兽瞳,在树荫之下,颜色偏向深蓝,隔着帷帽对视上的瞬间,钟宴笙一下想起了萧弄的眼睛。   这只大猫的情绪相当稳定,就算来了一群人,面前还蹲着一人,也只是懒懒地望着钟宴笙,蓬松柔软的大尾巴在身后扫来扫去,没有嘶吼,也没有站起来示威,看起来相当从容。   更像定王殿下了……   钟宴笙惊异地望着这只大猫,几乎都要怀疑这是萧弄化身的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钟宴笙默默抖了抖鸡皮疙瘩,感觉自己的胆子有点太大。   他的目光转移到艾叶豹圆圆绒绒的耳朵上,又看看那条扫来扫去的大尾巴,手心突然痒痒的。   看起来软软的,好想摸摸。   钟宴笙蹲在它面前,小声问:“我可以摸摸你的耳朵吗?”   大猫的耳尖抖了一下,仿佛能听懂似的,灰蓝的兽瞳半眯起来。   一人一兽正对视着,大抵是看大猫很温顺的样子,不知道是谁突然手贱,抬起扇子就敲了下铁栏。   “当”的一声,铁栏嗡嗡颤鸣不止。   原本好好趴在地上瞅着钟宴笙的艾叶豹耳尖一竖,兽瞳骤然锐利起来,猛地一跳起身,浑身紧绷着,朝着栏杆外威胁地低吼了声,显然是发怒了。   那吼声又低又沉,没有任何阻隔地钻入耳膜,声威惊人。   所有人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方才手贱的人也慌了一下,飞快退后了好几步,萧闻澜忍不住骂:“你手就那么贱,非要敲一下?”   钟宴笙也吓着了,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他一退,那只艾叶豹的情绪似乎更激动了,朝着笼子猛地撞过来,沉重的铁栏被撞得哐当作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敲笼子的人吓得脸色发白:“铁笼这么结实,这畜生应该出不来吧?”   听到他的话,钟宴笙总算想起方才他觉得不太对劲的地方了,转头仔细看了看,起身的动作一顿。   萧闻澜过来想拉他一把:“钟小公子,怎么了?”   钟宴笙睁大了眼,又仔细看了看那个地方,小小声:“萧二少,这个笼子,好像,没有关上?”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   所有人呆滞了一瞬,整齐划一地望向本该栓上的铁笼门。   和钟宴笙所说的一样,那上面压根就没栓!   气氛死寂了一瞬,大伙儿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它应该,听不懂人话吧?”   原本直勾勾盯着钟宴笙撞铁笼的艾叶豹忽然停止了动作,看他一眼,仿佛在印证了这句话,迈步走向笼门,轻轻一撞。   大猫步态优雅地探出身来。   “……妈呀!豹子要出来吃人了!”   不知道是谁先吼了一声,所有人瞬间乱作一团,一群人哭爹喊娘地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起来,平日里坐轿子都嫌累的主儿,这会儿跑得比兔子还快。   钟宴笙本来还没那么害怕,被他们一带,稀里糊涂跟着往外跑。   但追击他们的可是以迅捷著称的猛兽。   钟宴笙被萧闻澜拽着跑,步子不太跟得上,视线又受阻,才跑了几步,身后骤然一沉,萧闻澜拽着他的袖子滑脱,替他发出声尖锐的惨叫。   沉重的大猫轻易将他一把扑倒在地,滚热的兽息沉沉地掠过耳边。   钟宴笙连呼吸都静止了几瞬,脑子里嗡嗡的,一片空白,隔着帷帽的纱,惊恐地看到那只艾叶豹在……嗅他。   大猫似乎是觉得他身上的气味很奇怪,灰蓝色的兽瞳中有三分迷惑,鼻子抽了一下,又不死心地顺着他的胸口,逐渐靠近了他的脖子。   钟宴笙急促地呼吸都止住了,细白的颈子绷紧,喉结轻微滚动了几下。   是……是要咬断他的脖子了吗?   他看过的游记上说,猛兽捕猎,就是咬住脖子,一击毙命的。   他还没被萧弄咬,就要先被萧弄养的宠物咬断脖子了。   他的眼眶一下红了,蒙了层水雾,见大猫一时还没下口,忍着恐惧,沙哑的声音微微发抖:“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吃我……”   慌乱逃窜到院门口的一群人发现情况不对,停下脚步,回头望见这一幕,惊骇不已。   萧闻澜吓得脸色发白,望着那只将钟宴笙按在身下埋头深嗅的大猫,哆哆嗦嗦的,壮着胆子大声叫:“踏雪!我堂兄不准你随意伤人吃人,才把你关在这里的,你、你赶紧松开他!我知道你听得懂人话!”   大猫似乎还真能听懂,抬起脑袋,灰蓝色的兽瞳冷冰冰地盯着萧闻澜,仿佛在嫌他聒噪。   萧闻澜被看得后背发寒,禁不住又抖了抖:“你若是敢吃他,我、我叫堂兄打死你……”   艾叶豹懒得搭理他,又重新低下头,仿佛钟宴笙是块很香甜的肉似的,非要从呛人的香粉气里,嗅出他的本味儿不可。   大概是觉得闻着不能探查出面前猎物的本来味道,它改变了方式,张开了嘴。   有几个胆小的已经捂住了眼睛,不敢看血溅当场的一幕。   就在那一瞬间,院门口传来道冰冷的声音:“踏雪,回来。”   钟宴笙的视线已经被泪意模糊了,越过大猫,影影绰绰中,见到院门口出现了道挺拔的身影,一身赤色蟒袍,气势沉冷,萧闻澜那群狐朋狗友见鬼了似的,比见到艾叶豹出笼了还害怕,竟吓得生生退回了院中。   萧闻澜这一刻却比见了亲爹还感动,双腿一软,滑跪在地,都要哇哇大哭了:“哥!快救救钟小公子!”   钟宴笙瞳孔一缩,这一刻,竟然克服了被猛兽扑倒的恐惧,努力将差点翻下去的帷帽往下扯了扯。   谁知有一片轻纱恰好挂在艾叶豹的尖牙上,他一扯,刺啦一声,掉下来半截,清白日光下,露出段颈子与下颌。   钟宴笙心口都凉了。   他这么一扯,艾叶豹大概是觉得猎物不乖巧,也不高兴了,非但没听主人的命令回去,反倒伸出舌头,在他露出的颈子上舔了一口。   大猫的舌头带着倒刺,刮过皮肤,又疼又痒,钟宴笙险些以为自己要被吃了,呆了几瞬,泪意一下涌上来,忍不住抽泣了一下。   艾叶豹兴奋地摇摇尾巴,似乎是觉得这样能尝出钟宴笙藏在浓重花香下的本来气息,兴奋地又舔了他的脖子一口,厚实粗粝的舌头刮过生嫩的肌肤,舔上去就是一片红。   瘦弱的少年被猛兽按在地上,隐约露出的脖颈线条雪白细瘦,微微颤栗着,精致又脆弱。   萧弄面无表情地抽出剑。   噌地一声,还准备继续舔舔钟宴笙的大猫一顿,听出了杀气,尾巴缓缓耷拉下去,恋恋不舍地放开眼前的猎物,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往萧弄身边走去。   钟宴笙的脖子还残留着被舔过的触感,瘦弱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手脚发软,一时无力起身,徒劳地将破了个洞的帷帽扯一扯。   手刚抬起来,便听到脚步声靠近。   旋即眼前一暗,罩来一片高大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罩在其中。   萧弄的脸出现在视线中,背光中显得英俊且冷酷,深蓝色的眼眸低垂下来,视线落在他细弱修长的脖颈上,唇角意味不明地一勾:“又是你啊。”   钟宴笙顿时头皮发麻。   作者有话说:   迢迢:你听我说,我叫宴宴不叫迢迢!   *艾叶豹就是雪豹,大猫猫,超可爱! 第二十二章   落在脖子上的视线, 就像那只虎视眈眈的艾叶豹一般。   被猛兽窥伺的感觉再度爬上了脊椎,钟宴笙无声打了个颤,喉结艰涩地滚了滚。   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了, 萧闻澜此人, 究竟有多不靠谱。   两三刻钟前, 萧闻澜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世界上没有比他更了解他堂兄的, 今日萧弄有事要办,绝无可能出现在长柳别院,若是出现了, 就把脑袋摘下来给他当球踢。   帷帽下的长睫毛抖了几下, 钟宴笙都没敢再抬起眼, 视线飘到近处暗绣缠枝花纹的银灰色衣摆上, 呼吸都放轻了三分,难得在心里小小地骂了一声。   他现在是真的、真的很想把萧闻澜的脑袋当球踢。   艾叶豹本来垂头丧气地跟在萧弄身边,靠近钟宴笙后, 毛茸茸的大尾巴又摇了起来,灰蓝色的兽瞳锁定在他身上,蠢蠢欲动的, 很想再扑过来舔他几口般。   萧弄冷冷瞟了眼自己不争气的宠物。   被他一扫,大猫的耳朵蜷了蜷, 低低地嘶吼了声,不太服气地趴伏下来, 炯炯地持续望着钟宴笙, 就像在看一块甜美可人的小点心。   深蓝色的眼, 灰蓝色的眼, 都注视着他。   被一人一兽看着, 钟宴笙的头皮更麻了。   躺在地上说话的姿势太奇怪了,他勉强提起点力气坐起来,努力控制着被人嘲弄过的软糯口音,把声线压得很喑哑:“是,是我,多、多谢定王殿下救命之恩,小臣感激不尽……”   他的声线和身子都在微微发着抖,似乎是已经吓得爬都爬不起来了——很正常的反应,无论是哪个正常人,被一只猛兽扑倒,还被当小点心似的舔了几口,都会惊吓成这样。   没有晕厥过去,胆子算大的了。   更何况又来了位定王殿下。   萧闻澜带来的那群人,见萧弄如见鬼,全部吓得腿都软了,缩成一团屏息静气,不敢吱声,望着钟宴笙的目光中,充斥着爱莫能助的同情。   这位淮安侯府的小世子,也太倒霉了。   大伙儿都跑路,就他被那只猛兽扑,这会儿定王殿下出现了,注意力也全放在他身上。   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定王殿下,和猛兽一样的存在,会吃人的啊!   在景华园时,萧弄确实对钟宴笙产生了几丝怀疑。   只是彼时人多眼杂,强行摘下钟宴笙的帷帽,多少有几分羞辱之意,所以他并未摘下钟宴笙的帷帽,见萧闻澜似乎认识钟宴笙,就把人扣下来,问了两句情况。   那日萧闻澜解释完斗花宴的花有何寓意后,一听萧弄问他钟宴笙的长相,就来了兴致,大言不惭表示“京城第一美人儿当属钟小世子”。   萧弄当即冷笑一声。   京城第一美人?除了迢迢谁还担得起。   随即萧闻澜又是一顿天花乱坠地狂吹,把自己仅有的溢美词汇都拿来夸钟宴笙了。   把萧弄和展戎都听沉默了。   无他,只是萧闻澜此人,品味实在一言难尽。   分明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从小到大见过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但萧闻澜就是格外钟爱一些艳俗之物,大红大紫,难登大雅。   上一次,萧闻澜在萧弄面前这么夸的,还是个在一场官卖里,花了几万两银子拍的描金粉彩团花大肚瓶,乐颠颠地抱来,献宝似的,送给萧弄当生辰礼。   大红大绿大紫,花团锦簇,蜂蝶飞舞,花里胡哨。   萧弄这辈子就没见过画面那么吵的瓶子,眼睛疼得厉害,锁进库房里就没再让它再见过天光。   所以难以想象,在萧闻澜眼里,美得跟天仙似的人长什么样。   萧闻澜还觉得画像里长得跟个芒果似的人英俊潇洒呢。   况且钟宴笙的小名是“宴宴”。   和“迢迢”没有一点关系。   但方才看到踏雪将钟宴笙的帷帽撕破,露出那段雪白模糊的肩颈线条时,萧弄心底忽然闪过了一丝极为幽微又奇妙的怪异感。   久经沙场的人,自然不会忽略这种直觉。   萧弄的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回答钟宴笙的话,倾低下身,方靠近了钟宴笙一点,一股恐怖至极又艳俗呛人的香粉味就扑了过来,跟上次一模一样。   旁边的踏雪嗅到味道,烦躁地甩了甩脑袋,萧弄嗅觉敏锐,也被这股浓香呛了一下,皱了皱眉。   见状,钟宴笙心里一喜。   几钱一大罐的香粉竟有这番奇效,能驱逐煞神似的定王殿下!   萧弄皱了会儿子眉头,却并未如钟宴笙期待的那样撤回去,相反,又靠近了些。   钟宴笙整个人都绷紧了,心口砰砰狂跳起来,忍不住抱住膝盖,悄悄往后缩了缩。   太、太近了。   那股雪似的冷淡气息都似萦绕在鼻尖,侵略性极强地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萧弄的视线透过朦胧细纱,锁定住钟宴笙眼睛的方向,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看来侯府的大夫医术不精,世子脸上染的疾还没恢复?”   熟悉的俊美面庞完全落入视线的同时,颈侧淡了些的咬痕也在散落的黑发中,若隐若现地落入眼底。   钟宴笙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在那枚咬痕上停留了片刻,耳尖迅速发热发红,心虚地移开了点视线,就撞上了萧弄的眼睛。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有如最深沉晦暗的夜色,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深敛的锐利锋芒,和他身边的艾叶豹简直一模一样,看得人心惊肉跳。   钟宴笙恍惚当真有了种毫无遮掩、跟萧弄面对面的错觉,一时像被捉住了翅膀的小雀儿,一动也不敢动,嗓音更低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答什么:“是、是。”   萧闻澜猛擦了会儿汗,心跳逐渐平缓,见他堂兄倾身寸寸逼近钟宴笙,可怜的小世子像是快被吓傻了的样子,怜香惜玉的心顿时又动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堂兄到处在找的人是谁,简直轰动了整个京城,从安平伯府那边透出的风声里,只知道是在找一个叫“迢迢”的人。   这些日子,被带去定王府过目的,不下三十人。   以萧闻澜对堂兄一贯行事作风的了解,能这么大动干戈找的,铁定是把他得罪透了的人。   找出来至少要折磨一年半载,才给个痛快的那种。   但是貌美乖巧、软软糯糯的钟小世子,哪有那种本事啊!   而且那日在景华园,他看堂兄的样子,分明对这位小世子也没杀意的。   怎么一撞上,视线又粘在人家身上不下来了?   萧闻澜咽了咽唾沫,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喊:“堂兄。”   萧弄依旧神色平静地注视着钟宴笙,眼皮都没抬一下,懒得理他的姿态,跟那只艾叶豹简直一模一样。   萧闻澜总算明白他刚刚看那只艾叶豹为何会有熟悉感了。   他一向惧怕萧弄,声音一下弱了八度,低声飞快叭叭:“堂兄,钟小公子跟我熟着呢,真不是您要找的人,今日、今日是我不对,不该随意带人进别院,还带他们来看踏雪,钟小公子只是被无辜牵连……”   他那嘴碎得,叭叭地快,跟念经似的,萧弄的头疾本就在爆发的边缘了,这会儿听到,更是头疼,偏头冷冷扫过去一眼,杀气隐隐:“闭嘴。”   踏雪也扭过脑袋,朝着萧闻澜张嘴做了个威胁动作,嘶吼了声。   萧闻澜与他背后那群集体一个激灵。   萧闻澜瞬间吓成鹌鹑,飞快展开扇子挡住脸,怂怂地闭嘴。   他真的很努力了。   钟小公子,自求多福吧。   聒噪的声音消失,萧弄的视线转回到面前的人身上。   戴着帷帽,看不清脸,身形并不如他的小雀儿纤弱,味道也不好闻。   但萧弄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盯着钟宴笙,命令道:“摘下帷帽。”   面前的人又轻轻抖了下,很畏惧他一般,嗓音也压得更低了:“殿下,小臣面疾未愈,只怕会惊吓到贵人……”   “惊吓?”萧弄的眉梢轻轻一挑,眼底浮出几分匪夷所思的好笑,语气散漫,“便是厉鬼邪神白日现身,本王也不见得会惊吓。”   钟宴笙:“……”   那您胆子还挺大……?   “世子是何等姿容,还有这等威能?本王倒是更好奇了。”   萧弄的嗓音淡淡的,语气不容拒绝:“摘下帷帽,本王不想说第四次。”   之前在景华园,萧弄就说过两次了。   钟宴笙哽了一下,知道这位曾经的便宜哥哥性子不怎么好,说翻脸就翻脸,耐心估计已经要告罄了,再推脱一句,八成就要直接上手了。   想想出门前临时做的伪装,他心底不安地打着鼓,悄悄吸了口气,仰起脸来,抬手掀起帷帽破洞的那一角。   从萧弄的角度,恰好能从破洞里,窥见他的小半张脸。   那露出来的小半张脸,肤色苍白,黯淡无光,本就不怎么样的底子上,还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   和记忆里那张雪白昳丽,明艳惹眼的脸天差地别。   萧弄唇角的弧度倏然消失,皱眉望着钟宴笙。   钟宴笙也不知道自己无聊时学的这个手艺怎么样,只是露出小半张脸,心脏就紧张得快蹦到嗓子眼了,见萧弄不说话,咬咬牙,又往上掀了掀白纱,半张脸暴露出来,露出矮塌的鼻子。   京城第一美人?   萧闻澜的确该去看看眼睛了。   萧弄的脸色冷淡下来,彻底没了兴致,拍了把身边还在一个劲嗅闻钟宴笙方向的艾叶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蒙混过关了?   钟宴笙紧绷的肩线骤然一松,方才攒起来的几分力气消耗完了,整个人又无力地瘫坐回了地上,不敢抬袖擦脸上的汗,生怕把脸上好不容易画出来的东西擦掉。   还好萧弄没让他全掀起来,脸他能画得乱七八糟的,但眼睛他可改不了。   若是帷帽再往上拉一拉,萧弄便会见到那双熟悉的眼睛,明澈透亮,璨若星辰。   踏雪衔着自己的尾巴,走得一步三回头的,不住地回头瞅钟宴笙,不大乐意离开,回头两次后,见钟宴笙不挽留自己,主人也没有回头的意思,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跟着萧弄往院外走去。   见萧弄已经走到了院门口,钟宴笙舒了口气,摇摇晃晃的,想从地上站起来。   萧闻澜连忙过来扶他:“钟小公子,怎么样了你,没受伤吧?”   钟宴笙不喜欢跟人触碰,这一阵连起床穿衣都是自己动手了,不让云成帮忙,见萧闻澜伸手,下意识避让了一下,腿一动,膝盖便传来片火辣辣的剧痛。   他疼得一缩,又软绵绵地跌坐回去,忍不住痛嘶了声,眼圈一下红了,不敢去看自己的腿,哽咽着问:“萧二少,我的腿好痛,是不是断了?”   走到院门口的萧弄步伐猛然一顿,重新回头,拧着眉望向那头的钟宴笙。   方才那一瞬间,他觉得他仿佛听到了迢迢的声音。   坐在烈日下的少年完全没注意到他回头了,撇着脑袋不敢看自己受伤的膝盖,那副模样,跟某个肚皮上磕了道淤青就不敢呼吸的娇气小孩儿像极了。   萧弄眯了眯眼。   萧闻澜一听钟宴笙说得那么严重,吓了一跳,还以为方才踏雪咬了钟宴笙的腿,但也没看出来哪里有血渗出来了,蹲下来仔仔细细观察了会儿,恍然大悟:“钟小公子,你膝盖上的这块布破了点,是不是方才摔地上时,里头擦破皮了?”   钟宴笙鼻头都红了,闻声收回哽咽:“哦……”   没断就好。   他感觉自己今日真是倒霉透了,果然就该失约不出门的。   也不知道破皮有多严重。   钟宴笙伸手,正想掀开下摆,检查一下膝盖的受伤程度,就又察觉到了一道熟悉的眸光,带着摄人的幽光,落在他身上。   存在感与压迫感同样的强。   钟宴笙脑子里忽然闪过些零碎的画面,顿了一下,飞快缩回了手指。   他记得那天晚上……萧弄生气惩罚他的时候,好像格外喜欢他的小腿和脚踝。   那双带着薄茧的有力的手,大多时候,不是掐在他的腰上,就是握在他的脚踝和小腿上。   回来后,那些印子过了五六日才渐渐淡去的,那几日他在家里都小心做人,连袖子都不敢抬一下,大夫来了也只让悬丝诊脉。   万一、万一定王殿下认识他的小腿呢。   虽然他觉得定王殿下可能不会那么变态……   倒是脑子里时不时飘过那些画面的他像个小变态。   钟宴笙内心纠结了会儿,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又靠了过来。   轻缓而慢,如同他身边的那只艾叶豹,是步态从容的捕食者。   钟宴笙心里一紧,乱七八糟的念头烟消云散,生怕萧弄回来是来扯他帽子的,连忙垂下眼睛。   随即便感到什么东西落了过来。   钟宴笙傻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东西砸了下,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啊”了一下,心头委屈。   定王殿下都不是他的便宜哥哥了,怎么还丢东西砸他啊!   萧闻澜反应倒是很快,及时把那东西双手接住了,低头一看,震撼地嘟囔:“哥,这要是楼大夫配的那个伤药吗?我平时求你都不给我……钟小公子,快谢谢我哥!”   也就挨打后,他才能拿到这种药。   钟宴笙扭头一看,这才看清砸自己的是什么东西,见到个熟悉的圆药瓶,不免愣了一下。   是之前萧弄给过他的那种。   在那瞬间,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定王殿下还有这种药啊……   既然有药,为什么不擦一擦颈侧的咬痕?   定王殿下当真不觉得成日里顶着那么道咬痕到处走,十分不体面么!   钟宴笙迟钝的反应,有几分眼熟。   那只某日突然落进他院子里,又在某日突然拍拍翅膀飞走的小雀儿,也是有些慢吞吞的迟钝,没接住东西被砸到了,还要拿不解又无辜的眼神,谴责地盯他,委屈又不敢吭声的样子,盯得人直犯罪恶感。   萧弄垂在宽袖中的手指碾了碾,眯起眼又仔细打量起了钟宴笙。   看他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捧起药瓶,垂下脑袋,恭恭敬敬的,用低哑的嗓音道谢:“多谢定王殿下赐药。”   萧弄又看了会儿钟宴笙,冷不丁开口:“萧闻澜。”   萧闻澜一个激灵,此时此刻才后知后觉,他哥可能要跟他算账了,硬着头皮应:“哥?”   萧弄抬眸,闲闲扫了眼院墙边一排挤在一起不敢呼吸的年轻公子哥儿们,视线又垂落到钟宴笙身上,神色莫测:“既然带你的朋友来玩,怎么连杯茶也没有,有失待客之道。”   萧闻澜傻了几秒:“啊?”   后面那群鹌鹑也齐齐:“嘎?”   定王殿下在说什么?   他们擅自进了长柳别院,还偷偷跑来参观殿下的宠物,闹得鸡飞狗跳的,定王殿下不仅没发作脾气,反倒说……有失待客之道?   后面一群人白了脸色。   定王殿下的待客之道,不会是挨个削他们手指吧?   大伙儿疯狂摆手:“多、多谢定王殿下,我们、我们这就走,不敢劳烦府上泡茶……”   钟宴笙也迷茫地望着近处的男人,太阳太烈,他穿得厚晒得热,贪荫喜凉的,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无意识往萧弄的阴影里挪。   注意到这个小动作,萧弄隔着宽袖,慢慢摩挲了下手腕上紧缠的红额带,直接忽略了那群人的话,神色自若:“来人,带客去书房品茶。”   跟在后头的一群暗卫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有人走了出去,脸色冷酷地伸手引了个方向:“请。”   众人的脸色更白了,一时不太敢动,纷纷望向了萧闻澜。   萧闻澜傻了会儿后,小心观察了会儿,看出他哥似乎真的没有要宰人的意思,咬牙一点头:“愣着做什么,我堂兄难得待客呢。”   不。他偷偷在心里补充,是从来没待过。   见萧闻澜点头了,大伙儿这才觉得项上人头和手指有了点担保,犹犹豫豫地跟着暗卫往外走。   眼见人都往外走了,剩下的人越来越少,钟宴笙心里一突,赶忙想起身,但他膝盖又还疼着,挣扎了下还没起来,眼前就递来一只手。   是他很熟悉的手,修长宽大有力,虽然是只亲王的手,却并不养尊处优,虎口与十指都有茧子,磨在娇嫩的肌肤上时,又疼又麻。   钟宴笙傻傻地看了几秒那只手,耳尖莫名其妙发红:“多谢殿下,不、不必了。”   那只手依旧横亘在眼前,没有挪开。   冷淡如雪的气息顺着那只手,若有似无地拂过鼻尖,带着十足的侵略性。   钟宴笙不敢伸手,就这么僵持了几秒,萧闻澜扭头一看,完全没察觉到气氛怪异,大咧咧地伸手一把将钟宴笙抱提起来:“哥,你吓到人家了,这儿太晒了,钟小公子,要不要我背你去边上上个药?”   钟宴笙方才脑子里都闪过无数个念头了,没想到被萧闻澜横插一手挡掉了,感激地看他一眼:“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的,多谢萧二少。”   被萧闻澜一打岔,萧弄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冷冷剜了他一眼。   踏雪也朝他不满地嘶吼了声。   萧闻澜后背一凉,哭丧着脸缩缩脖子,不知道他怎么又惹到他哥了。   还有那位豹爷,好端端的,怎么又朝他龇牙咧嘴的?   钟宴笙不明白萧弄的态度怎么突然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不敢看萧弄的表情,硬着头皮道:“小臣先到旁边伤药,殿下先行一步吧。”   萧闻澜后知后觉感觉到奇怪:“钟小公子,你的嗓子……”   怎么突然变那么哑?   钟宴笙听他的话头,已经要毛骨悚然了,重重地咳了几声,虚弱地打断:“劳烦萧二少搭一把手。”   萧闻澜收住话头:“哦哦。”   说着,就想伸手去扶钟宴笙,手还没沾到他的手臂,萧弄突然开口:“踏雪。”   大猫早就蓄势待发,得到命令,立刻一甩尾巴,冲过去将钟宴笙轻轻一撞。   钟宴笙猝不及防,跌坐在它身上,紧张得下意识抓紧了它的皮毛,大猫四足一迈,他眼前花了花,就被送到了树荫下的石凳旁。   钟宴笙晕乎乎地转移到石凳上坐下,还没太反应过来,望着踏雪,眼睛吃惊地睁大了,惊愕之下,连之前的恐惧都忘了不少,忍不住夸奖:“你好厉害。”   大猫优雅地甩了甩蓬松的大尾巴,心情似乎还挺愉悦。   钟宴笙看着它毛茸茸的耳朵和大尾巴,很想伸手摸摸。   但人家主人就在不远处,他强制忍住了大猫的诱惑,攥着药瓶,心里惴惴的,不敢当着萧弄的面涂药。   磨蹭了会儿,钟宴笙偷偷抬头一瞄,才发现萧弄已经转身离开了。   看来是他想多了,定王殿下什么也没怀疑嘛。   钟宴笙高悬的心又微微放下,弯腰挽下摆。   踏雪趴在他身边,甩着尾巴,灰蓝色的兽瞳冷漠地望着萧闻澜,不给靠近。   萧闻澜不敢惹这位豹爷,更不敢惹他哥,只好坐在毒辣的大太阳底下等着钟宴笙。   钟宴笙慢吞吞地撩起下摆,小腿刚露出来,踏雪长长的尾巴就蹭了过来,绕着他的小腿,将他圈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蹭在肌肤上,暖烘烘的,还痒。   他终于禁不住诱惑,捧着那条蓬松的大尾巴,陶醉地摸了摸。   萧弄走出院门时,用余光瞥了一眼,恰恰看到一截毫无遮挡的瘦长小腿,欢快地在空中晃了两下,白晃晃的,冰雪似的颜色。   他在院外站定:“展戎。”   展戎从树后冒出来:“主子?”   “派人去查钟宴笙。”萧弄眼底带着深浓的怀疑,顿了顿,吐出两个字,“立刻。”   作者有话说:   瞎弄:锁定怀疑对象! 第二十三章   钟宴笙小心翼翼地摸了会儿眼馋许久的蓬松大尾巴, 见踏雪依旧趴在旁边,没有反感的意思,心底的紧张恐惧感顿时消除了不少, 鼓起勇气, 试探着又摸了下踏雪的脑袋。   大猫猫舒服地眯起了眼, 尾巴甩来甩去的。   一点也不可怕嘛。   察觉到艾叶豹并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钟宴笙的神经缓缓放松下来, 方才这只大猫猫在笼子里就很乖,要不是被人敲笼子挑衅,也不会生气的。   膝盖还疼着, 钟宴笙摸得心满意足了, 拧开药瓶想抹药, 踏雪却不太高兴了, 把脑袋拱过来,似乎还要他再摸摸。   这样凶猛的野兽,却跟只小猫咪似的, 钟宴笙心软软的,忍不住又摸了摸它的脑袋。   踏雪却还是不满足,钟宴笙的手一离开, 就又顺着拱了过来。   它拱得实在不是位置,脑袋挤进钟宴笙腿间, 还伸出舌头试图舔他。   灼热的兽息贴近,钟宴笙的脸一下就红了, 慌忙推它的脑袋:“别、别这样……”   但是大猫的力气哪是钟宴笙推得动的, 察觉到他抗拒的动作, 踏雪反而更来劲了, 非要往他下身拱。   萧闻澜看得目瞪口呆, 手里的扇子都差点掉地上,想过来帮忙又不敢:“我的个亲娘,踏雪,你在干什么啊……哥!哥!”   后面两声喊得惊恐无助又撕心裂肺。   钟宴笙比他无助多了,红着脸拼命想躲,差点滚下石凳去。   下一刻,萧弄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冷冰冰的,带着某种威胁的杀气:“踏雪。”   还在欢快往钟宴笙身上拱的艾叶豹一僵,喉间发出声低低的嘶鸣,不甘心地退了开去。   钟宴笙惊魂未定地合上腿,不敢看院门的方向,飞快沾了点药膏,草草抹上膝盖。   熟悉的脚步声缓缓靠近,萧弄的嗓音落入耳中,带着丝不容置疑的冷酷:“自己进笼,否则今日的兔肉取消。”   踏雪原本眯成一线的兽瞳瞬间睁大,犹豫了会儿,摄于萧弄的威胁,还是老实衔着尾巴,钻进了树荫下的铁笼子里。   钟宴笙一激灵,飞快放下下摆,把小腿严严实实挡好。   萧弄眼神幽暗地看了眼钟宴笙。   后者的背影里都透露着股慌里慌张。   算上马车上的一瞥,这才是第三次见面。   这个淮安侯府曾经的小世子,与他的小雀儿似乎完全不同,从声音到身形相貌都天差地别。   但他看着钟宴笙,那丝幽微的怪异感却越来越浓。   换以往,萧弄大概会直接把人扣下来盘问清楚。   但是迢迢不太一样。   跑掉的小雀儿实在不太省心,胆子太小又脆弱,不是亟待追捕的犯人,也不是他哪个仇家,若是那些人还好对付些……迢迢需要很仔细地对待,若是吓坏了,就得不偿失了。   尤其这小孩儿还很怕他的样子。   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   见钟宴笙背对着自己,迟迟不转回身,萧弄嗓音平淡,听不出情绪:“还疼吗?”   他一开口,背对着他的人明显僵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转回来,低着头,显得十分乖顺:“已经不疼了,多谢殿下。”   “是本王的宠物伤了你。”萧弄刻意停顿了一下,盯着钟宴笙的反应,“自当赔礼道歉,登门造访。”   听到后半句,钟宴笙浑身的毛都炸了:“定王殿下言重了!本就是我们未经允许,来到此地,怎么能让您登门道歉……”   就这么怕他?   萧弄心下不爽,挑了下眉,若有所悟道:“是吗,那依世子的意思,是你该上门向本王道歉?”   钟宴笙话音一滞,迟钝地从萧弄话中嗅到一丝不对劲的苗头。   萧弄平静颔首:“本王允了。”   萧闻澜目瞪口呆。   他哥这是在干吗?   钟宴笙也张口结舌。   不是,不对,怎么话赶话的,就变成他得上门向萧弄道歉了?   萧弄一锤定音,语气不容反驳,说完便转身朝着院外去,只丢下两个字:“跟上。”   话是自己说的,钟宴笙完全找不到拒绝上门的理由,帷帽下的脸愁成小苦瓜,心虚又害怕,跟着同样犯了错心虚不敢作声的萧闻澜一起,默默走在萧弄身后。   他的膝盖伤得的确不重,只是猝不及防被踏雪扑倒,在地上撞了下,些微擦破了点皮,青了一小块,萧弄的药一如既往的有效,抹上就没那么疼了。   只是他对疼痛没有忍耐力,走得慢慢吞吞的。   萧闻澜性子散散悠悠的,一步三晃,以往跟在萧弄身后,总是不太跟得上他身高腿长雷厉风行的堂哥的步伐。   今日却惊奇地发现,他哥的步子放缓了许多,仿佛在照顾身后走得慢的人。   而且他私自带人过来,换做以往,堂哥肯定不给面子,直接当众给他一顿抽,再把其他人扫地出门,今日却连骂他一句都没有!   莫不是堂哥是良心发现,终于知道疼爱他这个亲堂弟啦?   萧闻澜愣了一下,都不太习惯了,心底十分感动,雏鸟般充满期待地呼唤:“哥……”   萧弄冷漠回头睨他一眼,深蓝色的眼底宛如黎明前冰冷的夜色,透露着几个大字“回头再收拾你”。   萧闻澜哽了一下,不感动了。   萧闻澜带大伙儿过来时,绕了好长一段路,现在萧弄在前带路,钟宴笙才发现,关踏雪的院子离萧弄的书房其实很近,压根没几步路。   熟悉的环境逐渐映入眼帘。   钟宴笙可太熟悉萧弄的书房了。   越接近这个地方,他就越是脚趾抓地,浑身都不对劲起来,要不是怕被萧弄看出破绽,简直想拔腿就跑。   他之前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此处一步了。   怎么就又回来了呢!   钟宴笙生着闷气想。   早晚把萧闻澜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先一步抵达的十来人正站在游廊上,不敢进书房,也不敢乱瞟一下,一群平日里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的富贵子弟,这辈子没站得如此笔直挺拔过。   暗卫就在旁边抱臂守着他们,跟看犯人似的,见萧弄来了,才深深一躬身,无声退回了廊下。   相比紧张局促的其他人,萧弄显得格外悠闲,带着身后的两条尾巴,看也没看那些人一眼,步态闲散地进了书房。   钟宴笙在书房门口定住了步子,犹豫不决的。   不是很敢进去。   随即便察觉到那道熟悉的、存在感极强的目光罩在了自己身上,带着几分探究意味。   钟宴笙被盯得浑身一麻,不敢再耽搁,硬着头皮抬步跨进了书房。   和他最后一次离开时一样,书房里还是熟悉的景象。   甚至那把放在萧弄书案对面、靠在书架边上的专属小矮凳都还在。   当时给他放小凳子的展戎说,这是王伯亲手给他做的。   看到自己的小凳子,钟宴笙不免微微睁大了眼。   定王殿下居然没把他的小凳子丢掉么?   其余人见萧闻澜和钟宴笙都进去了,也犹犹豫豫跟进了书房里,好在定王殿下的书房足够阔气,能容得下这么多人。   大伙儿一进来,自然也一眼觑见了书架下面,与整个书房的气质格格不入的小矮凳,纷纷陷入纳闷。   定王殿下用的凳子,还挺别致哈……?   纳闷归纳闷,没人敢吭声。   气氛死沉沉的,没人敢开口说话,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生怕给萧弄注意到。   一片死寂中,萧弄冷不丁开口:“本王最近得了幅画,可惜一直无人共赏,今日赶巧,便与诸位同赏一番。”   众人闻言,迷茫不已。   赏画?   之前进长柳别院时,放言“谁家还没几幅绝世名作,赏画多无聊”的人缩成一团,不敢出声。   钟宴笙也迷茫地眨了眨眼。   随即心底隐隐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期待。   这可是定王殿下的藏画哎,想必一定是什么名家高作、传世画卷,等闲人没有机会观赏到的吧。   他仔细观摩观摩,偷偷学一下大师手笔,说不定能在画技上有什么突破呢!   萧弄扫了眼众人的反应,没有多言,拍了拍手。   一个暗卫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谨慎地捧着个画轴,走到萧弄身边。   见萧弄身边的人那么小心地对待那幅画,钟宴笙心口怦怦跳起来,愈发期待了。   萧弄的视线在钟宴笙身上停顿了几瞬,悠哉哉吩咐:“打开。”   暗卫应声,徐徐展开了画卷。   一副笔触清丽的寒梅栖鸟图徐徐展露在眼前。   看清内容的瞬间,钟宴笙如遭雷劈,眼前一黑。   这不是他的画吗!   出自他笔下,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   此前去见孟棋平的前一晚,钟宴笙装裱好了这幅画,本打算见完孟棋平,就来长柳别院,亲手把画送给哥哥,再说点心里话……   结果出了意外,他筋疲力尽,慌忙丢下马车逃之夭夭,事后才想起这幅画还在马车里,但也没敢回来找。   竟然、竟然是给萧弄带回来了吗?   其他人没想到萧弄说赏画,还真就是单纯的赏画,面面相觑一阵后,咽咽唾沫,大着胆子拍起了马屁:“真是惊世杰作啊!”   “不愧是定王殿下的收藏,在下从未见过如此清丽的笔触,定是哪位大师之作吧。”   “小臣家中有一室,专门收藏书画,但从未见过如此惊艳卓绝的画作,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一饱眼福了!”   “神迹,神迹啊!”   钟宴笙:“…………”   每一个马屁,都从定王殿下那边漏过来,砸到了钟宴笙身上。   几乎是一瞬间,钟宴笙就从脖子红到了脸,面红耳赤的,宽袖下的手指纠结在一起,羞耻到想立刻钻进地缝里,悲愤不已。   别、别吹了。   这群人,能不能别瞎吹了!   钟宴笙自小喜丹青,但他做事总是慢慢吞吞的,作画尤其慢,画得不多,除了那两幅卖出去的画,其他都是画出来自娱自乐,有教书的先生和家里人夸几句,就很高兴了。   哪被人当面这么胡吹过。   若不是怕被萧弄逮住,他现在恨不得跳上去,夺过那幅画拔腿就跑。   萧弄抱臂倚在书架上,听着其他人天花乱坠地夸着,神色颇为愉悦,见钟宴笙呆呆的没什么反应,眼眸微眯:“钟小世子怎么不说话,你觉得本王的这副画如何?”   钟宴笙的脸皮薄得堪比一张纸,轻轻一戳就破,哪能像其他人那样,对着自己的画胡吹。   自己吹自己,他断断是做不出的。   他噎了会儿,语气干巴巴的:“回殿下,小臣觉得,这幅画,比起大家之作,还是,尚且有许多不足之处……”   “哦?”萧弄声调微扬,“说说,何处不足。”   钟宴笙努力想了想,认真回答:“还有些稚嫩,不如大家之作成熟丰满、圆融从容。”   “是吗,”萧弄嘴角挑出个不太分明的笑,意味似深长,“本王瞧着,倒是喜欢得紧。”   钟宴笙哑巴了一下,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害怕。   定王殿下居然,喜欢他的画?   萧闻澜眼看钟宴笙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怜巴巴的,怜香惜玉的心又泛滥了起来,忍不住帮他揽话:“哥,这是谁送你的画啊?怎么从没见过,连个章子都没印。”   萧弄眸色凉凉地看他一眼,慢慢道:“前段时日,本王的院子里飞来了只小雀儿。”   大伙儿立即噤声,安静听萧弄说话。   “是只漂亮又胆小的小雀儿,本王养了几日,突然飞走了。”   钟宴笙听前一句还有些发蒙,听到后面这一句,才反应过来,萧弄口中的“小雀儿”指的什么,耳垂红得快滴血了。   其他人却没听懂。   萧闻澜代表蒙蒙的众人发出疑问:“那,堂兄,这幅画跟您院中来的那只鸟的关系是?”   萧弄的眸光转到旁边的寒梅栖鸟图上,指尖落在画上,修长的手指缓缓在中间那只圆滚滚的鸟雀身上摩挲了几下,语气不咸不淡:“那只没良心的小雀儿飞走前,衔来了这幅画。”   小雀儿本雀儿活像被突然捏了下不存在的翅膀,不敢吱声。   大伙儿听完这玄奇的经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倒是有个之前一直没说话的青衣青年忽然疑惑地自言自语:“这幅画……”   他一开口,包括萧弄在内,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钟宴笙瞅着他,感觉有些眼熟,片晌才认出,这是之前在大街上遇到萧弄时,萧闻澜紧张得拿扇子一直戳的那位,后面去了九香楼,这人还帮他在孟棋平那里解围过。   “呃……”突然被萧弄那双异于常人颜色的眼睛盯上,青衣青年脸色发僵,不是很确定地开口,“殿下,在下瞧着,这幅画的笔触和风格,像是‘春松先生’所作。”   钟宴笙:“……”   怎么还有人见过他的画啊!!!   萧弄轻轻哦了声:“春松先生?”   “是,在下去岁随母亲下金陵拜会姑母时,随姑父见旧友,见过那位家中收藏的春松先生画作,因风格笔触很有特点,便记得清楚。”   青衣青年壮着胆子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望向戴着帷帽缩向人群后面的钟宴笙:“据说春松先生出身姑苏,我记得钟小世子是从那边过来的,应当也听说过吧?”   钟宴笙死也没想到这也能绕到他身上,傻了几瞬,艰涩开口:“听说过。”   萧弄的嘴角勾了勾:“本王竟不知道,这幅画出自春松先生之手。”   钟宴笙绝望地闭了闭眼。   “既然都是出身姑苏。”   萧弄边慢慢开口,边往前跨了一步,向着钟宴笙迈步走去。   他进一步,边上其他人立刻倒退三尺,只剩钟宴笙孤零零地留在原地,眼前一暗,被笼罩在高大的阴影下:“想必小世子对春松先生颇有了解。”   钟宴笙好想把那位青衣公子的脑袋也拧下来当球踢。   “我也不太清楚,”心慌之中,钟宴笙突然灵机一动,“但我听说……春松先生是个老头。”   萧弄一顿,似笑非笑重复:“老头?”   钟宴笙咬咬牙,坚定道:“老头。”   不能让萧弄知道春松先生就是迢迢,定王显然对他有了些兴趣,若是坐实了迢迢出身姑苏,他也是姑苏来的,也太巧了,定王说不定会派人调查他。   淮安侯府举家回京的时间尚浅,萧弄就算想查他也查不出什么,但要是去姑苏查,就完蛋了。   倒不如说春松先生是个老头,画是迢迢买的,打消萧弄的兴趣。   果然,萧弄只是露出个看不出意味的笑,收回视线,没有再追问什么。   钟宴笙悄悄松了口气,深沉地觉得,自己这一步棋,走得真是太正确了。   简直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心刚放下来,就见萧弄回身抬手去收画,宽松的袖子往下滑落,左手黑色的箭袖之上,赫然缠绕着一条鲜红的额带,艳艳灼目。   是他的抹额。   那天晚上捆在他双腕上,隔日被他丢在地上,不敢多看一眼的红抹额。   双腕上被困缚的感觉似乎又冒了出来,钟宴笙脑瓜子嗡嗡的。   颈侧的牙印已经够不体面了,这种东西,定王殿下怎么还留着缠在手腕上?   是打定主意要找他算账的意思吗?   钟宴笙这一刻是当真扛不住了,感觉这长柳别院是一瞬都不能多留了,心里慌慌的:“殿下,小臣忽然想起家中还有要事,恐怕得先走一步了。”   萧弄盯着他,深蓝色的眼底看不出神色,却极具压迫力:“想回去?”   钟宴笙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那棵将断未断的树枝上,颤颤巍巍的,生怕萧弄会扣下他:“……嗯。”   “好。”出乎意料的,萧弄松了口,紧接着又道,“何日来定王府?”   钟宴笙差点忘记这茬了。   他偷偷瞄了眼周围神色各异的十几人,心想,反正大伙儿一起登门道歉,他应该不会很显眼。   嗯,不会。   想着,心落回原地,犹豫着道:“等殿下方便的时候吧。”   萧弄笑了:“本王随时方便。”   他一笑,众人就发毛,见钟宴笙竟似在跟定王殿下商量下次见面的日子,纷纷敬佩不已。   勇士啊,见到定王殿下不跑,还想着登门拜访。   钟宴笙没察觉到气氛的奇怪,犹豫了会儿:“那就再过两日吧。”   “可以。”   萧弄还算满意地点了下头,拍了拍手。   辘辘的声音随即传来,外头的暗卫推来了一个十分眼熟的轮椅。   钟宴笙望着那个轮椅,想起自己数次暗暗感叹过萧弄身残志坚,臊得厉害。   不过,现在定王殿下也不需要轮椅,推这个过来做什么?   正奇怪着,钟宴笙就听萧弄道:“坐。”   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钟宴笙迟疑着听话坐到轮椅上,人还是蒙的。   同一个轮椅,萧弄坐在上面时气定神闲的,哪怕是仰头看人也如居高临下的俯视。   钟宴笙坐上去,就显得小小一个,可怜可爱。   不知道该说这小孩儿乖还是不乖?   萧弄的脸上看不出表情:“送钟小世子离开。”   钟宴笙满头雾水地被人推着走了,其他人连忙有样学样,找理由告辞。   萧闻澜生怕人都走了,萧弄就该教训自己了,混在人群里,偷偷摸摸跟着离开。   今日若不是下面人来急报,说萧闻澜带着人去关踏雪的院子里胡闹,萧弄也不会回长柳别院。   阴差阳错地又见到了钟宴笙,萧弄决定这次放过萧闻澜一马。   他倚在门边,望着戴着帷帽的少年被推走,轻轻摩挲了下腕上的额带。   旁边的两个暗卫从萧弄的言行举止中看出了点不一般,等人都走了,才开口:“主子,您怀疑那位淮安侯府世子是迢迢小公子?”   萧弄不置可否:“备马车。”   “是!主子要去哪儿?”   “大理寺。”   沛国公连续找老皇帝哭了两天,国公夫人今天一早还去了宫里,见了孟棋平的姨母哭诉。   老皇帝大概是被轮番哭烦了,几个时辰前才下了诏令,让萧弄去大理寺,配合大理寺官员的审查。   钟宴笙名头上的父亲淮安侯调任回京,顶的就是大理寺少卿的职。   淮安侯府的信报至少要晚上才能呈上来,萧弄决定先去会会淮安侯。   陛下虽然命大理寺审查一番萧弄,但大理寺的官员们琢磨着陛下那个不在意的语气,猜到陛下大概没想为沛国公做主,甚至是要护着萧弄的,就是表面功夫糊弄下孟家。   定王殿下又是个恐怖的存在,他们哪儿敢派人去扣押萧弄,焦虑了一天该怎么去定王府赔笑。   没想到将近酉时,定王殿下亲自来了。   大理寺顿时人仰马翻。   淮安侯正埋首案前,翻阅着卷宗,听到消息,还没来得及从书案上抬起头来,定王殿下人已经到他面前了。   大红蟒袍,行走如风,站定在他案前时,目光却倏然落在一角,眼神深幽晦暗。   淮安侯从未跟这位大雍有名的煞神正面打过交道,见萧弄来了大理寺,径直朝自己而来,心里一沉,面上不显,立刻起身相迎:“不知定王殿下驾临,有失远迎,定王殿下可是为……殿下?”   萧弄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目光直直落在淮安侯搁在一旁的田黄石章上,突然弯身,一把拿起,放在手里,眯起了眼,对着光仔细打量了下料子和成色,缓缓摩挲了几下。   明透润泽,手感细润,与他随身带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见钟宴笙送自己的章子被萧弄莫名其妙拿起,淮安侯惊怒不已,面色沉肃:“定王殿下,此物是本侯私物,烦请归还!”   萧弄撩起眼皮,嗓音淡淡的:“敢问侯爷,这章子是谁送你的?”   作者有话说:   迢迢:春松先生是老头QAQ   萧弄:嗯,信了。 第二十四章   萧弄的态度谈不上不善, 但也说不上多善良,不知来意。   若是其他人询问,淮安侯大概已经绷着嘴角的笑, 暗含骄傲地说出是小犬所送, 再笑呵呵地展示来展示去。   但询问的人是萧弄。   祖母是公主, 算半个皇室中人,意图不明、手握重兵的定王殿下。   出于某些隐秘的原因, 淮安侯心底攀升出几分警惕,面色不变:“不想殿下竟会对小小一个印章感兴趣?田黄石章虽贵,但在殿下眼中, 应当与粪土无异。”   萧弄缓缓摩挲了两下印章, 敛下眸光。   淮安侯并未正面回答问题, 反而在转移话题。   方才见到这章子的瞬间, 他失态了。   萧弄随身携带的那个章子,在多日的摩挲之中,几乎每个纹路都刻在他心上, 这个章子入手的瞬间,几乎就能笃定了,淮安侯这个田黄石章, 与他的是同一块料、甚至出自同一个雕工之手。   虽然这不能直接证明什么,但桩桩件件都与钟宴笙沾边带故。   巧合多了, 可就不是巧了。   想到帷帽下那张陌生的脸……   若是擅丹青的迢迢,能把自己那张脸涂成那样也不奇怪。   萧弄十分自然地将田黄石章放回书案上, 再抬眸时嘴角多了抹笑, 眼底摄人的微光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 完全看不出几息之前的强硬冷漠, 语气闲散:“恰巧最近想刻个闲章, 库房里没什么成色好的田黄石,侯爷这个章子成色颇佳,本王有些喜欢罢了。”   当真?   淮安侯眼底写满了狐疑,他可是听说近来萧弄掀翻了天的在找人,找的人名字还跟迢迢的名字一样。   淮安侯自然是十分信任钟宴笙的,小儿子向来安静乖巧,温吞腼腆,从不惹事,更不惹到定王头上去,萧弄要找的人,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他。   淮安侯心中缓缓思索着,却依旧不想在萧弄面前提到钟宴笙。   但此前他带私章来官署,被同僚看到询问,他也提到过是儿子所赠,萧弄都不必查就能从其他人嘴里问出来。   淮安侯思毕,状似遗憾地将重点含糊过去:“原来如此,章子是犬子所赠,可惜章子刻了私印,否则小侯定拱手相让。”   萧弄没想到他还会说这种客套话,颇有兴致地看了眼淮安侯,毕竟淮安侯可是出了名的端肃严正,不会说话。   这么一想,萧弄忽然记起,昨日他重新看先太子相关的案卷时,有看到淮安侯的名字,以及先太子事件后,淮安侯被人唾骂的另一个名头。   背信弃义。   二十多年前,淮安侯府曾被卷入一场风波,被盖棺定论走私私盐、豢养私兵,有不臣之心,桩桩罪证下来,足以株连九族。   包括淮安侯和侯夫人在内,全族都被下了狱。   老淮安侯在狱中惊病交加,猝然身亡,若非先太子在关键时刻查到证据,在刑场上为钟家翻了案,淮安侯府早就成了刽子手的刀下亡魂。   先太子于钟家全族上下百余人有救命之恩。   但先太子陷入困境之时,淮安侯府却果断划清了界限,默不作声,远离了所有是非——明哲保身很正确,毕竟直到如今,也没人再敢提先太子的名字,但淮安侯府的做派,多少叫人心底感到微妙。   大概这也是先太子残党逃出京城之时,直奔金福寺,挟持了侯夫人与其刚出生的幼子的原因。   萧弄抬抬手,觑了眼边上没眼色的官员,示意抬椅子来,神色自如得仿佛这儿是他的王府,而非大理寺,他也不是来配合调查的,而是大理寺的主子。   边上的小官被他一看,顿时一个激灵,就算见过许多凶悍的犯人,也没传闻里杀人如麻的定王殿下让人发憷,赶忙将椅子搬过来。   萧弄闲闲地一坐,骨子里的傲气稍微收敛了下,但身上的凶悍贵气依旧难以忽视:“坐。”   淮安侯:“……”   淮安侯一时摸不准这位行事向来诡异的定王殿下想做什么,静默片刻,依言坐下。   知道方才的失态引起了淮安侯的警惕,萧弄眸色深深的,嘴角挑着笑,说起了闲话:“本王近来听闻淮安侯府的风波,骨肉分离多年,当真是叫人叹惋。”   淮安侯摸不准这位到底什么意思,更想不通淮安侯府哪能惹起他的兴致,愈发谨慎:“这等闲事竟也落入了殿下的耳朵。”   “两位公子风采照人。”萧弄稳坐如山,微微一笑,“本王也与小世子见了一面。”   他不说还好,一提此事,淮安侯就想起斗花宴当天传来的消息——定王现身景华园,命人斩了孟棋平一指不说,还用剑将他的小儿子帷帽上的花挑飞抢走了!   斗花宴的花寓意非凡,岂是可以随随便便拿的?   只是那日萧弄突然砍人手指的行径实在吓人,被下手的还是沛国公府的孟棋平,相比之下,抢花就是微不足道的一桩小事了,淮安侯与侯夫人也更紧张钟宴笙的安危,没有细问此事。   淮安侯的脸色登时有点发黑,望着萧弄的眼神变了变。   原先只听说这位定王殿下性子阴晴不定,行事诡谲不按规矩,颇为狂傲,未料还如此轻佻孟浪!   万幸迢儿是男孩子,没什么人说闲话,若是个小姑娘,传出去了还了得?   萧弄突然被淮安侯一瞪,后背莫名其妙一僵,坐姿不由得端正了点,语气依旧闲散:“大儿子擅诗书,小儿子擅丹青,侯爷福气不浅。”   定王殿下向来走哪儿都是随心所欲地做事,哪曾这么跟人客套过。   淮安侯愈发不自在,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勉强客气了两句:“多谢定王殿下,犬子才疏学浅,能被殿下夸奖已是天大的荣耀——殿下来大理寺,应当是为了孟三少爷一事罢,请。”   说完,却一时没得到回应。   淮安侯暗暗皱眉,抬头一撞萧弄的眼神,心底莫名一突。   该怎么形容定王的眼神?   冰冷炙热,暗流汹涌,危险至极。   淮安侯无端打了个寒颤,潜意识里感到几分说错话的心慌。   但他前后一思忖,也没发觉自己有何处说得不对——本来淮安侯府与定王就没有任何瓜葛,关于钟宴笙,他也是避开不谈的。   也不过一瞬间,萧弄的神色就恢复如常,仿佛方才只是淮安侯的眼花。   不知是不是错觉,定王殿下周身的锋锐锋芒都像是收敛了不少,唇角的笑意也显得善良很多,态度好了不止一点:“请。”   原本大理寺上下都愁掉了头发,该怎么在不得罪这位爷的情况下,请他配合他们走走过场,好歹糊弄一下快哭晕过去的国公夫人和沛国公。   没想到今日定王殿下不仅自个儿来了,还颇为配合他们的调查。   大理寺的官员们正暗暗欢欣鼓舞的时候,钟宴笙也回到了淮安侯府。   离开时坐的是萧闻澜的马车,回来的马车却是萧弄派的。   钟宴笙一路上都在紧张冒汗,偷偷掀帘子看外头,发现马车是回到了侯府,而不是跑到定王府去了,心里长长松了口气。   萧弄给他坐轮椅、还派马车送他回来,态度奇奇怪怪的,他还以为被发现了呢。   钟宴笙从轮椅上起身,掀开帘子小心下马车时,悄咪咪心想,看来定王殿下还是很有良心的嘛,养的宠物把他扑伤了,就又送药又送人的。   之前可能错怪他了,他应当是个好人。   赶马车的暗卫确保钟宴笙平安下来了,才恭谨地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连手下都这么有礼貌。   钟宴笙乖乖叫了声:“多谢你送我回来,劳烦你回去也帮我向殿下道声谢。”   这熟悉的乖巧礼貌感,跟前段时间那位小公子还挺像。   暗卫愣了一下,恭恭敬敬应声:“是!”   目送暗卫重新驾上马车,钟宴笙才慢吞吞地进了侯府。   中午出的门,回来天都快暗了,帷帽和膝盖都破了个洞,钟宴笙怕被侯夫人看到,引起她的担心,刻意叮嘱了门房不要多说,绕了条人少的远路往春芜院去。   天色蒙蒙暗下来,四周静悄悄的,往日钟宴笙走这条路,都有云成陪着,不会害怕,今日云成告了病,就他一个人,走着走着,心里毛毛的。   风摇树影,鬼影重重的,他心里一个小突,忍不住加快了点脚步。   快到一半路程时,眼角余光觑到个人影。   钟宴笙霎时寒毛直竖,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才注意到那道人影颇为熟悉。   是钟思渡。   后者负手站在院中假山前,不知道在做什么。   虽然钟思渡讨厌自己,但见到人总比见到鬼好。   钟宴笙害怕了一路,连忙往那边走去,嗓音发着抖:“钟思渡?”   那道影子顿了一下,转过身来,眉眼熟悉,果然是钟思渡。   后者见到他,眼神说不上是冷还是厌烦,眉心拧起,上下打量着他:“你这副模样,在这里做什么?”   钟宴笙奇怪,他都还没问这句话呢,钟思渡怎么先问他了。   不过钟宴笙不习惯跟人争吵,老实回答:“衣服破了,走前院回去怕被母亲知道。”   钟思渡:“让母亲知道不正好?”   看去斗花宴回来时,母亲有多担心钟宴笙。   甚至都没来得及多看几眼自己的亲生儿子,只顾着对钟宴笙嘘寒问暖了。   钟宴笙没听出他的嘲讽般,语气格外认真:“让母亲知道,母亲会担心的,我已经大了,不该让母亲忧心。”   小时候他大病小病不断的,让淮安侯和侯夫人忧心了那么久,长大后钟宴笙就不想再让他们担心自己了。   他语气真诚,听不出半点虚假,而且四下也没有其他人,没必要说假话。   所以显得嘲讽他的钟思渡尤其不是人。   钟思渡似乎是被噎了一下,拂袖转身就走。   钟宴笙努力撑了半截路,剩下半截路是不敢自己走了,见他走了,连忙追上去:“你慢点呀。”   钟思渡本就是想甩开钟宴笙独自离开,见他还跟上来了,莫名火大:“你跟着我做什么,自己不会走吗?”   钟宴笙犹豫了会儿,声音怯怯但诚实:“我怕。”   钟思渡:“……”   胆子这么小还走这条无人的小道?   仅仅就是为了不让侯夫人担心?   钟思渡很想找出钟宴笙撒谎的痕迹,但他找不出来。   这条路如此僻静,钟宴笙不可能知道他会在这里,特地来找他作秀。   他沉默着扫了眼身后亦步亦趋的钟宴笙。   少年比他矮一些,身量细条,生怕被丢下一般,悄声跟着他,哪怕看不见脸,也能想象到那张昳丽漂亮的脸上的表情。   带着丝纯然的懵懂,像永远居于温暖巢穴中、不会被任何风浪惊扰的鸟雀,安安静静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看起来那么脆弱,也那么柔韧,不会轻易被摧折。   钟思渡无声攥紧了拳,忽然冷声道:“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钟宴笙视线被帷帽遮挡着,天色又昏暗,看不太清路,正努力辨着路,乍然听到这么一声,怔了怔,点点脑袋:“好。”   说完,他反问:“那你喜欢侯府吗?”   钟思渡步子稍稍一停,没有说是与否。   钟宴笙偷偷瞄着他,看出了答案大概是偏向是的。   既然如此,那梦里话本中,侯府被真世子覆灭的命运,应该是有改变了。   侯府上下都会好好的,云成也不会死。   他放心地抿嘴露出个笑:“那就好。”   便不再做声。   ……就这样?   钟思渡眉心拧得愈紧:“你没有其他想说的话?”   钟宴笙不知道自己还该说什么,想了会儿,嗓音温温软软的,落入耳中的调子十分舒适,每句话都很善解人意:“你不喜欢我,有你的理由,世上没有人能逼你放下芥蒂接纳我,我知道这一点就好了。你放心,我不会经常在你眼前晃的。”   钟思渡却听得愈发烦躁了。   他只听出了一个意思。   钟宴笙其实并不在乎,他对他是喜欢还是厌恶。   走了这么一段路,前面不远处就是春芜院了,钟宴笙还想继续跟钟思渡说说话,告诉他他准备和淮安侯说清楚,早点让钟思渡认祖归宗,归还身份。   话还没出口,钟思渡的步子陡然变大了许多,三两步就将慢吞吞的钟宴笙甩在了后面,不置一词地离开了。   钟宴笙傻了傻,略感委屈。   不喜欢他就算了,怎么连说句话也不乐意了。   算了,说出来大概也会被误解,还是等淮安侯回来,早点去说清楚吧。   钟宴笙转向春芜院,准备先回房间,把自己脸上乱七八糟画的东西洗掉,再换身干净衣裳。   天色愈暗,超过了往日淮安侯回来的时辰。   钟宴笙先去陪侯夫人用了晚饭,不知为何钟思渡没来,又去看望了云成,被怕传染他的云成赶出来,无聊地回到屋里,托着腮左等右等的,等得呵欠连天了,才听下面来报,淮安侯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叫他去主院书房一趟。   钟宴笙精神一振,立刻动身过去,到了淮安侯的书房,发现淮安侯面带疲色,官服都还未换下,显然是忙了一日,头疼地揉着额角。   听到他来了,抬头看过来:“其他人退下。”   钟宴笙看他似乎是头疼,贴心地凑上去,给淮安侯揉了揉脑袋:“爹,您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揉了会儿,淮安侯摆摆手,严肃地看着他,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   上次父子俩这么严肃地在书房谈话……是钟宴笙劝诫淮安侯不要贪污。   他一阵心虚,眼神就飘了起来,随即便听到淮安侯问:“迢迢,你与定王认识?”   钟宴笙的毛差点炸了,好在今天一整日下来,他实在经历了太多,没那么容易一惊一乍了,努力维持着镇定:“不认识呀,怎么了爹?”   好在淮安侯大概只是顺口一问,没觉得他会跟萧弄认识,眉宇深皱着,摇头道:“没什么,今日定王到大理寺配合审查,见了一面,我觉得他性情有些古怪。”   钟宴笙心想,那您是见少了,定王殿下的脾气,何止是有些古怪。   那是相当诡谲莫测。   淮安侯沉思了会儿,望望旁边乌发垂下,格外柔软安静的小儿子,没有再继续说萧弄的怪异之处。   这孩子如此纤弱,无论如何都不该会与定王那等人物有牵扯。   “回去吧。”淮安侯按下心底几丝的怪异感,又肃然叮嘱了一句,“少贪玩耍赖,多去与你哥哥读书用功。”   钟思渡半个时辰前才说了“不会喜欢你”,钟宴笙也保证了不去他面前乱晃,哪能答应这个,含糊地嗯了声,小脸严肃起来:“爹,我也有话与你说。”   淮安侯:“说罢。”   “我想与您商量,早点让哥哥认祖归宗,归还哥哥淮安侯世子的身份。”   钟宴笙抬起眸子,乌黑的眼眸透亮清澈,融融着一段温柔而剔透的诚挚:“我知道您和母亲担心我,所以迟迟未提此事,但哥哥受的委屈比我大许多呀。本该是哥哥的东西,一直放在我这里,哥哥难免介怀,我也于心不安。”   最开始钟宴笙自然也伤心难过,不像现在,能平静地接受一切。   但他很幸运,是在梦里提前得知一切的,所以慢慢调整好了心绪,努力想每条路该怎么走好。   ……虽然和真少爷打好关系这条路,正打歪着了。   淮安侯没想到钟宴笙会主动来说这些事,望着那双眼睛,感到了几分久违的熟悉。   他怔然片刻,无声叹了口气。   钟宴笙还在思考:“我看了黄历,下个月末,是哥哥的生辰,也是黄道吉日,选在那个时候,应当正好……爹?”   淮安侯回神,沉声道:“此事爹会安排。”   俩人谈着话,全然没注意到门外停驻许久后,离开得匆乱的人影。   夜色愈浓,月华如水。   萧弄回到定王府,跨进书房时,打探消息的暗卫已经回来了。   萧弄摸出盘弄之下愈发温润的田黄石章,对着灯光打量:“都有什么消息。”   越看越像同一块料子所出。   他心中几乎已经有了答案,只差一个直接的证据。   心底还有些轻微的不爽。   一模一样的田黄石章,竟然送了两个。   不是特地送他一个人的。   跪在后面的暗卫低垂下头,开始汇报:“钟小世子七岁之前,只出过一次府门,便是与景王相识那一次,在姑苏的消息尚未收到,探子还需两日才能回来,但钟小世子回京之后的消息,多数虚虚实实,浮于表面,不知道来向。”   萧弄半眯起眼:“谁放的消息?”   “回殿下,尚未查清,但可以确定,与前些日子传出钟小世子为假的,不是一波人。”   从钟宴笙一回京就放出假消息,并且对他本人并未造成过什么影响。   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   萧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继续查。”   “是。”暗卫埋头道,“还有一事,与二少有关。”   听到萧闻澜,萧弄不太感兴趣:“说。”   “上月中旬,二少与几个朋友在东市遇到钟小世子,”暗卫并不知田黄石章的事,将此事放到了后面来报,边说边注意萧弄的脸色,怕他听得不耐,“钟小世子彼时在一家玉石铺子中,被二少拉出来后,撞上了您的车驾。”   萧弄把弄章子的指尖一顿,某些被淡忘的记忆猝然闪回脑中。   上月中旬……迢迢失约没有来的那日。   京中急诏,他入京处理事务,遇到了正要和狐朋狗友去喝酒的萧闻澜。   眼睛余毒未清,被薄纱遮挡着,模糊的视线中,萧闻澜身边跪着的,乌黑柔软的发顶……   萧弄的呼吸沉了沉:“玉石铺子?”   “是,”暗卫没想到萧弄会在意这个,被盯得一慌,连忙补充,“属下盘问了铺子伙计,伙计对钟小世子的印象很深,说钟小世子生得漂亮,且财大气粗……”   “随手便买了两枚田黄石章,其中一枚,刻了闲章。”   萧弄脸上喜怒难辨,猝然望向手心里的章子,“清风明月”四字清晰可见。   呛人的香粉,显眼的帷帽,与雪白细长的颈子格格不入的蜡黄面色,前后矛盾的说辞……   小雀儿的伪装其实十分拙劣。   只是一开始找错了方向,才会被这些破绽百出的伪装蒙蔽。   太不乖了。   暗卫正等待萧弄的回应,良久未得到回应,略抬了下眼,恰巧觑见他的眼神,心惊不已。   简直就是一头饿了许久的猎豹,长久地搜寻之后,在这一刻突然确定了猎物的藏身之处,凶光毕露的眼神。   志在必得,饿欲横流。   萧弄解下腕上的红额带,慢条斯理地绑在盈透的印章上。   钟小世子。   他是不是该揪住他露出的小尾巴告诉他,不乖的小孩儿是会受罚的。   作者有话说:   萧弄认为的:送我印章就算了,还送别人?   实际上:送错了,本来就不是给你的:D   单方面掉马啦XD坏坏的萧某还要玩一段时间,离正式掉马还有几章~ 第二十五章   钟宴笙心里很少装事, 最近装的也就两桩事,解决了其中一件,心上一直悬着的沉甸甸巨石也放了下来, 回春芜院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路过明雪苑时, 钟宴笙眼尖地觑见, 明雪苑的院门没关,里头黑漆漆静悄悄一片。   钟思渡在其他人面前长袖善舞, 温文尔雅,对待下人也一视同仁,别说府里其他地方的下人, 连钟宴笙院中几个比较脸生的下人, 都成天想往明雪苑跑。   但钟思渡似乎并不喜欢被人伺候, 明雪苑留着的下人不过三五个。   往常不都是读书用功到三更么?   陪侯夫人用晚饭的时候, 钟思渡也没来。   钟宴笙不由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想想钟思渡的冷脸,还是放弃了进去, 凑到院门口,准备瞅两眼,没什么异常就离开。   夜色静谧, 刚跨过去,他就听到了阵急促的气息。   顺着那道细微的声响看过去, 不远处的榆树下,一道影子靠在上面, 胸膛微微起伏, 月色掩映在乌云之中, 朦胧黑暗里, 看不清形貌。   钟宴笙浑身一毛, 缩回手拔腿就想跑,刚跑了两步,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钟宴笙。”   有点恼火似的。   钟宴笙脚步一定,眨巴眨巴眼,犹豫着把脑袋探回去,那道影子依旧靠在榆树下,头偏了一下,似乎在看他这边。   原来是钟思渡。   钟宴笙小小地松了口气,依旧没有进入院子:“你怎么了?”   听到他的嗓音,钟思渡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呼吸逐渐均匀,沉默着没有说话。   钟宴笙歪歪脑袋:“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   片晌过后,院子另一头才传来钟思渡略微低哑的嗓音:“……不必。”   喔。   钟宴笙很听话地点点头,没有再多问,转身再次准备离开。   他这个反应反倒叫钟思渡一怔:“你!”   钟宴笙奇怪地又回过身:“怎么啦?”   “……”钟思渡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道,“你为何不继续问我怎么了。”   钟宴笙不太懂他的意思:“我问过你要不要找大夫了呀,你说不必。”   钟思渡又沉默了下:“为何不过来看看我的情况?”   “我向你承诺过了,不会在你面前乱晃的。”   不压低嗓音、纠正腔调的时候,钟宴笙的嗓音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朗润泽,带着几丝绵软的尾调,慢慢吞吞的,但有理有据,条理清晰:“而且,若是你的身子当真不舒服,应该不会有闲跟我说这些。”   钟思渡不说话了。   钟宴笙觉得他可能是要赶人了,不想留着招人嫌弃,缩回手,轻轻巧巧溜走,步态轻盈,转瞬消逝。   像一只短暂栖息的漂亮小鸟儿,歪着脑袋观察了会儿,就不怎么在意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钟思渡靠着树干,缓了良久,才转回头,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钟宴笙没太深思钟思渡的异常,他心情不错,回到屋里,就裹着自己的小被子安心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里与萧弄见了一面,还见着了他袖子上缠绕的那条红抹额,想起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画面,他做了个梦。   梦里又回到了那艘在风浪中摇晃个不停的画舫中。   月色半掩半明,透过床头的纱幔倾泻满床,他双手被额带捆缚着,坐在上面,不得章法地亲着萧弄的唇,像只小动物般,讨好地舔开他的唇缝,急切地渴求着什么。   对方的面孔如白日里所见的那般,深邃俊美,因为生了双蓝色的眼睛,显得有三分妖异,不是那么俊雅正派的长相,里衣之下薄薄的肌理流畅起伏,蕴含着极强的攻击性。   他安然闲适地躺在那里,半眯着眼盯着他,让钟宴笙想起了那只叫踏雪的艾叶豹,也是趴在铁笼里,懒洋洋地望着他,近乎是纵容地看着他青涩的样子。   片晌,梦里的人捉起他的手指,垂眸看了一眼后,挑眼看着他,咬住了他的指尖。   一切倏然颠倒。   钟宴笙在梦里被支配掌握着。   空气中染着药香的气息已经不再冷淡,氤氲在一股热气中,他慌乱抱住对方的脖子,听到熟悉的低沉嗓音:“迢迢。”   “别乱动。”   钟宴笙在一股闷燥中醒来,发尾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浸湿,粘在脖颈和脸上,鼻端仿佛还飘荡着那股染着药味的冰冷气息。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昏昏了一阵,才发现那条被他藏在纱幔后的白纱飘落了下来,覆在他唇上。   轻飘飘凉丝丝的,像个飘落在唇上的吻。   钟宴笙顿时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慌忙抓起那条白纱,又往纱幔里使劲塞了塞。   他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不仅强迫定王跟他睡觉,还敢做这种梦!   外头天色已亮,院中扫洒的下仆的谈笑声隐隐传来。   钟宴笙偷偷摸摸掀开被子看了看,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出了点汗,没弄脏被子。   心头还是止不住地发虚,他钻回被子里,在被子下面拱来拱去的,顶着满头凌乱微润的乌发,终于在床内侧掏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药瓶,做贼似的躲在被子里,捧着药瓶盯着看。   萧弄给的药膏效果一如既往的好,昨儿还隐隐作痛的膝盖已经不怎么疼了。   他觉得自己最近运道不太行,黄历得反着看。   前几日去斗花宴,他都叫云成帮他提前弄清名单了,确定没有定王殿下才去的,结果也能遇到萧弄。   据昨儿路上听萧闻澜跟朋友的八卦,定王殿下貌似是去景华园找德王殿下麻烦的,没从正门过去,是为了防止德王听到消息离开。   赶巧就从偏门进来,遇到躲避人群缩在偏门那边角落的他。   昨日就更惨了,他打死也没料到,萧闻澜敢把他们带去萧弄的地盘看豹子,还把定王他老人家给惊动回来了。   明明每次出门都检查了黄历,确定是宜出行的。   结果每次都能撞上萧弄。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每次都蒙混过关了,萧弄好像也没有细思太多。   还是少出门为妙,等过一阵,定王殿下消气了,不想找迢迢了再出门吧。   钟宴笙思考着,忆及昨日萧弄说的上门赔罪,短暂地迟疑了一下,又很快轻松揭过。   定王殿下一看就是不喜欢被人打扰的性子,他们那么多人都上门还得了啦?况且其他人也没找他商量去找萧弄赔罪的事嘛。   想来萧弄就是那么一说,也没有太认真,他随意听听就好。   昨晚做的梦让钟宴笙累极了,他将两个药瓶重新藏好,往床里侧蹭蹭,舒舒服服地闭上眼,准备睡个回笼觉。   眼睛刚闭上,门就被敲响了,是云成的声音:“少爷醒了吗?”   钟宴笙一听声音,也不累了,掀被而起,光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噔噔噔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惊喜不已:“云成,你好啦?”   云成的身子比钟宴笙的结实得多,前日又咳又发热的,今儿就跟没事人一样了,见钟宴笙又光着脚跑出来,头大地把他摁到榻上坐好,碎碎念着去找绫罗袜:“说了多少次了,叫您不要光着脚跑,地上寒凉不说,万一踢到什么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钟宴笙对付不想谈的话,一贯嗯嗯敷衍,没骨头似的顺势躺到榻上打呵欠:“嗯嗯,云成,我还有些困,再睡会儿,你刚病好就别折腾了,回去休息吧。”   云成拿过罗袜,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少爷,别贪睡了,侯爷今日去上值前,叮嘱您今儿跟隔壁那位一起读书,他晚上回来,要考察您的功课。”   钟宴笙:“……”   晴天霹雳。   他倒是没那么厌学,但隔壁那位厌他啊。   钟思渡怎么可能跟他一起读书。   钟宴笙缓缓坐起来,晃了晃雪白的脚丫,沉吟了下:“云成,你说我自己在屋里看书,能在侯爷那儿混过去吗?”   刚说完,屋外就传来钟思渡的声音:“不能。”   钟宴笙晃荡的脚丫一滞,望向门口的方向。   钟思渡的面色如常,穿戴齐整,环佩叮当,整个人又恢复了以往俊秀温润的翩翩公子模样,不像昨晚那样奇奇怪怪的,只是望着他的眼神不像以往,仿佛带了几丝幽微的复杂。   钟宴笙满头柔软的乌发还凌乱披散着,像只羽毛凌乱的漂亮小鸟,眼睛惊愕地睁圆了,不解地望着他。   钟思渡看他乱糟糟的样子,视线一顿,抿了下唇,别开目光,语气不知道是僵硬还是冷硬:“父亲要求我过来和你一起读书。”   钟宴笙收起了在云成面前懒散耍赖的模样,坐得端正了点,略微踌躇:“不太好吧……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我自己看看书就好。”   “……”钟思渡淡淡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愿意?尽快梳洗,我在书房等你。”   直到钟思渡离开,钟宴笙和云成都还有点傻。   云成拍了下脑袋,确定自己不是在梦里,愣愣地转过头:“少爷,他是不是鬼上身啦?”   钟宴笙觉得这样说人不太好,但还是忍不住附和了一句:“我也怀疑。”   不管钟思渡是不是鬼上身了,今日功课看来是必须要一起学了。   钟宴笙认命地爬起来,梳洗了一番,换了衣裳。   等他跨进自己的小书房时,钟思渡已经坐在一侧书案上在看书了。   钟宴笙小小地纠结了会儿,远远地坐到另一侧,默默翻开书看。   虽然是自己熟悉的小书房,但今日多了个人,他还是有点不太自在。   云成担心钟宴笙会被欺负,跟进来站在他身边侍茶,偷偷打量着钟思渡,见他一直垂眸看着面前的书,才放了点心。   钟思渡其实没有在看书。   他并不如表面平静,心里仍旧如一团乱麻,余光中看钟宴笙坐在不远处,胡乱翻着书。   今日在家,他没有在脸上乱抹东西,也没用那罐香粉腌自己,褪去那身浓重的香粉气,淡淡的兰香似乎浸润了每一寸空气,沁人心脾。   暗暗观察了会儿,钟宴笙开始不太坐得住了,眼神发直打飘,坐姿东倒西歪,捧着书靠着椅子长吁短叹。   又看了会儿,钟宴笙的脑袋开始一点一点的,捧着那本《中庸》昏昏欲睡,大概是为了让自己不睡着,齿间碎碎嘟囔轻念:“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   ……   睡着了。   在未见到钟宴笙之前,钟思渡从外界、从父母那里,听说过两个不同的钟宴笙。   外界传言淮安侯府的小世子从小病弱,被父母宠得娇纵放诞,不学无术。   父母口中的钟宴笙乖巧懂事,安静羞赧,心思明澈,引人怜惜。   那些外界拼凑的流言,不平之心引发的恨意,因父母割舍不断的态度而蔓延的妒意,种种种种,给他拼凑出的钟宴笙,明明是一个心思不纯、只会撒娇卖痴的草包。   偏见定了调,无论钟宴笙做什么,便也都成了别有目的,对他忍让是为了引得父母怜惜。   可是倘若钟宴笙是他想的那样的,又为何要跟淮安侯说那样的话,还他身份?   将身份还给他,对钟宴笙没有任何益处。   待到钟思渡重入族谱,封回世子,钟宴笙就……什么都没有了。   钟思渡闭了闭眼。   大错特错。   钟宴笙不太喜欢看《中庸》这些调调的书,何况昨晚做的梦十分消耗精神,这书就更难看进去了,跟往常一般,眼皮越来越发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以往给他授学的周先生总会被钟宴笙气笑,要打他手板。   不过是没人舍得打钟宴笙的,被那双莹润黑亮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上一会儿,基本就下不去手了。   见小少爷又睡着了,云成无言地偷偷狂戳他腰。   钟宴笙被戳醒了,迷茫地左右看看,很自然地又翻了一页书,低头继续看。   看了会儿,脑袋点了点,中庸之道的效果拔群,又睡着了。   钟思渡的视线不知何时已经彻底从书上偏移,落到了那颗趴在书案上毛茸茸的黑脑袋上,静默片刻,开了口:“他昨夜何时睡的?”   难道是跟淮安侯说完之后,感到后悔,跟他一样,辗转反侧了一夜?   想到这里,钟思渡备受煎熬的内心反倒感到了一丝轻松。   原来钟宴笙也不是那么大方,那么不在乎在侯府的身份。   云成绷着脸又戳了两下钟宴笙,他很不喜欢这位大少爷,但作为下人,不得不应声:“回大少爷,小少爷亥时睡,巳时起的。”   钟思渡:“……”   隔着一个院子,他因为淮安侯书房里钟宴笙的那一席话夜不成眠,钟宴笙睡得倒挺香。   钟宴笙被戳醒也不生气,晕乎乎地低头继续翻书,慢吞吞地翻了一页,看了两眼,脑袋又开始轻点。   钟思渡轻轻吸了口气,终于看不下去了:“钟宴笙。”   钟宴笙揉揉眼睛,慢了一拍才应了声:“啊?”   钟思渡盯着他:“《中庸》第二十章 讲的什么?”   钟宴笙脑子里还有些困顿,不明白钟思渡突然问他这个做什么,手指动了动,开始翻书。   钟思渡:“不许翻书。”   钟宴笙目光呆滞地看着钟思渡,斟酌了下,试探着问:“哀公问政?”   “嗯,”钟思渡挺意外他困成那样还记得看了什么,“讲的什么。”   “……”   钟思渡搁下书,起身走过来,容色看起来很平静:“看书,我给你讲。”   不止钟宴笙傻住了,连云成也以为钟思渡是想故意为难钟宴笙。   隔了会儿后,钟宴笙彻底醒过神来,才意识到钟思渡似乎是真的在给他讲书。   ……见鬼了!   真世子真的鬼上身啦?   云成吓得倒退三步,钟宴笙也懵懵的,瞌睡也打不成了,在钟思渡的讲解声里,老实听了一上午的课。   快到午饭的时间,钟思渡才放下书,看了眼钟宴笙的脸,移开目光:“一会儿继续,你先用午饭。”   虽然不明白钟思渡怎么突然态度大变,好心为他讲习,但钟宴笙是很知感恩的,见他要走,主动问:“你要不要在春芜院用午饭呀?小厨房的菜色很好的。”   钟思渡隔了片刻,才道:“……不必了。”   钟宴笙一向不会客套,见他拒绝,也不挽留:“好。”   见钟思渡终于走了,云成也不好意思背后说人坏话了,百思不得其解地挠挠脑袋,放弃了思考:“少爷,我去小厨房看看午饭准备得如何了。”   钟宴笙点点脑袋,等云成走了,低头翻着面前的书,仍旧感到茫然。   刚翻了两页,方才说要去小厨房看看的云成突然奔回书房,一脸紧张:“少爷!”   钟宴笙吓了一跳:“怎么了?”   “方才下头来人,说有人找您,让我给您递话。”云成吓得脸色发白,“难道是那个姓孟的?”   钟宴笙跟着紧张起来:“什么话?”   云成道:“他说‘主子让属下来问,小世子何时登门赔罪’。”   钟宴笙:“…………”   云成愤愤不已,骂骂咧咧:“赔罪?他也有脸说这种话?被定王殿下砍了根手指还不安分!”   ……你骂的这个不要脸的就是定王殿下。   钟宴笙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若是让云成知道,他带他去的长柳别院到底是谁的底盘,他怕云成从今晚开始就要睡不着了。   上定王府赔罪……   钟宴笙潜意识里感到几分危险,感觉若是去了,他就像只待宰的小绵羊。   思来想去,钟宴笙决定撒个小谎:“云成,你去回话,就说我……说我半夜做噩梦,从床上掉下来,脚踝扭折了,暂时不能动身。”   云成本来就不支持钟宴笙去,闻言立即点头:“好,我这就去回话。”   云成一走,钟宴笙也不太坐得住了,忍不住在书房里转圈圈。   没想到萧弄让他去赔罪居然是认真的。   他忍不住悄咪咪腹诽,小肚鸡肠。   萧弄闲适地靠在马车里,随意拨弄着用额带绑好的田黄石章。   楼清棠坐在对面,好奇地挑开帘子往对面的侯府大门瞅。   下头的人很快过来,在马车外回了话:“主子,小世子身边的人说,世子昨夜噩梦,脚踝扭了,行动不便。”   “嗯。”萧弄毫不意外,语气平淡,“脚扭到的小世子这会儿在做什么?”   暗卫静了静:“在书房里转圈。”   萧弄嘴角一勾。   主子一笑,就有人要倒霉。   暗卫眉心跳了跳,几乎怀疑萧弄下一句话就是派人去把那位绑出来了。   没想到萧弄笑过之后,随意从暗格里抓了个药瓶丢过去:“去送给小世子,告诉他这是生骨续肌膏,寻常扭伤一夜便好。”   暗卫纳闷接过:“是。”   钟宴笙在书房里转了十几圈,等到了云成送回来的一瓶药膏并一句话:“少爷,那人说这是生骨续肌膏,用上一夜就好,又问你明日能不能登门。”   钟宴笙捧着药膏怔了怔,咬牙:“你去回,我还不小心烫伤了手。”   没等多久,云成满头雾水地又带回来一瓶烫伤药:“少爷,那人说这是紫草烫伤膏,效用极佳。”   钟宴笙:“……你去回我夜里贪凉,受了风寒。”   过了会儿,云成再次带回来了一包药:“少爷……”   钟宴笙很绝望:“这次又是什么药?”   云成也发觉让他带话的人似乎不是孟棋平了,犹豫了下,道:“这次没说是什么药了,那人只让我带句话。”   钟宴笙:“什么?”   云成:“他说,小世子真是多灾多难啊。”   “……”   钟宴笙瞅着书案上一排的药,心里慌慌的。   萧弄到底想做什么?   发现他的身份了吗?肯定没发现吧?   按照定王殿下的作风,安平伯府想去就去了,搞得人家家里鸡飞狗跳的,若是发现他了,肯定也会直接来逮他的,哪会在意这里是不是侯府。   云成小心翼翼问:“少爷,那是谁啊?还要不要我去回话?”   钟宴笙恍惚有种自己在被逗着玩的错觉:“……别去了。”   他编不出借口了。   萧弄又在马车里等了会儿,见迟迟没有回应,眉梢微挑了下。   看来是没借口,准备直接装死了。   又看了眼侯府的大门,萧弄丢下两个字:“回府。”   楼清棠看了半天热闹,见萧弄居然没发怒,终于忍不住问了:“你写信把我召回来,也不说什么事,还在这白忙活半天,到底想做什么?还有,这淮安侯府的世子胆子就这么大,居然还敢闭门不见你?”   马车辘辘动起来,萧弄一时没有回答,又把玩了会儿那枚印章,才抬眸问:“本王问你个事。”   楼清棠还以为自己耳鸣了,反应过来萧弄在说什么,大感震撼。   定王殿下居然还会用这种态度问人啊?   他还以为萧弄只会严刑拷问人呢。   “说说,”楼清棠坐姿不由一正,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大事,“什么事?”   萧弄思忖了会儿:“倘若一个人,隐姓埋名到你身边,送你东西,为你作画,叫你哥哥,讨你欢心,却又什么都不讨要,还突然抽身离开,藏着不想被你找出来……”   楼清棠越听脸色越古怪。   萧弄的眼底难得有一丝惑色:“你觉得是何故?有什么目的?”   楼清棠已经猜出那日画舫上的小美人是谁了,也猜到前后大致又发生了什么,毫不犹豫道:“那还用多想?若是前面那些行径,自然是为了接近讨好你,但他什么都不要,还在发生那样的事后走了,明显明的就是仰慕你啊!”   萧弄把玩着印章的指尖顿了顿,重复:“仰慕?”   “铁定是仰慕你。”楼清棠斩钉截铁,十分好心地为这位不懂情爱的老铁树分析,“你看,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小世子,又不是闲的,没事往你那儿跑,受你这破脾气?肯定是得知你受伤中毒了,担心你担忧得茶饭不思,又怕被你误解,才隐瞒身份的。”   萧弄抓住重点,若有所悟:“担忧得茶饭不思?”   若是这样,就说得通了。   一个侯府金尊玉贵的世子,瞒着人跑去郊外的别院,接近其他人都避之不及的人……除了仰慕,应当也没有其他的原因。   那些躲避的行为,也能理解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见了喜欢的人怎会不羞赧紧张呢。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愉悦,心口像被小雀儿柔软的羽毛尖尖轻轻挠过,萧弄的心情忽然就变得极好,唇角的笑意都变得柔和。   原来,迢迢仰慕他啊。   作者有话说:   迢迢:啊?   假哥哥和真哥哥,一个自我攻略,一个攻略(   没有存稿了!飚了一下午手速orz   注: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中庸》 第二十六章   楼清棠被萧弄笑得毛骨悚然。   俩人相识也有六七年了, 他可从没见萧弄笑得如此……柔情过。   脑子里一窜出这两个字,楼清棠当即鸡皮疙瘩狂抖,赶紧倒了杯冷茶, 一口下去半盏压惊。   上午萧弄又去了趟大理寺, 路上楼清棠跟过来汇合, 话都还没说上一句,就看到萧弄让人把马车停人家淮安侯府外头, 吩咐手下人跑来跑去的递话。   过程中一直带着丝意味不明的笑,被人家敷衍拒绝了也不恼火,跟平日里大相径庭, 行为可谓十分诡异。   再一回想, 那日在画舫上, 把那个中了药的小美人捞上来后, 萧弄那个堪称护食的态度……   天老爷,当真铁树开花啦?   楼清棠嘶了声,在这方面, 实在不好调侃,也不好直接问萧弄的心思,但他又好奇死了, 便兜了个大圈子:“我听说,你不是有桩婚约的吗?”   萧弄瞥他一眼:“嗯。”   “我之前还以为, 你守身如玉这么多年,是为了你那个传闻里婚约的对象, ”楼清棠挤眉弄眼, “那现在……”   萧弄眉心微微一拧, 不咸不淡打断:“那桩婚约是我爹定下的, 我没承认过, 况且人也死了,不必再提。”   外界只偶尔传萧弄有婚约,但也没听说过是谁,听他这么说,楼清棠反倒更好奇了:“死了?”   “七岁那年,我爹回京赴万寿节。”   看在楼清棠帮忙分析的份上,萧弄心情好,难得有了点耐心和兴致解答:“回来告诉我,太子妃有了身孕,他与太子约好了结亲。”   萧弄那时候在漠北过得自在,老定王的部下都对世子又宠又爱的,养得他成了个小霸王,自然不乐意。   他都不知道太子妃肚子里的那个是美是丑是圆是扁,性子他喜不喜欢,莫名其妙就定了亲事,跟老定王闹得厉害。   不过也就闹了一阵,后面就没闹了。   先太子逼宫,被射死在宫门外,东宫上下被屠,太子妃自然也未幸免。   楼清棠听着这桩隐秘的往事,总算明白为什么外头都传萧弄有过婚约,却少有人知晓内情的原因了。   萧弄那个小七岁的娃娃亲对象,恐怕还没出世就没了。   老皇帝从前有多喜爱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太子,在那之后就有多痛恨,自然无人敢再提。   啧啧,真是太惨了。   楼清棠心里感叹着,拱了拱手:“节哀。”   “从未见过,节什么哀。”萧弄语气散淡,不是很在意,也没兴趣继续这个话题,话峰一转,“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提到萧弄让办的事,楼清棠就有些纳闷:“你突然要我去收什么‘春松先生’的画,我就是这些年攒了些行商的人脉,速度也不会那么快啊,展戎不是被你派去姑苏了吗,我拜托他跟着一起找收藏的人了。”   萧弄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尽快把画送来。”   楼清棠没好气:“是是是,定王殿下,你真把我当跑腿的了啊?”   萧弄兴致很好地摆弄着手里的田黄石章,没搭理他。   田黄石这种东西,他书房架子和库房里多的是,比手中这块品质好的也不少,但手里这块却是越瞧越喜欢,越瞧越合心意。   虽然不是独独送他一人的,不过送的另一个是淮安侯……勉强能接受。   见萧弄不搭理自己,楼清棠气得又猛喝了三杯茶:“先说好,买画的银子你自己出,人家收藏了那么些年的画,要价肯定高,我可不给你出。”   萧弄竟也不恼:“自然。”   楼清棠并不算萧弄的下属,他家三代行医,楼清棠自小于医术方面也极有天资,但他却对悬壶济世没什么兴趣,不爱行医,更喜欢当商人赚银子。   历来士农工商,哪怕大雍立朝后,推崇行商,但在大多人眼里,商者依旧低贱,为此楼清棠差点被逐出家门,与家里闹崩数次。   六年前,辽东还乱着时,特产的貂皮鹿茸等物价极高,楼清棠只身冒险,去辽东走货,不幸撞上了一骑瓦剌人,若非恰巧遇上前来平乱的萧弄,早没命了。   击退那伙瓦剌人后,萧弄犯了头疾,楼清棠为报救命之恩,久违地掏出银针,为他施针缓解了疼痛,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这几年楼清棠边做自己的生意,边到处跑,给萧弄打探打探治头疾的法子,萧弄有令时就去办事,算朋友,也算半个下属。   只是萧弄的头疾越来越严重,从前施针,还能略微缓解,如今施针是完全不管用了。   每次一犯头疾,萧弄的脾气就极为狂躁,弑杀嗜血,他面上又不显,像暗暗汹涌的狂潮,反倒更吓人。   前段日子刚回京,萧弄的头疾就发作得格外厉害,楼清棠一看没辙,直接跑了,去外头研究怎么给他解蛮子的毒。   反正定王殿下皮实得很,疼了这么多年了,一时半会儿也疼不死。   “对了,给你打岔,我差点忘了。”楼清棠低头掏袖兜,“你这头疾越来越频繁严重了,我估摸着这两日又快犯了,给你配了个新的方子,说不定能缓缓疼痛,你试试有没有用。”   萧弄靠在原处没动。   楼清棠纳闷地甩了甩手上的方子:“好歹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呗,你不会准备生抗吧?”   马车四平八稳停下,抵达了定王府,暗卫弯身撩开了车帘。   萧弄收起印章,不疾不徐起身道:“不必了。”   “本王有良药。”   一整个下午,钟宴笙完全没心思读书。   萧弄的人送来的药太多了,钟宴笙只好换了个地方藏起来,藏的时候不免想起在一本游记上看到过的,辽东一带有种叫松鼠的小动物,过冬时为了不饿死,会把东西囤积起来。   虽然他不是怕饿死,但他同样感觉自己快死了。   所以,定王殿下到底有没有发现他的身份啊?   钟宴笙脑子里第三十次飘出这个疑问。   如果没发现,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如果发现了,怎么不直接来找他算账呢?   钟宴笙纠结不已,心里不知道是恐慌更多,还是疑惑更多,百爪挠心的,恨不得冲到萧弄面前,直接询问他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没那个胆气。   第三次走神了。   钟思渡停下讲解,垂眸看着钟宴笙那双黑亮亮的眼睛逐渐失焦,托着腮目光不知道飘向何处,薄薄的眼皮泛着点红,桃花瓣一般,哪怕发呆的时候,也漂亮得不似真人。   看了会儿,他移开视线,两指并起,扣了下钟宴笙面前的桌案。   “咚”一声,钟宴笙一下回神,被抓住了走神,又心虚又慌张,低头装作很忙地翻书。   钟思渡看在眼里,抿了抿唇,没有戳破,但看他翻得乱七八糟的,还是开了口:“第二十四章 。”   钟宴笙乖乖往回翻到第二十四章 。   云成在旁边捂着脸别开头。   他一开始还以为这位钟思渡少爷怀着什么坏心思,想欺负他家小少爷,结果钟思渡似乎就单纯地是听侯爷的话,来跟小少爷一起读书的,还很有耐心似的,给小少爷讲了半日学了。   怪哉,怪哉,上次在景华园,钟思渡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搞得云成都开始良心不安了,怀疑是自己小人之心。   云成的心里很复杂,钟思渡望着钟宴笙的眼神也很复杂。   只有钟宴笙始终昏昏欲睡的,心大得全然没多想,翻到第二十四章 ,看着看着,又继续纠结萧弄的事去了。   等到淮安侯放值回府,钟宴笙才勉勉强强把该看的都看完了,跟着钟思渡一起去正厅里,准备一家人用饭。   钟宴笙脑子里装了一天萧弄的事,这会儿才挤出点闲暇,瞅着钟思渡走在前面的背影,感到迷茫。   昨日他回来时撞上钟思渡,钟思渡还告诉他“不会喜欢他的”,但今日钟思渡的行径,似乎跟他的话,不太一致?   这位真世子的心思,好像比定王殿下的还难猜。   或许只是因为淮安侯的命令,所以才过来和他一起看书的?   钟宴笙思来想去,感觉只有这个可能,顿时又觉得钟思渡很可怜,明明很讨厌他,还因为父亲的要求,不得不忍着脾气来教他。   钟宴笙很善解人意地想,还是找个时间跟淮安侯说清楚,让钟思渡别过来了吧,太为难人家了。   钟思渡走在前面,听后面静悄悄的没声儿,忍不住回头看钟宴笙。   又在走神想什么?   明明知道不该,但他还是对钟宴笙产生了好奇。   这人的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什么,为什么会对淮安侯说那样的话,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在侯府的位置吗?   钟宴笙发了会儿呆,察觉到前方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奇怪地抬起眼:“钟思渡,你怎么啦?”   暮色四合,天色已暗,侯府已经挂起了灯照路,暖黄的灯光映在那双眼睛里,璨若明星,极亮极亮。   钟思渡像被灼了一下,绷着脸一言不发地扭回头。   好吧。   钟宴笙心里叹气,果然还是很讨厌他。   平时淮安侯公务繁忙,很少有机会全家人坐在一块儿用晚饭的。   跟第一次一起坐在桌前的氛围不同,这次钟宴笙和钟思渡的气氛显然和谐了些。   侯夫人今日派身边的大丫鬟去春芜院端茶送水了好几次,得知俩人在一个屋檐下读书学习,气氛颇为融洽,心情极佳,笑盈盈地给俩人夹菜:“迢儿今日学得用功,多吃一些。“   钟宴笙很配合地表演兄友弟恭:“哥哥教得好,哥哥多吃。”   听到钟宴笙叫“哥哥”,钟思渡握着竹箸的手指一顿。   第一次听钟宴笙叫自己哥哥的时候,他满心厌烦,极为不喜,淮安侯和侯夫人只应当有他这个儿子,钟宴笙只是鸠占鹊巢罢了,他哪来的弟弟?   可是……不知为何,他现在竟然没那么排斥这个称呼了。   用完晚饭,侯夫人去佛堂抄写白日里没抄完的佛经,钟宴笙和钟思渡则被淮安侯叫到书房,抽背了几条今日所学。   钟宴笙有点磕磕巴巴地背完,紧张地偷瞅淮安侯。   知道钟宴笙往日里没耐心看这些书,今日能背出来已经很不错了,淮安侯摸摸胡子,在小儿子眼巴巴的视线里,点了下头:“不错。”   看来是过关了,钟宴笙松了口气,脚开始往外挪:“那爹,我先回去啦?”   一番小动作全落在淮安侯眼底,他无奈地摇摇头:“去吧。”   瞅到淮安侯书案上放着的田黄石章,钟宴笙偷偷抿了个笑。   侯爷嘴上不说喜欢,实际上还是很喜欢的嘛,一直带着。   想到这茬,钟宴笙不免想起了那个送错给萧弄的章子。   没问题的吧……   钟宴笙惴惴地想,定王殿下别院里的书房中,那么多价值连城的东西,一枚小小的田黄石章,应当不会入他老人家的眼吧。   见钟宴笙走了,淮安侯的视线落到钟思渡身上,冷不丁开口:“昨夜偷听到了?”   钟思渡垂下眼,神色一如既往的和顺,没有说话。   “我告诉过你,那孩子表里如一,不会与你争。”   淮安侯背负着手,盯着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子,神色沉肃:“斗花宴回来,我罚你在祠堂跪了一夜,你仍不觉得自己错了。现在如何,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钟思渡抿紧了唇,还是没有说话。   淮安侯看他不语,猝不及防丢出个惊雷:“你觉得爹当真不知,是谁在京城传出的流言吗?”   钟思渡垂着眼睫抖了一下,平静地抬起头,与淮安侯对上视线。   父子俩人对视良久,淮安侯沉沉地吐出口气:“回答。”   良久,他才听到钟思渡略微低哑的声音:“没有下次。”   淮安侯略微颔首,望了眼钟宴笙离开的方向:“往后便好好做一个好兄长。”   做一个好兄长?   往后就把钟宴笙当做他的……弟弟吗?   钟思渡垂在袖中的手指蜷了蜷,想起饭桌上钟宴笙叫自己哥哥时的样子,片晌,点了下头。   经过昨日那一遭后,钟宴笙更不乐意出门了,生怕一出门就会撞上萧弄。   但是待在春芜院的日子,也不如往日悠哉了。   往日钟宴笙待在春芜院,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喝喝茶吃吃点心,躺在花荫下的秋千床上看看闲书,有兴致就看看那些正经的书,作一幅画,十分舒心。   但现在他的闲书都被淮安侯收走了,每日还要被钟思渡叫去书房一起读书。   而且钟思渡还来得越来越早了,从巳时变成了辰时——大概又是淮安侯的吩咐。   连续三日起早念书,钟宴笙逐渐变成了小苦瓜,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越来越蔫,终于忍不住跟钟思渡打商量:“要不,你明日就别过来了吧?”   钟思渡对上他闪烁着期待的眼睛,停顿了一下:“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本来就不想来的吗,我都给你台阶了。   钟宴笙委屈又崩溃,语气很诚恳:“我也不想你为难嘛。”   他的语气越诚恳,越是体贴,钟思渡心里的火大越大,和他对视几瞬,翻了页书,语气生硬:“不为难。”   钟宴笙呆了两瞬,吞声饮泣:“……”   他都不知道,原来真世子,这么听淮安侯话的吗。   钟思渡是不为难,但钟宴笙快为难死了。   云成负责照顾钟宴笙的日常起居,知道钟宴笙有点小小的起床气,眼睁睁看着连续几日的早起,快让脾气很好的小少爷变暴躁了。   在被迫勤奋起来的水深火热之中,萧闻澜又出现了。   六月将近,京城越来越热,午后的日头尤为热辣,就算待在书房里,还是闷闷的,钟宴笙看着书正昏昏欲睡,云成突然钻进书房里,来通报了一声:“少爷!萧闻澜二公子来侯府了,想见您一面。”   上次在长柳别院过后,钟宴笙就不是很信任萧闻澜了。   但在早起了好几日后,萧闻澜的横空出世,简直宛如救星登场。   钟宴笙噌地站起来,双眼亮晶晶地望向钟思渡:“萧二公子来找我,我今日就不读书啦。”   又是萧闻澜。   上次在景华园,钟宴笙也是一直跟萧闻澜待在一处,说说笑笑了半日,目光都没有往他这边侧一下。   想起初次见面时,钟宴笙小心翼翼藏在袖口下的红痕,钟思渡惯来温润的笑意逐渐消失,脸色淡了下来:“你想和他出去?”   钟宴笙没太懂他怎么就不高兴了,但习惯了定王殿下阴晴不定变换脸色的本事,这点程度还不足为惧,他接过云成递过来的帷帽,动作流畅地戴上,步伐像只扑腾着翅膀的小雀儿,轻盈地飞出书房:“我走啦!”   徒留一段浅淡的芬芳兰香,在空气中逐渐淡去。   钟思渡站在原地,看钟宴笙兴冲冲离开的背影,唇角抿得平直。   他不想让钟宴笙去见萧闻澜,但他陡然意识到,他似乎没有立场让钟宴笙留下来。   萧闻澜背着手,在见客的前厅候了会儿。   钟宴笙出来的时候,和之前一样,戴着帷帽,身上浮着层甜腻俗气的香粉气——本来钟宴笙是不打算用这个呛人的香粉的,呛别人也呛自己,但思考了下后,鉴于萧闻澜实在不靠谱,还是往身上又扑了两层。   所以甫一见面,萧闻澜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股恐怖至极的香粉气就钻到了鼻腔里,禁不住先打了两个喷嚏,带着浓重鼻音哼哼唧唧,十分委婉:“钟小公子……要不,我送你几个香囊吧?”   钟宴笙眨眨眼:“可是我挺喜欢这个味道的。”   萧闻澜肃然起敬。   堂兄还说他品味差,钟小公子的这个品味岂不更离谱?   想到堂兄,又想到出来前萧弄的吩咐,萧闻澜揉揉鼻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把钟宴笙成功约出去,试探着开口:“钟小公子,要不要跟我出去耍耍?”   钟宴笙是很喜欢待在家里不挪窝的,但早起看了好几日圣贤书,看得头都大了,闻言答得十分迅速:“好!”   嗯?这么轻易?   萧闻澜本来还准备了好几个说法,见钟宴笙答应得顺利,愣了一下,惊喜万分:“好好,马车就在侯府外头!”   就算不是堂兄的命令,他也喜欢跟好看的人玩嘛。   跟着萧闻澜坐上马车时,钟宴笙欣慰地舒了口气。   总算是能逃过一日了。   马车稳稳当当行了好一会儿,钟宴笙从逃离的兴奋里抽出神来,想起来问:“对啦,萧二公子,我们这是去哪儿?”   萧闻澜见他问了,嘿嘿笑:“去我堂兄府上。”   “……”   钟宴笙扒开马车帘子想跳马车的时候已经晚了。   京城王公贵族几乎都住在这一片,淮安侯府离定王府也没那么远,萧闻澜又提前吩咐了车夫快一点,钟宴笙掀开帘子,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定王府。   当年定王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太祖赏赐下的府邸比其他亲王的更大,来往之人,无一不注目,钟宴笙虽然没进去过,但回京之时,也路过过定王府。   钟宴笙沉默地放下帘子:“萧二公子,解释一下。”   萧闻澜用扇子挠挠背,腆着脸道:“那日咱们擅闯了别院,我记起你说过要来赔罪,就想找你一道来我堂兄这儿,一起赔个罪嘛,我自己不敢来……待会儿我们一起赔罪,赔完罪就走,骗你我是狗东西!”   萧弄派人带给他的原话是“带上钟小世子一道来免罚”。   钟宴笙神色不善地盯着萧闻澜脑袋看了会儿。   他这次是真的想拧萧闻澜脑袋了。   但是都到定王府大门口了,也不可能现在跑。   钟宴笙只能庆幸他看透了萧闻澜不靠谱的本质,提前做了点小小的准备。   马车停在定王府大门口,钟宴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唾沫。   若是萧弄清楚他的身份了,不会这么久没动静的。   应当不会一去不回吧?   他犹犹豫豫地下了马车,萧闻澜比他还怂,人高马大的一大只,缩在身量纤瘦的钟宴笙背后,两指戳戳他:“钟、钟小公子,你先敲门吧!”   钟宴笙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扣了扣门环,大门随即打开,后面露出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早就猜到了他们会来,往后一让:“请。”   背后的萧闻澜又在戳他:“钟小公子,你先你先。”   钟宴笙好想打他。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定王府,刚一进去,还没看清周遭,迎面就扑来道黑影。   钟宴笙吓了一跳,来不及闪躲,就被那道黑影扑得坐到了地上,灼热的兽息扑过来,发出兴奋的嘶吼声,蓬松的长尾巴摇个不停。   钟宴笙傻了几瞬,呆呆叫:“踏雪?”   是萧弄养在长柳别院那只艾叶豹,不知怎么竟然转移回了定王府。   听到钟宴笙叫自己的名字,大猫好像格外开心,灰蓝色的兽瞳眯成一线,硕大的毛绒脑袋直往钟宴笙单薄的怀里拱。   艾叶豹的皮毛厚重柔软,跟张沉重的大毯子似的,钟宴笙被它压得快喘不过气,软绵绵地推了它几下:“你、你先起来。”   踏雪好像又听不懂人话了,寻觅着去嗅钟宴笙的脖子,灰蓝色的眼睛里一片兴奋,蠢蠢欲动地想舔钟宴笙。   钟宴笙都快想哭了,耳边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冷淡声音:“滚回来。”   踏雪欢快摇着的尾巴一僵,缓缓收回爪子,耷拉着耳朵退回去。   钟宴笙心里跟着一突,死命低着脑袋,目光悄悄往后瞥,后面却没萧闻澜的踪影。   萧闻澜呢?   不是说好了一起赔罪吗?   怎么就剩他了?   心慌之中,散漫的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一只手从帷帽压低的视线中递了过来。   钟宴笙吓得一缩,但那只手却不是朝着他的帷帽来的,而是抬起来他的左腿,低沉的嗓音落入耳中,听得他耳根一麻:“脚崴了?”   钟宴笙紧张得小腿发僵,嘴唇张了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已、已经好了。”   那只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放下他时擦过他的小腿,登时将钟宴笙弄得浑身一僵。   旋即右手被轻轻抬起来。   萧弄跟检查什么贵重物品般,拇指在他掌心里扫过,细细的痒:“烫伤的手?”   “……已经好了。”   那只手不紧不慢的,松开他的手,越过帷帽,探了进来。   一瞬间,钟宴笙的呼吸都停止了。   但那只手并没有掀开帷帽,而是托在他的下颌上,将他垂得很低的脑袋微微抬起来了一些。   隔着帷帽的白纱,钟宴笙与那双含着若有似无笑意的深蓝色眼眸对上。   发、发现他了吗?   “风寒呢?”   胸腔中的心脏跳得极快,耳边一片鼓噪,钟宴笙无意识吞咽了一下,细微的动静擦过萧弄的指尖,一片细腻温热。   钟宴笙的嗓音细若蚊呐:“……也好了。”   “嗯。”萧弄仿佛赞赏一般,懒倦的嗓音里带着丝不分明的笑意,“虽然钟小世子多灾多难,不过看来本王的药很有效。”   钟宴笙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萦绕不散。   萧闻澜,狗东西。   作者有话说:   兄弟齐心将迢迢拐来定王府,但只有萧闻澜痛失信誉值( 第二十七章   搭在下颌上的手指收回去时, 鼻尖拂过了缕掺着淡淡药味的冰冷气息。   下颌上还残留着被轻轻捏过摩挲的感觉,意识到那是萧弄的味道,钟宴笙怔了一下, 耳根突然就烧了起来, 脸热得莫名其妙的。   他一脸红就容易从耳根烧到脖子, 生怕会被萧弄看出来,赶紧又低下脑袋, 很艰涩地开了口:“多谢殿下的药……很有效。”   算是回应了那句“多灾多难”。   耳边似乎响起了声低笑,不是很明显,钟宴笙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 但他的心跳却跟着变得有点快。   半晌, 衣物细微的窸窸窣窣摩擦声响起, 原本半跪在他面前的萧弄似是站起了身, 视线落在他头顶:“起得来吗,本王抱你?”   啥?   听清后面那句,钟宴笙几乎是弹射起来的:“不必了!多谢殿下好意!”   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 突然窜跳起来,气血不足,他眼前霎时一黑, 腿上软了软,踉跄了一下, 一头撞进萧弄怀里。   像只扑腾着翅膀的小雀儿,清瘦柔韧的躯体撞上来时, 隐藏在呛人香粉下的幽微香气也软软蹭过鼻尖。   萧弄眯了眯眼, 就考虑了一瞬要不要顺势搂上去, 缓过神来的钟宴笙又跟只受惊的小鸟儿似的, 噔噔噔后退三步。   钟宴笙这一阵没少从其他人嘴里听说萧弄的事, 什么把仇人的皮剥下来做成风筝啦,意图刺杀他的舞女还没靠近他,下一刻就被大卸八块啦,或者定王殿下最厌恶被人近身,上一个想勾引他倒进他怀里的人,坟头草已经三尺高啦。   总而言之,定王殿下是很讨厌被人近身的。   钟宴笙有些结结巴巴:“我、我头晕了一下,不是故意的,冒犯殿下了。”   这几日萧弄的杂事颇多,孟棋平昏了两日醒过来,发现自己断了根手指,哭天喊地的,沛国公本来见着萧弄被大理寺调查,稍微消停了点,孙子一哭,又天天去求见老皇帝了,连着孟棋平的姨母也整以泪洗面。   虽然萧弄并不在乎,但这些人碍手碍脚的,又不好全杀了,多少有点麻烦,今日才有空把钟宴笙拐过来。   不过这两日他叫人买了些风月闲书,看了两眼的。   小雀儿这些反应,跟那些才子佳人话本里,佳人羞赧时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害羞了?   真可爱。   萧弄嘴角勾了一下,   如同楼清棠猜测的那样,这小家伙果然是私下苦恋着他。   楼清棠还打探什么娃娃亲不娃娃亲的。   就算先太子的孩子还尚存于世,那又如何,比不得迢迢半分。   没听到萧弄回话,钟宴笙又悄悄用余光扫了眼身后。   定王府的大门已经合上了,萧闻澜还是不见踪影。   狗东西显然已经自己先跑了。   一个人面对萧弄实在太危险,钟宴笙胆子小,又悄悄退了一步,想逃跑了:“殿下事务繁忙,小臣就不打扰,先告退了。”   萧弄瞅着他的小动作,气定神闲往前迈了一步:“世子似乎还没说,今日来本王府中,是做什么的?”   他语气自然,钟宴笙下意识道:“赔礼道歉。”   萧弄轻轻“哦”了声:“歉呢?”   钟宴笙飞快道歉:“对不起,前些日子擅闯殿下私宅,不是本意,还望殿下海涵。”   萧弄觉得很有意思似的,再次“哦”了声,声调拖长:“礼呢?”   钟宴笙:“……”   礼……他快到定王府了,才知道被萧闻澜拐上了贼船,两手空空而来,哪来的礼。   钟宴笙语塞。   萧弄眉梢微微挑了下:“赔礼道歉没有礼,见了本王,说声对不起就要走,这就是世子的诚意吗?”   钟宴笙的嘴本来就不厉害,给他说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想解释又解释不出来,心头漫上点说不出的小委屈,抬起头来望向萧弄。   他一直躲躲闪闪的,直到现在才看清萧弄的样子。   一看之下,才发现萧弄穿的衣服很眼熟。   是在别院见过的那件外裳,还在他睡着后当过午睡的薄被,是极为亮眼惹眼的宝蓝色,站在日光之下,极是煊赫贵气,但萧弄从眉眼到骨子里都透着股锋锐的攻击性,再绮丽耀眼的衣饰,也盖不住他本身俊美的面容,反倒显得整个人张扬又华丽。   钟宴笙看得愣了几瞬,萧弄抱着双臂,心情颇好地由着他看。   直到钟宴笙的视线下滑,注意到了萧弄腰间的饰物。   是一根细细的红额带,绑着枚莹透的田黄石章。   钟宴笙的眼睛立刻瞪大了。   是他的抹额,还有他误送的章子。   ……定王殿下满库房的宝贝,怎么就光盯着这两个东西戴啊!   这几日,萧弄不会一直用这条绑过他的抹额,捆着这只送错的章子,入朝见百官,下朝四处跑吧?   钟宴笙又是震惊又是羞耻,这回脖子是真的发烫了,感觉自己快昏过去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很想开口要回来,又不敢要。   见钟宴笙的视线好似停留在他腰间的饰物上,萧弄的心情更好了。   小雀儿见他把他的东西随身带着,肯定很开心吧。   方才把钟宴笙逗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萧弄稍微收敛了下,免得把人欺负太过:“过来。”   钟宴笙蒙蒙地望着萧弄,跨进定王府接受的冲击太多,小脑瓜子一时转不过来了。   “世子的歉既无诚意,也没有带礼,”萧弄故作不悦,“本王要你作陪片刻也不行?”   钟宴笙感觉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迟疑着走过去。   一直趴在萧弄腿边的踏雪顿时兴奋起来,尾巴又开始疯狂摇动了,灰蓝色的兽瞳直勾勾盯着钟宴笙,像是很想要他摸摸。   萧弄漫不经心地弹指敲了下踏雪的脑袋,以示警告。   这一人一兽实在过于惹眼,站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更像谁,深蓝色的眸子和灰蓝色的眸子同时望过来,钟宴笙心底些微的怪异感就被抛到了脑后,一时目眩神迷,有种看不过来的眼花缭乱感。   不知道该看漂亮的大猫猫,还是看俊美英挺的定王殿下。   萧弄看钟宴笙的视线游移不定的,陡然生出几分不爽,侧身挡住他的视线:“随本王来。”   钟宴笙喔了声,乖乖跟上去。   直到跟着萧弄走上了长廊,钟宴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那一丝不对劲。   他不过是跟着萧闻澜等人,进了定王殿下的私宅,又没有犯什么重罪。   而且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来登门道歉,就他来了啊?   可是都跟萧弄跨进定王府内院了,来都来了,也不好立刻抽身离开了。   钟宴笙琢磨不清楚萧弄的态度,悄悄扯了扯帷帽的纱帘,思来想去,也觉得若是萧弄识破他的身份了,肯定不是现在的样子。   他上次做的伪装还是很完美的。   又瞟了眼萧弄腰间随着步伐微微晃动、被额带紧紧捆着的印章,钟宴笙迅速缩回视线。   嗯,反正装傻充愣就对了!   定王府的确很大,至少是侯府两倍大。   走了会儿,钟宴笙开始累了,步子不太跟得上萧弄,萧弄瞥到,又放慢了一点脚步,状似随意问:“听闻世子从小身子不好,回了京后也甚少出门?”   钟宴笙给他问得后背一紧:“……是啊。”   生怕萧弄怀疑什么,他严肃补充:“我走不了太多路,出门都得坐马车的,爹娘怕我出门受欺负,不准我随意出门,也不让府里的车夫送我的。”   没有马车怎么去京郊的长柳别院呢?   钟宴笙在这一刻十分赞赏自己的先见之明。   他没有用府里的马车,而是让云成偷偷去租的马车,萧弄就算派人去查淮安侯府的马车用度,也查不出来的。   萧弄似有似无地笑了。   这小孩是不是不知道自己不擅长撒谎?他整个人就差把“欲盖弥彰”四个字写在身上了。   他刚想继续逗钟宴笙,就听到钟宴笙突然“啊”地惊呼了声。   萧弄想也没想,伸臂直接将身边的少年往怀里一捞,视线飞快扫了一圈周遭,没有发现异常,才垂眸看向跟在钟宴笙背后的艾叶豹。   “怎么了?”   钟宴笙脸红得厉害,磕磕绊绊:“它、它舔我。”   方才踏雪一直默不作声跟在他们俩身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不耐烦了,突然就上来舔了下钟宴笙,垂下的手背突然被温厚粗糙的舌头舔了一口,吓得钟宴笙没压住低哑的声线,叫了出来。   后面大猫猫无辜地眨了眨灰蓝色的兽瞳。   敢情是内贼监守自盗。   萧弄冷下脸,冷冷道:“滚。”   踏雪明显不乐意,冲着他低嘶了声。   萧弄一手护着钟宴笙,一手按到剑柄上,不太耐烦:“你是不是想被炖了?”   踏雪摄于胁迫,低低哼唧着趴到地上,毛茸茸的圆耳朵也耷拉下去,长长的大尾巴盘在身边,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钟宴笙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方才没掩饰住声音,顿时紧张起来,顾不得自己被半按在萧弄怀里的动作,偷偷瞄他的脸色。   定王殿下似乎没注意?   太好了,他还以为暴露了。   距离太近了,萧弄身上的冷香气息止不住地往鼻端凑,钟宴笙红着脸退出他的回护范围,看踏雪可怜地呜呜叫,萧弄又一副要拔剑把踏雪炖了的架势,忍不住轻轻拽了下萧弄的袖子,小声说:“它只是舔了我一下,也没做什么,殿下不要吓它了。”   走廊上天光黯淡,萧弄的眼眸是暗蓝色的,看不出情绪,目光沉沉地垂落过来:“舔你一口不算大事?”   钟宴笙心口莫名缩了下,但看看踏雪的样子,硬着头皮道:“只是舔一口而已。”   萧弄盯着他看了几瞬,慢慢松开按在剑上的手,嘴角牵出个笑:“好。”   钟宴笙:“……”   有种他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的错觉。   萧弄拎着踏雪的后脖子,把它拎到自己的身侧,才继续朝前走。   见萧弄没有其他反应了,钟宴笙感觉方才应当就是错觉,安静了会儿后,瞅着踏雪的大尾巴,忍不住壮着胆子问:“殿下,听萧二少说,踏雪是您在西番捡回来的?”   萧弄感觉自己的宠物在搔首弄姿,用尾巴勾引小雀儿,不动声色地踹了它一脚,很有耐心地解释:“嗯,两年前西番卫所哗乱,去平乱回来的路上,捡到了它。”   本以为是只快冻死的花斑猫,捡回来给口吃的就罢了。   没成想养着养着,越来越大,萧弄才发现自己捡回来的是只西番难见的艾叶豹,起初萧弄想把它放走,哪知道小艾叶豹大概是察觉到了定王殿下这儿的软饭格外好吃,赖着不肯走,把它丢回山里,也要连夜跑回来。   只好养着了。   踏雪平日里惫懒得很,其他人跟它说话一概爱答不理,只听萧弄的话。   若不是准备回京常驻很长一段时日,萧弄也不会把它带回来。   只是不知道这小畜生最近在哪儿沾了些流氓习性,嗅着人家小美人味道好闻,就见缝插针地耍流氓。   钟宴笙听萧弄语带嫌弃,忍不住抿嘴偷偷笑了笑,一路而来的紧绷紧张感都消去了不少。   没想到大家眼中活阎罗似的定王殿下还有这样的慈悲心,意外捡只幼兽崽子,边嫌弃还边养大了。   萧弄见他低着头,猜他应该在笑。   迢迢笑起来是很漂亮的,安静害羞,像一池盈盈春水,被风波吹得微皱。   萧弄心口无端一痒,要不是怕吓到胆小的小雀儿,几乎就想直接掀开他的帷帽,看看那张许久未见的面容了。   片刻之后,俩人跨进了个月洞门,进了个院子,萧弄脚步不停,带着钟宴笙径直进了左手边的书房。   钟宴笙对书房有点阴影,也不太明白萧弄带他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长柳别院的书房就算了,只是一处休憩躲闲的居所,定王府的书房,必然是有着许多机密的地方吧,是他一个外人能进的地方吗?   钟宴笙站在门口,犹豫了下,听到里面传来萧弄的嗓音:“进来。”   踏雪也在旁边拱钟宴笙。   钟宴笙对踏雪拱自己太有阴影了,赶紧抬步跨进了书房里。   和长柳别院的书房相比,定王府的书房反而简单得多,没有那么多价值连城的物件儿,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书卷案宗。   钟宴笙怀着丝敬畏之心,走向负手站在墙边的萧弄:“殿下,您叫我来书房是……”   钟宴笙没声儿了。   萧弄回身一挑眉:“怎么不说话了?”   钟宴笙呆滞地望着墙上挂着的三幅画,说不出声。   从左到右,分别是他前一阵画的寒梅栖鸟图,两年前画好后被一位富商求买的观潮图和百花图。   “如何?”萧弄悠悠道,“本王很是喜欢这位‘春松先生’的画,便叫人将他另外两幅画收来了。”   钟宴笙:“……”   萧弄含着笑:“这幅寒梅栖鸟图观色完成的时日不长,春松先生应当来了京城,本王想见他一面。”   钟宴笙慌死了:“不、不好吧!”   萧弄要是想查春松先生的下落,那不是很快就能查到他头上了!   萧弄走到他面前,垂眸看他,眸色似闪着微光:“为何?”   “春松先生……年纪大了,腰腿不好,肯定不便出门。”   萧弄的目光在钟宴笙窄细的腰上转了两圈,似有所悟:“腰腿不好啊……那本王便登门拜访吧。”   “那、那更不好了!”钟宴笙耳根红通通的,干脆闭上眼瞎编,“若是您登门拜访,老先生恐怕会吓到的。”   萧弄微微笑了:“世子怎么知道这么多?”   钟宴笙感觉这谎话是越来越大了,支支吾吾:“其实……我跟春松先生认识。”   “哦……”萧弄颔首,“原来如此。”   见萧弄没继续说下去了,钟宴笙方松了口气,耳边冷不丁又冒出一句:“那就拜托世子,代我向春松先生道一句喜欢了。”   钟宴笙没想到萧弄会这么喜欢他的画,说不清心底是惴惴更多,还是羞耻掺着高兴更多,小小应了声:“喔。”   春松先生听到了。   萧弄眼底含着笑意,又转回身,望着那三幅挂着的画,悠悠道:“前几日世子评价老先生笔触稚嫩,本王倒觉得他笔触灵动,很有灵气。看来观画亦如观人,不可尽看表象,老先生虽然年迈,内里却年轻得很。”   钟宴笙冒汗了:“……是、是啊。”   钟宴笙不敢说话了,故作认真看画,视线落回自己的画上,这才注意到,寒梅栖鸟图上多了个印章。   他不由凑近了点,仔细一看。   是个闲章。   清风明月。   一个不妙的预感陡然窜上心头。   ……不会吧。   钟宴笙盯着那四个字僵了僵,又转过头,看了看另外两幅画。   果不其然,另外两幅画上,也印着这个章。   他震惊地倒退一步,后背撞上个冰冷坚实的胸膛,萧弄的声线低郁华丽,笑起来时格外惹人,落入耳中一阵阵的酥麻感:“在看章子?”   钟宴笙整个人被夹在了画与人之间,进退不得,正茫然着,手肘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轻轻托了起来,随即掌心里微微一沉,落进个冰凉的东西。   是萧弄系在腰间的印章。   “前些日子掉进本王院子里的小雀儿留下来的。”萧弄的嗓音低下来,仿佛带着□□哄意味,“本王一直随身带着。”   钟宴笙缓缓低下头一看。   田黄石章的底部,赫然刻着“清风明月”。   钟宴笙:“…………”   送!错!了!   都怪那个铺子里的伙计,“红”和“黄”说得口齿不清,他当时太急着回城了也没仔细看!   萧弄站在他背后,嗓音很柔和:“本王俗务缠身多年,这番涵义,本王很喜欢。”   钟宴笙听着萧弄的话,盯着这枚印章,简直不敢想,万一萧弄要是发现他的身份,继而发现这章子不是送他的,甚至连这番美好的寓意也是送错了……会发生什么事。   钟宴笙终于忍不住了,小小声试探:“殿下,您要是找到那只小雀儿,会怎么做?”   萧弄故意压低声音吓他:“自然是吃了他。”   完了!   定王殿下真的会吃人。   钟宴笙眼睫一抖,把印章塞回去,默默矮下身,借着自己身量清瘦,从侧边钻了出去,局促不安:“殿下,既然看完画了,我就先回去……联络一番春松先生,告知您对他的欣赏了。”   啊,逗过头了。   像是要炸毛了。   萧弄把嘴角不正经的弧度压了压,十分自然道:“好。”   说着,早有预料一般,把书案上搁着的一封信递给钟宴笙:“那就劳烦世子,转交本王的心意给春松先生了。”   钟宴笙伸手去接信。   不知有意无意的,萧弄的指尖在他蹭过了他的手指。   冰凉的,带着点薄茧,蹭过食指时,钟宴笙半边的身子都麻了,指尖抖了一下,才勉强接稳了信。   定王殿下……虽然没有很凶,但是从眼神,到语气,乃至动作都太具有侵略性了。   钟宴笙感觉自己真的像是会被吃掉,从前一个月都没今日脸红的次数多,快速收起信,低着脑袋闷闷道了句别,便慌里慌张地转身离开。   萧弄悠哉哉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本王的宠物前几日冲撞了世子,今日是世子来拜访赔罪,下次就换本王去侯府登门赔罪了。”   踏雪配合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啸鸣。   钟宴笙吓得走得更快了:“不必了!多谢殿下!”   望着钟宴笙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萧弄终于忍不住,抵唇低低笑出了声,和钟宴笙待了不过一个时辰,连隐隐发作的头疼都似乎平息了。   怎么就这么可爱。   他的心情许久没这么好过了。   他随意拍了把踏雪还恋恋不舍往外边瞅着的毛茸脑袋,回身又看了眼身后的画。   另外两幅画,是楼清棠拨了银子给展戎从姑苏带回来的,展戎奔波了几日,早上带着画回到王府后,告了个假回屋里补觉去了。   萧弄的目光从寒梅栖鸟到观潮图,又滑到百花图上后,视线停顿了一下。   百花图上桃李争妍,其中一束石榴花格外出彩,艳艳夺目。   石榴花。   斗花宴上,从迢迢帷帽上挑下来的,代表着定情的石榴花……   萧弄的脸突然黑了。   刚从跟踏雪一起蹴鞠的美梦中醒来,展戎伸了个懒腰,闭上眼准备再犯懒睡会儿,突然被砰地一声推门声惊醒了。   展戎惊恐地睁开眼,就看到他英明神武的主子跨进屋里,步伐急切如风,沉着脸走过来:“本王的花呢?”   “嘎?”   作者有话说:   展戎:???不是赏我了吗?   瞎弄现在笑得开心,以后就笑不出来了:) 第二十八章   展戎刚从美梦里醒来, 就撞上个大噩梦,抱着被子发蒙:“主子?……花?什么花?”   萧弄看他一副茫然神色,脸色愈发不好看:“本王的石榴花呢?”   展戎立刻想起来了。   前些时日, 在景华园的斗花宴上, 王爷对着人家淮安侯府的钟小世子耍了个大流氓, 把人家帽子上的花挑走了,还转手就丢了给他。   展戎奉命离开了京城几日, 也是今早回来才知道,王爷似乎查明了,那位钟小世子八成就是从前去别院的迢迢小公子。   若是如此, 迢迢小公子的花……那哪儿是花啊!那是催命符, 谁拿谁死!   展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一阵悚然, 硬着头皮指向门外:“属下将那串石榴花插进土里了……不知道还活着没。”   后面那句放得很小声。   萧弄来不及找展戎的麻烦,立刻退出房间,目光在院中一扫, 就看到了被展戎随手插在树下的石榴花。   好几日过去了,那串石榴花竟然像刚从枝上剪下来的,颜色依旧招摇艳丽, 在风中簌簌而动,与百花图中一模一样。   萧弄弯下身, 将石榴花小心拿起来,嘴角有了笑意。   石榴花自古寓意着情爱美满, 吉祥如意。   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无意中将迢迢帽子上的石榴花挑走, 现在兜兜转转, 花又落回了他手里, 岂不是冥冥之中正有天意,代表了他与迢迢的缘?   石榴花剪下来这么久了,还开得如此旺盛,并未枯死,岂不是代表了他与迢迢的缘剪不断、浇不灭?   这不比老定王强行给他定的糟心娃娃亲强多了。   踏雪对花没兴趣,只对钟宴笙感兴趣,跟着萧弄过来,见不是来抓香喷喷的小世子的,趴在后面,无聊地甩尾巴。   展戎披上外袍跟出来,见到树荫下漂亮的大猫,心中一喜,小心翼翼靠近,伸手想摸一把踏雪柔软的皮毛。   手还没碰到,就被转过脑袋的踏雪凶狠地呲了一下,灰蓝色的兽瞳冷冰冰的。   还是不给摸啊。   展戎惆怅地缩回手,蹲在踏雪边上,偷偷瞄了眼萧弄,发现萧弄望着那串石榴花,嘴角抑制不住笑的样子,顿时比方才被推门进来要花时还悚然。   ……主子是不是脸抽筋了?   钟宴笙几乎是逃出定王府的。   他心慌得厉害,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走得又急又快,跨出王府大门时,都有些气喘吁吁了。   撑着膝盖缓了一会儿,钟宴笙往下扯了扯差点掉下去的帷帽,左右瞅瞅没看到萧闻澜的影子,只好认命,自己往回走。   下次见到萧闻澜那个狗东西,他一定要打他一顿。   眼前又闪过在萧弄腰间晃来晃去的那枚印章,钟宴笙纠结死了。   那枚印章,本该是送淮安侯的,没有刻字的印章,才是送给定王殿下的……不对,本来就都不是送给萧弄的,是要送给钟思渡的。   可是他认错人,自然也送错人了。   还有那幅画,也不是要送给定王殿下的来着。   钟宴笙咬了咬唇,想想在书房里,萧弄对印章和画表达的喜欢,简直头皮发麻,不敢深思。   被他睡了已经是很没面子了,送的东西还是送错了。   这要是被揪出来,定王殿下恐怕真能生吃了他。   送错的礼物……   钟宴笙惶惶了会而后,挤出一分理智,认真地想,要不要补给钟思渡一个礼物呢?   虽然这几日他每天被早早叫起来读书,心里很不痛快,不过钟思渡也不说刺耳的话了,还给他讲了不少课。   除了态度有些奇奇怪怪的,偶尔他就能发现钟思渡在盯着他发呆。   就当是为了谢谢钟思渡讲学吧。   钟宴笙想着,换了个方向,朝着之前去过的东市走。   天色还早,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之前钟宴笙去过的那条长街上,各种招子飘摇,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家玉石铺子。   但犹豫了会儿后,钟宴笙没有跨进去。   他有点点不太想给钟思渡送同样的田黄石章,还是送些别的吧。   转悠了会儿后,钟宴笙进了家卖笔墨纸砚的铺子。   虽然戴着帷帽,看不清形貌,但他身上的服饰料子一看就不是凡品,京中贵人如云,出门不愿露面,所以戴面具戴帷帽的也不少,伙计见怪不怪,凑上来笑道:“公子是想看点什么?”   钟宴笙目的明确,视线落到摆放着毛笔的架子上,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拿起其中一只,细细看了看笔头,又抚摸了会儿笔杆,眼睛亮亮的,很是喜欢。   伙计立刻很有眼色地介绍:“公子好眼光!这是才从湖州送来的湖笔,用的是上等貂鼠毛,千万毛中拣一毫,一看就与您十分相配!”   钟宴笙满意点头:“包好这支。”   伙计嘴一咧:“好嘞!”   钟宴笙看着伙计去取檀木盒装笔了,伸手摸向钱袋……没带钱袋。   钟宴笙愣住了。   因为太急着逃离《中庸》的苦海,他戴上帷帽扑了两层香粉,就跑去见萧闻澜了,没有带钱袋。   眼看着伙计已经装好了,该付钱了,钟宴笙一阵微微的窒息,犹豫了下,琢磨着要不报侯府的名字,让伙计去侯府那儿领钱,他再从自己的小钱库里挪点补回去。   送给钟思渡的东西,他不想用侯府的银子。   话到嘴边还没吐出去,在腰间瞎摸的手突然被人一按。   钟宴笙当即吓得一阵发毛,下意识一脚往后蹬过去,听到背后传来“嘶”地一声:“小笙,膝盖都要给你踢碎了。”   听声音和称呼熟悉,钟宴笙转回头一看,竟是裴泓。   裴泓嘴上语气幽怨,眼底倒是带着笑的,目光落在他瞎摸半天的细腰上:“没带钱袋?要不要我借你?”   景王殿下,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钟宴笙欣喜点头:“劳烦殿下,我回头就还给你。”   裴泓随手挥了挥,身后跟着的人便上前给了银子。   伙计连忙恭恭敬敬送上檀木盒子,钟宴笙接过来,抱进怀里,乖乖小声道谢:“谢谢殿下。”   “跟我客气什么。”   裴泓习惯性抬手想拥着钟宴笙往外走,钟宴笙却下意识避了避,他的手停顿了下,叹了口气,幽幽道:“唉,还是跟我生分了。”   钟宴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很排斥被其他人贴近,不太好意思地找了个借口:“我不太舒服。”   裴泓倒也不是真生气,跟他一道走出铺子,瞥了眼他宝贝似的抱怀里的东西:“怎么突然想到自个儿来买笔,你屋里没有了?淮安侯不至于如此苛待你吧。”   看他误会了,钟宴笙忙解释:“不是,这是送人的。”   裴泓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眼睛一眯:“总不至于是送我的,别告诉我,是送那位钟大少爷的。”   钟宴笙默默不吭声。   “你呀。”裴泓很想拍拍他的脑袋,不过观察了下他的帷帽,找不到地方下手,只得再次叹了口气,“本来就很烦了,看你这谁都能欺负一下子的样子,让我更火大了。”   钟宴笙没觉得谁都能欺负自己一下,看他郁闷的样子,选择先不反驳:“景王殿下,你怎么了?”   裴泓看他一眼:“陪我喝闷酒?”   钟宴笙摇摇头:“我不喝酒的,不过我可以看着你喝酒。”   裴泓忍不住笑了:“成吧,你就在旁边看着也行。”   裴泓看起来有很多心事,不吐不快,钟宴笙踹了他一脚,还借了他的钱,不急着回府——回府还要读让他头疼的《中庸》,便抱着盒子,跟他一起上了酒楼。   景王殿下是京城各大酒楼的常客,四处都有为他预留的包厢。   进了包厢,裴泓终于忍不住,去扯钟宴笙脑袋上的帷帽:“我说你,长得花容月貌的,还不给看了?岂有此理。”   四下无人,钟宴笙也不想戴着帷帽,低头自己自己摘了,朦胧白纱褪下,露出帷帽下神秀昳丽的俊秀面容。   裴泓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赞赏:“不错,秀色可餐,我就只喝酒不吃菜了。”   景王说话没个正经调调,钟宴笙已经有些习惯了。   他面对萧弄的靠近和调笑,总是无措脸红,面对裴泓倒是没什么感觉,搁下帷帽抬起眼,一双眼润黑明亮,干干净净的,语气认真:“景王殿下,你不说发生了何事的话,我就去下面听书了。”   方才上楼的时候,楼下的说书正热闹呢,钟宴笙就喜欢听人讲故事,捧着壶茶能听一下午。   裴泓立刻收起不正经的调子,坐到钟宴笙对面,自顾自倒了杯酒抬头饮尽,才惆怅道:“你知道陛下为何会解除我此次的禁闭吗?”   钟宴笙两手托着腮看着他,黑发柔顺,瞳眸乌黑,又漂亮又安静。   “他要给我赐婚。”裴泓又倒了杯酒,“太常寺卿的女儿。”   钟宴笙刚回京不久,对京城各家的消息全靠云成打听来的八卦,想了会儿才想起来,云成跟他说过,太常寺卿的女儿生得极为标致,就是脾气似乎不太好的样子。   他迟疑了一下:“恭喜。”   裴泓无奈:“你看我像是喜的模样?”   钟宴笙歪歪脑袋:“殿下是不喜欢陛下赐婚,还是不喜欢那位姑娘?”   “都不喜欢。”   裴泓低头转了转酒盏,又仰头一口饮尽,再低下头时,脸上惯常的笑意渐渐褪去:“我十八岁前,都被养在宫外,还没回去,就被撵去了封地,回京一年不到,又给我赐了婚——我是什么可以随意抛玩的东西吗?”   这话若是说出去,多少有些大逆不道,怨天怨地就算了,还敢怨君怨父。   但钟宴笙见过小时候的裴泓有多可怜,安慰地给他倒了杯酒:“那要怎么办呀,陛下赐的婚,也不好抗旨吧?”   裴泓把他倒的酒也喝了,赞叹一声:“前头我喝着这酒苦涩得很,小笙一倒,滋味就是甜的。”   钟宴笙木着脸放下酒壶。   裴泓笑完了,摇头道:“我哪有抗旨的资格?且走着看吧,只望天无绝人之路了,我可不想娶不喜欢的人。”   钟宴笙看他神色苦闷,不复平日里潇洒自如的样子,有些心软,想了想,还是又拿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叮嘱道:“景王殿下,最后一杯了,喝完就别喝了。”   酒这种东西,只会越喝越苦闷的。   裴泓感叹:“小笙,还是你疼我。”   钟宴笙再次木着脸放下茶壶。   裴泓的酒量极佳,连续鲸吞了几杯酒,脸色也没变,跟钟宴笙说了几句,心情似乎也好了些:“过两日我打算出去游猎散散心,你与我一道去好不好?”   游猎?   钟宴笙认真思考了下。   他不是很喜欢动弹,但是更不喜欢每天早早被叫起来读《中庸》。   景王殿下总不至于跟萧闻澜那样不靠谱,去的地方肯定没有定王殿下。   反正出去游猎,其他人去打猎,他坐旁边看着就好了。   钟宴笙想完,小鸡啄米点头:“好呀。”   能逃一日是一日。   见钟宴笙乖乖答应了,裴泓心情大好,凑过来想捏他的脸,眼底带着笑:“怎么这么乖。”   钟宴笙飞快拍开他的手,严肃道:“我要下去听书了。”   “哎,”裴泓忙拦住他,“不闹你了,说点正事。我的事说完了,也说说你的吧。”   钟宴笙歪歪脑袋:“我的?”   “你家里已经将那位接回来了,恐怕过不久就会让他上族谱,重新求陛下赐封世子。”裴泓听话地没再喝酒,转了转酒盏,“届时你在府里的位置恐怕尴尬,你知道的吧?”   寻常人家抱错孩子都是大事,淮安侯府不是普通人家,影响更大,其他世家早就在看热闹了,若是往后钟宴笙一直留在淮安侯府,也会影响钟思渡。   淮安侯和侯夫人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但钟宴笙会感到不安愧疚。   况且他记得那个梦里淮安侯府的下场,始终觉得与自己或许有关,无论如何,都是要离开的。   这些事情,钟宴笙早就想好了:“嗯。”   “若是没地方去了,可以来我的府邸。”裴泓笑笑道,“随时欢迎。”   钟宴笙看他虽是笑着,但说得真诚,便也真诚道:“等你大婚,我会给你送大礼的。”   裴泓的笑容瞬间垮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走,下楼陪你听书去。”   钟宴笙眼睛一亮,立刻戴上帷帽,抱上装着湖笔的檀木小盒,步伐轻盈,飞快下楼。   在酒楼里听了一下午书,天色将晚时,裴泓大概是约了其他狐朋狗友准备继续潇洒,先派人将钟宴笙送回了淮安侯府。   跨进春芜院时,钟宴笙完全没料到,钟思渡居然还等在院里。   萧闻澜来的时候,钟宴笙丢下一句“我去会会萧二少就回来”。   结果一跑就是一整个下午,天快黑了才回来。   目光与钟思渡的视线撞上时,钟宴笙僵在院门口,陡然有一种逃学出去玩回来被抓包的心虚无措感。   钟思渡坐在院中,盯着钟宴笙看了片刻。   回府之后,他对钟宴笙的态度很差,钟宴笙似乎不曾在意过,但今日钟宴笙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书房,他才发现,或许钟宴笙……不喜欢他。   谁会喜欢一个对自己口出恶言过的人。   钟宴笙对他的态度向来都是很柔顺顺从的,但当意识到钟宴笙大概是讨厌自己的时候,钟思渡竟然不知该怎么办。   他在院子里枯坐了一下午,看不进去那些圣贤书了。   俩人隔着一段距离对望了片刻,钟宴笙看起来有些怯怯的,不敢看他的样子,视线很快别开了。   钟思渡心底滋味沉重复杂,轻轻吐出口气,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擦肩而过的瞬间,袖子忽然被拽了一下。   钟宴笙抬起眼,含情的眉眼在傍晚的霞光中熠熠生辉,漂亮极了,朝他笑了一下,将怀里抱着的东西递给他,语气绵软:“钟思渡,送你的。”   仿佛突然被一只柔软的小鸟猝不及防撞上了心口。   钟思渡怔了好一会儿,才接过了那只被体温捂得微暖的长条盒子。   看钟思渡一动不动,也没打开盒子,不知道在发什么呆,钟宴笙奇怪问:“你不打开看看吗?”   钟思渡骤然回神,掌心被木盒硌得微微发疼,依言打开檀木盒子,看清了里面精致的湖笔。   并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但钟思渡每日都要书写许多东西,很适合他。   钟宴笙见他一直看着那只笔,很喜欢的样子,眨眨眼,心底突然冒出个念头:“钟思渡,你喜欢吗?”   和在饭桌上叫“哥哥”不一样,钟思渡听着他生疏的称呼,停顿了下,点头。   身边的人又小声问:“我们明天还要读书吗?”   钟思渡完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点头。   钟宴笙悄咪咪的,把心里话说出来:“那你下次能不能晚点来?我们偷偷的,不告诉爹。”   钟思渡的喉结滚了一下:“嗯。”   钟宴笙宽心了。   果然送礼物能拉近一点关系,钟思渡突然好好说话。   他愉悦地跟钟思渡道了别,回屋打算换身衣裳,云成买来的那罐香粉比寻常香囊留香厉害多了,到现在还浓烈呛人的,也亏得景王殿下不在意。   钟宴笙的步伐总是轻快的,仿佛什么都无法留住的,随时能振翅离开的小鸟儿。   钟思渡喉间的话生生扼住,心里愈发的堵,他方才想让钟宴笙别再直呼他的名字,但说不出口。   毕竟最开始,就是他拒绝了钟宴笙叫他哥哥的。   钟宴笙回到房间,脱下外袍的时候,才发现袖兜揣着的那封信。   是萧弄要他转交给“春松先生”的信。   听了一下午书的愉快心情顿时有点沉重。   那种待在定王府时,控制不住脸红心跳的心慌感又漫了上来,钟宴笙如临大敌,盯着这封信,不知道该不该拆开。   上面是萧弄的字,笔锋锐利潇洒,遒劲有力,洋洋洒洒几个大字——春松先生亲启。   钟宴笙拿了信后,匆匆逃离定王府,一眼都不敢看。   也不知道萧弄会写些什么。   钟宴笙想起萧弄言语中透露出对他的画作的喜爱,心里痒痒的。   虽然当面被夸很害羞,但他也想看看欣赏他的人会写什么。   他还没被人这么喜欢过呢。   钟宴笙坐在毯子上,准备拆信封时才发现信封里还有东西,打开落到手心里一看,是一块玉珏。   温润的玉环之上,雕刻着精美的云纹,触手温润,不是凡物。   玉珏与玉玦不同,向来是皇室贵物。   萧弄怎么把这种贵重的东西放信封里?   钟宴笙顿感手心发烫,苦恼于该怎么安置这东西。   暂时想不出怎么做,他又急着看信,小心把玉珏放好,就将信笺取出来,满怀期待地看过去,轻声念出来。   “见卿书画,如临仙迹,望卿见文,如见吾心。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   上天见到我的心愿,让我终于见到了情郎。   钟宴笙呆了呆,脸越读越红,越读耳根越烧,读了几句,完全读不下去了。   这都什么啊!   定王殿下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吗?   若非信上的字迹与信封上完全相同,又是从萧弄那里拿来的,钟宴笙都要以为自己不小心捡到谁的情信了。   那些闲书上也有些故事,里头的主人公虽未见面,却因见了对方的画,因画生情。   可是他明明告诉萧弄了,春松先生是个老头。   在景华园挑他帽子上的花便算了,现在竟然连一个老头都不放过!   他猛然将书信塞回去,碰了碰滚烫的脸颊,小声骂:“流氓……变态。”   钟宴笙感觉自己被耍了。   他有点害臊,还有点生气,想把信撕了,但手伸到一半,又犹豫了,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个好主意,将这封非常见不得人的信,并着那枚贵重的玉玦,一起往纱帐里塞。   纱帐里十分热闹,除了白纱、书信、玉珏外,还有好几瓶药,塞得鼓鼓囊囊的,差点掉下来,钟宴笙赶紧又使劲往里塞了塞。   见都勉强塞一起了,他检查了下,才收回手。   钟宴笙深沉地想,他不是想留下这封信,而是要留下定王殿下的把柄。   万一之后被萧弄找到了,他就拿这封信威胁萧弄,若是不放过他,就将它公之于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定王殿下喜欢老头儿。   这枚玉珏就是证据!   今日不仅用一支笔收买了钟思渡,往后不必再早起读书。   还拿到了定王殿下的把柄,有了个保命的护身符。   钟宴笙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机敏过人,寻常人见了这样的信,恐怕都要又羞又惊地毁尸灭迹了,他可不是寻常人。   太聪明了迢迢!   作者有话说:   瞎弄:这就是缘分,天赐的缘分啊!   迢迢:嘎?   迢迢是一款聪明的小笨蛋糕XD   注1:千万毛中拣一毫。——《新乐府 紫毫笔 讥失职也》白居易   注2: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子夜歌四十二首·其二 第二十九章   送给钟思渡的湖笔非常有效, 之后连着两三日,钟思渡都是在快巳时才过来的。   钟宴笙能睡饱了,隐隐狂躁的倾向也消失了, 在云成心惊胆战的注视中, 又变回了乖乖巧巧安安静静的小少爷。   借景王殿下的银子钟宴笙也没忘记, 让云成跑了一趟景王府送回去,云成回来的时候带了两盒精致的豆糕, 趁着中午休息的时候,捎来句话:“少爷,景王殿下说后日去雁南山游猎, 届时来侯府接您。”   钟宴笙打开糕点盒, 拿起个豆糕尝了一口, 景王府的厨房做得竟然很合他胃口, 挑嘴如钟宴笙也说不出毛病,唔唔应了声,埋头吃豆糕。   钟思渡听着两人说话, 看钟宴笙微微鼓起白中透粉的侧颊,指尖蜷了一下,嗓音很温和:“又要出去玩?”   钟宴笙已经快习惯钟思渡的态度了, 虽然不太理解钟思渡怎么突然就不冷言冷语了,但侧面证明了他们俩关系变好了嘛, 咽下那块豆糕点头:“景王殿下心情不好,我陪他出去散散心。”   顺便躲躲功课。   钟思渡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最后只是道:“当心安全。”   到了约好的日子, 景王一早就来了侯府接钟宴笙。   钟宴笙没想到要起这么早, 抹了把脸, 换上轻便些的骑射装, 抱着帷帽上马车时眼睛还有些睁不开,裴泓看他这样子,忍不住笑:“怪我来得太早,在马车上睡会儿,到了叫你起来。”   钟宴笙感觉他除了来得太早了点外,人真好。   云成自然不能上亲王的马车,在外面踮踮脚:“那就劳烦殿下照顾我家少爷了。”   裴泓和善地点点头,云成便放心地去了后面的马车。   景王殿下的马车里宽敞得很,钟宴笙和衣躺下,闭上眼,不一会儿呼吸便均匀下来。   裴泓似乎靠了过来,观察了他半晌,拿手指刮了下他的脸,嘀咕了声:“小睡猫儿。”   迷迷糊糊又要进入梦境时,钟宴笙感觉到马车还没走,裴泓像是在与谁说话,大概是顾忌到他在睡觉,声音压得很低。   和裴泓说话的人嗓音有点熟悉,但他困困呼呼的,对方的声音又实在太小,没大听清。   最后只模糊听到一句什么“保证”,周围就又安静了。   马车辘辘动了起来。   伴随着轻轻晃荡的马车,钟宴笙彻底睡沉过去,待到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   他坐起身一看,裴泓不在马车里,揉揉眼睛坐起来,听到外面有些吵,掀开马车帘子探出脑袋:“景王殿下?”   一钻出去,就跟一大群循声望来的视线撞上了。   钟宴笙:“……”   那群人:“……”   双方一起陷入了呆滞。   众人正谈笑着,没料到景王殿下的马车里突然钻出了个小脑袋,视线止不住地往他身上放。   马车里钻出的少年显然还没彻底清醒,眼睛水雾蒙蒙的,乌发雪肤,薄唇一抹水红,濯濯如春月柳,漂亮得惹眼。   钟宴笙缓缓动了下眼珠,扫到周遭了一大片人,茫然地想,不是就他和景王殿下出来游猎吗?   怎么这么多人?   景王的马车外面,除去一些小厮护卫,至少有十几个身着不俗的贵公子哥儿。   其中好几个都很眼熟,萧闻澜带他去长柳别院看“好东西”时见过。   想到这一点,钟宴笙视线一转,果然见到了人群之中望着他这边的萧闻澜。   狗东西!   新仇旧恨一涌,钟宴笙立刻跳下马车,气势汹汹地快步走到萧闻澜面前,萧闻澜犹豫了下,没躲,由着钟宴笙生气地一拳打他肚子上。   萧闻澜哎哟一声,弓着腰求饶道歉:“我错了我错了,钟小公子,别生气了呗?”   钟宴笙绷着脸收回拳头,勉强消气。   他的力道也不重,萧闻澜半真半假地痛嘶了口气,解释道:“上次真不是我故意把你丢我哥那不管的,那天你进门后,我刚想跟进去,大门就嘭地合上了!我在外面等了半天,见你迟迟没出来才走的……”   钟宴笙狐疑:“真的?”   萧闻澜猛点头:“千真万确!我哥也没为难你吧?”   钟宴笙:“……”   钟宴笙不知道怎么说。   定王殿下的确没为难他,态度也不凶。   但是感觉比在长柳别院相处时要恶劣多了。   一想到那天那缕萦绕在鼻尖的冷香气息,他的耳尖又有烫起来的趋势,赶紧打住了念头。   周围其他人听萧闻澜的称呼,望向钟宴笙的视线隐隐带了几丝震惊。   钟小公子?   这就是前一阵京城里传得到处都是那个淮安侯府的假世子?   京中流言纷纷的,但大多都是对真世子的溢美之词和对假世子的痛斥贬低,将钟宴笙传得貌丑无颜、不学无术、性格阴暗。   钟宴笙出来的时候又总是戴着帷帽,看不见脸,跟“性格阴暗”似乎也贴得上,大伙儿就对他有了个大概的预设。   但全然没想到,这位假世子竟生得如春花明月似的,当真是……   他才不过十八,瞧着眉眼还有丝青涩,再过几年,也不知能长成什么样儿。   人对长得好看的人总是怀有天然的好感,周围的人渐渐靠过来,纷纷笑着打招呼:“钟小公子?还记得我吗,上次在长柳别院见过。”   “没想到小公子也来了,待会儿要不要共骑?我给你猎小兔子。”   “去去,别挤着人家小公子了。”   钟宴笙只顾着找萧闻澜算账,忘了周遭这么一群人,见他们都围了过来,有些害怕地躲了躲。   下一刻,围过来的人被毫不客气地分开,随即一顶帷帽盖到了钟宴笙脑袋上,裴泓不太耐烦:“去去去,都围这儿做什么。小笙,你的帽子。”   后面半句,倒又柔和了下来。   钟宴笙扣住帽子,哦了声。   云成也从人群里挤了过来,警惕地守在钟宴笙身边。   大伙儿看裴泓把钟宴笙挡在身后,不爽了:“景王殿下,给我们看看钟小公子怎么了,又不会掉块肉。”   “殿下真是过分啊,自个儿把钟小公子留马车里,也不告诉我们。”   “哈哈,有完没完了你们,当心吓着人家。”   “钟小公子,跟我共骑好不好?我给你猎小兔子!”   这位仁兄实在是孜孜不倦,钟宴笙忍不住回道:“我不要小兔子。”   那位仁兄得到回应,更兴奋了:“那我给你猎小山雀怎么样?”   钟宴笙缩了一下:“不要。”   他喜欢毛茸茸的、有大尾巴的踏雪。   如果踏雪能不扑他舔他就更好了。   裴泓看不下去了,朝那边不轻不重地踢去一脚:“闭嘴。”   那人遗憾闭嘴。   雁南山又被叫做“小南山”,离京城也不是特别远,是京城许多世家子弟常来游猎的地方,裴泓今日叫来了不少人,一大队马车停在山林外,小厮牵着马等候在旁,钟宴笙醒的时候,大伙儿正在分发狩猎的用具。   萧闻澜凑过来腆着脸道:“那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啊钟小公子?”   钟宴笙怀疑地瞅瞅他。   虽然戴着帷帽,又看不见脸了,但萧闻澜能明显察觉到钟宴笙的不信任。   萧闻澜当即拍胸脯:“你还不信我呀?虽然我看上去没什么本事,但我可是萧家的人啊!我们萧家的人,就没有不善骑射的。”   钟宴笙更不信任了。   萧闻澜除了有时候诡谲莫测的精神状态外,哪一点跟萧弄相似了?   连长相跟萧弄都不太一样。   钟宴笙悄咪咪地想,定王殿下有一半异族血脉,面容带着点异域风貌,生得比他见过的其他京城贵族都要好看。   就是有点变态,喜欢老头儿。   裴泓教训完那群骚动的人了,回头拍开萧闻澜的脑袋:“小笙自然是跟我一起骑马了。”   钟宴笙沉默了下:“我就不能自己骑吗?”   此话一出,周围一阵安静,连裴泓都面露诧异之色:“小笙,你还会骑马啊?”   钟宴笙郁闷:“我怎么就不会了?”   虽然他小时候因为生病很少出门,但到了姑苏后,淮安侯可是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教他的,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就算不是很精通,自然也是都会的。   萧闻澜搔搔脸,干笑了声:“那钟小公子就自己骑吧,景王殿下,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   “嗯。”裴泓将一个签筒递过来,“小笙,抽个签,就差你没抽了。我们分了三组,等到傍晚出来,比比哪一组猎物多。”   钟宴笙听话地抽了一根。   其他人顿时抻长了脖子,想看他抽到哪一组。   钟宴笙翻过来一看:“乙组。”   一半人顿时懊丧叹气,另外几个欢呼起来:“好!”   萧闻澜跟着一拍手:“妙哉!是跟我和景王殿下一组,等着我们带你夺魁!”   钟宴笙瞅了眼萧闻澜,感觉此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靠谱,但还是很善良地点点头,应和了声:“嗯嗯。”   云成不会骑射,没办法跟进山,把抱着的一堆东西放下,边给钟宴笙穿护膝护腕,边唠唠叨叨:“少爷您小心着点,别受伤了。”   钟宴笙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人出来游猎,又受了其他人高昂情绪的影响,说不兴奋是假的:“知道啦。”   众人准备得差不多了,裴泓一声令下,钟宴笙轻轻巧巧翻身上了裴泓让人牵来的小马,跟在他身后,骑马奔向了山林。   与此同时,刚从朝中回来萧弄听完了暗卫的报告:“游猎?”   暗卫垂头道:“是,钟小世子与二少今早随着景王出城,这会儿已经进了雁南山。”   萧弄眼神一沉,望向窗外的晴空。   行军打仗,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天气是一大制胜因素,萧弄能做到百战百胜,与能看天象预测天气有很大因素。   这会儿虽阳光灿烂,但昨夜看天象,晚些恐怕要下暴雨。   山林中的气息极为清新。   钟宴笙牵着缰绳,行在山道上,心情渐好。   前面的萧闻澜正在跟裴泓说话:“我听说今儿太常寺卿家的千金会跟女伴去燕南山,前日听你说要出来游猎,我还以为你打算去燕南山,偷偷瞅瞅那位千金呢,结果跟过来一看,来的是雁南山。景王殿下,你是不是走错地了?”   京外有一个“雁南山”和一个“燕南山”,雁南山又被叫做“小南山”的原因就在于此,方便弄清楚哪儿是哪儿。   这两个地方都适合游猎,就算是熟悉京城的人,都会偶尔走错地方。   裴泓牵着缰绳,闻声啧了声:“德王今日也要游猎,去了燕南山,我去不是自讨没趣么。少提这些不愉快的事。”   德王家世优越,又得陛下宠爱,一贯看不起裴泓,撞上了少不得就是一顿尖酸刻薄,说话极为难听。   萧闻澜懂了,咂咂嘴:“好吧。”   钟宴笙听着他们说话,猜到陛下为景王与太常寺卿家的千金赐婚一事恐怕已经传遍了。   裴泓就算再不乐意成亲,也逃不过这桩婚事了。   一想到这些,裴泓显然更心烦了,回头看了眼乖乖跟在后面的钟宴笙:“小笙,过些日子我打算设个私宴,邀你们来我府上喝喝酒,届时你把那位钟少爷也带过来。”   钟宴笙懵懵抬头:“啊?”   设私宴叫他过去就算了,怎么还要叫钟思渡?   裴泓轻哼一声:“斗花宴上他的作态我都听说了,叫他过来敲打敲打。”   钟宴笙有些感动又有些无奈:“多谢殿下,我和钟少爷的关系缓和许多了,不必如此。”   裴泓没听他的:“回头我给他发个请帖,谅他也不敢不来。”   说完一抽马鞭,自顾自驭马朝前头去了。   萧闻澜跟钟宴笙面面相觑:“看来景王殿下的心情的确很不好,不过也能理解。”   钟宴笙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能理解什么?”   “被强行指婚当然不愉快啦。”萧闻澜放缓速度,骑马与钟宴笙并排,压低声音,“景王殿下都还算好的,至少知道指婚对象长得美不美,我哥就不一样了。”   钟宴笙竖起了八卦的小耳朵:“定王殿下也被赐婚了?”   怎么没听说过?   若是定王殿下遇到这种事,肯定不会像景王殿下这样苦闷吧,八成会直接进宫让陛下收回去。   “不是。”   萧闻澜见他感兴趣,想着说点八卦能拉回点钟宴笙的信任好感,没怎么思索就出卖了他哥:“我哥曾经有个指腹为婚的对象呢。”   钟宴笙略微睁大了眼:“指腹为婚?”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萧闻澜小小声,“我哥当时才七岁呢,跟大伯闹得厉害,挨了好几顿打。”   “那人是谁呀?”   钟宴笙听得认真,手拽紧了缰绳,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紧张,呼吸都屏住了。   “不知道是谁,据说没能出生。”萧闻澜挠挠头,后半句故意露出个阴森森的表情,“不过就我哥的脾气,现在也没有大伯压他头顶了,我估计就算那孩子顺利出生长大了,我哥也不会认这桩亲事的。他反感得很,说不定还会把人丢出京城去,眼不见心不烦。”   钟宴笙瞅着他的表情,心里莫名一跳,思索了下,点头赞同:“若是定王殿下的话……好像确实会这样。”   其他人见萧闻澜靠在钟宴笙身边说了半天话,不满地提速跟上来:“萧二少,跟钟小公子说什么呢,也让我们听听啊。”   “钟小公子累不累啊?要不要我带你骑会儿,我给你猎小松鼠!”   钟宴笙:“……不用了谢谢。”   这位怎么这么执着。   大伙儿说说笑笑间,愈发深入了山林,追上跑在前头的裴泓时,裴泓已经猎了几只不大不小的猎物了,在前头的溪边休息着等他们。   骑马骑了太久,钟宴笙大腿已经不太舒服了,其他人也道:“休息会儿吧,其他组猎物肯定没我们多。”   “饿死了,干粮呢?”   山林里也有些闷热,戴着帷帽又干扰视线又不舒服,反正这儿也没有定王殿下,钟宴笙翻身下了马,把帷帽摘下来挂在马上,接过旁人递来的干粮,忽然感受到一缕湿润的清风拂过面颊,消去了些许闷热。   他愣了愣,抬头望向林隙间的天空。   天色不知何时有了细微的变化,不似进山林时那般晴朗了。   钟宴笙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安:“天色好像变了,是不是要下雨了?”   萧闻澜凑过来,大剌剌道:“不会吧,京城一直旱得很,都快十日没下雨了。”   裴泓看了眼萧闻澜。   当年裴泓就是因为京城大旱多日,被认为不祥,才被送出宫的。   萧闻澜还没意识到什么,钟宴笙连忙拿手里的干粮塞他嘴里:“你吃。”   萧闻澜唔唔噎到。   钟宴笙在姑苏待了多年,姑苏夏日多雨,他对这种天气很敏感,蹲在溪边仔细看了会儿,回头道:“景王殿下,我觉得真的要下雨了,我们得回去了。”   裴泓刚想打趣他两句,脸上蓦地一凉,伸手一碰,是雨水。   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娘嘞,真下雨了?”   “出门时天色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下雨了……”   说归说,但大伙儿也没太放心上,反正跟在后面的小厮护卫都提前带了雨衣,用绢绸和蚕茧纸做的,十分精细,不怕这点小雨。   钟宴笙站起来,小脸严肃:“要下暴雨了,我们快点离开山林吧。”   若是下了暴雨,山林里就有些危险了,他淋了雨,很容易受风寒的。   见钟宴笙脸色认真,裴泓玩笑的脸色一收,望了眼天色:“来人,去找其他人,叫他们出山,我们也离开。”   大伙儿见裴泓还真听了钟宴笙的话,正纳闷不解,就听天上轰隆几声巨大的惊雷声,惊心动魄,极是恐怖,方才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倏然之间变成了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下来。   原本好好待在附近吃草的几匹马儿吃了惊,咴咴叫了几声,竟一下挣脱了牵绳的小厮,撒腿狂奔而去。   众人被这恐怖的雷声和忽然之间的变动吓傻了:“怎么突然就下大了?”   “马跑了!快追!”   一片混乱中,裴泓拔高声音:“走,立刻下山。”   这雨下的又大又急,马吓跑了,大伙只能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往下走。   结果走到一半就走不下去了。   方才他们骑马跨过的一条小溪,就这么会儿的功夫,竟然已经扩大了几倍不止,水流浑浊湍急,哗哗朝着山下而去。   萧闻澜傻了傻:“若是有马还能淌过去,现在马跑了……我们顺着溪水往下走吧?”   钟宴笙浑身已经湿透了,黑发黏在雪白的肌肤上,脸色白得有些透明:“不行,得往山上走。”   他记得在长柳别院看过的那篇游记里,作者也在山中遇到过暴雨,特别在游记里提了一句,这时候不能往山下走,要往上走,否则遇到山洪就跑不掉了。   裴泓也道:“往山上走。”   这会儿大伙都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妙了,之前的轻松氛围一扫而空,面面相觑着往上走:“我们不会被困在山里吧?”   “……没事,家里知道我们出来了,发现下暴雨了,肯定会派人来救我们的。”   “可是雁南山也不小,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过来……”   “先找个山洞落落脚吧,我快被淋得呼吸不过来了。”   好在众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一阵后,找到了一处避雨的地方,勉强能挤下这十余人。   淋了雨太冷,雨衣干粮什么的也被惊跑的马儿带走了,众人跟鹌鹑似的,凑一起取暖,等着雨势小一些,或是等京中来人救援。   钟宴笙跟着大伙儿挤了会儿,却没感觉身上变暖,反而越来越冷,意识也有些昏沉起来。   萧闻澜就在他旁边,察觉到他身上有些太热,转头一看,大惊失色:“钟小公子?你的脸有些红,是不是着凉受风寒了?”   钟宴笙唔了声,抱紧自己蜷了蜷,开始有些后悔了。   景王殿下确实不像萧闻澜那样不靠谱。   但景王殿下点子霉。   裴泓脸色微变,立即将身上的外袍披到钟宴笙身上。   其他人赶忙也准备脱衣服:“钟小公子受凉了?我也有衣服,穿我的穿我的。”   也有几个人嘀嘀咕咕:“都怪他乌鸦嘴,否则也不会遇到这样的暴雨,你们对着个冒牌货献什么殷勤呢?”   裴泓一巴掌挥开这群人,脸色沉下来:“去探探哪儿还有路能走。”   跟在他身边的护卫应了一声,立刻离开。   大雨茫茫的,看不清前路,雨势过了许久也没有消停的趋势,钟宴笙身上已经开始发烫了,恐怕等不了太久。   垂眸看到钟宴笙苍白中透出病态潮红的脸颊,裴泓拧紧了眉头,在这一刻才生隐隐生出一丝后悔。   就在这时,出去探路的护卫回来了:“殿下!”   众人大喜:“怎么样,找到下山的路了?”   护卫的脸色说不出是惊还是喜:“不,是有一队骑兵冒雨来了。”   京中的救援这么快?   大伙儿更惊喜了:“是哪家的?”   护卫迟疑着道:“是……定王殿下。”   钟宴笙朦胧之中听到定王殿下,吓得硬是凑出几分力气,想也不想,掏出袖子里的帕子蒙住脸。   听到完全不在意料之中的名字,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忽有一道电光闪过天际,轰隆雷声炸响,一队黑衣骑兵骑着快马劈开连绵的雨幕,骤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当先骑马在前的人衣袍皆湿,却不显狼狈,反而掩不住眉眼的深邃俊美,更添凌厉,他猛然一勒马,视线在躲雨的一群人中一扫,飞身下马,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裴泓面色不太好看:“定王殿下。”   完全没想到萧弄会为了救自己亲自上山,萧闻澜眼泪汪汪的,快感动哭了:“哥!”   他哥却直接忽视了他,随手将盖在钟宴笙身上的外袍一丢,脱下外袍将钟宴笙整个罩住,随即在所有人震愕的视线中,弯身一把将钟宴笙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萧闻澜:……终究是错付了QAQ 第三十章   眼睁睁看着钟宴笙从眼前被抱走, 热泪盈眶的萧闻澜傻在原地,视线跟随着他的动作:“哥?”   他哥怎么把钟小世子抱走了?   裴泓面色瞬变,起身便要拦:“把人放下!王叔这是要做什么?”   在一地冷得瑟瑟发抖的鹌鹑里, 快马冒雨而来的萧弄显得格外挺拔高挑, 又一道闷雷随着闪电从昏暗的天空中劈过, 恰恰好映亮了那一瞬间萧弄望过来的眼神——   高高在上,冰冷淡漠, 不含一丝情绪。   甚至连解释不屑的意味也没有,宛如在看一粒路边的石子。   裴泓的动作滞住,脸色缓缓变沉。   后面那群蹲着的觑到萧弄的神色, 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面面相觑。   这位淮安侯府的假世子, 跟定王殿下这是……什么情况?   可从未听说过定王殿下对谁会这么特殊, 直接就抱着走了,旁边的亲堂弟都没落着一眼。   尤其是之前因恐惧害怕骂钟宴笙乌鸦嘴那几人,彻底成了鹌鹑, 呆滞惊恐地看着萧弄抱着人离开。   还是萧闻澜颤颤巍巍挺身而出,哭唧唧叫:“哥,我们的马都惊跑了, 山上还有人——”   萧弄头也不抬:“展戎。”   无声无息跟过来的展戎垂首领命,随即朝前跨了一步, 吹了个哨子:“一半分散去找人,其余的留下, 护送主子和小公子下山。”   亲卫们训练有素, 齐齐领命:“是!”   展戎扶起了泪汪汪的萧闻澜, 面色冷酷沉静:“我们找到条可以下山的路, 二少先上马。其余诸位公子, 若有受伤者上马,其余人请随我们来。”   定王殿下自然很恐怖,但留在这凄风冷雨的山上也很恐怖。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犹豫豫、期期艾艾的,由着身边的小厮扶自己起来,没敢去骑定王带来的一看就脾性极差的烈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   钟宴笙浑身都在发烫。   他感觉自己应当是烧得有点严重。   抱着他的那双手沉稳有力,怀里坚实冷硬,恰好他的脸烫呼呼的,很想贴近些冷冰冰的东西,无意识地用脸蹭了蹭萧弄的肩窝。   随即他被轻轻颠了颠,“啊”了一声,一瞬的失重感让他昏沉的意识清醒了些许。   钟宴笙迷糊睁开眼,将罩在脸上的外袍悄咪咪往下拉了一点点,露出眼睛偷偷望上去,正巧撞上低下来看他的深蓝色瞳眸,似最幽深的冰潭。   钟宴笙僵住了。   “别乱动。”   后腰被拍了一下。   钟宴笙浑身一抖,来不及为自己被打而委屈,先心慌慌地摸了摸脸上蒙着的帕子,还好好在,没掉。   他很努力地保持冷静:“定王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烧成这样了还想着骗人。   萧弄心头有点火气,不咸不淡道:“来猎山雀。”   哦……   钟宴笙晕乎乎地想,原来定王殿下也是来游猎的,那可真是不凑巧,看来景王殿下不仅点子霉,还跟萧闻澜似的不靠谱。   他烧得浑身没力气,嗓子很疼很哑,声音软绵绵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您猎到了吗?”   走到了骏马前,萧弄将怀里的人往马上一放,旋即飞身上马,稳稳地重新让他靠进自己怀里,神色微漠:“猎到了。”   钟宴笙神思很游离,隔了会儿才哦了声:“那,恭喜?”   烧傻了。   萧弄心想,本来就不怎么聪明。   方才过来找人的路上,萧弄一路飞驰,这会儿找着人了,怕把这娇气的小祖宗颠碎,略微放缓了点速度,对上他水雾氤氲、烧得微微发红的眼眶,又看了眼他几乎快滑落下来的蒙面帕子,冷着脸将袍子提了提,重新遮住他的半张脸:“嗯。”   萧弄骑着马很稳,身形高大,可以完全将他罩在怀里,仿佛隔绝了一切,哗啦啦的暴雨声一下隔得很远很远。   耳边最清晰的是萧弄一下一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明明近处的人身上既冷又硬,钟宴笙却觉得没那么冷了,困倦地闭上眼,嗅到雨水砸落在地,弥漫在树林中的水腥气和泥土腥气,树叶碧草青涩芬芳的气息。   以及近在咫尺的冷淡气息,混杂着一丝不太明显、靠近了才能嗅出的苦涩药味儿。   是萧弄的气息。   钟宴笙恍惚又想起诗词中描述的大漠飘雪,孤刃寒光,千里银白。   他是不是被认出来了?   恍惚之中,钟宴笙脑子里迟钝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可是如果认出了他的话,定王殿下怎么会是这样的态度……他不是应该很生气,要把他吊起来吗?   若是没认出来,又为什么要这样?   钟宴笙烧得迷迷糊糊的,脑子发疼,越想越一团浆糊,忍不住又从罩着自己的外袍下面钻出毛茸茸的脑袋,乌发湿漉漉的,一绺绺贴在苍白透着潮红的侧颊上,薄唇也红得厉害。   像那日中了药的样子,但更惹人怜惜。   他浑然未知蒙面的帕子已经滑下去了,蒙蒙地望着眼前明显突出的喉结,看了半晌,莫名有些害羞,又抬起脑袋,盯着萧弄线条流畅锋锐的下颌线,小声叫:“定王殿下。”   萧弄平日里是没耐心搭理废话的,萧闻澜突突十句他都不一定能搭理一句。   但他还是垂下眸:“嗯。”   钟宴笙差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认出我了,话到嘴边,勉强改口:“你认识我吗?”   ……什么问题。   萧弄无言:“认识。”   钟宴笙一惊,结巴了一下:“那、那我是谁?”   烧得连名字都忘了么?   萧弄两指夹着外袍,再次将他烫呼呼的小脸盖到袍子下,以免被寒凉的雨水淋到:“钟宴笙。”   钟宴笙安心了。   太好了,定王殿下说他是钟宴笙,不是迢迢。   他半昏半睡地闭上眼,消停了会儿。   不到半刻钟,怀里的衣袍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萧弄一低头,那张漂亮的小脸又偷偷钻了出来,眼皮上一片薄红,困得眼睛都合不上了,嗓音沙哑得像吞了把沙,还在坚持喃喃叫:“定王殿下……”   萧弄:“……”   没辙了:“做什么?”   钟宴笙恍惚了下,才想起自己想问什么,竭力撑着那丝意识:“其他人呢?”   萧闻澜、景王殿下,还有其他人呢,都得救了吗?   自己都成这样了,操心那么多。   萧弄瞥了眼被远远抛在后面的那群人:“跟在后面。”   钟宴笙彻底放心了。   最担心的两件事都问清楚了,他合上眼,安心地昏睡了过去,密浓卷翘的眼睫被雨水沾湿,仿佛沾露的两片蝶翼,无意识地微微颤动时,掉下来的水形似泪珠。   萧弄看了一会儿,提了提袍子,将他的脸再次挡住。   这回直到下山,那颗小脑袋都安安分分靠在他胸口,没再探出来了。   雁南山内地形复杂,高低错落,今日跟着景王出来的不少公侯子弟,突然一场暴雨下来,恐有危险,留在山下的人立刻把消息传去了京城,各家十分紧张,都派了人来,甚至有几家父母都赶过来的。   因为山中还有位景王殿下,连陛下都被惊动了,派来了手下的田喜大公公。   此时进山的那条路上,熙熙攘攘挤着不少人,商量着如何上山营救人的法子,蔚为壮观热闹。   “雨势如此之大,恐怕会有山洪,各位公子被困在山中,恐有不测啊!”   “已经探了五条上山的路,都有溪水堵路,那水深得没过半条马腿,我们带来的马,恐怕是扛不过去的。”   “这可如何是好?我儿还在山里,我儿啊……”   刚赶到的田喜大公公下了马车,众人声音一滞,纷纷问好:“田喜公公竟也来了。”   田喜自幼净身入宫,跟在陛下身边已有几十年,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总管大内,哪怕是内阁的几位阁老,见到他也是要称一声公公的。   兼之田喜并不像寻常太监得了势便小人得志阴阳怪气,反倒性格宽厚,朝臣得罪陛下被罚跪时,他还会想办法说两句情,上下都有几分薄面。   田喜身后有两个小太监撑着伞,在一群担忧心慌的人群里,显得格外安然,眉目慈祥的:“陛下听闻景王殿下被困雁南山,派咱家来看看。”   他的视线很快落到人群里其中一个人身上,很惊讶:“侯爷。”   在一群人慌乱的人中,淮安侯面色沉肃,身后是个眉目温润的少年,眉心紧皱望着远山,听到田喜的声音,淮安侯偏了偏头,抬手示意身后的钟思渡退下。   钟思渡顿了顿,不太甘心地又望了眼山林的方向,才低头退了下去。   淮安侯这才转过身,朝着田喜揖了揖手:“田喜公公。”   田喜仔细提着略长的下摆,走到淮安侯身边,笑了一笑:“侯爷身尊体贵,这种地方,可不适合您亲自到场啊。”   淮安侯沉沉吐出口气:“公公说笑,当父母的,怎有不担心孩子的。”   “您家真正的世子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田喜望了眼钟思渡离开的方向,笑得慈眉善目的:“侯爷如此担心一个抱错的孩子,真叫咱家感慨啊,咱家出宫的时候,陛下还在和咱家说起,淮安侯赤子心肠不知是否如旧。”   淮安侯的眼神微不可查地变了变,但只是瞬间,又恢复如旧:“养猫养狗儿十多年,都会有几分感情,何况是人呢……不过公公说得对,真的已经找回来了,假的如何也不必多在意,多谢公公提点。”   田喜摇头:“十几年未见,咱家见侯爷风姿如旧,很是高兴,何须言谢呢?”   俩人在那低声说了半天,其他人眼巴巴的也不敢插嘴,好容易等他们叙完旧了,才有人心急问:“田喜公公,雨势太大,水流湍急,我们的马过不去,恐怕只有附近三大营的驻兵战马才有可能……”   “哎,不急。”   田喜不慌不忙甩了甩拂尘,那副不紧不慢的作态让周围急得火上眉梢的看得火大,心底开始直骂阉人无后。   等人都腹诽完了,田喜才笑眯眯地说:“咱家过来的时候,听闻定王殿下已先带了一队亲卫上山去了——瞧,这不是下来了?”   听到定王,众人都是一愣,这才恍惚想起,今日跟着进山的,还有那位萧家二公子萧闻澜。   据说定王殿下平日里对这个堂弟冷淡嫌弃得很,不过到底是萧家仅存的另一支血脉,为了萧闻澜上山救人也正常。   不过以定王殿下的脾性,难道不会就只带着萧闻澜下来,不管其他人死活吗?   众人忧心着,朝着田喜公公指的方向一望,果然看到一队黑衣骑兵飞驰而来,劈开雨幕,如一柄破开夜色的长刀,从容地淌过那道挡住众人的水流,朝着这边过来。   当先一人,正是众人平日里见了避之不及的定王殿下,不知为何脱了外袍,罩着身前的人。   也不知道那是个何等胆气惊人之辈,就那么靠在定王怀中,看得人心惊肉跳,纷纷揣测,那难不成是……萧二少爷萧闻澜?   但这个猜测很快被打破了。   后面跟随定王的坐骑而来的十几匹马上,每匹上面都挂着两三个,所以待遇很好的景王殿下和萧闻澜格外醒目,单独与人共骑着,逃脱了被叠在马上趴着或者被人拎着的命运。   ……   所以定王马上是谁?   包括田喜和淮安侯在内,所有人脑子里都冒出了这个疑问。   雁南山下的山道本来就不宽,还被这么一大群人挤着,骑着马也过不去。   尤其是扫见淮安侯也在,萧弄的眉梢略微扬了一下。   看来今日是没办法把怀里的小雀儿带回家了。   萧弄勒马停在人群外,冷淡地朝着站在一块儿的田喜和淮安侯略颔了下首。   淮安侯本还一头雾水,突然之间,他想起上一次萧弄来大理寺时莫名其妙的表现和询问,还有那段时日萧弄几乎掀翻了京城地寻一个叫“迢迢”的人……   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落到被他罩在怀里的那一小团身上,脸色霎时变得极为精彩。   但不等淮安侯说话,焦心等了许久的其他人就冲了过去:“我儿,我儿!”   或叠在马上或被拎着的那群公子哥儿艰难地扭头,看到等在山下的人群,也哭哭啼啼喊起来:“爹,娘!我、我好害怕……哕,大哥,将我放下来吧,我肚子硌着了……”   萧弄带回来的只是一小批,还有两批与钟宴笙分开的,没有被一起带下来。   眼见着其他人的孩子都回来了,自己的还没影子,本就焦急的那群人忍着恐惧,凑上来围在萧弄的马下,十分委婉地仰着头问马上的人:“定王殿下上山时,可有遇到其他人?”   萧弄垂眼淡淡瞥了眼上来询问的人。   对方被一扫,浑身一凉地缩了下,话卡壳在喉间。   展戎翻身下马,顺势将冷得哆哆嗦嗦的萧闻澜扶下来,大步跨过来,拱了拱手:“诸位不必紧张,殿下已派剩下的亲卫在山中寻人了。”   众人顿时微微松了口气,感激不已:“多谢定王殿下!”   萧弄的亲卫是随着他上过无数次战场的,对付什么情况都有经验,是精锐中的精锐,如此精兵良马,比求陛下从三大营调兵过来靠谱多了。   他们也不敢一直围在萧弄的马前,得知了这个好消息,便赶紧退开了。   田喜一眼瞅到裴泓,也赶紧上前,亲自扶着他下马:“哎哟,咱家的景王殿下哟,可有受惊?”   裴泓反常的没有像往常那样噙着笑,总是一派无所谓的模样,他只是朝着田喜点了下头,就重新将视线落到萧弄身上,眼神看不清的复杂。   田喜扶着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定王下了马后,将他护了一路的人从马上抱了下来,动作仔细轻柔,跟捧着什么易碎的瓷器似的,算得上小心翼翼。   田喜也是看着萧弄长大的,可没见过这位烈性的主儿何曾这样对过谁,朝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为景王殿下撑着伞,便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恰恰好看到定王殿下抱着人走到淮安侯的伞下,拨开挡在怀里人脸上的袍子,露出张布着潮红的苍白脸庞,柔软的乌发湿漉漉的,沾在脸上颈侧,透出股惊心动魄的精致脆弱,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田喜的步伐一顿。   终于看清了萧弄怀里是谁,淮安侯勉力从齿间挤出几个字:“劳烦定王殿下照顾小儿了。”   萧弄面不改色:“应当的。”   淮安侯额间的青筋跳了跳,实在是忍不住:“淮安侯府的马车就在旁边,医师等在车内,劳烦殿下放下小儿。”   “本王的马车里也候着大夫。”   萧弄脱了外袍裹着钟宴笙,仅着窄袖圆领袍,愈发显得身高腿长,不仅没把钟宴笙放下,反而越过他,走向王府的马车:“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会将迢迢送回侯府。”   听到萧弄对钟宴笙的称呼,淮安侯悬着的心死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   迢儿明明那么乖巧懂事,如何会与萧弄牵扯上?   钟思渡一直注意着外面的情况,见状终于耐不住,下马车快步走过来,语气带着分焦灼:“爹!”   淮安侯按住他,摇摇头。   以这位定王殿下阴晴莫测的脾气,没把钟宴笙直接抱回府,恐怕都是给了他三分薄面了。   若是非要把人要回来,搞得萧弄不耐烦了,说不定就要直接把人带走了。   萧闻澜一路被马颠得要死要活的,这会儿恢复过来了,刚想跟上萧弄的马车,就见马夫一抽鞭子——   马车无情地掠过他身边,直接走了。   萧闻澜:“……”   萧闻澜逐渐迷茫。   他哥来雁南山,到底是来救他的,还是来救钟小世子的啊?   定王府宽敞的马车里,的确候着个在无聊嗑瓜子的大夫。   萧弄浑身湿漉漉地抱着同样湿乎乎的钟宴笙上马车时,楼清棠赶紧往旁边让了让,避免自己也被弄湿,探头探脑地瞅到那张熟悉湿漉的美艳脸庞,啧啧:“那个苦恋你的钟小世子?果然是他。”   萧弄没搭理他,把钟宴笙放到马车里的小榻上,随即将旁边的被子扯过来,将他紧紧裹住:“过来看看。”   突然被裹成粽子,钟宴笙不太舒服地挣了几下,没挣扎开,眼睫颤了几下,委屈地放弃了。   楼清棠就是跟过来看热闹的,闻声立刻凑过来,两手搭在钟宴笙唯一露出来的手腕上半晌,反手从袖兜里掏出几个小药瓶,挨个指了指:“烧得厉害,得赶紧退热,这是我新做的药丸,分别吃一粒。”   萧弄接过药,点了下头,漠然道:“你可以出去了。”   楼清棠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快的过河拆桥,愣了几息,对上萧弄不耐烦瞥来的视线,气得抓了一把瓜子:“萧衔危,你最好祈祷你没有求我的时候!”   嘴上气势很足,但人是怂的,丢下话就飞快掀车帘下去了。   钟宴笙被冷雨淋了个透彻,像那日从河水里捞出来,翅膀湿漉漉的可怜小鸟。   萧弄取出那几枚药,捏着他的下颌,让他微微张开唇瓣,想先给他喂药。   哪知道人都陷入昏睡了,嗅到药味儿,还是皱了皱鼻子,怏怏不乐地闭嘴扭头,不肯吃。   萧弄眯了眯眼。   钟宴笙安安静静躺在他面前,生着一张很有欺骗性的脸,乌发柔软,瞧上去很乖。   但实际上一点也不乖。   “迢迢。”萧弄的指尖拨开他额上沾着的碎发,“不吃药?”   钟宴笙烧得昏了过去,往常红润的唇瓣烧得都有些发干发白了,还倔强地抿着,不肯吃药。   萧弄的指尖缓缓从额头上滑到唇瓣上,花瓣般柔软,和记忆中一样,轻轻一揉碾,就如上了口脂般,殷红如血,衬得那张带了病色的脸愈发吸人视线。   他苦恋本王,本王也……觉得他挺有意思。   萧弄缓缓思索着,暗蓝色的眸子里静水微澜,很自然地想着,那本王这不算耍流氓。   何况不乖的小孩儿本来就该受惩罚的。   想毕,萧弄含着粒药,手滑到钟宴笙的下颚上,略使了点力道,迫使他启唇,扫了眼那灼眼的红唇白齿,没有任何犹豫地覆上那张唇瓣。   高热滚烫,柔软得过分。   萧弄停顿了下,眼神随着呼吸发沉,叩开他本就不坚定的唇齿,将药抵了进去。   钟宴笙昏睡中感觉自己像要被吃掉般,呜了声意图挣扎,脑袋却被全然掌控住,扣在他下颚上的手力道愈大,嘴唇被迫张得大大的,舌尖也被勾着,接受了这个强势深入的吻。   作者有话说:   瞎弄:本来就不怎么聪明。   迢迢:?   (捂迢迢耳朵)(宝宝聪明着呢,瞎弄坏,宝宝不听) 第三十一章   钟宴笙做了个梦。   梦到他被萧弄发现了。   如同他担心的那样, 萧弄将他五花大绑抓走,剥干净了丢进浴池中洗干净,他挣扎着想逃, 然而萧弄比他高太多, 手臂也比他有力得多, 挡在他身前,提起他轻轻一丢。   钟宴笙头晕眼花的, 摔倒在一片柔软之中,来不及恐慌,那双如夜色般深蓝的瞳孔已经逼到近前, 高挺的鼻梁贴在他鼻尖上, 轻轻蹭了一下, 语气冷酷:“本王说过, 抓到你就会吃了你。”   钟宴笙的眼眶都吓红了,怯怯望着他:“能不能不吃……”   “不可以。”   萧弄拒绝了他,挑起他的下颌, 望了他片刻,随即低下头,嗓音里似含了丝缥缈的笑:“从这里开始吃。”   嘴唇上一麻一痛, 舌尖也被强硬地扫过舔咬。   钟宴笙被迫张大了嘴,后脑上的大手托着他, 让他无法后退,细长的颈子紧绷着, 近乎窒息地想, 如果要吃他的话, 他就是定王殿下的食物。   但是定王殿下现在是在玩弄食物。   萧弄不尊重食物。   怀着这个念头恍惚醒来的时候, 钟宴笙第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床头。   还有藏满了东西鼓鼓囊囊的纱帐。   呆了好一会儿, 他才听到云成惊喜的呼声:“少爷!您醒了?我去端药来!”   钟宴笙的嘴唇仿佛还残留着麻麻痛痛的感觉,无意识伸手碰了碰唇瓣,摸到自己的唇瓣还在,松了口气。   没被吃掉……应当只是做梦。   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尚且还分不清梦里梦外,另一道脚步声快速靠近,钟思渡的脸出现在视线中,靠过来伸手想碰他的额头。   钟宴笙眼睫一抖,下意识往后避了避。   钟思渡微微蹙眉:“别躲,我看看退热了没。”   说着,按住钟宴笙躲闪的肩膀,手掌贴在他额上,脸色缓了下来:“退了。”   钟宴笙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云成又咋咋呼呼地带着药碗冲了进来,身后一堆丫鬟小厮,抬着食案的,端着热水盆子的,拿着热帕子的都有,屋里顿时热闹极了,一伙人全凑到了床边:“小少爷如何了?”   “少爷喝药!”   “出了不少汗呢,云成,你快绞块热帕子给小少爷擦擦。”   他们挤在床头,碰到了纱幔,钟宴笙眼睁睁看着自己藏东西的地方一阵晃动,似乎就要洒下来了,侯夫人的声音又从门口传了过来,温柔不失严厉:“都聚在床头干什么?做自己的事去,别吵到迢儿。”   方才聚在床头的人一怵,轰然如鸟兽散:“是,夫人。”   藏东西的纱帐摇摇欲坠的,勉勉强强撑住。   钟思渡就坐在那个地方的下面。   钟宴笙偷偷觑着那个地方,眼皮跳了跳,欲言又止:“你可不可以,坐过来一点……”   钟思渡本来神色沉郁,不知在想什么,闻言怔了一下,俊秀的面容上甚至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随即迅速坐到了钟宴笙身边。   钟宴笙的肩线刚松下来,一口气还没吐到底,随即而来的侯夫人又坐到了方才钟思渡坐的位置,眼眶红红的,眉眼间笼着轻愁:“迢儿可好些了?我的迢儿,回京后太遭罪了。”   钟宴笙又感动又害怕,连忙撒娇:“娘,您可以过来些吗?我想看看您。”   钟思渡抿了抿唇,起身让了位置。   小儿子黏人,侯夫人自然不会拒绝,坐到钟宴笙身旁,哀愁地叹了口气:“前段时日落水,昏迷了那么久,这次又昏迷了两日……”   钟宴笙任她摸着脑袋,抽空瞄了眼纱帐,大大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万一那里撑不住,东西掉下来不是最可怕的。   掉下来砸到人了才是最可怕的。   定王殿下给的药、定王殿下的信笺、定王殿下的玉珏信物……   侯夫人怜惜地拂开钟宴笙柔软凌乱的额发:“迢儿,下次不要跑那么远了,娘真的很担心。”   钟宴笙乖乖点头。   从前见侯夫人如此关爱疼惜钟宴笙,钟思渡的心情必然是很糟糕的,不平且愤怒。   但现在不太一样了。   虽然他的心情依旧很糟糕。   钟思渡沉默地站在后面,视线扫过钟宴笙抬袖时露出的手腕——伶仃细瘦的一截腕子,肤色雪白柔腻,没有任何痕迹。   但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钟宴笙时,他小心翼翼藏在袖子底下的捆缚红痕,与蔓延向袖子里更深处的,引人遐想的青紫掐痕。   先前他以为,在钟宴笙身上留下那些痕迹的人是萧闻澜。   但在雁南山下,他才陡然意识到,那个人不是萧闻澜。   是萧弄。   定王萧弄,手握兵权,冷漠阴鸷,比萧闻澜手段强硬恐怖、麻烦无数倍的存在。   前段时日,萧弄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寻找一个叫“迢迢”的仇家……   钟思渡的眼底多了丝嘲讽。   那日将钟宴笙抱下马时,定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般仔细、那般怜惜,哪是看仇家的。   看清萧弄的目光,电光石火之间,钟思渡就猜到了真相——要找迢迢是真,传出的风声是假,萧弄做事全凭心情,树敌太多,这样做大概是以免钟宴笙被人当做把柄,受到威胁。   猜到这一点后,剩下的就不难猜了。   恐怕萧弄一开始并不想造这么大声势的,只是不知为何,萧弄一回京就先去了安平伯府,传出他找一个叫“迢迢”的人,干脆就朝着仇家这个名头上传了。   堂堂定王,居然会做这种事。   钟宴笙被侯夫人安抚了会儿,昏睡过去前的记忆也渐渐恢复了。   山林中的暴雨,他着凉发了热,烧得失去了意识。   在那样大那么密的雨幕中,几乎要喘不过气时,模糊的视线中……   黑衣骑兵犹如黑色的利刃,神兵天降般,破开一切阻挡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萧弄把他抱上了马。   他蒙着面,跟萧弄说了些什么来着?   那时脑子里一团浆糊,自己在说什么自己都不清楚,钟宴笙努力回想了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   但他能确定,肯定是说了些惹人发笑的糊涂话。   因为他清晰地记得,萧弄低眼看过来时,眼底飘过了清晰的笑意。   钟宴笙咬了咬唇,心里惶惶。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他觉得,他好像是暴露了。   可是萧弄的态度模棱两可的,像是知道了,又像是不知道。   看钟宴笙说着话突然就发起了呆,侯夫人止住话音,想起前日淮安侯回来说的话,眼底的愁意更浓。   这两日她与淮安侯商量了许多,一些决定不得不做,无奈又不舍。   田喜公公记恩,是个好人,在提醒他们小心,淮安侯府又被注意上了。   定王……迢儿又是怎么招惹上定王的?他们俩之间……   侯夫人又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从钟思渡手里将药碗接过来,忍着难过,展露出笑容,给钟宴笙喂药:“迢儿,药已经温好了,娘喂你吃药。”   钟宴笙喜欢吃甜的,不喜欢喝苦涩的药,闻到就犯恶心。   但还是乖乖张开嘴喝了。   一口口喂完药,侯夫人温声道:“醒了就好好休息,这几日不必读书用功了。饿不饿?娘去看看小厨房里准备了什么。”   钟宴笙嗓音哑哑的,语气很软:“好,谢谢娘亲。”   那日萧弄当着好多人的面,把他抱起来了。   钟宴笙本来还担心侯夫人会问起他与萧弄的事,见她全然没提起,暗暗擦了把汗。   看来大家都不是多嘴多舌的,想必下山后云成就将他接回府了,也没惹人注意吧?   侯夫人叮嘱了钟思渡几句,让他陪钟宴笙说会儿话,便出了房间。   她人一走,屋里静下来,钟思渡也不吭声,气氛冷下来。   俩人前几日的关系是有所缓和,但钟宴笙感觉还没到让钟思渡守他病床的程度,太为难人了,飞快瞟了眼藏东西的纱幔,咳了一声:“钟思渡,你回去吧,我不用人陪,你叫云成进来就好啦。”   然而钟思渡的反应却跟他想的相反。   钟思渡不仅没走,反倒坐了下来,面色一如既往的温润和煦:“你在赶我走?”   钟宴笙呆了一下,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忍不住又瞟了眼纱幔。   钟思渡说话时的语气跟侯夫人很像,轻柔又温和:“还是你想隐瞒什么事,不敢跟我说?”   钟宴笙瞬间心虚得冒汗,不敢再往那边瞟,黑亮的眼睛睁大了,语气软绵绵的:“没有呀,你不要冤枉清白好人。”   他心虚的小表情实在太明显了,眼睛不敢直视人,长长低垂的浓睫一个劲儿地眨动,简直把“心虚”两个字贴在了脸上。   实在是很不会说谎。   钟思渡的心情更复杂了——他当初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钟宴笙心机深的?   分明就是个被人卖了还会笨笨呼呼帮人数钱的。   他很想跟钟宴笙直言自己都知道了,可是看他那副样子,又奇异地心软了。   钟宴笙肯定不是自愿的。   否则怎么会有捆绑的痕迹,又躲躲闪闪这么久,不想被萧弄发现。   想到这里,钟思渡乱成一麻的心好受了些。   就算是定王又如何……钟宴笙不愿意。   纱幔里突然传来阵轻微的异响,像是有什么在往下坠。   钟思渡回过神,警惕地转头扫了扫:“什么声音?”   钟宴笙是真的在冒汗了,推了推钟思渡,手上没什么力气:“我身上不舒服,想沐浴,你去让云成准备浴桶吧。”   钟思渡本来是不想走的,视线无意间扫过钟宴笙,才发现他中衣领子松松的,露出了截精巧的锁骨,乌黑的发梢微微湿润,粘在那里,一片晃眼的雪腻。   他的视线僵了一下,立刻起身:“嗯。”   钟思渡一走,钟宴笙连忙爬起来,把露了半个头的信封又往里使劲塞了塞,确保不会再掉下来了,擦了把汗。   改天得换个地方藏了。   醒来之后,钟宴笙老实待在春芜院修养了几日。   外头有许多人送了补药来,掰着指头一数,都是游猎那日认识的,还有萧闻澜、裴泓……以及萧弄。   定王府的补药有足足十大箱子,每一个都塞得很沉,下人吭哧吭哧地扛进库里,那架势,乍一看跟来下聘礼似的。   送进院子的时候,淮安侯正巧休沐过来看钟宴笙,父子俩坐在院子里,见着这一幕,淮安侯的脸色沉了下来。   钟宴笙坐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心虚得要死。   他实在摸不透定王殿下那波谲云诡的心思,这会儿到底在想什么。   但诡异的是,淮安侯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抿了口钟宴笙特地推过来的菊花茶,语气很轻描淡写:“迢儿交了不少朋友。”   钟宴笙头皮发麻:“是、是啊。”   淮安侯瞅着一担担送进来的补药:“迢儿在家休息了几日,可知如今外头的风声?”   钟宴笙有派云成出去打听消息,对外头并不是一无所知。   比如前几日,他们几十个世家子弟被暴雨困在雁南山,是定王殿下的亲卫军四处搜寻,一个个拎出来的。   搞得京城的大伙儿对定王殿下的心情更复杂了,畏惧厌恶又感激的。   从雁南山回来后,景王殿下又被陛下罚禁足了,并且推定了婚期,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俩月就行大婚。   关于钟宴笙跟萧弄的流言倒是没传出来,也不知道是没流出去,还是被人按住了。   至于萧弄……   云成没打听到。   钟宴笙惴惴地想,萧弄可能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否则大概会出现在他面前。   钟宴笙悄悄看淮安侯,想问又不敢问。   淮安侯又喝了口菊花茶,心平气和地主动开口,直呼大名:“萧弄在面壁思过。”   钟宴笙倏地扭头看他,眼睛都睁大了:“面壁思过?”   谁还敢让定王殿下面壁思过?   仿佛听出了钟宴笙的心声,淮安侯瞥他一眼,紧接着回答:“陛下。”   那日萧弄如约把钟宴笙送到了淮安侯府外,田喜公公也跟了过来,笑眯眯地道陛下有令,请萧弄随他入宫一趟,大理寺的文书已经递到御前了。   此前看陛下的态度,淮安侯已经有了几分揣测。   果然,萧弄入宫与陛下见过一面,随即陛下金口玉言,罚萧弄在府里禁闭思过几日,再向沛国公府表一下心意,昨日定王府送了个千年人参过去,给孟棋平调理调理——还没今日送到淮安侯府的十分之一贵重。   陛下如此明晃晃的偏袒,搞得不仅德王、安王等人有了意见,连朝臣都骚动了。   去岁几位亲王应诏入京,萧弄就时常回京,如今更是常驻在京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定王殿下的心思不简单。   他行军多年,手下的大军足以撕裂京城。   陛下是老糊涂还是病糊涂了?不趁机敲打削他的兵权,还如此袒护。   淮安侯一杯接一杯的,快把一壶菊花茶喝完了,犹觉得心火难浇,干脆揉了把钟宴笙柔软的头发,沉吟片刻:“难得休沐,陪爹去垂钓如何?”   钟宴笙眨眨眼:“就我们吗?不叫上哥哥?”   淮安侯摇头:“爹有些话想与你单独说。”   淮安侯为官清正,唯一的爱好便是垂钓,在姑苏时公务没这么繁忙,有空便去河边垂钓,钓回来的鱼煮汤格外浓白鲜美。   收拾了鱼竿饵食一应物件,钟宴笙便跟着淮安侯,坐上马车去了他从前在京城时常去的垂钓地点。   淮安侯难得脱下了官服,换上身青色常服,瞧着没往日那般严肃板正了,眉目也显得年轻许多,只是坐在马车上的腰板依旧笔直笔直的,掀开车帘往外瞅了眼,道:“这么多年了,京城依旧是老样子,从未变过。”   钟宴笙敏锐地感觉到,从雁南山回来后,淮安侯和侯夫人的心事似乎都很重。   是他也无法帮他们调解的沉重心事……甚至他们的心事,似乎就是与他有关的。   是他的存在,让侯府为难了吗?   钟宴笙心头飘过这个念头,静静地想着,坐在对面,好奇地问:“听说爹爹当年高中探花,打马游街时,许多官家千金在楼上招手,您一眼就看到了娘。”   淮安侯摸了摸胡子,脸上难得多了三分笑意:“嗯。”   钟宴笙抿嘴笑了笑,心下复杂。   淮安侯与侯夫人感情极好,这么多年了恩爱如旧,一定也非常关爱他们的孩子,可如今他在侯府,他们的关心也不得不分成两半。   俩人皆有心事,路上无言,到了河边,云成等人放下东西,便退去了马车边,只留俩人在河边。   淮安侯熟练地上饵,将钓竿递给钟宴笙:“垂钓需心如止水,哪怕几个时辰没有动静也正常,切忌焦躁。”   钟宴笙戴着草帽,坐在小凳子上,抓着钓竿“喔”了声,心想是不是该继续说说定王殿下了?   淮安侯也握着钓竿坐下来,看看身边眉眼漂亮的小儿子,又望向平静无波的水面,似乎是察觉出了钟宴笙对萧弄的消息格外关注,慢慢接上了之前在府里的话题。   “定王府曾经盛如繁花,尔后迅速凋零,只剩两个血脉。如今陛下盛宠,隐隐势如从前,萧弄不是蠢人,当是有把握全身而退的。迢儿,你觉得他如何?”   钟宴笙听得正认真,猝然被问到,没反应过来:“什么如何?”   淮安侯的目光笼罩在他身上:“萧弄。”   钟宴笙不知道淮安侯怎么突然莫名其妙问他萧弄如何,正想回答,手上的钓竿突然剧烈地动了起来。   河面有了波澜,钟宴笙眼睛一亮:“爹,鱼上钩了!”   淮安侯皱眉教训:“运气罢了,戒骄戒躁。”   将那条上钩的鱼提上来放入桶中后,父子俩继续垂钓谈话。   钟宴笙琢磨着淮安侯的问题,硬着头皮回答:“定王殿下,人挺好的?”   淮安侯:“好?迢儿,你年纪还小,不谙世事……”   钟宴笙手上的鱼竿又动了:“爹!鱼又上钩了!”   淮安侯看了眼自己一动不动的钓竿:“嗯。”   在淮安侯的协助下将鱼捞上来后,钟宴笙比划了一下,更兴奋了,眼睛亮晶晶的:“爹,这条比之前那条大!今晚让厨房做酥骨鱼吧?另一条可以炖汤,娘喜欢喝。”   “……嗯。莫要喜形于色。”   钟宴笙听话地收敛了下笑意,把鱼放进桶中,又坐了下来:“爹,我们说到哪了?”   淮安侯停顿了片刻,道:“萧弄并非完全如外人所传那般做事随心所欲,他心机极沉,不好相与,你往后若与他相处,定要提起警惕……”   “爹,鱼竿又动了!”   淮安侯捏紧了纹丝不动的钓竿。   这心快谈不下去了。   钟宴笙注意到淮安侯面色有异,有一丝迷茫:“爹,您不是说,垂钓要心如止水,静心凝神吗?”   淮安侯沉默片刻,面容冷肃,挤出几个字:“萧弄年纪大你接近一轮,不是好人。与他相处,谨慎一些。”   钟宴笙悄咪咪想我干吗要跟他相处,但看看淮安侯的脸色,还是乖乖点头:“好,我会小心的。”   见钟宴笙的钓竿终于安静下来了,淮安侯的心情平复了点,看了眼自己依旧毫无动静的钓竿,沉声道:“还有半月,便是你与思渡的生辰,昨日我求了陛下,待到那日会召开宴席,让思渡认祖归宗,封回世子。”   至于钟宴笙的世子身份,自然作废。   堂堂侯府世子居然抱错了,养了个假世子十几年,京城等着看热闹的人不少,素不相识就对钟宴笙和钟思渡评头论足冷嘲热讽的也不少。   钟宴笙眉目沉静,只是露出个浅浅的笑:“好。”   “迢儿。”淮安侯的眸色复杂,沉沉叹气,“日后爹娘若是做了什么,皆是情非得已。”   钟宴笙明白淮安侯与侯夫人的无奈,刚点了下头,手上的钓竿又猛烈动了起来,这次的动静格外大,他差点没抓住,惊呼着站起来:“爹!快帮帮我,我快抓不住了!”   “…………”   从河边垂钓回来的路上,淮安侯的情绪十分低落。   钟宴笙猜测,他确实为自己的事很为难。   大概是因为定王殿下被罚了禁足,京中跟着和平了几日,百官上朝时不必见到那双总是似笑非笑的深蓝色眸子,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钟宴笙养好了病,不用每天起来读书,还让云成偷偷买了两本闲书偷着看,心情也极好。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后,两封请柬从景王府递到了钟宴笙和钟思渡的桌上。   景王解了禁足,要在婚前设私宴,宴请钟宴笙。   作者有话说:   淮安侯:大破防。 第三十二章   展戎步伐如风, 飞快端着药跨进了卧房中。   整个房间都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用黑布遮着光,一片昏暗, 只点着支蜡烛, 朦胧的光线勉强照亮床周一小圈, 映出床头几尺外几道模糊的人影。   点来安神助眠的香炉被踢到了墙角,一地余烬蔓延, 容易被砸碎的瓷器早早收了起来。   不,还是有个瓷器还在的——是个青花缠枝的玉壶春瓶,里头插着那支石榴花, 王爷闲得没事时会看两眼, 展戎怕它也碎了自己会莫名其妙吃挂落, 避免被回头算账, 提前把它挪到了窗边。   他熟练地避开一地滚落翻倒的物件,快步走到几人身边,压低声音:“楼大夫, 药好了……殿下怎么样了?睡着了吗?”   楼清棠拿着块帕子,按在额角,嘴角青了一块, 脸色不太好看:“勉勉强强闭上眼小憩过去了,估计是前几日淋了场雨的缘故, 本来头疾就在爆发边缘了,引发得比上次还厉害, 你家王爷当真能忍, 那日回来应该就不太舒服了。”   展戎端着药, 露出担忧的愁色:“那可怎么办?能像从前那样, 施针缓解吗?”   楼清棠放下帕子, 露出额角的淤青,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两道淤痕,一块是萧弄打的,一块是扔东西砸的:“看见了么,这就是现在敢靠近他三尺以内的下场,再靠近点,我这颗脑袋都能给他拧下来。”   展戎:“……”   展戎一咬牙,将药递给身边的人,撸起袖子:“我去按住王爷,您给他施针吧!”   “哎,可别。”楼清棠和附近几个亲卫连忙按住展戎,楼清棠的神色难得正经,不带开玩笑的意思,“你别看他现在像是睡过去了,敢趁这时候接近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展戎沉默了。   他十四岁被强征到边关,在战场上残留了口气,被清扫战场的萧弄发现,带回军营捡回条命,之后就一直跟在萧弄身边,这么多年过去,自然清楚主子的脾气。   定王在外头的名声可怕,尤其对待敌人和驭下两方面,传得跟个地狱修罗似的,但只有他们知道,王爷对待亲卫暗卫,其实是格外宽厚的,闲得趣了还会跟他们开开玩笑,一起喝酒吃肉,颇有几分纵容的意思。   据说是因为当年漠北城破,老定王身边的十几个亲卫拼死将萧弄送回了京,十二个看着萧弄长大的亲卫,一个不剩,全为了护送他,死在他面前。   但在头疾发作时,萧弄是六亲不认的。   展戎很清楚,他这时候靠上去,极有可能会被重伤或者宰了。   展戎捏紧了药碗边沿:“楼大夫,您能再想想办法吗?”   “抱歉。”楼清棠叹气,“楼某人学艺不精,这些年尝试过那么多法子,拔除、止痛,无一有用,实在是山穷水尽了。”   包括展戎在内,几个亲卫的脸色都一道发白,望向床头上的人。   往日悠游自如、面对什么情况都游刃有余的定王殿下,无声无息躺在床上,连胸膛的起伏都极为细微,英俊苍白的脸上浮着薄汗,长发散乱,气息极浅,额上却隐隐浮着一道青筋,表明了他此时忍耐着怎样的钻脑剧痛。   楼清棠能为萧弄所用,医术自然不差,作为半个大夫,看着病人忍受病痛却无计可施的样子,也不太好受,虽然他平日里都在开萧弄玩笑,嘲笑他迟早会活活疼死,但也没真想让他疼死。   他烦躁地挠挠头,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个事。   楼清棠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看起来对外界毫无察觉的萧弄眼皮立刻动了一下。   确认他此时应该是能听到声音的,楼清棠止住步子,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定王殿下,你还记得你的‘良药’放在哪儿吗?”   之前在马车上,他想将新写的止痛方子给萧弄,萧弄回了他一句“本王有良药”。   楼清棠自然没放心上,要是真有药,今早突发头疾后,萧弄何至于直接起不来身,痛成这死样?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问了。   话音落下后,原本近乎毫无声息、似乎睡死过去的萧弄眼皮动了动,无声睁开了眼。   那双深蓝色的眸子,已经变成了近乎深黑的暗蓝,微弱的烛光似乎也被那双眼睛吸入进去,没有一点光亮,只浮着一点血红,在昏暗的烛光中,犹如某种突然降临的邪魔,透出一股野兽般的冷酷。   被他一看,众人登时头皮一紧,以为萧弄彻底失去理智,要开始发狂了。   从前也有过一次发狂的经历,至今想起来大伙儿还心有余悸,完全想不通一个头疼得要死的人,怎么能连伤几十人,三四个身手高强的亲卫都按不住。   但那双带着狂躁冰冷意味的眼睛在扫了他们一眼之后,萧弄竟然没有直接抽剑,而是按了按额角,坐起身,嗓音低哑:“展戎,钟宴笙在哪里。”   展戎愣了一下,不明白都这时候了,主子怎么还能提起力气问那位小公子的下落:“回主子,守在淮安侯府外的探子汇报说,钟小公子方才与钟思渡一同出发,要去景王府赴私宴。”   萧弄脸上没有表情:“备车,去景王府。”   展戎心里“啊”了声,面上丝毫未显:“是!”   他刚转过身,又被叫住了。   “等等。”   萧弄疲倦地闭上眼,抹了把额上的汗,猜测到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应当狼狈又恐怖,犹如恶鬼,会把某只胆子不大的小雀儿吓得眼眶通红,还不敢掉眼泪。   答应过不会再吓他了。   定王殿下一言九鼎。   他扶着床柱缓缓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晃了一瞬,就在其他人担忧的视线中稳稳站定,腰身重新变得挺直:“热水。”   昨晚睡得不太好,翻来覆去做了一晚上乱糟糟的噩梦,钟宴笙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实在没忍住,低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钟思渡坐在他对面,看他闭着眼睛睁不开睡不醒的迷糊样子,眼底掠过丝笑意,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过去,嗓音温和:“喝点茶醒醒神。”   钟宴笙揉揉眼睛接过来,乖乖道:“多谢。”   茶是云成三催四请叫不起来钟宴笙,赶紧提前泡好的浓茶,一口下去,苦到舌根,钟宴笙睡意顿消。   这几日他缩在家里,让云成一直注意着外面的消息,发现定王殿下似乎没再大张旗鼓找“迢迢”了。   一个可能是他已经找到了,另一个可能是他没兴趣不想找了。   想想萧弄奇怪的表现,钟宴笙不知道该不该放心,反正等赴完景王殿下这个私宴,他要半个月不出门。   一杯茶喝完了,钟宴笙慢吞吞把茶盏放回去,瞅了瞅在车上也在看书的钟思渡,试探着开口:“钟思渡。”   钟思渡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他:“嗯?”   钟宴笙往他那边挪了挪,打探:“爹昨日找你说话,没有谈我什么时候继续读书的事吧?”   “嗯。”   听到回答,钟宴笙充满期待地望着他:“那我们商量一下,你不要在爹面前提到这些事,往后就不用来我的书房了。”   钟思渡盯着他看了他片刻,嗓音更温和了:“我昨日已经和父亲提过,父亲觉得你最近太过惫懒,让我明早来找你读书。”   钟宴笙:“……”   他还以为钟思渡的态度变好了!结果更坏了!   看钟宴笙生着闷气又挪开了,钟思渡重新低下头看书,心思却没能放在书上,指尖摩挲了书页片刻,又听到钟宴笙喊了声:“钟思渡。”   他终于忍不住,抬眸瞅着钟宴笙:“为什么不叫我哥哥?”   钟宴笙蒙住:“啊?”   “在父亲母亲面前都可以叫,为什么私底下不愿意叫?”   脱口而出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后,剩下的话突然就变得很容易吐出来,钟思渡抿了抿唇:“是因为我从前的态度?”   钟宴笙茫然地望着他。   他还记得,半个月前,钟思渡还臭着脸对他说不会喜欢他。   迟疑了片刻,钟宴笙望着目光微灼望着他的钟思渡,摇摇头:“不是。”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很难对着钟思渡叫哥哥。   可能是因为……已经有过一个脾气很差的假哥哥了。   意识到方才的话有些冲动,钟思渡很快恢复冷静,望着他叹了口气,别开眼:“……当我没说。”   钟宴笙缓缓眨了眨眼,低低喔了声。   马车内又静了下来,接下来的一路,俩人一句话都没说。   景王殿下闲来无事时就喜欢到处找人喝酒,广结好友,今日来赴私宴的人不少,淮安侯府的马车到时,景王府外已经有许多人先到了,颇为热闹。   和之前在景华园的斗花宴相似,淮安侯府的马车一到,周围就是一阵静默。   只不过上回是因为淮安侯府关于真假世子的流言,这回是因为钟宴笙。   虽然在雁南山的事,被有心人刻意压了下去,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钟宴笙、关于钟宴笙和定王的消息,还是有人把不住嘴,泄露了几句出去。   在京城,只要一句话抖出去了,那不过几日,流言就会传遍整个京城的世家贵族。   比如据说淮安侯府家的那个假世子,生着张极为美貌的脸。   又比如这位假世子,似乎与定王殿下有什么纠葛,当日在雁南山,定王殿下独独把他带走了。   而关于萧弄的传言,一向与桃色无关,都是泛着点血腥气的。   毕竟意图靠近定王殿下,导致倒血霉的人太多了,就没人再传这方面了。   上一个传萧弄后宅无人不娶妻生子,是因为他有分桃断袖之癖、喜欢男人的那个,据说是个想讨好定王殿下行个方便的贪官,没得到回应恼羞成怒,编了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前一阵走在路上呢,脑袋突然就掉了。   还有因为一句话得罪,断了一指至今还虚弱躺在病床上的孟棋平。   所以就算雁南山上,萧弄是把钟宴笙抱走的,众人见过先例噤若寒蝉,哪儿敢往暧昧不清的方向猜,于是大众的猜测是——前一阵定王殿下四处在找的仇家,莫非跟钟宴笙有关?   这位假世子,怕是要倒大霉了。   无论是据传钟宴笙有张过于美貌的脸,还是据传他跟定王殿下有仇,都引起了大伙儿极度的好奇心。   所以淮安侯府的车驾一到,景王府外就默契地静了下来。   其中有几个那日在雁南山下见过钟宴笙的,压低声音拿手肘捅边上的人:“真的很漂亮!跟个小神仙似的。”   旁边的几人满脸狐疑,非常不信任:“真那么好看,一直戴着帷帽做什么?只有生得不好的人才遮遮掩掩的,诓我们呢……”   后面的话没能吱出来。   钟思渡先一步下了马车,不着痕迹地挤开想扶钟宴笙的云成,抬手一搭,将弯腰钻出马车的少年扶了出来。   因为听说萧弄在面壁思过,帷帽戴着也挺麻烦的,碍手碍脚碍视线的,所以钟宴笙今日没有戴帷帽。   “怎么样?”   方才说话的人被捅了捅,直勾勾往那边望了会儿,憋出一句:“定王殿下当真是跟他有仇,不是有情?”   周围一阵哄笑:“怎么可能,想什么呢,那可是定王殿下。”   “定王殿下杀人不眨眼的,哪可能会怜香惜玉呢。”   “就是就是。”   “啧啧,我听我爹说,淮安侯前几日已经求了陛下,请封钟少爷为世子,再过几日,这位假世子就什么都不是了……嘿嘿。”   “这么一说,说不定我也有机会……”   乱七八糟的窃窃私语钟宴笙没听见,他刚下了马车,还没走进景王府大门,裴泓就亲自迎过来了,瞥了眼钟思渡,抬手把钟宴笙扯过来带到身边,又朝边上其他人笑了笑:“都在这儿干站着做什么?走,本王今日可把从景州带来最好的私酿都开了。”   钟思渡皱了下眉,没有在意被裴泓忽略,不动声色地跟上去。   钟宴笙被夹在两人之间,慢吞吞地动弹了一下,感觉空间有点窄,想往后退退,让他们俩自己挤,退了一步,又被捞着手臂摁了回去。   钟宴笙:“……”   其他人立刻围上来,哈哈笑道:“殿下那私酿味道可比经常许多佳酿都要美呢,我惦记许久了。”   “都开了?殿下可真大方,今日不醉不归!”   这群人都是些王公贵族之后,身份非富即贵的,有的是不得重视的小儿子,有的是家里宠大的幺子,裴泓一视同仁,噙着笑从容地跟他们玩笑了几句,才得空转头跟钟宴笙说话,话到嘴边,先叹了口气。   钟宴笙纳闷了,最近怎么总有人看着他叹气,他长得就那么令人抱歉想叹气吗?   裴泓叹完气,道:“小笙,怎么每次跟我出去,你都会生病。”   第一次是去游园,钟宴笙落水,高热昏迷了好几日,第二次去游猎,钟宴笙淋了场大雨,又烧昏了过去,迷迷糊糊睡了两日。   钟宴笙想了想,道:“景王殿下,你下次约我出门时,我先去寺里拜拜吧。”   裴泓挑眉笑了:“你这是在嫌我晦气啊?”   “没有。”钟宴笙很诚实,“我只是发现,咱俩一起出门就会很倒霉。”   裴泓哈哈一笑:“下次我一定看看黄历。”   钟宴笙在心里小小声,看黄历没用的。   每次看到宜出行他都会撞上萧弄……说起来今日似乎也是宜出行。   不过这会儿定王殿下在府里面壁思过呢,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钟宴笙放心地想,也不知道萧弄思过得如何,要是过来找他,他应当先为雁南山的施救之恩道谢呢,还是为那晚在画舫上把他睡了道歉呢?   也可能都道不出来,就会被定王殿下吃掉吧。   钟宴笙想着想着,忍不住也叹了口气。   景王府比不上定王府阔大豪奢,但也精致绝伦,裴泓在王府的荷花苑里招待众人,宴席已经备好,六月的荷花开得正盛,清香阵阵。   钟宴笙被裴泓带着坐在了最靠近主座的位置,钟思渡不声不响地也跟着坐了下来,朝裴泓露出个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笑容,温文尔雅:“多谢殿下,弟弟怕生,在下就在侧照顾他吧,不必另行安排座位了。”   他反应太快,把话都堵完了,裴泓愣了一下,气笑了:“你……钟少爷果真是才思敏捷啊。”   钟思渡含笑:“过誉。”   钟宴笙看他们俩气氛有点不对,莫名其妙就要吵起来似的,两根指头一边戳一个:“景王殿下,你还有客人呢。”   裴泓只好把话憋回去,招待自己的客人去了。   景王的朋友太多,私宴来的人不少,闹闹哄哄的,不少人都互相认识,已经开始凑一起敬酒了。   钟宴笙喜欢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没挪位子,坐在钟思渡旁边专心看远处池中的荷花和锦鲤,琢磨着今日的宜出行应当是真的宜出行,没有骗他了。   不然他今天回去就要把那个老黄历烧了。   他眉目漂亮非常,侧容线条起伏秀致,哪怕是出神发呆,也似蕴着层华光璀璨的神韵,灼灼惹眼。   注意到周围明晃晃扫来的目光,钟思渡跟云成头一次十分一致地绷起了脸,一个略微侧了侧身挡住钟宴笙,一个给钟宴笙倒桌上的水:“少爷,口渴不渴?喝点水润润喉。”   钟宴笙回过神,接过小杯子抿了一口,发现这水尝起来滋味甜甜的,还有股果子的清香,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泡的,喝完一杯很喜欢:“再来一杯。”   他低下头了,看不清眉目,周围的目光就带了丝若有若无的叹息,遗憾地收回视线。   宴请的宾客差不多都到了,裴泓回到主座,拍了拍手,乐师奏起了乐,一派丝竹曼妙。   众人推杯换盏,朝着裴泓敬酒:“景王殿下喝一杯!”   “整个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似景王殿下这么讲义气的朋友了。”   “还没来得及道恭喜殿下呢,那位太常寺卿的千金也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啊。”   裴泓嘴角噙着的笑意未变,听到美人二字,不由朝座下的钟宴笙看了一眼。   一看之下,才发现钟宴笙正在喝他开的私酿。   那私酿里加了李子,经过特殊的酿制,喝起来果味清爽微甜,酒味很淡,但后劲十足。   正惊愕间,钟宴笙又来了一杯。   裴泓要坐不住了,但宴席已开,其他人都在给他敬酒,又不好走开,只能低声吩咐身边的人:“去看着小笙,叫他身边的人按住他,别让他喝了。”   钟宴笙全然没感觉。   他三杯下肚,只觉得喉咙依旧很干,胃里也热热的,杯中的水甘甜爽口,喝下去很舒服,忍不住还想喝。   周围吵吵嚷嚷的声音都远去了,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微风拂在脸上,惬意极了。   钟思渡也发现不对了,及时截住了他还想再往嘴边凑的杯子,拿过来嗅了嗅,嗅出了一丝酒气。   云成后知后觉自己倒的是酒,脸色瞬变,赶忙低声道:“我去找一下解酒汤……劳烦大少爷照顾一下小少爷。”   钟思渡没看他,只嗯了声。   钟宴笙没发现自己的杯子被拿走了,往嘴边凑时,才察觉到手里没东西,呆了一会儿,拧着眉尖转头看向钟思渡,伸手想去把酒盏拿回来。   钟思渡按住他的手:“这是酒,你醉了。”   钟宴笙的两颊泛起了红霞般的醉红,已然听不太懂人话,闷闷道:“渴。”   钟思渡脸上温柔的笑容消失:“不行,你不能再喝了。”   钟宴笙不听他的,伸手想去够那个酒杯,钟思渡就那么摁着他,不给他喝。   两人在这儿较着劲,周围不知何时突然静了下来,随即响起了什么声音。   钟宴笙耳边的声音很远,仿佛天外传来的,也没太在意,低头一门心思地想抢回杯子。   抢了会儿,没抢到,胳膊酸了。   钟宴笙有点委屈,身体也不太听使唤,胡乱抓了几下,东倒西歪的,眼角余光里,恍惚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还有那双如夜幕般的深蓝色眸子。   定王殿下。   不对,定王殿下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今天可是诸事皆宜、宜出行的。   定王殿下是假哥哥。   旁边还有个真哥哥,景王殿下也开玩笑让他叫哥哥……   好多哥哥。   钟宴笙脑子里晕乎乎的,醉猫儿似的晃来晃去,终于失去力气,歪倒靠到了钟思渡身上,脑中晃过那双幽蓝的眼。   钟思渡身体微微一僵,旋即听到耳边传来声低低声音,语气黏糊又柔软:“哥哥。”   钟思渡彻底僵住了,愕然望着他。   身边的人薄薄的眼皮红如春桃,微微阖着,又咕咕哝哝叫了声:“哥哥……”   还生不生他的气呀?   剩下的话刚在心里念叨完,他忽然感觉到了一道冰冷的视线,直直落在他头顶。   钟宴笙眼睫颤了颤,一下清醒了几分,睁眼时眸色不知何时已潋滟如湖光,唇瓣润泽湿红,呆愣愣地望向那个方向,下意识摸了把毫无遮挡的脸。   ……定、定王殿下?!   作者有话说:   迢迢:我说我有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哥哥你信吗哥哥?   萧弄:所以你到底有几个好哥哥? 第三十三章   钟宴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萧弄怎么可能出现在景王殿下的私宴上……他没有请柬吧?   不对, 重点是,他不应当还在面壁思过吗?   与那双凉凉的暗蓝色眸子对视了几瞬,钟宴笙忍不住低头揉了揉眼睛, 又偷偷抬起头往那看去   ……还在。   并且眸色越来越冰凉了。   不是幻觉。   几刻钟前的喧闹已然消失, 周围死寂得可怕。   在这样的气氛里被萧弄盯着, 钟宴笙就算脑袋不是很清醒,小动物般对危险敏锐的直觉也冒了出来, 不由自主地抻直了腰,不敢再软软靠在钟思渡身上。   但他也不敢再往那边瞅了,垂下脑袋认真观察自己的袖子。   钦天监一天天的都在算什么?   他回去要把那本老黄历烧了。   不止钟宴笙, 宴席上的部分人也窒息了。   算上景华园的斗花宴、萧闻澜带他们去长柳别院那次, 还有前些日子在雁南山上的游猎。   这都第四次撞上定王殿下了!   定王殿下身高位重的, 连他们的爹都很难见上这位爷一面, 在此之前都是活在传闻里的,最近怎么这么容易撞上?!   今日出现在景王殿下的私宴上……难不成是为了钟宴笙?   众人的视线悄悄落到了低头装死的钟宴笙身上,纷纷咽了咽唾沫, 生出几分隐秘的同情。   生得这么好看,却那么倒霉,马上就不是淮安侯府的世子了不说, 还得罪了定王殿下。   不过就算钟宴笙仍旧是淮安侯府的世子,定王也未必不敢动他, 毕竟沛国公府的少爷手指不也是说砍就砍了?   萧弄的眸光不偏不倚,依旧笼罩在钟宴笙身上, 看他心虚地垂着脑袋, 水光盈盈的眉眼被滑落的发丝遮挡住, 薄薄的耳垂都在发红, 方才还跟人打打闹闹的, 这会儿安静乖巧得像只拢着翅膀的小雀儿。   头疾复发的时候,萧弄的五感极为敏锐。   他刚刚听到,他的小雀儿在叫其他人哥哥。   哥哥。   叫的不是他。   那两个字砸进耳中,脑中的疼痛感立时变得愈发强烈,每根神经都在搐动着、叫嚣着。   萧弄暗蓝色的眼底深埋着泛红的冰冷血腥意味,视线滑到钟思渡身上,又缓缓滑向座下的其余人。   底下的其他人在自以为很隐蔽地偷偷用目光交流,小声说话,动静窸窸窣窣一片,像一群暗地里的老鼠。   很聒噪。   干脆全杀了吧。   京城就像一座鬼影重重的诡地,在老皇帝长达五十多年的治下死气沉沉,老东西活太久了,自以为能掌控一切 ,那把京城搅得大乱,给他个大惊喜如何?   展戎跟在萧弄身畔,觑到他的神色,顿时一阵毛骨悚然,无声打了个寒噤。   明明今早头疾发作后,王爷疼得站不起来了,在听到钟小公子来了景王府后,竟撑着简单沐浴梳洗了一番,换了身衣裳过来。   他还以为是头疾缓解了点。   但以他对萧弄的熟悉……王爷好像在失去理智的边缘了。   关键时刻,裴泓突然发了声,噙着丝很淡的笑,朝萧弄拱了拱手:“听闻定王殿下被陛下罚禁足思过,小王便没有向定王府发请柬,原来定王也解了禁,是小王疏忽了——王叔请坐?”   萧弄恍若未闻,在长久的凝视之后,朝着钟宴笙走去。   裴泓和钟思渡的脸色顿时变了,后面那群揣测的公子哥儿们也嘶了口气。   果然是因着钟宴笙来的,看来如传闻所说一样,钟宴笙当真跟那个“迢迢”有关系,得罪了定王!   莫非是要血溅当场?   聚集过来的那片目光中,有恐惧,同情,惋惜,还有几分隐隐的看热闹的兴奋。   钟宴笙坐在座位上,察觉到那些复杂的视线,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觉。   因为萧弄的存在感太强了。   眼前的光线一暗,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片熟悉的宝蓝色衣角,在阳光下暗纹如水流动,华光隐现,低调又张扬。   钟宴笙喝了好几杯景王的私酿,这会儿后劲也上来了,眼睫颤了颤,眸子蒙蒙地抬起来,先是看到了萧弄腰间被额带挂着的田黄石章,停顿了下,才扬起脑袋,怔然望向那张熟悉的俊美脸孔。   萧弄的脸上没有表情,看着他的眼神也很冰冷,显得锋锐而冷酷,气势沉沉,身处上位的威压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他是彻底暴露了吧。   钟宴笙鸦黑的睫羽扑簌簌地抖了几下,不安地想,萧弄……认出他来了。   醉意将未知的恐惧洗刷了不少,这些日子,因为一直纠结忐忑萧弄是不是认出自己,导致飘忽不定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他抿了下唇瓣,被酒麻痹的思维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想说点诸如“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找侯府的麻烦找我的就好了”之类的话,结果开口就跟蚊子哼哼似的,嗓音沙哑又柔软的:“定王殿下……”   “定王殿下!”   钟思渡侧身挡住了懵懵的钟宴笙,脸色微沉着,语速飞快:“陛下命您禁足思过一月,如今半月都未过,您擅自离府,忤逆陛下,就算您是戍守边关的功臣,如此自矜功伐,也不好吧。”   裴泓也快步走了过来,脸上的笑容难得消失:“况且小王就算不如定王殿下,但也是大雍宗室正统的亲王,这里是我的景王府,不是什么任意去留的地方,王叔未得请柬,擅闯入宴,未免太过放肆!”   去找醒酒汤的云成捧着碗,完全没想到一回来见着的是这么场大戏,此前颇有些针尖对麦芒的大少爷跟景王殿下还齐心协力起来了,背后不由冒出片冷汗。   两位王爷和一位侯府真正的世子都在那方桌案前,还有之前那个刀很快、眼睛一眨就把人手指砍下来的侍卫。   云成不敢过去,焦急地望着他家小少爷毛茸茸的后脑勺。   小少爷胆子不大,这会儿肯定害怕极了吧?   萧弄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听着俩人的话,轻轻哦了声,语调上扬:“放肆?”   这是他突然闯入景王府出现在宴席上后,说的第一句话,嗓音不高不低的,低沉的声线有细微的沙哑,听不太明晰。   “本王便放肆了,又如何?”   裴泓和钟思渡的脸色霎时无比难看。   整个西北一派的守将都与萧家沾亲带故,可以算作一脉,萧弄十六岁就领兵出战,自此后手上的兵权就没交回来过,他的确有本事、更有底气说这种话。   只要他想做,这里所有人都拦不住他。   萧弄弯下腰,越过挡着人的钟思渡,恰好撞上钟宴笙的视线。   是从钟思渡肩膀后偷偷掠过来的,柔软的发丝垂落在额前,乌发雪肤,明净透彻的眸子蒙着层醉意的水雾,望着他的神色怯怯的,又有着止不住的好奇茫然,像只胆小又漂亮的雏鸟。   视线交汇,萧弄的嘴角眼睛眯了一下,朝他伸出手。   钟思渡肩线紧绷,正想再将钟宴笙藏一藏,身后的人忽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顿时不仅钟思渡,连裴泓和不远处捧着醒酒汤的云成都怔住了,钟思渡更是下意识想去抓钟宴笙的手。   在场其他人都以为萧弄是跟钟宴笙有仇,连裴泓可能也只是以为萧弄对钟宴笙有那么几分见色起意,只有他清楚,他弟弟都被这人拐到床上强迫过了!   但他的手伸到一半,就听噌然一声,跟在萧弄身边的展戎不声不响地拔剑出鞘,锐利冰冷的剑刃挡在了他的手指与钟宴笙之间。   再进一寸,钟思渡的手指就不保了。   钟宴笙浑然未觉似的,甩了甩脑袋,声音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别人:“没事……”   裴泓盯着钟宴笙朝着萧弄走去,终于还是忍不住朝前跨了几步,手抬到一半,倏然又想起雁南山上那日。   暴雨倾覆,钟宴笙在他身边发起高热,他束手无策之际,分开雨幕出现在眼前的萧弄看他的那个眼神。   他的手指僵了僵,蜷缩起来,缓缓放下。   钟宴笙走路不太稳当,身体飘得像是能飞起来,他晃了晃绕到萧弄面前,很认真地想跟他讲道理。   他们俩都是受害者,下药的人是孟棋平,再去打孟棋平一顿吧。   但是简单的一句话,醉后的舌头也很难秃噜出来,钟宴笙努力组织着思维,磕磕巴巴地还没说出第一句话,那只修长有力的、看起来仿佛养尊处优般的白皙大手就递到了身前。   萧弄叫他:“迢迢。”   那嗓音既低且磁,落入耳中酥酥麻麻的,一路从耳朵麻到了心口,钟宴笙的眼睫抖得更厉害了。   萧弄叫他迢迢……   萧弄果然发现了。   可是他叫他迢迢哎。   钟宴笙脑子里的逻辑颠三倒四的,只记得会叫自己迢迢的都是最亲近的人,见萧弄只是微弯着腰,朝他伸着手,并未做什么可怕的事,顿时就放心了。   叫他迢迢的不会是坏人吧。   那只细白的手犹豫了一下后,放进了那双宽大的手掌中。   萧弄的嘴角勾了一下,一把握住他的手。   下一刻,钟宴笙“啊”了声,手上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将他轻轻一拽,他脚下本来就不稳,毫无反抗力气地被拽到了萧弄怀里。   随即膝弯下托来一只手,他整个人一轻,腾在空中,好似真的飞起来了般。   钟宴笙脑子里晕乎乎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意识到,萧弄把他抱起来了。   四下里一片倒吸凉气之声,萧弄看也没看钟思渡和裴泓的脸色,抱着人大步流星离开。   展戎赶紧收剑跟上。   掐在腰间和扣在膝盖上的手力道太重了,钟宴笙被弄得有些疼,忍不住挣扎了一下。   萧弄嗅到他身上被酒气掩盖下若有若无的味道,脑中那张绷得濒临极限、就要断掉的弦微微一松,顿了顿,略微放轻了力道,轻松颠了颠怀里清瘦的身体:“乱动什么。”   钟宴笙清醒了三分,捂着嘴有些难受,气若游丝道:“别、别颠了,想吐……”   萧弄:“……”   俩人的身影消失在荷花苑的月洞门后,院中的死寂才被渐渐打破。   “……我的天呐。”   不少人望着萧弄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这位小美人,还能留个全尸吗?”   已经没人将心思放在宴会上了。   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在窜动着个能轰动京城的大消息:   定王不顾禁足令,闯进景王府的私宴,当众掳走了淮安侯府那个假世子!   萧弄的马车就停在景王府外。   旁人眼里的萧弄嚣张放肆,但展戎看得出来,王爷已经快到身体的极限了,赶忙先一步上前,掀开了车帘。   萧弄一声不吭,抱着钟宴笙低头钻进马车里。   车帘落下来,车厢中只剩下两人,不再有那么多吵吵嚷嚷的乌合之众。   钟宴笙被放在了马车上的小榻上。   他缩了缩手和脚,脑子是清醒了一点,但还是很迟钝,仰头望着面前神色不明的男人,紧张不安叫:“殿下……”   眼前一暗,他眼睁睁看着萧弄半跪下来,将他整个人抱住了。   他身量纤瘦,正好被紧紧嵌入了那个宽大的怀抱中,严丝合缝的。   这个怀抱并不温暖,萦绕着冰冷苦涩的气息,萧弄的头深埋在他颈窝间,呼出来的气息冰凉,比起抱着钟宴笙,更像是挤进了钟宴笙怀中。   钟宴笙可怜兮兮地僵着身子,一动不敢乱动,恍惚感觉萧弄像是那只一见面就扑过来的大猫猫,意图将毛茸茸的大脑袋塞进他怀里,被酒精迷乱的脑袋呆滞了会儿后,他做了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摸了摸定王殿下的脑袋。   摸完钟宴笙都愣住了,吓得清醒了点。   这可是定王殿下的脑袋!   萧弄被摸得很舒服,察觉到他不动了,喉间发出低沉不悦的催促:“再摸。”   钟宴笙犹豫了下,试探着又摸了摸。   被传得如同煞神的定王殿下,头发也是软的。   摸在手心里,和踏雪的手感有那么几分的相似。   摸了会而后,钟宴笙的手渐渐发酸,垂了下来,小声嘀咕:“……没力气了。”   萧弄略感可惜,闭上眼将他往怀里拢得更紧了一分。   拥着这具清瘦的身体,他终于如愿以偿,再次嗅到了此前被钟宴笙用浓浓的香粉盖住、又被酒气遮挡的芬芳气息,那股朦胧湿润的兰香,一丝一缕的,缓缓浸润着他紧绷的神经。   折磨得人几乎发疯的疼痛如冰雪遇烈阳,慢慢消散,他深深嗅着钟宴笙的气息,高挺的鼻尖止不住地蹭在他细瘦的颈子上,蹭过喉结时,明显察觉到怀里的人紧张地吞咽了好几下。   萧弄愉悦地低低笑了一声。   他一笑,钟宴笙就更紧张了,喉结又轻轻滚了一下,薄薄的皮肉,羊脂软玉般莹润细腻,温热馨香,让萧弄的牙齿有些发痒。   仅仅是这么嗅着钟宴笙的味道,还不太够,他喉间生出了另一种干渴的欲望。   这么好闻,尝起来是不是也很香?   咬一口会吓坏他的吧。   萧弄漫不经心想着,遏制住那种突如其来的欲望,脑袋有一下没一下蹭着他的颈窝,贪恋地嗅着他的味道,狭长的眸子半眯着,底下一点血色未褪。   早知道直接把人扛回家了。   干脆把他锁起来吧。   反正这小孩儿笨笨的,性子迟钝,被逮回去吃掉,都不一定能反应过来。   底下人送来过一副黄金镣铐,打造得华美精致,上面还嵌着宝石,用来锁这小雀儿正好,免得他再飞走。   哪怕被锁起来,小雀儿恐怕只会红着眼眶看他,眼泪都不敢掉。   阴暗的念头滑过脑海,怀里老老实实给他抱着的人突然动了两下。   萧弄不悦地按住他的腰:“别动。”   定王殿下在颈窝间蹭来蹭去的,就更像那只大猫猫了。   钟宴笙心底的几丝恐惧感奇异地散去不少,看萧弄还是埋在他怀里不肯松开,红着脸又挣扎了一下,鼓起勇气小声提出意见:“我这样坐着不舒服……”   他虽然是坐着的,但萧弄恨不得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的架势,还抱了他很久。   钟宴笙酒劲上来了,本来就没什么力气,还要被迫直挺挺地坐着。   好累。   萧弄听出他的意思,终于抬起了头,冷冷斥责:“娇气。”   一路都是抱过来的,也没让他站着,不过就是抱了会儿,也能叫累。   那日在画舫上也是。   明明是这小雀儿中了药,可怜兮兮往他怀里蹭,求他帮忙解药的,结果解到一半就想往床下爬,含着眼泪说好累。   躺着还累,岂有此理。   萧弄就让他坐着了。   钟宴笙被说得没脾气,他确实很娇气,动不动就要生病,贴脚的袜子只能穿柔软的绫罗绸缎,否则就会冒红疹子。   但斥责他娇气的定王殿下停顿了下后,还是松开了他。   随即钟宴笙就被推倒在了榻上,眼睛微微睁圆了,茫然望着站在榻边低头看着他的萧弄。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   一身漂亮矜贵的小公子,衣衫凌乱一片,眼皮沾着层桃花般的红,脸颊一片酡红,嘴唇也红,脖子也被萧弄的鼻尖蹭红了,像只已经熟透的桃子,沾染着一身芬芳,眼神含着水光,勾引人似的,偏偏一无所知,毫无防备地躺在别人面前。   萧弄的喉结滚了滚,暗蓝色的眼底多了分别的意味,俯下身靠近他,捏起他的下颌,拇指在他柔软红润的嘴唇上碾了碾:“本王知道你的心意。”   钟宴笙更迷茫了。   心意?什么心意。   “本王允了。”   啊?   钟宴笙就算是醉意朦胧的,也感觉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他现在的脑子确实思考不了太多东西,迟疑着地哦了声:“……那,谢谢殿下?”   萧弄没说话,他盯着钟宴笙看了会儿,一同躺了下来,扯过旁边的小被子,把钟宴笙卷吧卷吧,重新搂进了怀里,闭上眼嗅他的味道。   那次是钟宴笙中了药,他不救不行,现在钟宴笙只是醉了……君子不能趁人之危。   展戎小心翼翼地驾着马车,宁愿慢一点,也不敢让里头太晃,头疼时晃一下都要命,何况现在里面还多了位琉璃似的主儿。   车厢里太安静,只有微乎其微的晃动和马车车轮的辘辘声,钟宴笙昨晚做了一晚噩梦,又喝了几杯酒,躺了一会儿,醉意和困意一起涌上来,也忘了自己在被谁抱着了,小脑袋往萧弄怀里一蹭,眼皮酸涩发沉,慢慢闭上了眼。   察觉到他的动作,萧弄微微僵了下,感觉被裹成一团的钟宴笙更像只圆滚滚的银喉山雀了,仗着自己外形可爱,不知死活地往他手边凑。   罢了。   萧弄的心情又好了几分,心想,刚刚允许他喜欢自己了。   看在这小孩儿那么喜欢他的份上。   萧弄理直气壮地将他往怀里又搂得紧了紧,跟着闭上了眼。   马车回到定王府没多久,景王府里发生的情况就传遍京城了。   流言惯来三人成虎,再被人添油加醋一描述,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到淮安侯和侯夫人耳朵边时,已经成了:   “侯爷!夫人!不好了,定王强闯景王殿下的私宴,将小少爷打晕扛走,据说已经带回定王府私加私刑、严刑拷打了!”   淮安侯和侯夫人:“……”   被流言传得已经被割去两只耳朵、剁了一只手的钟宴笙在身边的冰冷苦涩气息中,睡得十分踏实,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外头天色都已经暗了。   一觉睡得骨头发酥的,钟宴笙无意识用脑袋蹭了两下面前的东西后,身子一顿。   他不喜欢睡瓷枕,用的都是自己专属的松软小枕头。   面前的东西是硬的,不是他的小枕头。   眼前的事物次第清晰起来,钟宴笙这才看清,他面前的是某个人的胸膛,衣领已经被他蹭开了,露出底下肌肉线条流畅的身躯,犹如猎豹一般,充满了蛰伏的力量感,又不过分壮实,隐约能见到衣物掩映下,有其他的痕迹。   钟宴笙的脑子还没完全清醒,看到好像有伤痕,忍不住就上手掀开了本来就很松散的衣服,看清了这具精悍漂亮的身体上,一道道交错的伤痕。   有新有旧,新的看起来时间很近。   以一个画师的角度来看,这实在是一具相当完美的身体。   钟宴笙遗憾地叹了口气。   随即又满意地点点脑袋。   虽然有很多伤痕,但还是很漂亮。   忙活了半天,头顶冷不丁响起道声音:“看够了吗?”   钟宴笙下意识:“还没。”   后知后觉这是谁的声音,钟宴笙的动作一滞,耳根瞬间红透,呼吸放轻,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将被他掀开的衣服盖回去,意图装作无事发生。   还没盖好,手就被一只大手捉住了。   那只手握着他的手,重新将里衣掀开了,大大方方的,掀得比之前还开。   “好看么?”   钟宴笙咽了口唾沫,明知道不该看的,视线还是禁不住又往上面瞟了眼。   “嗯?”   偷偷摸摸的视线被察觉到了。   钟宴笙硬着头皮小小声:“好看。”   头顶传来声懒洋洋的笑。   随即下颌被另一只勾了起来,钟宴笙被迫看清了那张俊美中透着几分不正经邪气的脸。   “再看一眼?”   钟宴笙慌忙:“不敢不敢……”   还不敢呢,方才是谁掀开衣服就差脑袋钻进来看的?   小色猫儿。   萧弄揉了揉他的下颌,笑意多了几分:“看到世子脸疾已愈,本王也替你高兴。”   果然,毫无意外的,被发现了。   钟宴笙绝望地闭了闭眼,声音更小了:“对不起,定王殿下。”   作者有话说:   靠身体上位(?)的萧某人:喜欢看就多看看。   这章是大猫猫瞎弄x猫薄荷迢迢 第三十四章   也不知道萧弄是对那声“对不起”不满意, 还是对“定王殿下”这声称呼不满意,钟宴笙敏感地察觉到,他这句话脱口而出后, 萧弄就不太高兴了。   算了, 反正定王殿下总是不高兴, 翻脸比翻书还快。   上次去垂钓,淮安侯都提醒他了, 跟定王殿下相处要小心。   钟宴笙在心里悄咪咪想着,小心翼翼问:“定王殿下……您能松一下手吗?”   下巴被卡着,一直仰着脑袋, 脖子好酸。   他仰着脑袋, 水红的唇瓣也无意识轻启着, 看起来丝绸般柔软, 萧弄的目光在上面落定片刻,非常正人君子地往上挪了挪视线,见钟宴笙因紧张而扑簌簌眨个不停的长睫毛, 心里啧了声。   定王殿下?   先前在景王的私宴上,连着喊了身边那个两声哥哥呢,喊得那么好听, 怎么一到他面前就换了称呼,不叫哥哥了?   他的脸色要沉不沉的:“对不起?世子何时做了对不起本王的事?”   钟宴笙支支吾吾, 实在是不好意思提到画舫上那个夜晚:“我、我不该隐瞒身份骗您。”   叫定王殿下就算了,还叫“您”?   萧弄心底的无名火更旺了。   一阵窸窣的轻响, 钟宴笙低低“啊”了声, 睁大眼看着萧弄捏着自己下颌凑了过去。   床幔低垂, 天色近晚, 在屋里昏暗的光线中, 那双墨蓝色的眼睛仿佛某种兽类,直直撞进他的眼底,冷淡苦涩的气息缭绕过来,将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像某种藤蔓,紧紧纠缠着他。   如同书上描绘的深海一般,钟宴笙沉在他的视线中,恍惚有种会溺死在那双眼中的错觉,感觉到萧弄的指腹扫过唇角,泛起细微的痒意。   很想伸出舌尖舔一舔。   但他忍住了。   “我怎么不知道,世子还隐瞒了什么身份。”   钟宴笙回神愕然:“……”   这人居然装傻充愣不承认!   近在咫尺的这张英俊脸庞侵略性和攻击性太强,越靠近压迫越大,钟宴笙感觉快喘不过气,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忍不住往后仰了仰,十分理亏地憋着闷气道:“殿下不是知道迢迢是谁了吗。”   “哦。”萧弄平淡地应了声,“我找的是迢迢,与你钟宴笙有什么关系?”   钟宴笙:“…………”   钟宴笙哽得说不出话。   他张了张口,还没吭出声,肚子先轻轻咕了声。   早饭没精神就吃了一点点,午饭在景王那儿还没吃呢,喝了三杯酒,就被萧弄抢走了,他近乎一天没进食了。   萧弄的眉毛一挑。   钟宴笙的脸红了,刚攒起来的气势又没了,闷闷别开眼:“我要回家了。”   哪知道话一出口,萧弄捏在他下颌上的手是松开了,却往下滑了滑,大手隔着衣物,贴在他柔软平坦的小腹上,揉了一下:“饿了?”   钟宴笙只在小时候肚子疼的时候,被侯夫人温柔地揉过肚子,长大后就没有过了。   更何况萧弄力气大,没轻没重的,给他揉得一激灵,说不清是痒还是什么,煮熟的虾子似的蜷缩起来:“定、定王殿下!”   萧弄的手被他夹在腹部,眉梢又扬了扬:“回家做什么,本王又不是喂不饱你。”   钟宴笙被他理直气壮的辩论惊呆了,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萧弄故意抽了抽手:“还想夹着我的手?”   钟宴笙这才意识到,他们俩还躺在床上,把萧弄的手夹着,实在是很有些不妥、很不体面,颇有几分狎昵之意,赶紧松开了。   萧弄收回手,在鼻尖嗅了一下,嗅到了淡淡的幽香气息。   抱着钟宴笙睡了一个下午,头疼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这缕气息幽幽的,十分沁人心脾。   分明他只是嗅了下指尖,也没说什么,甚至没朝自己看一眼,钟宴笙还是羞耻到无地自容,这回连脖子也跟着红了,瞪着他说不出话。   定王殿下真的是……太流氓了。   萧弄浑然不觉得自己哪儿流氓了,甚至自我感觉还不错——他老老实实抱着小美人睡了一觉,什么都没做,这还不够君子?   嗅过那缕兰香,他坐起身,长发披散,衣领大敞,看上去像某种餍足的凶兽,懒散又闲适,与早晨的样子判若两人,起身下了床:“在这儿待着,我去叫人送晚饭来。”   钟宴笙往床角落里缩了缩,没吱声,整个人团在被子里,像只在筑巢的漂亮小鸟,乌黑的瞳仁圆溜溜地望着他,偏生又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望过来时仿佛含情。   萧弄瞅着他,非常满意地掀开床幔,趿拉着木屐离开了房间。   脚步声远去,随即响起了开门关门的吱呀声音。   钟宴笙又等了片刻,确定声音远去了,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   傻子才在这里等。   萧弄肯定不怀好心!   淮安侯和侯夫人肯定担心他了,他要回家!   身上的衣物好好的,钟宴笙弯身穿靴子时,有些奇怪。   不是说宿醉过后,脑袋都会疼吗,怎么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有些奇怪,但他没深思,穿好靴子,轻手轻脚凑到门边,拉开一条门缝,鬼鬼祟祟探出脑袋往外看。   一个人也没有。   钟宴笙放心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上次来过定王府,他应该还记得怎么出去。   隐藏在暗中的暗卫们在廊下冒出一排脑袋,看着钟宴笙步伐轻快地朝外走去,面面相觑了一下,思及殿下命令的“不能伤害触碰”这位小公子,也不敢现身吓到他,赶紧去报告萧弄。   萧弄吩咐了厨房后,没有立即回屋里,先去了趟书房。   楼清棠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正等着他,听到声音一抬头,见早上还疼得半死不活的萧弄,这会儿又恢复了过来,啧啧两声:“殿下,恕我直言,你跟个去吸了精气回来的妖精似的。”   萧弄漠然看他一眼。   楼清棠的坐姿直了直,身为大夫,他最能看出萧弄的状态变化,自然有了几分隐隐的猜测:“所以你的良药,就是淮安侯府那个苦恋你的小公子?他还有这等作用?”   萧弄不声不响,坐到他对面,抬手倒了杯清茶。   楼清棠恍然大悟,推断起来:“怪不得你搞那么大阵仗到处找他,还一反常态,对人家那么有耐心,我就说你怎么可能铁树开花,原来是瞅中人家有这等作用……”   萧弄一皱眉,打断了:“废话完了?”   找钟宴笙,对钟宴笙的态度与他人不同,自然有钟宴笙能帮他缓解头疾的原因,但……不止是这个原因。   见萧弄要没耐心了,楼清棠的脸色正了正,不再调侃他:“我记得你说过,你这头疾是从十四岁开始发作的,一开始只是略微头晕,随即每年都在变严重。我怀疑过你是中毒,但查遍所有与头痛有关的毒方,也没有查到过你这样的毒发情况——如果是下毒的话,也下得太刚好了,一阵一阵的疼,每次都变得更严重点,还不会把你一下弄死。”   萧弄抿了口茶,没有说话。   “若要那样,除非有个世间罕见的用毒高手,很得你的信任,一直埋伏在你身边,隔一阵就给你下点毒。”楼清棠说完,迅速否认,“我觉得不可能。”   确实不可能,在第一次爆发头疾的时候,萧弄就已经把身边所有人都排查过了,那时跟着他的,只有老定王的死忠残部。   “所以?你怀疑不是毒?”   “不,我还是觉得,你是中毒了。”楼清棠摇摇头,“只是我还没摸索到是什么毒,所以我觉得……这位钟小公子能为你缓解头疼,不是那么巧的事。”   萧弄自然觉得没那么巧,但想想小雀儿那双清透的眼,又抿了口清茶。   “淮安侯府从未与你们萧家有过往来吧?但这位钟小公子,可不是淮安侯亲生的,我觉得你可以派人去查查他的身世,说不定能摸出点眉目。”   萧弄嗯了声。   他派展戎去姑苏,也是为了去查钟宴笙身世的,只是不知是谁,刻意抹掉了一些线索,将钟宴笙的消息隐藏了起来,一无所获,暗卫还在继续查探。   “或者干脆一点。”   楼清棠忽然冒出个主意,舔了下嘴角:“定王殿下,我问一句啊。”   萧弄脸色冷淡:“问。”   “你喜不喜欢这位钟小公子?”   萧弄的脸上空白了片刻,迅速否认:“怎可能。”   楼清棠放心了,兴奋地搓搓手:“那就好,人你带回府了,现在头疾也缓解了许多,不如把他交给我,我给他放点血,钻研一下……噫!你砸我干什么!”   楼清棠脸上本来就有两道青痕了,要不是躲得快,躲过了迎面而来的茶盏,差点又添一道。   萧弄收回手,面无表情:“别把主意打他身上。”   楼清棠:“…………”   刚刚一脸冷淡绝情的是谁啊?要不是萧弄有过救命之恩,他就翻脸了!   不等楼清棠跳起来吱哇骂人,书房外忽然响起了几声敲击声,暗卫无声闪了进来,低头报告:“殿下,有情况。”   萧弄的心情不太美好,掀掀眼皮,不太耐烦:“说。”   “钟小公子跑了。”   “……”   上次离开定王府的时候,因为看到自己的画和印章太慌了,钟宴笙完全没看周遭的路线,只顾埋头跟着带路的人走,就没记住出府的路线。   所以在第三次路过同一座假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好像一直在原地转圈。   钟宴笙肚子还饿着,走了几圈,已经气喘吁吁了,靠在柱子上擦了擦汗,十分绝望。   定王府怎么比长柳别院还大啊?   得到吩咐跟在钟宴笙后面的暗卫们对视了一下,跟着兜了半天圈子倒没什么,就是有点看不下去了,琢磨着要不要丢点什么东西,给这位小公子指指路。   几个人从房檐上探出脑袋,跟群黑乌鸦似的,正想丢出瓦片指路,瞥到远处走来的人影,赶忙一缩头,又藏了起来。   钟宴笙恍惚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是哪儿传来的,紧张地左顾右盼。   定王府里还有老鼠的吗?   脑袋突然被一只大手轻轻按住,身后响起熟悉的嗓音,声线低郁:“迷路了?”   钟宴笙靠在柱子上的后背一阵发毛,硬着头皮转过头:“定王殿下。”   萧弄披着件宽松的松石绿色袍子,看上去依旧闲闲散散的,手掌在他头顶略微揉了下:“不是叫你在屋里等着。”   钟宴笙咬咬唇瓣,低声道:“我想回家……”   萧弄瞅着他的样子,想起那封搁在书房暗格里的信。   信上有一半篇幅都在麻烦他好好照顾钟宴笙,说这小孩儿难养活。   小美人委屈难过的神情楚楚,让人很难拒绝,但萧弄心硬如铁,恍若未闻,手滑到他肩上,带着他换了个方向走:“厨房已经准备好晚饭了,陪本王用饭。”   钟宴笙的力气没他大,萧弄用的又是肯定句,他不擅长拒绝,只好跟着他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屋里烛火明亮,饭菜全都摆在了圆木桌上,但周围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   或者说,无论是在长柳别院,还是在定王府,来来往往这么多次,钟宴笙从来没见过萧弄身边有伺候的小厮或是丫鬟。   ……展戎不算。   钟宴笙不免有些好奇,净了手坐下后,还在往外面瞅。   萧弄瞥他:“看什么?”   这个疑问由来已久,钟宴笙憋不住问了出来:“府里没有其他人吗?”   萧弄随意笑了下,知道他想问什么:“都死了。”   “啊?”   萧弄眸色淡淡的,在烛光中,那双眼睛是宛若深潭的暗蓝色:“十六年前,漠北城破,除了我和萧闻澜,无一存活,消息传到京中,府中除了老管家外,都自尽殉主了。”   钟宴笙咬着玉箸愣住,萧弄的神色很平淡,但是死了那么多人呢。   十六年前……那时定王殿下也不过九岁。   九岁就失去了父母亲人,只剩萧闻澜一个堂弟,萧闻澜又那么不靠谱,孤零零地待在京城,肯定很不好受。   钟宴笙生出几分同情之意,所以低头看到满桌西北粗犷的菜色时,欲言又止了下,没有吱声,默默咽下去。   萧弄也不急着用饭,托腮注视着对面乖乖吃饭、脸颊微微鼓起的钟宴笙,心里生出一股满足。   这不是很好养吗,给什么吃什么。   乖得很。   这个轻松的念头在用完饭后就消失了。   钟宴笙肠胃敏感脆弱,平时的饮食就很清淡,在家里不喜欢吃的一口都不会动,唯一馋嘴的也就是点心。   但他也不会多吃,一块点心,能慢吞吞地咬上一盏茶的时间,这会儿勉强自己吃了些浓油赤酱的,胃里急速不适,开始翻江倒海,赶紧夺过旁边的清茶喝下去一口,试图镇下去。   萧弄察觉到他状态不太对,皱眉起身走过来:“怎么……”   钟宴笙脸色苍白,来不及回话,冲到一旁的粉彩大肚瓶边,胃里一搐,抱着瓶子哇地吐了出来。   萧弄:“……”   萧弄难得怔愣了一瞬,立刻过去,轻轻拍了拍钟宴笙的背,回头厉声吩咐:“把楼清棠提过来。”   钟宴笙吐得头晕眼花的,手脚发麻,抱着那个大肚瓶,几乎把胃里都吐空了,小脸惨白惨白的,额头浮着层虚汗,眸中含着泪意:“对不起……”   这个粉彩大肚瓶瞅着价值不菲,就是花里胡哨的吵眼睛,挺难看的。   看得他胃里更难受了。   萧弄沉着脸没说话,看也没看那个瓶子,弯身把钟宴笙抱了起来。   钟宴笙吐得没力气,软趴趴地由着他抱起自己,半死不活地想,这都是定王殿下第三次抱他了吧……算起画舫上那次,可能是第四次。   殿下似乎还怪好心的?   楼清棠跟萧弄谈完话,刚离开王府没走多远,就被展戎抓了回来。   匆匆赶回萧弄的卧房时,萧弄绞了热帕子,在给钟宴笙擦脸擦手。   几刻钟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小美人,这会儿神色萎靡地躺着,脸色白得跟张纸似的,低垂的眼睫湿漉漉的,像只落水小鸟,瞧上去可怜得很。   楼清棠跟着展戎绕过屏风,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望着钟宴笙,深深觉得,就算萧弄肯拿钟宴笙放血给他研究,对着这张脸,他可能也有点难下得去手。   听到有人进来了,钟宴笙也没精力看,就算是吐完了,胃里还是很难受。   萧弄拂开他的额发,摸了把他渗着汗的冰凉额头,不知为何,脸色比钟宴笙还难看:“还是很不舒服?”   钟宴笙白着脸点点头。   萧弄的手还有点余温,伸进被子里放在他的肚皮上,隔着薄薄的衣物和皮肤,捂在他胃上。   那只手盖在胃上,胃里的不适感也减轻了点,钟宴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挣扎。   萧弄头也不回:“愣着做什么,过来看看。”   也不看你护食那样儿,谁敢擅自过去。   楼清棠撇撇嘴,上前几步,三指搭在钟宴笙的腕上,诊了会儿脉象,又问钟宴笙感受如何。   钟宴笙上次在画舫上神志不清的,记不起来还有楼清棠这号人,但看他像是大夫,便沙哑着嗓子,一一答了。   楼清棠心里有了数,走到桌边摸出纸笔,刷刷几下写了张方子:“肠胃太虚,去抓药熬好,等会儿睡前喝,再煮碗小米粥,加点瑶柱——你给他喂什么了?”   后面这句是问萧弄的。   看着钟宴笙虚弱的样子,萧弄脸色仍旧沉着,没有答话。   楼清棠望了望因为太过虚弱,几乎快睡过去的钟宴笙,啧声感叹道:“英武无双的定王殿下啊,你可真是捡回来了位小祖宗。这小祖宗身娇体贵,容易生病,可不能用你养踏雪的法子养,当心给养死了。”   最后一句话点着了萧弄:“滚。”   楼清棠飞快地滚了。   瑶柱小米粥煮好的时候,钟宴笙已经睡着了。   看上去睡得不怎么舒服,额上一直冒汗,萧弄坐在床畔,眸色晦暗不明,直到展戎端着温好的小米粥进屋了,才把他摇醒:“迢迢。”   钟宴笙迷迷糊糊睁开眼,唔了声,声音细弱:“殿下。”   萧弄的手指抚了抚他冰冷苍白的脸,带着几分怜惜意味:“起来吃点粥。”   钟宴笙从前吃坏了东西,也会吐,吐完眯一会儿,侯夫人就会把他摇醒,让他吃点热乎的东西暖暖胃。   他很习惯如此,点点头靠坐起来,神思还有些游离,便也没注意喂饭的人是谁,萧弄喂一口他吃一口。   看起来跟之前在饭桌前似的,给什么吃什么,乖得不行。   萧弄心口却堵着股难言的郁气,喂完温热的瑶柱粥,看他的脸稍微恢复了点红润的气色,才接过帕子擦了擦手,语气有些严厉:“吃不惯王府的饭菜,为什么不说?”   钟宴笙偷偷看他一眼,小小声,但很诚实:“……不敢。”   萧弄不咸不淡道:“我看你胆子也不小,被本王伺候得还挺心安理得。”   “我没力气嘛。”钟宴笙委屈,“您放我回家不就好了。”   他有点想爹娘和云成了。   看着他被带走,云成肯定吓坏了。   说不定钟思渡也吓到了。   可是天都黑了,淮安侯和侯夫人似乎还没有来定王府要他……   联想到上次垂钓时淮安侯的反应,钟宴笙不太灵光的小脑瓜迟钝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定王殿下带走他,好像是得到了默许的。   萧弄果然忽略他的后半句,坐在床头,拧着眉道:“有什么不适应不舒服的地方,尽管告诉我,不要自己忍着。”   钟宴笙眨巴眨巴眼:“真的吗?”   萧弄:“嗯。”   他不想再见到钟宴笙吐成那样了。   “……那您的手可以先从我肚子上拿开吗?”   萧弄面不改色:“给你捂胃。换个要求。”   钟宴笙感觉他好不实诚,说话不算话。   只好又提了些别的:“枕头用着不舒服。”   太硬了。   “被子也不舒服。”   太沉了。   “床幔可以换吗……”   太暗了。   钟宴笙已经从淮安侯府默许的态度、以及萧弄的态度里,明白了自己可能要在定王府住一段时间,为了不再吐成今晚这样,又比划着手指,挨个认真数:“我不能吃羊肉,牛肉只能吃炖的,猪肉只能吃里脊,姜蒜有一点点沫子就好,芝麻酱吃了也会吐的。”   萧弄:“……”   萧弄挥挥手,示意身后目瞪口呆的展戎,去吩咐府里负责内务的准备。   直到此刻,萧弄才真正意识到了,那封下午送进王府的信里,长篇大论的叮嘱并非废话,反而意义重大。   钟宴笙这只小雀儿,的确很不好养活。   作者有话说:   迢迢想隐藏身份的时候:你找的是迢迢,跟我钟宴笙有什么关系。   瞎弄阴阳怪气的时候:我找的是迢迢,与你钟宴笙有什么关系?   主打一个逗老婆(   手忙脚乱开始学习养老婆的瞎弄,终于意识到了老婆很不好养活。   开启一段同居生活! 第三十五章   定王府里的都是萧弄带回来的暗卫和亲卫, 办事效率极高。   没有等太久,屋子里的瓷枕就换成了软枕,被子换成更轻软的冰蚕丝, 床幔也换成了丝绸, 连屋里的地上都铺上了厚厚的羊绒毯子。   钟宴笙恢复了点元气, 感觉浑身汗津津的不太舒服,亲卫们哐当哐当拆床时, 先去沐浴了一番,回来坐在床上,检视软软的冰蚕丝被和枕头。   萧弄抱手倚在床柱边, 瞅着沐浴完后脸色红润, 乌发松松披散着的小美人, 直到这会儿, 冷沉沉的神色才化开了般,恢复了以往的懒散随意:“满意了?”   钟宴笙不太满意地捏了捏手里半软不硬的枕头,看在是展戎翻遍库房才找来的份上, 勉勉强强接受了:“还可以。”   虽然有点难养活,不过看他这样子,倒是养得人心甘情愿的。   让人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递到他面前。   萧弄脑中掠过这个念头, 神色不由滞了一瞬,垂下眸子, 瞅了瞅钟宴笙:“准备睡了?”   钟宴笙嗯嗯点头,抱着小被子, 朝着萧弄投来个“你怎么还不走”的疑惑眼神。   萧弄沉默一瞬, 眉梢略微挑了下:“下午睡了那么久, 方才又眯了会儿, 现在睡得着?”   钟宴笙悄悄撇了撇嘴。   说得好像他很能睡似的, 定王殿下本人不也很能睡,在长柳别院时,每天逮着他给他念书催眠,睡一下午。   萧弄看他眸子乌溜溜的,瞅着自己不吭声,嘴角挑起个弧度:“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了,这是本王的屋子,你睡了,本王睡哪儿?”   那方才展戎带着人吭哧吭哧拆床时,萧弄怎么一声不吭的,甚至还挺悠哉地在那儿喝茶?   钟宴笙一愣,遗憾地想下床:“那殿下睡吧,我换个房间……”   还没下床,脑袋就被一只大手按住了。   萧弄揉了把钟宴笙柔软的头发,两指轻轻一用力,就把他推了回去:“睡你的,本王还有事。”   离开的时候,萧弄顺手将桌上的蜡烛熄灭了。   屋里静下来,黑漆漆一片。   钟宴笙坐回床上,愣然回想着萧弄转身离开的背影,后知后觉想起,定王殿下回京之后,协同内阁为陛下处理事务,应当是很忙的。   但从他吐完到现在,萧弄一直守在他边上。   沐浴花掉了不少力气,钟宴笙还虚弱着,磨蹭了一下,躺下来侧过身,躺在这张陌生的大床上,攥紧了一角被子。   那日垂钓的时候,淮安侯跟他说,若是往后做了什么,皆是情非得已。   是指让萧弄带走他的事吧。   这是萧弄的房间,萧弄的床,床上浸染着熟悉的气息,冰雪般清冷又苦涩的味道。   困意渐渐涌了上来,钟宴笙感觉整个人都被裹在了那股气息中,模模糊糊地想……定王殿下发现他的身份后,也没撕了他吃了他,可能真的是个好人。   要不然淮安侯和侯夫人也不会放心让他待在定王府吧?   不知道自己被判断成好人的萧弄一踏出房门,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语气淡淡的:“派人守好迢迢,有什么情况即刻来报。”   展戎从没见到萧弄这么仔细过谁,人家提什么应什么,连房间都给人住上了,再想想在书房里王爷冷酷的那句“怎可能”,勉强忍住笑意:“是。”   萧弄冷冷斜过来一眼。   展戎立刻绷住嘴角,保持一脸冷漠。   萧弄面无表情:“收什么,本王又不会割了你的嘴。”   展戎默默后退了三步,以免自己的嘴被割了。   回到书房,萧弄坐到书案前,书案上已经堆起了一摞关于钟宴笙的信报。   展戎低着头,在萧弄翻起那些信报时,简短地汇报:“属下搜寻了京中与姑苏所有关于钟小公子的信息,剔除了部分重复虚假的,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萧弄翻开了第一份,是京城部分的。   “钟小公子幼时孱弱多病,噩梦不断,缠绵病榻,在京城整整七年,只出过一次门,就在那次遇到了当时被放养出宫的皇子裴泓,救了他一命。   “之后淮安侯因办案时得罪了几位权贵,几人不满淮安侯,多次在老皇帝面前说坏话,半年后淮安侯便被贬出京城,调任姑苏。”   萧弄的目光在“孱弱多病”几个字上停留了许久,眼前浮现出晚上钟宴笙惨白惨白的小脸。   难怪他回京之后,从未听过,也未见过淮安侯府的小公子。   钟宴笙随着淮安侯离开京城时七岁……那时他十四岁,正在暗中集结老定王的残部,也是在那年,剧烈的头疾毫无征兆地爆发。   第一次爆发头疾,是在萧闻澜面前。   那时萧弄还没现在耐痛,没有不动声色忍耐的本领,把萧闻澜吓傻了,还以为萧弄要死了,抱着他的大腿嗷嗷大哭,口齿不清地求堂兄别死,叫得活像头疾爆发的不是萧弄而是他。   跟萧弄九岁那年刚回京时似的。   那时候萧闻澜才五岁,抱着一脸麻木的萧弄的大腿,嗷嗷哭着问他找爹爹……可萧弄连自己的爹娘都找不到了,又该去哪儿给他找爹?   从一些久远的回忆里抽回神,萧弄面色平静,又翻起了姑苏那边传来的信报。   展戎很有眼色的暂停了会儿,见萧弄重新看起来,继续汇报:“钟小公子随着淮安侯到姑苏后,身体情况逐渐有了好转,淮安侯便请了周如林进府,为钟小公子授课。”   萧弄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周如林?我认识的那个?”   “是。”展戎道,“就是那位周如林老先生,致仕前曾在文华堂和武英堂讲过学。”   文华堂是大儒为储君讲学的地方,武英堂则是诸王读书的地方,萧弄九岁回京时,被老皇帝接进宫里,在武英堂听过学,周如林便是当时的先生之一,不过很快就告老还乡了。   一位为储君和皇子们讲过学的大儒,世家贵族确实会奉为座上宾,请他讲学。   唯一怪异的地方大概就是,淮安侯似乎对钟宴笙考取功名并不热衷,这些年钟宴笙连院试都没参加过。   但萧弄思考了下,换他养着这么个病歪歪的小孩儿,也舍不得他寒窗苦读,只要他平安长生便好。   小雀儿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坐在那儿笑一笑,也很慰帖人心了。   ……不对,什么乱七八糟的。   是钟宴笙苦恋他,又不是他苦恋钟宴笙。   萧弄脸色一冷,摒除杂念,重新低头看信报。   他往日里看信报,都只择重点,扫一眼完事,今日倒是颇有兴致般,将书案上堆着的每一封都看完了。   最后一封是关于当年侯夫人产子后,被先太子残党挟持的内容。   因时间久远,也没有知道具体经过的人,大多是底下人的揣测,随意搁在了信报的最底下,信上只道钟宴笙或许是附近村妇所产的孩子,村妇被太子残党灭口,锦衣卫来救援时,因太过混乱,太子残党逃亡,侯夫人惊魂未定,抱错了孩子——   萧弄看得扬起了眉毛。   就他床上那小孩儿的容貌和娇气劲儿,会是个普通村妇所生的孩子?   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展戎见王爷一会儿子脸色发阴,一会儿子脸色又放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萧弄忽然搁下信报:“派人继续挖清楚,侯夫人抱错孩子的前后原委。”   不论是体质容貌,还是钟宴笙气息的作用,都说明了他的身份绝不简单,只是那小孩儿恐怕自己都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   就是不晓得,淮安侯知不知道了。   萧弄眯起眼:“再把淮安侯的老底给本王翻出来。”   关于钟宴笙的气息能为萧弄缓解头疾的事,除了楼清棠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是以听到这个命令,展戎愣了一下:“是。”   见萧弄没有其他要吩咐的了,展戎传下命令后,提了提正事:“主子,前些日子,我们在湖广劫到的那艘船上的人都带过来了,都在刑房里。”   萧弄这才放下信报,起身随意道:“带本王去见见他们的嘴有多硬,才让你们这群废物点心到现在都没撬开他们的嘴。”   展戎不敢吱声,跟在萧弄身后往王府的私牢中走去,犹豫了下道:“主子,您为何到现在也没有将德王运私盐的事捅到老皇帝面前?这么些日子,德王恐怕已经做好应对准备了。”   萧弄哼笑了声:“你以为老东西不知道裴永的小动作?睁只眼闭只眼而已,只不过裴永以为自己藏得好罢了,此事就算捅上去了也没用,至多让裴永被罚禁足一段时日,有什么意思。”   展戎“啊”了声:“那您是想……”   “若是捅上去了,那一整船私盐还得带回来充库。”萧弄拢着袖子,一派悠然闲适的流氓样,“还不如便宜了我们,军费吃紧着呢。”   展戎:“……”   那日在斗花宴上,萧弄把劫到德王运私盐船的事告知德王,把德王吓得不轻,见到萧弄就心虚,到现在都是避着萧弄走的,恐惧得吃不好睡不好,前几日去游猎,也是为了散散郁闷的心情,结果突逢暴雨,又被淋成落汤鸡。   德王担惊受怕这么久,没等来萧弄的动作,恐怕也能渐渐明了,萧弄是把他黑吃黑了。   偏偏他还不能说什么,他的人就在萧弄手里,哪怕老皇帝发觉了,也不会责问萧弄,否则就要牵连到德王。   整整一船啊……   展戎真切地觉得,未来半年,恐怕德王梦里都是那船私盐了。   钟宴笙有点认床,但没想到这一晚在熟悉的气息包围中,睡得还挺沉。   隔日一早,他是被舔醒的。   钟宴笙睡觉不太规矩,蚕丝被横翻过去,两只脚都在露在了被子外。   那个东西就在舔他的赤足,粗糙温厚的触感,细细地舔过脚心,又痒又麻,钟宴笙从睡梦中猛然清醒过来,双脚缩回被子里,第一次清醒得这么快,惊慌失措:“什么东西……”   一低头就撞上了双熟悉的灰蓝色兽瞳。   踏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见到钟宴笙睁眼,兴奋地扑了过来。   床上就这么点空间,钟宴笙跑都跑不掉,呆滞地被大猫扑在床上。   这回他身上终于没有了香得呛人的香粉味儿了,只有本身芬芳湿润的清幽兰香,好闻极了,踏雪嗅得格外兴奋,毛茸茸大脑袋凑过来,炙热的兽息喷洒在脖子间,意图舔钟宴笙的脸。   钟宴笙脸都红了,努力推着它的脑袋,有点崩溃:“你、你不要舔我!你才舔过我的脚!”   定王殿下能不能管管他家爱舔人的宠物啊!   钟宴笙力气不大,跟在玩闹似的,踏雪仿佛又听不懂人话了,摇着大尾巴,低低嘶鸣着,不停地拱着钟宴笙。   窗外的暗卫们听到动静,齐齐冒出一排脑袋,面面相觑。   踏雪不算刺客,也没伤害钟小公子,他们应不应该管啊?   钟宴笙的里衣被拱得散乱,半边锁骨都露了出来,好不容易跳下床了,赶紧拢着衣裳往外跑。   踏雪轻轻松松跟在后面,仿佛在逗钟宴笙玩儿。   钟宴笙生怕被追上来,又要被扑着舔,慌乱地顺着游廊跑了几步,一头撞上了个坚硬的胸膛,疼得他“呜”了声。   背后揽来只手,随即头顶传来熟悉的嗓音:“跑什么?”   钟宴笙鼻子被撞疼了,眼泪花花涌了出来,揉了揉鼻子,带着点鼻音,很是委屈:“踏雪。”   萧弄护着他,抬头就望见了叼着尾巴哒哒哒追过来的踏雪,立刻猜出发生了什么。   踏雪跟钟宴笙玩着追逐游戏,等他跑了一段,才追过来,一瞅见萧弄,摇个不停的尾巴就僵住了,缓缓后退几步,趴了下来。   它敏锐地感觉到,萧弄的眼神好像要炖了它。   萧弄威胁地瞥了眼踏雪,见它老实了,再低头一看,发现钟宴笙慌里慌张地跑出来,连靴袜都没穿,两只雪白的赤足踩在地上,皱了下眉,弯身想把他抱起来。   钟宴笙察觉到他的动作,赶紧拒绝:“多谢殿下,不用抱,我自己走就好。”   “不让抱?”萧弄垂眸看他。   钟宴笙坚定地点点头。   老是让定王殿下抱他,那算怎么回事呀。   下一刻,他眼前的世界颠倒,身子一轻。   钟宴笙脑袋晕晕地望着地面,愣了会儿,才意识到,萧弄把他扛了起来,立刻想要挣扎。   才挣了一下,臀部就被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萧弄轻轻松松扛着他:“别乱动。”   钟宴笙从小到大都乖得很,从没打过屁股,呆了几瞬,又羞耻又委屈,脸烫得厉害,生怕萧弄再打他,老老实实不敢乱动了。   回到屋里,萧弄把钟宴笙放到榻上,半跪下来,握着他的脚踝抬起来,打量什么贵重物件似的,仔细看了看他的脚底。   灰扑扑的沾了点灰,没踩到什么弄伤。   钟宴笙皮肤白,脚也很白,因为平日里懒散不爱走动,皮肤格外嫩。   娇得跟朵花儿似的。   掌中细瘦的脚踝单手就能圈住,格外能满足人的掌控欲,萧弄掏出帕子给他擦脚底,心想,王公贵族都不一定有他娇气,哪里像寻常农户的孩子。   钟宴笙没想到萧弄还要给他擦脚。   偏生定王殿下不太会伺候人,更没伺候过他这样娇气的人,哪怕略微收着力道了,也擦得钟宴笙一抖,白生生的脚丫透出红来。   萧弄顿了顿,盯着他的脚停下了动作,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两下。   带着薄茧的有力大手圈着自己的脚踝,记忆仿佛回到了那晚摇晃个不停的画舫上。   钟宴笙被那道落在脚上的炙热目光盯得愈发坐卧不安起来,后背阵阵发麻,脚趾不由微微蜷缩,有些紧张地叫:“定王殿下……”   听到钟宴笙紧绷的声音,半跪在地上萧弄抬了下眼,深蓝色的眼眸宛如某种兽类,盯着自己的猎物不放。   怎么感觉定王殿下跟踏雪似的。   钟宴笙更紧张了,长长的眼睫颤抖个不停,像他画的那幅寒梅栖鸟图上,在枝头摇摇欲坠的小雀儿。   很可怜,又可爱。   萧弄舔了下犬齿,眼底透出几分难以觉察的笑意:“怕我?”   钟宴笙飞快地看他一眼,迟疑了下,诚实地点点头。   怕还敢去长柳别院找他。   小雀儿当真是痴心一片。   钟宴笙忐忑地等待了会儿,脚踝才被放下。   他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方才隐隐的想法很奇怪。   定王殿下又不是踏雪,怎么可能咬他舔他……他真是想多了。   直到这会儿,他才注意到,萧弄似乎一整夜没睡,眼底带着淡淡青黑,穿着昨晚的那件松石绿色袍子,身上萦绕着几缕淡淡的血腥气。   钟宴笙怔了一下,毛茸茸黑乎乎的脑袋凑上来,嗅到萧弄腰带前,鼻尖的血腥气愈发浓重,他的眼底不由浮出了担忧之色:“殿下,您受伤了吗?”   要不是他的眼神太过干净,萧弄都要怀疑他是故意的了。   看来是严刑拷打的时候,不小心溅了点血在身上。   萧弄沉默了下,抬手把钟宴笙的下巴抬起来,免得他再像只小狗似的,在危险的地方嗅来嗅去的,面不改色道:“嗯,昨晚遭了刺客。”   钟宴笙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啊?”   拷问了一整夜,总算从那几人嘴里撬到了不少消息,还拿到德王两条新的运输私盐的路线,说不准还能再黑吃黑一波,劫点私盐回去充军费。   收获颇丰,萧弄心情不错,逗他:“处理了一整夜,乏得很,用点早饭,去书房读书给本王听?”   血腥气这么浓,钟宴笙都不敢想萧弄受了多重的伤,觉得他可怜极了,没有多想就点头答应了:“好。”   昨晚钟宴笙吐成那样,负责掌勺的亲卫连夜学习姑苏菜谱,送来上的早饭清淡精致,很符合钟宴笙的胃口。   钟宴笙用饭的时候,萧弄去沐浴了一番,出门时剜了眼无辜的展戎:“也不提醒本王沾了血。”   展戎:“……”   钟宴笙没想到自己还有重操旧业的一天。   甚至他在长柳别院的小凳子,都被拿回了王府,搁在萧弄书房的罗汉榻边,被教训过的踏雪趴在旁边,显得格外老实,一见到钟宴笙,大尾巴又忍不住摇了起来。   钟宴笙被舔得有点生气,没有搭理摇尾巴的踏雪,捧着萧弄递过来的书,不由愣了愣。   前一阵从雁南山回侯府后,他生病了几日,不用早起读书,就让云成给他买了个两个话本子偷偷看。   萧弄递给他的,就是他看过的那个话本子的下册。   这话本子是从闽南一带传来的,近来在京中颇为流行,闽南一向好男风,这话本子写的也是男人和男人的故事。   是个娇娇气气的世家公子跟个冷面王爷的故事,故事里写那位小公子暗中恋慕王爷,偏偏王爷不懂怜香惜玉,每每惹得小公子黯然神伤,默默垂泪,甚至呕血。   牙酸得很。   钟宴笙都想不通,怎么还会有比他更事多、更娇气的人。   若不是书房里的闲书都被淮安侯收走了,云成又是偷偷摸摸买来的书,他都看不下去。   联想到萧弄别院的书房里,还收藏了男人和男人的艳情话本,钟宴笙艰难地吞咽了下唾沫,偷偷望了眼洗去一身血腥气的萧弄。   那张俊美的脸,比话本子里描述得天花乱坠的样子好看多了。   萧弄抬眸看他:“做什么?”   钟宴笙感觉自己发现了个大秘密。   定王殿下不仅喜欢老头儿,还喜欢男人。   想到这里,他的视线不由往之前萧弄放画的地方飘了飘,果然见到自己的三幅画还挂在那。   萧弄注意到他的视线,嘴角勾了勾:“本王托你递给春松先生的信,送到了没?”   钟宴笙:“……送到了。”   萧弄:“春松先生可喜欢本王的礼物?”   钟宴笙没想到他写了那么封信,还能这么不要脸地问喜不喜欢,沉默了下,硬着头皮道:“我没问,应该是喜欢的吧。”   果然喜欢本王送的东西。   就是太害羞了。   萧弄满意地点点头:“读吧。”   这话本子是展戎买来的,萧弄抽空看完了上册,觉得颇有意思,还没空看下册,正好让钟宴笙读给他听。   钟宴笙翻开书,一看又是一阵牙酸,开头就是王爷受了伤,小公子泪眼涟涟,抱着王爷的腰嘤嘤哭泣。   堂堂定王殿下,就喜欢这种东西吗!   钟宴笙实在有点难以读出口,忍不住跟萧弄东拉西扯起来,嗓音软软地问:“殿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   萧弄睁开眼望着他:“为什么想回去?”   钟宴笙抿了抿唇。   “淮安侯已经为钟思渡请封了世子,钟思渡拜了京中有名的大儒为师,人人都看好他秋闱的表现。”萧弄淡淡道,“你回去做什么?侯府没你的位置了。”   萧弄的话不大好听,但说的是实话。   钟宴笙心里还是有点难受,他做好了离开侯府的准备,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生辰快到了。”钟宴笙神情低落,“每年娘都会给我煮一碗长寿面的。”   萧弄伸手在他头顶一阵乱揉:“一碗面罢了,本王还能少了你不成?”   钟宴笙给他揉得唔唔叫,漂亮的五官略皱着,闷闷的不太高兴。   萧弄看了他一会儿,将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才收回手,淡淡道:“行了,等你生辰那日,放你回去总成了?”   钟宴笙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方才还黯淡的眼睛瞬间变得亮晶晶:“嗯!”   “笑一个。”   钟宴笙听话地露出个笑,眼睛弯弯的,漂亮极了。   啧,好吃好喝供着,还想着飞回去。   不过比起方才蔫蔫的样子,还是笑起来好看。   萧弄心里愉悦又不爽:“读。”   钟宴笙只好又看向这本牙酸的话本子,一个字还没念出来,外头忽然又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展戎似乎在叫着什么,但萧闻澜的嗓音更有穿透力:“钟小公子!我来救你了!”   作者有话说:   钟小公子把你引以为傲的瓶子吐了(   关于话本子,瞎弄:代餐,能代 第三十六章   听到外面的声音的瞬间, 钟宴笙下意识望向手里的话本子。   ……这样的东西要是给萧闻澜看到,定王殿下的脸往哪搁!   萧闻澜噔噔噔的脚步声已经到了书房门口,下一刻就要进屋, 已经来不及起身去藏了。   钟宴笙的视线落到躺在榻上的萧弄身上。   定王殿下在家中时似乎都穿得十分闲散, 沐浴之后洗去一身血腥气, 换了身翠蓝色袍子,十分鲜嫩脆亮的颜色, 好在他这个人容色极佳,气质拔群,镇得住这种亮眼的颜色。   松松垮垮的, 很适合藏东西。   刹那之间, 钟宴笙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怎么想的, 竟然胆大包天地伸手去扯萧弄的袍子, 把话本子往他怀里塞。   萧弄原本面色不善地望向了书房门口,感觉到衣服被拉拉扯扯,一把按住钟宴笙的手, 一边长眉微微挑起了:“做什么?又想看本王了?”   显然是在调侃昨日下午,钟宴笙醉酒醒来,迷迷糊糊扒他衣服看的事儿。   钟宴笙心虚得不敢搭茬, 把话本子往他怀里塞了塞,正想抽回手, 萧弄却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怀里不放了,深蓝色的眼底洇开几分笑意:“本王是那种想摸就能摸的人吗?”   低磁的嗓音郁丽, 落入耳中, 跟有小钩子似的, 勾得人耳朵发麻。   钟宴笙本来满身正气, 一心藏书, 听着他的声音,无端的心慌慌,脸一下红了,慌乱地使劲抽手:“我不是要摸你……快放开我!”   萧弄:“不放。”   俩人拉拉扯扯的间隙,萧闻澜已经冲进了屋,嘴里还在嚷嚷着:“哥!钟小公子真不是你要找的人,你就别为难他……”   看清书房内的情景,萧闻澜呆滞一瞬,傻傻地吐出最后一个音节:“了。”   他是瞎了吗?   柔弱貌美可怜无助的钟小公子,为什么在扒他哥衣服啊!   听到萧闻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钟宴笙彻底毛了,猛地一下抽回手,生气地瞪了眼萧弄。   他是为了谁的面子才小心藏书的啊!   逗这小雀儿实在很有意思,萧弄嘴角勾着笑意,欣赏了一番生气的小美人,再抬脸时,眨眼之间,脸上的笑意已经收敛得滴水不漏,面无表情地望向闯书房的萧闻澜。   萧闻澜对他哥这副脸色实在是太熟悉了,狠狠抖了一抖,方才闯书房的气势彻底消失,活像只被按着脖子的小狗,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嗓音也弱了下来:“哥……”   钟宴笙有点感动。   萧二少虽然很不靠谱,但也太有义气了,如此畏惧他的堂兄,竟然还敢来定王府闯书房救他!   萧弄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凉飕飕的弧度:“胆子大了啊,敢闯我的书房。”   钟宴笙瞅着萧二少就要原地化成鹌鹑了,比他还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指,悄悄扯了扯萧弄的袖子。   察觉到他偷偷摸摸的小动作,萧弄顿了顿,垂眸看向那几根鬼鬼祟祟勾着他的细白手指,感觉心尖像是被小雀儿柔软的羽毛尖尖挠了挠。   真闹人。   萧弄心想着,脸色就缓了三分,侧卧在榻上,手掌托着脑袋,长长的眼尾撩起,扫了眼自己不成器的堂弟:“坐。”   萧闻澜还以为自己要挨骂了,指不定还得挨一顿抽,听到萧弄让他坐,一时还难以反应,受宠若惊。   活了这么些年,他还没得过他哥这么客气的一声“坐”呢,老实拉了张椅子坐下。   同时偷偷看了眼坐在小凳子上的钟宴笙。   前些日子他被萧弄敲打过,所以昨日就没有去赴景王的私宴,没想到下午就听到传闻,钟小公子被他哥当众掳走,据说还带回府里加私刑了。   萧闻澜潜意识里觉得他哥应该不会这么做,但以他哥的铁血手腕,就算不会用刑,千般手段之下,钟小公子恐怕也吓得不轻,憔悴不已。   他辗转反侧,纠结了一晚上,还是鼓足勇气冲来了。   ……只是跟他预想的不太一样,预想之中,在王府里定然过得十分凄惨、苍白可怜、满身褴褛的钟小公子不仅手脚全乎,面色红润,还穿着最好的蜀锦,容色焕发,一副被伺候得极为精细的模样。   他哥看上去,也不像是要把钟小公子生吞活剥了的阎罗样。   看上去倒更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萧闻澜缩了缩脖子,心里顿时骂了一声。   京城那些传言果然信不得真!到底都是谁在传钟小公子在定王府里备受折磨啊!这看上去像是被折磨的样子吗!   书房里气氛一阵沉默,踏雪无聊地打了个呵欠,悄无声息挪了挪位置,离钟宴笙近了些。   萧弄的语气很平淡:“方才在书房外喊的什么?没听清,再说一遍。”   萧闻澜头皮一麻,吐出来的话顿时弯弯绕绕得能绕京城三圈:“那个……堂兄,您让钟小公子在您这儿待这么久,也不太方便是吧,正巧我今日要去趟淮安侯府,就带上他一起,也不劳烦您……”   剩下的话在他哥愈发冰冷的眼神里吐不出来了。   萧二少真是个好人。   钟宴笙侧身帮萧闻澜挡了挡萧弄的盯视,朝萧闻澜露出笑:“多谢啦,萧二少,其实定王殿下只是带我回定王府做客几日的。”   萧闻澜心里嘀咕,他怎么不知道他哥这么热情好客呢。   但没听到萧弄反驳,萧闻澜狐疑了一阵,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感叹道:“钟小公子,你都不知道外头传成什么样了,都说你被我堂兄关在府里折磨呢。”   定王殿下在外面的名声真是……不好听啊。   钟宴笙怪不好意思的,昨晚他还占了萧弄的房间呢。   只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给萧闻澜讲萧弄的待客之道……虽然他觉得睡觉很重要,所以麻烦府里的亲卫把床上床下都换了一通,但讲出来感觉怪怪的。   好在萧闻澜也不需要钟宴笙回应,自己一个人就能叭叭个不停:“我还听说再过几日,淮安侯府就要向京中各个世家介绍那个什么钟思渡,请柬已经发往各处了,你在我哥这儿,你家里居然还能安心做这些事!”   钟宴笙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又是感动又是无奈,搬着小凳子凑过去,认真解释:“萧二少,我不适合一直待在侯府,你应该能明白吧。”   萧闻澜对上他清透明净的一双眼,叭叭的嘴一顿,挠了挠头。   他是不太成器,但从小到大都待在京城,见惯了各个世家的阴私,自然能明白钟宴笙作为假世子,待在侯府会有多尴尬。   换作别的世家,在事发之后,恐怕已经将家中报错的孩子送回乡下了。   “况且定王殿下待我很好的。”钟宴笙抿嘴笑了笑,“我家中也知道,所以没有来找我,你不用担心我。”   萧弄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懒散地注视着钟宴笙毛茸茸后脑勺,听到这小雀儿说的话,心情好了一分。   既然知道他的好,也不乖一点,成天尽想着往外飞。   钟宴笙说话带着丝口音的绵软,总是慢慢的,极为真诚的模样。   萧闻澜想也不想就点头:“好!”   眼见着这俩人一副要成为知己畅聊的样子,萧弄心下生出微妙的独占欲,想赶人了。   他起身欲把钟宴笙捉回来,刚一坐起来,啪嗒一身,钟宴笙努力塞他怀里的话本子掉到了地上,露出封皮上几个大字——《金风玉露录》。   萧闻澜跟钟宴笙说着话,但他哥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连像是在打瞌睡的踏雪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虎视眈眈盯着他,压根儿没法忽略。   所以声音传来的瞬间,萧闻澜就下意识一抖,视线落过去,清清楚楚看到了那几个字。   萧闻澜顺着喃喃念出声:“金风玉露录?是……那个金风玉露……录吗?”   钟宴笙:“……”   他尽力了,谁叫定王殿下乱动的。   萧闻澜的表情逐渐变得惊恐扭曲。   这话本子最近在京城传得热烈得很,毕竟大家都喜欢看个新奇热闹,但这书出现在谁那儿都无所谓,从他哥怀里掉出来问题就大了。   他和钟小公子不会被他哥灭口吧?!   钟宴笙和萧闻澜齐齐哑巴,不敢吱声,两双眼睛都瞪得大大的,紧张地望着萧弄的反应。   在俩人的注视之中,定王殿下面色无波,十分自然镇定地将落到地上的书捡起来,搁在榻上,掀了下眼皮:“做什么,想看自己买。”   钟宴笙眨巴眨巴眼,很想去戳戳萧弄的脸,看看他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萧闻澜则是恍恍惚惚松了口气——看来不会被灭口了!   萧闻澜忍不住又看了眼那书。   原来他哥喜欢看这种?   萧闻澜一向努力投他哥所好,即使大部分时候都投歪了,但也不妨碍他一次次尝试。   他瞄了又瞄,搓了搓手,尝试着开口:“哥,你喜欢看这种话本吗?”   萧弄似笑非笑望着他。   萧闻澜平日里做糊涂事挨骂居多,能得到萧弄一个好脸色都不错了,是以没能立刻从萧弄貌似和善的脸色里看出问题,拍胸脯道:“哥,我有好多库藏呢,你有空可以看看!”   萧弄的指节轻轻敲了下那本书,忽然明白了,之前在长柳别院里,他让小雀儿给他念书,怎么会抽到个艳情话本了。   萧弄也就最近两年回京城勤了些,从前一年能回来一两次就不错了。   他不在的时候,萧闻澜要么跑去长柳别院待几日,要么来定王府遛遛弯,美其名曰保持人气儿,免得萧弄回来时屋子里太空落落。   人不人气儿的不知道,气人倒是真的。   想必萧闻澜是没胆子往定王府的书房里放自己的东西的,就搁在了长柳别院里。   萧弄眨眼想通了前后,盯着萧闻澜的眼睛眯起来,在打他一顿和放过他之间,想起了那日钟宴笙羞耻得不行,被他逼着念出那俩污糟字的模样……   也不是不能放过萧闻澜。   钟宴笙懵懵懂懂地看看萧闻澜,又看看萧弄,没明白其中关窍。   只觉得这兄弟俩不愧为堂兄弟,诡异的谨慎状态相似就算了,连一言难尽的爱好也如此相似。   萧弄指尖摩挲着手边的书,等不及想看钟宴笙害羞地给他读书的样子了,瞥了眼碍眼的萧闻澜,朝窗外打了个手势,示意展戎来把萧闻澜弄走。   考虑到萧闻澜无心插柳,也算帮到了他,又补充了下示意——稍微温和点,不要直接拖走。   免得吓到胆小的小雀儿。   展戎的动作十分迅速,几息之后,就闪身进了书房,朝萧闻澜拱了拱手:“二少,您送主子的那个粉彩大肚瓶,昨日不小心弄脏了,不过已经清洗干净了,您可要去看看?”   听到自己重金拍下、十分喜欢,最后忍痛割爱送给萧弄当生辰礼物的瓶子脏了,萧闻澜立刻窜跳起来惨叫:“什么?我的瓶子!”   当下顾不上给萧弄推荐自己的珍藏了,也忘了自己是来拯救钟宴笙离开定王府的,嚎啕着就跟着展戎一溜烟跑出了书房。   钟宴笙:“……”   等萧闻澜离开书房了,钟宴笙冒汗:“殿下,那个花瓶……是萧二少送您的啊?”   萧弄含笑看着他心虚的小模样:“嗯。”   “看起来不便宜?”   萧弄随意道:“还好,也就三万两银子。”   钟宴笙:“……”   他弄脏了个三万两的瓶子。   钟宴笙算了算自己小金库的余钱,怎么都赔不起那个瓶子,正纠结着,眼前一暗,下颌突然被抬了起来,萧弄跟踏雪似的走路无声,不知何时下榻过来了,捏着他的下颌转来转去,看他的表情:“刚给你哄好,又愁眉苦脸上了?一个瓶子罢了,又不是没洗干净。”   钟宴笙哽咽,小声道:“我只是觉得,我亵渎了三万两银子。”   也不知道怎么的,萧弄看着他就想笑,从前十多年加起来都没在钟宴笙面前笑得多:“好了,考虑这些做什么,本王昨日赚了笔银子,让展戎拨三万两银子给萧闻澜就是。”   钟宴笙严肃道:“那怎么能让您赔。”   “什么叫赔,”萧弄故意挑眉问,“萧闻澜是本王的堂弟,本王给他银子花岂不是很正常。”   钟宴笙又说不过他了。   “少想那些闲杂人等。”萧弄把钟宴笙捉回榻边,“这回该读给本王听了。”   钟宴笙再不好意思,也没法推拒了,乖乖接过那本书翻开,一边牙酸一边念起来:“……只见那纤手按在王爷肩上,抚触伤痕,泪眼涟涟,一时失声……”   萧弄满意地闭上眼,听着熟悉的绵软语调,嗅着他身上若有若无传来的芬芳兰香,脑中的痛意缓缓平息,整个人宁和下来,睡意朦胧升起。   钟宴笙念几句瞅瞅萧弄,念着念着,看他的气息逐渐均匀,显然又在他的读书声里睡了过去,感到一丝不解。   定王殿下就这么喜欢听着人念书睡觉吗?   他把书搁到一边,捧着脸观察睡着的萧弄。   外头人人畏惧、传得跟煞神似的定王殿下,平日压迫感攻击性那么重,睡着后看起来意外的安宁,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似乎疲惫极了,冷漠的轮廓都柔和了不少。   虽然定王殿下爱好诡异、阴晴不定,但这张脸的确生得十分俊美。   钟宴笙看着发了会儿呆,感觉身边一热,是踏雪。   见萧弄睡着了,鬼鬼祟祟的踏雪总算敢靠过来了,贴在钟宴笙身边蹭他。   都这么会儿了,钟宴笙的气也消了,顺毛撸了把踏雪的背,比了个“嘘”的手势,轻手轻脚站起来,带着踏雪往外走。   早上他胃里依旧不舒服,还被灌了碗汤药,就吃了一点点,现在饿了,想去找点吃的。   刚走了一步,袖口就被扯住了,钟宴笙还以为是把萧弄吵醒了,回头一看,萧弄竟然还睡着,只是不知怎么,竟伸手过来扯住了他外袍的袖子。   冷了吗?   钟宴笙里面还穿着件贴里,十分大方地脱下外袍,披在了萧弄身上。   嗅到外袍上沾染的幽幽兰香,萧弄拧着的眉头松开了些。   钟宴笙放心地带着踏雪溜出了书房。   这会儿还不是用饭的时辰,也不知道厨房有没有吃的,钟宴笙揉揉踏雪手感极佳的耳朵:“踏雪,你知道厨房在哪儿吗?”   踏雪歪歪脑袋,叼着钟宴笙的下摆带他走。   钟宴笙见他真能听懂自己的话,边跟上边跟它打商量:“你以后不要扑我,也不要随便舔我啦,好不好?”   大猫的耳尖动了动,恍若未闻。   钟宴笙沉默了一下,不可置信:“你听懂了对不对?你一直在装!”   踏雪回应了声呜呜叫,仿佛在反驳。   钟宴笙跟踏雪小声吵起来,他说一句话,踏雪就反驳地呜呜叫一声,十分叛逆。   跟在后面的暗卫们:“……”   不愧是主子选中的人,面对主子毫不畏惧,还能跟踏雪吵起来!   一人一兽正走着,钟宴笙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小迢?”   钟宴笙扭头朝花园中一看,脸色一喜:“王伯!好久没见到您了。”   花园中的竟是许久没见的王伯,之前钟宴笙还在老人家这儿讨过花种,只是发现萧弄的身份后,再也没敢掏出来,至今还塞在他床头层叠的床幔深处。   王伯依旧是一副和蔼的小老头模样,笑呵呵的:“老奴出京去办了点事,刚回府就听说,少爷接回来位小公子,果然是您。”   钟宴笙噔噔噔跑过去:“嗯!您刚回京累不累?”   后面几个暗卫再次震惊地冒出脑袋。   迢迢小公子居然还能跟王伯搭上话!   这位王府的老管家,往日可不是对谁都这么慈眉善目的,连主子都要给他老人家几分薄面,平日里不小心碰坏了他老人家的花的时候,那脸色比主子可怕多了。   钟宴笙人长得漂亮乖巧,眼神清亮干净,说话又甜,一向深得长辈喜爱,王伯笑着跟他聊了几句,望了眼旁边等得不耐烦开始打滚的踏雪,神色愈发慈爱:“小迢这是要去哪儿?”   钟宴笙不太好意思:“我有点饿了,想去厨房找点吃的。”   王伯摸摸胡子:“他们做的东西怎么能吃?随伯伯来。”   在王伯面前,踏雪老实了不少,耷拉着脑袋,叼着钟宴笙的后摆哒哒哒跟上。   钟宴笙偷偷拽了拽,没拽动,只能由着踏雪咬。   王伯将钟宴笙带到小厨房里,神色多了三分自得:“天南地北的菜色,老朽都会上三分,小迢想吃什么?伯伯给你做。”   暗卫扒在窗口:“……”   您老人家居然给小公子开小灶!   钟宴笙见王伯颇有兴致的,不好意思拒绝,说了两道比较简单的小菜。   王伯果然没说大话,不一会儿锅中就传来喷香的味道。   钟宴笙一边被投喂,一边没忘记投喂踏雪,甜滋滋的:“谢谢伯伯!”   王伯得意一笑:“伯伯再给你露一手,拿出得意菜色。”   “好!”   看着钟宴笙乖乖吃饭的样子,王伯坐下来,笑呵呵地问:“小迢,觉得伯伯如何啊?”   钟宴笙点头:“很好!”   “那觉得定王府如何啊?”   钟宴笙再次点头:“很好。”   王伯的笑意愈发慈祥:“觉得我们王爷如何啊?”   钟宴笙磨磨蹭蹭了会儿,才小声说:“殿下也……挺好的。”   王伯笑着点点头,背过身细琢磨。   忙活半天就得了一句挺好,少爷都是在忙活些什么?   老人家做完得意菜色,擦擦手端着坐下来,跟钟宴笙闲聊起家常:“大少爷小时候也挑嘴,只能吃得下伯伯做的饭,还是被老爷带去漠北后才好起来的。”   钟宴笙惊讶中又觉得好像很合理:“定王殿下挑嘴?”   “哎,”王伯像是回忆到什么久远的事,隔了会儿才悠悠道起些往事,“当年萧家先辈受封亲王后,许誓萧家一脉,为皇室永镇边关,三代人都守在漠北辽东,大少爷在京城待到五岁,便被接去了漠北,再挑剔的毛病,在那种吃沙子的地方长大,也能治好了。”   钟宴笙想想五岁的小孩儿,被接去那种艰苦的地方,有些不忍:“为什么五岁就要接过去呀?”   王伯笑道:“若是五岁不接去漠北,就要被陛下接进宫中了。”   钟宴笙眨眨眼,隐隐约约听出了王伯的意思。   皇室跟萧家,似乎也不是传闻中亲如一家的好兄弟?   跟王伯聊了会儿,钟宴笙忽然感觉背后有点凉,以为是脱了外袍的缘故,扭头想去关门。   一扭头就看到了萧弄。   定王殿下的长发松松散散披着,阴森森地靠在门边,身高腿长,极具压迫感。   见钟宴笙回过头了,萧弄没什么表情地走过来,将手里的外袍往他身上一披,单手挟住他的腰一提,拎起满头雾水的钟宴笙转身就走。   一看这架势,王伯总算知道少爷在白忙活些什么了:“哎……少爷,您轻些,动作轻些!”   踏雪也赶忙放弃嘴边的食物,三两步跟上去。   钟宴笙傻傻地被拎回了书房,萧弄的脸色还是有些阴沉,一声不吭的,把钟宴笙往罗汉榻里放了放,便跟着躺下来,像某种护食的凶兽,将他护在了里侧。   榻上就那么点空间,钟宴笙被按在里面,空间狭窄得很,几乎跟萧弄贴在一起,吸一口气都全是萧弄的气息,喘气都不敢用力,乌溜溜的眼珠紧张地望着萧弄:“殿下?”   方才一睁眼人就不见了,萧弄绷着脸到处找人,心情很差,闭着眼淡淡道:“对本王有什么疑惑,尽可直接问,不必问其他人。”   好像确实是问本人更方便些……就是不太敢问。   但萧弄都开口了,钟宴笙想想王伯说的话,轻声问:“您讨厌皇室的人吗?”   萧弄睁开眼,深蓝色的眸子背着光,幽邃如夜:“不。”   钟宴笙不知怎么安了点心,又听萧弄冷冰冰道:“不是讨厌,是厌恶。”   钟宴笙怔然与那双幽蓝色的眼对望良久,迟钝地点了脑袋:“哦……”   厌恶,那就是比讨厌还讨厌吧。   作者有话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萧闻澜的刘备文学为瞎弄和迢迢启了蒙( 第三十七章   虽然萧闻澜离开王府之后, 试图为他堂兄说几句,解释他堂兄真没那么变态,没把钟宴笙脱光了挂在墙上风干。   不过钟宴笙在王府里待了几日, 加之钟宴笙还是众所周知的假世子, 外头的流言还是越传越离谱了。   展戎前来汇报完毕, 忍不住多问了一嘴:“主子,要不要派人遏制一下?”   萧弄倒是没什么所谓, 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看看眉眼乌黑、被他养得气色很好的钟宴笙:“传呗,越传越害怕本王。”   把钟宴笙和他的关系传得糟糕, 也是变相地一种保护。   钟宴笙表面上认真看书, 实际上耳朵悄悄竖着, 听完不太苟同, 忍不住道:“可是这样,殿下您的名声就会被败坏了,说不定还会被史官乱记一通。”   这几日他在定王府待得还是挺舒服的, 定王殿下把房间都让给他了,晚上也不知道住哪儿。   除了早上时不时会被踏雪舔醒,闲书想看就看, 都没什么烦恼。   “要那些好名声作甚,当君子可比当恶人累多了, 本王更喜欢当罩在他们头顶的大山。”   萧弄听完他小声的意见,才悠悠道:“功过是非, 千古之后, 任由评判。”   钟宴笙忍不住又看了看萧弄。   分明也是为王公贵族, 但跟他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都不一样。   从前周先生给他授课, 时不时会讲起一个他以前的学生, 说那位学生谦谦君子,如珠如玉,是世人榜样,让他好好学习。   又说王公贵族,要知礼惜名,但定王殿下好像两样都不占。   可是他觉得这样混不吝的,似乎也挺好的,虽然跟先生推崇的君子之风不大一样。   转眸时,钟宴笙才注意到,萧弄的书案旁边有个素白的花瓶,里头插着枝石榴花,也不知道搁了多久了,蔫了也没换。   看来定王殿下的确是很不拘小节的人哇。   钟宴笙暗暗给予肯定。   前几日萧弄答应了钟宴笙,等他生辰那日就放他回一趟侯府,钟宴笙从没这么期待过生辰。   生辰当日,钟宴笙醒得比平日早。   睁开眼的时候,看到踏雪又在床下蠢蠢欲动地想爬起来,钟宴笙坐起来,两只雪白的赤足轻轻踩了踩踏雪的背,脚感极好,像张毛茸茸的厚毯子,比地上的羊绒毯子还舒服:“踏雪,不许上床。”   踏雪鸣嘶了声。   钟宴笙还以为是踩得它不舒服了,连忙想收回来,踏雪却突然一翻身,瘫在地上露出肚子,又呜呜叫了两声,灰蓝色的兽瞳眯起来,仿佛在叫钟宴笙往这儿踩。   钟宴笙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跟踏雪玩了会儿,还是不慎被这只流氓大猫舔了口脚,耳尖尖红着威胁:“踏雪,你再乱舔我就不陪你玩了!”   这个威胁似乎奏效了,叛逆的大猫不再呜呜反驳了,委屈趴在地上,盯着他慢慢甩尾巴。   闹完了,钟宴笙才注意到他桌上有碗面。   一碗刚煮好不久的,冒着腾腾香气的长寿面。   钟宴笙怔了怔,想起前几日萧弄玩笑似的说“还能少你一碗面不成”。   是萧弄吩咐的吧。   他没来由的,有点高兴。   梳洗完吃了那碗面,钟宴笙走出门时,展戎就候在门外。   见钟宴笙出来了,展戎板板正正地行了一礼,神容冷酷,态度恭敬:“小公子,今日主子有事出门了,要晚上才能回来,由属下送您去淮安侯府。”   定王殿下的确很忙,这几日钟宴笙待在王府里,见他经常不是在看文书,就是在见那些来求见的官员。   据说陛下年事已高,几乎不理朝政了,现在都是内阁并着几位在京的亲王合力处理政事。   展戎看起来就不是寻常的亲卫,更似心腹,钟宴笙乖乖点头:“劳烦展护卫。”   这几日钟宴笙住进王府,亲卫和暗卫们不免对他生出浓重好奇,这位王爷破天荒带回来的小公子脾气好,礼貌乖巧,生得好看,虽然娇气了点,但大伙儿也没什么意见,反倒在展戎的描述中,隐隐对他生出几分敬畏——   这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公子,他居然能跟王府最不好惹的三位都相处得那么和谐!   而现在,连他们的展戎老大都要为这位小公子亲自驾车了!   上马车的时候,钟宴笙总觉得有人在看他,纳闷地回头瞅了眼。   方才墙上的一排脑袋嗖地缩了回去。   身后空荡荡,钟宴笙迟疑着钻进马车里,放下车帘。   错觉吧……?   定王府离淮安侯府不算很远,钟宴笙一路都忍不住不断掀开帘子往外看,没等太久,就看到了熟悉的大门。   今日淮安侯府格外热闹,妆点得喜气洋洋的,仆从一大早就在扫洒宅子里外,准备迎接中午的来客。   钟宴笙乖乖地跟展戎道了谢,步伐飞快地走向了侯府大门。   下人们正忙碌着,钟宴笙突然出现,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神色微妙复杂的有,漠不关心的也有,但更多的是惊喜不可置信的,往日钟宴笙对下人好,很得大家喜欢的。   众人望着完完整整的钟宴笙,感觉做梦似的:“小世……小少爷?!你回来了?您没事吗?哎哟!快去通知夫人!”   方才还井井有条的大门口乱了起来,钟宴笙在几个人的簇拥中,一边软声解释自己没事,一边走上熟悉的小道。   进门时已有人奔去通知侯夫人了,所以钟宴笙才走到半路,就见到了急急奔来的侯夫人。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侯夫人也一早起来妆扮,穿上了最隆重的命服,雍容华贵,只是衣裳层层叠叠的,差点绊了一跤。   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将跟上来的人都遣散了,钟宴笙连忙上前扶住她,下一刻就被抱住了,头顶传来侯夫人哽咽的声音:“我儿……”   钟宴笙这几日都好好的,在王府里过得很好,王伯还会给他开萧弄都吃不着的小灶,每天都过得顺心,什么也不用多想,可是听到母亲的声音瞬间,他的鼻尖猝然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眶鼻尖也跟着泛起红,吸吸鼻子压下那股情绪,露出笑容:“娘亲别哭,怎么急急忙忙就跑出来啦?爹呢?”   钟思渡慢一步跟在后面,看着钟宴笙露出的半边脸顿住脚步。   这几日他总会想起钟宴笙满脸醉红朦胧望着他的眉眼,还有他摇摇晃晃走向萧弄的脚步,那声“哥哥”好似也成了诅咒,好几日他都辗转难眠。   定王府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钟思渡不明白父亲为何对钟宴笙被带走一事沉默不言,但淮安侯没有动作,钟思渡更不可能有。   在定王面前,连很得皇帝宠爱的德王都要绕道走,更别提其他人,没有人想惹到不守规矩、不按常理的定王。   萧弄对钟宴笙到底是有几分喜爱,还是单纯贪恋美色?   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钟宴笙一直在躲,他不愿意。   钟思渡抿紧了唇,望着那张脸,试图看出他这些日子在定王府过得憔悴折磨的痕迹。   那双乌黑的眼忽然朝他这边转过来,歪了歪脑袋:“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   完整的一张脸映入视线,眼睫浓密湿黑,被微微的泪意浸染,仿佛一块薄薄的白釉瓷,因为太过易碎,让人想要仔仔细细看着收着……除了因为见到侯夫人沾了点泪,钟宴笙身上似乎没有一点被摧残折磨的痕迹,反倒像是比在侯府时更受娇养滋润。   像一朵被人精心养好的花,娇艳欲滴。   钟宴笙没有察觉到钟思渡的复杂心情,看着钟思渡,大大方方夸奖:“你今日穿得很好看。”   钟思渡一怔,不知为何,下意识将腰收得更直,不太自然地“嗯”了声:“……多谢。”   为了今日的宴会,淮安侯府邀请了京中几乎所有的世家名流,连宫中也会来人,而钟思渡是这场宴会的主角,穿得也比平日更正式,整个人如青竹秀挺,端正温润,虽是少年,却已有几分翩翩风度。   但今日不仅是钟思渡的生辰,也是钟宴笙的。   以往侯府都是给钟宴笙庆祝生辰的,如今却不能给他过了。   钟宴笙来之前就想好了,因此没有露出什么异色,以免叫爹娘为难,可这副懂事乖巧的样子,反倒叫侯夫人心底更难受了。   宴会很忙,侯夫人要主持的事不少,但她现在却全没心思,她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拉着钟宴笙的手往内院走,细细问:“迢儿在那边过得如何?睡得好不好?吃用习不习惯?”   钟宴笙一一回答完,侯夫人又突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道:“娘以为迢儿今日不会回来了,便没有做你的面,现在去做好不好?”   钟宴笙看着华服璀璨、忙着主持事务的侯夫人,本来就在忙,还来陪他,再去做份面,哪来的时间?   他停顿了下,心里有些失落,但还是摇摇头,语气柔软:“不用啦娘,有人给我做了。”   侯夫人不仅没放心,反而更难受,偏头叹了口气。   因为淮安侯在见客,钟宴笙跟着侯夫人去了偏厅,侯夫人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侯府里的大小事务都得经她的手。   只坐着说了两句话,就三个人来求见夫人了,侯夫人没办法,只得先离开会儿。   偏厅里静下来,就剩钟宴笙和钟思渡。   直到此时,今日异常沉默的钟思渡才开了口:“你方才对母亲说的,都是实话?”   钟宴笙茫然:“什么话?”   钟思渡的目光紧锁在他脸上,寻找着说谎的痕迹:“过得很好,对你很好,没有不习惯。”   原来是关心他。   钟宴笙心里升起一股感动。   钟思渡说不可能喜欢他的那天,他都没想到能有和钟思渡和解的时候,他跟钟思渡不和,难过的也是淮安侯和侯夫人。   为了让钟思渡放心,钟宴笙重重点了下头,凑得离他近了些,悄悄跟他说:“定王殿下其实不像外面传的那样可怕啦,我睡不惯他的床,他就让人将床上床下都换了。老管家伯伯人也很好,每日都给我做我喜欢吃的,每个人对我都很好。”   睡不惯,他的床?   钟思渡脸色僵滞,简直不敢想这几个字背后的意思,垂在袖中的拳头死死握了握,才勉强点了下头:“那就好。”   嗯,他放心了。   钟宴笙满意地坐回去。   淮安侯见完客过来的时候,后面还跟着这几日被叫去主院的云成。   有侯爷在场,云成再想念钟宴笙,也不敢冲过来,就默默给钟宴笙倒了杯茶,瞅着钟宴笙揉发红的眼眶,看得出这几日担心得很,向来心大的云成眼底下都有些青黑了。   钟宴笙朝云成递了个“放心”的眼神,有话一会儿去春芜院说。   看见钟宴笙,淮安侯端肃道脸色缓了三分,望着坐在一处的两个少年,一个神秀漂亮,一个温润如竹,哪家有这样的孩子都会骄傲。   淮安侯心里也难免复杂。   找回钟思渡的时候,他与夫人在忧愁如何让这两个孩子融洽相处,等这两个孩子能融洽相处了,又……   “迢儿,”淮安侯道,“过来,与爹单独说说话。”   钟宴笙听话地跟过去,走到廊下,淮安侯背着手,定定看了他片刻,才问:“迢迢,你会不会怪爹这样做?”   钟宴笙眸色清净明透,含着段天然的温柔明澈:“不会,我明白的,爹。”   淮安侯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片刻之后,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低声道:“迢迢,你记住,若是往后出了什么事……恐怕只有定王能护住你。”   钟宴笙茫然地望着淮安侯,不太明白淮安侯怎么能断定萧弄会护着他。   而且他又不惹事生非,怎么会摊上什么大事呢?   见淮安侯没有解释的意思,钟宴笙迟疑着应了声:“嗯,我知道了。”   宴会就快开始了,宾客们已经在路上,淮安侯和侯夫人都忙得很,能抽空说两句话已是不易,侯夫人说完,也被下面的人催着离开了。   钟思渡也要去前院准备迎客露面。   钟宴笙只好带着云成回了春芜院,他还惦记着自己藏的那堆东西,万一被搜出来……头皮发麻。   好在他的房间什么都没变动,维持着原样,云成跟在后面,吸着鼻子道:“夫人不准动少爷的东西,只叫下人扫扫灰……少爷,我听夫人的意思,您似乎还要去定王府,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钟宴笙发现他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   看出他的沉默,云成憋了一瞬,哇地就哭了:“少爷,您是不是以后就不回侯府了?那带我走吧!我、我不在乎您是不是侯府的少爷,只要跟着少爷,就算去沿街乞讨我也愿意……”   他一哭,钟宴笙好不容易在爹娘面前憋住的情绪也差点收不住,险些对着云成一起呜呜哭起来。   但钟宴笙感觉这样好像有点傻,他离开侯府,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吸了口气憋住眼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云成你别哭,等我离开定王府,就带你来我身边。”   云成的眼泪说收就收,破涕为笑:“好,少爷您千万别把我丢下了。”   在侯府的时间过得格外快,没多久就到了开宴的时间,云成陪钟宴笙说了会儿话,想起些自己负责的事,也不得不去前院。   宾客陆陆续续到了,下人来来往往,团团喜气。   钟宴笙每天中午都被萧弄拎着睡午觉,都快形成习惯了,看大家都在忙,就自个儿在床上眯了个午觉。   醒来时天色已微黑,在后院都能听到前院喧闹的声音,前院那般热闹,反倒将后院衬得愈发空寂。   云成似乎回来过,发现钟宴笙睡着了,就把桌上的茶水换了一番,又带来了碟他喜欢的茶点。   钟宴笙听着前面的热闹,摸黑坐到椅子上,尝了一小口,感觉没从前好吃。   今日他不适合露面,只能待在后院里。   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屋里待了许久,钟宴笙逐渐感觉空落落的。   虽然他喜欢安静,讨厌喧闹,但今日到底是他的生辰,淮安侯和侯夫人忙着主持宴会,甚至都没机会跟他多说几句话就匆匆走了……   钟宴笙鬼使神差的,悄悄么么去前院看了看。   离那些热闹的人声越来越近,钟宴笙不敢靠近宴席,藏在一棵树后,目光一转,就看到了淮安侯、侯夫人和钟思渡。   侯夫人不知道在跟淮安侯和钟思渡说什么,淮安侯脸上难得展露了笑意,钟思渡也低头浅笑。   不似钟宴笙容貌殊丽身子孱弱,他面容肖似父母,玉树琼枝,一看便知是淮安侯府真正的世子。   宾客们朝他们揖手恭喜:“侯爷,多年不见,恭喜侯爷寻回亲子,贵公子气宇轩昂,才气过人,望着贵公子,都能想起当年探花郎的风采了,哈哈!”   钟宴笙挠了挠树皮。   即使他心底有些失落和难过,也不得不承认,钟思渡看上去与淮安侯和侯夫人更像一家人……不对,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爹娘在哪里。   满院热闹与他无关,钟宴笙听着那些欢天喜地的祝词,心底反而更酸涩难受了,强忍了一天的情绪摇摇欲坠的,赶紧从人少的长廊偷偷离开。   正在跟长辈说话的钟思渡余光中看到偷偷溜走的钟宴笙,笑容一滞。   他知道钟宴笙的心情肯定不会很好,但今日于他而言无比重要,比斗花宴还要重要数倍。   “思渡?”侯夫人疑惑开了口,“在看什么?快叫世伯。”   钟思渡停顿了一下,浅笑着道:“没什么,只是看见了只鸟儿飞走了——世伯。”   钟宴笙一个人在长廊上溜达了会儿,有点想回王府了。   踏雪这会儿肯定趴在羊绒毯子上,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等着他,大猫猫抱起来暖乎乎的,皮毛柔软厚实,踩起来也很舒服。   可是前院宾客那么多,他不好穿过去。   钟宴笙想了想,避开人,走他从前偷偷溜出侯府的那条小路。   到了地方一看,钟宴笙才发现门被封死了。   大概是他溜出去了太多次,被淮安侯发现了。   今日侯府的宾客太多,其他后门也都全部锁住了,避免有人从后院溜进来生事。   钟宴笙在墙边转来转去的,犹豫了会儿,决定爬墙。   只是钟宴笙虽身量清瘦,却体力不足,快爬到墙头时,已经开始气喘吁吁,细瘦的胳膊微微发抖,手上没什么力气了。   回头一看,已经离地面很高了,用来垫脚的东西还被他不小心蹬飞了,一时上不去下不来,格外怀念起云成。   若是云成在的话,就可以拉他一把了……   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他的手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轻轻一拽,带着他攀上了那道看似高不可攀的院墙。   钟宴笙的眼睛微微瞪大,难以置信地望着一身华服、格格不入坐在院墙上的男人:“定王殿下……你、您怎么会在这儿?”   萧弄轻轻挑了下眉:“本王若是不来,你准备在这墙上挂多久?”   钟宴笙不太好意思地低下脑袋,随即脑袋就被揉了一把:“委屈成什么样了?不痛快就说出来,憋在心里做什么?”   夜风吹走了白日的闷燥,钟宴笙坐在院墙上,晃了晃小腿,唔了声:“也不是不痛快,就是心里闷闷的……”   萧弄垂眸望了他片刻,忽然从院墙上站起,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那本王带你去解解闷。”   “哎?”   钟宴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拦腰抱着,从院墙上跳了下去!   淮安侯府的院墙高得很,失重感猝然袭来,钟宴笙下意识死死抱住萧弄,吓得啊了声。   与此同时,一声马嘶声响起,在萧弄的主导下,俩人稳稳落到了马背上。   钟宴笙惊魂未定,手还死死攥着萧弄的衣角。   萧弄像是作恶成功,低低笑起来:“胆子小得跟只小雀儿似的。”   说着,一蹬马,坐下的马儿与他默契十足,立刻撒蹄狂奔而去。   萧弄的马跑得极快,但有萧弄带着,却没那么颠簸,比钟宴笙自己骑马还要稳当。   两道的风景飞速后退,钟宴笙偷偷睁开一只眼看了会儿,又睁开另一只眼,呼呼的冷风迎面吹在脸上,他的眼睛亮起来,渐渐感到了几分快马驰骋的快意。   见钟宴笙坐得直挺挺的,萧弄都替他累,又吹了个口哨。   方才还跑得很稳的马儿陡然狂烈起来。   钟宴笙本来享受地吹着风,立刻就被陡得歪来倒去,慌乱叫:“殿、殿下,你的马!”   “它发癫。”萧弄悠哉道,“我管不着。”   钟宴笙生怕被甩下去,身后的怀抱宽阔坚实,让人感到安心,他试探了一下后,小心翼翼将后背靠了上去。   方才绷得紧紧的清瘦身躯忽然靠进了怀里,幽幽的香气拂过鼻端,萧弄垂眸望着黑暗中依旧一段清瘦雪白的颈子,上面有瓣小小的花瓣胎记,位置隐秘,估计钟宴笙自己都不知道。   萧弄无意识舔了下犬齿。   这么香,不是在引人咬他吗。   也不怪踏雪成天惦记着钟宴笙,又想咬又想舔的。   钟宴笙的脖子很敏感,咬上去时浑身都会发抖,从耳根红到脖子,全身都会慢慢沾上红,像只熟透的小虾子。   盯了片刻后,萧弄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天色暗下来,街上就没那么热闹了,快马驰骋也不会扰民,马蹄撒欢狂奔着,畅快淋漓。   钟宴笙的兴致被带得很高,这会儿才想起来问:“殿下,我们要去哪儿?”   萧弄没有明确回答,牵着缰绳,道:“到了就知道了。”   很快,钟宴笙就知道是哪儿了。   萧弄带他来到了城墙边。   钟宴笙没骑过这么快的马,骑得高兴,但下马的时候,腿却止不住发软,磨蹭了几下,就被抱臂等在一旁的萧弄抬手抱了下来。   钟宴笙窘迫:“殿下,放我下来吧……”   他发现了,踏雪喜欢扑人舔人,定王殿下喜欢一言不合抱人。   萧弄也不刻意逗他,将他稳稳放到地上,带着人往城墙上走。   也不知道萧弄是怎么打点的,居然没有人阻止两人上城墙。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四周黑漆漆一片,这面城墙外肯定也看不到什么风景。   钟宴笙有些奇怪萧弄带他来这里做什么,话还没出口,猝不及防又被抱了起来,萧弄抱他跟抱什么娃娃似的轻松,将他放到了城墙垛口上。   底下黑幽幽的,晚风猎猎吹来,钟宴笙害怕得缩了缩脚,蹙着眉刚想问萧弄,萧弄自个儿也坐到了城垛上,坐得比他稍高一些,随即从怀中掏出了什么。   下一刻,一缕幽深的埙声从萧弄唇下吹出。   古埙声清冷低沉,绵绵不绝,在城墙之上,愈发悠远。   钟宴笙听得怔怔的,询问的话到了嘴边也忘了吐出来,捧着脸认真听着萧弄为他吹奏的埙曲。   悠远的古调,似是看不到尽头的大漠,覆盖苍山的大雪,曲调渐渐从低幽转向高昂,声音直击心口。   就在那一瞬间,下方的黑暗中陡然爆发出一阵璀璨明亮的火光!   打铁花!   钟宴笙吃惊地睁大了眼,看见那片黑暗的城墙之下,站着几个人,将滚滚铁水击打在石墩之上,刹那之间,爆发出无比绚烂的火花,飞溅、燃烧,滚烫而热烈。   华丽的火光倒映在眼底,他的呼吸都停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眸色被映得极亮极亮。   埙声不知何时停了,萧弄单手把玩着那只陶埙,另一只手垂下去,按在钟宴笙的脑袋上,揉了把他柔软的头毛:“还闷吗?”   钟宴笙有些恍惚地望向萧弄,火光映亮了那张总是带有几分不正经邪气的脸,此时低头望着他的神情,竟似有几分怜惜的温柔。   火花还在盛放,城墙之上,外人闻风丧胆的定王殿下却在逗他开心。   钟宴笙好像明白了淮安侯为什么会那么说,眼底越来越亮,抿唇露出笑容:“嗯!谢谢殿下!”   萧弄一挑眉,又不那么好说话了:“叫我什么?”   “……王爷?”   “想清楚。”   看萧弄变了神情,显得容色冷酷,钟宴笙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看他眼睫扑簌簌眨着,脸色茫然,萧弄沉默片刻,无奈了:“从前怎么叫我的?”   忙前忙后哄人开心,得到的居然还是一声声“殿下”,岂有此理。   钟宴笙愣了一下,想起认错人的尴尬,嗫嚅了一阵,小小声试探叫:“哥哥?”   萧弄唇角弯了弯:“大声点,没听见。”   底下的火花还在盛放,忽明忽暗映在他们脸上。   夜风习习,片晌之后,将旁边人的声音吹入了耳中。   “哥哥。”   真好听。 第三十八章   小的时候, 萧弄过年会随父母回京,那时候萧闻澜也会跟在萧弄屁股后面叫哥哥,但萧弄从没觉得萧闻澜叫得好听过。   也没想过自己会惦念这小雀儿叫哥哥自己这么久。   今日的心思没白费。   犬齿好似又在发痒, 想舔咬这只香甜的小雀儿了。   萧弄舌尖抵了抵牙尖, 一时竟然有些羡慕踏雪那只无忧无虑的流氓大猫了。   他若是啃钟宴笙一口, 这小孩儿就要拿看怪人的眼神看他了。   萧弄勉强耐下那种啃一口什么的欲望,忍不住又揉了把钟宴笙的头发, 把钟宴笙又揉得一阵噫呜叫:“再叫一声。”   那天钟宴笙在景王私宴上叫别人哥哥,萧弄做事一向拔头筹,听哥哥也要比别人多听一声。   虽然叫萧弄哥哥, 会想起某些尴尬的事, 不过叫了第一句后, 后面再开口就不难了, 钟宴笙理了理被揉乱的头发,好脾气地叫:“哥哥。”   “再叫一声。”   “哥哥。”   “继续。”   “……”   又一阵风吹来,钟宴笙歪头打了个喷嚏, 木着脸看萧弄。   萧弄听得算是满意,脱下外袍罩在他身上,跳下城垛, 逗他:“再叫一声,就把你抱下来。”   钟宴笙一开始还乖乖叫哥哥, 后面又被逗着叫了好几声了,现在再看看循循善诱的萧弄, 不搭理他了, 自己慢吞吞地转身跪在垛口间, 缓缓往下爬。   萧弄啧了声“叫哥哥都不乐意”, 伸手把他抱了下来。   萧弄比钟宴笙高半个头, 肩宽腿长的,他穿着适合的外袍,罩在钟宴笙身上就格外宽大,空荡荡的,就露出颗脑袋。   柔软的头毛被风和萧弄的手一起揉得乱糟糟,像只被弄乱了羽毛的漂亮小鸟。   萧弄的心奇异的柔软下来,想起那日楼清棠问他,那么大张旗鼓找迢迢,对他与别人不同,是不是只是因为他身上特殊的香味能为他镇痛。   不是。   就算钟宴笙身上没有那股朦胧芬芳的兰香气息,和其他人也是不一样的。   他不只是一味止疼的药。   萧弄思考了下为什么,随即自信地得出结论。   因为这个格外漂亮的小美人苦恋于他。   他嘛……就像那个话本子里的将军,见不得泪涟涟的小美人,勉勉强强回应一下。   想着,萧弄伸手揽着钟宴笙,带着他下城墙:“以后不高兴也可以叫哥哥。”   自从画舫那一晚后,钟宴笙连云成的近身伺候都接受不了了,但被萧弄揽着,嗅到他身上混着苦涩药香的冰冷气息,竟然奇异地不感到排斥:“嗯!”   真奇怪,明明和其他人比起来,定王殿下给人的压迫感和攻击性才是最强的。   回王府前,钟宴笙感觉突然走掉不打招呼不太好,会让淮安侯和侯夫人担心,小声求了萧弄几句,又红着耳尖叫了几声哥哥,萧弄才答应带他回侯府。   这会儿前院的宴席仍未结束,应该没人发现他离开了。   萧弄看钟宴笙跟只小兔子似的,在高耸的院墙下一蹦一蹦的,企图扒上院墙,抱着手欣赏了会儿,才上前两步,半跪下来一扛。   钟宴笙猝不及防坐到他肩上,吓得差点倒下去,萧弄眼疾手快按住他的双腿,起身将他托起来,往上一送:“快些回来。”   钟宴笙突然被托起来,脸红耳赤的,手忙脚乱地扒住墙头撑上去:“知道了,放开我吧哥哥!”   附近跟上来的几个暗卫开了眼界,眼睁睁看着自己主子给人当人肉登梯,惊得差点从院墙上摔下来。   比较有经验的暗卫偷偷摸摸介绍:“对,就是那位小公子。”   众暗卫恍然大悟,望向正在慢慢往下爬的钟宴笙,目光中带上了几丝震撼与敬畏。   这就是传闻那个能跟可怕的老管家王伯谈笑风生、跟脾气不好的艾叶豹踏雪吵架的小公子啊!   他甚至能坐在主子肩头上不被砍死!   出于好奇,大伙儿争先恐后,涌上院墙瞻仰钟宴笙。   虽然看起来动作很慢,反应迟钝,力量弱小,但是连展戎老大都承认他的实力了!   人不可貌相!   在一群暗卫崇敬的视线里,钟宴笙生怕摔了,小心翼翼、慢慢吞吞地踩着旁边的树桠跳下墙,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院墙。   这会儿月亮被掩映在乌云下,周遭黑漆漆的,他什么都没看清。   但他总觉得身上毛毛的,像是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不,是一群东西在盯着他。   钟宴笙有点害怕,忍不住隔着院墙叫了声:“哥哥!”   片息之后,萧弄出现在墙头,低头看钟宴笙狐疑地四处看着,又仰头朝他看过来,脸小小的,可爱极了,慌里慌张地问:“哥哥,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萧弄望了眼跟群蝙蝠似的挂在墙上的暗卫,面无表情地抬手掰了根附近大树伸过来的纤细枝桠,用了点劲道丢过去。   被砸的暗卫也不敢躲,更不敢出声,刺溜滑了下去。   眼见主子不耐烦了,众暗卫赶紧也纷纷呲溜滑下去。   萧弄这才面不改色道:“没有。”   这群不成器的东西。   黑暗中若有似无的视线似乎消失了,钟宴笙拍拍胸口:“那就好。”   看钟宴笙不经吓的样子,萧弄扬扬眉:“要不要本王陪你过去?”   “不要!”   钟宴笙心想,要是给人看到定王殿下出现在淮安侯府,今晚这其乐融融的宴会就要办不成了。   回到春芜院,钟宴笙点了蜡烛,把床幔里王伯送的那一小袋花籽摸出来,然后写了个封信,告知淮安侯和侯夫人他先跟萧弄走了,用装着花籽的香囊将信仔细压好。   出去时,钟宴笙又望了眼热热闹闹的前院。   这会儿宫中应当来人了,从今天起,钟思渡能回归族谱,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世子头衔。   他真诚地祝福钟思渡能得偿所愿。   虽然那些热闹还是与他无关,但今晚有人陪着他过了十八岁生辰,他也很开心。   定王殿下一点也不可怕,是很好很好的哥哥。   回到之前的那堵墙时,明月正当空,月华如流水,定王殿下正坐在院墙上,无聊地抛着手里的陶埙。   钟宴笙的视线不由随着那只陶埙上上下下的。   萧弄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朝下看过来:“喜欢这个?”   钟宴笙犹豫了下,摇摇头,朝萧弄伸出手,嘀嘀咕咕:“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翻来翻去的,好像话本子里的小姐和书生……”   萧弄差点没坐稳掉下来,把钟宴笙拉上来,冷着脸教训:“少看话本子。”   “喔。”   萧弄拧了下眉,又不太放心,多叮嘱了一句:“尤其别看萧闻澜看的那种。”   萧闻澜那混小子,别把他乖乖的迢迢带坏了。   钟宴笙听话点头。   骑马虽然酣畅淋漓,但比坐马车累得多,大腿还磨得疼。   回到定王府的时候,钟宴笙已经很疲倦了,就倒到床上,呼呼睡了过去。   恍惚间似乎有人站在床前看了他一会儿,随即在枕头边搁下了什么。   这一晚钟宴笙的梦都甜美而炫亮,被踏雪蹭醒时头发支棱着,眼神朦朦胧胧,不是很清醒。   踏雪见时机恰好,立刻凑上来想舔钟宴笙,才把钟宴笙惊醒了,一推踏雪毛茸茸的大脑袋,视线落到下方,在枕边发现了昨晚萧弄吹的那只陶埙。   钟宴笙愣了一下,想起坐在围墙上懒散抛着陶埙的萧弄,问他喜不喜欢。   忍不住露出个笑。   昨夜的埙声比钟宴笙从前听过的都要美妙,钟宴笙小心捧起陶埙,想起那场只给他看的打铁花,还有明明暗暗交界中,萧弄似乎温柔认真的神色,忍不住按了按心口。   他好像有点心慌,但和害怕的时候不太一样。   心跳得有点快。   踏雪没被搭理,不满地拿脑袋蹭过来,强行挤到钟宴笙怀里。   钟宴笙给他一挤,那种心口麻麻的奇妙感觉就被抛到了脑后,摸摸踏雪,一摸就是一手毛,忍不住指责:“踏雪!你最近掉毛太严重了,不要上床!”   踏雪委屈地嘤嘤呜呜叫。   他看看掌心里那撮毛,疑惑问:“你怎么掉这么多毛,你是不是要秃掉了?”   踏雪的豹脸好像垮了下来,不大高兴嘶鸣了声。   “唔,”钟宴笙安慰它,“你就是秃掉了,在我眼里也是很漂亮大猫。”   他这么一安慰,踏雪反而更不高兴了,耳朵委屈地一耷拉,头一次不肯理钟宴笙了,转身优雅地跃下床,低落地走开。   原来大猫猫也会在意这种事吗?   钟宴笙有心想安慰下踏雪,但一开口就吃到了一口毛,又把话咽了下去。   踏雪掉的毛真的太多了。   萧弄送的陶埙钟宴笙很喜欢,就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想来想去,又放进了他藏东西的老地方。   床幔上面堆叠的深处。   萧弄带他看铁花,给他吹埙,还把陶埙送给他了。   钟宴笙觉得,他也应该送萧弄些什么。   但是定王殿下一个花瓶都是三万两银子……   他现在住在定王府,也不能送画给萧弄,否则很容易被发现是春松先生,毕竟他跟外人又没什么接触联系。   钟宴笙思来想去,打算卖画。   多卖几幅画,凑一凑,就能买得起符合定王殿下的礼物了。   不过王府里没有画材,又不能跑去侯府拿,钟宴笙掂了掂昨晚从屋里摸出来的银子,打算出去买点东西。   正好趁萧弄早晨不在王府——来了王府几日,钟宴笙才发现,萧弄早上几乎都不在,下午才会回来,把他拽去念书催眠。   王伯和展戎也神出鬼没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不过钟宴笙没有探究的好奇心,就算萧弄让展戎过来汇报时钟宴笙在场,也会自己回避。   乖得很省心。   钟宴笙还以为出门会被萧弄的亲卫询问或者拦住,好在亲卫大哥多言,依旧冷着张脸,直接就开门放行了。   他笑着跟亲卫打了个招呼,步伐轻快地跨出大门。   亲卫目不斜视地看着钟宴笙离开,然后又等后面跟着的几个暗卫鬼鬼祟祟跟出了门,朝他们递了个“保护好小公子”的眼神,才又哐当关上大门。   钟宴笙对京城熟悉仅限于东市,出了门没怎么犹豫就去了东市,心里列了个表,到了那条熟悉的街上转了转,找到店铺就走了进去。   掌柜的正在打算盘,见到个神容烨然的小公子进来了,眼前一亮,挤出笑容:“这位小公子要些什么?”   钟宴笙路上都想好了,扳着手指数:“朱砂、石青、胭脂、天水碧……还有远山黛,都来些。”   他要的不少颜色都颇为名贵,价格不菲,掌柜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亲自将钟宴笙要的都包好,过程中一直在偷看钟宴笙,看出他身上的衣袍面料华贵,在光下流光溢彩的,猜出是哪家贵公子,主动询问:“可要送上府?”   钟宴笙赶紧摇摇头:“不,帮我包严实些,不要给人看出来是什么。”   可不能给王府的人发现他买颜料,给他们发现就等于被萧弄发现了。   萧弄要是发现他是春松先生,那也太尴尬了!他都对萧弄说春松先生是老头了。   还有那封写给春松先生的信……   门口乔装成寻常百姓的暗卫探头探脑。   小公子买这些做什么?   算了,回头先告诉主子。   钟宴笙自以为隐蔽地买好东西,走出铺子时,琢磨着要不要给王伯买点新的花籽,近来京城越来越热,王伯出去一阵,亲卫们也不会养花,回来养的花死了一片,叹着气跟他抱怨。   边想着,钟宴笙边左顾右盼,寻找哪里有卖花的,熟料视线里突然出现张十分熟悉的脸。   孟棋平。   钟宴笙看见了孟棋平,孟棋平自然也看见了钟宴笙,脸色当即就变了,冷笑一声跨过来:“哈,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钟小世子……哦,不对,现在已经不是了。”   钟宴笙眨眨眼,回忆了下出门前看的黄历了。   今日好像是不宜出行。   怎么宜出行老是撞上萧弄,不宜出行就撞上孟棋平呢。   钦天监到底算得对不对?   钟宴笙就琢磨了一下,孟棋平已经快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群看着像护院的——大概是吃了上次的教训,发现带些狗腿子没用,还是带几个能打的关键时刻救命。   一俩月不见,孟棋平肉眼可见的变阴沉了许多,戴着个指套遮挡断指,盯着钟宴笙的神色隐隐有几分怨恨。   虽然不是钟宴笙下的手,但他觉得跟钟宴笙也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为了去找钟宴笙,要不是钟宴笙跑到那个偏僻的地方,还提到定王,他又怎么会断指?   “怎么,被淮安侯府丢掉了,就攀上了定王的高枝?”孟棋平调子不阴不阳的,“你这小身板,恐怕经不住定王几下撞啊。”   钟宴笙皱皱眉,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孟棋平冷笑:“以为老子猜不到吗,那日捡便宜的就是定王吧,那些风言风语蠢货才信,什么你被定王抓进府里拷打折磨……”   他的声音猝然压低,目光扫过钟宴笙全身,重点在下面扫了扫,带着股狎昵的恶意:“你是不是天天被那条疯狗干得下不来床啊?”   他这副神情语气,跟在画舫和景华园中一样,钟宴笙被看得有些反胃,蹙眉后退了一步。   孟棋平若是觉得他跟萧弄有些什么,怎么还敢这么说话?   思考再三后,钟宴笙大概明悟了。   孟棋平断了一指,定王殿下还只是被轻飘飘罚了几日禁闭,偏偏孟棋平真就惹不起定王殿下,只好来惹他出口气了。   虽然有些迟钝,但钟宴笙在某些事情上有着极为通透的思维,想通之后,一时倒不觉得孟棋平有多可怕了,心理的阴影也削弱不少,语气平和认真:“孟棋平,如果你不想整条胳膊都断掉的话,说话最好小心,定王殿下不是你可以随口侮辱的人。”   孟棋平的眼角抽了一下,显然想起了些不太美好的回忆,但随即又啐了下:“怎么,他还敢杀了老子?”   钟宴笙感觉不一定。   定王殿下做事,的确挺随心所欲的,孟棋平要是真得罪了他,哥哥未必不敢宰了他。   见钟宴笙望着自己的神色很平静,不像之前那样,总是带着点怯怯的恐惧,孟棋平刚生出的几丝对于定王的畏惧又降了下去。   京中现在看钟宴的热闹的可不少,大多都带着讥嘲,昨日钟思渡正式归入族谱,得到陛下圣旨,钟宴笙就更成了个笑话。   就这么只柔弱的金丝雀,剥去淮安侯府世子的身份后,什么也不是的东西,也敢小瞧他!   这些日子,家里也从一开始哭天喊地的为他求公道,变成了警告他不要再惹事,他气闷得快疯了。   孟棋平左右扫了扫,见钟宴笙只有一人,冷冷一笑:“给老子把他绑走!”   定王若真把钟宴笙放心上,会由着外头传成那样?显然是把钟宴笙当个漂亮的玩物罢了,说不定已经玩腻了,否则也不会不派人跟着他,任由他出来一个人。   他就是教训钟宴笙,以钟宴笙现在的身份境况,又哪有胆子告状。   孟棋平嘴角刚歪处一缕残忍的笑意,下一刻胸口一阵剧痛,身体被一股大力踹飞了出去。   他人都蒙了,连旁边带的护院也傻住了,压根没看清是谁出的手,顿时动都不敢乱动,惊惶地左顾右看。   钟宴笙也愣了一下,他原本想浪费下手里的颜料往孟棋平眼睛里泼的,动作收了收,扭头看向旁边。   两个扮作平民没什么存在感候在一侧的暗卫上前,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钟宴笙左右,露出佩刀,眼神冰冷,气质绝非寻常护院,更似死士。   孟棋平心里一抖,陡然意识到,钟宴笙身边不是没跟着人。   那俩人跟那天砍掉他手指的人一模一样,冷冰冰砍死人的眼神……   手指似乎又开始疼了,那种活生生被疼晕还不能发声惨叫的感觉,孟棋平稍微一回想就后背发寒,慌忙厉喝:“护着本少爷……走,快走!”   看孟棋平跟见鬼似的连滚带爬跑了,钟宴笙歪歪脑袋,迟疑了下,扭头跟身后的俩人道谢。   俩暗卫面色不动,鞠了一躬,又消失在了人海中。   传闻里的小公子跟他们搭话了!   羡慕死那群今日没轮值的。   钟宴笙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为什么他偶尔会觉得暗中有人在看着自己了。   有时候还不是一道视线,是一群。   原来是哥哥派来的人……不是鬼就好。   不过这颜料还能用吗?显然他今日的行程已经暴露了。   这些颜料价值不菲,钟宴笙苦兮兮地算了算自己的小金库,头一次感到银钱窘迫。   他不想用淮安侯府的钱,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带回去。   他也得赚银子交饭钱呢,不能一直在王府白吃白喝的。   而且等把云成接出来了,还要养云成呢。   反正……买颜料又不代表会作画。   钟宴笙边想着,边往回王府的路走,转角时眼里有个影子撞过来,他下意识退了一下,结果那人还是直挺挺撞了过来,钟宴笙人没事,抱着的东西没拿稳,哗啦散了满地,连忙蹲下身捡。   对方似是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他一会儿,赶紧蹲下来跟着捡,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急着赶路。”   钟宴笙检查了下,还好铺子老板包得好都没摔碎,心放下来,脾气很好地摆摆手,抬脸认真教育:“没事,你不要走那么快了,若是撞伤其他人就不好了。”   那是个眉眼还算俊利的年轻人,看到他的脸,似乎愣了一下,红着脸又连连道了一串歉,才错身离开。   钟宴笙本能地感觉这人有些奇怪。   想到话本子里写的小偷,他摸了摸兜,发现钱袋子还在,又回头看了看,感到莫名其妙。   不是小偷啊,那怎么看着怪怪的?   暗卫们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对视一眼,散出两个人跟了上去。   但很快,分出去的其中一人就沉着脸回来了,摇摇头:“不见了。”   他们之中比较擅长追踪的人居然没追上。   此事怪异,还有那个孟棋平言行也颇为可疑,必须立刻去回禀主子。   几个暗卫分散开行动的时候,方才撞到钟宴笙人七拐八拐的,进入了条巷子,回头看了眼,确定没被跟上,才又转了几个弯,从巷子里走了出去。   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那人上了马车,马车内的人正在画少年纤瘦的背影,露出了一段颈子。   另一幅方才完成不久,已经快晾干了,与方才钟宴笙抱着东西站在铺子外,跟孟棋平对峙时的一模一样。   “有花瓣胎记。”   年轻人简短道:“定王派人盯得很紧,应该马上就会追上来了,走。”   马车里画像的人飞快给那截脖颈点上胎记,随即将两幅画卷起递给他:“分两路,我去引开人,你立刻呈上去。”   几乎就在钟宴笙重新踏进定王府大门的时候,那两幅隐秘之中完成的画,加急送到了一个人的书案前。   书案上早已有了另一幅画,若是有十几年前的人在场,便能认出这是谁的画像。   先太子裴羲。   片刻之后,靠在暗处的人低低咳嗽了几声,声音苍老沙哑:“真像啊……田喜,你也来看看,像不像?”   侍立在旁的田喜早已无声出了一身冷汗,闻言笑着凑上来,仔细看了看,神态夸张讨喜:“哟!确实像,尤其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依旧坐在黑暗中的人又低低咳了几声,语气和蔼: “你说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人?”   田喜陪着笑不敢说话。   老人悠悠一叹,手指在两幅画像上的眼睛上一一掠过,摩挲着,很珍惜似的:“十八年了……朕真是,忘不了那双眼啊。”   “定是朕的羲儿想朕,回来看朕了吧。” 第三十九章   听到老人后面低喃的那一声, 田喜后背冒的汗更多了,但在内廷多年,早养成了不形于色的习惯, 依旧带着笑躬身伺候在旁, 斟酌着问:“那陛下的意思是……”   老人干瘦的手指落到第三幅画上, 摩挲着那截细瘦颈子上的花瓣胎记,语气依旧蔼然醇和:“可惜朕的羲儿被恶狼盯着, 没办法归来,田喜,你说怎么办呢?”   田喜自小入宫, 陪伴了老人几十年, 本该是最清楚他性子行事之人, 但这些年却觉得愈发看不透这位了, 尤其是有关那位的事,哪怕在宫内沉浮几十年,见惯了腥风血雨大风大浪, 也总会叫他心惊胆战。   他犹疑着,隐晦地做了个斩的手势:“那便只能……抢回来了。”   老人笑着摇头:“如何能明抢,这恶狼强壮凶狠, 连朕都敢咬。”   不等田喜再说话,老人慢慢卷起书案上的画卷, 又悠悠道:“你泡的茶一向合朕心意,今日的茶却缺些滋味, 朕老了, 竟尝不出是什么了。”   田喜心下骇然, 立刻轻轻扇了自己一下, 哎哟了声:“怪奴婢笨手笨脚, 手抖了下,多浇了道水,浪费了这玉叶长春,泡得没滋没味儿的,奴婢再去重新泡一盏,陛下可别嫌弃了奴婢。”   “田喜,你也老了啊。”   老人依旧一团和气,没有生气,笑着拍了拍田喜的手臂:“去罢。”   田喜圆乎的脸上又露出讨喜的笑,躬身一礼后,小心退出了书房,外头冷风一吹,凉渗渗的。   屋外守着的小太监见他出来,忙过来递帕子:“干爹。”   笑容像是嵌在了脸上,出了门也没放下来,田喜没有搭理自己的干儿子,心事沉沉地往外走去,迎面见到个人急匆匆走来,维持着笑容行礼:“奴婢参见德王殿下,殿下可是来见陛下的?奴婢去为您通传……”   裴永一向看不起阉人,哪怕田喜是老皇帝身边的老人,也没得到过好脸,看也未看田喜一眼,越过他急急忙忙冲向书房:“父皇!儿臣求见!”   身边的小太监脸色难看,忍不住压低声音:“便是看在陛下的份上,也该有礼三分……”   田喜抬手打住他的话,回头睇了眼推门进去的裴永,得宠之时便是如此傲慢,但往后可就不一定了。   田喜低头慢慢咳了一声:“多嘴多舌的。走着,去给陛下重新泡盏茶。”   钟宴笙抱着一堆颜料回到自己占着的房间,才想起他忘记买笔和纸了。   要不要去萧弄书房里借点?但是会被跟着的暗卫发现的吧。   能不能想法子支开他们?   犹豫了一下,钟宴笙探出脑袋试探着叫:“几位大哥,你们还在吗?”   这些日子里,暗卫都跟在钟宴笙身后,萧弄不允许他们擅自出现,吓到胆小的小雀儿,所以这还是他们今日被发现后,头一次被叫出来。   窗口顿时齐刷刷冒出一排脑袋,无声望着钟宴笙。   什么事什么事?   主子说了,小公子如若有令,上刀山下火海亦可去!   钟宴笙一转头,看见那排突然冒出来的黑脑袋,吓得差点跳起来。   再看他们个个面无表情、神情冷酷,眼神凛寒犀利地望着他,仿佛杀气腾腾,方才蠢蠢欲动的小心思顿时就灭了,微微哽咽了一下,弱气道:“对不起,打扰你们了,要不你们还是回去吧。”   那片炯炯有神的目光好似一下熄灭了一半,不是为莫名其妙被叫出来又被莫名其妙叫走生气,更像是……隐隐有些失望?   钟宴笙有些茫然,不等他仔细琢磨清楚,窗口黑压压的一排脑袋整齐地朝他颔了颔首,又行迹莫测地消失了。   钟宴笙:“……”   感觉哥哥的这群手下怪怪的。   但是想想定王殿下有时候颇为诡谲莫测的行事和脾气,又好像能隐约理解了。   画是不能先画了,钟宴笙只好习惯性把颜料往屋里藏了藏,然后从床幔里掏出萧弄送的那只陶埙,想捣鼓捣鼓学习怎么吹。   陶埙放到唇边,钟宴笙的动作突然顿了顿。   萧弄为他吹埙曲时,唇瓣就是贴在这里吧,那他岂不是……   雪白的耳尖慢慢透出了血色,钟宴笙觑了眼窗口,没见到暗卫们的影子,但还是有些不放心,打算关窗。   走过去一低头,恰好看到了正试图往屋里跳进来的踏雪。   原来踏雪每天是从窗口跳进来的。   钟宴笙跟贼头贼脑的踏雪对上眼睛,看着那双在阴影处显得深蓝色的眼睛,恍惚想起了它的主人。   就像在被萧弄看着一般。   做贼心虚的心慌感又冒了出来。   钟宴笙立刻脸色严肃:“踏雪,你掉毛太多了,不准进来。”   然后在大猫蒙住的视线里,砰地合上了窗户。   踏雪嗷呜了声,跳起来挠了把窗户,被钟宴笙嫌弃掉毛多,豹脸上肉眼可见的郁闷,见钟宴笙不给它开门也不开窗,忧愁地衔着尾巴趴在了窗户下。   挂在屋檐上的暗卫们瞅着他们平日里不敢接近、也确实不好接近的踏雪跟只受委屈的小猫似的,望向屋内的眼神再次一变:“……”   肃然起敬!   吹埙颇有些难度,钟宴笙在屋里鬼鬼祟祟地学了半天,也只能吹个响。   折腾的时候,萧弄回来了,比往日里回来得要早许多。   钟宴笙收好陶埙,不用萧弄来房间提,就很乖巧地自己去了书房,定王殿下衣服多得没完了,今日换了身银灰色的,更衬得身体修长,比起平日里鲜亮盛气的颜色,要冷肃了三分。   隔了会儿,钟宴笙才意识到,好像不是衣服衬的,是萧弄的脸色就要比往日里冷肃得多,不知在想什么。   跟在钟宴笙身边的暗卫方才就将钟宴笙出门遇到的事一五一十禀告了,孟棋平并不重要,暗中窥伺钟宴笙的人跑了,这才是大问题。   还有谁会对他的这只小雀儿感兴趣?   萧弄对不好的事向来嗅觉敏锐,已经派人继续追查那辆停在巷子外的马车了,听到书房门口迟疑的脚步声,抬头望过去,随手摸了把趴在他身边的踏雪脑袋:“站在门口做什么,踏雪今日消沉得很,你嫌它了?”   他脸色变得极快,方才还有事有些冷酷沉凝的模样,抬起头的时候,嘴唇已经带了丝笑,钟宴笙看得叹为观止。   定王殿下这变脸的绝技真是炉火纯青。   他听话地跨进门口,小小声道:“我没有,就是踏雪掉毛太严重了,是不是要秃了?”   萧弄低头看了眼他手上沾的毛,嫌弃地掸掸袖子收回手:“天气热了,它要换毛。”   钟宴笙放心了,不会秃掉就好。   被俩人同时嫌弃的踏雪郁郁地转过脑袋,拿屁股对着俩人,不肯看他们了。   萧弄才懒得在意这只流氓大猫的心情,望向钟宴笙,随意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本王问你点话。”   平时萧弄要是说出“本王问你点话”这句词,场景大多是在阴寒的私牢里,听这句话的人多半浑身鲜血淋漓,被捆在铁架上半死不活了,听到他这句话还能再吓得抖三抖。   钟宴笙毫无所觉,但他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明明昨晚萧弄的态度说得上温柔耐心,为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可他反而比从前害怕萧弄时更紧张了。   钟宴笙感觉自己好像有点不知感恩。   定王殿下……明明就是个好哥哥,是他心目中的哥哥。   他局促地在萧弄身旁坐下,脑袋低着,以萧弄的视线,可以看到他露出的一小截后颈,那片花瓣似的小小胎记,恰好就开在微微凸出的颈椎骨上,雪白中透出三分糜红,招眼得很。   这小雀儿明明苦恋他许久,他都应允了,让他不必再躲闪。   但钟宴笙都住进府里好几日了,还是没什么表示,从前还会羞答答地送个章子送幅画呢。   看来是脸皮太薄了。   萧弄肯定地想。   他方才到口的话一时咽下,微微眯起眼,望着那截无论是弧度还是颜色都勾人的颈子。   不能啃不能舔,碰一下还不能碰了?   在漠北时萧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压着不学踏雪耍流氓已经非常难得,念头刚落地,大手已经按在了那截颈子上,掌心下的肌肤温热,细瘦得像是一掐就断,轻松就能按在手中,很容易勾起人的掌控欲。   碰上来的瞬间,手下的身体像是僵了一瞬,可怜巴巴地颤了颤。   萧弄觉得钟宴笙的反应有趣,拇指揉了揉那块上面带着胎记的颈椎骨,揉一下,这小孩儿的脖子就红一分,一时除了胎记外,每片肌肤都惹了红意。   罪魁祸首含笑欣赏着,动作由揉弄变成了更轻缓的摩挲,嗓音也放得低柔了许多:“迢迢,孟棋平与你有何仇?”   钟宴笙被萧弄揉得薄薄的眼皮都透了层红,鸦黑的睫羽抖个不停,不明白昨晚还温柔的哥哥今天怎么就变得这么恶劣,对萧弄的话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问今日街上的事。   也可能不止街上,萧弄的话中明显含着深意。   之前在景华园里,钟宴笙就是被孟棋平和他的狗腿子们追到避无可避,才搬出萧弄的名字威慑他们的——结果萧弄那时恰好心情不好,准备来景华园找德王的麻烦,从侧门进来,在密密的花树另一头,听到了他的话。   想来应该是没听全的。   钟宴笙咬了咬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提到跟孟棋平的破事,就要提到那晚被下的药,但他一点也不想回忆那天在孟棋平的画舫上遭遇的一切,也不想再提起那桩事。   见钟宴笙闷着脸不想说话的样子,萧弄没有追问,嗓音徐徐的:“不想说便不说,本王只是想告诉你,受了委屈不要憋着,本王给你撑着腰呢。”   钟宴笙抬起半边脸,迅速瞄了他一眼,又重新垂下,慢吞吞地点点头:“嗯。”   孟棋平的名声都不必暗卫去查,早就传遍京城了。   迢迢生得这么好看,孟棋平纠缠钟宴笙,还能是为了什么?   在钟宴笙看不到的角度,萧弄半眯起眼,眼底透出几分阴寒的杀气。   孟棋平这样的小角色,还不配萧弄放在心上,因此上次他并未在意孟棋平此人,也就没派人查。   但现在,是谁给钟宴笙下的药,他已经猜到了,只等手底下的人查到实证。   钟宴笙被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了半天,终于忍无可无,鼓起勇气,含泪抬头凶狠地瞪过去:“哥哥,你、你够了没有?”   连瞪人都这么可爱。   都还没欺负他呢,怎么就要哭了?   萧弄没被他虚张声势的样子吓住,看着他泛红的眼皮,心底的某种作恶欲反倒愈发膨胀,又想起了库中的金锁。   钟宴笙肤色那么白,若是被金锁扣着手脚……应当更好看。   停顿了片刻,萧弄按下那些说出来会把人吓到的念头,慢慢收回手,嘴角提了提:“本王都没你金贵。”   钟宴笙被松开了,迅速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一段距离,后颈被揉弄摩挲过的感觉还麻麻的,他以为萧弄是在说他吃的用的花费高,不太高兴道:“我会给账房补上银子的。”   谁要他银子?   萧弄有些好笑,又想捏他脸了。   却见到面前的小孩儿低下脑袋,嗓音很轻微:“哥哥再收留我一段时日就好,等我找到新的去处,把云成接出来了,就可以不借住在王府了。”   萧弄逗弄的笑意一滞,想起这小孩儿昨日低闷的样子,胸口竟有些酸涩。   钟宴笙在淮安侯府待了十几年,骤然得知自己不是亲生的,真正的世子回来,他在侯府的地位愈发尴尬,最后不得不离开原本的家。   可钟宴笙好似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样的事,除了昨日之外,从未流露出异色,生怕会让其他人为难,乖巧懂事得令人心疼。   但再懂事,也不过是个才满十八岁的少年,他心底应当是很不安的。   萧弄原本想捏脸他的手转为了揉他的头发。   大手落在头顶的力度不算大,不像一开始,揉得钟宴笙抬不起脑袋噫呜叫,萧弄好像揉出经验了,钟宴笙蒙蒙地想,毕竟最近萧弄老是揉他脑袋。   被那只手揉着头发时,萧弄身上苦涩的冷淡气息也会传过来,感觉很安心。   虽然会把他揉得乱糟糟的,但很舒服。   钟宴笙正悄悄咪咪想着,冷不丁听到头顶传来定王殿下的声音:“云成是谁?”   钟宴笙:“……”   萧弄没什么表情:“为什么想搬出王府?你还想接那个叫云成的出来?从哪儿出来?他是谁?你院子里的丫鬟?你想跟他一起住?”   不是仰慕他么,能待在王府里,居然还想着跟其他人搬出去!   萧弄一句话问得比一句话要密,每问一句,揉的力道就重一分。   钟宴笙懵然对上定王殿下陡然变换不定的脸色,傻了会儿,捡出一条能简单清晰回答的,迟疑着道:“云成,不是女孩子。”   萧弄脸色漠然:“男的也不行。”   “啊?”   屋外的暗卫们蹲在窗口,听得直摇头。   啧啧。   头不疼了,主子就不做人了。   钟宴笙感觉萧弄在无理取闹,但他很好脾气,没有生气:“可是我也不能一直待在王府里呀,多不方便。”   萧弄眉毛高高挑起:“为何不能,哪里不方便?”   是不方便这小老头偷偷画画么?买个颜料还躲躲闪闪的,跟松鼠似的藏在他床底下。   钟宴笙小小声:“从我来了以后,一直住哥哥的屋子,听王伯说,您都是睡在客房里,不太好。”   客人睡主人的屋子已经很不客气了,还一直占着,哪有这样的道理。   萧弄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春风化雪似的,脸色稍霁:“心疼本王?”   钟宴笙呆呆看着他。   他就是,不太好意思,怎么还能理解为心疼了?   可是萧弄的脸色很笃定,钟宴笙犹豫了下,更不好意思反驳,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支吾着应:“嗯……嗯!”   萧弄的唇边绽出了笑意:“好。”   萧弄明白了,绕了一大圈,这小雀儿是心疼他,想跟他一起睡呢。   既然如此,那他今晚回房睡。   好什么好?   定王殿下的脸说变就变,心思就跟海底针似的捉摸不定,钟宴笙弄不懂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为了防止脑袋又被揉来揉去的,干脆都软声唔唔应了:“嗯嗯!”   反正都顺着他,应声答好就对了。   搬出王府的话题不宜再提,钟宴笙转移话题:“哥哥,要念书给你听吗?”   又乖又漂亮,还会叫哥哥。   那种想把钟宴笙团吧团吧啃一口的冲动又涌了上来,萧弄舔了下尖牙,回来时听暗卫报告时,心底涌出的戾气被彻底压了回去,浑身的尖刺都像被不经意抚平了。   左右不论是谁在暗中盯着迢迢,但凡那人敢对迢迢下手,他都不会放过那人。   漫不经心想着,萧弄将准备好的话本递过去:“念这个。”   钟宴笙喔了声,接过来翻开一看。   钟宴笙白皙的脸一点点红了:“……”   又是你,《金风玉露录》!   这东西他前日磕磕绊绊的,好不容易读完了,刚松了口气,以为结束了,怎么还有续篇啊!   而且在正篇里,金贵的世家小公子跟那位威武的大将军顶多抱一抱、亲一下,用词颇为文雅含蓄,比那本之前不小心抽到的《弁而钗》收敛得多,勉勉强强还在钟宴笙能读出来的接受范围里。   可是一到续篇里,两个主人公突然就发了狂似的,到哪儿都衣衫不整地贴在一起,“夫君”来“相公”去的。   钟宴笙眼睛扫得快,还不小心扫到了一段描写。   写那小公子在茶楼包厢之中,亵裤落地,一层帷幕之外的说书人正在讲着他们的故事,而他听着故事,被那大将军……手指作弄,气喘连连,无力攀在将军肩上叫“哥哥,饶了我罢”。   看到那句“哥哥”,钟宴笙“啪”地合上书,浑身的血好像都在往脸上冒,脸一下热了:“哥哥……”   脱口而出这句称呼后,脸热得更厉害了,他咬了下舌尖,赶紧改口:“殿下!你……”   萧弄好整以暇看着他:“我怎么了?”   钟宴笙噎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被萧闻澜带坏了!”   让他不要跟萧闻澜学坏,结果萧弄自己跟萧闻澜学坏了!   《金风玉露录》其实只有上下两篇,这个续篇是其他人看完后写的,在话本子市场颇为火热,很受追捧,萧弄手底下的人注意到了,就买回来呈上了。   萧弄并没有看过,只以为续篇就是那俩主人公继续哭哭啼啼拉拉扯扯,看这小孩儿的反应,隐约猜出了里头的内容,顿时笑意愈深:“我可没看过这话本,都等着你念给我听,到底是什么内容,让迢迢这般为难?念给我我听听。”   钟宴笙木着脸:“不念!”   还学会拒绝了。   萧弄点头,伸手去抓:“那本王念给你听。”   钟宴笙的反应第一次这么快,跟只小鸟儿似的,轻快地往后蹦了几步,生怕萧弄会下榻来抢,赶紧叫:“踏雪!”   一直拿屁股对着他的踏雪耳尖动了动,转回来嗷呜叫了声,摇了摇蓬松的大尾巴。   边摇边掉毛。   钟宴笙非常聪明地把书丢过去:“叼走它!”   踏雪精准地咬住了话本子,非常听钟宴笙的话,哒哒哒就跑出了书房。   萧弄:“……”   这大猫平日里对旁人爱答不理的,这会儿跟只狗似的听话,萧弄一边眉毛高高扬起,最后啧了一声:“贱兮兮的。”   趁着踏雪叼着书飞奔出去的功夫,钟宴笙已经重新拿了本有益身心的《论语》过来了。   钟宴笙这辈子第一次瞧《论语》如此顺眼,努力绷着红红的漂亮脸蛋,坐下来开始一板一眼地读:“子曰……”   萧弄对子曰没兴趣,但对钟宴笙给他念书有耐心,靠在榻上听了会儿,渐渐地也闭上了眼。   中午有惊无险度过,等萧弄睡过去了,钟宴笙也把自己念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人在榻上,萧弄不知所踪,大概又去忙他的事了。   钟宴笙换了本感兴趣的书,自个儿在书房待到了晚上,偷偷摸摸拿了几张宣纸,揣着支笔回到房里,跟只之前的颜料一起藏在床底下。   暗卫应该没看到吧。   钟宴笙能感觉到,书房对于萧弄而言是重地,不被他允许的话,其他人是不敢擅自进去的。   藏好了纸笔,钟宴笙放心地去沐浴了一番,回来心情正好,一拉开门,就看到了坐在屋里的萧弄。   和中午穿的衣裳不一样,大概是沐浴过换了身。   钟宴笙傻了傻,呆呆地问:“哥哥,你来这里做什么?”   萧弄倒了杯热茶,好笑问:“这是我的房间,你说我过来做什么?”   钟宴笙眨巴眨巴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哦。   看来是他中午的话提醒了萧弄,这是他自己的房间,他不想睡客房了。   这屋子和床他才刚睡熟呢。   钟宴笙有点遗憾,越过萧弄去拿被子:“喔,那我去西厢房睡。”   被子还没拿起来,人就被按住了。   萧弄弯身一提钟宴笙的膝盖弯,就将他轻轻挑到了床内侧:“跑什么,这会儿人都睡下了,可没人给你收拾厢房,改床幔找枕头。”   钟宴笙懵然地被扔到床上,本来还想爬出去,听到这句话,就迟疑了。   大晚上的,亲卫们好不容易能躺下休息了,再因为他的任性爬起来吭哧吭哧改床,也太辛苦了。   那就明日再换吧?   上次只是意外,他被下药了,定王殿下又腿脚不便的,才会被他得逞。   钟宴笙惭愧地想,定王殿下都对这件事既往不咎了,他也不会再犯了。   而且天气愈发热了,晚上屋里放着冰鉴也还是热得很,萧弄身上凉凉的,靠近了很舒服。   萧弄垂下眼,看钟宴笙停下了往外爬的动作,心里稍感满意。   真乖。   就是小被子不太够两个人盖,钟宴笙看萧弄也躺下来了,主动把被子往他那边分了分,靠过去的时候,身上的兰香幽幽软软地蹭过萧弄的鼻尖。   萧弄的目光扫过他雪白干净得似段藕的细颈子,眸色暗得发幽,刚想开口,忽然和钟宴笙一起,碰到了床中间什么硬硬方方的东西。   钟宴笙掀开被子一看,瞪大了眼。   《金风玉露录》续篇!   为什么会在他床上?   ……   踏雪!!!!   钟宴笙瞬间明白了祸首罪魁,立刻想把话本子抓过来,但这次萧弄的动作比他快得多,眼前一花,话本子已经落到了萧弄手里,翻开了一页。   钟宴笙“啊”了下,脑子都要炸了,扑过去就想抢,却被萧弄一只手轻轻松松摁着脑袋,扑不过来:“让本王看看,什么内容让迢迢如此羞恼?唔,‘哥哥,饶了我罢’?”   他嗓音低磁,念出来这样的内容,愈发叫人耳根发酥,钟宴笙整个人都快红成虾子了:“……哥哥!”   别念啦!   作者有话说:   踏雪:喵喵喵?   瞎弄还是不太会,老婆扑过来还要看破书。   感谢《金风玉露录》同人为本章做出的贡献(?) 第四十章   逗钟宴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在军营里若是待上三两年, 都会变成老油条子,一个赛一个的厚脸皮,一群大老粗, 没什么意思, 但小雀儿的脸皮却薄薄的, 跟张纸似的,轻轻一戳就会东倒西歪, 红得到处都是。   像只炸了毛的小鸟,没什么杀伤力,但可爱得人心痒。   眼见着小美人真的要生气了, 萧弄见好就收, 止住话音, 从容推锅:“都怪踏雪, 往后不准它再进屋。”   钟宴笙被他带着一想,感觉似乎确实是踏雪的问题。   若不是踏雪把这续篇叼到他床上,萧弄就不会发现, 也就不会读出来了。   不等钟宴笙再想明白,萧弄将手中的书一丢,距离和力道把握得恰恰好, 话本子飞出去,擦过烛芯, 将其扑灭,随即啪地轻轻掉落在桌上。   屋里霎时暗了下来, 只有朦胧的月色从窗外漫进。   方才鸡飞狗跳的, 钟宴笙还没什么感觉, 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紧张。   他和定王殿下……在一张床上。   或者说, 这本来就是定王殿下的床, 现在只是他回来了。   钟宴笙倒是不觉得定王殿下会像孟棋平那样,对他坏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做不好的事。   毕竟定王殿下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二十有五了,也还没娶妻,长柳别院跟定王府里别说是个服侍的丫鬟了,连踏雪都不是母的。   所以应该也不近男色。   可是萧弄身形高大,仅仅只是靠近了一点,也有点让人难以呼吸,骨子里的侵略性太强了。   钟宴笙偷瞅了眼坐在床外侧,朦胧的黑影跟座小山似的萧弄,纠结了一下,不想给他分小被子了,默默用蚕丝被把自己裹起来躺下,在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身边的人。   萧弄注意着他的动作,跟着也躺了下来。   钟宴笙小气巴巴的,被子不给他,枕头也不分一点,堂堂定王殿下,只能用手枕着头,侧躺着望着把自己卷吧成一小团的钟宴笙,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现在知道紧张了。   周遭昏蒙蒙的,万籁俱寂,他的笑声就有点明显了。   钟宴笙狐疑地瞅着他:“你笑什么?”   萧弄懒懒道:“我在辽东时,遇到过一种小雀儿。”   钟宴笙没太懂他的话题跳跃得怎么能那么快,茫然问:“那种小雀儿怎么了?”   “小小一只,圆滚滚的,羽毛蓬松,胆子豆点大。”   萧弄抬手伸过来,把裹成个小球的钟宴笙吓得一跳,但那只手只是落在他脑袋上,缓缓摩挲了一下。   “却敢跳到我的手心里,拿脑袋蹭我的手。”   钟宴笙听得心里咯噔咯噔的,迟疑着问:“然后你把它?”   不会是捏死了吧?   萧弄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放了。”   钟宴笙感觉自己活像是那只胆大包天、跳到定王殿下手掌心蹭他,还没被捏死的小山雀,松了口气:“太好了。”   萧弄低笑了声,没头没脑地又添了一句:“踏雪也很喜欢那只小雀儿。”   钟宴笙嘀嘀咕咕:“踏雪应当是想吃掉它吧……”   大猫平时闲得无聊,就喜欢趴在他窗户底下看枝头上的鸟,蠢蠢欲动地想给自己加餐。   听着钟宴笙的嘀咕,萧弄眼底溢出笑意:“对,不光踏雪,本王也想吃掉他。”   钟宴笙浑身一毛:“可是你也不缺那口吃的……”   不到巴掌大的小山雀,能有几两肉啊,定王殿下有那么饿吗。   “谁说我不缺那口肉的?”萧弄扬了扬眉,“我缺得很。”   钟宴笙一阵无言,裹着小被子背过身,说了会儿话,他已经困得眼皮发涩了,打了个呵欠,含含糊糊道:“明日让伯伯多做几个肉菜,小雀儿不好吃,你不要吃小雀儿……”   萧弄身上的气息很冷淡,像关外寒刃冷光上飘过的雪。   于敌人和很多外人而言他很危险。   可是在钟宴笙心里,定王殿下不再是京中传得杀人如麻的煞神,而是会在他生辰的时候,见他低落,带着他爬上城墙,给他吹埙看铁花的好哥哥。   因此这缕气息只让他更安心,不一会儿便睡得沉了。   萧弄:“……”   睡着了?   就这样睡着了?   没有点其他的表示吗?   他人都在床上了,这小孩儿就不会假装无意地靠过来……做点什么吗?   定王殿下生平头一次怀疑了一瞬自己的魅力,随即又迅速否决。   只是钟宴笙太困了,这小孩儿天天能睡四个时辰。   钟宴笙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怎样的机会。   萧弄没怎么思考,决定主动给钟宴笙一个机会。   他捏住蚕丝被边沿,不轻不重地一扯。   裹成一团的钟宴笙顺着咕噜噜滚了过来,撞到萧弄才停下,睡得很熟,任由人怎么作弄,眼皮都不动一下,呼吸匀长。   毫无戒备心。   月色流转,被纱幔筛过,朦胧地落在钟宴笙脸上,秀美的眉目韵致楚然,蕴着一缕神秀的光华。   萧弄对着这么个安静恬然的小美人,感到无从下手,甚至是十分棘手。   钟宴笙明明就浑身破绽,软绵绵的、不仅没有戒备心,防守也很薄弱,随便说两句就要脸红,但怎么就这么……让人没办法呢。   答案似乎就隔着一层窗户纸,都不用戳,吹吹就能破开。   萧弄却望着那层窗户纸,没有擅自上前,反而谨慎地退开几步,选择戳了戳小雀儿薄薄的脸皮。   “就要吃。”   他趁钟宴笙睡着了才给出答复,满意地嗅着身边浓郁的芬芳兰香,难得早早睡了过去。   在王府的灯盏熄灭之时,东市边的河流之上正热闹,数艘画舫飘荡,靡靡之音飘荡四方,不时传来莺歌夜舞欢笑之声,一派风流。   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云中舫。   然而云中舫里,最受欢迎的小倌儿、也是画舫的主人,今日却没有出场,借口身体不适,一直待在自己的舱房中。   楼下笑声放肆,楼上的屋子里,却一片死寂。   展戎脚下踩着一个,面前还跪着一个,但他谁也没看,提着把刀。   坐在他面前的人浑身僵硬,望着那把刀凛寒的刀刃,嗓音抖得不行:“……这、这艘画舫,背后的主人,不是我,是、是沛国公府的三少爷孟棋平,奴、奴也是听他指令行事……”   展戎学着萧弄,低头慢慢擦了擦刀身:“继续。”   “那日……孟三少爷来奴这里喝酒,随后他家里的下仆过来,说是送出的邀约被人拒了,孟棋平差点掀了桌子,然后、然后逼问奴有没有什么药,奴哪敢说话,孟棋平就带着人一顿搜刮,才、才搜出了那瓶从西域带来的春莺粉,其他的奴真的不知道了,求、求大人放过啊!”   满口谎话。   展戎轻易看出他话中遮遮掩掩的部分,事实如何,心中也有了眉目,收刀归鞘,随手拿起旁边的油灯:“老实一点,若是敢去沛国公府通风报信,下场如此船。”   那小倌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展戎一抬手,将油灯丢到了床上。   层层叠叠的纱幔几乎是瞬间燎起了大火,不一会儿画舫上的欢声笑语就消失了,转为了慌乱的尖叫声,画舫上的人无论金贵不金贵,全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跳进了水里。   夏夜的风大,火舌顺着风向一燎,哗啦啦的,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混乱之中,展戎乘着小舟回到岸边,无声地钻入巷口,朝着定王府匆匆而去。   他感觉,有人要遭殃了。   钟宴笙睡觉不太老实,晚上要么踢被子,要么把自己扭成一团,经常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快横在床上了,被子也掉到了地上。   这一晚上又梦到被八爪鱼缠住了手脚,难得睡得格外老实。   蒙蒙睡醒的时候,钟宴笙还大概记得昨晚是跟萧弄一起睡的,按着定王殿下的忙碌程度,他醒来的时候应该已经走了……   一睁眼,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   钟宴笙抻到一半的懒腰不敢动了,睁大了眼瞅着萧弄,感觉很神奇。   这会儿估计都要巳时了,定王殿下居然睡懒觉,也没人来叫他。   他盯着萧弄的脸看了会儿,小心翼翼伸出指尖,胆子很大地戳了一下萧弄的脸。   定王殿下的脸……跟其他人脸的手感也差不多嘛,不是什么恶鬼修罗化成的。   除了格外英俊好看一点。   他神思游离着,又戳了两下,下一刻就被裹着指尖拽了过去,窸窸窣窣一阵,他眼前一花,被弄醒的萧弄翻身将他按在了身下钳制着,作恶的那只手落入萧弄手中,男人幽蓝色的眼眸半眯着,嗓音是刚从睡梦中苏醒的沙哑:“做什么?”   他身形高大,几乎将钟宴笙整个人覆盖在下面,膝盖顶开他的腿,半跪在他腿间。   钟宴笙心底并不觉得萧弄会对他做什么,但被分开腿的姿势,还是让他潜意识里感到几分不安,下意识想将腿并起来——自然并不起来,反倒像是用双腿在萧弄膝上蹭。   萧弄眼底似洇开了一片墨色,随着钟宴笙不知死活的动作,那片墨色愈浓。   钟宴笙夹了几下腿,隐隐感觉到不太妥当,又老实了下来,声音有些紧:“哥哥?”   萧弄想起了昨晚那本话本里,被作弄得直叫哥哥求饶的主人公。   他缓缓揉着被他包在掌中的那只手,清瘦细长,力道小得跟猫挠人似的。   手指顺着那只手的指缝插进去,十指交握着,那只手僵了僵,想抽出去,被萧弄按在了钟宴笙脑袋边。   钟宴笙忐忑得很,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萧弄一句话也没说,但他能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的危险感,不是那种外头流言什么“把仇家剥了皮做成风筝”的危险感,而是另一种更深的意思。   钉在脸上的视线似乎被他吞咽的动作吸引,落到了他的脖颈上。   雪白得像一段水洗的藕,细瘦脆弱,轻轻一掐就会……不,谁舍得掐呢。   萧弄低下头,微凉的呼吸喷洒在温热的肌肤上,钟宴笙方才松开的双腿又噌地一下并紧了,夹着他的膝盖,声音紧绷着,可怜兮兮:“哥哥……”   “迢迢,你那天咬得本王很疼。”   萧弄低声轻语:“是不是该让本王咬回来?”   钟宴笙恍恍惚惚想起来了,据传定王殿下睚眦必报,谁得罪了他,都会被翻倍报复回去。   自然也不会在他这里破例。   床、床上的事应该不会翻倍报复回来吧?   钟宴笙刚睡醒的时候脑子本来就不大清楚,不然也不会做出上次掀萧弄衣服、这次戳萧弄脸的举动,被萧弄低声一诱哄,就傻傻地点了点头。   他确实咬得好用力,都渗出血了。   “那……你不要太用力。”钟宴笙紧张地闭上眼,长长的睫羽不安抖动,“我怕疼。”   萧弄眯着眼,就像成功叼到了猎物的雪豹,低笑了声:“不让你疼。”   脖子上突然贴上来两片柔软微凉的东西,随即传来个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什么濡湿的东西,蹭过了他的脖子。   钟宴笙绷得厉害,最近他老被踏雪偷袭舔手舔脚,对那种感觉很熟悉。   萧弄在……舔他的脖子。   像踏雪舔他那样。   不是要咬他还回来吗?   钟宴笙慌得揪紧了萧弄的袖子,还是不敢睁眼。   萧弄注意着他的动作,眼底的墨蓝色浓郁得仿佛能流出来,微凉的呼吸也变得炙热,嗅着少年身上愈发芬芳湿润的花香,喉间干渴得仿佛行走在沙漠之中,犬齿也痒得厉害。   他缓缓在那片温热的薄薄皮肤上磨了一下,仿佛都能品尝到他骨血中透出来的香气。   怎么会这么香。   掌控的快感甚至勾起了几分暴虐的欲望,想要将这份香甜品得更深,他甚至在渴望钟宴笙的血。   萧弄狭长的眼低垂着,深蓝色的眼底隐隐透着丝血红,若是楼清棠在场,看到他这样子,收拾东西就要跑路——像极了往日他头疾发作,在失控边缘的模样。   钟宴笙浑然不觉,他被萧弄细碎绵长的作弄弄得要哭了:“你、你快点呀……”   话音落下,颈侧就被咬住了。   萧弄果然不让他疼,只是衔着那块薄薄的皮肉,在齿间细细的磨,像在品尝什么。   尽管喉间干渴得要命,渴望着他咬破这片肌肤品尝到腥热的血,但理智始终更压一头,让他遏制住了那种冲动。   这小孩儿娇气金贵得很,擦破油皮都要疼得掉眼泪,更别说咬破皮子了,怕是会哭得他哄都哄不过来。   萧弄眯着眼,又用舌尖舔了舔,仿佛能尝到那缕兰香的气息。   钟宴笙一动不敢动,感觉压在他身上的萧弄像某种兽类,正在懒洋洋地享用自己的猎物。   跟他想象中的报复完全不一样……他被舔弄得半边身子都软了,脸早就烫到不能见人。   直到他察觉到了某种变化。   还没细细反应过来是什么,萧弄的动作一顿,忽然松开将他整个人钳制在怀中的动作,极速抽身离开,靠坐到床头,将蚕丝被拉过来盖住腿,嗓音哑得更厉害了:“出去。”   钟宴笙傻了傻,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萧弄的“报复”好像是结束了,缩着腿坐起来,看萧弄低着头,脸色看不清楚,反正不如方才和煦,也不知道是又怎么了。   偏偏他又横在床外侧,钟宴笙要下床只能跨过他。   他犹豫了下,伸指戳了戳萧弄的手臂,感觉他的手绷得硬邦邦的:“哥哥,你能不能让让……”   话没说完,萧弄抬起眼望过来,钟宴笙就说不出话了。   那双深蓝色的眼弄得深墨,当真如野兽一般,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滚烫燎人,仿佛在压抑着什么,重复了一遍:“出去。”   钟宴笙敏锐地嗅到危险气息,不敢再多问,拔步床内的空间并不算大,他佝着腰背,谨慎地跨过萧弄的腿,往床下去。   萧弄靠坐着,一条腿支起,一条长腿伸着,盯着从他腿间跨过去的小雀儿,那一瞬间,他几乎就要顶起腿,迫使钟宴笙摔在他腿上,将他推回床上。   喉结滚动了一下,萧弄垂下眼,任由那片湿润朦胧的香气倏然离开,脚步声远去。   等待了片刻,脚步声又突然回来了。   钟宴笙倒了杯桌上的冷茶,回来递给萧弄,偷偷看他的脸色:“哥哥,你好像很渴,喝点茶……要是身子不舒服的话就休息会儿。”   萧弄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盏,指尖勾过钟宴笙的手指,搞得钟宴笙更慌了,不敢停留在这间屋子里:“我、我出去啦!”   萧弄看他穿着里衣就想出门,冷冷道:“衣裳穿好。”   钟宴笙喔喔了声,看也没看架子上是谁的衣服,扯过来往身上一披,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等人走了,萧弄这才掀开被子,很不爽地啜了口冷茶。   怎么就他有感觉,这小孩儿被喜欢的人如此亲近,居然没反应的吗?   但钟宴笙没什么反应,萧弄当然不可能继续下去,否则岂不是他强迫人了。   若是强迫钟宴笙,那小雀儿肯定又会哭……但一想到钟宴笙的哭容,萧弄有点可耻地发现,血液沸腾得更厉害了。   一杯苦涩的冷茶下去,滚沸的血还是没能消停。   萧弄只好将那床轻软的蚕丝被又拿了回来,放在鼻尖嗅了嗅。   被钟宴笙裹在身上盖了许久,被子上也沾染了那缕幽幽的兰香,沁人心脾。   希望那小孩儿今晚回来,不要问他原来的小被子去哪儿了。   萧弄心想。   钟宴笙被赶出房间,跑去厢房里梳洗完了,才发现他带出来的是萧弄的衣裳,也是件银灰色的,做工比昨天中午看到的那件要更精致,不是特别宽大的样式,于萧弄而言是比较修身的,所以他穿着有点大,但不像之前那样大得夸张。   他的衣裳都在萧弄房间里,但这会儿又不敢去萧弄的房间,纠结了下,干脆就披着这件外袍,跑去厨房里,准备看看王伯今日有没有给他开小灶。   赶巧,王伯正在煮蠔干粥。   王伯说自己厨艺好,也不是吹嘘,钟宴笙最近给王伯养得嘴刁,王伯不在王府里的时,其他人做的菜他都只能吃下一点,眼见着粥咕噜噜的,有些犯馋了,眼巴巴蹲在旁边看:“伯伯,好了没有呀?”   王伯比萧弄还惯他,看他小馋猫的样子,取了个小碗,先舀了一点在旁边放凉,慈和地道:“这是给王爷煮的,你的在另一个锅里,不过也可以尝尝。”   钟宴笙从前不吃牡蛎的,但王伯下厨很有一手,熬煮出来鲜香极了,闻言眼睛亮亮地嗯了声。   王伯看了看他身上裹着的萧弄的袍子,笑容更慈和了:“听说昨晚王爷回房睡了?”   钟宴笙点头。   王伯欣慰地点了下头,又问:“王爷还未起床吗?”   钟宴笙想想萧弄那个奇怪的样子,挠挠脑袋:“殿下可能还想再睡会儿。”   王伯毫无异色地点了下头,背过身去,再次细琢磨。   不对啊,怎么娇气的小少爷都起来了,王爷还起不来?   煮蠔干粥果然是有必要的。   厨房里还有其他亲卫,在做着其他人的早饭,这些日子跟钟宴笙也混熟了,见钟宴笙来了,纷纷献宝似的,献出自己最近研究的江南菜色:“小公子,来尝尝我做的樱桃肉!是不是比之前进步了?”   “也尝尝我这道凤尾虾……”   “还有我的鸭血汤!”   大家你喂一点、我喂一点,钟宴笙坐在中间,小碟子里堆得山尖似的,又吃下半碗蠔干粥。   等萧弄将蚕丝被毁尸灭迹,又去沐浴了一番,换了身衣裳,看完底下人传回来的信报,又寻摸到厨房时,钟宴笙已经被大伙儿喂饱了。   萧弄脸色淡淡地往厨房里一瞅,大伙儿就不敢吱声了,唯独王伯摸着胡子,瞅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定王殿下,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萧弄被他老人家那么一看,莫名其妙的,但一点也不想多问,尊敬归尊敬,感情归感情,但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听这老人家唠叨,精准地将钟宴笙从人群里提出来,带着他往外走去。   钟宴笙稀里糊涂给他带着往外走,有些懵:“哥哥,怎么了?”   萧弄的手落到他柔软的小腹上摸了把,被那群人喂得鼓鼓的:“出去消食。”   钟宴笙:“啊?”   昨晚云中舫的信报萧弄已经看到了,确认了给钟宴笙下药的人就是孟棋平,萧弄派人去搜查到了孟棋平的位置。   他漫不经心地揉了把钟宴笙的脑袋:“顺便,带你去削人。”   作者有话说:   萧弄拿着迢迢的小被子干吗去了呢,让我们走近科学……   王伯:担忧.jpg 第四十一章   旁人说削人, 可能只是开个玩笑。   但定王殿下的削人,大概是字面意义上的削。   想想那个场景血刺呼啦的,钟宴笙忍不住也按了按自己的胃, 怂怂软软地仰头问:“哥哥, 我可以不削人吗?”   马车已经候着了, 萧弄一步跨上去,闻声回头, 神色显得十分善良,与满怀期待的钟宴笙对视几瞬,伸手一捞, 就把看出他意思意图逃窜的钟宴笙拎了上来:“跑什么, 不让你动手。”   钟宴笙跟只鸟崽子似的, 绝望地被拎进马车里放下, 外头的车夫便一挥马鞭,驾着马车出发了。   速度不慢,但四平八稳的, 钟宴笙只得坐好了。   坐下来才发现,萧弄的马车里铺设相当豪华,脚下踩着的是绵软的地垫, 连那一方小榻上也铺得柔软适宜,跟专门为谁躺在上面而铺设的似的。   小桌子上也有钟宴笙喜欢吃的点心, 只是钟宴笙这会儿被厨房里那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喂得太饱了, 遗憾地看了一眼, 撩开车窗帘子往外头瞅:“哥哥, 你要去哪儿削人啊?”   萧弄方才沐浴完, 换了身闷骚招眼的湛蓝色, 见钟宴笙裹着他的袍子,心下满意,等了会儿,看他还是一眼都不看自己,啧了声,伸手把他的脑袋扭过来:“眼睛都要掉地上了。急什么,到了就知道了。”   钟宴笙跟萧弄相处这么久,已经深深领悟了该如何与萧弄相处,乖一点顺着他的毛撸就是,听话地扭回头来,但是视线依旧不敢往萧弄身上放。   毕竟早上刚醒来时,他们俩做的事太不正常了。   他以前一直担心萧弄找到他后会报复他,咬他脖子,现在萧弄报复回来了,却不是咬,而是像踏雪那样又舔又蹭的……很不对劲。   马车没多久就抵达了目的地。   约摸是个繁华之地,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不断,钟宴笙冒出颗毛茸的脑袋往外一瞅,还没看清是什么地方,又被萧弄摁了回来,往他脑袋上戴了顶帷帽。   下车的时候马车夫不知道哪儿去了,也没在马车旁边放小凳子,钟宴笙提着下摆,小心翼翼用脚尖往下探了探,就被萧弄抱着腰一提,放到了地上。   钟宴笙一开始被他这么抱来抱去的,还会勉强挣扎一下,现在已经放弃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什么小物件,整日里被定王殿下抱过来抱过去、拎过来拎过去的。   稳稳踩上了地,钟宴笙环视了一番附近的景色,才意识到这是哪里。   是他之前来过一趟的东市花街,只是先前他是来赴孟棋平的约,只在外围看了一眼,就上了孟棋平在贼船,没往深了来看。   面前的似乎是这条街上最大的店,装潢比附近其他的要豪奢不少,比起秦楼楚馆,更像是个金碧辉煌的酒楼。   萧弄带钟宴笙出来,坐的不是定王府带着标志的车驾,况且定王殿下以前久不在京城,回来了也甚少露面,没几个人认识。   但他那双眼深蓝色眼睛的实在是太过特殊,面容又过于俊美,衣袍色泽鲜亮,一出现在就引来一大片视线,狐疑地瞅他眼睛。   ……不会吧?   不少人都知道定王殿下因为母亲是异族,生了双深蓝色的眼睛,但定王殿下会出现在青楼楚馆里的可能性低到堪比鞑子明天就要打上京城。   ——京城最新流言,据说定王殿下在外领兵打仗时伤了根。   毕竟他连钟宴笙那样的美人儿都下得去毒手,可怕得很,除了伤了根外,还能有什么可能?   萧弄对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毫不在乎,牵着钟宴笙大步流星跨进了大门,底下人已经安排好了,见萧弄来了,便有人出现,引着俩人上了楼。   这家青楼楚馆很是特殊,跨进内院,中间有个大台子,四周的包厢有一面都是对着台子的,只垂下一层轻薄的纱幔,能看清台子上的情况。   此时台子上正有一队舞女在急促的鼓点中旋舞,大概是关外的胡女,穿着清凉大胆,舞姿野蛮热辣,飞旋在台子上,极为勾人视线,钟宴笙只看了眼,还没看清人家衣服长什么样,眼睛就被捂住了。   萧弄捂着他的眼睛,带他往楼梯上走,沉着脸教训:“小孩儿不准看。”   钟宴笙:“我不是小孩。”   “那也不许看。”   钟宴笙哽了哽,委屈:“……”   他就是好奇瞄了一眼!   定王殿下这怪异的性子,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提前安排进来的亲卫听着后面的对话,嘴角轻微抽了一下,恭恭敬敬将俩人请进了三楼视野最好的包厢中:“主子,都安排好了。”   萧弄随意点点头。   那群舞女也正好跳完,急促的鼓点声停下,四下传来些不满的声音:“就结束了?少爷我还没看够呢。”   “哈哈,李二,原来你喜欢辣的。”   “嘿,老子可不像你变态,喜欢那些十几岁还没长成的……”   声音都是从其他包厢里传来的,因为每个包厢都是对着中间台子的,距离不甚远,这群人大概也是嚣张惯了了,无所谓自己说话会不会被人听到,反正纱幔垂下来挡着,还有几分体面在,扯着嗓子就在对骂。   钟宴笙听了几耳朵,才听出来是怎么回事。   今日来这“天香楼”的,多半都是些世家贵族公子哥儿,因为昨儿他们收到消息,说今日来此处能有好戏看。   公子哥儿们平日里乐趣不多,除了只剩斗蛐蛐儿斗鸡,就是纵快马过闹市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听到有大戏,纷纷赶来了,但都等好一会儿了,耐心在逐渐告罄了,也就方才台上胡女的旋舞精彩一点,结果看两眼又结束了。   所以纷纷发起了牢骚。   钟宴笙听他们语气熟稔,仔细思考了会儿,恍然大悟。   这几个人,虽然没看到脸,但他记得声音,都是孟棋平身边的狗腿子,上次还在景华园里,跟着孟棋平来围堵过他。   钟宴笙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眨眨眼望向萧弄。   萧弄也不解释,拍了下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来。   包厢也不算很大,但摆设精致,一应俱全。   钟宴笙走过去的时候,脑子里突然窜过那本该死的《金风玉露录》续集。   也是在这样的酒楼里,隔着纱帐,外面的人在讲书,里面的人在……   他僵硬了一下,突然就不想走过去了,摘下帷帽,闷着脸去搬了张椅子,坐到屋里另一角。   下一刻,脚下倏然腾空,他连人带椅子被萧弄一起抱起来,放到了中间的桌子旁。   萧弄不悦地教训:“坐那么远干什么,老实点。”   钟宴笙:“……”   周围其他包房的公子哥儿们还在发牢骚,因为有一面墙是打空的,隔音极差,所以隔壁包房里的声音格外清晰,一个字不差地传了过来:“怎么还没新的表演,耍我们呢?”   “孟爷不像从前那天日夜带我们寻乐了,可真无聊,没什么新鲜事儿。”   “萧闻澜也是。”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有人拐到了萧闻澜身上,语气很是不平,“从前还会跟我们喝喝酒,自从定王回京了,哼,跟只鹌鹑似的缩着。”   “也不接我们的邀约出来了,他萧闻澜很了不起吗?看不起谁呢。”   “呃,两位,虽然知道你们很不满萧闻澜,但萧闻澜他堂兄,毕竟是定王,他也是萧家的人,陛下还颇为宠爱他,从前经常接他去宫中……”   “除了是定王堂弟和萧家人,还有陛下的一点宠爱之外,他萧闻澜就很了不起吗?从前叫他就出来了,给我们结账装大方,现在还敢不应我们的约!”   “就是!”   “……”   听隔壁的人忿忿地说着萧闻澜坏话,钟宴笙有点生气了。   这群成日里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就很有本事吗?   要不是靠着家中荫庇,他们哪还能坐在这胡吃海喝?   萧闻澜就算没什么大本事,至少心肠比他们好得多了,不乱讲人坏话,人还讲义气,敢来定王府捞他呢。   萧弄的面色淡淡的,听着旁人讨论自己堂弟,也看不出喜怒,指节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扣着椅子扶手。   那群人说完了萧闻澜,话锋一转:“定王……抓去的那个钟宴笙,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听起来像是想说萧弄的闲话,但对萧弄的畏惧已经刻入了大多人的心底,谈及萧弄的名字都会色变,所以话到嘴边,还是绕了个弯。   钟宴笙正生着气,莫名其妙就膝盖中箭,生气地站起来转了两圈。   萧弄本来眯了眯眼,见钟宴笙的反应,眼底又浮过丝淡淡的笑意。   “那个钟宴笙啊,啧啧,长得可真是漂亮,如今就是个小美人了,等他再长大点,也不知道会出落成什么样。”   “可惜被……抓去糟蹋了,那位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   “有淮安侯府的关系在,应该不会被弄死吧?”   “哎哟,淮安侯府都有正儿八经的真世子了,还管它一个冒牌货的死活?这么久了也没见淮安侯告到陛下那儿去。”   “反正等那位玩腻了,八成就会被丢出来了,我还等着到时候英雄救美,把他诓回去关起来呢,嘿嘿……那什么,软玉温香,金屋藏娇。”   “哈哈……加我一个。”   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声低下来,带着股彼此心照不宣的淫邪之意,钟宴笙浑身不适,萧弄的脸色也彻底冷了下来,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周遭似乎忽然就静了下去,钟宴笙注意到,有人被带着,或者说,被押上了中间的台子上。   那人衣不蔽体的,身上被黑色的锁链捆着,看不大清脸,只看到嘴里可能塞着东西,呜呜鸣叫着,将他推上台子的人大概是嫌手脏,飞快将他一丢,擦了擦手指。   被丢到地上的人叫声更大了,呜呜哼着,脸色潮红得可怕,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下去,奋力扭动的样子,宛如一条脏兮兮的蠕虫。   方才还在发牢骚催好戏的公子哥儿们霎时静了下来,稀奇地瞅着台子上的人:“这是做什么?不给我们安排美人歌舞,来个什么丑东西?”   “恶心死了,谁要看这种东西啊。”   “哦?我倒是觉得挺稀奇,但看着他在地上爬也没甚意思啊。”   站在台子上的人蒙着脸,拱了拱手,声音不高不低:“此人是我们捉来的最下贱肮脏的奴仆,诸位公子今日来此,可以对他提出任何要求,或是亲自上手。无论是砍掉他的四肢,还是挖出他的眼睛,只需一钱银子。”   四下一阵静默之后,几个人“疯了吧”的惊叹被淹没在其余人隐隐兴奋的声音里:“真的假的?”   “只要一钱银子,做什么都成?”   台下的蒙面人声音冷酷:“如您所闻。”   钟宴笙蹲在纱幔边,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出了那在地上慌忙蠕动爬行的人是谁了。   孟棋平。   他脸上被画了几道,因此不太能敲出容色,又被堵着嘴,所以没人认出来,但钟宴笙对他印象太深了,还自己上手易过容,瞅了几眼就瞅出来了。   孟棋平似乎还被下了什么药,目光涣散,在听清周围的声音后,又清醒了下,变得几位惊恐屈辱,拼命往台下爬。   钟宴笙咽了咽唾沫,震惊地转头看向萧弄:“哥哥?”   萧弄翘腿靠在椅子上,一手托着腮,姿态很懒散,半边脸隐在阴影中,嘴角一勾,弧度却冷酷至极:“直接杀了,有点太便宜他。迢迢你说,对吧?”   敢觊觎他的人,几次三番对迢迢下手,杀了就便宜他了。   今早底下人将孟棋平从他小妾身上拔下来时,萧弄就准备好如何做了。   说着,萧弄唇畔浮起丝血腥冰冷的笑,随手抛出了一钱银子。   “啪”地轻轻一声,在其他人还在迟疑的时候,那钱银子在众人的视线中落到台子正中。   萧弄懒懒道:“废右手。”   站在旁边的蒙面人翻手抽出匕首,猛一下刺进孟棋平的掌心,将他的右手钉死在了台子上。   孟棋平浑身一震,发出含糊的哀叫,但因为另一种药效,这种疼痛带来诡异的刺激,他整个人在台上挣扎扭动得更厉害了,本就因脸上油墨显得扭曲的五官,愈发怪异起来。   有了第一个人丢钱,那些早就跃跃欲试的二世祖也兴奋起来。   银子接二连三掉落到了台子上,本来今日被邀来的就都不是什么好人,几分恶意被兴奋激发感染成了十分,显得狂热起来:“废了他另一只手!”   “让他学狗爬。”   “剥了他的衣服!”   “哈哈哈哈哎哟我的妈,怎么还在发情啊?外头有没有狗?牵头狗来给他解解痒罢!”   周围的气氛极度狂热,台子上的孟棋平被剥光了衣服,做出无数丑态供公子哥儿们玩赏,甚至已经有人撸起袖子,要上台去亲自动手了。   钟宴笙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到后背,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害怕地后退了一步,恰好撞上了不知何时起身走到他背后的萧弄。   熟悉的苦涩冷香拂过鼻尖,钟宴笙抖了一下,下意识想抽开身,却被握住腰按了回来。   他的腰细窄的一把,萧弄单手就可以环住他,垂眸看他细细抖着的睫毛,长长的,鸦黑如羽,伸指一拂,颤在手心中,仿佛翩飞的蝶翼。   他的动作强制,没有点滴逃脱的空隙,钟宴笙的睫毛抖得更厉害了。   萧弄对他太好了,导致他总是遗忘,能让京中几乎所有人闻风色变的定王殿下,或许真的不是什么大善人。   早上像踏雪那样,懒散地靠在他颈窝间缓缓摩挲的萧弄,和现在随意掌握着一个人生杀大权的萧弄,完全不像一个人。   不……踏雪也不是什么无辜可爱的小猫,它可是雪山的王。   察觉到掌心里的睫毛抖得厉害,小刷子似的蹭着手心,萧弄的语气莫测:“讨厌我了?还是心软了怜悯那个姓孟的?”   那晚钟宴笙顺着冰冷的河水飘荡了那么久,因为中了药,也不敢游上岸。   若不是楼清棠恰好研制出了蛮毒的解药,自觉有功,死皮赖脸非要拉他出来透透气,他也不会在画舫上遇到钟宴笙。   钟宴笙的后果,要么是在河中脱力冰冷溺死,要么就是被冲上岸,被不知名的路边汉带走……   光是稍微想想这两个可能,萧弄心底的戾气就止不住地翻涌,恨不得将孟棋平一刀刀凌迟。   而在此事之后,景华园那日,孟棋平还敢带着人去围堵钟宴笙,甚至在昨日,依旧出言侮辱,意图掳走钟宴笙。   简直就是找死。   找的是生不如死。   钟宴笙被他钳制在手心中,听到萧弄的问话,愣了一下,没有迟疑,摇了摇头。   他怎么可能讨厌萧弄。   更不可能心软对孟棋平产生怜悯,这个人很可恶的。   台子上早就见了血,人们还在狂热地欢呼,只需要一钱银子就能用任意手段肆意玩弄一个人,给他们带来了无边的快意。   就像一群平日里只能打打闹闹的鬣狗,突然尝到了血腥滋味,记住了这个味道,便狂欢了起来。   钟宴笙压抑住了小小的恐惧,低声道:“哥哥,我只是觉得,您这样做,不太好……”   对付孟棋平用这样的手段,有点损阴德了。   况且,让那群公子哥儿尝到肆意玩弄人生死的趣味,说不定以后他们会对无辜的人下手。   萧弄听他说话的语气,低下头,深蓝色的眸子对他对视上:“怕我了?”   台子上的孟棋平似乎是被扯掉了嘴里的东西,一声凄厉的惨叫陡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得到的却是那些人更兴奋地狂呼:“割了他的耳朵!”   “把他那根削下来让他自己吃下去!”   钟宴笙一阵不寒而栗,艰难地点了点头:“有点,怕……”   萧弄不悦地捏他的脸:“不准怕,我又没下去做那些事。”   “……”   跟你做的有什么区别吗。   正在楼里一片狂热之际,忽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冲进了紧闭的大门,有人厉喝一声:“锦衣卫办事!都住手!”   台下蒙面的人不知何时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几个情绪高涨的公子哥儿,听到突然冲进来的人自称什么,脸色霎时都是一白。   锦衣卫是皇帝的人。   随之出现的,是头发花白的沛国公,其他人或许认不出来,但他一眼认出了台上已经快不成人形的东西是谁,登时一阵气血冲顶,脚步一歪,差点直挺挺倒下去。   身后的年轻人一手稳稳地扶住他:“来人,去将那人抬起来,擦净脸看看。”   沛国公当即反应过来:“别……”   话说完了,锦衣卫办事速度拔群,已经一盏茶泼到孟棋平脸上,抹去了他脸上的油墨和血渍,露出了那张苍白中透出诡异红晕的脸,浑身赤果果的,惨不忍睹,朝着沛国公伸出手,又是凄惨,又是丑陋,含糊不清叫:“爷爷……救命……”   看这个模样,人已经是彻底废掉了,神智也不甚清晰了。   死寂。   方才还在起哄的二世祖们像是别捏住了脖子的鹅,一个比一个呆滞,缓缓看看孟棋平,又缓缓看看地上那堆银钱,浑身开始冒汗犯冷。   孟棋平?   他们方才玩弄的是孟棋平?!   沛国公这次是真的差点昏过去了,耳边轰隆隆的,恨不得孟棋平这会儿是真的死了才好,好半晌,才冷着一张老脸,脱下外袍盖住孟棋平,环视一圈,怒道:“萧弄,出来!老夫知道是你做的!”   片晌之后,三楼的纱幔之内,响起了萧弄慢悠悠的嗓音:“哦?本王可没有动手,沛国公,不要含血喷人啊。”   沛国公是真的想吐血了,难得还能维持着一丝理智:“你有胆对我孙儿做这种事,竟没胆子承认!今日锦衣卫在此,人赃并获,看你在陛下跟前如何狡辩!”   他越说越愤怒,居然还能想起最初孟棋平是怎样得罪的萧弄,怒吼道:“那个钟宴笙也在你那里罢,三番两次迷惑平儿,又迷惑定王做出这种事,老夫今日也不会放过他!定要他碎尸万段,为平儿赔罪!”   萧弄眼底渗出层寒意,撩开纱帘,居高临下地望着满头青筋的沛国公,冷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守在门外的亲卫忽然推开而入,快速走到萧弄身边,低而快速地说了两句话。   钟宴笙就站在萧弄身边,因此听清了那两句话。   亲卫说的是:“回禀主子,展戎急信,那日跟踪小公子的是宫里的人。”   第二句是:“宫中来人。”   几乎就在第二句话说完的瞬间,又一群人走进了这座楼中,为首之人,正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田喜。   锦衣卫也负责皇城巡务,巡逻办事的时候,被沛国公请过来也正常,可能消息还没传到陛下的耳朵里。   但田喜就不一样了,他相当于陛下的一张嘴,他出现在这里,就证明陛下已经知道此间的事了。   见到田喜,胸膛剧烈起伏着的沛国公胸口梗着的那股气略微一散,想要说话,其他那几个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的人也是一激灵,脑子灵活点的,已经飞快跪下,赶紧推锅了。   萧弄就在他们上头看着,他们也不敢当着萧弄的面,把锅推在萧弄身上,想起沛国公方才的话,立刻有了目标,哭爹喊娘地告起饶:“都是……都是那个钟宴笙迷惑的我们啊,公公,公公明鉴,明鉴啊!”   “对对对,都是钟宴笙那个贱人,我们也不想如此对待孟三公子的,钟宴笙、钟宴笙跟孟三公子有仇的,定是他鼓动定王殿下如此……”   田喜的脸上往日总是带着和和气气的笑容,看着就很亲切讨喜,但今日却一丝笑意也没,听到这几个衣袖沾血的人前言不搭后语地推诿,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掌嘴。”   “啪”地几声脆响,哭爹喊娘的几个人被田喜背后的人扇得傻了眼。   “金枝玉叶,也是你们几个说得的?”   田喜尖细的嗓音凉飕飕的,旋即与锦衣卫领头的人对视一眼,转过了身,望向在萧弄背后悄悄探出半边脑袋、乌发雪肤的漂亮少年。   锦衣卫忽然哗啦一声齐齐跪下,连田喜也跟着朝着那边跪下,齐齐高呼:“参见十一皇子!得陛下诏令,我等特地来迎小殿下回宫!”   田喜和锦衣卫领头人的视线,都是朝着钟宴笙来的。   不仅沛国公、楼上楼下所有的公子哥儿,乃至是身边猛然看来的萧弄怔住,连钟宴笙自己都愣住了。   他张大了眼,先是看看楼下恭恭敬敬的那群人,又慌张地望向萧弄,迷惑且难以置信:“……十一皇子……我?”   作者有话说:   对付变态就要变态一点嘛,不要怪瞎弄变态() 第四十二章   田喜那张圆圆的脸上依旧带着讨喜的笑, 恭恭敬敬的,朝着钟宴笙的方向又深深一躬,微微尖细的嗓音不高不低, 刚好够所有人听见。   “当然是您了, 小殿下, 陛下寻了您多年,终于寻到了您的踪迹, 正急着想要见您呢。”   钟宴笙还是不太反应得过来。   这人穿着御赐的蟒袍,面无胡须,带着拂尘, 显然是宫里的大太监……这样的人, 跟着一群锦衣卫朝他的方向下跪, 口口声声称呼他为十一皇子……   一直好奇又想要寻到的亲生父母仿佛近在咫尺, 可钟宴笙不仅没有感到高兴,反而愈发心慌紧张,不安地望向萧弄:“哥哥……”   萧弄嘴角的弧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沉默地望着他,深蓝色的眸子仿佛冬日的冰湖,看不出分毫情绪。   钟宴笙久久不回应, 田喜与身后那个锦衣卫统领对望一眼,带着人上了楼, 正想去敲门,守在门边的亲卫面无表情一横刀, 挡住了他们一行人。   锦衣卫统领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几乎就要按不住腰间的刀, 田喜含着笑一手肘把他打退, 也不生气, 只是倒退几步,朝着屋内又一礼,轻声道:“您的养父淮安侯与各位亲王已经入宫了,劳请小殿下移驾,陛下喜出望外,正在宫里翘首以盼呢。”   听到淮安侯已经入宫了,钟宴笙心头莫名一紧,望向门口,迟疑着点了点头:“好、好吧。”   他走向门边,又回头看看一言不发的萧弄,抿了抿唇,有些低落地拉开门。   方才隔着一段距离,田喜年纪大了,视力没那么好,只能模糊瞧见他五官神韵,如今人清晰地出现在面前,望着那双清透乌亮的眼,心底里不由百感交集,长叹一声。   真的太像了,陛下哪能放过呢?   钟宴笙正想越过挡在门前的亲卫绕出去,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似平日里闲散,落定在他背后,隐含着压迫感。   “慢着。”萧弄站在钟宴笙身后,神容冰冷,宛如只护着什么的凶兽,淡淡扫了眼田喜与那几个锦衣卫,“本王送他进宫。”   未得陛下诏令擅自入宫,简直目无君上嚣张至极,那个年轻的锦衣卫按耐不住脾气,刚上前跨了一步,又被田喜一手肘打了回去。   锦衣卫:“……”   这死阉人。   田喜救了他一命,神色不变:“能有定王殿下护送,自然再好不过。两位殿下,请。”   下楼的时候,整座楼里玩乐的世家子弟们已经被锦衣卫搜罗出来,全部驱赶到台子下了,包括之前待在钟宴笙和萧弄隔壁包厢的那几个。   这些人在几刻钟之前还玩闹得肆意狂热,往台上丢着银子,此时一个比一个要老实,静悄悄地站在一块儿,表情从闯了大祸的惊恐,到此时的茫然震撼,也分不清是哪种情绪更多了。   但眼睁睁看着那个所有人畏惧不已、噩梦罩顶般的定王殿下,还有祖父祖母也要客气对待的田喜公公一起簇拥着钟宴笙下来时,众人还是有种做梦的感觉。   一个他们嘲讽了许久的假世子,淮安侯府不要了的冒牌货……居然是皇子?   沛国公的脸色也有些麻木。   这些年沛国公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着繁华热闹,实则一直在走下坡路。   孟棋平大哥与公主的感情不好,各自私宅里养着人,孟棋平姨母在宫中也不受重视,上次孟棋平断指,三番两次去找陛下哭诉,就已经开始被厌弃了。   在田喜出现之前,他还能转动一下脑筋,让定王和钟宴笙为他孙儿的惨状付出点代价,但在田喜出现之后,他就明白,基本不可能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田喜看也没看沛国公一眼,带着人跟随在萧弄和钟宴笙身后,一起走了出去。   锦衣卫领头慢了一步,扫了眼那些混吃等死闯大祸的二世祖,抬了抬手:“全部押走!”   进宫坐的是还是定王府的马车。   田喜毕竟也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非常有眼色地带着人跟在后面,没敢往萧弄的马车里凑,所以马车里还是只有钟宴笙和萧弄。   和出门时的气氛不太一样。   钟宴笙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不同,默默待在马车的一角,偷偷瞅了会儿脸色难辨的萧弄,咬了咬唇,低声叫:“哥哥,你是不是,在生气?”   萧弄垂眸望着他不安的眼眸,想要抬手去揉揉他柔软毛茸的脑袋,但片刻之后,还是没有伸出手,嗓音平淡:“进宫再说。”   看萧弄不欲多言的样子,钟宴笙只好把话咽回去。   其实钟宴笙也不是很想说话,他心里依旧十分错愕,茫然极了。   从噩梦中醒来,得知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孩子后,他就一直像只没有方向的鸟儿,本来就不知道该往哪儿飞了,好不容易在定王府有了暂且栖息落脚的地方,眼下又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了。   好在虽然萧弄不吭声,但他还待在有萧弄的范围空间里,熟悉的气息包裹在周身,依旧让人感到安心。   钟宴笙压下内心的惶惶,勉强安定了下来。   马车晃晃悠悠的,不久就到了宫门前。   哪怕是田喜,掏出牙牌进了宫门也得自己下来走动了,萧弄的马车居然还能继续往里走,不必下马车。   钟宴笙又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哥哥的确很厉害。   但萧弄显然还是不怎么想搭理他,全程都抱臂闭着眼,靠在车门上脸色冷淡。   所以马车停下的时候,钟宴笙见萧弄下去了,缩了缩脖子,很自觉地自己下马车。   他动作慢吞吞的,脚尖小心翼翼往地上探,还没碰到地,腰上一紧,身上轻了轻,又被抱了下来,搁什么易碎物件似的轻轻放到地上。   萧弄收回手,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跟方才抱钟宴笙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田喜宠辱不惊了几十年,也被定王殿下这一下手惊到了,过了几瞬,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笑着为俩人引路:“过了这道门,就是养心殿,陛下在等着您呢。”   田喜笑起来喜气洋洋的,不像那些总有些阴沉的太监,钟宴笙略微缓解了点紧张,小小地哦了声。   往养心殿走的时候,田喜半弯着腰,满面笑容道:“十八年前,京城出了些乱子,牵连到了宫里,庄妃娘娘被惊动了胎气,产下了您,不巧当晚宫中的侍卫和锦衣卫都调去了宫门和养心殿,才导致您被叛贼乱党掳去,这些年陛下一直思念着小殿下,派人到处寻着您呢。”   钟宴笙是有些迟钝,但不代表他脑子真的不好。   如果他真的是什么十一皇子,如果陛下真的很思念看重他,那听田喜的语气,宫闱大乱的时候,怎么没有侍卫守着生产的母妃呢?   要么田喜在骗他,陛下其实并不看重他,要么就是有其他原因。   钟宴笙眨眨眼,望着田喜不吱声,眼眸乌亮亮的,清透干净。   对上这么双眼睛,田喜差点咬到舌尖,但还是神色自如地将剩下的话说出了口。   “当年贼人掳走了您,逃往城外,见追兵要追上来了,又挟持了淮安侯夫人,混乱之中不小心弄错了孩子,也真真是阴差阳错,还好为您接生的稳婆记得您后颈上有个花瓣胎记,这才将您寻了回来。”   胎记?   钟宴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萧弄的眸光也朝着身旁少年的后颈上掠了一眼,雪白细瘦的一截颈子上,被黑发遮挡着,但他亲手摩挲过、甚至亲过那片肌肤,比谁都要清楚那里的确有块胎记。   田喜又絮絮叨叨了些陛下如何如何思念他这个小儿子、意外得知消息后又是如何如何惊喜的,钟宴笙听了会儿,也没什么实感。   宫廷中不比熟悉的侯府,到处都是认识的面孔,更不像宽松的王府,走哪儿遇到亲卫都会跟他招呼。   这里的一切端正而肃穆,飞檐连绵成片,来往的宫人低头敛目,行色匆匆,一派死寂。   越靠近养心殿,钟宴笙越觉得心慌,呼吸也有些不顺畅,像幼时常做的噩梦,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   直到跨进了养心殿。   自从陛下年纪渐大,时常生病,将朝政大多交托给内阁与几位亲王之后,养心殿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跨进寝殿的时候,先是一股浓重的药味飘了过来,和萧弄身上清淡的苦涩气息不一样,浓重得有些呛人。   有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再往里走,钟宴笙便先看到候在边上的许多人,有在景华园见过一面的德王裴永,许久未见了的景王裴泓,还有个很面生的人,穿着亲王的袍服,大概是那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安王殿下。   据说安王殿下的出生比景王殿下的还差,母妃只是个小小宫女,毫无后盾,是以这些年比谁都低调。   随即,钟宴笙注意到了几日未见的淮安侯。   淮安侯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肃穆沉静,但钟宴笙很熟悉淮安侯,隐隐感觉到,他爹的脸色好像极差,听到脚步声望过来的瞬间,眼底似有一瞬的惊怒不平无奈。   像陡然泛起的水波,又迅速消失无痕。   钟宴笙还在怔然,就听到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咳……田喜,是朕的小十一来了吗?”   钟宴笙这才注意到床上的老人,看清了大雍当今的天子。   皇帝陛下在政近五十年,已近古稀之年,头发已然花白,干瘦如一截枯木,静静靠坐在床头,如一段快要燃尽的蜡烛,容色安详和蔼,乍一看上去,就跟王府里的王伯一般,是个亲切的老人。   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似幽幽的鬼火一般,钟宴笙不知为什么有些害怕,下意识往萧弄身边蹭了蹭。   萧弄面色冷峻,看不出什么恭敬之意,不动声色地往旁边侧了侧,嗓音淡淡的:“小王见过陛下。”   老皇帝又咳了一声,笑着点头,对萧弄的不请自来并无意见:“衔危也来了,也对,今日是个大喜之日,裴萧两家乃是一家人,是朕老糊涂了。”   听到他的话,萧弄眼底有一丝明显嫌恶之色。   老皇帝又望向躲在萧弄背后的钟宴笙,嗓音放得愈发柔和:“小十一,过来,给朕看看。”   钟宴笙磨磨蹭蹭的,不是很想从萧弄背后出去,田喜瞧见老皇帝的眼神,赶紧在旁边轻声催促:“小殿下,陛下很想您,别怕,过去吧。”   钟宴笙又犹豫了一下,抬眸望了望萧弄冰冷的侧脸线条,又看了眼垂眸不语的淮安侯,强忍下那种潜意识里的不安,听田喜的话,朝着床前走了过去。   随着他从萧弄背后冒出头,脸色发沉的德王看过来,神色瞬间变得有些惊疑不定,倒是景王的面色一如往常,还朝钟宴笙宽慰地笑了一下。   钟宴笙也没精力管旁的人怎么想的,他慢慢挪到床边,怯怯地叫:“见过陛下……”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被老皇帝的手一把抓住了。   干枯的手指擦过生嫩的肌肤,钟宴笙吓得后背一阵发毛,很想甩开这只手,回到萧弄身边,让萧弄带他回定王府。   但他眼角余光瞥到淮安侯,生生压住了这丝冲动,抿紧唇没吭声。   老皇帝紧紧盯着他的脸,片刻之后,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声,他老了,声音苍老,笑起来仿佛某种老鸹子,更让人有种悚然之感。   田喜后背全是汗,紧跟着拍了拍手:“奴婢恭喜陛下,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寻回了小殿下。”   其他人也跟着陆陆续续道起贺,只有淮安侯和萧弄盯着钟宴笙微微发颤的背影,没有开口。   老皇帝一直抓住钟宴笙的手腕,情绪异常激动,脸色都有些发红,叹道:“朕还以为,临终之前,再也见不到朕的小十一了。”   田喜哎哟了声:“陛下说的什么话,您可是大雍的天子,福寿无疆,如今寻回了小殿下,更添福运呐。”   见老皇帝这么高兴,德王的脸色更差了,但眼下的场景,说什么都是冲撞,只能憋着不多说。   老皇帝拉着钟宴笙的手没放,笑完了,和颜悦色地拉着他说话,问的问题跟一个寻常的父亲的确很像,吃住如何、读书怎样,问完,又望向了淮安侯,感叹道:“明湖啊,朕的小十一,在你那儿养得不错。”   此话一出,淮安侯闭了闭眼,不声不响地跪下来:“……是臣之过。”   “怎能说是你的过错?”老皇帝温和道,“当年叛贼乱京,小十一被乱贼劫走,你夫人也被挟持,那般境况下,抱错孩子也无可厚非。”   淮安侯低垂着头:“是。”   “好了,如此紧张做什么?”   老皇帝拍拍钟宴笙的手,拍得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钟宴笙差点坐不住,又感叹道:“你代朕养了小十一这许多年,也算是小十一半个父亲。”   淮安侯喉咙干涩:“臣……不敢。”   老皇帝又夸赞了几句淮安侯,容色逐渐显得疲惫,田喜见他说完话了,这才凑上来,悄声在老皇帝耳边说了说沛国公孙儿的事。   严格来说,孟棋平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的确不是萧弄干的,而是那些曾经跟着孟棋平闹过不少事的狗腿子干的,他就只是废了孟棋平给钟宴笙下药的右手罢了。   如果要追究此事的话,牵连的就是十几个世家贵族了,毕竟人人有份儿。   老皇帝靠回床上,不咸不淡道:“沛国公年纪大了,比朕还老糊涂,护着孙儿成日里在京中横行霸道。朕没记错的话,孟家那个老三,往日里也闹出过不少人命,还敢对十一皇子无礼,如今变成这样,也是偿还了孽债,朕不追究,已是仁慈。”   田喜恭顺地候在一旁听着:“沛国公见今在宫门外候着呢,那依陛下看?”   老皇帝接过宫人递来的药茶,抿了一口,闭上眼睛,苍老的脸上疲惫之色愈浓:“他年纪也不小了,别总出来奔忙,赐些药下去,让他将他那孙儿领回去,好好养着吧。”   至于其他人要怎么处理,老皇帝没说话,但田喜跟了老皇帝多年,不必多言也心领神会。   这十几个世家虽然也不大,但毕竟人多,肯定不能全动了,否则得闹翻天去,在诏狱关几日便得了。   他悄然退下去,让人去传令。   钟宴笙依旧被抓着一只手,肌肤都被磨得有些发红,刺刺的疼,眼见着老皇帝似乎要睡过去了,忍不住抽了一下手。   老皇帝又猝然惊醒一般,睁开眼盯着他。   钟宴笙被盯得心里一突。   老皇帝刚才看他的那一眼里,没有之前表现出的那些慈爱疼爱,反倒有些阴沉似的。   可是老皇帝的身上倏然之间又化为柔和,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田喜回到寝殿里,见老皇帝昏昏欲睡的样子,放轻了声音:“陛下,您喝了药茶,到该睡觉的时辰了。”   老皇帝依旧抓着钟宴笙的手,含混地应了一声。   钟宴笙被他抓得浑身僵硬,想抽手又不敢,盯着那截把着自己手腕的枯瘦手指,又慌又不安。   看田喜的意思,是要让其他人退下了,那皇帝陛下难道要留着他候在这里吗?   钟宴笙平时很得长辈们欢心,也喜欢跟老人家们撒撒娇,在定王府里住的几日,他就很喜欢在萧弄不在的时候,带着踏雪去找王伯,跟王伯一起给花松松土,听他说点往事。   可是,他有些抵触跟这位陛下独处一室。   或者说,是害怕。   萧弄旁观许久,终于不咸不淡开了口:“ 陛下睡觉还需要人陪着?小殿下昨日睡得晚,眼下应当也很疲乏,该休息了。”   老皇帝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越过面前生嫩的少年,与萧弄对视一眼,沙哑地咳了一声:“朕倒是忘了,小十一还被衔危接去王府住了几日。小十一,在王府待得如何?”   钟宴笙明显地嗅到丝不对劲的苗头,眨了一下眼,很畏惧似的,垂下长睫毛:“定王殿下……对我很好。”   老皇帝欣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萧弄是个疯子,被他抓去定王府,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德王黑着脸剜了眼萧弄。   事情过去这么多日,他自然也反应过来了,斗花宴那日,萧弄就是故意把消息走漏给他听的,害他担惊受怕这么久,才意识到他是被黑吃黑了。   偏偏又不能说什么,窝火得很。   正窝火呢,还又接到消息,说是陛下寻回了走失多年的十一殿下……去他娘的。   德王越想越火大,一瞅见钟宴笙的脸,又觉得古怪,越看越不对劲,干脆主动道:“父皇,儿臣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既然都见过十一弟了,那儿臣就先走了。”   以往很疼爱他的老皇帝没看他一眼:“去吧。”   德王一走,其他人该走了,淮安侯最后又看了一眼钟宴笙清瘦的背影,无声与萧弄对视一眼,才退出了寝殿。   好像连萧弄也走了。   寝殿里静下来,钟宴笙感到一阵轻微的呼吸不畅,不知道是因为寝殿里的药味儿太浓了,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老皇帝眼看着快睡过去了,突然又睁开眼:“小十一,你还没有叫过朕一声父皇。”   父皇?   若是叫出来,是不是就等于他承认了他是十一皇子,承认这位行将就木般的老人是他的父亲了?   钟宴笙张了张嘴,那两个字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老皇帝死死盯着他看了会儿,没听他叫出来,似乎有些失望,但竟然没有发怒,也没有比他叫出来,只是叹了口气,道:“离开那么多年,还是与朕生分了。”   这话很古怪,钟宴笙尚未细思,田喜适时开口:“陛下别难过,小殿下只是还有些惶惑,在宫里多住几日便好了。”   钟宴笙猛然一怔。   在宫里多住几日?他还得住在宫里?   老皇帝似乎被田喜的话安慰到了,又合上眼昏昏沉沉睡过去,这次大概是当真睡着了,抓着钟宴笙的力道也松了下来。   钟宴笙赶紧将手抽回来,回头一看,萧弄果然不见了。   他连忙起身,头晕了一下也没管,踉跄了两步,朝着外头跑出去,田喜没防他会这么做,赶紧甩着拂尘跟上,压低了嗓音叫:“小殿下,您要做什么?”   钟宴笙冲出房间,屋外空荡荡的,宫人都各自忙碌去了,只有远处神色肃穆的锦衣卫在巡逻,没人等他。   他的眼眶一下微微红了,喉头一哽,扭头哑声问:“田喜公公,定王殿下呢?”   田喜愣了一下,连忙掏出干净帕子,叹着气给他擦眼睛:“哎哟,我的小殿下,在陛下面前可别如此。定王殿下不住宫里,又是无诏入宫,没有陛下的话不能久留,自然是回去了。”   钟宴笙心头止不住地涌起一股被抛弃的委屈,眼眶湿润得更厉害了。   哥哥回去了……没有等他。   突然,他想起了王伯回来那一日,给他讲过的一些隐秘往事。   例如皇室与定王府其实并不如传闻中那样亲厚无间,孩子的年龄一过五岁就要送去漠北,否则会被接进宫里,若非当年漠北大乱,萧家一脉几乎都埋葬在了那里,萧闻澜也该在那一年去漠北的……   再比如,当年老定王死守漠北之时,京城的援军迟迟未至,大军在路上耽搁了整整一个月,到的时候,连敛尸都来不及了。   还有定王府那些突然一起吊死殉主的下仆。   王伯的语气很平淡,但钟宴笙听得出他心里并不平静。   萧弄更是在那日对他说过的。   他厌恶皇室中人。   巨大的恐慌感填满了四肢百骸,钟宴笙的手脚缓缓渗出一股凉意。   他如今也算皇室中人了吧。   所以哥哥现在很……厌恶他吗?   作者有话说:   不会冷战很久的,相信萧哥强大的自我攻略系统,他现在都还能抱迢迢下马车呢(。) 第四十三章   一步出养心殿, 每个人的神色都有所不同。   方才看到萧弄进门时,窝火得恨不得私下跟萧弄打一架的德王面沉如水,居然也没发脾气, 睇了眼安王和景王, 视线最终滑过裴泓, 落到安王身上,命令道:“老四, 过来。”   说罢一挥袖,换了个方向离开。   安王虽是德王的皇兄,但俩人的年龄差距也不大, 还是皇子时就经常凑在一起, 出身差的安王向来低德王几头, 德王当众对他颐指气使也是司空见惯了。   安王的脸色都没变一下, 朝其他人拱了拱手,便垂着头默默跟了上去。   淮安侯收回视线,忧心忡忡地又望了眼养心殿的方向, 一言不发地往宫外走去。   出了宫,马车就候在外头,等着送淮安侯回大理寺。   淮安侯踩上凳子, 掀开马车帘,动作停顿了一瞬。   身后面目陌生的车夫恭敬站在旁边, 见淮安侯动作突然顿住,抬头看来:“侯爷?”   淮安侯“嗯”了声:“没事。”   便自然地弯身钻进了马车里。   淮安侯府的马车没有定王府的那么宽敞, 不算很大的马车厢中, 方才快一步离开的定王殿下老神在在地坐在马车里, 垂眸把玩着个东西。   看清那是什么, 淮安侯的眼角抽了一下。   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田黄石章, 大概是被盘玩久了,格外的莹透。   他下意识回想了下自己放回侯府书房里,那枚再也没敢取出来的印章,确定这枚应当不是他的。   不算上一次萧弄突然出现在大理寺,搞得整个衙门人仰马翻的话,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单独面对面谈话。   淮安侯坐到萧弄对面,没有开口。   萧弄慢慢将那枚印章收回袖中,望向淮安侯,漠然问:“侯爷不打算说点什么?”   淮安侯坐姿如松,腰背板正,语气也很平静:“下官无话可说。”   “侯爷无话可说,本王可有得说的。”萧弄的眼神锐利如狼,盯着淮安侯的眼睛,“钟宴笙的确是皇室血脉?”   淮安侯不语,但萧弄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答案。   “好。”萧弄缓缓点头,“本王实在很好奇,关于钟宴笙的身世,侯爷是何时知晓的?”   倘若钟宴笙真是皇家血脉,淮安侯又早早知晓情况的话,好端端地为何要隐瞒此事,将一个小皇子养在家里?   嫌命长么。   淮安侯沉默了一下,这次开了口:“迢……小殿下的这层身份,下官也是今日才知晓的。”   这层?   萧弄眼眸一眯,抓住了他这句话中那个隐含暧昧的词,还未开口,淮安侯拱了拱手,语气疲惫:“殿下,下官已知无不言,剩下的,莫要再问。”   今日一早,淮安侯在去大理寺衙门的路上,突然被宫中的人截住,带去了养心殿。   那一瞬间,他已经有了预感,猜想陛下得知了一些秘密,但没想到,陛下的举措更令他错愕。   本以为挥下来的刀此刻悬停在了脖子上,多说一句,那把刀就低下来一分。   这把刀若是落下来,掉的不仅仅是钟家上下几百人的脑袋,还会牵涉到更多人。   淮安侯府一脉曾被下入私牢,淮安侯比谁都要清楚,养心殿里那位看似和蔼的老人有怎样的手段,尤其……陛下对钟宴笙的态度,也是在警告他,往事绝不能再提。   他相信萧弄会护住钟宴笙,但绝不敢将几百人的性命,系在这位心思莫测的定王殿下手里。   萧弄面无表情地盯着淮安侯看了会儿,点头:“那你只需要回答本王一句话。”   “钟宴笙当真是所谓的十一皇子?”   架马车的车夫不是早上从淮安侯府带来的,而是个陌生面孔,淮安侯知道从进宫那一刻起,他的一言一行就都会被汇报上去了,闻言心里一跳,缓缓问:“殿下何出此言?”   萧弄往后一靠,语气冷漠:“本王只是觉得,那个老东西生不出这种可爱的儿子。”   淮安侯:“……”   外面竖着耳朵偷听的车夫:“……”   淮安侯只能假装自己聋了,没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   萧弄准备跳出马车时,淮安侯望了眼外面车夫的影子,敛眸道:“如今小殿下身份已然不同,无论从前与殿下有何仇怨,也该一笔清了,往后殿下便与小殿下桥归桥,路归路罢。”   听出了淮安侯隐晦的提醒警告,萧弄没什么表情地挥了下手,翻身跳出了马车。   展戎和另一个亲卫一直架着马车跟在后面,见萧弄下来了,立刻过来接应了萧弄。   “主子,情况如何?”展戎多嘴问,“迢迢小公子……难道真的是什么十一皇子?”   另一个亲卫也忍不住问:“真的要将小公子留在宫里吗?”   萧弄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往马车里钻去时,目光往皇城的方向扫了一眼,不咸不淡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本王还能闯进宫里抢人不成?”   他身份敏感,今日未得诏令,强行进宫,已经够御史台和朝廷那些官员发挥的了。   展戎和亲卫顿时不敢吱声了。   马车摇摇晃晃往定王府去,萧弄在马车中闭上了眼。   钟宴笙是裴家的血脉。   他最痛恨厌恶的皇室。   此前怎么都查不到的,关于钟宴笙的身世秘密,还有能为他缓解头疾的异香……在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有了解释。   萧弄按了按额心,脸上没有表情。   十六年前,二十万蛮人大军夜袭漠北边城,萧家一脉死守一月,朝廷援军也在路上辗转了一月,才姗姗来迟。   彼时漠北已陷入一片混乱,朝廷大军抵达之后,毫无抵抗之力,退了又退,最终蛮人在占领十城之后,停下了攻势。   朝廷大军班师回朝后,老皇帝震怒至极,责令当时的朝廷大军主帅靖国公与监军太监,一同打入死牢,三日罗列出无数罪名,即刻处斩,其中一项就是援驰不力之罪。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靖国公只是那个倒霉背锅的罢了。   萧弄也曾经以为,皇室是想拖死萧家,解决这个心头大患,可这些年他在漠北,逐渐起了疑心,发现了另一些隐藏的秘密。   关外的蛮人各部族之间争斗不断,为何会突然集结成一团?   当年蛮人的攻势如此凶猛,又为何只是占据了十城就停下了攻势?   那个隐秘的猜想,萧弄从未说出口。   萧家这根皇室里的眼中钉肉中刺,让老皇帝在皇位上日夜都坐不安稳。   所以他将萧家的命卖给了蛮人。   焉能不痛恨?   萧弄恨出了血。   可是迢迢偏偏就是……   萧弄轻轻提了口气,没有哪一刻比现在堵心。   马车抵达了王府,下马车的时候,王伯已经听闻消息,脸色凝重地候在大门外,见到萧弄,低头叫:“王爷。”   萧弄的心情糟糕透了,没有看王伯,大步流星往府里走。   前些日子钟宴笙在的时候,王府里的气氛总是轻快活泼的,这会儿凝滞成了一片,比宫里还死寂,总是喜欢冒来冒去的暗卫也缩在阴影里不敢乱动了。   王伯和展戎跟在萧弄背后,深深叹了口气,跟着萧弄跨进书房后,展戎询问道:“主子,派出去查小公子的人,可要撤回来?”   等待了片刻,他听到萧弄道:“不。”   萧弄幽蓝的眸光落过来:“加派人手,继续查。”   展戎和王伯都有些错愕了,待展戎下去了,王伯佝偻着腰背走到书案前,慢慢为萧弄磨着墨:“王爷为何还想继续查那位小公子?他能为您缓解头疾,与他是皇室中人应当有关。”   萧弄并未告诉其他人钟宴笙于他的作用,但也不奇怪王伯为什么猜到了这一层。   这是只属于他与王伯之间的秘密。   萧弄其实知道自己的头疾是因为中毒。   他甚至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但是他不能说。   当年定王府的下仆全部“殉主而死”,只剩年迈的老管家,他回到京城,与五岁的萧闻澜孤苦无依,无人看护,老皇帝“可怜两个萧家遗孤”,便将他们接进了宫中。   萧弄那时宛如一只警惕的小兽,对一切都设防,在宫中从不吃离开过视线的饭菜点心,也从不喝别人递来的酒水,也严格要求萧闻澜不准碰那些……直到那次家宴。   萧闻澜五岁前都在京中锦衣玉食过着,遭逢巨变失去至亲,年纪又还小,进了宫后处处被萧弄管着,那次家宴就格外地馋,一直眼巴巴地盯着老皇帝食案上的东西,老皇帝便光明正大地赐给了萧闻澜一碟点心,并着一杯酒。   老人在对年幼的萧闻澜说话,眼睛却是看着萧弄的,闪烁着和善的笑意:“弄儿在宫里太过拘束,听说不准闻澜随意吃食,幼儿天性,怎好束缚呢?”   那一刻萧弄警钟大作,从老皇帝眼中看出了他的意思。   这些东西不是赐给萧闻澜的,是赐给他的。   他过于明显的警惕让老皇帝很不满,如果他不收下,今日还会有其他的东西,赐给他们兄弟俩。   萧弄忘了自己那时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他脑子嗡嗡的,劈手打开了萧闻澜的手,三两口将赐下的点心吞下去,又喝了那杯酒。   然后红着眼去把总是挑事找茬的裴永狠狠揍了一顿。   经年的头疾,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埋下的隐患。   萧弄从未告诉过萧闻澜这些,他那个蠢弟弟什么都不知道,傻兮兮地在京城过他的逍遥日子就够了,老皇帝对他不会有杀心,反倒乐得见萧家后人蠢成这样,溺爱纵容。   楼清棠跟萧闻澜关系不错,又是个大嘴巴,萧弄便从未告诉过他这些事。   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呢?让萧闻澜为自己年幼时的不慎嚎啕大哭么,他没兴趣听萧闻澜哭爹喊娘的,吵死了。   老皇帝给他下的这毒经年日久的,大抵就想着靠这毒制衡他,知道他早晚得活生生头疼死,就安了心了,随他做什么。   但迢迢是个变数。   恐怕也是老皇帝没想到的变数。   老皇帝用的毒恐怕跟钟宴笙有关,他身上一定还有其他秘密。   萧弄揉了下眉心,越想越堵心。   再有什么秘密,钟宴笙是皇室血脉的事,八成也是板上钉钉的。   老皇帝德王安王景王……一个个都獐头鼠脑歪瓜裂枣的,跟那小孩儿哪有半分像,怎么就会是一家人?   王伯瞅着自小看大的少爷脸色阴晴不定的,眼底黑沉沉一片,禁不住低声问:“少爷,您是在想那位小公子吗?”   萧弄:“嗯。”   想淮安侯给他的警告。   老皇帝见不得他跟钟宴笙走得近,恐怕不仅是因为钟宴笙的身份,还因为他能为他缓解头疾。   大少爷的脾气有点拧巴,骄傲惯了的人,很少会放下身段,低下高傲的脑袋,何况那小公子又是皇室的人……   哪怕知道钟宴笙是皇室的人,王伯心情复杂难释怀,也很难生出厌恶的情绪。   王伯忧心问:“您往后打算如何对那位小公子?”   萧弄一时没有回答,看了许久面前没有翻开一页的文书,视线才转向皇城的方向,没什么表情:“本王厌烦所有裴家人。”   果然如此。王伯叹了口气。   隔了会儿,又听到萧弄低低自语般道:“不知他今晚在宫里能不能睡得着。”   “……”   “这就是陛下让奴婢为小殿下准备的明晖殿,离养心殿很近。”   田喜恭顺笑着,带钟宴笙跨进了明晖殿中:“小殿下看看有哪处不合心意的,奴婢差人立刻改。”   钟宴笙的情绪仍低落着,没心情去看周围,薄薄的眼皮有些红,像一片漂亮易碎的薄瓷,瞧着就叫人心疼。   田喜哎哟了声:“小殿下怎么一直闷闷不乐的?”   钟宴笙的眼睛还微微红着,含着水光,紧紧抿着唇角,抬眸看了看他。   之前老皇帝抓着他的手,问他在定王那儿过得如何时,钟宴笙隐约察觉到,老皇帝不想听到他跟萧弄关系好的消息。   所以他装得很害怕地回答了。   可是等老皇帝睡下,他转头发现萧弄不见了,就慌得立刻追出来了,暴露在田喜面前了。   是不是会给哥哥带去什么麻烦?   钟宴笙一边难过,一边忧心,含着泪盯着田喜不吭声。   田喜被他盯得嘶嘶倒抽气,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凑到钟宴笙耳边:“奴婢什么都不会说的,小殿下别怕。”   钟宴笙怔了一下,望着他眨了眨眼。   田喜的圆脸依旧显得喜气洋洋的,语气很温和:“小殿下有什么想知道,或者想办的事,都可以找奴婢。”   他的语气显得很诚挚,钟宴笙犹犹豫豫:“真的什么都可以问你吗?”   田喜忙点头:“当然当然。”   钟宴笙问:“那田喜公公,我问你,陛下是从哪得知我是十一皇子的?”   田喜:“……”   钟宴笙又问:“陛下为什么不想我跟定王殿下关系好?”   田喜:“……”   钟宴笙:“当年漠北事变,真的没有陛下插手吗?”   田喜冷汗都被问出来了:“……”   您太会问了,小殿下。   钟宴笙撇撇嘴,低头揉了揉眼睛。   好不真诚,说好的什么都会回答呢。   田喜也就滞了一瞬,就要笑着回答,钟宴笙心情不好,所以很没礼貌地打断了,不过嗓音软软的,显得也不是那么没礼貌:“不想听假话。”   田喜:“…………哎哟。”   钟宴笙吸吸鼻子,勉强控制好情绪,不为难疯狂冒汗的田喜了:“田喜公公,我还想问你一件事,这次你肯定能答出来。”   “小殿下请问。”   “你说我是庄妃娘娘生下的十一皇子。”钟宴笙抬眸看他,眼睛黑白分明,干干净净,“那庄妃娘娘在哪里?”   但从他进宫到现在,没人提到过庄妃娘娘,田喜之前也就提了一嘴,之后一直避而不谈。   钟宴笙感觉很奇怪。   “这个……”   大概是之前的问题都没答上,这次田喜犹豫了下,就回答道:“因为庄妃娘娘疯了。”   钟宴笙都猜那位庄妃娘娘是不是已经薨逝了,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怔了怔:“疯了?”   “当年庄妃娘娘难产生下您后,眼睁睁看着您被逆贼抢走,伤心至极,便疯了。”田喜道,“如今娘娘谁也不认,见人便要抓砸打骂,陛下也是怕您伤心,所以没有提。”   钟宴笙感觉很古怪:“我能去见见她吗?”   “庄妃娘娘如今在观华宫待着,那边凄清,平日里无人,适合娘娘养病。”田喜低眉顺眼回道,“只是没有陛下的命令,不得前去探望。小殿下若是想见庄妃娘娘,可以问问陛下。”   钟宴笙啊了声,他总觉得,老皇帝不会答应他去见庄妃娘娘的吧。   田喜说完,躬了躬身,怕了这位小殿下了,不敢再多留:“陛下喝了药茶后,通常会睡上几个时辰,奴婢回养心殿伺候了。外头的是奴婢的干儿子,叫冯吉,还算伶俐,往后在明晖殿伺候小殿下,小殿下尽可找他办事。”   钟宴笙没什么想办的事,他现在一想到萧弄可能会厌恶自己,就难过得鼻尖发酸,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在宫里待得无聊极了。   没有萧弄书房里看不完的闲书,也没有虽然会掉毛,但是毛茸茸的踏雪。   天稍黑下来时,钟宴笙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冯吉呈上来的晚膳,沐浴完了,倒在陌生的大床上发呆。   不是他喜欢的软床铺,瓷枕冷冰冰硬邦邦的,床帐的颜色也很闷。   也没有那缕熟悉的,带着丝苦涩药味儿冷淡气息。   钟宴笙胃里突然一阵翻腾,难受地蜷成一小团,猜到是今晚的晚膳有他不能吃的东西。   他在定王府时,除了刚去的那一晚上,因为吃了不能吃的东西吐得天翻地覆的,之后每天萧弄养他都养得小心翼翼的,给他弄了个很舒适的小窝。   钟宴笙躺在宫中华贵的大床上,捂着发疼的胃,苍白着小脸望向月色明亮的窗外,惶惶地想,他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到定王府了?   他想哥哥了。   往常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今晚钟宴笙却辗转了许久才勉强合上眼,一晚上醒了三四次,到天亮时才又模模糊糊闭上眼眯了会儿。   但也没能睡太久,冯吉就来敲了门:“小殿下,陛下唤您去养心殿,该起来梳洗了。”   钟宴笙本来就没完全睡着,被他一叫就醒了,要死不活地爬起来。   他肤色白,一睡不好,眼底下的青黑就很明显,把端着热水盆子进来的冯吉吓了一跳:“小殿下,您没睡好吗?”   钟宴笙摇摇头,看冯吉要伺候他擦脸,躲了躲:“我自己来。”   梳洗完毕,钟宴笙换上冯吉准备的衣服,跟着他出了明晖殿,往养心殿去,路上冯吉看他心情不好,讨好地笑:“陛下对小殿下是顶顶真儿的好,这明晖殿离养心殿如此近,从前也只有一个人住过呢。”   钟宴笙歪头看他:“谁?”   冯吉年纪不大,模样机灵,但显然不如他干爹的嘴牢靠,眼珠溜溜左右看看,挤了挤眼睛:“就是那位。”   钟宴笙睁大了眼,无辜地望着他。   冯吉哎呀了声,压低声音:“那位,那位呀!”   钟宴笙并不能心领神会,愈发迷茫地望着他:“……”   他好讨厌这些打哑谜的人哦。   冯吉哽咽了一下,有点上火了,小碎步贴近钟宴笙,从齿间微不可闻地挤出三个字:“先,太,子。”   钟宴笙恍然大悟。   同时感到浑身不对劲。   他当然知道先太子对于老皇帝,是个不能开口的忌讳,东宫尘封多年,到现在也没人能靠近一步……那先太子住过的明晖殿,为什么要给他住?   到养心殿的时候,老皇帝已经坐在书房里等着了。   和昨日在病床上见到的样子不同,今日老皇帝似乎恢复了不少气色,不再一副行将就木死气沉沉的模样。   钟宴笙还对昨日的接触汗毛直竖,想要跪下行礼,却被拉住了。   老皇帝含笑道:“你我父子之间,何须如此生疏,小十一快快过来,给朕再仔细好好看看。”   钟宴笙情愿跪在地上低着脑袋,闻言硬着头皮走上去,垂着眼皮,小声叫:“陛下。”   老皇帝的目光从他的额头缓缓落到下颌,似乎在观摩着他整张脸,半晌,才抚了抚胡须,眼角的笑纹加深:“坐,小十一昨晚歇得不好?”   钟宴笙迟疑着答:“回陛下,初来宫中,睡得不太习惯。”   “过几日就好了。”老皇帝慈祥道,“会习惯的。”   老皇帝一副慈父的样子,但钟宴笙怎么都觉得别扭,书房里的宫人搬来了椅子,他支吾了声乖乖坐下。   老皇帝笑容不变,又问了钟宴笙一些小时候的事,钟宴笙不想说太多,含糊道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生病,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小十一身体不好啊。”老皇帝悠悠叹道,“朕从前的小儿子也是体弱爱生病,可叫朕头疼,亲自养在身边带大。”   钟宴笙可没听说过哪位王爷有这待遇,奇怪地瞅瞅老皇帝。   老皇帝却不再提此事,话锋一转,含笑望着钟宴笙:“昨日朕病得糊涂,来不及细问,小十一在定王府待了那么几日,与衔危相处得如何?”   他的语气自然,对萧弄也直呼其字,显得十分亲切随和,像个在随意问家常话的老父亲。   钟宴笙心里却莫名一突,昨日那种很不安的感觉又生了出来,直觉告诉他,老皇帝是不想听到他跟萧弄的关系很好的。   钟宴笙很不擅长撒谎,他知道自己撒谎的时候,眼神会不自觉地躲闪,手指也会纠缠在一起,但这一刻他居然控制住了躲闪的眼神,一动不动的,直视着老皇帝的眼睛,语气怯怯的:“定王殿下……很可怕,我、我有点怕他。”   老皇帝微笑着又注视了他片刻,才似乎满意地点了下头,叹道:“衔危杀业太多,性格乖戾,行事无羁,你怕他也属正常。”   说完,朝外头拍了拍手:“进来罢,都杵在门口做什么?”   钟宴笙是侧坐着对着老皇帝的,方才精神极度紧张,全然没有注意门口还有人,听到老皇帝的话,才僵硬地转过头去。   门外走进来了几个人,头先一个,便是萧弄。   钟宴笙脑子里霎时一白。   完了,他的话给哥哥听到了。   老皇帝是不是故意的?!   他慌得噌地站了起来,张了张嘴,跟萧弄解释,但又不可能当着老皇帝的面解释。   萧弄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是没听到他那番话,看也没看他,如同路过一个陌生人,行走如风,从他身边擦过,站到老皇帝面前,低首道:“小王见过陛下。”   与此同时,钟宴笙的手心里微微一沉。   他的眼睛张大了,望着萧弄冷漠得不近人情的背影,方才巨大得几乎要让他晕厥的心慌感突然停歇下来,屏住呼吸,悄悄将萧弄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塞进他手里的东西藏进袖子里,捏了捏那个东西。   是、是个香囊和一张小纸条。   哥哥……?   钟宴笙惊喜得差点站不住,连忙开口:“陛下,我、儿臣有些不适,想去更衣。”   在御前,就是三公首辅,有三急也得憋着,哪有钟宴笙这样的。   跟着萧弄前来的官员纷纷偷瞥过来。   老皇帝显然没想到新找来的小儿子这般冒冒失失的,无奈地摇摇头:“去罢。”   钟宴笙“嗯”了声,到了偏室,周遭无人了,坐在恭桶上,来不及去看香囊里硬邦邦的是什么,先偷偷摸摸把萧弄的小纸条拿出来,满怀期待地展开。   纸条徐徐展开,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一个大字。   “笨”。   钟宴笙:“……”   他要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   迢迢:河豚膨胀.gif   萧哥最多别扭别扭,不会对迢迢真的迁怒的啦() 第四十四章   钟宴笙真的有点点生气。   萧弄当着那么多人, 偷偷给他递东西,他还以为纸条上写着什么很重要的吩咐。   昨晚他肚子不舒服,熬了一宿都没怎么睡着, 尽在担心萧弄会不会讨厌他、他往后是不是都要待在皇宫了, 还有老皇帝奇怪的态度云云……   还有方才, 他被老皇帝引导着说出对萧弄不好的话,萧弄进来的时候, 真的慌死他了。   结果萧弄写纸条骂他笨!   他兀自生气了会儿,外头的冯吉等得久了,也没听到里头有声音, 担心出了什么事, 敲了敲门小心问:“小殿下?”   钟宴笙不大高兴:“我阳结。”   “……哦哦!”   恍然大悟。   钟宴笙不管冯吉悟了什么, 闷着脸又打开了那个鼓鼓的锦囊, 心想着若还是什么取笑他的东西,他就真的要生气了。   里面圆滚滚硬邦邦滚到手心里,钟宴笙看清了那是什么。   是他藏在萧弄房间床幔里的那只陶埙。   钟宴笙愣了愣。   他藏东西的习惯还是小时候养成的, 因为小时候总是生病,大半时间都待在床上,有些时候娘带来了不允许他多吃的点心, 或是淮安侯来检查他有没有又在很晚不睡偷偷看闲书,他就把喜欢的东西都藏在床幔里。   这地方平时没人会去掏, 久而久之的,他就习惯把珍惜的东西都藏里面了。   陶埙藏在萧弄的床幔里面, 出门时没来得及带, 他都差点忘了。   藏得那么隐蔽, 萧弄是怎么发现的?   钟宴笙想了想, 顿时头皮发麻。   不会是、不会是萧弄晚上休息的时候, 陶埙从上面掉下来,砸到萧弄了吧?   钟宴笙蔫了。   ……萧弄大概在骂他藏这种地方笨。   可是他真的觉得那个地方很隐蔽,寻常人根本想不到去那里找东西吧。   香囊里除了陶埙,还有些白芷、兰草和薄荷之类的药材,散发着幽淡的药材香,和萧弄身上苦涩冷淡的气息有些相似,嗅着便觉得安心。   钟宴笙凑近了,鼻尖动了动,嗅了几下,郁郁的漂亮眉眼如遇暖阳,缓缓散开了些。   从昨天开始沉甸甸的心口,惶惶不安忽上忽下的心,忽然定了不少。   小心翼翼将香囊和陶埙藏进袖口后,钟宴笙又纠结着看了看那张纸条。   大大的“笨”字十分刺眼。   不行,还是好生气。   钟宴笙把纸条折好,也收进了锦囊里,整整衣裳往外走。   冯吉候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钟宴笙出来,见他跟进去时相比,眉眼轻松不少,便相信了钟宴笙是进去更衣的,端来了热水盆,压低声音:“小殿下,宫中阳结之人不少,太医院专研的神佑丸很好使,要不要奴婢为您去拿点儿?”   钟宴笙诚挚道谢:“……不了不了,谢谢。”   “那小殿下,我们回去吧。”冯吉感觉应当是小殿下脸皮薄,很有眼色地不提此事了,“陛下让您回书房。”   钟宴笙跟上去,捏了捏袖中的东西,眨眨眼问:“定王殿下还在吗?”   不等冯吉疑惑,钟宴笙陡然想起老皇帝盯着他的那双苍老浑浊、眼窝深陷的眼,无声打了个寒颤,赶忙又补充:“我、我怕他。”   冯吉相当赞同,想想萧弄幽潭般深蓝冰冷的眼睛,跟着打了个寒颤:“这京城上下,谁都害怕定王殿下……小殿下在定王府也过得十分折磨吧?如今回宫,住在养心殿附近,就不必再害怕啦,定王再嚣张狂傲,也是不敢随意踏足陛下寝殿周遭的。”   钟宴笙听到冯吉这话,心反倒提起来了。   ……也对,皇帝陛下的寝殿周遭,都是有宫廷侍卫和锦衣卫严密巡逻的,皇室跟萧家关系很差,看田喜不敢多说的样子,说不定当年漠北的事也另有隐情,老皇帝肯定忌惮死了萧弄,防他防得严密厉害,萧弄不可能随意过来。   钟宴笙越想越低落,叹了口气,再进养心殿时,忽然注意到门槛外跪着几个人,腰杆笔直笔直的,满脸视死如归的正气。   他往那边瞅了瞅,忍不住戳戳冯吉:“冯吉,那些人是谁?”   冯吉也看了眼,低声答道:“回小殿下,这些是都察院的御史。”   昨日田喜带着人去迎钟宴笙回宫,萧弄未得诏令,却强硬跟着进宫,这番行为又把都察院上下狠狠刺激了一通,直呼大逆不道、贼子之心昭然若揭。   今天参萧弄的奏本雪花似的飞上来,那几个御史跪在养心殿外,就是恳求陛下严惩萧弄的。   萧弄方才进来的时候,八成还路过了这些人。   俗话道人言可畏,这些言官的嘴更是一个比一个利索,文人骂起人来一道道的,连帝王都会避让三分,安抚为上。   钟宴笙顿时熄灭了让萧弄带他回定王府、或是多进宫多看看他的心。   进了书房,钟宴笙才发现,一会儿的功夫,书房里又多了几个人,都是昨日在老皇帝的床前见过的,德王裴永、安王裴深,还有他熟悉的景王殿下裴泓。   三人坐在下位,见到他,脸色各有微妙的不同。   不过钟宴笙没有心情去看他们,他的视线像条轻快的小鱼,轻轻一掠,落到了萧弄身上。   然后瞪了他一眼。   老皇帝见钟宴笙回来了,含笑朝他招招手:“过来,小十一,坐朕身边。”   此话一出,德王的眉毛立刻动了,差点跳起来,随即又想到什么似的,生生止住,但还是呵地发出声冷笑,不阴不阳道:“小十一弟可真受父皇爱重啊,本王都没在那坐过。”   他这发言实在是被冲过头了的蠢,尤其是后一句。   安王额角跳了一下,迅速给他找补:“五弟多大人了,大小十一弟都一轮多了,怎么还跟小十一弟拈酸吃醋求父皇宠爱?”   书房里其他被赐座的朝臣纷纷笑起来,甭管心里怎么想的,嘴上都在恭贺陛下家中和谐,亲王之间一团和气,如今还寻回失踪的十一皇子,得天庇佑,大雍福运昌盛云云。   钟宴笙本来还想悄么声缩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待着,被老皇帝点名,僵硬了下,只好坐到了老皇帝的书案旁。   萧弄正站在老皇帝跟前,似乎是在汇报边关的防务,俊美的脸上一派漠然,对满屋子的恭贺道喜毫不关心,也没有多看钟宴笙一眼。   老皇帝就在旁边,钟宴笙也不敢一直盯着萧弄,偷偷瞄一眼,再极快地瞄一眼。   等到老皇帝咳着低下头,田喜连忙过来奉茶时,钟宴笙才有机会再看向萧弄,这才发现,萧弄的视线也落到了他身上。   当着满屋亲王朝臣,甚至是老皇帝的面,他们的视线相交了几瞬。   萧弄早就察觉到了钟宴笙偷偷摸摸在瞄他。   老皇帝防他防得厉害,锦衣卫和宫廷侍卫一日两轮,严密交接,宫里插着的眼线很难靠近养心殿的范围。   只在今早钟宴笙出来的时候,远远看到钟宴笙,给他递消息,钟宴笙睡得不好。   只能接着间隙的片刻里,仔细看了看钟宴笙的脸色。   蔫蔫的,脸色苍白,眼圈有些红,下面浮着明显的青黑,不仅昨晚睡得不好,大概吃得也不好。   才不过一晚上,就像是瘦了一圈。   萧弄不爽极了。   没用的皇室,果然是一群废物,养个人都养不好。   但钟宴笙是老皇帝名正言顺寻回来的十一皇子,老东西又拿捏着他脑子里那无名的毒,他不能妄动。   况且钟宴笙是裴家的人。   隔了会儿,萧弄才想起这一点,淡淡别开了眼。   昨晚萧弄回来没带上钟宴笙,踏雪没等到香喷喷的小雀儿回来,在府里闹起来,到处扒拉想找钟宴笙,最后跑回屋里,嗷呜一口扯下了床幔。   萧弄本来准备提着踏雪后颈把它关进笼子里,一低头才从乱糟糟的床榻里,发现了钟宴笙藏着的陶埙。   他那么珍惜萧弄送的礼物,小心翼翼藏着,床底下还有买来的颜料、偷偷摸摸从书房顺过来的几张宣纸和紫毫笔。   萧弄清楚,他对裴家的人不该心软的。   可是……钟宴笙不太一样。   他摩挲着那只陶埙,想起城墙之上,煊赫的铁花飞舞之际,那双朝自己望过来的明亮清透眼眸,滋味难言。   钟宴笙没想太多,他只是单纯地想瞪一眼萧弄,再多看他两眼以求安心,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但其实目光相触不过三瞬,老皇帝一抬头,其他人望过来,俩人又别开了眼。   钟宴笙藏在桌案下的手指纠缠在一起捏了捏,惴惴不安。   只顾着瞪萧弄了,忘记看他脸色如何、还生不生气了。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的,萧弄厌恶皇室之人。   老皇帝在田喜的服侍下缓过来了些,嗓音苍老沙哑:“衔危,继续说。”   萧弄在钟宴笙面前常常是勾唇笑着的,笑意会将他眉眼间锋利的攻击性削弱柔化不少。   但在老皇帝面前,他就没什么笑容了,不笑的时候,那张脸面无表情的,压迫感十足,钟宴笙瞅着,大概明白为什么好多人那么怕萧弄了。   这样子确实有点点可怕。   也不知道是不是瞅见了钟宴笙有些怯然的神色,萧弄侧身点边上一个朝臣名字时,忽然嘴角一挑:“张大人,你以为如何?”   虽然他笑得十分善良,被他点名的户部尚书还是瞬间寒毛直竖,想起昨日一夜之间传遍京城的沛国公府的惨况,恍惚见到了阎罗招手。   慌忙站起来时,张尚书脑子里飞快思索,是不是他减批军费让这位不满了?   要、要不,下次还是多批点吧。   张尚书在萧弄要笑不笑的视线里,擦着冷汗恭敬回答:“臣以为,边城既是大雍抵御外敌最重要的防线,军费重也未尝不可理解,边线稳,民生稳,方能长久……”   老皇帝心里虽有不满,但还是平淡点点头。   整个书房里静悄悄的,笼罩在一层无形的高压之中,除了萧弄和老皇帝说话外,其他人除非被点到,否则根本没有什么插嘴的机会。   钟宴笙倒是没感到有什么,只是在老皇帝身边坐着实在无聊,萧弄汇报完了边关情况,就是其他人上前奏报,和萧弄简略有力的用词不同,这些人说话一个赛一个的慢,一个赛一个的长,要从一大堆废话里挑拣几句有用的信息实在很难。   这些冗长的话,听得人实在乏味,钟宴笙感觉活像回到了课堂上,听着也没太大兴趣,昏昏欲睡时,忽然感觉有人在盯着他。   他还以为是萧弄在看他,抬头顺着视线望过去,撞上了德王的目光。   再次看清钟宴笙的脸,德王顿时又冷笑了下。   上次在斗花宴上,钟宴笙就有点讨厌德王了,这会儿看他不住地冷笑,感觉他好怪,是不是脸抽了?   他莫名其妙的,视线转了转,看到裴泓在朝他眨眼间。   整个屋子里,也就萧弄和裴泓两个是熟人,看见裴泓,钟宴笙也高兴,偷偷朝他眨眨眼。   萧弄坐在左侧第一位的椅子上,没什么表情地觑着这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在户部尚书颤颤巍巍地长篇大论完时,冷不丁开口插入一句:“景王的婚事也将近了吧。”   景王嘴角的笑意瞬间一收。   德王的脸色又有些怪异起来。   老皇帝也似乎才想起这茬,缓缓点头:“老八年纪不小,成日浪荡无形,待成家之后,可得多学着你王叔哥哥们。”   裴泓勉强应道:“是,父皇。”   德王别开视线,也不阴阳怪气地瞅钟宴笙了。   来到书房的朝臣们挨个说了话,轮到兵书尚书,兵部尚书是个看起来极为勇武的中年男人,说话也不拖拖沓沓,跪下沉声道:“陛下,年初大寒,宝庆府一带冻死无数,百姓无梁米,便有逆贼起势,那伙逆贼隐藏在山林之中,时常抢掠过往商人,极难捉拿,当地驻兵拿他们毫无办法,臣请示陛下,派人围剿这伙逆贼,以免逆贼借山势大,终成隐患。”   一听到这个,不仅德王、安王和景王顿时坐直了背,其他朝臣也都来了兴致。   去岁陛下诏亲王进京,隐隐有从几位亲王之中挑选出合适的储君的意思,自先太子去后,太子之位都空悬了十八年了。   如今老皇帝病躯难抗国事,若是哪天突然撒手没了,却没有指明储君,那京城不得大乱?   不仅几个亲王渴望着陛下赶紧立储君,朝臣们也急。   尤其是萧弄也进京后,急得百官不住地掉头发。   几位亲王跟萧弄比,自然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的,但剿匪就是个很不错的政绩啊!   若是哪位王爷能拿下这伙逆贼匪徒,威望便能提高不少,朝中支持的人定然会增多一些。   陛下会派谁去?   这会儿陛下指派了谁,几乎就能大致猜到,陛下心目中的储君人选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起来。   萧弄没什么兴致地靠在椅背上,手肘抵在扶手上,手掌托着脑袋,是个非常不端庄的姿势,懒散冰冷地扫了眼那三个此时备受瞩目的亲王。   萧弄自然不是闲得无聊来京城的,他来京城,也不是来看这场无趣的夺嫡大戏的,不搅搅浑水,让皇室从上到下都头疼恐惧、提心吊胆,最后再挨个宰了,怎么对得起裴家对萧家做的一切呢。   选吧。   萧弄漠然地弯了弯唇,眼底浓戾的杀气一闪而逝。   选到谁谁死。   谁领命去剿匪,谁就不必回来了。   所有人都看着老皇帝,老皇帝却没有立刻指派人,又握拳抵唇咳了几声,随即和颜悦色地望向钟宴笙:“小十一,你觉得派谁去剿匪比较好?”   钟宴笙正看着热闹,没想到突然被老皇帝用热闹砸了,蒙了一下。   上次在斗花宴上也是这样的,他瞅着热闹,德王突然把热闹往他身上引,丢给他一个怎么回答都得罪人的问题。   钟宴笙木然想,他是不是十一皇子可能还有待商榷,但老皇帝跟德王肯定是亲父子。   感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钟宴笙头皮有点发紧,本来在椅子上轻轻晃来晃去的脚尖也老实停住了,盯着自己的脚尖,张了张嘴。   他哪儿知道派谁去合适啊?!   这几位亲王殿下就不知道自己努力一下,主动开口争取吗?   老皇帝的语气格外和蔼:“嗯?不用紧张,父皇只是问问你的意见。”   盯在钟宴笙脑袋上的几道视线有如实质,尤其是德王的眼睛,都快喷火了。   若钟宴笙是个无关的外人也就罢了,偏偏他昨天才被老皇帝认作十一皇子接进宫里,还让他住在了只有先太子住过的明晖殿中!   德王一想到钟宴笙的脸和眼睛,就又惊又怒,感到古怪至极。   钟宴笙如今的身份,可是有资格角逐皇位的。   老东西到底什么意思?   找个不知道哪儿来的、身份不清不楚长得像的东西,莫不是就真拿来当儿子,想像当年一样培养?   钟宴笙硬着头皮开口:“儿臣觉得,那伙逆贼隐匿在山林之中,就连当地的兵官也束手无策,说明那些逆贼十分熟悉山林地势,若是轻视了他们,贸然前去剿贼,必然会吃大亏。所以派去剿匪之人,至少要懂得用兵之法,唔,有、有过经验最好,不如先问问谁有应对林匪之策,再决定人选……”   他小声说完,心里忐忑,老皇帝却拊掌大悦,一笑道:“还是我儿心思细腻,不急功近利,考虑周到。如何,你们可有办法?”   老皇帝的一声“我儿”让德王的脸又黑了黑,立即先开了口:“这有何难,一把火放进去,这群藏在山里的猴子焉能不出?些许乌合之众,本王在封地剿灭的逆贼不下三次了,哼,十一弟还是太过年幼,见识浅薄,太高看他们了。”   钟宴笙对他说自己太年轻见识浅没意见,但忍不住反驳:“如今正是盛夏,若是烧山,山火如何能遏制?山上一片涂炭,未免有伤天和。”   德王满不在乎:“人祸岂不比什么天和重要多了?烧便烧了。”   “可是附近百姓靠山吃山,若是山林遭了大火,他们怎么办?”   德王噎了一下,不悦道:“官府自然会安排补偿他们。”   “宝庆府一带的山势连绵,烧起来的话几座山头都会烧光。”钟宴笙很认真地望着德王,慢吞吞道,“那一带的百姓足有万人,官府能一直养着这万人吗?况且山火若是蔓延到山下,伤及无辜呢?”   德王冒火了:“你……好得很啊!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法子?!”   钟宴笙缩回去,老老实实道:“我没有。”   德王又开始冷笑了:“既然没有法子,那你还啰嗦什么?放火烧山怎么了,晋文公还放火烧山请介子推呢!谁又敢多言什么?”   钟宴笙听到这里,忍不住又抬起脑袋,小小声:“可是放火烧山一事,《史记》与《左传》中其实并无记载……”   “你!”   见钟宴笙把德王堵得说不出话,萧弄的嘴角一提,简直要笑出来。   这小东西,跟他待了一段时日,好像长进了。   在他面前嘴笨得很,调笑一句,都要羞得面红耳赤的,现在在别人面前挺能说,说得还有条有理的。   “老五。”   老皇帝不言不语地看他们争论了一阵,微笑着打断咄咄逼人的德王,叹道:“你的脾气总是如此冲动急躁,还不如小十一平和沉稳,要朕如何放心将事情交予你?”   德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老皇帝的语气,明显是一开始准备将重任交给他的意思,只是方才他一堆话下来,开始犹豫了。   德王顿时不敢再多话,脸色青红交加了一阵,低头认错:“是,儿臣也是急着为父皇分忧,往后定然多思多虑,学着十一弟,三思后行。”   后面一句是磨着牙说出来的,极为不甘。   钟宴笙有种怪异的感觉。   老皇帝先前引他在萧弄面前说了那番话,现在不会也是故意看他跟德王激发矛盾的吧……?   为什么?   钟宴笙不解。   派去剿匪的人选一时还未落下来,不过听老皇帝方才那番话,还是挺属意德王的,大伙儿心思各异的,见陛下脸露疲惫,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萧弄又看了眼乖乖坐在老皇帝旁边的钟宴笙,极快地与他对望一眼,才扭回头,离开了皇帝的书房。   钟宴笙心底怅然失落。   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跟萧弄见见面?   他都没有机会问问,萧弄生不生他的气,以后还愿不愿意搭理他。   还有王府的情况怎么样,王伯踏雪展戎还有那群喜欢偷偷看他的暗卫大哥们怎么样……   他有心事的样子很容易被看出来,刚冒出这些念头,老皇帝的嗓音就传来过,非常温和,像是对他方才说的话很满意:“小十一,在想什么?”   钟宴笙意识到书房里又只剩下自己跟老皇帝了,不适感又一点点冒了出来,但想起昨日问田喜的事,抬起黑白分明的眼,与老皇帝深深的眼睛对上:“陛下,儿臣想……”   想去看庄妃娘娘。   话没秃噜出来,钟宴笙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昨日田喜告诉他庄妃住哪儿时,还透露了“那边凄清,平日里无人,适合娘娘养病”,是无意间的,还是有心这么说的?   老皇帝一直没提过庄妃,肯定也是不想他提起的,他要是问起来,说不定还会让老皇帝对庄妃娘娘那边看守加严。   要想去见那位据说疯了的庄妃娘娘,恐怕自己偷偷去更靠谱点。   钟宴笙心跳得很快,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但他感觉自己最近很聪明。   萧弄要是知道他现在这么聪明,肯定也不会骂他笨的。   对着老皇帝深得显得阴沉的眼,钟宴笙小声说:“儿臣想……去休息一会儿。”   他漂亮精致的眉目显得有些憔悴,容色苍白,眼下青黑,看上去的确很疲惫。   事实上钟宴笙也确实很困,刚刚那几位大臣长篇累牍的一堆话,繁琐得很,要不是听到不远处萧弄的手指一下下轻轻叩在扶手上,很有节奏的声音,他差点坐着睡过去。   老皇帝又盯着他看了会儿,似乎在分辨他的话是真是假,但钟宴笙眸光清澈,毫无阴霾,看不出说谎的痕迹。   这双眼……   真像啊。   老皇帝露出个慈爱的笑容,伸手摸摸钟宴笙的脑袋,枯瘦的手指揉过毛茸茸的发顶,没有萧弄那样的安心感,反而让钟宴笙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去吧。”   作者有话说:   聪明迢迢!(握拳)   *阳结就是便秘。 第四十五章   得到老皇帝的允准, 钟宴笙忙不迭逃出了书房。   他在屋里耽搁了一下,离开养心殿的时候,外头居然还有人。   大臣们和几位王爷自然是很有眼力见地退下了, 留下来的, 是惯来不怎么受管束的萧弄。   确切说, 是被几个御史在怒斥的萧弄。   常有言官集结着,有机会就跑来养心殿跪着, 求陛下严惩目无法度的定王,但老皇帝对待萧弄的态度,向来是宽宏大度、袒护倍加的, 从来不见。   御史们这回过来, 虽然没见着陛下, 但是见到了萧弄, 一个个情绪都十分激动。   萧弄懒洋洋地抱着手,靠着宫殿大门,饶有兴致地听着:“换新词儿了啊?还有什么, 说来听听。”   几个御史被他那副浑不在意的流氓样儿气得半死:“你——狼子野心!”   萧弄长长地“哦”了声:“重复了。”   “目中无人!嚣张放肆!”   “没新意了啊。”余光晃出熟悉的影子,萧弄这才直起身,随意摆摆手, “回去再想点新词儿,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钟宴笙顿下脚步, 默默听他们斥这斥那,不解地拧起眉头。   要不是哥哥带兵收复辽东, 平定漠北, 又守在边关多年, 哪来大雍这么多年的安定, 这些人也不想想他们怎么能悠哉哉地在京城待着, 不知感恩也就算了,还在这里骂人?   萧弄那态度,跟看一群耍猴戏的也差不多了。   御史们快气疯了。   哪怕是皇帝陛下,也会因言生畏,对言官一向以安抚为上,偏偏这个定王殿下,大概是名声已经够可怕够差了,像是事多不压身,已经无所谓了。   这群御史多半都是年轻气盛的,热血昂扬,给一个老御史带着,纷纷就要跳起来,准备实施一番以头抢地、以死劝谏之术。   老御史第一个跳起来,恰好钟宴笙气鼓鼓地走过来了,他的目光一转,就看到了钟宴笙。   霎时之间,老御史怔了一怔。   冯吉看这边的闹剧看得眼皮狂跳,见定王殿下抱着手看过来了,后背一激灵,只想赶紧带着钟宴笙离开养心殿,回明晖殿休息去,连忙清清嗓子:“诸位大人,劳烦让一让,十一殿下身子不适,要回去歇着了。”   听到“十一殿下”,气得脸红耳赤的御史们也都凝起眉,想起这两日的传闻,暗自打量起面前华服秀美的少年。   当年因为先太子之事,整个京城混乱了好些日子,京城封锁了几月,不仅东宫被血洗,连朝中也被清洗了一番,与太子有过关联的,除了出事前早早撇清关系的淮安侯府外,几乎都没落着好下场。   那段时日,不仅百姓惶惶不安,连百官也时刻恐惧着,每日都会有几个眼熟的同僚,消失在朝堂上。   整个京城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在那般境况下,自然没人会去关注后宫里一位后妃诞下的小皇子。   陛下寻回十一皇子的消息传出去后,为数不多活过了那场风雨的老臣们隐隐记起,那年好像是有位小皇子诞下了。   只是没听说过那个小皇子的情况,后来才得知,似乎是夭折了,怎么夭折的,也不清楚,只知小皇子的母妃因丧子之痛,大受打击,有些疯癫了。   没想到那个据说夭折的十一皇子,是被先太子的残党掳走了,还阴差阳错被淮安侯府抱回去当世子养着。   真世子一回来,这位假世子就成了个笑话,受到各个世家子弟讥嘲,但大伙儿还没笑几天,钟宴笙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丢失的十一皇子。   这身世曲折得堪比戏文,如今京中正津津乐道着。   年轻的御史们都在偷偷观察钟宴笙的相貌,只有那个老御史瞳孔缩了缩,停顿片刻,收回视线,冷哼一声道:“定王殿下,当心多行不义必自毙。”   萧弄随意道:“那本王诚心祝这句话早日实现。”   老御史又看了眼钟宴笙,一挥袖,瞪了眼身后那群在看钟宴笙的年轻御史:“回都察院。”   人三三两两地散了,这群人一向逮住人咬着就不依不饶的,今天走得如此轻易,萧弄眉梢挑了挑,半眯起眼,察觉到了异样。   但注意力很快被身边的人又引走。   两日没有闻到过的兰香软软拂过鼻尖,馥郁而朦胧,勾着他的视线垂了下来。   小孩儿闷着脸,不大高兴的样子。   钟宴笙不知道自己是为被萧弄写小纸条骂“笨”不高兴,还是因为看到那些御史骂萧弄不高兴,抑或是因为老皇帝——也许都有,只是他没有那么厉害地分辨情绪地能力,一时弄不清到底是哪个缘由在作祟。   他站在宫门门槛内,与站在门槛外的萧弄安静相处了几瞬。   冯吉开始冒汗了。   小殿下尚是淮安侯府的世子时,好像得罪过定王,之前还被定王抓去王府折磨过?   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干爹没教过。   熟悉的深蓝色眼眸笼罩着自己,钟宴笙一声哥哥差点叫出来了,瞅到附近巡逻的侍卫和轮岗的锦衣卫,又委屈地把话憋了回去。   方才在书房里被德王凶,他都没这么委屈,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眸子里氤氲起了一片雾气。   冯吉更急了。   天哪!   定王殿下的眼神太凶狠了,把小殿下都要吓哭了!   他捏着嗓子,想起干爹叮嘱他照顾好小殿下,颤巍巍地想要开口,就看到萧弄一皱眉。   冯吉的话吓得哽在了喉头。   这、这煞神怎么突然皱眉?他、他不会敢在宫里打小殿下吧?   不不,听说这位都敢当着宫里所有人的面揍德王殿下,他可能还真敢。   冯吉腿一软,刚认识钟宴笙两天,还没那个誓死护主的忠心呢,悄么么想退几步,就看到小殿下突然垂下脑袋,跨过门槛走了过去。   却没能越过萧弄。   手腕上一紧,他被萧弄攥住了。   当着来往的侍卫的面,萧弄垂着眸光,拧眉看着钟宴笙,外人看着他的表情大概觉得他这副神色可怕不耐。   钟宴笙心口却猛地一跳,慌乱地望着他,使劲抽了抽手。   老皇帝的人都在边上看着呢!   手腕细瘦得跟什么似的,单手就可以完全圈住。   萧弄握着他的手腕,心里愈发不爽。   不会养就不会还给他么。   他都不用使劲,就能轻松箍着钟宴笙,细细看他雾蒙蒙的眼,仿佛下一刻眼泪就要挂到眼睫上,要哭不哭的,鼻尖都红了,漂亮易碎的样子,惹人怜爱。   他的喉结滚了滚,若不是还有许多事没有弄清,又毒深入骨,这一刻他几乎不管不顾地想把钟宴笙带回去,锁起来,再也不会叫旁人有机可乘,将他带离。   “哭什么。”   片刻,萧弄才开了口,嗓音不高,不刻意伪装时,声线郁丽而冷感,落入耳中冷冰冰的:“见到本王就这么不高兴?”   没有人觉得萧弄的话里有一丝善意,周围的侍卫和巡逻的锦衣卫视线如有若无瞟着这边,却没有人出来阻止萧弄的“恶行”。   萧弄穿着亲王的蟒袍,宽袍大袖,袖口垂下来时,遮挡着他和钟宴笙的手。   他一边说话时,圈在钟宴笙腕子上的手却在细细地摩挲,大庭广众之下,被一群人盯着,甚至冯吉就站在自己背后,钟宴笙又慌又羞,耳朵惹上一抹红,生怕被人发现,抿了抿唇,努力挤出两个字:“松手。”   他极力维持着语气的镇静,这两个字挤出口,显得硬邦邦的,语气也不算好。   冯吉心惊胆战。   完了完了,看来这两位的关系是真的很差,他是不是应当马上折回书房,请陛下或者干爹过来救场?   他脑子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被萧弄察觉到了似的冷冷瞥了一眼,霎时寒彻骨髓,僵成一片,不敢动弹了。   萧弄缓缓摸索着那片生嫩的肌肤,那双充满异域风情的蓝色狭长眸子微微眯起来,低下头更靠近了点钟宴笙:“本王就是不放呢?”   钟宴笙:“……”   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逗他!   哥哥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啊?   不过看这个样子,至少哥哥没有厌恶他吧?   钟宴笙的心一会儿踏实落地,一会儿又高高悬起的,忍不住往养心殿内瞟,生怕老皇帝会突然出现,小声道:“你、你快放开我,一会儿陛下出来看到……”   “陛下看到又如何。”萧弄盯着他眼下的青黑,“昨晚睡得不好?”   手腕那一圈都要被萧弄带着点薄茧的手指磨红了。   又一队锦衣卫路过,钟宴笙心跳快得快昏过去了,撇开脑袋,不敢看萧弄的眼睛:“睡得很好。”   “本王府里有个大夫。”萧弄的手指停下摩挲的动作,圈着他的手,感受着那片薄薄的肌肤下跳得厉害的脉搏,慢慢道,“他擅长用药材制安魂香,配好的药材装在香囊中,放在枕边可助眠,小殿下需要的话,本王叫他给你做一个。”   原来那个香囊是这个作用吗?   香囊不可能说变就变出来,哥哥是昨晚就准备好的香囊吗?   钟宴笙的心忽上忽下的,抖得厉害的长睫毛轻眨了两下:“……不必了,多谢定王殿下。”   嗅了会儿幽幽的兰香,心口的火气也散去了点,萧弄淡着脸色收回手,语气不咸不淡的:“小殿下在宫中也要保重身体,可别叫本王担心了。”   落在周围其他人耳朵里,跟阴阳怪气似的。   而可怜的十一殿下气得脸都红了,话也说不出来,垂下头一声不吭的。   冯吉感觉小殿下可怜极了,待到萧弄终于抬步走了,才吐出一口气,连忙想过来扶钟宴笙:“小殿下,没事吧?哎哟……您的手腕都红了!”   钟宴笙皮肤白,细腻生嫩的,容易留痕迹。   萧弄没怎么用力,只是略微卡着摩挲了会儿,就留下印记了。   令人安心的苦涩冷淡气息远去,钟宴笙怔怔地看了会儿自己的手腕,慢吞吞地把手收回袖口:“没事。”   冯吉为方才自己的退却羞惭不已,忙着表现:“定王殿下简直欺人太甚!小殿下,奴婢陪您回养心殿告状!”   钟宴笙摇摇头,一副很好欺负的软脾气模样:“不必了,回明晖殿吧。”   钟宴笙跟萧弄的“冲突”很快飞向了京城各处,被添油加醋地宣扬了一波,全京城都知道定王殿下当真讨厌极了那位十一皇子,把人家堵在养心殿门口就欺负了一顿,欺负得人家小皇子眼泪汪汪的。   自然也落入了老皇帝的耳中。   隔天钟宴笙再被唤到书房中时,老皇帝安慰了一番钟宴笙:“定王从小争强斗狠,在朕面前都不怎么收着,没人管束得了,小十一是不是受委屈了?”   钟宴笙轻轻地点点脑袋。   昨晚他抱着陶埙和香囊,难得睡了场好觉。   只是他肤色白腻,眼上的青黑不容易褪,瞅着还是很憔悴的样子,活像是做了一晚上噩梦。   老皇帝含着笑,又宽慰了他几句,旋即拍拍手,外面走来一个年轻人,跪下恭敬行礼:“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十一殿下。”   钟宴笙循声望过去,眼眸微微睁大。   他认识这个人。   此人就是前些日子,他出去买颜料回来时,那个莽莽撞撞撞到他的人!   当时钟宴笙感觉他瞧着古古怪怪的,形迹可疑,但是也没深思。   现在在老皇帝的书房里见到人,立刻明白过来了。   老皇帝派人盯着他……大概是确认了他身上的胎记后,就派田喜将他带进宫了。   只是钟宴笙始终没能理解。   为什么仅凭胎记,老皇帝就确认他是十一皇子了?   淮安侯和侯夫人认回钟思渡,凭的也不仅是信物,钟思渡的相貌活脱脱就是他们二位结合起来的,一看便知。   难不成他跟那位庄妃娘娘长得很像么?   思及此,钟宴笙更想去见见庄妃娘娘了,可是明晖殿外一直有守卫,除了冯吉外,内外还有许多宫人,他进出都会被盯着。   宫里跟侯府和王府完全不一样,他全然陌生,还没想到办法溜去庄妃娘娘养病的观华宫。   正发着呆,老皇帝的嗓音又响了起来:“这是霍双,朕从锦衣卫里挑出的好苗子,命他携领着一队人替朕办事,用着不错。”   钟宴笙猝然回过神:“嗯?”   “朕现在把他赏给你了,往后他就是你的人了。”老皇帝的神色和蔼,当真像个偏袒小儿子的老父亲,“手底下有了人,往后就不会受委屈了。”   底下的年轻人也迅速磕了头:“微臣领命,愿以死护佑小殿下!”   钟宴笙没有立刻吱声。   ……若真不想看到他“受委屈”,为何在看到萧弄抓住他的时候,那些守在殿外的侍卫、巡逻的锦衣卫不出手阻止,通报书房呢?   钟宴笙知道萧弄不会伤害他,但在外人眼里,定王殿下可是形同恶煞,每一句话都不怀好意的。   他直觉地感到怪异。   从进宫到现在,老皇帝所谓补偿他的“父爱”……一直给他一种很别扭的感觉。   钟宴笙瞅了眼跪在下面的人,不是很想要老皇帝的人跟着自己,但对上老皇帝含着笑意的眼神,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不是他能拒绝的。   与其态度抗拒,让老皇帝对他不满,甚至产生提防,不如顺着他来,看看他想做什么。   钟宴笙思考着,乖乖点头应声:“多谢陛下。”   见他听话的样子,老皇帝眉眼一舒:“内阁拟票的奏本都在这儿,小十一今日就跟着朕,学学怎么看奏本吧。”   这明明应该是那几位明争暗斗的亲王该学的事吧。   钟宴笙心里悄悄想着,顺着来:“是,陛下。”   接下来一连几日,钟宴笙每天被老皇帝留在身边,一起看奏本。   消息从宫里传到宫外,众人立时都得知了,陛下十分喜欢刚寻回的十一皇子,比对德王的宠爱还多得多。   德王立刻就坐不住了。   几位诏令回京的亲王里,安王虽能力不错,但母亲就是个宫女,人又低调,存在感不强,景王放浪不羁的,颇为不学无术,成日里就知道跟一群纨绔子弟喝酒玩乐,也没什么本事。   最有希望坐上皇位的,就是母家势大、还颇得宠爱的德王了。   或者说,在德王眼里,这个位置就是板上钉钉的归他的!   只等着他做出一番政绩,老皇帝就能名正言顺立他为储君了。   结果突然冒出个钟宴笙,还好死不死的,跟他一个心头刺故人长得那么像,激起了他心底的阴影。   老东西还如此偏宠他,把他留在宫里,住在距离养心殿很近的明晖殿中,甚至还天天让他去书房陪侍左右!   德王最得宠的时候,都没这待遇。   若不是被府里的幕僚们劝住,德王差点忍不住又想去闯皇宫了,阴着脸听几个幕僚的,日日上书求陛下派他去剿匪。   甭管其他的,先捞到实绩最重要。   在德王坚持不懈地日日上书之下,老皇帝好似被打动了,又把心偏回去了点,又换成了连续叫德王进宫几日,商讨剿匪之事,有将大任落在德王身上的意思。   俩人说话商讨之时,钟宴笙就被“冷落”在旁。   德王前几日失落的信心又拾回来了,不免得意地望向钟宴笙。   乳臭未干的小毛头,也敢跟他夺嫡?   结果钟宴笙居然没看他。   简直目中无人!   钟宴笙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也没看他们。   他呆呆望着窗外枝头上蹦来蹦去的鸟儿在发呆,逐渐理解了踏雪平时趴在窗户下面看鸟的乐趣,一连被瞪了好几眼,才迟钝地回过脑袋,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德王。   之前在斗花宴时,也没发现,德王是有眼疾还是有嘴疾,怎么一看到他总是抽抽?   “好了。”老皇帝跟德王说了会儿子话,苍老的脸上渐落疲态,咳嗽了几声,接过田喜递来的药茶抿了一口,“先就如此办着,朕这次派你去宝庆府,可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   德王自然应声:“儿臣明白。”   老皇帝每日午时都会喝下药茶,昏昏沉沉地睡到傍晚,钟宴笙待在老皇帝身边几日,也逐渐摸清了规律,起身乖巧道:“儿臣先退下了,陛下好好休息,保重龙体。”   药茶饮下去,乏意就涌了上来,老皇帝抬了抬手指,示意他们一起退下。   田喜仔细将他搀扶起来,准备扶老皇帝回寝殿休憩。   钟宴笙不想看德王阴阳怪气的脸,得到允准,不管搁那演父子情深的德王,先一步溜了。   他都来宫里好几日了,一直老实本分的,今日趁着老皇帝午睡,到处走走,就当是好奇宫里,应当不会引起怀疑吧?   钟宴笙打算今日去打探打探去观华宫的路。   为了不被冯吉跟着,他今日还特地给冯吉放了假。   不过那日老皇帝赏赐给他的霍双肯定暗中跟着就是了。   能甩一个是一个。   钟宴笙对宫里的路完全不熟,这几日就只在明晖殿和养心殿来来回回,出了殿门,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又不敢找人问路,怕嘴笨暴露目标。   只好漫无目的地四处走了走,反正迷路了叫一声就有人出来指路了。   逛着逛着,就不知道逛到了什么静僻的角落。   宫中狭道颇多,幽深曲折,静悄悄的角落里没什么人,按钟宴笙看话本子的经验,这种地方适合杀人埋尸,有点危险。   他沉默了下,不太想叫暗中跟着他的人出来。   他还生着气呢,要不是霍双跟老皇帝汇报了他颈子上的胎记,说不定他还能在王府多住几日。   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人,钟宴笙忽然听到了很模糊的求饶惨叫声,伴随着什么东西被不断摁进水里、上上下下的声音。   那声音模模糊糊的,有些耳熟。   钟宴笙心里一紧,立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隔着残破的院门,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是德王,还有他带着进宫的手下。   此刻德王的手下正揪着一个人,把他的脑袋往池子里摁。   德王冷笑道:“听到了本王的事情还想跑?”   被摁在池子里的人疯狂挣扎着,努力仰出脑袋嘶喊:“殿下……殿下饶命!奴婢真的、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啊!奴婢只是碰巧路过……看在奴婢干爹的份上……”   德王“呸”了声:“你干爹又算什么东西?一个阉人,也配跟本王说面子,本王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处理快点。”   钟宴笙瞳孔一缩。   是冯吉!   他没再纠结犹豫,回头叫到:“霍双!去救下冯吉!”   一直跟在暗中的霍双竟然真的就听令了,立刻翻墙而过,一掌打在德王手下的手肘上,将差点溺死的冯吉捞到了手中。   德王脸色一变:“你他娘的又是谁?!”   霍双拎着冯吉,低首道:“回德王殿下,微臣听令于陛下。”   钟宴笙都做好了被德王继续瞪的准备,想推开院门进去了,听到霍双的话,眨巴眨巴眼,又停下来了。   果然,听到霍双是老皇帝的人,德王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度难看,看了几眼要死不活的冯吉,冷冷剜他一眼,琢磨着这阉人方才隔着一段距离,应当是没听到他跟手下的对话,才哼了一声,挥挥袖子从另一道院门离开了。   德王一走,钟宴笙就推了推院门,想进去看看冯吉的情况。   推了两下,没推开。   钟宴笙思考了下,准备爬墙,这活儿他熟。   还没得以实施,霍双又拎着冯吉越墙跳回来,将冯吉往他面前一放:“殿下,人救回来了。”   钟宴笙愣了愣,收回手脚:“哦……谢谢。”   他蹲下来,担忧地瞅着还在顺气的冯吉:“冯吉,你没事吧?”   冯吉这会儿哪儿还不知道是谁救了自己,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方才生死就在一线,他抹着眼睛,有点后悔前几天没护着钟宴笙,哽咽着道:“多谢小殿下施救之恩,奴婢这条贱命是您捡回来的。”   钟宴笙连忙摆手:“不是我,是霍大人救的你,你谢他吧。”   霍双抱着手不说话。   冯吉分得很清楚,眼睛更红了:“若不是小殿下的吩咐,这位大人也不会出手救奴婢的。”   冯吉年纪也不大,钟宴笙看他眼泪汪汪地哭鼻子,只好从袖兜里掏出帕子递过去,嗓音软软地安抚:“没事啦。”   他的手一伸出去,前几日被萧弄攥出来的那道红痕就露了出来,居然还没消失。   细瘦雪白的一截腕子上,淡淡的红痕仿佛某种占有的标记,在细腻如玉的肌肤上,颇有几分情色意味了。   霍双的眸光一动。   冯吉看到这道代表了“耻辱”的印记,哇哇哭得更厉害了,愧疚得一塌糊涂:“奴婢、奴婢屋里有许多干爹送的伤药……呜,等下就为小殿下敷药,保管半天就让这红痕消失!”   钟宴笙闻言,指尖反倒一缩:“不必啦。”   和上次在画舫上,手腕上被捆缚出红痕,他羞于见人,又慌又急地每天涂药,想让腕子上的痕迹尽快消失不一样。   这次……他想让这道痕迹,陪伴自己久一点。   这是萧弄留给他的护身符。   钟宴笙不太好意思多提这个,把袖子又往下捋了捋,蹲下来帮傻兮兮的冯吉擦擦脸上的水:“裴永跟你是怎么回事呀?他怎么突然就要对你下手?”   冯吉没想到金尊玉贵的小殿下还认真地帮自己擦水,整个人顿时如坐针毡,厚脸皮也感到羞赧起来,连忙用帕子胡乱擦了擦脸,眼珠飞快左右转了转。   钟宴笙了悟,偷偷瞄了眼霍双,凑过去跟他说悄悄话:“什么?”   冯吉压低了嗓音:“奴婢听到了一个大秘密。”   作者有话说:   瞎弄:明白了,下次搞一身护身符。   迢迢:?   在老皇帝眼皮子底下偷情(bushi) 第四十六章   大秘密?   钟宴笙耳朵尖尖竖起来, 见冯吉张口就要说,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瞅了眼杵在边上十分碍眼的霍双, 担心他会听到, 仰起脸问:“你可以走远一些吗?”   很快的翻脸不认人。   虽然多少有点过河拆桥, 不过钟宴笙的语气总是柔软礼貌的,让人听了不忍拒绝。   霍双低头应是, 又退开了一丈远的距离。   钟宴笙这才满意点点头:“说吧。”   冯吉这才意识到,小殿下并不信任背后的这个人。   小殿下真是可怜极了,突然被带回宫里, 人生地不熟的, 恐怕谁也不敢信任。   冯吉更愧疚了, 声音也放得愈发轻, 几乎是从齿间磨出来的:“奴婢方才听到德王殿下说,当年先太子之所以逼宫,是被陛下逼的。”   钟宴笙的眼睛微微睁大。   逼疯的?   钟宴笙从前没怎么听说过那位先太子殿下, 毕竟是老皇帝的禁忌话题,当年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还活下来的人,谁不噤若寒蝉。   淮安侯和周先生更是没有提过, 印象里淮安侯唯一一次说到先太子,还是因为他小时候好奇问“为何大雍没有太子, 太子是什么样的”。   钟宴笙已经记不清淮安侯的表情和语气了,但他记得淮安侯摸了摸他的脑袋, 说:“太子殿下光风霁月, 君子如兰……是很好的人。”   钟宴笙对十八年前发生的事知之甚少, 也很奇怪据说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为何会逼宫。   现在听到冯吉的话, 才意识到当年的事或许另有隐情。   “你……有听见其他的吗?”   想到这一切的时候, 钟宴笙不知道胸口为什么会那么沉,喉咙发涩得厉害,抓着冯吉的肩膀连忙问:“他为什么会被逼疯?”   冯吉吓了一跳,摇摇头,细声细气哼哼:“德王殿下没有细说,奴婢只又模糊听到一句‘莫非是想再养一个裴羲’什么的,就被发现了。”   裴羲……好像是先太子的名讳?   再养一个太子是什么意思?   能“养太子”的人,这天底下除了皇帝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吧?   钟宴笙拧着眉头琢磨,满心不解,很大逆不道地想,陛下瞅着都快没多少时日了,怎么还有精力搞这些事?   冯吉话说完了,默默地继续擦脸上的水。   他偷偷觑着小殿下美好漂亮的面容,回忆着方才被拽着头发拖到池子边往下摁,冰冷的水呛到口鼻中的感觉,他的脸色惨白惨白的,对钟宴笙感激愈深,忍不住道:“往后无论有什么事,小殿下尽管找奴婢!奴婢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足以还您的恩情!”   钟宴笙回过神,听冯吉说得真诚,心念一动,眼睛亮起来,期待地望着他:“那你能带我去见见庄妃娘娘吗?”   入夜之后,宫廷之中静得仿若一潭死水。   冯吉其他宫人服侍着陛下最近十分疼爱的十一殿下上了床,便纷纷退了出来,负责守夜的宫人们候在门外,殿外还有霍双带着人严密巡防,看守紧密。   冯吉板着脸吩咐:“咱家今夜不值夜,先回去了,小殿下觉浅容易惊醒,别随意进去惊扰了殿下。”   周围的宫人都知道冯吉的干爹是田喜,纷纷恭敬地低首应是。   像以往一样,叮嘱完了,冯吉带着身边的小太监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明晖殿,路过巡守的霍双等人时,也目不斜视的,神色自若。   霍双与他手下人都是从锦衣卫里挑出来的,不太看得起阉人,掠一眼便没在在意,绕到了殿后去巡查。   再往外走,又是负责巡防养心殿周遭的锦衣卫,过了好几层防守,周遭的人才少起来。   冯吉头一次干这种事,满手心都是汗,又过了条宫道,才长长松了口气,擦擦汗转头道:“过了这里,便没什么人了,天亮之前回来便没事,小殿下,随奴婢来吧。”   钟宴笙穿着寻常小太监的衣服,闻言抬起脑袋,冲他一笑:“嗯!劳烦你了。”   观华宫听着名字好听,但其实就是冷宫,宫中的人是最会趋炎附势的,没人会特地来冷宫这种地方,负责膳食的宫人能想起来往这边送吃的就算很有良心了。   入了夜后,观华宫更是凄冷,宫门残破不堪的,也没上锁,轻轻一推就能打开了。   钟宴笙瞅着里头黑漆漆冷冰冰的,缩缩脑袋,有些害怕了。   这种地方,跟会闹鬼似的……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腕,上面还有着淡淡的红痕,留存着被那只带着薄茧的有力大手摩挲的感觉,像是被萧弄牵着手。   也不知怎么,钟宴笙心底就生出了股勇气,鼓励着自己跨进门槛。   他是有勇气了,冯吉却止不住咽唾沫:“您小心一些,奴婢从前听干爹说,庄妃娘娘的状态不太稳定,有时候还会发疯撕咬宫人,吓得最后两个服侍在观华宫的宫人都跑了,所以这边一个人都没有。”   钟宴笙听得心里又是一咯噔。   今天他向冯吉打听了不少关于庄妃娘娘的事,冯吉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了。   这位庄妃娘娘,听说曾与嫁去漠北和亲的三公主是闺中密友,年轻时美艳不可方物,脾气娇纵火辣,但心肠不错,对待宫人并不苛刻,反而颇为大方。   如果他真的是十一皇子,庄妃娘娘就是他的生母,另一个娘亲。   娘亲……   想到温柔的侯夫人,钟宴笙的恐惧又消除不少,慢吞吞地凑到屋前,敲了两下。   里头没反应。   他只好推了推房门,没想到里头居然也没栓,一推就开了。   钟宴笙愣了下,犹豫着跨进屋里,轻声叫:“庄妃娘娘……”   冷宫里的屋子极为简陋,狭窄的小屋里,除了一张极为简陋的木板床与桌椅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床上并没有人。   钟宴笙正感到奇怪,他和冯吉肩膀就被人各拍了一下。   钟宴笙瞬间毛骨悚然,吓得“啊”了声,冯吉更是发毛尖叫:“呀啊啊啊!”   故意躲在门边的女人顿时哈哈哈大笑起来,跟个小孩儿似的,用力拍手,也跟着“啊啊啊啊”。   一时凄清的冷宫里一团热闹,钟宴笙本来吓得都快哭了,见着这么个场面,反而感觉诡异,不想哭了,抽噎了下,揉揉眼睛,谨慎问:“您是庄妃娘娘吗?”   本来还在跟着“啊啊啊”的女人听到他的声音,一拨头发,骄傲地抬起脑袋:“哦?你也听过本宫的名头?”   除了言行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也不怎么可怕嘛。   钟宴笙放下心来,转头安慰吓得要死的冯吉:“你去外边帮我盯着吧,我跟庄妃娘娘说两句话就好。”   冯吉白日里就受过惊吓,差点被溺死,这会儿连连抚着胸口,不敢再待在这屋里了,赶忙点头:“那、那您小心一些。”   那头的女人见钟宴笙没应自己的话,不耐烦地教训:“你是哪个宫的,如此无礼,还不赶紧见过本宫!”   钟宴笙很好脾气:“见过庄妃娘娘。”   庄妃满意了,施施然坐到瘸了条腿用石头垫着的椅子上:“有什么事要报给本宫的?本宫还要照顾小怡,忙得很。”   她披头散发的,看不清容貌,嗓音也不如年轻女孩子的甜美可人,说话时依旧倨傲,仿佛还活在十几年前,还是前拥后护的庄妃娘娘。   钟宴笙心里有些酸涩,便顺着她,没有惊醒她的梦:“娘娘,小怡是谁?”   “你不知道本宫的小怡?”庄妃似乎很惊讶,立刻跳起来,拽着钟宴笙往床边拉,“你看!本宫与陛下的小十一,已经一个月大啦,可不可爱?”   所谓的“小怡”被一团破布包着,里面是个用木头雕制的磨喝乐,恐怕已经是十几年前的物件的,本来还算可爱的娃娃,已经面目模糊了。   庄妃“呀”了声:“小怡怎么又哭了?”   她不再管钟宴笙,连忙将那个娃娃抱了起来。   钟宴笙盯着那个木娃娃看了会儿,缓缓抬起头,因为屋中光线模糊,庄妃又披头散发的,只顾着低头抚摸那尊磨喝乐的脸,喃喃自语着听不懂的话,没注意他的脸。   她抱着被破布包着的娃娃,哼起了奇异的调子:“小怡不哭,不哭,母妃在……”   钟宴笙有些难过和不忍,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提醒庄妃那只是个娃娃,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木桌。   出来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冷宫里不可能有蜡烛,所以他偷偷带出来一支蜡烛和火折子。   片刻之后,烛光亮起,映出了床边的范围。   见到光,庄妃的视线终于从怀里的木娃娃身上移开,迷惑地落到钟宴笙身上:“天怎么突然亮啦?你……”   她的话音猛然顿住,呆呆望着钟宴笙的脸。   钟宴笙心里忐忑起来。   难不成他真的是庄妃的孩子,所以庄妃看到他的脸怔住了?   方才还喃喃个不停的庄妃不说话了,钟宴笙只好靠近了几步,小声道:“娘娘,得罪了。”   说着,他动作小心地拂开庄妃挡在面上的乱发,露出了她的脸。   那张脸已经有了几分老态,没有了曾经的容光四射,但依旧可以看出曾经的美艳动人,眉目还有三分英气。   和钟宴笙没有一点相似。   钟宴笙眨了眨眼,心底不知怎么,反倒松了口气。   那口气还没吐完,他忽然听到庄妃幽幽地道:“你居然还没死?”   钟宴笙一愣:“什么?”   庄妃直勾勾盯着他,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不对,你明明死了……”   她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钟宴笙的肩膀,脸上的癫狂之色愈浓,尖叫起来:“你活了?你回来了!你为什么要回来?……你都回来了,那我的小怡是不是也能回来?!”   她的手看着干瘦,却爆发出了一股恐怖的巨力,钟宴笙被抓得很疼,嘶了一声,下意识挣扎着想后退:“庄妃娘娘,您在说谁?谁回来了?”   庄妃却浑然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她的情绪太激动,话音就含糊起来,又哭又笑的,不知道在嘟囔什么,钟宴笙疼得嘶了声,又怕用力挣扎会伤到她,赶紧趁她彻底失控前,把想问的话问了:“庄妃娘娘……您的小怡,去哪里了?”   庄妃大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身上好凉……废物太医!死狗皇帝!害死了那么多人……老娘要掐死他!”   她越说越激动,前言不搭后语的,语言混乱至极,钟宴笙正想再细问一下,外头的冯吉突然敲了几下门,着急道:“小殿下!我们得快走了,庄妃娘娘声音太大,好像有人过来查看了!”   钟宴笙连忙轻轻拍了拍庄妃的肩膀,挣扎出她的手,将地上的木娃娃抱起来递给她,安抚道:“娘娘,您的小怡,您摔疼他了。”   几乎就要失控发狂的庄妃抱着木娃娃,呆了几瞬,情绪竟然就真的渐渐收了起来,又哼起了曲子:“小怡不疼,不疼,别怪母妃啊。”   钟宴笙心里难受得紧,不忍心再问什么,快速吹灭了蜡烛揣起来,低声道:“庄妃娘娘,您好好休息,我下次再来看您。”   庄妃完全没在意他,钟宴笙也不是想得到她的回应,飞快走出屋子,跟着急的冯吉一起从侧门跑了出去。   冯吉很清楚宫中的各种小道,带着钟宴笙穿进去,安慰道:“小殿下,庄妃娘娘只是状态不佳,所以没认出您,您不要伤心,到底母子连心,说不定明日娘娘就能清醒过来……”   他还以为钟宴笙是思母心切,想偷偷溜来冷宫见母妃的。   钟宴笙勉强朝他笑一下,没有吱声。   庄妃的思维很混乱,但话里也透露出了一些信息。   当年京城大乱之后,朝臣们天天担心自己会被拖去砍了,可能没精力去管宫里是不是又死了个皇子还是丢了个皇子。   但庄妃肯定是最清楚自己孩子状态的。   听她的意思,她的孩子根本就不是被逆贼掳走的……大概率是生病夭折了。   钟宴笙心里一片发凉,忍不住揪紧了领口,茫然不已。   和他冥冥之中的预感一样,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十一皇子。   老皇帝应当是最清楚这一点的,那他为什么要说他是十一皇子,把他接进宫里?   皇家最在意血脉纯正,认个不知道哪来的孩子作皇子不奇怪吗?为什么要让田喜编出那么一个故事,骗他、骗所有人?   钟宴笙感觉自己隐约能摸到一点真相了,只要下次过来时,慢慢再问一问庄妃,肯定能知道更多。   或许他真正身世跟她口中那个“回来”的人有关。   本来按冯吉的计划,他们今晚就歇在冯吉的屋里,天亮之前,钟宴笙再穿着小太监的衣服,跟他回去“为小殿下洗漱”,进了屋把衣服换回来就好了。   但往冯吉的住处走时,钟宴笙心里莫名感到不安,突然顿住脚步,拉了拉冯吉,凝重道:“冯吉,我有预感,我得回去。”   冯吉挠了挠头,有些奇怪,但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是,那奴婢现在就带您回去。”   回明晖殿的路上比想象中要顺利,巡逻的守卫知道冯吉是田喜的干儿子,又见了冯吉的牙牌,询问盘查了两句,也就让他过去了。   一路风平浪静的,钟宴笙方才的不安仿佛只是错觉。   但快到明晖殿时,钟宴笙眼尖地觑到,从养心殿的方向,过来了个步辇,明显就是朝着明晖殿来的!   冯吉脸色大变:“那是……陛下的步辇!”   陛下这几年缠绵病榻的,经常昏睡过去,怎么会大晚上的突然来明晖殿?   钟宴笙连忙拉起冯吉躲起来,瞅了瞅此时站定在明晖殿门口的霍双,陛下过来,霍双不可能再放人进去。   完了。   要是老皇帝真的要进明晖殿,发现他不在屋里睡着,会发生什么?   钟宴笙心里正紧着,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下肩,身后有人“嘘”了声。   钟宴笙吓得浑身一毛,僵硬着转过头,眼睛倏然瞪大,飞快把帕子塞进冯吉嘴里。   展戎怎么在这!   展戎比了个嘘的手势,冷漠看了眼惊吓得差点叫出声的冯吉,一个手刀将他劈晕了,随手丢进树丛里,压低声音道:“千辛万苦才潜进来的,小公子您可千万别作声,我带您进去。”   钟宴笙本来要问他怎么乱打人的,闻言眼睛亮晶晶的,被吸引了注意力:“是哥哥叫你来的吗?”   萧弄头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钟宴笙一进宫,没有了镇痛药,这两日就又有发作的迹象,今晚做了个噩梦后,脸色阴晴不定的,把展戎叫进了屋,让他潜进宫里。   原话是“虽然是裴家的人,但念在他一片痴情的份上,去看看他今晚睡得好不好”。   展戎捞起钟宴笙,左右看了看,飞快掠上围墙,嘴角抽了抽,点头简略道:“主子不放心您。”   听到萧弄不放心自己,钟宴笙开心起来,乖乖被捞着不动,左顾右盼:“哥哥没来吗?”   “主子有事,而且不能随意进宫。”   展戎心道,他们这些死士,来就来吧,被发现到了,大不了就咬破齿间的毒药,推个罪名给其他人一死。   主子要是亲自犯险进宫,王伯第一个吊死在书房门口。   钟宴笙有些失望地喔了声。   最近老皇帝没叫萧弄进宫,他好几天没见到萧弄了。   展戎的身手极好,无声无息地带着钟宴笙从围墙上掠过,跳进了明晖殿内,撬开边上的窗,带着钟宴笙进屋。   展戎躲起来,钟宴笙飞快散开头发爬上床的时候,脚步声已经近在屋外了,传来几个宫女紧张的声音:“参见陛下。”   老皇帝咳了一声,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钟宴笙闭上眼,用展戎三言两语教的方法努力压抑着呼吸,平缓心跳,装作熟睡的样子。   片刻之后,低垂的床幔被拨开,床头站了个人,威严无声的目光落到他脸上。   床上的少年安安静静睡着,鸦黑的睫羽平静地阖着,呼吸轻缓悠长。   田喜似乎跟在后面,见到床上乖乖睡着的钟宴笙,笑着细声说:“陛下果然是多想了,小殿下很乖巧听话的。”   老皇帝的眸光犀利,不似平时浑浊的样子,负着手,半晌才淡淡道:“羲儿也曾很听朕的话。”   田喜后背一寒,不敢说话了。   似乎是确认了钟宴笙没有乱跑,有老实在明晖殿待着,老皇帝终于放下床幔,又低低咳了几声:“回去罢。”   田喜恭敬应是。   脚步声又全部退了出去,钟宴笙缩在被子里紧握的手这才松开,过了一会儿才敢睁眼,见屋里确实没人了,才爬起来,小声叫:“展戎?展戎?”   他差点忘记被展戎一记手刀打晕的冯吉了!   叫了几声,展戎都没出现,钟宴笙起来转了转,才发现展戎在窗边给他留了张纸条。   钟宴笙打开一看,展戎的字迹潦草,大意是他不能一直待在宫里,容易被发现,得趁着现在赶紧走人,若是钟宴笙之后需要用人,可以怎么叫到人。   钟宴笙看完,偷偷摸摸点起蜡烛,烧掉了小纸条。   本来见了庄妃后心神不定的,得知萧弄还惦记着自己,他的心里又渐渐定住了。   好像不管他是突然出现在长柳别院的陌生人、淮安侯府的世子,还是侯府的假世子,抑或宫里的十一皇子,萧弄都不怎么在意他的身份。   这让钟宴笙很开心。   萧弄虽然喜欢欺负他,但世界上没有比萧弄更好的哥哥了。   折腾了半宿,钟宴笙也困了,抱着萧弄送来的香囊,嗅着浅浅淡淡的药香,渐渐睡了过去。   隔日钟宴笙是被冯吉叫醒的。   冯吉突然被打晕,在树丛里睡了一晚上,好在正是夏日,也没怎么受凉,就是吓得不轻,冲进来见到钟宴笙好好待在屋里,才安了点心,青着脸道:“小殿下,出事了。”   钟宴笙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唔,怎么啦?”   “景王殿下今早来找陛下告状!哎哟,真是……”   一听到景王,钟宴笙就清醒了几分,一骨碌爬起来:“景王殿下?怎么了,你说清楚。”   “太常寺卿家那位千金,上次好像是打听到景王殿下要去雁南山游猎,结果搞岔地方,去了燕南山游玩,雨后撞上了在山上游猎的德王。德王殿下又有些,额,风流,不知怎么的,俩人竟偷偷混到一起去了……昨日被景王殿下发现奸情,景王殿下一大早是哭着来找陛下的!”   钟宴笙听得目瞪口呆:“啊?啊??”   上次游猎的时候,他好像是听萧闻澜说起,太常寺卿家的千金去了燕南山游玩,还打趣景王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陛下方才气疯了,把德王叫到书房里,丢了方砚台砸他脑门上,可热闹了。”   冯吉昨日差点折在德王手里,语气很幸灾乐祸:“小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若太常寺卿家千金是别人的未婚妻也就罢了,那可是景王指婚的未过门的妻子,还有一俩月就要过门成为景王妃的,是德王的弟媳……事关皇家颜面,这可是桩十足的丑事。   事关景王这个朋友,钟宴笙犹豫了下,还是点点脑袋:“嗯!我们过去看看。”   他快速梳洗换了衣裳,跟着冯吉去了养心殿。   书房里比钟宴笙想的还要热闹,简直是鸡飞狗跳。   除了景王德王安王,居然连萧弄也来看热闹了,抱着手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出闹剧。   老皇帝平日里死气沉沉的,这会儿也被德王气得有了几分活人生气,德王跪在地上,脑袋上除了血就是半脸的墨汁,正在硬着头皮喊知错。   一边的裴泓还在火上浇油,一脸怒色。   田喜不住地给老皇帝抚着背:“陛下息怒、息怒啊!”   钟宴笙跨进门来,竟然一时也没人注意到,他趁机悄悄咪咪跟萧弄对视了一眼。   萧弄抱着手,深蓝色的眸子一眯,上下打量着他,朝他挑了下眉。   胆子大了,大晚上的还敢在宫里乱跑。   老皇帝盛怒至极,随手捡了个镇纸又往德王砸去:“废物!滚回去禁闭思过三月,剿匪之事也不必你去了!”   这件事本来都板上钉钉了,此刻因为这样的事突然飞了,德王一下急了:“父皇,儿臣当真知错……”   老皇帝阴沉着脸没理他,目光缓缓扫过景王和安王。   萧弄不大在意老皇帝选谁。   反正他已经埋伏好了人手,选到谁就做掉谁。   老皇帝的视线忽然一抬,落定到刚进屋的钟宴笙身上:“小十一,你去。”   满屋霎时寂静一片,裴泓和安王同时望了过来。   就是来看个热闹的钟宴笙迷茫眨眼:“……”   啥???   杀气腾腾的萧弄:“……”   哈?   作者有话说:   迢迢(指自己):啊?我? 第四十七章   钟宴笙偷偷摸摸进了书房, 本来还在悄悄地往萧弄那边蹭,猝不及防被点名,傻在了原地。   啊?他剿匪?怎么剿?   德王求情的话还没说完, 听到老皇帝这句话, 不知为何反应格外大, 神色骤然剧变,恶狠狠地瞪了过来:“父皇!您难道真的准备……”   话没说完, 被老皇帝视线一扫,德王脸色一白,立刻低下头, 脸色难看地闭上嘴, 不敢再说。   连一直低调不语, 向来都在致力于减少自己存在感的安王觑来的视线也颇为怪异。   裴泓的心情很难描述, 想也不想便反对道:“父皇!十一弟年纪尚浅,南下剿匪危险未定,恐怕不适合……”   老皇帝对几个儿子的强烈反应毫无动容, 田喜装聋作哑,专心抚着背老皇帝的背,服侍着他又呷了口茶。   钟宴笙到来之后, 几刻钟之前还怒急攻心的老皇帝似乎有了微妙的心情转变,望向反对的景王, 神色格外和蔼:“小十一不适合,那你说说, 谁适合?”   裴泓停滞了几瞬, 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 捏着檀木扇的手背青筋微露。   老皇帝有十一个儿女, 四位公主, 七个皇子,除去两个病死没长大的皇子,还有那位不可言说的先太子外,德王得偏宠,是因为母家,以及他有一两分肖似年轻时的老皇帝。   安王低调沉默,不过与老皇帝也算父子亲和。   只有裴泓自小被送出宫去养着,比谁都认知清晰,老皇帝并不喜欢他。   所以即使德王做出与弟媳通奸的丑事,让老皇帝震怒受了罚,老皇帝也不准备将剿匪的机会补偿给他。   他宁愿把剿匪的任务,派给刚寻回的懵懵懂懂的“小儿子”。   裴泓将话咽下去,露出个随意的笑:“儿臣失言……自然是陛下指的人最适合。”   老皇帝淡淡转开视线,眸光落回钟宴笙身上,或许是因为被德王气得够呛,罩过来的视线不似这几日的慈爱,隐隐有几分摄人的威严:“小十一,你呢,愿不愿意去?”   几个亲王都朝钟宴笙扫来了难言的目光。   这还问什么?   近两年外敌安分,朝内也一片祥和,风调雨顺的,都寻不到什么表现的机会,想要角逐皇位的亲王谁不想去?   傻子才不愿意去。   钟宴笙听到问话,磨蹭了下,期待地问:“我可以说真话吗?”   老皇帝颔首。   众目睽睽之下,钟宴笙咽了咽唾沫,勇敢地鼓起勇气:“不愿意……”   他哪会调兵遣将,连宝庆府当地的官兵都拿那群逆贼没办法,这群逆贼绝不简单。   他过去了,是剿匪还是匪剿他,真说不好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老皇帝仿佛没听到,打断他的话,“这两日准备一番,便出发吧。”   钟宴笙:“……”   他真的,很有点讨厌老皇帝了。   老皇帝并不在意屋中诡异的气氛,似乎想起了什么,含笑望向一言未发的萧弄:“说起来,朕记得衔危第一次出征,也才十六岁吧——小十一已经十八岁,也该独当一面了。”   萧弄扯了扯唇角,眸色在阳光下显得冰冷幽深:“陛下好记性。”   剿匪?   这老东西开什么玩笑,这小孩儿一身娇气毛病,稍微磕到碰到都要掉眼泪。   这几日朝里朝外都传着,十一皇子回来后,陛下身体康健不少,竟能起身处理政务了,日日都让十一皇子陪在书房中,偏宠至极。   但萧弄反倒渐渐感到几分古怪。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老皇帝多不是个东西。   好巧不巧的是,宫中负责查钟宴笙的暗线传来消息,在钟宴笙回宫的前一日,宫里走水,恰好将庄妃有喜前后的太医院脉案记录烧了。   昨日收到消息,夜里便做了个异梦,他头疼欲裂地想来,才不放心派展戎进了趟宫。   老皇帝眼角的褶痕愈深,苍老沙哑的嗓音幽幽的:“小十一,有什么不会的,可以多请教你王叔。”   钟宴笙当着老皇帝的面不敢看萧弄,听到这句话,才想起按着目前他和萧弄的辈份……他好像是得叫萧弄为王叔。   哥哥变成叔叔了……   淮安侯之前说萧弄快大他一轮了,虽然没有一轮,但突然感觉哥哥好大。   钟宴笙怪纠结的,张了张口,老老实实低头叫:“王叔。”   萧弄淡淡应了声:“……嗯。”   这小孩儿方才望过来时,眼神怎么那么奇怪。   昨晚等待展戎回来时,萧弄披着外袍,坐在长廊之下,随意摸着身边趴着的踏雪,望着空荡荡的王府,一时咂摸不出是什么滋味。   明明钟宴笙那么小一只,可是他来的那几日,府里就是要热闹不少。   小雀儿一飞走,府里反倒比从前还要显得空荡寂寞。   ……就像在长柳别院中时一样。   他心情郁躁地养着病,一只漂亮的小鸟突然从天而降,落到他面前,每日都叼着自己喜欢的东西来,小心翼翼地待在他身边,胆子小小的,一阵风都能把他惊到,可是又比任何人都胆大。   钟宴笙眼巴巴瞅着萧弄,有好多话想讲,又不敢讲。   萧弄也沉默地望着钟宴笙,深蓝色的眸子似冬日里的冰湖,看不出情绪。   见到俩人之间别扭僵硬的气氛,老皇帝唇角的笑意仿佛加深了些:“朕不大放心小十一独自前去剿匪,衔危,你可愿随着小十一南下?”   萧弄光明正大地望着钟宴笙,闻言半眯起眼,视线从他柔软鲜红的唇角移开,漫不经心道:“我考虑考虑。”   突然就被委以重任,钟宴笙离开书房时还感觉像在做梦,跟他突然被田喜请进宫里那天似的。   冯吉本来还挺高兴,钟宴笙如今是他的主子,主子得陛下重视,他在宫里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但看钟宴笙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顿时不敢吱声。   萧弄被留在书房里说话,钟宴笙忍不住在养心殿外徘徊,想等萧弄出来。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萧弄,倒是等来了德王安王和裴泓。   见到钟宴笙,德王重重地“哼”了声。   他脸上狼狈墨汁和血迹斑驳,显得这个表情格外滑稽。   钟宴笙看着有点想笑,又感觉自己这样好像不太道德,跟哥哥有点像。   赶紧善良地撇下了嘴角。   不过德王大概没这么觉得,哼完又冷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你以为父皇当真那么看重你?哪天觉得你不听话了,抬手就能捏死你。别得意,走着瞧。”   说完,再次“哼”了一声,一甩袖走了。   钟宴笙心想,看来德王脸上不仅嘴角和眼睛爱抽抽,还很爱哼哼。   安王跟在德王身后,目光在钟宴笙脸上扫了一圈,朝他略微点了下头:“你……”   话没说完,前面就传来德王急吼吼的不耐声音:“老四,你是腿断了还是折了?还要本王催你,跟他废话什么,滚过来!”   养心殿外,还有来来往往的侍卫锦衣卫,还有不少宫人,德王的态度却跟在训斥手底下的小太监也没差,半分尊重兄长的态度也没有。   平时他对安王的态度也差,但也没恶劣到这个地步,大概是今日过得实在糟心到了极点,就把安王当成了出气筒。   钟宴笙偷偷瞅着安王,注意到安王的神色好像变了一瞬。   但安王的承受能力拔群,哪怕是被德王当众扇了一巴掌似的,神色也很快恢复如常,绕开他走了过去。   德王显然是禁止安王跟钟宴笙多说什么,又冷冷看了眼钟宴笙,带着安王跨出了殿门。   钟宴笙敏感地察觉到,关于他的身份,安王和德王好像知道些什么。   以他这几日观察到的德王的性子,如果德王清楚他不是十一皇子,肯定会直接找上他骂骂咧咧,再跟老皇帝闹个底朝天。   但他没有这么做,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敢。   能让德王这么忌惮的,除了哥哥外,就只有皇帝陛下了。   钟宴笙自我感觉很聪明地分析完,哽了一下。   结果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老皇帝身上。   他正努力琢磨还有没有其他突破口,稍微落后几步的裴泓大步走了过来,望着他,欲言又止,神色颇有些复杂。   最近俩人倒是见了几次,但老皇帝看钟宴笙看得格外紧,除非老皇帝开口,否则其他人都没有跟钟宴笙交流的机会。   这种连说话也被监视控制的感觉,窒息得很。   这会儿终于有机会说话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钟宴笙想想裴泓头顶的绿光罩顶,有心安慰他:“景王殿下,你……别难过,你之前就不想成婚,现在也算遂了愿了……”   出了这么档子事,景王的婚事肯定搁置了,老皇帝大概一时半刻也不会再提。   裴泓听他磕磕巴巴安慰自己,突然一笑,摇着扇子,态度一如既往,调笑道:“小笙,从前让你叫我哥哥你不肯,现在我可是名正言顺的哥哥了,怎么还叫景王殿下这么生分?叫声景王哥哥听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名正言顺”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钟宴笙感觉他话里有话的,不过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虽然以他昨晚夜探冷宫的结果来看,他不是十一皇子的可能性极高,但眼下景王的确算是他的八哥。   他犹豫了下:“景王哥……”   还没叫出口,萧弄的声音不咸不淡地插进来:“等谁?”   钟宴笙的注意力一下全落到了萧弄身上,忍住心里的雀跃:“王叔。”   裴泓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看了眼萧弄,想骂人。   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轻轻拍了拍钟宴笙的肩膀:“剿匪一事慢慢来,万事小心,等你平安凯旋,景王哥哥带你去吃酒。”   钟宴笙不喝酒,上次喝醉后控制不住肢体和语言的感受让他心有余悸。   不过他还是很感谢裴泓的好意,想想景王头顶绿帽,已经很惨了,便顺着他叫:“嗯嗯,谢谢景王哥哥。”   裴泓嘴角上扬,得意地斜了眼萧弄,快活地摇着扇子走了。   萧弄面无表情。   景王哥哥?叫得这么肉麻,这小孩牙不牙疼?   都没叫过他一声定王哥哥。   ……不对,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弄冷着脸地想,钟宴笙在外面溜达来溜达去的,只可能是在等他。   虽然身不由己在皇宫,但一片痴心还在他这里。   想到这里,萧弄的脸色缓了缓,勉强原谅。   钟宴笙看萧弄的脸色变来变去的,一会儿子阴一会儿子晴,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又怎么了,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萧弄的脾气,见他脸色逐渐稳定,才问:“王叔,你会跟我一起南下吗?”   一想到那个剿匪重任,钟宴笙就很忐忑。   他连鸡都没杀过,老皇帝就要他去杀人,还不容反驳。   萧弄看他眼睫微微颤着,不安极了的样子,心底不自觉软了下去,心道,不去还能看着你独自去?   嘴上却应得平淡:“再看吧。”   一口答应下来,老皇帝必然会生疑。   钟宴笙有些失望:“哦……那能麻烦王叔帮我向侯府递个消息吗?”   在王府时他还能听到淮安侯府的消息,进宫之后,他能感觉到,老皇帝切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   也不知道淮安侯和侯夫人怎么样了,他要离开京城一段时日,也不能跟他们说句话……   萧弄淡淡道:“这个你不必担心,以宫里人嘴通风的速度,这会儿消息已经传遍京城了。”   “……”   钟宴笙磨蹭了下,凑近了萧弄一点:“那能劳烦王叔帮我跟云成传句话吗?”   萧弄挑起了眉。   又是这个云成。   先前钟宴笙还想搬出侯府接那个云成一起住呢。   最近事情多差点忘了。   萧弄决定查一下此人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钟宴笙这么惦念着。   如萧弄所言,宫里藏不住秘密,书房里的对话很快就乘着风吹遍了朝野上下,又蔓延到京城各处。   太常寺卿家千金和德王的事一传出去,景王殿下绿气冲天,立刻代替原来的钟宴笙,成了京中豪门新的取笑对象。   之前被取笑的钟宴笙摇身一变,成了受宠的小皇子,还被陛下报以期待委以重任,如今却是没人敢嘲笑了。   路过淮安侯府与门可罗雀的沛国公府时,众人还要再唏嘘一番。   谁能想到呢?   钟宴笙被指派南下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淮安侯耳中。   今日淮安侯一反常态,没有早早去大理寺衙门,望着桌上的田黄石章,神色不明,侯夫人坐在书房中,脸上堆满了担忧:“陛下怎会派迢儿去剿匪?”   淮安侯看了眼屋外守着的护卫。   前几日钟宴笙进宫后,老皇帝格外欣悦,重重赏赐了一番淮安侯府,除了寻常赐下的东西外,还赐了人。   如今府上的一言一行,都在陛下的耳目之中。   淮安侯拍了拍夫人的肩,低声道:“听说定王也会随行,夫人不必太担心。”   “定王……”   听到萧弄的名字,侯夫人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奇妙,又点点头:“那便好,定王虽然性格怪异,但骁勇善战,想来应该能护好迢迢。”   俩人说着话,门外的护卫没有听出什么问题,看了眼不远处的窗边。   淮安侯府那位真正的世子站在窗边,显然听到了父母的对话,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察觉到他的视线,冷冷睇来一眼,转身就走。   钟思渡性格敏锐,这几日府里的变化他自然都看得清楚。   父母稍显怪异紧张的态度,府里无处不在的视线……   钟宴笙,当真是十一皇子吗?   府里的几位主人都被严密监视着,一言一行记录在册,倒是稍显荒凉的春芜院格外清静,无人过来。   云成每天都会勤勤恳恳地打理一番院子,边打理边叹气。   他不在意少爷是侯府世子,还是宫里的皇子,但是现在想去钟宴笙身边伺候,只能当太监了……   云成内心略感凄凉,蹲在地上拔了几根杂草,再一起身,余光中就多了个人,吓得云成差点跳起来:“谁谁谁……谁啊!”   展戎面色冷峻地望着云成。   云成也认出来了,这是跟在定王殿下身边的亲卫。   而且他的面目……跟他送钟宴笙去长柳别院时,远远看到的那个给钟宴笙开门的人有些相似。   云成心里咯噔了下。   小少爷怎么会无端端惹上定王殿下,云成也是这两日才后知后觉发现的。   定王殿下的长柳别院,知道的人不多,但是打听打听,还是能得知一二的。   简而言之,几个月前,少爷让他打听钟思渡少爷住哪里,他却听岔了,天天带着小少爷王定王殿下的私宅跑。   得知真相的那晚上,云成一整夜没睡着,满脑子都是:他居然还活着。   他对不起小少爷!   所以在看到展戎的瞬间,云成颤颤巍巍问:“这位大哥,你是来砍我手的吗?”   展戎奇怪地瞅瞅云成,有些纳闷,不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把萧弄的姿态学了个五六分:“不是,代钟小公子给你传话。小公子说,他过两日要离京,恐怕要一段时日才能回来,答应你的事暂时做不到,你的卖身契在他书房的檀木盒子里,里面还有几份小礼和银钱,本是准备半个月后当你的生辰礼物的,现在你可以自行拿去。”   云成傻兮兮地听完,眼眶一下红了:“少爷……”   展戎内心啧了下。   小公子虽然是皇室的人,但长得神仙似的好看,心地柔软善良,细腻入微,跟裴家那群恶心的货色完全不同。   还那么喜欢王爷,隐姓埋名地跟在王爷身边,躲躲闪闪那么久,好不容易得偿所愿被王爷接回王府了,又被那狗皇帝分开。   展戎心道,也难怪王爷总是对小公子心软。   是他他也心软。   把钟宴笙的话带到了,展戎转身想走,还没跳上墙,就被云成叫住了:“这位大哥!”   展戎疑惑回头。   云成心里戚戚地想,他一人做错事,就得一人担,少爷独自承受了那么多来自定王殿下的压力,现在也该他来承受了。   本来就怪他带着少爷走错了地方,得罪了定王殿下……   云成抹抹红通通的眼睛:“您、您能带我去见见定王殿下吗?小的想亲自向定王殿下请罪。”   展戎:“?”   啥,请啥罪?   想到主子对这个叫云成的好像有几分兴趣,只是看在小公子的面上,才没动手,展戎思考了下:“成。”   话罢,一只手拎起云成,三两下就攀上墙。   春芜院附近监视的视线不多,带着人不算难走,片刻之后,展戎就绕开了侯府里那些监视的视线,带着云成跳出后门。   萧弄的马车就停在后门外。   意识到里面就是定王殿下,云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但还是鼓起勇气:“见、见过定王殿下。”   萧弄闭着眼靠在马车里,听到声音,眉梢一扬,掀起马车帘子,居高临下地冷漠打量云成。   面貌平凡,长得不高,瘦巴巴的。   萧弄多了三分自信。   “实、实在是得罪殿下,”头顶的目光冰冷漠然,云成头皮一紧,干脆闭上眼飞快道歉,“此事、此事都怪我,小少爷一开始也不知情,求您、您别怪罪小少爷了,要杀要剐,小的都悉听尊便……”   什么东西?   见萧弄不耐地一皱眉,展戎立刻开口:“打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话落进云成耳朵里,就成了“你能承受王爷被得罪的怒气吗”的意思,云成吓得一哆嗦,但还是干巴巴开了口:“小的知道,但是当初小少爷去长柳别院时,的确不知道王爷的身份,真的不是有意得罪!都怪小的找错了地方……”   空气陷入凝滞了。   展戎缓缓听懂了云成的意思,突然一阵头皮发麻,眼皮跳了跳,没敢扭头看萧弄的脸色。   听展戎传了一阵子“小公子对主子情根深种爱如痴狂”的暗卫们也纷纷缩进了阴影里,不敢冒头。   云成:“……”   他说错话了?怎么周遭突然变得这么安静?   片刻之后,头顶传来定王殿下冷冰冰的声音:“什么叫,找错了地方。”   “说清楚。”   作者有话说:   瞎弄:警惕,震怒,不敢置信.jpg 第四十八章   “阿嚏!”   跨进明晖殿的书房时, 钟宴笙的鼻子无端端一痒,偏头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冯吉昨晚被展戎打晕丢在树丛里,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吹着风睡了一晚, 鼻子有些不通气, 见状还以为是自己传染了钟宴笙, 连忙后退几步:“哎哟,小殿下是不是受凉了?”   钟宴笙揉揉鼻尖, 还没开口,又连打了两个喷嚏,眼泪花花都冒了出来, 带着丝鼻音:“唔, 没有呀。”   昨晚老皇帝和田喜走后, 他见到展戎留的小纸条, 睡得可好了。   还是展戎人好,哥哥就只会写小纸条骂他笨。   “那八成是有人在念叨您。”冯吉使了个眼色,示意身后跟着的小宫女去吩咐煮防风寒的药, 笑着打趣道,“看来想您还想得紧呢。”   闻言,钟宴笙心尖尖一动。   会不会是萧弄在念叨他呀?   冯吉满面喜色:“说不定是陛下在想着您呢!”   钟宴笙:“……”   那还是, 别了吧。   方才跟萧弄分开之后,钟宴笙又被叫回了老皇帝的寝殿里。   哪怕是白日, 寝殿里也是一片昏黑,弥漫着股腌透了的浓重药味儿, 老皇帝饮下药茶, 躺在床上, 干瘦枯朽的样子, 似一段快耗尽生机的老树, 浑浊的视线落在钟宴笙身上,问他对萧弄的看法。   钟宴笙知道,老皇帝盯他盯得很紧,他跟萧弄凑在一块儿说话,肯定会被立刻汇报上来,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待在这样的环境里,被老皇帝盯着,他不免浑身毛毛的,感觉很不舒服,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神色:“王叔很不好相处……但如果他愿意一同南下,想必剿匪会顺利很多,所以儿臣方才找他说了几句好话。”   他字斟句酌的,把话说得很自然,说完之后,老皇帝半晌没回话。   钟宴笙正忐忑的时候,老皇帝忽然笑了,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笑起来像某种粗粝的砂纸擦过耳朵,钟宴笙正疑惑,老皇帝便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赞道:“小十一,做得对。”   钟宴笙迷茫地望着他,注意到老皇帝好像是咳出了血。   伺候在旁的田喜似乎习以为常,拿着热帕子为老皇帝擦手递茶,老皇帝擦了手,推开热茶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很疲惫般:“做得对……萧衔危,是一把锋利的刀,用得趁手……只是这刀没有刀柄,容易割伤自己……不过朕早有所准备……他是刀,也是磨刀石……”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残破不清,在药茶的作用下,老皇帝渐渐陷入沉睡,呼吸衰微似无,跟风中飘摇不定的烛光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田喜轻手轻脚地放下床幔,朝钟宴笙笑了笑,压低声音:“小殿下回去吧,陛下歇了。”   直到现在,那股浓重呛人的药味儿似乎还弥漫在鼻尖。   钟宴笙回过神,眨了眨眼。   老皇帝是觉得他在学着利用萧弄,所以很满意吗?   可是他绝对不会利用萧弄的。   对于皇室而言,萧弄大概的确是一把锋利的好刀,或者说,在他们眼中,萧家就是皇室的刀。   哥哥知道吗?老皇帝那个无限纵容的态度明明就……他肯定知道吧,他那么厌恨皇室。   钟宴笙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深思萧弄的态度,望向窗外。   哥哥好像对云成有种莫名其妙的敌意,也不知道有没有派人把他的话带给云成。   云成很小就被家中父母卖给侯府,跟在了钟宴笙身边,钟宴笙能想到的最好的礼物,就是把卖身契还给云成了。   云成现在肯定很高兴吧。   不知道哥哥在做什么呢?   “说清楚。”   周围死寂得好像没有其他活人了。   云成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的走向好像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但他很快就单纯理解成为——看来定王殿下真的被得罪大了,看起来十分生气!   前一阵定王殿下不就在京城大张旗鼓地四处搜查小少爷么。   云成又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开始讲述前因后果。   “……少爷或许是从侯爷夫人那里偷听到了世子的事,便命小的去打听世子在何处休养。   “……小的当时也没敢多听细想,就以为世子在长柳别院休养着,等到少爷身体恢复,小的就去租了马车,带着少爷去了长柳别院……”   云成战战兢兢的,每说一句话,就感觉周遭的空气似乎又冷了一分。   展戎已经从靠在马车上抱着双臂的动作,换成了笔挺站着、垂头装死的状态,瞥见所有暗卫都缩了起来,心里骂了一声。   早知道他也跟过去缩着,但现在他不敢动啊。   听完云成的话,萧弄的脸色已经彻底阴了下来,冷冷吐出四个字:“一派胡言。”   那只小雀儿明明是因为暗中恋慕他已久,听闻他中毒受伤,担忧不已,又怕被他知晓身份会产生怀疑,才隐姓埋名偷偷来别院找他的。   他精心给他准备了清风明月的章子,还亲手画了寒梅栖鸟图。   之后不过是因为羞怯,才躲着不肯见他。   那么乖的小孩儿,怎么可能会说谎。   楼清棠再怎么说,也有过一两段风月往事,怎么可能看错?   云成给萧弄的语气吓得一激灵,一想到少爷瞒着他,独自在这么恐怖的定王殿下面前扛了那么久,心里感动且愧疚,勇敢地又开了口:“不、不是胡言!小的以项上人头担保,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假话,天、天打雷劈!”   展戎痛苦地闭上眼:“……”   你可别开口了!   你还没天打雷劈,王爷先被雷劈了。   随着云成发完誓,马车帘子倏地放了下去,遮挡住了定王殿下的脸。   萧弄冷凝的嗓音从马车里传来:“带回去。”   云成:“……”   完了,要被带回定王府私刑折磨了吗?   呜呜,少爷。   展戎默默把云成拎了起来,一直装死的车夫也小心翼翼地驱使马儿往王府的方向而去。   马车沿着侯府后门这条安静的长道行了片刻,萧弄的嗓音再次响了起来,阴渗渗的:“把楼清棠抓过来。”   这会儿跟在主子身边,气氛实在是太可怕了,几个暗卫争先恐后去行动:“是!”   外面闹腾了一阵,又安静了,连隔着一道帘子之外的车夫,都屏着呼吸装作不存在。   萧弄靠在马车里,隔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掏出随身带着的田黄石章子,翻过来望着底下精致刻印的四个小字。   力道大道几乎要将章子捏碎。   楼清棠那个王八蛋,没有一句是分析对的。   章子不是送给他的。   画也不是送给他的。   连叫哥哥都是因为叫错了人!   那只小雀儿从一开始,就不是特意过来找他的。   再一想到从前钟宴笙数次的欲言又止,他自信满满地觉得都是小孩儿的恋慕羞怯……   当了十几年漠北大流氓后,萧弄的脸皮已然厚得能抬去糊城墙了,刚才还是差点没绷住。   骄傲的自尊心突然受挫,说不清楚是尴尬更多,还是恼怒更多,手中的田黄石颤抖着,发出无声的颤鸣。   不是送他的。   那就是原本要送给钟思渡的。   就在快要裂开的前一瞬,萧弄手一松,沉着脸将差点粉身碎骨的章子丢回了袖兜里。   章子就算了……被他盘玩了几个月,算是他的东西了。   马车停在了定王府外,宫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王伯自然也听说了钟宴笙被老皇帝派去剿匪,等候在马车外,见萧弄下来了,心情极差脸色阴沉的样子,王伯的话立刻咽了回去。   他老人家看着王爷长大,还不熟悉他的脾气么。   王爷这副模样,这会儿最好不要开口惹他。   王伯十分有眼色地闭嘴了,但有人没眼色。   是蹲在旁边等着的萧闻澜。   自从钟宴笙突然变成十一皇子,被田喜带进宫后,萧闻澜就没见过钟宴笙了。   萧闻澜知道,他哥很不喜欢裴家的人,所以也没敢来萧弄这儿问过什么,怕他哥心情不好揍他。   但是今天听闻钟宴笙要被派去剿匪了,萧闻澜不免担忧——柔弱漂亮的钟小公子,哪能去剿匪啊!   所以他左思右想,还是来了定王府,见到萧弄从马车里下来了,嘴叭叭得太快,快得王伯都来不及拉他一下:“哥!你要跟钟小公子南下剿匪吗?”   如果他哥跟着一起去,钟小公子肯定就没事了!   萧弄倏然望向萧闻澜,冰寒的蓝色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   萧闻澜瞬间变成鹌鹑,浑身一抖:“……哥?”   “不去。”   萧弄断然吐出这两个字后,漠然道:“展戎,带二少去操练。”   在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定王府里却有片操练场,是亲卫们和暗卫们每日操练的地方。   萧闻澜每次闯了祸,就会被萧弄丢进去,跟着那些亲卫一起,每日卯时起,亥时睡,练功练剑,每次都能把萧闻澜累得面无人色,腿软脚软,基本三天下来能老实三个月。   一听此话,萧闻澜脸色大变,蹦起来就想跑:“哥我突然想到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唔!”   话没说完,便被展戎捂着嘴抓了进去。   王伯跟在萧弄身后,忍不住开口:“王爷,您现在是要去……”   萧弄冷漠道:“烧画。”   踏雪正趴在书房外面舔着毛,突然就见到萧弄满身杀气地大步走来,耳朵警惕地一抖,怀疑自己终于要被炖了,立刻嗖一下窜进了树丛里,暗中观察。   萧弄看也没看鬼鬼祟祟的踏雪,跨进书房里,走到了那三幅画前,脚步一滞,脸色阴晴不定。   书房里机密信件多,没有火折子……   王伯笑眯眯地掏出火折子,双手递给萧弄:“王爷,给。”   萧弄顿了顿,接过王伯的火折子,淡淡道:“出去,本王一个人烧。”   “哎。”王伯退出书房,贴心地拉上了门。   展戎被支出去办事,暗卫们留了几个在外面,其他的去抓楼清棠了,还有的在看守云成,四周终于清净了下来,只剩萧弄一个人。   他盯着那副寒梅栖鸟图,上面的鸟羽画得极为精细,绒毛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一小团鸟雀灵动如活物。   那种柔软的感觉,和钟宴笙很像。   萧弄的视线最后落到了画卷的印章上。   三幅画都印着清风明月章。   章子他把玩了几个月,已经是他的私章了。   这三幅画,有两幅是他买的,本来就是他的。   剩下那幅,盖了他的章子,就是他的东西了。   他的东西,他烧了做什么。   萧弄停顿片刻,抬手将火折子丢进了纸篓里,眸色幽深。   钟宴笙不是乖孩子。   是个骗人的,不乖的小孩儿。   前两日钟宴笙夜里探去观华宫后,虽然回来得及时,没被老皇帝发现不对,但老皇帝似乎嗅到了什么似的,明晖殿周围巡视的人似乎愈发多了。   钟宴笙见不到其他人,也没机会再去观华宫,只能待在书房里临时补课,在离京的前两日,昏昏欲睡地看了几本兵书,心里发愁。   哥哥这两日怎么都没进宫呀?   明日就要出发了,哥哥难道真的不管他,要让他一个人南下吗?   钟宴笙心里不安稳,只能冒险,让冯吉帮忙将他询问的纸条放在了展戎说过的地方。   害怕被发现,所以他思来想去,没敢透露什么内容,而是画了个小人,他画工好,小人精致漂亮,满脸疑惑焦急,神态可怜兮兮的,画得活灵活现。   焦急地等到晚上,冯吉用完饭回来,偷偷将回应的纸条带了回来。   冯吉也知道,除了他以外,其他的宫人都是在盯着钟宴笙的,隔了会儿,把人都支出去了,才抖抖袖子,若无其事地将纸条放在了钟宴笙桌上。   见到有回应,钟宴笙心里一喜,连忙展开。   信纸上面,只有个大大的圈句号。   钟宴笙茫然地瞅着这个圈句号,迟钝地察觉出了几分萧弄不太想搭理自己的态度,生出几分委屈。   又怎么了嘛?   隔日一大早,天还蒙蒙亮,钟宴笙就被田喜轻轻推醒了:“小殿下,该起来点兵出发了。”   昨日没接到萧弄的消息,钟宴笙一晚上没睡好,苦着小脸爬起来,穿上了老皇帝派人准备的银色轻甲,在心里念念叨叨了一阵萧弄。   他平时喜欢柔软的衣服,脾气又好,说话也软,显得人就格外软绵绵的,今日换上了轻甲,精致漂亮的五官也多了几分飒然的英气。   田喜亲自为钟宴笙穿上轻甲,心底不住微微惊叹。   跟那位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要不是不会穿甲,钟宴笙也不想让人近身碰自己的,见田喜看着他发怔,心里一动:“田喜公公,你是觉得我很像谁吗?”   田喜自然地一笑:“小殿下穿上轻甲英姿飒爽的样子,让奴婢想起了当年漠北事变后,十六岁出征的定王殿下,都是英雄少年呐。”   钟宴笙对萧弄有些生气,本来不想理田喜的话的,但耐不住好奇:“为什么定王殿下十六岁就得出征呀?没有其他人吗?”   田喜:“……”   这位小殿下可真是,明明一副纯然柔软的迟钝模样,却偏偏每次都能问到重心中的重心。   没一个能回答的。   田喜保持着讨喜的笑容:“小殿下该出发了。”   好吧,又是一个田喜公公也不能回答的问题。   还知无不言呢。   钟宴笙对田喜的诚信度愈发怀疑,点点脑袋,接过冯吉递来的主帅佩剑,放到腰间。   轻甲虽然叫轻甲,但也有分量,加上佩剑,就更沉了。   钟宴笙摇摇晃晃了几步,才适应下来,先去拜辞了老皇帝。   老皇帝这两日身体似乎愈发差了,已经几日未起得来身,躺在病榻之上,精力不济地睁开眼,见到钟宴笙进来的瞬间,神色似有些恍惚,浑浊的老眼眯起来,良久才含笑道:“我儿……必能凯旋。”   钟宴笙表面上乖乖点头,心里悄咪咪道,真不一定。   点兵的时候,依旧没见到萧弄。   宝庆府的匪徒据说有几百人,除了赐给钟宴笙随行护卫的霍双等人外,老皇帝拨给了钟宴笙三千兵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钟宴笙自小体弱多病,被淮安侯和侯夫人仔仔细细护在深宅之中,不喜欢热闹,面对的人多了就会不自在,但是现在却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只能努力板着脸色不露怯,走完了过场。   除了站得很远的一些朝臣之外,来送行的亲王只有裴泓。   直到现在也没见到萧弄露面,钟宴笙心里愈发低落,也没注意裴泓讲了什么,回过神来才嗯嗯点头:“我知道了。”   裴泓端着一杯送行酒,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笑了笑:“小笙是在等其他人吗?”   “……没有。”在宫里待了一段时间,钟宴笙已经能面不改色地撒谎了。   裴泓自行饮下送行酒,随手将杯子往后一丢。   “啪”地一声脆响。   “小笙,可别出事了。”裴泓温和地望着他,“景王哥哥多去拜拜佛,求你平安归来。”   晨风很大,天色还昏暗着,钟宴笙感觉能这个时候起来送他,景王人真是太好了,乖乖点头:“谢谢景王哥哥。”   景王哥哥真好,还拜佛求他平安。   一点也不像那个面都不露的哥哥。   话别裴泓之后,钟宴笙翻身上了马,一勒马,带上兵马,快马行出了城门口。   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动作不到两盏茶的时间,钟宴笙开始乏了。   昨晚没睡好,好困,穿着甲好沉,骑马也好累,腰酸腿痛。   老皇帝吩咐了,钟宴笙作为皇室子弟,更要以身作则,不可娇生惯养。   所以没有马车坐。   还好是到渡口去坐船南下,不然他可能坚持不到宝庆府,就要先走一步了。   去渡口的路颇远,天色渐渐亮起来,闷热的空气笼罩,杂乱的马蹄声入耳,钟宴笙难得感到几分烦躁,离京城越远,他心中越失落。   到最后萧弄还是没来。   不过那日萧弄本来就没答应过他要来就是了……是他自己很自信地觉得,哥哥肯定不放心他,会答应陪他南下的。   就算不来,也不差人来看看他吗?   钟宴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如果是裴泓没来,他一定不会这么难过的。   他蔫哒哒的,像根被晒蔫的小白菜,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如雷的马蹄声,整齐地朝着这边奔来。   钟宴笙吃惊地睁大了眼,转头望去,天光亮起一线,数百个骑着马的黑甲兵士似一柄穿透暗夜的弯刀,扬尘而来。   比起吃着京城里精细粮草的三大营士兵,这支兵马虽然只有数百人,却显得更精悍,纪律整肃,气势如虹,钟宴笙毫不怀疑,如果这是冲着他们来的,那他手下这四千人大概完全不是这数百人的对手。   领着这几百人打头阵的人,正是萧弄!   钟宴笙眼睛一亮,立刻驱马过去:“哥……王叔!”   萧弄瞥去一眼。   随即,在一片倒吸凉气声中,萧弄坐下的快马未停,只在飞快路过钟宴笙的瞬间,伸手一拎,就将钟宴笙抓到了自己的马上。   三大营的兵马全部傻了一下,被调遣为副将的霍双脸色骤然一变:“定王殿下!将小殿下放下!”   萧弄心情烦得想杀人,冷冷睇去一眼,将面前想冒出来的小脑袋往下一摁,收回视线,吹了个口哨,马儿的速度不减反快,朝着渡口的方向飞驰而去,片刻未停!   钟宴笙被拎上萧弄的马,跟上次不同,是个面对面的姿势,马儿还在朝前撒蹄狂奔,他的脑袋一头撞到萧弄的胸膛,呜了声捂着脑袋,被迫紧贴在萧弄怀里,晕头转向地跟他打商量:“能不能……让它慢点呀?”   萧弄没什么表情:“它心情不好,控制不住。”   钟宴笙怀疑他话里有话,晕乎乎地“喔”了声,在颠簸中抬起眼,勉强看清萧弄的脸,之前的焦虑不安低落仿佛冰雪一般,都在一瞬间化去,眼睛亮晶晶的,迫不及待确认:“你要陪我南下吗?”   萧弄没吭声。   怀里的人像只不安分的小鸟,拱来拱去的,还带着缕幽微的兰香。   跟景王分开时还依依不舍叫景王哥哥,到他面前就不作声了。   从前一口一个哥哥叫那么甜,就是这小骗子骗人的。   钟宴笙等了半晌,也没得到回应,马儿太颠簸了,他在马上坐不稳,仰着脖子还很累,晃来晃去的,只得放弃了抬头看萧弄的想法,老老实实用手搂住萧弄的腰,声音软绵绵的:“哥哥,你能陪我南下,我好开心。”   仿佛一只柔软的小鸟撞进了怀里。   萧弄绷着脸,冷酷地“嗯”了声。   小骗子。   还想继续骗他。   他不会再上当了。   作者有话说:   萧弄:我其实根本没被他诱惑到,我就是在跟他博弈,我装作被他迷惑到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别说了,哥自有节奏。   (玩个网络梗) 第四十九章   眨眼之间, 钟宴笙就被萧弄掳走,扬尘而去,跟在后面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岂……岂有此理!   就算是与十一皇子有过节, 怎能如此不顾皇室威严!   定王果真如传言中那般, 嚣张跋扈、狼子野心, 一点也不将皇室放在眼中了!   霍双怒极,带上人就要追上去, 岂料还没赶上去,那批如黑云般的骑兵就默契地分开化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展戎一勒马, 面色冷峻:“王爷要与小殿下说几句话, 闲杂人等, 禁止打扰。”   霍双眼底冒出火光:“闲杂人等?我是陛下赐给十一殿下的贴身护卫, 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话音落下,霍双身后的下属噌噌噌拔出腰间长刀,对准了展戎。   眼看气氛一触即发, 展戎却没掏刀子,看了两眼霍双,思考了下主子在这种情况下会说什么, 立刻有样学样,眉毛一横:“逆贼还未剿除, 你等就先要窝里反,对协助小殿下剿匪的人动手了?包藏的是何居心!”   好大一顶帽子!   霍双完全没料到, 传闻中如利刃般无坚不摧的萧家黑甲军, 居然能说出这么泼皮无赖似的话, 顿时噎了一噎:“你……让开!我要确认小殿下的安危!”   “方才说过了, 闲杂人等勿扰。”展戎脸上没有表情, 心中暗道学王爷果然有用,再接再厉,“定王殿下是得了陛下允准,来保护协同小殿下南下处理逆贼的,自然会保护小殿下,还是说,你等竟敢怀疑定王殿下,怀疑皇帝陛下?真真是其心可诛!”   霍双按着腰间的刀,脸色难看:“……”   后面的侍卫们一时也面面相觑。   谁不怀疑定王的居心不良啊?但也没人会当众大声嚷嚷,更别说这是陛下决定的事,当着定王的下属说,就相当于是对着定王、对着陛下在质疑,谁有那个胆子啊。   霍双沉着脸,最终只能抬了抬手:“……收刀。”   反正也就一会儿的时间,料定王也不敢做什么,等下登了船,定王总不至于还会把小殿下抓去独处了。   自己骑马,和别人带着骑马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至少没那么累了。   钟宴笙一大早被抓起来忙着忙那的,饭都没吃一口,在萧弄怀里蔫了会儿,感觉恢复了点力气,才感觉到这个面对面的姿势,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过于暧昧别扭了。   马儿速度太快,这个坐姿,如果想拉开距离坐得直一点,比正常骑马还累还费劲,若是像现在这样放松身体,就会陷进萧弄的怀里,不得不搂着他的腰。   哥哥的腰好劲瘦结实……所以穿衣服很好看。   钟宴笙心里悄咪咪想着,戳了戳萧弄的胸口,恳切地建议:“哥哥,可不可以让我换个姿势?”   力道不大,跟只毛茸茸的小鸟轻轻啄了两下人似的,不疼,却痒得很,还是顺着皮肤钻进骨子里的痒。   嗓音也因为颠簸,调调显得很软。   萧弄冷冷道:“不准撒娇。”   钟宴笙:“?”   钟宴笙有点疑惑,但还是努力抻直了腰发表意见:“这样坐着累,我想正着骑马。”   萧弄面无表情:“你意见还挺多。”   骑个马也累。   “可是,”钟宴笙声音弱下来,嘀嘀咕咕,“腰真的很酸。”   萧弄幽深的眼眸盯了会儿钟宴笙,最终给出了评判。   这小孩儿说话就一股撒娇调调,极有迷惑性,嘴甜会骗人。   任谁都会误会。   见萧弄抬起眼看路,不搭理自己,显然不准备采纳意见,钟宴笙抻着腰酸又脖子疼的,只好又趴回了萧弄怀里,不想动了。   本身他就很喜欢待在一个地方,不大喜欢动弹的。   萧弄的怀里虽然不算软,但也还蛮宽阔的。   还有令人安心熟悉的苦涩冷香。   钟宴笙毛茸茸的脑袋抵在他颈窝里,呼吸逐渐放缓。   萧弄眉梢一挑,低头看了眼在他怀里眯过去的少年:“钟宴笙?”   真是胆大包天。   他都还没想好怎么跟这小崽子算账,他倒敢把他当枕头睡过去了。   晨风呼呼拂过耳畔,坐下的马儿速度似乎放缓了些,没有那么颠簸了。   坐着没那么难受了,钟宴笙就睡得更沉了些,直到抵达渡口,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因为陛下这两日身子又不好了——京中猜测大概是德王气的,所以今日送钟宴笙出行的阵仗不大,在城门口相送便罢了,没有沿途送到渡口。   也还好没送到渡口,否则钟宴笙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骑着马熬到渡口。   老皇帝就是个坏老东西,不准他坐马车。   几艘楼船静候着,渡口的风很大,钟宴笙有点冷,感觉待在萧弄怀里暖暖的,一时不是很想下马。   萧弄带着他抛下后头那群人,先一步抵达了,其他人都还在后头没跟上来呢,趁现在在萧弄身边蹭一会儿没事的吧?   钟宴笙不是很清醒地想着。   他穿着轻甲,比平日里多出几分英气,柔软的额发落下来挡着眉眼,眸子低垂着,显得十分聪明。   ……聪明人怎么可能找错了地方,还深信不疑,见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叫哥哥的。   想起钟宴笙还戴着帷帽装傻充愣,在王府书房里见到那三幅画上的印章时,自己那番言论,萧弄陡然冷下脸:“下去。”   钟宴笙“哦”了声,发现自己这个姿势很不好下马,害怕自己摔下去,思考了下,抓住萧弄的小臂,脑袋抵着他的颈窝,全然不顾突然一僵的萧弄,慢慢吞吞往下蹭。   萧弄的大黑马十分高大,比他的小白马高多了。   柔软的毛发蹭过颈窝时,馥郁湿润的香气也拼命挤进了胸膛里,盈满了让人头晕目眩的兰香。   偏偏怀里的少年还完全没察觉似的,蹭来蹭去地火上浇油。   萧弄有些火大,抬手勒住那把细窄的腰,拎着他翻身一跃,稳稳落了地。   钟宴笙终于踩着地了,仰起脑袋乖乖道:“谢谢哥哥。”   萧弄怀疑他是故意的。   他抱着手,吐出两个字:“娇气。”   钟宴笙感到无辜且委屈。   他是不是又无意中得罪哥哥了?   才说了两句话,后面的大部队也赶过来了。   霍双作为最该近身照顾钟宴笙的副官,偏被萧弄截了人,这会儿见到钟宴笙平平安安站在那儿,松了口气,下马冲了过来:“小殿下!”   展戎嗤了声,领着黑甲军回到萧弄身后。   大部队一出现,萧弄的脸色愈发冷淡,抱着手不再说话。   哥哥的心情好像不大好,不是很乐意搭茬。   之前回他的小纸条也只回了个句点。   钟宴笙先前还揣测,萧弄会不会是因为老皇帝在烦心,现在不得不承认,让萧弄烦心的,好像是他。   就骑会儿马的功夫,他就已经萧弄教训“撒娇”“意见多”“娇气”了。   钟宴笙有点点郁闷,礼貌地应了霍双的问候,收拾好失落的心情,脸色严肃了点:“让众将士登船。”   “是。”霍双不着痕迹望了眼萧弄的方向,压低声音,“殿下,要不要把定王与其部下分散到不同的楼船上?”   萧弄的黑甲军是出了名的悍利勇武,在关外打得那群蛮子闻风丧胆,哪怕萧弄这趟只带了五百人,想必对上三大营的几千兵马,也是能轻松取胜的。   加上萧弄这号危险人物也亲自过来了,威胁更深。   钟宴笙看出霍双的忌惮,浓睫抖了抖,不大想把萧弄和他的部下分到其他船上,可是要直接拒绝,又显得很明显。   霍双是老皇帝派过来的人,钟宴笙没那么傻,清楚他是老皇帝的眼睛。   “若是将他们分散开来,”钟宴笙定了定神,语气认真,“我们反而会不清楚定王会有什么动作,他手下的人每一个都能以一敌十,埋伏冲杀无一不通,散开来太不安定了,若是暗中动了什么手脚,我们也察觉不到。”   霍双迟疑了一下。   小殿下说得也有道理,定王哪有那么好心,会答应随同十一殿下南下剿匪?必然有异。   “所以,将定王和他的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就好。”   钟宴笙见霍双迟疑,心里雀跃,脸上维持着高深莫测:“你让人将定王的舱房安排在我旁边,我亲自盯着他。”   霍双脸色倏然一变:“这怎么可以,太冒险了!”   “无妨,我有分寸。”钟宴笙神色深沉,“若是将定王安排在其他地方,他恐怕也会不满,若是惹得他借机发难,为难我们,那才不妙。”   霍双松动了,但还是觉得不妥:“可是定王当众就敢将您掳走,无礼之极,属下觉得,将他安排在您附近太……”   “我不是有你吗?”钟宴笙语气诚恳,“霍双,我很信任你。”   霍双一怔,脸上透出几分压抑的激动:“小殿下,您……”   “我知道的,你会保护好我的。”钟宴笙拍拍他的肩膀,想了一下,“等剿匪成功,回了京城,我就让陛下给你加官进爵!”   嗯,许诺好处更有用。   霍双沉思了会儿,终于一点头:“好,依殿下之言。”   钟宴笙心里一喜,努力板起脸色:“嗯嗯!一会儿他肯定会接受控制我们这艘楼船的,你们就听他的,也别派人靠太近,他脾气不好,很警惕的。不用担心我,就让我来与定王周旋吧。”   小殿下真是……和外表看着完全不同,太勇敢了。   难怪陛下想要培养小殿下,还让毫无经验的小殿下去剿匪。   这般坚忍的心性,岂不比急躁冒进、又自大自傲的德王好?   霍双深深垂下头:“是!”   钟宴笙跟霍双凑得很近,小声嘀嘀咕咕的,绞尽脑汁哄骗完,欣慰地看着霍双去传令,转过头想找萧弄,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一扭头,却只看到萧弄沉着脸转过头,一言不发地走向楼船,睬都不睬他。   钟宴笙愣了一下,连忙跟过去:“王叔!”   萧弄还是不理他,径直踩过跳板,身后的黑甲军训练有素地跟上去,如钟宴笙所料的那样,迅速控制了这艘楼船。   钟宴笙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得罪了的萧弄,转来转去,见到展戎,眼前一亮:“展戎!我有话想问你!”   展戎瞅到钟宴笙,赶忙加快了脚步:“抱歉,小殿下,属下眼下有点忙——哎你们几个,殿下的玄雲脾气不好的,是个马祖宗,怎么能这么牵,我来!”   其他的黑甲军:“……”   马还有其他的牵法?   展戎牵着马,飞快地往楼船的马厩去,不敢直视钟宴笙。   毕竟在王府里大传特传“钟小公子对王爷死心塌地一片痴心”的主力就是展戎。   主子脸皮厚,经过云成那番话的冲击,尴尬到无法形容了还能稳得住,展戎就不行了,他觉得自己还得再修炼修炼。   现在见着小公子,他还是脚趾紧扣,头皮发麻的。   哪像主子,一见面就把人掳走了。   钟宴笙又不是笨蛋,自然看得出展戎在故意避着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连展戎都这样了?   钟宴笙又迷惑又委屈,上了休息的第三层舱房,想找找萧弄,转了一圈也没见到人,只好叹了口气,郁闷地搭在船舷上,看大伙儿热火朝天地往楼船上转移。   无聊地看了会儿,身后突然响起道声音:“少爷渴不渴,要不要喝杯茶?”   钟宴笙愣了一下,立刻转过身,惊喜不已:“云成?你怎么会在船上?!”   身后穿着小厮衣服的,正是云成!   见着钟宴笙,云成眼眶又差点热了,嘿嘿一笑:“是定王殿下让人把我带过来的,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少爷。”   前几日被萧弄下令抓去定王府的时候,云成还以为自己要撒手人寰了。   哪知道被带回定王府后,他并没有遭受外界传的那些酷刑,萧弄只问了他识不识字、会不会写字,得到回答后,扔给他一个空白的册子,让他把关于钟宴笙的事情都写下,就把他丢在院子里没管过了。   虽然很奇怪定王殿下为什么要自己写少爷平时爱穿什么,不能吃什么,喜欢玩什么云云的内容,但这些内容,写了也不会对钟宴笙有妨害,云成就按着萧弄说的,老老实实写满了那个册子。   定王府里也不像其他人传的那样,是什么恐怖的人间炼狱,除了院子太大,人太少安静些,跟侯府也没什么两样。   云成坐得无聊,打理院子时还遇到位颇为慈祥的伯伯,问了他不少关于少爷的事。   直到今日,云成稀里糊涂被带出门,到了楼船上见到钟宴笙,还有点不敢置信。   他居然不用当太监也能回到少爷身边了!   钟宴笙听完云成的经历,有些糊涂:“啊?哥……定王殿下为什么要把你抓进王府呀?”   云成挠挠脑袋:“我也不知道,可能定王殿下很喜欢抓人回王府吧。”   钟宴笙总感觉有古怪,但比起那丝古怪,他更想问其他的:“侯爷和夫人身体怎么样?还有……钟思渡呢?”   提到这个,云成的脸色严肃起来:“侯爷和夫人身体还好,大少爷也在安稳准备着秋闱……但是府里最近出现了许多生面孔,据说是陛下赐来的人,他们来了之后,府里的气氛就怪怪的,夫人也很少出去了,日日都在佛堂礼佛。”   钟宴笙心里一咯噔。   老皇帝派人到侯府里盯着爹爹和娘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之前他一直觉得,淮安侯和侯夫人是钟思渡找过来后,才知道他不是亲生的,后来是迫于京城各大世家的压力,以及对亲生儿子的愧疚,感到为难,所以才会默认萧弄将他带走的。   可是现在,钟宴笙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   淮安侯和侯夫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们难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吗?   又或者,他们知道他是谁的孩子,老皇帝也知道,所以老皇帝在盯着淮安侯夫妇,禁止他们开口说一句话。   钟宴笙一时感到有些茫然。   他的身世,好像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云成小心问:“少爷,怎么了吗?”   “……没事,”钟宴笙摇摇脑袋,“我有点饿了云成,从宫里出来时没吃东西,厨房有吃的吗?”   云成立刻起身,风风火火冲出去:“我去看看,少爷你等等我!”   这会儿兵马都还没全部上船,正乱着,肯定没有吃的。   钟宴笙趴回船舷边,他就是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或者找萧弄说说话。   可是萧弄又不想理他的样子。   钟宴笙越想越郁闷,还有点生气。   也不说是怎么了,就莫名其妙跟他置气。   哥哥都二十多岁了,怎么比他还幼稚!   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钟宴笙还以为是云成这么快就回来了,扭过头一看,居然是展戎。   展戎端着些清淡的吃食,搁到桌上:“小公子,这是属下从王府带过来的,您肯定没用早膳,要不要吃点?”   钟宴笙眼睛一亮:“是不是哥哥让你准备的?”   展戎还是不太敢看钟宴笙:“咳,属下可没说是谁。”   钟宴笙的确是饿了,坐下来咬了口虾鱼包儿,热乎乎的,似乎是一大早新鲜包好的,很合胃口。   他细嚼慢咽完,闷闷地问:“展戎,定王殿下是不是在跟我生气呀?”   展戎:“……不是您的问题。”   “你可以告诉我怎么了吗?”钟宴笙的声音弱下去,“是不是因为我给他添麻烦了?”   “不!”展戎否决,“呃,真的不是您的问题,属下建议您也别问王爷,王爷自己能调理好。”   看展戎不肯说,钟宴笙郁闷地又咬了口虾鱼包儿:“那定王殿下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在躲我呀?”   “不是,”展戎迟疑了下,道,“小公子有所不知,主子其实……不会水,也很少坐船,这会儿有些胸闷不适,所以待在舱房里,不想见您。”   说完,赶紧补充:“这会儿殿下心情正糟糕着,您先别过去,也千万别说是属下说的。”   钟宴笙:“……”   好像明白了。   难怪他到处找都找不到萧弄。   钟宴笙在姑苏长大,姑苏水多,船也多,比展戎他们要懂怎么缓解晕船的症状,从怀里把一直贴身藏着的香囊拿出来,递给展戎:“你把这个给定王殿下,问问他要不要见我。”   闻闻这个药草味能舒服点。   他会给人揉脑袋,揉了也能舒服点。   萧弄要是见他,他就帮帮萧弄,要是还是不见他,他就真的要生气了。   展戎应了一声,立刻带着东西去找萧弄。   昏暗的舱房中,萧弄靠坐在床头,捏捏眉心,神色有些懒倦,见展戎回来了,脸上恢复没有表情的状态。   展戎双手将香囊递上:“主子,小公子让属下将这个给您,问您要不要见见他。”   见到是自己送进宫的那个香囊,萧弄随手接过来。   被钟宴笙贴身藏了那么久,除了药材本身的清苦香气,似乎还添了一缕幽淡的兰香,极大的抚慰了萧弄胸闷烦躁的心情。   他紧拧的眉心松了松,眼皮也没抬一下,语气无情:“不见。”   就一阵子没见那小雀儿,他身边除了钟思渡哥哥景王哥哥,又多了个新的歪瓜裂枣。   离那么近说半天话,也不怕被传染了丑气。   展戎也不意外:“是。”   背过身去还没走出屋,身后又传来一声:“他吃了?”   展戎忍着笑:“是,小公子对王伯的虾鱼包很满意。”   萧弄冷淡地嗯了声,等展戎退出去了,才捏着香囊凑在鼻尖,闭上眼深深嗅了嗅。   都说了不会再上当了。   害他多想那么多,松口见人就输了。   等钟宴笙自己耐不住了找过来,再考虑考虑要不要见他。   嗅了会儿香囊舒服了些,恶心想吐的感觉也消散了,萧弄把玩了下这只香囊,突然察觉到里面除了药材之外,还有其他东西。   萧弄眉梢一挑,打开香囊拨开一看,居然是两张叠得仔细的纸条。   他停顿片刻,指尖夹出来,打开一看。   是他递的那两张纸条。   一张上面是个大大的“笨”字,另一张上面只有个圈句号。   ……为什么要将他随手写的纸条这么仔细地收起来?   萧弄心口一撞,想到钟宴笙让宫中暗线递过来的纸条,上面画着的漂亮小人看上去委屈又焦急,等着他的回应。   那时明明正在气头上,却还是看出了几分可爱,等回过神来,更为恼火。   这不是贱得慌吗?   但到底还是没能把那张漂亮的小人撕了。   钟宴笙又为什么没有将他写的东西撕了?   舱门突然又被敲响。   萧弄瞬间起身,打开门,语气不紧不慢的:“他过来了?”   也……不是不能见一见。   看在香囊的份上。   舱房外,过来通报消息的亲卫茫然了一阵,反应过来,双手捧起手中的东西:“回主子,小公子要去楼船上巡视,没有过来,不过小公子让属下给您带来了这个。”   萧弄皱着眉,打开一看。   是一坛子寻常百姓家中见惯的酸萝卜。   酸萝卜?   钟宴笙难不成觉得几块酸萝卜就能收买他,让他消气了?   “呃,主子?”亲卫见他脸色阴晴不定的,缩缩脖子,“已经验过了,您要尝尝吗……?味道还,挺好的。”   人不过来,反倒让人送一坛子酸萝卜过来。   萧弄冷漠道:“丢掉。”   “是!”   亲卫转过身,作势要把坛子丢下船。   还没扔下去,身后又传来声:“回来。”   亲卫非常熟练地掏出筷子:“是!”   萧弄皱着眉,夹了块酸萝卜尝了口。   酸甜脆爽,对晕船的确有点帮助。   萧弄咯吱咯吱咬着酸萝卜,垂眸望了眼正被霍双请下去的钟宴笙,瞅着那个毛茸茸的黑脑袋,漫不经心地想。   他对本王还是用心的。   作者有话说:   瞎弄:翻来覆去,逐渐自信。 第五十章   钟宴笙让云成去厨房问厨娘要了一罐子酸萝卜, 本来是想给萧弄送过去,看看别扭的定王殿下好点没的,结果被霍双寻了过来, 只好拜托亲卫给萧弄送去了。   萧弄的黑甲军把主要待在了三层, 霍双自然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带钟宴笙在三层巡视,主要还是巡视一二层。   这会儿士兵们已经差不多都上了船, 还在来往忙碌着。   霍双和几个校尉司马跟在钟宴笙身边,给他介绍楼船上的情况。   近八月份,京城的天还是很热, 晨雾散去之后, 阳光明晃晃地落下来, 空气逐渐燥热。   一群男人挥汗如雨的, 团挤在一起,也不知道衣服多久没洗过了,满身的汗味儿跟船上的味道混在一起, 熏得钟宴笙晕乎乎的,又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只能努力维持着严肃的脸色, 魂飞天外地听他们汇报情况。   这位陛下偏宠的小皇子乌发雪肤,唇红齿白的, 干净又漂亮,人都喜欢好看的东西, 一堆人人挤人的, 都试图往钟宴笙身边凑:“小殿下若有什么事, 尽管吩咐属下!”   “听说小殿下与那位的舱房挨得很近, 若是不嫌弃, 小殿下可以与属下换个舱房,住到属下这边来!”   “小殿下……”   钟宴笙被他们一挤,就更窒息了,见他们态度热情,更不好说什么,正难受着,突然被人拎着后领,往后一带。   随即头顶传来道凉凉的嗓音:“哦?诸位巡视楼船,怎么不叫上本王。”   原本还吵吵嚷嚷的周遭瞬间安静。   有些苦涩的冰冷气息拂过鼻端,钟宴笙总算是能呼吸了,侧眸里钻进片松青色的衣角,心里雀跃起来:“……王叔!”   霍双看到萧弄就应激,差点条件反射地拔出刀,想上前将两人分开,又被展戎一侧身挡住,气得不轻。   听到钟宴笙称呼,萧弄心里些微不爽。   叫什么王叔,叫得他有多老似的。   周围一片沉寂,萧弄没看钟宴笙,眼皮子掀了掀:“方才在说什么,怎么不继续了。”   “……”   没人往身边挤了,钟宴笙舒服了点,看没人敢跟萧弄搭话,便开了口:“这一层巡视得差不多了,该往下一层去了。”   霍双用肩膀撞开展戎:“是,请殿下随属下来。”   霍双是钟宴笙的副将,展戎也不能把他踹下船,向萧弄递了个尽力了的眼神。   萧弄睇了眼霍双,没有说话,抬步跟上去。   萧弄一出现,其他人就不敢再乱动了,一个比一个老实。   钟宴笙瞄着萧弄的脸色,看他神色如常,晕船的状况应当是好许多了,也不知道他这会儿消气了没,试探着开口:“王叔觉得如何?”   甲板上的风大,吹得萧弄衣袍翻飞,他抱着手倚在一旁,神色既懒散又冷漠,像只卧眠的猎豹,听着钟宴笙的话,嘴角扯了扯:“不如何。”   众人的脸色霎时一绿,脸色纷纷不善起来。   被一群人瞪着,萧弄恍若未见,垂落的视线盯着钟宴笙,语气淡淡的:“跟一群病鸡似的,丢把米在地上都啄不清楚,别说关外的蛮子,遇到山匪都要成一群没刀的猴子。”   “……你!”   有人不堪受辱,往前跨了一步,被萧弄瞥了一眼,又铁青着脸说不出话。   萧弄的确是有资格瞧不起他们的,方才往渡口来时,五百黑甲军整齐划一的阵势,就足以碾压这三千兵士了。   更别提他过往的功绩了。   但以这位定王殿下的高傲脾气,怎么还没事找事,特地跑下来羞辱他们一顿?   众人忍不住往钟宴笙身上瞄。   听说十一殿下跟定王关系恶劣,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啊!   周围好像又空了空,其他人都在后退。   众人显然都觉得萧弄的火是朝钟宴笙撒的,钟宴笙瞄了眼似威胁又似守护站在他背后的萧弄,看其他人又远离了自己一点,反倒又松了口气。   霍双看在眼里,想到老皇帝的吩咐,眼底微光闪烁。   临出发前,病榻上奄奄一息似的老皇帝,其实把他叫过去见了一面。   昏暗的寝殿内,那位大雍最尊贵的老人虚弱地咳嗽着,却依旧让人摸不透心思,吩咐他不要插手十一殿下与定王的相处,让十一殿下自己处理,磨一磨小十一的软性子。   定王是匹控制不住的恶狼,连陛下自己都忌惮,陛下也清楚小殿下的羸弱,却还是这样吩咐。   明明那般宠爱小儿子的样子……就不怕小殿下受定王的欺负吗?   想到探听到的那些关于钟宴笙的隐秘流言,霍双沉下脑袋,不再吭声。   巡视完了一层,三艘楼船上的将士们也准备完毕,霍双问过钟宴笙后,发出指令,随即楼船上一声号角令下,楼船正式朝着南方而去。   从底仓回到三层,钟宴笙刚跟着萧弄走上去,后面的霍双和几个侍卫,就被展戎一伸手拦住了:“三层是王爷与小殿下休憩的地方,闲杂人等勿入。”   又被同一套说辞拦下,这次霍双谨慎地绕过了任何有可能的坑,冷冷道:“我等是陛下赐给十一殿下的贴身侍卫,必须守在小殿下身边。”   不上当了啊。   展戎思考了下,直接拔出刀:“行,既然你们是陛下赐给小殿下的,那我来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实力。”   “……”   后面好像有点骚乱,不过钟宴笙不想管,看着前面萧弄的背影,噔噔噔跟上去:“等等我!王叔!”   萧弄跟没听见似的,径直打开屋门走进去。   钟宴笙犹豫了下,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刚跨进去,身后的屋门就嘭一下合上了,眼前一暗,他被萧弄按在了门板上。   身后是冰凉的木板,那双幽蓝色的眼近在咫尺,像某种沉默的兽类,眯着眼盯着他。   钟宴笙愣了一下,潜意识里察觉到几分危险,嗓音一下软下来:“哥哥?”   嗓音绵软,总能勾起人的怜惜爱护。   萧弄两根手指捏起他的下颚,抬起那张精致漂亮的小脸,那双眼睛依旧明净清透,毫无杂质地望着他,带着几分疑惑,像是不懂他在做什么。   “哥哥,你到底在生气什么?”钟宴笙的确不太懂,被钳制着按在门板上的姿势也不太舒服,忍不住挣动了一下,眨了眨长睫,“可以告诉我吗?”   ……   这只小鸟儿甚至不知道他在为什么生气?!   这几日的懊恼挫败窝火窘迫……好像都与钟宴笙无关一般,他只是轻飘飘地喊了声哥哥,就扰得人心弦不定,辗转反侧。   而拨动琴弦的那个人,只是指尖无意中一扫,毫无触动地歪头看着他。   哪怕是面对老皇帝,萧弄都没感到如此被动过。   骨子里的骄傲被触犯,萧弄沉着脸,手指摩挲那片生嫩的肌肤,嗓音低沉:“你跟谁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他的指腹上有薄薄的茧,蹭过肌肤时,说不出是疼还是痒,钟宴笙瑟缩了下,迷茫地望着他:“什么?”   萧弄审视着他,从那双眼里看不出任何刻意为之的痕迹。   他突然想起在王府的那个清晨,他磨着钟宴笙颈侧的肌肤,控制不住的情动,这小孩儿却依旧无知无觉的,没有半丝反应。   跟他待在一个屋里,被他这样按在门板上,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眸里,却依旧清清亮亮的,没有恐惧,也没有羞涩担忧,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   萧弄心底一沉,突然一抬腿,分开钟宴笙的腿,将他顶坐在门板上,钟宴笙猝不及防,啊了声,慌乱地搂住萧弄的脖子,低头不解地望着他,忐忑不已:“哥、哥哥?怎么啦?”   “为什么敢一个人过来。”   萧弄的手搭在他的后颈上,缓缓揉弄那片带着胎记的肌肤,另一只手桎梏着他细瘦的手腕,微微收紧了力道,抬眸幽幽望着他:“和本王共处一室,就不怕本王对你做什么吗?”   钟宴笙被迫坐在他的膝盖上,因为害怕自己会掉下来,紧紧搂着萧弄的脖子,说话时唇瓣湿红,温热的吐息拂过萧弄的眉心,幽软的一股芬芳,像山野里某种擅于蛊惑人心的精怪:“哥哥会对我做什么吗?”   可是那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的。   钟宴笙很认真地觉得,他和萧弄的不和,只是演给老皇帝的人看的呀。   哥哥对他那么好,当然不可能做什么了。   后颈上的力道突然一重,压着他的脑袋往下按,迫使他低头与那双深蓝的眼睛对上视线。   钟宴笙这会儿才发现,萧弄盯着他的视线是幽暗的,没有他想的那么光明磊落。   哥哥是还在生气吗?   他张了张口,刚想问,那只按在他后颈上的手就滑下来,大手捧着他的脸,几乎半张脸都落进了那只手的桎梏中,唇瓣也被拇指指腹重重擦过。   仿佛涂了胭脂般,本就湿红的唇瓣愈发红艳艳的。   萧弄的嗓音有些哑,语气却是冷的:“迢迢,你是装的还是真的忘了,那晚在画舫上发生的事?”   钟宴笙的心口陡然一跳,鸦黑的睫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当然记得。   只是他一直在努力回避那件事,不想再谈起,被萧弄揭穿身份这么久了,他见萧弄没有提,还以为萧弄也不准备再说那件事了。   现在突然被提起,才恍惚意识到,虽然与画舫上不同,但他现在跟萧弄,又待在了同一件舱房里。   “发生过那种事,你还觉得,和我待在一个屋里很安全?”   萧弄贴近他,眸色深如冰湖,语气不善:“你将本王当做什么了?”   钟宴笙咬了咬唇,不知道萧弄为什么会提起来,被萧弄恶劣的态度刺到,他的眼眶不自觉的红起来,蒙着雾,咬了咬唇,慌乱地小声解释:“对、对不起,可是那天我中了药,神志不清才……”   中了药,神志不清才会跟他有了一段。   现在不想再有了?   察觉到怀里瘦弱的身体依旧毫无反应,萧弄停顿片刻,无比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所思所念仿佛更像自作多情,脸色依旧沉着。   钟宴笙解释完了,看萧弄还是不说话,之前就压着的小脾气终于也窜了上来。   他都乖乖道歉了,萧弄的态度还是这么差。   他也是会生气的!   钟宴笙抿着唇,很不高兴地推了推萧弄的肩膀:“既然定王殿下不想我跟你待在一起,那就放我下来……我要回去了。”   萧弄没松手。   钟宴笙真的生气了。   他朝旁边一歪,就要摔下去,萧弄手疾眼快,立刻收回腿把人捞住,皱眉:“乱动什……”   余下的话在看到那双含着点薄泪的眼眸时吐不出来了。   生气时那双眼睛更亮了,明镜一般的能照出人心的糟污,钟宴笙闷着脸,甩开他的手,拉开门。   “砰”地一声,舱门砸关上。   钟宴笙做出了这辈子最不礼貌的举动。   萧弄都来不及拉住他,反倒差点被猛地合上的门扇到,略感错愕地怔在原地。   ……生气了?   刚刚不还好好的,怎么就生气了?   萧弄拧着眉拉开门,迎上了展戎谴责的眼神:“主子,您对小公子做什么了?他离开时好生气的样子。”   萧弄这辈子就没这么不顺心过:“……滚。”   方才展戎跟霍双等人一番纠缠,但也不可能真的打起来,最后还是放霍双和几个侍卫上了三层,允许他们晚上在钟宴笙的舱房附近巡逻。   钟宴笙气冲冲地离开萧弄舱房的样子,自然也落入了几个侍卫眼里。   几人对视一眼,都感觉自己猜到了真相。   肯定是被定王欺负了。   可怜的小殿下。   回到自己的舱房里,钟宴笙一把拉上门。   云成正给他打理着舱房里的东西,见钟宴笙皱着脸回来了,连忙凑上来:“少爷,怎么了这是?”   钟宴笙不会骂脏话,也没骂过人,憋了会儿,吐出一句:“定王殿下脑子有病!”   云成左右看看,见没有萧弄的人,跟着点头:“……我也觉得。”   那天他讲完小少爷找错人的前因后果后,定王殿下那脸色可怕得。   钟宴笙把自己行囊里的书翻出来,吩咐道:“云成,你一会儿帮我守在门外,我谁也不见。”   短时间里,他不想再搭理萧弄了。   他坐在屋里,看了会儿书,云成敲敲门:“少爷,定王殿下那边差人问您饿不饿?”   分明两个舱房就隔了几步,还要特地差人问。   云成心里纳闷极了。   钟宴笙绷着脸:“不饿。”   又过了会儿,云成又跑来敲敲门:“少爷,您渴不渴?展大人送来了蜂蜜茶。”   到底是展戎来送的还是谁送的,钟宴笙当然猜得出来。   但是他不仅没消气,反而感觉更生气了:“不渴!”   莫名其妙甩脸子,又不亲自过来,就派人送这送那的,他缺那点吃喝吗!   钟宴笙翻了个身,背对着门:“云成,我什么都不要,谁也不见,让他们离远点。”   云成哎了声,回过身,硬着头皮压低声音:“定王殿下,您也听到了,小殿下不想见人……”   舱房的木门不算结实,踹一脚就开了。   萧弄衡量了片刻,为免让钟宴笙更生气,还是收回了脚,淡淡嗯了声。   钟宴笙脾气很好,平时被惹急了也只是小小的气一下,但真的生气的时候,就很不好哄了。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钟宴笙也没从里面出来。   香囊和酸萝卜像是失效了,萧弄坐在舱房外等了一下午,脸色阴晴不定的,又开始发晕了。   三层还有老皇帝的人在盯着,自然不能让这些人见到他晕船的样子,萧弄吐出口气,回到舱房,决定等晕船的症状缓解点就趁夜潜去钟宴笙的房间,先把人从窝里掏出来再说。   没想到入了夜,风浪变大,四周又跟着静下来,楼船的晃动频率反而比平时还严重了。   萧弄皱着眉,捂着胃部翻了个身,正想不管了直接去隔壁舱房抢人时,突然听到窗边传来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刺客?   三层是黑甲军的地盘,外头还有展戎和暗卫守着,不可能任由刺客……听起来动静还这么笨拙的刺客接近。   萧弄瞬间了悟过来的是何人,略一思考,闭上了眼。   钟宴笙在屋里闷了一下午,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忿。   他一直在包容萧弄的坏脾气,结果萧弄没有一点点变好,反而越来越坏了。   他让云成把守在门边的霍双几人引开,鬼鬼祟祟溜出来,为了避免被展戎拦住,溜到了窗边,努力撬了半天窗子。   蹲在附近的暗卫本来要出手阻止,先被展戎阻止了。   于是众人睁只眼闭只眼,看小公子在那撬了半天,急得都想搭把手了。   钟宴笙溜出来得匆忙,袜子也没穿,披着一身清白月光,赤着脚轻手轻脚翻进窗户里,就看见了在床上睡得正熟的萧弄。   钟宴笙撇撇嘴。   哥哥还是睡得这么死,怎么会有比他还爱睡觉的人。   他走到床边,蹲下来,月色洒落在定王殿下格外俊美英气的脸上,钟宴笙开口的话哽了一下,还是气不过,开始小声骂他:“萧衔危,伯伯说你小时候是狗脾气,长大了就是狗东西!”   萧弄无言:“……”   上一个敢骂定王殿下是狗东西的人,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   钟宴笙骂人的话杀伤力不强,骂一句,还要想会儿才能接着继续骂:“狗东西,莫名其妙甩冷脸生气又不说怎么了,你是话本子里的千金小姐吗!”   外面的暗卫们:“……”   好、好敢说,不愧是小公子!   “我不想理你了。”钟宴笙吸吸鼻子,很委屈,“你对我很凶。”   他胆子那么小,突然被带进宫里,被老皇帝严密监视着,本来就很慌很怕了,借着萧弄送进宫的香囊和纸条,才稍有慰藉。   好不容易离开宫里,能跟萧弄单独说说话了,他又那么凶巴巴的,还不理他。   越想越生气。   他本来是想过来找萧弄说话的,还以为撬窗进来萧弄已经醒了。   没想到萧弄睡那么死,不过幸好萧弄睡得死,不然他也不敢当着清醒的萧弄骂他。   骂完心里畅快多了。   江面上的夜风从窗户里灌进来,钟宴笙只穿了里衣,冷得打了个寒颤,蹲在床边脚还麻,看萧弄还闭着眼熟睡着,又嘀咕了声:“狗东西,骂你都不醒,比猪还能睡。”   萧弄:“……”   又一阵冷风吹进来,钟宴笙抖了抖,看看床上的被子,干脆轻轻爬到床上,把萧弄的被子拉过来盖在自己身上。   反正萧弄不知道。   他缩在被子里,咕哝着又骂了萧弄两句,逐渐有些困倦,卷在被子里不知不觉眯了过去。   萧弄睁开眼,低头看了看那张秀美的脸庞,头也不抬地扬了扬手指。   窗外的暗卫屏息静气,轻轻将窗户合上。   窗户一合,扰人的风声止息了,屋里也没那么冷了,钟宴笙睡得更沉,睫羽安静闭合着,像两簇蝶。   月色落在他脸上,雪白的容色如玉如琉璃,剔透而明净,只是看着,就叫人心情宁静。   他倒是宁静了,萧弄却被这半夜跑来骂他,又往他床上爬的小东西扰得很不得宁静。   他伸手拨弄了下钟宴笙长长的眼睫,钟宴笙也没醒,只是眼睫颤动了下,偏过脑袋又睡了过去,呼吸绵长,睡得很安稳。   萧弄感到几分好笑。   到底谁才是小猪?   目光落在他柔软鲜红的唇角上,萧弄的眸色微暗。   看来钟宴笙是真不把他当有威胁的男人,半夜偷跑来他床上睡觉,还睡得这么香甜,一点也不怕自己被办了。   但是看着钟宴笙的睡容,萧弄却有点下不去手。   本该把钟宴笙叫醒说说话的,可是萧弄竟然就这么耐心地看着他的睡脸,没有惊扰这只贴在他怀里暂时小憩的小雀儿。   钟宴笙缩在萧弄身边,呼呼睡到后半夜,才迷迷瞪瞪醒过来。   发现自己居然裹进了被子里,睡得头发都散开了,他顿时一阵心虚,硬着头皮看了眼萧弄——定王殿下的被子全被他带走了,侧躺在床上,居然还没醒。   还好没醒,不然真是尴尬死了,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萧弄要是这会儿睁开眼睛,他真的得搬到二层的舱房去躲着了。   钟宴笙长长地松了口气,赶紧又悄悄爬下床。   他背过身的时候,萧弄睁开眼,目光顺着少年单薄瘦弱的肩线,望到细窄美好的腰线,眸子眯了眯,如同盯着猎物的兽类。   只要他想,立刻就能一揽手,把钟宴笙按回床上办了。   外头还有巡守的侍卫,钟宴笙到时候想哭都不敢哭出声。   手指动了一下,在钟宴笙转身的时候,萧弄还是闭上了眼。   钟宴笙下了床,迷迷糊糊地穿上萧弄的靸鞋,把身上裹着的薄被放下来,思考了下,只给萧弄盖了一半,认真道:“狗东西只能盖一半被子。”   萧弄:“…………”   钟宴笙在宫里总是睡不好做噩梦,在萧弄身边眯了会儿后,竟比之前睡得都要舒服。   不过为了不被萧弄发现,他还是没敢多留,今夜的月色正好,他趁着月色,拉开窗户又爬了出去,也没管窗户开着会不会把定王殿下吹坏,又偷偷溜回了自己的舱房。   萧弄晕船的症状已经悉数消失,睁开眼将冒冒失失的小雀儿不小心丢下的发带收进袖中,床榻的另一侧仿佛还残留着柔软温暖的朦胧香气。   被骂了半晚上,某些因为自尊纠结而放不下的火气反倒灭得一干二净。   萧弄望了眼被风吹得一开一合的窗户,又看了眼床榻下被穿走的靸鞋。   今晚再过去,八成会把人吓得睡不着,明天该哄人了。   借着小家伙溜走前留下的气息,萧弄盖着半边被子,难得睡了场好觉。   作者有话说:   是别别扭扭的笨蛋小情侣啦 第五十一章   隔日清早。   钟宴笙从香甜的睡梦中醒来, 整个人在床上已经转了半圈,趴在床上一睁眼,就瞅到床下的两双靸鞋。   眼皮还有些发涩, 钟宴笙闭上眼睛还想眯会儿, 忽然感觉不太对劲, 睁眼瞪着床下的两双鞋,陷入微微的呆滞。   两双靸鞋, 其中一双明显比他自己的要大。   昨晚的记忆缓缓回笼,钟宴笙顿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慌忙往床里侧爬去。   他怎么把萧弄的鞋穿回来了!   萧弄若是醒了, 发现自己的鞋子不见了, 岂不就会发现昨晚他屋里进了人, 若是顺着查下去, 查到他半夜爬进他屋里……   钟宴笙头皮发麻。   他总不能实话跟萧弄说,他昨天很生气,实在气不过, 半夜顺着窗户爬进他屋里,蹲在他床边骂他吧?   这个行径听起来也太奇怪了!   钟宴笙从小到大都很乖巧,做过最坏的事, 就是昨晚跑去骂萧弄了。   他慌慌地爬起来,披上外袍, 走到门边拉开条缝,小小声喊:“云成!”   云成清楚钟宴笙挑嘴, 刚去厨房叮嘱厨子回来, 见到钟宴笙已经起来了, 十分惊异:“少爷, 您醒了?”   其实也不早, 快辰时了,不过钟宴笙爱赖床,还有点起床气,太早把他扒拉起来要生气的。   钟宴笙只露出小半边脸,往萧弄的舱房那边觑了眼,小声问:“定王殿下起了没?”   云成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定王殿下卯时就起了。”   “……”   钟宴笙关上门,回头看了看那双鞋,这会儿船上全是人,他要是把鞋子拎出丢了,肯定会被发现的。   钟宴笙只好回去把鞋子往床下踢了踢。   反正……就算萧弄发现屋里进人了,查刺客也不可能查到他屋里吧?   “少爷?”云成纳闷地敲敲门,“您还要睡吗?厨房的早饭已经做好了,既然起了,先吃些吧,今儿天气好,在外面吃吧?”   隔了会儿,钟宴笙才慢慢吞吞应了声,从屋里钻了出来,换了身衣裳,乌发乱糟糟的披散着,眼皮耷拉地坐到外头的桌边。   钟宴笙不太会弄头发,在王府和宫里时都是胡乱地绑一绑,反正他就算束歪了头发也是好看的。   云成自小跟在钟宴笙身边伺候,等着厨房送早饭过来的空档,看到他乱糟糟的样子就闲不住,找出把梳子想给他梳头发:“少爷,你的发带呢?”   钟宴笙揉着眼睛的动作一顿。   对哦,他的发带呢?   他的发带……   钟宴笙头顶惊雷一劈。   昨晚他是不是、是不是把发带丢萧弄屋里了?   脑子里刚冒出这个念头,不远处的楼梯上就出现了萧弄的身影,定王殿下今日穿着身海青色的窄袖袍,不是太张扬的颜色,但在一群人里也格外亮眼,察觉到钟宴笙的视线,抬眸扫了过来。   钟宴笙立刻看清了,今日的定王殿下,除了一只发冠外,发间还垂下了一根发带,经过飘飘的发带修饰,比起人人畏惧手握重兵的异姓王,更似个闲散的贵公子。   问题是。   萧弄头上那根发带,跟他昨晚丢的那根,一模一样。   钟宴笙:“……”   萧弄是不是知道他骂人了?   本来钟宴笙骂得理直气壮的,可是丢了发带又带走鞋子的,小尾巴露得多了,就有些心虚了。   见到钟宴笙,萧弄唇角一勾。   昨晚胆子那么大,今儿就怂怂的,不敢看他了。   少年偏过脑袋,长发披了满肩,清晨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在乌黑的发上镀了层柔和的金边,像只羽毛柔软漂亮的小鸟。   昨晚被钟宴笙摸过来骂了一顿,心底的气消了一半,今儿望着这小孩儿,气又莫名散了点。   萧弄顿了顿,眼皮一撩,扫了眼去屋里摸出根簪子,捧着钟宴笙头发想梳的云成。   云成:“……”   云成一僵,将手指缩了回去。   清早的风大,头发不梳理,拂在脸上痒痒的,钟宴笙假装看不见萧弄,转头道:“云成,快一点。”   得到小少爷命令,云成又默默给钟宴笙梳起头发。   萧弄轻轻“啧”了声,若不是船上还有老皇帝的人看着……   他坐到钟宴笙对面,附近的几个侍卫立刻虎视眈眈望过来,萧弄也不大在意,见钟宴笙还是不肯转头看自己,欣赏了下那张俊秀昳丽的侧脸,才开口:“小殿下昨晚几时睡的?”   他神色如常,语气不似昨日那般冷淡了,反倒含了一丝从前他们相处时,只有他们俩人才心知肚明的调笑之意。   钟宴笙的眼睫扑簌簌一阵颤:“亥时。”   萧弄颔首:“那小殿下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异样之声?”   “……没有。”钟宴笙板起脸,“我睡下后就没起来过,刚刚才醒的。”   “哦。”萧弄道,“真是奇怪,那看来小殿下不知道,昨晚本王的屋里遭了贼。”   展戎心里噫了声。   云成心里也噫了声。   钟宴笙:“噫——”   萧弄的手放松地搁在椅子扶手上,手指指节轻轻敲了敲扶手,容色看起来很冷峻:“那小贼偷了本王的鞋,还留下了一条发带。”   钟宴笙:“……”   是不是还只给你留了半边被子。   这种事,钟宴笙当然不可能承认是自己干的,实在是太奇怪了,万一让给他授课的周先生知道,八成要罚他抄《礼记》。   要是定王殿下是个大姑娘,他岂不是像个话本子里的采花贼。   钟宴笙若无其事:“是、是吗,我睡得太熟了,确实没听到奇怪的声音。”   萧弄看他睫毛细碎地颤动着,心虚的样子一眼就能看出来,心底好笑,脸上不显:“展戎。”   展戎努力绷着脸站出来:“回主子,暂时还未查到贼人,不过昨晚我们严密守着三层,那小贼不可能从三层离开。”   “嗯。”萧弄随手将云成倒给钟宴笙茶盏捞过来,抿了一口,“继续追查。”   “是!”   钟宴笙欲言又止,还是没把自己的茶盏抢回来,小小声建议:“既然只是丢了一双鞋的话,要不,王叔就放过他吧?”   萧弄淡淡道:“那可不成,本王与小殿下的舱房间隔如此之近,小殿下居然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未免太过没有防备。本王就算了,万一那小贼今晚的目标是小殿下可怎么办?”   “……”   钟宴笙生着闷气想,到底是谁没防备?   他昨晚骂了好久,萧弄还是睡得那么沉,要不是他不小心把鞋子穿走了,还留下发带,萧弄都不会发现异样!   他是不是已经猜到他昨晚去过了,还这么装模作样?   萧弄果然是狗东西!   萧弄挑眉:“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钟宴笙慌张:“没、没有啊。”   萧弄像是相信了,盯着钟宴笙的脸看了片刻,忽然偏头咳了几声。   钟宴笙愣了愣:“王叔,你怎么了?”   “昨晚的小贼不敢行刺本王,意图让本王生病,拉开了半边被子,”萧弄语气不似假,“离去的时候,还将窗户也打开了,害本王吹了一晚上风,有些着凉。”   说得跟真的似的,要不是昨晚的小贼就是钟宴笙本人,他都要相信了。   钟宴笙偷偷瞄萧弄,不敢吱声。   不会真让萧弄着凉了吧?   云成听着俩人的对话,心里冒出股浓浓的狐疑感。   虽然定王殿下脸色很正经,说话语气甚至跟平时一样冷冷淡淡的,但他怎么就感觉,定王殿下是在欺负他家小少爷呢?   他动作麻利,三两下给钟宴笙梳好头发,用发簪挽好。   赶巧厨房也将早饭送了过来,萧弄正想再逗钟宴笙两句,展戎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萧弄遗憾放弃:“小殿下,有点事,失陪了。”   他顿了顿,深蓝色的眸子似乎含着些许安抚的笑意:“厨房换了本王带来的人负责,望合小殿下口味。”   钟宴笙心里被萧弄弄得七上八下的,直到萧弄离开了,才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   不对,他为什么要因为萧弄着凉感到内疚。   萧弄都还没给他道歉呢,活该着凉!   钟宴笙想着,喝了口鲜美嫩滑的鱼片粥,扭过头瞅了眼后边的人。   霍双带来的人一直守在他的舱房附近,方才萧弄过来,这几人大概是吃了几次展戎的亏,就没凑近,现在萧弄一走,又靠了过来。   是个就算他跟云成小声说话,也会被听到的距离。   钟宴笙拧了下眉,想把他们支开:“你们挡着风了,走远些。”   霍双不在,为首的是他的副手,是个叫万洲的人,跟沉默寡言的霍双不同,神色总是阴沉沉的,听到钟宴笙的吩咐,没挪步子:“十一殿下,属下奉命守卫你的安危,不可擅离职守。”   钟宴笙不太舒服,萧弄的人都是很有分寸和眼色的,该远离时就会自动走开,但这群人总是跟在他背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抿抿唇:“我只是让你们走远一些,在楼船上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艘楼船眼下被定王接管。”万洲的步子还是没动,眼底有丝轻蔑之色,“小殿下可不能疏忽大意。”   钟宴笙敏锐地嗅到他眼底的轻蔑之意,望着他看了几瞬,脸色忽然一冷:“放肆!”   他的脸过于秀美,脾气又温和柔软,看起来很好欺负,但一沉下脸来,竟然也有几分凛然气势:“陛下赐你们为我的下属,你们就该听我的命令。我在命令你,你敢违令?!”   周围一寂,云成震惊地瞪大了眼。   他可没见过小少爷这样的一面。   万洲的脸色也僵了僵,片刻之后,垂首听令,带着人退开了些:“是,属下知错。”   人都散开了些,云成也感到自在了点,重新给钟宴笙倒了盏茶,感叹道:“少爷,您去了趟王府和宫里后,变了好多,方才好威武!”   从前钟宴笙体弱,少有出门的机会,脾气又温吞软和的,侯爷大概是更想让小少爷平安无虞地度过一生,对小少爷也没有太严厉的要求,他见惯了钟宴笙慢慢吞吞的样子,还是头一遭见到他喝令人的模样。   钟宴笙给云成夸得脸红:“别说啦云成!”   出来待了一段时间,他见多了萧弄吓唬人的样子,学也能学到两三分了。   “云成,你一会儿去找一下楼船上的医师,让他开一副风寒药来。”   云成哎了声,又瞅了眼萧弄离开的方向,迟疑着问:“少爷,您是给定王殿下抓药?”   “当然不是。”钟宴笙不悦道,“我就不能自己喝吗?”   ……   哪有人没事喝药的。   萧弄虽然离京了,但与京中还有信鸽往来,京中有什么动向,王伯都会差使信鸽传来。   方才传来的,便是一封宫中密信。   “冷宫走水,庄妃薨逝。”   萧弄展开信条,看完简短的信报,目光落在“庄妃”二字上。   没记错的话,将钟宴笙带回宫里的那日,田喜说过,十一皇子的母亲便是庄妃,因为儿子被掳走,变得疯疯癫癫,容易伤人,便被送去了观华宫。   哪怕十一皇子被接回宫里,庄妃依旧被关在冷宫里,境况没有过改善。   庄妃说不清话,萧弄的人也去过冷宫几次,都从她嘴里问不出话,但凡问到十一皇子,这个可怜的女人就会发起疯来抓挠人。   老皇帝却没有让钟宴笙和庄妃“母子相见”的意思。   萧弄也没意外,老皇帝佛口蛇心,面慈心狠,没有谁比他更了解。   前些日子,钟宴笙还偷偷溜去了冷宫见庄妃,回来恰好撞到老皇帝,好在展戎潜进宫里,帮钟宴笙掩护过去了。   如今天干物燥,走水之事时常发生,也不奇怪,但萧弄还是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早不走水,晚不走水,偏偏就是在钟宴笙离开京城的当夜走水?   况且冷宫中连蜡烛和油灯也没有,走水概率极低,还恰恰好就是庄妃那一间失火。   是意外之事,还是有人想将庄妃灭口掩饰什么?   钟宴笙的身世线索一直在被人抹除,如今敢抹到皇妃身上,那只手的主人,只可能是紫禁城的主人。   显而易见,老皇帝担心有人查钟宴笙的身世。   倘若钟宴笙的确就是十一皇子,老皇帝又何必做这些手脚。   见萧弄没说话,看不出是什么神色,展戎低声问:“主子,要查吗?”   “查。”半晌,萧弄淡淡应了声,“查不到庄妃的脉案和经手的御医,就把当年太医院和庄妃宫里所有沾边的下人全部查一遍。本王还不信了,他能把所有人都料理得干干净净。”   “是。”   萧弄把玩了下那张信报,靠在船舷边静默下来。   一切都还只是猜测,若钟宴笙是十一皇子,那庄妃就是他的生母。   那小孩儿小心翼翼的,大晚上跑去冷宫,就见了她一面,往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若是知晓这个消息……会哭的吧。   萧弄稍微想象了一下那双明净透彻的眼眸盈满泪水的样子,心情就不太好。   “封锁消息。”他微微用力,碾碎了那张信报,随手洒进波光粼粼的江水中,“别透露到他耳中。”   展戎清楚萧弄说的是谁:“是。”   见萧弄大概是吩咐完了,展戎躬了躬身,便想去写信报传命令,刚走了几步,身后又响起萧弄的声音:“给本王准备几个东西。”   听完萧弄要的物件,展戎微微愕然:“主子,您要这些做什么?”   把人惹生气了,当然要准备赔礼。   早上还忍不住又逗了逗,等那小孩儿反应过来,说不定会更生气。   萧弄漫不经心想着,脸色一沉:“本王做事,还得通知你?滚。”   展戎忙不迭滚了。   等萧弄处理完信鸽带来的其他事务,回到三层的时候,钟宴笙又不见了,说是被请去与几个参谋副将商议剿匪一事了。   萧弄拔足就跟了过去。   “殿下,这是宝庆府那边送来的地图,那群山林恶匪就盘踞在这篇群山之中。”   几个参谋给钟宴笙指着挂起来的羊皮地图:“这里有条夹道,两壁容易做埋伏,商人往来,不得不经过这条道,这群恶匪便盘踞在此劫掠,养得膘肥马壮,还不知道从哪儿劫来了一批极好的刀,敢与官兵正面相斗,但若是有大批官兵围剿,又会一个个钻回林子里,很难一网打尽。”   钟宴笙仔细看着地图:“嗯嗯。”   屋里的众人都觉得,陛下派这么个孱弱未经事的小皇子来,大概是不指望这小皇子做什么事的,跟着拍起马屁:“那群恶匪也就是占据点地利,等殿下亲临,见到皇家威严,必然吓得这群匪徒屁滚尿流!”   “小殿下出手,那肯定是手到擒来的。”   钟宴笙听着这马屁感觉奇怪,认真问:“要是恶匪看到皇家威严就会吓退,那还要边关将士做什么?”   “……”   萧弄没忍住低笑了一声,走进屋里,拍了拍手:“小殿下说得不错,既然皇家威严如此有用,皇恩那么浩荡,不如就把德王扔去关外,看看他能不能叫蛮子屁滚尿流。”   这煞神怎么来了。   还一来就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围在钟宴笙身边的人顿时一下如鸟兽散,不敢接近了。   钟宴笙不搭理萧弄,他很生气的:“霍双,你继续说,宝庆府的官兵与那群匪徒碰上的几战是如何的。”   霍双恭敬应声。   萧弄坐到钟宴笙身边,身旁一片海青色一角十分惹眼,但钟宴笙的视线还是不偏不倚的,连眼风都没掠过去一下。   见钟宴笙还是不搭理自己,萧弄难得感到几分棘手。   他都没怎么气被戏弄一事了,钟宴笙昨晚骂完了还没消气呢?   真不理他了?   借着垂下的宽袖遮挡,当着屋里十几人的面,萧弄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指去勾了勾钟宴笙的指头。   钟宴笙早就知道定王殿下脸皮厚了,但没想到能这么厚,吓得手指一缩。   霍双讲到一半,见钟宴笙像是走神了:“殿下?”   萧弄的手忽然伸过来,稳稳攥住了钟宴笙的指尖。   钟宴笙抽了抽手,抽不出来,脖子已经开始红了,好在舱房里不算特别明亮,也没人注意他的脖子:“……你继续。”   霍双警惕地扫了眼萧弄,怀疑他是不是在欺负钟宴笙。   但萧弄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安安稳稳地没动弹,除了把椅子搬得离钟宴笙近了点外,也没什么异常之处。   霍双收回视线,又继续指着地图讲起官兵斗匪的几场战役。   萧弄慢慢揉着掌中细长的手指,拇指轻抚着,带着缕谁也没有察觉到的抚慰之意,轻嗤了声:“猴子逗狗。”   屋里所有人:“……”   萧弄像是在骂宝庆府的官兵没用,又像是在内涵他们。   还有没有人能管管这无法无天的定王了?!   钟宴笙被萧弄揉得耳朵都要红了,忍无可忍,假装重重咳嗽了声,趁机把指尖一抽,“啪”地一下扇萧弄手背上。   力道不大不小,跟被小鸟啄了一下似的,但萧弄还是愣了一下。   战场上受的伤不算,从前跟德王打架也是单方面碾压,除去小时候惹祸被老定王揍,萧弄很久没被人打过了。   他都这么生气了,萧弄还逗着他玩!   钟宴笙搬着椅子,拉开跟萧弄的距离,无视满室望来的奇异眼神:“继续。”   直到天色微黑,钟宴笙还是没有搭理萧弄的意思。   萧弄性子傲,换以往大概就要冷脸不理了,但这次却有些坐不住。   等到天色微暗,萧弄掐了掐时辰,钟宴笙已经不搭理他三个多时辰了。   展戎来送萧弄要的东西,难得见到主子吃瘪,偷偷乐:“主子,这是您吩咐的东西。方才过来的时候,小公子屋里灯还亮着,晚饭也是在屋里吃的,似乎真的不愿意理您了?”   萧弄冷冷睇他一眼:“是本王不理他。”   “噢噢,属下失言。”   萧弄思忖片刻,起身推门。   展戎见他要出去,忙跟上去:“主子,您要去哪儿?”   萧弄没理他,轻松绕过巡守在钟宴笙舱房附近的侍卫,站到了钟宴笙窗外。   展戎恍然大悟:“……”   噢,今天该您撬小公子的窗了。   不理解这两位的趣味,不过他大概是该退下了。   跟动静很大、撬了半天才把窗户撬开的钟宴笙不同,萧弄经验丰富,掏出匕首轻轻一撬,窗户就开了。   只是等他钻进窗户,进到屋里时,才发现挂念的小美人正腰背挺直地坐在床上,见到他突然出现也没有很惊讶。   今早被萧弄逗完,钟宴笙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也猜到了,按萧弄的脾气,晚上八成会过来。   所以沐浴完后,他就在等了。   见到萧弄出现的一瞬间,钟宴笙感觉自己真的聪明极了。   他扬扬下巴,学着萧弄平时那股欠欠的劲儿,指了下桌上黑乎乎的汤药,语气很冷酷:“喝了再跟我说话。”   萧弄:“……”   屋里烛光幽幽,俗言道灯下看美人,钟宴笙毫无疑问是个美人,长发柔顺地披了一肩,故意扬起脑袋,露出段细瘦的颈子,乌发衬得一张脸盈盈似雪,刚沐浴完,脸上还带着红润的气色,眉目洗得极净,唇瓣也水红水红的。   他的床榻必须得是软的,又穿着柔软绸衣,像只在自己的巢穴里,漂亮又骄傲的小山雀,自以为很唬人,却可爱得让人想把他揉作一团。   萧弄的目光偏到桌上的药碗上,走过去端起药碗,嗅了嗅。   是一方很寻常的风寒药,这种简单的药,多加一味药都会很明显。   明明那么生气,早上逗他的话,居然还是记到了现在?   萧弄唇角勾了勾:“小殿下,若是这里头有毒,本王饮下去,这船上的人可一个都活不了,你也会被本王囚起来。”   钟宴笙是让云成盯着人煮的药,听到这话,还是差点没坐稳。   但他还是反应过来,绷住了脸。   不哄哄他就算了,还吓他!   钟宴笙不高兴道:“对,里头是穿肠毒药,你敢不敢喝?”   片晌之后,他听到桌边的男人低低笑了声:“那本王甘之如饴。”   话毕,萧弄抬起药碗,将被故意熬得黑乎乎的药汤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我们恋爱脑是这样的   迢迢太年轻,不想想万一凑不要脸的哥哥一会儿亲他,他也会尝到满嘴药味诶() 第五十二章   钟宴笙是有些娇气小毛病的, 在侯府的时候,嫌药苦了,就得云成挑好他喜欢的蜜饯子, 喝一口给一颗, 磨磨蹭蹭, 耍赖半天才喝完。   刚去定王府那一夜,他吃坏东西吐了, 后面萧弄端来药,他肯老老实实喝,不过是因为当时刚被逮去定王府, 处于陌生的环境, 对萧弄仍有恐惧, 心底彷徨不安罢了。   见萧弄当真敢喝桌上的药, 还把那么苦的药一下喝完了,钟宴笙自我感觉很严重的惩罚失效,坐在床上的腰背一下就挺得没那么直了。   萧弄搁下药碗, 背着光,深蓝的眼眸仿佛一片深湖:“如何,现在能跟你说话了吗?”   钟宴笙噎了会儿, 勉勉强强往旁边挪了点点位置,抿着唇不声不吭。   萧弄嘴角勾了勾, 走到他身边坐下,偏头凝视了会儿少年美好的侧容:“怎么还是不理我?”   钟宴笙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披着薄被, 闻言不悦道:“我还生着气呢。”   “不是已经罚我喝了药么?”萧弄咂摸了下, 这小孩儿不知道让人加了多少黄连, 苦到了舌根。   钟宴笙一想好像有道理, 否则不就是他说话不算话了,迟疑了下,指指窗户:“你用什么东西撬的?为什么那么快?”   重点是这个吗?   萧弄被钟宴笙抓重点的方向噎了一下,见他是真的很疑惑的样子,一阵莞尔,将腰间的匕首摸出来,放到钟宴笙手里。   这把匕首颇有分量,是波斯的花纹钢所锻,形似月牙,刀鞘是银质的,镂刻着精致的兰花纹,柄上还嵌着一枚蓝宝石,小巧精致。   糅杂了外族与中原的风格,大概是哪个部落贵族的兵器库里的,顺手抢来了。   于萧弄而言,这把匕首略有些小,不是太顺手,只是在王府的兵器库里,瞅见刀鞘上镂刻的花纹,他心念一动,就取了出来。   钟宴笙第一次接触这么冷冰冰的利器,掂量了一下,才好奇地将匕首拔出来。   噌地一声轻鸣,锋锐的刀刃露出来,在幽微的光线里,也折射出一线冷光,远比看上去要危险。   难怪萧弄撬他窗户撬得那么快,他却弄了好久。   明明是杀人的利器,但这把匕首锻造得非常漂亮,也刀身上也有细微的纹路,实在美轮美奂。   钟宴笙喜欢好看的东西,忍不住又翻来覆去观赏了会儿。   “喜欢?”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钟宴笙眨巴眨巴眼,看看这把一看就很贵重的东西,感觉自己囊中十分羞涩:“还好啦……”   他的小金库那点银子买不起的。   “送你了。”   沐浴完的小美人身上盈着一股暖融融的馥郁兰香,萧弄享受地微微眯起眼,感觉心里的烦躁郁气都消解了不少,抬手捉住钟宴笙细瘦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刀鞘,略一使劲,钟宴笙便被他带着,将匕首噌地归回鞘中:“前提是不要割伤自己,很锋利。”   钟宴笙都顾不上手腕被捉着了,眼睛亮亮的:“真的送我?”   萧弄轻轻挑眉:“不想要?”   钟宴笙不太舍得还给他,纠结了会儿,默不作声把匕首抱进了怀里。   萧弄笑了笑:“收下我的东西,还不理我?”   好吧,拿人东西确实会手软。   钟宴笙想了会儿,认真地道:“但是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   娘亲小时候就教育他,与人有矛盾时,要多多沟通,她与淮安侯就是从不隐瞒彼此,所以感情才多年如故的。   “……”   虽然已经揍过楼清棠了,但萧弄还是不太想再提这件事。   要不是楼清棠当时信誓旦旦地误导他,他也不会很长一段时间都误解钟宴笙对他用情至深,想那堆乱七八糟的。   一想到就会火大。   钟宴笙一开始要找的人不是他,叫的哥哥也不是他。   甚至连送的东西,都是因为认错人才送的,虽是无心之举,却简直就是踩着他的骄傲在碾。   换作是其他人,已经被挂在墙上风干了。   偏偏他发了几天脾气,这小孩儿还懵然不知。   萧弄有些好笑又有些气,不欲再谈,避开这个话题,面不改色抬手捏了捏他的脸,不爽:“瘦了。”   他好不容易养起来了一点肉,被皇室接回去养了一个月就没了。   钟宴笙蹙着眉,被他捏着脸,话语含糊不清的,不大高兴:“你们都在糊弄我。”   跟钟宴笙待在一块儿时,萧弄的心情总是很放松,懒懒地靠着床,听清了他的嘀咕:“谁糊弄你了?”   “所有人。”钟宴笙越想越不高兴,别开脸,不让他捏,“皇帝陛下,爹爹,田喜公公,还有你。”   好像都觉得他是小孩儿,或者嫌他太笨,什么都不肯告诉他。   萧弄捏着他的下颌转回来,深蓝色的眸色映着烛光,仿佛夜色下的海面,嗓音低下来,竟显出几分宽和的温柔:“我没有糊弄你。”   “你有。”钟宴笙眸子亮亮的,清透干净,盯着他的眼睛指责,“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   “……”   这个可不是糊不糊弄的问题,萧弄继续揭过:“他们怎么糊弄你了?”   “田喜公公说,只要我有问题,他都知无不言。”钟宴笙看他总是避开不谈,知道他是真的不想说,只好不追着问了,“可是无论我问他什么,他都不答。”   “你问他什么了?”   能把田喜那个老东西难住的问题可不多,多半是皇室秘辛和老皇帝的秘密。   钟宴笙想了想自己故意问田喜的几个问题,含糊了下,挑出了杀伤力没那么高的,出征前的那个:“我问田喜公公,为什么你十六岁就得领兵上战场,他没有回答我。”   闻言,萧弄松开桎梏着他下颌的手,手指随意搭到钟宴笙后颈上,轻轻磨了磨那片胎记,嘴角扯了扯:“他当然不敢回答。”   钟宴笙被他磨得抖了下,只是比起萧弄的作弄,他更好奇原因:“为、为什么呀?”   萧弄垂眸和他对望片刻:“我十六岁那年,漠北战火再起。”   那时距离萧弄九岁时的大乱,已经过了七年。   蛮人开始不满足于先前攻下的十城,再次突袭,想要一举打到京城,镇守的老将被砍了脑袋,送到京城示威挑衅,满朝哗然。   情况十万火急,偏生那时皇室曾经最厉的那把刀——萧家又死得只剩两个孩子,朝中一时无人可用,新人接不下这个担子,老将又都垂垂老矣,连续派了三个将领都折在漠北后,没有人再愿意站出来,也没人敢站出来了。   所有人都有一个共识:谁去谁死。   这是条有去无回的路。   最后是还不到弱冠之龄的萧弄站了出来。   老皇帝大方地将兵权交给了萧弄,亲自送他出城,含笑看着萧弄领着仅仅五万的援军,前往了漠北。   萧弄一半是主动,一半是被皇室逼着站出来的。   哪怕他就活在老皇帝眼皮子底下,哪怕他替代萧闻澜挡了毒,老皇帝还是不想让他活着,找了个最适合的机会,将他推去了漠北。   没人觉得萧弄可以活着回来,   萧弄淡淡道:“但是本王活下来了。”   萧弄收编了老定王的旧部,耗了将近四年,成功驱逐了蛮人,收回十城,可惜马蹄踏遍漠北,却找不回血亲的尸骨了,只能用仇敌的血来祭祀。   他在漠北的每一场仗都打赢了,不仅打赢了,还赢得十分漂亮。   和祖辈一样,萧家人仿佛天生就是战无不胜的。   捷报一道道传到京城,老皇帝想收回兵权时已经晚了,萧弄不是那个孤立无援地待在宫廷里,被逼着主动吞下毒药的小孩儿了。   萧弄没有说得太详细,只言片语,轻描淡写的,但其中的惊心动魄,钟宴笙完全可以猜到。   他只是听了会儿,对萧弄的气就散得差不多了,想到之前萧弄逼他读的那本什么《金风玉露录》里的将军,心想,哥哥可比这话本子里的将军厉害多了。   所以萧弄为什么十六岁就得领兵上战场,又是皇室一个不光彩的事,难怪田喜不好说。   钟宴笙忍不住往萧弄身边蹭了蹭,整个人显得非常乖巧,非常大方的原谅了他:“哥哥,我不生气了。”   这就肯叫哥哥了?   萧弄挑挑眉,他从不跟人说这些往事,就算是跟血亲萧闻澜也不会说。   毕竟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自己嚼一嚼吞下去便是了,年少时太孱弱无能,说出来都嫌丢人,左右他如今也不会再受那些破气,特地给人说这些,还怪矫情的。   没想到说这些破事还能有这作用。   平生第一次发现了示弱也是有用的,萧弄若有所悟。   钟宴笙气消了,悄悄么么蹭到萧弄身边,刚想开口,楼船忽然猛然一晃,桌上的蜡烛啪嗒一下跌下来熄灭,他整个人也被那股力一甩,撞进了萧弄怀里,下意识啊了声。   外边传来不少人的喊叫声,钟宴笙这会儿子才发现,外头不知何时下了大雨,噼里啪啦的,风浪有些大,巡守在外面的霍双敲了敲门,询问道:“小殿下,方才船晃了晃,属下过来时好像听到了屋里的声音,您是不是撞到了?”   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玩意儿。   萧弄单手环住钟宴笙的腰,将他往怀里一压,抬手蒙住他的嘴,小美人脸小,他的手一横过去,就可以盖住半张脸,只余下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昏暗的舱房内不解地望着他。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手心里,钟宴笙像是想说话,柔软的唇瓣动了动,擦过掌心,一阵痒意倏然就窜到了心口。   外面的霍双没有得到回应,疑惑地又敲了敲门:“殿下?您睡了下了吗,属下方才还见到您的屋里亮着烛光。”   钟宴笙趴在萧弄怀里,生怕霍双得不到回应会破门而入,见到他跟萧弄衣衫不整滚作一团的样子。   他挣扎了一下,箍在腰间的手反而更紧了,钟宴笙被捂得呼吸不太通常,难受得转了转脑袋,萧弄便松开了手。   钟宴笙不敢太大声说话,小声问:“你是不是又晕船啦?”   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问这个,萧弄怔了一下,低低笑了声:“嗯,有你在怀里舒服些。”   “喔。”钟宴笙理解他为什么抱自己了,点点脑袋,老实不再动,觑着门边隐约的人影,“那你不要捂我嘴了,我不会叫的,但是我要回他的话。”   “不许。”   一片昏暗中,萧弄另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后颈处,是一个占有欲十足的动作,将他囚困在怀中,低下头凑近钟宴笙,狭长的眸子半眯起来:“那玩意看你的眼神不纯,你看不出来么?”   钟宴笙愣了三瞬,才意识到萧弄说的是霍双,有些无言:“哪有。”   “就有。”   鬓发厮磨着,萧弄离他愈发近,蓝色的眸子深如海底,高挺的鼻尖几乎抵着钟宴笙的鼻尖:“笨。”   迟钝成这样,这都看不出来。   不过也最好不要看出来。   又莫名其妙骂他笨。   钟宴笙有点生气,感觉他好像不是晕船,而是无理取闹,声音压得更小:“萧衔危,放开我,你几岁啦?”   屋外的霍双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沉默片刻,噌地一声拔出佩刀:“殿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保您的安危,属下必须进来一看,得罪了。”   钟宴笙心口猛地一跳,又挣扎了一下,衣物摩擦在一起,一片窸窸窣窣声,萧弄微微松开了他一些,却还是没放他走,搂着怀里清瘦芬芳的身躯,低在他耳边用气声问:“迢迢,床下那双鞋是谁的?”   钟宴笙脑子一白,低下头,被他踢到床下的靸鞋,大概是因为方才的晃动滚了出来,与他自己的滚在一处。   钟宴笙的脸已经红了,张了张嘴,底气不足地狡辩:“那、那是我的鞋……”   “哦?”   钟宴笙的脚忽然被抓住了,他刚沐浴完,自然没有穿袜子,又是娇生惯养长大,懒懒散散的不喜欢走动,所以脚上的肌肤也格外细嫩,被带着茧子的大手抓住,浑身都打了个激灵。   萧弄的鼻尖轻蹭了下他的鼻尖,眸子渐渐透出几分骨子里的狼性,语气却还是格外轻柔的,含笑道:“你的?那本王量一量它与你的脚尺寸可贴合,好不好?”   钟宴笙被他一拽,坐在他的大腿上,几乎已经陷进了他怀里,哽咽了一下:“不要。”   “小贼。”萧弄明知故问,“昨晚去本王的屋里做什么?”   屋外突然传来展戎的声音:“霍双,你敢擅闯小殿下的屋子?简直胆大包天。”   霍双冷冷道:“护卫小殿下是我的职责,你不护卫你家定王殿下,出现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你家殿下正在我们小殿下的屋里?”   钟宴笙浑身一抖,几重心虚之下,眼睫扑簌簌乱颤,萧弄又凑近了些,于一片昏黑之中,将那缕馥郁的兰香彻底锁进了自己的范围里:“嗯?怎么不说话,去本王屋里做什么?是不是对本王……心怀不轨?”   要是换做以前,钟宴笙已经被欺负得说不出话了,可是他现在脾气没那么软和了,急中生智,想起以前把萧闻澜噎得说不出话的反问,努力维持语气的镇定:“什、什么叫心怀不轨?我不明白。”   “不明白?”   船还在晃着,顺着晃动的幅度,萧弄略微用劲,就将怀里的人按在了铺得柔软的床榻中间:“我教教你?”   钟宴笙被他罩在身下,逃无可逃,屋里的气氛浓稠得像是能拧出水,让他心跳快得快蹦出来了:“什么……唔。”   唇瓣突然被堵住了。   钟宴笙脑中彻底空白,推拒着的力道也弱了下去,萧弄在战场上攻无不克,一向会把准时机,这一瞬间也瞅准了时机,在他开口时撬开了本就防守薄弱的齿列,细密的亲吻落下来,缠住躲闪的舌尖。   苦到舌根的药味儿还残存着,钟宴笙被迫尝到了那缕苦涩的味道,手指抓挠了几下,就被按到了床上,滚烫的呼吸颤抖交融着,柔软的唇瓣被压得一片鲜红,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在梦里,可是嘴唇上凶狠掠夺得让他唇瓣舌头发疼的感觉,又无比清晰。   萧弄在亲他……为什么亲他?   外面的霍双和展戎还在吵,中间穿插着被吵醒跑来的云成拱火的声音。   展戎冷哼道:“我们王爷……我们王爷怎么可能会去你们小殿下屋里,昨晚王爷舱房里进了贼,我们正在追查此事,追查到这里,不会是你们的人搞的鬼吧?”   霍双平日里沉默寡言,但频频被展戎挑衅冒犯,一看到他就冒火,尤其是听到这番言论之后,更是匪夷所思,怒道:“以定王殿下的手段,若是屋里进了贼,怎么可能让人活着离开,骨头敲碎了也得敲出幕后主谋还差不多,你们还追查到我们这儿来了?!真是血口喷人!”   他的话清晰地传入了屋里,钟宴笙快呼吸不过来了,眼里溢出蒙蒙的泪雾,眼皮也泛起了薄红,嘴酸得厉害,又怕咬到萧弄不敢合上嘴,听到这句话,没忍住齿间一合,咬了萧弄的舌尖一口。   萧弄闷闷哼了声,略微分开了点唇瓣,嗓音有些喑哑:“迢迢,咬我?”   钟宴笙的呼吸很乱很短促:“你……你先咬我的。”   “冤枉。”萧弄含笑道,“我明明是在亲你。”   ……   他为什么可以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要不是薄薄的屋门外就站着一堆人在吵架,钟宴笙都想捂着脸尖叫了,他的脸已经彻底红了,说不出话:“你、你……”   “知道为什么不能跟我共处一室了吗?”   萧弄抬起他的下颌,嘴角弯着,郁丽的嗓音低下来时,缱绻得像在说情话:“哥哥是坏人。”   哪怕被欺负得眼眶已经湿了,听到这句话,钟宴笙还是下意识回道:“不是……”   话没说完,唇瓣又被含住了,这次萧弄比方才还过分,凶狠地往里舔,嘬弄得钟宴笙又疼又麻的。   他是真的想哭了,可是刚想推他,又尝到了除了苦涩的药味儿外的淡淡血腥味。   刚才把萧弄的舌尖咬破了吗?   钟宴笙的心尖颤了颤,萧弄打仗受了很多伤,那么多伤肯定很疼,他不想让萧弄疼的。   好乖。   察觉到钟宴笙的迟疑,萧弄大概猜出原因,顿时心口都在发麻,少年的唇瓣清甜得仿若甘霖,引得人想要更加过分地掠夺侵吞,理智被架在了火上烧灼,只留下将他独占的念头。   钟宴笙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软更似纵容,非但没有引起怜惜,反倒激发出萧弄骨子里的恶欲。   直到他朦朦胧胧察觉到萧弄的膝盖挤进了他的腿间,分开他的腿,抵上来用力地蹭了一下。   那是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钟宴笙脑子里轰地一下,浑身一软,险些叫出声,齿间一合,差点又咬到了萧弄的舌尖。   他的嘴完全合不拢,萧弄的膝盖还在恶意作弄,钟宴笙感觉自己像条案板上的鱼,现在要被萧弄煮掉了。   钟宴笙一直觉得,他和萧弄在画舫上的那场荒唐,只是因为他中了药。   萧弄是个好哥哥,对他很好,而且传言都说,定王殿下不近女色,快二十六岁了,后院也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所以他也觉得,萧弄不会对他有什么过分的念头。   要是萧弄想对他做什么,他在王府那段时间,早就该被拆吞入肚了吧?   毕竟哥哥看起来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昨日萧弄把他顶上门板时,他都没察觉到其中的旖旎,就算被萧弄按在床上亲吻,也是懵然着被动拽入沉溺更多。   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晰地感受到身上的人对他浓烈的欲望。   钟宴笙慌张地意识到,萧弄并不是在吓唬他,他跟他说的一样……是个坏人。   萧弄的手已经按到钟宴笙的腰带上了,只要轻轻一抽,钟宴笙的衣袍就会彻底散开。   也就在此时,外面的争吵声忽然停下了,霍双被展戎纠缠了会儿,陡然意识到不对劲:“你在拖着我?小殿下!”   真麻烦。   萧弄抓着钟宴笙腰带的指尖一顿,眼底掠过丝浓浓的杀气,分开钟宴笙的唇瓣时,故意舔了下他的唇角,又拨弄了把他的头发,弄得钟宴笙跟只被弄乱了羽毛的小鸟似的,乱七八糟的。   他却很满意,与那双含着泪光的眸子对上:“讨厌我了?”   钟宴笙唇瓣滚烫,又麻又痛的,张了张嘴,又抿住唇瓣不吱声。   半晌,床上的脑袋很小幅度地摇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什么似的,又立刻点了一下。   萧弄笑了。   他没有急着让钟宴笙认清什么,嗅着他身上湿润的芬芳,餍足地舔了下唇角:“迢迢,现在知道什么叫心怀不轨了吗?”   这个动作实在流氓,钟宴笙从小听着周先生君子礼法的课,乖乖地长大,从没做过这种事,心口砰砰狂跳的,感觉手脚都有些发麻。   听到霍双的脚步声迫近门口,他才陡然反应过来,连忙推了推身上的人:“你、你快走!”   萧弄不紧不慢站起来:“急什么,弄得本王跟你的奸夫似的。”   钟宴笙的耳根红得滴血,听到霍双的手已经按在门板上了,急得踹了他一脚:“快走!”   力道轻轻的,不像踹人更像撒娇。   萧弄的心口一痒,在霍双推开门的前一刻,没忍住又低下头,捏着钟宴笙的下颌,亲不够似的又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旋即一翻身,迅速跃出了窗户。   下一瞬,一群人哗啦啦涌进了屋里。   作者有话说:   迢迢不开窍,定王殿下就硬撬   dbq,他们太能亲了,没想到他们俩偷情能偷这么久,还是没下船,下章一定() 第五十三章   一群人哗啦涌进屋里, 屋里浓稠得能滴出水的气氛陡然一散,也没那么燥闷逼人了。   好在萧弄走之前将钟宴笙往被子里裹了裹,他扯着被子, 顺势撑坐起来, 假装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睛, 竭力掩饰着紊乱的喘息:“怎么了……霍双?”   因为方才被亲得太凶,他的嗓音还哑着, 软绵绵的,一副刚被吵醒的样子。   屋里没有灯火,床头的纱幔垂落下来, 侍卫提着的灯火火光飘摇, 只能隐隐绰绰看见钟宴笙裹着被子的身影, 没有人看得见小殿下脸上的绯红。   匆匆闯进来的霍双脚步霎时一滞, 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抱着手靠在门边、一脸冷酷的展戎。   莫非是他多想了,展戎当真是在追查潜进定王屋里的人,不是在故意激怒拖延他?   钟宴笙唔了声:“霍双?”   哪怕屋里昏暗, 又隔着层纱幔,霍双也不敢多看,低头哗地一声带人跪下:“方才船上有些骚乱, 属下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一时担心殿下安危, 贸然闯了进来,还请殿下责罚。”   “无妨。”钟宴笙顿了一下, 缓缓道, “我喝了药, 睡得很熟, 没听到你的声音。”   这个谎话有点难以启齿。   毕竟他开口的时候, 周身还缭绕着苦涩清冷的气息,唇瓣被重重碾过的感觉也还留存着,酥酥麻麻的,顺着尾椎窜到脑后,心跳无法平息。   腰带也已经被扯松了,差一点散开,头发也被揉得凌乱,整个人都被萧弄作弄得乱糟糟的。   而且方才霍双在外面喊他、跟展戎争执的时候……萧弄在亲他。   霍双每喊一声小殿下,萧弄就故意咬一下他的下唇,舔着他的舌尖,亲得又凶又重,要吞了他似的。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仿佛汹涌的海浪,下一刻就会将他吞噬进去,随着眼睛的主人一起卷入惊涛骇浪中,沉进无垠的海底。   钟宴笙忍不住又往被子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水雾弥漫的眼睛。   还故意拖在最后一瞬才离开……坏狗。   钟宴笙没有任何撒谎的理由。   楼船上的条件跟宫里比不了,就那么大点舱房,所有的东西一目了然,晚上的确有人看着云成端了药进屋,桌上都还搁着空药碗。   床底太矮,也不可能藏人。   霍双飞快扫视了一圈舱房,虽然还是有些狐疑,但找不出问题,起身正想带人出去,跟在后面的万洲冷不丁开口:“慢着。”   钟宴笙心里一咯噔,想起萧弄的那双鞋。   他飞快扫了眼床下,才发现萧弄的鞋已经被踢回床底了,地上只有他自己的。   “……”   钟宴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萧弄。   刚刚霍双都要打开门了,萧弄还压着他,肆意又凶狠地亲,疯得浑似什么都不在意,什么规矩礼法都抛之脑后。   但他做事又的确非常稳妥令人安心,就那么眨眼间的间隙,不仅能把钟宴笙裹进被子里,还能在放下床幔的同时,顺脚把那双靸鞋踢回床底,然后从容地翻窗而出。   要不是定王殿下从未有过桃色传闻,钟宴笙都要以为他与人偷情的经验很丰富了。   ……不对,偷什么情。   都怪萧弄,走之前说什么奸夫!   钟宴笙心里乱作一团,装着只不安分的兔子似的,全然没办法平稳下来。   万洲的眼睛极尖,看到半开着的窗户,心底就升起浓浓的怀疑了,这会儿盯着钟宴笙的床头,眼神阴厉:“殿下床头那是什么?您休息之前,属下例行进屋检查,可没见过有这东西。”   钟宴笙都没注意床头的东西,闻言转过头,发现万洲说的是萧弄送他的匕首。   方才他跟萧弄在床上厮混,匕首硌在中间,被萧弄不耐烦地丢开,他都忘了这回事了。   霍双连床上都不敢多看,这人却盯着他床上看。   钟宴笙很讨厌万洲,但这是老皇帝派来的人,又不能赶走,镇定地裹着被子起来了:“这是我的贴身之物,你自然没见过。”   万洲不依不饶,不仅没退开,反倒又朝前跨了一步:“为了殿下的安危,烦请殿下拉开床幔,让我等检查一番。”   霍双:“万洲!”   万洲没理他,直直盯着钟宴笙的身影,又上前几步,是个一抬手就能拉开纱幔的距离:“若是殿下有什么闪失,我等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听到“陛下”二字,霍双脑子里浮现出那双浑浊深沉的眼,阻止的话到了喉头,便吐不出来了。   屋里一阵静默。   霍双与他手下的人,说是赏给钟宴笙的,但每个人都分得很清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派他们跟随钟宴笙的目的又是什么。   所以也没有人出言阻止万洲。   展戎原本抱臂轻松地看热闹,此时动作也收了起来,抓回想冲进屋里的云成,回头望了眼,刚想得到点主子的提示,眼角余光里,猝然探出一道雪亮的刀光。   展戎浑身一毛,猛地扭回头。   那是把匕首,无声无息破开纱幔,抵在了万洲的腹部。   因为太过突然,也完全没有料到,万洲一时竟没能闪避开,脸色瞬变,猛地低下头。   屋里屋外所有人都骇住,盯着纱幔后探出来的那只手。   从纱幔后探出的那只手袖袍宽松,腕骨伶仃,瘦弱得仿佛一拧就断,却稳稳地握着把造型诡异的匕首。   少年的声音从纱幔后传来,依旧清亮绵软,语气却是冷冷的。   “这就是我的贴身之物——如何,看清了?”   钟宴笙的床上除了乱了一些,并没有落下其他的东西。   但他很清楚,这些侍卫是老皇帝的人,见他脾气软和的样子,大概也没将他放在心上,要是他让万洲搜了他的床,那往后这群人只会对他愈发轻看慢待。   传出去了,更不能服众。   匕首太过锋锐,只是贴近万洲的衣袍一擦,衣服上就有了一道口子,若是刺入皮肉里,完全可以预料到后果。   万洲想不通这看起来泥人似的小皇子,怎么每次都会做出些出乎意料的事,僵硬着不敢动弹。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颐指气使?”钟宴笙慢慢收回匕首,噌然一声归入鞘中,“滚出去。”   万洲脸色青红交加,垂下了头退了回去,心头梗着口气:“冒犯殿下了。”   霍双盯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反倒松了口气,剜了眼万洲:“还不退下?今晚惊扰了殿下,回去属下定会重罚万洲,还请殿下恕罪……属下告退。”   侍卫们陆陆续续退了出去,看热闹似的展戎也离开了门边。   见到这个架势,云成彻底明白了,钟宴笙虽然摇身一变,成了宫里的皇子,日子却没他想的那么好过,一时心疼又愤怒的,冲进了屋里:“少爷,您怎么样了?”   人都退出去了,屋里重归安静,只剩下云成了。   钟宴笙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快得手指都在发抖,但他刚才很努力地抑制住了颤抖,成功把那个讨人厌的万洲吓跑了。   这股颤抖也不是因为恐惧。   钟宴笙抱紧了萧弄送他的匕首,有些说不出的高兴。   他没吭声,云成便去把窗户关好,又想点蜡烛。   钟宴笙回过神,赶忙阻止:“别、别点。”   他的脸和唇瓣都红得不成样子,给云成看到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云成很听话,没点蜡烛,倒了杯温茶,递到纱帘边:“少爷,您快喝点茶压压惊,这群人太无礼了!”   钟宴笙的确很口干舌燥,虽然口干舌燥是出于其他原因……他接过来,抿了口,怦怦乱跳的心这会儿才慢慢缓下来。   可是胡思乱想却压不下去。   萧弄亲他,说教他什么叫心怀不轨。   是因为……对他心怀不轨吗?   天呐。   钟宴笙一想到这个,就感觉不可思议,差点呛到,赶紧把茶盏递回去,用冰凉的剑鞘贴着烫呼呼的脸,磨磨蹭蹭了会儿,叫:“云成。”   云成搬了张椅子,坐到床头,哎了一声,隔着纱幔安慰钟宴笙:“少爷别怕,我今晚就守在屋里陪你。”   顿了顿,他左右瞧了瞧,压低声音问:“少爷,您屋里是不是真的来过人啊?”   云成跟在钟宴笙身边这么多年,十分熟悉钟宴笙的习惯,方才外面霍双跟展戎那么吵,就是睡得像头猪也被吵醒了。   钟宴笙要是被吵醒,肯定会发小脾气的。   从前钟宴笙睡不着了,也会跟云成搬张小凳子坐一起说说话。   面对云成,钟宴笙没有隐瞒,轻轻“嗯”了声。   云成嘶了口气:“是定王殿下吗?”   钟宴笙脸红红着点点头。   云成担忧极了:“定王殿下是不是又为难您了?”   钟宴笙的眼睫颤了颤:“也……不算吧。”   萧弄确实让他很为难,可是萧弄捏着他下颌亲上来时,匕首就在他手上。   还是萧弄递到他手上的。   面对想为难他的万洲时,他能拔出匕首,可是面对萧弄他下不了手。   周先生说,君子发乎情止乎礼,但萧弄不是君子,不讲礼也不讲理。   钟宴笙从未如此惶惑心慌过,先生和书上都没教过他,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想跟云成聊一聊,满腔激荡混乱的心绪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钟宴笙抱着膝盖胡思乱想着,听到云成叹了口气:“都怪我,要不是我当初偷听侯爷说话时太心急,害您找错了地方,您也不会得罪定王殿下,惹来现在的麻烦,我已经向定王殿下请罪了,可他好像还是不想放过您的样子……”   “啊?”   听到云成的自责,钟宴笙回过神,呆了一下:“什么?”   云成跟萧弄说了?!   那萧弄岂不是已经知道他之前是找错了人了,并不是刻意去找他的,连章子也不是特地送他的了吗?   以定王殿下的骄傲,得知这种真相,会有什么表现?   害羞的少男心事瞬间往后排了排,钟宴笙一阵头皮发麻,恍恍惚惚问:“云成,你是什么时候跟定王殿下坦白的?”   察觉到他话音不对,云成有些忐忑:“就前两日……怎么了吗,少爷?”   前两日……前两日……前两日他写信给萧弄,萧弄回了个他一个圈句号。   从城门出发的时候,萧弄也没有出现。   带着黑甲军出现后,萧弄还把他抓到马上,冷着脸一直没说话。   上船后也阴晴不定的,莫名其妙朝他脾气。   钟宴笙什么都明白了,话音艰涩:“……没事。”   难怪萧弄突然朝他冷脸生气又不肯说原因,连展戎都警告他千万别追问缘由。   他还以为萧弄又犯什么毛病,还大半夜跑去他屋里骂了他好半天。   钟宴笙尴尬得往被子里缩了下,幸好那时候萧弄没醒。   钟宴笙记得萧弄说过的,他很讨厌皇室的人。   那天田喜突然出现带他进宫时,萧弄的态度就冷冷淡淡的,不是很想理他的样子。   他都还没弄清自己的身份,虽然身份存疑,但萧弄不知道。   那在萧弄眼里,他岂不是就是撒谎骗他叫哥哥、讨人厌的皇室小骗子?   萧弄一定非常、非常生气。   可是在这么生气的情况下,萧弄为什么……还会亲他呢?   萧弄会是怎么看他的?   钟宴笙原本都快鼓起勇气地猜测萧弄会不会是有些喜欢他,一想到这个,那点鼓胀起来的雀跃小心思啪一下瘪了回去。   要不、要不明晚他再爬去萧弄房间,跟他好好解释一下?   可是萧弄对这事避而不谈,半个字都不想提起的样子。   钟宴笙心乱如麻,感觉无从开口。   “云成,你跟定王殿下坦白的时候,他的脸色怎么样?”   云成嘶了声,回忆了下那天萧弄的脸色,抖了抖:“相当恐怖。”   完了,萧弄真的很生气。   钟宴笙绝望地倒回枕头上,忧愁地叹了口气:“云成,时辰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不用陪我了。”   也不怪云成,之前找错人是因为他给的条件太模糊了,摸去了萧弄的私宅也没多想。   后来他不敢面对萧弄知道真相的怒火,一直没跟萧弄坦白,但萧弄迟早会弄清楚,云成不过是将时间提前了一点点。   云成不太放心:“少爷,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嗯。”钟宴笙的语气很缥缈,“我可以的。”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云成一走,屋里愈发安静,雨还是很大,噼里啪啦的,水声哗哗涌入耳中,扰得人心里难以安宁。   隔壁舱房就是萧弄的房间。   萧弄现在回房了吗?   钟宴笙蹭到床榻的里侧,望着那面隔着的墙,伸手按在冷冰冰的墙面上,半晌,又摸了摸自己还肿痛的唇瓣,感觉手脚都还有些软。   周先生要是知道,他跟一个男人亲嘴儿,肯定会打他的手板心。   一想到那双望着自己的深蓝色眼眸,他心里就很慌,背过身去,烦恼地思索起来。   究竟要怎么才能让萧弄消气呢?   今晚发生的事太多,钟宴笙本来以为大概是睡不着了,没想到杂七杂八地想了会儿,被萧弄身上残留的浅淡气息裹着,竟然还是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摇摇晃晃的,延续了昨晚没发生的事。   梦里也在下雨,明明是在下雨,没有一处不潮湿,却燥闷得人喘不过气。   抵磨在腿间的膝盖,也换成了另一样东西。   隔日醒来时,日头已经不早。   钟宴笙喘着气醒来,裹在被子里,呆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爬起来,不敢见人,隔着门板让云成送热水进来。   将身上的汗和其他东西都擦了擦,钟宴笙恍惚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眉目间春色盈盈,眸中含水,泛着红晕,实在是……很不能见人。   钟宴笙一步也不敢出门了,心情很沉重。   完了,他真的变坏了。   可是他又不能怪萧弄,是他先招惹萧弄的。   不管萧弄是怎么看他的……他认错人了,还不解释,的确是他的错。   钟宴笙一时不敢见萧弄,决定先写个信,诚恳地给萧弄道个歉。   他研了墨,先写信封:哥哥亲启。   写完纠结了下,团了团烧掉,重新写:定王殿下亲启。   又感觉还是不太对,团了团又烧掉,凝重地思考了下,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萧弄了。   钟宴笙在屋里烦恼称呼的时候,萧弄靠坐在船头,扫了眼今日被侍卫严防死守的钟宴笙的屋子,轻轻“啧”了声。   昨晚还是让霍双产生了警惕,今日钟宴笙的门口和窗口都不离人了。   快一天了,那小孩儿还没出来,不会是恼羞成怒,真不理他了吧?   回忆了下昨晚的销魂滋味,萧弄舔了下唇角,并不后悔他的所作所为。   过分是过分了点……   那么乖,亲一下怎么了。   还有三日便会下船,等抵达宝庆府,就不会像在船上这么空了。   萧弄垂下眸子,决定加快点速度,把道歉的礼物准备好。   争取下次还能亲一口。   到了晚上,钟宴笙才发现屋外的防守变严密了许多,守卫不再巡逻,而是钉死在了他屋外,他只是冒出个脑袋尖尖,就有侍卫询问:“殿下可是需要什么?”   钟宴笙睁圆了眼,意识到他溜不出去了,萧弄八成也没办法来到他屋里了,捏着自己第二十封才写好的道歉信,瞪了眼侍卫,嗖一下缩了回去。   侍卫:“……”   这些侍卫守卫在屋外理由正当,不是冒犯,钟宴笙找不到理由把他们喝退,烦恼地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将这第二十封信也烧了。   词不达意的,还是换他擅长的方式吧。   钟宴笙想了会儿,重新拿起笔,寥寥几笔,勾勒出个漂亮的小人,小人做了个梦,于是出门去找人。   漂亮的小人坐在长柳别院的院墙上,底下轮椅上坐着个小人,眼睛上还覆着条薄纱。   为了以示歉意,钟宴笙认认真真的,把坐在轮椅上的小人画得格外英俊。   希望哥哥看完后可以不要那么生气了。   隔壁的舱房内,萧弄靠在隔着的墙上,攥着刻刀,一刀一刀将手中的东西雕得仔细。   ……收了他的歉礼还不理人的话,府里的黄金镣铐就该用上了。   楼船四平八稳地越过风浪,逐渐靠向了宝庆府。   钟宴笙本来就是在屋里很待得住的性子,往后几日都在自己的舱房里,忙着画自己的小人。   抵达宝庆府的当日,天色已然放晴。   快马率先一步抵达宝庆府递了消息,知道朝廷派了十一皇子带兵前来,州府的巡抚总兵布政使全到了场,候在渡口。   没有等候太久,第一艘楼船就靠了岸,踏板放下来,一队侍卫朝先开路,片刻之后,传闻中的十一皇子出现在了眼中。   竟是十分秀美的眉眼,唇红齿白,昳丽柔软,眼眸含情,但极为清亮,并无怯意,不似提前打听到的那样软弱的样子。   桂广巡抚暗暗打量着钟宴笙,却没太放心里,虽然陛下不是派德王,而是派一个刚认回来的小皇子来有些出乎意料,但根据他们提前得到的消息,漠北那位不好惹的也跟了过来。   而且与这小皇子关系很差的样子,楼船上提前有人从小船上来传了消息,据说快到宝庆府的这两日,这小皇子和那位甚至都没再出来碰面,可见两看相厌。   一个突然冒出、无权无势的小皇子,和掌握着重兵的亲王,孰轻孰重,当地官员们心里很有较量,心思各异的,魏巡抚领着人,率先热情迎接了钟宴笙:“下官见过十一殿下,殿下为剿匪远道而来,下官诚惶诚恐,感激涕零,殿下舟车劳顿,还请往马车上来,下官已提前命人清扫了驿馆。”   钟宴笙没看出他们感激涕零的样子,眨眨眼哦了声:“谢谢,你们在看什么?”   众人没将他一个小小少年放在眼里,不住地朝楼船上看。   那位呢?   怎么还没出现?   钟宴笙顺着他们的视线回头看了眼,跟着有些担心。   萧弄怎么还没出来,不会是又晕船了吧?   定王殿下死要面子,晕船了八成又待在屋里不肯出来见人的。   众人正想着,身后冷不丁响起道冷淡的嗓音:“在看什么?”   所有人齐齐吓得一激灵,猛然扭头一看,才发现萧弄居然就在他们身后,骑在马上,带着十几名黑甲卫,要笑不笑地望着他们。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实在过于出名,看到瞳色,就算是没见过萧弄的人,也知道他是谁了。   不止本地官员们吓得一哆嗦,连霍双等人也惊疑不定。   萧弄什么时候先下的船?他们竟然没察觉到!   虽然是衣带都差点解了的关系,不过钟宴笙闷在屋里画小人,的确好几日没见到萧弄了。   在众人面前时,萧弄的脸色总是冷冷淡淡的,没什么温度,那双冰湖似的蓝色眸子扫过其他人,落到他身上时,稍稍停顿了片刻,眉梢轻轻挑了一下。   偷偷观察着俩人的本地官员:嚯!果然关系不好!   旁人看不出萧弄眼底的异色,钟宴笙却感觉他的眼睛好像有钩子般,慢悠悠地从他的脸上落到被腰带勒得细窄的腰上,又慢慢回到脸上。   像被踏雪当众舔了一口,钟宴笙的指尖蜷了蜷,忍不住又想起那个混乱的晚上。   那晚要不是霍双要破门而入了,他的衣物可能已经被萧弄脱光了。   萧弄是想跟他睡觉吗?   如果他跟萧弄睡觉的话……萧弄能不生气了吗?   脑子里突然窜出这个想法,钟宴笙自己都给自己吓了一跳,立刻严肃打消。   想、想什么呢!   周先生知道的话不得打死他!   钟宴笙绷起脸,露出一副在认真想事情的样子,尽量让自己的脑袋瓜看起来很聪明:“既然王叔也来了,那就先去驿馆吧。”   作者有话说:   瞎弄:还有这等好事? 第五十四章   虽然钟宴笙是个无权无势的小皇子, 但身份不寻常,另一个就更别不必说了,当地官员们谁也惹不起, 大概是怕去驿馆的路上, 他俩会闹出什么矛盾, 魏巡抚贴心地准备了两辆一模一样、宽敞豪华的马车。   “两位殿下一路劳累,殿下先在驿馆好好休整一番, ”魏巡抚带着笑容,态度恭敬地将钟宴笙请到前面那辆马车边,“下官明晚设了洗尘之宴, 还请殿下……”   钟宴笙跟着走到马车边, 疑惑地转过脑袋:“不该先商讨如何剿匪吗?”   怎么听起来这位魏巡抚一点也不急的样子?   魏巡抚保持微笑, 偷偷往萧弄那儿看:“这个……”   这个小殿下看起来身娇体贵的, 陛下派他南下来看风景还差不多,真上阵剿匪,也不能指望这位吧?话语权恐怕是在定王那儿的。   萧弄随意甩了甩马缰, 骑着马朝着这边而来,嗓音淡淡凉凉的:“本王自然是听小殿下的。”   这是在阴阳怪气么?   魏巡抚一时寻摸不准,跟身旁的桂广布政使暗暗对望了眼, 寻摸定王殿下这话的意思。   正谨慎思忖着,钟宴笙没要人扶, 自个儿踩着小凳子上了马车,萧弄翻身下马, 跟着抬腿跨上马车。   魏巡抚顿时吓得掐了把胡子:“定、定王殿下!这辆马车……”   萧弄掀掀眼皮:“怎么, 本王不能坐马车?”   十一殿下在这辆马车里啊!   您老不是很讨厌他吗?   魏巡抚的胡子颤巍巍地抖了抖, 顶着那双冰冷的深蓝色眸子, 挤出一个笑容, 委婉到了极致:“宝庆府穷乡僻壤,不比京城繁华,下官集众人之力,准备的车架也不如王府尊驾,恐殿下嫌弃简陋狭窄,所以准备了两驾马车……”   萧弄:“哦。”   所有人:“……”   哦。   哦???   萧弄看也没看蒙住的众人,掀开马车帘,抬眸撞上里头探头探脑望过来的,一撞上他的视线又嗖一下躲到角落的钟宴笙,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洗尘宴就不必了,本王与十一殿下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还想用两辆马车把他跟钟宴笙分开。   萧弄心下不爽,不咸不淡道:“本王看魏巡抚闲得很,便在路上将情况报给本王,其他人派人将领兵与匪徒有过交战的将领尽数召来,集议驿馆。”   话毕,他掀开帘子,钻进了马车里。   众人面面相觑,霍双眼见着萧弄钻进了钟宴笙在的马车,下意识抬步想要跟上来,却被展戎偏身挡住,说话跟他主子一个调调,让人咬牙切齿:“这是两位主子的马车,你想上去做什么?怀的什么心思?”   要不是周围还有宝庆府当地的官员眼巴巴望着,霍双气得一梗,差点又跟展戎吵起来。   怀的什么心思?分明是定王不怀好意吧!   他咽下那口气,沉着脸挥挥手,示意其他人散开,护在马车周围,展戎也施施然带着提前下船的亲卫,骑上马跟在旁侧。   两队人一左一右,对彼此皆眼神不善,杀气腾腾的,看得出来关系的确极差。   也是,当年萧家落到那般境况,萧家的人哪可能跟皇室的人和谐相处?   派来协助剿匪不好,偏偏派这个煞神,他老人家在漠北打的都是硬仗,怎么就愿意来南下剿匪呢?   魏巡抚纳闷死了,不敢挤进马车里,只好骑上马,硬着头皮待在宫廷侍卫与黑甲卫之间,谨慎地不靠左,也不靠右。   往宫廷侍卫那边靠,说不准要被定王盯上,那双蓝眼睛注视过来实在太渗人了。   往黑甲卫那边靠,万一被人参一本说他讨好定王呢?   真真是倒了血霉了。   在魏巡抚字斟句酌的时候,萧弄已经把锁在角落的钟宴笙挖出来了。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外面人声与马蹄声一片,钟宴笙紧张得不行,生怕有人会掀开帘子看到他们挨得这么近,又有些心虚,躲躲闪闪的,不敢看萧弄的眼睛。   “躲我?”   萧弄全无顾忌,拽着他的手腕不放,深蓝色的眼底微微含笑:“这几日缩在屋里做什么?”   钟宴笙小小声:“没做什么……”   他的唇瓣薄薄的,偏生上唇嵌着粒溜圆的唇珠,润红的唇峰微微翘起来,圆润饱满,看起来就柔软好亲。   萧弄的视线落在他的唇上,半眯起眼,想到差不多准备好的东西。   怎么闷闷不乐的……能哄开心的吧?哄开心了,就再亲一下,不过分吧。   萧弄的视线极具存在感,炙热滚烫,带着几分骨子里的侵略感,仿佛盯着猎物的豹子,随时都能一口将猎物叼进口中咬死。   钟宴笙就是性格迟钝,也能猜到到萧弄盯着他的唇瓣在想什么。   外面那么多人,他生怕萧弄又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疯起来,谨慎地往旁边挪了挪,心情复杂地想,萧弄看起来真的很想跟他睡觉。   外头传来魏巡抚的声音:“实话不瞒两位殿下,那些匪徒前日又出现了。”   萧弄:“哦?”   “就在前日,一队镖师护着支商队,带着数千匹织锦缎等货物路过宝庆府,被那群匪徒劫了道。”   萧弄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手里清瘦的腕骨,另一只手捏了捏钟宴笙躲着他的脸,嗓音略微扬起:“哦?商队?”   “是,是位有名的富商。那位富商走南往北,出手豪绰,南方多水患疫病,几次大灾,他都鼎力相助,开仓施粥,年初宝庆府突降霜雨,冻死无数,百姓无粮,下官焦头烂额时,这位也出手相助过……”   停顿了下,魏巡抚的嗓音里多了几分无奈:“如今他就待在驿馆,要官府给一个说法,为他做主,下官派人竭力追寻,但那群匪徒太过熟悉林中密道,追至深处,险些还着了道。下官实在是无能,好在盼来了定王殿下与十一皇子。“   钟宴笙听着,有几分好奇,从萧弄的大手里挣扎出来,趴到车窗边,伸手掀车帘:“那倒是位侠商了,他叫什么?”   话没说完,就被萧弄一手捂着嘴按了回去。   钟宴笙被迫坐到萧弄的大腿上,因为身量纤瘦,被萧弄毫不费力地拢在怀里,埋在了一片冰雪般的气息中,浑身都僵了僵,不敢再乱动。   他的下颌尖尖的,脸不大,萧弄捂着他的嘴,也同时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   与此同时,钟宴笙听到外面的魏巡抚道:“楼清棠。”   要不是被萧弄捂着嘴,钟宴笙差点啊出声,震惊地扭过头望向萧弄。   萧弄早料到了他的反应,笑了声,在他耳边轻轻“嘘”了声。   钟宴笙记得楼清棠,这个姓不多见,是同一人的可能性很高,可是楼清棠不是定王府的大夫么?   对上钟宴笙疑惑的眼神,萧弄松开手:“好奇?”   钟宴笙点点脑袋,一时都忘记了自己坐在萧弄的大腿上,眼神清澈又诚恳,叫人很难拒绝,仰头看来时,瘦弱的颈子毫无警惕地暴露出来,冰雪似的一段。   怎么就这么可爱。   萧弄又生出了那种想叼着他的脖子咬一口的冲动,尝尝他的血是不是也是甜滋滋。   他的眸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舔了舔犬牙尖,跟说什么秘密一般,轻声说:“想知道本王的秘密,那该叫本王什么?”   温热的吐息扫过耳廓,钟宴笙脸红红的,想了想:“哥哥?”   定王殿下好像不太喜欢被他叫王叔的样子。   萧弄这才稍显满意般,回答了他:“他本来就不是本王的大夫,只是借本王的方便四处行商。”   钟宴笙恍然大悟:“那他是你的人吗?”   “嗯哼。”   “先生说商人重利,多是薄情寡义之辈。”钟宴笙的眼睛很亮,突然发现了什么般,差点压不住声音,“那他为灾民施粥,助官方修筑堤坝,肯定有哥哥的意思吧!”   萧弄停顿了下,楼清棠算他半个下属,这些年他予楼清棠,方便他与外族通商,楼清棠反之要给他三成获益,添份粮草供养军队。   楼清棠做的许多事的确有他的授意。   只是没想到这小孩儿居然会一下想到这个。   就把他想得那么好?   萧弄挑了下眉,避而不答,箍着他的腰一用力,将他转过来,恶劣地捏着他的下颌,不准他躲闪:“觉得我是好人?”   钟宴笙被迫对上那双群青般好看的眼睛,感觉他真的很像个坏狗。   他的眼睫颤了颤,说话时的呼吸温热,拂来一片软软的兰香:“哥哥,你很在意我对你的看法和评价吗?”   萧弄唇角轻松的笑意一滞。   对于百姓而言,萧弄的确是好人,没有他的话,那些蛮子说不定早就踏平边关,南下杀来了,哪会有如今的太平日子。   钟宴笙想着,认真地道:“我觉得,你好像总是想让我觉得你很坏。”   那些外族野蛮残暴,进一城屠一城。   可是名声那么残暴的萧弄却从没屠过城……他很好,就是对他有点坏。   但是萧弄欺负他,又对他很好。   钟宴笙的嘴唇动了动,还想再继续开口,却被萧弄的手再度无情地一把捂住嘴。   脾气不好的定王殿下脸又阴了下来,也不说话,就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说话。   只有心虚的人会这样。   钟宴笙心里悄咪咪想着,想从这个面对面岔开腿坐在萧弄怀里的危险姿势里挣出去,但他只是动了一下,就又被紧紧按了回去。   好吧。   钟宴笙力气没他的大,刚从大船上下来,脑子还晕乎着,干脆就安静趴在他怀里不动了。   萧弄沉着脸捂着那张软甜的嘴,总算明白田喜一天天的都在被问些什么了。   难怪田喜那老东西在这小东西面前都成了哑巴。   真是太会问了。   外头的魏巡抚报告完林中匪徒的动向,又讲起了俩人在驿馆的居所安排,良久没有听到里头两位祖宗的声音,迟疑着询问:“两位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萧弄压根没注意听他方才说了什么安排,随意应了声:“嗯。”   见钟宴笙不再挣扎,像是老实下来了,萧弄刚一松口,见那张嘴唇动了动,立刻又捂了回去。   钟宴笙“唔”了声,生气了。   堂堂定王殿下,怎么比他还别扭!   外头的霍双听到马车里的动静,警惕地靠过来:“小殿下,怎么了?”   萧弄冷淡地扫了眼马车窗户的方向:“没什么,磕到头了。”   一听到萧弄的声音,霍双反而愈发警惕:“小殿下?”   隔了会儿,他听到里头传来小殿下的嗓音,闷闷的:“嗯。”   霍双只好退了回去。   捂在嘴上的手又放了下去,钟宴笙刚想说话,就见面前的人眸子一眯,冷冷道:“再开口本王就亲你了。”   钟宴笙:“……”   他真的很确定了,萧弄果然就是想跟他睡觉。   钟宴笙不吱声了,萧弄反而又想招他说话了,跟只贱嗖的狗似的,捏捏他的脸:“怎么不说话了?”   一码归一码,骗萧弄的事需要道歉,现在被欺负的气也不能少生。   钟宴笙抿着唇,无声谴责地瞪了他一眼,垂下眼不搭理他了。   敢瞪萧弄的人可不多。   萧弄被瞪了,也不恼,安安稳稳将几天没露面的小美人搂到怀里,闭上眼睛。   其他人说话都很聒噪,但钟宴笙不一样,说不说话都是好的。   里面两位都不说话了,魏巡抚也跟着沉默下来,萧弄不开口,他反倒能松口气。   直到驿馆,俩人都没再说过话。   到驿馆的时候,萧弄吩咐找来的人也已经都到了,就候在驿馆外。   一路都被萧弄抱在怀里,下马车的时候,钟宴笙感觉自己身上都染上了萧弄的味道,忍不住低头嗅了嗅自己的领子。   好像是杂糅了股苦涩冷淡的气息。   萧弄走在前头,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喉结滚了滚,忍不住又磨了磨牙。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勾他?   钟宴笙被他回头沉沉的一眼看得莫名其妙,没来得及细究呢,前方候着的人就齐刷刷跪了下来:“下官见过定王殿下、见过十一殿下。”   钟宴笙想让他们起来,萧弄却看都没看一眼,径直跨进驿馆中,袖袍翻飞而过,轻飘飘的冷淡。   钟宴笙琢磨了下魏巡抚对他的态度,明白了不能表现得太好说话,学着萧弄,也板着脸,跨过了驿馆。   萧弄的嘴角浅浅勾了勾。   驿馆的正堂已经收拾干净了,萧弄步履如风,跨进堂中,坐到左边的主位上。   钟宴笙跟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坐到右边。   两位京中来的祖宗坐下了,其他人才敢起来,几位本地的官员也纷纷落座两侧,面面相觑着,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萧弄先吐出一声:“一群废物。”   那一声冷冰冰的,带着长久以来调兵遣将、身居高位的压迫感。   桂广总兵跟几个被叫来的武将吓得砰一下就跪了:“下官无能!”   “的确无能。”萧弄淡淡道,“说说,是什么样的匪徒,把你们戏耍得跟猴儿一样团团转。”   跟林中匪徒有过交战的几个将领硬着头皮站出来回话,没人想担责被骂:“回殿下,从前也有过刁民集结上山为匪,但这次的与以往不同。”   “这群匪徒起初只有四五十人,出来劫掠时,都遮掩着脸,警惕过人,又凶悍非常,在林中神出鬼没,泥鳅一般,当真很难抓住!如今已发展到几百人了……”   “殿下有所不知,下官隐隐觉得,他们是有过训练的,又占据地利,所以极难对付。”   “寻常刁民作乱,能提个锄头都了不得了,大都是就地取材,削些木枪,对上官府并无胜算,但这群匪徒却个个带刀,制式精良,像是精铁所铸,也不知道是从何处购来……”   萧弄的指节轻轻敲着桌案,神色看不出喜怒。   钟宴笙坐在另一边,接过云成递来的茶盏,抿了口润润唇,跟着严肃开口:“那你们与他们周旋了大半年,有摸到他们的老巢在哪吗?”   此话一出,恰恰是问到关键了。   方才还试图推脱狡辩的一群人纷纷羞愧垂首。   不太合时宜,但萧弄忍不住想笑。   这小孩儿逮谁都这么能问吗?   他握拳抵唇,低咳了声,展戎非常有眼色,立刻递上刚沏好的热茶。   借着抿茶的动作,萧弄掩饰住唇边的笑意,再抬头时,神色还是一派冷酷。   “本王方才听魏大人说,前日又有人被劫掠,如今还待在驿馆内?”   “是……”众人更羞愧了。   匪徒如此猖獗,着实显得他们吃闲饭很无能。   “把人带过来。”   魏巡抚立刻朝底下人使了个眼色:“去将楼先生带过来。”   等待楼清棠过来的间隙,底下部分人微微骚动起来。   听闻定王殿下脾气古怪,时晴时阴的,但他身高位重,若是能讨好定王,好处也不少。   钟宴笙又抿了两口茶,仔细回顾了下一路来其他人对匪徒的描述,忽然察觉到了一个没人提过的异处:“那些匪徒劫掠过往商人时,可会伤人性命?”   桂广总兵一愣,迟疑着回道:“回小殿下,若是被劫掠之人配合,他们倒也不会伤人性命,但若是反抗,还是有人受伤的。”   那就是没杀人了?   钟宴笙感到几分惊异,一路而来,其他人都将那群匪徒说得十恶不赦、凶煞如鬼的,但这群人,居然都没杀过人!   他冒出了另一个怀疑,盯着桂广总兵的眼睛问:“他们只劫掠商队?没有劫掠过普通百姓吗?”   这个问题让底下众人又对视了一眼,一时没人说话。   萧弄不轻不重地将茶盏磕到桌上,嘭地一声,重若千钧,一群人登时紧张捏汗,快速回道:“不曾,不过匪徒所盘踞的那条狭道,是桂广过往最重要的商道,远在城外,平时也很少有普通百姓会经过那边。”   钟宴笙明白了。   这群匪徒不杀人,还不劫掠普通人。   他摸摸下巴,思绪散开,这不就跟话本子里写的豪匪一样么?   民间喜欢写这种劫富济贫的话本子,钟宴笙也很喜欢看。   想到这里,钟宴笙哽咽了下,感到几分悲伤。   看话本子的时候,他都把自己想象成里面的豪侠,结果事实上,他是那个打豪侠的。   见钟宴笙两个问题把有些骚动的人全打哑巴了,萧弄无声一笑,又抿了口茶。   这小孩儿,在某些事上那么迟钝,在这些事上倒很机灵。   萧弄行事作风张狂,好像不将任何人放眼里,许多人就当真他目中无人,但他要真是这么个态度,在战场上早死了一万遍了。   与狂傲的外表相反,萧弄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在抵达宝庆府前,就提前派人来摸查过,比钟宴笙知道得多一些。   那群林中匪徒被官府恨得咬牙切齿,在宝庆府的名声却不错。   年初宝庆府大寒,许多人没粮没衣冻死,官府迟迟未开仓放粮,这群悍匪一开始劫掠的对象,就是官府的粮仓。   所以每次官府出动官兵,大张旗鼓地想去剿匪时,都会有百姓抱怨反对。   大概这也是官府迟迟未能剿匪成功的原因之一。   不过那群匪盗究竟如何,还是需要先有个照面才好说。   等了片刻后,楼清棠被带到了。   没人知道这位走南闯北的楼老板居然跟定王殿下是旧识,一被带过来,楼清棠就噗通一下跪下来,满脸痛心疾首,演得跟真的似的:“求定王殿下为草民做主啊!草民这批货是要走去安南的,如今丢了货,压了几百万两银子……哎哎,真真是焦心得一顿饭都吃不下啊!”   钟宴笙偷偷瞅了眼楼清棠,感觉他气色比他还好,应当一天三顿一顿没少。   听着楼清棠声泪俱下的痛述,钟宴笙忽然又察觉到了一点。   楼清棠是萧弄的人,萧弄提前派他来,大概是为了探查那群匪徒的底细,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楼清棠亲自来……   重点是前日被劫掠。   就算楼清棠快马加鞭,比楼船的速度快,也要比他们早出发至少三四日,才可能那么早到宝庆府,安排打点好人。   那八成是在他们离京之前了。   所以萧弄是,从云成口中得知真相那日后,就安排楼清棠先南下准备了吗?   派楼清棠南下的时候,应该也是萧弄最生气的时候。   钟宴笙心跳加速,忍不住又瞄向萧弄,定王殿下的侧容线条英俊至极,也冰冷极了,显得很不近人情。   他误会萧弄了。   他之前觉得,萧弄就是随随便便地想跟他睡觉。   现在看来,萧弄或许是很认真地想跟他睡觉?   小人画也快画好了,要不……今晚溜出去找一下萧弄?   作者有话说:   迢迢:QAQ看话本子痛恨反派官府,结果反派官府竟是我自己!!!   在萧弄还想着找机会亲一口的时候,迢迢的车已经飚到了城市边缘()   迢迢是一只看起来人畜无害,却点满了一开口就能噎死人技能的小笨鸟,无人幸免。 第五十五章   楼清棠与萧弄的往来一向隐秘, 没几个人知道他俩相熟,所以楼清棠也发足了戏瘾,委屈得真跟那么回事似的, 说得本地官员们一个个如坐针毡。   诉完了自个儿冤屈的苦, 楼清棠飞快瞄了眼钟宴笙。   一段时日不见, 小美人眉目沉静,韵致愈发动人了, 大概是身份不同了,穿着身煊赫的赤红色圆领袍,艳若桃李, 光彩照人。   看起来没受什么罪的样子。   他就知道, 萧弄那匹大尾巴狼恼羞成怒, 遭殃的绝对不会是这小美人。   再瞅瞅另一头没什么表情的萧弄, 楼清棠就知道,自己挨的那顿削大概是白挨了。   楼清棠从不白吃亏,就算是打不过萧弄, 也得从嘴上讨回来,望着钟宴笙,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得知定王殿下亲临, 草民的心也定了下来——不过,敢问这位年轻的小公子是?”   他咬重了“年轻”二字, 萧弄端着茶盏的指尖一顿,面无表情望向他。   楼清棠实在是太有钱了, 据说还有朝廷重员的背景, 魏巡抚对他的态度很谨慎, 并不怠慢, 微笑介绍:“楼先生有所不知, 这位是陛下前些时日才寻回的十一皇子,与定王殿下一同前来剿匪。”   楼清棠恍然大悟,连忙揖手赔罪:“原来是十一殿下,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哎呀呀,竟不知十一殿下如此青葱年少。”   钟宴笙看他装模作样的样子,语气夸张,抿唇笑了笑:“嗯。”   他一笑起来,漂亮的眉眼显得格外柔软好欺负,注意到萧弄递过来的警告视线,楼清棠心里啧啧,嘴上不停:“匪徒穷凶极恶,小殿下不怕吗?”   钟宴笙好奇他想做什么:“不怕。”   “不怕就对了。”楼清棠满脸敬仰地朝着萧弄拱拱手,“定王殿下大您整整七岁呢,还是您的王叔,想必小殿下也是从小就听着定王殿下的传说长大的吧。”   萧弄:“……”   钟宴笙不明所以点点脑袋:“嗯嗯,我小时候就听过王叔的传说了。”   萧弄十六岁一战成名,消息传遍了整个大雍,钟宴笙那时候九岁,时常搬张小凳子坐在游廊上,乖乖等出门跟着去采买的云成回来,跟他讲外面发生的事。   那些日子边关混乱,人心惶惶的,定王世子以少胜多,击退敌军,是大雍折了几个大将后的首胜,格外振奋人心,再经过别人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述,传得十分精彩。   钟宴笙现在都还记得自己那时听得津津有味的。   只不过后面定王世子正式封王、又接连打了好多胜仗后,名声反而越来越恐怖了,叫人提都不敢多提。   钟宴笙一点头,萧弄的脸色就更差了。   “嘭”地一声,他没什么表情地将茶盏再次磕到桌上,嗓音冷飕飕的:“废话完了?”   楼清棠立刻将灿烂的笑容一敛,恢复了正经神色。   魏巡抚看得眼皮直跳。   这个楼清棠向来长袖善舞,怎么那么没眼色,拍马都拍不对,说得跟定王殿下有多老似的……虽然定王殿下是比十一殿下要大不少。   但这话说得定王殿下显然很不高兴。   魏巡抚在京中有人,捎带消息回来时,听说了沛国公府那个得罪了定王殿下的三少爷,曾经在京城欺男霸女没人敢管的世家子弟,说下手就下手,现在人都吓疯了,神志不清的成了个废人。   定王做事如此嚣张肆意,陛下也似乎在刻意纵容。   要是惹定王不高兴了,说不准他一翻脸就能把人脑袋砍了。   “其余人退下。”   一片沉默中,萧弄的嗓音格外冰凉:“楼清棠留下,本王有话询问。”   嘶,果然得罪人了。   魏巡抚等人暗暗同情地望了眼楼清棠,没人开口反驳。   方才众人先是被萧弄诘问,接着被钟宴笙问得大汗淋漓,楼清棠又窜出来诉苦后,搞得他们愈发坐卧不安的,早就想离开了,忙不迭起身告辞退下。   其他人都退下了,大堂里只剩下霍双一行人和黑甲军,萧弄瞥了眼展戎,展戎立刻会意:“是!”   见他们如此有默契,钟宴笙不明所以地也望向云成,和云成大眼瞪小眼,只看出了彼此眼底的茫然迷惑。   展戎一抬手,示意黑甲军们退下,走到霍双面前,比了个请的手势:“主子要问这位楼先生的话,你等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想偷听机密。”   霍双巍然不动:“定王殿下的人可真会扣帽子,我们是十一殿下的随从,凭什么要听你主子的话?”   “小殿下若是吩咐,我等也会听小殿下的话,出来做事,尽心尽力,主子与小殿下可是齐心协力一家人,你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存心挑拨离间?”   “……”   霍双额上爆出一根青筋,身后一群侍卫更是气得纷纷按住了刀柄。   定王的行事作风那般雷厉风行,结果手底下的人,竟比都察院那群御史还嘴碎还会给人扣帽子!   钟宴笙看他们像是又要起争执了,开口劝解:“好啦霍双,你们退下吧。”   虽然他说话还是一如既往,语气软绵绵的,没什么脾气的样子,但自上回亲眼见到钟宴笙用匕首比着万洲喝退后,没人再真觉得这个小殿下是柔软可欺的。   这些侍卫不知不觉中收起了轻视的态度,对他的命令信服不少,松开按刀的手,黑着脸跟着展戎一同退出了大堂,守到廊下。   人都被遣散了,连云成都被展戎提溜走了,钟宴笙感觉他们像是要说什么机密,犹豫了下,小心询问:“我也离开吗?”   萧弄见他要走,立刻起身,把人轻轻推回去坐好:“别乱跑。”   语气低且柔和。   “喔。”   钟宴笙坐下老实喝茶。   楼清棠看在眼里,嘴角扯了扯。   姓萧的对他可不是这语气,这脸翻得比书还快,他这辈子居然能听到萧弄用这种语气对人说话!   活得久了真是什么都能看见。   萧弄把钟宴笙按回去,背着手转过身,脸色变化十分神奇,几乎眨眼之间就冷淡了下来:“安排你的事如何了。”   楼清棠啧了声,阴阳怪气:“哎呀,小殿下还青葱水嫩的呢,定王殿下就开始耳聋眼花了?方才草民不就说了,草民被劫掠时害怕极了,见镖师不敌匪徒,便将所有的货物都交给匪徒保命了。”   刚说完,他就见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悄悄从萧弄背后冒了出来,望过来的一双眼乌黑明亮,仿若含情,嗓音软软的:“楼大夫,你说的货物,是不是除了绸缎之外还有其他东西?”   哎哟,真是可爱,跟只小动物似的讨人喜欢。   楼清棠一下心软了,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但话还没说呢,萧弄就抬抬手,把背后钻出的小脑袋摁了回去。   “……小殿下真聪明。”楼清棠心里骂了一声,“被劫掠的货物中,除了绸缎之外,还有香料、茶叶等物,都是那些个外藩喜欢的东西。”   钟宴笙被摁回去了,又从另一边冒出来,抓住了重点:“香料?”   还挺敏锐。   萧弄挑挑眉,手放下,按着钟宴笙的脑袋,用力揉了两下,把他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身后的人哎呀了声,自个儿缩了回去。   “楼清棠家学渊源,几代学医。”萧弄转过身,望着蹙着眉理头发的钟宴笙,笑了笑,“也会点调香之术。”   之前送进宫的那个有安神之效的香囊,里头的药材搭配就是楼清棠的手笔。   钟宴笙恍悟:“所以,哥哥你是让楼大夫刻意带着货路过这边的狭道,在里面藏了能引路的香料?”   “不错。”萧弄眼底浮过点细碎的笑意,“迢迢,变聪明了。”   钟宴笙老大不高兴:“我一直很聪明。”   萧弄和楼清棠还真够大手笔,那么多货,也敢拿来当诱饵,万一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岂不肉疼死了?   不过钟宴笙又觉得,萧弄在的话,那批货就不可能丢。   而且听桂广这批官员的意思,那些匪徒也不是路过个商队就劫掠的,要是诱饵不够大的话,也不一定能把他钓出来。   哥哥真厉害,还没出京就已经先想好怎么捉贼了。   钟宴笙望着萧弄,眼睛亮晶晶的。   萧弄的手指蜷了蜷。   又勾他。   楼清棠沉默了会儿,指指鼻子:“俩位,你们还有人记得我还在场吗?”   钟宴笙当然记得,他歪过头,十分虚心,不懂就问:“可是那群匪徒不是很警惕么,楼大夫突然带着大批货物经过,不会引起怀疑么?”   楼清棠对钟宴笙耐心多了,语气缓和下来解答:“我经常亲自跟随商队四处走,这批货物也的确是要送去安南的,本来该走水路,但这两年南方水贼猖獗,若是被水贼撞上,下场无一例外,杀人越货,一个不留,在水上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是路过宝庆府这条道,却不一定会被劫掠,被劫了也不一定会被杀,我一个老实巴交的商贾,换这条道岂非很合理?”   钟宴笙恍然大悟:“是这样啊,我先前还奇怪为什么一定要你出面,以为你一直跟在哥哥身边呢。”   “哈哈,小殿下你可真会说笑,要是总跟在定王殿下身边,我早气死八百回了。”   楼清棠皮笑肉不笑,一不注意,嘴就顺着秃噜:“要不是今年以来,你哥哥的头疾发作得愈发频繁,我往年至多也就跟他见上两三面……”   钟宴笙一怔:“头疾?”   萧弄从来没跟他说过什么头疾,也没有表现出来……不对,他有表现出来的。   萧弄的脸色沉了下来:“楼清棠。”   楼清棠自知失言,猛然住嘴,笑着打哈哈,转移话题:“那群匪徒太警惕了,我当时没敢立刻派人跟上,结果当天下午就下了场雨,把香料气味冲散了。不过你家踏雪争气,昨日派出去的人跟着踏雪,应该快探出他们的老巢了。”   钟宴笙张了张嘴,看出萧弄不肯多言的样子,抬手拽住了萧弄的袖子,安静了会儿,没有在楼清棠面前追问,转而问:“哥哥,他们好像不是坏人,我们真的要将他们剿除吗?”   坐在面前的少年清瘦单薄,有种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温和明澈感,像那只勿入他手心的小山雀,柔顺安静,好像什么都不懂,反应也不快,却又比所有人要通透得多。   萧弄顿了顿,道:“到底如何,先对上一对再说。”   钟宴笙点点脑袋,乖巧应声:“好。”   萧弄的头疾似乎是个忌讳,不喜被人提起。   他记得第二次去长柳别院时,萧弄的状态就很差,还有在景王殿下宴请宾客那日,萧弄当众把他带走,在马车上几乎钻进了他怀里。   他误会萧弄了,萧弄不是阴晴不定的变态,他就是疼的。   听楼清棠的语气,这头疾很严重的样子。   如果这个头疾是隔一段时日就发作一次的,那按刚认识时发作一次,景王殿下宴会上又发作一次的频率来说,萧弄的头疾好像又快发作了。   明明被伤了自尊,那么生气,明明头疾要发作了。   却还是肯跟他一起南下,帮他花心思追查匪徒。   钟宴笙表面上一派乖巧无辜,心跳越越来越快,悄咪咪想,他今晚一定要逼着萧弄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还有头疾是怎么回事。   萧弄不说的话……他就不答应跟他睡觉。   钟宴笙能想到最厉害的威胁就是这个了。   想得面颊都有些红。   “怎么脸一直红红的?”   愣神时萧弄的声音从头顶落下,随即一只大手抚在了他的脸上,冰凉凉的,贴在发烫的脸上很舒服。   萧弄的眉头皱了起来:“迢迢。”   钟宴笙还以为是自己的小心思被发现,心里一咯噔:“嗯?”   “你有些发热。”萧弄的手转移到他额头上,确认了,“着凉了。”   钟宴笙迟钝了片刻:“啊?”   他明明有老实盖着被子的。   不过他的窗户被萧弄撬开过,关得不是很严实,晚上他挑灯画小人儿时,能感觉到窗户里有风漏进来。   钟宴笙这会儿才发现,他下船后感觉脑子晕乎乎的,大概不是因为在船上待了几日回地上不适应。   “笨。”   刚夸完他聪明的萧弄又绷起了脸:“连自己生病了都没发现。”   钟宴笙:“……”   好生气,但是反驳不了。   “楼清棠。”萧弄的声音毫无波澜,“去让人抓药。”   楼清棠:“……”   合着他好不容易做回本行,又当起了大夫。   但方才说话错,楼清棠也不好反驳,悻悻离开。   楼清棠一走,展戎就进来了:“主子,有新消息。”   萧弄收回覆在钟宴笙头上的手,去接消息,钟宴笙感觉他的手贴在脑门上格外舒适,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不让走。   手腕突然被抓回去,萧弄垂下眸,看着他迷糊的样子,喉结滚了滚。   这小孩儿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展戎看出了萧弄没空伸手,目不斜视地低声禀报:“带着踏雪进山的兄弟们发现了点踪迹,楼船上的人也都下来了,扎营在驿馆外。主子,您看下一步是要做什么?”   掌心里的肌肤柔嫩又滚烫,高热的温度似乎能隔着皮肉烫到心口,萧弄皱着眉又摸了摸钟宴笙脸颊的温度:“去睡觉。”   “嘎?”   “你去睡觉。”萧弄都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和声音对钟宴笙说话,“乖乖的,我去春风谷探探。”   春风谷就是那群林中匪徒经常出现的地方,中间一条狭道,四周群山绵延,来往行商,必经此地,匪徒盘踞在这种地方,端的是进可攻退可守,若是不实地去摸清楚那附近的地势,就容易吃亏。   钟宴笙很想跟着一起去,但脑门烫得厉害,只好点头:“好,那你要早点回来。”   萧弄勾勾唇:“我还没走就开始撒娇了?”   “不是撒娇。”钟宴笙反驳。   萧弄为什么总觉得他在撒娇。   钟宴笙垂着长睫,意识恍惚了下,烫呼呼的脸颊又在他宽大的掌心里轻轻蹭了蹭。   乖得不行。   要不是那群匪徒踪迹难寻,萧弄都不大想走了。   这会儿霍双等人也甩开纠缠的黑甲军进来了,萧弄收回手,嗓音淡淡的:“十一殿下身体有恙,送他去好生歇息。展戎,把魏巡抚叫过来,本王有事吩咐。”   展戎无视对他怒目而视的霍双:“是!”   霍双再火大,听到钟宴笙生病了,关注点难免转移,但他还没凑上去,云成先冲了过来,只好后退一步:“驿馆里的房间已经清扫备好,方才属下已经派人去检查过了,殿下请随属下来。”   钟宴笙站起来,莫名其妙生出几分不舍,又朝萧弄望了眼,擦身离开的瞬间,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抓过去,不轻不重地顺着他的每根手指都捏了把。   当着一群人耍流氓似的。   他的脸瞬间变得愈发滚烫,连耳尖都在发红,云成还以为是病情加重了,赶忙询问:“少爷,您感觉怎么样?”   钟宴笙受惊地缩回手指,眼睫乱颤:“……挺好的。”   挺好的?当真不是在故意撩拨么。   萧弄盯着他的眸色又深了几分。   钟宴笙也不敢回头看萧弄的反应,飞快跟着云成离开大堂,去了后面的院子。   宝庆府不算太大,驿馆修造得也不算奢华,不过房间比舱房要宽敞舒适多了。   这会儿已经清扫打理好了,钟宴笙躺到床上,一离开萧弄,病痛的感觉就格外猛烈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滚烫了。   钟宴笙裹着被子躺下,身上有些发冷,含糊地眯了会儿,厨房就送了药来,说是楼先生学过医,特地写的方子,随行而来的大夫检查过没问题,就让云成送进来了。   钟宴笙喝下药,涌出一阵困意,拉着云成小声道:“云成,我睡一会儿,等定王殿下回来了,你来把我叫醒。”   云成看他脸烧得通红,心疼地哎了声:“好,少爷您快睡吧,定王殿下这会儿在跟魏巡抚他们商量去春风谷呢。”   钟宴笙唔了声,裹着被子,由着那股困意眯了过去。   这一觉昏昏沉沉的,做了堆杂乱无章的梦,一会儿是初相识时,萧弄在昏暗的房间里朝他望来的血红眸色,一会儿又是景王宴会那天,他被萧弄抱上马上后,察觉到他背后微微的潮意。   他一直以为萧弄睡得很好的。   可是一个有着多年头疾的人,怎么可能会睡得很好呢。   所以拉着他念书,也不是出于恶趣味,而是听着书才能勉强合会儿眼吗……   钟宴笙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酸的苦的甜的一道倾灌进去,扰得他睡得很不安稳。   直到突然有只冰凉凉的手拂过他的脸,钟宴笙困在梦里,睁不开沉重的眼皮,模糊感觉床边好像坐了个人,看了他一会儿后,弯下身在他眉心亲了一下。   仿佛一道护身符,那些光怪陆离的梦被一个吻慢慢抚平了。   床边的人没坐太久,就匆匆离开了。   钟宴笙的梦却平静了下来,呼吸匀长,睡得浑身酥软地从睡梦里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天色已经黑了。   居然都到晚上了。   夏天多雨,外面一片哗哗的雨声,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桌上点着只蜡烛,烛光飘飘忽忽的,大概是云成怕他醒来怕黑,提前点的。   喉间干渴得厉害,钟宴笙爬起来,吞咽了下发疼的嗓子,开口想叫云成,却在撑起来时,发现有个东西顺着胸口滚下去,硬硬地硌着他。   钟宴笙把那个东西抓起来,仔细一看。   是个很精致的木雕,雕的是只……圆滚滚的山雀?   看得出雕刻的人很用心,每一缕羽毛都雕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虽是死物,犹如有灵,可爱又讨喜。   钟宴笙眼睛一亮,喜欢得捧着翻来覆去地看,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即使送他木雕的人什么纸条都没留下,但他一看就知道这是谁送他的。   这是萧弄亲手雕的吗?   钟宴笙用指尖摩挲着小山雀的每一条纹路,骤然想起自己只差几笔就画完的小人画,一时连口渴都忘了,兴冲冲地爬下床,从送进屋里的行囊里翻出他的画,放到桌上,热火朝天地忙起来。   萧弄送他小山雀木雕,那他今晚也要把画送给萧弄!   头疼脑热好像都远去了,钟宴笙披着外袍,趴在桌上,忙活了一阵,将小人画的最后一幕停在了城墙上。   英俊的小人在吹埙,漂亮的小人望着他,城墙之下,铁花纷飞。   他真正对萧弄放下畏惧与提防,就是在生辰的那晚,萧弄带他上城墙,用陶埙为他吹了一曲后。   仔仔细细勾勒完最后一笔,钟宴笙满意地翻看了下。   他特地让人用宣纸装订成书册那样的小册子,现在已经画满了。   正翻着,余光里晃过道人影,逐渐靠近了房门。   钟宴笙这几日都是偷偷摸摸画的,生怕被人发现,连忙将这册小人画合起来,塞进怀里,又将桌上的东西胡乱塞到床底下。   做完这一切,屋门恰好被轻轻推开。   进来的人显然没料到钟宴笙已经醒了,动作一僵:“小殿下,您醒了?您感觉如何了?”   “已经好些了。”钟宴笙假装镇定地坐在床上,抬眸望着霍双,“有什么事吗?”   他的心思没放在霍双身上,目光顺着他肩头往外瞟了瞟。   天都黑了,萧弄怎么还没回来?   霍双思忖了下,似乎下定了决心:“小殿下,属下有点话想跟您说,其实属下……”   他还没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靠了过来:“殿下!有急报!”   来传信的人钟宴笙有些眼熟,是之前在驿馆大堂见过的,魏巡抚手下的人。   钟宴笙记得,他喝药睡过去前,云成跟他说,萧弄在跟魏巡抚等人商量,准备去春风谷一探。   此时不见萧弄,反倒见此人来传急报,他心口冷冷一跳,生出几分不太好的预感,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沉静:“说。”   “两个时辰前,定王殿下与魏大人前去春风谷查探地势,回来时突降大雨,匪徒在大雨中出现,袭击了殿下和魏大人,魏大人负伤,已被送回来医治……”   他迟迟不说重点,钟宴笙盯着他,轻轻问:“定王殿下呢?”   钟宴笙的眸色很温柔,那人却被盯得冒出一额头的汗,忍不住擦了擦冷汗:“匪、匪徒的袭击突然,又熟悉地势,定王殿下与魏大人只是前去查探一番,并未带太多人……”   “我问你,”钟宴笙打断他的话,“定王殿下呢?”   “……定王殿下失散了。”   作者有话说:   楼清棠:他比你大,比你老~   迢迢:哦哦。   瞎弄:?他内涵我你还应和他!   哪怕是定王殿下,也会有年龄焦虑呢(   人没事(合十) 第五十六章   夜色低迷, 凄风冷雨。   驿馆大堂的地上湿漉漉的,再次挤满了桂广当地的官员,只不过这回坐在主位上发号施令的人变了。   钟宴笙已经换了身轻便的窄袖衫, 因为风寒未退, 两颊上还浮着略微病态的潮红, 低低咳嗽了声,目光落在跪在中间的魏巡抚身上。   后者脸色苍白, 手臂上的伤深可见骨,血浸染了半边衣袍,钟宴笙过来的时候, 医师才为魏巡抚换药包扎好, 地上还残留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定王殿下带着人探查完地势后, 在折返回驿馆的路上, 匪徒忽然出现,因为敌众我寡,天色昏黑, 下官被张总兵护着拼死逃出来,才发现定王殿下没有跟出来,援军到的时候, 地上只剩匪徒尸首,定王殿下不见了。”   魏巡抚摇摇欲坠的, 满脸愧色,深埋下头:“那群匪徒以往劫掠之后, 至少会安分半月, 下官也没想到, 他们竟会埋伏在深林里, 袭击官府的人!”   旁边的张总兵怒道:“必然是匪徒得知朝廷派人前来清剿, 狗急跳墙了!”   其他本地官员纷纷点头应和:“匪徒实在可恶,下官已经加派人手,在林中搜寻定王殿下了,定王殿下英武不凡,定然不会出事的!”   下方一片杂声,谁都不敢担责,就算定王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大患,但皇帝陛下都没什么示意什么呢,也没有理由对定王下手,万一定王真因为跟他们出去一趟折了,那他们铁定要被开刀。   钟宴笙脑子里一突一突的,疼得厉害。   他模仿着萧弄平时的样子,将云成递来的茶盏不轻不重往桌上一磕。   “嘭”的一声,底下的杂音瞬间消失,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钟宴笙身上。   “定王殿下是临时起意要去春风谷探查的。”钟宴笙的嗓音有些哑,但也因为沙哑,褪去了平日里的柔软,多了几分凛然的冷意,“匪徒为什么会提前埋伏?”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整个大堂里的气氛都凝固了。   匪徒能提前埋伏,自然是因为……有人将萧弄的行踪泄露出去了。   萧弄的行踪,除了钟宴笙与萧弄的人外,只有驿馆里几个一同议事的官员清楚。   魏巡抚等人脸色煞白:“小殿下明察!我等断断不敢与匪徒勾结、谋害定王殿下啊!”   一个个都急赤白脸地辩解着,钟宴笙直勾勾盯着他们,脸色比负伤的魏巡抚还苍白,没有吭声。   方才听到萧弄失散的消息后,他脑子里空白了好久,直到攥着那个小山雀木雕的手指都发疼了,才骤然回过神,努力镇定下来,吩咐所有人去大堂等待吩咐。   萧弄不在,钟宴笙就是话语权最大的人。   来大堂的路上,钟宴笙撞上了急匆匆赶来的云成和楼清棠,俩人本来在厨房给钟宴笙看着药,听闻消息,就立刻过来了。   钟宴笙把跟在后面的霍双支开,才从楼清棠嘴里得知,五百黑甲军,萧弄只带了二十人出去,剩下的都留在了驿馆。   为了保护他。   楼清棠匆匆告知他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很复杂:“殿下离开前的命令是,他不在的时候,剩下的黑甲军都听小殿下的调令。”   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其他的什么,钟宴笙的眼眶热热的,控制不住的发红。   雨这么大,突然遇袭,萧弄怎么样了?   是不是受伤了才没回来?万一他要是……   钟宴笙不敢想下去,他得让自己想些其他的,才能冷静下来,仔细去思考萧弄遇袭这件事的疑点。   连魏巡抚和张总兵都能冲出重围,萧弄身经百战,怎么会出不来?除非所有匪徒的目标都是他。   可是那群匪徒听起来并不暴戾,平日劫掠时,如非必要也不会伤人,为什么会袭击萧弄?   除非袭击萧弄的不是匪徒,而是刺客。   想要萧弄命的人太多了,在京城不好下手,楼船上又全是黑甲军,在春风谷是最佳时机。   是谁派的人?老皇帝、德王、安王,还是其他哪个与萧弄有仇的人?   ……不论是朝中百官,还是京城众多世家里,跟萧弄没仇的反倒屈指可数吧,定王殿下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两只手都数不完,谁都有可能派人下手。   钟宴笙一时有些无言,抓着衣摆的指尖都在微微发白。   那萧弄知道自己被一堆人盯着脑袋吗?   他是不是故意只带了那么点人出去的,想要将刺客钓出来,只是出了什么意外,才导致失散没回来?   定王殿下战无不胜……他不信萧弄会折在一群鼠辈手里。   钟宴笙咬了咬牙,压下心慌,强迫自己前后捋了捋,感觉得先将最可疑的这群官员扣在驿馆为上。   “敢不敢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们说两句话就算得的……来人,几位大人今晚留宿驿馆大堂,任何人不得与他们说一句话。”   钟宴笙说话的时候,没忍住又重重咳了一声,沙哑地接上下一句话:“违者,杀无赦。”   那张雪白如纸的昳丽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待在萧弄身边久了,与萧弄竟有一瞬间的重叠相似,在稍显昏暗的大堂里,透着种诡艳的漂亮。   从萧弄口中吐出这样的话,众人见怪不怪,但从柔软的小殿下口中出现这句铁血的话,反倒叫人后背发寒。   魏巡抚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这小殿下年纪轻轻的,看上去又没什么脾气的样子,一看就是不怎么会拿主意、温吞好拿捏的性子,众人本来都没太将他放在眼里,哪知道这少年居然还有另一幅面孔。   想必,是在定王在场的时候,故意蛰伏着?   魏巡抚不得其解,也疼得没力气跟其他人交换眼色了,惨白着脸垂首应是。   只有钟宴笙知道,他藏在袖子下面的手是在轻轻发抖的,心跳忽急忽缓的,后背一片冷汗。   必须赶紧找到萧弄,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否则萧弄一定会派人来向他报平安的。   钟宴笙望了眼沉默地站在大堂一侧的霍双等人,咬了咬牙。   萧弄不见了,他要去找萧弄很正常,但他不能只带黑甲军去找萧弄,否则一定会被报给老皇帝的,老皇帝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很见不得他跟萧弄关系紧密。   “时间紧迫,黑甲卫调出三百人,随我搜山寻找定王殿下,五军营的人调出两千,在春风谷附近待命。”钟宴笙道,“其余人留守驿馆,有任何消息,即刻禀报。”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不管是留在大堂的定王一脉,还是霍双等人和本地官员,全部出言反对:“小殿下要亲自前去?万万不可!”   “十一殿下怎么能亲自涉险?匪徒连定王殿下都敢袭击,万一小殿下出了什么事,我等如何与陛下交代啊!”   “小殿下,定王殿下肯定也不希望你亲自出去的!”   连云成都反对:“少爷,您还有病在身,万一……”   钟宴笙抬起手,打住了他们的话,温和的眉目竟透出几分凌厉来:“这是命令,不是商量。备马!”   他不确定内奸到底是谁,是大堂里这批被扣住的官员,亦或是三大营里的人,甚至可能是黑甲卫……谁都有可能想杀萧弄,可是他不会。   钟宴笙有种朦胧的预感,萧弄现在很需要他。   众人停滞半晌,还是收回了话,霍双还想反对,钟宴笙却已经起身走了。   大雨已经歇住了,雨后的夜里格外寒凉,云成清楚钟宴笙下定决定后脾气有多倔,默默将抱着的御寒衣物递给钟宴笙,有些难过。   他不会骑马,只能等在驿馆里了。   “少爷,您一定要当心。”云成心里难受,“我在驿馆里等着您。”   在他和小少爷分开的几个月间,小少爷竟然已经成长这么多了,能够快能独当一面了。   楼清棠一直没吱声,见钟宴笙准备亲自前去,拧着眉也没反对。   钟宴笙能想到的,他自然也猜到了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先前外头大雨暴雷的……上次萧弄也是淋了场大雨后,头疾发作得格外厉害。   万一这次也是因为这场意外的雨,提前引发了头疾,那可能真的只有钟宴笙亲自前去才能解决了。   见没人说话了,他突然凑上前,朝钟宴笙拱了拱手:“草民来时,雇请了一队镖师,眼下小殿下正缺人用,不如草民也带上镖师,随同小殿下去寻找定王殿下?”   楼清棠出声,也没人感到奇怪,毕竟他丢了那么多货物,还指望着最有可能剿匪成功的定王殿下给他找回货物。   而且这位还算个有名的义商呢。   钟宴笙默默地朝楼清棠点点头。   楼清棠又掏出两个药瓶,递给钟宴笙:“草民祖辈都是大夫,自己也偶尔钻研些药物,这是草民特制的一种药丸,对压制风寒很有效,不过吃了后,会有些嗜睡没力气,另一瓶是伤药,小殿下若不嫌弃,可以一试。”   霍双上前想要隔开他:“小殿下怎可能随意用这种来历不明的药……”   话没说完,钟宴笙已经接过去了:“好,多谢楼先生。”   霍双一噎:“小殿下,这药成分不明,万一您吃出了什么事呢?”   “那楼先生也别活了。”   楼清棠:“……”   小美人跟着姓萧的学坏了。   钟宴笙深深吸了口气:“好了,雨停了,该出发了。”   上马的时候,钟宴笙吞下一粒楼清棠送的药。   很多东西就算是记不清了,但一尝到熟悉的味道,记忆又会重新浮上来。   这苦得不行的味道,钟宴笙尝过。   是在很早之前,他中药跳入河中,被萧弄捞上画舫后,口中被塞进来的味道。   钟宴笙不喜欢苦苦的味道,被塞进药丸后,总是吐出来,几次三番后,惹恼了本就耐心不佳给他喂药的人,碾着他的唇瓣用舌尖将要抵了进去。   那些模糊的回忆涌上来,钟宴笙忍不住碰了碰烧得有些干涸的唇瓣。   虽然不太温柔,但萧弄对待他很有耐心。   他一直以为那时候萧弄行动不便,好心把他捞出河里,还被他强行摁着睡觉。   那天晚上……是不是他误会了,萧弄也是愿意的吗?   钟宴笙感觉,他想问萧弄的问题又多了一个。   清寒的夜风拂过滚烫的面颊,有些冷刺刺的刮脸,扫去了脑中的昏沉,钟宴笙回过神来,抿了抿唇,一挥马鞭,被一群人簇拥着,驾着马奔向了春风谷。   春风谷离驿馆不算太远,在朦胧的夜色里,两边陡峭的高山中间挤出一条窄道,仿若某种张着口准备吃人的巨大怪物,沉默地盯着举着火把提着风灯奔袭而来的众人。   霍双是钟宴笙的副将,听从命令去调驻扎在驿馆外的五军营士兵了,跟在钟宴笙身边的,是万洲为首的侍卫与黑甲军。   之前来报消息的人在前带路,带着众人钻进了夹道外的一片树林:“回小殿下,匪徒就是从这里出现的。”   夜晚的山林里静悄悄的,除了这一小片光亮,其他地方都黑漆漆的,暗处仿佛有人在盯着他们一般。   钟宴笙说不害怕是假的,鼓起勇气,借着火把的亮光,看清了周遭的景象。   附近的树丛都有被马儿踩踏的踪迹,湿泞的地面全是杂乱的马蹄印和脚印,还有一连串的血迹与不知谁掉的刀,看得出发生过打斗的痕迹。   因为下过一场雨,足印不是那么清晰,但依稀可见蔓延到了山林深处,沿途还有一大片被倾轧的草丛。   周围除了雨后的泥腥味外,似乎还浮着淡淡的血腥气。   地上的尸体被几个守在此地的士兵堆放到一起,摘下了脸上的布巾,因为失血,那些尸体的脸都死白死白的,有的脖子断了筋,还有个别直勾勾地睁着眼,死不瞑目般,惨烈又血腥。   钟宴笙活了十几岁,连死鸡都没见过,看过最血腥的场面,就是萧弄将孟棋平绑在台子上那次了,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反胃。   他后背发凉,心里惴惴的,不大敢看死人,右手攥紧了萧弄送他的匕首,飞快地瞄了眼地上的尸体,见里面没有熟面孔,也没有穿着黑甲卫衣服的,悄悄松了口气。   要是展戎,或者在王府里见过的暗卫出现在里面,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没人发现钟宴笙怂怂的样子,在驿馆里,钟宴笙的表现就已经很服众了:“殿下,先前派来的官兵已经沿途搜寻进山了,也不知那群匪徒是否还埋伏在附近,林中危险,小殿下还身体不适,要不还是候在外面等消息吧?”   只是看了一眼,钟宴笙胃里也有些翻涌,惨白着脸,拼命咽了好几下,才咽下想吐的感觉:“楼先生的药很有效,我现在好多了。”   一点也不好。   “蛮人盘踞漠北边境外,对我大雍虎视眈眈,王叔身份特殊,不能有一点闪失。”钟宴笙的语气很沉肃,“带人随我进山,今晚一定要找到王叔。”   他好想立刻见到萧弄。   跟随而来的几个五军营将领愣了愣,没想到钟宴笙考虑的是这方面,定王镇守边关多年,已经是一道无形的城墙了,蛮人见到黑甲军就跑,要是萧弄当真在这里出了事,消息走漏的话,那后果的确不可估量。   没想到小殿下的格局竟如此之大,考虑得如此之多。   众人神色一肃,纷纷听令:“是!”   钟宴笙吩咐完了,骑着马分开两道的树枝,朝着山林深处而去。   后面突然响起道声音:“如今边关局势已定,轻易不会起乱子。小殿下这么着急寻找定王殿下,当真是担心边关会乱吗?”   钟宴笙转头一看,又是那个讨厌的万洲,望着他的眼底闪烁着狐疑之色。   他木着脸道:“是吗?既然你那么有自信,那万一边关乱起来,我替你向陛下请命,送你去平乱吧。”   万洲:“……”   钟宴笙焦心得不行,骑着马转了个弯,没心情再搭理他。   本来就有一批官府的士兵进来搜寻了,地上的足印很乱,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火把亮着,旁边扎着个红带子,以示此片区域搜寻过了。   钟宴笙望向夜色下莽莽无边的山林,陷入了一种恐慌的茫然。   萧弄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该怎么找到萧弄?   四处都挂着代表搜寻过的红带子,山道越往里面越窄,渐渐地不能骑马了,众人只得下了马,走在泥泞的山道上,衣裤都被溅上了泥点子。   其他人还好,护在周围的几个黑甲卫看着钟宴笙,却有些为难。   王爷让他们护好小殿下,听小殿下的调令,但他们也没想到钟宴笙会亲自过来。   此刻钟宴笙裤腿上都是泥,干干净净的小殿下,实在是很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护在周围的黑甲军静默不语,警惕着周遭,忽然,一个黑甲卫望向深林里的某一处,噌然一声拔出刀,嚓地拦下了一支飞箭:“什么人!”   众人一惊,跟着唰唰拔刀:“保护殿下!”   下一刻,暗林中亮起了一片雪亮的刀光,一群人埋伏在路边,提刀袭来。   竟然当真还有刺客蹲守在春风谷附近,而且目标很明确,就是朝着钟宴笙来的!   钟宴笙眼尖地注意到,他们身上的衣服,与山林外的那堆尸体是一模一样的,显然与袭击萧弄的是同一批人。   谁又想要萧弄的命,又想要他的命?   钟宴笙脑子里窜出个可能,死死攥紧了匕首,在一片怒吼与刀光剑影里,心惊胆战地躲在侍卫和黑甲卫身后,没有乱跑。   这种时候,惊慌失措地乱窜才容易被逮住。   这批刺客并不多,只是接着黑夜与树林的遮挡,才敢正面冲来,黑甲卫个个以一当十,就算是在不熟悉的地形里,战力也比寻常的士兵厉害,一会儿就能解决……   钟宴笙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眼角余光中,又冒出了一批人!   显然这些人不是为同一个人卖命的,袖子上比先前的这批身上多了个绣花的纹样,出现之后,毫不犹豫地朝着黑甲卫杀来,目标还是钟宴笙。   两批人?   钟宴笙愣了一下,短暂的恐惧之后,又很快镇定下来。   他带来了四百黑甲卫,还有五军营的士兵,以及出身锦衣卫的万洲护卫在侧,这两批刺客就算一齐进攻,在黑甲卫的重重守护下,也靠近不了他。   解决这些人,只是需要费些功夫罢了。   念头刚落下,有个士兵慌张地喊起来:“邪了门了,怎么越打越多,又来人了!”   钟宴笙跟着慌张:“……”   不是他叫的!   从众人背后的方向,居然又窜出了一批人!   与前两批出现的人又有不同,这些人的面巾是灰色的,显然是没料到已经有两队刺客出现了,众人相对一愣后,毫不含糊地冲了进来,制造出不小的混乱。   没料到又冒出了第三批人,连黑甲卫们也愣住了,随即当机立断做出决定:“放信号!且战且退,护着殿下离开山林!”   钟宴笙这回不敢再多想什么了,跟着他们挪了挪坑。   然而信号烟花刚放出去,居然又从侧后方涌出了一堆人!   万洲终于撑不住,甩了甩刀上的血,骂了一声:“他娘的!这山林里到底藏了几批人?宝庆府的这群废物,到底怎么排查的!”   钟宴笙头一次感觉他骂得对。   然而形势居然没有恶化,这群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几批刺客,不知道是争着拿钟宴笙的人头,还是彼此有仇,亦或者有人纯粹就是来搅浑水的,几批人撞到一起,场面瞬间无比血腥混乱,彼此都杀红了眼,一时也没人注意要先杀目标了。   护在身边的阵型也有些乱起来,钟宴笙瞅着场面混乱,猫着腰悄悄往后退,退到一半,腰上骤然一紧,嘴也被一只大手捂住了。   他被人圈着腰往后一拽,来不及喊一声,就被直接拖进了树丛中。   一瞬间,钟宴笙简直是毛骨悚然,根根寒毛直竖,不假思索地抽出袖中的匕首就要捅过去,动作到一半,腰上的手又紧了紧。   钟宴笙一愣,抓着匕首转过头。   视野很昏暗,他看不清身后人的模样,却嗅到了他身上带着的铁锈血腥气,以及淡淡的苦涩冷香。   “哥哥?”   钟宴笙从他的手心里挣出嘴,含糊地叫了声,心又砰砰跳了起来,是和紧张害怕时不太一样的急促。   身后的人一声没吭,几乎是将他提起来了,钟宴笙犹豫了一下,乖乖的没有乱动。   夏日的树林生长繁茂,山道错综复杂,抱着他的人却仿佛能在夜里视物一般,走得轻巧从容,飞快退离了那片火光与厮杀声交织的地方,已经有人发现了钟宴笙被带走,惊怒的大吼声不断:“小殿下被劫走了!”   簌簌的枝叶声从耳边不断掠过,交错着沉重的呼吸声,钟宴笙嗅到他身上愈发浓郁的血腥气,心里发紧:“哥哥,你受伤了吗?严不严重?我带了楼大夫给我的伤药。”   还是没有回应。   注意到他们似乎是在往山林深处钻,钟宴笙隔了会儿,忍不住又问:“哥哥,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们不下山吗?”   身后的人还是没开口,反而嫌他很吵般,又捂住了他的嘴,不知道穿过了多少条深林小道,最后抓着他,一头钻进了一个掩藏在茂密枝叶后的山洞中。   随即钟宴笙身上一轻,被轻拿轻放地放到了地上。   钟宴笙直觉萧弄的状态好像不太对,终于被放下后,立刻掏出腰间携带的火折子,嚓地一声后,点亮了周围。   这大概是哪个上山打猎的猎户待过的山洞,不算深,地上铺着层稻草,还有个早就熄灭的柴火堆。   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的确是他熟悉的深蓝色。   钟宴笙松了口气:“哥哥,你……”   他的话说完一半,就又被捂着嘴打断了。   那张俊美的面容在火光中半明半暗的,眼底没有以往熟悉的笑意,反而覆着一层薄红的血雾,显得混沌又狂躁,捂着他的嘴低下头,高挺的鼻梁蹭了蹭他颈间薄薄的肌肤,闭上眼深嗅了一下后,歪着头挑起眼,盯着他露出了个难以捉摸的笑容。   钟宴笙被他有几分轻佻的动作吓得浑身一僵,迟钝地察觉到了几分危险。   眼神不对。   面前的人打量着他,眼神里慢慢涌出的,是一种纯粹兽性的贪婪邪欲。   不像萧弄平时看他的眼神。   更像是只刚把猎物叼回自己的洞穴里,思考着从哪开始下口的野兽。   作者有话说:   脑子不清楚的瞎弄:嘿嘿,叼回来只香香的老婆! 第五十七章   对上这样充满混沌兽性的眼神, 之前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冷不防又窜上了脊背。   钟宴笙恍惚想起来,从进林子后,他就总觉得, 暗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   是萧弄吗?   方才的场面那么混乱, 萧弄出现带走他, 不像是来救他的……反倒像是伺机来抓他的。   强作的冷静镇定逐渐碎得七零八落,钟宴笙单薄的身子微微发着颤, 与萧弄对视着,漂亮的眸子里漫出了蒙蒙的水雾,摇曳的火光中, 那双明亮清透的眸子像日光下潋滟的湖泊, 摇摇欲坠地闪烁着细碎的光。   对上这样一双泪蒙蒙的眼睛, 萧弄似乎感到了一丝烦恼, 停顿一下,捂着他眼睛的手往上一移,盖住了他的眼睛。   嘴上的束缚消失, 钟宴笙哽咽了一下,沙哑着开口:“你、你怎么?我们真的不能待在这,楼大夫也来了, 我带你去找他……唔!”   他话没说完,那只手又移下来, 捂住了他的嘴,眉目显得冷酷极了, 很不喜欢他说的话般。   钟宴笙困惑地望着他, 眼睫被泪意沾湿, 愈发浓黑如墨, 衬得眼眶的红意格外明显, 连带着鼻尖也微微发红,像一片白瓷,透着点薄薄的易碎感。   萧弄盯着他看了半晌,手又盖上他的眼睛。   钟宴笙:“…………”   憋着的眼泪突然就哭不出来了。   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剐蹭过萧弄的手掌心,下一刻,就感到覆盖在眼睛上的手掌往下压了压,隐隐带着股威胁之意,仿佛是在警告他不要撒娇。   萧弄的情况太不对劲了,神智明显不太清醒。   钟宴笙咬咬唇,想起他还没来得及问萧弄头疾的事。   是因为头疾吗?   钟宴笙迟疑着,小声开口:“哥哥?”   大概是发觉钟宴笙不再叽叽喳喳地想叫他走了,盖在眼睛上的那只手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往下面来捂他的嘴。   眼前的视线一片黑暗,但钟宴笙能察觉到,萧弄极富存在感的视线正在他的唇瓣与脖颈间来回衡量。   他被按着仰着头,微微干涸的唇瓣无意识微启着,露出一小点点嫣红的舌尖,雪白瘦弱的颈项也被迫暴露出来,淡青色的脉络隐现,在萧弄的注视下,喉结紧张地滚了滚。   山洞里静得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个粗沉,一个急促。   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钻进耳中,钟宴笙还没反应过来,猝然被推到了身后的稻草堆里,混杂着浓郁血腥气的苦涩冷淡气息迎面扑来,萧弄依旧捂着他的眼睛,低下头来,仔仔细细地嗅他。   像从前每天都会跑到他床上来耍流氓的踏雪一样,他嗅得很仔细,从柔软的唇瓣嗅到尖巧的下颌,又抵着颈子上温热的肌肤,蹭到他的喉结上,嗅着他的味道,很满意一般,发出轻微的叹息。   钟宴笙被他死死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连脖子都转不动,微凉气息喷洒在敏感的喉间,刺激得他忍不住又吞咽了好几下,因为什么都看不见,惶惶不安,嗓音都禁不住发着抖:“哥哥……”   萧弄还是没搭理他,脑袋埋在他颈间深嗅了会儿,似乎开始不满足于只是嗅钟宴笙的气息。   随即喉结突然被什么温热湿软的东西舔舐过。   钟宴笙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呼,猛地挣扎了一下,又被以一股完全无法抵御的力道摁了回去。   萧弄、萧弄舔他。   钟宴笙的眼眶又湿润了,脑子里一片发白,萧弄舔他,比萧弄亲他还要……过分。   他的一只手还徒劳着抓着那个火折子,替萧弄看清他狼狈的样子做嫁衣,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把弧度诡异的匕首,细瘦的手背青筋都微露了,还是无法拔出来。   钟宴笙的顾虑太多,舍不得用刀鞘砸一下萧弄的脑袋,但压在他身上的人显然却没什么怜惜之意,品尝到身下人的味道后,愈发放肆起来,咬上那枚颤抖个不停的小小喉结,用齿间追着磨着,恶劣地戏弄着他。   那种感觉实在陌生又可怕,有种要被一口吞掉的错觉,一半羞耻,一半恐惧。   钟宴笙手上一抖,勉力举着的火折子啪地掉到地上,指缝间的微弱火光也消失无踪,山洞内彻底陷入了黑暗,没人看得见钟宴笙是怎么被压在稻草堆里弄得浑身发软的。   他想叫萧弄停下,可是到口的话就成了破碎的低吟,手指徒劳地在空中虚抓了一把,就被萧弄的手指穿过指缝抓着,摁到了地上。   脑子里嗡嗡的,身体笼罩在一片蒸笼般的高热之中,用药压下去的风寒症状好像又气焰汹汹地烧了回来,比之前还要猛烈。   明明是那么冷的雨夜,钟宴笙浑身却浸透了濡湿的热汗。   然而□□似乎也不能满足萧弄了。   萧弄的喘息声在耳边,一声重过一声,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渴望。   但更本能地反应又促使着他不断亲吻舔咬着钟宴笙的颈子,反复摩挲着钟宴笙颈侧的一小片肌肤,仿佛那下面有着更香甜的东西,引诱着他咬穿唇下脆弱的细颈。   钟宴笙的呼吸都停滞了。   那片肌肤下,跳动的是他的颈脉。   要是萧弄咬开那片皮肤……就是楼清棠赶过来也救不了他。   钟宴笙直觉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压着嗓音里的颤抖,小心翼翼问:“哥哥,你捂着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你,可不可以放开手?”   他在试探萧弄还听不听得懂他的话。   片刻之后,压在眼睛上的手松开了   还、还听得懂一点,那就是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了。   钟宴笙不知道该不该松口气,一片黑暗中,他看不见萧弄的眼睛和神情,但能感觉到,萧弄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颈子。   像只一眨不眨紧盯着猎物的凶兽。   “哥哥,你是不是,头很疼?”   埋在他颈间的脑袋略微点了点头。   钟宴笙心口揪紧了,难受得发哽。   他就知道,几个鼠辈刺客怎么可能奈何得了萧弄。   暴雨雷霆,或许将萧弄的头疾提前引发了,还引发得尤其严重。   萧弄头疾发作时肯定不好控制,跟随来的黑甲卫应当是把他弄丢了,又不敢去回禀,一直在找他……   萧弄这个混沌浑噩的状态,也不可能自己回宝庆府。   他除了头疼,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   钟宴笙很想给他检查一下,可是他被牢牢摁在稻草堆里,动弹一下都会引起萧弄的警觉,只能根据以前萧弄头疾发作时的表现,做出了个猜测:“我、我能帮你缓解疼痛吗?”   萧弄点了点头。   钟宴笙有些茫然。   萧弄的头疾是怎么回事,他从未听人说过定王殿下还有这样的疾病,连楼大夫也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又为什么能为萧弄缓解疼痛?或者说,是他的气味或者别的东西?   钟宴笙缓了缓急促的呼吸:“那、那你是不是,想吸食我的血?”   萧弄没有动,不摇头,也不点头。   钟宴笙明白了。   钟宴笙很怕疼,但是萧弄要是想要他的血,他当然愿意给,即使会有些痛……可是他不能让萧弄咬破他的脖子。   他会死的。   但是眼下萧弄显然完全无法交流,并且越来越失控。   钟宴笙能察觉到他抓在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暴躁了,萧弄仅存的一丝神智或许在压抑着本能里嗜血的兽性,但若是压抑的渴望爆发出来,后果完全无法预料。   如果他被萧弄咬破喉管死在山洞里,等萧弄清醒过来的时候,一定会很痛苦的。   钟宴笙轻轻呼出口气,右手颤抖着伸出来,温柔地拂过萧弄的头发。   高高在上冷漠恶劣的定王殿下,头发也是软的。   萧弄那么警惕,在他抬手时竟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钟宴笙毫不怀疑,要是他对自己生疑,伸手就能把自己的手腕掰断。   随着他试探着摸了几下萧弄的脑袋后,身上人紧绷的身体似乎稍微松了一些,但嘴唇依旧轻蹭着他颈间的肌肤,蠢蠢欲动着想要咬下去。   钟宴笙意识到不能再耽搁了,悄悄将藏在袖间的匕首滑到手中,攥紧了刀鞘。   在定王府时,王伯很喜欢给他讲些从前的故事,也突发兴致,教过他怎么把人敲晕。   位置……大概能确定了,力道……   钟宴笙的心脏紧张得快蹦出来了,他和萧弄贴得那么近,几乎严丝合缝地挤在一起,也不确定萧弄有没有察觉到。   如果能成功把萧弄打晕的话,他就能割破手腕喂他喝血,然后、然后等萧弄醒了给他道歉,和他一起下山。   如果萧弄不生气,能抱他一会儿就好了。   钟宴笙真的很害怕。   就在他狠狠心,要用刀鞘敲下来的瞬间,手腕猛然一把被抓住了,手上的匕首也“啪”一声掉落在地。   耳边传来低低的、让他头皮发麻的笑。   钟宴笙呆了一呆。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萧弄就算是神志不清了,也不是他能偷袭的,恐怕在他偷偷掏出匕首的一瞬间就被察觉到小动作了!   身上的力道一松,萧弄按着他的肩膀,似乎是打算让他换个姿势,从躺在稻草堆上,变成趴在稻草堆上。   但或许是因为仍有一丝理智,知道身下的人娇气得很,打不得碰不得,他没有去抓钟宴笙肩膀,而是抓着他的外袍。   钟宴笙这一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机灵,顺势反身一脱,留下这件御寒的厚袍子,从旁边呲溜一下钻了出去,心如擂鼓地朝着山洞口冲过去。   方才钟宴笙抓着匕首刀鞘要砸萧弄,萧弄都没有被激怒,但他逃窜的行为显然激怒到了萧弄,钟宴笙才跑了两步,就被提着领子一把抓住,头晕脑胀地丢回了稻草堆。   但不等萧弄进行下一步动作,钟宴笙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滑过双腿。   意识到那是什么,钟宴笙简直毛骨悚然,下意识“啊”地叫了声,声音都带了哭音,惊慌失措地喊:“萧弄,蛇……有蛇!”   黑暗中突然响起噌地一声,落到地上的匕首被拔出来,旋即夺地一下,有什么东西被狠狠钉在了石壁上。   钟宴笙从小就害怕蜘蛛和蛇一类的虫子,手上一阵阵地冒鸡皮疙瘩,吓得一动不敢动,生怕黑暗中还有蛇盘踞在侧。   面前的高大黑影一顿,片晌过后,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是钟宴笙之前掉的火折子。   借着火光,钟宴笙余光里可以看见那条被萧弄钉死在墙上的蛇,还在奋力游动着长条的身体,看得他又是一阵发毛,慌忙又四下扫视,连得从不太正常的萧弄手里逃出去都忘了。   下一刻,钟宴笙的脚踝突然被抓住了。   萧弄半跪在他面前,扯下他的靴子,又接着扯他的腰带。   钟宴笙的注意力被迫转移回他身上,脸发臊着想抢回自己的衣带:“你做什么?”   动作到一半,他才发现大腿里侧在发疼。   方才那条蛇,就是窜过了他的大腿,但是他当时太慌张了,居然没意识到自己被咬了。   钟宴笙顿时有些头晕,手指软软的也没了力气,眼睁睁看着萧弄扯松他的衣带,将他的衣袍拉开,褪下了他的褶裤,又想去脱他的亵裤。   钟宴笙的脸已经烫得不行了,红着耳根,抓着亵裤,不让他脱:“已经能看到伤口了……”   那蛇咬得很不是位置,在大腿根的里侧。   钟宴笙身子清瘦单薄得很,唯一的那点肉,似乎都长在了臀上和大腿上,在火折子不算明亮的光芒里,细嫩雪白的腿根泛着点莹润的肉感,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握上去。   萧弄低着头,钟宴笙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这会儿是不是恢复了点理智,含着泪颤声问:“是、是不是毒蛇呀?”   如今正是盛夏,又是在深林中,蛇本来就多,又是雨后,他在游记上看过,雨后蛇喜欢出来活动。   萧弄没吭声,只是把火折子又凑近了点钟宴笙的腿。   犹如美玉般的肌肤上,两个流着血的孔洞愈发明显,破坏了那片肌肤的无暇,洇出点点血迹,十分惹眼。   钟宴笙看也不敢看,感觉自己快不能呼吸了,正怀疑是不是蛇毒开始蔓延了,面无表情盯着他腿根的萧弄忽然低下头,埋进了他的腿间。   萧弄温温凉凉的唇瓣贴在了那处伤口上,吮了吮。   钟宴笙只感觉一股说不清的感觉顺着尾椎爬到了心口,傻了好半晌,才红着脸想去把腿间的那颗脑袋推走:“不用这样,你快带我离开,我们去找楼大夫就好了,楼大夫肯定会有办法……啊!”   他刚一说完,萧弄的大手按在他另一条腿上,咬了口他腿根的肉。   钟宴笙的眼眶顿时又红了几分,不知道是他推萧弄的举动激怒了他,还是话里的用词不对又惹到了他。   察觉到钟宴笙老实下来了,萧弄咬的动作又换成了吮吸,替他将污血吸出来,别开头吐到地上。   他深蓝的眸子还是晦暗不明的,薄削的唇畔染了点点钟宴笙的血,像某种吸食人血的妖物,俊美得透出几分邪意来。   钟宴笙身体绷得紧紧的,眼睁睁看着他再次埋下头,凑到他的伤处,呼吸喷洒在敏感的腿根,搞得他浑身发麻的,好一阵激灵。   他的双手撑在稻草堆上,衣袍凌乱散着,看着腿间埋着的脑袋,打死也没想到,今晚出来,还会有这样的一遭。   在萧弄重复了几次后,钟宴笙伤处没再透出血迹了。   钟宴笙也鼓起勇气,瞄到了钉在山壁上的那条蛇是什么。   就是很寻常的乌梢蛇,没有毒。   钟宴笙茫然地眨了眨眼,感觉吓得冰冷的四肢又有了热度。   他都认识这是什么蛇,见多识广的萧弄会不认识吗?   可是萧弄现在神志不清,认不出来好像也很正常。   替他从腿根吸毒血也太……太奇怪了,堂堂定王殿下,应当不会故意做这种事吧。   钟宴笙眼看着他又要低下头,赶紧道:“我没事了,谢谢你,你松开我吧?”   山洞里好冷,腿毫无遮蔽地暴露在空气里,有点冷。   萧弄好像没听懂似的,又将嘴唇贴到了他的腿上。   那个位置太近了,不断地上上下下蹭来蹭去的,钟宴笙呼吸促乱,感觉浑身都不太对劲,萧弄每次都会无意般对着他腿间吐出几口气。   又一次被刺激到后,钟宴笙像被扼住了呼吸,连腰都僵住了。   夏日的亵裤本来就轻薄,萧弄又离得那么近。   钟宴笙这次是真的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之前是吓的刺激的,这回是羞耻的。   他看着萧弄略微抬起眼,盯着他那里看了半晌,抬眸看了他一眼,再一次低下头。   只是这次和之前不一样,萧弄不再吸吮他的伤口。   钟宴笙瞳孔涣散了一瞬,短促地叫出声,腰间差点弹着爬起来,又被死死了按了回去,他眼底的水光迅速蔓延回来,被那种陌生到极致的感觉包围着,耳边隆隆作响,眼尾也红了一片。   萧弄的力气太大了,他逃无可逃,无力地瘫倒到稻草丛中,唇瓣红得厉害,不停地发着抖。   钟宴笙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病得这么厉害过。   哪怕是他落水之后,烧了三天那次,也没有现在这么热。   小小的山洞成了个蒸锅,微弱的火折子光芒飘忽不定,他被萧弄架在火上烤着,汗水顺着鬓发往下淌,额发濡湿地黏在脸上脖子上,心跳得像下一瞬就要死去。   在最后那一刻,他昏沉着想,萧弄还不如咬他的脖子。   也好过咬他那里。   等萧弄终于放开他的时候,钟宴笙看到他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是个吞咽的动作。   在他腿上掐出好几道痕迹的大手以上来,按住了他的腰。   钟宴笙呆呆地对上那双深蓝色的眸子,直视着里面深沉的欲色,以及翻涌着的更大的风暴。   他意识到了,萧弄还是不肯放过他。   从傍晚醒来,听到萧弄失散的消息后,钟宴笙心里就害怕得不行。   可是他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露怯,还要在各怀心思的官员和老皇帝派来的眼线们面前,努力维持着镇定,学着萧弄处理事务,骑马趁夜亲自上山寻人。   他还生着病,若不是吃了楼清棠送的药,可能早就撑不住了。   路上他还遇到了好几拨刺客,虽然没伤到他,但是他很害怕,更害怕萧弄是不是受了伤。   好不容易找到萧弄,见到他没有出事,他还来不及惊喜,萧弄却意识不清的样子,一直在欺负他,舔他啃他咬他。   他神经高度紧张,不知道怎么发泄那些情绪,被萧弄抓着,用这种方式被迫抵达情绪的巅峰,又倏然回落下来后,强压在心底的委屈后怕惊恐担忧等等一股脑地冲了上来。   钟宴笙鼻尖一酸,眼睛眨了一下,汇聚在眼眶中的泪水突然就连着线地滚出了眼眶,压着声音哭起来:“萧衔危……我、我不理你了。”   滚烫的泪水砸到手背上,萧弄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望着被他弄得乱七八糟、衣衫不整哭着的钟宴笙。   钟宴笙就是想哭,他也不想哭出声,咬着唇一个劲儿落眼泪,眼前的世界都模糊不清的,好半晌,他感觉到抓着他的手松了松,给他穿好了亵裤和褶裤,拉好衣袍,一丝不苟地束好了衣带。   然后他被带进了熟悉的怀里,虚虚地圈着,是个他想挣开就能挣开的力道。   在突然出手将他抓到这里之后,萧弄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或许是好久没开口了,嗓音低沉晦涩,不如平日的从容镇定:“对不起。”   萧弄抬指揩了揩他脸上的泪,紧拧着眉,完全拿他没办法的样子:“……别不理我。”   钟宴笙抬眸撞上那双深蓝色的眸子,抽噎了好几下,才勉强止住哭泣,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哽咽着问:“你……好些了吗?”   萧弄脑子里那根筋还在一抽一抽地狂跳着,意识介于清醒与模糊之间,隔了会儿才应声:“嗯。”   大概。   钟宴笙想想他方才的样子就害怕,想知道让他醒过来的方法:“你怎么忽然清醒了?”   闻言,萧弄顿了顿,瞄了眼他的腿根,面不改色地抚了抚他毛茸茸的脑袋,不想再吓到这只担惊受怕的小鸟儿:“听到你哭,就醒了。”   钟宴笙感觉他的语气很不真诚,怀疑他在骗自己,但他现在没什么力气,不想追究萧弄,哦了一声,还想再哭会儿,脑袋抵在他怀里,继续啪嗒啪嗒掉眼泪。   萧弄只能继续给他擦眼泪,哄他:“下次给你咬回来。”   钟宴笙气闷,踹了他一脚:“谁要咬你!”   胆子越来越大了,一开始都不敢正眼看他,现在说踹就踹的。萧弄垂眸认错:“好,那还是我给你咬。”   “……”   钟宴笙本来就还病着,给萧弄这么一通闹,出了身汗,原本还有些晕乎乎的脑子也清醒了点,嗅到了萧弄身上愈发浓重的血腥气。   他一惊,这才察觉到萧弄腰间那块衣袍一片暗色,是湿的,只是萧弄穿着黑色的衣袍,才不那么显眼。   钟宴笙伸手去抓萧弄的腰带,还没够上,手指就被轻轻捉住了。   “做什么呢,迢迢。”萧弄含笑问,“这就准备报复本王了?”   钟宴笙真的快给他气死了:“你别不正经,给我看看你是不是受伤了,我带了楼大夫给的伤药……唔。”   萧弄忽然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嘴唇,想到萧弄的嘴方才做过什么,钟宴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忘记该继续哭了,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嘘。”萧弄望向外面,狭长的眸子半眯起来,“有客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瞎弄最厉害的本事:把老婆弄哭又把老婆哄好。 第五十八章   萧弄亲过来时, 钟宴笙感觉他嘴里味道怪怪的。   要不是发现萧弄受伤了,他还想再踢他一下。   他捂着嘴不吱声了,山洞里静下来, 才注意到山洞外传来的细微动静声。   像是有人路过了被掩藏在茂盛枝叶后的洞穴, 一簇明亮的火光也从山洞外晃过, 应当是拿着火把或是防风灯。   钟宴笙被萧弄挡在身后,视线在萧弄盯着洞口的英挺侧容上转了转, 想到这颗脑袋方才埋在他腿间在做什么就耳根发烫,赶忙低头看向他腰间的那块布料。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片暗色似乎又洇开了一大片……萧弄腰上的伤口肯定不小, 一直还没有得到医治, 恐怕还在恶化。   难怪他嗅到了那么浓重的血腥味。   如果外面是萧弄的人, 应当会打个暗号什么的, 钟宴笙有注意到,每次萧弄底下人出现时,都会有一阵鸟鸣似的声音传达信号。   如果不是萧弄的亲卫或是黑甲军, 还发现了山洞……   钟宴笙心口冷冷一跳。   今晚出现了好几拨人,都想杀了他和萧弄。   就算是黑甲军,也有可能有出卖萧弄的人。   不过山洞这么隐秘, 白日路过都不一定会有人发现,现在夜色如此深浓, 即使举着火把,也很难注意到山洞的。   先前萧弄那么失控, 恐怕是跟展戎他们走散了, 现在萧弄的神智也恢复了点, 等外面的人走了, 他们就可以去找楼清棠先汇合。   今晚钟宴笙脑子里的想法, 似乎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刚在心里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计划,山洞外的火光就倏地靠近了。   萧弄的眸底还有些混沌不清,与其说是警惕,更像是只凶兽,冷冷盯着企图侵犯自己领地的敌人。   钟宴笙心里紧张,没注意到萧弄异常的神色,攥紧了他的袖口。   身侧的少年靠过来,身上弥漫着清幽芬芳的兰香,让萧弄的意识又清醒了点。   他伸手将钟宴笙往怀里带了带,比钟宴笙宽大修长些的手将他的手握住,拇指带着丝安抚的意味,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别怕。”   钟宴笙的心一下定了定。   与此同时,沙沙的声音自洞口响起,火光倏然探了进来。   随即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倒是叫属下好找,竟然躲在这儿啊,小殿下,还有……定王殿下。”   发现来人是谁,钟宴笙的脸色变了变。   来的是霍双也就算了,好死不死的,居然是万洲!   这个万洲,从一开始被老皇帝拨到他身边,就对钟宴笙很轻蔑的样子,骨子里并没有尊重之意,多次逾越。   钟宴笙脾气软,但也不是任由人欺负的性子,教训了他几次,能明显察觉到,万洲有时候盯着他的眼神愈发阴沉了。   而萧弄又是老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在京城和驿馆时,萧弄身边总是环绕着暗卫亲卫,从不让陌生人近身,现在萧弄受了伤,倘若万洲发现,他会做什么?   万洲手中的风灯比火折子明亮多了,山洞也不大,瞬间就映亮了周遭,也映出了萧弄腰上洇出的那片暗色。   几乎是同一时刻,万洲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锐利的目光落在了萧弄身上:“哈,定王殿下,这是受伤了?”   方才萦绕在山洞里的暧昧气氛已经尽数消失,钟宴笙的手指禁不住一颤。   万洲和霍双一样,都是被老皇帝特地从锦衣卫里调选出来的,身手肯定不差。   萧弄要是好好的,肯定不惧此人,但问题是萧弄受伤了。   萧弄受伤了,他……他得保护萧弄!   钟宴笙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勇气,上前两步,将萧弄挡在了身后。   见到他的反应,萧弄反倒怔了一怔,啼笑皆非地将他拉了回来。   见他们俩当着自己的面拉拉扯扯,万洲阴沉的脸色顿时多了丝古怪:“没想到两位关系还挺好,我就说,小殿下怎么生着病也要冒险上山寻人,在陛下和众人面前遮遮掩掩的,演得倒是辛苦。”   他一只手提着防风灯,另一只手已经缓缓按在了腰间的刀上,盯着萧弄的眼底透出股阴鸷的寒气。   既然已经暴露了,钟宴笙也不辩解了,暗暗握紧了拳头:“那你说错了。”   他的嗓音很哑,透着掩饰不掉的绵软,在模糊的火光里,面容漂亮得不似真人,万洲的注意力不由分散了一些到他身上:“什么?”   面对敌人,尤其是面对定王,万洲本来是不该犯这个错误的。   但萧弄没开口,身上还洇开了那么大一片血迹,似乎受伤严重的样子,而且若是萧弄还能行动自如,肯定一早就跟黑甲军汇合了,哪会带着这没用的漂亮废物落单,待在这山洞里给他撞见?   钟宴笙上次能偷袭他,也只是因为他没料到钟宴笙会带着刀,更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罢了。   萧弄看起来像只受伤的雄狮,没有平日里强势,钟宴笙又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个因素重叠在一起,让万洲无意识地放松了警惕。   钟宴笙直视着他,缓缓道:“我跟定王殿下,本来就没遮遮掩掩的。”   萧弄只是喜欢当着别人说些只有他们知道、似是而非的话罢了,他还敢当众揉他手指尖呢!   就在钟宴笙话出口的瞬间,防风灯忽然啪地一下,被某个东西砸灭了,山洞里倏然落入黑暗,钟宴笙感觉身边的人擦过了耳畔,旋即前方传来声痛呼怒喝。   万洲视野陷入黑暗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随即握刀的手腕上传来一股恐怕的剧痛,他知道萧弄的厉害,若是刀落到了萧弄手里,他下一刻就得毙命!   万洲想也不想,忍着剧痛猛地一把将刀掷出山洞,赤手空拳跟萧弄打起来,凭着记忆力猛攻萧弄受伤的腰部。   寻常人流了这么多血,怎么着也会虚弱几分,力有不逮,更何况被攻击伤处。   然而萧弄的力道比他想象的要恐怖得多,万洲惊疑不定的,简直脊背发毛,要不是他确定面前的人是萧弄,都要以为他在跟什么没有理智的野兽在搏斗。   听着不远处嘭嘭的声音,钟宴笙抓紧了火折子,心惊胆战地蹲在稻草堆边,不知道是谁占了优势,也不敢过去添乱。   终于,又一声怒喝之后,砰地一下,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倒在了他面前,山洞之中倏然静默下来。   钟宴笙后背冒出了汗,稳住呼吸,吹亮了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映亮了周围一小片,倒在他面前不远处的人,是万洲。   萧弄一只脚踩在万洲背上,面容在火光的照射范围外,神色模糊不清的。   钟宴笙眼睛一亮:“哥哥!”   萧弄应了声:“嗯。”   万洲咳出一口血沫,听到俩人的对话,艰难地骂出一声:“你们……果然有奸情!”   他骂得好像……挺对。   钟宴笙有点难为情。   萧弄碾着万洲的背,嗓音不似面对钟宴笙时的低柔,冷冰冰的:“老东西为什么派你们监视他?”   他一脚下去,万洲背上的骨头似乎“咔”了一声,痛得他的五官扭曲狰狞,咬死了不开口。   萧弄不疾不徐的,一寸一寸碾过去,每踩过一个地方,就响起“咔嚓”一声碎裂的脆响,万洲就是再熬得住,也抵挡不住本能的痛苦,踩到第七根骨头的时候,他额间青筋暴突,发出了一声不似人的嘶哑痛吼:“我说……我说!”   上次见到这种情形,还有萧弄的这种状态,还是在教训孟棋平的时候。   钟宴笙看得心里发毛,无意识往后爬了爬。   见到钟宴笙的反应,萧弄的动作一顿,淡淡道:“说。”   万洲的脸埋在地上,终于能喘上一口气了,喘了几口气,骤然抬头瞪向钟宴笙,发出声冷笑:“你以为你当真是什么尊贵的皇子?”   钟宴笙一怔:“……什么?”   萧弄也眯起眼,踩上了他的脖子:“说清楚。”   庄妃所居的冷宫走水后,萧弄派人循着当年所有可能接触过庄妃的太医和宫人往下查,然而老皇帝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查这个,动作要快一步,派出去的探子每次找上去的时候,人已经死透了。   越是这样,萧弄越是怀疑。   只是没想到这种隐秘的事,万洲居然会知道。   萧弄逼供时的手段比展戎这些人下手还狠,最清楚伤着哪里最疼、最让人忍受不住,万洲被他踩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惨叫,声音发抖:“我、我曾在北镇抚司时,有一个太医老乡……为庄妃诊过脉。”   他断断续续道:“庄妃的孩子……是在那场大乱之后三个月才出生的,时间,时间根本对不上,十一皇子当年出生没多久,就病死了,压根没有什么十一皇子!”   钟宴笙抓住了重点:“什么大乱?”   万洲浑身一抖:“……先太子逼宫。”   钟宴笙心口莫名其妙一跳,像被什么刺到了一样,盯着他急切地问:“先太子为什么会逼宫?”   “谁知道,”万洲额头上不断滚落下豆大的汗,“我那时人微言轻,连见都没见过先太子……只知道他母家被陛下连根拔起,哼……也没表面上那么风光。”   萧弄眯起眼,从紊乱的思绪里,找到了底下人送来的文书记忆。   先太子的母后出身琅琊有名的望族,父亲曾是太子太傅,皇后与老皇帝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只不过体弱福薄,在先太子两岁时就病逝了。   此后不管朝中百官再怎么上书,老皇帝也没有立继后,对青梅竹马的皇后一往情深,惹得不少文人称赞,写诗写赋,连篇称颂。   ——老皇帝不是嫡长子继任的,先太子那个太傅外祖父,教的也不是他,只是当年太子突然薨逝,老皇帝才得以继位,当时一些文人暗戳戳骂新皇得位不正,心性不明,此事过后,那些声音也消失了。   也是因为先太子没有了母后,老皇帝才一直将他养在身边,亲自抚养长大,早早册封为太子,父子间的美名流传甚广。   众人谨慎地提起先太子时,总是忘记了,先太子迎娶太子妃后,外祖父就因贪墨受贿、私造银票等罪名入了大牢。   关于先太子的事情总是被遮遮掩掩得模糊不清的,钟宴笙不清楚这段过往,急切地继续问:“那他是因为这个逼宫的吗?还有,陛下为什么要把我当做十一皇子?”   万洲缓过了剧痛,已经明白今晚他大概是走不出这个山洞了,看了眼话音急切的钟宴笙,眼神里骤然浮上一股恶意。   定王的确比他想得还要厉害,但是看起来刀枪不入的定王,软肋竟然近在咫尺。   他突然啐了一口,恶狠狠道:“我只知道,你不仅是淮安侯府的冒牌世子,还是个冒牌皇子!生来就是个冒牌货!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啊!”   没等他骂完,萧弄猛地一脚踩在他脑袋上,万洲脑袋砰地磕到地上,昏死了过去。   钟宴笙坐在稻草堆里,震愕地睁大了眼。   和他那晚打探到的一样,庄妃的孩子很早就没有了,他果然不是十一皇子,万洲因为同乡的缘故知道些许内幕,难怪对他总是怀着几分轻蔑。   老皇帝心里明明清楚他不是十一皇子,为什么要欺骗众人,给他安上这个身份?   他不是淮安侯府的世子,也不是十一皇子,那他到底是谁?   还有那位众人不敢多提的先太子。   ……万洲说话总是很难听,可是他好像又骂对了,他的确到哪儿都是冒牌货。   今天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钟宴笙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理不清了,正感到茫然之际,带着几分血腥气的手伸过来。   顿了顿后,又缩回去,擦去指尖的血迹,落到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   是萧弄的手。   萧弄的脸上也沾着血,深蓝色的眸子仿若月色下流淌的暗河,半跪下来,挺拔的身形如一座高山,将他完全遮蔽在其中:“迢迢,你不是冒牌货。”   钟宴笙抱着腿坐在稻草堆里,脑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插了根稻草,显得整个人乱糟糟的,思绪却没那么混乱了,仰着脑袋跟他对视了会儿,迟疑了着,声音小小的:“哥哥,要是以后我没有地方去了,可以在你的王府里住下吗?”   小可怜。   萧弄的手指顺着滑下来,怜惜地捧起他的下颌,难得温柔地在他唇角吻了吻:“当然可以。”   钟宴笙缩了缩:“……别亲我。”   但他心里是高兴的。   萧弄总能让他安心下来。   侯府他很喜欢,但是钟思渡回来了,他待得不自在,宫里又阴森森的,老皇帝的监视无处不在,还是定王府最好。   外面的人都以为定王府是什么龙潭虎穴,但只有钟宴笙知道,府里的人都对他很好,亲卫会费心做他喜欢的菜式,暗卫偷偷关注他的举动,总是想舔他的踏雪也很可爱。   最重要是……萧弄也在。   萧弄虽然喜欢欺负他,但是,萧弄也会对他很好保护他。   他喜欢跟萧弄待在一起。   是跟和云成、展戎、淮安侯夫妇不一样的那种喜欢。   对着钟宴笙亮晶晶的眼睛,萧弄晃了下神,没忍住又亲了他一口。   钟宴笙不高兴地往后缩。   萧弄看他躲躲闪闪的,唇角勾了勾:“本王都不嫌弃你,你怎么还嫌弃自己了?”   钟宴笙抿着唇又往后缩了缩。   这怎么一样!   萧弄再不漱漱口的话,他今晚都不想让萧弄亲他了。   萧弄也不闹他了,垂眸看了眼地上的万洲。   他失去理智时,大概打伤了展戎等人,丢了信号烟花和佩剑,现在山上除了黑甲军外,更多的是老皇帝派来的士兵和侍卫,撞上他们,并不安全。   方才这人也将自己知道的一点隐秘抖出来了,虽然是以一种让萧弄暴怒的方式。   把人带回去,应当还能拷问出些其他的什么,但以眼下的情况,留着他并不安全……迢迢还在他身边。   趁着他神智还清醒,必须解决了这人。   迢迢胆子小,可能连死人都没见过,心底又柔软善良,见到他动手时,总是吓得微微发抖。   萧弄平淡地开口:“我要杀了这人。”   钟宴笙一愣,转回头看他。   火折子的光已经很微弱了,撑不了多久就会熄灭,萧弄隔得远了点,连嗓音都显得有些模糊:“怕吗?”   钟宴笙思考了会儿。   萧弄垂下眸子。   就算钟宴笙很害怕,可能会因为他杀人讨厌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要宰了万洲。   理智似乎又在抽离了,萧弄失神了一瞬,再抬头,见到钟宴笙居然已经站起来了,走到旁边的山壁边。   那条被萧弄钉着七寸的乌梢蛇,挣扎了许久,好像已经没气儿了。   虽然是没毒的蛇,但看着也让人发毛。   钟宴笙咽了咽唾沫,忍着鸡皮疙瘩,伸手握住刀柄,使劲一拔。   ……没拔动。   钟宴笙铆足了劲儿继续拔。   萧弄注视着他的动作,沉默了一下:“在做什么?”   匕首在山壁上钉得太深,钟宴笙拔了好几下,还是没拔下来,只好放弃,弯身抱起脚边的一块大石头,吭哧吭哧努力抱到萧弄身边:“哥哥,用这个吧!”   萧弄:“…………”   原来是在寻找凶器。   钟宴笙抱着个死沉的石头,见萧弄没接,犹豫着比划了下万洲的后脑勺,狠狠心就想砸下去,手腕就被萧弄单手托住了。   萧弄神色不明地盯了他片刻,忽然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旋即低笑变成了大笑,仿佛很畅快般。   钟宴笙给他笑得莫名其妙,眨了眨眼,就被揉着脸,一点也不讲道理,迫使他分开唇就亲了下来。   唇舌被用力捕获,纠缠着舔吻下来,隐秘的水声在山洞里被放大了无数倍,钟宴笙又生气又无措,张嘴被他肆无忌惮地侵略着,又心软舍不得咬他的舌头让他退出去,都分不清那股清苦的气息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好不容易萧弄终于松开钳制的时候,钟宴笙腿都被亲软了。   “你别动手。”萧弄的嗓音喑哑,含着笑,“不要弄脏自己,我来。”   话毕,他的手挡住盖住钟宴笙的眼睛,没有浪费钟宴笙辛苦搬过来的石头,黑暗里,钟宴笙听到砰地一声闷响,周围的血腥味更浓了。   待萧弄再放下手时,火折子已经熄灭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噌”一声,萧弄好像将钉在山壁上的匕首拔了下来,在稻草上擦了擦血迹后,收回鞘中,放回钟宴笙手里,顺势牵着他的手,在黑暗中往外走去。   这个山洞已经不安全了,得换个地方,绕过漫山遍野的人,去找到展戎或是楼清棠。   萧弄的手不算很温暖,因为常年握刀握剑的,还有磨人的茧子,但修长而有力,能完全将钟宴笙的手掌包裹着,很有安全感。   钟宴笙乖乖被他牵着,绕开了地上的尸体,踉跄了一下跟上他的脚步,心跳砰砰的。   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他刚刚跟萧弄合谋,杀了老皇帝明目张胆插在他身边的人。   他们是共犯了。   走出山洞的一瞬间,钟宴笙听到萧弄吩咐道:“迢迢,若是我再像之前那样对你,就拔出我送你的匕首。”   钟宴笙抓紧了匕首,闷声拒绝:“不要。”   萧弄的脚步一滞,似乎有些无奈:“我可能会伤到你。”   钟宴笙有自己的想法,不搭他的茬。   山洞外的视野比山洞里好许多,模糊可见张牙舞爪的树影,钟宴笙平时害怕走夜路,尤其这么暗的深林里,鬼影重重,更是恐怖,但现在被萧弄牵着,也没那么害怕了。   被一群兵士围在中间的时候,钟宴笙都没这么镇定,抿了抿唇,语气坚定:“你就算是疯了……我也不会松开手的。”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把萧弄平安地带回去的。   他辛苦画好的小册子还没给萧弄看呢。   萧弄似乎又笑了一声:“好。”   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方才山洞里的动静好像招来了其他人,暗处寒光闪烁。   今晚的春风谷尤其热闹,从钟宴笙上山时遇到的好几拨人就能看得出来了。   萧弄扫视一圈,护着他缓缓朝着林子里退:“看来想要本王命的人还不少。”   都这时候了,钟宴笙也顾不上紧张害怕了,听到他这话,忍不住道:“你总算知道了。”   让他平时到处得罪人。   这小孩儿到底是帮哪边的?   萧弄抓紧他的手,在那些人合力围上来之前,几乎是将钟宴笙搂进了怀里,迅速躲进了林子里。   林子里的人紧跟着追了上来。   钟宴笙还记得萧弄身上带着伤,喘息急促起来:“哥哥,展戎他们呢?”   “一群废物点心,”定王殿下就算是在逃命,也逃得从容,面无表情道,“别指望他们。”   钟宴笙跑得不快,力气也不大,感觉得被他抱着跑的自己更废物点,难过问:“他们是废物点心……那我是什么呀?”   明明是在逃亡,萧弄百忙中还不忘哄他:“你是小点心。”   “……”   身后的人要追过来了。   钟宴笙死死抓着匕首,咬紧了牙,就在他以为得跟这群人碰一碰的时候,萧弄的脚步倏然一顿。   一阵狂风迎面吹来,钟宴笙转头一看,才发现他们顺着水流,没有跑下山,反而跑到了断崖边,底下是瀑布。   萧弄负伤带着他,肯定打不过这些人。   可是展戎说过,萧弄不会水。   钟宴笙脑子里一白,张了张口,就被萧弄捂住了口鼻,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迢迢,要跳了。”   钟宴笙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   下一刻,他身上一轻,萧弄毫不犹豫,带着他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说:   瞎弄:我杀人会吓到他吧。   迢迢:到处找凶器。   逃跑也得带上老婆挂件= =+   你们说小黄文已经被小黄本人发现了哦(! 第五十九章   山间夜里的水冰寒刺骨, 流速湍急,从崖上落入水中的瞬间,俩人差点被水流冲散。   要不是被萧弄捂着口鼻, 猝不及防之下, 钟宴笙差点呛了口水。   水流太急了, 钟宴笙只来得及抓紧了萧弄,就被哗哗的水流直冲而下, 混乱中他突然被萧弄按进怀里,耳边传来“嘭”的一声,分不清是什么声音。   好在这段湍急的水流是汇聚到一个宽阔的水潭中的, 水流逐渐平缓, 钟宴笙晕头转向的, 也不知道他们被冲到哪儿了, 脑袋一阵阵发昏发疼,折腾了这么久,楼清棠给的药好像没效果了。   但萧弄的情况显然比他糟糕得多, 抓着他的手也不再那么有力,仿佛失去了意识,闷声不吭地沉了下去。   钟宴笙顿时慌了:“哥哥……萧弄!”   萧弄跳得那么潇洒, 他还以为展戎是说笑的。   结果他是真的不会水!   钟宴笙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深吸一口气, 又扎进水中,凑过去将唇贴在萧弄唇上, 缓缓渡过去一口气。   本来没什么力气勾在他手上的手好像动了动。   方才在林子里, 是萧弄带着他跑, 现在落到了水里, 就变成钟宴笙努力托着萧弄往岸边游了。   萧弄比他高大太多, 钟宴笙歇了好几次,才靠到岸边,先爬到岸上,又费劲地把萧弄拽上了岸。   做完这一切,钟宴笙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气喘吁吁地跪坐在岸边,让萧弄枕在自己膝弯上,缓过来一些,见萧弄还是没有动静,心里一凉,指尖发颤着递到萧弄鼻下。   还好还有呼吸。   钟宴笙身子一软,这会儿才察觉到冷。   这会儿可能都快寅时了,正是半夜里最冷的时候,风呼呼吹在身上,湿透的衣裳沉重又冰冷透骨。   月亮却终于露了出来,快中秋了,月盘近圆,月色亮晃晃的落下来,在黑沉沉的水面上粼粼而动,也照出了萧弄苍白的脸色。   钟宴笙从没见过这么虚弱的定王殿下,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萧弄……萧弄的伤!   还有他们被冲下来时萧弄好像替他挡了一下什么。   钟宴笙仓促地摸了摸怀里,好在药瓶和匕首都还在。   他抖着手,赶忙去扒萧弄的衣裳,湿掉的腰带十分难解,钟宴笙扯了好几下,反倒越解越死,心急之下,干脆手抖着拔出匕首,心虚地道:“是、是你叫我用匕首的。”   话毕,刺啦一下,他将萧弄的腰带割断,解开衣袍,露出了萧弄的上半身。   萧弄的身子比钟宴笙健壮多了,胸膛线条紧实,腰腹的肌肉线条薄韧而有力,流畅地归束到裤带之下,在月光之下,肌肤上一片水光,湿淋淋的。   那样漂亮的腰腹肌群,一定很有力量。   钟宴笙愣了一下,脸莫名其妙红了,甩了甩脑袋。   想、想什么呢!萧弄受着伤呢!   去拂开萧弄腰侧的衣物时,钟宴笙又看清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大多都是陈年旧伤。   钟宴笙喜欢漂亮无暇的东西,但是这些伤落在萧弄身上,他却不觉得丑,反而看得眼眶发热,抿紧了唇瓣。   拨开他腰侧的衣物,钟宴笙才看清了萧弄腰上的伤。   是道很深的刀伤,有他拇指那么长,本来已经止了血,与万洲一斗、又带着他跑了会儿后,伤口再度裂开淌血,又被水浸了会儿,看着惨不忍睹。   应当是傍晚被袭击时受的伤,之后萧弄大概是头疾发作,与展戎他们失散,伤处一直没处理,已经不能再拖延了。   钟宴笙的眼眶更热了,红着眼睛用手指沾了药膏,小心翼翼往他腰上抹。   抹着抹着,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钟宴笙自小身体不好,又娇气小毛病多,但他其实很少哭的,今晚却是第二次哭了。   一想到追兵可能还会出现,萧弄现在又昏迷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他已经筋疲力尽了,脑门发烫昏昏沉沉的,拖不动萧弄,夜里这么冷,没有火折子也烧不了柴火,他们可能熬不过今晚……   眼泪就掉得更厉害了。   钟宴笙不敢呜咽出声,边偷偷哭边给萧弄抹药,累了就停会儿再继续,眼泪顺着下颌,滴滴答答落在萧弄的身上,隔了会儿,他的手指忽然被勾住了。   钟宴笙一愣,泪眼模糊地望向萧弄,带着丝浓重的鼻音:“哥哥?”   萧弄又碰了碰他的手指。   这给了钟宴笙莫大的力量和勇气,他赶紧擦了把眼泪,把身上的软绸衣裳撕下来一大片,勉强凑合着给萧弄包扎上。   给萧弄重新合上衣裳时,钟宴笙才意识到割断萧弄腰带的行为有点笨,他该直接割衣服的。   割都割了……也没办法,只能面前掩着了。   钟宴笙缩着脑袋,希望萧弄醒来后不要对他说奇怪的话,又取出楼清棠特制的风寒药丸,往萧弄嘴里塞。   本来以为给萧弄塞药得费一番力气,没想到萧弄十分顺从,几乎毫无阻碍地就成功将药喂了进去。   钟宴笙做完这一切,身上都有些发热起来,像只凑在萧弄怀里取暖的小动物,缩到他怀里,看了看他月色下过于苍白的唇,忍不住抬起头,头一次主动在他唇角亲了一下:“哥哥,你一定要撑住……我、我画的小人图还没给你看。”   想起山洞里萧弄对他做的事,他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忍着羞怯小声问:“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跟我睡觉呀……”   钟宴笙对画舫那晚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现在回忆一下,只记得疼和累了,回去之后,他难受了好几天。   钟宴笙咬咬唇:“也、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得学一下怎么不弄疼我,我怕疼。”   钟宴笙越想脑门越热,都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胆子说这些,或者说他的胆子也不大,当着清醒的萧弄肯定是不敢说这些的。   偏偏这话貌似有用,萧弄似乎是听到了,松松落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   钟宴笙见有用,压下羞耻之意,再接再厉:“我可以在我的小人图上画两张睡觉的图……”   云成少年心性,喜欢玩乐,对情事好奇,在姑苏时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一册避火图,带着钟宴笙一起偷偷看。   结果被周先生发现,俩人一起挨了戒尺的打,还被罚抄了好几遍礼记。   钟宴笙只扫过一眼,就羞耻得不敢多看,只记得上面的姿势千奇百怪的,画得也不好看。   如果是他来画的话,他肯定能画得很好看的。   画他跟萧弄的话……   钟宴笙不敢想了,脑袋埋在萧弄怀里,怀疑自己快烧起来了。   他也确实烧起来了,脸色烧得红通通的,用药压下去的高热反弹回来,烧得比下午还严重,明明身上湿漉漉的,喉间却干渴得发疼,脑子里也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蹭在萧弄冰冷的怀里才舒适一点。   钟宴笙趴在萧弄怀里,昏昏沉沉中,听到有脚步声在靠近。   他攥紧了匕首,回过头时,听到几声:“咦?不是官兵……两个落水的人,哪来的?”   “先把他们带回去!”   钟宴笙敏感地嗅出这些围上来的人没有杀气,手指无力地张合几下,昏过去前,牢牢地抓紧了萧弄的手。   萧弄也牢牢抓着他的。   这场风寒变得比一开始要严重得多,钟宴笙整个人都像要被烧枯萎了,昏睡的时候,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一开始梦到小时候体弱不能下床,只能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日子。   后面又梦到在姑苏的时候,他养好了病,终于可以像许多正常人一样跑跑跳跳了,却还是不能经常出门,只能等着云成回来,给他带外面的消息和有趣的闲书。   再后来他来了京城,遇到了萧弄……   好多人都暗暗嘲笑他是冒牌货,万洲临死前也带着恶意那么说他,觉得可以伤害到他。   但其实钟宴笙没那么在乎。   不是淮安侯夫妇的孩子,确实让他很失落难过,可是不是十一皇子,只让他觉得轻松。   老皇帝欠了萧家血债,还让不到弱冠之龄的萧弄,带着五万援兵就去混乱的漠北平乱,分明就是想杀了萧弄。   萧弄讨厌皇室的人,他也不喜欢。   幸好他不是,这样萧弄对他好,他也不会感到不安。   钟宴笙的梦一重一重的,甚至梦到了少年时的萧弄。   王伯给他描述过少年时的萧弄是什么样的。   那时萧弄还没有收编老定王的旧部,没有战无不胜的黑甲军,只有空荡荡残败的王府、年老无力的王伯,以及只会抱着他大腿嗷嗷哭的堂弟。   他本来是漠北自由的鹰,家中遭逢巨变,回京之后,不得不承受着各个世家怜悯同情嘲笑的目光,被老皇帝死死压着低下头颅,不如现在强大从容,镇定自信,对周遭的一切都极为尖锐警惕,话少而沉默。   王伯说他总是神情阴郁,坐在角落里擦着剑,并不如戏文里传的那样意气风发。   梦里他脚步有些踉跄,朝着阴郁的少年萧弄跌跌撞撞走过去,冷漠不耐的少年萧弄看着他走到近前,最后还是张开手,接住了他,嫌弃似的骂了声。   “笨。”   钟宴笙迷迷糊糊想,要是他能早生几年,身体康健一些,遇到少年时的萧弄就好了。   想着想着,他就从沉沉的睡梦里醒了过来,睁眼迷糊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居然躺在床上。   天色已经亮了,眼前的场景极为陌生,是个简陋的小屋子,除了他身下的小床,就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简直到了寒酸的地步。   不是在宝庆府的驿馆。   ……萧弄呢?!   钟宴笙慌忙地坐起来,脑袋狠狠晕了一下,才注意到了身边的萧弄。   萧弄就睡在他旁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俊美的脸庞还有些失血的苍白,但人是好好的,呼吸也还算均匀。   钟宴笙的心一下落回了原地。   不管这是哪里,萧弄还在身边他就没那么害怕。   他昨晚烧得浑身都有些痛,这会儿脑袋还晕乎乎的,虚弱地伸出手,想摸摸萧弄的额头,不小心碰到了手边的东西,咚地一下落到地上。   外面有人守着,听到声音,立刻推门进来,见到钟宴笙坐起来了,惊讶道:“咦,你醒了?”   钟宴笙下意识地侧身挡住了萧弄,抬眸去看来人。   他眼眶烧得泛红,黑发凌乱地披散着,衬得雪白的面庞愈发苍白憔悴,昳丽漂亮的眉目水洗过般清艳,又因为温和的气质,像只受伤的柔软小动物,叫人看了就心软,不自觉地放下心防。   门口的年轻人瞄了他两眼,不敢再多看,挠挠脑袋:“你先前烧得那么严重,我们还以为你至少要晚上才能醒。”   是个没见过的人。   钟宴笙瞅着那张陌生的脸,摸到袖子里的匕首还在,悄悄握紧了,开口时的嗓音沙哑绵软,无辜又无害:“这位大哥,请问这是哪里?”   “这里是水云寨。”年轻人朝他露出个大大的笑,“你别害怕,我们不伤害百姓的,只是见你们一个伤得严重,一个病得严重,不带回来的话,怕你们会死在树林里。”   钟宴笙愣了愣。   水云寨……不会吧?   难不成这里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匪窝?   宝庆府本地的官员花了半年多时间都没找到的匪窝,居然给他和萧弄撞上了?   不过昨晚山林里那么热闹,除了宝庆府的官兵、他带来的五军营士兵,还有萧弄的黑甲军,以及好几拨来历不明的刺客,漫山遍野的都是人,估计以往宝庆府派兵来围剿匪徒都没这么大阵仗。   山林里的匪徒肯定注意到了,会派人出来探查情况好像也正常。   虽然听说过这群人不伤人,但钟宴笙和萧弄的身份实在特殊。   他俩是……从京城来剿匪的钦差。   要是给匪徒知道他俩的身份,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身处贼窝,身边无人,钟宴笙后背都在发毛,猜想他们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和萧弄的身份,也不敢多说话怕暴露,露出丝感激之色:“多谢你们。”   钟宴笙生得好看乖巧,年轻人忍不住想跟他多说几句话:“你身边那是谁啊?把你们带回来时,他都没意识了,还死抓着你不肯松手。”   钟宴笙:“……”   年轻人咂了咂舌,继续道:“你俩的衣服都是湿的,我昨晚想分开你们,给你换件衣裳,还差点被他打了,他劲儿可真大,我的力气在寨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不过最后他清醒了会儿,才把你的衣服给换了。”   钟宴笙听得为他擦了把汗。   要不是萧弄受了伤,又流了那么多血,还呛了半天水,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恐怕能把这位的手拧成麻花。   对待长得好看的人,年轻人的态度相当友善,话密得跟萧闻澜有些像:“对了,我叫李一木,你叫我阿木就好。这两天山里有些乱,首领他们出去探情况了,大概要两三日才回来,到时候会见见你们,问问你们的情况。”   钟宴笙乖乖点头:“好。”   水云寨的首领,就是带头劫了官方粮仓的那位吧,听起来不像好对付的角色。   其他人或许看不出他跟萧弄的身份特殊,那位就不一定了。   李一木看他乖巧的样子,忍不住又往床边蹭了蹭:“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钟宴笙刚想回话,腰上突然一紧,他整个人被身后的萧弄搂进了怀里,占有欲十足地圈住。   身后的人动了一下,脑袋埋在了他的后颈上,深深嗅了一下,像是叼着猎物的凶兽,透出几分懒洋洋的气度,高挺的鼻尖抵在他的胎记上,缓缓地蹭了蹭。   钟宴笙没防备,腰都给他蹭软了,耳根迅速漫上一片薄红。   李一木也看呆了,结巴了一下:“你……他……”   钟宴笙心一横,为了杜绝不必要的多余对话,狠狠心:“其实,我是他的主人,他是我在西域……买的男宠。”   掷地有声的“男宠”一出,不仅身后的萧弄一顿,李一木更是目瞪口呆:“啊?啊?哦,哦!”   萧弄的眉眼轮廓比中原人要深邃立体,俊美英挺,因为那双蓝色的眼睛,又杂糅了几分异域之色。   那双蓝色的眼睛太有名了,昨晚李一木肯定看到了。   钟宴笙硬着头皮,反手抬起萧弄的下颌,语气镇定:“这张脸不错吧?眼睛还是蓝色的,花了我不少银子。”   不明真相的人看着,像是钟宴笙钳制着萧弄,但只有钟宴笙知道,萧弄在懒洋洋地用下颌蹭他的手指。   没想到这看着人畜无害的小公子,竟然是个沉迷声色、买卖男宠的纨绔!   李一木望着钟宴笙的眼神彻底变了:“原来如此啊……那,那,你们休息会儿,我先走了,一会儿给你们送饭和药!”   说完,李一木慌慌张张跑出了门。   钟宴笙松了口气。   他和萧弄的衣物,都是极珍惜的料子,尤其是他的衣裳,都是最柔软的锦缎做的,夜里可能看不出来,白日里暗光流动的,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这些匪徒常年打劫过往商人的货物,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对李一木撒谎说是他们是普通百姓没有意义。   倒不如立个荒淫无度的富商名头。   把李一木吓跑了,身后的萧弄还在往他身上蹭。   钟宴笙忧心忡忡地回过头:“哥哥,我们现在怎么办呀?要是被发现……”   对上萧弄的眼神,他的声音一噎。   萧弄是醒过来了,但和他想的不一样。   那双深蓝色的眼眸,跟之前山洞里失去理智时一模一样,混沌而晦暗。   唯一不同的是,这回萧弄好像比之前乖多了,除了格外霸道地黏着他外,没有特别强的攻击性和侵略性。   钟宴笙没想到会这样,懵了会儿,想起萧弄对他的血好像有些反应,赶忙去拿匕首,想划破手让他喝点自己的血。   然而之前虎视眈眈盯着他脖子的萧弄,完全变了番态度,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作,劈手一夺,就将匕首收进袖中,然后继续抓着钟宴笙享受地闻。   钟宴笙都要绝望了:“萧衔危,你的脑袋能不能正常一些?”   萧弄这副混混沌沌的状态,貌似只能听懂一些话,闻言毫无反应。   等李一木端着红薯粥和药过来的时候,钟宴笙身上还挂着一大只萧弄,艰难地挪不下床。   李一木自小贫苦,饿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肚子,痛恨官府和为富不仁的商人,也知道有些富人,就喜欢豢养美人,走哪儿都会带着小宠,甚至在马车里都在跟小宠偷欢,被他打劫的时候吓得半身不遂的。   但他还没见过钟宴笙这么细弱漂亮的富商,以及他身后那么……大鸟依人的大宠。   见李一木不住地往身后的萧弄看,钟宴笙勉强笑了一下:“他有点黏人。”   李一木的心情更复杂了:“看出来了。”   何止是有点,这漂亮的小富商背后那人,都恨不得挂他身上了。   顿了顿,李一木见他俩还在床上,忍不住问:“呃,你们不饿吗?”   钟宴笙沉痛道:“他脑子不太好,有点怕人,外人在的话,不敢下床。”   李一木:“……”   哎,还是个脑子不好的,难怪昨晚流着血,都不准他碰一下他的主人。   李一木走到门边,忍不住又朝钟宴笙望去。   恰好撞到将钟宴笙紧紧困在怀里的男人的目光,那双狭长的眼略微抬起了点,冷冷淡淡的蓝色,像冬日的冰湖,没有一点温度,仿佛在驱逐侵犯自己领域的猛兽,让人毛骨悚然。   李一木生出一种本能的恐惧,立刻退出去关上了门。   钟宴笙擦了把汗,推了推萧弄的脑袋,顾忌着他的伤,又不敢太用力,小声骂他:“萧衔危,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踹你了。”   萧弄的手不仅没松开,反倒握上他的腰,力道又紧了一分。   跟只不讲理的大狗一样,高挺的鼻梁顺着他颈侧,移到他的耳边,边闻他的味道,边让他身上沾满自己的气息。   然后钟宴笙听到了萧弄开口,他的嗓音郁丽,落入耳中酥酥麻麻的:“主人。”   觉得很有趣般,又懒懒叫了一声:“小主人?”   钟宴笙:“……”   萧弄的嗓音这么叫人实在太犯规了,他被萧弄叫得心跳都加快了,脸红了一阵,歪过脑袋,跟同样歪着脑袋看他的萧弄对视片刻,感觉萧弄不像演的。   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他麻木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萧弄的脑袋。   果不其然,在他后脑上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包。   昨晚落水之后,水流太急,他被萧弄护在怀里,听到嘭地一声,后面实在是筋疲力尽,给萧弄涂完药后没力气再检查。   现在确认了。   除了头疾的影响,萧弄还磕坏脑袋了。   作者有话说:   迢迢叫哥哥,瞎弄叫主人,你叫你的,我叫我的,互不耽误。   不是失忆嗷就是脑子暂时坏了,不会很久,老公脑子坏了老婆不离不弃这样(bushi)   避火图就是内个内个(   古代大手子迢迢跃跃欲试! 第六十章   现在是指望不上萧弄了。   距离水云寨的首领回来还有两三日, 在此之前,至少得摸清附近的情况,万一有什么不对, 还能提前带着萧弄跑路。   萧弄这个状态,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   但他这个样子, 肯定不能被他和展戎楼清棠以外的人知道的,所以就算是能安全逃离水云寨, 钟宴笙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好,去驿馆肯定不可避免会撞上其他人。   再低低头,看看跟踏雪似的往自己怀里拱的萧弄。   钟宴笙都不敢想, 要是这时候, 展戎带着人找上他们了, 见到萧弄缠着他叫主人, 脸色会有多精彩。   反正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钟宴笙暂时不想想这些了,他又饿又累的, 还生着病,软绵绵地推着萧弄往自己胸口埋的脑袋,有气无力地阻止:“别叫我主人……别扒我衣服!”   萧弄明明受了不轻的伤, 还折腾了那么久,昨晚脸色苍白比他还虚弱, 结果就休息了一晚上,又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一半元气。   钟宴笙怎么都推不开他, 反倒领子都给他拱散了, 露出雪白柔腻的一片肌肤, 一点赤红的尖尖若隐若现, 萧弄对那里似乎很感兴趣, 眯着眼看着那里,蠢蠢欲动:“香。”   钟宴笙被他盯得一个劲儿往后缩:“啊、啊?”   香什么?   定王殿下晦暗不清的蓝眸抬起来盯着钟宴笙,像刀柄上那枚暗光下的蓝宝石:“喝。”   萧弄的脑子不太清醒,貌似说不了太长的句子,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地蹦。   他要喝什么?   钟宴笙呆了几下,骤然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瞬间从耳根红到了脖子,生怕他一低头就叼上来,仓促地扯衣领捂住自己的胸口。   他没有的!   萧弄把他认成什么了!   钟宴笙浑身发抖,不知道自己是气的更多还是羞的更多,又羞耻又崩溃:“你的主人要饿死了,松开我!”   屋外看守的李一木听到屋内隐约的动静:“……”   为富不仁的奸商!光天化日之下……真是不忍卒听!   大概是听到钟宴笙饿了,萧弄盯着他又考虑了半晌,才勉强愿意放他下了床。   在床上跟萧弄折腾了这么会儿,钟宴笙感觉比昨晚托着他游到岸上还累,偏偏跟下床的萧弄依旧黏在他身边,不肯离开一步,坐在旁边也要勾着他的腰,把脑袋抵在他肩上。   钟宴笙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奈,低头吹了吹粥,给萧弄喂了一口:“你的腰伤怎么了?吃完我给你再上一遍药?”   萧弄垂着眼,他喂过来就安静地张口吃,听到他的话,点了点头。   李一木端来的是两碗粥,喂完萧弄,钟宴笙低头打算自己喝剩下那碗,手还没碰到,萧弄已经先一步端起了粥碗,反过来要喂钟宴笙。   钟宴笙:“……”   钟宴笙没张嘴,萧弄思考了下,就低头过来,想舔开他的唇缝。   钟宴笙赶忙张开嘴,老实一口口地吃下去。   萧弄喂着他,看他因为吃下热粥,脸上浮出些红润的气色,略微苍白的嘴唇也红润起来,脸上露出丝微妙的满足。   这么看着实在不像个傻的。   钟宴笙食指戳戳他的脑袋,板着脸小声警告:“你不要装模作样,否则我就不理你了。”   萧弄听不懂他这句话,继续给他喂粥。   吃完东西恢复了力气,钟宴笙把萧弄按到床上,指挥他:“躺下,脱衣服。”   萧弄也换了身李一木送来的粗布衣裳,但难掩眉目的俊美贵气,定王殿下这般模样,哪怕是披身麻袋也是好看的。   钟宴笙叫脱衣服,这话萧弄又听得懂了,很听话地躺下来,三两下解开腰带。   然后继续往下解。   钟宴笙本来在拔药瓶的塞子,瞅见这一幕,都要炸毛了,扑过去使劲按住他的手:“别、别!没让你解裤带!”   他还发着热,手指也烫烫的,抓住萧弄冰冷的手,像是明晃晃的阳光落在了一片雪上。   萧弄微微歪了下脑袋望着钟宴笙,幽蓝的眼底闪烁着难以描述的微光。   下一刻,钟宴笙就后悔自己扑过来了。   萧弄非常自然地按着他的手,从腰的位置,往下滑了滑,沉郁的嗓音响在耳边:“主人?”   成功阻止了萧弄的动作,但夏日的衣料薄薄的,萧弄的体温清晰地传了过来。   钟宴笙被萧弄强硬地抓着手,细白的手指发着抖,想要抽回去。   抓着他的那双手修长有力,望着他的目光深浓滚热。   钟宴笙呼吸顿住,僵着手腕,不敢乱动了。   虽然他感觉跟萧弄睡觉也可以,但现在萧弄的脑子混混沌沌的,肯定会把他弄得很疼。   毕竟萧弄清醒时也把他弄得很疼。   至少、至少也要等他学习一下避火图,教教萧弄再说。   那次真的太疼了,他一瘸一拐了好几天,到现在还有阴影。   钟宴笙眼神乱飘着,瘦长的手指被萧弄的手带着,又往下按了按,缓缓摩挲了一下。   萧弄的呼吸好似有点沉。   炙热的视线落在身上,逼得钟宴笙不得不收回视线,直视那双染着幽焰的眸子,萧弄的目光充斥着侵略性,像要将他吞掉。   钟宴笙鼓起勇气:“不可以。”   萧弄拧起眉,很不悦,喑哑道:“男宠。”   钟宴笙大概理解了下,萧弄的意思似乎是,他是钟宴笙的男宠,就是做这些事的,不理解钟宴笙为什么要拒绝他。   “……”   钟宴笙完全想象得到,等萧弄清醒过来,想起男宠这茬,脸色会有多恐怖。   他咬咬牙:“……反正不行!放开我,你还听不听主人的话了?”   听到“听主人话”这几个字,萧弄有些松动,但抓着他的手还是不放,另一只手一捞,将钟宴笙按进怀里,嘴唇贴在他耳边厮磨,堂堂定王殿下,竟然显得很委屈:“难受。”   钟宴笙趴在他怀里,脸已经彻底红透了,被萧弄缠得是在没办法,只好咬咬唇,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呼吸都在发抖:“用、用手可以吗?”   耳垂微微一痛一热,被兴奋起来的萧弄叼着咬了一口:“小主人。”   昨晚烧遍全身的高热又弥漫回来了,钟宴笙感觉他和萧弄一样都疯了,否则他怎么会坐在萧弄身上,帮他做这种事。   说是钟宴笙帮忙,但其实完全是萧弄抓着他在主导,他的手不算温暖,修长有力,却让钟宴笙感觉手心发烫。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长大了也谨遵医嘱,乖巧安静修身养性,就看过一眼云成带来的避火图,画得还很不好看,毫无兴趣。   钟宴笙自己都很少做这种事,更别说帮人了。   耳边的气息促乱,带着几分炙热的鼻息,钟宴笙闭着眼睛不敢看萧弄,手腕都开始发酸了,萧弄却还是很不满意。   钟宴笙太害羞了,力气也不大,隔靴搔痒一般,非但不能解痒,反倒让他喉间愈发干渴。   钟宴笙感觉萧弄在用下颌蹭他的发顶,跟有时候踏雪撒娇似的,嗓音沙哑得惊人,控诉他一般:“不舒服。”   钟宴笙脑子里一白,抬头对上那双幽蓝的眼,也不知道怎么,仿佛被魔魅诱惑了般,指尖颤了几下,主动递了下去。   萧弄敞着上半身的衣袍,半靠在床上,一只手将他搂在怀里,露出奖励般的笑意,揉捏着他后颈的胎记,吻他的耳廓。   “乖,主人。”   钟宴笙被他叫得骨子发软,恍恍惚惚发觉,萧弄好像只是脑子坏了,但不是傻了。   等钟宴笙从萧弄身上下来的时候,萧弄腰侧那道伤早就又洇开一大片血迹了,钟宴笙瞧着都疼得厉害,脑门发汗眼前发晕,萧弄居然吭都没吭一声!   钟宴笙一时也顾不上羞赧了,骂了他一声“色狗”,转头去拿帕子。   昨晚萧弄短暂地清醒过后,应该给自己清理了下伤口,屋里架子上还搁着染血的布条,李一木很贴心地准备了两盆清水和几块帕子。   给萧弄擦血的时候,钟宴笙手都是抖的,眼眶止不住发热。   萧弄勉强还算餍足,靠在床头,发现钟宴笙眼睛红红的,伸手来碰他的眼睛:“哭?”   钟宴笙不想跟一个话都说不清的人吵架:“你不准说话。”   萧弄就乖乖闭嘴了。   钟宴笙怕弄疼萧弄,小心翼翼给他擦伤口,白日里光线比晚上好,伤口也更清晰,萧弄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也愈发显眼。   他看得心慌心疼又生气,给萧弄擦完了伤口,还要擦另一个地方,木着脸道:“你自己擦。”   萧弄果断道:“不会。”   钟宴笙不惯他的:“喔,我也不会,那你就那样待着吧。”   萧弄思考了下:“小主人,疼。”   “你就是瘫了也能自己擦。”钟宴笙把洗干净的帕子丢他手上,“自己来。”   萧弄幽幽一叹,只好自己来了。   等他擦干净了,钟宴笙还得赶紧洗帕子,以免被人发现不对劲。   但屋里就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儿。   钟宴笙做贼心虚,不想一直待在屋里,洗完帕子,给萧弄又上好了药,用纱布绑好了,站直身道:“我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你自己乖乖待在床上养伤。”   转身才走了两步,就听到背后窸窣一阵,带着血腥气的熟悉气息罩过来,萧弄寸步不离地跟了过来。   真的跟只黏人的大狗一样。   钟宴笙苦恼又无奈:“你受伤了,刚刚伤口还裂开了,要好好静养。”   萧弄听不懂的样子,只是朝他微笑。   跟萧弄有时候拿钟宴笙没办法一样,钟宴笙拿他也没办法。   而且萧弄受着伤,身份比他招眼得多,他也不放心把萧弄一个人留在屋里。   钟宴笙只好道:“那你乖乖的,不要乱跑,就跟在我身边。”   萧弄颔首。   拉开屋门时,外面看守他们的人已经换了,也不知道是李一木受到了太大的震撼,不想再待在这儿,还是去用饭了。   外面守着他们的是个中年男人,态度不像李一木那般和善,听到声音回过头,凶巴巴道:“首领要过两日才回来,你们给我老实待在这儿。”   钟宴笙瞄他一眼,乖乖道:“叔叔,我只是想出来透口气。”   中年男人狐疑地瞅着看着十分老实乖巧的钟宴笙。   李一木是个大嘴巴,方才去拿粥和药的片刻功夫,已经把“那个蓝眼睛男人原来是那个漂亮小公子买的男宠”这一震撼消息,传遍了寨子上下。   水云寨的匪徒们,除了最初的那一批,剩下的都是没有活路,迫不得已拖家带口投奔来的,对官府和富人带着股强烈的敌意。   听到钟宴笙是个买卖男宠的富商,他们自然又是满心愤懑不屑。   但一对上钟宴笙,又不免产生股强烈的落差感。   这怎么看都是个乖小孩,不像个骄奢淫逸的富商啊?   中年男人糊涂了一下,没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都柔和了些:“行,但你们不能走到其他地方。别想着跑出去,寨子在深山里,你们俩一个病一个伤,出了寨子,只会成为山里猛兽的晚餐。”   随着他半威胁半警告的说话,钟宴笙也看清了屋外的环境。   关着他跟萧弄的这处屋子,处在整个寨子的最高处,从这里望下去,寨子四周用石头与尖木砌了高墙,只有这座屋子这一面,是一片更深的林子。   而在下方环绕的高墙之内,是一大片井然有条的农田,屋舍俨然,除开农田外,还有一片宽阔的场地,周围置放着几个兵器架,正有一些年轻人高喝着在训练。   这地方,居然连操练士兵的演武场都有!   钟宴笙吃惊不已,寻常百姓上山为贼,怎么可能做得这么秩序井然?   这水云寨背后的人肯定不一般!   萧弄倒是完全没看底下,一心一意地垂眸望着钟宴笙后颈发间若隐若现的胎记。   中年男人见钟宴笙惊讶,流露出几分骄傲:“看到了吧?我们水云寨可不是那些个虾兵蟹将可以拿下的,官府那些废物连我们的地盘都找不着。”   钟宴笙诚心实意夸赞:“太厉害啦……不过你们不怕有人从后面的林子这里爬上来偷袭你们吗?”   中年男人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看了眼:“后面是断崖。”   钟宴笙悄悄冒出来的小心思瞬间灭了,心口凉了凉。   是断崖啊,难怪放心把他们放在这儿。   钟宴笙又蔫了,叹了口气道,被中年男人盯着也不好做其他人,回到屋里搬出两张椅子,干脆坐在门口捧着脸晒晒太阳。   昨晚泡了水,他都快发霉了,想晒晒太阳。   俩人的容貌不俗,寨子里似乎也很少来外人,坐了会儿后,就有人过来围观了,从妇人到少女到匪兵和小孩儿,窜来窜去的,不住地偷偷瞄他俩。   钟宴笙以前还会被人盯得浑身不适,跟萧弄混了一段时间,已经能坐到面不改色了,但还是有些不自在。   萧弄倒是十分心外无物,抓着钟宴笙一只手,旁若无人地把玩,钟宴笙抽抽手指,又被萧弄抓回去,爱不释手般摩挲着。   假装路过了许多遍的一个年轻匪兵终于忍不住,停下巡逻的脚步,瞅着萧弄锋锐冷峻的半边脸庞,面色难以形容,问了句:“我听说,这是你买的男宠?”   钟宴笙停顿了下,硬着头皮笑着点点头:“是呀。”   那个匪兵还没继续问呢,另一个妇人就八卦地凑了上来,感觉很稀奇:“花了多少银子啊?”   钟宴笙估摸了下定王殿下的身价,想起那个被他吐过的花瓶,犹豫着道:“三万……”   手指陡然被不轻不重捏了一下。   萧弄抬眸看他,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在警告他。   钟宴笙立刻斩钉截铁地改口:“三十万两。”   萧弄蹙了蹙眉,大概是对这个价格不太满意,勉勉强强地又低下了头。   那个匪兵又嘶了口气,身边的其他人也跟着抽气:“我的个亲娘嘞,这么贵!”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钟宴笙都不知道这群匪徒哪来那么重的好奇心,硬着头皮捧起定王殿下俊美无俦的脸庞展示了下:“因为长得很好看嘛。”   定王殿下的脑袋可值钱了。   ……说不定还不止三十万两银子呢。   萧弄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五官挑不出一点毛病,哪怕穿着寻常布衫,眉眼依旧出挑。   往日里定王殿下太过锋芒毕露,大伙儿怕他都来不及,没多少人敢直视他的脸,现在因为脑中的混沌,没那么有攻击性和侵略性了,气质柔和了不少,低垂着眼的样子甚至称得上是英俊温柔的。   众人望着萧弄的脸,纷纷表示理解:“是好看,是好看。”   “也就比我英俊一点点,我岂不是能卖个十万……”   “三十万两?又不能给你生娃娃,疯啦!”   “嗨,你懂什么,闽南那边就好这一口,结什么契兄契弟的,搭伙过日子。”   钟宴笙干笑着应和:“是啊,是啊。”   太可怕了,这些人居然想让定王殿下给他生娃娃!   “光好看也没用啊,他很能干吗?”   钟宴笙继续附和:“能干,很能干。”   定王殿下什么都能干!   众人咂摸了下,还是感觉三十万两天价数字,瞅着萧弄这个行走的三十万两白银,几个手痒的伸手想碰他:“我听阿木说,他脑子不太好使?”   钟宴笙看着这几个胆大包天的人,一阵头皮发麻,眼疾手快,立刻按住了萧弄的手:“诸位可别碰他,他脾气不好的,只给我碰,其他人碰他,他会打人的。”   与此同时,一直听话依靠在钟宴笙身边的萧弄抬起眼眸,半眯着看向那几个想摸他脸的人。   围观过来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集体退后:“嘶,瞅着脾气确实不好。”   定王殿下何止脾气不好,钟宴笙拼命把萧弄的手按下去了,偷偷又踹了他一脚,才让他安分下来。   被萧弄冷森森的眸子一瞅,好奇过来的众人都散了,钟宴笙也舒了口气,站起身又仔细看了看下方的寨子,心里大致有了个地图,又歪头问旁边守着的中年人:“叔叔,你们经常带人回来吗?”   “怎么可能。”中年男人刚从三十万两的震撼里拔回神,闻言嗤了声,“要不是看你们快死了,也不会带你们回来,等回头首领问了你们话,看看是要点银子蒙着你们眼睛送出去,还是刺瞎你们眼睛把你们丢出去吧。”   说到最后一句时,萧弄掀起眼皮,冷漠地看向他。   中年男人登时打了个寒颤。   三十万两了不得哦,这么瞪人!   钟宴笙心里有点底了,谢过中年人,把瞪人的萧弄拽回了屋子里。   回到屋里,钟宴笙苦着脸叹了口气。   后山的断崖是不能指望了,他又不会飞檐走壁。   方才观察了那么会儿,水云寨的防守很严密,有人守在门边巡逻的,光靠他肯定无法从其他几个门溜出去。   钟宴笙愁眉苦脸了会儿,都忘了自己风寒未退,倦意涌上来,琢磨着方法,趴在萧弄怀里又渐渐眯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与此同时,钟宴笙感觉脚上有些发痒,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脱下袜子,发现脚上红了一小片。   钟宴笙愣了会儿,脚已经被身后的人抓起来拉过去细看了。   以萧弄现在的脑子,不太能理解钟宴笙的脚为什么会起疹子:“受伤了?”   钟宴笙不敢吱声。   他的衣裳肯定是被丢掉或者拿走了,料子很上乘,匪徒们不会客气的。   一身衣服而已没什么,但他的确有点娇气难养活,穿着粗布衣裳,磨出疹子了。   脚上本来就痒痒的,还被萧弄的指腹摩挲,就更痒了,钟宴笙抽了抽脚,小声道:“别看啦……我没受伤。”   但是看这个情况,他跟萧弄得尽快离开水云寨,否则他不仅脚上会起红疹子,身上也会的。   萧弄皱紧了眉,盯着钟宴笙脚没说话,半晌,轻轻放下钟宴笙的脚,一声不吭地把他抱进了怀里,像抱什么容易碎掉的珍宝似的。   钟宴笙隐隐听到了声叹息。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了几下有节奏的敲击声。   外面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我来送饭。”   钟宴笙还没开口,就听到耳边萧弄冷淡地应了声:“进。”   待在萧弄怀里很舒服,钟宴笙这会儿正难受,不是很想离开,反正寨子里的人都知道萧弄是他的男宠,抱抱怎么了。   他腆着脸缩在萧弄怀里,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他抬眸一看。   四目相对,钟宴笙傻在萧弄怀里。   进来的人不是李一木,也不是中午那个中年男人。   是展戎!   展戎昨晚带着人寻到瀑布下,找到萧弄断掉的腰带时,吓了个半死,差点万念俱灰。   要不是跟着踏雪寻到水云寨的人递来消息,他捧着那条腰带都想自杀谢罪了。   没料到千辛万苦潜进来,面对的会是这么一幕,展戎呆了一瞬,反应迅速:“哈哈……不好意思,是我进来得不对。我重新进来一下!”   门嘭地又合上了。   几息之后,门又被规律地敲了几下:“我进来送饭了。”   钟宴笙:“……”   他总算明白萧弄为什么会骂手底下人是废物点心了。   来得真是太及时了,展戎。   钟宴笙连踹带推的,好不容易把萧弄从身上撕下去了,下一刻,屋门再度打开,窜进来的却不是展戎,而是一道迅捷的白影。   钟宴笙还没看清那道影子是什么,刚从萧弄怀里起身,就被那东西猛一下,扑回了萧弄的怀里。   萧弄十分欢迎,张开手迎接他回到怀里。   背后的怀抱坚硬宽阔,前方却是片暖烘烘的毛茸茸。   钟宴笙被揉得乱七八糟的,错愕不已:“踏雪?”   大猫嗅到了久违的香气,又听到钟宴笙叫自己,发出兴奋的呜叫,拼命往钟宴笙怀里拱来,甩着蓬松的大尾巴使劲嗅他的味道,伸出宽厚的舌头去舔他的脸。   身后的萧弄不悦地环紧了他的腰,顺着他的后颈嗅过来,仿佛跟踏雪抢夺标记领地一般。   随即后颈湿湿地一热。   萧弄蹭着他后颈的胎记,沙哑的嗓音低低传入耳中:“主人,喜欢我还是喜欢它?”   钟宴笙腰一软,从耳后根麻到尾椎骨,简直羞愤欲死。   萧弄脑子果然坏了,跟一只大猫猫争风吃醋。   踏雪舔他就算了,萧弄、萧弄也在舔他!   他就真的是个谁都能舔一口的小点心吗?   钟宴笙被夹在突然出现的踏雪和萧弄之间,简直快呼吸不过来了。   恍惚中,他生出种在被两个萧弄……或者说两只踏雪夹在中间的荒诞错觉。   作者有话说:   迢迢失魂落魄:原来我真的是小点心,小点心……   (呲溜舔一口) 第六十一章   前面是热烘烘的踏雪, 身后是定王殿下坚实的胸膛,钟宴笙被夹在中间,逃都没地方逃, 眼睫都有些湿润了。   屋外的展戎咳嗽一声:“那个, 我进来了?”   钟宴笙一激灵醒过来, 使劲把怀里毛茸茸的大脑袋推开:“踏雪……你爪子好脏!下去!”   被嫌弃爪子脏兮兮的踏雪耳朵一耷拉,呜了一声, 委屈地松开爪子退了下去。   见踏雪被赶走了,萧弄似乎挺高兴的,大概是觉得钟宴笙把踏雪赶走了, 意思就是更喜欢他, 弯着眼搂着钟宴笙的腰, 蹭上他的脖子沉醉地嗅着味道。   落在贼窝自然没工夫整理形象, 定王殿下披着长发,冰凉的发丝落在他的颈子上,凉丝丝的。   钟宴笙脖子红了一片, 又羞又气:“你也走开!”   萧弄垂下眸子,反而又把他搂得紧了紧,低声道:“痛。”   是碰到伤口了吗?   钟宴笙顿时像只被揪住了翅膀的小雀儿, 紧张兮兮地回头观察萧弄的脸色,伸手去摸他的腰, 生怕他的伤口又裂开,将衣物浸得血淋淋的。   那么长那么深的伤口。   钟宴笙手上破了个小口子, 都要眼圈红红地哄自己半天呢。   屋门又被急促地敲了两下:“有人过来了, 我先进来了!”   展戎端着托盘, 飞快闪身进了屋, 轻轻合上门。   他的眼角余光不敢往床上瞟, 若无其事地放下两碗粥,随即砰地跪了下来,无比惭愧:“属下来晚了,还请主子责罚。”   萧弄搂着怀里柔韧清瘦的身躯,对展戎的声音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把玩着钟宴笙的一缕头发,感觉怀里的小东西连头发丝都浸着他喜欢的味道,微微眯起眼仔细嗅闻。   钟宴笙被他嗅得毛毛的,还是在展戎面前被这么嗅,羞耻简直到了极限,想爬下去又怕碰疼萧弄,简直要给碰坏脑袋的萧弄逼疯了。   半晌没听到回应,展戎心惊胆战。   以他跟随主子多年的经验来看,通常情况下,主子这么久不回话,就代表他真要倒大霉了。   屋里安静了片晌,钟宴笙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展戎说,萧弄现在脑子不太正常。   偏偏就在这时候,萧弄因为半晌没被钟宴笙搭理有些不满,蹭到他耳边,嗓音低沉:“小主人?”   展戎恍如雷劈!   这这这……主子叫小公子什么?   展戎焦心了一天,恍惚还以为自己是自己耳鸣了,正努力消化那三个字,琢磨着是不是另有含义,萧弄又懒懒叫了声:“主人?”   钟宴笙迟钝地反应过来,一把将萧弄的嘴捂住了,干巴巴地朝展戎解释:“定王殿下……说着玩的。”   展戎:“……”   钟宴笙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展戎,他情急之下,把定王殿下说成了他在西域花了三十万两买的男宠……   恰在此时,外面路过巡逻的山匪脚步声。   这群人实在是八卦又话多,白日里围着钟宴笙和萧弄看了半天还不够,晚上路过了,还要蹲在门口,指指戳戳地说两句:“哎哟,听说了吗,里面那个公子哥买的蓝眼睛男宠,花了三十万两呢!”   “三十万两?!他一个男人,买男宠做什么用?”   “那还能怎么用,当然是床上用了,嘿……”   听到“蓝眼睛男宠”二字时,展戎的心跳差点停跳了。   男、男宠?   难怪王爷不说话,虽然小公子只是权宜之计,但被这么说,王爷那么骄傲的人,肯定怒不可遏啊!   展戎都不敢去看萧弄的脸色了,愈发惭愧:“都怪属下无能。”   和钟宴笙猜想的其实差不多,昨日下午离开驿馆时,萧弄就料到了路上会遇到刺客截杀,京里京外,想要他命的人太多了。   只是没想到,骤然降下的暴雨和雷声会将头疾引发得那么严重,萧弄犯病时本来就很暴躁,受伤之后理智更是直接崩散,钟宴笙后面赶来看到的满地惨不忍睹的刺客尸体里,有多半都是萧弄干的。   展戎等人也不可能对萧弄刀剑相向,手忙脚乱地想将萧弄暂时制住,结果被萧弄打伤了几个,萧弄也弄丢了佩剑和信号烟花,消失在了深林里。   要不是楼清棠南下时,把踏雪借了过来,踏雪又在林子里待了几天,寻到了水云寨的踪迹,展戎他们还不一定能这么快找过来。   钟宴笙有些饿了,边喝粥边听他三言两语将情况道明了,看看趴在床上高傲昂起脑袋,一边用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一边摇尾巴的踏雪,莫名感觉它跟萧弄很像,露出个笑容:“踏雪好厉害。”   踏雪的尾巴摇得更欢快了。   安静了一阵萧弄听到他夸踏雪,不满开口:“主……”   钟宴笙一阵头大,舀起勺粥塞他嘴里,着急地吩咐:“你不准说话!”   萧弄盯着怀里人雪白美好的侧容,又垂眸看看他脚上的红疹痕迹,暗蓝色的眼眸眯了一下,没有挣扎,顺从地将那勺粥咽了下去。   展戎擦汗。   主子对小公子可真是宽容啊……换其他人,这会儿两只手都被砍下来喂狗了。   好在只要钟宴笙在怀里,萧弄就会老实很多,盯了钟宴笙一阵,又静默下来不吱声了。   除了喜欢蹭他,再趁他不备偷偷舔他一口,萧弄也没有特别过分的举动。   钟宴笙想完,陡然惊觉自己的底线好像又降低了许多。   可是萧弄脑子现在不好,又不是故意的,他也不能跟一个脑子不好的人计较什么……   钟宴笙尽量忽略掉萧弄搭在他腰上存在感极强的手,把脸色绷得严肃又认真:“我和定王殿下消失快一天了,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展戎跟黑甲军有特别的联系方式,进了深林里也没两眼一抹黑,恭恭敬敬回道:“您和主子不在,外面的情况有些混乱,被拘在驿馆里的几个官员想离开,被留在驿馆的黑甲卫们按住了,现在山林外都是五军营的士兵,林子里还潜藏着几股不明的势力。”   钟宴笙想了想:“我来的时候,林子里出现了四批刺客,好像都想杀我,第一拨人春风谷边刺客装扮一样,最后一拨人出现后情况变得很乱,然后我就被定王殿下带走了。”   “回小殿下,最后一拨人是我们。”展戎低下脑袋,“昨晚情况太乱,主子又情况不明,我们听到动静过来,发现您被围困在内,便想办法破了局。”   本来展戎是想趁乱把钟宴笙带走的,哪知道回头一看,钟宴笙不见了,给他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这一晚上可给展戎担心坏了。   钟宴笙恍悟。   难怪呢,最后那一批人压根不像刺客,就是冲着搅浑水来的。   “展戎,你知道那些刺客的来历吗?”   展戎点头:“根据属下的调查和主子的推测,里面应当有德王和老皇帝的人,但还有一拨人,尚未摸清楚情况,待查出底细,属下会第一时间报给您和主子。”   钟宴笙感觉他这话怪怪的,心里嘀嘀咕咕。   这种事报告给萧弄不就好了,报给他做什么。   展戎又等了会儿,还是没等到萧弄开口,心里不禁打鼓。   主子是不是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   萧弄脑子混沌,但能听懂一些话,张了张口,还没开口,胸口就被怀里的小美人用力地杵了一下。   钟宴笙的力道也不大,跟他人一样软绵绵的,没什么攻击性,撞过来时还浮着淡淡的幽香,比起打人,更像撒娇,跟被柔软的羽毛剐蹭了下心口似的。   萧弄的注意力不由被他雪白的颈子吸引,盯着他启启合合的嘴唇,又安分下来。   又一次成功阻止了脑子不好的萧弄说话,钟宴笙心里暗暗欣慰。   等见到楼大夫,把萧弄弄清醒了,他一定要萧弄给他好好赔罪道谢。   他这两日为了萧弄,真的很努力了!   把萧弄打闭嘴了,钟宴笙继续问展戎:“你和踏雪是怎么混进来的?”   “回小殿下,多亏了踏雪。”   展戎瞅瞅无聊得在地上翻肚皮的踏雪,很想伸手摸一下大猫毛茸茸的肚子,不过他很清楚,敢伸手摸踏雪,下场八成是被咬掉一只手,眼馋地收回视线:“是踏雪嗅到了不一样的气味,带着属下几人,从一条狭窄偏僻的陡峭山道绕上来的,与前几日躲在货物里,提前摸进来的探子联系上了。”   踏雪本来就是西番雪山上的生灵,非常擅长攀爬悬崖山壁,一溜烟爬上来,差点让展戎等人跟丢了。   这么厉害呀,钟宴笙禁不住又夸奖了一句:“好踏雪!”   萧弄不满地捏了他的腰一下,贴着钟宴笙的耳朵尖尖,厮磨着耳语:“怎么不夸我?”   钟宴笙:“……”   你做什么了就要夸你?   夸你流氓耍得好么。   脑子坏掉的萧弄真是太可怕了,到底为什么会跟一只大猫猫争风吃醋啊。   钟宴笙忽略了莫名其妙的萧弄,考虑了会儿:“今日我和定王殿下出去时,看到这座寨子田舍俨然,还有练兵场,没看错的话好像还有好几个粮仓。”   “小殿下看得不错,这匪窝藏在深山里,极难寻到,后方是断崖,四下有高墙,还收留了许多不少流民难民,练着精兵屯着粮,堪称训练有素。”展戎思忖了下,“探子偷偷检查了一番,发现他们劫掠到的货物大多从其他山道运出去卖掉了,似乎劫掠并非为了享乐,属下觉得,这寨子的首领身份恐怕不一般,图谋甚深。”   钟宴笙听得傻了半晌,迟钝地把他的话消化了下:“意思是,易守难攻吗?”   “小殿下聪明!”展戎夸赞道,“的确是易守难攻,小殿下白日里应该见过我们的探子吧?他在寨子里潜了几日,发现要想调兵攻入,几乎是不可能的,出入山寨,除了踏雪找到的那条危险的山道,就只剩那几道大门了。”   探子……   钟宴笙想起来白日里围上来的那群人里,总是欲言又止的那个匪兵,总算明白一个土匪为什么会那么八卦了。   难怪那个匪兵听到他说萧弄是他买来的后,脸色那么诡异。   既然山道很难上来,他感觉,他应该,爬不过去那种山道……   萧弄还受伤了,应当也很难过去,听展戎说的,他们独自上来也不容易,要带着他们离开恐怕更危险。   钟宴笙有几分失望。   方才见到展戎时,他还以为他们可以离开了,结果事情比他想的要复杂很多。   钟宴笙缩了缩痒痒的脚丫,很想回到自己软和舒适的小床上睡一觉。   要不是萧弄就在背后,他都快撑不住了。   他心底正失望,身后忽然响起了萧弄的声音:“有多少人?”   怎么突然说人话啦?   突然恢复了?   钟宴笙震惊地回过头。   可惜身后的萧弄眸色依旧是蒙蒙的,像隔着一层雾,清醒的意识被困在这层浓雾之后,时隐时现的,见到他转过头来,还朝他微笑。   正常的萧弄才不会这么笑。   展戎被突然出声的萧弄吓得一激灵,也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立刻回答:“回主子,小殿下带来了四百黑甲卫,加上随同您去春风谷的人,一共四百二十三人。”   萧弄很深沉般“嗯”了声。   钟宴笙:“……”   钟宴笙怀疑,萧弄根本就没听懂展戎在说什么。   展戎忐忑地等了会儿,没听到萧弄进一步的指令,估摸着萧弄以往的作风,试探着问:“主子的意思是,既然正面强攻不行,就先让下面人从山道上来,埋伏在林子里,等匪徒的首领出现后,擒贼先擒王,将匪首拿下?”   钟宴笙:“……对!定王殿下就是这个意思!”   展戎松了口气,感觉今晚的主子比以往的还要深沉莫测,不敢再待在这间屋子里:“属下明白了,那属下派两个人守在屋外,先回断崖边传信了。”   展戎掏出一只信号烟花,放到桌上:“小殿下请收好这个,若是有什么不对,就放出烟花。”   钟宴笙小鸡啄米点脑袋,朝他笑:“好,辛苦你啦展戎。”   展戎又擦了把汗:“小殿下言重。”   他才该感谢小公子,要不是小公子在,他得被主子骂死。   见萧弄对计划安排没意见,展戎正要离去,冷不丁又被萧弄叫住了:“等等。”   展戎一顿:“主子?”   萧弄的视线垂落在钟宴笙泛着红疹子的脚背上,半晌才吐出两个字:“袜子。”   顿了顿,又补充:“里衣。”   展戎和钟宴笙都愣了愣,展戎是一时糊涂没明白他的意思,钟宴笙则是没想到萧弄脑子都不清楚了,居然还记得他的脚被粗布袜子磨红了。   展戎飞快地往床上扫了一眼,看到钟宴笙身上的粗布衣裳,隐隐约约摸到了萧弄的意思:“属下明白了,楼大夫被劫掠的货物太多,还未完全归入匪徒的仓库,属下立刻派人去偷取两套里衣过来。”   萧弄满意了:“嗯。”   展戎离开的时候,没把踏雪带走。   踏雪看起来也不想离开,冲着钟宴笙可怜兮兮地呜呜轻叫。   钟宴笙方才被它蹭了一通,身上多了好几个印子,他喜欢干净,冲踏雪板起脸:“不行,你太脏了,不可以上床。”   踏雪郁闷得衔着尾巴在地上转。   萧弄似乎笑了一下。   钟宴笙揣摩着萧弄方才的反应,想试探下他到底脑子糊涂还是有些清醒的,话未出口,身上一凉。   钟宴笙惊呆了。   萧弄直接把他的衣服给扯开了!   他皮肤白,虽然出来后惊险颇多,但没受到任何伤害,肌肤不是苍白的,而是有些西域的牛奶般的色泽,美玉般无暇。   萧弄义正词严的,盯着他的胸口:“这里,也磨红了。”   本来老实趴下的踏雪又噌地窜起来,两只爪子扒在床沿,急切地发出低低的叫声。   钟宴笙气得想锤他脑袋,也不知道他那只手怎么就那么娴熟,一扯就将他的腰带扯散了,红着脸想把衣服拉拢。   手却被萧弄死死摁住了,萧弄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磨红了。”   钟宴笙的力气也不如他,徒劳了挣扎了几下,瘦削的胸膛起伏了几下,招来了更灼烫的逼视线,萧弄目光灼灼,又重复了一遍:“红了。”   钟宴笙打死也没想到,他有一天还得小声跟人解释:“这里、这里本来就是红的。”   “没这么红。”萧弄的语速不快,像是每个字都需要思考一番,但每个字砸在耳朵里,都非常有分量,“昨晚,我见过。”   “……”   踏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蹭了上来,毛茸茸的大脑袋抵在钟宴笙背上,拱着他的背,兽息滚烫。   大猫再可爱,也是猛兽,钟宴笙禁不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往萧弄身边靠了靠。   萧弄毫无所觉般,淡定地将他迎进怀里,继续道:“衣服,不能穿了。”   钟宴笙狐疑地瞅着他。   所以是他误会萧弄了,萧弄扒他衣服,不是为了耍流氓,就是担心他身上也会跟脚一样磨出红疹子吗?   也、也对,萧弄现在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一堆坏心眼子的。   钟宴笙感到几分羞愧:“唔,我明白了,不过还是先等展戎送衣服来,我再换……”   “红了,伤了。”萧弄脑子坏掉了,但很有一套自己的逻辑,“舔一下,就不痛了。”   钟宴笙愣了一下,陡然反应他要做什么,慌忙地想要转身跳下床。   结果踏雪就挡在他背后,见他靠过来,兴奋地朝他一扑,又把他给扑回了萧弄怀里。   萧弄好像料到了结果,灼灼望着他:“迢迢,痛吗?”   钟宴笙使劲捂着自己:“我不痛!”   “你痛。”   萧弄平静地点点头,轻而易举抓握住他细瘦的手腕,低下头来。   微凉的呼吸拂过肌肤,激得钟宴笙浑身一抖:“你别……”   他说不出话了。   萧弄的动作强硬却温柔,仿佛真的是要给他舔舐伤口。   春芽般的嫩尖,像是雨后冒出的一点红笋。   说不清是痛还是痒。   钟宴笙的手指蜷了蜷,靠在踏雪毛茸茸暖烘烘的皮毛上,手指尖颤了几下,动作从推拒,到无意识地抱住了萧弄的脑袋,呼吸越来越促乱。   萧弄就算是意识不清了,也要欺负他。   他还靠在踏雪身上,被踏雪直勾勾地盯着,比下午那会儿还要羞耻得多。   钟宴笙感觉自己很不争气,又想哭了。   等门板再次被敲响的时候,萧弄才放过他,舔了下唇角,很迷惑般地眨了下眼:“为什么,没有?”   钟宴笙的眼圈鼻尖到唇瓣都泛着湿润的红,闻言终于爆发了:“……你和踏雪都滚下去!”   就只是偷偷摸摸爬上床的踏雪委屈死了:“呜!”   萧弄看他发小脾气,微微笑着松开他:“谢谢,小主人。”   钟宴笙脸皮薄,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在谢什么,红着耳尖把衣服拢好,背过身去闷着脸不说话。   他生气了。   身后窸窣一阵,他身上一暖,萧弄将被子盖到他身上,下了床开门。   片刻之后,萧弄回到床边,将什么东西放到了枕边,不甚熟练地哄他:“换衣服。”   钟宴笙不想理他:“我痛,不想换。”   这回是真的又红又痛了。   萧弄:“好,我帮你。”   钟宴笙立刻又窜起来了:“我自己换。”   好在换衣服的时候,萧弄没做什么,就是不肯转过身去,跟踏雪一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两双蓝色的眸子,在屋里昏暗的油灯下,呈现出近乎一模一样的暗蓝。   那种仿佛被两个萧弄或者两只踏雪夹击的怪异感觉又冒了上来,钟宴笙被盯得心里发慌,干脆躲进被子里,磨磨蹭蹭的,把展戎从货物里偷来的里衣和袜子换上,又套上了那层粗布麻衣,谨慎地在腰带上打了好几个结。   萧弄如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钟宴笙瞪向他,语气凶巴巴的:“你很遗憾吗?”   乌黑的眼珠是湿的,像刚哭过的小动物,没什么威慑力。   萧弄歪歪脑袋,目光如踏雪一般,袒露出某种兽性的侵略性,却比踏雪要会伪装一点:“怎么会。”   钟宴笙撞上他的视线,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   萧弄脑子正常的时候,受理智束缚,不会对他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怕他生气也怕吓到他。   但现在萧弄理智残缺,行为受本能驱使,钟宴笙又太过心软,以至萧弄干什么都肆无忌惮的,想做就做了。   分明萧弄在失去理智前,就警告过他,要学会拔出匕首。   可是他怎么可能对萧弄拔出匕首。   ……下次、下次一定不能再心软了。   对付萧弄这种坏狗,心软退步就是自己找罪受。   钟宴笙在心里鼓励了会儿自己,背过身去躺下来,面对着墙壁,把被子全裹在身上,不肯再转过身。   片刻之后,萧弄三两下换好衣物,也躺了下来。   踏雪看他俩躺在一起,焦急地在地上转了两圈,但是钟宴笙又很生气的样子,它不想再把钟宴笙惹得更生气,只好趴到了桌下。   山里的夜静悄悄的,此起彼伏的虫鸣声衬得周遭愈发幽静。   李一木送来的被子很薄,不怎么御寒,钟宴笙躺了会儿,感觉身上越来越冷,偷偷扭头瞄了眼身后黑乎乎的高大轮廓,又不想主动凑到萧弄身边去。   他还在生气呢。   隔了会儿,他就被连人带被子抱住了。   萧弄主动靠过来,嗓音低郁:“睡觉。”   萧弄的怀里不算很温暖,但很可靠。   钟宴笙躺了会儿,趁着他现在意识不清,轻声骂他:“坏狗。”   萧弄听到了,眨了下眼,凑到他耳边,有些恶劣似的小声应:“汪。”   微凉的气息拂过耳廓,钟宴笙的眼睛微微睁大,震愕不已:“你……!”   萧弄又露出个微笑,非常自然地看着他。   萧弄脑子坏了……真的坏了!   钟宴笙惊得气都消了点,生怕他脑子越来越坏,勉勉强强把身上裹的被子分给他一半,惊疑不定地又瞪了会儿萧弄,从他的笑容里却看不出什么来。   对视了会儿,萧弄蹭过来,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很温柔似的:“还生气吗?”   钟宴笙的嘴唇动了动,胸口还麻麻痛痛的,随对着这样的萧弄说不出话。   生气没辙,骂他没用,讲理也讲不通。   他瞪了会儿萧弄,没抵挡住困倦,脑袋一点一点的,靠在他怀里,不知不觉眯了过去。   隔日一早,钟宴笙还没从睡梦里醒来,薄薄的门板就被哐哐敲了几下,门猛地被人拉开,一个人阔步走了进来:“你们俩,别睡了,起来!”   声音响起的瞬间,钟宴笙的耳朵就被萧弄捂住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吵醒了,迷迷糊糊抬起脑袋,茫然地看过去:“唔?”   昨天负责看守他们的中年男人跨进屋里,看到床上俩人抱做一团厮混的模样,瞳孔震颤了一下,又迅速恢复面无表情:“大当家回来了,要见你们。”   作者有话说:   瞎弄负伤吃苦受难×   瞎弄负伤吃香喝辣√ 第六十二章   丢下这句话后, 中年男人又绷着脸催了声:“快一点!”   话毕,便嘀咕着“世风日下”“伤风败俗”,黑着脸飞快跳了出去, 砰地拉上了门, 一眼都不想多看的样子。   钟宴笙:“……”   钟宴笙傻兮兮地望着震颤不休的门板, 后知后觉浮上一丝委屈。   他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这么嫌弃。   都怪萧弄非要抱着他睡觉。   这群山匪肯定又要传他荒淫无度了!   半个罪魁祸首萧弄毫无所觉,对方才匪徒的话也全然不在意, 把钟宴笙团在被子里揉了揉,垂眸看他睡得红扑扑的脸,伸手捏了一下:“再睡?”   嫩豆腐似的。   钟宴笙努力把他撕开:“不睡了, 起来干正事!”   他突然想起踏雪还在屋里呢, 赶紧爬起来望向趴在桌底下的踏雪。   大猫安安静静地趴着, 耳朵尖耷拉着, 柔软的毛发上沾了泥和灰,看起来灰头土脸的,很不高兴地舔了舔爪子。   还好方才那人光顾着看他们了, 没注意其他地方。   钟宴笙从床上爬下去,蹲到桌边,安抚地摸了摸大猫的脑袋, 压低声音:“踏雪,你乖乖待在屋里, 不要乱跑被人发现了。”   踏雪热烘烘毛乎乎的脑袋往他手心里拱,被他摸得灰蓝色的兽瞳都微微眯起来, 很享受一般, 喉间发出喘粗气般的细微呜声。   摸了几下, 方才还想拉着他睡回笼觉的萧弄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 蹲在旁边, 脸色隐隐有些不爽:“摸我。”   钟宴笙一阵无言。   为了避免萧弄突然又发疯,他只得一只手摸踏雪的脑袋,一只手摸萧弄主动低下的脑袋。   要不是这两位实际上的攻击性都相当强悍,他感觉自己活像在摸两只大猫咪。   安抚了几下,门板又被敲响了,外头的中年男人非常不耐,不知道想哪儿去了:“你们在做什么?不能晚上做吗?搞快点!”   钟宴笙:“……”   钟宴笙生气地收回手,悄悄瞪了眼萧弄:“走啦。”   还好他跟萧弄一个病一个伤,被捡回来时都奄奄一息的,寨子里的人对他们的防备心没那么高,每次都只派了一个人过来,不然要是被发现踏雪在屋里,还不炸开锅了。   钟宴笙的脑门还有些晕乎乎的,萧弄已经面色如常了,恢复的速度相当惊人。   拉开门前,钟宴笙特意又检查了下衣裳,粗布衣裳套在外面,规规矩矩的,一点也不伤风败俗。   钟宴笙安下心,拉开门走出去。   外面的中年男人抱着手,等得很不耐,又怕看到什么似的没敢进屋催,见他俩总算出来了,目光在他和萧弄身上转了转,脸色相当诡异。   钟宴笙脸皮薄,被这样看了之后埋着脑袋不敢吱声,还好这人也没多说什么:“跟上来。”   和这个中年男人说的一样,水云寨的匪徒似乎从来不绑人过来,关着钟宴笙和萧弄的屋子更像个小柴房,孤零零待在山头上。   山匪应当也不怕他们会跑,毕竟这屋子后面就是断崖,哪怕借助工具,想离开也难如登天,和找死差不多。   跟着山匪往山道上往下去的时候,钟宴笙忍不住回头瞅了瞅屋子后面那片树林。   也不知道展戎他们进展如何,现在潜进来多少人了。   一会儿就要对上那个深浅难测的大当家了,说实话,他有些紧张。   微微发汗的手突然被拉住,钟宴笙攥紧了藏在袖中的信号烟花,抬起脑袋望向身旁的萧弄。   可能是因为脑子坏了,萧弄反而有种完全置身事外,心无旁骛的感觉……一心一意地只想黏着他。   钟宴笙的心情莫名就好了点,板着小脸让他拉着手,没有甩开他。   从山道上往下走的时候,可以俯瞰到水云寨的大部分面貌,昨日看到还紧紧闭着的山寨正门现在正开着,一群山匪一半骑马,一半配着刀跟在后面,行走间秩序井然,陆陆续续跨进山门里,打先的两人一前一后,骑在马上。   钟宴笙模糊感觉骑马在后面那人有些眼熟,但因为隔得太远了,看不清面貌,试探着问前面的中年男人:“叔叔,骑马的那位就是你们大当家吗?”   中年男人显然对大当家无比崇敬,忍不住夸耀:“如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被我们大当家的威势吓到了?这水云寨,就是大当家带着兄弟们一手建立的,我们大当家那什么……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比那个传说里的什么定王,也不遑多让啦!”   钟宴笙:“……”   传说里的什么定王正在专心地揉捏钟宴笙的手指,觑见他后领乱了,抬手给他理了理。   看起来十分贤淑,十分男宠。   关键是萧弄身材又高大挺拔,那么副大鸟依人的样子实在诡异极了。   中年男人看得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男子汉大丈夫,居然委身人下!”   钟宴笙本来都在抽手了,听到这一声,又心虚地老实下来。   萧弄被造的谣里,属实就他说的这个最离谱,他现在既希望萧弄快点恢复,又怕面对萧弄醒过来后来的眼神。   那双蓝眼睛肯定会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拖长了调子问他:“男宠?”   钟宴笙光是想想都感觉臊得慌。   下了山道,往寨子里走时,钟宴笙见到了昨日那个很八卦似的匪兵。   这个应当就是藏在楼清棠的货物里,跟着潜进来的探子,水云寨藏在深山里,他们趁乱悄悄混进来了,却跟展戎他们断了联系,要不是踏雪一路嗅着味道找过来,估计还要几日才能联系上。   年轻的探子显然还沉浸在男宠和三十万银子的震撼中,第一眼都没敢看过来,擦身而过的瞬间,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朝钟宴笙微不可查地点了点脑袋。   看来展戎已经安排好了。   钟宴笙轻轻吸了口气,做好了一旦被发现身份,就放信号烟花的准备。   下了山道,路过寨子里的民居时,钟宴笙才发现,寨子里居然有不少老弱妇孺,有几个妇人颇为面熟,是昨天跑到山上去围观他和萧弄的,待在这贼窝里,却都显得怡然自若,耕织如常。   上递到皇帝书房里的恶匪匪窝,竟然跟个世外桃源似的,格外安宁。   见钟宴笙和萧弄跟着中年男人下来了,还有人朝着中年男人打招呼:“老胡,带他们去见大当家啊?”   “大当家回来了,还带了个客人呢。”   “这就是三十万的男宠啊?这蓝眼睛,啧啧啧。”   “最近山里不太太平,这两人别是奸细吧……”   “管那些作甚,大当家肯定看得出来!”   一路上都有人议论纷纷的,言语之中都对“大当家”十分信任,钟宴笙对他们口中的“大当家”愈发好奇了,路过了这片屋舍,远处就是个堂屋,大概是山贼们平日里议事的地方。   方才遥遥见到骑马在前的俩人恰好出现在视野里,那位“大当家”翻身就下了马,朝着堂屋走进去,步伐如风,钟宴笙没来得及看他长什么样,视线向后,看清了跟在他后面那人的样子。   一看之下,脚步就顿住了。   难怪他隐隐感到有几分面熟。   跟在水云寨大当家背后的人,居然是霍双!   被老皇帝派到他身边,负责监视他的霍双!   霍双出身锦衣卫,又被老皇帝选出来,跟在老皇帝身边做事,形似暗卫,谁看他都知道他是老皇帝的人。   那霍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水云寨跟老皇帝有关系?   钟宴笙震愕不已,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老皇帝没事派人在宝庆府这种山高水远的小地方弄个贼窝干什么?   他正满头雾水,霍双也下了马,目不斜视地跟着进了堂屋。   前面的老胡催促一声:“发什么愣?”   钟宴笙迟钝地喔了声,心又一下提了起来。   他本来还存着一丝侥幸,想着万一没被大当家看出来,混过去最好了。   但现在霍双出现在这里……就算那位大当家没认出他和萧弄的身份,霍双也认识他们啊。   看来今天必须得硬碰硬了,等会儿一见面,就得立刻出手,制住那个大当家。   钟宴笙想了想,悄悄么么靠近萧弄,把他的脑袋按下来,认真叮嘱:“你一会儿不准说话。”   萧弄要是胡乱说话,被霍双发现不对就完了,定王的殿下脸往哪儿搁。   他说话时,温热的吐息也带着缕幽微的兰香,萧弄很喜欢这个味道,微微笑起来,很听话地颔了颔首:“好。”   看着像只乖乖的大狼狗。   钟宴笙忍不住冒出个念头,萧弄要是一直这么傻着……好像也挺不错的。   至少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听他的话的。   到了堂屋前,老胡招招手,示意守在堂屋外的匪兵看好钟宴笙和萧弄,便走了进去。   负责在外边看守的匪兵里,有一个恰好是昨日见过的李一木,看到他俩,面色又奇异起来,但是瞅着钟宴笙漂亮明艳的面容,还是耐不住跟他搭话:“你经常买男宠吗?”   本来想阻止李一木的其他匪兵停下动作,纷纷八卦地竖起了耳朵。   三十万两银子的蓝眼睛男宠,这个消息已经席卷整个水云寨了。   钟宴笙瞬间一噎:“……”   他经常冷不丁一问,把别人噎住,但自己还是头一遭经历,噎了半晌,勉强道:“不经常。”   李一木偷偷瞅瞅萧弄沉默而英俊的脸,继续好奇问:“三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你就那么喜欢他的脸吗?”   钟宴笙感觉,李一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萧弄的视线也落在了他脸上,带着几分灼灼的热度。   这都什么破问题!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钟宴笙心里开始祈祷大当家快出来,硬着头皮回答:“嗯……很喜欢。”   虽然萧弄很坏,但他长得也的确很好看。   要不是长得很好看,当初在长柳别院初遇时,萧弄脾气那么差,他也不是很敢靠近他的。   旁边紧盯着他的萧弄眉梢微微一挑,笑了。   李一木却撇了撇嘴:“光脸好看有什么用,我娘说了,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迟早会看腻的。”   周围的匪兵们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闻言一阵哄笑。   萧弄的笑意一收,神色不善地望向李一木。   钟宴笙好想捂住李一木的嘴。   这人嘴叭叭的,怎么跟萧闻澜似的!   好在就在这会儿,堂屋里的人出来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钟宴笙听到一声奇异的鸟鸣,微微抬眼,就看到了悄无声息出现在堂屋屋顶的展戎,向他点头示意之后,展戎又无声缩了回去。   既然展戎出现在这里,那附近的角落中应当已经藏好了黑甲卫和暗卫。   钟宴笙深深吸了口气,在堂屋里的俩人跨出来的瞬间,朝屋上挂着的展戎用力眨了眨眼。   展戎领会到了。   寒芒倏然一闪,萧弄的暗卫如黑夜中的乌鸦,无声无息出现,霍双意识过来时已经晚了,脖子上抵上了一把利刃,那个大当家反应却比霍双要快得多,在展戎的刀递上来的顷刻之间,就抽刀对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守在堂屋外的匪兵猝不及防,脑子都还没转过来,展戎已经与大当家过上了几招。   其他匪兵也反应了过来,慌乱但不失秩序,纷纷抽刀围过来:“是官兵?有官兵混进来了!”   “拿下他们!”   “这俩人果然有古怪!”   钟宴笙没料到在那么突然的袭击之下,大当家竟然还能反应过来,而且展戎也没能立即拿下他,顿时有些慌,下意识望向萧弄:“哥哥!”   场面已经控制不住的开始混乱了,其他几个藏在暗处的黑甲卫们冒出来,提刀挡到俩人身前:“保护殿下!”   周遭一片兵刃相接之声,萧弄的容色却依旧很平静,蓝色眼眸仿若海面,深不见底,伸手把钟宴笙带进怀里,安抚地轻轻顺了顺他的背,从容地从他袖中取出那只信号烟花放出。   昨晚从踏雪发现的山壁上爬进寨子里,藏在山林里的所有黑甲卫闻风而动,无声汇聚而来。   就在这一刻,偷袭大当家的展戎竟然被一刀挑飞,落了下风,那把尖刀不停,朝着展戎的胸口劈去!   钟宴笙觑到这一幕,呼吸都要停滞了,脱口而出:“展戎当心!”   霍双脖子上架着把刀,脸色地难看地看着大当家跟蒙着面的展戎过手,一直没注意下面的人是谁,听到展戎名字的瞬间,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不顾脖子上的利刃,劈手就将腰间的刀鞘丢过去,恰恰好打偏了大当家的手。   “卫叔,手下留情!”   大当家杀气腾腾的动作一停。   挟持着霍双的暗卫见他是帮展戎的,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下手了。   霍双脖子上不可避免的被剌了一刀,洇出了一线血,但他并未在意,视线飞快在底下的人群里扫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钟宴笙和萧弄:“小殿下?”   展戎没想到会是霍双骤然出手帮了自己一把,也愣了一下。   霍双突然出手,让气氛变得更奇怪了,大当家皱了皱眉,没有手刀,顺着霍双的视线,转头望了下来。   钟宴笙被萧弄挡在怀里,还有些惊魂未定,清透润黑的眸子便与大当家的视线撞上了。   他总算看清了水云寨这位被众人敬仰的大当家长什么样子。   那是个身形十分悍利的男人,眉心到眼角有道浅浅的疤,看上去已年过不惑,两鬓微白,但气势沉凝,看上去话不多,气质给钟宴笙一种微妙的熟悉感……非要说的话,就是与展戎有些相似。   那双眼睛看着他,眼底的神色变成了震愕,脱口而出:“殿下!”   钟宴笙茫然。   霍双喊他小殿下,是因为认识他,这位大当家与他素未谋面,为什么会叫他……殿下?   大当家一开口,周围又静了几分,山匪与萧弄的人对峙着,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打。   就在这时候,大当家做了个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他将刀放下了。   萧弄半眯起眼。   大当家无视了周遭的视线,朝着钟宴笙和萧弄的方向走了几步,视线仍是落在钟宴笙身上的,话音艰涩:“这位……小公子,你今年多大了?”   钟宴笙感觉他的声音好像有些发抖。   他犹豫着扭头跟萧弄对视一眼,萧弄朝他眨了眨眼,他安心了点,便转回头,抿抿唇小声道:“十八。”   大当家喉结滚了好几下,又接着问:“敢问高姓大名?”   钟宴笙被老皇帝派人带回宫后,盖章为十一皇子,按理说其实该认祖归宗,改姓为裴,换个名字的,但老皇帝似乎没有这个意向,态度模模糊糊的,只叫钟宴笙小十一。   老皇帝没表态,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开口。   好在钟宴笙也不想给自己换名字,揪紧了萧弄的袖口,磨蹭了下,慢吞吞道:“钟宴笙。”   “钟……”大当家停顿片刻,似乎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嘴唇动了动,“是淮安侯府的钟家吗?”   钟宴笙点点脑袋。   大当家又沉默了会儿,突然道:“钟小公子,我可以和你单独聊一聊么?”   萧弄站在钟宴笙身后,语气不咸不淡:“不可以。”   大当家的视线终于从钟宴笙身上移开,拧着眉望向萧弄,看到他的眼睛,便明白了什么:“看来,这位应当是定王殿下了。”   此话一出,周围的所有山匪傻了一下,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定王萧弄???   哪怕他们待在这深山老林里,也听过萧弄的名字,毕竟萧弄年少成名,故事早早流传整个大雍,就算后面关于萧弄的传言越来越可怕,但他镇守边关抵御外敌是事实。   京城的贵人害怕萧弄,但大多数百姓连同这些山匪,其实是更感激敬佩萧弄的。   只是……这不是三十万的男宠吗?怎么忽然就摇身一变,变成定王殿下了!   方才还在深沉感叹“以色事人”的李一木尤为震撼,不住地往钟宴笙和萧弄身上猛瞧。   周围一片窸窸窣窣的骚乱,萧弄不为所动,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冷冷重复:“不可以。”   又开始重复说话了,跟昨天非要帮钟宴笙“舔伤口”似的。   钟宴笙赶紧杵了他一下,示意他别开口,萧弄皱皱眉头,不太乐意,但很听话地闭上了嘴。   钟宴笙有种小动物般的直觉,很擅长分辨别人的好意与恶意,他在这位大当家身上,没有感受到什么恶意的存在。   但他也不敢一个人面对山匪头子,望着大当家问:“您想对我说什么?”   大当家沉默良久,道:“很多,很重要的事。”   他们不过初见,怎么会有很多话,还很重要?   钟宴笙不解地偏了偏头:“不能当着其他人的面说吗?”   大当家摇头,眼神倏然变得坚定:“您如果担心我会对您不利,我这就自断双臂。”   钟宴笙给他的话吓了一跳,赶紧阻止:“啊?啊?这就不、不必了!”   看来大当家是真的很想跟他单独说说话。   钟宴笙迟疑了好一会儿,扯了扯萧弄的袖子,小声叫:“哥哥?”   萧弄垂眸与他对视片刻,雾蒙蒙般的蓝眼睛恍惚间有那么几瞬恢复了以往的清明,钟宴笙还不是很确定的时候,萧弄又抬起了头望向展戎。   展戎挑衅了霍双那么多次,没想到会被霍双救了一把,心里还在不忿,就算方才他被砍到了,也顶多受重伤。   被霍双救下,多丢脸啊!   他没把布巾扯下来,收到萧弄的眼神,麻利地从腰间摸出个药瓶,倒出枚红通通的药,递给大当家,冷漠道:“吃下之后,浑身无力,过一盏茶的时间,不吃解药,毒发身亡。”   其他山匪哪听过这么阴毒的东西,面色都变了:“大当家,不能吃!”   “有啥子话在外面讲嘛,可不能瞎吃毒药啊!”   “首领,慎重。”   在一片阻止的声音里,大当家一刻也没有停滞,伸手接过药丸,当着所有人的面咽下了肚。   “现在,可以让在下与钟小公子单独说话了?”   钟宴笙看他吃得那么毫不犹豫,纠结了下,点点头:“那好吧。”   他朝前走了两步,又被萧弄默不作声地勾着腰带抓回去,往他手里放了个东西。   掌心里微微一沉,是匕首。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在人群的惊呼声里冲了过来。   踏雪衔着尾巴,四肢迈得飞快,收起了以往见到钟宴笙就瘫倒露出肚子等他摸的狗腿样,维持着正儿八经猛兽风范,昂首挺胸地靠到钟宴笙腿边,冷冷睥睨所有人。   钟宴笙看到踏雪,眼前一亮,伸手揉了揉踏雪毛乎乎的大脑袋,眼巴巴地望向大当家:“我的小猫可以跟我一起吗?”   要避开其他人说话,但是踏雪不是人呀。   萧弄不在他身边,踏雪在也很能给他安全感了。   听到小猫二字,周围被吓得大叫的山贼们集体沉默。   大当家:“……当然可以。”   钟宴笙这下是真的放心了,跟着大当家跨进了堂屋之中。   跨进来了,钟宴笙才发现,堂屋正中间,居然设了许多灵牌。   除了正中间的一个灵牌外,其他所有的灵牌都是空白的。   中间那个灵牌上也没有写名字,只有五个字。   “先主之灵位。”   仿佛在忌惮着什么,哪怕躲在这深山之中,也不能光明正大,一旦泄露出去,引来的便是弥天大祸。   大当家似乎思考了许久,小心地哑声问:“您……后颈上,是不是有一个花瓣形状的胎记?”   钟宴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那个位置很隐秘,被头发遮着,就连他自己,起初也不知道这里有个胎记。   他怔然望着大当家,迷惑不已:“你怎么知道……”   话音在见到大当家的泛红的眼眶时顿住。   钟宴笙不知所措起来,还想再说点什么缓解下气氛,大当家突然朝着他嘭地跪了下来,深深埋下头,话音发颤:“属下卫绫,见过小主人。”   作者有话说:   瞎弄:?不准跟我抢小主人   迢迢:慌乱.jpg   无奖竞猜瞎弄现在是清醒的还是傻着的~ 第六十三章   钟宴笙被大当家这突然的一跪惊得愣了半晌, 连忙想去扶他:“你、你叫我什么?你先起来!”   卫绫摇摇头,依旧跪在他身前,喉间像吞了铁般, 话音艰涩不已:“当年事变突然, 我等赶到东宫时, 为时已晚,遍地尸首, 火光漫天……我们遵殿下遗志,南下逃遁,隐匿多年, 原来小主人还尚在人世, 原来钟家一直……”   钟宴笙扶着他的手停顿住, 脑子里茫然又混乱。   卫绫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 可是组合在一起的意思,就叫他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东宫、太子妃、钟家。   能与这些有关的人,只有一个人。   先太子裴羲。   钟宴笙长长的眼睫抖了抖, 心底陡然生出一个惶惑而难以置信的预感,轻声道:“卫大当家,你先把话说清楚, 我到底是谁?我爹娘又是谁?”   片刻之后,卫绫抬起头, 眼眶已经彻底熬红了,望着他, 一字一顿道:“您的父亲, 是太子裴羲, 母亲, 是与太子青梅竹马长大的太子妃殷宜繁……”   被钉死在十八年前皇城东角门外的先太子裴羲。   淹没在东宫大火里的太子妃殷宜繁。   当年的血腥气与灼热的火光似乎扑面而来, 钟宴笙的呼吸有些困难,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直到被安静趴在旁边的踏雪用脑袋拱了下手,才回过神来,茫然问:“你为什么那么确定?”   “您的眼睛。”卫绫哑声道,“与殿下一模一样,您的长相与殿下也很相似,还有几分太子妃的神韵,还有您后颈上的胎记,与钟家的关系,年岁,都能对上……属下绝对不会错认,只要当年熟悉殿下的人,都能认出您。”   钟宴笙缓缓眨了眨眼:“你到底是?”   “属下是东宫暗卫统领。”卫绫停顿了下,“只忠心于太子殿下。”   展戎明面上是萧弄的亲卫,实则统领暗卫。   钟宴笙明白他为什么看卫绫,会觉得他的气质与展戎有些相似了,他们都是死士,但和一般的死士又不太一样。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主人”,都珍惜他们的命,从未将他们看作死物来对待。   卫绫没有必要撒谎,更没必要为了欺骗他,毫不犹豫地吞下展戎给的毒药。   他真是先太子裴羲的暗卫统领……钟宴笙也真的是先太子的孩子。   钟宴笙抓着踏雪的耳朵尖尖,不可思议道:“所以陛下其实是……”   “您的祖父。”   提到当今圣上,卫绫的面色变得无比难看:“霍双南下后与我取得联系,说陛下让他找到一个少年,带回宫称为十一皇子,属下就感觉不太对。”   钟宴笙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转不过来了,心底的疑惑一重接着一重冒出来,心里乱糟糟的,很想回头去找萧弄问问他的意见,忍不住用手使劲揉了揉踏雪的脑袋,勉强将思绪整了整:“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晓当年发生什么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见证过京城是被如何血洗的,不敢再说。   钟宴笙疑惑了很久,直到在山洞里,听到了万洲透露的一点真相。   他急切地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为什么会选择逼宫,老皇帝到底做了什么?   到这会儿,卫绫也冷静了点,深吸一口气:“这件事,得从先帝说起。”   先皇顺帝膝下有六个皇子,当今陛下排行第三。   几位皇子都对龙椅虎视眈眈,但却没有人的光辉能掩过当年的康文太子——康文太子是顺帝的嫡长子,也是当今陛下的大哥,冠盖京华,才学博通经籍,光风霁月。   朝中臣子大多都对东宫满意,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待顺帝退位后,康文太子必然能继承大统。   彼时当今的陛下才学平平,貌不惊人,母家也只是个破落小族,其他几个皇子都有人支持,只有他没有,甚至还会受到几个兄弟们欺负。   康文太子仁善,总是会出手相护,还时常将三弟带在身边,一起听学。   当年为康文太子讲学的太傅,乃是琅琊大族出身的大儒,膝下有位千金,与康文太子和当今陛下的关系都很好,三人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所有人都觉得,太傅的这位千金会与康文太子结亲,成为太子妃,再在未来成为皇后。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太傅家千金居然选择了嫁给三皇子,更没料到,自此之后,康文太子开始了频繁的生病。   他病得越来越严重,开始不断呕血,太医院上下都查不出问题,被暴怒的顺帝拖下去砍杀了一片。   国之大任,自然无法交托给连病榻都下不来的康文太子,但顺帝还心存希望,迟迟没有更改储君,拖了两年,康文太子的身子刚有了一些起色,就在一个夜里,突然薨逝了。   大悲大喜伤身,顺帝大受打击,一病不起,而康文太子一死,其他几个亲王也有了动作。   一番血雨腥风之后,当时无人看好的三皇子登上了皇位。   太子太傅家千金的确如众人猜测,成为了皇后,只是登基的人,和众人想象中的不一样。   新皇刚继位时,并不服众,民间流传着一股声音,说是当今陛下给康文太子下毒,连顺帝也是被他毒害的,不少清正的文人写诗作词,暗骂新皇得位不正。   皇后诞下孩子时,骂声依旧未熄,直到裴羲两岁时皇后病逝,皇帝流露出种种深情的表现,加之太子裴羲自幼便冰雪聪明,颇得朝内朝外喜爱,才逐渐扭回了名声。   赞颂的人多了,那些关于康文太子的余波也就渐渐平息了。   钟宴笙对先太子裴羲的情况都知之甚少,对上一代的往事了解就更少了,依稀是记得有这么一位康文太子的,听完卫绫的讲述,站得有些累了,坐到踏雪背上:“我……太子殿下的事,与那位康文太子有关吗?”   哪怕卫绫有所铺垫,他也还是被冲击得不清,一时很难难以喊出“父亲”两个字。   卫绫沉声道:“有很大关系。”   外人只知皇后与老皇帝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老皇帝在皇后病逝之后也一往情深,至今没有继后。   但没人知道,康文太子始终如一座山一般,压在老皇帝的心头,他对皇后,逐渐暴露出了真面目,从怀疑皇后是否对康文太子有留恋,到怀疑皇后的贞洁,甚至怀疑大儿子裴羲是否是自己的血脉。   ——那是很可笑的,康文太子最后一段时日,病得连呼吸都如风中残烛,轻轻一吹就灭了,皇后就算真与康文太子有什么未断之情,也不可能有什么苟合之事。   但老皇帝就是怀疑,他对皇后忽冷忽热,经常在皇后睡着之后,长久地凝视着她。   皇后的身子本来就不好,终于在这样的强压之下,郁郁而终。   皇后逝去之后,老皇帝对她的母家不断重赏安抚,又将大儿子裴羲教养到身边养大,十二岁就立储,宠溺无限,要什么给什么,言官都纷纷上书,担心太子会被养成个娇纵的性子。   然而太子裴羲逐渐长大,不仅没有长歪,反倒如瑶林琼树,是个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   钟宴笙终于意识到了这有多恐怖:“陛下,其实很不满意……他长成了这样吗?”   “……殿下也不知道。”卫绫垂下头,“殿下少年时一直觉得,陛下对他是宠爱的,对陛下亦一直有着孺慕之情,直到殿下及冠前,从皇后娘娘的旧物里,翻到了娘娘病逝前写的一些书信。”   那些书信里,就讲述了康文太子的事,以及皇帝对她的怀疑,皇后困在深宫里,书信若是想寄出去,也会过皇帝的眼,最后无人可寄,烧了一些,留了一些,但从她留下的书信里,拼拼凑凑,也能看出个大概。   那是裴羲第一次感到父皇的恐怖和陌生。   同时他也发现,除了母后留给他的暗卫是绝对属于他的外,他的所有东西都是老皇帝给予他的,东宫的侍卫,每一个宫人,都会向老皇帝报告他的行踪,老皇帝对他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他也曾感到过不适,但老皇帝在他面前总是慈爱的,他便以为这是父皇对儿子的疼爱,看到书信那一刻才明白,让他不适的是什么。   是怀疑,是监视,还有一丝隐隐的厌恶。   哪怕裴羲很乖巧听话,长得与康文太子也不像,但他与康文太子的一些相似的特质,却让老皇帝极为不满。   小时候毫无底线的疼爱,就是一种打磨,老皇帝在打磨着裴羲,想要磨掉他那些特质,培养出自己心目里“完美的储君”。   外人眼里荣宠无限的太子殿下,只能跟自己的暗卫统领茫然谈心。   回忆起那些事,卫绫还有些不寒而栗:“殿下不想一辈子被这样摆布,所以开始反抗陛下。”   第一次反抗,就是在择选太子妃上。   老皇帝一直没急着给裴羲择太子妃,直到他及冠之后,才选了画像,让太子从中挑选,太子却拒绝了老皇帝,只要青梅竹马长大的心上人。   最终他抗争成功,迎娶了心上人,但反抗无疑加重了老皇帝的不满,不久之后,裴羲的外祖父就因贪墨入狱。   那些罪状其实半真半假——自皇后逝去,老皇帝对她的母家宽厚大方,不断封赏加爵,终于将一些人养成了硕鼠,老太傅与许多族人都是被牵连的。   罪证清晰,哪怕裴羲前后奔波,也没能护住母后的母族。   曾经风光带琅琊望族,被一点点连根拔起。   这是老皇帝对他的警告。   皇后的母族并不是一次性被连族拔起的,老皇帝是三五不时的,突然派人从大牢里带出一个人,拖到太子面前,神情慈爱地问:“羲儿,明智之君,不可偏袒,你现在可明白他们犯的错了?”   从太子熟悉的表哥、表弟,舅舅舅母,到瘦到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太傅。   裴羲必须要亲口说出他们的罪状,与如何处置,老皇帝才会下令处决他们,否则就是回到牢狱之中,无尽的折磨。   太子望着那些熟悉的脸,说不出话。   那些人哭着,一开始求“太子表哥救命”,后面求“太子殿下,求陛下给我一个痛快吧”。   裴羲不得不开了口,每次开口定罪,都像手上沾满了亲族的血。   那是种扭曲的掌控,不是正常的父子、也不是寻常君臣间的关系,老皇帝对太子无比的宠爱,又无比的痛恨。   太子终于也与自己的母后一般,被逼得郁郁寡欢,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痛苦。   他快被逼疯了。   那时太子也才刚及冠不久,面对老皇帝依旧显得孱弱,勉力撑着,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将东宫变成了自己地盘,头顶却始终沉甸甸压着老皇帝探究的眼睛。   太子妃被诊出喜脉,是那几年里最好的一个消息,仿佛冲散了头顶阴沉沉的黑云。   整个东宫都盈满了喜悦,期待小皇孙的降生。   太子也难得露出了笑容,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妻子,同时也忧心忡忡,担忧老皇帝的反应。   好在从太子妃怀孕开始,老皇帝就没什么表现,甚至还派人赏赐过好几回,似乎并无意见。   直到那个夏日,太子截到了一封关于萧家的密信,随即被老皇帝叫去了宫里。   “那封密信是关于萧家的,”卫绫的声音压低下来,“密信上用的鞑靼语言,但太子修习过,看懂了……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信,要针对萧家。”   太子简直不敢置信。   不论萧家有没有不臣之心,堂堂一国之君,竟想要串通外族,对付自己的臣子!   定王一脉驻扎在漠北,在那里几乎是城墙般的存在,一旦萧家的人出了事,整个漠北立刻就会失陷,不知道会死多少人,甚至会引狼入室,让大雍陷入战乱之中,百姓流离失所!   老皇帝是父是君,哪怕他们父子早已貌合神离,但皇帝仍是君,可是截到这封信后,在太子心里本就摇摇欲坠的君父形象,彻底坍塌了。   他出离了愤怒,赶去养心殿,与老皇帝见面之后,还未开口,就被老皇帝轻描淡写吩咐,让他换掉太子妃。   现在太子妃腹中的孩子,就不用出生了。   老皇帝一直很不满太子选择的太子妃。   他想要一个符合心意的储君,太子是最适合的,但他本身的特质在老皇帝眼里并不够完美,太子妃的存在更是佐证了他的不完美。   那时候太子妃已经怀胎快满八月,孩子的出现是太子与太子妃唯一的慰藉,老皇帝却挑在这时候让太子做出选择,要么太子来下手,要么他来动手——十足的恶意,刻意要击碎他们的希望。   裴羲从极端的愤怒,到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钟宴笙心里堵得难受,小声问:“……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吗?”   卫绫缓缓点头:“殿下终于忍无可忍了。”   被老皇帝严密监视了多年,太子连喘息都艰难,母后被逼得郁郁而终,外祖满族被挨个拖到他面前问罪,与他交好为大雍护着边关的萧家被暗中密谋,现在就连青梅竹马的妻子与快要出世的孩子,也不被放过。   没有时间给裴羲准备,仓促之下,他必须当下就做出决断。   所以他选择了逼宫。   与其说太子逼宫,不如说是太子被逼到绝境之下,不得不做出的反抗。   只有立刻将老皇帝拉下皇位,他才能保住妻儿、保住萧家,保住边关的一时太平。   “殿下吩咐属下到城外做接应,若是事成,再带太子妃回来,若是失败,就带娘娘远走南下,再也不要回京。”   卫绫闭上眼,脸上浮现出愧色与痛苦:“我们在城外等候了许久,没有等到护送娘娘过来的人,派人进京传信,才得知娘娘受惊早产,便决定立刻回东宫,那晚太乱了,等到我们杀回东宫时,东宫已经起火,娘娘……不在了,所有人都死了,殿下也……”   卫绫说不下去了。   钟宴笙知道太子的下场。   他被射杀在东角门外,朝廷经过几番血洗,从此太子成了一个忌讳,没人再敢提起。   “我们遵循殿下最后的命令南下,隐姓埋名潜藏起来,过了几年后,属下联系上了京城残留的最后一个暗线,得知殿下身边的几个侍卫逃出京城后,劫持了淮安侯夫人……淮安侯府从殿下逐渐失势之后,就与殿下割席了。”   卫绫平稳了下情绪,吸了口气道:“我们没想到,当年他们是拿自己的孩子做了交换,将您养在了膝下。”   钟宴笙不难猜到当年的情况。   情况那么紧迫,连卫绫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太子也没有时间与淮安侯府做什么交代。   是淮安侯府自己选择的行为。   当时只有侯夫人在,太子残党挟持她时,应当是她做的决定,让太子残党先带走了钟思渡,将钟宴笙留在了身边,确保他的平安。   但后面还有着老皇帝的追兵,应当是出了什么变故,带走钟思渡的暗卫大概率是死在了被截杀的路上,只来得及将钟思渡藏在了山野上,恰好被一个农夫捡走了。   淮安侯府差点遭遇灭族之难时,是太子救下了他们,侯夫人是为了报恩,可是……可是他的确欠钟思渡不少。   钟宴笙喉间发涩,过了很久才问:“那你怎么会知道……我身上有胎记的?”   卫绫摇头道:“是殿下说的,他说您出生后,后颈上会有一个花瓣。”   钟宴笙不由伸手摸了摸后颈的位置,怔怔地望向大堂中间的空白灵牌们,脸上一凉,才发现自己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发现钟宴笙哭了,踏雪喉间发出模糊的低啸,呲着牙狠狠瞪向卫绫,觉得是他把钟宴笙弄哭了。   钟宴笙其实还有些疑惑,比如霍双是怎么回事,但他现在没有心情问,也没有空隙安抚踏雪,低下头努力忍着泪水,使劲擦了擦眼睛,声音带着丝哭意:“我、我能出去,见见定王殿下吗。”   他从来没有这么难过过,不想在其他人面前哭。   在萧弄面前或许会好一点。   卫绫敏锐地看出了钟宴笙对萧弄的依赖,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小主人,敢问您与定王的关系是?”   钟宴笙愣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思考过,他跟萧弄的关系是什么?   他在外人面前叫萧弄王叔,但萧弄并不是他的王叔,他私底下叫萧弄哥哥,萧弄也其实并不是他的哥哥。   没有哥哥会像萧弄那样,亲他弄他,恨不得把他衔在嘴里似的。   他也不知道,萧弄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   是可以随意逗弄的小雀儿,还是其他的什么?   钟宴笙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嘴唇动了动:“他是我的……”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卫绫就“嘭”一下,闷不吭声地倒在了地上。   钟宴笙这才想起卫绫进来前吃了展戎给的毒药,这会儿应该是时间到了,一时顾不上太多,赶紧起身跑出去:“展戎、展戎,解药!”   还没跑出门,就一头撞进了萧弄怀里。   展戎掐算好了时间,目不斜视地越过俩人,过去抓着卫绫的腿把他拖去屋外解毒,钟宴笙则被萧弄搂进了臂弯里,带着薄茧的手指擦过他沾泪的眼角,萧弄拧起了眉,表情看起来有点凶:“怎么哭了?”   进屋时人还好好的,出来就眼泪汪汪了。   这个匪首醒来后最好给他一个解释。   熟悉的气息笼罩周身,钟宴笙的鼻尖一酸,一想到郁郁而终的皇后,被射杀在宫门前的太子,还有淹没在大火里的太子妃,就止不住想哭,脑袋用力埋进他颈窝里,方才努力忍着的泪水一下决堤,大滴大滴的,滚烫地灼过萧弄的皮肤。   踏雪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哭得这么凶,急得在地上乱转,使劲拿脑袋蹭他的腿。   萧弄搂在钟宴笙身上的手臂也僵了僵,接着又用力搂紧了他,一只手落在他后脑勺上,顺着柔软的毛发轻轻抚了抚,低郁的嗓音放得温柔:“怎么了?”   钟宴笙说不出话,一开始只是闷着声哭,被萧弄温柔地一安抚,就忍不住放声大声哭起来。   他从没这么痛恨过一个人。   萧弄胸口都被他哭湿了一片,捧起他沾满泪的脸,怜惜地啄吻去他眼角的泪,看他鼻头都哭红了,声音放得愈发轻:“谁欺负了你,我去帮你杀了他好不好?”   钟宴笙抽噎了下,眼睛红红地望着他:“倘若是,皇帝呢?”   “皇帝也杀。”萧弄的语气很平静,“乖乖,不哭。”   他说的话很恐怖,语气却轻描淡写的,反倒越发叫人毛骨悚然。   钟宴笙的情绪被安抚好了一点点,含着泪伸手去摸他脑袋后面的包,嗓音沙哑:“你是不是恢复了?”   萧弄微笑的神情一顿,表情越发平静:“听不懂。”   作者有话说:   瞎弄(学迢迢歪脑袋):嗯?不懂你在说什么。   所以瞎弄到底醒了没有捏。 第六十四章   听到萧弄的回答, 钟宴笙也不意外,用他肩上的衣服擦了擦眼睛,抽噎着:“哦……”   装傻装得这么敷衍明显。   那就是恢复了。   钟宴笙方才哭得差点喘不上气, 揪着他的领口发着抖, 像只被暴雨打得凄惨的小鸟儿, 听得人心都要跟着碎了,看他的气息匀了点, 萧弄抬指搭在他下颌上,轻轻托起他的脸仔细看,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重物, 语气放得很低柔:“好些了?”   钟宴笙眼眶红红地点点脑袋, 又摇摇脑袋。   他只要稍微想到那些事就胸口发涩发堵, 好想大哭一场。   所有人都觉得太子荣宠无限, 逼宫是急迫夺权,他的父亲和母亲,丧命在他出生那一日, 整个东宫烧成焦土,此后成了血色淋漓的禁忌。   这么多年来,淮安侯府小心翼翼地保着他, 卫绫也不得不隐姓埋名,连灵牌都不敢刻上名字。   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地为他们哭……那就让他来哭。   萧弄的视线扫过整个堂屋, 目光落到正中间供奉着那些灵牌上,生出一丝隐约的预感, 慢慢地抚着怀里人后脑上柔软的黑发, 将他的脑袋按回怀里, 没有急着问发生了什么。   过了会而后, 钟宴笙的情绪又好了点点, 微微挣了一下,嗓子依旧是哑的:“我好些了。”   他还有些疑惑的事想问卫绫,揉了揉眼睛一低头,这会儿才发现,刚刚倒在地上的卫绫已经被拖出去了。   萧弄的手抚在他脸上,把他的脑袋转回来:“先说说,为什么哭?”   钟宴笙张了张嘴,一堆话涌到嘴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萧弄的手抚到他后颈的位置:“不要急,慢慢说。   与此同时,堂屋外面的气氛十分怪异。   一堆山贼蹲在卫绫旁边,递水的递水,扇风的扇风,挡太阳的当太阳。   李一木尤为担心,不住质问展戎:“你的解药当真有效?若是没用,我们今日就是死也不会放你们离开水云寨的!”   昨晚从后崖小道上爬上来的黑甲卫们收到信号,已经全部集齐,整齐无声地站在展戎那一边,如同一团黑沉沉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乌云,与山贼们对峙。   水云寨的山贼们被卫绫训练得颇为精良,之前的混乱结束后,现在已经重新整顿好了,虽然气势上比不过萧弄的黑甲军,但也没有太露怯。   展戎蒙着脸,抱着手倚在柱子下,语气冷漠:“就凭你们?”   霍双刚才为了帮展戎,脖子上豁了个口子,暗卫的刀太锋锐,到现在还在不住地淌血,不得不用帕子捂住,听到展戎讨打的作态,忍无可忍:“你能不能闭嘴!”   展戎张口就想嘲讽霍双,但是话到嘴边,瞅到霍双脖子上帕子浸出的血迹,噎了一下。   虽然很不情愿,但霍双的确是帮了他一把。   展戎思考了下,从怀里掏出瓶伤药丢过去:“两清。”   霍双冷冷哼了一声,接过药没有说话。   气氛霎时愈发怪异,好在这时候,卫绫醒了过来,山贼们立刻围了上去。   李一木大喜:“首领,您醒了!”   “大当家没事吧?那药不会还有什么问题吧?”   “大当家,那个少年究竟是什么人啊?那个蓝眼睛真的是定王吗?我怎么听说,他是那个小公子花三十万从西域买来的男宠……”   卫绫刚醒来,就被七嘴八舌地问得头疼,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闭嘴,吸了口气重新站起身,想起还有没说完的话,又跨向了堂屋。   一进堂屋,就见到萧弄将钟宴笙抱在怀里轻哄的画面,眼皮突突跳了两下。   出去探查情况的匪兵带回来两个人,一个伤重,一个病重,卫绫是收到消息的,但没想到,两人居然就是定王和小主人。   想起一些太子殿下与萧家的往事,卫绫停顿了会儿,才开口:“定王殿下可以出去吗?在下还有些话要对小公子说。”   踏雪对卫绫还怀有敌意,一见他进来,背就拱了起来,兽瞳凌厉,发出威胁的低啸。   才离开了会儿,人就哭成这样,萧弄的眉宇间弥漫着微微的寒气,不咸不淡道:“我傻,听不懂。”   卫绫拧了拧眉,萧弄要是傻的,那全天下就没几个人是清醒的了。   当着卫绫的面缩在萧弄怀里,钟宴笙有点不好意思,从他怀里钻出来,想了想,道:“卫绫,你有话便说吧,不用避着定王殿下。”   想了想,想起萧弄还在装傻,补充:“他傻,听不懂。”   卫绫:“啊?”   小主人都这么说了,卫绫犹疑片刻,还是道:“是关于霍双的。”   反正霍双都出现在水云寨,被萧弄看到了,当不当着萧弄的面说,也没差了。   钟宴笙这会儿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正是想问卫绫霍双的情况。   毕竟在此之前,霍双在他心里都是老皇帝的人,虽然不像万洲那样可恶,但钟宴笙现在恨屋及乌,觉得老皇帝不是好东西,他的人也不是。   卫绫考虑了一下,道:“霍双的父亲,是我们的人……当年霍双只有几岁,被藏在暗道里,侥幸逃过了血洗,长大后改名换姓进入锦衣卫,成了我们在京城的一道暗桩。”   钟宴笙愕然地望了眼屋外霍双的背影。   “这些年,我们不敢有太多往来,甚至不清楚彼此的身份,只用特定的方式,联络过两三次……直至这回他随您南下,我们才得以见面。”   钟宴笙想起来了,在驿馆的时候,霍双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来到他屋里,想要坦白什么的样子。   霍双知道水云寨的这些匪徒是什么人,但水云寨藏得太深,他跟卫绫又不清楚彼此身份,没办法与卫绫联系上,恐怕很担心以萧弄的手腕,会当真以雷霆手段,将水云寨剿除。   所以那晚他过来,多半是想为水云寨的匪徒们说情的。   毕竟他不可能去找萧弄,但钟宴笙一看就很心软。   也可能,霍双也对他的身份有了些猜测,所以试探着来找他说话。   不过因为萧弄遇刺失散的消息,钟宴笙把霍双的事抛到了脑后,这会儿才渐渐明白过来。   “前日山中混乱,出现了好几拨不明势力,我带人外出查探时,遇到霍双,探明了彼此身份。”   卫绫垂下眼道:“他一直听令于皇帝,不敢行差踏错,受命去拿到您的画像后,产生了怀疑,但他所知不多,与我见面之后,才将您的情况说明了……我从前夜就一直很想见见您。”   钟宴笙抿了抿唇,没想到霍双还有这么一层身份,那霍双有时看他的奇怪眼神也能理解了。   萧弄还说霍双对他有心思不纯,人家才没有坏心思。   萧弄站在钟宴笙身后,身量修长高挺,安静地当个存在感极高的傻子。   钟宴笙回过头,想跟萧弄说说话,没想到一回头,对上了一双雾蓝色的眼睛,心头顿感不妙,慌张地伸手摸了摸萧弄脑袋后面的包。   药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怎么真的又傻了!   萧弄好像很喜欢被钟宴笙摸脑袋,配合地弯下头,专注地望着钟宴笙,嗅到他身上的气息,享受地微眯起眼。   钟宴笙收回手时,他还有些不太高兴。   卫绫不像展戎,对萧弄有着深深的敬畏和信服,敏感地察觉到了萧弄状态的不对劲:“定王这是?”   钟宴笙:“……你不用在意。”   看来萧弄只是清醒了片刻,这会儿意识又混沌了。   萧弄意识不清时极为依赖钟宴笙,黏糊得不行,必须要牵着他的手,要么就得搂着他的腰。   钟宴笙小心把手递给萧弄握住,忧心不已。   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太不利了,得赶紧找到楼清棠来看看。   他压下那丝焦急和担心,一回头,对上卫绫愈发狐疑的眼神,耳根红了红,假装若无其事:“把、把霍双叫进来说说话吧。”   霍双用了展戎给的药,止住了血,进屋时脸色苍白,砰地跪了下来,内疚不已:“见过小殿下。前夜都怪属下护卫不力,才让您走失在山林之中。”   钟宴笙不好说他是被萧弄抓走的,摇摇头道:“没事,方才,卫绫跟我说了很多,我都知道了……霍双,我想问问你,你,真的没有被皇上怀疑过吗?”   这个问题一出,连卫绫背后都冒出了一股森然的寒气。   霍双也愣了一下。   钟宴笙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就是感觉,太巧了。”   老皇帝手底下不止霍双这一支暗卫,偏巧就让霍双去探查他的画像,还把霍双放到他身边,又让霍双跟着他来到了宝庆府。   他在政四十多年,除了不慎交给萧弄的那份兵权,永远控制着大局,永远谋无遗策,那放到眼皮子底下用的霍双,他真的一点点都没有怀疑过吗?   钟宴笙的直觉一向很准,他感觉怪异的地方,多半就是真的怪异。   卫绫的面色极度难看:“您的意思是,他……”   钟宴笙只是有些奇怪老皇帝是否怀疑过霍双,但卫绫却想到了一些更深的东西。   老皇帝毫无疑问知晓钟宴笙到底是谁,所以他始终没有让钟宴笙以十一皇子的名头进入族谱。   德王本来都板上钉钉要南下剿匪了,就在出发前几日,被告发与景王未婚妻有染,而老皇帝不用受了委屈的景王,也不派做事稳妥的安王,而是直接拍板,让刚寻回的“小儿子”来剿匪。   若是老皇帝怀疑过霍双的身份,顺着他查到宝庆府,知道这里有一群太子残党,还为了救济灾民成了匪徒,以他逼着太子给母后亲族一个个定罪下令的举止……   派钟宴笙来宝庆府剿匪,当真不是故意为之吗?   老皇帝不杀钟宴笙,却给他套个身份留在身边,难不成是想再“打磨”出一个他心里完美的太子?   时隔多年,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又爬遍了全身,卫绫无声打了个寒颤,与同样僵住的霍双对望一眼,沉声道:“水云寨不能存在了。”   他们藏身多年的这个地方,可能已经被发现了。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不能再存在了。   老皇帝的目的是让钟宴笙“剿匪”,若是钟宴笙没有做到,后果难以估摸。   以老皇帝的做派,还真可能会派人来放火烧山。   德王骨子里的阴狠,也不是全无来由的。   钟宴笙呆了会儿,听到卫绫的话,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往萧弄怀里靠了靠,眉尖蹙起:“这么大的寨子,还有好多老弱妇孺,不好撤离吧。”   他下意识回头看萧弄,想得到萧弄的意见。   可惜萧弄陷入混沌时,听不懂太复杂的话,见他回过头来,只是朝他微笑。   凶残可怕的定王这么安静微笑着,画面太怪异了,霍双的眉头都不禁皱了起来:“定王这是……我方才听人说,什么三十万两白银买的西域男宠?”   钟宴笙后背冒汗:“没、没什么,这个你就别打听了,我们先想想怎么瞒天过海,转移水云寨吧。”   卫绫不声不响,砰地又跪了下来,埋头道:“无论水云寨是否被发现,寻回了小主人,往后属下定生死相随。属下这些年在水云寨训练出的两百精兵,从今往后皆听令小主人,万死不辞!”   霍双也跟着跪了下来,神色肃穆:“属下也愿誓死追随殿下。”   钟宴笙没想到他们俩突然又跪了下来,不太习惯,勉强学着萧弄平时的样子嗯了声:“起来吧。”   听到“小主人”三个字,萧弄跟踏雪同时眯起眼,望向他们二人,眼神不善。   被定王和一只猛兽盯着的危险感完全无法忽视,霍双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小殿下,您与定王到底是?”   这句萧弄听懂了。   他不满意这俩人叫钟宴笙“小主人”,示威般抬起手,方才偷偷摸摸藏在袖下交握的十指,便明晃晃地暴露了出来。   萧弄的手掌更宽大些,能将钟宴笙细瘦的手紧紧握住,严丝合缝地穿过指缝,占有欲十足。   钟宴笙猝不及防被当众处刑,红着脸抽了几下,也没能敌过他的力气。   霍双和卫绫的脸色齐刷刷变了。   卫绫凝着眉欲言又止。   霍双则是明白了什么:“所以那晚在楼船上,定王果真是去了您的屋子?”   钟宴笙唔了声,没有正面回答。   霍双从钟宴笙往萧弄靠的动作里,看出了几分他对萧弄的依赖,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定王性情多变,还大您那么多岁……”   钟宴笙也不知道话题怎么就扯到他跟萧弄身上了,但他知道外人对萧弄的误会很深,认真地为萧弄辩解:“他虽然年纪有点大,但他人很好的。”   霍双和卫绫:“……”   什么叫,虽然年纪有点大,但人很好的?   话音落下,身边的萧弄好像也静止了。   强行拉着他的手炫耀的手垂了下去,脑袋也耷拉下来,神情不明。   钟宴笙忙乱中也来不及去看萧弄是怎么了,不想话题往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向偏,考虑了会儿道:“前日一起进山的人里,有个叫楼清棠的人,是个大夫,卫绫,你派人去帮我把他找来吧。”   要毫无痕迹地处理水云寨,恐怕需要萧弄的协助。   如果能成功瞒过老皇帝的眼睛,他们也能将计就计,让霍双假装不知暴露,继续在老皇帝眼皮子底下探听消息。   可是萧弄的脑子又不清醒了,也不知道下次醒来是什么时候。   现在山林里有好几拨势力,老皇帝的人不知何时会探过来,在他们找来之前,得妥善安置好水云寨里的普通百姓。   时间不算宽松,得赶紧找楼清棠过来看看,把萧弄脑子上的包消下去。   还有他后颈上的胎记,卫绫说是太子告诉他的,可他那时候都还没出生,太子是怎么知道他后颈上会有花瓣胎记的?   如果这个胎记不是天生的,那必然还有什么隐秘,是连卫绫也不知道的。   说不定能让楼清棠也看看,有没有什么妨害。   钟宴笙沉静发令的样子与太子很像,卫绫恍惚了一下,毫无异议,低头应是,立刻出了堂屋,派人去山里抓楼清棠。   霍双又看了眼萧弄,拱手道:“皇上派在殿下身边的侍卫一共二十人,其中有十名是属下的人,万洲与剩下的人并不怎么听从属下的调令,属下离开了许久,万洲生性多疑,恐怕会向皇上禀报。”   钟宴笙犹豫了下,小声道:“他以后不会再多疑了。”   霍双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钟宴笙的意思,望着他的眼底又多了几分敬畏:“属下明白了,不过属下也该回去了……殿下珍重。”   钟宴笙点点头。   俩人都出去了,钟宴笙无端松了口气,感觉脑子里还有些昏昏蒙蒙、浑浑噩噩的。   他还没有从沉重的往事里抽出神来,就先被迫沉静下来,得处理好多事。   钟宴笙心里沉沉的,脑子里冒出了许多往事。   他小时候身子那么差,几乎成了个药罐子,可能就是因为他是受惊早产的,叫淮安侯和侯夫人操心了不少。   难怪侯夫人经常去拜佛,郁郁了多年,直到他能起身喊了娘亲,眉尖的愁意才开始散开。   一个刚诞下孩子的母亲,却选择了将自己的亲生孩子交出去……她对钟思渡一定充满了愧疚,煎熬了许多年,可是她对钟宴笙从未有过怨怼,总是那么温柔疼惜。   还有淮安侯矛盾的态度,给他请了最好的老师,却不想让他科举入仕,对他严厉又宽容。   那总是教导他要当一个君子的周先生知道他是谁吗?周先生可是教过……他的。   或许是见过当年京城被血洗的场面,他们不忍让他知道真相,想让他平平安安渡过这一生吧。   钟宴笙从前的许多疑惑因为明了了身世之后,一一得到了解答。   钟思渡回来后,淮安侯和侯夫人不是不想让他留在侯府,他们能做到忍受背后指指戳戳,与太子割席,背地里却用亲子换他的举动,又怎么会在意京城那些贵族讨论的风言风语呢?   他们是留不住他了,但凡被皇帝发现,他们可能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淮安侯让他待在萧弄身边,是因为当年他父亲与萧家交好吗?毕竟萧弄要护着他的话,老皇帝不可能明抢。   但淮安侯恐怕也没料到,老皇帝会用“十一皇子”这个名头,名正言顺地把钟宴笙抓进了宫里,连萧弄都无法反驳这个理由。   心里酸酸胀胀的,钟宴笙的眼眶又有些热了,望向无声沉默的灵牌,抽了抽手,小声道:“你放开我一下,我想去上香。”   萧弄沉默了好一会儿,神情阴郁,钟宴笙还以为他会不讲理,但萧弄看了看他的表情后,居然很讲理地松开了手。   钟宴笙取了线香,走到蒲团前跪下,仰头凝视那些灵牌。   正中间的两个灵牌,是他的父亲母亲。   他们随着卫绫躲在这里,连名姓也不能有。   钟宴笙闭上眼睛,默默想,他一定、一定要让他们的名字堂堂正正重见天日。   龙椅上的那个老东西,害了太多太多人了,他的父母,皇后祖母,整个东宫,还有祖母的整个亲族,或许还有先皇与康文太子。   还有萧家。   逼宫事变之后两年,萧家就因蛮人突袭,死得只剩下萧弄和萧闻澜两个幼孩。   钟宴笙现在完全确信,这件事背后必然是那个老东西。   他作下那么多孽……该死。   钟宴笙咬着牙,被满腔悲意与痛恨交织撞得脑子发疼,身上也忽冷忽热的,直到感觉到身边窸窸窣窣一阵声音,才怔然转过头,发现萧弄居然也跟着跪在了旁边的蒲团上。   萧弄雾沉沉的眸子望着他:“又哭了,为什么?”   钟宴笙啊了声,擦了擦满脸的冰凉,闷着脸道:“你快点恢复。”   萧弄现在又听不懂,他还想问问萧弄的头疾是怎么回事呢,会不会跟那个老东西也有关系。   他感觉全天下的坏事都有老皇帝的掺和。   萧弄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嗯。”   钟宴笙认认真真地朝着灵牌拜了拜,将香插进了香炉中,萧弄歪头看着他的动作,也学着他,取了线香准备拜。   钟宴笙又想哭又想笑的:“你拜什么呀。”   萧弄道:“你拜什么,我拜什么。”   脑子不清楚时的萧弄,除了行为不受理智约束,说话好像也比平时要直白热烈得多。   平时要么就是不吭声,要么就阴阳怪调的,嘴硬得不行。   钟宴笙被他影响得心情又好了些,咬咬唇轻声说:“我在拜我爹娘。”   听到钟宴笙的话,萧弄的神色忽然肃穆了很多,规规整整地拜了三拜。   钟宴笙看着他的动作,眨了眨湿漉漉的长睫,疑惑问:“你都不知道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拜他们?”   萧弄隔了会儿,雾蓝色的眸子从灵牌上转回他身上。   钟宴笙撞上他的视线,那双乌黑的眸子泛着血丝,却被泪水洗得愈发明亮干净,仿佛一面镜子,能映出所有的心思。   萧弄缓缓道:“因为是你爹娘。”   钟宴笙歪歪脑袋。   萧弄勾了勾唇:“让他们放心一些。”   钟宴笙莫名就开始局促了。   他差点忘记了,这是在父母的灵堂前,萧弄跟着跪下来拜,他爹娘会不会误会什么?   他刚刚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为他们报仇雪恨,都还没想好,怎么跟他们介绍萧弄。   钟宴笙重新望向灵牌,默默想,希望他们可以来他梦里问问他。   钟宴笙曾经长久地迷茫过自己究竟是谁,今日才知道真相。   先太子和太子妃的画像与记录,都被老皇帝派人烧毁了,他没有见过他们。   可是钟宴笙知道,他们一定是很喜欢他,很期待他的降生的。   他真的……好想见见他们,哪怕是在梦里也好。   作者有话说:   先太子和太子妃:噫,更不放心了。   瞎弄开始数花瓣:他嫌弃我年纪大,他不嫌弃我年纪大,他嫌弃,他不嫌弃……   当当!揭晓答案,瞎弄精神失常中,是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自己也控制不了,没有一直在装哦~(没有那么狗啦)   本章不失为一种见家长( 第六十五章   钟宴笙跟萧弄在堂屋里待了许久, 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从蒲团上起身的时候,他认真地想,等萧弄恢复清醒, 他问清楚话后, 就带萧弄来告诉爹娘, 萧弄到底算他的什么人。   现在萧弄不清醒,外面人太多了, 万一给谁看出来萧弄的状态不对就不好了,钟宴笙不敢带萧弄出门,干脆就坐在了堂屋里, 等卫绫把楼清棠带回来。   卫绫是东宫暗卫统领, 训练出来的手下也都擅长隐匿, 又熟悉山林里的情况和地势, 神出鬼没的,所以宝庆府的官兵一直拿他们没办法。   前夜山林里那么热闹,卫绫派了人藏在四处盯梢, 要找到楼清棠应当不难。   踏雪看出钟宴笙的心情不太好,等他坐下,立马哒哒哒跑过来, 把毛茸茸的大脑袋放到他膝盖上,衔着自己的尾巴往他手里放。   厚软的毛发蹭过手心, 钟宴笙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两把踏雪的大脑袋:“谢谢你, 踏雪。”   萧弄坐在他旁边, 冷眼看踏雪撒娇献媚, 啧了一声。   钟宴笙听到他不悦的声音, 知道他脑子不好, 又跟踏雪计较了,头也没抬的把空着的那只手递给他,大方道:“给你玩。”   递过来的那只手手指瘦长,腕骨细瘦,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了,浑似美玉雕成,指尖又透着一点点的粉,薄薄的肌肤里仿佛也氤氲着芬芳的兰香。   萧弄的不悦维持了几瞬,就难以抵抗地抓住了钟宴笙的手,拢在手心里捏弄着,盯着他雪白的手腕。   好香,想啃一口。   瞥了眼大堂正中间的灵牌,萧弄的眼底泛起几分忍耐的苦恼。   当着人家爹娘的面,不好啃。   钟宴笙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劫,抱着拱在怀里暖烘烘的大猫揉了会儿,脑子暂时放空了,后知后觉地感到浑身的疲惫,脑袋一歪,就势靠到萧弄身上,想休息休息。   他前十八年加起来,都没最近想的事多。   像被一只身娇体软的漂亮小猫突然靠到身上,萧弄的呼吸顿住,一动不动地偏下眸光,看钟宴笙像是很累地闭上了眼。   他哭了很久,鸦黑的睫毛湿成凌乱的一簇簇,从眼皮到鼻尖都泛着桃花似的红,在瓷白的肌肤上透出种易碎的脆弱,漂亮得不行。   他风寒都还没痊愈,但比起身体上的疲惫,心情大起大落的,心神的损耗更大。   萧弄的嗓音低而柔:“睡会儿?”   靠在他肩上的脑袋摇了摇。   “吃点东西?”   又摇了摇。   钟宴笙闭着眼睛,感受着萧弄身上熟悉的气息,心里宁静,嗓音还哑哑的,带着点鼻音:“什么都不用做,陪我坐会儿就好。”   大概是卫绫离开前吩咐过山贼们不准随意打扰,俩人没出堂屋,外边的人也不敢随意进来,静悄悄的。   钟宴笙靠在萧弄肩上,呼吸渐渐匀长,几乎差点就要睡过去的时候,外头陡然响起嘹亮的大骂声。   “萧衔危!他娘的,他人呢,你放开我!”   钟宴笙陡然惊醒。   他还没坐起来,又被揉着柔软的黑发按了回去,萧弄伸手捂住他的耳朵,声音平静:“不用管。”   那分明就是楼清棠的声音!   钟宴笙一下清醒了,哭笑不得地拍开萧弄的手:“别掩耳盗铃,楼大夫被找过来了,得赶紧让他看看你的脑子。”   萧弄拧着眉,似乎不太情愿。   钟宴笙发现了,萧弄脑子坏掉后,好像只喜欢跟他待在一起,不喜欢被人打扰……踏雪已经算是被格外宽厚对待的例外了。   要是其他人,萧弄不想见就算了,但楼清棠可必须一见,不能由着他任性。   钟宴笙刚坐直身,被五花大绑着的楼清棠就被卫绫拎着走进了堂屋了:“禀报小主人,您要的人带回来了。”   楼清棠十分惜命,清楚山林里危险,前夜跟着钟宴笙进了林子以后,就没敢离开护卫太远。   认识萧弄多年,他知道定王殿下那条命有多顽强,头一天重伤昏迷,第二天就能爬起来踹人,一些山贼刺客不可能奈何得了他,只可能是被头疾困住了。   但是他没想到,钟宴笙也会失踪。   他跟着护卫在林子里找了两天,焦头烂额的,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诅咒成功,姓萧的活活疼死了,否则姓萧的怎么会放着小美人独自涉险?   楼清棠愁得要死,在深林里也吃不好睡不好的,累得够呛,精神一恍惚,想去溪边洗把脸,才离开护卫远了点,就被捂着嘴绑来了。   一开始楼清棠还不敢吱声,不清楚卫绫的身份,生怕激怒了他把他杀了,等到了水云寨,才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他们在找的匪窝,又惊又吓。   直到瞅见在堂屋外坐下休息的一片黑甲卫和展戎,楼清棠才心底一松,吱哇乱叫起来,气得够呛。   他还以为是萧弄派人把他抓过来的,没想到绑他的人把他一丢,却是对着钟宴笙喊的小主人。   楼清棠一噎,惊疑不定地望着坐在凳上完好无损的钟宴笙。   想到萧弄叫自己主人时的样子,钟宴笙实在不太能听得了这三个字,耳尖有点红:“卫绫,你不要叫我小主人啦……快先给楼大夫松绑吧。”   卫绫沉稳地应了一声,刀尖一挑,便将楼清棠身上的麻绳挑断了。   楼清棠也不急着站起来了,坐在地上,揉了揉被捆得发痛的手腕,看看萧弄,又看看钟宴笙,啧啧道:“我现在可算知道,何谓天下乌鸦一般黑了,近墨者黑啊,钟小公子,你变坏了。”   钟宴笙也没想到卫绫是直接把人五花大绑来的,被他这般调侃,愧疚又不好意思:“对不起楼大夫,你没事吧?”   “我有没有事不要紧,”楼清棠打量着从始至终看都没看他一眼的萧弄,作为大夫,几乎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定王殿下看起来事儿比我大多了啊。”   钟宴笙不想在堂屋里吵到父母,起身问:“卫绫,有没有空着的屋子?我们过去说。”   卫绫点点头,很贴心地改了口:“小主子随属下来。”   见楼清棠还坐在地上,钟宴笙以为他是哪儿磕着碰着了没力气,想拉他一把,手伸出去,楼清棠却不敢碰,飞快往后爬了三步:“别别别,多谢心意,可千万别这时候靠近我啊钟小公子,你家定王殿下陷入这个状态,是会吃人的。”   看来以前萧弄也因为头疾失去理智过?   钟宴笙回忆起他刚被萧弄抓去山洞时,萧弄充满了攻击性侵占性、野兽般的举止,明白了楼清棠反应为何这么大,安慰他道:“没事,定王殿下现在很乖的,不咬人。”   想了想,他示范了下,捏起拳头捶了下萧弄心口:“你看,他都不会反击我。”   他的力道很轻,跟挠痒痒似的,袖子拂过一片湿润的香气,柔软地蹭过胸口和鼻尖,叫人胸口都酥了一半,萧弄的眉梢微妙地一挑,雾蓝的眸子蒙蒙的,愈发幽深晦暗,看不清楚。   楼清棠:“…………”   你那是打他吗,那是在奖励他!   换作其他人敢这么做,手都给你拧成三截。   楼清棠欲言又止,卫绫也欲言又止。   钟宴笙收回手,感觉楼清棠应该没那么害怕,能好好给萧弄看病了,放心道:“麻烦你带路吧,卫绫。”   走出堂屋的时候,外头的人已经散开了大半,只有黑甲军安静候在原地。   霍双已经离开了水云寨,人走了,展戎也觉得没那么丢脸了,不用挡着脸,便把遮脸的布巾摘了下来,见楼清棠被抓进去了会儿,几人就出来了,便凑了上来:“楼大夫怎么也来了?”   楼清棠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眼神:“别多问。”   展戎恍惚明白过来,脸色一敛,做回本职,静默无声护卫在萧弄身边。   萧弄跟踏雪一左一右跟着钟宴笙,垂下的目光直勾勾落在钟宴笙身上,仿佛盯着最喜欢的猎物一般,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   之前堂屋外混乱的景象已经消失,山匪们很信服卫绫,他一吩咐,便各回各位了。   只是看着钟宴笙跟萧弄,大伙儿的眼神还是十分复杂。   他们到现在还云里雾里的,搞不清楚钟宴笙的身份,只知道钟宴笙身边那个,就是传闻里的定王殿下。   但是昨天这个定王殿下,还是流传整个寨子的三十万两蓝眼睛男宠呢。   敢把定王殿下说成自己的男宠,定王殿下还不吱声配合,这个小公子胆量不小哇!简直太有气魄了!   连大当家都听他的命令呢!   钟宴笙被一堆人崇敬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浑身发毛,赶紧加快了脚步,离开了这里。   卫绫把几人带到了整个山寨最隐秘的几间屋子前,推开其中一间,道:“这间屋子没被人住过,小主子可以暂做落脚,请。”   钟宴笙点点脑袋,拉着萧弄走进屋:“卫绫,展戎,你们就守在外面吧,不用进来了。”   萧弄不说话,钟宴笙的命令就是最大的,展戎止步应声:“是。”   卫绫也应了声,给他们拉上了门。   楼清棠观察了萧弄一路,进了屋,才发出感叹:“真是了不得啊,钟小公子,你还真能制住定王殿下,你都不知道他以前发疯时有点吓人。”   钟宴笙小小声:“我知道。”   那晚上萧弄就把他摁在稻草上,发了很久疯,也不知道是怎么短暂恢复意识的。   楼清棠瞄他的脸色,意味深长地哼笑道:“我敢打赌,你见到的发疯的定王殿下,跟我们见到的肯定不是一个样儿。”   他们见到的发疯的萧弄,可是嗜血又残暴六亲不认的,几个人都按不住他一个。   钟宴笙被他笑得耳根更烫了,总觉得楼清棠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您就先别调侃我了,先看看定王殿下的情况如何吧。”   楼清棠做生意从不吃亏的,被钟宴笙手下的人绑了一遭,受了点罪,现在嘴上讨回来了,心满意足地转回正事上:“在我给定王殿下看诊前,钟小公子,能劳烦你做件事吗?”   钟宴笙想起话本子里,主人公受伤中毒后找到神医,却被各种刁难的桥段,心里一紧:“做、做什么?”   楼清棠:“坐到他怀里。”   钟宴笙:“……”   楼清棠道:“哎,什么眼神,我认真的,你不坐他怀里安抚着他,我怕我手一搭他腕上,就要折了。”   钟宴笙感觉楼清棠好不正经好不靠谱,可是眼下也只有楼清棠了解萧弄的病症,咬着唇迟疑了会儿,还是选择了信任,乖乖坐到了萧弄的腿上。   他不好意思当着楼清棠的面靠到萧弄怀里,小心翼翼地坐到他膝盖边边,不敢把身体重量压下去。   结果刚挨上去,腰上就骤然一紧,他下意识地惊呼了声,随即就被萧弄的腿颠了一下,蹭到他大腿上坐下,整个人都被搂进了带着清苦气息的怀里。   他身子清瘦,是少年人特有的单薄,萧弄却已是完全成熟身形高大的男人,像只迅猛的猎豹,叼着只还没巴掌大的小山雀,轻松就将他困缚在了怀里,满意地眯起眼,埋头在他后颈上嗅闻。   踏雪趴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钟宴笙,羡慕地甩了甩尾巴。   楼清棠也没料到萧弄能这么流氓,目瞪口呆了几瞬,都不敢看这俩人了,干咳几声:“好了,现在可以给他把脉了。”   萧弄的大腿结实有力,钟宴笙脸皮薄,动都不敢动一下,红着耳尖不敢吱声。   有钟宴笙在怀里,萧弄的确安分得多,被楼清棠把脉,也只是微微侧过头挑起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做什么。   片刻之后,楼清棠收回手,眉头紧皱。   钟宴笙有些紧张:“怎么样?哥哥现在的状况如何?对、对了,他腰上还有道很重的伤,昨日还在流血,看着很疼。”   “没事。”楼清棠阴阳怪气的,“他现在舒服着呢,肯定是感觉不到痛的。”   钟宴笙:“……”   能、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楼清棠摸着下巴,缓缓道:“他现在的情况,说不上坏,比从前犯头疾时要稳定许多,但也说不上好,从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钟宴笙被萧弄蹭脖子蹭得有些痒,歪头躲了一下,努力认真讨论萧弄的病情:“那该怎么样才能让他清醒过来?针灸吗?还是要喝药?”   “你家定王殿下这头疾,是从十四岁开始发作的,每年都在加重。”楼清棠摇头道,“这些法子,早就对他的头疾不起效了。”   钟宴笙心尖一颤。   十四岁就开始疼了……可是外面却从未有过传闻,想必除了忍无可忍在亲兵面前露出痕迹,其他时候萧弄都在忍。   那得有多疼啊,难怪他腰间有那么一道伤口,上药的时候都毫无反应,原来他很久就开始经受常人难以忍耐的痛苦了。   楼清棠看他红了眼圈,挠挠鼻尖:“你家定王殿下能耐大着呢,你也别太心疼他了,当心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钟宴笙带着鼻音嗯了声,没太把他的话放心上:“那现在该怎么办呀?”   要是萧弄醒不过来的话……他就把萧弄带在身边。   他现在也有点一点力量保护自己了,从前是萧弄护着他,以后他也会护着萧弄的。   楼清棠思索了会儿:“他这个状态有多久了,这两天有没有清醒过?”   “前夜见到的时候,他状态很差,之后……清醒了会儿,我们遇到追兵,跳下断崖落进水里,哥哥为了护着我脑袋被撞了一下,再醒过来时就是这个状态了。”   钟宴笙极力忽略掉这两天里大半难为情的画面:“今天早上他也清醒了会儿,又突然失去了意识。”   楼清棠可是商人,最擅长找别人话里的漏洞为自己牟利的,一眼看穿:“不太诚实啊钟小公子,你好像省略了很多东西没说,在大夫面前别遮遮掩掩的,还想不想让你的定王哥哥醒过来啊?”   钟宴笙:“……”   能跟坏狗成为朋友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钟宴笙在心里很怨念地嘀咕了几句,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口。   他要怎么说出来,萧弄那天把他带回山洞后,舔他咬他,以为他中了蛇毒,吸他大腿上的伤口,甚至还……   还有昨日,他被萧弄强迫着用手给他……碰那里,又非要给他舔伤口,把他的胸口咬得很红。   直到现在,钟宴笙手心里仿佛都还有那种怪异的触感。   仿佛充满生机,也充满了渴望。   看钟宴笙连脖子都红了,楼清棠立马闭了嘴。   很好,又出乎了他的意料,姓萧的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禽兽。   俩人陷入片刻的沉默,被讨论的病人仿佛一句话都没听到,只沉迷于嗅闻钟宴笙的味道,和地上趴着的踏雪姿态一模一样,跟只懒洋洋的凶兽似的。   楼清棠又咳了几声,不追问钟宴笙细节了:“那他清醒之前,都做过什么?”   非常含蓄地省略去了“和你一起”四个字。   钟宴笙愣了会儿,回忆了下。   在山洞里时,萧弄清醒前,为他吸了伤口和……难道是那时候尝到了他的血?还是……   脑子里突然浮现萧弄直勾勾盯着他,喉结滚动,像是把什么东西咽下去的样子。   钟宴笙脸红得整个人都要炸开了。   怎么可能!   钟宴笙恨不得蜷缩成一小团:“和我,比较近距离的接触过?”   好了,话题还是终止吧。   楼清棠贴心地打断了这个问诊的方向:“看来你的存在,对他的头疾的确有益。我再想想。”   “对了。”钟宴笙小声补充,“他好像,很喜欢我身上的气味,还有血。”   楼清棠瞅瞅跟只大狗似的黏在钟宴笙身上不放的萧弄:“看得出来。”   “说不定我的血对他有用?”钟宴笙的手落到颈侧的脉搏上,那天萧弄一直在吻他这里,急切地想要咬破他的喉管似的。   “哥哥第一次清醒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尝到了一点我的血。”   钟宴笙其实也不是很确定,那到底是萧弄嗜血的攻击欲,还是真的对他的血有所渴求。   楼清棠思索了会儿:“只能试试了,死马当活马医。我结合下从前用过的药方,重新写个方子,你放一碗血给我……”   “不行。”   一直没有作声的萧弄冷不丁开口,蓝色的眼眸冰湖般森寒地盯着楼清棠:“不行。”   钟宴笙扭过头,哄他:“我们是想让你快点好起来,放点血而已,没事的。”   虽然他很害怕放血,磕淤青了都要疼好久,可是要让萧弄醒过来的话,用他的血试试好像是最快的办法。   “不行。”   萧弄冷冷重复:“不准,伤害自己。”   楼清棠挤眉弄眼:“我们出去说话。”   钟宴笙看出他的意思是“那我们偷偷放血”,点点脑袋想跟着站起来,哪知道萧弄脑子不太清楚,却一点也不好糊弄,手上微微一用力,就将钟宴笙扯回了大腿上坐着,面无表情道:“现在开始,不准离开。”   钟宴笙:“……”   楼清棠:“……”   楼清棠知道犯病的萧弄有多难搞,没辙了:“他今早清醒前,也吃了你的血吗?”   钟宴笙摇头:“那倒没有。”   吃的是另一个东西。   就算展戎给他们找来了柔软的丝绸里衣,现在蹭着还是有些疼。   楼清棠不得不重复刚刚的敏感话题:“那你们,嗯,有没有做过什么近距离的接触?”   钟宴笙脸红了。   楼清棠神色古怪,长长地哦了声:“看来定王殿下还挺挑,血可能不是必备的,但近距离接触是必须的,哎,你是不是让他碰完又不准他靠近了,所以搞得他反反复复的?”   “……”   楼清棠忍着笑道:“我们刚刚让他听到了要放你的血,他估计看你会比看金子还紧,不会允准的,先用个别的法子吧,实在不行再用血。”   “什么法子?”   钟宴笙对楼清棠又生出了微薄的信任。   楼清棠:“等等我,我去给你开方子。”   钟宴笙乖乖坐在萧弄怀里,等楼清棠去开药,趁着他转身开门去找卫绫要东西,伸手把萧弄的脑袋推了推,小声抱怨:“你把我的后颈都蹭红了。”   萧弄的嗓音懒散:“那,蹭哪里?”   他真的像只又坏又听话的大狗:“你让我蹭哪里,那我蹭哪里。”   这是蹭哪里的问题吗?   钟宴笙感觉无论说哪里都很奇怪,张了张口,跟他实在没办法讲理,委屈道:“你就不能不蹭我吗?”   萧弄回答果断:“不能。”   出去开方子的楼清棠很快就回来了,听到脚步声,钟宴笙疑惑地转回头:“这么快就好了吗,楼大夫……你手上的这是?”   楼清棠出去片刻,没带药方回来,反而不知道打哪儿要来一条食指粗细的麻绳,递给钟宴笙:“给你开的药方。”   钟宴笙呆呆地望着他。   是他对药方这两个字理解有误吗?   楼清棠严肃地板着脸,给钟宴笙解释:“既然他两次清醒,都是因为跟你有过比较亲密的接触,不妨你主动试试跟他亲密接触,尽量久一点,用力地亲啊蹭啊,都行。”   说着抖了抖麻绳:“放心,我考虑很周到的,为了治疗顺利,怕他失控,特地让人拿来了麻绳。一会儿我教你几个打结的方法,你在他身上多绑几圈,别让他挣脱了。”   “…………”   你考虑得真是太周到了。   钟宴笙麻木道:“谢谢,还是我把萧弄敲晕了,我们放血吧。”   方才还强硬反对的萧弄看了看那根麻绳,与钟宴笙的反应截然相反,仿佛要被捆的人不是自己一般,跃跃欲试,语气愉悦:“行。”   作者有话说:   瞎弄:神医!   继萧闻澜后,楼清棠在迢迢这里也信任破产了。 第六十六章   没想到萧弄突然开口, 会同意这样荒谬的诊治方法,钟宴笙噎了噎,再次反对:“不行。”   萧弄垂下眼皮看他:“行。”   “不……唔唔!”   钟宴笙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萧弄抬手捂住了嘴。   钟宴笙:“……”   萧弄目光灼灼:“不说话, 就是答应了。”   钟宴笙气得想再给他一拳, 也真的给了。   萧弄也不躲不闪,被他不轻不重打了下胸口, 嘴角勾了勾:“打了我,也算答应了。”   要不是楼清棠就在旁边,钟宴笙都想咬他了。   怎么会有这么赖皮又不讲理的坏狗!   楼清棠干咳一声, 给自己正名了一下:“钟小公子, 别瞪我啊, 我这是正儿八经的治疗之法, 既然定王殿下头两次清醒都与你们接触过有关,试试也无妨,用血入药才需要谨慎。”   听他的语气还算真诚, 钟宴笙被磨得没办法,只好点了点头。   见钟宴笙点头,萧弄就放开了手, 微微笑着看他。   钟宴笙闷着脸不理他:“有别的注意事项吗?”   “有。”楼清棠从袖兜里掏出个画册,“以防万一, 怕你没绑紧,制不住他, 避火图看过吗?临时学一下?”   “……”   钟宴笙的耳尖彻底烧起来了:“我不看, 滚出去!”   哎, 脾气软软的小公子, 跟萧弄都学坏了还会叫人滚了。   楼清棠心里叨叨, 想着还没教他怎么绑人,开了开口,话还没出来,就看到萧弄的手不紧不慢轻轻抚着怀里人的脑袋,朝他冷冷乜来一眼:“出去。”   平时定王殿下就很不讲理了,这时候跟他讲理更没用。   楼清棠立刻闭嘴,离开前,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了几句:“绑紧点啊,一定要绑紧点。”   门嘎吱一声合上,外头隐约传来楼清棠跟卫绫展戎模糊的说话声,随即就静了下来。   钟宴笙还被萧弄按在怀里,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脑袋抵在他胸口,想做做心理准备。   他磨磨蹭蹭的,半天没动静,萧弄看似很耐心地等着,但没多久,钟宴笙就感觉到小腿上蹭来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催促似的拱来拱去。   钟宴笙扭头一看:“……踏雪,你怎么还在屋里?”   踏雪呜呜叫,又拿脑壳蹭了下钟宴笙的小腿,灰蓝色的眸子在光线稍显昏暗的屋内,变得浓墨般深,仿佛头顶萧弄盯着他的眼睛。   钟宴笙只好推了推萧弄,有些结巴地命令:“你、你松开我。”   萧弄听话地松开箍在他腰上的手,微笑问:“要去,床上吗?”   “不去。”钟宴笙耳尖烧着板起脸,“我们这是严肃的治病。”   去床上成何体统,也太暧昧不清了,他都还没想好怎么跟爹娘说他跟萧弄的关系呢。   萧弄:“那,在哪里?”   钟宴笙指尖微颤着拿起那条麻绳,语气严肃:“就在椅子上。”   萧弄轻轻“哦”了声,语气有些耐人寻味:“就在,椅子上?”   ……   他怎么说什么话都那么奇怪啊!   钟宴笙红着脸:“你不准说话。”   萧弄顺从地闭上嘴。   钟宴笙前十八年的生活经验里,从没干过绑人这种事,拿着麻绳研究了会儿怎么绑好。   看他比划来比划去的,萧弄又开了口:“要不要,我教你?”   钟宴笙感到难以言喻的荒谬:“你教我?”   定王殿下教别人怎么绑自己……他都想象不到等萧弄清醒过来时的表情。   萧弄似乎不觉得这有哪里奇怪:“嗯。”   他的眸子还是雾蓝的,仿佛笼罩海面的大雾,叫人不自觉就会迷失其中,郁丽的嗓音低下来,徐徐落入耳中,诱哄一般:“先绑住我的手。”   钟宴笙犹豫了片刻,听他的话,用麻绳的一端认认真真地绑他的手。   萧弄很配合地抬起双手,方便他绑住他的双腕。   “再绕两圈把我固定在椅背上。”   钟宴笙正要照做,踏雪忽然又凑过来,使劲拱了拱钟宴笙,发出低叫提醒他。   大猫的力气太大,钟宴笙被蹭得歪了一下,从萧弄的迷惑中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有些生气:“手应该绑在椅背后面!”   他就知道萧弄是坏狗,踏雪是好猫猫!   萧弄冷冷看了眼踏雪,歪了歪头:“我不懂。”   钟宴笙不听他的话了,把他的手拽到椅背后,重新仔仔细细绑好,又绕过椅子绑了好几圈,确保稳定,然后打了两个死结。   大功告成,钟宴笙站起来欣赏了下被五花大绑在宽大椅子上的萧弄,满意了。   这样萧弄就不能做坏事了。   楼清棠说,要保持亲密接触,越近越好。   迎着萧弄那双深海般望不到底的蓝眼睛,钟宴笙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哪怕被绑在椅子上,萧弄的姿态看上去也很从容,反倒让钟宴笙有种自己是被绑着、萧弄才是那个低头看着他的人的错觉。   “嗯?”萧弄含笑仰头望着他,“不过来吗?主人。”   钟宴笙后背一麻,被叫得莫名心慌,那双眼狼似的盯着他,更叫他手足无措。   不、不行,眼睛也得蒙上。   钟宴笙想了下,低头把发带解下来,弯腰蒙上萧弄的眼睛。   萧弄的眼睛眯了一下,并未挣扎,姿态纵容,任由他将自己的眼睛蒙上。   眼前陷入黑暗,少年身上那股湿润馥郁的兰香就愈发明显了。   钟宴笙完全没发觉萧弄不太正常的呼吸频率,他又磨蹭了会儿,把蹭来拱去的踏雪推开,弯下腰凑近萧弄,盯着那瓣看起来很薄情似的薄唇,回忆了下萧弄是怎么亲他的,迟疑片刻,小猫儿似的,伸出舌尖先舔了一下。   暖暖柔软的香气拂过鼻尖,湿润的舌尖擦过唇瓣,萧弄的身子一颤。   是极端的亢奋与兴奋。   钟宴笙不得章法,贴上去也只敢蹭一下就离开,碰一下萧弄的唇瓣都叫他头皮发麻,呼吸促乱。   这、这要怎么治疗下去啊。   ……要不还是趁现在把萧弄打晕了给他喂血吧?   可是楼清棠也说了,用血亦得谨慎,也不知道他的血到底是解药还是毒,万一萧弄喝了他的血情况变得更糟糕呢?   钟宴笙那样若有似无的蹭弄,更像是故意点火,用羽毛尖尖蹭人心口,弄得人心底发痒,却不给个痛快。   萧弄的从容已经消失了大半,呼吸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灼热,舔了下唇角,教他:“坐上来。”   钟宴笙身娇体贵,平时懒叽叽的,不喜欢动弹,能坐着绝不会站着,弯着腰努力了半天,腰酸腿痛的,也确实有点累,甚至都有点后悔没去床上了。   反正萧弄不能动……坐他腿上也没事吧。   萧弄那么坏,给他当椅子怎么了。   钟宴笙揉了揉酸疼的腰,越想越感觉有道理,便理直气壮跪坐到萧弄腿上,一只手扶在他肩上,抬起头继续舔他唇角。   柔韧温热的躯体靠过来,却不能用手将他揉进怀里,焦渴的感觉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倒越来越严重。   萧弄的嗓音已经哑了,偏过头去捕捉他的唇,嗅着那脉脉香气:“张嘴。”   钟宴笙下意识听话张开嘴,唇瓣倏然微微一痛,萧弄脑子不太清楚,倒还保留着往日作战的风格,不给钟宴笙任何后悔的空隙,也不想他那样稚拙踌躇地磨半天折磨人,抓住机会,迅速撬开他防守薄弱的唇瓣,舔吻进来。   仓促间钟宴笙的腰一软,要不是两只手还勉强撑在他肩膀上,差点就软倒在他怀里。   清苦的气息包裹着自己,房间里好像变得很热,他跟不上萧弄攻城略池的速度,快呼吸不过来了,眼睫又湿润起来,发着抖,仿佛翩跹的蝶。   明明萧弄被绑着,一抽身就离开的,钟宴笙却有种自己也被绑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的错觉,主动权完全被萧弄掌握了。   踏雪还在后面蹭他的小腿,灰蓝色的眼眸蠢蠢欲动的,看着自己的主人与小主人分不开似的吻在一处,蓬松柔软的长尾巴摇来摇去,发出低低的呜啸声。   应该把踏雪赶出去的……   钟宴笙感觉有些羞耻,嘴却合不拢,舌尖吞吻得又痛又麻,萧弄真的想要吃了他。   得、得坐起身,不能让萧弄掌握主动权。   钟宴笙唇瓣被厮磨得鲜红,几乎要沉溺进这个吻里,脑子里掠过丝清醒的意识,想要离开,又心软犹疑。   可是楼清棠吩咐了,接触越多越好……他这是在帮萧弄治疗。   钟宴笙没意识到,他的手已经从扶在萧弄肩上,变成了搂在他的脖子上。   唇瓣终于分开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像是化成一滩水,没什么力气地挂在萧弄身上,萧弄的嗓音愈发低哑:“解开绳子好不好?”   萧弄亲人很凶,可是唇齿交缠的感觉又很舒服,钟宴笙迷迷蒙蒙地应了声,刚坐起身,楼清棠反复的叮嘱又响在耳边。   不能给萧弄松绑。   钟宴笙脑袋抵在他颈窝,在他颈边微微喘气,心里不大高兴。   坏狗,还想骗他解开绳子。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敏感的脖子上,萧弄的喉结滚了滚,片刻之后,感觉到颈窝边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抬了起来,语气凶巴巴的:“想都别想。”   啊,反应过来了?   萧弄略挑了下眉,有些遗憾,脑袋对着钟宴笙的方向,慢条斯理地舔了下唇角。   他唇角的位置刚刚被钟宴笙不小心磕到了,破了一点,丝毫不损面容的英俊,反倒添了几分糜艳的风流。   钟宴笙平息了下紊乱的呼吸,感觉不能再亲萧弄的嘴了。   那张嘴跟他的主人一样坏,靠上去就会被捕捉,很难再逃脱。   钟宴笙垂下眼睫思考了会儿,想到萧弄每次失控,都会用力亲他的颈子,又啃又咬的,一点点报复欲也升了上来。   反正楼清棠也没明示要怎么接触,不让萧弄失控就行了。   他凑近萧弄的脖子,试探着伸出一点舌尖舔了一下。   萧弄的喉结又用力滚了滚,体温发烫,嗓音带有几分警告意味:“……迢迢。”   也没什么感觉嘛。   钟宴笙还是不明白萧弄为什么那么喜欢蹭舔他的脖子,张开嘴,学着萧弄咬他的样子,咬着他,用牙齿不轻不重地磨了磨。   耳边的呼吸压得很低,钟宴笙松开嘴,满意地看他脖子上留下的浅浅牙印:“疼吗?”   片刻之后,头顶传来萧弄略微绷的声音:“……不疼。”   钟宴笙眯起眼,忽然有点明白萧弄喜欢把他揉在怀里的原因了,可以让他沾满他的味道。   他也喜欢萧弄身上沾满他的气息。   钟宴笙黏黏糊糊地蹭在萧弄的脖子间,对着方才那个牙印又努力咬了会儿,随即便失去了咬萧弄脖子的兴趣,像个喜欢四处点火又不负责的小混蛋,在他怀里蹭了几下,准备换个地方咬。   萧弄还喜欢亲他的耳垂。   钟宴笙想着,身子往萧弄怀里压了压,想凑上去咬萧弄的耳垂,靠上去时,身体顿时一僵。   萧弄什么时候……   钟宴笙一时说不上是羞赧还是心虚,半晌没敢动作:“你难受吗?”   萧弄略低下头,呼吸滚烫:“嗯。”   好像是因为他才难受的。   钟宴笙也不是那么不负责的人,想起那天萧弄让他做的事,眼睫颤了几下,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往下压了压。   压下去就好了。   但事与愿违,更生龙活虎了。   钟宴笙有几分无措,咽了咽唾沫,只得扭开视线,假装没看到,膝盖往后蹭了蹭,离萧弄远了点。   被他触碰的瞬间,萧弄的鼻尖已经沁出了一点汗意,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烧得滚烫,偏偏怀里清瘦的身躯却往后退了退,察觉到钟宴笙的退却,他的声音很沉:“不负责吗?”   “……不关我的事。”钟宴笙别开脑袋,小小声,“你自己的问题。”   萧弄又火大,又好笑,脑袋朝向钟宴笙的方向,没有再说话。   分明萧弄看不见,钟宴笙却能感觉到他在看他,幽蓝色的眼眸里充斥着热度与侵略性。   萧弄不用看也能猜到钟宴笙此刻慌乱的神色,被理智束缚的那些肮脏的、不可叙说的侵占欲,从心底激发出来。   那么漂亮,香的,甜的,乖到了骨子里,让人几欲发狂,想要一寸寸将他揉进骨血里,将他吞入腹中,弄得他哭泣不休,再吻去他的泪。   “乖迢迢。”萧弄再次哄他,“解开绳子,听话。”   哪怕钟宴笙在这方面反应迟钝,也看得出来此刻的萧弄有多危险。   他的目光禁不住地往下瞟了瞟。   傻子才会在现在解开绳子。   钟宴笙知道自己这个行为有些过分,但那天被迫帮了萧弄一回后,他感觉要和萧弄睡觉的话,可能难度有点大。   非常大。   他跪了半天腿麻了,往后缓缓蹭着,小心道:“你在屋里自己待会儿,等你冷静点我再进来。”   还想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萧弄眉尖一挑。   就在钟宴笙的脚刚踩上地面的瞬间,腰上又是一紧,他整个人被用力摁进了萧弄怀里,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   萧弄的手能活动了?   他捆得很紧的,在萧弄的手腕上绕了三四圈,绳子怎么会松开的!   萧弄单手把他按在怀里,另一只手缓缓扭了扭,随手将事前从钟宴笙怀里掏过来的匕首丢到桌上,扯开蒙在眼睛上的发带,微微笑着抬起他的下颌:“想去哪儿,迢迢?”   看到匕首,钟宴笙哪还不明白。   他就奇怪萧弄怎么会允许别人把自己捆缚起来,原来这只坏狗一开始就做好打算了!   但现在明白已经晚了。   萧弄托抱着站了起来,下一刻,一阵天旋地转,他被放到了床上。   萧弄覆下来,膝盖抵进他腿心,轻而易举地压下他的手腕,手指在他手腕细嫩的皮肤上缓缓摩挲着,眼底烧灼着深浓的欲色,低下头靠近他的脖子,唇瓣贴在紧张吞咽的喉结上,沉醉地嗅闻着:“再治治我,嗯?”   像只兴奋的大狗,终于被摘掉了项圈,按住馋涎欲滴的肉死死不松口。   难怪楼清棠叮嘱他一定要绑紧。   钟宴笙几度想爬起来,都被摁回去,腰带一松,萧弄侵略的范围也从脖子上换了地方,指尖拨开丝绸里衣,看他那里红得不成样子,凄惨得紧,高挺的鼻尖蹭上去,叹息般道:“小可怜。”   好像始作俑者不是他一样。   滚热的鼻息烫到了钟宴笙肌肤,他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瑟缩了一下,眼眶更红了。   那么可怜,谁看了都会心疼,却也叫人的作恶欲愈发蓬勃。   也不知道这间没住过人的屋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床褥是大红色的,钟宴笙把发带解下来了,满头柔软的乌发也披散开来,脸颊雪白,泛上淡淡的红,仿佛醉酒微醺般。   那么清瘦单薄,只有大腿上才有些微莹润的肉感。   他薄弱的防守在萧弄面前不值一提,被萧弄恶意地抵磨着,感觉萧弄像一团灼热的火,下一刻就要烧过来将他吞没,带着他一起坠入深渊。   阵地寸寸失守,钟宴笙眸中湿漉漉的,又委屈,又害怕,终于忍不住小声抽泣了一下,控诉他:“萧衔危,你就是醒了……你欺负我。”   萧弄恶狗似的行为略一停顿,眼底的墨色愈发浓郁,滚热的吻落在他长长浓黑的眼尾:“不哭。”   钟宴笙的眼睫轻轻抖着,看他好像正常了一点,鼓起勇气说:“不要咬我……”   “乖乖。”心底的作恶欲和怜惜交织着,萧弄反复亲吻着他薄薄的眼皮,“不咬。”   钟宴笙心底生出了一些希望:“也不要睡我。”   萧弄的手撑在他头边,略微抬起来一点,钟宴笙睁开水濛濛的眼,与那双深蓝的眸子撞上。   随即,他就看到那双眼睛眯了一下:“听不懂。”   钟宴笙:“……”   钟宴笙又要哭了,却被他捂住了眼睛,又覆住了唇,将所有声音堵了回去,唇舌交缠着,隐秘的声音不仅落在钟宴笙耳朵里,也落到了踏雪耳朵里。   大猫无声攀到床上,灰蓝色的兽瞳好奇地盯着床上的俩人,伸出爪子拨了拨钟宴笙软绵绵摊在床边的手,低头啪嗒啪嗒舔起他的手指。   一边被萧弄肆无忌惮亲着,一边被踏雪舔,感觉荒谬诡异极了。   钟宴笙顿时挣扎起来。   萧弄头也不抬,一把拍开踏雪拱上来的脑袋,力道很大,咚地一下,踏雪呜呜一声,缩回了床底,钟宴笙也受惊收回了手。   身上的人捧着他的脸,松开他的唇瓣,俊美的面容在光线中半明半暗,仿若山野中诱惑人心的鬼魅,透着股不正派的邪气:“好不好?”   嘴上问着好不好,钟宴笙的衣服却没剩几件了。   钟宴笙的眼眶又红了:“你、你不能跟我睡觉。”   萧弄眉心拧了下:“为什么?”   因为太疼了……可是直说的话,会不会有点伤萧弄的自尊?   钟宴笙只想让萧弄快点冷静下来,脑子拼命转了转,想起一个理由:“萧闻澜跟我说过,你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对象的。”   跟迢迢说这种事,萧闻澜是想死么。   萧弄想也没想:“不作数。”   他答得飞快又果决,语气甚至有些冷厉。   钟宴笙都怀疑要是他那个指腹为婚的对象就在旁边,会被萧弄一把丢下山。   好、好吧。   钟宴笙努力拖时间:“你比我大好多……”   “……”萧弄的眼睛半眯起来,“那本王更该证明,大你那么多没有影响了。”   脱口而出的话起了反效果,钟宴笙的大腿感受到了,吓得浑身一僵,含着泪说了实话:“我怕疼……”   那次真的好疼,山寨里这么多人,他还要见卫绫,要是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楼清棠肯定又要调侃他了。   萧弄的手指抚在他脸颊边,他偏过头,讨好地在他手指上舔了舔,很乖地道:“等、等我学一学,教你好不好?”   手指被温热湿润的舌尖舔过,萧弄的呼吸都顿了顿。   偏偏身下的少年完全无意识这与勾引无异,偷偷瞥着他,眼底还含着泪光,天然的纯澈与魅惑,要不是恢复了几丝理智,这会儿他已经哭都哭不出来了。   萧弄的指尖递过去,勾着他的舌头搅了一下,声音喑哑:“叫我什么?”   钟宴笙呜呜发不出声,含含糊糊叫:“哥哥……”   好像是个错误的决定,钟宴笙的每一个举措都踩在紧绷的弦上。   失控与理智疯狂对撞交织,争锋不下。   “乖一点。”良久,萧弄咬牙切齿地磨着他的耳垂,“把腿并紧。”   作者有话说:   坏狗! 第六十七章   钟宴笙还是被弄疼了。   萧弄对他总是那样, 好到了极致,也坏到了极致。   等萧弄松开他的时候,他已经又疼又累又困的, 快要睡着了。   钟宴笙都分不清楚, 究竟是他在哄着萧弄不要睡他, 还是萧弄哄着他在作弄他了。   虽然没有和萧弄睡觉,但是好像比睡觉还累。   累到他垂落在床边的手指又被踏雪凑上来啪嗒啪嗒舔了, 也没力气收回来。   好在偷偷摸摸爬上床的踏雪很快又被萧弄一巴掌扇了下去,钟宴笙蜷了蜷手指,扯了扯他, 不大高兴:“不要打它。”   萧弄冷冷看了眼趴回床边甩着蓬松尾巴的大猫, 用被子把钟宴笙裹成一小团。   钟宴笙身上很不舒服, 气若游丝地骂:“腿疼……坏狗, 我不和你睡觉了。”   萧弄装没听到,嗓音放得低柔,哄他:“睡会儿。”   钟宴笙恍恍惚惚的, 差点睡过去,又强撑着睁开眼皮,呆了会儿, 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沐浴。”   他被萧弄搞得乱七八糟、湿漉漉的。   钟宴笙鸦黑的眼睫湿成一簇簇的,声音带着点鼻音和沙哑, 抱怨:“我被你弄得好脏。”   娇气又漂亮的。   萧弄的喉结滚了几下,低头瞅着他, 凑过去亲他浓黑的眼尾:“老实一点, 不要勾我。”   钟宴笙愣了一下, 委屈得想踹他:“我没有!”   萧弄滚烫的吻落在他眼皮上:“你有。”   “……”   钟宴笙真的好想骂他。   但是他没什么力气了, 闷闷地拿脑袋磕了下萧弄的下颌, 就不敢再乱动了,困倦地合上了眼。   虽然萧弄把绳子割断松绑了,不过好在治疗顺利,现在定王殿下又有一个清醒的脑袋瓜了。   还得让楼清棠再看看……但他现在太累了,想先睡会儿。   看着钟宴笙的呼吸逐渐均匀,脸上犹有泪痕,他今天哭得太多了,眼皮红红的,嘴唇也很红,像是抹了胭脂水粉,愈发昳丽惊人。   甜滋滋的。   萧弄忍不住又亲了一口,才轻轻松开他,起身走到屋外。   在楼清棠的努力劝说之下,展戎和卫绫都站得远远的,见终于有人出来,纷纷望来。   萧弄懒倦地披着外裳,长发还散着,抱臂倚在门边,唇角被磕破的一点极为显眼,颈子上若隐若现的有个牙印,比起高高在上的定王殿下,更像个跟心爱的情人厮混了一夜的贵公子,不咸不淡吩咐:“备热水来。”   楼清棠惊奇探头:“哟,醒了?还真有效啊。”   亲密的接触真能让他脑子清醒,这是个什么道理,姓萧的莫不是在故意装傻耍流氓?   展戎打了个响指,默不作声地给跟上来的暗卫眼神,示意他们去山寨里找浴桶准备。   卫绫:“……”   卫绫的脸色微微变了,下意识按上了腰间的刀,望着萧弄的眼神无比复杂。   三人的反应各不相同,不过萧弄懒得多看别人一眼,吩咐完了,便转身回到屋里。   之前在画舫上,他就是一转身,回去漂亮的小雀儿就不见了。   这会儿什么事都不重要,他得守着钟宴笙才安心。   在卫绫的默许之下,热水很快备好了,还送来份甜汤。   钟宴笙已经睡熟了,喂汤就张嘴,乖得让人心软,被萧弄从被子里剥出来抱到浴桶里,也毫无反应,软绵绵地靠着他,有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信任和依赖。   萧弄怕他滑到水里,跟着进了浴桶,慢慢给钟宴笙沐浴,把被弄得脏兮兮的小雀儿洗干净。   他烦人得很,洗到头发,要玩会儿钟宴笙的头发,洗到手指,也要把玩一会儿他的手指,钟宴笙睡梦里也被烦透了,嘟嘟囔囔地说梦话骂人。   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骂萧弄是狗,以后不给他被子盖。   萧弄仔细听了会儿,忍俊不禁,把人又揉了一顿,才湿淋淋地抱出来,仔细擦干水弄干头发,送回床上。   身上整洁了不少,钟宴笙睡得舒适了许多,但还是有些不安定,眉尖细细蹙着,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过来了,方才安下心,脑袋蹭到萧弄怀里,呼吸绵长。   等钟宴笙睡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睡得太沉,醒来时还有些分辨不清今夕是何夕,但对陌生的环境还是有些恐惧,好在他一动,身边的人也跟着动了一下,手臂搂紧了他:“醒了?”   熟悉的嗓音落入耳中,钟宴笙飘忽不定的心定下来,迷迷糊糊问:“你醒着吗?”   是在问他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   萧弄莞尔,恶劣地凑到他耳边,磨了磨他的耳垂:“你说呢,小主人?”   ……   明显是醒着的。   钟宴笙耳根一麻,很努力地忽略他的话,保持镇定:“我睡了多久?外面天都黑了,该起了。”   萧弄挑眉:“花了三十万两银子买了本王,不使用一下看看合不合适?”   “……”   什么叫使用一下啊!   钟宴笙被他的用词震惊得说不出话,感觉自己离昏过去也不远了,把定王殿下说成三十万买来的西域男宠,也不知道要被调侃多久,只能红着脸使劲推他:“我要起来了!”   萧弄低低笑了声,这才放开他。   钟宴笙耳根烧得通红,心里念念叨叨。   这还不如傻着……至少傻着的萧弄很少说话。   楼清棠被劫的那批货还没来得及销赃,里头有不少华贵的成衣,展戎送了两套过来,钟宴笙穿外袍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里衣和亵裤都被换掉的,呆滞了下,不敢想是谁给他换的,飞快穿好衣服。   下床的时候,踏雪呜呜叫着凑过来,显然还在为被萧弄打的那两下委屈,钟宴笙心疼极了,蹲下来抱着大猫柔声安慰,摸它脑袋。   萧弄啧了声,弯腰把钟宴笙提起来:“这小畜生就会装可怜博你怜惜,信它不如信我。”   钟宴笙的眼眶还有些泛红,闻声看看他,迟疑了一下,细声细气问:“那你为什么要跟小畜生比信誉?”   乌黑明净的眼底分明就写着“你也是畜生”。   “……”   萧弄揉了把他柔软的头毛:“饿不饿?”   钟宴笙不太饿,比起食欲,他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拉着萧弄往外走:“楼大夫呢?快叫他趁现在来看看你的脑子!”   楼清棠刚跟着山贼们吃完饭,就被展戎拎了回来。   卫绫一直守在屋外,已经认出了楼清棠就是几天前劫掠的富商,那还能不明白,楼清棠是个诱饵,也弄清楚了山寨里那群黑甲卫是哪儿来的。   这个定王殿下,行事作风看似张扬肆意,但实则城府极深,心黑手狠,否则也不能手掌兵权,在边关养出一只属于自己的黑甲军,成为皇帝和蛮人的噩梦。   小主子年纪不大,看上去又乖巧纯澈,这样的人和小主子……   卫绫愈发忧心了。   楼清棠一进屋,见到钟宴笙好端端地坐在桌边,在缓慢地喝着补汤,惊奇不已,脱口而出:“姓萧的你是不是不行啊?”   萧弄面无表情望过去。   钟宴笙忍了忍,才忍住没把手边的汤盅砸过去,但还是过不了这口气:“踏雪,扑他!”   趴在旁边的踏雪腾地跳起来,动作迅捷如电,朝着楼清棠扑了过去。   楼清棠平日里嘴贱嗖嗖的,被萧弄削了几顿,也不怎么长教训,今儿总算遭到报应,被踏雪扑了个结实,哎哟哎哟求饶:“错了错了,钟小公子,收回你的神通吧,我就是比较震惊你还能起身……”   钟宴笙愤怒地丢下汤匙:“踏雪,咬他!”   屋里混乱了一阵,楼清棠终于不敢乱说话了,老实坐到桌边,手指搭在萧弄手腕上,边为他诊脉,边问:“殿下,你有失去理智时的记忆吗?”   钟宴笙偷偷摸摸瞅了瞅萧弄。   萧弄懒散地坐在钟宴笙旁边,一只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托着腮:“记得大半。”   “比如?”   萧弄要笑不笑的,深蓝色的瞳孔如夜色般,弥漫笼罩到钟宴笙身上。   ……萧弄失去意识的时候,多半时间都是黏在钟宴笙身上的,对他又亲又啃的,半点也不掩饰兽性的贪婪欲望。   钟宴笙想到这段时间跟萧弄荒唐的各种举动,抓着汤匙的手指一紧,洁白的耳根漫上几抹薄红,假装没注意到他的眼神,低头继续喝汤。   看这俩人的互动,楼清棠也猜到了大半,心里又骂了声禽兽,收回手道:“这个办法果然有效,定王殿下的状态比之前好了许多,只是还是不太稳定。”   钟宴笙担忧地开口询问:“还是会变傻吗?”   萧弄扬起了眉毛:“我那样很傻吗?”   钟宴笙嘀嘀咕咕:“傻死了。”   萧弄也不恼,反倒一笑,又伸手揉了把他的脑袋。   楼清棠咳咳一声,实在有点无从插入这俩人气氛的感觉:“我还在呢,你们俩能不能收着点?我之前只是想让钟小公子试验一下,没想到效果还挺好。”   那你之前的语气那么肯定!   钟宴笙不可置信地瞪向楼清棠。   楼清棠脸不红心不跳的,半点愧疚也无:“我们医者的经验,都是试出来的,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是吧。”   说着,看向萧弄:“看来钟小公子的存在,的确能对付你的头疾,不过定王殿下,我觉着要想让你的状态稳定下来,大概还是需要用他的血。”   萧弄皱起眉头。   钟宴笙老实伸出胳膊:“用吧。”   那截雪白的手腕露出来,立刻又被萧弄摁了回去:“必须要用?”   “必须。”楼清棠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你也不想回京后面对龙椅上那位,或者在战场上突然失去意识吧?想要你命的人可太多了,还有好几拨人藏在林子里呢。你那个状态,别说保护你身边的这位钟小公子了,连保护自己都难。”   钟宴笙觉得很有道理,跟着点点脑袋:“嗯嗯!”   楼清棠接着道:“我下午又琢磨了个方子,用钟小公子的一点血当药引子就好,不必放一碗了。”   萧弄这才点头。   楼清棠早就料到了,掏出让人去找来的针囊:“现在就取血吧,药我让展戎派人看着呢,应当快熬好了。”   那些尖尖的针落到眼睛里,钟宴笙浑身一疼,伸出手指别开脑袋不敢看。   他小时候经常生病,好几次风寒严重时,大夫都会给他针灸诊治,疼痛不算剧烈,但三五不时的就要被扎一扎,导致他现在看到了针尖还是害怕。   他以前针灸前都要磨磨蹭蹭好久,撒娇不想配合,越拖延心里的折磨反而越漫长。   萧弄看出他的害怕,动作干脆,接过针捧着他的手,在他食指上刺了一下,滚圆鲜红的血滚落下去,楼清棠赶紧用空茶盏收好了:“行了。”   萧弄动作很快,钟宴笙心里还在准备呢,疼痛就结束了。   下一刻,指尖就落入了一片温热湿润里,钟宴笙扭头一看,萧弄垂着眼含着他的指尖,平日里凌厉的五官竟然显得很温柔,察觉到他望来,挑眼看过来,深蓝色的眼含着笑,如一片深湖,俊美又多情的模样。   钟宴笙愣了一下,睫毛颤了颤,就把指尖细微的疼痛也忘到了脑后。   楼清棠认识萧弄那么多年,就没见过他这样,又啧了声,骂骂咧咧地捧着茶盏出了门。   等楼清棠亲自端着药碗回来时,钟宴笙的手指已经被萧弄夸张地缠了小布条。   楼清棠:“……”   从前您老身上被捅个血窟窿都没这么隆重吧!   没记错的话,定王殿下身上不是还有道刀伤吗?   钟宴笙倒不觉得夸张,他就是娇娇气气的,磕着碰着都会红眼圈,需要人很仔细地对待。   见楼清棠回来了,钟宴笙也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对了,楼大夫,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楼清棠把药碗往萧弄那儿一递,对他和颜悦色:“什么?”   萧弄不肯把他的发带还回来,钟宴笙长长的头发还披散着,伸手拨了拨,乖巧礼貌:“我后颈上有个花瓣胎记,想让您看看。”   萧弄的神色一顿,楼清棠大惊失色:“什么?我可不看,那是我能看的吗!”   钟宴笙解释:“那道胎记似乎有异,不是天生的,所以想让您给看看。”   听到钟宴笙这句话,萧弄拧起的眉头才松开,伸指拨开钟宴笙后颈的头发,露出那个生长在微凸的颈椎骨上的花瓣胎记。   小小的,不被刻意揉弄时,就是浅红色的一枚,被他磨几下,就会透出股浓艳的糜红,萧弄很喜欢钟宴笙这片肌肤,香到了骨子里。   更重要的是,钟宴笙很敏感,碰一下这里,他浑身都会颤一颤,可怜又可爱的,能满足他心底某些阴暗又蠢蠢欲动的作恶欲。   不过萧弄就是占有欲再浓烈,也知道钟宴笙的身体更重要:“过来看看。”   楼清棠这才凑过来,举着蜡烛看了一眼,就给出了判断:“的确不是天生的。”   钟宴笙心里一紧。   卫绫说,他还没出生时,太子殿下就知道他身上会有这个胎记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毒?可是他这么多年,都没感觉到过什么异样。   楼清棠又观摩了片刻,沉思道:“这样的标记,让我想起了关外蛮人一些玄乎其玄的东西。钟小公子,定王殿下,听说过蛊吗?”   萧弄望向他:“这是蛊毒的标记?”   钟宴笙茫然眨了眨眼:“我只在话本子上见过,居然是真的存在吗?”   “蛮子的确喜欢搞什么巫蛊,每个族群里都有个巫师长老,尊称什么‘萨满’‘释比’‘阿爸许’之类的,蛊毒都是他们的秘藏。”楼清棠摸着下巴,陷入沉思,“我也没真的见过,只在书上,还有听过一些老人说过。”   钟宴笙没想到颈子上的这东西这么复杂,唔了声。   楼清棠从沉思里回过神,骤然明白了什么,震惊地望向萧弄,萧弄脸色淡淡的,显然在方才就想到了,只是没开口。   他忍不住嘴快:“既然钟小公子身上这是蛊,那你的头疾莫不是有可能……”   萧弄一个眼刀过去,示意他闭嘴,但钟宴笙听到这两句话,已经明白了点:“哥哥的头疾,也是因为蛊吗?”   萧弄放下钟宴笙的头发:“还不确定。”   钟宴笙心里一咯噔,脑子里已经冒出了很多想法。   他身上的东西如果真的是蛊,萧弄的头疾也是因为中蛊的话,他们俩身上的蛊岂不是同源的?   在他出生之前就有这东西了吗,看起来对他似乎毫无妨害,反倒对萧弄有牵制作用,到底是谁种下的?   钟宴笙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想不明白,还有些惶然。   以萧弄的性子,肯定厌恶被人牵制的感觉,他又遭受头疾折磨多年,必然恨透了这东西,他身上却有这东西,萧弄会不会……讨厌他?   萧弄对他那么好,是不是也是受蛊的影响?   他偷偷瞅向萧弄,脑袋就被顺着毛摸了两把。   萧弄方才不说话,又阻止楼清棠大嘴巴,就是怕这小孩儿多想,好笑地教训:“脑袋瓜不大,想的事倒多,本王对谁好,不会受外力影响。”   楼清棠自知又失言了,生怕萧弄找机会削他,跟着道:“对,定王殿下在关外待了十来年呢,对蛮人也比我熟悉,倘若真的是蛊,早该发现了,况且我给他看了这么多年病,也没发现他身上有这样特殊的印记,他的头疾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待查探。”   钟宴笙感到茫然又惶惑:“是吗?”   萧弄嗯了声,轻描淡写道:“我请一些蛮人部落的长老看过,没看出来什么。”   这个“请”字显然别有含义,大概是把人家部落整个端了的那种请。   钟宴笙迟疑半晌,心里还是有些犹疑,但很乖地点了点头:“嗯。”   “你身上这个印记,跟我在书上见过的不一样,我也不是很确定到底是不是。”   楼清棠也是个医术精湛的大夫,就是没想到这俩人一个比一个麻烦,揉揉太阳穴:“我一会儿就把你这个印记画下来,即刻出发回趟老家,去问问族里的长辈。”   钟宴笙不太好意思:“劳烦你了,楼大夫。”   “不麻烦,互惠互利,定王殿下救过我的命,我这条命可贵着呢,况且他要是没了,我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楼清棠起身,谨慎地看了眼趴在地上,貌似很温顺地在舔毛的踏雪:“只要你下回别叫那只大猫扑我就行了。”   钟宴笙小声道:“那也要你别乱说话。”   楼清棠闻言就不乐意了,非得嘴贱一下:“我可没有乱说话,你还小不懂,夫夫和谐很重要的,要是你觉得你家定王哥哥不行,别害羞跟我说,我帮你开个药,保准他龙精虎猛一整晚……”   钟宴笙的腿还疼着呢,耳尖都红了:“踏雪!!!”   萧弄比较简洁:“滚。”   一次性惹到两个,楼清棠大笑着飞快地溜了。   卫绫就守在外面,见楼清棠一溜烟跑路了,知道他们的事大概是说完了,敲了敲门进屋,来找钟宴笙商量正事:“小主子,水云寨中的所有人员已经整顿好了,货物和兵器库也都打点完毕,随时能够撤离。”   萧弄对堂屋里的对话记忆很模糊,指背轻轻敲了敲桌面,对着卫绫道:“情况说清楚。”   卫绫见他问话,摸不准他是否知道了先太子的旧事,隐去那些鲜有人知的真相,大致说了说情况后,道:“这趟小主子被派来剿匪,有极大概率不是偶然……龙椅上的那位,做事一向如此。”   萧弄眯起眼:“老东西费心兜圈子,就是想要迢迢亲自灭了你们?”   明明不止卫绫的身份存疑,钟宴笙还被他叫做“小主子”,身份显然更奇怪,但萧弄好像不大在意钟宴笙的身份,只怀疑卫绫。   卫绫对萧弄仍怀有警惕之心,闭嘴不语。   钟宴笙没太搞懂这俩人之间的气氛,拽拽萧弄的袖子:“哥哥,你的黑甲卫能帮他们掩护撤离吗?”   萧弄看他一眼,嗓音柔和下来:“自然可以。”   卫绫:“……”   好快的变脸。   “水云寨里有几百人,不过官府那边只知道寨子里有百名匪徒,不知道还有些普通百姓。”   萧弄支着肘,抬抬眼皮:“不算麻烦,最好的消除痕迹的办法,就是一把火烧了水云寨,找点替死鬼充充人数。”   钟宴笙问:“从哪儿找替死鬼?”   萧弄微微笑了笑,眼底的森寒的杀气一闪即逝:“山里的猴子多着呢。”   卫绫明白过来:“定王殿下是想,把那些身份不明的刺客拿下,伪装成水云寨的人?”   萧弄拍拍手:“展戎。”   屋外的展戎应声进来,极有默契:“主子,我们不太了解山中的地势,需要水云寨的人一起行动。那些百姓可以由楼清棠的护卫安排,从山里另一边送走,安排在楼清棠的庄子里。”   卫绫没想到萧弄这么快就答应帮忙了,摸不清他到底是阴是晴,禁不住又看了他一眼,拱手沉声道:“水云寨中的人自会全力配合,多谢定王殿下鼎力相助。”   萧弄懒得看他,伸手拨了拨身边乖乖坐着的钟宴笙:“帮的不是你。”   卫绫又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思虑片刻,转向钟宴笙:“小主子,可否单独与属下说说话?”   萧弄不爽了:“你是有多少话要跟他单独说?”   钟宴笙看卫绫的神色,像是有什么话憋了很久了,伸手学着萧弄顺他毛一样,摸摸萧弄的脑袋:“好啦,哥哥不要闹,我跟卫绫出去说说话。”   屋里所有人齐刷刷看向钟宴笙的手。   萧弄的神色倒是很平静:“好,尽快回来,我耐心不好。”   钟宴笙嗯嗯了声,起身跟着脸色复杂到无法言喻的卫绫走出屋,好奇问:“卫绫,有什么话不能在定王殿下面前说吗?”   卫绫谨慎地把钟宴笙带离屋子远了点,才斟酌着开口:“小主子,定王是与人有过婚约的?”   钟宴笙白日里才问过萧弄这件事呢,抿唇道:“知道呀,他说不作数的。”   而且听萧闻澜说,那个人还没出生就没了。   卫绫脸色一变:“不作数?他都对您……那样了,还敢说不作数?!”   钟宴笙被卫绫的脸色吓到了,睁大了眼:“怎么了吗?”   卫绫憋不住话了:“小主子,当年太子妃有身孕后,老定王回京,与太子殿下有过一次密谈。”   钟宴笙隐隐约约冒出个预感:“难道……”   “是。”卫绫说不出是痛心疾首还是一言难尽,“与定王有婚约的人,就是您啊!”   作者有话说:   迢迢超大声:不作数?   瞎弄:……听不懂。   大家都听到不作数了喔。 第六十八章   钟宴笙呆呆地看着卫绫。   和萧弄有婚约的人就是他?   萧闻澜那时神秘兮兮的, 跟他说萧弄厌恶极了这桩亲事,萧弄也很排斥这桩亲事,跟他说不作数。   如果萧弄知道他的身份, 知晓了他很讨厌的那个指腹为婚的人就是他, 会是什么反应?   还有他身上那个疑似蛊的东西, 若是真的与萧弄有关,岂不是他的出生就是萧弄的束缚?   钟宴笙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说不出是该惊喜还是惊惶,纠结地原地转起了圈。   见钟宴笙突然不吱声了,还很烦恼似的转起圈, 脸上布满了忧愁, 卫绫心里顿时一紧。   “小主子是在为此事忧心吗?”   卫绫沉声道:“这个婚约只是殿下与老定王的口头约定, 若是您不愿意, 没人能逼您。属下愿以死相护,也不让定王轻慢了您!”   钟宴笙看他那个架势,要是钟宴笙说不乐意, 他还真能拔着刀去找萧弄对峙,吓了一跳,赶忙阻止:“别、别, 不必如此,没这么严重!”   被卫绫这么一打岔, 钟宴笙忧愁都散了不少,反倒想起了另一件事。   定王萧家一脉, 祖上跟皇室的公主结过亲, 皇室又惯来跟萧家称兄道弟的, 一副仁义面孔, 萧弄的年纪不大, 但辈分很高,景王德王他们见了萧弄,都得叫一声王叔。   他现在这个假身份,就得叫萧弄王叔。   所以萧弄岂不也是他父亲的王叔……   那依照辈分,萧弄其实是他祖父辈的?   啊……真的好大。   钟宴笙不敢想下去了。   依照在堂屋里和床上的表现,萧弄好像有一点点在意年纪比他大的事,虽然他不是很介意。   “小主子?”   卫绫见钟宴笙又有些神游天外了,谨慎开口道:“虽然殿下曾与老定王交好,但如今这位定王殿下性情颇为乖张古怪,关于您身份的事,可要对他隐瞒?”   钟宴笙踌躇片刻:“先不要说。”   告诉萧弄身份,就等于告诉萧弄,他讨厌的那个婚约对象就是他。   他得找个好点儿的机会跟萧弄坦白。   萧弄要是真的很不喜欢这个婚约,那他就跟萧弄认真说清楚,把婚约解除。   左右也不影响什么,萧弄都对他做那些事了,还能把他丢下不成。   钟宴笙心里七上八下的,心里的底气不是很足,不太能确定萧弄的态度。   毕竟他后颈上那东西,要是真的跟萧弄有关,那萧弄对他那么好那么依赖,或许……与他本身无关。   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得等楼清棠去查明。   钟宴笙左思右想,狠狠心。   要是萧弄因为婚约就不理他了……下次萧弄头疼再犯,他就不让萧弄抱着他啃了。   卫绫恭敬地应了声,没有察觉到身边小少年满腔隐秘的心事。   此前萧弄一直黏着钟宴笙,跟条护食的狼狗似的,不让人靠近钟宴笙,卫绫好几次想找钟宴笙说话,都只得咽下去,现在终于有机会一道说了。   “属下方才回房找出了一个东西,想交给小主子。”   钟宴笙回神:“什么?”   “属下未曾打开过。”卫绫垂下眼,“是……属下带人逃离东宫时,从大火里带出来的唯一一个东西。”   钟宴笙心口一撞。   从东宫带出来的,那会不会与爹娘有关?   顿时钟宴笙什么都忘了,急切地上前两步:“带我去看看!”   卫绫的住所离这边有点距离,往那边走时,顺道给钟宴笙汇报了下自己的情况:“当初与属下一同南下逃来的,有十余人,这些年死了几个,只剩下十来人了。这几日山里不太平,除了属下,其他人也带人出去巡林了,白日里属下出去带那位楼大夫回来时,给他们留下了信息,他们定然也很想见见小主子。”   钟宴笙刚想说话,卫绫又低道:“我们躲躲藏藏,成事不足,十分羞惭,若非年初大寒,冻死无数,官府依旧麻木不仁,我们也不会去开仓放粮,暴露踪迹,不得不躲进林中……”   钟宴笙感觉他真是太谦虚了:“你能在大半年就将水云寨建立成这样,已经很厉害啦。”   还把官府的人耍得团团转,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上报了朝廷。   卫绫还是感到很惭愧:“这大半年,我们劫了几次过往富商的货,都从山中另一条道上运走,去换了银子。那些银子,属下一部分用以水云寨,整顿军备,训练手下,一部分用以安抚百姓,教他们得以温饱安康,剩下的,都让两位擅长做生意的兄弟拿下山去做生意了,目下也有些起色了,往后小主子需要支取银子尽管与属下说。”   钟宴笙嗯嗯点头。   卫绫显然没有说谎,他并不贪图享受,堂堂水云寨大当家的屋子,简朴到有些寒酸。   桌上搁着一只不大的小木箱,上面雕刻精致繁复的祥云鸾凤纹,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不过应当时不时被擦拭过,保存得当。   “这是放在娘娘屋里的箱子。”   卫绫闭上眼,仿佛眼前又燃起了那日东宫的大火,躺在火焰与血泊中的太子妃已经没有了生息,他仓促之间只来得及带走这个东西:“属下从未打开过。”   也不敢打开。   钟宴笙望着那只箱子,眨了眨眼,指尖落在锁扣上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子的锁扣。   “咔哒”轻轻一声,里头的东西映入眼帘,像是带来了一场苦涩又香甜的旧梦。   箱子里不是什么价值连城、巧夺天工的东西。   两幅字帖,字迹略有不同,一个流丽端正,一个清隽秀娟,还有些小孩儿玩的小东西,陶响球、鲁班锁、华容道,甚至还有个小拨浪鼓……零零碎碎的,挤满了当年初为人父母的太子与太子妃的欢喜与疼爱,在孩子还没出生之前,就忍不住先把这些东西装进来。   那些情绪仿佛附在箱子里的小东西上,骤然扑面而来。   钟宴笙喉间发哽,怔了很久,才伸手将箱子里的另一个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个长命锁,刻着“长岁无忧”与吉祥的图案,祈福着戴上长命锁的孩子无病无灾,平安长大。   卫绫没想到里面会是这些东西,若是满箱金银珠宝,都不会给他那么大的冲击,他愣了良久,砰地跪了下来,脑袋深深低埋,喉间勉强挤出几个字:“属下……惭愧。”   从东宫逃出来后,十几年来,所有的暗卫都再未走出那场大火。   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他们都在想,如果他们能早一点收到消息,早一点去东宫,早一点赶到……或许娘娘就不会受惊早产,东宫里的人不会被屠杀干净,娘娘也不会在诞下孩子后,没有大夫,失血而亡。   他们愧对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也愧对小主子。   片刻之后,卫绫听到一阵轻微的窸窣声,随即肩膀被少年抚慰般的轻轻拍了拍,嗓音温和柔软,落入耳中,却有种能吹散人心上冰雪的力量:“不必如此,你已经竭力了。”   卫绫的眼眶泛起红,没有抬头,钟宴笙也没有强迫他站起来,抱紧了那个小箱子,顺着纹路抚摸着,问他:“卫绫,我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卫绫毫不犹豫道:“太子殿下光风霁月,才华横溢,若非……必是千古明君,娘娘亦是才华卓绝,性情仁善,能为殿下与娘娘效命,是属下的荣幸。”   停顿了片刻,卫绫道:“小主子的眼睛,与殿下很像。”   钟宴笙下意识伸手碰了碰眼睛。   在宫里的时候,老皇帝时常会盯着他的眼睛看。   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心理之下,老皇帝非但不杀了他,还要将他留在身边,透过他的眼睛……去看先太子,抑或是在看那个萦绕在他心头多年不散,与先太子相似的康文太子?   方才笼罩心头的温情登时被一股恶寒取代,钟宴笙微微打了个颤,突然就很想干快回到萧弄身边,站了起来:“多谢你,卫绫,我想先回去了。”   卫绫看出钟宴笙对萧弄的依赖,又一阵欲言又止,才点点头:“是,属下也该去组织寨中人员与物资撤离了。”   钟宴笙唔了声:“当心一些。”   钟宴笙抱着小箱子往回去,天色已暗,他却难得没觉得害怕,快到暂时歇脚的房间时,才发现萧弄正抱着手倚在屋外的树干上,明亮的月色之下,脸色冷冷的,看上去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他就离开了不到半个时辰,也不知道定王殿下派人打哪儿找来身新衣服,是以往的风格,鲜亮的颜色,在夜里也十分显眼,把眉目衬得愈发张扬俊美。   钟宴笙抱着东西一骨碌奔到他面前,眼睛亮亮的:“哥哥,你在等我呀?”   萧弄的脸色有点臭:“还知道回来?还以为你们俩密谋谋杀本王去了。”   “我就离开了一小会儿。”   萧弄语气不阴不阳的:“毕竟本王年纪大,你不知道我们年纪大的人就爱胡思乱想吗?”   “……”   钟宴笙不搭理他的破脾气,把脑袋抵到他怀里蹭了蹭,像只拿脑袋蹭人的小鸟儿:“我去卫绫那里拿了点东西。”   钟宴笙平时软着声音说话都要被说撒娇,现在真的撒娇了,蹭得人心里头止不住发软,萧弄冰冷的脸色也有些绷不住了,轻哼了声:“什么东西,比等在屋里的本王还重要?”   钟宴笙乖乖道:“我爹娘的遗物。”   萧弄沉默了下,伸手把他整个人往怀里按了按。   “他们给我留了很多东西。”   钟宴笙顺从地靠过去,怀里的东西抱得太紧,几乎要被硌疼了:“我很高兴。”   他在萧弄怀里蹭了会儿,头毛都乱了,仰起脑袋,眼睛亮晶晶的,说不出那是眼泪,还是眼底的光:“哥哥,你说他们是不是很喜欢我?”   萧弄迎着那样一双眼睛,顺着他的头发摸了摸,嗓音柔和下来:“乖乖,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钟宴笙本来想问“那你呢”,可是萧弄望着他的眸色太温柔了,问出来好像有点明知故问。   他歪着脑袋跟萧弄对视了片刻,突然垫起脚,猝不及防在萧弄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柔软的嘴唇软软蹭过冰冷的脸颊,丝绸般凉滑。   萧弄愣住了。   定王殿下鲜少有这样的时刻,钟宴笙就趁着他愣住的间隙,脑袋一低,弯身从他怀里灵活地钻了出去,脚步轻快地往后退了几步,提醒他:“哥哥,展戎好像找你有事。”   展戎匆匆赶过来,见到抱在一起的俩人,立刻化身冰雕,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假装自己不存在,突然被点到,头皮发麻地窜起来:“主子,人手已经安排好了,水云寨的人遍布山林里,已经找到了那几波此刺客的所在地,今晚应当就能将人全部一网打尽,属下想来问问您其他的安排……”   惹完事的钟宴笙已经一头扎进了屋里,萧弄不得不停留在原地,处理一些糟心的麻烦事。   这几日萧弄不清醒,外界的消息也不清楚,这会儿展戎才有空给萧弄禀报,说了几句之后,头皮越来越麻,终于忍不住抖着鸡皮疙瘩弱气道:“主子,属下做错了什么,您要惩罚属下属下都甘愿受领,但是能不能,别对着属下笑了……”   萧弄眉梢一挑,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这才发现他的嘴角是上扬着的,竟然不知不觉一直笑着。   跟个情窦初开不稳重的毛头小子一样。   展戎见多了萧弄阴阳怪气的笑和冷笑,直面萧弄这样……颇有点春风满面的笑,实在是瘆得慌。   萧弄心情颇好,摸了摸被钟宴笙亲过的侧脸,不咸不淡道:“不好好做事,盯着本王做什么,眼睛不想要了?”   熟悉的味道回来了,展戎松了口气,接着道:“山寨里的人员已经在趁夜转移了,属下飞信传书出去,会有人接应,山中的官兵和侍卫也在被被引过来……今晚可能会比较忙。”   萧弄按了按太阳穴,一醒来就一堆事。   偏偏他又舍不得让钻进屋里的小混蛋劳累,前两日带着他担惊受怕的,脸都瘦了一圈,腿上摸着都不如那日在山洞里有肉了。   这破山寨的床板也硬,就跪了会儿,硌得钟宴笙膝盖都红了,蹬了他好几脚。   一身娇气毛病。   得尽早解决了麻烦,把这小孩儿带回去住柔软舒适的小窝。   萧弄望了眼屋子的方向,抬步跟着展戎往外走:“走。”   展戎愣了下:“您要亲自去指挥?”   “速战速决。”萧弄懒散道,“指望你们这群废物点心在天亮之前打完山里的猴子,不如指望踏雪一晚上把他们咬死。”   有了萧弄亲自出手,这一晚上的行动果然快了许多。   藏身在山林里,还在游荡着追查钟宴笙与萧弄的踪迹,伺机刺杀俩人的第一波刺客很快被逮到了。   他们顺着瀑布查到了接近水云寨的方向,但水云寨外的地形极为复杂,兜了两天圈子还在原地,最先被水云寨的人察觉,被黑甲卫和卫绫的手下按住的时候,这伙人刚打了猎物准备进食。   展戎问:“主子,要问话吗?”   “不必,舌头都被割了。”萧弄查看完两个人,不咸不淡道,“全宰了。”   天亮之前,水云寨的几百人已经撤离得只剩几人了,钟宴笙没等到萧弄回来,裹着薄被勉强睡了会儿,再睁眼的时候,黑甲军和山贼们已经带着满身血腥气,拖着尸体回来了。   钟宴笙抱着小箱子,听到外面的动静,探头探脑地刚钻出去,想问问外面守着的暗卫情况如何了,脑袋就被一件外袍罩住了。   萧弄洗干净了手,牵着他的手往外走:“脏,别看。”   视线被罩住了,但浓浓的血腥气掩盖不了,外面是个什么场景,大概能猜到。   钟宴笙默默放开掀衣服的手,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绕过满地的刺客尸体往外走:“要准备烧寨子了吗?”   萧弄身上带着一股树林里沾来的清寒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血气:“嗯。”   “那让卫绫他们先撤离水云寨吧。”   钟宴笙想了想说:“他们可能不喜欢看见大火。”   “好。”萧弄道,“一会儿另一群猴子会被引过来。”   钟宴笙思考了下,才意识到他骂的大概是宝庆府的官兵、五军营的士兵和霍双他们。   “哥哥,等和他们会面后,我们是不是要准备回京了?”   萧弄牵着他的手不算温暖,修长有力,带着他又绕过了一片尸体,靠近了出寨子的方向,又嗯了声:“该回去了。”   钟宴笙脑袋上罩着薄薄的绸衣外袍,身后的火光烧了起来,呼啦啦吹来滚热的风,透过火光,可以看见走在前面高挺的身影,抿了抿唇。   回到京城的话,他们表面上就不能这样牵着手了,老皇帝不会让他们随意出入宫廷的。   他得趁还没回京之前,把他的小人图补好,教会哥哥怎么跟他睡觉。   萧弄的步伐忽然一顿,转过头像是憋不住了,问:“先前为什么偷亲本王?”   他问得理直气壮的,钟宴笙都要觉得之前把自己亲得喘不过气的人不是他了,呆了一下,委屈道:“……你都亲了我那么多回了。”   身后一片火光冲天,猛烈的风骤然吹来,将钟宴笙笼在脑袋上的外袍吹开,露出标致好看的眉眼,萧弄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半眯着眼看着他,俊美的面容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如同邪魔,随即扣着他的下颌,低下头舔吻过来:“说得对,那也不多这一次。”   等霍双带着侍卫和五军营的两位将领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不如一开始猛烈了。   天色破晓,寒露深重,钟宴笙被萧弄抱到一块大石头上乖乖坐着,嘴唇红红的,身上还披着萧弄的外袍御寒,无聊地晃着腿,脖子上“长岁无忧”的长命锁跟着一晃一晃。   萧弄抱着手站在旁边,冷眼看这群人气喘吁吁地找来,砰地跪下:“属下来迟,让小殿下与定王殿下陷入如此险境,罪当万死!”   萧弄漠然道:“一群废物,再来晚点,贼窝都该烧干净了。”   众人被他盯得头皮发紧,不敢吱声。   这座山林连绵了好几个山头,太大也太深了,里头的路也绕,他们上千人在山林内外搜了几天,没搜到两位失踪的殿下就算了,连山贼的影子都没捞到,最后还是让黑甲军先行一步,与萧弄联系上,解决了这贼窝。   费老大劲从京城赶来,结果最后什么都没做,事情全给萧弄和小殿下做了。   颜面何存啊!   钟宴笙好脾气地开口劝和:“也不怪你们,这两日我和定王殿下潜在匪窝里,好不容易才联系上黑甲卫,藏进匪窝里由内攻破了他们,若是你们带着大军来了,反倒会打草惊蛇,这里易守难攻,不好攻下。也多亏了你们在山林里动静那么大,吸引了匪徒的视线。”   最后一句话不知道是骂还是夸,但总体上小殿下的话温柔又善解人意,让又羞又气的几个将领捡回了点面子,心里也好受了些:“多谢小殿下宽容!”   钟宴笙琢磨了好久才琢磨好了这番说辞,见他们没有怀疑,心里满意。   多亏了他聪明,和萧弄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霍双是这群人里最清楚事情经过的,配合地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直起身道:“接下来的善后,便交给几位将军吧,接两位殿下的马车已经候在山林外了,请。”   卫绫等人不能暴露,已经隐匿回了黑暗里,等待钟宴笙的传唤。   钟宴笙朝幽暗的深林里瞥了一眼,点点脑袋,想从大石头上跳下来,萧弄一抬手,抱着他的腰,谨遵轻拿轻放原则,把他放到地上。   双脚一落地,钟宴笙面不改色地道:“多谢王叔,这几日劳王叔照顾了。”   萧弄也朝他客气一笑:“本王大了小殿下那么多,应当的。”   “……”   年纪大的人都这么爱斤斤计较的吗?   跟着开道的人往山下走时,钟宴笙偷偷摸摸瞥了眼外人一出现就冷着脸的萧弄。   晚上萧弄带着伪装的尸体回来之前,他从外边挂着的暗卫那儿问到了,再过几日的中秋,就是萧弄的生辰。   他生辰那日,萧弄送了他埙曲和一场很盛大的打铁花,萧弄的生辰,他只送一册小人图,还准备在里面画不怎么体面的图……会不会不太好?   不过他把他们俩的小人都画得很漂亮。   他最擅长的就是作画了,只能想到送这个给萧弄。   顺便到时候跟萧弄坦白身份,告诉萧弄,他知道萧弄不喜欢约束自己的东西,所以婚约就依他的,不作数了。   哥哥肯定会很高兴的。   作者有话说:   迢迢:认真地给瞎弄准备一场惊吓。   被迢迢亲了脸的瞎弄:今晚不洗脸了= =+ 第六十九章   真正从水云寨走出山林了, 钟宴笙才发现水云寨的位置到底有多隐蔽。   路上弯弯绕绕的,若不是一路做了标记,都很难分清他们是在原地绕路还是在前行, 也难怪官兵一直摸不过来。   上山容易下山难, 走了会儿, 钟宴笙的脚就开始发酸发软了,其他人都神色自若的, 他不太好意思说出来,只能努力稳着呼吸。   被一堆人围着,还不能去牵萧弄的衣角。   又走了几步, 萧弄的步伐忽然快了两步, 半蹲下来:“上来。”   众人顿时愣了愣。   这定王殿下, 跟小殿下关系不是很差么, 居然还主动背人?   萧弄神色自若:“前几日本王受伤,多亏了小殿下贴身照顾。本王不喜欠人情,不必多余客气。”   定王做事向来只看心情, 不喜欢欠人情好像也很正常。   众人又觉得自己了悟了。   贴身照顾……   非要这么说的话,的确是很贴身。   钟宴笙耳尖红红,听他连说辞都给自己准备好了, 抿抿唇,把自己的小箱子递给霍双, 叮嘱他抱好,又脱下沾满了泥污的靴子, 给身边的人提着, 乖乖趴到萧弄背上。   轻轻的一小只, 萧弄掂量了下站起来, 感觉背后一阵窸窸窣窣, 钟宴笙伸手圈住他的脖子,脑袋抵靠过来,小声问:“我重不重呀?”   带着幽幽兰香的温热吐息拂过耳畔,跟刻意勾引似的。   萧弄回头瞥他一眼,托着他大腿的手不轻不重摩挲着捏了一把。   钟宴笙没想到当着一群人的面,萧弄也敢这么捏他,差点叫出声,耳根红红深埋下脑袋,不敢吱声了。   萧弄的背很宽很稳,步伐也稳健有力,好像只要待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害怕。   钟宴笙舒服地趴在萧弄背上,头一次对萧弄的辈分没有那么纠结了。   不愧是祖父辈的哥哥,比谁都要稳当。   一路轻轻晃着走到能骑马的道上了,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萧弄才把钟宴笙放下来。   骑着马出了山林,到春风谷时,云成和先一步离山的展戎就等在马车边,见到俩人平安归来,云成简直喜极而泣。   钟宴笙见到云成,跳下马飞奔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萧弄盯着他落在云成肩上的手,抬手撩开:“别动手动脚的,有什么话,先上马车再说。”   最爱动手动脚的不是你吗?   钟宴笙“喔”了声,茫然收回手,抱着小箱子,踩上凳子往马车里钻。   萧弄瞥了眼云成,也矮身钻进了马车。   云成原本含着两包热泪,被盯得眼泪都收回去了。   迟疑了下后,云成还是擦擦眼睛,跟着钻了进去。   霍双与展戎遥遥对视一眼,冷哼一声:“护卫小殿下回驿馆!”   展戎啧了下,还是为被他救了一次感到不爽:“护卫殿下回驿馆!”   黑甲军与侍卫又分成了两股,一左一右的分立两侧,搞得五军营的将士也不敢上前,默默跟在了后面。   钟宴笙甩掉了泥泞的靴子,坐在萧弄身边,晃晃脚朝云成笑:“好啦,别演了,我提前让人回驿馆跟你递过消息的。”   卫绫认出钟宴笙后,钟宴笙就让卫绫派人给云成递消息了。   云成吸吸鼻子,在定王殿下漠然的视线里,也不敢凑过去抱着钟宴笙嚎啕大哭,委屈道:“但是我这几日真的担心少爷,担心得饭都吃不下了。”   萧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想说废话的话,你可以滚下去了。”   云成给他吓得一激灵,赶忙道:“少、少爷,您离开驿馆前,不是让人将所有官员扣在大堂里吗?这几日他们都被看着,其他人都还算老实,只有那个张总兵有问题。”   钟宴笙悄悄掐了把萧弄,警告他别吓云成了:“怎么发现的?”   “我在屋里坐不住,就去帮忙扫洒送饭,”云成挠挠头,“那个张总兵可能以为我是驿馆的仆役,昨晚您和定王殿下完好无损的消息传回驿馆后,偷偷给我递纸条,许诺我五百金,让我帮忙朝外面递消息。”   萧弄挑挑眉,打量了云成两眼。   前几天云成可是跟在钟宴笙身边的。   不过云成的面貌说不上难看,却相当平淡,属于丢进人群里,就会立刻泯然于众人的,从前他每天送钟宴笙去长柳别院,暗卫们也见过云成。   虽然蒙着脸,只露出眉眼,但以暗卫们的眼力,之后两次见到云成,也没立刻认出来。   萧弄毫无波澜地点评道:“不错,是个做探子的好苗子。”   探子就需要这样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眉目越平淡越能融入人群越好。   突然被定王殿下夸奖,云成受宠若惊:“多、多谢殿下赞誉。”   钟宴笙直觉萧弄应该没在说什么好话,又偷偷拧了他的腿一下,拧得萧弄扬了扬眉,低头朝他看来,被那双漂亮的含情目瞪了一眼,瞪得他嘴角都勾了起来。   钟宴笙瞪完萧弄,转头问:“云成,纸条上写着什么?”   云成把袖子里的纸条摸出来,递给钟宴笙,老老实实道:“我看不懂。”   钟宴笙接过来一看,纸条上字迹混乱潦草,应当是那位张总兵匆忙之间偷偷写的,字体十分古怪,钟宴笙下意识往萧弄那边凑去:“这是什么字?”   萧弄随意扫了眼,眉梢微微一挑,神色正经了点:“蒙文。”   “你认识吗?”   萧弄托着钟宴笙的手腕,缓缓看着那几个字:“求援信,让人助他脱身。”   没想到让人盯着那群官员,还真的盯出了问题。   钟宴笙拧起了眉:“那个张总兵与外族有关?就是他泄露了你的行踪,引来刺客在春风谷埋伏的吗?”   没想到这群刺客里,居然还有与外族有关的,那问题就更严重了。   萧弄却摇摇头,要笑不笑的:“鞑子的手不可能伸那么远,这个张总兵,也只是听令行事罢了。”   听谁的令?   钟宴笙心里一寒,心里隐隐有了预感。   看来不仅派他南下来剿匪非偶然,连让萧弄跟下来也是老皇帝故意的。   老皇帝的掌控欲极端到扭曲,萧弄掌着兵权,他怎么可能容得了萧弄。   但萧弄又的确很难动,把消息递给另一些恨不得萧弄死的人,让他们动手,就算失败了,萧弄也追查不到京城来……的确是毫无成本的买卖。   但钟宴笙很清楚,老皇帝跟外族一定有着很深的联系。   当年他父亲选择宫变,有很大的原因,就是截到了老皇帝的密信,得知老皇帝欲与外族联手,共同解决萧家。   后来大概是因为宫变,整个京城历经血洗,暂时搁置……可是两年后,漠北还是大乱了。   顺帝时期,没有任何根底的三皇子,是如何站稳脚跟的?   康文太子莫名其妙大病,导致顺帝一蹶不振,对皇后和太子那种扭曲的掌控欲……还有他后颈上的花瓣。   钟宴笙伸手碰了碰颈后的花瓣,指尖颤了颤。   田喜把他接进宫里那日,跟他说是因为他身上的胎记,老皇帝才确认了他就是“十一皇子”,所以老皇帝知道他后颈上的东西是什么。   楼清棠也说过,那些外族最擅长巫蛊之术。   那他后颈上的这东西,或许真的与外族巫蛊秘术,或者说,与老皇帝有关。   钟宴笙又局促不安起来,与萧弄的婚约、还有他身上或许是蛊的东西,都与萧弄息息相关。   他一出生,就好像束缚住了萧弄的手脚。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多愁善感,萧弄看了眼钟宴笙,伸手在他脑袋上用力揉了把:“胡思乱想什么?”   钟宴笙小小声:“没有……”   看他长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的,萧弄暗蓝色的眸子眯起来:“不准多想。”   钟宴笙乖乖“喔”了声。   他有点高兴萧弄头疾发作时很黏他,可他不想用这种东西捆着萧弄的。   人总是贪心不足,他喜欢萧弄对他的特别,又不想要这些特别,是因为那个胎记抑或婚约。   胎记的事他暂时没办法,好在婚约可以尽快解除。   萧弄没察觉到钟宴笙暗戳戳的小心思,掀开马车帘子,把展戎叫过来吩咐了几句,叫人去把那个姓张的总兵先抓起来。   展戎立刻递了消息去驿馆,没多久,就收到了回复的信报,看了一眼,脸色稍变,敲敲马车厢,低声禀报:“主子,黑甲卫要将他擒下时,他倒地不起,服毒自尽了。”   钟宴笙离萧弄得近,听到回禀,感到不可思议。   张总兵都找云成递消息想活命了,怎么可能自尽。   “意料之中。”萧弄平静道,“那老不死的做事一贯如此。”   线索直接从张总兵这里断掉,要想顺杆摸过去,已经不可能了。   就像太子逼宫失败后,屠杀东宫上下,一把火烧了东宫,烧毁所有痕迹,漠北大乱,他被亲卫拼死送回京城,迎接他的也是一个“忠仆尽数吊死殉主”的定王府,随即他与年幼的萧闻澜,就被顺理成章地送进了宫。   与庄妃有过关联的宫人,要么死了,要么出宫,出宫的那部分,也在老皇帝察觉到有人在追查后,直接摁死。   钟宴笙后背发凉,抱紧了他的小箱子,又往萧弄身边蹭了蹭,那种被吓到炸毛的感觉才得以缓解。   老皇帝看着总是慈眉善目的,好像很好说话,仁善礼义,可是很多事情稍微往深了一想,就会让人不寒而栗。   抵达驿馆的时候,被关了几天的本地官员们满身狼狈,候在外面来迎接。   本来被关在这儿,大伙儿心底都有怨言,但在张总兵突然服毒自尽……或者说被人下毒而亡后,所有人心底的怨气都打消了。   官府里居然当真有内贼!   而且他们被关了几日不要紧,钟宴笙和萧弄没出事,那才是最重要的。   魏巡抚脸上丝毫不带阴霾,生怕自己也会吃挂落,深深拜了拜:“下官与张总兵素无来往,竟未发现此人包藏祸心,罪该万死,下官已派人彻查整个驿馆,请定王殿下与小殿下降罪!”   后面几个官员齐声应是,争着跟张总兵撇清关系。   钟宴笙听他们的车轱辘话都听烦了,动不动就是“知错”“请责罚”,难怪萧弄说话总是很没耐心。   果然,萧弄还是懒得听:“闭嘴。”   立竿见影,一群人瞬时静默无声。   萧弄一跨步下了马车,还不忘转身把钟宴笙拎下来,没兴趣接本地官员一堆请降罪的话茬:“贼窝已经清理,贼首伏诛前引燃了大火,派人去山里随同处理。”   这个消息魏巡抚也听到了,只是忙着撇清关系,见萧弄没有追究其他人的意思,连忙应是:“是!是!下官就知道,定王殿下与小殿下在山林里消失,只是将计就计,区区几个山贼,必然手到擒来!”   他一张口,就帮钟宴笙和萧弄圆了话,钟宴笙都不用解释他们怎么会失踪几日了。   一时钟宴笙都弄不清楚这位魏巡抚是真的蠢,还是圆滑过头,歪着脑袋瞅瞅魏巡抚。   魏巡抚保持着恭敬中带着感激的笑:“下官无能,将士们舟车劳顿,都没有来得及吃上一顿热饭,今夜下官等人想为殿下与将士们开宴庆功,还望两位殿下不要嫌弃,赏面赴宴。”   底下人的确奔忙了几日,尤其是展戎和黑甲军们,好几日都没好好吃喝休息了,萧弄虽然对庆功宴不感兴趣,不过还是略微点了下头。   离开了好几日,还有张总兵的事在前,萧弄还有不少事要跟展戎吩咐,钟宴笙就先回了屋,让云成准备热水。   云成哎了声,正准备去厨房,钟宴笙又叫住他,磨蹭了会儿,才凑近云成,小声吩咐他帮自己找东西。   听到钟宴笙要什么,云成的瞳孔震颤了一下:“啊?您要避火图做什么?还要男人和男人的……”   “嘘!”钟宴笙毛都炸了,一把捂住云成的嘴,“你那么大声做什么,去帮我找就好了,千万别告诉其他人。”   卫绫好像看出了他跟萧弄的关系,望着萧弄的眼神总是很复杂,他太不好意思发暗号把卫绫叫过来帮他去找。   否则岂不就是告诉卫绫……他想跟萧弄睡觉了。   云成有点迷茫,不明白乖巧的小少爷怎么突然想看这种东西,但他很听钟宴笙的话:“我一会儿就去给您找。”   云成办事还是很牢靠的,钟宴笙放下心来。   等热水送进屋里的时候,云成也帮钟宴笙找来了他想要的避火图。   霍双带着人在院子里巡查着,钟宴笙做贼心虚地左瞅瞅右看看,飞快接过来塞进袖子里,砰地合上门,关好窗户,心跳得砰砰的,小心翼翼翻开看。   一看之下,大受冲击。   桂广处于南方,在前朝还属于南蛮之地,民风开放,云成办事又尽心尽力的,找来的这册图相当多样。   怎、怎么能有那么多奇怪的姿态,毛笔明明是用来书写作画的,怎么能……还有塞在嘴里的球儿又是什么?   钟宴笙看了几眼,就捂着滚烫的脸看不下去了。   好变态啊!   他真的要跟萧弄做这种事吗?   可是为了不让自己疼,他又不得不看。   钟宴笙从指缝里瞅着这些图,感觉耳尖烧得慌,勉强挑了两张正常一点的图以作参考。   萧弄没兴趣挪步子,庆功宴就开在驿馆的前院,魏巡抚人精人精的,在俩人答应之前,就派人准备了,厨房一下午就准备好了膳食。   晚上去赴宴的时候,钟宴笙看到换了身滚红箭袖袍子的萧弄,脑子里就控制不住地涌出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图画。   他对图画的记忆力好,又非常会联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好像都变成了他和萧弄。   ……太要命了。   钟宴笙心慌慌的,生怕被萧弄发现他脑袋瓜里那些东西,不敢多看萧弄一眼,甚至在萧弄靠过来时,受惊的兔子似的往后躲。   萧弄眯起眼。   下山的时候还好好的,回驿馆后就分开了会儿,这小家伙又想了些什么,还躲着他?   两位殿下落了主座,却一个面色喜怒难辨,另一个也埋头不吭声。   魏巡抚只能举杯圆场,呵呵笑道:“多亏两位殿下出手,为本地消除了此等大患,下官敬两位殿下一杯!”   萧弄神色淡淡的,随意抬了抬酒杯,浅抿了口。   钟宴笙瞅瞅这个场面,有些为难地举起杯子,凑近了一嗅,才发现他杯子里不是酒,而是甜滋滋的醪糟汤。   肯定是萧弄让人换的。   钟宴笙忍不住瞅他一眼,瞥到定王殿下英俊的侧容和高耸的鼻梁,脑子里的画面又开始疯狂奔腾,手指一抖,赶紧埋下脑袋把汤喝了。   天呐!鼻子那么高挺,那些图里用鼻子……   萧弄自然察觉到了钟宴笙的视线,心头愈发疑惑。   从前怕他的时候也不这么躲闪。   难道他年纪真的大了,竟然猜不透这个年纪的小孩儿都在想些什么了?   底下的官员不吝溢美之词,争锋拍着萧弄和钟宴笙的马屁,钟宴笙听了会儿无聊,往下面瞅了瞅,这才发现,今晚来赴宴的,好像不止本地的官员,竟还有些女眷,以及一些生得面目姣好的少年人。   他心里顿感古怪。   不是庆功宴吗,带这些美貌少女少男做什么?   很快,钟宴笙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酒过三巡,桂广布政使笑呵呵地开了口:“定王殿下事务繁忙,想必不会停留太久,舟车劳顿,身边没有个仔细点的人伺候,多少麻烦,小女仰慕定王殿下已久,不知殿下可否愿意让小女为您斟一杯茶?”   见有胆子大的先开了口,其他人也骚动起来。   钟宴笙恍然大悟,又偷偷摸摸看了看萧弄。   萧弄……会跟其他人做那些事吗?   继而又注意到了萧弄摩挲着酒盏的手指,指节分明,泛着点玉石般的光泽,很……修长有力。   萧弄的手指怎么那么长。   钟宴笙脑子里又是奔腾了,再次深深埋下头,为自己当众想这些感到万分的羞耻。   钟宴笙突然不搭理人了,萧弄本来心情就很不快,听到这些人竟还敢开口,当着钟宴笙的面说这些,面色唰然冷下来,面无表情望过去:“不必。”   干脆利落的拒绝,一点面子也没留,桂广布政使的面子顿时有些挂不住,魏巡抚连忙圆场:“你听闻定王殿下早有婚约,想必是为了未婚妻洁身自好……”   察觉到钟宴笙又瞄了过来,萧弄眼皮一跳,脸带寒气直接打断:“本王不知道有什么婚约。”   魏巡抚冷汗都冒出来了,话音一转,当机立断改话题:“歌舞呢?还不上来!”   丝竹之声与歌舞上场,略微缓解了下宴上冷掉的气氛,接二连三触了雷,底下的官员们这回是真的不敢再随便开口了,纷纷装死。   钟宴笙心想,看来萧弄果然只想跟他睡觉。   而且从萧弄的态度可以看出来,他的确很厌恶被指腹为婚。   萧弄又抿了口酒:“本王略有不适,先行一步,诸位继续。”   他能来赴宴,已经是给了面子了,被连续触犯了两次,不悦离了席,也没人敢说什么,纷纷应是。   萧弄一走,钟宴笙也坐不住了,隔了会儿,也找了个理由离开。   眼下前院正热闹着,本就没几个人的后院就更安静了,离中秋节愈近,从天井里望见的月亮也就越圆。   钟宴笙不知道该不该去找萧弄,看了会儿月亮,正准备抬步回去,突然听到了一阵悠扬古朴的埙声。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打了个弯,循着声音过去,在院子见到了靠在廊边吹埙的萧弄。   见把人勾过来了,萧弄收起陶埙,一把把人勾过来,捏着他的后颈摩挲了下,语气不悦:“躲着本王做什么?”   钟宴笙被他摸得一抖,还是不大敢看他的眼睛:“你生辰快到了。”   萧弄的脸色黑了:“当真嫌本王比你大?”   难不成这小孩儿喜欢比他小的?他自己就够小了。   钟宴笙努力压下脑子里的奇怪画面,但耳尖还是有些红,抬眸跟萧弄对上视线:“我给你准备了两份礼物。”   萧弄一顿,心情几乎瞬间就转阴为晴:“礼物?”   钟宴笙脑袋抵在他怀里,想着那幅避火图,羞怯地点点脑袋。   好可爱。   萧弄嘴角一弯,低下头来,鼻尖亲昵地与他相蹭着,深蓝色的眼底仿若一片深海:“本王不缺什么,费那些心思做什么……不过你送什么本王都会喜欢。”   钟宴笙眨眨眼睛:“真的吗?”   送那种图也喜欢吗?   “自然。”萧弄搂着他的腰,含笑问,“随我回房?”   萧弄的眼神很露骨,仿佛隐藏着在海面下的危险波涛,钟宴笙沉默了下,语出惊人:“你是不是想把我带回去睡觉?”   挂在屋檐上悄悄冒脑袋的暗卫差点掉下来,心有余悸地后退几步。   “……”   萧弄手指托起他烫呼呼的漂亮小脸,真不知道该说他胆子小还是胆子大。   钟宴笙偏头抗拒:“反正……现在不能给你睡。”   萧弄简直要失笑出声了,怀里的人脸色很认真,给他勾得心底又是发痒,又是止不住想笑:“嗯?那什么时候能?”   钟宴笙感觉自己被嘲笑了,萧弄自己不努力学这些就算了,还得他学会来教,还嘲笑他。   他不大高兴地推推萧弄:“我要回去了。”   确认了这小孩儿今晚的小别扭不是因为多想了什么,萧弄低低笑了声,松开他:“好,什么时候能睡了,记得通知我。”   顿了顿,他道:“很急。”   他神色旖旎,语气暧昧,钟宴笙脊骨都在发酥发麻,被他笑得耳根愈发红,鼓起勇气踢了他一脚,生怕被拽回去,转身就跑。   萧弄靠在柱子上,笑着看钟宴笙跑远了,笑着笑着,就咳了起来,低下头捂嘴猛烈地咳了几声,片刻之后,摊开手,淡淡盯着手心里的血迹。   本来藏在暗处的展戎冒出来,吃惊不已:“主子!”   萧弄眼皮也没抬一下:“闭嘴。”   吃了一剂药后,情况似乎好了些,又更像是恶化了。   迢迢的血的确有用,他现在脑子很清醒,或许是用药的方式不对。   情况如此,板上钉钉了,他的头疾与钟宴笙身上的印记有关。   要是让钟宴笙知道,又该想东想西了,这小孩儿看着迟钝,其实敏感得很。   “对了。”萧弄掏出帕子,仔细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迹,“下午迢迢身边的人神色慌张地出去了一趟,是去做什么的?”   展戎的脸色顿时极为古怪,犹疑了下要不要说。   萧弄眉心里多了丝不耐。   展戎立刻大声道:“他去买了一幅时兴的避火图!”   “……”   “哦。”   萧弄擦着手指漠然道:“下回这种事再报上来,你们就不用干了。”   作者有话说:   瞎弄:这小脑袋瓜里装的什么,是不是在多愁善感?   迢迢的脑袋瓜里:#¥%&*&*#@哔——哔——(全部打码)(车都飙到京城去了)   打工人·展戎:家人们谁懂啊,老板的心思真的很难猜。 第七十章   水云寨里被一场大火烧了个透, 官兵和五军营的士兵忙活了好几日,从山寨里将一些还残存的金银玉器运了下来,又统计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贼匪数量, 大致能对上。   那就是妥了, 可以放心上报了。   魏巡抚等人这回是当真松了口气。   趁着这几日官府的视线都在水云寨上, 卫绫跟钟宴笙报备了一下后,带着手下人, 从山里另一边钻出去,将从山寨里运出的大部分剩余货物带去处理了,回来时带来了本账册。   钟宴笙不擅长看这些东西, 瞅了两眼就头大, 勉强能看懂, 那批货物送到了卫绫做生意的手下那儿, 加上这些货物,账册上已经有了几十万两银子了。   “小主子请任意支取,”卫绫恭恭敬敬地低头立在窗外, “往后属下会带人潜藏在您身边,护卫您的安全。”   钟宴笙嗯嗯点头,看着记录, 眼睛亮起来。   这么说的话,他现在真的有三十万买定王殿下了!   不过想归想, 钟宴笙是不敢跑去跟萧弄说的,按下了账本, 让卫绫先回去休息, 便放下窗户。   还是先老老实实把小人图画完吧。   他总感觉, 跟萧弄坦白身份, 谈及婚约的话, 萧弄会很生气的。   钟宴笙成天画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也不好意思见人,萧弄来了也不见,就藏在自己的小壳子里,隔着门板叫萧弄走开。   萧弄忙活几日,将宝庆府这桩破事差不多解决完了,终于耐心告罄,不再搭理请俩人多逗留几日的魏巡抚,写了封奏报先传回京城,就强行掏人,直接把钟宴笙拎上了去码头的马车上。   钟宴笙昨晚挑灯夜战,画完了最后两幅图,被萧弄拎出来时东倒西歪的,跟只没骨头的小布偶娃娃一样,含糊地唔了声,爬到萧弄怀里闭上眼。   萧弄掰着他的脸,左右仔细看了看,因为他皮肤白,眼底下的青黑就很明显,顿感好笑又好气:“本王还以为你日日躲在屋里睡大觉,怎么跟偷人去了一样?”   钟宴笙不理他,拍开他的手,抱怨道:“很困……别吵我。”   都怪萧弄不上进学习,不然他也不至于这么累。   画那种画真的好累。   啧。   脾气真是越来越不小了。   萧弄脱下外袍罩着钟宴笙,免得他受冷,低头瞅着蹭在怀里立刻就睡过去的人,这几人格外烦躁的心情如春雪遇暖阳,缓缓融化,平复了不少。   喝下那碗由钟宴笙的血作引子的药后,他对钟宴笙的依赖似乎越来越重了。   像某种瘾,从身体到心里的,但想见钟宴笙,又不只是因为那种瘾。   萧弄把玩着钟宴笙柔软的头发,眼底冷色一现。   老东西知道他的头疾是怎么回事,也知道钟宴笙的存在能让他头疾缓解,多半是故意让他跟钟宴笙待在一块儿的。   毕竟钟宴笙的身份是“皇子”,他们表面上的关系也不好,在这种情况下,发现钟宴笙能为自己缓解头疾,那他只会加深对钟宴笙的怀疑,觉得是皇室的又一重阴谋,将钟宴笙推拒得远远的,甚至会对他下手。   这老东西喜欢把一切掌控在手掌心里,他的种种行径,看起来是想让钟宴笙……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已经躺在他怀里睡过去的少年忽然梦呓出声,嗓音软绵绵的:“萧……衔危……”   萧弄回过神,满心疼爱地把人搂起来,沉醉地嗅他颈间的幽微响起:“嗯?”   居然还梦到他了?梦到什么了?   “……狗东西……不准盖被子。”   萧弄:“……”   萧弄不悦地揉了他两把。   钟宴笙奋笔疾书了两日,也在船上晕乎了两天,才补好觉爬起来,恢复了点精神,眼见着就要中秋了,心里一急,干脆就召集了五军营的将军们。   语气十分正经:“马上就要过秋节,将士们跟随我在外,不能与家人团聚,船上也做不了月饼,团圆之日,漂泊水上,未免凄惨,不如明日靠到码头上,也让大家松快松开,共度佳节,不过切记不可进入集市,不可惊扰百姓,违令者……交予黑甲军处置。”   能下岸过节,自然比挤在狭小的船舱里要好多了,众人还来不及高兴,听到最后一句话,后背一凉,大伙儿也不像出发时那般轻看这位小殿下了,纷纷恭敬应是。   隔日一早,便是中秋,楼船朝着最近的码头靠去,大清早的,萧弄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撬窗声。   小祖宗总不会一大早爬进来骂他,萧弄有些好奇他想做什么,躺着没动,隔了会儿,钟宴笙终于用匕首撬开了窗户,爬进来蹑手蹑脚地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然后又靠到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咕哝了一声什么,随即好像往他脖子上挂了个东西。   弯下腰时,头发在萧弄脖子上扫来扫去的,痒得不行,萧弄的手动了两下,才忍不住没把人直接摁进怀里。   等人又窸窸窣窣地走了,萧弄睁眼坐起来一看,眉梢微微一挑。   钟宴笙把他很宝贝的那个长命锁戴到了他身上。   桌上也是碗长寿面。   萧弄看看长命锁,又看了两眼那碗长寿面,哑然失笑。   他不过生辰许久了,毕竟他这些年多半时间都在战场上,别说旁人有没有这份心,自己都不一定记得。   更何况他的生辰还是在这么个日子……萧家一脉早就没了,他跟谁团圆?底下人自然不会找不自在。   可是钟宴笙是诚心实意的,祝他长生。   总不能叫这小孩儿失望吧。   萧弄起身洗漱了一番,坐下来将长寿面吃了。   等楼船抵达码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钟宴笙让霍双管住那些不听话的侍卫,别让他们跟过来,随即趁着下船时人员混乱,拉着萧弄就钻进了卫绫提前帮忙准备好的马车里。   钟宴笙那么认真,萧弄自然不会拂了他的意,由着他带着自己跑,也不问钟宴笙要带他去哪儿,上了马车,就靠在马车窗边,托腮笑着看他,一言不发的,目光的存在感却极为强烈,让人想忽略都难。   钟宴笙被他含笑的视线盯得心里慌慌的,仿佛他偷偷做的准备都被萧弄看出来了般。   萧弄太气定神闲了,从容镇定,好像什么事都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不会让他慌乱失措。   钟宴笙蹭到他身边坐下,在萧弄的视线笼罩下,还是没有忍住,不由自主解释道:“今晚附近的城里过节,会放花灯,据说很灵的。”   萧弄挑眉:“小孩子玩的东西。”   钟宴笙不大高兴地踢他一脚。   萧弄伸手把人捞近了点,听话地改口:“好,那就去放花灯。”   钟宴笙感觉他很敷衍,又轻轻踢了他一脚。   “迢迢,怎么还欺负我?”萧弄逗他,“今日我可是寿星。”   钟宴笙被他的话一带,又觉得自己踢人不太好,老实缩在他怀里,不小心碰到萧弄环在腰间的手,小小惊呼:“你的手好凉。”   他捂住萧弄冰凉的手指,忧心地问:“是不是还头疼?”   萧弄眯着眼看了眼他黑发掩映下露出的一小截雪白后颈,舔了舔犬齿,忍着诱惑避开他后颈的印记,下巴搭在他肩上,懒洋洋道:“还好,不疼了。”   钟宴笙却低下脑袋,被萧弄啃习惯了,非常自觉熟练地拨开头发,乖乖地道:“疼的话,舔我一下就好了。”   “……”   萧弄用力磨了磨牙,伸手把他的头发拨回去,把那片惹眼的肌肤遮得严严实实。   隔了半晌,察觉到萧弄还是没像以往那样,蹭在他后颈上又亲又舔的,钟宴笙愣了一下,有些难过又低落地问:“你不喜欢舔我了吗?”   果然,萧弄还是介意他后颈上的印记了。   自从楼清棠嘴快,说他后颈上疑似蛊的这玩意跟萧弄可能有关后,萧弄就很少碰他这块肌肤了。   萧弄这几日头的确还在疼,那种想把钟宴笙含在嘴里叼着啃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存在,见到人眼底简直就要泛绿光,恨不得把人锁在床上才好。   但他忍了好几日,就是怕钟宴笙会多想,觉得他亲近他,只是因为他能缓解头疾。   哪知道这小孩儿反倒洗干净了脖子,乖巧地往他嘴边凑,萧弄额上的青筋都要冒出来了,咬牙切齿地捏了把钟宴笙的腰:“不给睡就别勾本王。”   钟宴笙的耳根忽然红了,眼神飘忽不定的。   也不是不可以睡觉的。   但他说不出这话。   钟宴笙闭上嘴,马车一晃一晃的,缓缓朝着最近的城里去。   抵达的时候天色都擦黑了,今日过中秋,城里城外都极为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声音此起彼伏,大叫大笑大闹,一派盛世繁华之象。   在这个南方的小城里,没人认识守在边关多年、护得他们一世太平的定王殿下,也没人知道钟宴笙是谁,顶多就是觉得两人形貌不俗,不论是谁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又碍于萧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容色,不敢靠近。   人太多了,萧弄皱皱眉,把钟宴笙护在怀里,牵紧了手。   他身形高大挺拔,在人挤人的闹市上,轻易辟出条路,很快带着钟宴笙走到了他想去的河灯铺子边。   卖河灯的老人家老眼昏花,瞅见钟宴笙和萧弄,开口就赞叹:“好漂亮的小娘子,这位老爷有福气啊。”   钟宴笙生得太漂亮,小时候就常被人认作小姑娘,好脾气地纠正:“我是公子。”   老人家面不改色:“好漂亮的小公子,这位老爷有福气啊。”   “……”   萧弄低低笑了声:“对,我很有福气。”   钟宴笙耳根发烫,不想搭理这个老人家了,埋头在铺子上挑挑拣拣了会儿,这位老人家眼睛不太好,嘴也不太会说话,不过河灯做得好,他挑了两盏,低头正想掏钱,萧弄已经先一步递了钱:“另一个是给我的?”   钟宴笙还没想好要写什么愿望,拿着毛笔跟着萧弄挤出人群了,歪头看萧弄:“这不是我们小孩子玩的东西吗,哥哥你这么大了还想玩啊?”   萧弄:“……”   萧弄确实不信这些东西,要不是钟宴笙有兴致,他也懒得过来这一趟,带着钟宴笙越过人群,沿着河岸往下走,寻到个人少的地方。   已经有不少花灯从上游飘下来了,夜幕中河水波光粼粼,承载着许多人愿望的河灯挨挨挤挤、碰碰撞撞地顺流而下,一路驱散着清寒的夜色。   中天明月高悬,底下灯火耀耀。   钟宴笙有双十分好看的眼睛,望着人时仿若含情,又明透干净,被暖融融的光辉映得亮亮的,认认真真地提笔,在小纸条上写写画画了会儿。   漂亮极了。   萧弄忍不住凑过去想看,像只垂涎着漂亮小鸟儿的狗:“乖乖,写的什么?”   钟宴笙没防堂堂定王殿下还偷看这东西,躲躲闪闪:“不能看!”   萧弄挑了挑眉,思考了半晌,还是放弃了抢过来看的想法,看钟宴笙终于写好了,接过笔略一思考,在纸条上挥洒下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跟钟宴笙早上小心翼翼挂到他脖子上的那个长命锁上一样,长岁无忧。   希望迢迢长岁无忧。   这是钟宴笙父母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   他愿意站在污泥里,把钟宴笙捧起来,不让人将他弄脏,让他永远洁净,永远保持琉璃般的赤子之心。   毛茸茸的脑袋突然从臂弯那儿钻出来,方才还不准他看的钟宴笙好奇地凑过来:“哥哥,你写的什么?”   萧弄不露声色把他的脑袋摁下去:“小没良心的。”   他也真是被这小孩儿带的幼稚了,想要实现愿望,靠鬼神怎么可能。   钟宴笙莫名其妙被骂,有点无辜的委屈。   虽然嘴上说着幼稚,不过萧弄还是跟着兴致勃勃的钟宴笙一起,点亮了河灯,亲手将河灯放进了河里,汇入上游飘来的河灯群中。   钟宴笙紧张兮兮地盯着飘飘摇摇的河灯,揪紧了萧弄的衣角:“风好像有些大,哥哥,我们的河灯不会被吹翻吧?听说河灯翻了的话,就说明河神不保佑。”   萧弄本来漫不经心的,听到钟宴笙担忧的话,神色一顿,眼神阴鸷地盯着那两只河灯。   不准翻。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定王殿下盯的,两只河灯颤颤巍巍的,互相依偎着,晃晃悠悠了好几下,最终平稳地漂了下去。   钟宴笙舒了口气,萧弄也收回了眼神。   就在这时,河里的一艘小船缓缓停靠到了岸边。   萧弄怀疑的目光刚扫过去,就被钟宴笙拉着往船上去:“哥哥,跟我来!”   看来今晚的节目还没结束。   萧弄也不问,顺着他上了船,小船上备着吃食温着酒,船夫已经很有眼色的消失了。   小船顺着河水与河灯,微微摇晃着往下游飘去,船上只剩下了两人,钟宴笙心里跟着一晃一晃的,觉得他们就像方才河里那两只飘飘摇摇的花灯。   船舱里点着一豆油灯,光线不算清晰。   他这才有勇气,从怀里摸出了自己亲手画的小人图册,声音细弱:“哥哥,送你的……”   萧弄眼底多了几分笑意:“我的生辰礼?”   钟宴笙羞怯地点点脑袋,小声说:“你送我的小山雀我很喜欢,还有那天在城墙上的埙曲和铁花,我、我没有别的擅长的了。”   萧弄翻开图册,第一页便是钟宴笙走错地方,翻了院墙来到长柳别院的图。   他生出兴致,慢慢往后翻看,钟宴笙的笔触清丽细腻,看得出画得很仔细,萧弄心底一软,明白了前段时日钟宴笙都在忙活些什么。   察觉到身边的小孩儿有些坐不住似的,萧弄嗓音低柔:“画得很好,我很喜欢。”   钟宴笙的脸已经红透了,垂着脑袋没有吱声,看着乖极了。   翻到下一页,萧弄的指尖一顿。   “迢迢。”萧弄的嗓音有些哑了,一把将羞耻心爆棚,想要爬开的钟宴笙抓回来,“谁教你的?”   钟宴笙已经开始后悔选在这里送萧弄小人图册了,船舱里很狭窄,他后悔都没地跑去。   他被按在萧弄身下,感受着头顶的人炽烈的目光,眼睫一颤一颤的,不敢看自己画的图:“……我学的。”   萧弄想起来了,前几日那个叫云成的去买了幅避火图,展戎报上来,还被他削了一顿。   其实本该猜到的。   可是钟宴笙看上去干净乖巧又无害的,脸皮还薄,逗弄两句就要脸红,谁能想到他胆子这么大。   萧弄将他拽进怀里,坐在自己大腿上搂紧,图册就放在钟宴笙腿上,哄他:“迢迢,睁开眼。”   钟宴笙一睁眼,看到眼前图册上纠缠的俩人,吓得又立刻闭上眼,就在这时,他的腿被萧弄的膝盖分开抵上来,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   水波荡漾,小船摇摇晃晃,钟宴笙浑身一抖,眼珠有些湿润了,被逼得睁开眼看他。   萧弄观赏完这一篇,捉着钟宴笙细长的手,嗅着他指尖沾染的点点芬芳:“翻一下页。”   钟宴笙的耳垂已经红透了,在他的狼似的目光下,手指发着抖翻了下一页。   “乖乖,我看不懂。”   萧弄衔着他薄薄的耳垂,压抑了几日的骨子里的侵占欲逐渐透露出来,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是深浓的墨色了,吐息滚热,嗓音低沉郁丽:“这是什么动作,怎么画的?”   好像真的看不懂,需要钟宴笙给他讲解一下般。   钟宴笙的脸颊越来越烫,结结巴巴的:“你……你明明就看得懂。”   “冤枉。”萧弄带着他的手,慢慢又翻了一页,“我真的看不懂,告诉我,画的这是谁和谁?”   钟宴笙被迫看着图上纠缠的图画。   他画工好,便愈发显得香艳淋漓,漂亮的小人坐在上面,蓝眼睛的英俊小人在下面,一眼就看得出是谁和谁……萧弄就是故意的。   他张口想说话,下一刻声音就变了调,差点叫出声。   腰带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了,萧弄解腰带的速度好像又变快了。   他学着图上的模样,将手递上来,捻着揉着。   修养了好几日才恢复原本颜色的地方,又变红了。   萧弄像只恶狗,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久违地舔过后颈细嫩的肌肤,兴奋得微微发抖,嗅着他的味道,厮磨在他耳畔:“本王愚钝,迢迢不教我,我就只能看着图学习了。”   钟宴笙整个人被圈在他怀里,清晰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渴望,只能含泪颤颤开口,忍着羞意,教他:“先……先放开我,把我放到床上……”   萧弄果然是个好学又听话的学生,将他按到船舱柔软的小榻上,像叼着珍爱自己猎物的凶兽,凶狠又轻柔地吻着他的眼皮,喑哑的语气带着某种诱惑:“然后呢?”   钟宴笙没想到他真的需要自己一步步来教,也没想到自己真的要要指挥萧弄怎么睡自己,脖子已经红透了,声若蚊呐:“床下面有玫瑰油……用这个来……”   “嗯?”萧弄剥开这只防守薄弱的小笋,露出嫩白的内里,眼神充斥着侵略性,“用这个做什么?乖乖,说出来。”   “……抹进去。”   钟宴笙有种熏然的飘飘感,头脑发昏着,要说不出话了。   明明是他在教萧弄,可是、可是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萧弄厚颜无耻,还在问他:“怎么抹迢迢?我不懂。”   衣裳已经落了一地,几乎把他剥干净了的人说自己不懂。   钟宴笙羞耻到了极致,生气地爬起来想走:“我、我回去了!”   都到这个份上了,萧弄怎么可能放他回去。   他抬手一按,轻易将钟宴笙按了回去,撬开钟宴笙的唇瓣,肆无忌惮地舔吻着那张柔软的唇,昏暗的灯光中俊美如同鬼魅:“迢迢最喜欢哪一张图,我们就用哪张图好不好?”   小船晃得很厉害,钟宴笙有种在水中飘荡的恐慌感,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眸子彻底湿了,意识到萧弄就是故意欺负自己,哽咽了一下:“……不要。”   “要的。”萧弄将图册缓缓在他面前翻着,拔开玫瑰油,语气很轻柔,却恶劣十足,“迢迢不选自己喜欢的,那本王就选自己喜欢的了。”   钟宴笙立刻仓促地选了一张图。   萧弄满意地将那本图册放在枕边:“迢迢,哪里都画得很好。”   钟宴笙不想要他这种夸奖。   萧弄缓缓道:“不过得指正一点。”   钟宴笙泪蒙蒙地看着他,红红的唇瓣半张着,诱惑人亲上去般。   “本王比你图上画的大很多。”   钟宴笙傻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什么,翻身就想跑:“我、我不要,哥哥、呜,我还没学好,改天再……”   “没事。”萧弄微笑着把他摁回来,“我学会了。”   小船好像晃得更厉害了。   玫瑰油的香气混杂着幽微的兰香,在狭窄的船舱中弥漫开来,混杂着一抹清苦的冷淡气息,交织相撞。   钟宴笙眼底湿漉漉的,分不清是眼里的水更多还是哪里,但他感觉他快被萧弄熬干了。   他混混沌沌的,无知无觉搂住萧弄的脖子,声音发抖:“船、船要翻了……”   “乖乖。”萧弄温柔地解释,“不是船要翻了。”   是他快翻过去了。   哪怕心底极度的侵占欲叫嚣着,要立刻将这个香甜的猎物侵吞入腹,揉入骨血,萧弄始终足够的温柔,足够的耐心。   萧弄的手指果然很长。   可是还是很疼。   钟宴笙逃不开,也无处可逃,抽噎着踢他一脚:“坏狗……”   他娇娇气气的,需要人捧在手心疼,不耐亲也不耐撞,疼了就要踢人,累了又要骂人。   偏偏还不清楚,那些不痛不痒的反抗,反而愈发激发人心底的作恶欲。   “迢迢。”萧弄拂开他汗湿的发,露出雪白的肌肤,眸底幽幽,“花灯上写的是什么?为什么要送画册给我?”   钟宴笙眸底含着薄薄的泪,指责他:“你明知故问。”   萧弄在他的惊呼声抱着他翻了个身,猝然之间的变化让钟宴笙整个人一软,没力气地趴在他怀里,耳边轰隆隆的,好半晌,才听到萧弄的声音:“迢迢,跟你说过了,哥哥是坏人。”   钟宴笙缓了好一会儿,瞳孔涣散,细长的手指发着抖,捂住他的嘴:“……不是。”   怎么能乖成这样。   垂涎已久的肉终于咬到了嘴里,但兴奋的感觉不灭反升,恶欲如潮,萧弄心底的怜惜多,肮脏不可见人的欲望更多,恨不得将他撞散拆吞入腹,揣在怀里带回漠北,以后谁也不让见,就谁也伤害不到他。   可是钟宴笙软软地落到他怀里,哽咽着问:“你那天说……没有人会不喜欢我,那你呢?”   怕钟宴笙会受冷,他身上还披着外袍,萧弄送他的那把匕首,就在袖兜之中,一伸手就能拿到。   萧弄将他按到怀里,亲昵地耳鬓厮磨:“迢迢,没有人可以带着武器离我这么近。”   钟宴笙湿润的眼睫睁开望着他,心跳很快,但他能感觉到萧弄的心跳也很快。   “只有你可以。”   萧弄带着他的手,握住了袖兜里精致的匕首:“本王都将自己的命交到你手上了,你说我喜不喜欢?”   钟宴笙愣愣地对着那双深蓝如海的眸子,突然之间,脸上越来越红,有了勇气。   萧弄喜欢他,那、那一定会原谅他的。   钟宴笙柔软湿润的脑袋蹭到他颈窝,小小声说:“哥哥,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你不要生气。”   “嗯?”萧弄从未有如此耐心过,“什么?”   “你还记得卫绫吧?”   在床上提到别人,萧弄的语气明显多了一丝不爽,不过语气还是低柔的:“记得。”   “那日在山寨里,他认出了我身份。”钟宴笙紧张又羞怯,偷偷看他,“我知道了我父母是谁。”   萧弄的语气愈发低柔:“嗯?”   钟宴笙咽了咽唾沫:“你可能听过我爹娘的名字。”   萧弄能猜到钟宴笙身世不一般,那听过他父母名字也很正常。   钟宴笙道:“我爹是……先太子裴羲,娘亲是太子妃殷宜繁。”   萧弄的表情和动作突然一起滞住了。   钟宴笙看他没了反应,心就像这条飘摇在河水里的小船,晃荡不安,语速不由加快:“我、我在卫绫那里,也听说了我们婚约的事,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我们的婚约,所以特地挑在你生辰这日告诉你,就听你的……”   “哥哥,我们的婚约不作数啦!”   萧弄:“……”   长久的沉默之中,萧弄并未像钟宴笙猜想的那样露出如释重负的高兴笑容,那张昏暗中格外英俊的脸神色无比奇怪,脸色变幻得极为精彩,青红交加,忽黑忽白。   简直就是定王殿下自掌权以来,最喜怒形于色的一次。   看得钟宴笙惴惴不安的,潜意识察觉到危险,不由自主往床边爬。   就在他磨磨蹭蹭的,脚快踩上地了,突然腰上一紧,被狠狠地拽了回去。   萧弄绷着脸,终于冷冷吐出了一句话:“谁说的不作数?我怎么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几千个读者都听到的!(大声比比) 第七十一章   钟宴笙没想到他否认得如此断然, 简直要怀疑从前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坏掉了,呆呆道:“你、你说的呀,最近一次, 就是在宝庆府的庆功……唔!”   唇上一热, 萧弄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打断剩下的话,凶狠地亲上来。   他突然发疯, 钟宴笙的力气哪能抵挡得住他发疯,小船上的矮榻软和却窄窄的,他想往床边缩都缩不了。   萧弄亲人实在太凶, 恨不得把他吃下去似的, 之前的温柔荡然无存, 流露出了俊美皮囊下充满侵略性与贪婪的底色, 钟宴笙可怜巴巴的,在他的攻势之下毫无招架能力,从下颌到舌根都在发酸, 只能无意识地配合着,被吻得七荤八素的,几乎快呼吸不过来。   好不容易被松开了,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嗓音软绵绵的, 带着委屈的指责:“你说不作数的……”   萧弄剥开他最后一层笋壳:“听不懂。”   又装听不懂!   钟宴笙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坚持不懈:“你就是说了, 不作数。”   萧弄磨了磨牙, 背光里看不清表情, 鼻尖与他相蹭着, 语气状似冷酷:“作数。”   “……不作数。”   “作数。”   萧弄说完, 再次堵住他的唇,眼底燃着幽焰,不知道是警告还是威胁:“迢迢,你好像还有力气说话。”   钟宴笙立刻识趣地闭上嘴。   可是已经晚了。   他渐渐地丧失了思考和生气的力气。   明月高悬,夜风幽咽,小船随着水波与周遭的河灯,缓缓飘荡着,水声阵阵。   船舱里很闷热,空气里都是湿热的水汽,他被摆出和图册上一样的模样,浑身发软,恐惧着小船会翻过去,努力挂着萧弄身上,眼睫上挂着泪珠。   浅浅的眼泪被作恶者吻去,萧弄捧着他的脸,深暗的眸色仿若见不到底的深渊:“迢迢,不喜欢你画的这一页吗?”   钟宴笙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低低的泣声。   “那我们换一页好不好?”萧弄低低诱哄着他,带着他汗湿的手指,轻轻翻了下一页。   涣散的眸光聚焦了一瞬,看清那一页上的模样,钟宴笙吓得又往榻下爬去,萧弄就看着他爬,然后在他手脚发软地快爬下去时,拽着他细瘦的脚踝,轻而易举地将他捉回来,再次覆下身来,嗓音喑哑:“迢迢不喜欢这个?那我们再换一个。”   温柔极了,也坏透了。   没那么疼了,却是另一种侵入灵魂的感觉。   钟宴笙无比后悔教会萧弄怎么睡觉。   他累得发蒙,甚至被萧弄捉着提起笔,要他演示是怎么画的。   钟宴笙怎么可能画得出来。   但有一点,钟宴笙知道自己的确画错了大小。   他脑中一片空白,手指发着抖,含泪在近在咫尺的画册上重重画了一竖,墨迹粗重。   然后不等萧弄再逗弄他,一口咬住了他伸过来的手指,奋力地用牙齿磨了磨。   本意是威胁,但收到了反效果。   萧弄低低笑了声,手指插入他的指缝间:“乖乖,还有一点画错了。”   钟宴笙茫然问:“什……么?”   萧弄眸底翻涌着深浓的欲色,含着他一缕乌黑的发。   “你比你笔下还要漂亮。”   夜晚的河水一波接着一波拍打着小船,小船吱呀吱呀的,仿佛随时会在风浪中散架翻船,但最后水波都会停下来,善意地等着小船重新稳住。   尔后再掀波浪。   钟宴笙就这么摇摇晃晃的,被萧弄恶意磨着,逼着他改了口:“婚约还作数吗?”   钟宴笙感觉自己已经快没知觉了,潜意识里知道若是答得让萧弄不满,还要被他教训。   他眼睫颤了颤,接近崩溃边缘,红着眼圈道,哽咽着乖乖道:“作数的……”   终于听到了想要的答案,萧弄满意点头:“这么乖,那再奖励你一次好不好?”   钟宴笙眼前一黑,隐约意识到了,萧弄发疯,可能跟他提解除婚约有关,但是这时候意识到错误已经迟了。   他真的感觉自己要不行了。   累得几乎要昏睡过去前,钟宴笙冷不丁触碰到他颈间垂落的长生锁,微微醒了点神。   他幼时虽然病病歪歪的,但有淮安侯和侯夫人的疼爱,与父母冥冥之中的护佑,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长大。   现在他想将这份护佑分给萧弄。   他迷迷糊糊地往萧弄唇角边凑,声音断断续续的,微弱而细小:“哥哥……过生辰高兴吗?”   王伯说过,萧弄不怎么喜欢过生辰,往年中秋,多半都是在忙军务,哪怕没军务可忙,也会让自己忙起来。   或许因为天上月圆,他却无法再与家人团圆。   他十八岁生辰那日,正沮丧低沉的时候,萧弄忽然出现在围墙之上,一把将他拉上去,带着他快马驰骋,哄他高兴。   他也想让萧弄过生辰时高兴一些。   怀里的是只不记仇的小鸟儿,哪怕被欺负得厉害了,也会拿毛茸茸的脑袋蹭过来,像是永远不会吃教训。   他想让他高兴,却全然不知,仅仅只是他的存在,就足以慰藉人心了。   萧弄用力将他拥入怀中,啄吻他水红的唇瓣:“很高兴。”   自漠北那场大乱之后,从没这么高兴过。   钟宴笙心满意足,依偎在他怀里,疲倦地合上了眼。   天色初初破晓的时候,小船停靠到了河岸边。   萧弄用宽大的外袍将困倦得昏睡过去、浑身湿漉漉的钟宴笙仔仔细细罩好,泰然自若地抱着他,从船舱里走出来,四平八稳地抱着怀里的人,钻进候在岸边的马车里,丢下三个字:“去客栈。”   钟宴笙醒来的时候,还是在床榻上。   窗外的天色昏暗,他似乎睡了一整个白日,好在身上整洁舒适了不少,看来昏睡时萧弄给他洗了澡。   客栈房间宽敞得多,床也大了许多,可身后的人还是如一只叼着猎物的凶兽一般,紧紧将他囚锁在怀里。   维持这个姿势躺着不知道有多久了,钟宴笙昏沉又口渴,看到床边的小几上有茶水,呆滞的脑子勉强转了一下,挣扎想去拿茶盏。   可是萧弄扣在他腰上的手很紧,他动了几下,没能够到茶盏,反而把身后的人弄醒了。   察觉到身后人的变化,钟宴笙浑身一僵,下颌被掰转过去,撞上熟悉的深蓝色眸子。   里面如暗潮涌动,弥漫出他昨晚再熟悉不过的浓重欲色。   “醒了?”   钟宴笙心口一跳,察觉到危险,想要挣扎一下:“我、我渴。”   萧弄的眸色深浓,掐住他的腰,头低埋下来,滚烫的呼吸拂过颈项:“我喂你。”   钟宴笙努力往床边缩:“我自己来就好……”   但显然萧弄是不会让他自己喝的。   唇齿不知何时又纠缠到了一起。   钟宴笙太渴了,萧弄却连一杯完整的茶水都不给他喝,他只能稚拙地追逐着萧弄的唇瓣,一杯茶水一半洒了枕头,一半被萧弄喂进了他嘴里。   沉下腰时,萧弄还非常善意地问他:“迢迢,还渴不渴?”   钟宴笙脑子混沌,呜咽着摇头。   “现在还觉得哥哥年纪大吗?”   钟宴笙快崩溃了,猝然被他这么一问,感觉他真的有毛病:“你很在意……这个吗?”   何止是年纪大,萧弄连辈分都大他好多!   萧弄:“不在意。”   钟宴笙浑浑噩噩地想,还是傻的好,傻的诚实。   萧弄显然是发现了他的小心思,忽然倾低下身,含笑道:“可是迢迢,春松先生比我老呢。”   一瞬间,钟宴笙的脑子都清醒了点,浑身一颤:“你、你是昨晚知道的,还是早就知道了……”   萧弄很可恶:“知道什么?”   他这个反应,明显就是早就知道了。   钟宴笙想到萧弄让他带的那封信,还有他在萧弄面前撒的谎,羞愤不已,抬手打了一下萧弄,力道很轻,反倒被萧弄捉住手抓到唇边吻了吻,哑声道:“下回画给我看。”   钟宴笙知道他说的是画什么,愈发羞耻:“不要。”   “画给我看。”萧弄握住他的手,亲昵地嗅闻着他耳廓,“我想看,乖乖。”   明明他才是年长的那一个,循循善诱着主导着一切,却仿佛在撒娇一般,钟宴笙恍惚有种踏雪的大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求他摸一摸的错觉,失神之下,竟然被蛊惑动了,不自觉应了声“好”。   说完了他才惊觉这话有多可怕,再想后悔收回的时候,唇舌又被侵占了。   钟宴笙筋疲力尽,又沉沉睡了过去。   这次他是真的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隔日下午,钟宴笙连手指都感觉难以动弹,被萧弄伺候着洗漱了一番,一勺勺给他喂粥。   他们已经出来厮混了两日。   钟宴笙一点也不想给萧弄好脸,绷着脸吃了半碗燕窝冰糖粥,就别开了脸。   萧弄耐心极好,哄着他再吃几口:“一天没用饭了,再吃点,饿坏胃不好。”   听到他这话,钟宴笙恼火地转过头瞪他,开口时嗓音沙哑得可怕:“你还有脸说。”   “怪我。”定王殿下一听他的嗓音,就扬眉笑了,道歉道得毫无犹豫,像只餍足被撸顺了毛的大猫,十分顺从,“下次轻点。”   钟宴笙反而更生气,更不想搭理他了。   见钟宴笙当真不肯吃了,萧弄只好自个儿将剩下半碗粥吃了,也不嫌弃是钟宴笙吃剩下的。   钟宴笙被他这番举动弄得脸颊发烫,忍不住小声骂他:“你缺这口吃的吗?”   萧弄盯着他,慢条斯理道:“缺。”   “……”   在他的视线之下,钟宴笙感觉自己更像那口吃的。   出来两日,再怎么着,也该回楼船继续赶路了。   钟宴笙没力气爬起来,萧弄让人准备了衣物,满足了某种恶趣味,慢慢悠悠地给钟宴笙穿柔软漂亮的新衣裳。   定王殿下伺候人比较生疏,不过动作相当轻柔,就是手不怎么老实,被钟宴笙瞪了好几眼,才笑着认错给他穿好。   半跪下来给他穿袜子时,萧弄捧着那只细嫩的脚翻来覆去仔细看。   雪白无暇,跟玉雕般,触感细滑。   从来都是云成在旁伺候这种活儿,陡然变成定王殿下,多少还是有些惊悚,更何况他还那样盯着自己的脚,视线里充满了热意。   钟宴笙抽了抽脚踝,心里慌慌的。   萧弄不会又要发疯了吧?   好在萧弄还是有点克制的,看了半晌,慢慢给钟宴笙套上罗袜。   也不能一口全吃了,小美人已经很可怜巴巴了。   下次再说。   萧弄宽容地放过了钟宴笙,给他理好衣物,便抱着他下了楼。   整个客栈都被包下来了,掌柜的和伙计也被亲卫清理走了,所以萧弄抱着钟宴笙上马车时没人看见。   钟宴笙悄悄松了口气。   他不想让萧弄抱来抱去的,让其他人看见了可不好解释,可是他真的……走不了。   比上次一瘸一拐还严重。   结果到了码头,下了马车准备上楼船时,霍双居然带着自己的几个亲信候在那儿——他跟暗中跟在钟宴笙身后的卫绫等人不一样,侍卫队里有几个老皇帝的眼线,钟宴笙让他帮忙引开那些人,他就只能留在楼船这边。   但钟宴笙跟着萧弄离开了两日,他还是有些担忧,想去找人,一抬步就会被展戎挡回来,又气又急。   见到钟宴笙是被萧弄抱过来的,霍双脸色一变:“小殿下怎么了!”   听到熟人的声音,钟宴笙埋着脑袋不敢抬头,拼命将领子往上拽了拽。   萧弄跟只狗似的,把他啃了一遍,夏日的衣衫薄,他现在乱七八糟的全是萧弄留下的印记,给人看到就真的完全没办法解释了。   萧弄面不改色,轻描淡写:“不小心崴了脚。”   定王绝非善类,霍双犹疑地看看萧弄,又看向低着脑袋的钟宴笙:“小殿下?”   片刻之后,他才听到钟宴笙含糊又低促地“嗯”了声。   霍双勉勉强强放下怀疑。   钟宴笙实在疲倦,一路掩耳盗铃的闭着眼睛,假装别人看不见自己,直到萧弄将他放回舱室的床上,又沉沉睡了过去。   又一次醒来是在半夜,楼船好像已经重新出发了,微微晃荡的幅度让他差点以为又回到了前夜的小船上,床边却是坐着人的,见他醒来,摸了摸他微微发热的额头,像是有些后悔:“有些发热。”   钟宴笙闷闷的:“你是不是又要说我娇气了。”   “不是你娇气。”萧弄将温热的药茶递到他唇边,“是我混账。”   钟宴笙诧异他居然能有这样的自我反思,小鸡啄米点头:“嗯嗯,你混账。”   萧弄见他眼皮都睁不开了,还要附和这句话的样子,有些好笑:“将药茶喝了。”   钟宴笙嗓音哑哑的:“我喝完你就要回去吗?”   他有些昏沉,但还记得,他们的关系不能被发现。   “不回去。”萧弄拂开他微乱的头发,“陪着你。”   守在钟宴笙屋外窗外的是霍双,萧弄方才就是光明正大当着霍双的面翻窗进来的,霍双脸都青了,却不能做声把其他人引过来,瞪着萧弄翻窗而入,只能咬着牙给他们打掩护。   听到萧弄的保证,钟宴笙才垂着长睫把药茶喝了。   托了萧弄的福,回京城的路程上,钟宴笙几乎再没踏出过房门,睡了好几日还是病恹恹的。   主因是被萧弄叼着骨头恶狠狠地啃了一通,也有在山林里奔忙了几日,又是山洞受惊又是跌落瀑布的缘故,那会儿还透支精力勉强撑着,现在环境一舒适,就又成了琉璃人儿。   萧弄每晚都会过来陪着钟宴笙,到了天色微亮的时候再走,钟宴笙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时间长了,不仅霍双和暗中的卫绫看萧弄的眼神很复杂,连钟宴笙看他的眼神都开始变复杂了。   按理说,婚约不取消的话,他跟萧弄就是名正言顺的。   可是萧弄这样真的好像奸夫。   快到京城时,钟宴笙养好了身子,跟卫绫悄悄递着话,晚上萧弄一翻窗进来,就看到卫绫也在屋子里,不爽地挑了下眉。   钟宴笙假装没看到他的视线,小脸严肃:“今夜我们来商议点正事。”   萧弄随意拉来张椅子坐到他边上:“嗯哼?”   正事自然是如何解决老皇帝。   老皇帝掌握着萧弄的头疾和钟宴笙后颈印记的秘密,眼下楼清棠那边又迟迟没有消息,在解决这两个隐患之前,他们也不可能直接动手。   眼下能利用的两点,一是老皇帝不知萧弄对钟宴笙的真实态度,二则是老皇帝对霍双生疑,但不知他们已经猜到,霍双可以继续假装不知,为老皇帝办事。   这些年老皇帝看似逐渐年老昏聩不理朝政,实际上还掌控着大权,且这老东西擅于玩弄人心,多疑到了极致,养心殿内外固若金汤,犹如铁桶,极难钉进暗桩,对萧弄更是防备到了极致。   霍双在去到宝庆府之前,甚至都不知道跟自己联络过几次的人是谁,自然谁也不相信,不敢妄动,现在有了能信任的人,可以利用为皇帝办事的便利,暗暗安插一些人进宫。   钟宴笙摸着萧弄给他雕的小山雀,抿抿唇道:“先生说,最渴望得到东西就是最大的弱点。”   老皇帝最渴望的东西,显而易见。   他还是顺帝的三皇子时,生活在康文太子的阴影之下,又备受兄弟们的轻蔑和欺负,不择手段地踩着血亲登上皇位,最渴望的东西,自然是掌控生死的大权。   他利用先皇后病逝这一点,扭转了在文人口中的形象,显然也很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与目光。   钟宴笙现在都很怀疑,萧弄的名声会传得那么恐怖,有老皇帝暗中搅合的缘故,毕竟这老东西看起来驾轻就熟。   先生说攻人先攻心,要击溃老皇帝,就要夺走他最在意的东西,但在此之前,要让老皇帝露出破绽。   这老东西老奸巨猾,坐在龙椅上四十多年了,城府愈深,怎么才能让他心防溃散?   萧弄看钟宴笙认真思考的模样,觉得真是可爱极了,要不是旁边有个明晃晃的卫绫,简直想凑过去亲一口。   他懒散地托着下颌,含笑注视了会儿钟宴笙,开口道:“康文太子。”   这几日钟宴笙断断续续将父母往事跟萧弄说了,萧弄也派人去查清了一些往事。   当年光彩耀眼的康文太子心悦先皇后,先皇后却喜欢彼时还沉默寡言、默默无闻的三皇子,不顾家族和父母的不赞同,嫁给了三皇子。   但老皇帝还是对她充满怀疑,以至于先皇后郁郁而终,之后对太子的掌控愈发扭曲,一点点地想磨掉太子身上那些过于耀眼刺目的特质。   他显然自卑又自负到了极致。   从先太子裴羲,到如今的钟宴笙,身上都或多或少有几分康文太子的影子——对于老皇帝而言,康文太子是他不可磨灭的阴影。   钟宴笙眨眨眼:“可是康文太子已经逝世多年,帮不了我们了。”   萧弄揉了把他的脑袋,温和解释:“迢迢,死去的人才是最难战胜的。”   卫绫忍无可忍:“定王殿下,请把你的手从小主子的头上放下去!”   萧弄就等着他这句话,揽住钟宴笙,一挑眉:“凭什么?我跟迢迢可是有婚约的。”   “……”   那副语气表情,跟此前冷酷表示“不作数”的模样截然相反,充满炫耀,甚至有几分藏不住的骄傲得意感。   钟宴笙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十分后悔跟萧弄提婚约这茬。   丢死人了定王殿下!   早知道萧弄会是这样,就不跟他说了,萧弄昨晚紧急去信给楼清棠,都要在信末尾加几句“迢迢跟我名正言顺”“我们早有婚约”。   什么毛病!   抵达京城的时候已是九月份,离京的时候天气还燥热,回来时已经寒露将至。   离开了两个多月,京城都变得陌生了起来,下船前夜,钟宴笙有些低落。   回了京,萧弄就不能时时跟他见面了。   还没分开他就开始想萧弄了。   隔日抵达京城时,正是清晨,楼船抵达时,已经有人候在了渡口边。   是许久不见的景王裴泓。   见到钟宴笙缓缓出现的视线中,裴泓扬扬扇子打招呼:“小笙,哥哥来接你了,信报提前送回了京,剿匪大获全胜,好生厉害啊!”   说完他才发觉钟宴笙的脸有些红,唇瓣也红得厉害,垂敛着眉眼,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下了船,担心地快步迎来:“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钟宴笙终于挪到了景王面前,嗓音小小的:“我晕船。”   裴泓敏锐地嗅到,他身上好像沾满了其他人的气息,但是当着一群人的面,又不可能凑过来闻,伸手拍拍钟宴笙的肩膀:“这趟南下辛苦了,先回宫向陛下复命,然后景王哥哥请命,带你出宫好好玩玩放松放松。”   钟宴笙哪儿敢给他拍,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就撞到了跟下来的萧弄,萧弄抬手扶了扶钟宴笙的肩,神色自若:“当心。”   被他的气息笼罩,熟悉的有力大手又落到肩头,钟宴笙半边身子都跟着麻了麻,在心里骂了萧弄一声。   萧弄现在不蹭他后颈了,改换了地方,胸前还火辣辣疼着。   今早楼船逐渐靠岸,萧弄离开前,说回京后恐怕要几日见不到,分别之前送他点东西。   他傻乎乎地以为萧弄真的要送他东西,期待地主动凑过去,结果在云成来敲门的时候,萧弄还发着疯把他压着弄……最后也没洗成澡。   萧弄还真的送了他一点东西。   当着数百人的面,他不敢迈太大步子,小步小步挪着,生怕弄脏褶裤,眼底含着浅浅的泪光,头昏脑涨又恼羞成怒。   下次他一定要给萧弄送个口笼。   作者有话说:   前几天:不作数。   今天:必须作数。   收到紧急传信的楼清棠:你爹。   我们变脸哥老当益壮(?)   *口笼:防止动物咬人的嘴套。 第七十二章   还好是景王来接, 不必骑马回去。   看到马车的那一瞬间,钟宴笙由衷地对裴泓产生了一股深深的感激。   看他晃晃悠悠地爬上了马车,裴泓皱着眉有些担心, 正准备也跟着上去, 耳边就响起了萧弄的声音:“景王殿下。”   一回头, 身后的萧弄已经骑上了马,深蓝的眸色宛如漠北最上乘的蓝宝石, 泛着冰冷的色泽,冷淡地居高临下望着他:“本王有话请教。”   萧弄都开口了,旁边展戎还把马牵过来了, 裴泓动作一顿, 只能放弃上马车, 接过马绳翻身上马, 摇摇扇子,露出个毫无挑剔也没什么温度的笑:“王叔想问什么?”   自从萧弄在他的私宴上当众将钟宴笙带走后,俩人差不多也算是明面上交恶了。   萧弄能有什么跟他说的, 还特地用上请教俩字?   他忍不住看了眼马车的方向。   马车缓缓动起来,渡口风大,吹起了一角窗帘, 努力独自爬上马车的钟宴笙凝眉坐在里边,眼尾还是红的, 眼底含着薄薄泪光,仿佛揉皱了一池春水, 漂亮极了。   旁边再次传来萧弄冷淡的嗓音:“边走边说。”   裴泓收回视线, 想起方才迎接钟宴笙时, 笼罩在钟宴笙身周的那缕冰冷苦涩气息, 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好。”   雁南山游猎遇暴雨, 包括萧弄的亲堂弟都被困在山上,冒雨亲自前来的萧弄却眼也不斜地抱走了钟宴笙。   私宴上萧弄突然闯入,径直将钟宴笙抱走,若非定王的名声充满了血淋淋的煞气,又从未有过桃色传闻,大伙儿也不会半猜半疑地猜成萧弄是来寻仇的——谁家寻仇还把人抱着走的?   还有南下剿匪,萧弄一向是懒得搭理几个亲王的,德王喜欢蹦到面前,就抬抬手摁几下,多余的眼光都懒得施舍,居然会那么好心跟着钟宴笙南下。   就算这些事都说得通,裴泓仍旧有一种近乎直觉的敏锐嗅觉。   萧弄和钟宴笙关系,当真如外界传得那样差吗?   仿佛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那双冷冰冰的蓝色眼眸落在他身上,没什么情绪,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就像在雁南山上,轻飘飘朝他瞥来的那个视线一样。   以老皇帝的行径上来看,明显很满意萧弄和钟宴笙恶劣的关系。   若是皇帝察觉到他们二人……   裴泓缓缓抓紧了扇子。   萧弄的视线毫无波澜地凝视了片刻裴泓,转回到了马车上,漫不经心想。   从渡口到上马车都没看他一眼,看来是真的惹生气不想理他了。   可惜回到京城束手束脚,不然就跟上马车抱着人哄哄了。   钟宴笙的确很不想理萧弄了,还好京城入了秋,比南边冷得多,多穿几件衣裳也没人会觉得奇怪,不然他身上密密匝匝的印记一定会暴露的。   本来因为回京,不能再时时见面,以至于他难过低沉的心情都化解了,咬着唇在心里小声骂。   臭狗。   车队缓缓从渡口回到京城,钟宴笙被萧弄折腾了一早上,还没能洗澡,肚子里的感觉奇怪极了,脑袋抵着马车,想眯会儿又怕弄脏裤子。   这马车是裴泓的,万一在马车上留下湿痕被他发现……   钟宴笙的耳根烧得通红,不敢放松睡觉。   坏狗!   骂人的词汇贫瘠得可怜,翻来覆去也只会这几句。   四周的人声逐渐多起来,钟宴笙恍恍惚惚的,才意识到已经进京了,赶忙掀开了马车窗帘,毛茸茸的脑袋往外面探去。   景王带来的车队是要直接回宫的,萧弄还要先回趟王府,到了京城就要分开了。   见钟宴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柔软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像是羽毛乱糟糟的小鸟,急急忙忙地探出脑袋,萧弄嘴角微不可查翘了翘:“本王先走一步。”   他的视线落在钟宴笙身上,眼神带着钩子,慢慢地从钟宴笙的头发丝看到水红的嘴角,方才不紧不慢道:“小殿下,再会。”   郁丽低沉的嗓音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心领神会。   钟宴笙浑身一麻,有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萧弄耍了流氓的错觉,眼睫颤了颤,抿着唇又放下了车帘。   这几日天天被迫掩护萧弄翻钟宴笙的窗户,甚至今早正好撞见萧弄脖子被咬破,施施然从钟宴笙房里翻出来的霍双:“……”   不知廉耻!   好在在外人看来,钟宴笙的反应似乎是一路上与萧弄相处得极不愉快,在冲着萧弄甩冷脸。   萧弄也一如既往的目中无人,不大在意的样子:“走了。”   展戎一甩马缰,哼了声从霍双身边经过,带着亲卫跟上萧弄。   外面的马蹄声答答的渐远,钟宴笙忍不住又掀开帘子一角,偷偷瞅了眼萧弄的背影,又迅速放下帘子,害怕裴泓找他说话。   他被萧弄搞得脏兮兮的,实在不好意思跟人说话。   好在马车外的景王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反常态地没有凑过来找他搭话,直到马车到了宫门外,不得不下马车。   熟悉的宫墙落入眼帘,皇城里依旧有一股如同老皇帝那般死气沉沉的凝固氛围,钟宴笙呼吸一滞,一想到要进宫面对老皇帝了,心底就沉甸甸的。   好在这次进宫和第一次不一样,第一次事发突然,他茫然惶惑又混乱,但这次他已经知晓了自己是谁,身边也多了很多人,也多了很多勇气。   裴泓翻身下了马,神色一如往常,热切关忧地问:“小笙,我听说你和定王在宝庆府遇了刺,与其他人失散,在山中涉险找到贼窝,找机会里应外合才顺利攻破了山贼寨子,想必过程惊心动魄,十分危险,可有受伤?”   钟宴笙:“……”   除了跌下断崖时比较惊心动魄,其他时间,他最大的危险,就是黏在他身上不肯下去的定王殿下,每时每刻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寻机揉他舔他啃他。   换做以前,钟宴笙肯定是不好意思撒谎的,要么就是撒谎痕迹明显,但跟萧弄待在一块儿久了,近墨者黑,脸皮竟然也不知不觉厚了许多,嗯嗯点头:“很危险,不过还好,没有受伤。”   裴泓知道钟宴笙脸皮很薄,不擅长说谎,说谎时要么眼神躲躲闪闪的,要么就脸红耳尖也红,一眼就能看出来。   对上那双明澈清透的黑眸,他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笑着点头:“没受伤就好。”   天呐。   钟宴笙心想,他真的被萧弄带坏了,会面不改色地说谎了!   进宫的路上,裴泓东一句西一句的,给钟宴笙说了说近来宫里的情况。   德王的禁闭在前两日解除了,因为犯了错,没能南下剿匪,这几天上蹿下跳的,在老皇帝膝下显得格外孝顺,在争取与礼部一起主持明年春闱的机会。   入了秋,天气一凉,老皇帝的身子更不健朗,咳嗽愈多,对德王的态度也淡淡的,看不出来允不允,德王就愈发殷勤了,四处搜罗名医和药方献给老皇帝。   提到春闱,钟宴笙想起了另一茬:“秋闱的结果如何?”   裴泓摇摇扇子,感叹道:“淮安侯府那位世子了不得啊,中了解元,现在京中不少大儒都看好他,觉得他最有望来年拔得头筹,若真如此,那可就连中三元了。”   听到这个消息,钟宴笙微微松了口气,有些为钟思渡开心。   还好钟思渡中了解元,不然他心底的歉疚可能会更浓。   他隐约想起了刚回京城时,因为落水做的那个梦。   梦里淮安侯府被钟思渡搞得家破人亡,尽数进了大牢……仔细想想,更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份被发现,老皇帝对淮安侯府出了手。   若不是他醒来之后,阴差阳错找上了萧弄,老皇帝又对萧弄有所忌惮,弯弯绕绕地给他按上十一皇子的身份,恐怕被发现之后,下场还是一样的。   进宫时已经是午时了,老皇帝刚喝了药茶歇下,不必立刻去见,钟宴笙与裴泓分开,格外煎熬地走回了明晖殿,感觉浑身上下湿漉漉的。   也不知道到底是他的错觉,还是真的湿了。   钟宴笙感觉自己快昏过去了,不等在宫里守了多日、见他回来高兴凑过来的冯吉说话,就虚弱地开了口,声音里带了丝颤抖:“备水……我要沐浴。”   萧弄送进来的东西太多,钟宴笙洗得水都快凉了,才腿脚发软地出了浴桶,不敢低头看身上那些青紫斑驳的痕迹,一边骂着萧弄一边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最近他都不会再搭理萧弄了!   他忙活了好一阵,像只努力梳理羽毛的小雀儿,好不容易梳理干净,饥肠辘辘地坐下来,有气没力地用饭。   宫里的饭菜不合他胃口,还没客栈里萧弄喂给他的冰糖燕窝粥味道好。   冯吉在边上伺候着钟宴笙用饭,脸色奇怪,像是有事想说,又不太敢说出口。   钟宴笙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纳闷:“有事便说吧。”   田喜这干儿子办事不如田喜稳妥,说话也没田喜谨慎仔细,他刚进宫这小太监就敢跟他小声说明晖殿是先太子住过的地方,还有什么是他不敢说的。   冯吉又迟疑了会儿,方才压低声音:“前些日子……庄妃娘娘薨逝了,您千万节哀。”   钟宴笙怔住,想起了冷宫里那个仅有一面之缘,抱着土偶疯疯癫癫的妃子。   薨逝了?   他的表情凝滞了良久,喉间发哽:“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在您离京隔天。”冯吉愈发小心翼翼,“冷宫走了水,因为有些偏僻,宫人们没在第一时间察觉,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钟宴笙沉默良久,心底涌出一股难过的悲意,嗓音干涩:“我知道了。”   冯吉连忙道:“陛下封锁了消息,不准人给您说,可能是怕您太伤心。”   钟宴笙没有吭声,捏紧了手中的玉箸,喉间像是吞了块铁,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沉沉的发哽。   冷宫连蜡烛油灯都没有,怎么会走水。   那个可怜的女人,只是因为还模糊记得一些往事,因为他……才被灭的口。   若是换做以往,钟宴笙可能会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可是他现在清晰地知道,错不在他,而是因为皇帝。   老皇帝逼死陪他走上皇位的妻子,逼疯又杀害了自己的儿子,还有极大的可能弑父杀兄,甚至不惜勾连外族残害忠良,还有什么是他不会做的?   钟宴笙彻底没了胃口:“撤下去吧,我不想吃了。”   冯吉有些后悔在他吃饭时说这事,钟宴笙却抬起眼看向他,轻声道:“多谢你,冯吉。”   老皇帝不让人跟他说这件事,冯吉却冒险告知了他。   冯吉哎哎叹气:“奴婢什么都没做,哪能让您谢呢……奴婢自小就没了亲爹亲娘,是干爹一手带大的,也没尝过这些苦楚,失言跟您说了这些,您别太难过。”   钟宴笙眨了下眼:“田喜公公什么时候进的宫,跟在陛下身边多少年了?”   “干爹跟奴婢一样,自幼净身进的宫,在陛下还未登基时就伺候在旁了。”冯吉感叹道,“仔细一算,干爹跟在陛下身边也有五六十年了。”   俩人正说着,养心殿的传唤便过来了。   老皇帝方才醒了,这会儿要传见钟宴笙。   钟宴笙起身,路过镜子时,脚步倏然一顿。   他的外袍惯来都是月白色、竹青色,抑或雪青色一类的淡雅颜色,要么就是比较鲜丽的赤红色翠青色。   时隔四十多年,当年宫里的老人,除了田喜之外,恐怕几乎全死光了换了一批,加之顺帝时的许多事又被人刻意抹去痕迹,关于康文太子的信息流传得并不多,不过萧弄手底下的人还是探到了一些关于康文太子的消息。   康文太子喜欢穿白色的衣裳。   钟宴笙心尖忽然一动,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脱下身上雪青色的袍子,扭头朝外面吩咐:“冯吉,给我拿一套白色外裳来。”   冯吉愣了一下。   陛下不许给庄妃娘娘哭丧,小殿下刚回京就得知这个噩耗,又因为陛下的态度不能显露出来,是想穿白衣裳,暗暗戴孝吗?   觉得自己八成是猜准了的冯吉不敢多言,利落地去找了钟宴笙要的白色衣裳,送了进来。   钟宴笙很少穿这个颜色,披上白色绣金边的锦衣,朝镜子里看了看。   镜子里身量纤长的少年容色漂亮,衣洁如雪,衬得眉宇多了点清冽的秀丽,眉目沉静下来微微带笑的样子,颇有几分光风霁月的翩翩风度。   因为钟宴笙刚回宫,秋季的衣裳还没来得及量体裁做,这衣服是冯吉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旧款,本来还担心会过了时,见状赞叹道:“小殿下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钟宴笙望了会儿镜子里的自己,抿抿唇,没有应声:“走吧,去养心殿。”   钟宴笙剿匪大获成功,添了一笔政绩,德王自然是最不爽的那个,急吼吼地带着安王冲回了宫,钟宴笙跨进养心殿的时候,书房里正热闹着,不仅德王在,连萧弄也在,还有几位被叫过来议事的朝臣。   他动作比钟宴笙快,回府交代完事情,换了身衣裳就进宫了,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喝着茶,看上去已经跟老皇帝回完话了。   钟宴笙跨进书房的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朝他转了过来,包括正在被田喜伺候着喝茶的老皇帝。   少年人一身翩翩白衣,显得文和雅静,和往日不太一样。   那一瞬间,钟宴笙察觉到,田喜侍茶的动作停顿下来,老皇帝的瞳孔也剧烈地收缩起来,那双浑浊的眼底竟然透出了几分惊骇之色,仿佛白日见鬼般,枯瘦的脸皮也跟着抖了一下。   他刻意顿了顿,敛容跪下行礼:“见过陛下。”   除了萧弄和钟宴笙,以及伺候在老皇帝边上的田喜之外,没有人察觉到老皇帝方才刹那间的表情。   隔了会儿,上面才传来沙哑苍老的声音:“是小十一啊……起身罢。”   钟宴笙手心里微微发汗。   果然,老皇帝心中有鬼。   康文太子,就是那只飘在他心底几十年的鬼影。   萧弄是最熟悉钟宴笙的人,见他换了身以往很少穿的颜色,又捕捉到书案前老皇帝与田喜瞬间的破绽,心底差不多就知道钟宴笙的目的了。   小家伙现在变得鬼精鬼精的,就是有点太冒险。   先太子因为与康文太子的相像,被老皇帝逼疯发疯,以逼宫自保,钟宴笙与先太子相似,现在又与康文太子有几分相似……老皇帝指不定会做什么。   钟宴笙假装没有看到萧弄,目不斜视地起了身。   经过十八年前的血洗,朝中剩下的旧臣不多,站在书房里的朝臣都是年轻的那一批,不知道康文太子和先太子长什么模样,也没有察觉到怪异之处,笑着拱手道:“小殿下真是英雄少年,一出马就解决了逆贼悍匪。”   “颇有陛下当年的风度,是陛下之喜啊。”   德王不忿地瞪着钟宴笙,阴阳怪调的:“哈,十一弟出去了一趟,回来看起来变聪明了很多嘛。”   钟宴笙心情平和,看也没看他:“幸不负陛下使命。”   老皇帝一反常态,长久地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像是岔了气,陡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田喜忙轻轻顺着老皇帝的背,其余人也纷纷大惊:“陛下保重龙体啊!”   “快,快请太医来!”   德王更是噌地窜起来,表示孝心:“父皇!您怎么样?儿臣新为您寻来了一种止咳药方,这就让人去煎药!”   老皇帝那具干瘪的身躯都像是要咳散架了,方才还有些精神头的脸色也灰败了几分,一抬手制止了一堆人的吵嚷,显得有些阴沉沉的,不似以往的慈爱和善:“都下去,小十一留下来。”   陛下都咳成这样了,几位朝臣也感觉没法议事了,应声退下。   德王不太想走,萧弄也没挪步。   片刻之后,萧弄不咸不淡开了口:“本王去趟文渊阁。”   他在京时,本来就会三五不时去文渊阁,吓一吓几个阁老,处理处理奏本,如此说话,也没人觉得奇怪,顶多觉得他跟以往一样狂,在陛下面前也不知道收敛。   只有钟宴笙知道,萧弄是在告诉他,他会留在宫里一阵子。   不过在萧弄擦身离开,捏了下他的手指时,很有骨气地没有勾回去。   他还在认真地生气呢,萧弄勾引他也没有用。   萧弄心里轻轻一啧,面上毫无异色,冷冷淡淡离开。   要不是早上还按着钟宴笙在床上发着疯,看起来与钟宴笙当真是陌路人般。   萧弄走了,德王也不好留了,心底骂了一声,面上仍是一脸孝顺:“儿臣这就派人去煎药,给父皇送上来。”   老皇帝对这个儿子显然十分糟心,随意挥了挥手:“下去吧。”   人都走了,书房里只剩下钟宴笙,一下空起来。   老皇帝的视线这才缓缓转到钟宴笙身上,浑浊的眼珠似两点鬼火:“小十一,此趟南下剿匪,感觉如何?”   钟宴笙第一次没有低头,而是迎视着老皇帝,神色自然:“学到了很多。”   老皇帝喉间像是发出了什么古怪的声音,手指滑过面前的奏报。   是剿匪的奏报,一共三份,魏巡抚递来的,萧弄的,还有钟宴笙的,三份奏报写的内容大同小异,半虚半实,看不出太多什么造假的痕迹。   “朕看奏报上说,你与定王身陷贼窝,定王暗中召集了黑甲卫,突袭了山寨。”老皇帝拿起魏巡抚那一份奏报看着,“可有杀人?”   钟宴笙停顿了会儿,轻轻点头。   “杀的何人?”   钟宴笙说出他想听到的回答:“定王殿下彼时负伤,与定王殿下,联手诛杀匪首。”   书案前的老人像是笑了。   这一刻他看起来又像极了一个宽容的长辈,语气温厚:“害不害怕?”   “一群为祸百姓的山匪,”钟宴笙道,“得而诛之,并不害怕。”   老皇帝知道匪首是什么人。   他果然是故意派他南下剿匪的。   若非钟宴笙和萧弄提前打探到这群匪徒做事颇为仗义,并不一心剿灭他们,又在意外之下,在水云寨与卫绫对上,被卫绫发现身份,恐怕事情就真的会如老皇帝设的套一般。   让钟宴笙,亲手剿灭父亲残存的旧部。   卫绫是太子亲信,哪能认不出来钟宴笙?若是当真在那般情况下认出了钟宴笙,恐怕他也不会再开口点破钟宴笙的身份,以免钟宴笙笼上阴影,活在错愕与后悔之中。   老皇帝对钟宴笙的回答很满意,慢慢啜饮了田喜奉上的药茶,微笑说家常般:“怎么还穿着旧衣裳?离开了几个月,回来都长高些了。田喜,一会儿让人去明晖殿,为十一殿下量体裁衣,做几件新衣裳。”   钟宴笙就知道老皇帝会在意这个,心底暗暗道了声抱歉后,开口道:“陛下,儿臣不想换衣裳。”   老皇帝盯着他:“为何?”   “……儿臣已经知晓了。”钟宴笙垂下头,“庄妃娘娘……已逝。”   老皇帝温厚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嗯?小十一,谁告诉你的?朕不想你伤心,才瞒着你的。”   钟宴笙感觉老皇帝真的把他当傻子。   世上哪有人会为了让人不伤心,隐瞒母亲薨逝的消息的。   但在老皇帝面前,就是得装傻子,钟宴笙又在心底道了声抱歉,垂眸小声道:“儿臣知道陛下苦心,告诉儿臣此事的,是……一个脖子上有道小疤的人,儿臣也不知道那是谁。”   上次冯吉偷听到德王说话,被德王身边的人摁进水里差点溺死,钟宴笙匆忙派霍双施救时,看到了德王身边那个人脖子上有道小小的疤痕。   反正德王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个锅就交给他吧。   钟宴笙惭愧地想。   钟宴笙话一出,老皇帝就知道他嘴里的人是谁了。   德王出入时时常换人,不过最用得惯的就是此人,钟宴笙在宫里时基本都在老皇帝的监视之下,与德王的往来都少,更何况他身边的人。   而且钟宴笙没有直言那是谁,只是迟疑着,说了个一个微小的特征。   反倒佐证了他这番话的真实度。   老皇帝缓缓点头:“朕知道了。既然你回来了,朕便追封庄妃,发丧葬下吧。”   ……庄妃甚至还没被葬下。   钟宴笙心底恶寒,面上恭恭敬敬:“多谢陛下。”   或许是被钟宴笙的打扮惊魂了一瞬,老皇帝精力很不足,又咳了几声,便抬抬手,示意钟宴笙回去了。   隔日,庄妃的丧仪姗姗来迟。   这场迟了俩月的葬礼不算隆重,没有哭丧的人,钟宴笙按着规矩送她上路,每晚老老实实地坐在灵堂里,誊抄佛经,抄完一张,就烧一张。   希望她路上能好走一些,也希望她到了泉下,遇到他爹娘的话,请他们来他梦里说说话。   这些经书是抄给庄妃的,也是抄给他爹娘的。   景王来了两趟,看钟宴笙沉默地抄佛经,叹气想揉他脑袋:“过两日有空了,景王哥哥带你出去散散心吧?”   钟宴笙躲了躲他的手,没答应也没拒绝:“多谢景王殿下。”   他仰头望着景王,眸光盈盈,语气认真:“您是个好人。”   萧弄不能来,景王则是唯一看在他的情分上,来给庄妃上了炷香的人。   裴泓愣了片刻,摇着扇子一笑:“嗯,我的确是个好人。”   因为此事,钟宴笙在宫里待了好几日也没有出去,匆忙的丧礼办完,就没几个人再记得这个在冷宫里待了多年,又死于冷宫走水的妃子。   办完事的第二日,钟宴笙就拿到了霍双黑着脸递来的纸条:“小殿下,展戎派人送来的。”   他是小殿下的人,又不是定王的人,定王做事不知收敛,拿他使唤什么,他心里憋屈,还得为了小殿下帮忙小心掩护!   钟宴笙都不用想,就猜到萧弄应该是想约他见面,他心平气和地抄了好几天佛经,对萧弄的气也散了点,但介于上次的阴影,还是不大想搭理萧弄。   从渡口到宫里……差点折腾死他。   萧弄很喜欢揉他弄他啃他,好几日不见了,肯定又要对他做坏事。   他就不该教会萧弄做这些事的。   干脆抄篇清心经给萧弄送回去好了,让他自个儿冷静冷静。   钟宴笙一边想着,一边打开小纸条。   出乎意料,不是要钟宴笙见面。   上面只有几个大字,字迹眼熟,铁画银钩,笔意潇洒:   “踏雪会后空翻了。”   “…………”   真的假的!   作者有话说:   瞎弄:我家猫会后空翻,你要不要来看看。   踏雪:……呜呜,呜呜。(翻译:……是的,我会。)   迢迢的好奇心瞬间拉满(。) 第七十三章   见钟宴笙盯着手里的纸条, 眼睛微微睁大,闪动着异样的光彩,静候在侧的霍双不由问道:“小殿下, 怎么了吗?”   钟宴笙眼睛亮晶晶的, 把纸条翻过去给他看:“你看, 踏雪学会后空翻了!”   霍双见过踏雪。   在水云寨,他被暗卫挟持住的时候, 卫绫要求跟钟宴笙单独说话,踏雪奔过来跟着钟宴笙进了屋。   那是只极为神俊威武的雪豹。   这几日霍双在协助萧弄那边往养心殿插暗桩,此事需要慢慢来, 一旦被老皇帝发现, 霍双就彻底暴露, 所以动作需要格外的小心谨慎。   偏偏萧弄派来跟他接应的人是展戎。   俩人本来就不怎么对付, 展戎说话还随了他主子,总是一脸冷酷地说出十足讨欠的话,搞得霍双对定王府一脉的人意见越来越大了。   后空翻?   霍双斩钉截铁:“绝无可能, 豹子怎么会后空翻?定王一定是想骗您出宫!”   钟宴笙眨眨眼:“不会吧。”   那可是踏雪,冰雪聪明的大猫!   霍双:“当真不可能。”   钟宴笙:“可是,我真的很好奇踏雪是怎么后空翻的。”   霍双:“……”   定王府一脉都是些什么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拿大猫诱惑不谙世事的小殿下。   诡计多端, 卑鄙无耻!   钟宴笙也没注意霍双的表情,拿着那张小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满意地折起来放进萧弄送给他的安神香囊里。   好奇归好奇, 但钟宴笙被老皇帝限制着自由, 不可能主动提出想出宫, 否则必然会被盘问监视, 不能靠近定王府。   不过有一个人可以帮忙。   两日之后,裴泓进宫见过老皇帝,又溜达来了明晖殿,他这几日来多了,熟门熟路的,一跨进书房就摇着扇子,得意笑道:“小笙,成了,陛下允准我带你出去晃晃,晚些我再送你回来。”   大概是因为裴泓未婚妻的事儿,加之裴泓最近老实了不少,不像以前那样混账地花天酒地,老皇帝把朝中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儿都交给裴泓去做了,对裴泓的态度还算宽容——虽然比起对德王,还是差远了。   裴泓方才回禀了事务,得了老皇帝鲜少的两句夸赞,立刻顺势提出庄妃娘娘刚下葬,钟宴笙守灵了七日,他想带钟宴笙出去散散心。   老皇帝眯上眼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还是允准了。   钟宴笙的身份还是侯府世子时,跟裴泓的关系本来就不错,后来被京中不少人当成假世子嘲弄,裴泓的态度也没变过,如今又是“兄弟”,关心钟宴笙也很正常。   还是景王殿下靠谱!   钟宴笙兴冲冲地站起身:“那我们快些走吧!”   他高兴的时候,剔透的瞳眸极亮,看了就不忍让他失望。   跟十几年前,在雪地里将他捡上马车时一模一样,眼神明净,冰壶秋月,像个滚落尘世来救苦救难的漂亮小菩萨。   裴泓嘴角的笑意深了点:“今儿天凉,你身子骨不好,穿厚一些。”   钟宴笙听话地点点脑袋,回房加了层衣服。   想了想,还把腰带狠狠打了个结。   萧弄解他腰带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有时候刚亲下来,他的腰带就已经落地了,然后就被顺势压到床上……得防一下这个臭流氓。   钟宴笙乖乖的样子很讨人喜欢,裴泓含着笑在外面等了会儿,看了眼一同候在门外的冯吉:“本王记得你,你是田喜公公的干儿子?”   跟脾气暴躁的德王不一样,景王虽然不怎么得陛下重视,但脾气好,冯吉对景王的印象还不错,笑呵呵地点头:“景王殿下还记得奴婢呢。”   田喜没有子嗣缘,对一手带大的干儿子很上心,为他谋算着前程。   跟在老皇帝身边几十年的老人了,知道得自然比旁人要多,把干儿子送到钟宴笙这儿,意味着田喜很有可能觉得钟宴笙会很受老皇帝的重视。   裴泓打量了他片刻,摇着扇子笑了笑:“没想到田喜公公会派你来伺候小笙。”   冯吉没听出他的意思,以为景王是听说过自己手脚粗笨,忙道:“奴婢自不会丢了干爹的脸,必定尽心尽力伺候着小殿下。”   而且小殿下还救过他的命呢,要不是那日钟宴笙出手,他早就成了宫里无数无名冤魂中的一缕了。   俩人正说着,钟宴笙在腰带上打了两个结后,也推门出来了:“景王殿下,我们走吧!”   裴泓的注意力落回钟宴笙身上,和他一道往外走:“小笙,我特地趁着邀功带你出去玩呢,不谢谢景王哥哥?”   钟宴笙听话地应声:“谢谢景王殿下。”   “唉。”裴泓幽幽叹了口气,“想让你叫声景王哥哥可真难啊,小笙。”   钟宴笙:“……”   他在心里小小声回应,因为我爹是你没见过面的大哥。   你不是景王哥哥,而是景王叔叔。   而且萧弄脑子不好的时候跟踏雪都能吃醋。   现在脑子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吃他叫别人哥哥的醋,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想到这里,钟宴笙不禁又升起一丝担忧。   回程的时候,他跟萧弄一直待在一起,萧弄的头疾好像就没再犯过了。   可是现在不得不分开,万一萧弄头又疼了怎么办?他也不能随时跟在萧弄身边安抚他给他抱着啃。   楼清棠怎么还没消息?   萧弄会不会又头疼了?   钟宴笙神思逐渐飞到天外,越想越担心。   一会儿出宫后,他得想个法子,让霍双协助他溜出裴泓的视线,去趟定王府。   就算萧弄脑袋不疼……他也想看看踏雪是怎么后空翻的。   出了宫门,景王府的马车已经候在外头了,钟宴笙回京后就一直困在明晖殿里,总算能出来走一趟了,感觉身上都松快了不少。   裴泓先上了马车,回身想扶一把钟宴笙,钟宴笙下意识地又躲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   “……”   裴泓看了看他,没说什么,一起坐进了马车里,摇摇扇子:“你景王哥哥没什么出息,也没去过桂广那么远的地方,小笙可不可以跟我说说,你和定王剿匪时的事?”   钟宴笙跟萧弄早就串好了细节,心里背得滚瓜烂熟的,闻言眼也不眨地,就要复述一遍在老皇帝面前说过的话,话才刚出口几句,裴泓就无奈地笑着打断了:“你讲的这些我都听过了,讲些我没听过的吧。”   钟宴笙歪歪脑袋,有些迷惑:“你想听什么?”   裴泓唔了声:“说些关于你的嘛,比如,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见闻?或者,定王脾气那么差,跟你关系还不好,路上有没有被欺负?”   钟宴笙本来是想维护下萧弄的,仔细想了想,发现萧弄的脾气的确不好。   还总是欺负他。   他认真地点头:“他脾气不好,还欺负我。”   裴泓笑容一敛:“怎么欺负的?”   脑子里掠过许多画面,钟宴笙眼神顿时游移了一下,含糊道:“很坏地欺负。”   比如哄骗他一会儿就好,结果他泪蒙蒙睡着时天都要亮了,或是在云成要进门的时候,还压在他身上不放开他。   坏透了。   钟宴笙咕咕哝哝的,他在裴泓面前放下了很大的心防,没那么警惕,也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像在骂人,更像是撒娇埋怨。   裴泓的眼神怪异了一瞬,没再追问下去:“平安回来就好,也不枉我天天去金福寺里拜佛捐油钱。”   听到金福寺,钟宴笙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往裴泓那儿凑了凑:“景王殿下,淮安侯府的情况怎么样,你知道吗?”   “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裴泓扇子一合,在手里拍了拍:“侯夫人身子还好,不过不怎么去金福寺拜佛了,我去了好几次也没撞上。淮安侯近来很受陛下重用,加之钟思渡在秋闱大放异彩,出尽风头,可谓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你大可放心。”   听到裴泓这么说,钟宴笙不仅没方向,心底反而一沉。   老皇帝知道他是谁,自然也能猜到,当年淮安侯府是故意与他爹割席,暗中将他换走的。   那时候他待在定王府,萧弄又态度不明朗,若不是老皇帝顾忌萧弄,淮安侯府早就在他被发现的时候遭祸了。   重用?出风头?   恐怕是什么不祥的预示。   当年皇后的母族也得以重用,出尽风头,下场是整族下狱,一个个被带到他父亲面前,让他父亲亲口定罪。   如今出风头的是萧弄……老皇帝知道萧弄有头疾,是故意纵容他的。   现在换成了淮安侯府。   钟宴笙越想越慌,心一个劲儿往下沉。   他们的动作得快点了。   老皇帝手下办事的除了锦衣卫外,还有一支暗中调度的卫士,负责养心殿附近的巡逻防护。   霍双就是从这里面被分出来放到钟宴笙身边的,除了他自己的几个心腹向着他,其他的都是老皇帝忠心耿耿的死士,可惜被分到钟宴笙这边后,他的人也被调到了明晖殿。   每日老皇帝中午喝了药茶,以及晚上喝完药歇下后的那几个时辰,养心殿的防护都是密不透风的,连只苍蝇也不会放进去。   好在如同萧弄和钟宴笙的预料,老皇帝虽然知道了霍双的底细,但应当是还打算继续再利用利用霍双,想要继续挖太子残党的下落,所以对霍双的态度如常,依旧是重用的样子。   霍双也假装不知身份暴露,隔几日就去向老皇帝汇报钟宴笙的一举一动。   要在老皇帝身边插暗桩很难,不过霍双还受着“重用”,话语权颇大,又与展戎全力配合,已经放进去两个了。   只要能撬松一点老皇帝铁桶似的防护,能掌控住养心殿,或是在老皇帝那儿翻找到如何解毒的方子,消除了萧弄头疾的后患,他们做事也不会如此束手束脚。   钟宴笙心事重重的,趴在马车窗上,无声叹了口气。   裴泓坐在对面,抱着手看他,看他叹气的样子,忍不住笑:“好了,带你出来散心,就别想东想西的了。前些日子京城里开了个新酒楼,东家是姑苏那边来的,我估摸着应当合你胃口,我约了几个朋友,带你去试试。”   景王殿下出了名的喜欢玩乐,有什么新鲜都爱试试,呼朋唤友的,十分潇洒,钟宴笙往日不太喜欢热闹,听裴泓这么说反而放心了。   人多才好,人多他就有机会溜了。   马车晃晃悠悠的,过了会儿,到了裴泓说的酒楼。   裴泓提前约的朋友也都到了,多数还是熟面孔,见到里面一张尤其熟的面孔,钟宴笙惊讶不已:“萧二少!”   萧闻澜也异常惊喜,冲过来包含热泪:“钟小公子……不对,小殿下,好久不见!哎呀我担心死你了,我哥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你们在宝庆府的情况,嫌我烦还把我丢出府门,还是景王殿下靠谱啊,不过没我哥靠谱……”   一见面就是熟悉的叨叨,钟宴笙禁不住笑:“多谢你啦,我没事。”   周遭其他人也都挺眼熟的,多是跟裴泓常结伴的那些,见过几回了,只是大伙儿望着钟宴笙,都欲言又止的,静默不语。   毕竟就在这半年多,钟宴笙从侯府世子变成了侯府假世子,又一下变成了宫里失落的小皇子,身份大起大伏的,让人反应不过来。   从前见他长得好看,私底下偷偷说些糟污话的也都不敢吭声了,毕恭毕敬低头:“见过小殿下。”   钟宴笙和善地朝他们点点头:“先进去吧。”   萧闻澜的态度倒是一如往常,嘴停不下来:“哎,小殿下,你都不知道我哥有多过分,我送他的那个三万两的瓶子,他给我弄脏了就算了,我心疼带回自己的住所了,结果他这次一回来,连夜让展戎又拿了回去!”   钟宴笙实在说不出口瓶子是他弄脏的。   这个锅还是让萧弄继续背着吧。   萧闻澜埋怨完,又美滋滋起来:“不过我哥这回把瓶子放到了书房里,书房哎!一抬头就能看到,你说我哥是不是很重视我?”   钟宴笙的耳尖无声红了:“……”   萧闻澜还在美:“我哥出去一趟,回来变得有良心了。”   钟宴笙红着耳尖别开头。   不,他有毛病。   景王包下了一个雅间,众人上楼进屋入了座,萧闻澜的话还没嘚啵够。   他话太密了,裴泓一路也没能插进一句话,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用扇子敲了敲萧闻澜脑袋:“萧二少,说完没?”   萧闻澜这才闭上嘴,嘿嘿一笑:“好久不见小殿下了嘛。”   要阻止萧闻澜说话是也难的,萧二少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拉着钟宴笙继续聊。   裴泓头疼地揉了下额角,有点后悔把萧闻澜请过来。   钟宴笙本来还琢磨着怎么问萧闻澜定王府的情况,才显得很自然不留痕迹,没想到都不用问了,萧闻澜秃噜一下就全说了。   定王府情况一切如旧,王伯出去一趟,回来花又被亲卫们看管死了一批,每天都在唉声叹气。   还有萧弄……   萧闻澜转转眼珠,神色夸张,压低声音道:“我哥这几日不知道为什么,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憔悴得呃,一推就倒,今儿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在病床上起不来。”   钟宴笙:“……”   定王殿下就是腰上被捅了一刀,也能面不改色地带着他奔逃,疼痛只会激发他的戾气,哪可能表现出这么柔弱的一面,还一推就倒。   他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对劲。   萧闻澜往日话是很多,但也没这么多,还老是说到萧弄。   真的不是被人特意吩咐的吗?   萧闻澜浑然不知自己暴露了,还在继续唉声叹气的:“府里的大夫都给我哥看过了,都没查出来怎么回事,我问我哥,他就说他想媳妇儿了,你说我哥是不是病糊涂了?他哪来的媳妇儿。”   钟宴笙:“…………”   钟宴笙耳尖越来越烫,怕被人看出来,起身道:“我出去透透气。”   裴泓作势要跟着一起:“我陪你?”   “不必不必,”钟宴笙摆摆手,“你还有客人呢,景王殿下。”   满桌的人都眼巴巴看着裴泓,裴泓也不好丢下客人,只好道:“早些回来。”   其他人只以为钟宴笙是听萧闻澜唠叨得不耐烦了,出去躲躲,他人一走,桌上凝固的气氛反而又活动起来。   钟宴笙快速走出门,捏了捏红通通的耳垂,哭笑不得。   萧弄都在教萧闻澜说些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还好萧闻澜一向废话多,也没人在意他究竟在说什么。   出来发现霍双不在门外,钟宴笙往楼梯那边走了几步,想看看霍双是不是在楼下,想让他安排人把他送出去。   刚走了两步,旁边的屋门突然拉开,钟宴笙的腰上一紧,被捂着嘴一把拖了进去。   钟宴笙吓了一跳,手都摸到藏在袖子里的匕首了,嗅到身后熟悉的气息,愣了一下,动作又停顿下来。   这间雅间里窗帘紧闭,昏昏暗暗的,身后的人将他紧紧扣入怀里,埋头在他后颈处,微凉的气息喷洒在那片肌肤上,贪婪地深深浅浅嗅着他的气息,鼻尖亲昵地蹭着那片肌肤,轻叹道:“方才你跟他们路过的时候,我差点忍不住直接把你拖进来。”   钟宴笙被他嗅得腰一软,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勉强绷着脸:“……不是病重得爬不起来,一推就倒么。”   萧弄单手捧着他一边脸,细细摩挲着,声音含笑,包含着某种诱惑:“嗯,你一推就倒,要不要试试?”   他说一个字,距离就贴近一些,说到“试一试”的时候,离钟宴笙的唇瓣只差毫厘。   分明更无礼更逾越的事都做过了,还做了好多次,可是钟宴笙的呼吸还是有些促乱起来,眼睫也发着抖,脑袋往后仰了仰,抵上了门板,生闷气:“我不要你。”   萧弄眯起眼,神情流露出几分危险:“那你要谁?”   钟宴笙想说话,一开口,萧弄便捏着他的下颌顺势舔吻进来。   炽热的气息扑过来,充满了熟悉的侵略性,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自愿地张开了嘴,一丝薄弱的防守也没了,唇舌被轻易撬开捕获,脑袋也被鼓励似的揉了揉,好几日没被这么用力地亲过,舌根都在发酸,隐秘的声音在静寂的屋里响在耳边,暧昧交缠,听得钟宴笙耳朵尖发烫。   可是他没力气推开萧弄,要不是身后还靠着门板,他可能已经要站不住了。   就在这时候,外边传来脚步声:“小笙?”   钟宴笙瞬间回神。   是景王的声音。   近得仿佛就站在他背后。   他挣扎着分开了点,嘴唇一片水红,眸底含着薄薄泪光,慌乱不已:“可、可以了,被发现的话……”   话没说完,萧弄非但不收敛,眸色又暗下来,再次堵住他的唇,亲得肆无忌惮。   一道门板之外,裴泓的脚步声蹲在他身后:“小笙没有下楼?”   另一道声音回答:“属下等人一直守在楼梯口,的确没有见到小殿下下楼。”   钟宴笙吓得浑身一抖,萧弄却很恶劣地顶起一条腿,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钟宴笙全身的重量都交到了门板和他身上,生怕往后倒下去会撞破门,被裴泓发现他跟萧弄在昏暗的屋内亲得喘不过气,紧张地抱紧了萧弄的脑袋。   萧弄闷闷一笑,低下头,手顺势一扯他的腰带……没扯开。   见萧弄陡然沉默,钟宴笙得意地笑起来。   萧弄捏了下他的腰:“防我?”   钟宴笙觉得真的应该给他准备一个口笼,在他耳边轻轻喘息着,小声说:“防狗。”   萧弄给他喘得眸色愈深,亲了下他的脸:“乖乖,这样可防不住我。”   钟宴笙愣了一下,下一刻就感觉腰带一松。   萧弄的轻而易举地分开他的外裳里衣,微凉的呼吸喷洒在温热的肌肤上,凉丝丝的,让他禁不住发抖,只来得及仓促地推了他一下:“别……唔。”   ……咬住了。   外面好多人。   钟宴笙眼底浮现出泪光,捂着嘴不敢泄露出声音,瘦弱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反倒更方便萧弄作弄他。   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萧弄好像格外喜欢弄他这里。   外面一片兵荒马乱,一堆人都在找钟宴笙,屋里静悄悄的,他衣衫半解开着,按着萧弄的脑袋在怀里,仿佛是主动挺着胸脯,透着种极度诡异的荒诞糜乱感,眼尾红了一片,气息破碎。   等萧弄眼底深黑地抬起头时,他彻底成了只红虾子,捂着胸口,含着泪瞪他:“你是变态吗?”   萧弄眼底涌出熟悉的欲色,凑到他耳边,提醒他:“乖乖,别这么瞪我,被你瞪出感觉了。”   “……”钟宴笙捶了下他的胸口,“你跟着萧闻澜过来的?”   一门之隔外,裴泓的声音近在咫尺,还在问手下情况。   他们贴得很近地耳语。   钟宴笙品尝起来甜滋滋的,萧弄略微餍足,被他一捶,胸口又止不住地发痒发软,隔了好几日总算又将这缕幽兰香重新拥进怀里,浑身透出种懒洋洋的舒适,一时也没再乱动了:“嗅着你的味儿跟过来的。”   不正经。   钟宴笙拉紧了衣襟,很不高兴地扯了下他的头发:“我出来不是为了你,我要踏雪。”   顿了顿,他还是没耐住好奇心:“踏雪真的会后空翻吗?”   萧弄盯着他,突然笑了。   他觉得钟宴笙可爱得窝心,简直想把他揉成一小团直接揣走,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叹息道:“乖乖,好可爱。”   钟宴笙踢他一脚:“到底会不会?”   “我会。”萧弄眼底浮动着笑意,“要不要看?”   钟宴笙:“……”   霍双说得对,萧弄果然是骗他出宫的。   大猫怎么可能会后空翻。   可他还是被心甘情愿骗过来了。   “你骗我出来,”钟宴笙那里又疼又麻的,抿抿唇看他,“就是为了做这种事吗?”   萧弄抓住他的手,垂眸在他手心亲了一下,叹息道:“再见不到你,我就要忍不住领兵去围皇城了。”   嗓音是带着笑的,语气却没开玩笑的意思。   钟宴笙吓了一跳,严肃地教训他:“不许冲动。”   萧弄的脑袋埋回他怀里,像是吸什么上瘾的东西一般,沉醉地嗅闻着:“那你多管管我。”   像是只被驯服的猛兽,主动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要不是方才突然发疯叼他那里,几乎就要把钟宴笙迷惑住了。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嘈杂,还有萧闻澜惊讶的声音:“什么?小殿下不见了?”   钟宴笙回过神:“萧闻澜知道你跟过来了吗?”   “不知道。”萧弄懒懒道,“他嘴巴漏,藏不住话。”   走廊上一堆人来来去去的,俩人躲在黑暗的屋里耳鬓厮磨,偷情似的,钟宴笙浑身发燥,推了推他:“要被发现的,你快点从窗户那儿跳出去。”   话音刚落,裴泓的声音突然再度响起,带了丝冷意:“搜查每个房间,务必将小笙找回来。”   钟宴笙心里一跳,看萧弄还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咬咬牙,捧着他的脸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催促道:“你快走。”   萧弄挑眉:“真把本王当奸夫了?”   钟宴笙眨眨眼,搂着他的脖子,茫然道:“可是,是你自己说婚约不作数的,没有名分,本来就是奸夫。”   萧弄:“……”   外面真的在一间间屋子搜查了,钟宴笙又飞快在他另一边脸上也亲了下:“快走了,奸夫。”   萧弄垂眸盯着他用力掩得严实的胸口:“本王就这么好打发?”   钟宴笙愣了愣,知道以萧弄的狗脾气,喂不饱的话真的敢不离开,眼睫抖了几下后,听到越来越近的搜查声,闭上眼咬咬牙,手指轻颤着朝他主动拉开衣襟,耳尖发烫:“……快点。”   作者有话说:   嘬一下   瞎弄一辈子都摘不掉奸夫的名头了。   臣妾要告发……(?) 第七十四章   屋门被撞开的时候, 裴泓快步冲进来,正见着钟宴笙正趴在桌上,仿佛刚被吵醒般, 蒙蒙地抬起头。   没想到人就在一门之隔内, 裴泓顿时松了口气, 忙乱了一通,居然也没怪罪他, 语气还是柔和的:“小笙,怎么在这个屋子里,方才外边的声音你没听到吗? ”   钟宴笙揉了下眼睛, 声音微哑:“我……昨晚没睡好, 走错房间, 趴在桌上眯过去了。”   屋里光线很暗, 他低着头,眼圈连同鼻尖都在泛红,唇瓣也是鲜红的, 仿佛一片被人揉碎的花瓣,透出股稠艳湿润的芬芳,让人不敢多看。   裴泓僵了一下, 看了眼屋里半开的窗户,也不知道信不信他的说辞, 略微停顿后,点了点头:“那你洗把脸醒醒神, 我陪你吃点东西, 咱们就回宫。”   钟宴笙唔了声, 磨蹭了会儿, 才站起来, 听话地去洗了把脸,动作间衣物窸窣摩擦,轻轻嘶了口凉气。   哪怕他的衣物是最柔软的,被嘬弄得红肿的地方,还是被摩擦得难受。   被咬着吸吮的感觉残存着,头皮还在阵阵发麻,手脚都是软的。   裴泓进来的前一刻,萧弄边把他推到桌边亲边给他系腰带,胆子大得让他心跳快蹦到嗓子眼。   他的呼吸到现在都还是乱的。   萧弄每次都是一副恨不得死在他身上似的样子,侵略性太强了,跟萧弄待在一起时,其他的情绪都会无限淡去。   钟宴笙这几日的心情其实十分糟糕,从回宫听说庄妃去后,就一直闷闷不乐。   萧弄一直盯着宫里的消息,应该是知道了他的状态,故意把他骗出来的,虽然很不着调……但确实以另一种诡异的方式安慰到了他。   现在那种闷闷的感觉好像被挤出了胸口。   太羞耻了。   跟被萧弄吸走了烦恼似的……   钟宴笙想到这里,感觉自己的脑子快炸了,又擦了两把脸,怀疑自己是被萧弄搞傻了。   坏死了。   他在心里把萧弄从头到尾又骂了一遍,再出门的时候,微微弯着点腰,避免衣料一直摩擦着疼。   裴泓已经把外面的人都叫回去了,独自在外面等着。   钟宴笙一瞅到他,就想起方才在屋里发生的事,实在不敢看他,小声道歉:“景王殿下,不好意思。”   裴泓不知为何有些走神,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神,摇摇扇子笑道:“说的什么话,你没事就好,方才我还以为你被人拐走了呢。”   钟宴笙心虚得不敢吭声。   大概是裴泓吩咐过了,加之钟宴笙如今的身份不同,不是从前那般可以随便议论的了,回到隔壁的雅间后,也没人多问什么。   只有不太有眼色的萧闻澜,跟只小狗似的凑过来着急问:“小殿下,你方才去哪儿了?”   钟宴笙:“……”   被你堂哥叼走了。   裴泓见萧闻澜又凑了过来,不耐烦地抬手用扇子敲了下萧闻澜的脑袋:“够了啊萧二少,话怎么那么多,我都插不上嘴。小笙,试试这两道菜,我让姑苏的厨子特地烧的。”   景王殿下开口了,萧闻澜只好缩了回去,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哥难得交给他任务,他还没表现够呢。   虽然不知道他哥让他说这些什么目的,但他哥说的肯定都是对的。   萧闻澜不说话了,钟宴笙也安安静静地低头吃菜,其他人的不自在感慢慢缓过去了,跟裴泓七嘴八舌地聊起来。   这群人都是家里的二世祖,跟裴泓玩得感情深厚,都是站在裴泓这边的。   上次德王与裴泓未婚妻苟合的事传出来,彻底得罪了大伙儿,众人都为裴泓愤愤不平,喝了几杯,就话赶话地说到了德王:“我听说,德王前几日又被罚了?“   “嘿,德王这俩月不是老实得很,一改往日作风吗,做了什么被罚的?”   “不知道,不过陛下对德王一向宽容,这不是罚了两日又放出来了。”   钟宴笙想到自己推给德王的那个锅,偷偷弯眼笑了下,又恢复一脸无辜无害。   “我听我爹说,入了秋后陛下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几日又上不了朝,景王殿下,要不我托我舅舅也给你寻些药方来献给陛下?可不能让德王把殷勤都献了!”   听到这里,裴泓用扇子敲了下桌子,示意他们闭嘴:“好了,说什么呢。”   众人这才想起,钟宴笙也是个有竞争力的皇子,还是被陛下带在身边的,立刻齐齐闭嘴。   裴泓的手指熟练地转了转酒杯,悠悠道:“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不过嘛,本王当个好人就行了。”   当个好人?   众人还有些莫名其妙,裴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头笑眯眯地问钟宴笙:“小笙,吃饱了?”   钟宴笙已经放下了竹箸,小鸡啄米点点脑袋。   “那我们回去。”   裴泓很像个宠弟弟的好哥哥,闻声站起身:“本王先送小笙回趟宫,再回来陪你们。”   大伙儿纷纷应声,只有萧闻澜恋恋不舍:“小殿下,多多出来玩啊,宫里多无聊。”   钟宴笙想了想,起身前凑近萧闻澜小小声:“萧二少,上次你带我们去别院见到的那只大猫,会后空翻吗?”   萧闻澜:“啊?”   钟宴笙磨着牙:“若是不会的话,往后我就不去定王府了。”   萧闻澜大惊失色。   不等萧闻澜反应过来,钟宴笙就站起了身,跟着裴泓离开了屋子。   “小笙觉得这家店的菜色如何,可还合你口味?”   钟宴笙方才满脑子都是萧弄,完全没注意菜色如何,听到裴泓的询问,支吾着点了下头:“挺好的。”   裴泓对之前钟宴笙突然消失的事一句也没追问,闻言笑道:“合口味那就好,以后我进宫的时候,给你打包带些。”   钟宴笙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些,愣了会儿,心底又是歉意又是感激:“多谢景王殿下。”   景王殿下人真好,特地带他出来散心,结果他偷偷跑去跟萧弄厮混。   听到他生疏的称呼,裴泓故作伤心地叹了口气,幽怨道:“什么时候才肯叫景王哥哥啊小笙?”   钟宴笙脚步忽然一顿,被不远处的人吸引了视线:“那是?”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随着两个人进了对面另一家酒楼,身影一闪即逝,但钟宴笙还是认出来了。   裴泓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嗯?怎么,见到熟人了?要不要带你过去看看?”   钟宴笙犹豫了下:“景王殿下,我刚刚好像看到钟思渡了。”   钟思渡怎么会到酒楼里来?他以往都是在家读书练字的,且非常不认同欢纵虚度光阴的行为,所以也格外看不上萧闻澜。   除了周先生外,钟宴笙就没见过那么喜欢看书的人。   “哦?淮安侯世子啊。”裴泓不怎么在意,“如今他名头正盛,不少人都想与他结交呢。”   钟宴笙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凑过去找钟思渡。   他给侯府带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钟思渡也因为他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   老皇帝若是察觉他靠近钟家的人,肯定会做点什么敲打他。   不过他已经让萧弄派人去看着点侯府了,有萧弄照看着,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事。   俩人上了马车,钟宴笙想起方才在席上,有个公子哥儿说的“陛下的老毛病”,装作好奇问:“景王殿下,陛下有什么老毛病吗?”   裴泓暂时放弃了让他叫景王哥哥,闻声思考了下:“这倒是问住我了,其实大家都知道陛下有个老毛病,不过没人知道是什么毛病。”   钟宴笙:“哦?”   裴泓压低声音,一脸故作神秘:“每次陛下吃了药,都会清空养心殿的人呢。”   钟宴笙若有所思地点点脑袋。   裴泓看他垂着乌黑的眼睫想事情,没注意自己的衣衫还是有些乱,圆领翻了一小截,露出了颈侧淡淡的红痕。   像是被什么人充满占有欲的,反复用唇瓣厮磨吸吮出的痕迹。   极为扎眼。   裴泓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半晌,才开口提醒:“小笙。”   钟宴笙懵懵地看向他,润黑的眸子干干净净的,对上这样的眸光,很容易让人心软。   “……领子歪了。”   钟宴笙连忙把领子正了正,偷偷看了看裴泓的脸色,见他脸上毫无异色,心底松了松。   看来是没发现什么。   他从小娇生惯养的,皮肤也细嫩娇气,磕碰一下就很容易留下淤痕,要许久才能消除,偏偏萧弄十分恶劣,发现这一点后,更喜欢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了,每次都会从他的脖子啃到足尖。   这些印子还是在楼船上留下的,现在已经淡许多了,换之前更密密麻麻。   幸好没被发现。   裴泓无声叹了口气,无意似的提醒:“腰带怎么歪了?是不是睡觉时碰到了。”   钟宴笙脸红红地又整了整腰带。   回到宫里时,正是中午。   钟宴笙本来以为裴泓送他到宫门前就走了,没想到裴泓送人送到底,还要陪他进宫。   刚走到养心殿附近,俩人就被请去养心殿见老皇帝了。   俩人是在寝殿里见的老皇帝,今日老皇帝看起来状态更差了,像一截干瘪的枯木,眼窝深陷,若不是眼珠子还在动,简直像一具枯尸。   老皇帝的状态总是如此,有时候精神头很足,有时候又变回这样死气沉沉的模样,渗人极了。   寝殿里也不知道点的是什么安魂的香,甜腻腻的,钟宴笙每次来都很不舒服,被老皇帝盯得更是后背发毛:“……见过陛下。”   老皇帝沉闷地咳了几声,苍老的嗓音嘶哑:“小十一,朕听说,你方才在酒楼里不见了?”   钟宴笙出门带的是霍双等人,霍双带的也是自己人,但没想到酒楼里还有老皇帝的视线。   不是他身边的,那想必是插在裴泓身边的。   竟然连裴泓也在被监视么?   钟宴笙反胃了一下,刚想回话,裴泓就抢在他前头先开了口,露出几分惭愧之色:“回父皇,十一弟最近因为庄妃娘娘的事劳神过度,精神恍惚,走错房间歇了会儿,也怪儿臣心急,只想着带十一弟出去散散心,没注意他身子不适。”   钟宴笙没想到裴泓会给他说话,裴泓说的话,可比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更可信,老皇帝听着,幽幽的视线又落在钟宴笙脸上。   他在宫里吃不好睡不好的,脸色确实比在萧弄身边仔细养着时要显得憔悴许多。   这一仔细看,就不由注意到更多。   钟宴笙今日也是穿着身白色滚金边的衣裳,少年拔高了不少,在光线昏暗的寝殿里,脸上尚存的几分稚色都被隐没了。   察觉到他的视线,钟宴笙眉目沉静地望过来,恍惚中看起来……   老皇帝瞳孔一缩,骤然剧烈咳嗽起来。   田喜迅速上前为老皇帝轻轻抚背,想让他舒适点后服侍他喝药茶,但老皇帝却咳得越发严重,仿佛要将肺都吐出来了,听得钟宴笙和裴泓心惊。   田喜见老皇帝咳得快喘不上气了,神情严肃:“两位殿下,陛下要用药了,您二位先出去吧。”   钟宴笙和裴泓对视一眼,一同往外走。   老皇帝平时喝的药茶不就是药吗?以往每次喝下药茶,过了会儿老皇帝就会发困,把人都遣走。   难不成药其实是指其他的东西,而且老皇帝不想让人见着?   钟宴笙的心怦怦跳着,很想回头看看,可是周围都是老皇帝的宫人和侍卫。   机会难得,老皇帝咳成那样,肯定没空闲管他们,若是当下不看,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了。   钟宴笙情急之下,心里默念一声抱歉,果断一伸脚。   裴泓脚下一绊,猝不及防脸朝地,砰地重重摔下去,听得钟宴笙吓了一跳:“景王殿下!”   裴泓震惊不已,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钟宴笙,咬着牙,像是想喊他的名字,又克制着没喊出来。   周围的宫人眼神都很麻木,侍卫的脸色也很漠然,仿佛没看到景王摔了一般,没有人过来相扶。   钟宴笙赶忙蹲下来,伸手扶裴泓:“景王殿下,你也不小心些,御前失仪了。”   裴泓:“……”   蹲下来的瞬间,钟宴笙的视线余光飞快往身后的床边扫去。   老皇帝还在重重地咳,咳得血沫星子都出来了,田喜忙着看顾老皇帝,也没时间管他们在做什么,熟练地翻开床边的暗格,动作麻利地从里头取出个药瓶,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枚乌丸,凑到了老皇帝唇边:“陛下,该用药了。”   钟宴笙敏感地嗅到,屋内闷闷的甜香味好像愈发浓了。   老皇帝也嗅到了那股浓烈的气味,灰蒙蒙的眼睛睁开,由着田喜将乌丸塞进他嘴里。   再多的就看不到了。   钟宴笙冒险扫了这一眼,垂下视线,扶起了裴泓。   也不知道田喜给老皇帝喂的是什么药丸,起效快得惊人,俩人跨出门槛的时候,身后那剧烈得让人听得嗓子疼的咳嗽声已经消停下来了。   钟宴笙心里感到奇怪,跟着一声不吭的裴泓离开养心殿,回到明晖殿,才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小笙。”   钟宴笙立刻羞愧地低下脑袋:“对不起,景王殿下。”   裴泓被他猝然一绊,摔得狠了,走路都有点一瘸一拐的,郁闷地摸了摸生疼的嘴角:“牙都差点磕掉了。小笙,下次你绊我之前,能不能先提醒我一下,好叫我有些准备。”   裴泓脾气太好了,这也没骂他。   没有被裴泓责备,钟宴笙反倒愈发惭愧:“真的对不起,我……是不小心的。”   裴泓由衷道:“那你真是太不小心了。”   钟宴笙缩着脖子不知道怎么解释。   方才的机会真的太难得了,他、他太着急了。   如果是萧弄在他身边,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绊萧弄,真的不是故意想绊裴泓的。   裴泓方才被他扶着从地上缓缓爬起来,是离他最近的人,眼底带着点说不清的笑:“看见陛下用的药了?”   钟宴笙心底一跳,睁大眼不说话。   “听说是去岁暹罗进贡的药,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看起来很有效,德王还在巴巴地到处给陛下找药呢,徒劳罢了。”   裴泓的语气意味不明:“小笙要是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可能得问问对外藩了解较多的人咯。”   钟宴笙感觉裴泓好像发现了什么,又似乎没发现,心里惴惴的:“景王殿下……”   “这么看我做什么?你说过了,我可是个好人。”   裴泓摔得嘴角都青了,笑得没有往日潇洒,嘶着凉气,又碰了碰嘴角:“小笙,你殿里有药么?”   见他主动揭过了这茬,钟宴笙非常积极,噔噔噔跑进房间,从纱帐里掏出萧弄给的药膏,又跑回来,轻快得像只小鸟儿,献宝似的:“这个很有用!”   裴泓开玩笑似的:“就递给我,不帮我上药啊?”   钟宴笙想了想,转过头喊人:“冯吉,去取支干净的毛笔来。”   裴泓打住:“好了,开个玩笑,我自己来。”   裴泓的心态和脾气都相当良好,涂好了药,见钟宴笙还在旁边眼巴巴看着自己,一副心虚到了极点的样子,拿扇子敲了下他的脑袋:“好了,算两清了,别这么看我了。我该回酒楼了,把客人丢下太久可不好。”   钟宴笙老老实实道:“谢谢景王殿下。”   裴泓摇摇头:“我走了,不必送了。”   这会儿老皇帝应该是睡下了,养心殿正是防守最严密的时候,明晖殿这边能松懈下来点。   钟宴笙想到那枚香味奇特的乌丸,回到书房里,飞快将药丸的形状色泽气味都写下来,叠好将霍双叫进来:“霍双,把这封信送去定王府。”   有了霍双、卫绫等人在暗中与萧弄接应,阻隔没有之前那样大,消息传递的速度快了许多,下午的时候,钟宴笙就收到了萧弄的回信。   极有可能是乌香丸。   下面还夹着一封关于乌香丸的详细信报。   钟宴笙翻开了细细看来,才明白老皇帝咳得那么厉害的时候,田喜为什么会急着给他用这药。   这东西价同黄金,极为珍贵,有安神镇痛止咳之效,吃过之后,浑身都会轻飘飘的,恢复健康与气色。   看起来像是什么神药,但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用过就会成瘾,想要戒掉极为困难,用久了就会让人越发消瘦疲乏。   若是不用药,人就会浑身如同蚂蚁在爬,在极端的痛苦中恍恍惚惚产生幻觉。   钟宴笙想了想老皇帝平日里的状态,感觉和老皇帝平日里的状态很像,继续翻看下去。   前朝最后一个皇帝,就是久食乌香,终日浑噩不上朝,在后宫纵欢,荒淫无度,以至于民间暴乱,才叫裴家的先祖有了机会起兵。   那时的乌香丸还叫福寿膏,太祖见识过这东西的恐怖,痛恨又恐惧,立过祖训,禁止宫里出现此物,没想到才过了几代,藩国就换了个名字供上来,老皇帝还在暗地里服用。   钟宴笙拿着纸条和信报,在屋里转圈。   乌香丸,康文太子。   都是老皇帝的弱点。   他心底冒出个想法,把萧弄的小纸条叠好放进香囊里,又把信报烧掉,才把霍双叫进来:“霍双,你联系一下卫绫,让他找人仿制个药丸送进来。”   卫绫带着手底下的人,跟着进了京城,不过他们身份特殊隐秘,宫中又都是老皇帝的视线,所以暂且只在宫外候着,为钟宴笙办事。   钟宴笙把形状气味都描述了一番,霍双也没多问,应了声便出去传令了。   为了再确定一下老皇帝的状态,钟宴笙思忖了下,又叫人去熬了盅药,亲自端着道:“冯吉,陪我去养心殿送药。”   没想到他出了门,到养心殿外,就撞上了同样来送药的德王。   德王前几天才被老皇帝莫名其妙削了一顿,为了争取老皇帝的好感,听说陛下的咳疾又犯了,急急忙忙就冲进宫里来献殷勤了,见着钟宴笙也来了,脸色顿时一变,发出声冷哼:“你怎么也来了?”   钟宴笙奇怪:“你能来,我就不可以吗?”   德王古怪的看了眼他的脸:“哈,你不会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吧?”   萧弄小时候基本都在漠北,回京时已经是宫变之后两年了,裴泓也自小被送出宫,所以都没见过先太子。   但是德王肯定见过。   钟宴笙已经明白德王和安王看他的眼神为什么都会微妙了。   不过德王应当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否则态度应该是惊恐居多,他八成也想不到自己爹会那么变态,大概以为他只是面目与先太子相似,所以才会被带进宫的。   钟宴笙当没听到德王的话,现在老皇帝似乎还没醒,俩人都被拦在外面,德王嘲讽完钟宴笙,见到田喜从屋里出来了,立刻变了脸色,换成一副孝子贤孙样:“父皇身体如何了?本王让人煎了药送来!”   田喜微笑着朝钟宴笙点了点头,对德王的态度就淡了许多:“陛下刚醒,让咱家带两位殿下进屋说话。”   钟宴笙抿抿唇,跟在田喜身后跨进寝殿里,进了屋,屋里的甜香味又被另一股浓重的药味儿给掩盖过去了,老皇帝正靠在床头,跟之前那副半只脚都跨进了棺材里的样子相比,简直如获新生,气色都红润了些,也不再重咳。   见到老皇帝这番模样,钟宴笙心里几乎立刻就确定了。   看这个样子,老皇帝用的,必然就是萧弄信里说的乌香丸。   而且已经成瘾了。   作者有话说:   瞎弄能有什么坏心思呢,瞎弄只是想吸走迢迢的烦恼罢辽(?)   被瞎弄诅咒了,不让他俩搞搞光写剧情就太卡了,可是也该走走剧情了()   *查资料也花了些时间,乌香丸和福寿膏就是鸦片,珍爱生命远离毒品哈! 第七十五章   之前钟宴笙故意绊倒了裴泓, 搀扶摔得很重的裴泓起身的空档,用余光扫到了乌香丸存放的暗格。   就在老皇帝的手边,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 想必是为了方便随时取用。   德王显然并不知道老皇帝服用乌香丸的内情, 见到老皇帝, 示意身后的人将药呈上来,热泪汪汪:“父皇, 您身子如何?可好些了?儿臣造访各地名医,以身试药,着人煎服了此药, 父皇不妨试试?您龙体贵重, 千万不能有闪失啊!”   老皇帝的精神头好了许多, 见着俩人都带药来了, 抬抬手示意田喜将药搁在旁边,拍了拍德王的手,脸色显得格外慈祥:“朕好多了, 老五和小十一有心了。”   许久未见老皇帝如此和颜悦色,德王的心里好受多了。   钟宴笙进宫之前,老皇帝对他就是这么好的, 钟宴笙进宫后,他似乎就总是倒霉, 跟那死太子冤魂不散似的。   他抓住机会,凑上去对老皇帝嘘寒问暖。   老皇帝起初还有耐心回答两句, 看他车轱辘话来回转, 逐渐不耐烦, 敷衍地又回答了几句。   德王还没察觉到老皇帝语气不对, 问候完老皇帝, 又殷切地说起自己家里的事:“父皇可想见见小皇孙?世子听说您近来身子不好,一直闹着想来看看您呢。”   他说的德王府的嫡长子,老皇帝的皇孙之一。   提到德王世子,老皇帝眼中的神光敛了敛,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看向钟宴笙。   德王还在唠唠叨叨,不知不觉就把目的给秃噜了出来:“世子也到定亲的年纪了,儿臣还斗胆想父皇为他赐个亲,儿臣瞅着首辅家外孙女还不错……”   “首辅家那个外孙女才七岁!”   老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德王的话,转头叫:“小十一。”   钟宴笙不敢瞄床头的暗格,密密的眼睫盖下来,藏住眼底的情绪:“陛下。”   寝殿内总是昏暗,以至于容易看错人,这会儿四处的窗帘都被挑开了,甚至白日点起了蜡烛,格外明亮,光线勾勒出钟宴笙安静的侧容,俊秀而柔美。   望着那张纯然无辜的脸,老皇帝无声松了口气,朝他道:“过来,让朕再仔细看看,朕前两日精神不济,还没好好看过你。”   钟宴笙听话地走到床边,为了避免被老皇帝又拉着手说话,他垂着眉眼,仿佛很害怕德王,故意把手全缩进了袖子里,一副瑟缩的样子。   不给拉。   见钟宴笙害怕自己的模样,德王眼底浮出几分满意的得意。   前些天因为得知钟宴笙活着回来了,德王在府里怄气得不行,最终在幕僚们的安抚之下,自我推导出个结论:这冒牌货瞧着弱不禁风的傻样,能亲自涉险进山匪老巢?   肯定是靠着那张颇有姿色的脸,求着定王帮忙剿匪的。   他那个死得早的太子大哥还活着的时候,那真真是天神下凡似的,光芒万丈,无人能及,若不是被逼疯了,想不开逼宫,皇位也轮不着他。   若是说句真心话,德王还是颇为敬畏那位接触不多的太子哥哥的。   但都过去快十九年了,很遥远了。   管这冒牌货长得像谁,在他面前,不还是得畏首畏尾?   老皇帝本来还想拉着钟宴笙的手说话,见他不伸出手,也不能伸进他袖子里给他拽出来,有点不太皇家体面。   老人遗憾放弃了抓着手谈心的方式,打量着床边身形修长的少年,笑道:“少年人就是长得快,朕记得刚把你找回来时,还是矮矮的一小点,现在已经抽条一截了。等过了年,便十九了罢?”   钟宴笙乖乖应声:“是的,陛下。”   “十九岁,也不小了。”   钟宴笙不太明白他说这个做什么,眨了眨眼。   “看你五哥,十九岁时,孩子都出生了。”   老皇帝拍了拍德王的肩膀,慈祥和善的态度,如同一个在说家常的老父亲:“知慕少艾,小十一可有什么倾心之人?”   不是德王在暗戳戳求老皇帝给他儿子赐婚吗?话题怎么跑他身上来了?   钟宴笙头皮微微一麻。   他父亲十九岁时抗婚不从,选择了他的母亲,老皇帝是受到德王提到世子婚事的启发,想测试他吗?   果不其然,老皇帝接着道:“若是有,便告诉朕,朕为你做主。”   德王见老皇帝不关心自己儿子的婚事,反而来关心钟宴笙,不满地撇了撇嘴。   你还有脸撇嘴!   你把火烧我身上来了!   钟宴笙心里绝望,好想捶他一拳,袖子里的拳头都硬了,喉间微微发哽:“儿臣……暂时没有这个心思。”   “这怎么成?”老皇帝的表情不太赞同,“男儿先成家后立业,朕老了,也怕见不到你成家立业那一日。”   德王忍不住插嘴:“父皇,世子的亲事……”   老皇帝微笑着打断他:“老五,让德王妃看看京中可有适龄的女儿家,小十一也该准备择亲了。”   德王郁闷得不行,一脸憋屈地应了声:“儿臣知道了。”   他们话赶话的,钟宴笙完全没有插嘴拒绝的机会,后背冷汗都冒出来了。   择亲?   萧弄要是听到这个消息,还不半夜就领着人杀进宫里来!   老皇帝看起来语气温和,但态度强硬,根本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钟宴笙试图插嘴拒绝了两次,都被老皇帝轻描淡写挡了回来,心底渐渐升起焦急。   他和萧弄身上的东西都是老皇帝握在手里的把柄,可不能冲动。   钟宴笙已经不想待在这个药味冲得脑子发昏的寝殿了,拒绝失败,便想先回明晖殿,给萧弄递个信,免得他乱来。   哪知道老皇帝服了乌香丸,身体和心情都轻飘飘的,扣着钟宴笙和德王,精神奕奕地聊了一下午,还把俩人留下来用饭,席间继续叮嘱德王让德王妃帮忙挑选适龄的贵女千金。   德王勉强笑着应了,用完饭满脸别扭地离开了养心殿。   钟宴笙本来想跟他走,又被老皇帝叫住:“小十一,随朕来书房。”   钟宴笙只得转过脚步,跟着老皇帝去了书房。   老皇帝身子好的时候,能看看奏章,身子不好的时候,事情就都是交给内阁与几个王爷协商处理,处理完的奏本都会送过来。   翻开一个奏本,老皇帝叹了口气:“朕老眼昏花,已经看不清了。小十一,给朕念念。”   钟宴笙抿抿唇,不敢暴露出心底的焦急,接过奏本,看了一眼,眼皮跳了一下。   是都察院的御史弹劾萧弄的奏本。   御史弹劾萧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自从萧弄少年成名,都察院在萧弄身上贡献出的奏本就开始增加,尤其去年开始,萧弄频繁回京,他的行事作风又不讲规矩,强势又乖张,弹劾萧弄的奏本立刻翻了好几倍,不过每次都被老皇帝压下不谈。   老皇帝一压,御史们就愈发觉得老皇帝是在包庇萧弄,弹劾得越发的起劲。   钟宴笙扫了眼上面的内容,心里有点生气,低低将奏本上的内容都念了出来。   奏本上骂萧弄不交兵权,狼子野心。   老皇帝闭目靠在椅背上,听着钟宴笙念完,才睁开眼,眼窝深陷,盯着钟宴笙:“念下一本。”   钟宴笙打开下一本奏本,还是弹劾萧弄的。   他的手指顿了顿,心底涌过奇怪的感觉。   这么巧?还是,老皇帝故意的?   他又低低念起来:“臣见定王萧弄,擅权专政,嚣张跋扈,终成逆贼,乃国之大害,人神共愤,臣日夜惶恐,求陛下早除逆害……”   真好笑。   要不是他哥哥守在边关,蛮人早就打到京城来了,这群人还能闲着在家写这种东西,对萧弄口诛笔伐?   “小十一。”老皇帝微微笑着,突然出声,“你觉得这些弹劾的奏本写得是对是错?”   钟宴笙心底一惊,极力掩饰住眼底的怒气,就算是装的,他也不想符合这些奏本的话,但也不能暴露出真实的想法,便道:“儿臣不知。”   “哦?”老皇帝觉得有意思,“奏本里写得如此清晰,为什么不知?”   钟宴笙眨了眨眼,缓缓道:“是对是错,不是儿臣说的算,也不是这些都察院的御史说的算,而是由陛下来评判的,陛下说是对的便是对的,陛下说是错的,那就是错的。”   这句话极大的取悦了老皇帝。   老皇帝骤然大笑出声,他声音苍老,笑起来时也因为嗓子的沙哑,没有那么爽朗豪迈,反倒像某种老鸹子,有些让人发渗。   笑够了,老皇帝才道:“小十一,你觉得定王如何?”   回到京城后,霍双向老皇帝汇报了两个多月来钟宴笙与萧弄的“恶劣”相处。   但这老东西果然没那么容易消除怀疑。   钟宴笙从来不敢对上老皇帝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像寻常老人家一样慈和,灰蒙蒙的瞳仁下是精明的算计与阴沉沉的盯视,像条阴冷的毒蛇。   从见老皇帝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有种小动物的直觉,感到恐惧,浑身不适。   可是现在书房里只有他和老皇帝,钟宴笙不得不在现在硬着头皮,对上老皇帝的眼睛,乌黑的瞳仁清澈分明,有种天然的、不加掩饰的真诚感:“儿臣觉得,他脾气不好,很坏。”   钟宴笙知道以他的段位,对上老皇帝的眼睛说谎,是很困难的。   所以每次不得不看着老皇帝说话时,他说得都格外诚恳。   反正萧弄就是很坏,脾气也不好。   在那双明透得可以一眼望到底的眼睛里,看不出其他的情绪。   老皇帝缓缓笑了笑:“朕听说你们往返的路上,都不怎么搭理彼此,吵架受欺负了?”   钟宴笙点点头。   他白天不搭理萧弄,萧弄晚上爬进窗来就要欺负他。   “定王少加孤露,不涉经学,朕怜他身世,曾将他接到宫里管教,只是他在漠北长到九岁,性子定了下来,野性难驯,爱逞凶斗狠,长大之后,做事越发没规没矩了。”   老皇帝悠悠道:“迟早害了自己。”   钟宴笙听他评价着萧弄,听到最后一句,眼皮狂跳。   老皇帝什么意思?   听这个语气,他难不成是想对萧弄下手了?   也对,宝庆府那一程,老皇帝就派人串通了蛮人,想把萧弄摁死在不见天日的山林里,事实上他也差点成功了,萧弄头疾爆发之后,负伤甩开了展戎等人,浑浑噩噩地孤身躲在深山里,若是伤口一直不用药,再遇上刺客,下场就真的很难料了。   或许是因为身体逐渐衰弱,老皇帝愈发急于将权力收回手心里。   结合老皇帝怀疑自己的表现,钟宴笙心底又是一沉。   萧弄与他的婚约,老皇帝肯定是知道的。   老东西既然会试探他,那说不定也会试探萧弄的态度,下午老皇帝借着德王提及世子的亲事,把话题转到他头上,说不定也是这个目的。   恐怕这会儿“十一皇子要说亲”这个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德王这张嘴!   第一次见面时,就给他引火烧身,这一次又把火惹过来了。   ……萧弄可千万别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   但是钟宴笙不确定。   萧弄做事随性,这些若不是顾忌着脑子里的东西,恐怕早就把老皇帝蹬下来了,但若是涉及到钟宴笙,萧弄恐怕就没那么好的耐心了。   他越发急着想回去给萧弄传消息了。   钟宴笙急,老皇帝却不急,让钟宴笙读了几个弹劾萧弄的奏本后,又翻出其他的奏本,笑着道:“来,小十一,朕教你怎么看奏本。”   皇帝亲自教皇子看奏本,这可是莫大的殊荣,几乎等同于属意了,德王都没这个待遇,要是让方才气闷的德王知道,八成德王又要气得摔东西了。   田喜无声侍茶,微不可查地望了眼钟宴笙的脸。   上一个有这样的待遇的……是先太子裴羲。   老皇帝给出这样的“殊荣”,钟宴笙到口的告辞就说不出口了。   他要是拒绝了,显得也太不知好歹了。   书案上的奏本堆得小山似的高,都是过了内阁和萧弄手的,一部分还有萧弄的批注。   看到那些熟悉的字迹,钟宴笙心里复杂,也不知是安稳多些,还是担忧更多些。   直到天色渐深,钟宴笙见老皇帝逐渐显露出了疲态,还以为老皇帝终于要把他放回去了。   哪知道老皇帝搁下奏本,冷不丁又吐出一句:“小十一与朕离散多年,朕实在不忍分别。耳间有张小床,从前住过人,今夜小十一便住在耳间,陪朕在养心殿歇下吧。”   钟宴笙差点跳起来反对,生生遏制住那种冲动,勉勉强强应了声,袖子里手指攥得发疼了,转头叫人:“冯吉,你回明晖殿,帮我取身明日换用的衣裳来。”   让冯吉回去传话也行。   冯吉在书房外守了一下午,听到钟宴笙的声音,就猜到了他的意思,哎了一声,还没转过身去,老皇帝便道:“不必那么麻烦,殿里自然准备的有。”   这是要把他和冯吉都关在养心殿了?   连冯吉都走不掉了,钟宴笙强行按下不安,略微吸了口气:“……是,多谢陛下。”   被这么一拖再拖的,他已经确定老皇帝是故意的了。   之前萧弄告诉过他,他派人追查过他的身份,被老皇帝察觉到,提前将所以线索都抹掉了。   现在看来,就算是将线索都抹掉了,老皇帝还是怀疑萧弄会知晓钟宴笙的身份,想看看萧弄的反应。   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道萧弄听到消息了没有。   钟宴笙心里慌慌的,和冯吉一起被按在养心殿里,也没机会递消息出去,沐浴之后钻进耳房里,坐在里面那张小床上发了会儿呆,心里七上八下的。   就在这时,田喜带着人进了耳房来,笑眯眯道:“陛下这间耳房里多年不住人了,奴婢怕小殿下睡不惯,让人将床再铺软和些。”   见到田喜,钟宴笙缓慢眨了下眼,不言不语地起身让人换了床铺,几个宫人手脚麻利地换好了,田喜便抬抬手示意他们出去,亲自过来给钟宴笙倒了杯热茶:“陛下让小殿下在养心殿住下,也是念着小殿下,您住在养心殿里,若是有什么不适应的尽可提出来。”   钟宴笙的眼珠动了一下,视线落到他身上:“田喜公公,我有话想问你。”   田喜:“……奴婢还得回去服侍陛下喝药睡下,就先走一步了。”   钟宴笙才不放他走,快走两步一把拉住飞也似想跑的田喜,低声问:“这间耳房,原先是谁住的?”   “哎哟,小殿下。”田喜被他的问题问得头疼极了,也不知道纯良的小殿下的问题怎么都那么烫嘴,无奈极了,“您可放过奴婢这把老骨头吧。”   看他这个反应,钟宴笙就猜到了,松开手道:“那您去吧。”   见钟宴笙这么轻易放过自己,田喜反而神色微凝,望他一眼,敛了笑容:“无论此间曾住的是谁,此处都是陛下的居所,小殿下能得皇恩眷顾,就莫要多想,忧多伤身。”   钟宴笙感觉田喜似乎是在善意地警告自己什么,心里一动:“田喜公公,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田喜哪儿还敢听他问问题,这回早就做了准备,不等钟宴笙伸手抓他,弯腰一躲,也难为一个耳顺之年的老太监那么灵活,嗖一下就跑了。   钟宴笙只好暂且放过了田喜,忧愁地坐回床上。   还没到烧地龙的时候,夜里却十分寒凉了,冯吉去给钟宴笙灌了两个汤婆子回来:“小殿下,可要歇下了?”   钟宴笙收起那些心思,胡乱点点头。   早点睡,明日早些回明晖殿,让人传消息出去。   哪知道隔日一早,钟宴笙还是没能回明晖殿,刚起了身,老皇帝便派人叫他过去伺候用药。   钟宴笙心里小声骂着人,恶心得够呛,忍住把碗倒扣到老皇帝脑袋上的冲动,服侍老皇帝喝了药,以为能被放过了,结果又被老皇帝扣着待在养心殿看奏本,待了一整日。   昨日陛下才吩咐德王妃给钟宴笙好好挑一挑京中适龄的贵女,随即又将钟宴笙留在养心殿里教导谈话,外面的风声一阵传一阵的,都纷纷揣测议论,陛下是不是对立储有了想法。   不管外面是怎么传的,反正钟宴笙快急死了。   直到第三日晚上,老皇帝又咳嗽起来,服乌香丸要避开钟宴笙,才挥挥手,让钟宴笙回了明晖殿。   被困在养心殿里整整两日多,钟宴笙跟冯吉与外界直接断了往来,也不知道这两日外头什么情况了。   虽然可能已经有些晚了,但钟宴笙还是怕萧弄会乱来,匆匆回到房间,屋里黑漆漆的,他摸索找火折子点蜡烛,开口叫:“霍双!”   喊了一声,霍双却没出现。   钟宴笙愣了一下,手下的动作都停住了,朝外面又喊了一声:“霍双?”   霍双还是没有应声。   钟宴笙这会儿才察觉到四下安静得有些出奇了,周围若有若无地拂来一缕熟悉的清苦冰冷气息。   下一瞬,身后贴来个熟悉的胸膛,将他狠狠拽过去,力道太大,钟宴笙歪了一下,就跌到了他腿上坐着,他太纤瘦,像只被恶犬叼到嘴里的小山雀,整个人都被那道高大的身影笼罩其中。   黑暗的屋子里,搂着他的人满身冰凉,慢悠悠问:“喊谁呢?”   屋顶,霍双正满脸怒气地瞪着阻拦他进屋的展戎。   展戎耸了耸肩:“我这是在救你的命。”   屋内,钟宴笙愣了片晌,震惊不已:“萧衔危,你疯啦,王伯没吊死在你书房横梁上吗!”   萧弄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潜进宫里来,而且还是老皇帝地盘的腹地!   王伯真的会气得吊死的吧!   熟悉的湿润芬芳柔软地拂过鼻尖,萧弄埋下头,深深吸了一口:“他怕我先吊死在横梁上。”   钟宴笙噎了下。   萧弄脸上没什么表情,掐着他腰的手又紧了一分,语气似冷似热:“听说小殿下在议亲了?”   钟宴笙无语地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非常熟练地扯松了点自己的领子:“舔吧。”   想了想,拨开乌黑的长发,露出冰雪似的一段细瘦的颈子,歪头冷静地问:“还是要舔这里?”   小美人这么乖巧主动,反而把萧弄给弄得说不出话了,停顿片刻,萧弄才道:“我不是来做这个的。”   他箍着钟宴笙窄窄的腰,眼底幽冷,满脸阴郁:“老东西想死,干脆今晚就造反好了。”   看来是真的气疯了,钟宴笙叹了口气,把萧弄的脑袋往自己怀里埋了埋,鼓励他:“不要压抑你的天性,想舔就舔吧。”   “……”   “不舔吗?”钟宴笙呼吸温热,唇瓣鲜红,歪着脑袋,作势要退开。   退开的瞬间,脖子上按来一只手,不容抗拒地将他压了回去,片刻之后,颈侧传来熟悉的濡湿感。   作者有话说:   瞎弄(嘴硬):我是来说正事的,不是来舔小点心的。   迢迢:拉开领子。   瞎弄:真的不是……   迢迢:露出脖子。   瞎弄:……(诚实开舔)   迢迢:小小瞎弄,拿捏。   给我也舔一口(捂嘴)   迢迢已经不是碰一下就会脸红的迢迢了,现在是训狗大师·迢。 第七十六章   这张嘴跟以前一样嘛, 有多硬就有多诚实。   钟宴笙欣慰地轻轻抚摸着萧弄的头发,安抚着他濒临爆发的头疼与怒火。   方才浑身冰冷戾气横生的人就像只被惹怒的凶兽,慢慢地被抚慰平和下来。   细碎的亲吻从颈间逐渐往下落, 钟宴笙察觉到他去往的方向不太对, 连忙按住他。   一片黑暗的室内, 只有朦胧月色穿窗洒落进来,映出彼此模糊的轮廓, 萧弄的头深埋在他颈窝间,呼吸时气息微凉,扫过脆弱的咽喉, 让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消、消气了吗?”   萧弄这两日太阳穴突突的, 本来就在时不时头疼咳血, 听到宫里的消息, 头疾差点当场又发作了,涉险来到宫里,还来不及做什么, 钟宴笙就像只身娇体软的小猫咪,躺下来露出柔软的肚皮任由他揉捏吸吮了。   湿润朦胧的幽微兰香丝丝缕缕的,浸润了萧弄紧绷的神经。   高挺的鼻尖蹭过怀里人细腻如羊脂玉的颈子, 仿佛能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肉,嗅到他骨血里透着的馨香。   对怀里人的贪婪恶欲与侵占欲几乎瞬间就被引燃了。   萧弄托着他, 毫不费力地将怀里单薄的身子抱起来,轻轻将钟宴笙放到桌上, 两只手抵在桌边, 将他圈在自己的怀抱范围内, 微倾着身, 额头与钟宴笙相抵着, 含笑用气音回答:“没有。”   “你再哄哄我。”   萧弄的手还是那么快,钟宴笙都分不清自己的衣带和鞋子是什么时候落到地上的。   他的眼睫细微地眨了眨,被困在熟悉的气息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胆子,抬脚踩到他腿间。   “这回消气了吗?”   萧弄的呼吸一顿,深蓝的眼眸闪烁着狼似的幽微光芒,呼吸促热起来,湿润的吻从他眉心落到眼角鼻尖,想将他吃下去般,像只得寸进尺的恶狗:“迢迢,再踩一下。”   低沉郁丽的嗓音近距离钻进耳中,钟宴笙半边身子都在发软发麻,察觉到面前人逐渐炙热的呼吸,哪儿还敢乱动,红着耳根想收回脚,还没收回来,脚踝就被精准地握住了。   他的脚踝细瘦,单手就能轻易握住一圈,强制着钟宴笙慌乱逃窜的脚丫踩回去,滚烫的呼吸喷洒在钟宴笙耳边:“跑什么?”   钟宴笙的脚心踩着他,羞耻得简直要昏过去了,无比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结结巴巴的:“放、放开我的脚,屋里有点黑,我想……唔。”   薄弱得近乎不存在的防守,轻而易举就被萧弄舔吻开了,萧弄一只手握着他的脚踝,不轻不重地踩着自己,另一只手扣着他的后颈,将意图往后逃窜的钟宴笙压回来,又凶又重地吻。   那是个很深很露骨的吻,湿哒哒的,钟宴笙不得不张开唇迎合着,唇舌都被侵略掠夺着,完全无法闭合,腮帮子一会儿就变得酸酸的。   屋里浑似一个蒸笼,又闷又热,高温之下,他发尾微微发润,眼眶也在发热,脑子里被萧弄搅得一团浆糊,分不清是嘴更酸一点,还是脚更累一点。   但他已经快承受不了了,眼底浮出浅浅的泪光,生气地挣扎着,重重踩了一下萧弄。   萧弄动作一顿,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在他耳边低喘。   钟宴笙浑身一僵,脑子里轰隆隆的。   他把萧弄踩……   脚腕上的桎梏已经松开了,萧弄沉哑带笑的嗓音拂过耳畔:“多谢小主人。”   钟宴笙的脸彻底涨红了。   虽然他和萧弄都衣冠整齐,可是,可是这比做其他事羞耻多了。   萧弄将羞得快冒烟的钟宴笙一搂,放到床上,浑身上下透出几分略微餍足的懒散感,先前的凶狠气息彻底收敛回了骨子里,手指按在他足踝上摩挲着,调笑道:“迢迢,学坏了。”   他的勾引其实无比青涩,不过对萧弄十分有用。   钟宴笙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那股难以启齿的劲儿,抬手就给了萧弄的胸口一拳:“我是跟谁学坏的呀。”   要不是怕萧弄冲动,他才不会干那种事,他现在只想洗脚。   萧弄被他一捶,胸口反而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痒,单单用鼻尖蹭钟宴笙的颈子已经不能满足了,人总是欲壑难平,钟宴笙越是包容他,他越是贪得无厌,叼着他的里衣亲了一下,呼吸滚热,烫得钟宴笙微微收缩:“还疼不疼?”   钟宴笙当然疼了。   萧弄下嘴没轻没重的,他回来后,偷偷给自己擦药,擦的时候又疼又麻地想哭,行走坐卧衣物摩擦着,感觉怪异极了,都怪萧弄。   可是他不敢喊疼,往后躲了躲:“……不疼了。”   听到他的回答,萧弄舔了下唇角:“那就好,给我再舔舔。”   钟宴笙真的要哭了,立刻改口:“疼!”   “乖乖。”萧弄哄他,“那舔舔就不疼了。”   钟宴笙:“……”   他就知道!疼了舔舔就不疼了,不疼了就再舔舔。   他吓得挣扎起来,又邦邦给了萧弄两拳:“不许舔!踏雪学会后空翻了吗你就舔我。”   萧弄被他可爱得窝心,更想把他弄哭舔走他的眼泪了,捉着他的拳头,笑着低下头来,含着钟宴笙的唇瓣湿润温柔地亲。   钟宴笙就一下老实安分起来了。   他这两日在养心殿待得很恐惧,心里飘忽不定的。   就像萧弄需要待在他身边,嗅着他的味道才能冷静下来一样,他也只有裹在萧弄的气息里,才能安下心来。   萧弄难得亲得这么温柔,却也比平时凶狠掠夺时更缠绵,更黏人,嘴唇好不容易终于分开的时候,钟宴笙已经呆滞了,一副被亲懵了的表情。   萧弄没忍住,又低头在他唇上啄了啄,嗓音低而柔:“我后悔让你回宫了。”   宫里传出老皇帝要给钟宴笙议亲的消息,这两日钟宴笙又被困在养心殿,与外界失去联络。   偏偏霍双和展戎插进去的人,还不能靠近到养心殿那么核心的地方,连钟宴笙的状况如何都不清楚。   一想到这里,萧弄胸口的戾气又翻滚起来。   他语气平静地道:“迢迢,今晚就把你绑回去关起来吧。”   钟宴笙愣了愣,对上那双波澜暗涌的深蓝色眸子,仿佛要溺亡其中。   隔了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萧弄在说什么,眼睛诧异地睁大了点,湿红的唇瓣动了动,呆呆地问:“哥哥,你想把我关起来吗?”   萧弄第一次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吐露出心底暗黑的念头,圈着他的手腕,轻轻摩挲了一下,眸色深暗:“怕了吗?”   钟宴笙迟疑了会儿,因为被亲了许久,嗓音沙哑,语气显得软绵绵的:“那你不要用绳子绑我,我怕疼。”   他的眼睛那么干净,好像懂萧弄把他关起来意味着什么,又似乎蒙蒙的什么都不懂。   但他眼底纯然的眷恋与信任十分清晰,天真地相信着,萧弄永远不会伤害自己。   没人舍得辜负他的信任。   萧弄和他对视片刻,认输败下阵,胸口那股堵着的恶气彻底消散,一些疯癫的念头按回去,心口被钟宴笙毛茸茸的小脑袋蹭得止不住柔软,无奈地吐出口气。   钟宴笙的脑袋还趴在他怀里,被亲得湿红的唇瓣呼吸温热,携着脉脉兰香,喷洒过来:“你还想绑我吗?”   真要命。   萧弄喉间干渴,恨不得立刻就把这只不知死活的小雀儿叼进嘴里吃个透,起身想去拿帕子,但他个子太高,起身的伤脑筋,脑袋不经意顶到了纱帐层层叠叠的一角。   下一刻,一堆东西噼里啪啦砸了他一头。   萧弄:“……”   钟宴笙:“……”   萧弄捞住了两个滚落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他送给钟宴笙的木雕小山雀。   钟宴笙藏在纱帐层叠深处的,零零碎碎有很多东西,小木雕,小香囊,小药瓶……那只香囊鼓囊囊的,萧弄猜,他给钟宴笙写的每张小纸条,都被钟宴笙小心翼翼叠起来,藏在里面。   心底膨胀着难以言述的情绪。   钟宴笙的秘密小窝头一次被人这么顶出来,呆了好一会儿,心虚地指责:“你太高了。”   萧弄深深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将他往床上轻轻一推。   钟宴笙几乎没怎么阻隔,就软软地倒在了床上。   “乖乖,”萧弄现在只想将他叼进嘴里,眼神凶恶,语气温柔,“今晚给不给睡?”   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落入耳中,钟宴笙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睫不住抖着,揪着他的衣领,隔了半晌,脸红着点了点头。   他咬着唇瓣,小声商量:“不要咬我。”   “不咬。”萧弄好像很好说话,疼他疼到了骨子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事实证明,萧弄还是很可恶。   明晖殿的床很大,吱呀呀的微微晃着。   钟宴笙没多久就快崩溃了。   快半夜的时候,屋里传出命令,说是小殿下发了噩梦,传热水到屋里。   这个时辰让搬浴桶进来也太大张旗鼓,展戎装作宫人端进来盆热水和帕子,都不敢多看一眼屏风,就飞快又撤了出去。   萧弄拧了湿帕子,给眼皮快睁不开的钟宴笙擦着汗,擦好他细白的手指,贴在自己脸上,用他的手指摩挲自己的脸,顺势偏头亲了亲,语气低柔:“迢迢,那天从楼船下来,有没有好好带着我的礼物回来?”   他还有脸提!   钟宴笙有气无力地扇了下他的脸一下。   他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轻飘飘的,不像打人,更像是在摸他,跟小鸟儿用细绒柔软的翅膀扇人似的,非但不疼,反而只觉得痒到骨子里。   萧弄眯着眼,眸色晦暗,笑意略深:“再打一下?”   钟宴笙:“……”   变态!   钟宴笙转过头,不理他了。   他身上被萧弄弄得乱七八糟的,萧弄不是很想擦干净,不过他深知小美人的身子骨有多脆弱,担心夜里天凉又让他风寒,还是迅速给他擦好了,裹上被子。   钟宴笙不适地动了动:“……没弄干净。”   “一会儿擦。”萧弄躺下来抱着他,用鼻尖蹭他,“就一会儿。”   钟宴笙实在太心软了,给他大猫蹭人似的蹭了几下,就忘了方才的教训,犹豫着点了下头:“好、好吧。”   乖得不行。   萧弄搂着他,微微笑了笑:“迢迢,为什么要把东西都藏在纱帐里?”   因为箱子是会被翻的,床底抽屉镜匣里都有被翻过的痕迹。   只有他惯来藏东西的床帐最上面,层叠纱幔深处不会被翻。   钟宴笙的眼睫飞快抖动起来,隔了会儿才小声说:“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了。”   淮安侯府不是他的家了,皇宫也不是他的家。   他唯一能够回去的定王府,现在又不能回去。   他骗萧闻澜的,就算踏雪不会后空翻,他也会去定王府的。   萧弄心疼得只想把所有好的东西都堆到他面前,怜惜地亲他眨动的眼睫,恨不得今晚就把他揣在怀里带回去。   钟宴笙被他亲得很痒,但是没有躲。   萧弄冒险来宫里,他其实……很高兴。   飘忽不定的心也定了下来,没有那么慌慌的了。   他看了看萧弄英俊的侧脸,伸手摸了摸他的腰:“你的伤好了吗?”   萧弄的喉结抽动了一下,按住他的手:“不要乱摸。”   钟宴笙委屈:“不是你摸我的时候了吗。”   “好了。”萧弄拿开他的手,半威胁半警告,“可以撒娇,但不要勾我。”   钟宴笙又被冤枉勾他,委屈地和他对视半晌,换了个姿势,爬到萧弄身上,把定王殿下当人肉垫子,呼吸暖暖柔软地拂过萧弄的喉结。   萧弄浑身一僵,一动不动地半靠在床头,盯着他的眼神幽暗。   片刻之后,还是没有动他,摸了把他还有些发润的柔软头发,把被子又往上提了提,动作很冷静,但眼神还是不太冷静。   钟宴笙就是想在他身上趴会儿,为了让萧弄不要总想着干坏事,立刻提起另一个话题:“哥哥,老东西吃的就是乌香丸。”   他认认真真地把前几日中午绊倒裴泓,冒险一瞥,后来又去养心殿查探的事说出来。   老皇帝在用乌丸前死气沉沉的,好像只剩一口气了,用完之后,突然就回光返照般有了气色,能有这般神效的东西,除了乌香丸也没有其他的了。   钟宴笙继续道:“我让卫绫去做些假的乌香丸,到时候混进老东西吃的药丸里。”   萧弄听话头就猜出了他的意思,不过还是耐心地等他说完,才道:“我镇守关外,有些番邦小国,也喜食这类东西,我的人更了解这些,让卫绫去找他们。”   钟宴笙嗯嗯点点脑袋。   乌香丸对止咳镇痛安神是颇有奇效,但这东西是多吃了,与找死无异,若是吃到了真假混合的乌香丸,发现吃以往的量不起效后,老皇帝会做什么?   要么加大剂量,熬损身体,要么不敢多吃,因瘾而精神恍惚。   无论老皇帝做什么,对他们而言都很有利。   “再过两日,我插进去的暗桩就能轮值到养心殿了。”萧弄嗓音柔和,“换药的事交给他们做,下次你若是再被困到养心殿,也能有接应的人了。”   养心殿里的宫人三天就要换一轮,轮换的速度很快,老皇帝是当真亏心事做多了,夜里怕鬼上门敲,不敢让人在身边停留太久。   听到萧弄这话,钟宴笙心里又有了底,前两日他和冯吉被困在养心殿里,周遭全是陌生的面孔,谁也不能相信,惶恐无助,那种感觉真的糟糕透了。   “我让展戎拟了一份名单,已经交给了霍双,你让他假意去寻一下那些人。”   钟宴笙歪歪脑袋:“什么名单?”   “老东西留霍双在身边,是为了借他的手挖出你父亲四散在各处的其他旧部。”萧弄眼底冷色一闪,“本王就送他一份名单。”   萧弄带来的名单上,大多是当初落井下石钟宴笙的父亲或是萧家的人。   反正都有淮安侯府那样看似落井下石,实则暗中保护钟宴笙的先例了,以老皇帝多疑的心思,发现霍双在接近名单上的人后,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直接将人摁死。   萧弄含笑道:“让他们狗咬狗一阵。”   钟宴笙由衷地道:“你好坏啊,定王殿下。”   “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萧弄说着,拧眉圈了圈他的腰:“又瘦了一圈。”   钟宴笙埋怨:“嗯,宫里的饭菜太难吃了。”   还是王府好,王府里掌勺的亲卫们会研究他喜欢的菜色,王伯也会给他开小灶,他每次跟着踏雪去厨房,都会被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喂得很饱。   俩人小声说了会儿子话,窗外传来轻轻的两下敲击,是展戎的信号。   钟宴笙愣了一下,难过起来:“要走了吗?”   “还能再留会儿。”萧弄低下来亲他嘴角,“等人手都安排进来,来宫里走动也能方便许多,乖乖,不哭。”   钟宴笙这才发现自己眼眶都湿了,埋下头喔了声,闷了会儿,想起个事:“哥哥,德王是老东西最喜欢的皇子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   德王长相与老皇帝年轻时很相似,但性格天差地别,德王脾气暴躁又傲慢,脑子空空,老皇帝年轻时却是很低调隐忍的,因为出身没有其他兄弟的好,还多受欺负,有了康文太子的护佑日子才好一些。   钟宴笙想着那天在养心殿里老皇帝与德王的相处,不太确定地道:“我觉得他好像不太喜欢德王,但从前听说他很看重德王,德王犯再大的错也会兜着。”   说着,钟宴笙就住了嘴。   一直捧着某个人,再让他重重摔下,这不就是老皇帝的惯用手段吗?   看似疼爱的捧着德王和他,岂不也是这个道理。   既然不喜欢德王这个儿子,为什么要诏亲王入京?   亲王进京,虎视眈眈的自然是皇位,老皇帝又是绝不会松开权柄的性格,让几个他不喜欢的儿子进京来做什么?   萧弄也察觉到了矛盾之处:“若是想避免藩王作乱,除了安王德王景王,其他宗室亲王还多着,叫他们三个回来也毫无意义。”   钟宴笙努力转动小脑瓜,挤出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猜想:“还有一个可能,他真正看中的儿子,不是德王。”   而是安王或是……景王殿下。   在老皇帝眼里,萧弄和德王都是磨刀石。   钟宴笙毫无犹豫:“安王!”   景王殿下人很好,从没有过坏心眼,还帮他在老皇帝面前打掩护,相比之下,安王的嫌疑最大。   安王惯来低调沉默,没什么存在感,总被德王呼来喝去地欺负,与年轻时的老皇帝简直一模一样,老皇帝见到安王,恐怕就会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对他寄予厚望也很正常。   萧弄沉吟片刻:“我会叫人去盯住安王。”   钟宴笙感觉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多亏了自己聪明,细长的手指戳戳萧弄的胸口,眼睛亮亮的要他夸奖:“哥哥,我是不是很聪明?”   萧弄不禁莞尔:“嗯,太聪明了,迢迢。”   钟宴笙有些羞赧,偷偷开心了会儿,又问:“哥哥,楼大夫还没有查出来吗?”   “有些眉目了。”   钟宴笙喔了声,他始终很忧心自己身上的那东西是生来约束萧弄的,也担忧萧弄喜欢他只是因为那东西带来的错觉,忍不住往下爬了爬,把耳朵贴到萧弄的心口。   薄韧的皮肉之下,平稳的心跳声在他耳中变得越来越快。   钟宴笙从他怀里抬起头:“哥哥,你的心跳为什么突然变快了?”   “因为有个小混蛋贴过来了。”   萧弄捏了捏他脸上的软肉,眼睛已经变成了幽蓝色:“没发现我的另一个变化吗?”   钟宴笙当然发现了,他僵硬地缓缓往外边爬,不敢趴在萧弄身上了:“你……你忍忍。”   “忍不了。”   萧弄一翻身,将他按回身下,幸好方才没给钟宴笙擦干净,很顺利地沉下去,嗓音哑下来:“最后一次了,乖乖。”   萧弄是个大骗子。   钟宴笙又快崩溃了。   他受不了的时候,就会试图逃离,手脚并用地往外爬,萧弄见他喜欢爬,就很体贴地跟在他后面,看他停下来,饶有兴趣地问:“怎么不爬了?”   钟宴笙腿软得没力气,浑身湿漉漉的,抽噎着骂他:“骗子……”   “冤枉,我很听你的话。”萧弄眯起眼,衔着他一缕发丝,含笑道,“没有压抑我的天性。”   钟宴笙哽咽了一下。   萧弄就是条坏狗,嘴上说得有多好听,对他就有多凶狠。   他大脑发白地趴了会儿,浑身浸在一股热汗之中,正浑噩时,脑袋又被缓缓摸了摸,萧弄嗓音里含着恶劣的笑意:“迢迢,继续爬。”   “……”   四更天,夜色深黑,萧弄让钟宴笙浑身都沾满了自己的气息,满意地嗅了嗅他的味道,出于某种阴暗的占有欲,没有弄得太干净,妥帖地给他穿好衣物,裹进被子里塞好汤婆子。   站在床前,把钟宴笙珍爱的小东西们又塞回床幔深处后,萧弄注视了会儿那张湿漉漉又疲惫恬静的睡容,低头在他唇角上亲了亲,才轻手轻脚走开,满身懒倦地钻出窗户,无视脸色青黑到了极点眼底喷火的霍双,施施然跟着展戎离开。   钟宴笙困乏到了极致,又因为笼罩在熟悉的气息里,难得在宫里好好睡了一觉。   隔日一早,恍恍惚惚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腿上凉凉的,伸手碰了碰,咬紧了唇瓣。   不是汗。   萧弄哄了他半天,最后也没给他清理。   ……狗东西。   作者有话说:   迢迢:我是不是很聪明!   瞎弄:太聪明辣迢迢!   迢迢,为了训狗把自己赔进去了捏。   一个成功的男人,就要边搞事边搞老婆。(ps:只是没清理外面,狗东西是心疼老婆的放心。)   关于身高:   萧弄189   迢迢175(以后会努力长到179) 第七十七章   卫绫办事稳妥又迅捷, 只等了三四日,仿造的乌丸就送进了宫,通过霍双的手, 送到了钟宴笙手里。   钟宴笙坐在书房里, 倒出一枚看了看。   滚圆的乌棕色蜜丸落到雪白的掌心里, 一股奇特又甜腻的香味瞬间充斥了书房。   有了萧弄底下人的助力,这些仿制的乌香丸的形状色泽气味, 都与他印象里无异,尤其是这股浓浓的甜腻味儿。   下毒很容易被发现,所以这些乌丸没有毒, 经过底下人的调制, 还有点止咳镇痛之效, 但也仅限于此了。   钟宴笙满意颔首, 眼睛亮亮的,把乌丸倒回瓶子里,喃喃道:“药死你。”   单薄荏弱的少年坐在那, 漂亮明净得跟捧月光似的,吐出来的话却完全相反。   霍双痛心疾首:“……”   小殿下,都跟定王都学了些什么啊!   钟宴笙全然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将药瓶递交给霍双,迫不及待问:“什么时候可以把药丸混进去?”   霍双默默接过来:“属下帮定王安插的暗桩今明日在养心殿轮值, 过了这两日,可能要再等半月了。”   要不是德王办事拖拖拉拉、不情不愿的, 议亲一事简直如火烧眉毛, 钟宴笙哪儿有耐心等半个月:“那便今日吧。”   “回小殿下, 有些难度。”   霍双在老皇帝眼皮子底下待了多年, 性子严谨, 从不做冒险之事,将情况说明了一下。   养心殿的轮值是随机抽上去的,这次只抽到了一个暗桩,而入了秋天气寒凉,老皇帝身子骨愈发不爽利,大多数时候都是待在寝殿里的。   纵然不在寝殿里,寝殿外也有严密的看守,仅靠一个人,很难得手。   所以得先把老皇帝引出去,再有个人吸引看守的注意力。   后者倒是好说,霍双可以派人协助,但前者就不太好办了,这些天来,老皇帝一步都没挪出过寝殿。   老皇帝不出来,他们就完全没有机会。   钟宴笙认真地想了会儿:“霍双,定王殿下前两日是不是让展戎给了你一份名单?”   霍双:“是,属下正在假意接近其中两人,尚未在皇帝面前露出破绽。”   “那你今日就露出破绽吧。”钟宴笙抿抿唇,“……他明日肯定会叫我过去的。”   霍双有些困惑,不过还是低头应声照办。   基于对老皇帝本性的了解,钟宴笙猜得很准,隔日一大早,养心殿那边就传来了消息,老皇帝要见钟宴笙。   钟宴笙昨晚就做好了准备,听到老皇帝传见也不意外,让冯吉给自己准备了一身白衣,对着镜子检查了下装束,便带着冯吉过去了。   老皇帝是在书房里召见钟宴笙的。   跨进书房的时候,钟宴笙立刻敏感地察觉到了老皇帝望来的视线里,带着种隐隐的怪异兴奋感,又掺杂了点或许是因为见他熟悉而产生的深深厌恶。   让他亲手剿灭了宝庆府的“太子残党”还不够,察觉到霍双暗中联络其余的“太子残党”后,老东西立刻迫不及待地把他叫了过来。   钟宴笙完全能猜到他想做什么。   老皇帝以往都是一脸仁善的慈爱面孔,不知是吃多了乌香丸,还是因为又能玩一些老戏码了,今日那张老树皮般的脸上,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奇异的扭曲,与刻意伪装出的慈和全然相反。   钟宴笙被他盯着,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阴丧纸人,画得栩栩如生,分明是带着笑的,却还是有着一股森然鬼气,直勾勾盯着他,他见了就毛骨悚然,吓得躲到侯夫人怀里哭,哭完就病了几日。   现在被老皇帝盯着,那种后背发凉的感觉又冒了出来,钟宴笙头皮一阵发麻,简直想夺门而逃,努力压下那股恐惧:“见过陛下。”   放在几个月前,钟宴笙都想不到自己还能有这么大的胆子,主动迎击老皇帝。   好在他现在胆子没有那么小了,已经能抑制住内心的胆怯了,虽然还是不太争气,手心止不住发汗。   父亲母亲……   他在心里默默念,望他们在天之灵,护佑他一切顺利。   老皇帝露出笑容:“小十一,快到朕身边来坐下。”   钟宴笙听话地走过去,坐到老皇帝的书案旁,看起来十分乖巧安静。   老皇帝微笑着看着他,没急着说话,等了片刻,又有两人来到了书房。   看见萧弄的时候,钟宴笙衣摆下的腿忍不住轻轻晃了一下,微微的雀跃感刚滑过心头,在看到萧弄身后的淮安侯后,又猛地落了下去,立刻猜到了老皇帝叫他们前来的缘故。   萧家本来就跟他父亲关系亲密,萧弄更是他父亲与老定王给他指腹为婚的对象。   淮安侯则受恩于他父亲,如今已暴露在老皇帝眼中,是明晃晃的太子一党。   他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抿紧了唇瓣。   萧弄神色如常,朝着老皇帝略一欠身,便自行坐了下来,后面的淮安侯看上去神色要比从前憔悴疲惫了些许,见到钟宴笙也在,淮安侯的神色明显微微停滞了一下。   老皇帝似乎很欣赏这样的戏码,脸上的笑意愈深:“明湖也来了,坐吧。”   萧弄懒散地靠着椅背上,十分大逆不道地挑眼瞅过来,多半视线都是落在钟宴笙身上的。   钟宴笙察觉到他大胆的视线,也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两道视线犹如游鱼般,在空中轻轻碰了一下,又无声分开。   就当着老皇帝的面,在老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萧弄也颇为肆无忌惮,想看就看了,目光极具侵略性,钟宴笙感觉自己活像是被他钩了一下,有些发臊地垂下脑袋。   萧衔危……!   萧弄嘴角翘了翘,语速不紧不慢:“陛下一大早叫我们过来,满脸喜气洋洋,是有什么喜事么?”   老皇帝对他无礼的态度也不以为意,含笑拍了下手。   霍双拖着两个人跨进了门槛,脸色看上去异常沉默。   钟宴笙:“……”   老皇帝还真是一个不落,跟他沾边的人全被提过来了。   被霍双提过来的那俩人,就是萧弄名单上的人。   霍双昨日早上才“暗中修书两封”递去,晚上就被老皇帝极具恶意地派去将这两名大臣抓了回来。   这俩人都不是什么好玩意,一个曾任过詹事府詹事丞,职责是辅佐太子,却在先太子失势后立马卖主求荣,背叛了先太子,也是他透露了宫变情况,以至太子妃受惊早产,在一片混乱的东宫里出血而亡。   另一个曾受过老定王恩惠,却恩将仇报,当年蛮人突袭,老定王与妻子、弟弟苦守一月后悉数战死,朝中人心不稳时,此人跳出来连递三个奏本,意指漠北失陷,都怪萧家人狂妄自大,萧家分明非皇室血脉,却受封异姓亲王,如今老定王已死,世子也不该承衔。   这俩人这些年过得顺风顺水,按理说不该被怀疑,但有了淮安侯这个先例,老皇帝又是多疑阴狠的性子,派人将这俩人抓回诏狱,狠狠折磨了一通。   诏狱里的手段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俩人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抓出来时还一头雾水着,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被锦衣卫严刑逼供了一晚上,都不知道锦衣卫要他们招什么,只知道涕泪横流地大喊“陛下冤枉”和“臣当真不知”。   老皇帝听了锦衣卫的禀报,自然愈发确定他们就是太子残党——都受了那么多刑了,还嘴硬得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先太子前二十年,都活在老皇帝精心编造的梦里,浑然不知自己被操控着,一心一意憧憬敬仰着自己的父皇,后五年才活出了自己真正的模样。   他短暂地活了那五年,尽管时间太少,手中能用的人不多,但手下的人无不心悦诚服,死心塌地,愿以性命交付。   与老皇帝需要靠不断罗织的谎言、威逼利诱聚拢的人心全然不同。   仿佛当年的康文太子,哪怕是病重卧床,甚至是已经病死了,朝里朝外仍有康文太子的拥趸,胆大妄为地怒骂着新皇暗害太子,得位不正,花了许多年才把这些声音都摁下去。   老皇帝极为不快,吩咐田喜传令将那两人的舌头都割了。   这会儿俩人被带上来,遍体鳞伤的,目光本来一片呆滞,在见到钟宴笙和萧弄,尤其是见到钟宴笙的脸的瞬间,神色都变得惊恐起来,瞳孔瞬间放大,却呜呜说不出话。   这个反应,老皇帝愈发确信了他们的身份,转向钟宴笙:“小十一,你可知这俩人的身份?”   钟宴笙知道他们是萧弄名单上的坏人,但却也是真的不知他们姓甚名谁,眼底透露出不加掩饰的迷茫。   老人的眼底多了分满意,微笑道:“他们是逆贼余孽,潜伏朝中多年。”   听到这句话,下面那俩人更激动了:“呜!呜呜呜!”   看起来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已经说不出来了,放在老皇帝眼里,他们这副模样,更像是急切地想要告知钟宴笙他的真实身份。   霍双努力做出一副沉痛的模样。   萧弄看着那俩人狼狈求生的模样,眼底掠过丝冰冷的快意,笑而不语。   淮安侯则拧起了眉头,神色肃穆。   ……有这俩人吗?   一屋子人心思各异,连田喜都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霍双和萧弄,老皇帝接着温和地问:“小十一觉得,对待心思不轨的逆贼,应当如何处置?”   钟宴笙在袖子下的手攥得死紧。   果然如此,不出他所料,老皇帝当年让他父亲亲自给母家的人挨个定罪,现在轮到他了。   这老变态好像格外喜欢这样的戏码。   在钟宴笙“懵然无知”时,让他将自己父亲的忠心下属们剿灭。   若是他跟萧弄当真关系恶劣,若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察觉到老皇帝慈和皮囊下阴狠的眼睛,待到来日,他突然知晓自己的身世,该如何自处?   稍微想一下都不寒而栗。   钟宴笙轻轻开口:“谋反乃是十恶不赦之罪,按律,当凌迟处死。”   他的嗓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朗朝气,又有一丝口音的绵软,如此平静地背出律条,落入底下那二人的耳中,却如恶鬼罗刹般,让人背后直冒凉气。   那俩人的脸色霎时苍白得可怕,跪在地方疯狂磕头求饶,呜呜发不出声,糊了一脸的眼泪和血,瞧上去又是可怜、又是可怖。   萧弄轻轻挑了下眉:“小殿下的心可真狠啊。”   只有钟宴笙听得出来他的调笑意味,钟宴笙还气着前几日的事了,别开头不理他。   淮安侯心里一沉,他亲自走过当年那一遭,清楚老皇帝的手段,这二人若真是太子手下的人,那老皇帝当真是恶意满满,待迢迢知道真相后,将如何自处?!   淮安侯咬牙开口:“陛下,陈大人和潘大人究竟是不是逆贼还有待查验,不如将他们交给大理寺,彻查一番,再做处置,严酷刑法,万万不可轻率。”   淮安侯这个活生生的例子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底下的俩人在老皇帝瞬间彻底打上了太子残党的记号。   老皇帝面色淡淡:“是真是假,朕心里自有决断。小十一说得不错,国无法不立,行谋反大罪之人,自当按律处刑,如此方可威慑含有异心之辈,国家方能安稳长久。”   淮安侯脸色难看,无法反驳。   萧弄脸色冷冷淡淡地听着,似乎没什么兴趣,修长的手指随意把玩着一只绑在红额带上的田黄石章,仿佛没听到周围的声音。   钟宴笙:“……”   还、还留着呢?   萧弄把玩那只田黄石章的动作,跟掐着他也差不多了……   钟宴笙实在没勇气看他,加之底下那俩人身上全是血腥气,还磕得满地是血的,他闻不得血气,脑子晕晕的,胃里微微翻涌,脸色发白:“陛下,我想出去透一下气。”   老皇帝望向他,语气关切:“小十一可是见不了血?”   钟宴笙脸色苍白地点点头,为了满足老皇帝扭曲的爱好,停顿了一下,小声说:“从山寨回来后就不知为何……见不得了。”   听到这句话,老皇帝脸上的褶皱微微加深,似乎是笑了,态度很大方:“去外面透口气吧。”   钟宴笙看也不敢看地上二人,路过的时候,那俩人突然一扑身,想要扑到钟宴笙面前求他,却被身后的锦衣卫死死按着,没能成功。   他们的脸被迫贴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睁睁看着那片洁白如雪的衣角掠过他们,眉眼熟悉的少年步伐轻快,没有看他们一眼,抬步跨出了书房。   俩人一时都有些恍惚,被拷打严刑逼供了一晚上的脑子终于挤出几分清明,惶惶地想。   再没有了。   那个光风霁月,仁善君子的太子殿下,早已死在了十八年前。   总算离屋里的血腥气远了些,钟宴笙呼出口气,捂着还有些翻腾的胃,望向了寝房的方向。   他们在这边吸引视线,萧弄手底下的暗桩现在应当已经混进去了。   千万、千万要成功啊。   他站在廊下,默默在心底祈祷着,身后突然响起道声音:“小殿下。”   钟宴笙一吓,心虚地转过身。   田喜顺着他方才看的方位,朝着寝房的方向看了眼。   钟宴笙见到田喜的动作,瞬时冷汗都冒出来了,心跳急促如鼓点:“……田喜公公?”   那日老皇帝咳疾骤然加重,裴泓突然摔倒,钟宴笙扶他时偷偷往后瞄的动作很小心,至少还陷在咳喘痛苦中的老皇帝没察觉到,其他宫人也没发现。   但逃不过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田喜的眼睛。   田喜手里端着杯热茶,双手递给钟宴笙:“奴婢泡茶的功夫还可以,小殿下喝点茶暖暖胃。”   钟宴笙迟疑着接过茶盏,没有立刻喝,又瞅了他两眼,鼓起勇气问:“田喜公公,方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田喜眼角的笑纹很深,看起来就是喜气洋洋的和气面孔,“小殿下跟个小神仙似的,奴婢老眼昏花,看错了人。”   钟宴笙迟缓地眨了下眼。   他进宫这么久了,自然也对田喜有了些了解,田喜虽是老皇帝身边的老人,地位颇高,但却有些“窝囊废”,从未干过什么擅权专政的事儿,总是谨慎小心仔细,从不多话。   这样的人见惯了宫里的浮浮沉沉,不会随意站队,所以钟宴笙也能理解,为什么问他什么话他都不说。   田喜必然认识康文太子,也熟悉他父亲,如此态度,是察觉到了什么,却默认放过他的意思吗?   钟宴笙隔了会儿,抿下了一口热茶,寒凉的秋日,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滚入胃里,那股不适的翻腾感夜消解了不少:“多谢田喜公公。”   田喜笑了笑:“端茶递水,是奴婢的分内之职,小殿下无需言谢。”   钟宴笙感觉他好像有什么话没说完,但是他咂摸不出来,迷茫地眨巴眨巴眼睛。   田喜也朝他眨眨眼睛。   钟宴笙又眨了眨眼,田喜意识到小殿下好像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嘴角抽了一下,低声讲意思讲明了点:“只要小殿下肯提携照顾几分奴婢那个不争气的干儿子,奴婢便感激不已了。”   钟宴笙恍然大悟,朝他点点头:“公公尽管放心。”   田喜这才又笑起来,转身回了书房。   钟宴笙在外头喝完了一盏茶,里头那俩人才被拖出来,一路都是拖拽的血痕,随之出来的还有淮安侯和萧弄。   见到钟宴笙,淮安侯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说不出口,钟宴笙猜到淮安侯肯定是担心了,虽然周围还有人看着,不便说话,但趁着不在老皇帝眼皮下,飞快朝着淮安侯眨了下左眼,礼貌乖巧地道:“侯爷,有机会再一起去垂钓。”   淮安侯:“……”   淮安侯心领神会了。   上次他带着钟宴笙去垂钓,告诉了钟宴笙,可以相信萧弄,还跟钟宴笙隐晦透露过一些不得已。   看来……迢迢都知道了。   淮安侯一时内心复杂之至,眼下却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因此只是平淡地拱了拱手,便退了下去。   萧弄也慢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路过钟宴笙时,学着钟宴笙跟淮安侯眨眼的动作,朝他眨了下左眼。   钟宴笙:“……”   哥哥,你不知道你的辈分有多大吗?   怪老不正经的。   他在外面吹了会儿凉风,感觉胃里没那么难受了,转身回到书房里,老皇帝兴奋劲还没过,看起来跟吃了乌香丸似的情绪高涨,脸色微微潮红,很有精神头地把钟宴笙留下,让他再说说对律法的见解。   钟宴笙也就怀疑淮安侯贪污那一阵,把大雍律法囫囵看了一遍,哪有什么特别的见地,硬着头皮跟老皇帝东拉西扯了半天,好在老皇帝也不是真的想听他的见地,听完了,才满足了那股兴致,兴奋劲渐渐褪下。   老皇帝如今年纪大了,情绪起伏一大,身体便开始感到疲惫,凉风一吹,就又咳了起来,咳了几声后,不仅没有收敛,反倒愈见严重起来。   田喜一见着这个情况,轻轻拍着老皇帝的背,弯下腰低声道:“陛下,该服药了。”   服的是什么药,钟宴笙非常清楚。   老皇帝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像是有浓痰卡住了,痛苦地咳了半天,上不去下不来的,咳得嗓子剧痛,呼吸急喘,好半晌,才略微缓过来一点,抬起手,朝钟宴笙随意挥了挥:“小十一,回去吧,朕要歇下了。”   钟宴笙巴不得早点离开,应了一声,带着冯吉离开养心殿,回到明晖殿,想找霍双过来问话。   岂料一推开屋门,就见到了本该离开皇宫的萧弄,负手站在窗前,等在屋里。   见到屋里熟悉的高大修长背影,钟宴笙眼前一亮,脚步轻快得像只像鸟儿,乳燕归巢般,飞快往萧弄背后一扑:“哥哥!”   萧弄挑挑眉,转过身张开手臂圈住他:“见到本王就这么高兴?”   钟宴笙很依恋萧弄,又好几日没见了,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一半,已经不计较萧弄上次折腾他,还不给他擦干净腿的事了,急急忙忙地问:“哥哥,乌香丸换成了吗?”   萧弄揉了把他柔软乌黑的头毛:“第一次跟着本王干坏事么?这么兴奋。”   钟宴笙仰头看着他,急切地等着一个回答。   萧弄笑了笑,不再卖关子:“成了。”   钟宴笙的眼睛瞬时亮晶晶的,拉着萧弄坐下来,又紧张又兴奋,问了些萧弄那些边陲小国做乌丸的事,以此让心底再安稳些。   萧弄在外多年,见多识广,说起那些藩属小国的事,也信手拈来,除了乌香丸,还顺道讲了些其他有意思的见闻。   钟宴笙听完,沉思了会儿:“那哥哥,那些边外的人是不是也很擅长巫蛊之术?”   萧弄还以为他又开始忧心后颈上的蛊了,刚想开口截断,就听钟宴笙问:“他们会不会扎小人?”   萧弄:“嗯……嗯?”   原来是说这个巫蛊之术,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钟宴笙握紧拳头:“要不我们稳妥起见,再给老东西扎个小人吧?你一针,我一针,你一针,我一针,你一针……”   萧弄:“……”   萧弄沉默了良久,终于意识到,在他的带领之下,好像真把小孩儿带得有一点点歪了。   他昨日才知道,这明晖殿是先太子住过的地方。   想到这儿,定王殿下陡然如坐针毡,隐隐感觉背后有股凉风刮过。   他那位侄儿兼岳父,此时不会就携着他那位侄媳兼岳母,站在旁边指着他的鼻子在骂吧?   作者有话说:   先太子&太子妃:骂骂咧咧。 第七十八章   钟宴笙对萧弄的状况一无所知, 抱着萧弄的腰趴在他怀里兀自高兴地琢磨了会儿扎娃娃,听萧弄半晌没应声,奇怪地叫:“哥哥?”   萧弄垂下眸子, 怀里的小美人仰着脸, 黑发柔软地散落着, 盈盈衬着脸庞,乌发雪肤, 唇瓣鲜红,从指尖到发丝都带着湿润朦胧的兰香,像一块香甜精致的小点心, 诱着人咬他一口。   钟宴笙跟萧弄幽暗的眼睛对视片刻, 恍然大悟, 踮起脚尖去亲他的唇角。   原来是又想耍流氓了。   柔软的嘴唇贴上来, 软乎乎地蹭过唇角,萧弄强忍住舔吻亲回去的冲动,等他不得章法地在唇瓣上蹭了会儿, 才略偏开头,拍了把钟宴笙的后腰,语气神色正经:“别乱勾人。”   “乖一点。”   钟宴笙:“?”   不是萧弄勾着他的舌尖不放把他亲得腮帮子酸得合不拢了的时候了?   还故意把他抓着他的腰让他哭着在床上爬了好久。   钟宴笙莫名其妙的, 怀疑萧弄又开始闹什么别扭了,想了想, 低下头拂开头发,拉着萧弄的大手放到自己的后颈上, 十分大方:“给你舔。”   “……”   光天化日之下, 漂亮的少年低着头, 露出截水洗的藕般白皙颈子, 一副乖乖等舔的样子。   萧弄的喉结重重滚了几下, 忍得额角青筋都微微露出了,深吸一口气,才压回骨子里蠢蠢欲动的侵略欲,难得有些狼狈,抬指把钟宴笙的头发拨回去,托起他的下颌,舔了下唇角:“今天不亲你,也不舔你。”   钟宴笙茫然问:“你怎么了?”   “……”   钟宴笙语气关切:“你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   萧弄给他勾得气血翻涌的,看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好气又好笑。   这小没良心的,在他眼里,他就是个大流氓吗?   虽然他的确是吧。   今天的萧弄怎么怪怪的。   钟宴笙又思考了下,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你是想跟我睡觉吗?”   要命了。   萧弄捂住他的嘴,和颜悦色:“乖乖,我们不说这些。”   钟宴笙眨巴眨巴眼睛,黑白分明的眼底写满了疑惑,歪歪脑袋,半晌,又点了下头,唔了声。   若不是时机场合哪哪儿都不对,萧弄简直想立刻把人叼回王府狠狠咬一口。   好不容易终于遏制住了骨子里沸腾的欲望,见钟宴笙老实了,萧弄松开手,心里啼笑皆非。   要不是知道了明晖殿从前是谁住的地方,小美人都投怀送抱了,他哪会放过到嘴的肉,忍得这般狼狈。   都怪展戎,没事上报他这些做什么。   以往俩人独处,萧弄都恨不得把钟宴笙揣身上,勾着他抱着他搂着他亲他嗅他吻他,跟只大狗似的黏人。   今天君子得钟宴笙好不习惯。   他被放开了,后退两步,上下打量萧弄,最后视线落到萧弄腿间。   坏掉了?   萧弄敏感地察觉到他的视线:“……瞎想什么。”   钟宴笙看起来胆子小小的,无辜又无害,但萧弄十分清楚,这颗小脑瓜里,时常会涌出一些极为大胆的念头。   否则这小孩儿也干不出画避火图当生辰礼物送他的事,还敢在床上跟他提解除婚约。   钟宴笙没吱声,只是若有所悟地“哦”了声。   八成就是坏掉了,否则以萧弄一贯的脾气,早就把他按去床上办了。   事关男人的尊严嘛,萧弄肯定不好意思跟他说。   哥哥,好可怜。   上次楼清棠离开时说,有什么问题可以跟他要个药方子。   钟宴笙体贴地想,下次帮萧弄要个壮阳的方子吧,偷偷的,不告诉他。   钟宴笙垂着长长的眼睫毛,蝶翼似的扑棱了几下,很认真地思索着什么的样子,看起来格外乖巧。   萧弄忍不住揉了揉把他的头发。   在老丈人的地盘,不太好对钟宴笙耍流氓,摸摸脑袋总可以吧。   钟宴笙很喜欢被萧弄摸脑袋,偷偷拿脑袋在他掌心里蹭了两下,下定决心,尽快写信发给楼清棠,早点帮萧弄找回流氓自信。   不然他还怪不习惯的。   萧弄毫无所觉,心都给他蹭软了,隔了会儿,才想起还有正事没说完:“这几日探子暗中盯着安王,暂时没有察觉到异动,倒是在德王那边有所收获。”   钟宴笙好奇:“什么?”   “两个月前,德王座下多了个神秘的幕僚。”   “幕僚?”   这些信报其实直接让霍双转给钟宴笙看就好了,但萧弄还是选择亲口跟钟宴笙说,格外有耐心:“只见书信,未见其人。这俩月裴永在他的指导下,朝中几件不大不小的事都办得不错,事成之后,他愈发听这个幕僚的话,近来安分不少,也是这个原因。”   钟宴笙心尖尖一动:“这个所谓的幕僚,会不会就是安王的人?”   毕竟探子一直盯着,哪怕是书信也得有人递交,不可能凭空冒出来还不被发现,那个所谓的神秘幕僚,极有可能是个熟面孔才没被发现。   萧弄颔首:“不无可能。”   这几日安王过往能翻出来底子,都给探子翻了个底朝天,这位沉默寡言,在朝中近乎透明的亲王,与老皇帝无比相似,同样的母家卑微,同样的备受欺负,也同样的不露锋芒。   探子去了趟安王的封地,信鸽传回信息,这位安王殿下,在封地治下很有条理,手腕并不似看起来那般荏弱。   钟宴笙深沉地点点脑袋。   十有八九就是安王了。   老皇帝诏亲王入京,又放任萧弄回京,是把萧弄当磨刀石,对自己看上的继承人态度遮遮掩掩虚虚实实的,恐怕也是把德王当做安王的踏脚石。   德王母家也十分显赫,母亲是贵妃,外祖父曾督五军营戎务,又任都指挥使,也是个危险的货色,萧弄的存在已经让老东西很不爽了,怎么可能对德王满意。   他从前那么捧着德王,德王做什么都兜着,恐怕就是在等德王再犯个弥天大错,交给安王解决。   待到那时候……恐怕也是老皇帝对他和萧弄出手的时候。   钟宴笙想到这里,不由揪紧了萧弄的袖口:“哥哥,你最近还有头疼吗?”   萧弄停顿了下,微微笑了笑:“没有。”   钟宴笙感觉他好像没说实话,伸手过去抓住他微凉的大手,认真道:“不舒服的话,要告诉我。”   虽然他很怕疼,不过他不介意喂血给萧弄喝的。   萧弄看出他的意图,笑着漫不经心捏捏他的手指:“小小年纪,操心这么多。”   钟宴笙悄咪咪踢他一脚,望向养心殿的方向:“我过来的时候,老东西咳喘的老毛病又犯了,现在应当已经服下乌香丸了。”   等发现乌香丸不那么管用了的时候,不知道老皇帝是会选择不要命地多吃几丸,还是就那么耗着呢?   钟宴笙以往不太喜欢秋天,秋雨连绵,阴冷冷的,他一不注意就容易生病,要卧床好几日。   不过今年的秋日真不错。   他没有生病,老皇帝咳喘的老毛病却发作。   真是佛祖保佑。   如同钟宴笙的猜想,老皇帝服下乌香丸后,并不如往日那般迅速起效。   乌香丸的损害老皇帝自然清楚,所以他从不多吃,服用了一年,药效也的确在不断减弱,瘾却越来越重了。   见老皇帝盯着药瓶,田喜哎哟了声,低声劝道:“陛下,乌香丸药性甚猛,用得多了,您的身子恐怕遭不住,您龙体贵重,可千万不能如此折损,奴婢给您唤太医来吧?”   骨子里像是有蚂蚁在爬,肌肉和骨头都在发疼,咳喘没有得到太大的愈疗,咳一下身子骨都要散架了般,不仅是身体的折磨,精神也格外煎熬。   老皇帝淌着汗,无比烦躁,勉强熬着那股发作的瘾,隔了许久才开口,苍老的嗓音沙哑:“晚上再传唤。”   太医跟养心殿里的死士和宫人不一样,不是知根知底在眼皮子底下培养的。   御医看诊,都是七八个一起,留下脉案,若是食用乌香丸被看出来,记下来传出去,给都察院的御史们知道,那群御史怕是都要疯了。   言官的嘴跟刀子似的,谁都敢捅,还以死谏为荣。   流言可畏,可撼动人心——就如萧弄分明是驻守边关抵御外敌之人,但稍稍扭曲一下风声,那群言官不就天天急吼吼地弹劾来弹劾去么?   寻常人是很难扛过的,萧弄倒是个例外,他丝毫不在乎旁人是怎么看他的,跟御史对骂多年,脸皮愈发精进了。   但老皇帝不一样。   当年他登基之时,那群言官就为康文太子上书,要求彻查康文太子病案,聒噪得很,什么都敢说,话里话外,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得位不正,残杀太子。   杀了一批又一批,越杀越按不住。   老皇帝沉着脸,脸皮狠狠抽搐了一下。   要想让那群人闭嘴,乌香丸之事就绝不能泄露出去。   隔日一早,钟宴笙醒来的时候,就听冯吉道:“昨儿夜里陛下传唤了太医院,似乎是病情加重了,今儿个一早德王又来献孝心了。”   钟宴笙还发着困,慢吞吞地哦了声。   果然,老皇帝也怕给自己吃死了,不敢多吃。   被冯吉伺候着洗了把脸刷了牙,钟宴笙坐到饭桌前,胃里泛酸。   宫里的饭菜真的很不合他胃口。   “小殿下尝尝,光禄寺今日的膳食好像与往日不太一样呢。”   京城有四大名实相违的不靠谱,便是“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尤其光禄寺,出了名的难吃。   钟宴笙不太报希望,眼一闭,想着能填饱肚子不饿死就行,尝了一口,动作顿了顿,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今日送来的早膳很合他胃口,与以往的全然不同。   很像……很像他在王府吃过的。   钟宴笙陡然想起,他前几日跟萧弄抱怨了宫里的饭菜难吃,萧弄只是点了点头,让他再忍几日就好了。   他还以为萧弄的意思是再挨一段时日,把老皇帝弄死了,接他回王府吃好吃的。   原来萧弄是默不作声地安排了人,进光禄寺给他弄吃的吗?   钟宴笙心底暖暖的,难得多吃了点,回宫后用了头一顿饱饭,吃完心情颇好,捧着腮坐在窗前,观察着养心殿的进一步情况。   老皇帝一日连诏了三次太医,灌了四五碗苦药,才勉强将咳喘之疾压下去。   咳喘的老毛病是压住了,乌香丸的瘾却发作得比以往都要厉害,老皇帝的状况不好反坏,萎靡而乏力,精神时常恍惚。   听说了老皇帝的状况,德王安王景王便时时进宫,做病床前的孝子。   钟宴笙也跟着穿着康文太子喜欢的素色,跑去养心殿凑热闹瞎晃悠。   不知是不是长期食用乌香丸,老皇帝有些畏光,哪怕是白日,屋里的窗帘也是挑下大半的,寝殿里昏昏暗暗的,钟宴笙的脸庞又格外雪白,无声出现时,就像一抹阴魂不散的幽魂。   老皇帝瞳孔骤缩,发着寒战,满头大汗,脑子里高度紧绷,在看清钟宴笙的脸那一瞬,情绪异常的暴怒起来:“滚出去!”   这是老皇帝第一次褪下伪善的面孔,对钟宴笙爆发出情绪。   服食乌香丸久了,若是发了瘾,便会是这般,易怒发抖寒战……全对上了。   看来老皇帝的情况真的很不好。   钟宴笙心里大喜,面上惶惶,很委屈似的又退了出去。   同样大喜的还有德王,前几日老皇帝让他给钟宴笙挑个温善知礼的世家女,他简直快气疯了,现在见钟宴笙被呵斥离开,觉得钟宴笙八成已经失了宠,心里喜滋滋的:“父皇,儿臣又为您寻了新的药方,明日就给您送来,对了,世子的亲事……”   见他这么没脑子,裴泓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连惯来低调沉默的安王也诧异地偏了下头。   果不其然,下一刻,老皇帝就黑着脸,将田喜递过来滚烫的药茶往德王脸上一泼:“滚!”   裴泓实在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老皇帝冷冷看向他:“你也滚。”   钟宴笙还没走出养心殿呢,就看到德王满头满脸湿漉漉的,阴沉着脸从屋里跨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满身风流摇着扇子的裴泓。   低声下气地讨好了老皇帝这许多日,就没得过个好脸,还当着两个看不起的兄弟,以及田喜那个死太监的面被泼了一脸滚热的热茶,德王只觉大失面子,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难得没停留下脚步挑衅钟宴笙,一甩袖走了。   钟宴笙好奇问:“发生什么了?”   裴泓无所谓地耸耸肩:“他作死,我跟着笑了一下,就被一起赶出来了。”   钟宴笙心想那你也挺作死的,不过他对上次绊倒裴泓还有点点内疚,因此没有把话说出来,又瞅了两眼寝房的方向:“陛下的状况如何?”   他都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呢,就被赶出来了,老东西犯病的时候还挺敏感的。   裴泓左右看看,当着一群盯着他们的侍卫的面,低下头来,凑近钟宴笙小声说:“我觉着他半只脚快跨进棺材里了。”   钟宴笙:“……”   景王殿下还真是什么都敢说,比他还敢说。   不过看起来老皇帝的情况的确很不好,把他、德王和景王都赶出来了,指不定是要跟安王说什么呢。   这老东西的确很重视安王的样子。   钟宴笙持续观察情况,第二日又换了身更雪白的衣衫,溜溜达达往养心殿去。   没想到居然碰到了来献药的德王。   德王脾气易燥易怒的,这样的人,都十分好面子,昨日才被老皇帝呵斥泼茶叫滚,今日居然还能拉得下脸又进宫来……   钟宴笙感觉稀奇极了,除了是那个神秘的幕僚指使之外,他想不出其他的缘由。   德王看见钟宴笙,也是一顿,随即朝着他露出个森然的冷笑:“你的好日子不长了。”   换以前钟宴笙可能会有点怯怯,但现在他只感到莫名其妙:“喔。”   然后就毫不在意地略过了德王,先一步跨进了殿门。   德王气得脸瞬间黑了一半,一口气哽在胸口,差点咽不下去。   今日老皇帝的状况更差了,但距离上一次服用乌香丸,才过了短短两日,无论是老皇帝还是田喜,都不敢冒险用。   他的神思愈发恍惚了,钟宴笙一身雪白的一进门,举手投足与印象里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的完全重合。   不出所料,钟宴笙刚跨进门,又被轰了出去。   钟宴笙很满意地回了明晖殿。   第三日,钟宴笙又积极地爬起来,去养心殿看望老皇帝。   比读书时还积极,他读书都不会起这么早。   养心殿里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太医又开了许多方子,老皇帝正准备服药。   这些日子德王四处寻名医,找来一堆方子献上来,老皇帝都没怎么搭理过。   德王被拒绝了许多次,还是孜孜不倦地带着自己的药方和药送来,哀哀切切的:“父皇,您如此状况,儿臣实在忧心,宫里太医固步自封,这药儿臣已经先试过了,您不妨试试儿臣请来的神医开的药罢。”   被当着面的骂医术不精,几个太医候在旁边,敢怒不敢言。   钟宴笙跨进来时,老皇帝已经没力气抬头了,咳喘、疼痛以及对乌香丸的瘾,让这个老人看起来愈发枯瘦如柴,全然没有以往的威仪,躺在床上死气沉沉,宛如一具干尸。   被德王在耳边念叨了这么久,老皇帝终是有点烦了,沙哑地开了口:“验药。”   德王眼睛一亮,立刻示意身后的侍从把药盅打开:“本王以身验药!”   老皇帝深深耷拉下来的眼皮看了他一眼。   药盅打开的瞬间,不知道是不是跟萧弄厮混久了,钟宴笙也沾上了他的狗鼻子,很敏感地嗅到了一缕熟悉的甜腻气味。   他迟疑着看向德王带来的药盅。   烟气袅袅弥散,仿佛是从那碗药里散发出来的。   ……不会吧?   药盅里有乌香?!   老皇帝也嗅到了,原本浑浊的眼珠瞬间清明过来,德王浑然不知,抿了一口药,就喜滋滋地将药盅端向老皇帝:“父皇,您试试,这药有镇痛止咳之效……”   老皇帝骤然一劈手,将那盅药打翻,眼神极度恐怖。   田喜瞬间领悟,脸色一沉:“药里有毒!来人——德王预谋不轨,将他拿下!”   德王瞬间懵了,被侍卫冲上来擒住时方才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拼命挣扎,声音都劈了:“毒?怎么可能有毒,本王都亲自试药了……父皇,父皇冤枉,儿臣怎敢下毒,太医、太医就在这里,让他们验一下啊!父皇、父皇冤枉啊!”   老皇帝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胸口剧烈起伏着,一眼也没有看德王,阴着脸色:“带下去。”   钟宴笙震愕地看着德王被蒙住嘴从面前拖下去,缓缓看向洒在床边的那盅药。   德王应当不至于蠢到当众给老皇帝下毒,触动老皇帝神经的,应当是药房里的乌香。   老皇帝对乌香敏感,德王往药里加乌香,简直就是在故意挑衅君威——不论德王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是真的不知情还是知情。   药里面有乌香,老皇帝更不可能让太医查了。   不过钟宴笙觉得,就算药里没有毒,德王这碗药也是心怀不轨的。   那日德王被当众泼了茶水回去,怒不可遏的,八成逼宫的心都有了,就他那个放火烧山的冲动性格,居然能忍着在第二天又神色如常地来见老皇帝,应当是被府里的幕僚稳住了。   否则他都被老皇帝当众不给面子了,哪还会天天凑过来吃冷脸。   钟宴笙顺着一想,不难猜到幕僚是怎么稳住德王的——老东西没几日好活了,再忍一下。   那以德王的耐心,肯定忍不了。   幕僚应当就会顺势献计——那就让老东西加快点速度躺棺材。   这药方极有可能是那个所谓的幕僚献给德王的,德王敢喝证明没毒,顶多就是跟老皇帝现在喝的药药性相冲。   就是不清楚,那个所谓的幕僚是否知晓老皇帝服用乌香丸的事。   具体的情况也无从猜测,总之,德王被他坑惨了。   钟宴笙眼瞅着德王被押下去,也不想再在养心殿里停留,趁着一时混乱,几个太医争先恐后给老皇帝诊着脉,悄悄退了出去,回到明晖殿,准备写信通知萧弄这个好消息。   德王就是没有下毒,也会被坐实下毒了,结合他以往干的那些事,几乎没什么翻盘的机会了。   老皇帝给安王铺路倒是铺得煞费苦心。   虽然萧弄自己就有人手,说不定已经收到德王的消息了,但钟宴笙还是迫不及待想亲自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匆匆将在养心殿的见闻写好了,又猛地想起,这些天一直盯着养心殿,他都忘记萧弄的隐疾了。   惭愧之下,他顺便也给楼清棠修书一封,先乖巧地向楼清棠问了好,询问了下查蛊毒的进展,最后才非常含蓄地说了说萧弄疑似不举的情况,问楼清棠要了个壮阳的药方。   这几天光禄寺送来的膳食都很合他的口味。   哥哥心疼他,他也心疼哥哥!   写完信,钟宴笙等墨迹干了,将两封信仔细封好,把霍双叫过来,递去两封信。   霍双这些日子给钟宴笙和萧弄传信都传麻木了,习以为常地接过信:“属下明白。”   等霍双都要跨出门槛了,钟宴笙才想起来叫住他:“第一封是传给王府的,第二封是传给楼大夫的,别搞错了。”   萧弄那么要面子,可不能给他发现他偷偷向楼清棠询问这个,给他发现了,铁定没他好果子吃。   哥哥……学得很快,手指还很长,光用手指就能折腾死他了。   霍双低头瞅瞅手里的两封信:“是。”   钟宴笙安心地坐了回去。   霍双还是很靠谱的,比云成、萧闻澜和楼清棠都靠谱,可以放心信任。   作者有话说:   瞎弄:)   猜猜会不会又有人信任破产(x)   注: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万历野获编》   明朝光禄寺的膳食出了名的难吃,皇帝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吃,刚好太监们没有什么其他的世俗欲望,很多喜欢钻研美食,后期皇帝就吃太监这边的饭菜了,改善了下伙食( 第七十九章   前几日霍双才故意在老皇帝面前暴露, 让老皇帝揪了两个倒霉鬼拉去凌迟,现在在老皇帝那边演的是“疑心自己被发现,惶惑不安”的戏本, 隔了一个时辰, 才摆脱了盯着他的人, 到了以往传递密信的地点。   没想到今日的接手人居然是展戎。   霍双与定王府往来,负责传递消息的中间人都是展戎。   虽然俩人两看相厌, 不怎么对付,但介于主子的关系,也只能捏着鼻子谨慎共事。   不过成功向养心殿插进暗桩之后, 展戎就很少亲自过来了。   霍双也很少再亲自来传信, 但今日钟宴笙很郑重的样子, 还是两封信, 他就亲自来了。   俩人大眼瞪小眼了下,展戎才抱着手,不阴不阳哼了声:“主子让我进宫看看小殿下的情况, 你瞪我做什么,不想干活就别亲自过来啊。”   霍双木着脸掏出两封信:“第一封信交给定王,第二封信传给楼大夫。”   回来之后, 钟宴笙跟萧弄几乎天天写信,传来传去的, 展戎都习以为常了,随意“哦”了声, 接过信, 朝着明晖殿的方向看了眼:“小殿下这几日心情如何?殿下安排的厨子小殿下还满意么?”   钟宴笙这几天都挺高兴的。   天天跑养心殿去看热闹, 反正老皇帝自顾不暇, 也管不着他。   加之饭菜没那么难吃了, 伙食好了,脸色都红润不少。   霍双虽然很不喜欢展戎的性子,但还不至于连这个都不回答:“尚可。”   “啧,什么叫尚可,话都不会说。”   霍双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被展戎激怒了,面色冷然,一板一眼地提醒:“第一封是递交给定王的,第二封是给楼大夫的,不要弄错……”   说多少遍了,展戎把两封信囫囵塞进怀里:“屁话真多,啰唆。走了。”   待出了宫,回到定王府,展戎把两封叠在一起的信掏出来,才发现信封上都是空白的。   以防万一嘛,防止有人偷看,没写字也正常。   但是哪封是给主子,哪封是给楼大夫的来着?   霍双那个闷葫芦,也不说清楚点。   展戎踌躇了一下,又不敢擅自拆信查看,为了避免送错信,跨进萧弄的院子时,干脆将两封信一起递了进去:“主子,有小公子的信。”   给楼大夫的信,让主子看到了想必也没关系。   有什么不能看的嘛,都是一家人。   宫里关于德王的信报,早就如雪花般飞来了,萧弄已经看过了,正披着身宝蓝色的袍子,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上,一只手无聊地提着马鞭,随意轻甩着。   听到展戎的回禀,才抬眸扫过来,多了分认真:“拿过来。”   廊下的大猫甩着尾巴,眼神炯炯地盯着那条马鞭,灰蓝色的兽瞳追随着马鞭飞扬的轨迹,发出低低的呜鸣声,骤然扑上去追逐着鞭子,玩得兴致勃勃。   展戎把信递上去,站在旁边,看踏雪飞扑来飞扑去,捞着大爪子抓马鞭,心里羡慕极了。   什么时候,踏雪才愿意跟他一起蹴鞠呢。   萧弄靠在柱子上,单手拆开信,熟悉的字迹一映入眼帘,嘴角便不自觉地噙了淡淡笑意,逐字逐句看下去。   然后笑意慢慢消失。   变得面无表情。   最后眉梢轻轻挑了下,神色显得古怪,像是想笑,又像是气极了。   展戎惊惶:“?”   以往主子看小殿下的信,不都看得很高兴,哪怕上一瞬还在发火,下一刻也会露出笑容,这是怎么了?   哦对了,有封信是交给楼清棠的。   展戎揣测着莫不是小殿下生病了,想偷偷越过主子找楼大夫,才叫主子生气了,嘴上小心补充:“主子,有一封信是小公子要传给楼大夫的。”   萧弄看完信里最后一段,火大得差点把信纸揉成一团,嗅到上面还沾着的一点幽微兰香,才停顿了一下,将信纸重新抻直,抚平褶皱:“哦。”   疑似隐疾,力不从心,阳而不举是吧。   萧弄心里都要气笑了。   钟宴笙,等着的。   下次他非得叫那小家伙亲口把这封信读给他听不可。   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个时节的小雨绵绵密密,凉浸浸的,若是在雨里走一圈,能从骨头缝里泛出冷意来。   钟宴笙突然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觉得应当是吹凉风了,噔噔噔跑到窗边关好窗户,从窗缝里见霍双冒着雨回来了,边吩咐冯吉拿碗姜汤来,边随口问:“信都传出去了吗?”   展戎再不着调,不至于弄错吧。   霍双不放心了一瞬,才点点头:“回殿下,已经传出宫了。”   霍双做事靠谱,钟宴笙放下心来,悠闲地捧着腮听窗外的雨声。   这个秋日真是好事成双呀。   德王意图向陛下下毒,被擒下关入诏狱,是当着许多名太医的面发生的事,人多嘴也杂,再加之有心看热闹的人不少,老皇帝想压都压不下。   上午发生的事,晚上已经传遍了,震惊了所有朝臣。   怎么有人敢在皇帝的地盘、当着七八名太医的面干这种事啊?   可是一想到干这事的,是一贯眼睛长在头顶上、骄纵傲慢的德王殿下,又觉得……是德王能干出来的事。   但这也太离谱了,他怎么敢的?   百官的脑子里一会儿百思不得其解,一会儿又觉得好像能理解。   奉诏入京这两年,德王干的破事可不少。   私宴大臣,擅闯宫廷,当朝踹打弹劾自己的御史,据说还参与贩售私盐,只是未见实据,连私德也有问题,染指弟弟的未婚妻,事发后太常寺卿一口气没上来,差点两腿一蹬。   与他的封号“德”可半点关系也没有。   这么多破事,陛下居然还忍着,不断给德王擦屁股,俨然是要将他当做继承人培养的样子,御史们都气疯了,这两年弹劾德王的奏章,快赶上弹劾萧弄的多了。   不过在寻回那位据说是十一皇子的小殿下后,陛下对德王的态度就冷淡了许多,这些日子德王殷切地讨好陛下,也没得过好脸。   这位德王殿下也是从小到大被娇纵坏了,怕是见陛下日渐力衰,又不再偏袒自己,恶向胆边生,做出这种事,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大臣们大多不喜欢德王,见德王终于翻了船,心里大多喜大于惊,纷纷等着看热闹。   不过让大伙儿略微失望的是,德王骨头还挺硬,虽然自小被惯大,心高气傲又目空一切,不过他脑子还没蠢到会真的承认自己药里有问题的,被关在阴寒的诏狱里一晚上,硬是没有松口,有点力气就叫嚣着要见陛下澄清冤情。   毕竟他的确没有真的下毒——就算太医检查了药渣,顶多也就发现药性相冲,会对老皇帝身子有损,他不通药理,不懂也很正常,把府里的药师推出去顶罪就是了。   想必老皇帝只是一时气急了。   念及从前老皇帝对自己的包容疼爱,德王心里还残存着点希望。   但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当晚,锦衣卫就去了德王府,带走了德王妃、德王世子以及府里的幕僚,德王府的一众只知道德王被抓进了诏狱,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了,人心并不齐,稍微上点刑,便交代了。   于是隔日,德王如愿以偿地被带去见到了老皇帝。   德王被押上来的时候,钟宴笙也在养心殿看热闹,今天老皇帝像是被德王气清醒了点,没有把他赶出去,反而留他在书房里。   和以往的亲昵之态不同,他这次没被叫去坐在老皇帝身边,而是站在下面的。   站了会儿,钟宴笙的小腿酸酸的,有点后悔没在屋里多睡会儿就过来了。   就在这时,德王被押上来了。   在诏狱里待了一晚,曾经高高在上的亲王发冠也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头发散乱满身狼狈,容色憔悴,看到钟宴笙,也没了以往的不屑高傲之态,只急着扑向老皇帝的书案前,开口就喊冤:“父皇!父皇您明察秋毫,儿臣当真不知道,若是药里有毒儿臣怎敢以身涉险……”   老皇帝被田喜扶起来,慢慢走到了德王身边。   昨日绵密的细雨持续到现在也还没停,跪在地上地板冷渗透渗的,天色太阴,德王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膝盖骨头缝里也在发冷,话音就不由顿住了,嗫嚅着又叫了声:“父皇?”   “啪”地一声,德王脸上一痛,被扇得偏过了头。   那一声太响亮,钟宴笙吓了一跳,不由往后退了退,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抿着唇没发声。   德王被扇得蒙了会儿,脑子里嗡嗡的,一股寒气窜上后背,当即就明白了。   就算他咬死了不开口,府里那群幕僚也会开口,那群人不过就是群因利而来的食客,有几个是真心奉他为主的?   为了保自己,恐怕有不少人都会出卖他。   父皇知道他在药里动的手脚了。   他脑子里嗡嗡的,腿登时一软,声音也没了底气:“父皇……”   老皇帝背着手,冷冷开口问:“给你药方的人是谁。”   除了不好掌握的萧弄,老皇帝对每个人都了若指掌,清楚他们身边多了谁,两个月前,德王身边突然出现的幕僚,他自然也知道。   德王讷讷道:“儿臣……儿臣也不知道,他自称囚澜先生,从未露过面。”   钟宴笙眨眨眼,心里记下这个名字,等着回去跟萧弄说。   押着德王的锦衣卫随之低头禀报:“回陛下,昨日抓来的人里,没有这号人物。”   老皇帝望着德王,目光里逐渐透露出不加掩饰的嫌恶之色:“废物。”   被人利用了都不清楚利用自己的人是谁。   德王心惊胆战,在一丝微弱的希望与忧怖促使之下,哭着辩驳起来:“儿臣只是被那些幕僚拾掇怂恿,当真没有给您下毒,药方、药方是那个囚澜先生给的,儿臣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父皇明察,明察啊!”   田喜扶着老皇帝,听到德王这一开口,无声摇了摇头。   不开口辩驳还好,这一开口,可不就板上钉钉,再无机会了。   任凭德王如何哭啼着喊叫,老皇帝也只是淡淡看着他,枯瘦的脸上没有了以往的仁慈之色,显露出阴鸷的底色,全然没有一丝以往的舐犊情深之态。   德王哭着哭着,在老皇帝淡漠的视线下,逐渐明白了什么,嘴唇微微发抖:“您……您要弃了我吗?”   老皇帝移开视线,低低咳嗽着,摆了下手:“带下去。”   德王浑身发冷,知道自己这一被拖下去就完了,恐怕再无翻身之地,拼命挣扎着,热血涌上脑子,口不择言起来:“陛下!陛下!我都知道,您这些年对儿臣所谓宠爱,都是假的!”   锦衣卫心里狂跳,拖着他就想赶紧下去,哪知道德王这会儿力道极为惊人,两个人都没能立即把他拖下去。   德王死死抓着门槛叫喊着,骤然望向钟宴笙,拔高了声音,脸上隐显癫狂之色:“您以为我不知道您把他当做谁吗?这些年您对我多好,我就有多害怕,我一想到大哥的下场,我就害怕啊!所以我做了那么多,我要自保!”   “您逼死了您的大儿子,现在又要杀了您的另一个儿子吗!您就不怕您百年之后,一个为您送行的都没有吗……”   最后的声音已经接近嘶吼了,两个锦衣卫快吓死了,用力一拽,德王的两只手腕登时咔了一下,软软地垂下去,没了挣扎的力气,像是生生被拽得脱臼。   钟宴笙被德王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听到他还在狂乱地大叫:“你也一样!你跟我跟他也都会一样!”   声音渐渐远了,钟宴笙没想到来看戏,会看到这么一场戏,心跳还急促着,就察觉到老皇帝阴冷的视线转到了他身上。   钟宴笙被他盯得后背止不住发毛,表情看上去像是吓傻了,惶惶地问:“陛下,德王殿下是不是……疯了?”   老皇帝背着光,表情在昏暗中很模糊,让钟宴笙想起了一些志怪传奇里的鬼精,后背不由冒出了汗。   老皇帝不会是被德王刺激到了,准备跟他摊牌要对他下手了吧?   片刻之后,老皇帝像是确认了钟宴笙脸上的惶恐不是作假。   他那张脸格外有欺骗性,轮廓柔和,尚带着一分少年人的稚拙,眸子清亮明净,望着人时宛如林中小鹿,一眼就能望到底,似一池子清透的春水。   更似一张可以随意涂抹的白纸。   当年宫变之后,关于先太子的事迹,几乎都被抹除了,以淮安侯的性格是不会告诉钟宴笙那些事的,发现钟宴笙后,他又被带进了宫,庄妃也死了,他没有接触到那些往事的机会。   “……下去吧。”老皇帝又剧烈地咳喘起来,语含警告,“莫要多问。”   钟宴笙装作蒙蒙地点点脑袋,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田喜轻抚了抚老皇帝的背,没有随意发表自己的观点:“陛下,您喝点茶,顺顺气。”   老皇帝被他扶着坐下,嗓音沙哑:“田喜,你觉得当如何处置德王?”   田喜心知肚明,眼下比德王更重要的,是找出指使他下药的那个“囚澜先生”。   知道老皇帝在服用乌香丸的人不多,尤其是知晓那个乌丸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更是只有田喜一人,那个囚澜先生却似乎知晓情况,让德王送来那么一碗汤药。   田喜起初是怀疑钟宴笙的,但他直觉那位小殿下不会这么做。   另一位当时也在屋里的……是景王,可是景王并未看到陛下用的是什么药,乌香那般贵重,又被太祖下过禁令,就算是放在眼前,绝大多数人也不认识。   到底会是谁呢?   脑子里冒过许多念头,但也只是转念之间,田喜知道,德王的确没有下毒,但也不是清清白白的,低着脑袋谨慎道:“德王言语冲撞陛下,实乃大罪。”   听到田喜这么说,老皇帝突然发出道奇怪的笑声:“田喜,你是朕唯一留在身边的老物件了,朕还记得,当年你到朕身边,就是这么个性子,如今老了,还是这样啊。”   “老物件”这个形容词古怪得很,田喜一时后背也冒了点汗,嘴上惭愧:“奴婢自小愚笨,都是陛下不嫌弃。”   “你老了还是这么副性子。”老皇帝看上去也不像是要为难他的样子,叹了口气,“朕老了,却好像变得心慈手软了。”   田喜从前还能摸懂一点老皇帝的心思,这会儿却是摸不透了,试探着问:“您是想?”   老皇帝熬了会儿身上的病痛与药瘾带来的折磨,才吐出两个字:“先将德王关押诏狱。彻查。”   钟宴笙一回到明晖殿,就把囚澜先生消息递了出去。   这个所谓的囚澜先生,就算不是安王,也得摸清楚来路。   不是安王的人也得是。   安王是老皇帝看中的继承人,不能留。   老皇帝肯定也在查那个幕僚,他能忍受底下的人互相算计,但忍受不了算计到他头上,挑衅他的权威。   毕竟一个暮年浑身病痛的帝王,发现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掌握不住手底下的人了,势必是会被激怒的,因为越到这个时候,他越害怕被人凌驾头顶,失去权力。   他已非壮年,垂垂老矣。   不过钟宴笙想归想,却没有把这些想法写在信里,只是一五一十地向萧弄描述了德王在老皇帝面前发的疯。   萧弄好像对把他带坏了格外自责,上次他说想扎老皇帝的小人,被萧弄抱到桌子上端端正正坐着,严肃地教育了半天,总结了一下意思就是:“扎小人交给我来做就行,你在旁边看着。”   只是变坏了又怎么样呢。   他不想被总是被萧弄抱着跨过泥潭,成为他的负累,更想拉着他的手跟他一起蹚过去。   哥哥希望他干干净净的,不要被那些世俗的事沾染到。   钟宴笙就在他面前乖乖的。   反正他就算不说,萧弄也会想到去做的。   钟宴笙这封信到了很快递到了定王府。   萧弄看完,仔细抚平信上褶皱,归进匣子里放好,头也不抬地吩咐:“王伯,可以放消息了。”   这个所谓的囚澜先生从未显露出过踪迹,不过捏一点假线索引向安王还是可以做到的。   王伯无声弯了弯腰,退出去传令。   与萧弄循着庄妃的线索去查钟宴笙,一路一直被老皇帝压制,先一步抹除线索那次相反,这次萧弄掌握着主动权,一个个钩子抛出去给锦衣卫。   番子查了两日,查到了一点线索,呈到了老皇帝的案上。   安王。   与此同时,都察院的御史们也炸开了锅,几十个御史集结着跪到了养心殿外,求见圣上,言辞慷慨激昂,要陛下处置德王安王,一群人在那念念叨叨的,赶也赶不走,打又打不跑,拔出刀来还敢往上撞,一个个的文人骨气不怕死。   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老皇帝案上堆着德王的口供,旁边放着锦衣卫探来的关于安王的情报,外面一群御史呼天喊地,嗡嗡嗡的闹个不停,老人抓着奏章的枯瘦手背青筋隐隐,浑浊的眼底冒出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呼吸愈来愈紧促。   田喜见势不对,想要叫锦衣卫来将那群御史全部拖走。   就听老皇帝忽然重重咳了一声,咳出一口血,砰地倒了下去。   这几日太医们都值守在养心殿,灌了老皇帝好几日苦药不见成效,还在琢磨着如何诊治呢,听到老皇帝晕倒了,全吓了个半死,呼天抢地地冲到书房,霎时之间,整个养心殿一片兵荒马乱,连田喜的脑子也隐隐作痛。   钟宴笙在外面溜达了几圈,津津有味地听御史们骂了半天,又凑到养心殿门口看了会儿热闹,不多会儿就见到那十来个太医被赶了出来。   钟宴笙还想再凑进去看看老皇帝,也被挡了下来。   养心殿又被清空了。   周遭终于静下来,老皇帝满眼血丝地睁开眼,声音含含混混:“乌香……”   田喜苦着脸:“陛下,那乌香药性猛烈,您原先乌香半月吃一枚,就是怕有瘾,如今才不到十日,就吃两枚,恐怕身子受不住……”   他却不知,因为真假混合,老皇帝上次吃的并非乌香,算到今日,已经快将近小一月没再吃了,神思被药瘾和病痛双重折磨着,早就接近崩溃边缘,要熬不住了。   老皇帝的脸色泛着股恐怖的青黑色,眼神直勾勾的:“乌香丸。”   田喜当即不敢再劝,从暗格里取出乌香丸,手抖了一下,倒出了两枚,还没放回去,手上一空,老皇帝竟是抓过了那两枚乌丸,都不要温水送服,就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田喜都来不及阻止,连忙又把温水送过来,侍候着老皇帝喝下。   片刻之后,老皇帝急促的呼吸缓缓放平,布满冷汗的脸皮松弛下来,死气沉沉的脸上生出奇异的潮红,眼神涣散。   多日的百爪挠心终于得到缓解,寝房里静默良久,老皇帝的精力重新振作起来,闭着眼问:“都还跪着?”   问的是那群御史。   “是,”田喜低声道,“安王的消息不知怎么走漏出去了,都在说德王谋反之心昭昭,安王陷害手足同胞,要您处置德王与安王殿下。”   老皇帝睁开眼,瞳眸如两缕幽冷的火焰,冷冷一笑:“朕登基时他们架着朕,为康文鸣不平,太子逼宫,他们也架着朕,要朕还太子一个清白,如今他们又来架着朕,杀也杀不完,砍也砍不尽。”   田喜后背发凉,不敢说话。   “传朕诏令。”老皇帝沙哑道,“将德王贬为庶人,押往凤阳圈禁。”   田喜愣了一下,有些出乎意料。   老皇帝看他一眼:“怎么,觉得朕变了?”   田喜露出个夸张的笑:“陛下仁慈。”   比起年轻时候,的确是心慈手软了无数倍。   “德王那日骂朕,舐犊之心皆是虚假,很伤朕的心。”   老皇帝叹了口气:“朕当真没有舐犊之心吗?朕对他与羲儿的宠爱,可都是真的。”   田喜刚生出几分同情悲悯,又听老皇帝道:“若是从前,杀便杀了,不过朕老了,总不能叫自己无后而终。”   田喜挤出个勉强的笑容:“陛下真会开玩笑。”   老皇帝也露出个古怪的笑,眼神仍是阴嗖嗖的,并无半点慈祥之意,更显扭曲怪异:“况且,不用他们。”   那个荏弱的孩子,风清月明如同他的父亲,又似康文那缕几十年不散的鬼影。   岂不比谁都更适合当做陪葬品?   作者有话说:   霍双老老实人了,怎么会弄错呢,没想到吧,大聪明是另一个! 第八十章   就在老皇帝发出对德王处置的诏令之后不久, 隐藏在暗处中的“囚澜先生”踪迹显露,在逃遁出京的路上,锦衣卫抓住线索, 提前截住了马车。   驾马车的马夫只是车行里雇佣来的, 被锦衣卫的阵仗直接吓晕了过去, 带队的锦衣卫指挥使谨慎地掀开马车帘子时,却只见轿中的人软倒在座上, 当胸插着一把匕首,淌了一地的血,早就没了气息。   也不知道是不畏死自尽的死士, 还是被人灭了口。   尸首被带回京后, 有负责盯视几个亲王的番子站出来, 指认曾在安王府见过此人。   本来安王只是有嫌疑, 这一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   御史们在养心殿外面跪了一天一夜,跪得口干舌燥,有几个年纪大的已经快要力竭, 终于等到了田喜出来,宣布了老皇帝对德王和安王的处置。   德王废为庶人,与妻儿一道发去凤阳, 幽禁皇陵。   安王贬回封地,若无传召, 终身不得再入京城。   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御史不由对望一眼。   人老了,似乎就会不免想得多, 不如年轻时刀枪不入, 心狠手黑。   若是当年的陛下, 面对意欲谋权篡位的皇子, 早早就会备下两杯鸩酒, 德王府和安王府也该起大火了。   终归这次德王没再被包庇,得到了勉强满意的结果,嗡嗡嗡了两天的御史们这才稍微满意,彼此搀扶着先回去养精蓄锐,等着下次再来。   人三三两两离开的时候,两个老御史一抬头,又看见了站在殿门边,静静望着他们的“十一皇子”。   神清骨秀,风姿毓秀,宛如故人。   两个老御史不由朝着那边迈了一步,话已经滚到喉咙边了,又咽了回去,抬手一揖。   少年歪头看看他们,也对着他们揖了揖手。   御史三三两两散去,钟宴笙已经两天没能接近老皇帝的寝房了,察觉到身边的盯视也愈发紧密,心里隐隐冒出个预感。   处理了德王和安王,老皇帝的目光是不是转到他和萧弄身上,准备处理他们了?   虽然冒出了预感,不过钟宴笙表面上还是一切如常,每日假装献完孝心,就转头回了明晖殿。   安王一向低调透明,陡然间做出这种事,让百官大吃一惊,不过对于德王的下场,倒是不少人拍手称快,尤其是当初被当朝踹打的几个御史。   贵妃已经被幽居起来了,德王母家急着想求见老皇帝,但都未得回应,打探到老皇帝对德王的处置,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更改,纷纷静默下来。   自事发之后,德王已经被关在诏狱许多日了,身上再无亲王体面,脏脏乱乱的,那日见过老皇帝后,又发了两天疯,咒骂天咒骂地的。   听到田喜亲自来传令对自己的处置,德王脸色青白,骤然安静下来了,隔了好一会儿,居然对着看不起的阉人头一次低了下头,求他:“田喜公公……本王真的没有下毒……能不能求陛下再见本王一面?”   半点也没了当初目中无人、对田喜肆意无力的张狂模样了。   田喜带着一贯的笑容,温和地道:“罪人裴永,你已经不是亲王了,往后余生,便在皇陵安生度日吧。”   德王的脸色有了一瞬间的扭曲,半晌,吐出一句:“哈!幽禁凤阳……生不如死!还不如像杀了太子那样杀了我!”   田喜看他蓬头垢面,怜悯地叹了口气:“哎哟,您可别说这种话,陛下仁慈,允准你携带妻儿一同前去。今晚便要出发,最后几个时辰,您再好好儿看看京城吧。”   德王冷笑了声“仁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随即就坐下来不再说话,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命运,和以往的暴躁狂乱对比,安静得有几分诡异。   相比德王或癫狂或诡异的状态,安王就要显得平静多了,甚至没有试图见陛下一面解释辩驳。   田喜传完命令,回到宫里的时候,老皇帝正靠在榻上,熬着又一次的乌香瘾发作,闷闷咳喘。   “德王殿下想要在离去之前,再见您一面。”   虽然嘴上并未答应德王,但田喜还是将德王的请求报给了老皇帝。   老皇帝听完,似是感慨般,沙哑开口:“老五从前对你态度那般差,你竟还肯为他说话。”   田喜瞬间冷汗直流:“陛下,奴婢……”   不等田喜解释,老皇帝浑浊的双目转到田喜身上:“田喜,你知道朕当年为何独独留下了你吗?”   当年老皇帝登基之后,那些跟随着他走到皇位,知道他阴暗的秘密的人,除了田喜之外,都一个个被处理了。   老太监额头上冒出了汗:“因为……陛下仁慈。”   田喜吓得后背直发毛,老皇帝却不再说话,闭上了眼。   因为田喜不是最机灵的。   甚至懦弱胆小,谨慎过头,不敢做出格之事,所以才能跟在他身边,活到现在。   越胆小谨慎的人越不敢背叛。   就像德王,他那个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蠢笨儿子,表面上那般嚣张放肆,实则在面对他时,胆小又怯弱,连像太子那样反抗都不敢。   或许是因为十几岁时见到了太子的下场,德王对自己的父皇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因为田喜带话而产生的三分疑心被按回去,老皇帝眯着眼,想着德王那日在书房声嘶力竭的大吼,又想到当年被射杀在宫门前的太子,耷拉着的眼皮下精光与冷漠交织,半晌之后,竟然开了口:“带德王来见朕。”   这个冷血的帝王,到了暮年,竟然真的学会了心软?   田喜惊讶不已,低声应是,出去传令,叫人带德王过来。   回到室内时,外面又下起了雨,雷声隐隐,室内愈发显得昏蒙蒙的,阴暗而压抑。   老皇帝的呼吸声很沉很重,仿佛某种粘稠的东西糊在嗓子眼,要很费劲才能喘息:“德王已除,安王,也被朕赶回封地,只剩,定王。”   他不知道是在对田喜说话,还是自言自语,脸上浮现出一个奇异的表情:“朕,这两年精力不济,他们都以为,朕拿定王毫无办法。”   “但是定王的死穴就在宫中。”   田喜默不作声为老皇帝倒上一盏热茶。   “田喜,小殿下可睡下了?”   田喜低声道:“这两日天凉,小殿下有些受寒睡得早,两刻钟前,冯吉禀报,小殿下已经喝下药茶睡下了。”   老皇帝平淡地嗯了声:“去把小殿下带过来。”   “……是。”   大概是因为被钟宴笙嫌弃过脏爪子,下了雨后,踏雪就不喜欢去庭院玩了,趴在萧弄腿边,甩着蓬松的大尾巴,懒洋洋地打哈欠。   萧弄面前堆叠着雪花般的信报,随意翻了翻。   果不其然,“囚澜先生”抓到,锦衣卫便松懈下来,将人手都撤回去了。   展戎站在旁边,报告完最新的情况后,不解地问:“王爷,既然要用囚澜先生的线索吸引宫里的视线,为何要在今日把这个饵彻底抛出去?”   萧弄正想说话,喉间突然一阵发痒,别过头闷声咳嗽了几声,唇角溢出缕血迹。   老皇帝前些日子病得昏昏沉沉的,又连番受刺激,不是很清醒,他在宫里往来自如。   前两日大概是加大剂量用了乌香丸,老皇帝从病痛昏沉中醒过来,皇城的防护便愈发严密了。   再进宫就过于冒险,王伯真得吊死在房梁上。   这几天别说去明晖殿偷偷吸两口迢迢了,连消息传递都变得困难。   耳边鼓噪,胸口也极度发闷,脑袋隐隐作痛。   萧弄眼也不眨地将血迹抹去,不咸不淡道:“本王吸引老东西的视线,是在给裴永一个机会。”   展戎吓了一跳,都顾不上迷惑了,连忙递茶水上来:“主子,今夜雷雨交加,您的头疾……”   萧弄抬了抬手,打断他的话:“人都备好了?”   展戎只好咽下话:“都备齐了。”   “把本王的甲拿过来。”   萧弄的语气里多了丝低柔的冷酷:“今晚要变天。”   今秋比往年都要寒凉得多,地龙却还未烧起来。   钟宴笙怕冷得很,寝房里已经放了好几个炭盆,不过为了防止闷出问题,窗户总是开着条缝。   这两日明晖殿监视的视线越来越多了,连霍双也不好向宫外递消息了,钟宴笙存了丝警惕,没喝厨房送来的药茶,而是吃下了楼清棠给的风寒药。   吃了药身上有些发汗,他裹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听到外面的雷声,忽然惊醒,看到屋内漆黑一片,潇潇小雨已经下大了,噼里啪啦打着窗户。   因为德王安王的事,京城的气氛很紧张,风雨欲来,宫里也如黑云罩顶,气氛沉沉压着,暂时联系不到萧弄,钟宴笙心里不好的预感愈浓,见凉丝丝的雨被风吹进了屋子里,翻身下床想去关窗户。   走到窗前,感觉周遭有些过于安静了,钟宴笙顿了顿,抓紧了袖子里的匕首,小声朝外面叫:“冯吉?”   没有回应。   钟宴笙心里微沉,又喊了一声:“霍双?”   以往都守在屋外,随叫随到的霍双也没有回音。   钟宴笙心里一突,正想将窗户拉起来,一只手突然从漆黑的雨夜里探出,“砰”地重重地按住了窗户。   “轰隆”一声,远空滚雷炸响。   雨声越来越大,从阴寒的狱中走出来时,德王的身子都有些发抖。   看德王这副模样,几个跟在后面的锦衣卫眼底涌出几分轻蔑鄙夷。   一会儿见过陛下,这位曾经的德王殿下就要被赶出京城了。   所谓凤子龙孙便是这样?高高在上的亲王殿下,发起疯来,跟寻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如今还会被雷声吓得瑟瑟发抖,跟以往的模样大相径庭,真是狼狈又可怜。   宫门打开的时候,又是轰隆一声雷。   德王的发抖越来越严重,严重得一个锦衣卫担心他会就此发病咽气,责任会落到他们头上,忍不住凑过来查看德王的情况:“罪人裴永,你……”   他话音一滞。   德王那张蓬头垢面的脸上,居然不是恐惧,而是在癫狂兴奋地发抖,撞上那个锦衣卫的眼神,他嘴唇抖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字:“杀!”   那个锦衣卫还没吭声,脖子一痛,就砰地倒在了地上,血流了一趟,与地上脏污的雨水混成一片。   宫门前瞬间大乱。   养心殿内还是一片宁静,田喜下去传令了,老皇帝安稳地躺在榻上,朦胧地想。   德王的外祖父是个大隐患,等处理完德王,接下来就该处理德王的母家了。   屋外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陛下!不好了!”   老皇帝顿了顿,睁开眼。   “德王……反了!”   在锦衣卫都为了把那个隐藏在暗中的“囚澜先生”逮住而耗费精力的时候,德王那位曾督五军营戎务,如今任都指挥使外祖父不知何时暗中进了京,与狱中的德王通了气。   德王不甘于被贬为庶人罚去守皇陵一辈子,德王的母家更不能放弃他。   放弃了德王,老皇帝下一步就是要对他们动刀子。   先皇后的母家曾经何等辉煌,不也被连根拔起了?   一不做二不休,不管是为了德王,还是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   出乎老皇帝的意料,他印象里底色如田喜那般懦弱的德王,效仿当年的先太子,在宫门前反了。   像是又逼疯了一个儿子。   脱轨,混乱,力不从心,事情仿佛开始不受掌握。   老皇帝愕然了一瞬,脸色瞬间沉下来,抓起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一群废物!”   跪在下面的锦衣卫指挥使被砸了一脸,也不敢吭声,垂首说明详情:“方才带德王进宫的路上,开了一扇小门,叛军便是从那道门突破进来了,声势甚猛,眼下我军节节败退,陛下……”   老皇帝的眼神阴沉沉的,却似乎并未烦恼德王的叛乱,依旧躺在榻上,缓缓问:“定王呢?”   指挥使一愣:“定王……”   今晚这么乱,德王都反了,定王府又一向不好靠近,哪还有空去盯着定王?   看属下的神情,老皇帝哪儿还不清楚今晚的混乱从何而来,顿时发出声冷笑:“朕就说,老五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萧弄是手握重兵的异姓王,都不必老皇帝防备,平日朝廷里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萧弄。   老皇帝待他那般“宽厚仁慈”,萧弄没有任何理由,也不能反,他敢反,军中绝不会有支持的声音,只会失了人心。   但今晚不一样了。   德王逼宫,萧弄若只是来护驾呢?   黑甲军在漠北如同不祥的黑云,连蛮人的铁骑也恐惧对上萧弄,五军营眼下已经大乱了,一部分跟着德王母家谋叛,另一部分还在城外,估计连消息都没收到。   就算赶来了也不够黑甲军杀的。   “小殿下呢?”   哪怕知道宫外已经乱成一片,老皇帝的坐姿依旧安稳,并不急迫:“还没带过来?”   霍双是太子旧部,但从未见过太子,钟宴笙的身份也瞒着,哪怕还有三两个见他面熟的老臣,也不敢说什么。   但无论霍双知不知道钟宴笙就是自己的主子,在他眼下也得听令,今晚让田喜去传令时,他就先把霍双调开明晖殿了。   指挥使忙磕了个头,刚想说自己这就去看看,殿外又匆匆赶来两人,脸色惨白:“陛下,不好了!”   “小殿下不在明晖殿!”   老皇帝眼皮一跳,唰然坐了起来,,连方才听到德王反了反应也没这么大,不再那般从容,胸膛急剧地起伏了几下后,发出了窒息般的咳喘,底下几个人吓得簌簌发抖,却不敢上前。   喘了几口气后,老皇帝的脸皮抽搐了一下,从牙齿间吐出几个字:“愣着做什么,即刻派人去找!”   指挥使心惊胆战的,立刻带着人退出去,急忙去找钟宴笙了。   屋外的雨声哗啦啦的,凉风卷袭进屋内,衣袍与床帘都被吹得翻飞,湿漉漉凉浸浸的雨仿佛顺着风落在了身上。   接二连三不受掌控的事情发生,老皇帝又惊又怒,咳喘得越发厉害,有几丝昏沉。   吃了太多乌香丸,神智像是被乌丸与它带来的瘾侵蚀了,独自咳喘了好一会儿,老皇帝才又意识到,田喜没有像往日那样,过来递热茶拍背。   习惯了田喜在旁边添茶倒水小心翼翼伺候的样子,老皇帝皱着眉有些不满,沙哑地张口:“田喜。”   不是出去传令了吗,怎么还未回来。   老皇帝又咳喘了几声,手脚泛冷发痒,在情绪的大起大落之下,乌香丸的瘾发作得厉害。   乌香丸……   老皇帝手脚发痒,意识昏沉了一下,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走到床边,枯瘦的手指发着抖,拉开床边的暗格,急切地抓起药瓶,颤抖着倒出一枚乌香丸咽下去。   分明是一样的味道,咽下去后,却迟迟没能止息身体病痛与咳喘。   老皇帝心底犹疑,想要再倒一丸,发抖得厉害的手指却握不住药瓶,砰地摔到地上,圆溜溜的乌丸顿时散落了一地,甜腻的香气盈满了屋子。   嗅到乌香的味道,身体的瘾发作得越发厉害,身体都在抽搐,老皇帝倒在床边,想要伸手去勾够最近的那颗,却怎么也够不到,圆溜溜的乌丸被指尖一滑,反而滚得更远了。   救命的东西就在眼前,却怎么也碰不到,骨子里像是有蚂蚁在爬,老皇帝暴怒起来,声音嘶厉:“来人!”   屋外静悄悄的,没有人来。   从前至高无上,肆意玩弄把控着人心的天子,狼狈地倒在地上,却没有一个人相应。   老皇帝的呼吸紊乱,眼底一片血丝,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去思考为何没有宫人进来,只是出去传道命令的田喜又为何迟迟不归,只知道直勾勾盯着地上的乌丸,趴在地上爬过去。   就在他快碰到那枚乌丸时,门边传来了声音。   老皇帝恍惚着一抬头。   一阵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门边的人雪白的衣袍如浪翻飞,纤尘不染的高洁,背光中看不清容色,只觉眉目皎皎,一派光风霁月。   老皇帝瞳孔骤然一缩,恍恍惚惚生出幻觉,门边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典雅高洁的康文太子,一个是琼林玉树般的先太子。   那么明亮的两个人,如日当空,如月皎洁,过于刺眼,照得身边的人都宛如阴沟里的老鼠,越明亮,阴霾越大。   他惊惧得毛骨悚然,眼睁睁看着康文与先太子走到他面前,一抬脚尖,轻轻踢开了近在咫尺的乌香丸。   意识倏然回落,康文与先太子的眉目逐渐混合融在一起,变成了一张更秀美柔和的面孔。   方才被报失踪不见的钟宴笙穿着身丧服般的素白衣裳,幽幽望着他,漂亮的瞳仁与他父亲临死前望着他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没有被恨意污浊,依旧清亮如旧,声音软绵绵的,没有一丝攻击性:“陛下,乌丸伤身。”   与此同时,他的背后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男人,身形悍利,从眉心到眼角有道浅浅的疤,是曾经为了保护太子裴羲落下的。   望见卫绫,老皇帝见鬼了般,脸色彻底变了,半晌,沙哑地叫:“小十一,都知道了?”   钟宴笙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我不是什么小十一。”   他更正道:“我父亲是裴羲,不是你。”   老皇帝满头都是冷汗,从前俯视所有人的人,这会儿却趴在地上不得不仰视着人,沉默了会儿后,他突然发出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笑:“朕……就不该让你南下剿匪。”   钟宴笙赞同点头:“对,不应该。”   两刻钟前,他要关窗户时,萧弄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准备带他离开时,遇到了冒险进宫的卫绫。   今晚的宫里会很危险,但钟宴笙最后还是没有选择让萧弄的人带他走,而是让卫绫带他找了个地方藏起来。   这都得多亏了老皇帝。   如果老皇帝没有派他南下剿匪,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知晓自己的身份,不去水云寨,也就无法与卫绫相遇。   那么霍双在被老皇帝调走前,也不会紧急给卫绫发信,卫绫也就不会出现了。   卫绫从前在东宫当差,对宫里了如指掌,清楚每一条小道,若非如此,当初也逃不出京城。   藏在暗处,见到锦衣卫都散出去找人的时候,卫绫就带着钟宴笙,解决了守在外面的宫人,幽灵似的钻了进来。   望着地上狼狈的老人,卫绫与身后几个暗卫都握紧了刀,眼底翻涌着尖锐滚烫的恨意。   老皇帝发髻散乱,勉强提了口气,想要维持君王的体面坐起来,却没什么力气,嗓子哑得近乎含混:“你、跟萧弄结盟了吧。”   结亲也算结盟吗?   钟宴笙眨了下眼,没有回话。   老皇帝却像是陡然抓到了什么,苍老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自信与蛊惑之意:“你想要这个皇位,不如与朕结盟,宫乱夺位,将来千古骂声……咳咳,朕,可以立你为储君。”   钟宴笙感到几分荒谬的好笑,轻声道:“你觉得我是想要皇位吗?”   迟迟没有得到乌香丸,老皇帝的瞳孔涣散了一瞬,没有听清他这句话,说话有些费劲地喘气:“萧弄狼子野心,今晚进宫平乱,解决了德王……咳咳,下一个,就是你。”   “那你错了,下一个不是迢迢。”   屋外忽然传来低沉郁丽的嗓音,一股混杂着另一股气息的冰凉雨腥气扑进屋里,屋外又一道闪电劈过,映亮门口挺拔修长的身影:“而是你。”   钟宴笙眼睛一亮,转头叫:“哥哥!”   萧弄倒提的剑上血珠滴滴答答淌落,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走到钟宴笙身边,略带责备地看他一眼:“不听话。”   钟宴笙乖乖地低下脑袋,嘀嘀咕咕辩解:“卫绫过来了,没有危险了嘛。”   说完,他才想起回老皇帝的话,脚尖一提,又轻轻踢飞了一粒乌香丸:“你错了,萧弄对皇位没有兴趣。”   好不容易能够到的乌香丸又被踢飞,老皇帝额角青筋爆出,面色恐怖,厉声道:“愚蠢!没有人……不想要这个位置!”   “那还真不好意思。”   萧弄身上还带着厮杀过后的微微兴奋感,混杂着厌恨,以及些微的头疼,一切都在燃烧着血液,听到这句话,将蹙眉想回嘴的钟宴笙拉到怀里。   钟宴笙对他毫不设防,懵懵地抬起头,萧弄染血的指尖在他唇上一抹,那张漂亮面孔染了血,登时透出几分活色生香的艳丽。   萧弄看着他,勾了勾唇:“比起你丧尽天良头破血流争的这个位置,本王对迢迢更感兴趣。”   说着,低下头,当着老皇帝的面,掰着钟宴笙的下颌,嚣张又肆意地在他唇角落下轻柔的一吻。   老皇帝眼睛都快瞪出眼眶,血气疯狂翻涌,心脏鼓噪得耳边嗡嗡作响,数次张嘴想要说出,却都发不出声,直到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喘,胸口一阵窒闷,噗地吐出口血。   竟就这么生生被萧弄气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我们的小点心迢迢,已经从糯米糍变成了芝麻汤圆(   不过在哥哥面前还是超乖的! 第八十一章   德王从西华门而进, 带着叛军殊死一搏,一路见人就杀。   雨势越来越大,却掩不住满地的血腥气, 雪亮的兵刃不断划破长夜。   今夜宫里的防守似乎比往日薄弱, 大概是因为已经发落了两个不安分的亲王, 老东西以为万事大吉了。   德王被叛军拥护在内,因为淋透了雨, 本就蓬头垢面的,更显得狼狈,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是极度亢奋的。   见识过那位琳琅珠玉般的大哥的下场, 德王这些年都深深恐惧着, 拼命朝着另一个极端表现——他隐约猜到了, 父皇表面上那么宠爱太子, 实际上厌恶透了被无数人称颂的太子。   老东西没想到,他也敢反吧。   德王抹了把脸上冰冷的雨水,癫狂兴奋的视线向着养心殿的方向落去。   等杀到养心殿, 他要让那老东西即刻立他为储君,然后把这老东西关起来,让他也尝尝他这几日受的苦……   安王那个阴险小人别想活着踏出京城。   定王也得宰了, 一只为裴家卖命的狗,也敢跟他作对。   还有明晖殿里那个, 老皇帝养着那么个长得像他大哥的玩意儿,也不怕半夜惊魂吓死, 牙尖舌利的, 拔了舌头再喂狗。   脑子里计划着事成之后要做的桩桩件件, 德王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兴奋得直打颤。   景王除了吃喝玩乐屁也不会, 安王也是个只会背人阴人的小人,除了他之外,没有人更适合当这个天子了。   越过武英殿,正要朝着养心殿继续进发之时,一路堪称畅通无阻的叛军突然骚乱起来。   “黑、黑甲军?”   “黑甲军怎么会在这里!”   “那是定王的黑甲军!”   只是听到“黑甲军”三字,就已经有人露出了恐慌之色,德王一愣,猛地一转头,闪电撕裂天幕,惊雷炸响的时候,融入夜色的黑甲军奔袭而来!   德王也不是没想过,萧弄可能会插手。   但他与外祖父计划好了,雷霆突袭,最快速度拿下养心殿,只要到了皇帝身边,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过了今夜,龙椅上的人就变成他了,谁也不能不服。   可是萧弄的黑甲军不是驻扎在城外,非调令不可擅入吗,怎么会那么快就出现了?!   脑子被冰凉的雨水淋着,德王的脸色唰然惨白,清醒过来,陡然意识到,外祖父收买通城门处的守卫,放进了五军营的士兵时,谁知道之后有没有混进什么东西呢。   萧弄料定了他会发动宫变,或者说萧弄在等他宫变。   甚至说不定萧弄还暗中出手,协助了他与外祖父的宫变,好让有理由派兵进宫!   难怪城门的守卫那么好收买!   黄雀在后。   德王的脸色微微发狞。   他这背水一战,不过是给萧弄做嫁衣!   “殿下……殿下,怎么办?黑甲军……我们打不过黑甲军的!”   不止蛮人害怕黑甲军,他们也害怕。   德王的脸色变了又变后,将身边的亲卫往前方狠狠一推:“扮做本王,掩护本王出宫!”   但事态全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好,还能抽身离开宫里。   转过身时,他看到了一把雪亮的刀映过眼眸。   屋外凄风冷雨不停,炭盆也熄灭了,底下人刚添了炭还没暖和起来,钟宴笙披着萧弄让人找来的狐裘,被他抱着放到桌子上,乖乖地听他教育了会儿。   毛茸茸的雪白狐裘衬着那张昳丽的小脸,双唇花瓣似的薄红湿润,呼吸都带着缕缕朦胧芬芳的兰香,看起来软乎乎的,叫人心软。   萧弄教育了三句,忍不住停下来低身亲他一口,随即板着脸继续教育:“不准撒娇。”   钟宴笙:“?”   钟宴笙迷惑又委屈:“我没有。”   萧弄心里嗤了声,把他的狐裘领子又掖了掖。   都敢写信给楼清棠骂他不举了,还有什么是这小孩儿不敢做的。   外面的声音好像逐渐平息了下来。   钟宴笙坐在桌上晃着小腿,望向窗外:“是不是结束了?”   刚说完,脸上还沾着雨与血的展戎跨门而入,容色冷酷,揖手回禀:“主子,都清理干净了。”   霍双跟在后面:“小殿下,养心殿安全了。”   俩人刚说完,卫绫也跨进门槛:“回小殿下,安王那边也按住了。”   今晚实在是太混乱了,几方人手都汇聚在宫城里,萧弄的人大多都抽去解决乱贼,又趁乱接手了宫闱的护卫。   展戎说的清理干净,除了叛军,还有守在养心殿的老皇帝死士以及外围的亲卫兵。   叛军还好,与黑甲军正面相交不是敌手,护在养心殿这一圈的亲卫,就是靠最熟悉此地的霍双和他手底下的人来指引攻克了。   为了防止安王悄悄做什么乱子,钟宴笙还让卫绫去盯住安王那边,防止意外。   安王起初察觉到不对后,像是想要给人传消息,发现自己被人盯住后,又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安王府没动。   一切还算顺利。   钟宴笙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趁着晃腿的小动作,悄咪咪踢了萧弄一脚。   坏狗,莫名其妙说他撒娇!   萧弄眉毛也没抬一下,精准地抓住他晃悠的脚踝,面不改色摩挲着,淡淡问:“德王呢?”   “回主子。”展戎表情不变,“黑甲军入宫城,与叛军相遇,叛军慌不择路,溃逃撞上了皇城中赶来的大批卫兵,黑甲军未动,叛军先与卫兵厮杀,两败俱伤,属下带黑甲军收拾残局时,找到了德王的尸首。”   德王死得很不瞑目。   叛军被黑甲军吓得军心不稳,皇城的卫兵也因为黑甲军的出现慌忙不已,慌乱之中,他摔下马后,压根儿没人注意到,德王就那么怀着他的雄心壮志与满腹杀这个、杀那个的美好愿望,被乱刀砍死了。   都分不清砍死他的,到底是随同作乱的叛军,还是皇城的卫兵。   虽然其他人看不见,但是被当着几个人的面抓着脚踝,还是让钟宴笙耳尖有点红,使劲抽了抽,没抽出来,正想再踢萧弄一脚,就听到了一阵沉重滞缓的咳喘声。   钟宴笙轻快晃着的小腿一顿,萧弄也松开了他的脚踝,抱着手看向榻上。   枯瘦如柴的老皇帝死气沉沉的躺在床榻之上,似乎是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听到了展戎的汇报,才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老皇帝呼吸好像很费力,呼哧呼哧的,直挺挺躺在床上,像是想要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   钟宴笙安静地看他挣扎了会儿,才用那把柔软的嗓音为他解释:“方才给你看过了,你好像有点太着急,中偏枯之疾,半身不遂啦。”   声音轻飘飘的,却每个字都沾满了恐怖意味。   老皇帝的脸色泛着股铁青,嗬嗬开了几下口:“田、田喜……”   钟宴笙微笑着道:“田喜公公身子不适,在歇息呢。”   德王意图效仿太子逼宫也就罢了。   连胆小怯懦的田喜也倒戈了?   老皇帝胸口猛然一呛,脑子里突突发胀气血疯狂翻涌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一股血腥气从胸口蔓延到口中,好半晌,才沙哑着嗓音冷笑:“好、好得很,一个个都……背叛朕!”   “你有什么值得他们忠诚的地方吗?”钟宴笙的语气冷下来,嗓音压下那丝口音里的绵软,清亮冷冽,与往日全然不同。   守在门边的展戎不由看了看钟宴笙。   嘶,跟主子混久了,连小公子都变得好可怕哦。   钟宴笙其实是很愤怒的,在萧弄到来之前,他已经握住了匕首,盯着老皇帝的咽喉了。   要不是还有些事情,需要这老东西吐出来,他已经下手了。   这老东西造了那么多孽,逼死先皇后,害死他爹娘,给萧弄下毒,烧死整个东宫的人,吊死定王府的下人,连顺帝与康文太子的死也十有八九是他下的手。   让他一了百了,太便宜他了。   他眼眶微微泛红,抓紧了袖子里的匕首,手指都在发抖,随即就感到一只手伸过来,裹住了他轻轻发颤的手,带有一种安抚意味。   钟宴笙的喉咙有些发堵,隔了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吸了吸鼻子:“卫绫,你们出去,守在门口。”   卫绫垂首应声,转过身时,有些恍惚。   竟当真有了这么一日,能大仇得报,告慰太子、太子妃与诸位兄弟的在天之灵。   老皇帝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半边知觉,瘫在床上动弹不得,见着萧弄提着剑跟钟宴笙走过来,瞳孔剧烈地收缩,嗓音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来人……来人!”   萧弄幽蓝的眼底多了几丝冰冷的嘲讽:“没有人会来了。”   钟宴笙望着那张橘子皮般褶皱的脸,已经彻底失去了以往佯装的慈和,暴露出阴沉沉的底色,扭曲又阴郁。   大概是情绪太激动,老皇帝呼吸越来越促乱浑浊,仿佛下一瞬就要被生生气死在这床榻之上。   钟宴笙低声开口:“康文太子生病,又在刚有起色之时突然暴毙,是不是你做的?”   听到“康文太子”四字,老皇帝的脸皮都抽搐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床边的人,雨夜灯影飘摇,床边站着的少年一身衣洁如雪,恍恍惚惚彷如故人。   “康文……”   没有得到乌香丸的缓解,老皇帝的神思显然已经恍惚起来,把钟宴笙认成了康文太子,眼神狠厉:“你……输给朕了,就算样样都比过朕,不还是,输给朕了……”   钟宴笙完全没有榻上这个老人是自己祖父的感觉,反胃的感觉更甚,往萧弄身边蹭了蹭,皱眉问:“当年你样样都比不过康文太子,对皇位完全无望,所以,你给他下毒了?”   下的还是很蹊跷的毒,让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   老皇帝喉咙发出阵古怪含糊的声音,不再回答:“乌香丸……”   萧弄从桌上捞起装乌香丸的小药瓶,随手抛了抛:“回答他。”   一阵死寂的沉默后,老皇帝又发出了那种让人毛毛的低笑声,才道:“是,那年万寿节,蛮族使节入京贺寿……朕与他们的长老秘密会见,拿到了蛮族的巫毒。”   作为一国太子,康文的饮食都是被严格看管的。   可是康文不会防着那个总是安静跟在自己背后,一起长大的弟弟。   蛮族的毒与中原的全然不同,更没人想到太子不是生病了,而是毒入骨髓,云端上的人突然就被拽入泥潭,可哪怕是因病成了个废人的康文,还是被顺帝看中照顾着。   所以在生生拖了几年后,老皇帝给了顺帝一个惊喜,让康文看起来像是恢复了。   然后再给他一个大惊吓。   好转的当晚,康文就死了。   也不用再对顺帝下手,顺帝就在这心力交瘁、大悲大喜中一病不起。   钟宴笙闭上眼,深吸了口气:“你,在登基之后,是不是为了扭转朝中的风声,故意逼死了皇后。”   他的祖母。   她的母家是琅琊那边的大族,父亲是太子太傅,桃李天下,不论是朝里朝外,都有着极大的号召力。   皇后去了,皇帝哀痛忧思,不肯再选继后,帝后感情深厚……文人胡乱一吹捧,再经过刻意的抹消,那些往事似乎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笔撇走了。   病痛与乌香瘾一起发作着,却连身体挣动都做不到了,老皇帝喘得越来越急,隔了好一会儿,才听懂钟宴笙的这句话,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惋:“皇后啊……是朕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   那个女人,京城一等一的千金贵女,聪善敏惠,这辈子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在康文太子与三皇子之间,选择了三皇子。   听他这么说,钟宴笙胃里剧烈翻腾,漂亮的眼睛被怒火烧得灼亮,握住了拳头。   他正压抑着喷薄的怒火,萧弄突然一抬手,“啪”一下就抽了老皇帝一巴掌。   清脆响亮的一声,力道惊人,连屋外的暗卫们都不由齐齐冒出脑袋,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钟宴笙也吓了一跳,呆了两瞬,迟疑着问:“没抽死吧?”   话还没问完呢,就这么死了就便宜他了。   萧弄抽完,嫌弃地抽出帕子擦了擦手,转头对他说话的声音倒是低且柔:“放心,本王控制着力道,抽不死。”   原来挨抽的另有其人。   见到是皇帝挨了抽,暗卫们又纷纷放心地缩了回去。   老皇帝在政几十年,位置崇高,从来只有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扇肿了自己的脸颤巍巍求饶的事,哪曾被人扇过脸,一时目眦欲裂,昏沉的意识都清醒了一半,断断续续喘着气,瞪着萧弄恨声:“放肆……放肆!朕当初,就不该心怀仁慈……赐你一杯断肠毒酒,就没有今日……”   萧弄扬了扬眉,语气不咸不淡:“你是不想?你是不敢罢了。朝廷援军拖延一月,才赶到漠北,朝中谁人猜不出是谁向萧家动的刀子。本王与萧闻澜若是出了差池,我爹的旧部与各路藩王,可就师出有名,借着你送来的理由杀向京城了。”   那丝虚伪的仁慈,早在九岁的萧弄刚进宫时,迎着老皇帝慈善的眉目,就嗅到了端倪。   他也是清楚老皇帝不敢对他和萧闻澜直接下手,才代替萧闻澜饮毒的——至少老皇帝也不敢毒死他,没有哪种致命的毒,是能延缓好几年才发作的。   被萧弄直接揭破了真面目,老皇帝又猛烈地咳喘起来。   钟宴笙攥紧了拳头,已经明白了老皇帝当初是如何斗败其他皇子的:“从康文太子还在时,你与外族就有暗中往来,能顺利登基,或许就是靠的他们。”   老皇帝咳得更剧烈了。   “你厌恨我父亲,因为他和康文太子很像。”   最重要的是,他父亲截到了老皇帝意图联手外族,给萧家做局的密信。   所以太子裴羲必须死。   当年完全就是死局,无论逼不逼宫,刀子都会落下来。   这些黑暗的秘密都被掩藏着,没有几个人知道,一国之君与外族勾结,逼死皇后,戕害忠良,逼杀太子。   那么多人的血,填不满欲望的沟壑。   这一切都是因为老皇帝。   钟宴笙本来可以有自己的爹娘,钟思渡也不必流落在外那么多年。   “可是我父亲,永远不会与你一般阴暗下作,他没有被你逼成个六亲不认的疯子。”   钟宴笙咬紧了牙,想起爹娘留下来的,那个装满了零零碎碎疼爱的小箱子,一时心如刀绞,鼻尖发酸,喉头哽了一下,眼眶湿湿的,可是他没有哭,泪水好像都倒灌进了心头,将怒火烧得连连窜高。   “究其原因,你卑劣无能,嫉妒又恐惧康文太子,哪怕康文太子被你阴害了,你还是恐惧康文太子,见不得自己的儿子也是光辉满身,你这个……阴沟里的老鼠。”   钟宴笙的拳头越捏越紧,终于忍不住,在老皇帝被他说得怒极开口之前,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嘭地一声,老皇帝闷哼了下,霎时就没声了。   外面的一群人又吓了一跳,这回连展戎霍双和卫绫都冒出脑袋来看了眼,发现挨打的是皇帝,又安心地归回了原位。   心底郁结已久的那口气倏然散了一点,有时候粗暴一点果然要舒畅得多。   对着这张老脸,钟宴笙真的忍了太久了。   萧弄把他的手拉过来,重新摸出块帕子,仔仔细细擦净每根细白的手指,皱皱眉:“脏。”   钟宴笙鸦黑的睫羽低垂着,缓过了那口火气,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顿时有些慌慌的,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仰着脑袋毫无声息了的老皇帝:“死、死了吗?”   刚刚他还阻止萧弄,怕他把人扇死了,怎么就、就越说越生气,忍不住也上手了。   钟宴笙活了快十九年,这还是第一次动手打人。   打人不好,先生说过,要以理服人。   可是这老东西又不算人。   萧弄揉了揉钟宴笙的脑袋,倒出枚乌香丸,随意往老皇帝嘴里一塞:“放心,死不了。”   老皇帝方才的呼吸已经微弱到仿佛蜡烛熄灭时,冒出的缕缕白烟了,乌香丸一进口,那缕白烟立刻又烧了起来,效果惊人。   老皇帝睁开遍布血丝的眼,很冷似的在发抖,嗓音含含糊糊,重复着两个字:“乌香……”   一枚乌香解不了骨子里的瘾,得不到完整的满足,不上不下更空虚痛苦。   老皇帝浑身愈发如蚂蚁在爬,但偏瘫的身体却无法挪动,以往跟随在侧的田喜不见了,养心殿培养的死士宫人死完了,没有人再会在帝王高高在上一句“来人”时就毕恭毕敬伺候过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弄戏耍一般,抛着盛满了于他而言是救命药的瓶子,又在他眼前收回去。   钟宴笙发泄了怒火,略微心平气和了点,问出当下最要紧的事:“萧弄身上的毒,到底是什么。”   眼下老皇帝濒临崩溃,现在问时机恰好。   若是方才问,老皇帝肯定不会回答。   他很清楚钟宴笙和萧弄没有立刻宰了他的原因。   老皇帝的瞳孔放大,神色迟缓呆滞,恍惚仿在梦中:“蛊毒……”   钟宴笙拉紧了萧弄的袖子。   他就知道是蛊毒,老皇帝年轻时就跟外族有了勾连,暗中交易了不知道多少回,知道这种密不外传的东西也不奇怪。   钟宴笙知道萧弄头疾发作时有多痛苦,甚至会让他丧失神智,宛如野兽,只剩本能,不免关忧过头,急急地朝前迈了一步:“怎么解毒?是不是需要我的血?”   听到钟宴笙后一句话时,萧弄想打断已经来不及了。   这老东西坐在皇位上几十年,已经成精了。   果然,方才还混混沌沌的老皇帝瞳孔倏然一凝,深陷的眼睛望向了钟宴笙,缓缓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啊,朕的小皇孙……想知道萧弄的蛊毒,与你后颈的胎记有什么联系吗?”   钟宴笙抿着唇跟他对视几秒,从萧弄手里把装着乌香丸的药瓶抢过来,退了几步,作势要将它丢进炭盆里:“陛下,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   依旧是绵软的调调,却放着十足的狠话。   萧弄不由想起了,在春风谷的山洞那夜,他准备杀人时,心里还在担忧会不会吓到钟宴笙,钟宴笙却已经回头去找凶器了。   顿时忍俊不禁,瞅着钟宴笙颊边毛茸茸的狐裘领子都觉得可爱。   老皇帝也沉默了一下。   屋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今夜宫城中的骚乱也无声无息结束。   血腥气被雨水掩盖冲淡,每个朝臣都缩在家中,吹了蜡烛,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揣测着明日见到的赢家会是谁。   老皇帝显然没想到看起来乖巧好欺负的钟宴笙,能干出这种事,沉默了良久,直勾勾盯死了那瓶乌香丸,沙哑地开了口:“不错,这是蛮人的秘术,哪怕是在蛮人那里,也少有人知,具体是什么……咳,朕也不清楚,是蛮人献上来的……”   他视线上抬,落到那张秀致漂亮的面孔上,恍惚了一下,吃力地喘了口气:“想来你们也猜到些了……你出生前,朕命人给你母亲喂了母蛊,不会有妨害……萧弄身上的是子蛊,若不解蛊,至多再过三年,他就会因为头疾发作而死。”   说着,老皇帝似乎发出了声冷笑:“衔危……这两年,头是不是越来越疼,发作起来生不如死?”   萧弄的脸色很平淡,仿佛老皇帝说的不是他身上的事,听到老皇帝的话,挑了挑眉,伸手把满脸担忧望着他的钟宴笙揽进怀里,亲了下他毛茸茸的发顶,以作安抚:“托你的福,本王快活得很。”   “……咳咳咳!”   老皇帝又发出了一串剧烈的咳嗽声,枯瘦的身子都差点散架了,好在受过一次刺激,这次他没昏过去,却闭着嘴青着脸不再开口了。   钟宴笙乖乖待在萧弄怀里,看老皇帝那副样子,拔开药瓶瓶塞。   一股浓烈的甜腻气息缓缓冒出来,老皇帝的喉结也跟着抽搐起来,拼命转过脑袋,半边脸也不受控制地一抽一抽,满脸贪婪的渴望。   钟宴笙像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倾斜了下瓶口,抬了抬下巴:“乌香不好寻,你最好老实点,把解蛊的方法说出来。”   老皇帝额上青筋直冒,良久,阴着脸道:“朕……只知道一个解蛊毒的办法。”   “什么?”钟宴笙盯紧了他。   老皇帝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好似畅快,又似幸灾乐祸的古怪表情:“当初献药的蛮人告诉朕,唯有除去母蛊,子蛊才会消失,二者活其一……”   不等他说完,萧弄果断抬手,一拳把他打晕。   老皇帝话还没说完,又第三次没了声儿。   满室寂静里,钟宴笙呆呆地看着萧弄嫌弃地甩了甩手,薅了把田喜遗落在旁边的拂尘毛擦手,英挺俊美的面容在半明半暗中宛如邪魔,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   “一派胡言。”   作者有话说:   迢迢,用最软的语气,放最狠的话,当最QQ弹弹的宝宝!   放心,不会虐,宝宝只吃()不吃苦。 第八十二章   萧弄这一拳头可没怎么收力, 老皇帝脸都被打歪了,鼻青脸肿地昏死过去,哪还有半点当朝天子的样子。   钟宴笙本来被老皇帝一席话冲击得还有些愣愣的, 心里慌得没有边际, 被他这一突然的一出手, 震得一愣,还没回神, 手又被牵住了。   萧弄擦完手,把田喜的拂尘一丢,拉着他往外走。   萧弄的手比他的大, 轻易将他的手握住, 步伐也又大又快, 但是带着钟宴笙走时, 会刻意放慢点速度,带着他离开了那间昏暗窒闷的寝房。   那股萦绕不散的、混杂着浓重药味儿的甜腻气息总算散去了,屋外的凉风迎面吹来, 钟宴笙打了个激灵,回过了神,才发现萧弄的状态不太对:“哥哥?”   萧弄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眉目俱沉着,嘴角平直, 没有往日的弧度,冷冰冰的。   听到他的声音, 才转过头来, 冷峻的眉峰柔和了些, 捏了捏他的, 示意他安心。   钟宴笙瞅着他这副样子, 严重怀疑萧弄拉着他走出来,是为了避免继续呆在里面,会失手把老皇帝弄死。   安抚完钟宴笙,萧弄淡声开口:“展戎。”   展戎低下头:“主子。”   “派人看着他。”萧弄嗓音冷酷,“保证别死就成。”   这老东西今晚被多重打击,又受着乌香丸的煎熬,嘴还是不老实。   偏瘫,乌香丸的瘾,咳喘的旧疾,无人再在意的皇帝。   老皇帝当然能想象到今夜不死的话,往后会有多生不如死。   方才他故意说出那番话,心底肯定抱着两个想法,一则若是能看到钟宴笙和萧弄因为那句“二者活其一”而反目成仇,老皇帝自然乐见其成。   二则就算这话对俩人的关系没影响,把萧弄激怒,直接了结了他,也能免再遭受折磨。   不过他的目的达到了一半,这大半年来,钟宴笙经过了许多变故,经历了许多,比从前成长了不少,但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像只还有些懵懵懂懂的雏鸟,很容易被影响多想。   萧弄也的确差点就下死手了。   展戎明白萧弄的意思,弯身低低应是。   屋外还飘着丝丝细雨,钟宴笙吹了凉风,惊惶不定的心情稍稍平息些了,蹙着眉心,看向卫绫:“卫绫,你让人把安王带过来,我有些问题想问他。”   站在他身后的萧弄随之看过来,高大修长的身影,阴影笼罩着少年,像盘踞在后的凶兽,深蓝色的眸子宛如冬日的冰湖,一片深不可测。   卫绫握着刀的手紧了紧,生出一丝忧心。   先前与定王府合作,是因为老皇帝还压在头上。   如今老皇帝大势已去,亲卫死的死,溃散的溃散,因为德王和他母家引发的五军营内乱,如今三大营也一片混乱着,不成气候。   萧弄顺理成章,借着护驾的由头,带着黑甲军坐镇宫中,再没人挡得住他。   若说从前,大家只是怀疑担忧萧弄会成为摄政王,那他如今几乎算是个名副其实的摄政王了。   太子旧部经由卫绫出手,在京中暗中集结,都想为太子翻案,拥小主子登上大宝。   定王如此权势滔天,当真不会让江山易主……谋权篡位吗?   卫绫忧心忡忡的,吩咐身后的人去将安王带来,又继续警惕地观察萧弄的一言一行。   外头的风冷,萧弄怕吹到娇气的小美人了,收回视线就抬手把钟宴笙的兜帽盖上去。   兜帽太大,脑袋一下被罩进去,视线都被遮挡了,钟宴笙不大喜欢,把兜帽掀下去。   萧弄又抬抬指尖,掀回去。   钟宴笙又掀下来。   萧弄又掀回去。   掀来掀去的,钟宴笙头发都乱了,萧弄还在乐此不疲,钟宴笙闷着脸生气,轻轻捶了下他的胸口。   萧弄便笑了起来。   一脸凝重的卫绫:“…………”   方才那双冰湖似的深蓝色眸子都化开了,萧弄重新抓起钟宴笙的手,嗓音低柔:“去书房里坐着等吧。”   钟宴笙勉为其难点点头。   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非常小心眼地朝老皇帝的寝殿探头:“把炭盆搬到书房来。”   不给这老东西烧炭取暖!   等待安王被提上来的空隙,钟宴笙坐在椅子上,晃了下小腿,抬头看抱着手倚在书架边的萧弄,暖黄的烛光一半映在他身上,勾勒出修长的身体线条,利落又干净,侧容显得尤为俊美。   钟宴笙心里本来还在悄悄忧思蛊毒的事,瞅了两眼,不自觉地被吸引住,偷偷摸摸看了一眼,又看了几眼,几次三番下来,就撞上了双似笑非笑的蓝眼睛。   钟宴笙耳尖一热,假装认真谈事:“哥哥,那个被灭口的囚澜先生是你派人做的吧,真正的囚澜先生还没……”   萧弄迈了两步,走到椅子前,行走时身上的轻甲有着轻微的碰撞声。   他靠过来时,钟宴笙先嗅到了一股冰冷的铁甲气息。   先前在老皇帝面前没注意,萧弄是穿着轻甲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萧弄穿甲……仿佛能见到战场上号令千军的主帅,一身洒脱的悍利。   他仰着脑袋,看得有些呆呆的,唇瓣微微启着,隐约可见红的舌白的齿,鲜亮地诱着人。   萧弄目光灼灼地盯了他片刻,手随意搭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将他囚困在椅子范围内,弯下身叫:“迢迢。”   钟宴笙不自觉将嘴又张开了些:“哥……”   萧弄一低头,得逞地含住了他的唇。   ……这可是在平日里召见朝臣的书房里!   钟宴笙的睫羽一颤,呼吸促乱地闭上眼睛,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感受着那股熟悉的冰冷气息笼罩下,两只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揪紧了衣料。   柔软的唇瓣被轻而易举撬开,舌尖被肆意品尝着,呼吸灼热,萧弄亲得很深,缠得他不得不张开嘴,腮帮子阵阵发酸,来不及吞咽也来不及喘气。   等外面传来脚步声时,萧弄才侧身松开了被亲得七荤八素、应当没力气多想了的小美人,低笑了声,嗓音有些餍足的懒散:“那老东西的话,不值得相信,再敢多想,本王就换个法子帮你稳固军心了。”   钟宴笙被亲得嘴巴红红的,红着耳根坐在椅子上。   的确没有力气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他红着脸,小小地“喔”了声。   又不是他自己想多想的。   他摸了摸后颈上的印记,心里叹了口气。   楼大夫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回音呢?   就算没有关于蛊毒的进展,壮阳的方子也该有了吧。   书房外,传来卫绫的声音:“小主子,安王带到了。”   钟宴笙应声:“嗯,带进来。”   他做贼心虚,擦了擦水红的唇,看起来更漂亮了。   萧弄坐到旁边,伸手托着他的下颌又凑上来,咬了他的下唇一口。   脚步声都在门口了,钟宴笙要给他吓死了,拍开他的脑袋瞪他一眼。   萧弄慢悠悠地靠回去,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流氓,支肘托腮懒懒望向门口出现的人。   严格来说,这是钟宴笙与安王的第一次会面,以往安王都是没什么存在地缀在德王身后,从不说话,只默默喝茶,哪怕被德王像个下仆似的呼来喝去,也没怎么变过脸色。   哪怕到了如今这个境地,安王的神色看起来也异常平静,并无惊慌之色。   钟宴笙看他不准开口说话的样子,主动开了口:“你知道我是谁?”   安王比德王年纪大四岁,当年他父亲逼宫之时,安王都快及冠了,与他父亲年岁相差不大,接触往来应当也比德王要多。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安王的目光就落到了钟宴笙脸上,慢慢开了口:“老五只觉得你是陛下找来的冒牌货,但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谁了。”   钟宴笙点头:“所以,在我跟定王殿下南下之时,你就派了刺客想要把我解决掉?”   当时他上山找萧弄时,前后一共出现了四批刺客。   第一批刺客,杀气最大,也是最先刺杀萧弄的人,八成就是桂广总兵暗中来往的那批蛮族死士,最后一批,则是展戎带着人,故意来搅浑局面想把他捞出来的。   还有两支来路不明的人,可以推测其中一支是德王的人,毕竟以德王的性子,南下抢功的机会没了,肯定会恨上钟宴笙,何况他跟萧弄还有旧怨。   那最后剩下来的那批刺客,钟宴笙只能想到是安王的人了。   岂料这话一出,安王却摇了摇头:“不是我。”   钟宴笙愣了愣。   安王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还撒谎。   不是安王,还能有谁?京城还有哪家手能伸得那么长?   安王的脸色依旧平静,主动说了下去:“两位让我过来,是想问‘囚澜先生’吧。不错,他的确是本王安排去德王身边的。”   钟宴笙看着他的脸,总觉得有种怪异感,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所以你是承认了,你派人到德王身边,怂恿他给老……陛下下毒?”   安王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露出了个微笑,在那张平凡的脸上,显得莫名渗人:“德王在宫门外引发叛乱,听闻已经伏诛?”   钟宴笙忍不住往萧弄身边缩了缩:“是。”   安王的笑意深了深:“我想与两位做个交易。”   钟宴笙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什么?”   “把裴永的尸首交给我。”安王负着手,说话时身子微微发抖,“我就把我能告诉你们的,都告诉你们。”   钟宴笙歪了歪脑袋,更迷惑了。   安王要德王的尸体做什么?德王对他非打即骂肆意侮辱,安王总不会是以德报怨,想替德王收敛尸骨吧。   萧弄的指节轻轻扣着桌面,语气冷淡:“你似乎不太明白情况,本王想从你嘴里知道些什么,不必把裴永的尸体交给你。”   安王顿了顿,一声不吭地突然抬起袖子,旁边的卫绫的手立刻按住了刀。   出乎意料,安王却不是要做什么,他只是挽起了袖子,露出了他的两条手臂。   看清他袖子下的模样,周围所有人都皱起了眉,钟宴笙眼前一黑,就被萧弄抬手遮住了。   饶是萧弄反应极快,钟宴笙还是瞄到了一眼。   安王就算是从小到大不得宠爱,也是老皇帝的亲子,大雍尊贵的亲王,然而他两条手臂上,却都是密密麻麻的烫伤、割伤,如同扭曲的蚯蚓,简直惨不忍睹。   难怪就算是盛夏时见面,安王也是穿得严严实实的,连脖子都遮着。   萧弄语气不善:“放下去。”   “我母妃去后,陛下将我放到贵妃膝下抚养,”安王放下袖子,语气平静,“贵妃与裴永的脾气都很暴烈,尤其裴永,天性残忍,在他眼中低他一等的人,都如蝼蚁。除了手上这些,我身上还有许多同样的伤。”   “本王知道定王手段了得,但本王忍了这么多年,恐怕你也得花一番功夫才能撬开我的嘴,又何必如此?”   按德王那个放火烧山的脾气,钟宴笙完全能想到安王一身华服底下的身体会是什么样的,不由觉得他有些可怜,借着宽袖的遮掩,拉了拉萧弄的手。   萧弄看他一眼:“撒娇没用。”   钟宴笙轻轻勾了勾他的小指头,凑到他耳边小声:“真的吗?”   萧弄:“……”   萧弄不咸不淡道:“说吧,你是何时、如何知道了乌香的存在,囚澜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日子除了误导锦衣卫侦错方向,萧弄手底下的人也在挖那个囚澜先生,但竟然毫无音讯,至今下落不明。   萧弄这个语气,看起来像是答应了安王的交易。   定王一言九鼎,也不屑于骗人什么。   安王稍一思忖,便开了口:“囚澜是我安排到德王身边的不错,但囚澜不是我的人。他曾是德王封地里的一个大夫之子,在德王进京之前,德王后院里一位夫人难产,他父亲被王府的人请去助产,孩子生下后,他父亲便以亵渎夫人之罪,被砍了头。”   这个解释听起来很合情合理,完全是德王会做出来的事。   钟宴笙拧着细细的眉尖:“所以他到你这里来自荐,伪装身份到德王手底下,想陷害德王?”   安王点头:“暹罗这些番邦小国,向京中上供之时,都会路过本王的封地,曾有来使取出乌香,献与本王,所以本王知晓此物的气味。”   如此说来,就是安王在暹罗来使那儿见过乌香,回京之后,老皇帝服用乌香丸时,总会有掩饰不好的时候,乌香气息太重,就算用发苦的药味儿也很难掩盖,所以安王嗅出不同,与那位想为父报仇的囚澜合作,狠狠坑了一把德王。   不过也把自己坑进去就是了,这事情只要细查,安王都会暴露。   但没了囚澜先生这个人证,安王又咬死了他只是送德王一个幕僚,其他的都与他无关,所以老皇帝只是将他被贬回封地,再不得入京。   前后都说得通,但钟宴笙直觉还是有几分古怪。   听完安王这番话,萧弄面色莫测,看不出信了几分,半晌,指尖略抬了抬:“如你所愿。”   安王总是沉着的眉眼忽然就松快了一分:“本王应召回京,只为解决与裴永的旧怨,宫里发生什么,与本王并无关系,天一亮便会启程回封地。”   萧弄托着腮没说话,钟宴笙看看他,又看看安王,眨巴眨巴眼,意识到该自己说话了,才迟疑着应了声:“哦,那你下去领德王的尸首吧。”   萧弄又有点想笑了。   安王没忍住又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少年,神清骨秀,未笑含情,乌黑的眸子极亮极亮,明透又干净。   他顿默了下,突然道:“当年陛下时常怀疑太子非自己子嗣,疑神疑鬼多年,暗中让太医明查暗查,八弟出生之时,宫里也流言蜚语,言八弟血脉不纯,他被送出宫亦有此缘由,本王也时时觉得,太子大哥与八弟真不像陛下所出,如今见到你,感觉更甚。”   八弟说的是景王。   钟宴笙只知道裴泓是因为臭道士胡说八道才被送出宫的,倒不知道还有这么段往事,怔了一下,不太明白安王突然说这个:“什么?”   安王却只是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书房。   钟宴笙纳闷了会儿,转头对萧弄认真道:“我觉得安王还是很可疑。”   他从小到大受贵妃虐待、受德王欺负,忍气吞声忍耐了这么多年,跟老皇帝年轻时更像了。   看起来貌不惊人了,却冷不丁就搞个大的,把德王坑进死局,那再做出点什么,也不意外。   萧弄颔首:“我会叫人盯着他。”   安王一走,钟宴笙就忍不住开始打呵欠。   夜色已经很深,折腾一整晚,都快寅时了。   萧弄看他困得东倒西歪的,还在努力撑着眼皮,禁不住一笑,凑过去眯着眼嗅了嗅他身上温暖的香气,语气温柔:“睡吧,剩下的事交给我处理。”   今夜宫乱,德王身死,后续还需要处理的麻烦事多着呢。   虽然很想把钟宴笙揣在身边带着,但他可舍不得让小美人吃苦。   钟宴笙本来就不太撑得住了,听他这么说,顺势倒在了他怀里,坐着就睡了过去。   他累得狠了,这一觉睡得很沉,都没做梦,再醒来的时候,天都大亮了。   他躺在明晖殿的寝房里,屋里炭盆烧得很暖和,迷迷糊糊爬起来,脑子里还没回过神,外间就传来阵动静声,冯吉绕过屏风蹑手蹑脚走进来,看钟宴笙醒了,才收起那副做贼似的姿态:“小殿下醒啦?哎哟,您都睡到快午时了,可要传午膳?”   钟宴笙隔了会儿才想起昨晚都发生了些什么,迟缓地唔了声:“定王殿下呢?”   “昨晚发生了好些事,定王殿下还在处理。”具体发生了什么,冯吉说得十分之含蓄,“王爷让您好生歇着,晚点来看您。”   钟宴笙爬下床洗了把脸,又听冯吉道:“今儿一大早,安王殿下就离京了,不过离京时他马车后拖着个东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据说拖曳出一地血痕,出了城引得野狗一路跟呢。”   钟宴笙堵心:“……换个话题。”   一大早说这个,胃里有点难受了。   冯吉就换了个话题:“景王殿下今早也主动提出要离京,不过他现在进不了宫,托人递话来说想见您一面,现在正等在宫门外,您可要出宫去见见?”   钟宴笙连忙吐完漱口的盐水:“不必准备午膳了,我这就出宫去见景王殿下!”   萧弄好像料到了钟宴笙醒来就会乱跑,提前让人备了马车。   从前老皇帝掌权,钟宴笙是只能老老实实走路的,最多在老皇帝心情好的时候赐个步辇。   现在老皇帝倒下了,日子都变好了,能坐马车了。   钟宴笙爬上马车,十分满意。   坏老头,还是哥哥好!   昨夜一场大雨,将深夜里的血色都淋散了,到宫门前时,空气里只剩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宫门前的守卫也已经替换了,见到钟宴笙,就恭敬地行了一礼,开了宫门。   裴泓就候在宫门之外,见到这架势,眉梢轻轻挑了一下。   钟宴笙不等人扶,自己跳下马车,朝着裴泓跑过来:“景王殿下!你怎么突然要走了?”   他穿得很厚,奔过来时,脚步又很轻巧,像只圆滚滚的漂亮小鸟,裴泓愣了一下,无奈一笑:“小笙,我不适合再待在京城了。”   钟宴笙“啊”了下,脚步一顿,抿着唇蹙眉。   德王谋反,安王离京,定王入宫。   这般情况下……景王殿下的确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留在京城了,越早离开越好。   虽然京中之人都嘲景王只会吃乐,毫无进取心,但钟宴笙知道,景王其实很聪明,只是他性子潇洒,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若非景王只知玩乐,安王又做小伏低的,德王最嚣张的那两年,早拿他俩开涮了。   看钟宴笙拧眉的样子,景王一笑,摇摇扇子:“啧啧,楚楚可怜的,可别这么看着我,看得我心都软了。我一会儿便该走了,猜你还没用午膳,怎么样,陪景王哥哥吃顿饭,就当是送行了?”   钟宴笙没来由地有点难过,低落地嗯了声,跟着他上了景王府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的,到酒楼时,钟宴笙发现,裴泓带他来的,是上次那家酒楼,做的姑苏菜很合他口味。   今日裴泓将这家酒楼都包了下来,带着钟宴笙上楼坐下,语气感慨:“从前我一直想,小笙要是我的弟弟就好了,没想到后来小笙真的成了我的弟弟。可惜,我们没什么兄弟缘分,又该分开了。”   钟宴笙刚感到伤感,就听裴泓接着说:“更可惜的是,我都要离开京城了,也没听到小笙叫过我一声景王哥哥。”   钟宴笙:“……”   钟宴笙麻木着脸:“景王殿下,吃点菜吧你。”   裴泓好似什么都不在乎,自顾自添了几杯酒后,饶有兴致地问:“看今日的动静,老东西还没死透么?”   钟宴笙第一反应是他胆子也太大了,随即才想起来,把老皇帝搞成这样的就是他和萧弄,顿感不好意思:“嗯,还没有。”   看他的样子,裴泓忍不住吃吃笑起来:“小笙,以后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钟宴笙不解:“为什么?”   “太好欺负了。”   钟宴笙:“……”   裴泓扇子一合,轻叹了口气:“小笙,我快走了,有些话便不得不说。”   钟宴笙蒙蒙看他:“什么?”   “小心萧弄。”   裴泓眼神幽微,不等钟宴笙张口就接着道:“当年太祖与萧家亲如一家,许诺共分天下,不过几代便下了死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竟然就直接把这些幽暗的秘事直接说出来了,钟宴笙抿起唇瓣。   裴泓含着笑,抿了口酒:“萧弄是不会受人驱策,为人臣下的,迟早噬主。”   “小笙,没有哪个帝王容得下萧家。”   裴泓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见对面秀美漂亮的少年抬起眸子,眼神清亮,隐隐带着股倔意:“我容得下。”   裴泓与他对上视线。   钟宴笙执拗地重复:“我容得下。”   当皇帝要经常早起,天天看那堆连篇累牍的奏章,他不是很喜欢。   可是他要给父亲母亲、先皇后和康文太子正名。   要给哥哥一个容身之所。   听到钟宴笙固执的回答,裴泓表情滞了一瞬,看不出情绪。   片刻之后,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露出笑,抬了抬酒盏:“既然不肯叫景王哥哥,那愿不愿意陪我喝一杯?”   裴泓都要离开了,钟宴笙思考了下,还是倒了小半杯酒,与他碰杯之后,喝了下去。   微辣的酒液滚进喉头,钟宴笙感觉胃里热热的,嗓子发哑:“景王殿下,你是一个好人。”   景王这次没有回答,看他脸上浮起桃花般的醉红,微微一笑:“聚散苦匆匆,我是见不到明年景华园的春花了。小笙,就此别过。”   作者有话说:   卫绫:局面不同了,盯紧定王!   卫绫:……神金。 第八十三章   钟宴笙酒量很差, 半杯薄酒下肚,脑子就晕晕乎乎的,涌出些许难过。   小时候他在冰天雪地里把裴泓带回淮安侯府, 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了玩伴, 把藏着舍不得吃的点心都摸出来给裴泓。   那时裴泓跟现在不着调的样子也不同, 不怎么说话,很小心翼翼的样子。   他们当了三日的玩伴, 宫里的人就顺着痕迹找过来,把裴泓强行带走了,来不及好好道别一下, 没多久他也跟着淮安侯去了姑苏。   钟宴笙那时候以为很快能和裴泓再见, 刚到姑苏时还偷偷藏些小礼物, 想给自己的第一个朋友, 没想到重逢已经是十几年后了。   山长水远,景王回封地后,往后就很难再见了。   裴泓往日排场极大, 去哪儿都带着一堆人被簇拥着走,今日要离京了,简陋的送行宴倒是安静, 自顾自喝完了剩下那壶酒,便该走了。   钟宴笙跟着起身, 想送他到城门,裴泓却拒绝了:“不必了, 小笙, 坐着醒醒酒就回宫里去, 昨晚才发生了大变动, 这两日京中也不算太平。”   钟宴笙张了张嘴, 犹豫了下,还是没解释。   卫绫其实带着人暗中跟着他呢,萧弄也派了暗卫护着他的。   他看似一个人,其实是一堆人。   说出来都怕吓到景王殿下。   不过他的确醉乎乎的,站起来脑袋就更晕了,只好扶着椅子,听话地点点脑袋:“嗯!”   裴泓合起扇子,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便转身下了楼。   钟宴笙趴在窗户边,看着裴泓步出酒楼,马车就候在那儿。   景王府的侍卫正扶着裴泓要上马车,裴泓像是察觉到了钟宴笙的视线,抬头就看到楼上趴在窗户边毛茸茸的脑袋,一笑之后,啪地展开扇子摇了摇,弯身钻进了马车。   景王殿下也走了啊。   钟宴笙目送马车离开,缩回椅子上坐着醒了会儿酒,猜景王这会儿应当都出城了,揉了揉脸,感觉腿脚没那么软了,才又起身下了楼。   刚走出酒楼,还在昏昏蒙蒙之际,身后传来道声音:“钟宴笙?”   钟宴笙迟钝地眨了下眼,转回头一看,眼睛略微睁大。   身后的人竟然是钟思渡。   上次他跟着裴泓溜出宫,也是来这家酒楼,离开的时候,恍惚见到了钟思渡,还以为是错觉。   这回是真的见到人了,钟宴笙觉得,那他上次应该没看错。   从进宫,或者说从被萧弄直接从景王府扛走之后,钟宴笙就没跟钟思渡见过面了,只从裴泓那儿听说他秋闱大放光彩。   许久未见,钟思渡眉目愈发温和俊雅,很有侯府贵公子的气度。   钟宴笙饮了酒,思维迟滞,半晌才哦了声:“钟思渡,是你呀。”   小半年过去,钟宴笙似乎抽条了些,容色也愈发殊丽,看人时的瞳仁依旧是乌黑清亮的,仿佛被人爱护珍宝般,很仔细地捧在手心里养护着,哪怕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依旧是干干净净的。   钟思渡静默半晌,露出个温和的笑:“差点忘了,你现在是十一皇子了。”   钟宴笙一听这话,脸色就严肃起来:“不要瞎说,我不是。”   看他脸上浮着醉红,眼底像含着一段盈盈的水光,钟思渡听到这话,当他是醉了,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扶他:“你自己一个人?我送你回宫?”   钟宴笙瞅着他,心里忽然一松。   对哦,老皇帝现在已经瘫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了,先前因为老皇帝,淮安侯府不得不疏远他,现在他可以去侯府了!   钟宴笙眼睛亮亮的:“我想去侯府一趟,你可以带我回去吗?”   他这么看着人说话,哪有人拒绝得了,钟思渡稍稍怔了一下,敏感地注意到他说的是“去”而不是“回”,心里冒出股说不出的滋味,温声颔首:“自然可以。”   昨晚的宫乱发生得突然,但萧弄早料到了德王会反扑,派人都准备着,所以解决得也快。   变故是悄然无声发生的,除了京中的巡防比以往严密了些,倒也没影响京中百姓的日子。   钟宴笙上了淮安侯府的马车,趴在车窗上朝外面看,微微醺然,飘忽忽的,看着长街上一如既往的安定气象,心里很满意。   钟思渡坐在对面,看着钟宴笙,许多话涌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当初他刚回侯府的时候,想把钟宴笙赶走,把自己的身份拿回来,没想到钟宴笙本来就不想占着他的身份,等他恢复了世子身份,一回头才发现,钟宴笙已经走远了。   心里千般滋味难以言说。   喝了酒后脑门发热,钟宴笙吹多阵凉风后,打了个喷嚏,顿时不敢再贪凉,放下车帘子。   吹了会儿风,他脑子又清醒了点,回过头认真地对钟思渡道:“有句话早就应当对你说了,可是一直没机会。”   钟思渡的心跳漏了半拍:“什么?”   钟宴笙认认真真道:“对不起。”   虽然错不在他,但的确是因为他,钟思渡才会流落在外那么多年的,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对钟思渡说声对不起。   没想到钟宴笙冷不丁地道了个歉,钟思渡默然半晌,大概猜出他的意思,良久,摇摇头:“……都过去了。”   钟宴笙抿唇朝他笑了笑。   因为钟宴笙先开了口,马车里的气氛也没那么凝固了,钟思渡也不想再谈那些,看着钟宴笙仿佛连头发丝都被人仔细对待着的样子,艰涩地问:“定王待你……如何?”   钟宴笙晃晃小腿,因为酒意还没彻底清醒,不经意就把心里话说出来:“哥哥待我很好呀。”   哥哥?   钟思渡的表情瞬间很难言描述。   钟宴笙也没发现问题,察觉到马车停下来了,掀开车帘往外一看,见到了久违的淮安侯府牌匾,眼睛亮晶晶地自个儿往马车下跳。   昨晚变故发生之事,萧弄派来守在淮安侯府的黑甲军先一步出手,将老皇帝插在淮安侯府的人全部抓走了,笼罩在淮安侯府头顶的阴云也似一散。   不过钟宴笙的突然到来还是让侯府的下人们惊大于喜,连忙去通报了侯夫人。   侯夫人急匆匆赶到中庭时,正见到钟宴笙披着狐裘走进来,漂亮的少年被狐裘衬得格外柔软,她的眼眶登时就红了,捂着嘴压抑了会儿情绪,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表情有如梦中:“迢儿?”   钟宴笙乖乖低头让她摸:“母亲。”   他的娘亲是母亲,侯夫人也是母亲。   他没有见过生母,但他知道母亲很爱他,侯夫人没有赐予他血肉,但待他也如亲生一般。   更何况当年他是早产生下来的,身子应当十分孱弱,若非侯夫人将他换走,他可能都活不下来。   钟宴笙觉得,母亲应当不会介意他叫侯夫人母亲的。   侯夫人猜到了钟宴笙已经知晓自己身份了,听到钟宴笙这么叫自己,眼泪都要下来了,被钟宴笙和钟思渡扶着进了屋,方才稳定了情绪,擦着眼泪望着钟宴笙。   这些日子京中的一切变故侯夫人都知道,实在叫她又是担忧,又是惊讶,担忧钟宴笙会出事,也惊讶总是乖乖的、身子也不大好的钟宴笙会与萧弄做那些事,不到一年,印象里孱弱的小儿子变得沉静了许多。   又似乎不那么奇怪,这孩子身上流淌着太子的血脉,结合着太子与太子妃的优点,本来就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侯夫人摸了摸钟宴笙的脸颊,声音里带着丝哽咽,最后只是道:“瘦了。”   钟宴笙小小声:“宫里的饭不好吃……不过现在好吃了。”   听到他的话,侯夫人没忍住一下又笑了,拿帕子擦去眼角最后一点泪光,小心问:“迢儿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留下来用晚饭?”   钟宴笙朝她弯弯眼:“好呀。”   侯夫人有许多想问的,不过关于她想问的东西,多半都跟萧弄沾亲带故。   那位定王殿下,本来就手握重兵了,如今更是权势滔天,听闻他性情阴晴难测,做事又随性毫无规矩可言,想也极难相处。   当初不得已把迢迢送去定王府,虽然定王与迢迢有婚约,但迢迢是男孩子,定王也不知道是否接受。   不过定王肯助钟宴笙一臂之力,应当至少也是愿意站在同一阵营的。   就是如今这局势,朝中百官都觉得,定王是要篡位夺权,要么就是意图扶植钟宴笙坐上皇位,真真正正当上摄政王。   定王和迢迢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侯夫人忧愁极了:“迢迢,你从宫里出来,定王知道吗?”   今日一早,心惊胆战了一晚上的朝臣们也不清楚最后坐在龙椅上的人会是谁,怀着沉重的心情上了朝,淮安侯也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钟宴笙喝着侯夫人递过来的热茶,完全没意识到在侯夫人心目中萧弄的形象有多恐怖:“知道呀。”   萧弄的暗卫就蹲在窗外呢。   侯夫人心里松了口气。   不是偷溜出来的,看来定王至少现在没有将迢儿软禁在宫里当傀儡的想法。   钟思渡坐在旁侧,安静地看他们俩人叙旧,几次想要说话,最后都咽了回去。   些微因为太久没见的生疏很快就被冲淡了,侯夫人拉着钟宴笙,轻声细语地说了许久,问他在宫里的日子,南下剿匪危不危险,时间过得很快。   天色微暗的时候,下面人来敲门禀报,说是侯爷与定王殿下一道来了。   听到定王来了,侯夫人跟钟思渡的表情都是微微一凝,如临大敌。   钟宴笙急忙往外看,果然见到了萧弄的身影。   看来是忙完了,看他一直没回宫,知道他在哪儿,干脆就过来接他了。   也不知道都聊了些什么,淮安侯的脸色很难明,见到钟宴笙,才略微松了松,似是有些欣慰。   萧弄做事一贯由着性子来,就算是从前被老皇帝隐隐压着一头,对老皇帝也没什么好脸,但淮安侯府不太一样,算是钟宴笙半个家。   思考了下,还没等侯夫人和钟思渡见礼,萧弄就先非常自如地向侯夫人一颔首,勉强把表情调整和善:“小王见过伯母。”   侯夫人:“……”   这定王,果然行事怪异至极!   钟宴笙也跟着掺和:“娘,不用跟定王殿下客气。”   萧弄的神色愈发温和:“嗯,不必多礼。”   和善倒是没和善几分,反倒像条大尾巴狼,比不笑的时候还吓人。   淮安侯的表情更难言了:“天色已暗,定王殿下既然来了,可要一同用晚饭?”   嘴上是询问,但话里话外意思都是:我们要用饭了,能劳烦您挪挪步吗?   一整日没见了,萧弄想钟宴笙得紧,不仅没挪步,反而不动声色地凑近了钟宴笙几分,嗅到熟悉的暖软香气,被那些朝臣闹了一日的耳根都清净起来了,随意道:“哦?是吗,那本王也顺道在侯府用晚饭吧。”   淮安侯:“……”   钟思渡笑容淡下来:“不太合适吧,侯府寒酸,恐怕招待不周。”   钟宴笙这回开口了,努力挽回萧弄不近人情的形象:“没事!定王殿下什么都吃!”   萧弄:“……”   萧弄低头看他一眼,不达眼底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嗯,本王什么都吃。”   充满怪异的气氛里,众人还是坐到了一张饭桌上用晚饭,萧弄坐在了钟宴笙对面。   知道这是传闻里的定王殿下,侯府的下仆战战兢兢的,送上晚膳,又忙不迭地退出去,大气都不敢出。   见其他人都在望着自己,萧弄挑了下眉:“不必在意本王,都放松些。”   在不了解萧弄的人眼里,他看起来还是极为恐怖,不过钟宴笙知道,萧弄傲气惯了,已经在很配合地给面子了。   萧弄低下头努力收敛的样子,像极了踏雪喜欢在他面前翻肚子摊开,假装自己是无害的小猫咪的模样。   很难得见萧弄这副样子,钟宴笙心里偷偷笑,趁着饭桌上没人注意,抬起脚,悄悄递过去蹭了蹭萧弄的腿。   萧弄漫不经心用着饭,察觉到钟宴笙鬼鬼祟祟凑过来的脚,像羽毛尖尖挠人似的,不由顿了一下,幽蓝色的眸子半眯起来,眸色深暗地看他一眼。   钟宴笙若无其事地想收回小腿,下一刻就笑不出来了。   他的脚被萧弄夹在腿间,抽不回来了。   钟宴笙有点慌了,埋下脑袋又抽了一下,还是抽不回来。   他的力气跟萧弄对比起来,本来就小小的,更别说饭桌上还有其他三个人,他都不敢太用力,怕被发现。   见钟宴笙突然不动了,侯夫人关切地给他夹了道菜:“迢儿怎么不吃了?娘亲让厨房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钟宴笙的耳根已经微微红了,支吾着嗯了声:“……谢谢娘亲。”   萧弄双腿夹着他的脚,非常自然地也抬手给他夹了道菜:“新采的胭脂菜不错,尝尝。”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刻意加重了那个“采”字,钟宴笙想起一些回忆,耳根发烫,感觉自己离昏过去不远了,咬着唇又努力抽了抽脚。   结果非但没抽回来,反倒在惊慌失措的挣扎里,不小心蹭到了什么,瞬间浑身一僵。   萧弄盯着他的眸色又深浓了几分。   淮安侯见钟宴笙半天不动筷子,严肃教育:“迢迢,不要挑食。”   萧弄似乎笑了一下,也不吃了,就盯着他,跟盯着肉骨头似的,慢悠悠重复淮安侯的话:“迢迢,不要挑食。”   “……”   钟宴笙被盯着,羞耻得简直想哭,眼眶都有些湿润,心里无比后悔。   萧弄是坏狗。   可是他更像个自己凑过去的肉包子。   淮安侯和侯夫人都没发现什么,只有钟思渡察觉不对,看看脸色微妙的萧弄,又看了看眼睫湿润的钟宴笙,眉头紧皱起来。   好在饭桌上还有淮安侯和侯夫人,萧弄也不敢太过放肆,在众人察觉不对之前,还是松开了钟宴笙的脚。   钟宴笙鞋子都差点掉了,又不敢低头去穿,只能埋头吃饭。   见钟宴笙乖乖吃饭,萧弄却又不动筷子了,作为主人,淮安侯不得不问:“可是饭菜不合定王殿下口味?”   萧弄勾了勾唇:“嗯,本王喜欢吃春天的小笋。”   淮安侯暗暗皱眉。   不是说什么都吃么?嘴竟这般挑,这都快入冬了,想吃春天的小笋?   用完饭,淮安侯想找钟宴笙单独说说话,钟宴笙坐在原处,红着脸憋了会儿,在淮安侯诧异的眼神里,把掉了一半的短靴拉回来穿好,偷偷瞪了眼萧弄。   到了书房,淮安侯背着手,隔了片刻才开口:“迢迢,已经都知道了吗?”   钟宴笙赶紧回神,点点脑袋。   淮安侯无声叹了口气:“会不会怪我一直没有与你说清实情?”   钟宴笙摇摇脑袋:“怎么会,我都明白的,当年若不是您和娘亲担着风险保下我……我现在也不能站在这里。”   淮安侯望着他明净的眸子,感觉有些恍惚。   钟宴笙小时候身子骨太弱,他便将钟宴笙护在侯府里,想着让他能平平稳稳度过这辈子也好,但这孩子不是需要被人一直护在羽翼之下的孱弱小鸟,他也是能借风而飞的。   淮安侯语气严肃:“冗杂之话,便不说了。但有一事,需得告诉你。”   钟宴笙心里一紧:“什么?”   “十多年前,我任鸿胪寺少卿,通晓蒙语,那时太子殿下曾带来过几句蒙语,与我一道翻译。”淮安侯嗓音放得很低,“虽是个残篇,但依稀能读懂,是外族的巫蛊之法。”   钟宴笙没想到能在淮安侯这儿听到这个,呼吸都屏住了,听淮安侯继续道:“残篇上写的是蛊的作用。子蛊作乱,令人头疼欲裂,母蛊则有安抚之效,倘若身怀母蛊的人死了,带着子蛊的人也会跟随死去……是外族一种控制人的手段。”   钟宴笙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后颈上的印记。   淮安侯深深看了眼钟宴笙:“我隐约听闻过定王有头疾,见他对你态度特殊,便想起了此事。昨夜宫乱,陛下……不论发生了什么,他说的话,不可尽信。”   钟宴笙跟着想起了老皇帝昨晚的话。   老皇帝说的是“唯有除去母蛊,子蛊才会消失,二者活其一”……果然是假的!   这个老变态在那般折磨之下,居然还在想着骗他们!   试想一番,若不是萧弄,而是其他的某个人,多年来深受蛊毒折磨,又听到老皇帝说身怀子蛊,顶多只能再活三年。   那极有可能真的会对钟宴笙翻脸动手。   钟宴笙若是死了,那带着子蛊的人也会跟着亡故。   老皇帝就算不能重新掌握权柄,也能含笑而终了。   钟宴笙绷着脸点头,很后悔昨晚打老皇帝那一拳不够用力。   淮安侯不善言辞,隔了会儿,又蹦出一句:“太子殿下威信犹在,朝中的事,我会与故友一同助力。”   钟宴笙低下头,眼眶微热:“谢谢您。”   “太子保下钟家,是举族之恩,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淮安侯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个淡淡的笑,“放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从书房离开,钟宴笙想去自己从前住的春芜院拿点东西。   他还有好多东西都藏在床帐里,没来得及拿走呢。   里面那些东西……得避着萧弄拿。   钟宴笙偷偷绕过厅房,熟门熟路地到了春芜院,淮安侯一直派人打理着院子,倒也不显荒凉。   他推开屋门,刚往里走了一步,腰上就传来熟悉的力道,他被裹着进了屋,屋门嘎吱一声合上,微凉的高挺鼻尖蹭在他的脖子上,仿佛随时能咬断人脖子的野兽,充满侵略欲地嗅闻着他,手腕也被并着按在了身后。   钟宴笙完全没想到萧弄就跟在身后,整个人都傻住了。   “迢迢。”萧弄的嗓音里含着笑意,“好不乖。”   胆子愈发大了,在饭桌上还敢拿伸脚过来踩他。   好多日没有和萧弄亲近了,钟宴笙耳根都麻了麻,还没被做什么腰就先软了,没什么力气地推了推他,哪知道推过去的手指被张口含着,濡湿的感觉,随即微微一痛,萧弄咬了他一口。   钟宴笙吓得抽手指,被他抱起来的时候,忍不住挣扎起来:“这里是侯府……”   “嗯?难怪都是你的味道,这是迢迢住过的地方对不对?”   萧弄把他放到床上,摁着他边嗅边亲,像终于叼到肉骨头的大狗,爱不释手:“那就要小声些,别被听到了。”   身体重新落入了萧弄的掌控,钟宴笙被他舔得浑身发抖,中午那杯酒的醉意好像又腾了上来,热得不行,耳垂也被含着轻咬慢磨,萧弄的声音里含着狎昵的笑意:“方才在饭桌上那般勾我,怎么现在就不敢看本王了?”   钟宴笙感到十分委屈:“我就是想踢你一下……”   萧弄故意沉下脸,伸手去掰他的腿,好气又好笑:“你踢本王还有道理了。”   提过来的灯笼孤零零落在门边,被屏风挡过一层,滤过来的光线不算太亮,钟宴笙却能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清楚地看到萧弄眼底深浓的欲色。   饿了好几日,俨然一副要把他吃得骨头渣都不剩的样子。   钟宴笙吓得往后缩了缩,又被拉着脚踝拽回去,整个人都笼罩在萧弄的气息里,无处可逃。   萧弄的手指递过来,恶劣地摩挲他的唇瓣,钟宴笙被磨得不太舒服,犹豫了下,乖乖地伸出红红的舌尖舔了舔他的手指。   湿哒哒的,萧弄的呼吸好似也跟着重了重,随即钟宴笙便察觉到了熟悉的感觉。   他蒙了蒙,头昏脑涨地想,不应该啊。   萧弄又、又行了吗?   不是还没吃壮阳药吗?   脑子里还乱着,腰带倏然一松。   秋天的钟宴笙穿得更厚,一层又一层。   萧弄搅着他的舌尖,弄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了,剥了好几层后,终于忍不住凑上来亲他,含着他的舌尖嘬咬,低低地笑他:“乖乖,你是一只小笋。”   作者有话说:   宝宝,你是一只嫩嫩的小笋。   (偷偷啃一口)   淮安侯:这个时节哪来春天的小笋?   瞎弄(擦嘴):多谢款待。 第八十四章   每次被萧弄亲, 钟宴笙都会很不争气地迷糊起来,唇瓣被搓揉得都变了形状。   直到微哑的笑声沉沉地钻进耳中,又被剥了件衣裳, 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被嘲笑了。   萧弄这样弄他, 还笑他像小笋。   钟宴笙不大高兴, 想把萧弄脑袋推开,萧弄听话地松开了他的唇瓣, 脑袋却埋向了他的颈间,舔着他薄薄的皮肉,透骨的芬芳一缕缕弥散在空气里。   萧弄的眸色越来越暗, 濡湿的吻从下颌落到喉结, 衔着那个脆弱的地方磨了磨。   像叼着心爱的猎物的脖子, 恨不得将他吞吃了, 又舍不得咬下去,又咬又磨的,势要把他弄得湿漉漉的, 全是自己的味道。   屋里没有烧地龙,也没有烧炭盆,钟宴笙却感觉闷热得厉害, 呼吸急促,喘不上气。   微淡的光芒从屋门边逸散过来, 萧弄稍微满意地放过他的脖子,一垂眸, 就能看到眼前漂亮的小鸟儿被他揉得乱糟糟的模样。   发尾濡湿, 贴着脖子脸颊, 乌黑柔软的长发衬得肤色愈发如玉凝脂, 力道重一点, 都会留下几日不褪的痕迹。   格外能满足某些阴暗的占有欲。   钟宴笙被萧弄看得愈发不安,好不容易喘匀了呼吸想说话,就看到萧弄忽然撑起身,想放下床幔。   他怔了一下,毛骨悚然:“别!”   已经晚了。   萧弄的个子太高,钟宴笙秘密的小地方里又实在藏了太多东西,他手还没伸过去,脑袋先顶到了床幔鼓鼓囊囊的那一团。   一堆东西瞬间稀里哗啦掉了下来,砸了猝不及防的萧弄一身。   比明晖殿里那张床里塞的东西还要多、还要满,兜头照脸砸下来,把一向处变不惊的定王殿下砸得动作都顿了顿。   钟宴笙:“……”   钟宴笙绝望地闭了闭眼。   方才弥漫在空气中浓稠得能滴出水的气氛一散,萧弄垂下眸子,扫了眼落了满床的东西。   药瓶,书信,玉珏信物……零零碎碎的,像只筑巢的小鸟,把每件珍视的东西,都叼进自己觉得安全的小窝藏起来。   他面色平静地将最后一条飘飘忽忽落到头上的薄纱取下来,看清那是什么,指尖碾了碾,嘴角慢慢勾起来:“迢迢,这些是什么?”   王府和宫里藏的小东西,都是在他发现钟宴笙身份后钟宴笙藏的。   淮安侯府里的却不一样。   楼清棠嘴贱得很,挨削的时候就知道萧弄是弄错了钟宴笙的心意,嘴贱嗖嗖地嘲笑他自作多情。   但迢迢还在侯府时就在藏他的东西了。   定王殿下表面上八风不动,脉搏却已经比平日里快了几分,抓着那条薄纱凑上来,高挺的鼻尖与钟宴笙的鼻尖亲昵相抵着,气音含笑:“那么早就开始藏本王的东西?是不是很早就偷偷仰慕本王了?”   钟宴笙感觉他好像又误会了,在撒谎和顺毛撸之间犹豫了一下,诚实地摇头:“没有。”   他那时候就是害怕,不敢被人发现萧弄的东西。   萧弄不满地剥开他最后一层笋壳,把他的唇瓣吮得糜红,语气肯定:“你有。”   钟宴笙含着泪,小声反驳:“没有。”   衣物摩挲在一起,窸窸窣窣一片。   萧弄的手指真的很长。   或许是这几日京城多雨的原因,空气里也沾上了潮湿的水汽,水声轻微。   “你有。”萧弄非要逼他改口,像只恶狗似的,急吼吼又凶巴巴地亲他,“不然为什么要藏我的纱带?”   钟宴笙眼底水光细碎,咬着唇瓣。   他就是……不敢丢。   “陶埙藏着,小山雀藏着,药也藏着。”   “还藏了本王用过的纱带。”   “那枚玉珏是萧家的印信,本王弄丢了好久都没找着。”   他的嗓音一句句落入耳中,钟宴笙羞耻得缩成一团,又被强行掰开。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听到最后一句恶人先告状,终于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嗓音软得不成样子:“明明是你……把它放在信里交给我的……”   “本王是交给春松先生的。”萧弄的眼底布满了笑意,“先生可看完那封信了?”   萧弄的手指不仅很长,指尖还带着常年练武生出的茧子。   平时擦过钟宴笙的皮肤时,都容易带出一抹红。   钟宴笙几乎快喘不过气,张了张唇瓣,从脖子红到了胸口,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细白的手指攀着萧弄的肩,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指尖都微微泛白,褪去了血色,随着呼吸发抖。   萧弄眸里燃着幽焰,克制着骨子里的兴奋感,故意只用着手指,半眯的瞳眸在暗处与踏雪极为相似:“嗯?看完没有?”   钟宴笙的身子一颤,瞳眸涣散:“看了……”   萧弄慢条斯理收回手,露出丝得逞的笑意:“所以是不是对本王也早有心意?”   藏着他的印信,还不承认。   嘴硬的小雀儿。   隔了好久,他才听到钟宴笙的声音,沙哑绵软,带着点崩溃委屈的泣音。   却不是承认对他早早有意,而是在骂他:“萧衔危,你……是不是真的坏掉了……”   “……”   萧弄顿默了下,狠狠磨了磨牙,冷不丁开口:“拜启者楼兄。”   什么?   钟宴笙浑身陷在热潮之中,脑子里一片沸腾,一时还转不过弯,迷茫地望着他。   萧弄的手指绕了绕那条薄纱,语气毫无波澜:“定王殿下,疑似隐疾,言行异常,十万火急。”   钟宴笙:“……”   钟宴笙突然反应过来了,红通通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得溜圆。   是、是给楼清棠的信,他亲手交给霍双,让霍双递出去的。   萧弄怎么会知道?   如今的世道,连霍双也不值得信任了吗?   那条曾经覆在萧弄眼睛上的薄纱,突然覆上了他的眼睛,凉丝丝的,柔软凉滑。   屋内本就昏蒙一片,眼睛上覆上薄纱,视线愈发朦胧,看不真切萧弄的神情。   什么都看不清的情况下,他连爬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爬,萧弄再过分也得抱紧他,像落水的人,紧抓着救命稻草不肯松开。   因为视线受阻,看不清东西,其他的感官便被放大了无数倍。   鼻尖都是萧弄冷淡的气息,耳边的呼吸声沉沉,被碰一下他都浑身发抖,那种仿佛要被吞吃掉的危险感又冒了上来。   萧弄的语气不是很温柔:“本王都记得迢迢信里写着什么,迢迢怎么能忘记本王信里的内容?”   他真的像只春笋,被剥开了层层笋壳,露出脆嫩雪白的里芯。   薄纱被泪水浸湿了一小片,钟宴笙不想哭的,可是萧弄欺负他欺负得太过分了。   他整个被萧弄抱在,害怕掉下去,只能搂着他的脖子,像只一捏后颈就会叫的小猫儿似的,汗津津地趴在他怀里,含着眼泪承认:“记、记得的……”   萧弄抚着他的背,语气带着点诱哄的意味:“念来听听。”   钟宴笙脑子里浆糊似的,脑子里一会儿是萧弄给他的那封信,一会儿是自己写的那封信,断断续续背:“天不夺人……愿,力不从心,阳而不举,故使侬见郎……”   萧弄略微顿住。   钟宴笙傻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背、背串了。   完了。   他慌忙想要挽救,却倏地被按到被褥里:“乖乖,是嫌本王还不够努力么?”   钟宴笙想否认的,可是他一开口,唇舌便又被攫取过去,呜呜发不出声,屋里的床在春芜院待了十几年了,年头说不定比他的还要大,吱呀响着像要散架。   但钟宴笙怀疑自己会比这张床先一步散架。   萧弄抚着他汗湿的背,嗓音状似温柔:“只要能背完其中一封信,就放过你好不好?”   钟宴笙被迫重新背那封信。   可是这种情况下,脑子完全无法思考,稍微一凝神又会被撞散,两封信在脑海中串来串去的,总是背错。   背错一句,萧弄就惩罚他一下。   思维在不断的凝聚与散开间循环反复,接近崩溃的时候,萧弄忽然不那么过分了。   钟宴笙得以缓过来点神,还以为萧弄是良心发现了,呆滞了片刻,乖乖地去亲萧弄的嘴唇,希望他能看在他能再温柔一些。   比起壮阳药,萧弄明显更需要吃与壮阳反作用的药。   楼大夫有没有这种药啊?   萧弄很享受他不得章法的亲吻,轻笑了声,才握回主权,耐心地教他该怎么亲。   就在这时,钟宴笙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   春芜院……怎么会来人?   他吓得浑身一紧,听到耳边的呼吸又沉了几分,舌尖被吮得发疼。   门口灯笼还散发着幽幽微光,在暗夜里十分显眼。   外头的人显然是看到了,脚步停顿在门边,片刻之后,钟宴笙听到了钟思渡的声音:“钟宴笙。”   钟宴笙真的要昏过去了。   “放松些。”萧弄亲他的耳垂,低声笑着安抚他,“他进不来。”   钟宴笙完全放松不了,红着脸使劲推他:“不准……动……”   半晌没听到回应,钟思渡的声音很低:“我明白你不想理我。”   钟宴笙的手指已经没力气再挂在萧弄脖子上了,软软地摊在床上,脑子里嗡嗡的,思维迟滞。   什么?   钟思渡放低了声音:“我答应了父亲当你的哥哥,但还没来得及做好你的哥哥……今天我听到你叫定王哥哥,你们的关系好像比我想的要好。”   萧弄眯起了眼,眼底浮出几丝被冒犯了领域的冷色。   “生辰那日,你来了前院,我看到你了。”   钟思渡又沉默了会儿:“我知道你那时肯定不好受,却没有叫住你。”   等他下定决心想要回头去找钟宴笙的时候,扭头回到后院却找不到他了。   “代替我在侯府长大不是你的本意,你也从未想过占据爹娘的喜爱……我也应当和你道歉。”   钟思渡的嗓音越来越发涩,脑子里混乱乱的,也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疯跑到这里来找钟宴笙说话:“抱歉,没有当好你的哥哥。”   屋里始终没有回应的声音,钟思渡轻轻吐出口气,转身想要离开时,才听到屋里传来很细微的声音:“没关系。”   嗓子有些哑,像哭过。   钟思渡立刻回头,抬手叩了叩门:“你怎么了?”   因为吱了那么一声,钟宴笙差点被萧弄生吞下去,听到屋外的脚步声在靠近了,才回过点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起来平稳:“我……嗓子不太舒服,没、没事,你别进来!”   钟思渡拧紧了眉:“受风寒了?我去找大夫来。”   脖子被萧弄叼着,钟宴笙隐隐有些崩溃:“我、我没事,我一会儿就跟定……哥哥回宫了,不必了,你快回去……吧。”   一番话说得哆哆嗦嗦的,不太对劲。   可是听到“哥哥”俩字,钟思渡就僵了僵,最后收回手,点了点头:“好。”   脚步声渐渐远去的时候,钟宴笙方松了口气,脸颊就被萧弄的指腹摩挲了一下。   幽幽的蓝眸盯着他:“迢迢。”   钟宴笙眼上的薄纱掉下了一半,眼眶泛红,乌黑的眸子润泽一片,茫然地望着他。   萧弄与他对视片刻,止住话音,语气温和:“还没背完。”   “……”   钟宴笙再也不敢怀疑萧弄是不是坏掉了。   他才要坏掉了。   离开侯府的时候,钟宴笙是被萧弄面不改色地从后门抱出去的。   他完全不敢想淮安侯和侯夫人会不会怀疑什么,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脑袋缩在萧弄怀里,疲惫地睡了过去。   结果回到宫里就有点发热了。   春芜院里没烧炭盆,还是让他着凉了。   萧弄拧着眉照顾了钟宴笙一晚上,哄他吃下药,后悔又心疼。   钟宴笙娇气得很,容易生病,不该折腾他那么久的。   钟宴笙脑门发热,昏昏沉沉地病了两日,生病的小雀儿黏人得很,必须要在怀里才睡得安稳,萧弄便让人收拾出了个新的寝殿,一边处理内阁送来的奏章,一边把人裹在怀里照看着,无暇在朝臣面前出现。   百官一时都有些蒙了,摸不准这位定王殿下是什么心思。   德王发动宫乱,死在乱兵之中,如今陛下是个什么情况,没人知晓,只知道病得严重——也有风声说,陛下不是病的,而是在宫廷里暗暗服用乌香丸,导致神智不清,无力处理政务。   安王获罪离京,景王因为局势,为了自保也不得不走。   如今定王趁乱而入,百官甚至都做好了他明日就要登基的准备,等了几日,却不见萧弄黄袍披身出现,反而神隐在了宫里不现身,众人都有些大眼瞪小眼。   什么意思?   京中如今还剩下的皇家宗室血脉,就只有那位十一皇子了,可也有传闻说,这位其实并非十一皇子,真实身份与那位提不得的先太子有关,所以陛下才一直遮遮掩掩。   旋即更多的传闻一桩接着一桩冒出来。   老皇帝君威如雷了几十年,如今一朝失势,许多被强压下的血腥往事便又冒出了头。   康文太子,顺帝,先皇后,皇后母族,先太子与太子妃,萧家满门……   流言纷纷的,气氛惶惶不安,可是以往跟萧弄有死仇似的都察院却按兵不动。   百官满头雾水,暗暗期待着这两位赶紧出来走两步,解答一下他们的疑惑。   可惜没人出来作答,萧弄也没有做出众人恐惧的血腥残暴举动。   众人战战兢兢上值了几日,什么都没发生。   发现日子好像跟以往也没什么不同,大伙儿渐渐的就没那么忧怖不安了,甚至都能喝着茶,偷偷竖着耳朵听老皇帝的旧闻八卦了。   在萧弄的仔细照料下,钟宴笙其实不到三日风寒就好得差不多了,但是他磨磨唧唧的,又装病了几日,免得萧弄又找理由折腾他。   而且他也不想看那些奏章。   他的演技似乎有所提升,萧弄好像也没看出来,照旧在每日处理如山的奏章时,把钟宴笙抱在怀里,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钟宴笙偷偷得意,飘飘然地枕着定王殿下的大腿,跟只蜷缩在大狗怀里的小鸟似的,舒舒服服睡了几日,浑身的筋骨都松软了,才慢吞吞地想起了正事:“啊,老东西还活着吗?”   萧弄看他偷懒了几日,也不戳破,搁下笔,伸手给他揉了揉腰:“要去看看吗?”   钟宴笙前两日把淮安侯说的话都转述给了萧弄,但心里还在犹疑,毕竟蛊毒一日不解,萧弄和他身上就终是有隐患的,闻声点点脑袋。   老皇帝仍然待在养心殿里。   只是跟以往不同,尽心尽力的田喜公公离了宫,养心殿都是萧弄的心腹,除了给老皇帝喂吃的避免他饿死外,什么都不会做。   跨进养心殿的时候,钟宴笙便嗅到了一股恶臭,不由掩了掩鼻。   老皇帝毫无生机地躺在榻上,因为气急攻心偏瘫,行动不了,这些日子他都是躺在床上的,身上已经糟污不堪,每每他快断气了,萧弄又会让人喂他乌香丸续命。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钟宴笙容易心软,可是他对老皇帝的处境很平静。   只要一看到萧弄脖子间若隐若现的长生锁,他就对这老东西生不出一丝怜悯。   连田喜都选择了背叛。   咎由自取罢了。   听到声响,老皇帝麻木不仁的瞳仁转动了一下,看清俩人,脸上倏然有了表情,声音嘶哑得可怕:“杀、杀了朕……”   萧弄闻言微微一笑:“想得美。”   老皇帝极度自卑又自尊,如今毫无尊严地瘫痪在床上,对老皇帝而言,比踩着他的脸皮碾还叫他屈辱,简直如日日受凌迟之刑,痛苦胜过吃乌香丸发作的瘾。   老皇帝的脸皮抽了一下,嗓音含混:“……朕用蛊毒的真相,与你们,作交换。”   钟宴笙乌溜溜的眸子望着他:“可是我们已经知晓,所谓二者活其一是假的了。”   老皇帝一滞,呼吸顿时更费劲了。   钟宴笙歪歪头:“你为什么要给我们下这样的蛊毒?”   老皇帝的牙齿突然颤栗起来:“乌、乌香,给朕乌丸……朕就告诉你们……”   乌香的瘾又犯了。   枯瘦的老人瘫在床上,犯瘾的样子宛如活尸,眼睛暴突,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的咳喘声,看得钟宴笙心惊肉跳,禁不住往萧弄的背后缩了缩。   萧弄伸手将他护到身后,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了句“别怕”,再转回头,脸上的温柔消失得无影无踪,神色冰冷:“说。”   这些日子的羞辱折磨已经差不多快击穿了老皇帝的心志,乌香的瘾发作起来更是如蚂蚁在爬,血红的眼睛死死瞪了会儿萧弄之后,老皇帝终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些许真相。   钟宴笙的确是还在娘胎里,就被种下了母蛊。   先太子逼宫失败,太子妃诞下钟宴笙后,东宫被屠,先太子旧部带着钟宴笙逃离京城,后来又被淮安侯夫人换下,其他人都以为太子的遗腹子已经死了。   但老皇帝知道钟宴笙没死。   钟宴笙身上带着母蛊,母蛊若是死了,子蛊也会死。   蛮人的巫蛊秘术诡异,那只子蛊因为远离母蛊,一直处于休眠的状态。   那之后两年,漠北事乱,萧弄被亲卫拼死护着回了京,老皇帝望着小少年深不见底的蓝眸,潜意识里感到威胁,但又不能下手将萧弄除去。   思来想去,他便想到了用那只一直在沉眠的子蛊。   蛮人献上这个巫蛊秘术时,告诉过老皇帝,子蛊被唤醒之后,若是没有母蛊在身边,就会开始作乱,没有人抵抗得住那种越来越严重的钻脑剧痛,中子蛊的人,几乎都是活生生被疼死的。   但萧弄中蛊之后,却一时没有显露出头疼的迹象,老皇帝便知道了,他那个小皇孙还活着,甚至大概率就在京城之中。   除了第一次头疼,后来大多数时候,萧弄都掩饰得很好。   老皇帝也是过了几年,才因为萧弄某一次的失控伤人,才发现他的蛊毒开始发作了,这代表远在漠北的萧弄身边没有母蛊。   没有母蛊的安抚,迟早会疼死。   老皇帝边派人继续搜查太子遗腹子下落,边盯着萧弄,也不急着从他手里收回兵权了,等着他撑不住疼疯过去或者疼死。   毕竟蛮人告诉过他,那种疼痛,草原上最勇猛的勇士也最多能忍三五年。   哪知道萧弄那么能忍。   他熬着剧痛,一步步平定了漠北之乱,又收复了辽东,不仅没死,还活蹦乱跳,养出了一只战无不胜的黑甲军,叫蛮人闻风丧胆。   老皇帝感到棘手的时候已经晚了,当初十分大方放给萧弄的兵权收不回来了。   但好在萧弄身子里还有条蛊虫,早晚会撑不住。   “你回京不久,朕发现,他身上的蛊虫发作……稍缓。”老皇帝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带着血红恨意的目光从萧弄身上转移到钟宴笙身上,阴沉沉的,“朕便,猜到了三分。”   于是在知道霍双是太子旧部的情况下,出于某种恶意,故意派出他,去画下了钟宴笙的样貌,检查他后颈上是否有印记。   确认钟宴笙的身份后,就立即想到了给他一层假身份,将他接进宫的办法。   老皇帝清楚,萧弄最是厌恨皇室中人,在那种情况下,发现靠近钟宴笙能缓解头疼,反而只会加重他的怀疑,觉得是场阴谋,进而更疏远厌恶钟宴笙。   就是没想到这俩人居然早早就搅合到了一起。   钟宴笙听到老皇帝最后一句话,有点不好意思,点点脑袋哦了声:“所以你那天的话,果然全是假的。”   “自然不,全是假话。”   老皇帝满脸冷汗,额间青筋浮现,突然冷笑了下,充满恶意地死死盯着钟宴笙:“子蛊,寿命有限,哪怕有母蛊在身边缓解,也,撑不过几年了,世上……没有解法。”   “你会,看着萧弄,死在你面前……”   钟宴笙突然抬手,学着萧弄简单粗暴的做法,一巴掌把老皇帝扇昏过去。   老皇帝费力地说了半天,还没讨到说好的乌香丸,又被打得昏死了过去。   钟宴笙的手却有些抖,脸色微微发白,随即感觉脑袋上递来熟悉的手,按着他柔软的头发揉了揉。   萧弄的嗓音很平静。   “他说的话,一个字也别信。”   钟宴笙低垂着眼睫,好半晌才很低地“嗯”了声。   就算知道老皇帝的话虚虚实实,不能尽信,可是……可是萧弄的头疾的确是越来越严重的。   距离上次爆发头疾,已经有几个月了,下一次呢?   这晦气的老东西。   萧弄暗暗皱眉,搂着钟宴笙往外走,正斟酌着该怎么安抚住钟宴笙,不叫他多想,展戎便揣着两封信报,匆匆赶了过来:“主子,有两封从漠北来的急报!”   一看展戎那衰样,就知道没好事,萧弄面无表情地睇他一眼,抬手揉揉钟宴笙的脑袋,和颜悦色道:“迢迢,你身子还没全好,回去再睡会儿,我处理些杂事。”   展戎被他看得头皮一麻,不禁缩了下脖子。   他怎么觉得,主子嘴里的杂事是他呢。   钟宴笙早就没以前那么好哄了,从忧思里回过神来,听出萧弄明显要支开他的意思,没有搭理他,拧起眉头望向展戎,一脸严肃:“报上来。”   换做是往日,展戎就偷笑着报上了,但是今日的急报和往日不太一样。   展戎犹豫着望向萧弄,不敢开口。   嘶,要是霍双那个一根筋在这儿就好了,他肯定一张口就把消息说了。   萧弄沉默半晌,朝着展戎微一颔首。   迢迢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哪怕是圆滚滚的小山雀,也不需要他一直护在掌心里,山里的小精灵一展翅,飞得远比他想象的要高。   他不能总把钟宴笙圈在掌心里,不让他飞一飞。   得到萧弄的示意,展戎这才敢开口,干巴巴地安慰了一下:“您二位也别这个表情,其实不全是坏消息。”   钟宴笙:“……”   所以,果然是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楼清棠回了老家,又去了趟西蜀,如今对蛊毒有了点了解,三日前发信来说,他跟着商队去了漠北,准备到蛮人的地盘探访秘术。”   钟宴笙眼睛一亮。   果然是好消息!   楼大夫还是很可靠的嘛。   萧弄脸上喜怒难辨,心里已经猜出了另一封信报是什么:“坏消息。”   “坏消息是……”展戎咽了咽唾沫,闭闭眼,干脆一口气说出来,“要入冬了,蛮人又到没有越冬粮食打草谷的时候了。您不在漠北守着,许多部落蠢蠢欲动,已经集结骑兵,要南下劫掠了。”   作者有话说:   瞎弄:掏鸟窝。   迢迢:???   瞎弄每到迢迢的一张床上,就要捣毁迢迢的一个小鸟窝( 第八十五章   历年秋冬之际, 以放牧为生的蛮人缺少粮食,便会南下劫掠充军饷,俗称打草谷。   漠北事乱后那几年尤其严重, 边城一带的村庄年年遭袭, 被烧杀抢掠, 直到萧弄收编了老定王的旧部,驱逐了蛮人, 才叫边关一带重归太平。   这些年萧弄大多时候都在漠北驻守着,蛮人在黑甲军这儿吃够了亏,有他在的时候不敢进犯, 但今岁萧弄回了京, 蛮人便又开始有了小动作。   兹事体大, 半个时辰后, 几位阁臣并着户部兵部等十几位大臣都来到了武英殿,嗡嗡低声议论。   蛮人的探子必然是探查到了京城的情况,才会集结起几个部落, 想要攻破漠北的防线——毕竟如今陛下“重病在床”,定王又态度不明地消失了好几日。   但不管定王是想自己坐上皇位,还是想扶植个傀儡, 只要他想掌权,都不会在这个局势还未稳定下来的时候, 选择离开京城回漠北。   如今留守在漠北的守将,是萧弄的部下。   若是萧弄不肯回漠北, 漠北守得住吗?   殿中的大臣半数年逾半百, 半数年纪轻轻, 愁眉苦脸的多半是年轻的那些, 几个老臣倒像是更关注什么, 不住地朝外看。   几个年轻的朝臣禁不住问:“您几位平时见到定王不都是绕道走的,怎么今日还期待上了?”   “嘘。”一个老臣示意他闭嘴,“等着见另一位呢。”   那位没露过面的“十一皇子”,据传是太子的遗腹子。   淮安侯也来了武英殿,只是淮安侯惯来严肃,嘴严实得很,谁也撬不开,大伙儿也不敢多问,但又耐不住好奇,不住地偷瞅淮安侯。   那位可是在淮安侯府长大的。   经历过当年那场血雨腥风的老臣,这些日子听着外界的风声,心都不自觉动了。   先太子温善守礼,光风霁月,时人盛赞,当年百官爱戴,朝臣都对太子充满了期待,直到后来太子母家下了狱,逐渐失势。   淮安侯府就是在那时候逐渐“背弃”了太子。   后来先太子逼宫,东宫被烧,与太子有过深交的臣子都死于非命,尤其萧家格外惨烈……一切太过蹊跷,真相如何,无人敢探,无人敢说。   这些日子老皇帝见不得光的旧事被挖出来曝了光,太子逼宫一事似乎确有隐情,经历过先太子一事的朝臣们,是极度好奇钟宴笙的。   翘首以待了片刻之后,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影总算出现在了视线里。   高的自然是萧弄了,萧弄一露面,方才还有些闹哄哄的殿里瞬间一片静默,众人的视线都纷纷落向他旁边稍矮些的少年,霎时有一片低低的抽气声。   像。   太像了!   若是先太子还在世,这少年与先太子站在一起,一眼就能认出是父子。   这么久了,钟宴笙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朝臣,被一群人眼神炯炯地望来,差点又躲回萧弄背后。   他心里惴惴的,努力维持脸上的镇定,手指却不自觉地揪住了萧弄的袖子。   察觉到钟宴笙紧张,萧弄侧身挡住众人过于火热的视线,抬抬眼皮:“本王很好看么,都盯着本王做什么?”   众人:“……”   怎么说得出这么恐怖的话!   那堆视线瞬间嗖嗖全缩了回去。   钟宴笙松了口气,跟着萧弄走到主位坐下,因为下面一群大臣,坐姿不由得更板正了点,手搭在身前,看起来格外乖巧。   萧弄本来脸色凉飕飕的,见到他的样子,心里软了软,语气便也平和了点,不再一脸想取人狗命的表情了:“想必诸位都接到消息了。”   提到此事,大伙儿被钟宴笙吸引去了注意力才回过来些,揣摩着萧弄的脸色开口,试探着开口:“蛮人实在可恶!这是觉得我大雍无人吗?”   “漠北防线至关重要,如今才恢复生气几年,若是再陷入战乱……”   “十余个大小部落集结而下,蛮人的骑兵甚是凶猛,这可如何应对?”   钟宴笙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垂下眼睫,抿了抿唇角。   半个时辰前,展戎把这道坏消息说出来的时候,他都有些后悔让展戎开口了。   但事实就是摆在眼前的,展戎今日不说,明日萧弄也会做出行动。   蛮人集结了大军,恐怕不止是为了打草谷,更是在试探大雍如今的情况,边关若是防线崩溃,铁骑要不了多久就会往京城踏来,百姓的太平日子就结束了。   萧弄身上那么多伤,他都看过,他不想萧弄上战场再添新伤,可他不能那么自私。   展戎说完后,就自行消失了。   钟宴笙眼眶红红地看了萧弄好一阵,把萧弄看得心里又软又酸的,抱着他又亲又揉了好一会儿,钟宴笙才把脑袋抵在他颈窝里,揪着他的领子,闷闷地问:“你头疼怎么办?”   他那么乖乖的,明明那么舍不得,也没有任性要萧弄留下来,隔了好久才带着点哭意问出那么一句,萧弄直接就败下阵了,长长叹了口气,嘬着他的舌尖温柔亲他:“没事,疼不死。”   钟宴笙捶了萧弄两拳,才让人传了朝臣,跟着他来了武英殿。   底下众人还在试探着萧弄的态度,萧弄已经做好了决定,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他们议论,并不开口。   见状,大半人心里都是一沉。   怕归怕,但除了萧弄外,没有哪个将领敢保证,自己前去漠北一定能击退蛮人的骑兵。   难不成定王当真不舍得放手京城,不愿意前去漠北?   钟宴笙知道萧弄的意思。   萧弄要跟他演戏,让他来“说服”萧弄去漠北,在大臣们这儿博得好感,以便掌权顺利。   毕竟前不久才发生了宫乱,此时让内阁代行大权,肯定是不适合的,京中必须要有一个能让萧弄放心的主事人,以免腹背受敌。   钟宴笙是唯一一个,能得到萧弄与黑甲军信任的人。   他得留在京城。   钟宴笙轻轻吸了口气,被萧弄咬过的舌尖还在微微发麻,萦绕着那缕冷淡清苦的熟悉气息,他借着那缕熟悉的味道,在心里鼓励着自己张口:“定王殿下。”   萧弄坐姿懒散,支肘托腮望过来,深蓝的眸底含着只有钟宴笙能察觉到的些微笑意,等着接他的话茬,嗓音低沉:“嗯?”   钟宴笙一开口,几位阁臣与各部大臣都闭上了嘴,朝他也看过来,莫名跟着紧张。   老定王与先太子的交情极好,但不代表定王就能与先太子之后好好相处了,现在宫里都被定王掌控了,这位小殿下的处境也不知道如何呢。   看定王这模样,真是可怕极了。   淮安侯是唯一一个淡定坐在原地,一句话都没吭的人,静静看着萧弄在那儿装大尾巴狼。   按照方才商量的,这时候应该跟萧弄气势汹汹地吵一架。   可是钟宴笙从来不跟人吵架的。   他说话慢吞吞的,吵不过别人,生气的时候都是闷着声不理人。   喉间哽了一下,钟宴笙茫然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吵起来,求助地望向萧弄。   萧弄压着嘴角的笑意,语气不咸不淡:“怎么不说话了,莫不是瞧不起本王?”   钟宴笙琢磨了下,顺着他的话,严肃地接:“如今漠北情况紧急,攸关大局,定王殿下还是这般轻慢态度,晚辈从小听着定王殿下的传闻长大,有些失望罢了。”   萧弄:“……”   萧弄嘴角的笑意这回是真的消失了。   他有几分外族血统,五官要比大多中原人深刻凌厉,极富攻击性,哪怕生得再俊美英挺,平时也没人敢多看,脸上的表情一消失,就更吓人了。   定王殿下威信惊人,底下一群人登时心口一惊,几乎怀疑他要拔剑砍人了。   片刻之后,他们见到萧弄缓缓点了下头:“那你觉得,本王该如何做?”   钟宴笙感觉萧弄真的想啃他一口的样子,悄咪咪往旁边挪了挪,离萧弄远了点,板着脸道:“没有人比您更熟悉漠北的局势与蛮人的骑兵,唇亡齿寒,您应当比谁都要明白。”   武英殿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息静气,震惊地看着钟宴笙“胆大妄为”地直面萧弄。   真不怕死啊!   萧弄连陛下都敢动,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要是面前是德王,恐怕已经被砍了……哦德王已经没了。   萧弄眯起了眼,跟钟宴笙对视许久,似是考虑了一番他的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竟然真的说动了?定王这么好说话的?   不过定王在边关那么多年,当然不是蠢货了,明白孰轻孰重。   底下揪心的一伙人又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   但就算知道定王不是轻重不分的人,除了那群悍不畏死的御史,也没人敢在萧弄面前大声说话。   这位小殿下倒是不像看起来那般孱弱,胆大得很,眼神也清亮,与定王对视也毫不畏缩。   不愧是……那位殿下的后人。   淮安侯适时开了口:“小殿下言简意深,望定王殿下仔细斟酌。”   其他审时度势的人也一道开口:“望定王殿下尽快斟酌。”   萧弄一挑眉,坐姿不甚端正地靠到椅背上,并未接话,但以萧弄一贯的脾气,他不想做的事,没人能压着做,没有反驳,那应当就是真的在考虑后果了。   知道他不喜欢听废话的几个阁臣又擦了擦汗。   还好,还好,多亏了小殿下,劝住了定王,他们开口,指不定还要被怎么阴阳怪气,非得挨一顿削不可。   众人趁热打铁,商讨起漠北的情况来,户部的张尚书以往抠抠搜搜的,这次相当大方,商量军费十分痛快。   以往商议,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的,扯几日都扯不完,今儿效率倒是高得很。   钟宴笙认认真真听着,偶尔插一句,萧弄全程没怎么说话,见他卡壳了才会开口,状似不经意地提醒一下。   天色泛黑时,就差不多敲定好了。   能这么顺利也出乎其他人意料,事态紧急,兵部与户部的人拱拱手便先走一步了,其他人也要散去时,钟宴笙突然又开了口:“大理卿请留步。”   淮安侯步伐一顿,抬头与钟宴笙相望。   钟宴笙起身,语气虽缓,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晚辈有几桩陈年旧案,想请您重做审理。”   那些被尘封的卷宗,卫绫已经带人翻了出来。   祖母母族的卷宗,以及他父亲的。   淮安侯脸色一凛,抬手作揖:“臣领命。”   很简短的两句对话,却让了解当年一些情况的朝臣心惊。   老皇帝费尽心机坐上皇位,在政的几十年从不敢放心合上眼,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临到暮年,是他自己把身边的旧人逼走,把自己的另一个儿子逼疯,最后给了萧弄机会。   当年的事,终究是要翻案了。   人都退下去后,钟宴笙还觉得耳边闹哄哄的,揉了揉耳尖尖,抬眸看萧弄盯着自己不说话,眨眨眼:“哥哥?”   萧弄慢悠悠开口:“从小听着本王的故事长大?”   钟宴笙:“……”   年纪怪大的人了,心眼怎么那么小呢。   萧弄看着他,靠在宽大的椅子上拍了拍的腿。   方才下面还一群人呢,钟宴笙不大好意思,磨磨蹭蹭了会儿,才红着耳尖蹭到萧弄腿上坐下。   萧弄顺势埋头在他怀里,深深吸了口气。   钟宴笙被他的动作弄得耳尖更红了:“好、好啦。”   萧弄不仅没放开他,反倒腰上一紧,抱他更用力了,高挺微凉的鼻尖抵在他脖子间,跟只大狗似的沉醉嗅闻:“本王过两日就要去漠北了,抱都不肯让抱一下了?小没良心的。”   抱当然是能抱的,但是在这个平时群臣议事的大殿里,钟宴笙实在心虚:“可以的……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抱多久都可以。   萧弄还是没放开他,语气正儿八经的:“别动,这是在治病。”   钟宴笙:“啊……啊?”   “楼清棠开的方子。”萧弄的唇瓣如有若无擦着他的脖子,呼吸微凉带着笑,“万一离开你头疾就爆发呢。”   听他这么一说,钟宴笙立刻不挣扎了,鸦黑的眼睫颤了颤,将束高的领子拉下来,露出布满了痕迹的脖子。   “那你……多亲亲我。”   钟宴笙回搂住他的脖子,对上萧弄抬起的深暗眸色,柔软的唇瓣落到他嘴角。   “让我的味道在你身上沾久一些。”   因为这两句话,萧弄出发前几日,钟宴笙都没能从床上起身。   萧弄离开的前一夜,屋里的地龙烧得格外热,地上新换的羊毛毯子柔软厚实,钟宴笙满身是汗,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膝盖还是蹭红了,恍恍惚惚地想往门边爬,去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   萧弄看着他爬远了,才拽着他细瘦的脚踝将他一把拖回来,眸色深深看他一眼,埋头到他退间。   良久,钟宴笙软趴趴地躺在羊毛毯子上,眼泪一掉一串,怀疑萧弄是不是想在离开前把他弄死时,萧弄抬起头,喉结滚了一下,把他搂进怀里,裹上柔软的蚕丝被:“还觉得本王年纪大吗?”   “……”   萧弄难得柔和地啄他的唇瓣,嗅着他的气息,满意道:“沾满迢迢的味道了。”   迢迢也沾满了他的味道。   钟宴笙的思维已经很涣散了,还记得躲他,努力抬手推开他的脑袋:“……不许亲我。”   萧弄抱着他往温泉池去,好笑:“怎么又嫌弃自己?”   钟宴笙脑袋缩进被子里,只露出双红红的眼睛,隔了好久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沙哑道:“我让卫绫熬了药,你记得喝。”   他趁萧弄跟展戎谈话时,偷偷割破指尖取的血,熬了上次楼清棠写的方子。   萧弄就是发现他手上的口子了,才折腾了他半晚上。   钟宴笙被放进温泉池里,疲惫困乏至极,睡意笼罩上来,他知道睡着后一睁眼可能萧弄就不见了,拼命抓着他的手不放:“哥哥,你早点回来。”   萧弄也下到温泉池里,在朦胧的袅袅水雾里,容色都显得柔和了许多,哄着他承诺:“两月内若是不回来,让踏雪后空翻给你看。”   钟宴笙咕哝了声:“……你放过踏雪吧。”   哪有大猫猫会这个的,他不好骗了。   萧弄低低笑了声:“迢迢真的变聪明了。”   钟宴笙不觉得这是在夸他。   说他变聪明了,岂不是就是在说他以前笨笨的。   所以他用膝盖蹭了下萧弄,被水滤过了力道,绵绵软软的,不像打人,更像是勾人。   在温泉池里又被折腾了会儿,钟宴笙还没擦干就累得睡了过去,睡过去的时候,隐约听到萧弄叮嘱他乖乖待在宫里,等他回来。   隔日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这几日都搂着他的有力臂弯已经不见了,大床另一侧空空荡荡的,只留存了几缕熟悉的冷香。   钟宴笙心里一突,穿着寝衣腿软着下了床,踉跄了几下才扶着东西到了门边,拉开门喊:“卫绫?”   守在屋外的卫绫应声而来:“小主子有何吩咐?”   钟宴笙问:“哥哥走了吗?”   卫绫看他难过低落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卯时便走了。”   钟宴笙怔了会儿,只觉得四处都空落落的,像是第一次进宫那晚,眼睛发胀:“哦……”   萧弄轻手轻脚地离开,只在他眉心上亲了一下,没有吵醒钟宴笙。   只是和十六岁那年,带着人赴往危险重重的漠北时的心情不一样,多了几缕萦绕心头的柔软牵挂。   萧弄的离京让京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不过在他离京之前,钟宴笙便已经在群臣面前亮了相,有卫绫召集的太子旧部、淮安侯与几个旧友的暗中助力,以及一些朝中老臣的默认,磕磕绊绊地镇住了场子,在内阁的辅佐下,也算接管住了大权。   好在钟宴笙之前给老皇帝读过很多次奏章,又一直看着萧弄处理,学着批注过,上手得也挺快,不算太焦头烂额。   见着弱不禁风似的钟宴笙居然缓缓站稳了,京中一些别有用心的视线只好又撤了开去。   半个多月后,两桩旧案翻案的消息把京城掀得天翻地覆。   首先便是先皇后母族的冤案,当年因为几个族人,牵连了一整族,连辞官归隐的老太傅也被抓回大牢,晚节不保,受尽折辱而死。   其次便是先太子裴羲的旧案。   钟宴笙很清楚,父亲当年的确是动了谋反之心,也实施了,还差一点成功了。   按律的确是谋反之罪,可君若不似君,臣又何非臣。   老皇帝改写了那么多东西,也该他改写了。   两桩旧案一掀,钟宴笙又掏出了趁着老皇帝犯瘾时,逼着他口述的罪己诏与圣旨,以老皇帝这封反省罪过的诏书,彻底翻了案。   先太子的名字不再是个忌讳,他也不是什么十一皇子。   那些蒙尘的灵牌,终于能抹去灰烬刻上名字,光明正大地拜祭。   钟宴笙亲手捧着父母的灵牌奉回宗祠,认认真真地磕头上香。   卫绫与旧部也为先太子上了香,抬头看到太子的名字时,还有些恍惚。   这些年他们都是被朝廷追杀的逆贼,日夜困在那场东宫的大火里,未料有朝一日,竟能走出那个火场。   翻案之后又忙活了几日,钟宴笙才收到了萧弄的信。   漠北情况紧急,军务繁重,这是萧弄传来的第一封信,熟悉的字迹一映入眼帘,钟宴笙就感觉鼻头发酸,捧着仔仔细细看。   “行军途中,忽闻啾啾之声,圆绒一团,可怜可爱,以为是迢迢,原来是小鸟。”   钟宴笙:“……”   这个坏狗,都不在京城了还要说他像小鸟儿。   萧弄的信里没几句正经话,隔着千里路也要调笑钟宴笙一把,最后才轻描淡写地提了提漠北的情况,表示一切如常,十分安宁。   钟宴笙看完信,才发现信里还夹了搓灰白色的毛,应当是踏雪不小心落进来的。   想必是萧弄夜里披着袍子写信的时候,踏雪就甩着蓬松的大尾巴趴在旁边,两双蓝色的眼睛都望着桌上的信。   萧弄有时候跟踏雪很像,踏雪有时候也很像萧弄。   钟宴笙一想到那个场景,心里就暖融融的,仔细收好了信。   不知道萧弄的头疾怎么样……走之前沾满了他的气息,还喝了药,应当不会出变故吧?   当天下午,又一封信递上了书案。   钟宴笙还以为又是萧弄的信,急匆匆地拿过来一看,才发现是楼清棠的。   估摸了下上次楼清棠来信的时间,这会儿楼清棠应当是从西蜀赶到漠北了。   钟宴笙拆开信,几个狂乱的大字瞬间扭曲着爬进眼睛里,抒发着楼清棠由衷的感叹。   “亲娘啊!漠北怎么比我二舅爷三十年没收拾过的茅厕还乱!!!”   钟宴笙:“…………”   作者有话说:   迢迢是柔软(也可以是硬硬?)的牵挂。   萧闻澜是一抹多余冷漠的牵挂(萧闻澜:哥!……)。   瞎弄前脚写信,楼大夫后脚打脸,好兄弟是这样的。 第八十六章   萧衔危, 大骗子!   什么叫漠北一切如常,十分安宁,蛮族骑兵一听说大雍的定王回来了, 就吓得屁滚尿流滚回草原上带孩子了?   钟宴笙抓着楼清棠的信, 气得磨牙。   要是萧弄就在他面前, 他非得狠狠咬一口萧弄不可。   楼清棠从蜀中出发赶路,路上应该是没打探消息, 一到漠北,才发现漠北乱了起来,滋哇乱叫地给京城发了信来。   同在漠北, 楼清棠应当能撞上萧弄的吧, 有萧弄在, 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信里还有内容, 楼清棠一急起来,字写得极为狂乱扭曲,钟宴笙眯着眼仔细辨认。   从老皇帝和淮安侯那儿了解到的蛊毒情况, 钟宴笙和萧弄都用信鸽传去给楼清棠了,楼清棠对蛊毒了解得更多,信里剩下的内容是对蛊毒的一些猜测。   头疾每发作一次, 就更严重一分,上次在春风谷, 萧弄头疾已经严重到影响神智,不能再犯了, 若再有下一次, 恐怕萧弄会彻底丧失神智。   钟宴笙读完信, 心里顿时一阵发沉。   以往萧弄的头疾, 一俩月会发作一次, 跟他天天待在一起的时候,蛊虫就比较老实,不怎么闹腾,俩三月也不会发作。   现在萧弄已经离开了快一个月。   他们从没分开这么久过,就算萧弄离开前……沾满了他的味道,又喝了用他的血作引子熬的药,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心底若有若无的担忧被楼清棠清晰地写在了纸上,钟宴笙深吸了口气,攥着信拧着眉在书房里转来转去半天,恨不得能生出对翅膀飞去漠北。   坐下来写回信的时候,他恍惚明白了侯夫人从前为什么总是会去拜佛。   小时候他身体不好,钟思渡也被弄丢了,生死未知。   人力所不能及时,难免会祈祷上苍。   收到这封信后,钟宴笙不太好意思地在回信里夹上了自己贴身的腰带。   更贴身的东西他不太好意思送过去,腰带总归是沾了点他的味道,也不知道会不会对萧弄有用。   几日之后,萧弄回赠了一个玉带钩以及一封信。   信上言简意赅,笔意潇洒:“迢迢,要小衣。”   钟宴笙的耳尖红了:“……”   这个坏流氓。   可是萧弄都开口问他要小衣了,会不会真的头疼了?   钟宴笙辗转反侧了一晚上,还是红着脸脱了晚上睡觉穿的小衣,心虚地包了好几层,让人送去了漠北。   又过了几日,萧弄又回了个信,得寸进尺:“迢迢,亵裤也要。”   钟宴笙:“……”   钟宴笙不理他了。   不理萧弄的同时,钟宴笙接见了许多隐藏起来的太子旧部。   老皇帝估计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时隔几十年,仍有人会为康文太子发声,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杀也杀不完他父亲的旧部。   有了这些旧部支持,钟宴笙在朝中站得更稳了点。   萧弄走得太匆忙,哪怕提前有所安排,和钟宴笙演了场戏,钟宴笙面对的质疑声其实还是不小。   朝中小半人默认钟宴笙为主,小半人沉默观看局势,剩下那一半认为钟宴笙与萧弄欺君罔上,每天都在闹着要见陛下。   不过在大理寺为先太子母族和先太子翻了案,又有老皇帝的罪己诏,以及恢复太子身份和钟宴笙身份的圣旨之后,那些质疑的声音就被冲淡了些许。   钟宴笙眼花缭乱地见了好多人,记着这个叔叔那个伯伯时,从前教钟宴笙读书的周老先生,也从姑苏赶来了京城,见了钟宴笙一面后,又去挨个见了从前的学生。   周老先生隐退之前,就桃李满天下,朝中不少官员都是周老先生的学生,一向尊敬的老师都亲自来见了,质疑声又少了许多。   虽然钟宴笙没能与亲生父母相见,可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冥冥之中,他们的余泽都在护佑着他。   钟宴笙晚上沐浴完,穿着柔软的绸衣,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书案前,秀美的面容雪白沉静,提着笔处理了会儿堆满案几的奏章,放下笔,摸了摸搁在边上圆滚滚的小山雀木雕,叹了口气,又摸出萧弄送他的陶埙,放到嘴边,试着吹了吹。   他技巧和气息不足,陶埙响了几声就断了,没有萧弄吹得好听。   萧弄离开了还是深秋,现在已经入了冬,下了好几场雪。   他上一次在京城过冬还是六七岁,京城的冬日比他想得还要冷的多。   他想萧弄了。   被钟宴笙的回信骂了后,萧弄昨日的来信老实许多,是正儿八经的战报。   与大一统的大雍不同,蛮族是游牧民族,多个部落人心不齐,十年前可汗亲率大军到漠北,斩落大雍数个大将的脑袋后,听闻大雍把萧家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派来了,自信满满地准备再杀一个萧家人——结果死在了萧弄手上,被枭首示众,蛮族就彻底成了散沙,分裂至今,谁也不服谁。   这些年萧弄待在漠北,刻意引导着蛮族分裂,今日你想当可汗,明日我也想当可汗,结果都当不了几日,就被萧弄派人暗杀,人心聚集不起来,零零散散地向大雍发起的进攻也就不成气候。   如今蛮族有三大部落,这次是两个大部落联手,集结了其他的小部落,掏出数万草原上最精猛的骑兵攻来,与往日的小打小闹不可同日而语。   老皇帝这边在京城刚被制住,那边蒙人就有了动作。   想都不用想,跟老皇帝暗中往来多年的人就在其中,发现老皇帝倒下了,大雍局势不稳,就趁机打来了,想要趁火打劫。   局势有点紧张,不过萧弄能应对。   但是他是西北的统帅,统帅哪有不殚精竭虑的……脑子用多了,总会头疼。   钟宴笙攥紧了陶埙,一时无心再看奏章,披上暖和狐裘往外走。   冯吉和云成坐在外头的榻上,已经靠在一块儿睡过去了,旁边还散落着两本京中时下热门的话本子,钟宴笙放轻脚步绕开他们,拉开门走出去,霍双正守在屋外,听到声音转过头:“小殿下?”   钟宴笙比了个嘘的手势:“去养心殿。”   霍双明白了他的意思,提着灯笼在前带路。   前后不过俩月,养心殿已经显得有些破落感了,和从前不同,冷冷清清的。   钟宴笙将狐裘拉得紧了紧,推开门走进放着老皇帝的寝房。   老皇帝的形容愈发干枯了,长久躺在床上无人看顾,得不到翻动,他浑身脏乱,生了褥疮,若是夏日,可能身上已经叮满了蚊虫。   被钟宴笙进门的动静惊醒,老皇帝睁开眼睛,浑浊深陷的眼底神思已经有些呆滞了,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钟宴笙,眼底逐渐透露出阴狠的恨意,恨恨地盯着他。   钟宴笙已经完全不怕他了,站在床边,偏了偏脑袋,搬了张小凳子坐下,给老皇帝说近来朝中的发生的事。   “你……”老皇帝大半夜被吵醒,听他念念叨叨说了半晌,恼怒地沙哑地开口,“什么,意思!”   钟宴笙眨眨眼:“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你不在了,朝中依旧很安稳,你费尽心机打造的好名声也没了。”   老皇帝的眼睛里多了几丝血丝,齿间隐隐有咯吱声,应当是咬牙咬的。   “你杀了那么多人,最后向着我爹的人还是很多。”钟宴笙慢吞吞地朝老皇帝笑了一下,“和当初的康文太子一样。”   老皇帝呼哧呼哧的呼吸声更重了。   钟宴笙双手放在膝上,毛茸茸的狐裘领尖衬得他的脸看起来更柔软无害,神色恬静:“你那么看重安王,安王头也不回地离了京,对你的死活不闻不问。”   老皇帝突然冷笑了声,似是火大到了极点,闭上眼闭紧着嘴不吭声了。   钟宴笙睡不着又心情不好,特地来了趟养心殿把老皇帝从睡梦里吵醒,也把他搞得心情不好了,才满意了点,把真正想说的说了:“陛下,我猜你这样半死不活的,应当也不怎么舒服,不如早点把解蛊的法子告诉我,我也好让你早日解脱。”   老皇帝艰难地喘了几口气,挤出两个字:“做……梦。”   他重新睁开眼,仿佛突然之间洞悉了钟宴笙掩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恐惧,发出阵阴渗渗的笑:“萧弄,好几日没出现了,怎么,是草原那边来袭了吧……哈,离开母蛊,过不了多久,萧弄就会神智失常,若是在战场上……”   老东西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居然还能注意到时间流逝以及萧弄没出现,猜出了情况。   钟宴笙掩藏在狐裘下的手一紧,绷着脸打断他的声音:“那你可以等着,到底谁更痛苦。”   说完,他起身离开,身后还响着老皇帝断断续续、沙哑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他的时日不多了,萧家要,彻底无人了……哈!”   钟宴笙跨出门槛,呼吸了口外面凉凉的空气,还是感觉这口气咽不下来:“霍双,让他闭嘴。”   霍双简短地应了一声,重新进门。   下一瞬,老皇帝干枯的笑声戛然而止,长夜又静了下来。   钟宴笙揣着小手炉,头也不回地离开养心殿,心里一阵阵发沉。   萧弄答应了他两个月会回来,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漠北的乱子却比想象中大得多,显然踏雪得后空翻给他看了。   萧弄,或者说子蛊真的能撑那么久不发作吗?   老皇帝充满了恶意的声音,以及楼清棠警告萧弄不能再发作头疾的信飘荡在脑海里,钟宴笙咬咬牙,做了决定:“霍双,帮我传消息给卫绫,明日我要见一些人。”   隔日一早,钟宴笙就秘密召见了淮安侯以及一些在朝的旧部。   钟宴笙跟他的亲生父亲太子裴羲很像,不仅是内在气质与形貌的像,处事也有几分太子的风格,只是年纪不大,性格也慢慢吞吞的,还有些青涩,不过未来可期。   甚至因为在萧弄身边待久了,杂糅了点自己也没发觉的小流氓风范。   不过总体上还是叫众人满意的。   钟宴笙环顾了一番众人,开了口:“诸位,我打算去一趟漠北,离开的时日,需要你们帮忙稳住京中局势。”   方才还笑呵呵看着钟宴笙的一群人脸色顿时变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纷纷立起反对:“漠北如今陷入战乱,危险万分,小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去漠北!”   “京外藩王虎视眈眈,小殿下若是不在京中,恐怕会让这些人生出异心啊!”   钟宴笙抿抿唇角,看起来很软和的人,做下决定后却怎么都劝不动:“我意已决,诸位只要配合我便好。”   不管是出于他的私心,还是对大雍而言,萧弄都不能出事。   一群人中,只有淮安侯对钟宴笙和萧弄身上的蛊毒有所了解,听钟宴笙说完,便已猜出了几分他的意图,沉默片刻后开了口:“依小殿下之言。”   淮安侯平时闷声不吭严肃端方,很有威信,加之他力保钟宴笙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一开口就让其他人闭了嘴。   良久,众人看出钟宴笙的坚持,叹了口气,揖手应下了:“臣等谨尊殿下嘱托。”   钟宴笙没把要去漠北的事写信通知给萧弄,想也知道萧弄肯定会反对。   他在其他人的协力下,将京中的事安排好了,留下了卫绫在京中负责传信,便带着霍双,跟随发往漠北的补给粮草队伍,朝着漠北而去。   越往北走,天气越恶劣,京城跟漠北一带相比,居然算得上暖和的了。   钟宴笙在姑苏长大,被冻得浑身发僵,只能又添了好几件衣裳,缩在马车里抱着暖炉避风雪。   沿途的驿馆和村庄很少,因为战乱,有人已经拖家带口地南下避乱了,颇为荒凉。   因为风雪太大,哪怕运粮队加快了速度,紧赶慢赶的,还是迟了几日才赶到了边城。   钟宴笙在路上被马车颠得骨头发疼,心里情绪忽高忽低的,猜着萧弄见到他会是什么反应,是生气地教训他,还是会抱着他又亲又啃的。   但是无论萧弄会是什么反应,他都很期待见到萧弄。   他跟萧弄就没分开过这么久,这些日子萎靡得像一朵许久没浇过水的小花苞。   抵达边城时正是晚上,来接应他们的是钟宴笙没见过的人。   见到钟宴笙,对方迟疑了一下,禁不住打量了他几眼。   朝廷派来的官员?   怎么看起来年纪不大,哪怕裹得很厚也看得出身形清瘦,风一吹就会倒下似的。   钟宴笙裹在厚厚的大氅里,只露出双漂亮的眼睛,很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定王殿下在吗?”   年轻的士兵带着他们进了营地,听到他的询问,警惕地看他一眼,没有回话。   钟宴笙也不生气,脾气很好地问:“那展戎在吗?”   刚说完,迎面就撞上了带着人匆匆路过的展戎。   展戎脸色冷酷,步伐飞快,都不等钟宴笙开口,就擦肩而过。   片息之后,展戎才反应过来方才眼角余光里掠过的人影是谁,脚步猛地一顿,回过身撞上钟宴笙的眼睛,板着的脸色瞬间绷不住了,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小殿下?我的亲娘啊!您怎么来了?!”   钟宴笙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一下:“我跟着运输粮草的队伍过来了……哥哥在主帐里吗?”   展戎憋了会儿,才把那股在漠北见到钟宴笙的震撼压下去,回道:“下午才又与蛮人骑兵交过战,王爷带人巡防去了。”   钟宴笙顿感失望。   他还以为马上就能见到萧弄了。   边关条件简陋,展戎把钟宴笙带进一个帐中,倒了杯粗糙的热茶递给他,冷汗直冒:“您过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蛮子经常派骑兵劫运粮队,您要是出事……”   那真是不敢想萧弄会做出什么。   漠北冰天雪地的,风雪迷眼,钟宴笙冻的手指发僵,碰到身上柔软的衣物也似碰到寒铁般,脚都快没知觉了,动作迟缓地接过来,低头喝了口热茶,热意滚到胃里,方才舒适了点,老实解释:“派了好几个运粮队混淆视线的,我还带了霍双和几个暗卫。”   展戎缓过了那股紧张劲,擦了擦额头冷汗:“您没事就是万幸,属下现在要带人去找王爷,增派人手巡防,您好好儿待在营地,可别再出去了。”   钟宴笙捧着茶盏坐在炭盆边,乖乖点头。   展戎出了帐子,叫人过来叮嘱,护好这帐子里的人,万万不能有闪失。   看平时都不怎么搭理人的展戎对钟宴笙的态度,方才带他们进来的年轻士兵迷惑极了,满头雾水:“展副将,这位到底是王爷什么人?”   展戎闻言看他一眼:“还记得王爷前些日子一直用的那条腰带吗?”   年轻士兵老实回答:“记得。”   王爷贵为大雍唯一的异姓王,又手握重兵,如今还有着滔天权柄,要什么没有。   但是王爷好像格外喜欢那条不怎么起眼的腰带,逢人就问:“本王的腰带好不好看?”   谁没事会去注意别人的腰带,但王爷一问,也没人敢说不好看,一答好看,王爷就更满意了,身边的亲卫都给他问了个遍。   连上战场的时候,都要束着那条腰带,仿佛是什么护身符似的。   展戎:“见到还不明白?这位可是王爷的小祖宗。”   “哈?”   “少问两句,小祖宗要什么就给什么,照看好他。”展戎又绷起了脸,重新带上人,“今晚说不定能加餐,我去给主子报喜了。”   展戎这句“王爷的祖宗”相当惊人,他人一走,守在附近的士兵们都纷纷好奇起来,不住地偷偷往里看,想瞅瞅王爷的小祖宗长什么模样。   钟宴笙像只冻僵的小鸟,坐在火盆边上烤了好久,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帐外北风呼啸,马蹄声、马嘶声与兵器相碰的声音,还有整然有序的脚步声不断,反而衬得周遭愈发空寂。   没想到来得不巧萧弄不在,钟宴笙等了会儿,忍不住钻出脑袋,说话时冒着白雾:“定王殿下回来了吗?”   他把蒙在脸上的布罩取下来了,露出张冻得微微发红的昳丽面孔,发丝贴在脸颊边,乌发雪肤,漂亮得跟个小神仙似的,格外娇贵的样子。   几个守在帐外的士兵愣了一下,忍不住偷偷对视。   以前王爷不是说最讨厌生得娇气的人么?   怎么就祖宗了?   不过有了展戎的交代,还是恭敬回答:“王爷回来时属下会通报您的。”   钟宴笙道了声“谢谢”,又缩了回去。   太冷了,他决定今晚把脚放到萧弄肚子上取暖。   安生地等到了晚上,下面的人都把晚饭送上来了,钟宴笙本来不太吃得下去,思及军中粮食稀缺,又老老实实吃光了那个很扎实的馒头,才又钻出脑袋,想问问萧弄回来了没有。   展戎安排他的这个帐子离主帐很近,他一钻出来,就见到几个穿着明显是将领的人往主帐去,神色是压不住的慌乱,低声商议着什么。   钟宴笙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想也没想就抬脚过去。   见到钟宴笙过来,守在主帐边的士兵一时不知该不该阻拦,那几个将领注意到动静,也面色一沉:“何人胆敢擅闯帅帐?”   钟宴笙从怀里摸出萧弄送他的玉珏,轻吸了口冰寒的空气,口鼻都不太舒适:“信物在此——我是定王殿下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报给我!”   萧弄手下的人,有不少都是老定王的旧部,漠北天高皇帝远的,比起效忠皇室,他们更信服的是萧家,对于萧家的信物,自然也不陌生。   见到钟宴笙手中的玉珏,几人面面相觑,道了声“得罪”,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认出了的确是萧家的信物,并非作假。   王爷将自己的信物交给这话少年,自然意味着他全心信任。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他不在的时候,手下的人要以信物为誓,听令手持信物的人。   众人沉默片刻,将玉珏交还给钟宴笙:“请。”   钟宴笙的直觉一向很准,方才生出的不好预感果然应验了。   “王爷本该在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但直到此时也未归来,展副将也没有递回消息。”   五大三粗的参将脸色十分难看:“……风雪太大,将脚印和马蹄印都埋没了,我们派人沿着巡防路线找过去,也没有找到人影。”   钟宴笙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王爷往日巡防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吗?”   “不会。从未有过。”   出现这样的情况,必然是有什么突发的变故。   要么被蛮人的骑兵袭击,要么就是头疾爆发了。   若是碰到小规模的蛮人骑兵,那绝对能轻松解决,若是蛮人大规模进犯,也必然会传来消息,不会这样悄无声息。   所以……很有可能是头疾的影响。   帐子里都是萧弄的心腹,知道萧弄有经年日久的头疾,甚至亲眼见过萧弄因头疾丧失理智伤人的样子。   派出去的人也还没有回应,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钟宴笙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他脸色微微发白,呼吸紧促,心里懊悔。   要是他的速度快一点,或者早几日从京城出发就好了,早点到军营,也不会错开萧弄。   钟宴笙心里说不出的恐慌,但他很快做出了决定,起身轻声道:“我知道诸位在担心什么,我就是为此而来。”   营帐中的死寂陡然被打破,每个人都朝钟宴笙看过来。   跟上次在春风谷的情形相同,但又不尽相同。   这次比春风谷的情况要恶劣危险百倍。   钟宴笙死死攥着玉珏,掌心被硌得发疼:“万一王爷真的是因为头疾才耽搁了,只有我能帮他。”   “给我一支小队,我要出去找他!”   作者有话说:   瞎弄:老婆,捞捞!   是的,宝宝又要去捞老公了(。) 第八十七章   有过展戎的态度和吩咐, 加上萧家的玉珏信物,再听到钟宴笙吐出的“头疾”二字,主帐中的众人动摇起来:“您……”   钟宴笙深吸了口气, 压抑住内心的恐惧害怕, 语气坚定:“信我。”   萧弄还在外面等着他。   只有他能把萧弄带回来。   众人对望一眼, 不再迟疑:“那就交给您了,我等不胜感激, 愿以死为报!”   一群人高马大的将领哗啦啦跪下来,给钟宴笙吓了一跳,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没有露出怯色:“诸位言重, 为我备马吧。”   北地的风甚是凛冽, 呼啸着吹拂在脸上时有如刀割一般, 砭骨的疼。   一路上过来,钟宴笙都是坐在马车里的,现在自己骑上马了, 才发现风雪有多可怕,卷到脸上的时候,几乎都要呼吸不上来了。   他怕冷得紧, 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但还是能看出身形清瘦, 仿佛风再大点就会被吹落下来,看得人心惊。   霍双骑着马跟在旁边, 看着他的状态皱着眉, 担忧不已:“小殿下, 你能坚持吗?不若还是我们去……”   钟宴笙摇摇头, 微微伏低身子, 一抖缰绳:“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驾!”   身下的马儿飞奔起来,黑甲与亲卫紧随在侧,护着钟宴笙一道冲出营地,沿着此前的巡防路线而去。   雪原苍茫,千里冰封,雾凇浩荡,覆盖在道旁的枯树枝上,如梦似幻。   钟宴笙戴着风帽,拉起围脖蒙住了口鼻,放缓呼吸,尽管如此,骑了一段路后,他还是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沿道找了许久,仍然没找到萧弄和展戎的影子,如此浩大广阔的雪原,仿若能吞噬一切的巨兽,一时不免生出了种渺小又恍惚的感觉。   天地如此之大,他真的……能找到萧弄吗?   就在这时,一道灰白色的影子从道旁猛窜出来,护着两侧的霍双与黑甲卫条件反射噌然拔刀,钟宴笙却一眼认出了那是什么,猛地一勒马,差点被甩飞出去,手心被绳子勒得火辣辣的生疼。   可是钟宴笙顾不上这些,他眼睛微微睁大了,望着那道飞奔而来的影子惊喜叫:“踏雪!”   那道奔袭而来的影子,竟然是踏雪!   踏雪本就是生在雪地里的猛兽,就算定王府够大,平时随便它到处跑,也还是太闷着这大猫了,所以来漠北之时,萧弄便把它带了过来。   见到是踏雪,警惕的黑甲卫和霍双愣了一下,按回了兵刃。   这只定王殿下养的大猫平时对人爱答不理的,给吃的也不屑一顾,军营里可无人不知。   踏雪看起来很焦急的样子,在钟宴笙前边衔着尾巴转圈,低低呜叫。   钟宴笙奇异地明白了它的意思:“你知道哥哥在哪儿?好踏雪,快带我们过去!”   踏雪又叫了一声,转身奔跑起来。   钟宴笙连忙驭马跟上。   地上的积雪很厚,哪怕是马儿也跑得艰难,踏雪却没受什么影响,迅捷而无声,跑几步就回头看看钟宴笙跟上来没有,跟在军营里不理人的样子大相径庭。   见这大猫如此通人性的样子,霍双不禁暗想:若是这只大猫的话,说不定还真的会后空翻……   众人跟随在踏雪身后,逐渐偏离了巡防路线,越走越远,直到几间破漏的屋子出现在眼中。   十几年前漠北失陷时,边镇被屠了个精光,被蛮人烧杀抢掠之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人一走,就什么都不剩了,哪怕后来萧弄收复了漠北,也无法把漠北变回记忆里的样子了。   这几间在风雪里几乎立刻就要倾倒的屋子,就是当年留下来的遗迹。   见踏雪冲着那边跑去,钟宴笙也急忙跟过去,残破的围墙之后立刻闪出几道身影,警惕地提着刀望来,看见钟宴笙,紧握的刀一松,做梦似的:“小、小公子?”   是萧弄身边的暗卫。   钟宴笙立刻翻身下马,踉跄了一下,快步跑过去:“哥哥在里面吗?发生了什么事?”   “是!”看见旁边跟随而来的其他黑甲卫,几个暗卫激动不已,颤声道,“我们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支蛮子的骑兵,主子突然……展副将便带着人将蛮子都引开了,我们不得已,先藏在了此处。”   钟宴笙呼吸间全是冰寒的空气,想到楼清棠信里说的内容,脑子里嗡了一下,嗓音都发了哑:“带我去见他。”   萧弄就被藏在一间屋子里。   钟宴笙钻进去时,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修长高挺,委屈地躺在张炕床上,俊美的脸庞上一片苍白,额间浮着薄汗,眉心紧蹙着,青筋微露,一动不动。   钟宴笙的眼眶瞬间一红,要跑过去的时候被暗卫按住:“小公子您当心,主子现在……不好接近。”   钟宴笙红着眼圈摇头,喉间哽得厉害:“你们去外头守着。”   萧弄不能发号施令的时候,钟宴笙的话就是最大的。   暗卫再三犹豫后,退了下去。   天色已暗,黑甲卫去了几人回营地找支援,剩下的人都在附近警惕巡查,四下死寂一片。   靠近萧弄的时候,钟宴笙甚至听不见萧弄呼吸的声音。   他静静地躺在那儿,身上还穿着玄黑的铁甲,身上除了熟悉的味道,还夹杂了几缕血腥气,恐怕这些日子没少添新伤。   周围实在是太冷了,钟宴笙骑了那么久的马,身上也有些发僵,慢慢爬到炕床上,小心地趴下来,坐在萧弄身上解开狐裘,像只努力想给同伴取暖的小鸟儿,把自己跟萧弄一起裹起来。   踏雪也跟着跃上来,趴在旁边,将大尾巴盖到钟宴笙的狐裘上,身上的毛厚实温暖,贴在边上暖乎乎的。   钟宴笙还是感觉手脚冷得发木,把脸贴到萧弄冷冰冰的脸上,在昏暗的破屋里怔怔望了会儿那张英俊可恶的脸,哽了好久,才带着哭腔小声骂他:“狗东西……大骗子。”   头疾爆发成这个样子,肯定是从前一阵就开始疼了。   发往京城的书信却只说一切都好。   他眼睛酸酸胀胀的,一时又生气又难过,心口钝钝的疼,感觉萧弄是个混蛋得不能再混蛋的人,却又禁不住想哭,从军营里一直撑到这里,终于是有些撑不住,抵在他颈窝里,在用狐裘搭出来的小小温暖空间里,啪嗒啪嗒掉眼泪。   不知道是被温热的眼泪灼到了,还是察觉到了熟悉的暖香,萧弄的眉心皱得没那么紧了,那缕轻微飘忽的呼吸声也变得沉了些,身子也动了一下。   钟宴笙惊喜地抬起头,以为他醒了,萧弄却还是安静地闭着眼。   往日里跟他待在一起时,萧弄从没个正形,三句里调笑他两句,又流氓又欠,总是喜欢把他抱到腿上坐着,把他亲得害羞地闭上眼,才笑着捻着他一缕发丝,从他的后脑抚到后背,嗓音沉沉笑着叫他迢迢。   那双深暗的蓝眸望着他,深阔如海面,带着年长者的宽容纵容,底下却又暗潮汹涌。   钟宴笙好想让他摸摸自己的脑袋。   等萧弄醒了,他就让萧弄先摸摸他。   这是暗卫找到的最完整的屋子了,但还是四面漏风,呜呜的北风从每个破洞里吹进来,冰寒至极。   钟宴笙的手指都有些红肿了,揉了揉红成一片的眼眶,把狐裘往萧弄身上又掖了掖,想让他身上暖和一些。   他身上的母蛊能安抚萧弄身体里的子蛊,靠得越近越好。   趴了会儿,他被萧弄身上坚硬冰冷的铁甲硌得有些疼,又怕把他压坏了,往旁边爬了爬,想躺到萧弄身边。   还没爬下去,腰上就是一紧,钟宴笙懵懵地被按了回去,之前还顾忌着萧弄身上的伤不敢往他身上趴得太实,这一下是被直接摁到贴在了萧弄身上。   钟宴笙吓了一大跳:“哥哥?”   萧弄还是没声儿,只是环在他腰上的手分外用力,哪怕昏睡中,也强硬地不允许钟宴笙离开自己。   钟宴笙被迫贴在他身上,呼吸都不敢太用力,贴得太近,他清晰地嗅到了萧弄身上铁甲的气息,还有越来越浓的血腥气。   真的被他压坏了。   钟宴笙慌慌地想爬起来,却完全敌不过萧弄昏迷时的一双手。   力气悬殊太大了,萧弄往日一只手就能把他提起来了。   钟宴笙急得有点想哭,又不敢把外面的暗卫叫进来帮忙把他从身上撕下来。   他都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怎么会爬到萧弄身上来了。   肯定会被当做奇怪的人的。   他挣扎来挣扎去,非但没能挣扎开,反倒因为他反复地蹭动,引起了萧弄的一点变化。   钟宴笙立时浑身一僵,不敢再动,简直羞愤欲死。   这个……流氓!   什么时候了!   钟宴笙不乱动了,反倒让萧弄有些不满似的,明明在昏迷之中,竟然还抬起手,在他臀上打了一下。   力道说不上多重,但真的有点疼,打得钟宴笙脑子发蒙,浑身一抖,迅速从耳尖红到了脖子上,简直不可置信:“萧……衔危!”   踏雪把脑袋拱过来,嗷嗷叫了声,也不知道是添乱告状还是想凑个热闹。   简直是宠物随主,钟宴笙手忙脚乱地把踏雪的脑袋推开。   臀上还疼着,他完全没料到萧弄昏过去了还能干这种事,感觉要昏过去了的人等会儿就要变成自己了。   僵硬着趴了会儿,萧弄好像自然地冷静下去了点,钟宴笙松了口气,感觉得尽快把他弄醒,垂下眼睫,犹疑了会儿,凑上去贴上萧弄冰凉的唇瓣。   萧弄的唇薄薄的,看起来很薄情锋锐,笑起来时总是显得很不真诚,似笑非笑的,朝里的大臣们看到他笑就浑身瘆得慌。   可是钟宴笙知道,萧弄比谁都要重情义。   若不是他宽和待下,展戎也不会是那么副性子,黑甲军也不会信服至极,交托性命给他。   他不太熟练地慢慢舔开萧弄的唇缝,湿湿地亲他,鸦黑的眼睫颤动着,祈祷外边不要有人进来看到。   不然这场面真的完全无法解释了。   他跟只小猫似的,不太敢伸舌头,湿哒哒地亲了几下,刚鼓起勇气把舌尖刚探上去,唇舌就骤然被蛮横地攫夺,细微的水声被呼呼风声吞没,钟宴笙腰一软,被牢牢困在萧弄怀里亲得透不过气,舌根发酸。   好不容易终于分开了唇瓣,他的嘴唇已经水红一片,鼻尖也泛着点红,呆滞地低头看了眼仍旧在昏迷之中的萧弄,终于意识到了,萧弄哪怕昏睡着,也能把他弄得叫不出声。   要不是这地方天寒地冻的,他都怀疑萧弄这坏狗能在昏迷中把他办了。   暗卫方才提醒他说,萧弄昏迷时的攻击性很强,他们都不敢轻易接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带到这里的。   原来是说这方面的攻击性吗?   大流氓。   缓了会儿后,钟宴笙闷着脸揉了揉发酸的腮帮子。   楼清棠说过,多做点亲密的接触能缓解萧弄的头疾,可是他碰也碰了,亲也亲了,萧弄怎么还没醒?   总不至于……要真的跟萧弄睡觉吧。   跟萧弄睡觉也不是不可以,但在这个地方,他会冻死的。   钟宴笙心里忐忑,想着干脆回营地再考虑好了,正想呼唤屋外的暗卫,让他们备马,一个暗卫忽然闪身进来,看见钟宴笙趴在萧弄身上的姿势,愣了一下,又低下头,语速飞快:“小公子,一里地外出现了蛮子骑兵的踪影,百来个人,我们人手不足,王爷还未苏醒,绝不能正面对上!”   钟宴笙的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萧弄的情况是绝对不能被蛮人发现的,大张旗鼓地派出人手,定会被发现,所以他才只带了十几人就出来了。   黑甲军的确是以一敌十的精兵,但蛮人骑兵也悍利凶残,以极少人对多是不可能的。   况且蛮子恐怕做梦都想宰了萧弄,倘若发现萧弄这会儿昏迷不醒,绝对会发起不要命的攻势。   钟宴笙咬了咬牙,以趴在萧弄身上、很不体面的姿势,严肃地发出命令:“让霍双领黑甲卫,绕道去引开他们,往我们的来处引!”   其他人已经去营地里叫援军了,往那边引,说不定能撞上援军获救。   虽然让黑甲军离开之后,这里会变得更危险,但蛮子的骑兵只有两里地的距离了,必须要立刻做出决断。   暗卫目不斜视:“是!”   黑甲卫一走,周遭愈发死寂。   钟宴笙心里焦灼,脸上的红晕已经褪为了苍白,注视了会儿萧弄的面孔,窸窣一阵,从袖兜里摸出了萧弄送他的匕首。   刀柄上嵌着一块蓝宝石,深邃如同萧弄注视他的眼睛。   萧弄送他这把匕首防身,但他没有用这把匕首伤过人,一直小心翼翼揣着。   “……你一定不想我这样做。”钟宴笙柔软微凉的唇瓣在他眉心落下一吻,小声说,“不要生我的气,哥哥。”   他怕黑又怕鬼,但也有鼓足勇气的时候。   安静趴在旁边给他们取暖的踏雪突然暴躁地叫起来,伸头想撞开钟宴笙手上凛寒刺眼的匕首。   钟宴笙好脾气地把它的脑袋推回去:“不要闹,踏雪。”   他撩开袖子,露出细瘦雪白的手腕,有些害怕疼痛,但还是闭上眼,用匕首在腕上用力一割。   这把匕首十分锋锐,血腥气瞬间弥漫出来。   钟宴笙脸色愈发白,将伤口贴近萧弄的唇瓣,浓郁的血腥气里裹挟着芬芳的兰香,如雾般朦胧湿润,萧弄的喉结抽动了一下,明显渴望着他的鲜血,却有些抗拒似的,眉心紧蹙着没有张开嘴。   踏雪嗅觉敏锐,闻到他的血气,毛都炸了,跳下床急吼吼地打转。   钟宴笙疼得冒出了眼泪花,看他不开口,急得戳他:“快、快喝呀,你不喝的话,我不就白疼了吗?”   这句话似乎说动了萧弄,片刻之后,他张开了唇,钟宴笙的血顺着指尖,香甜温热地滚进喉口。   钟宴笙一贯都怕见到血,脑子有些微微的发晕,趴在他身上将手腕放到他嘴边,不敢看那里,浑身疲惫。   隔了会儿,疼痛的伤口忽然被微凉的舌尖仔细舔过。   钟宴笙脑子里晕晕的,还以为是这点血不够,攥着匕首想再割一道,手就被按住了,匕首哐当掉到地上,被踏雪一爪子又拍开了些。   萧弄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昏暗中抓着钟宴笙那只受伤的手,一点一点仔细地舔吻伤口与血迹,唇瓣被钟宴笙的血染得鲜红,显得阴郁又鬼气森森的,活像是只志怪话本里的妖鬼。   钟宴笙一下睁大了眼:“哥哥?”   但是下一刻他的声音就卡住了。   萧弄抬起来的眼,分明是雾沉沉的,仿佛隔了道海雾,幽暗不清地看着他。   钟宴笙的心口一凉,楼清棠的话又浮现眼前。   “萧弄的头疾已经严重到影响神智,不能再犯了,若再有下一次,恐怕萧弄会彻底丧失神智。”   他还是来晚了吗?   萧弄仔细弄干净了他的手,又不知道打哪儿摸出来瓶药膏给他抹上,除了没有说话,行为看起来很正常。   钟宴笙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见到他的动作,不由又生出一丝希望:“哥哥,你恢复了吗?”   见到他泪蒙蒙的眼睛,萧弄又凑上来亲他的眼睛,像只犯错的大狗:“主人,不哭。”   钟宴笙顿时更想哭了。   真的傻了。   他有气无力地扒拉开萧弄,不让他亲,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睛。   事已至此,也只能先把萧弄带回去再想办法了。   楼清棠也来了漠北,找到楼清棠说不定能有法子。   正茫然想着法子,屋外的暗卫又冲了进来,带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不好了小公子,方才那支蛮子骑兵被引开后,又出现了一支蛮人队伍,眼见着就要路过此地了!”   萧弄他们的马在过来的时候就跑散了,方才钟宴笙带着人骑过来的马又被霍双领着人带走了,去引开前面那支蛮人骑兵。   冰天雪地的雪原之中,除了这几间几乎要被风雪吹垮的小屋,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遮挡之物。   没有马,跑不掉,又出现了一支蛮人队伍。   霍双和其他人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大营里的援兵也还没到。   他们现在跑出去,绝对会比躲在这里面还显眼。   钟宴笙都有些绝望了,坐起身抓紧了萧弄的手,决定赌一把:“藏在这里,若是蛮人要搜查……我出去引开蛮人。”   他是大雍的皇族,证明身份后,或许对蛮人来说还有几分作用,拿他跟大雍做谈判。   但是萧弄绝不能暴露。   蛮人恨死萧弄了,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抓着他的手一紧,钟宴笙看到萧弄不赞同地皱起眉:“我,不答应。”   钟宴笙板起脸:“傻子没有权力反对。”   萧弄沉默了。   钟宴笙正想跳下床,就听到了如雷的铁骑声由远而近,逐渐靠向这边摇摇欲坠的破屋。   钟宴笙的呼吸都乱了,心里祈祷。   爹爹娘亲……再护佑他和萧弄一次吧。   马蹄声陡然停在了几间破屋外,目标精准明确。   钟宴笙心里猛地一沉。   外面叽里咕噜一阵,有几声他听不懂的蒙语,随即他居然听到了几声夹杂着蒙语的汉话:“雅达干,您要找的人就在这里面吗?”   钟宴笙在宫里补习了一些有关蛮族的卷宗。   雅达干是蛮族部落里对萨满的称呼,便是楼清棠与他说的,蛮人部落中会巫蛊秘术,占卜祈神治病的存在,倍受蛮人尊敬。   旋即他就听到了一道女声:“你们退后。”   又一阵叽叽咕咕,似乎是其他人对她的安危有些担忧,但又摄于她的话语权,马蹄声纷纷退后。   脚步声逐渐靠近,停在了破屋外,从墙缝里,钟宴笙隐约见到了一位高挑的女性。   女人的汉话很标准,甚至带着几分京城的口音:“京中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部落,前几天占卜,我卜到你会来。”   钟宴笙的心脏本来跳得厉害,听到女人的话,有些迷惑地与暗卫对视一眼。   什么意思?这个蛮族的萨满在跟谁说话?   “钟宴笙。”   女人的嗓音说不上有多柔和,但刻意放缓了语速,没有流露出恶意:“你和我一样,本该姓裴的。”   骤然被点名,又听到下一句,钟宴笙彻底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应:“您是?”   女人回道:“我的汉名很久不用了,从前的名字叫裴玥。”   裴玥。   钟宴笙缓缓想起来,老皇帝膝下是有几位公主的。   其中有一位三公主,就名为裴玥,与那位疯掉后,又被老皇帝烧死在冷宫里的庄妃娘娘,是闺中密友。   三公主裴玥只小先太子裴羲三岁,据说与先太子关系很好,宛如亲兄妹,当年漠北之乱不久后,她的驸马突然病故,不久,她就被送到了漠北和亲,再未有过消息。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屋外的女人走了进来,对暗卫递到眼前的刀子毫不畏惧,视线直直落到钟宴笙身上。   片刻之后,裴玥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   “你与大哥大嫂长得的确很像。”   钟宴笙愣愣地望着他,好半晌才弄清楚眼前是个什么境况,脑子里晕晕的,迟缓地分析出他与眼前这个女人的关系:“您是我的……姑母?”   前些日子,他在老皇帝的书房里也翻出了不少东西,有他父母的画像,还有其他皇族亲眷的画像,远嫁漠北的三公主裴玥自然也有画像。   钟宴笙擅长作画,也擅长抓取到旁人眉目间独有的韵致,逐渐从女人脸上感到了熟悉。   虽然跟年轻时有了分别,但这位的确是画像上的三公主裴玥。   钟宴笙偷偷打量她的时候,裴玥也看清了钟宴笙的眉目,又听到他的称呼,神色愈发柔和起来:“嗯,从听说大哥的孩子还活着之后,姑母就想见你很久了。”   钟宴笙有种能分辨他人好意恶意的直觉,从这个女人身上,他没有察觉到恶意。   紧绷的肩头骤然松了几分,钟宴笙乖乖叫:“姑母好。”   看他这么乖,裴玥像是更开心了,满意地打量了会儿钟宴笙后,视线转向他旁边跟护肉骨头似的护着他的萧弄:“这是?”   钟宴笙在心里偷偷琢磨了一下。   姑母曾是大雍皇室的人,不过经过当年的变故,又被送来和亲,肯定恨透了大雍,而且他猜姑母的驸马亡故,八成是老皇帝动的手。   虽然是他的姑母,但也是蛮人的雅达干,萧弄的身份还是最好不要暴露。   一回生二回熟,钟宴笙迅速道:“姑母,他是我……花了六十万两买的西域男宠。”   很贵的,不能动。   暗卫手一抖:“…………”   作者有话说:   瞎弄:身价翻倍!   三公主在46章有提到过~ 第八十八章   钟宴笙尽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真诚。   几个留下来的暗卫眼珠震颤了一下, 没有吱声。   裴玥望着萧弄的眼神似乎古怪了些。   因为方才钟宴笙提议要独自出去引开蛮子,萧弄此时一只手紧紧箍在他腰间,专心护着他不让他离开, 所有人都有几分异色, 只有他神色平静, 甚至听到“六十万两”时,嘴角似乎浅浅勾了一下, 露出了个若有似无的笑。   只是一闪而逝,也不知是不是眼花了。   半晌没见裴玥的表态,钟宴笙紧张得心口怦怦跳:“姑、姑母?”   定王殿下长得那么俊美, 六十万两听起来……应该很可靠的吧。   破屋四处漏风, 屋外跟随而来的蛮人的火把光芒透进来, 落在床边的少年身上有些暗淡, 但那双乌黑清透的眼眸却极亮极亮,身上的狐裘裹得乱糟糟的,帽子也掉下来了, 蓬松柔软的黑发披散着,看起来像只被人揉得有些凌乱小鸟儿。   裴玥的心一下软了,又看了眼钟宴笙身旁的男人。   察觉到她的视线, 男人漫不经心地望过来一眼,雾蒙蒙的深蓝色瞳孔一片冰冷, 显露出与地上那只虎视眈眈盯着她看的雪豹同样的神色。   冷漠,警惕, 兽性。   对上那样的眼神, 裴玥毫不怀疑, 她这会儿如果要从对方怀里带走钟宴笙, 会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拧断脖子。   护得这么紧?   裴玥朝紧绷的钟宴笙安抚一笑:“原来如此, 不必紧张,你表哥也有这些癖好。”   钟宴笙哽咽了下:“……”   他才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刚跟这位传闻里的姑母一见面,就被迫扭曲了自己的形象,钟宴笙有些郁闷,坐姿又端正了点,试探着问:“那,我们可以离开了么?”   裴玥淡淡笑着看着他,随即摇了摇头。   几个暗卫无声握紧了刀。   方才姑母过来的时候,外头就有蛮人叽叽咕咕地问她“要找的人就在这里面吗”,裴玥是特意来找他的。   钟宴笙有时候会很迟钝,但对一些事格外敏锐,自然察觉到了,裴玥大费周章带人来找他,并不是单纯地为了见他一面。   三公主与先太子亲如亲兄妹,但也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钟宴笙长睫微颤,轻声问:“您想带我回去做客吗?”   裴玥颔首。   钟宴笙心里微沉,但是外面都是蛮人骑兵,他们人太少,无法抵抗。   要么硬拖时间,等援军赶来,但是太明显了,或者……让暗卫挟持姑母。   钟宴笙抿了抿唇,半晌,垂下眼睫道:“我跟您走吧。”   安王景王和老皇帝不算,姑母或许是他世上唯一一个血亲了。   他不想让局面太难看,也不想萧弄和姑母受伤。   至少他在裴玥身上没有感到恶意,女人望着他流露出的神色和侯夫人很像,是温和的,他跟她离开应当不会受伤。   萧弄现在也醒了,虽然傻了点,但是可以跟暗卫回大营。   钟宴笙想着,伸手去掰萧弄的手。   没掰动。   钟宴笙:“……”   在裴玥隐隐带笑的视线下,钟宴笙的耳尖冒起了红意,使劲又掰了掰萧弄按在他小腹上的手指。   纹丝不动。   钟宴笙尴尬不已,偷偷瞪了眼萧弄,压低声音:“你放开我。”   萧弄将下颌搭在他肩上,半眯起眼,嗅他:“不放。”   钟宴笙一时又羞又急:“你先回去……”   “不回。”   钟宴笙额头都在冒汗了,跟萧弄拉拉扯扯了半晌,听到前方传来裴玥古井无波的声音:“孩子,看来你的男宠很离不开你。”   钟宴笙听出她的意思,后背一毛。   屋外的蛮人士兵忽然敲了敲门,说了一串话,钟宴笙听不懂,但能听到“雅达干”三个字,大概是在询问裴玥什么事。   裴玥听完,转过头来,语气宽容:“我们该走了,那就让他一起跟来吧。”   钟宴笙:“…………”   萧衔危这个大傻子!!!   钟宴笙正浑身刺挠,不知道该怎么办时,便见到裴玥抬手,往自己后颈的方向点了一下,宽和地望着他。   看懂她的暗示,钟宴笙陡然反应了过来。   老皇帝给他和萧弄下的蛊,是蛮人部族的不传秘术,姑母是蛮人部落的雅达干,专司巫蛊祭祀,她是不是……对他和萧弄身上的蛊毒知道些什么?   她特地占卜出来寻他,的确不是单纯见他的,甚至可能是为了帮他而来的。   钟宴笙立时为自己方才的怀疑内疚不已,迟疑着看了看萧弄。   上次萧弄神智不清,是喝了他的血作引的药才好的,但这次萧弄喝了他的血,也只是醒了过来,意识仍然是混沌的。   倘若应了楼清棠所言,萧弄每爆发一次头疾,都会对神智有损,那萧弄现在这个样子,或许只有了解蛮族巫蛊秘术的姑母能帮到忙了。   世上总有些险,是不得不冒的。   方才割伤的腕上泛着生生的疼意,钟宴笙此刻的脑子无比清醒:“我明白了,姑母,我们和您一起走。”   听到钟宴笙做出的决定,几个暗卫下意识望向萧弄。   萧弄恍若没听到般,只专注地望着钟宴笙。   主子这是……没意见?   暗卫迟疑半晌后,在钟宴笙的示意之下,缓缓弯身一礼,将佩刀收了起来。   腰间的手还是没松开,感觉到裴玥若有若无扫过来的视线,钟宴笙有些窘迫,偷偷踢了下萧弄,小声威胁他:“再不松手不带你走了。”   萧弄被威胁到了。   可能是感到棘手,斟酌半晌后,他缓缓松开了手,但仍旧一眨不眨盯着钟宴笙,像是怕一不注意他就会走丢,或是又把自己弄伤。   钟宴笙迎着那双幽蓝的眼,只好掏出布巾蒙住他的脸,又朝他伸出手。   对比萧弄的手掌,他的手显得有些小,细长的手指被冻得微红:“手。”   萧弄随之下了炕床,身形高大颀长,几乎将钟宴笙笼罩其中,力量对比一眼即知,却像只温驯的凶兽,听话地握住了钟宴笙的手。   钟宴笙感觉裴玥看他跟萧弄的视线更奇怪了,心里一阵阵发虚。   应、应该,没被发现吧……   裴玥不置一词。   片刻之后,几人跟着裴玥走出了小破屋。   外头静静等候着一群蛮人,钟宴笙还是第一次对上蛮人,果然个个人高马大,铁塔一般,极为勇武。   见到裴玥安全地出来了,领头的蒙人骑兵显然松了口气,又戒备地看了几眼后边的钟宴笙和萧弄几人。   萧弄卸了身上的玄甲,脸也被遮上了,只露出双暗蓝的眸子。   边关一带,什么颜色的眸子都有,蓝色也不稀奇。   除了他的个子和气质格外出挑些,乍一看也没什么稀奇。   钟宴笙个子不高,裹得很厚也掩饰不住单薄的内里,看起来更是毫无威胁性。   这群蛮人打量几下,明显放松了点警惕,旋即语速很快地对着裴玥说了句蒙语。   裴玥示意几个骑兵让出几匹马来,拉着马儿缰绳扭过头,语气温和:“孩子,淮安侯府夫妇是怎么称呼你的?”   外头风太大,吸一口都仿佛冰寒到了肺里,钟宴笙认认真真地用围脖蒙好了口鼻,乖乖回答:“他们叫我迢迢。”   “迢迢,会骑马吗?”   钟宴笙点点脑袋。   裴玥仔细看了看他,特地挑了匹最矮的小马牵过来,把缰绳往他手里递。   钟宴笙哽了一下,有点点委屈,闷着脸提了点小意见:“……姑母,我可以骑大马的。”   裴玥又看了看他身边的萧弄,像是思考了一番,才挥挥手,又重新牵来一匹大马:“他们察觉到了几里外有其他部落的骑兵踪迹,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该回部落了。随姑母来。”   话毕,便先自行翻身上了马。   三公主明显是个柔中带刚雷厉风行的性子,钟宴笙连忙应了声,自己蹬上了马,还没坐稳,萧弄不声不响地飞身上马,坐到他背后,抓住马缰一抽,马儿便答答地跟上了蛮人的马队。   萧弄的铁甲下是一身黑衣,看不出来身上有没有血迹,但钟宴笙嗅到了他身上还有血腥气,不太放心地回头看:“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呀?”   他的头发细软,蹭在脖子脸颊上像小鸟细软的绒毛,因为靠得很近,身上的气息也毫无遮挡地漫够来,兰香浸润了肺腑,一点点安抚着脑中的剧痛。   萧弄搂着他,幽蓝的眸子舒适地半眯起来,隔着蒙脸的布巾,用嘴唇在他耳畔蹭了一下:“舔一舔,就不痛了。”   怀里的人,比楼清棠开的任何药都要有效。   钟宴笙却会错了意,一下红了脸,憋了很久,狠狠地下定了决心:“那、那等到安全的地方,我给你舔舔。”   搂着他的那双臂膀陡然紧了紧,萧弄的眸色炽烈了几分,迅速回答:“好。”   雪原皑皑,远处冰河成片,更远处雪压枝头,莽莽茫茫,望不到边际。   但钟宴笙靠在萧弄怀里,没有刚出来时那么害怕了。   尽管眼下的情况不比没找到萧弄时好几分。   马队跟随在裴玥身后,不知道行了多久,相似的雪原风景不断被掠到身后,钟宴笙浑身骨头都发酸发疼,疲乏至极,歪歪地靠在萧弄怀里轻微眯了过去,又在突然之间被颠醒,反复了好几次,天光大亮时,终于隐约望见了远处的一片毡包。   边上的那群蛮子丝毫不见疲态,反而很高兴似的,大声笑着交流起来,有几人说着说着,目光就往钟宴笙这儿扫来,语气肆无忌惮的,似乎在讨论钟宴笙。   随即裴玥横了眼过去,语气很重地说了句蒙语。   一伙蛮人顿时熄了火,不太敢反驳裴玥的样子。   钟宴笙迷惑地眨了眨眼,想起萧弄好像听得懂蒙语,奇怪地小声问:“他们说了什么?”   萧弄冷冷地剜了眼那几人,低头用下颌蹭了蹭他毛茸茸的发顶:“他们说你,像小山雀。”   什么话!   钟宴笙很不高兴地瞪了那几人一眼。   那堆毡包看着很近,实则又骑了很久的马,才抵达了地方。   这显然是蛮人一个很大的部族,大白日正是人多的时候,男男女女穿着奇特的蒙袍,妇人头上许多都挂着珍珠玛瑙,颜色绚烂,腰带红绿相间,几乎个个都佩着华丽的小刀,见到裴玥带着一行人回来,每个人都朝着裴玥行礼打招呼,敬畏不已。   见到跟着马队过来的踏雪,这群牧民竟然也不害怕,只发出小小的惊呼声,神情愈发敬畏起来,望着踏雪的脸色格外恭敬。   踏雪雄赳赳地昂首挺胸踏进了蛮人的地盘。   钟宴笙和萧弄,以及几个暗卫的服饰与他们截然不同,但部族里的人似乎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说是习以为常的样子,并没有露出太反感的神色。   蛮人与大雍世代交恶,打了那么些年,双方一见面就眼红。   见到汉人情绪还这么稳定的,那应当是很少参战的部落,而且还是这么大规模的部落群……   钟宴笙心尖尖一动。   蛮人有三大部落,分别是阿鲁科、和硕特与敖汉,这次进攻大雍的主力,便是阿鲁科与和硕特两大部落。   他之前听萧弄说,往日喜欢骚扰边境的,也多是阿鲁科与和硕特部落,敖汉部落是三大部落里最低调的那个,很少惹事。   姑母离开大雍后就没了消息,他之前在京城也没细打听,难道姑母当年和亲的就是……   钟宴笙把内心的猜想说出来,压低声音:“哥哥,这是会不会是敖汉部落的地盘?”   萧弄爽快地点了下头。   钟宴笙迟疑地瞅了瞅他:“你知道啊?”   萧弄又点了点头。   钟宴笙:“……”   对哦,萧弄这个状态有些浑噩,但不是傻子。   难怪听到姑母自报家门后,萧弄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他在漠北待了多年,应当记得三公主和亲的部族是哪个的。   其他的蛮人骑兵回到部落,便自行散开了,只剩裴玥带着钟宴笙几人到了一顶毡包前。   钟宴笙不知道坐了多久的马了,从大腿到臀上都没什么知觉了,艰难地动了几下。   萧弄翻身下马,抬起双手接他:“迢迢,跳。”   蛮人骑马是家常便饭,裴玥在部落里待了几十年,早已习惯了,下了马看了眼张着双手接钟宴笙的萧弄,路过的时候冷不丁冒出一句:“久闻大名,我还当殿下是个君子。”   钟宴笙本来磨磨蹭蹭的,听到这句话,吓得直接落了下来,被萧弄正好抱了个满怀。   裴玥摇摇头,掀开厚厚的门帘跨进毡包里:“进来罢。”   钟宴笙快心虚死了。   姑母原来知道啊。   他又磨蹭了下,回头吩咐几个暗卫自行休整一番,才拉着萧弄跟了进去。   踏雪探头探脑的,跟着一骨碌钻进来。   毡包里暖和极了,铺设得柔软华丽,中间咕噜噜地煮着锅东西,裴玥坐在边上的毡毯上,看了眼黏着钟宴笙不放的萧弄,又一句话把钟宴笙惊得差点绊倒:“看来这蛊毒的确邪诡至极。”   好在萧弄一直注意着钟宴笙,抬手捞了他一下,才没真的绊倒。   钟宴笙心跳愈快:“姑母,您……果然知道什么吗?”   裴玥倒了碗热腾腾的奶茶,推向钟宴笙,眉目柔和了一点,哪怕历经风霜,也隐约可以窥见年轻时的美艳凌厉:“坐下来说。”   钟宴笙听话地拉着萧弄坐下来,踏雪也啪嗒啪嗒跟在他旁边,爬到钟宴笙身边,挨挨挤挤的,对自己的体型和力气毫无自知之明,把钟宴笙挤得差点没坐稳。   钟宴笙左边是萧弄,右边是踏雪,一人一兽把他挤在中间,谁都不肯退开一点,把他挤得热烘烘的,艰难地捧起银碗吹了吹。   白日里光线好,他的眉目便更清晰了几分,裴玥望着他,眼底不由升起了几分怀念:“我自幼没有母妃,幼时没有宫人管教,是皇兄手把手教我写字念书的。”   钟宴笙认真听起来。   “五岁那年,母妃忌日,我想溜去宫外到皇陵祭拜,结果在宫里就迷了路,又累又困又冷,缩在一处院子的角落里,是皇兄大半夜带着人找到我,背着我回了宫,温声问我为何深夜乱跑,得知我思念母亲,安慰了我许久。”   钟宴笙想,那时他的父亲,也没有了母亲。   所以他格外能理解妹妹的思母之痛吧。   “那之后不久,皇兄求得陛下,带着我去祭拜了母亲。我那时年纪小,懵懵懂懂,后来才知晓皇兄的母后走得比我母妃还早,彼时他也才不过八岁。”   裴玥低声道:“皇兄怜我身世,待我如胞妹……或者说,他待谁都很好,有一副仁慈心肠,但又不会过于仁善软弱。他教导我,若有人敢欺辱我,不能一度忍让,也不必讲君子之礼,是要还回去的。”   如此才把裴玥养成了一副强硬的性子。   钟宴笙听卫绫、听其他太子旧部说过一些关于他父亲的事,但还是第一次从“亲人”嘴里听到,眼睛微微睁大了:“姑母,那您认识……我的母亲吗?”   “我那时不喜欢待在宫廷里,经常偷溜出去。”   裴玥望着钟宴笙一笑:“大皇兄作为东宫之主,又被严加看管,鲜少有机会离开,但他会掩护我出宫,让我给你母亲递信。”   “你母亲是大儒之女,冰雪聪慧,去过很多地方,眼界宽阔,也教了我许多……后来我的驸马被赐死,我被迫来到这蛮夷之地,也多亏了她教我的那些,才能迅速在此立足。”   钟宴笙的母亲并不是老皇帝心目里太子妃的选择,老皇帝自然不允许他们往来。   不过老皇帝那时还没暴露出真面目,仍是慈父面孔,只若有若无地阻拦着他们。   少女时的裴玥充当了太子与太子妃偷偷往来的信使,非常得意地两头收着好处,期待着大哥大嫂早日结成正果。   “但皇兄迎娶了殷姐姐后,却疏淡了我,很少再往来。最初那两年,我很不理解,还生气他与殷姐姐过河拆桥。”   裴玥的声音逐渐低下来:“直到皇兄的母家出事,我才察觉到不对。”   后来的事钟宴笙都知道了。   先太子自小师出名门,光风霁月,君子如兰,一辈子只做过两件出格的事,第一件是喜欢钟宴笙的母亲,娶她为太子妃,另外一件,就是逼宫。   裴玥抓着木勺的手微微发抖,嗓音里带了丝哑意:“皇兄真的……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钟宴笙抓着银碗的手指也在发抖,忽然觉得,几乎烂在榻上的老皇帝还不够惨。   千刀万剐也不够。   裴玥轻吸一口气,从情绪和往事里抽离出来,说到方才的正题:“想必你们已经想办法从老不死的那里探知了蛊毒的情况。”   钟宴笙轻轻嗯了声。   裴玥的脸色端肃起来:“我在部族里待了多年,听闻阿鲁科部族曾将一秘术献给中原皇帝,留心探听了多年,才确定那老东西是把蛊种在了你和定王身上。这蛊毒是三大族曾经的古方,我手上有收集到古方的残篇,单靠我一个人,很难在短时间解读出来。”   钟宴笙的心忽起忽落,骤然想起个人:“姑母,有一个人说不定可以协助您。”   “哦?”   “那个人叫楼清棠,表面上是个四处行商的商人,实际上是位医术超群的大夫,我想办法派人去将他找过来!”   裴玥思考了下:“楼清棠?”   钟宴笙看她沉思的样子,心里紧张:“怎么了吗?”   裴玥朝外面叫了一声,片刻之后,便有个穿着部族服饰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雅达干。”   “前几日来到部族里走货,因形迹可疑鬼鬼祟祟被抓起来,自称楼清棠的那个,”裴玥悠悠道,“把他带过来吧。”   钟宴笙:“…………”   中年女子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了毡包。   待人一走,裴玥忽然看了眼安静靠在钟宴笙身边的萧弄,突然问:“迢迢,你喜欢定王吗?”   钟宴笙差点把奶茶打翻,耳根红了个透。   他这个表情,裴玥哪还看不出来,直白道:“我研究过这个蛊毒秘术的残篇,母蛊能安抚子蛊作乱,所以中子蛊之人,多会对携带母蛊的人怀有依赖。”   钟宴笙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裴玥语气平和:“定王不是善茬,他待你这般态度,或许与蛊虫作祟有关系,若是拔除了蛊毒,或许他就不会这么喜欢你了,哪怕除掉蛊毒他也这么喜欢你,世间人心多变,天长日久,他往后也不一定会这般爱护你。”   钟宴笙的嘴唇动了动:“我……”   他的确思考过,自己的出生是否是萧弄的束缚,萧弄喜欢他,又是否是因为他能安抚他的头疾。   倘若解除了蛊毒,萧弄还会那么喜欢他吗?   “迢迢,姑母是想说。”   裴玥语气冷静:“大雍没什么好回去的,你不如陪着姑母留下来,若是真的喜欢他,姑母帮你解一半蛊毒,让他能活,但往后就这般浑噩着,保管他永远不会生出其他心思,待你一心一意的好。”   钟宴笙被裴玥轻描淡写的话吓了一跳。   身旁的萧弄似乎完全没听懂裴玥在说什么,专注地注视着钟宴笙,深蓝色的眸子宛若夏日草原上最漂亮的湖泊,温温沉沉地溺着人。   钟宴笙抗拒不了被他这样温柔的注视。   片晌,他咬着唇瓣,使劲摇了摇头:“我不要那样,姑母。”   钟宴笙不想看萧弄这样神志不清的一辈子。   比起萧弄对他好,他更希望萧弄能好。   假如萧弄解开蛊毒后不喜欢他了,他就让踏雪咬断萧弄的腿。   再用萧弄放在王府里的金镣铐把他锁起来。   裴玥望了他片刻,淡淡笑着摇摇头:“傻孩子,怎么比你爹娘还心地柔善。”   钟宴笙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外面突然传来阵脚步声:“雅达干,楼清棠带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姑母:啊,我善良的侄子,真可爱。   迢迢:~   黑心芝麻汤圆偷偷冒头。 第八十九章   听到声音, 钟宴笙眼前一亮,立刻转头。   厚实的毡帘掀开,卷进来一股寒风。   被中年女子拉着绳子牵进来的人一跨进来, 嘴上就开始不停叨叨:“这位大祭司, 您能听懂汉话的吧?我真没什么不轨之心, 误闯贵族的大帐也是不小心……”   话到一半,楼清棠便见到了围在火炉边的几人一兽。   对上那双亮晶晶看过来的乌眸, 他的话音猛地一滞。   钟宴笙被冷风吹得一缩,抱住了踏雪在他脸边甩来甩去、极具诱惑力的蓬松大尾巴,见到真的是楼清棠, 惊喜不已:“楼大夫, 果真是你啊!”   来到漠北后太过匆忙, 离开大营的时候, 他都忘了问萧弄的手下有没有见过楼清棠。   后来一想,楼清棠又不是蠢货,到了漠北肯定会到大营里找萧弄, 就没有太担心。   哪知道居然会在姑母的部落里见到楼清棠。   长长的大尾巴被钟宴笙抱住了,踏雪也不挣扎,舔了舔爪子, 缓缓扭过脑袋望向楼清棠,冰蓝的兽瞳中神色与萧弄极为相似, 神色淡淡的。   萧弄压根就没在意是谁进来了,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心一意地注视着钟宴笙, 侧身为他挡风, 顺便试图把钟宴笙抱在怀里的尾巴拔出去。   “……亲娘啊。”楼清棠都顾不上胡说八道了, 下意识喃喃, “你们仨怎么会在这儿,我是在做梦吗?”   先不说钟宴笙在京城待得好好的,怎么会跑来漠北。   这里可是蛮人的地盘,萧弄作为一军统帅,出现在这地方,足够叫人毛骨悚然的了。   尤其这姓萧的王八蛋看上去脑子好像又坏了。   见楼清棠身上还捆着绳子,钟宴笙试图站起来,但骑了太久的马,双腿都还在发软发麻,骨头也泛着酸疼,还没起身就先嘶了口气,随即就被踏雪叼着袖子、萧弄按着腰轻轻按回来,重新坐下。   萧弄看了眼裴玥:“松绑。”   裴玥打量着这紧紧把钟宴笙夹在中间的一人一兽,方才开口:“松绑。”   中年女子对裴玥的命令毫无质疑,拔出腰间的弯刀,麻利地割断楼清棠身上的绳子,行了一礼后,又退了出去。   终于得了自由,楼清棠嘶着气揉了揉手腕:“请问,有人能告诉我一下,这是什么情况吗?”   为什么一个蛮人的祭司,能和一个汉人的皇族和统帅,这么和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啊???   钟宴笙连忙解释:“我安排了下京城的事宜后,跟着运粮队来了漠北,之后出了点变故……总之,这位是我姑母,楼大夫你不用害怕!”   楼清棠禁不住朝坐在正中间的裴玥看去。   他可太清楚这位蛮人部落里的女祭司有多不好相与了,但这会儿裴玥的神色十分安详柔和,半点异色也无,听到钟宴笙叫“姑母”,还微笑着点了下头。   裴玥神色自然而和蔼:“坐下来说。”   楼清棠前段时日埋头在老家和西蜀奔波,也没关注京城的消息,对钟宴笙的身世还不清楚,但他来到这边部落一段时日了,当然打听到了,裴玥是和亲的公主,曾是皇室的人。   看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钟宴笙跟萧弄也在旁边了,楼清棠左右瞅瞅,也不扭捏,走过来一屁股坐下。   钟宴笙看他嘴唇都有些干裂了,身上的服饰也有些狼狈,显然这些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不好意思地把凉得差不多的奶茶推过去:“楼大夫,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来漠北后,没有去军营里找哥哥吗?”   楼清棠毫不客气地接过去,长长叹了口气:“这可说来话长了。”   半个多月前,楼清棠匆匆赶到了漠北,因为是特地抄道赶路,路上便没遇到南下避难的百姓,毫无所觉地到了漠北,才发现漠北乱成了一锅粥。   他匆匆地派人向京城寄了信,便想去找萧弄,结果相当倒霉催,半路上遇到了来劫粮队的蛮子。   幸运的是,逃走的时候遇到了敖汉部落出来探查的队伍。   这些年裴玥不曾与大雍皇室有过消息往来,但对大雍的子民仍心怀善意,在部落里声望愈高后,也约束着部落里的子民们,与汉人为善。   所以楼清棠一行人幸运获救,刚好他手下的人带着大批货物,便被带来了敖汉部落换物行商。   楼清棠在部落里待了一段时间,动了心思想去探查钟宴笙和萧弄身上的蛊毒秘术,结果被裴玥一眼看出来,刚有行动,就被抓起来了。   好在也没关两日,今天就被放了出来。   方才过来的一路冷得瑟瑟发抖,这会儿又说得口干舌燥的,楼清棠说完,捧着银碗将奶茶咕噜一饮而尽。   钟宴笙听他默默做了那么多,心里感动,把裴玥给踏雪倒的那碗奶茶也推了过去:“楼大夫,多谢您。”   踏雪看着奶茶碗被推开,低嗷了声。   楼清棠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一笑:“谢我做什么?帮定王殿下也是帮我自己,何况他救过我的命,我的命可值钱了。对了,看你家定王殿下这个状态,是不是又傻了?”   钟宴笙刚想回答,就看到萧弄垂下眼睛,修长的手指勾了勾他的手指,嗓音低郁:“他说我傻。”   英俊的眉目低垂着,仿佛一只失落的大猫。   旁边的踏雪也跟着萧弄一起低下头,委屈地啊呜了声。   钟宴笙呆了一下,心里的保护欲一下涌了上来,紧张地捂住他的耳朵:“不傻!楼大夫你不要胡说八道!”   楼清棠:“……”   他娘的。   裴玥低低咳了一声。   钟宴笙这才意识到不妥,红着耳尖老实收回手。   裴玥曾是大雍的三公主,又在蛮人部族里见过大风大浪,面色未改,看向楼清棠:“方才迢迢说,你在蛊毒方面颇有研究。”   楼清棠被她看得背后嗖凉,立刻挺直了腰板:“略懂一些。”   裴玥重新给钟宴笙倒了碗奶茶,颔首:“你可愿暂时留在部落里,与我一同钻研蛊毒的秘术残篇,寻出解蛊之法?”   楼清棠这么费心费力,一方面的确是为了帮萧弄解蛊,另一方面,也是燃起了好学心与好胜心,非要琢磨清楚这蛊毒不可,闻言大喜:“什么?真的有残篇?愿意,楼某自然愿意!”   俩人一拍即合,当即就自己了解的部分交流了几句,钟宴笙听得懵懵的,默默喝着奶茶看他们讨论。   浓郁香滑的味道滚进喉口,钟宴笙喝了两口,很是喜欢,转头分享给萧弄:“哥哥,你试试!”   萧弄安静又听话,低头喝了一口。   钟宴笙往他怀里蹭了蹭,窝在他身边小声问:“是不是很香?”   在炉子边坐了会儿,他身上暖和起来,之前冻得发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仰着脸看他,面孔漂亮得炫目,给人一种脆弱却又柔韧的感觉。   朦胧如雾气般的兰香裹着香甜的奶茶气息,一起柔软地拂过鼻尖,闻上去可口极了。   萧弄的视线在钟宴笙胸前扫了一眼,喉结抽动了一下。目光直勾勾落回他脸上:“香。”   想把他叼在嘴里,埋在他颈间嗅他的气息,舔他的眼泪。   钟宴笙被他的眼神看得毛毛的,只好低下头继续喝奶茶。   本来还在跟楼清棠讨论的裴玥话音忽然一断,温和地开口:“迢迢,平日里定王蛊毒发作,都是怎么在你这儿缓解的?”   提到正事,钟宴笙的脸色就严肃起来,认真地思考了会儿。   萧弄头疼的时候,会抱着他又亲又舔又啃又嗅,好像格外喜欢他的味道。   他不好意思说前面两个:“他会闻我的味道。”   裴玥的脸色微微流露出一丝古怪:“怎么闻?”   钟宴笙的耳朵越来越红,小小声道:“就是……闻。”   裴玥沉默了。   钟宴笙慌忙解释:“我、我身上的味道,可能是因为母蛊才散发出来的,对定王殿下的头疼有缓解作用……”   说着,他就有点小失落。   等他和萧弄身上的蛊毒解了后,他身上就没有萧弄喜欢的香香味道了。   萧弄就不会再那么喜欢闻他了。   “迢迢。”裴玥看他又羞又慌的样子,语气重新温和下来,“蛊虫不会影响你身上的味道。”   钟宴笙呆了呆:“啊?”   “那是你本来的味道。”   裴玥的语气越说越平和,只是那股平和之下,隐隐有种岩浆即将流动喷薄的趋势:“你只要待在他身边五尺之内,就能缓解他的头疼了。”   “除了血液之外,其他东西按古典上的记载,都没有用处。”   裴玥每说一句,钟宴笙呆滞就深一分,耳尖上的红意也不知何时蔓延到了脸上。   裴玥的语气虽然很温和,但说的话还是那么直白:“不需要闻你的味道,也不需要做其他的。”   钟宴笙:“……”   钟宴笙嘴唇动了动,傻傻地转过头,震惊地看向萧弄。   不、不需要的吗?   那为什么……   原来萧弄只是单纯的流氓吗?!   萧弄神色平静:“听不懂。”   钟宴笙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真相,被裴玥和楼清棠若有若无的视线扫过,脸颊越来越烫。   这个毡包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他仓皇地努力爬起来:“姑母,我、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裴玥问:“你一个人休息吗?”   钟宴笙:“……对,我一个人。”   萧弄不是人。   是坏狗。   裴玥似乎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好,去歇会儿吧。”   又贴心地补充:“不要再被占便宜了。”   钟宴笙好不容易撑着萧弄站起来了,听到后一句话,差点又打滑摔回去,飞快地拉着萧弄溜了:“嗯……嗯!”   踏雪步态优雅地跟上。   蛮人的部落相当热闹,哪怕是这个天气,外头也有不少牧民来来往往,在毡包外生着火炉煮茶谈笑,见到钻进雅达干毡包的两个汉人出来了,不免都好奇地望了过来,目光不停地在钟宴笙和萧弄脸上扫视。   尤其在见到亦步亦趋跟在钟宴笙身边的大猫时,部落里的牧民们明显多了几分震愕。   蛮人信仰长生天,崇拜天地,尊尚自然,对踏雪这样雪山上神秘美丽的生灵,也大多怀着喜爱与敬畏,见到踏雪跟在钟宴笙身后,不由得对他也生出了几分钦敬。   钟宴笙被盯得手心冒汗,生怕萧弄被人认出来,好在姑母身边的人很有默契,见他们出来了,便带着俩人到了隔壁的毡包前,掀开帘子,用有些生硬的汉话道:“你们,客人,住这里,有事,叫我。”   钟宴笙小鸡啄米点头:“多谢。”   说完感觉看过来的人更多了,担忧地拉着萧弄飞快钻了进去。   这顶毡包明显没有裴玥的那顶大和华丽,但铺设得也还算软和,钟宴笙来漠北的路上就没睡过好觉,折腾了这么久简直筋疲力尽,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床上。   身上随即一沉,萧弄覆上来,微凉的唇瓣在他耳边轻蹭:“舔舔。”   钟宴笙郁闷地捶他一下:“不准舔。”   姑母都猜到了!   萧弄衔着他的耳垂,执着地道:“答应了,舔舔。”   钟宴笙:“……你这会儿就听得懂了?”   萧弄好像又听不懂了,专心地顺着他的侧颊往下亲,温热的吻从下颌上落到他的颈子上,仿佛钟宴笙的脖子上有什么格外吸引他的东西,含着他又咬又磨的。   钟宴笙的脖子已经红透了,被萧弄衔吻得浑身发颤,脑子昏沉了一下,彻底把姑母的话抛到了脑后,薄薄的眼皮上红了一片,呼吸促乱时,床上又一沉,踏雪也爬了上来。   钟宴笙眼里透着浅浅水光,一睁眼就见到踏雪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灰蓝色的兽瞳好奇地盯着他。   羞耻感瞬间冒了出来,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姑母就在隔壁的毡包里呢,还叮嘱他不要被占便宜!   钟宴笙一时不知道该先把踏雪从床上赶下去,还是先把萧弄从他身上赶下去,急促的呼吸水波般连绵,眼眶微微发热发湿,推着他的脑袋,艰难道:“不许……啃我,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萧弄动作一顿,当没听到,要吃了他似的,继续啃他。   钟宴笙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语气重了几分:“萧衔危。”   静默片刻后,定王殿下老实地坐了起来,眸色幽暗地看着钟宴笙伸手过来解他腰带。   钟宴笙解着解着,才发现萧弄身上的腰带格外眼熟。   是他让人带来漠北的那条。   上战场都要系着,完全能想象出,平时萧弄是怎么跟下属炫耀这条腰带的了。   钟宴笙盯着那条腰带看了会儿,决定等萧弄醒过来后,先不让踏雪咬断他的腿。   解开萧弄的衣带,钟宴笙正要拨开他的衣服,又被捉住了手。   他身上的血腥气也越发重了。   “不好看。”萧弄迟缓地哄他,“不看。”   钟宴笙的鼻尖猝然一酸,拍开他的手,抿着唇用力剥开他的衣裳,一身的新旧交叠的伤痕就那么露了出来,大多是包扎着的,只是早就渗透了血,少部分没来得及包扎,看一眼钟宴笙浑身都疼。   送到京城的战报都是捷报,可哪有人上战场不受伤的。   钟宴笙闷着脸下了床,萧弄下意识要跟上,被钟宴笙瞪了一眼:“坐好。”   他凶巴巴的,跟平时软乎乎的样子不同,连踏雪都吓得一激灵,默默从床上跳下来,生怕钟宴笙骂到自己头上。   钟宴笙掀开一点点帘缝,朝外面喊了一声。   没多久,就有人把热水、帕子和绑带都送了进来。   钟宴笙闷声不吭地给他解开绑带,一点点擦拭渗出来的血,然后从袖兜里摸出特地带上的伤药,蘸了药给他抹。   细长雪白的指尖从胸口滑到指尖,过于小心仔细,愈发的痒,比起享受更似折磨,萧弄垂眸看着他,呼吸沉了沉,想把他抓过来:“小主人。”   钟宴笙板着脸:“你再动一下我把你丢出去。”   萧弄抓着他,似乎笑了一下,不再乱动。   处理完身前的伤口,还有背上的,钟宴笙看一眼他身上的伤都难过,转过去萧弄看不见他的表情了,眼眶登时红了一圈。   萧弄的眸子雾沉沉的,有些浑噩,是隔了会儿,才感觉到温热的眼泪滴到他背上的。   踏雪呜呜低叫,拿脑袋不住地蹭钟宴笙,萧弄滞了滞,转过身把他抱进怀里,平时什么流氓话都说得出来的人,这会儿却只能笨拙地安慰:“不疼。”   钟宴笙快疼死了,埋头在他怀里,啪嗒掉了会儿眼泪,才哽咽着道:“你受了这么多伤,可是景王殿下说,没有人容得下你。”   呜呜的北风呼啸顺着雪原呼啸而过,萧弄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鸦黑湿润的眼睫,在这一刻仿佛恢复了一瞬间的神智,亲得很温柔:“只要你就够了。”   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终于又裹在了熟悉安心的气息中,钟宴笙哭得乱七八糟的,给萧弄包扎得也乱七八糟的,最后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趴在萧弄怀里睡着的。   这一觉睡得极沉,再醒来时已经是隔日早晨了。   钟宴笙一睁眼就发现了萧弄不在身边。   他眼眶还肿着,怔了一下,无措地叫了萧弄一声,翻身下了床,被冷得一哆嗦,只好先把旁边不知何时送进来的干净蒙袍穿上。   刚手忙脚乱穿上,外面就传来楼清棠的声音:“小殿下,醒了没,方便我进来吗?”   钟宴笙应了声,便见楼清棠端着饭食进来,见他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乐道:“萧弄被你姑母叫过去了,猜你醒来会吓到,叫我过来安抚你一下。”   听到萧弄还在,钟宴笙松了口气,嗅到食物的味道,一整日没进食的胃里难受起来。   楼清棠随便扯了张凳子坐下:“先吃东西吧,你许久未进食了。”   钟宴笙唔了声,楼清棠摸着下巴打量着他,不禁啧啧道:“小殿下啊,你这么乖的人,怎么身边全是危险人物呢?”   钟宴笙有些茫然:“危险?”   楼清棠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一个萧弄,一个你姑母,都够人喝一壶的。”   “没有呀。”钟宴笙不解,“哥哥就算了,姑母很温柔的。”   楼清棠:“……你知道你温柔的姑母都干过什么吗?”   钟宴笙眨眨眼。   楼清棠这些日子都没机会跟人八卦,好容易逮住钟宴笙了,总算有机会说了:“你这姑母可厉害得很呢。”   当年裴玥和亲过来不久后,漠北就失陷了,敖汉部落与大雍的关系极为紧绷,裴玥作为人人冷眼的汉人公主,居然在那时得到了上一任祭司的继承,成为了部落里人人崇敬的雅达干。   “敖汉部落的首领是个病秧子。”楼清棠摸着下巴,“他病的时候,都是由你姑母掌领部落里的事务的。一开始还有长老不服气,后面嘛,不服气的人坟头草越来越高了,剩下的就都是服气的了。”   钟宴笙喝了口粥,认真地评价:“姑母掌权,姑母对,他们不服气,他们错。”   楼清棠:“……”   他真的十分怀疑钟宴笙已经被萧弄带坏了。   “算了。”看起来这刚相认的姑侄感情还挺好,楼清棠放弃让钟宴笙小心点裴玥的想法,“昨晚我和你姑母研究了一晚,本来读懂古籍残篇是最大的障碍,不过她在部落待了多年,读懂那些歪七扭八的字不在话下,又了解蛮人的蛊,我嘛,好歹祖上几辈都是大夫,懂毒。”   钟宴笙怔了一下,心里忐忑惊喜参半:“已经有法子了吗?”   “对。”楼清棠得意洋洋,“你姑母就是把萧弄叫过去试药的,蛊虫在你们身上埋了太多年,得先想法子把它们引出来。”   钟宴笙的笑容一下就没了:“试药?!”   楼清棠的嘴实在漏风,一不注意又把话给秃噜了出来,赶紧闭嘴。   钟宴笙却已经吃不下了:“带我过去!”   这小祖宗没以前好糊弄了,楼清棠只好硬着头皮带路:“先说好,千万别透露是我透露的。”   楼清棠带着钟宴笙赶到的时候,萧弄已经坐在屋里深陷下去的药池中了,裴玥正要往里面丢蝎子,见钟宴笙被楼清棠带过来了,动作才稍微止住,看了楼清棠一眼,丢开蝎子语气温和:“迢迢怎么过来了?”   药池里散发着一股草木清香,要引出蛊虫显然极不好受,萧弄只穿着单衣坐在药池中,长发披散着,俊美的面容上布满了冷汗,苍白中青筋微露,似乎是察觉到了钟宴笙过来了,半晌,雾蓝的眸子慢慢睁开,朝着钟宴笙望过来,虚弱地微微笑了一下,做了个口型。   迢迢。   他安静地坐在药池里,瞳眸幽幽的,像某种蛊惑人心英俊的邪魔,引诱着过往的小鸟儿扑腾着翅膀落下去。   钟宴笙不由自主地朝着那边跨了一步,心里又疼又软,咬唇央求:“解蛊我也得在场,姑母,我、我也下药池吧!”   这样姑母就不会往里面丢蝎子和蛇了。   裴玥微笑着解释:“急什么?本是想等你用完饭,再让你过来的。”   钟宴笙心想,等他用完饭再过来,萧弄真的不会被蝎子蜇死吗?   “药池是昨晚搭好的,往后每日,你们都需得在里面一起浸泡一个半时辰。”   裴玥挥挥手,示意背后的人把蛇篓也带下去,思考了半晌:“姑母再往里面加点药,你过会儿再下去。”   钟宴笙看她回身从身后人抱着的匣子里抓起一把药时,楼清棠陡然露出了个极为复杂的表情,忍不住偷偷扯了扯楼清棠的袖子,小声问:“那是什么药呀?”   楼清棠敛容低声:“让人产生肾阴亏虚之症的药。”   钟宴笙:“……”   他觉得,等萧弄清醒过来后,没有了蛊虫影响,无论对他会是什么态度,还会不会喜欢他。   都不可以萎掉。   万一他真的把萧弄锁起来时,要用上的。   钟宴笙闭了闭眼,及时抓住了裴玥下药的手,艰涩道:“姑母,这个就,不必了……”   裴玥遗憾地收回手:“好吧。”   作者有话说:   迢迢解释完瞎弄平时缓解头疼的办法后。   姑母:得想办法给他下个毒:)   不过我们宝宝要用的(。 第九十章   好说歹说将裴玥劝走后, 毡帘一落下来,钟宴笙听到哗啦的水声,一转过头, 就看到萧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药池中间走到了边上, 一只手搭在池沿, 托着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定王殿下轮廓深邃,眼睛深黑中隐隐透着墨蓝色, 仿佛外藩进贡价值连城的蓝宝石,是带有三分异族风情的英俊,这会儿头发披散着, 遮了半张脸, 略微柔化了锋锐的气质, 只穿着单衣靠在那儿的样子, 活像只等着勾人魂魄的艳鬼。   钟宴笙看看他绸缎似的头发,忍不住蹲下来伸手扯了他一下。   萧弄也不生气,甚至配合地微微低头, 让他捻着自己的两缕头发。   钟宴笙舍不得用力,像摸踏雪的毛一样,顺着他的发顶往下, 来回摸了两把。   果然如丝绸般浓密柔顺。   萧弄好像很喜欢被他这么摸,眼眸都半眯了起来, 钟宴笙要收手的时候,手腕便被一把按住, 强迫他继续摸。   更像踏雪了。   踏雪就喜欢往钟宴笙怀里拱, 对自己有多大只毫无自知, 非要钟宴笙摸几下。   钟宴笙板起脸:“你不要装傻, 醒来记得谢谢我。”   他方才可是很努力地保护了萧弄。   各方面的保护。   萧弄带着他的手在自己头上摸了几下, 闻言微微一笑,捉着他的手,用微凉的唇瓣蹭了蹭后,张口轻轻咬了一下,又磨了磨,发丝掠过俊美的五官,眼睫盖过眸色,有种难言的惑人:“遵命,主人。”   明明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还做了不止一次,这一瞬间却从手指尖麻到了心口,心跳很不争气地加快了。   钟宴笙刚刚的气势散了个干净,不太有底气地蜷了蜷手指:“……放开我。”   萧弄这次倒是很听话,大概是咬了他的手指两口,略微满足了口欲,松开他的手,另一只手还托着腮,看上去很懒散,撩着眼皮看他:“小主人,要下来吗?”   钟宴笙恍惚有种这里不是蛮人部落毡包里的药池,而是宫里的温泉池的错觉。   定王殿下此刻也像极了话本子里的妖妃,在勾引着君上共浴,一股子酒池肉林的糜烂感。   钟宴笙脸有些热,抿着唇将身上的蒙袍和靴子脱掉,坐到池子边,害怕水凉,伸出脚尖尖探了一下。   还没探出温度,腿上就骤然传来股大力,方才还老实靠在边上的萧弄猝不及防,伸手将他一把拉了下来。   药池里顿时哗啦一片,好在灌进来池子里的水是温的,但猝然掉下来,还是让钟宴笙打了个颤,像只被弄湿羽毛的漂亮小雀儿,惊慌狼狈地搂紧了萧弄的脖子,半晌才从慌乱中平定下来,生气地踩了一脚萧弄:“就该让姑母把蛇蝎和药都丢进来的!”   萧弄把他抵在池子边,高大的身形将少年纤瘦的身躯覆住,紧密地靠在一起,脑袋埋在他颈侧,享受地蹭:“不会的。”   药池里虽然是温的,但被打湿之后,在这样的冬日里,还是会把人冷得人牙齿打战。   不过跟萧弄依偎在一起就没那么冷了。   钟宴笙怕冷,就没把他推开,鸦黑的睫毛颤了一下:“我会的。”   萧弄的声音带着点笑:“不会的。”   他有些显而易见的得意:“你舍不得。”   傻子说话太直白了。   钟宴笙磨了磨牙,想捶他又顾忌着他身上那么多伤,最后只能生着闷气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他力气不大,又很心软,咬人也不疼,反倒把萧弄咬得呼吸凌乱微沉起来,有些蠢蠢欲动。   靠得这么近,身上还只穿着单衣,有什么变化一清二楚。   钟宴笙被他顶在池子边,努力装作镇定:“姑母就在外面,你小心被姑母丢药。”   萧弄:“……”   他像是有些烦恼和忌惮,半晌,才很不满地安定下来。   钟宴笙看着他脸上明显的烦躁,莫名地想笑。   上一次萧弄这么克制,还是在明晖殿里,他也是从淮安侯府回宫后,才隐约想明白萧弄为什么不敢在明晖殿里弄他了的。   在长辈面前还挺老实。   根据裴玥和楼清棠的分析,这个蛊毒秘术的母蛊对钟宴笙没什么伤害,只是会让他比较排斥怀有子蛊以外的人的接触。   所以在药池里坐了会儿后,钟宴笙没什么感觉,看了看萧弄,才发现鬓角已经汗湿了,唇线紧绷,却一声没吭的,只闭着眼,微拧着眉头,把头搭在他肩上。   泡在药浴里引出蛊虫,萧弄体内的蛊虫必然会作乱,疼痛程度和以往头疾爆发时应当是一样的。   钟宴笙犹豫了好久,看他疼得厉害也不吭声,闭闭眼,小声问:“要不要……我帮你转移一下注意力?”   萧弄睁开眼望向他,眼底浓黑如墨,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钟宴笙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过去帮他转移注意力。   萧弄好像是故意的一样,抱紧了他在他耳边低喘着,弄得他的腰有些发软,要不是被压在池子边,已经滑下去了。   好在钟宴笙的帮助似乎有点效果,萧弄挤在他怀里,对他又亲又蹭又揉的,等到了时辰,裴玥命人把浴桶送进来时,钟宴笙浑身都湿透了。   沐浴完换上干净衣裳往外走的时候,钟宴笙耳根还是烧红的。   果然姑母是对的,就该给这坏狗下个药!   部落里的事务都压在裴玥身上,泡完药浴出来,裴玥已经不在外面了。   也好在裴玥不在,不然钟宴笙真感觉没脸见姑母了。   他对不住姑母的叮嘱,又让萧弄占便宜了。   出去的时候,萧弄也换上了跟本地牧民相似的蒙袍,他身高腿长的,穿大雍的服冠风流,换上蒙袍却显露出了骨子里野蛮的侵略性,高大又俊美。   这地方风大,裴玥还叫人给钟宴笙送来了一顶毛茸茸的帽子,是裴玥亲手做的,戴着可以防风,上面装饰着华丽的宝石,他身量细长,蹬着马靴,跟个草原上的小王子似的,神气又漂亮。   俩人外形惹眼,一出来又引来了牧民们的围观。   萧弄也盯着钟宴笙,看得有些食指大动,眸底的微光明灭不定的,低声叫他:“小主人……”   钟宴笙已经对这个称呼习以为常了,歪头看他:“嗯?”   萧弄的眸色更暗。   就算被他叼回毡包里,层层剥开吞吃入肚,他那么乖,哭得一塌糊涂也不会发出叫声的吧。   就在萧弄要动手的时候,大早上就跑出去捕食的踏雪回来了。   大猫原本步伐威风凛凛的,一见到钟宴笙,立刻哒哒哒跑过来,毛茸茸的脑袋蹭了几下他的腿,随即就跟只家猫似的,一翻肚皮倒在地上,耍赖要摸。   钟宴笙立刻把旁边的萧弄丢到了脑后,蹲下来摸摸踏雪软乎乎的肚子。   冬日里大猫猫的皮毛好像更厚实了,暖烘烘的很舒服,跟硬邦邦的萧弄不一样。   见到一人一兽的互动,牧民们禁不住发出了赞叹声,喃喃说着什么。   钟宴笙听不懂蒙语,仰脸看向萧弄,想让他翻译一下。   萧弄抱着手,冷冷看了眼躺在地上撒娇卖乖的大猫不说话。   没骨气的东西。   围观了会儿俩人后,周围的牧民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心凑了上来,钟宴笙到哪儿都很得喜爱,他们又是族里雅达干的客人,牧民们放下戒心后,热情地奉上刚煮好的热腾腾的吃食。   钟宴笙早上没吃两口就跑过来了,也确实饿了,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赤忱的善意,实在不好意思拒绝,被你一口我一口的,很快喂饱了吃不下了,红着脸摆手。   萧弄闷不做声地在旁边站了会儿,这才一伸手,把几乎快被人高马大的牧民们淹没的钟宴笙提出来,搭在他腰间的手滑到他肚子上,按了一下,感觉里面鼓鼓的,低头问:“饱了?”   钟宴笙被他按了一下,打了个小小的嗝:“……饱了。”   萧弄看了眼众人,漠然道:“他饱了。”   钟宴笙的气质柔软,萧弄就完全相反了,哪怕这会儿状态混沌,看着也很不好接近。   或者说更危险了。   牧民们被他一扫,飞快散开。   钟宴笙杵了他一下:“你那么凶干什么呀,把人都吓跑了。”   萧弄没说话,又揉了下他的肚子。   钟宴笙给他揉了下,又打了个饱嗝。   萧弄好像觉得他这样很有趣,按一下叫一声的,还想再按一下,就被钟宴笙生气地拍开了手。   萧弄歪头看他:“那么凶干什么。”   “……”   钟宴笙吃得太撑了,怕积食晚上睡不着,拉着萧弄带着踏雪,好奇地在部落里转了转,权当散步。   今日出了太阳,冬日的阳光不算很温暖,但难得见日,牧民们牵出养的牲畜晒太阳,也有三五作伴的,坐在火炉前大笑着喝酒的,远处还有人纵马而出,疾奔在冬日的雪原上,看起来颇为悠哉安定。   这个部族的牧民看上去并不像钟宴笙听说过的蛮人那般野蛮凶残。   钟宴笙猜测应当是姑母的缘故。   裴玥来到此处多年,必然将中原的一些习惯带了过来。   而且她又掌领着部落大权,多与汉人为善,从允许楼清棠到部族走商就能看出来,每年秋冬应当都及时与走商的商人交换了粮食物资。   能在凛冬吃上热食,足够让牧民们安分下来,不对南方的大雍虎视眈眈,减少攻击性。   昨天到了敖汉部族后,他让两个修整好的暗卫先回变成大营里报消息去了,也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了。   钟宴笙和萧弄溜达了一圈,溜达到了大帐外,一眼就见到了总是跟在裴玥身边的中年女子。   见到俩人,中年女子和善地点了下头:“你,来找,雅达干吗?”   她话音才落,钟宴笙就听到里面传出了声音,好像是好几个人同时开了口,声音交杂在一起,乱糟糟的,钟宴笙听不懂,但能听出来语气的不善,心里一紧:“里面怎么了?”   中年女子露出了微微困扰的表情。   她不精通汉话,实在难以把屋里那群人的意思表达给钟宴笙。   钟宴笙想起萧弄听得懂,眼巴巴瞅向他:“哥哥?”   萧弄低头,表情看起来很严肃:“你刚才,摸它。”   钟宴笙:“?”   “摸我。”萧弄提出条件,“就说。”   钟宴笙实在不明白萧弄为什么能跟踏雪一只大猫猫较劲。   好在中年女子没听懂萧弄的声音,钟宴笙红着脸飞快摸了下他的肚子:“快说。”   方才摸踏雪时,手法那么细致,揉来弄去好一会儿呢。   萧弄对他的敷衍不太满意,不过还是开口翻译了:“他们在,驳斥你姑母。”   姑母在被欺负?   钟宴笙本来还顾忌着该不该进去,一听这话,小脸一沉,立刻掀帘子跨了进去。   萧弄按着腰间的剑,默不作声地跟上。   踏雪也昂首挺胸啪嗒啪嗒跟上。   蛮人议事可不像大雍开朝会,大臣们就算吵得脸红脖子粗也不会动手,这会儿大帐里的人正互骂互丢着东西,眼见着就要拔刀子了,大帐里正混乱一片,钟宴笙带着身后两个极具威胁性的跟班一进来,周围霎时一静,纷纷看了过来。   裴玥和一年脸色苍白的男人坐在最中间,见到钟宴笙突然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凌厉的眉目顿时柔和了几分:“迢迢?你怎么过来了。”   两座的人看起来都是敖汉部落的贵族,钟宴笙抿了抿唇:“姑母,他们是不是在欺负你?”   听到他的话,裴玥露出了笑意:“姑母怎么会被欺负。”   说完,拍了拍手,冷冷地用蒙语说了句什么。   大帐里看起来支持裴玥的人更多,立刻有人附和,之前还在拍案的几个贵族憋了一下,便青着脸站起来,面沉如水地往外走去。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痛恨这个压在头顶的汉女,而钟宴笙看起来又和这个中原公主很亲近的样子,一个贵族往外走的时候,冷不丁突然朝着钟宴笙抓去。   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钟宴笙的衣服,众人眼前一花,就听到清脆的咔吧一声,那个贵族惨烈的痛叫起来,萧弄面无表情地折弯了他的手,踏雪也吼着狠狠在他腿上咬了一口。   大帐里霎时又混乱了起来,跟在那个贵族身后的人纷纷拔刀,大喊着放手。   当着所有人的面,萧弄不仅没放手,反倒一伸手,抓过那人另一只手,眼也不眨地反向一折。   又是一道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吧声。   裴玥身边脸色苍白的男子直接一翻白眼,砰地晕倒过去。   蛮人在马背上长大,大部分贵族也是族中的勇士,被萧弄抓在手里的那人就是一位,却在萧弄手上毫无反抗之力,被死死压制着。   周围好几个人白了脸色,连退几步,忌惮不已,看出钟宴笙和萧弄的眉目轮廓更似汉人,用蹩脚的汉话问:“你……是什么人!”   钟宴笙从萧弄出手后就闭上眼睛了,听到这句问,还以为萧弄不会回答,哪知道萧弄抬起下巴,隐隐有几分自傲地回答:“我是他花了六十万……”   钟宴笙差点昏过去,飞快伸手,猛地一把捂住了萧弄的嘴,打断他的话:“……他是我的贴身护卫。”   见那个武艺高强恐怖莫测的中原人竟然没有反抗,一群贵族连带着看钟宴笙也多了几分忌惮。   直到这会儿,裴玥才开了口:“都出去,回头我会叫人给巴雅尔送药。”   被萧弄活生生拧断手的那个贵族已经昏死过去了,目睹了萧弄狠厉的动作,其他人哪还敢吭声,缓缓退了出去。   萧弄松开了手里的人,踏雪趁机把这人的另一只腿也咬了一口。   钟宴笙有点哀愁。   回去得给踏雪擦擦嘴、漱漱口了。   闲杂人等都退出去了,钟宴笙才急着问:“姑母,发生什么事了?”   裴玥也不隐瞒:“和硕特与阿鲁科两个大部落联合十数个小部落,花了快两月也没能将漠北啃下来,想要游说敖汉部落随同出兵。”   裴玥阻止不了其他部落,但肯定是不允许敖汉部落参与侵略大雍的,两个大部落的首领也明白,私底下派了使者来偷偷鼓动对裴玥掌权不满的贵族。   钟宴笙也不是凑巧撞上的,这些贵族闹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钟宴笙拧起眉:“姑母,千万不能让敖汉部落搅进去。”   裴玥还以为他是知道什么秘密:“嗯?”   钟宴笙认真道:“那些部落都会败在哥哥手里的。”   裴玥一时滋味复杂极了,又有些好笑:“迢迢,就这么信任定王啊?”   钟宴笙嗯嗯点头。   萧弄犬齿发痒,有点想咬他一口。   裴玥对钟宴笙无奈极了,摆摆手:“放心,姑母绝不会出兵攻打大雍的,那些个人的话也动摇不了什么,只是吵了些。”   如今裴玥的地位已经不可撼动,那些贵族再怎么不满也没用。   钟宴笙松了口气,好奇地看了眼晕在裴玥身边的人:“这是……”   裴玥十分平静:“算是你姑父吧,身子有些弱,不用搭理。”   钟宴笙哦了声,听她的没在意:“姑母,哥哥还要泡几日药浴呀?”   萧弄现在傻兮兮的,方才差点就说漏嘴了。   黑甲军那边也都在等着萧弄回去。   而且萧弄泡药浴时头疼得厉害,钟宴笙开始心急了。   裴玥听出他的急切,思忖了下:“有你在他身边配合的话,应当很快,少则十日,多则半月,今日只是个开始,越往后,他的反应会越强烈,也会慢慢清醒过来。”   裴玥断得很准。   往后几日,萧弄的头痛越来越剧烈了,痛得厉害的时候,就死死将钟宴笙揉进怀里,揉得钟宴笙都有些疼了,伸手去摸萧弄的头,就发现他连头发都湿透了。   但他始终没有吭出过声。   楼清棠说过,萧弄十分耐痛,哪怕快痛死了也不会吭一声,并嗤笑定王殿下的面子大过天。   可是钟宴笙感觉,萧弄不是为了面子。   萧弄是黑甲军的军心所在,是被所有人都盯着的大雍异姓王,不能叫痛,更不能露出软弱的一面。   十六岁的少年萧弄踏出京城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随着猛烈的头疼而来的,是萧弄逐渐清醒的意识。   钟宴笙心里矛盾极了,既想让萧弄清醒过来,拔除蛊虫,又紧张忐忑,躲躲闪闪的,有一点点害怕面对清醒的萧弄。   拔除蛊虫彻底清醒的萧弄,会觉得那些喜爱只是大梦一场吗?   第十一日时,隐藏在萧弄体内多年的蛊虫终于被勾了出来,一个微微的黑点出现在他肩上,在皮肤下动了几下后,就没了动静。   后面这几日,裴玥和楼清棠都轮流来守着俩人泡药浴,若是裴玥有空,就一起来看着,见状,裴玥和楼清棠同时肩膀一松:“这方法是有效的,蛊虫已经失去了活性,对定王殿下也没什么影响了,只是还不能取出来,还需再用药浴几日。”   极度的疼痛之下,萧弄靠在钟宴笙身上,已经半昏迷了过去,钟宴笙擦了擦萧弄额上的汗,手一放下,就对上了萧弄微微半睁的深蓝眸色。   他的手一顿,微微僵了下,结结巴巴叫:“哥哥?”   之前忍耐疼痛已经花掉了所有精力,萧弄眼皮一眨,又放心地昏沉了过去。   这一昏睡极沉,直到晚上也没醒来。   钟宴笙不敢离开他身边,陪着他睡了一个白天,又睡到晚上,醒来见萧弄还是没醒,发着呆看了会儿他格外英俊的脸庞,抿着唇轻手轻脚下了床,穿好袍子走了出去。   趴在床边的踏雪见他出去,迈动四肢叼着尾巴哒哒哒跟上。   部落夜里极冷,一阵砭骨寒风吹到脸上,钟宴笙把脸往毛领里缩了缩,往部族附近的湖边走去。   冬日里湖水封冻,在璀璨的星光下,仿佛一块嵌在雪域上的蓝宝石,钟宴笙听姑母说,等到了夏日,这片湖水就是蓝色的。   他慢吞吞地在湖边坐下,不知道是附近哪个毡包里的牧民们还没休息,笑闹声不时传过来,反衬得这边愈发幽静。   踏雪拱了拱钟宴笙,趴到他身边,灰蓝色的兽瞳盯着他,低低嗷了声。   钟宴笙手很冷,把手伸到踏雪暖烘烘的长毛里取暖,喃喃问:“踏雪,要是萧弄不喜欢我了,你能帮我咬他吗?”   踏雪又叫了一声,像是答应了。   一阵柔和浑厚的乐声忽然响了起来,大约是方才那些人奏起了乐,充斥着这个草原上民族的独特色彩,悠扬而绵长。   钟宴笙这几日在部落里听过,那是种叫潮尔的乐器,长得和中原的笛子很像。   他听着幽幽的长调,心里愈发空寂,仰头一望,便见星垂平野,满天星河浩渺无垠,璀璨而盛大。   夜风从不远处的冰湖上吹来,拂动着他柔软的额发。   钟宴笙被吹得脑袋冰冰凉凉的,迟钝地想起来,忘记戴姑母给他的帽子了。   萧弄明日应当能醒来吧,没有了蛊毒的影响,会怎么看他?   虽然嘴上说着把萧弄锁起来,可是他好像下不了手。   他的出生已经锁住萧弄许多年了。   他年纪太轻,哪怕这大半年经历了很多,也禁不住会胡思乱想,心里乱糟糟的,脑袋上忽然一热,身上也披来一件狐裘。   随即就被人贴着背抱住了,贴来一片清冷的暖意。   钟宴笙一怔,瞬间僵硬得不敢回头。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不睡觉?”   钟宴笙脑子里正乱着,一听他开口,就更紧张了,脱口而出:“你、你醒了?哥……定王,殿下?”   身后又是一阵沉默。   随即他被抱得紧了许多,萧弄低沉郁丽的嗓音滑过耳畔,微微发哑:“迢迢,不要哥哥了吗?”   作者有话说:   瞎弄:谢邀,刚清醒,一觉醒来被老婆抛弃了,考虑一下怎么锁起来教训:)   宝宝,你是个毛绒小鸟玩具,按一下叫一声。 第九十一章   低哑的嗓音钻进耳中, 钟宴笙身子轻颤了一下,心口又软又涩的,眼前不知怎么就模糊起来了, 隔了好一会儿, 才小声说:“明明是你……”   那声音带着鼻音, 低低轻轻,语调软软的, 含着委屈,萧弄直感觉心口被他揉了个来回,用狐裘将他整个裹成个小球抱着转过来, 亲他冰凉凉的眉心:“冤枉我。”   钟宴笙的睫毛颤了好几下, 低埋下头, 嗓音里的颤音更明显了:“你的蛊毒还没有拔除干净吗……”   这些日子萧弄都浑浑噩噩的, 对外界不闻不问,满心满眼的只有他,可是萧弄越这样越依赖他, 越让他难受内疚。   他总会怀疑,到底是不是因为母蛊的影响。   萧弄无声叹了口气,耐心地捧着他的脸, 语调温柔:“迢迢,这些日子听你姑母与楼清棠所述, 你也知道中过子蛊的人是什么样子。”   这个蛊毒本来是蛮人的贵族弄出来的,目的便是让自己的地位稳固, 不遭背叛。   毕竟隔一段时日就会头疼欲裂, 没人受得了那样的痛苦, 中过子蛊的人, 发作时要么发疯, 要么活生生痛死,只有待在母蛊身旁才能平息。   不想受桎梏,杀了带有母蛊的人,自己又会死。   所以这个蛊,被蛮人叫作“无可解”。   萧弄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乖乖,你觉得我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对皇室下手?”   钟宴笙眼里泪蒙蒙的,看不清面前的面孔,使劲眨了两下眼睛:“不是因为……蛊毒吗?”   老皇帝一直用子蛊拿捏着萧弄,任他放肆捧着他,萧弄也清楚是谁给自己下的毒,所以投鼠忌器。   “若是我愿意,五年前就能挥师南下,杀进宫里。”萧弄静默片刻,缓缓道,“但若我挥师南下,边线薄弱,蛮人会动手,那些对大雍虎视眈眈的无数番邦小国,都会动手。”   边关向来都是动荡不安的,大雍地广物博,繁华如水,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这块肥肉,但凡露出一点颓丧之态,就会被饿狼一拥而上,分食殆尽。   钟宴笙从泪水的模糊中,隐约看见了萧弄英挺的面容,那双漂亮的眼睛凝视着他,与不远处的冰湖相似。   他从萧弄的未尽之意里,缓缓明白过来。   萧弄不是因为忌惮老皇帝不下手,也不在意后世谋反的骂名。   黑甲军戍卫边关,若是他动手,漠北会再次陷入多年前的混乱之中,战火必定会烧遍这片疆土。   他亲眼见过那样的场景,不愿再见第二次。   “绑在我身上的从来不是蛊毒。”萧弄的语气里带着傲气,“本王也不会被区区一只虫子左右心志。”   该厌恶的他从不假装喜欢,对喜欢的他也不会掩饰。   他不动手,只是因为绑在他身上的,是整个大雍。   钟宴笙的嘴唇颤了一下,方才还稍微能忍住的泪水反倒啪嗒啪嗒掉得越来越凶了,弯头抵在他颈窝间,身子不住发抖。   萧弄的领子都要被他哭湿了,生怕他冻着眼睛,将他往狐裘里又裹了裹:“还记得楼清棠前几日告诉过你,这个蛊毒秘术为何会成为蛮人的禁忌秘密吗?”   钟宴笙轻轻点头。   因为最后那些被控制的奴隶再也忍受不了,将怀着母蛊的贵族都杀了。   惨烈的同归于尽。   “若不是你,本王会杀了怀着母蛊的人。”萧弄亲昵抬起他哭湿的脸,抬指擦去他眼角的泪,“可是你救了我,迢迢。”   钟宴笙怔怔地望着他。   “你不是束缚我的人。”   凛寒的呼呼风声从极远处的雪原席卷而来,掠过冰湖,拂动着眼前人的发。   星光盛大灿烂,漫天星辰流转,附近的毡包中胡笳声悠远绵长,仿佛在述说草原上古远的旧事。   “你是解救我的人。”   心底一直忐忑不安,微微悬着的某些东西在这一刻轰然落地,钟宴笙耳边轰隆隆的,在萧弄郑重的语气中,明白过来。   他控制不住抽噎,急切问:“所以,所以,我的出生对你来说不是枷锁吗?”   “怎可能。”萧弄语气低柔,“明明是上天怜悯,才叫你出生来到我身边。”   钟宴笙知道,萧弄在很清醒地与他说这些。   萧弄在很认真地告诉他,他担心的那些事情从来都不存在。   “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就要换手段让你相信了。”萧弄佯装生气,捏了下他的脸,“居然不信任本王的心意。”   心口像被泡在温泉里,暖洋洋的,钟宴笙抓紧了他的袖子,眼睫闪了好几下,才在萧弄的注视中,不好意思地点了几下脑袋,乖乖道歉:“对不起,哥哥,我不该乱想的。”   萧弄轻轻哼了声,眼底却是笑着的,隔着毛茸茸的帽子,呼噜着他的脑袋揉了几下。   方才睡醒,钟宴笙不在身边,他一路寻过来,却见到少年孤零零坐在湖边,抱着膝盖一小团,可怜巴巴的,心里酸疼得厉害,恨不得把他揉成一小团捂在心口,叫他贴在那儿看清他的心意。   可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就是容易胡思乱想,作为年长的一方,更需要耐心地引导解释,让他不要惶惶不安。   从前说这些,没有太大的可信度,但现在没有蛊虫影响了。   钟宴笙被揉得唔唔叫,萧弄听他叫唤,好像格外开心,闷闷低笑了几声后,放声笑出来。   钟宴笙以为他在笑自己,后知后觉地为自己之前的言行感到羞赧,正有点小小的恼羞成怒,想叫萧弄不要笑了,一开口,萧弄便低下头,凑到他唇边,借机亲了进来。   钟宴笙的呼吸有点乱,被迫张着嘴,舌根酸麻得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   踏雪在旁边蹭来蹭去的,看上去有些疑惑的样子,像是不明白不久前钟宴笙还叫它咬断萧弄的腿,怎么这会儿又亲上了。   炙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唇舌被用力攫夺,柔软的唇瓣也被磋磨得变了形,从薄红到水红淋漓,周围那么冷,钟宴笙却觉得如置蒸笼,被亲得眼皮都红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松开。   萧弄的手落到他膝弯上,轻而易举地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带着他往回走。   突然腾空的感觉让钟宴笙吓了一跳,连忙搂住他的脖子。   部落里有巡逻的蛮人士兵,见到钟宴笙被萧弄抱着走回来,认出这是裴玥的两位贵客,不由多看了几眼。   钟宴笙被看得发臊,只能把脑袋埋在萧弄怀里,耳根红了一片。   进入毡包的时候,萧弄一抬脚,把后面哒哒哒跟上来的踏雪赶了出去。   钟宴笙着急:“你把它赶出去干什么?”   虽然踏雪毛茸茸的,可是外面好冷。   萧弄眼皮也没抬,把他放到床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动作的,钟宴笙的腰带就松了。   因为钟宴笙怕冷,裴玥派人在毡包里放了好几个炭盆,暖和极了。   萧弄干净利落地剥开钟宴笙,继续方才的事:“它碍事,我急。”   “……你急什么呀。”   萧弄抬起眼看他,深蓝的眼底流动着浓墨般的欲色,十分坦荡:“急着睡觉。”   钟宴笙果然哭都不敢哭出声。   隔壁的毡包里住着裴玥,相隔的另一个毡包里是楼清棠,外面还有巡逻走过的蛮人士兵的脚步声。   他浑身上下都是湿的,汗水将头发也打得湿漉漉的,眼神都涣散了,也没敢叫出声,怕被隔壁的姑母听到。   姑母要是发现他又被萧弄欺负了,肯定会给萧弄下药的。   他有点舍不得。   姑母心疼钟宴笙,在毡包里铺满了几层柔软的毛毯,和床一样,更方便了萧弄弄他。   上一次腿软得跪不住还是俩月之前,钟宴笙塌下去,又被萧弄翻过来,侧身将他抱在怀里,恶劣地按了按他薄薄的小腹:“迢迢,这是什么?”   之前在湖边还那么温柔的人,这会儿坏到了骨子里。   钟宴笙被他按得快崩溃了,带着眼泪被他逼着颤声开口:“……你。”   萧弄满意地松开手问:“以后还敢不敢多想了?”   “不、不敢了。”钟宴笙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说什么就应什么,“不会……不要哥哥的。”   萧弄满意地奖励他:“迢迢趴不住了,坐着好不好?”   不好。   但是钟宴笙说不出来。   萧弄的温柔耐心显然都放在了在湖边解释安慰,剩下的些微怒意都放在了床上解决,把钟宴笙在图册上画过的最后几个动作都用上了。   小腿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过的时候,钟宴笙吓得啊了声,发着抖倒在萧弄怀里,萧弄抚着他汗湿的背,亲昵地安抚着他,转眼冷冷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回来的踏雪。   大猫趴在旁边盯着钟宴笙,蓬松的大尾巴一扫一扫的,在钟宴笙的小腿上蹭来蹭去。   发现是踏雪回来了,钟宴笙被它炯炯有神的眼睛盯得快冒烟了,软绵绵地扒开它的尾巴:“踏雪……出去!”   平时很听他话的大猫又晃了晃尾巴,非但不离开,反而用长长的尾巴勾住了他的小腿,喉间发出模糊的低吼。   钟宴笙崩溃地捶了下萧弄:“你、你赶它呀。”   萧弄果断一巴掌拍开踏雪的大脑袋,翻身将钟宴笙覆到身下,好笑道:“都说了它很碍事。”   好在踏雪出现搅合,萧弄没能恶劣到底。   将近丑时,钟宴笙被萧弄用帕子擦手时,已经疲累得快睡着了,恍恍惚惚快睡着时,发现萧弄抽身去洗帕子,抓着他的手臂,含糊地道:“没有……弄干净。”   萧弄哄他:“一会儿就弄。”   钟宴笙唔了声,带着一丝怀疑,困倦地合上了眼。   这一觉是钟宴笙近来最安稳的一觉,甜黑无梦,再也没有多余的担心与忐忑。   醒来的时候萧弄已经不见了,踏雪趴在另一侧,拿屁股对着钟宴笙,尾巴一甩一甩的,不肯回头,为昨晚被钟宴笙和萧弄轮流赶走生气。   钟宴笙迷糊着揉揉眼睛,也没发现踏雪生气了,抓着大猫在他眼前挥来挥去的尾巴,身上还疲累不易,嗓音哑哑的:“踏雪,哥哥呢?”   听到他的声音,踏雪塌下去的耳朵立起来,尾巴动了动,还是生气地不理他。   钟宴笙看它生闷气的样子,想起昨晚的情景,实在是开不了口安慰踏雪。   醒了会儿神,钟宴笙才想起,这个时候萧弄应该是去药池那儿泡药浴了,连忙抓起旁边的衣服穿上,身体僵硬地挪到地上,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   踏雪回过头看看他,怕他摔了,还是跳下床,啪嗒啪嗒跟上。   钟宴笙就笑着摸了下它的脑袋:“不生气啦?”   踏雪很有小脾气地偏开头不理他。   跟萧弄生气时那股阴阳怪气的调调非常相似。   钟宴笙到了药池的时候,萧弄果然已经在里面泡着了,今日楼清棠和裴玥都不在,他无聊地泡在里面,见钟宴笙和踏雪过来了,托着腮靠在池子边,眼神带着钩子将他浑身上下扫了一遍,嘴角勾了勾:“睡好了?”   钟宴笙被他那个眼神看得脊骨发麻,抿抿唇,小小地嗯了声,搬凳子坐到边上不下去,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萧弄不说话。   萧弄体内的蛊虫已经失去活性了,昨日姑母就说他不用下池子了,萧弄一个人泡着就行。   萧弄挑了下眉:“迢迢,不下来陪陪我?”   “不要。”钟宴笙知道他肯定会使坏,把小凳子又搬远了点,免得被他拽下去,“我看着你。”   听到他沙哑绵软的嗓音,萧弄抬抬眉,笑了,泡在药池里很无聊,非要说两句话逗逗他不成:“就光看着我?”   钟宴笙想了会儿,决定跟他说点有意思的:“我最近跟这里的牧民学了好几句蒙语,他们这里的湖叫‘淖尔’。”   萧弄轻轻哦了声,语调上扬:“还有呢?”   钟宴笙见他感兴趣的样子,备受鼓舞,继续道:“姑母煮的奶茶叫‘苏台茄’,公马叫‘阿极勒嘎’,不同年龄的马还有好多叫法……”   从前只在游记里见过的东西呈现到眼前,他兴致勃勃,眼睛也亮晶晶的,像只欢快扑腾着翅膀的小雀,萧弄嘴角带着笑,注视着他明亮的眼睛,忽然漫不经心般,开口说了一串蒙语。   萧弄在边关多年,说得比钟宴笙标准多了,那串蒙语很长,钟宴笙完全没听过,懵懵的:“哥哥,这句蒙语是什么意思?”   萧弄随意把裴玥丢到池子里的蝎子捏死:“没什么。”   钟宴笙很狐疑:“你是不是又在偷偷骂我笨了。”   萧弄扬扬眉:“你过来,我就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真的吗?”钟宴笙充满了好奇心,迟疑了会儿,扒拉开咬他衣角的踏雪,走到池子边蹲下来,“什么意……”   萧弄忽然双臂一撑,在他红红的唇上亲了一下。   钟宴笙都呆住了,隔了会儿才红着脸,手忙脚乱退开。   萧弄低低笑了声:“笨。”   钟宴笙心里忿忿的。   果然萧弄刚刚就是在骂他笨。   萧弄泡了会儿后,楼清棠打着呵欠掀开毡帘走进来,打了个招呼:“哟,小殿下也在啊,一大早就泡着呢定王殿下,都快腌入味儿了吧哈哈。”   萧弄却不似往日听不懂话似的不吭声了,要笑不笑地望了眼楼清棠,眼神凉凉的。   楼清棠脚步一顿,立刻飞快退回去:“我有事先走一步,小殿下你继续看着啊,别给这水鬼爬出来害路人命!”   把不速之客赶走了,萧弄托着下巴转回视线,温和道:“继续说,迢迢。”   钟宴笙:“……”   萧弄就这么又泡了两日,如楼清棠说的快腌入药味儿了,那只爬到他肩下的蛊虫才可以取出来。   取蛊虫时并不好受,裴玥和楼清棠一起出的手,钟宴笙就坐在旁边,紧紧抓着萧弄的手,让他疼了就咬自己一口。   萧弄哪儿舍得,到快陷入昏迷了,也只是在他手指上浅浅印下了一吻。   那只折磨了萧弄十几年的玩意,终于被取出来,丢进火盆里烧成了灰,过往多年的痛苦,好似也跟着成了灰烬。   萧弄深蹙着眉尖,昏迷时紧紧抓着钟宴笙的手不放。   裴玥当没看到,解决了萧弄身上的子蛊,钟宴笙身上的母蛊就更好处理了,毕竟当年弄出这玩意的蛮人贵族可不会做对自己有损的东西。   母蛊取出时一点也不疼,也没有什么被剥离的感觉,钟宴笙看看萧弄俊美的脸,还是很想偷偷亲一口。   裴玥看着俩人的黏糊劲儿,摇摇头。   钟宴笙有点不好意思,磨蹭了会儿,看裴玥还没走,想起萧弄之前说的那句蒙语,忽然又生出好奇心:“姑母,萧弄前两日跟我说了句蒙语。”   “嗯?”裴玥调配着药问,“什么?”   钟宴笙回想着那句话的语调,磕磕绊绊地复述出来,跟姑母告状:“他是不是在骂我笨?”   裴玥手上动作一顿,眼神微微奇异,看了眼萧弄,听到钟宴笙的询问,笑而不语。   “姑母?”   裴玥没有回答,隔了会儿,悠悠道:“当年你还没出生时,大哥大嫂与老定王先定下了你和萧弄的婚约。我在京城,都听说这位定王世子闹腾得厉害,非要解除婚约不可,还离家出走,被老定王抓回去揍了好几顿。”   钟宴笙想到之前他说解除婚约时萧弄的脸色,有点想笑:“嗯,哥哥就是很欠打。”   裴玥巧妙地转移了钟宴笙的注意力,配好了药材,手下留情少加了两块黄连:“好了,让他的手下去煮药,往后每日两次,喝一个月就差不多了。”   钟宴笙乖巧点头:“多谢姑母。”   萧弄是下午才醒的,一醒来就先找钟宴笙,看到人就在旁边,靠着他睡过去了,才安下心来。   终于解决了身上的问题后,萧弄也该准备回大雍的边关大营了,这些日子展戎和霍双在军营里估计急得都要嘴角冒泡了。   萧弄离开,钟宴笙肯定也要跟着走的。   裴玥不舍地摸着钟宴笙柔软的头发,但也没说什么挽留的话:“记得给姑母多写点信。”   钟宴笙听话地嗯了声,又听裴玥叮嘱了几句,才开口道:“姑母,我和哥哥有事想跟你商量。”   裴玥放下手:“嗯?”   “和硕特和阿鲁科两个大族野心勃勃,此次袭击大雍,纵然不成,也会有下一次。”钟宴笙脸色严肃了点,“他们频频向敖汉部落来使,希望你们出兵,都是姑母您压下的,我怕他们会对您不利。”   而且这回那两个大部落伤了元气,很难渡过这个冬日,必然会将目光转移向物资丰厚安定的敖汉部落,万一联手来袭,敖汉部落可不像大雍那样,拥有精兵良将与长长的边城防线。   部落里的牧民爱戴裴玥,但贵族有不少都对裴玥不满,到时候背后捅刀,防不胜防。   裴玥沉吟片刻,转头看向萧弄,直白问:“定王殿下,是想跟敖汉部落合作?”   萧弄收敛着平日里谁都不看在眼里的狂性,态度谦逊:“前几日那些贵族就敢来大帐叫板,姑母应当也明白,如今您已经置身险境,与小王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   裴玥的眉毛都被他这声“姑母”和“小王”说得抖了下:“说说。”   萧弄微微一笑:“蛮族已经十多年没有可汗了。”   裴玥没有说话,钟宴笙跟着道:“姑母,若是敖汉部落不吞并其他部落,迟早会被吞并的,蛮族需要一个可汗,我觉得姑父出身贵族,身体又那么弱,很适合当此大任。”   听乖乖的侄儿居然说出这番黑心话,裴玥不着痕迹地瞪了眼萧弄。   萧弄摸了摸下巴,低头认错。   这些年蛮族里但凡有个扯大旗称可汗的,都被萧弄派人暗杀了,但人是杀不完的,春风吹又生。   蛮族迟早会意识到不团聚起来不行,早晚会簇拥出一个领头羊人物作为可汗,到时候更麻烦。   与其让一个有手腕的人掌权,不如先拥立个亲汉的傀儡。   当年蛮人屠漠北,萧家与蛮人有着血仇大恨。   少年时的萧弄恨不得杀光所有蛮人,但如今他已经长大了,更清楚导致一切的血仇是谁,该如何冷静地处理一切。   裴玥自然不是坐着等死的性子,听他们说完,敛容沉思片刻,缓缓颔首:“他的确很适合当可汗。”   在毡包里与裴玥商讨了一下午后,萧弄与裴玥达成了协议。   敖汉部落助力大雍将阴魂不散的其他两大族骑兵击退,萧弄助力敖汉部落吞并两族,拥立可汗。   钟宴笙第一次参与商讨这种事儿,有种自己已经长大了的欣慰骄傲感。   然后被裴玥喂了两碗奶茶、被萧弄喂了三块奶糕。   钟宴笙严词拒绝:“我不吃了。”   裴玥看他这些日子瘦了不少的小脸,又拿了几根牛肉干递给他。   钟宴笙给踏雪也分了一根,低头咬着硬梆梆的牛肉干,含糊道:“总之,姑母您可以放心,定王殿下不敢有坏心眼的。”   萧弄笑了笑:“确实不敢。”   离开毡包时肚子都饱了。   钟宴笙想拉着萧弄出去溜达一下消消食,萧弄却被裴玥又叫了过去。   裴玥看了看钟宴笙,与萧弄对视一眼:“我还有些话想对定王殿下单独说说。”   萧弄明白她的意思,隔着帽子揉了把钟宴笙的脑袋:“乖乖,回去等我一会儿。”   钟宴笙看他们不想让他听到的样子,喔了声,也不在意,带着踏雪自己溜达,也不担心萧弄跟裴玥谈完话出来找不到他。   反正无论他在哪儿,萧弄总有办法找到他。   今日的部落里还是很热闹,钟宴笙跟热情的牧民都有些脸熟了,虽然还是言语不通,不过也能鸡同鸭讲地聊会儿。   牧民们很喜欢喂钟宴笙吃东西,钟宴笙这会儿正撑着,艰难地婉拒了两位牧民后,只能往人少的地方溜达,以免抵挡不住他们的热情。   溜达了会儿,附近忽然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钟宴笙和踏雪一起警惕地竖起了耳朵,轻手轻脚靠去,和踏雪一起悄悄探出脑袋望过去。   是两个年轻的少年,躲在一顶毡包后面,靠在一起轻声说话,望着彼此的脸都红红的。   突然左边的少年对着右边的说了句长长的话,右边的少年一愣之后,满脸欣悦地抱住身边的人用力亲了一口,也说了那句长长的蒙语。   钟宴笙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幕,更没想到会在躲在这里诉衷肠的少年爱侣间,听到萧弄之前说的那句话。   以这对少年的反应来看,那哪儿是一句骂人的话。   难怪姑母听完后,眼神怪怪的,看着他笑而不语。   钟宴笙愣了会儿,反应过来,仓促地缩回去,想起那天萧弄托着下巴趴在药池边,含着笑望着他的深邃瞳孔,一下从耳尖红到了脖子。   虽然还是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现在知道了,肯定不是在骂他笨。   萧弄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   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喜欢。   作者有话说:   瞎弄:笨。   成熟的年上:生气,但先安抚完再教训(x   终于治好了瞎弄的脑子,呱唧呱唧鼓掌! 第九十二章   也不知道萧弄和裴玥都商量了些什么, 离开部落的时候,钟宴笙感觉俩人间的气氛好像缓和了不少。   裴玥没有送太远,雪原上的风太大, 她伸手给钟宴笙扶了扶歪掉的帽子, 淡淡笑道:“这些年最大的慰藉, 便是你还活着。快二十年了,活在北关外的风里, 我已经快忘了京城的面貌,但我一直记得你爹娘……”   她最后几句话话音略低,散落在风声里, 没入远处传来的胡笳声中。   钟宴笙望着她, 心里一阵发酸, 没忍住道:“姑母, 若不、若不您和我回去吧!”   “京城于我而言,是一座牢笼,这里很适合我。”   裴玥摇摇头, 温和地拒绝了他,神情渺若烟云,望向无边无垠的雪原:“待到来年雪化之时, 草原上一望无际,牛羊遍地, 骑着马任意驰骋,身边只有风和快意……是我上半生都没有想过的日子。”   钟宴笙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听着她的描述, 不由生出了几分向往。   裴玥淡笑道:“迢迢若是能留下陪着姑母就更好了。”   钟宴笙还没说话, 旁边抱臂听着的萧弄就一抬手, 搂着钟宴笙的腰把他往后一抱, 笑意虚假:“姑母不必相送,小王会照顾好迢迢。”   看他那护食的样子,裴玥再度摇头,没再说什么。   钟宴笙依依不舍的,又跟裴玥道了几次别,才翻身上马。   身后很快贴来个人,熟悉的气息笼过来,他拿脑袋往后拱了下,眨眨眼问:“哥哥,你和姑母下午谈了些什么?”   萧弄眉梢一挑:“自然是谈等小殿下登基后,何时给本王个名分了。”   钟宴笙嘀嘀咕咕。   正经不了多久,又在瞎说八道了。   俩人跟裴玥商量了一上午,因为有钟宴笙的存在,议程相当顺利,少了些许来回拉锯勾心斗角,敲定下了具体细则。   眼下部落里还有些碍事的贵族需要处理,恰好楼清棠现在痴迷蛮族的巫蛊之术,还舍不得走,萧弄便留了他和两个人给裴玥,帮她办事,传递消息。   其他的暗卫这些天都被裴玥安排在另一个毡包里,护在两侧,一同朝着漠北大营奔去。   钟宴笙想起下午看到的两个少年,悄咪咪揣着小心思问:“哥哥,你那天说的那句蒙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萧弄漫不经心道:“说你是小笨蛋。”   就知道萧弄不会说,钟宴笙又问:“那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片刻之后,他感觉到背后的人低下头,暖暖的呼吸擦过耳畔,熟悉的声音随之落入耳中,声线低郁华丽,格外惹人。   萧弄缓声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钟宴笙脑子都有些晕晕的,心跳加速。   的确、的确是一样的。   钟宴笙半晌没吭声,萧弄刚想把他的脑袋转过来,看看这小孩儿在想什么,就听到身前忽然传来结结巴巴、模仿得不是很标准的蒙语。   心口猛然一撞。   钟宴笙把帽子拉了拉,藏住悄然红起来的耳朵尖尖,小声说:“你骂我,我也骂你。”   身后一时没有反应。   他顿时忐忑起来,怀疑是不是自己弄错了意思,转过头去看萧弄想说话,脑袋很快就被萧弄的手按住转了回去。   钟宴笙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是很确定。   刚刚他是不是看到……哥哥脸红了?   片刻之后,他才听到萧弄微哑的声音,带着缕遗憾的叹息:“真想马上回到大营里。”   马上回到大营里,做什么?   钟宴笙等了半天才等到他的回应,却不是想象中的,反应了两下,才反应过来,深深埋下脑袋不吭声。   这个坏狗!   离开部落之前,萧弄手底下的人已经先往大营里传了消息,是以行到半途的时候,就见到了来接应的黑甲卫队。   领头的正是展戎,还有那日去引开蛮人骑兵的霍双。   见到完好无损的俩人,展戎长长松了口气,冷酷的脸色都绷不住了:“主子!小殿下!您二位差点吓死我了!这些日子我饭都吃不下去了!”   霍双漠然拆台:“你一日三食一顿没少。”   展戎哽了一下:“还睡不好!”   霍双:“你睡觉打呼。”   展戎:“……”   角色倒转过来了,以前是展戎挑衅霍双,故意把霍双气得青筋直跳拔刀要打,现在换霍双把展戎噎得半死了。   见霍双没事,钟宴笙心里松了松,看他们几句话不和,又有要拔刀大打一场的趋势,忍着笑劝和:“好啦,你们不要吵。”   他嗓音柔软清亮,有一种安抚人的奇效。   霍双闷不吭声过来跟在马后。   展戎也哼了一声,骑着马过来与萧弄并行,低声报了报近来的情况。   为了拔除萧弄身上的子蛊,钟宴笙和萧弄在敖汉部落待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里,尽管展戎找了个与萧弄身形比较相似的人,在蛮人骑兵打上来时假装萧弄,但还是被察觉到了。   毕竟是假冒的,不能真的露面,和硕特和阿鲁科两族这些年不断骚扰边境,跟萧弄可是老熟人了,恨他恨到了骨子里,几个照面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几日他们又试探了几次,确定萧弄不见了。   萧弄可是漠北的军心所在,镇在此处多年,恐惧深入蛮人心里,简直有止小儿夜啼之效。   他要是失踪了或是死了,那拿下漠北能容易十倍以上。   现在的情况便是,蛮人蠢蠢欲动,约摸在谋划着来个总攻,顺道传出了风声,言萧弄已死。   萧弄在敖汉部落治病的消息是机密,只有极少数的将领知晓,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底下的士兵们多日不见萧弄,也的确不安稳起来。   不过好在现在萧弄回来了,还没有了从前的头疾困扰。   展戎心里也定了定,问:“主子,要将您回来的消息传下去吗?”   萧弄听完,挑了下眉:“不必,本王猜,以他们的性子,确定了本王不在军中,三五日内,必会有所行动。”   展戎瞬间了悟了他的意思,嘿嘿笑着应声:“是!属下明白了。”   钟宴笙大概也理解了萧弄的意思,但比起这些,他更担心萧弄,咬咬唇问:“哥哥,又要上战场了吗?”   萧弄身上那堆新伤才刚愈合。   脑袋被按揉了两下,萧弄嗓音温和:“别怕,迢迢,本王有你送的护身符呢。待漠北此战结束,助你姑母吞并两族,往后漠北至少会有二十年的安定无虞。”   届时萧弄不必常驻漠北,这片满是战火的焦土也能休养生息,恢复生气。   钟宴笙知道萧弄说的护身符是什么,是他爹娘留给他的那个长命锁,萧弄一直带在身上,就藏在领口之下。   他点点脑袋,嗯了一声。   他相信萧弄和姑母。   展戎说完了,霍双才开口:“小殿下,京城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钟宴笙原本跟内阁和淮安侯等人说好了很快就回,结果在部落里待了这许多日,京城那边急得冒汗,连发了好几封信来问钟宴笙何时回去。   萧弄轻轻啧了声:“没断奶吗,催什么催。”   霍双:“也有淮安侯的信。”   萧弄:“不过迢迢如今在朝中身份不同,催一下也正常。”   钟宴笙:“……”   霍双将怀里的信双手呈给钟宴笙,继续道:“派去监视安王动向的探子也传回消息,这几个月,安王除了宴请了些宗族贵族外,整日便是在府中养鸟赏雪,并无异动,探子查了一番,确认安王并未豢养兵马。”   钟宴笙低头翻着信,闻言顿了顿。   距离安王离京,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了,如今他和萧弄都不在京城,安王看起来也没有异动,难道那日安王说话时他感到的怪异,只是多心么?   老皇帝看好的继承人,竟然当真对皇位没有一丝野心?   不过藩王没有异动,自然是最好的。   钟宴笙拆开淮安侯的信看了看:“宫里那个呢?”   “属下正想问你,”霍双道,“这些日子宫里那个时常陷入昏迷,应当没多少时日了,田喜公公在宫外避了一段时日,听闻消息,想进宫候在旁边,送他一程,卫叔拿不定主意,问您的意见。”   到底也是几十年的旧主,田喜想送一程也正常。   想必在老皇帝心目里,世上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就是田喜了。   但田喜却背叛了老皇帝,默许他和萧弄换了老东西的药,又在宫乱当日为萧弄的黑甲军进宫行了方便,现在田喜出现在老皇帝边上,估计会把老皇帝气得吐血。   钟宴笙考虑了会儿,欣悦点头:“可以呀。”   萧弄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止不住想笑,手放在他柔软的肚子上揉了一把。   跟个正月十五的汤团似的,表面上看着白白糯糯的,咬一口,流出来的全是黑芝麻馅儿。   不过还是甜的。   萧弄更喜欢了。   钟宴笙的肚子有些敏感,被他的大手揉得缩了一下,偷偷拿脚蹬他。   边上那么多人呢,就知道欺负他。   有了展戎和霍双来接应,回大营的速度快了不少。   抵达驻扎的营地时已是深夜,哪怕有萧弄的照顾,钟宴笙腿间还是被磨得火辣辣的疼,浑身散了架,骨缝里又疼又麻的,靠在萧弄怀里睡了过去。   萧弄回来的消息暂时不能泄露,展戎特地先回去,暂时调开了一支巡守的黑甲军,让他们低调回了营地。   接到消息激动万分前来见萧弄的几个大将见到萧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萧弄用狐裘紧紧裹着怀里的人下了马,朝他们“嘘”了一声。   裹在毛茸茸的狐裘里的少年只露出半边脸,已秀丽至极,眉目软和安静,已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像一团轻飘飘的云絮,被萧弄小心捧在怀里。   认出这是不顾危险出去寻萧弄的小殿下,众人立刻噤了声。   钟宴笙如约将萧弄带了回来。   他们不一定会对身份尊贵的皇室子弟产生敬意,但对这位勇敢地将他们的主帅带回来的小殿下,产生了敬意。   萧弄拨了拨狐裘领子,挡住钟宴笙的脸,动作平稳地将他抱进帐中,谨遵轻拿轻放原则,慢慢放到床上。   他的动作很轻,但钟宴笙还是半醒过来,只是困倦得很,活像鬼压床,眼皮怎么都睁不开,隐约感觉腰带好像被解开了,靴袜也被脱了下来。   他还以为萧弄又要对他做坏事,不太高兴地用脚踢了踢他,踢到了萧弄的胸口。   萧弄攥着他雪白细瘦的足踝摩挲了两下,被他踹了一脚,非但不生气,反而似是笑了。   片刻之后,腿间的疼痛被一片清凉覆盖,钟宴笙这才恍惚意识到,萧弄不是要对他干坏事,而是帮他上药。   他腿间的嫩肉都被磨红了。   他刚心生感动,为误会了萧弄感到惭愧,用脚在他怀里轻轻蹭了两下,便感觉到一道带着侵略热度的视线落在他腿间。   钟宴笙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一下,却被抓着腿按住。   随即一个微凉的吻落到了腿根处,裹着沉重炙热的呼吸。   钟宴笙吓得夹了夹腿,仓皇之下,夹住了萧弄的脑袋,听到一声闷笑,才烧着脸迅速松开。   好在萧弄只是亲了一下,就没有继续做什么,给他穿好裤子。   钟宴笙感觉他起身似要离开,挣扎着勾住他的手指,不安地问:“哥哥,去哪儿?”   “去跟他们商议点事就回来。”萧弄的手指怜惜地抚过他的脸颊,嗓音温沉,“踏雪在旁边陪着你,睡吧。”   踏雪轻轻叫了声,好像在应和萧弄的话。   钟宴笙唔了下,安下心来,埋头睡了过去。   结果因为离开太久,需要处理的事太多,要商讨如何埋伏目下以为萧弄失踪蠢蠢欲动的蛮人,还要商量与敖汉部落的合作,天光微亮的时候,萧弄才携着满身寒气回到了帐子里。   帐子里一片静谧,踏雪趴在床下假寐,听到声音抬起脑袋,看到是萧弄,又趴了回去。   看钟宴笙还好好躺在床上,萧弄坐在炭盆前烤了烤自己,以免把钟宴笙凉到。   结果钟宴笙先醒了,睁开眼看到萧弄坐在炭盆前的侧影,哑声叫:“哥哥。”   萧弄回过头,看他从床上爬起来,满头长发睡得乱糟糟的,呆了会儿后,慢吞吞从床上趴下来,披着狐裘走过来,趴到他背上,用狐裘把俩人裹住,声音里还带着未消的睡意,含糊道:“你身上好凉呀,我给你暖暖。”   柔软的暖意渡过来,芬芳的兰香蹭过鼻尖,萧弄给他焐得心口都一软,怕他冷到了,回身把他抱起来放回床上盖好,随即跟着上了床:“吵醒你了?”   钟宴笙又清醒了点,摇摇脑袋:“睡饱了,外面天都亮了,你是不是一整晚没睡?”   萧弄看他那样子,低头亲了他一下:“这不是回来睡了。”   钟宴笙没躲,才有些苦恼地开口:“哥哥,我该回京城了。”   京中局势本来就不太安定,各路藩王虎视眈眈的,他离开得太久了,恐怕要有人有小动作了。   漠北这边的战役,最少也要一俩月才能结束,他们新年肯定是见不着了,若是拖得久一些,说不定要开春才能再见。   昨日霍双来报后,萧弄就猜到了,静默了一下,捏着他的下颌吻得凶狠了点。   钟宴笙乖乖让他亲了会儿,他越乖萧弄越凶,帐子里简陋的床嘎吱连绵响个不停,把趴在床底睡的踏雪吵得爬起来不悦地叫了几声。   好半晌,钟宴笙都快喘不过气了,萧弄才松开他水红的唇瓣,脸色不好:“什么时候回去?”   钟宴笙心里有些忐忑,怕萧弄生气,小声道:“今日就得走了……约摸午时。”   午时,离现在只有两个时辰了。   萧弄盯着他,有那么一瞬,产生了点不怎么顾大局的念头,想将钟宴笙强留下来陪着他。   本来就是他一个人的小鸟儿。   但也只是一瞬间,那个心思就被摁灭了,他点点头,脸上看不出表情:“嗯,我让人护送你回京。”   嘴上说着放人的话,箍在他腰间的手力道却越来越紧,眸色也越来越暗。   钟宴笙也很舍不得萧弄,但他的确不得不回去了,见萧弄不说话,长睫颤了颤,红着脸伸手往萧弄怀里摸,摸到一片块垒分明的坚硬肌肉:“那你……要不要跟我睡觉呀?”   萧弄被他摸得眸色愈深:“本王看起来是那么色欲薰心的人吗?”   钟宴笙抬起眼看他,黑白分明的眼底明晃晃写着“你难道不是吗”。   萧弄思考半晌,不再客气地剥开他:“你说对了,迢迢。”   萧弄难得很温柔。   一切都被拖长了,钟宴笙反而难受极了,张开唇艰难地喘着气,浑身一层层热汗透出来,感觉比往日里还要磨人。   到最后他不得不哀求萧弄,萧弄才善心大发,含着笑亲他:“迢迢想要什么,本王自然满足。”   结果午时的时候,钟宴笙是一瘸一拐上马车的。   霍双看出来,担心地问:“小殿下怎么了?”   “……”钟宴笙把脸往领口埋,身上还带着一堆缠绵的痕迹,心虚不已,“我、我摔了一跤。”   萧弄一天一夜没合眼,在钟宴笙的气息里,难得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方才钟宴笙没吵醒他,轻飘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悄悄穿好衣裳出了帐子。   踏雪见钟宴笙离开,吧嗒吧嗒跟了上来,咬住钟宴笙的衣服呜呜低叫着,不想他走。   钟宴笙只得摸着踏雪哄了好一会儿,低声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和哥哥都要小心些。”   见踏雪这副极通人性的样子,候在一旁的霍双再度思忖。   看来这只大猫,果然会后空翻。   离开漠北大营的时候,除了钟宴笙自己带来的护卫,还有一支护送的黑甲军,严严实实地护着钟宴笙南下。   一路还算平稳,没有遇到蛮人的游骑或是刺客,快抵达京城时,已经能确认安全,钟宴笙知道漠北人手紧缺,便让黑甲卫先回去了。   到京郊时,卫绫亲自来接了钟宴笙,神色有些凝重。   钟宴笙心里不由一紧,从漠北回京,又过了近十日,他长久不在,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一上马车,卫绫便脸色凝重地道:“小主子,今冬极寒,河润一带冰灾,朝中拨了几次赈灾粮,却还是出现了逆贼,并且极速壮大,难以镇压,朝着京师而来,恐怕再过几日就要就要到了。”   河润府离京师可不远,钟宴笙拧起眉:“当真是百姓起义?”   “每年冬日,各地都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属下一开始也没有注意。但他们壮大得太快,人数众多,属下派人前去查探,才发现他们武备精良,不似平民,但其中的确夹杂了不少寻常百姓。”   百姓缺衣少食时,很容易被鼓动,钟宴笙眉心拧得更紧:“如何?可探查到背后是何人所指使?”   卫绫道:“有德王余孽的影子。”   德王毕竟扎根多年,母家又势大,哪怕德王死了,要根除他的余孽也需要点时日。   可也是因为德王死了,所以这些余孽形同散沙,不成气候,所以这么久了也没动静。   到底是谁,将这批散沙般的余孽聚合在一起,还利用流民起义的?   钟宴笙抿住了唇瓣。   之前宫乱之时,三大营混乱了许久,五军营更是受了重创,还没休养生息好,边关又战事吃紧,能用得上的将领钟宴笙都送去漠北了。   京城其实正是虚弱之时,但又无可奈何。   若是此刻有一支大军来犯……奄奄一息的三大营扛得住吗?   保险起见,他们需要援军。   见钟宴笙没说话,卫绫问道:“小主子,要向定王求援吗?”   钟宴笙回过神,立刻摇头:“不行。”   眼下漠北战役正是关键之时,不可能调兵过来,更不能让萧弄分心。   钟宴笙沉下脸:“禁止向外透露口风——即刻回京,我去趟淮安侯府!”   淮安侯夫人的父亲是太原总兵,如今情况有些紧急,钟宴笙打算直接请侯夫人帮忙,往那边去信求增援。   离开了一个月,回到京城,风貌与边关全然不同,马上就要新年了,繁华的长街上一片歌舞升平,透露着洋洋喜气,钟宴笙看得不免晃神。   若是边关不稳,这些安定与和平,便都不存在了。   路过定王府时,他掀开帘子看了好几眼,心里本来沉沉的,想到萧弄,又好像有了很多勇气。   到淮安侯府时,不巧侯夫人和淮安侯都不在,只有在家中准备着春闱的钟思渡在,一问之下才知道,快新年了,侯夫人去了郊外的寺庙里祈福。   见钟宴笙迟疑的样子,钟思渡温和询问:“有什么事找母亲吗?”   钟思渡是侯夫人的亲生孩子,侯夫人的父亲是他的亲外祖父,他的信与侯夫人的信效力是差不多的。   情况乍一看没那么危急,年年都有暴民作乱,京中的贵族还有空开宴赏梅,但实际上已经火烧眉毛,钟宴笙不想耽搁时间,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开口道:“钟思渡,你可以……帮我写一封信,到你外祖父那儿吗?”   钟思渡维持着笑容:“什么信?”   钟宴笙深吸了口气:“调兵。”   虎符在萧弄手上,哪怕是老皇帝的圣旨也没有调兵之权,钟思渡一下沉默下来:“这可是死罪。”   钟宴笙也知道这是大罪,硬着头皮解释了一下情况。   钟思渡又沉默了良久,似乎正在犹豫,钟宴笙也不催他,只是充满期待望着他。   他这个眼神让人很难拒绝,钟思渡终究点了点头:“好,我即刻写信。”   钟宴笙没想到他居然答应得这么快,松了口气,露出个笑:“劳烦你了,你放心,其他的事我会解决的。”   钟思渡出神地看了看他的笑容,背过身取纸笔写信,嗓音不知为何有些淡:“叛军究竟有多大力量,会不会威胁到京城安全还未可定,外祖父会不会调兵来援我也不确定,别高兴太早。”   钟宴笙觉得,就算老爷子收到信后,暂时不肯动兵,之后见到京城的情况,也能想起这封信,及时调兵来援。   不过这都是最坏的情况。   钟宴笙还是比较希望那支掺杂了百姓的德王余孽到不了京城的。   可惜事与愿违。   这支叛军必然也是探听到了漠北的消息,知道那边的战役正关键,萧弄不可能抽身过来。   与卫绫的判断一致,只过了三四日,叛军还是杀到了京师附近,与五军营短兵相接,悍利惊人。   钟宴笙一回京就让京城戒严,本来还有许多不当回事,没想到还真出事了。   武英殿里乱做了一锅粥,前来议事的大臣们里,有不少生怕叛军会在明日就杀进城里,请求钟宴笙发令,把萧弄调回来护卫京师。   性命攸关,这会儿他们就不怕萧弄狼子野心了。   钟宴笙前几日就下令落下城门,严禁出入了,对这群人一个都没应,叫来兵部尚书,有条不紊地发下命令,命城卫做好布防。   虽然事情的走向有点坏,好在还在预料之中。   唯一让钟宴笙心里忐忑的,是太原那边迟迟没有动静。   正烦恼忧愁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着援兵出现了。   收到卫绫的禀报时,钟宴笙愕然了好一阵,惊喜不已:“快开城门放他进来!”   他乘着马车,出宫亲自去城门口相迎,急匆匆地一掀开帘子,就撞上了双熟悉的带笑眼睛:“小笙,景王哥哥这算不算是及时雨?”   作者有话说:   黑芝麻馅儿迢迢,瞎弄吃了都说好! 第九十三章   前两日叛军与五军营一交手, 本来就稀里哗啦的五军营根本不太扛不住,冬日里本来就易出叛乱,叛军一路蛊惑了不少百姓, 将百姓推到了前头, 以至五军营节节败退。   漠北那边不能动, 太原的援军又迟迟未到,钟宴笙表面上很冷静, 实际上每天都急得在屋里转来转去。   所以裴泓的突然到来当真是及时雨,简直有如神兵天降。   上次在酒楼饯别,钟宴笙还以为往后都见不到裴泓了, 从马车上跳下来, 眼睛亮亮的:“景王殿下!”   裴泓的发冠微微歪了, 腰间佩剑, 骑在马上风尘仆仆的样子,和以往只知吃喝玩乐的模样不太一样,不过看起来还是一番潇洒作态, 从马上翻下来,朝钟宴笙叹道:“我是不是该自称景王叔叔了?”   钟宴笙想了想,听话地叫他:“景王叔叔。”   “……”裴泓似是无奈, “我还是比较想听你叫我景王哥哥。”   钟宴笙在心里悄咪咪拒绝了。   因为他有个真的很能吃醋的定王哥哥。   裴泓也不知道打哪儿又摸出把扇子摇了摇,玩笑般道:“好啦, 不说这个了,先让援兵进城吧。定王殿下一走, 京城可就真脆得跟张纸似的, 一戳就破了啊。”   最后那句话悠悠的, 似乎真的在笑。   这几日人手吃紧, 钟宴笙见着裴泓开心, 本来都要吩咐城卫放人了,听到这一声,脑子里冷不丁划过几刻钟前,卫绫来传递消息时,提醒他的话。   卫绫深皱着眉道:“小主子,景王是不是来得太巧了?”   景王的封地离京城不近,能这么恰好在京城受困时赶到,必然早早就出发的。   这意味着景王要么一早就知道会有叛军围城,要么景王就是真的不怕脑袋会掉,一听到叛军风声就带兵赶来了。   钟宴笙愁了好几日不见援兵,乍听裴泓来了,高兴之下,也没有多疑。   他更相信是后者。   他从没有在裴泓身上,感觉到过对他的恶意,景王殿下豪气冲天,带他出去玩,来给庄妃娘娘上香,替他在老皇帝面前掩饰他和萧弄的关系,被他绊了也没有生气……是大好人!   钟宴笙想着,心里那一丝极快的别扭也消失了,望着裴泓的瞳眸明净如水,极亮极亮,透着一股天然的信赖:“所以景王殿下,你来得真是太及时啦!叛军来势汹汹的,京中太缺能用之人了,好在现在他们还没有开始强攻……”   他碎碎念念的,虽然没依裴泓的愿叫景王哥哥,不过心里倒也真的把景王当做了哥哥一样的人物。   裴泓对上那双眼睛,片刻之后,嘴角缓缓提起笑:“没事了,景王哥哥来了。”   钟宴笙的话一点也不夸张,京城里现在是当真很缺人。   本来前不久就遭过一场宫乱,宫中的卫兵死的死伤的伤,能用的人很少,而且这些卫兵还多是老皇帝的人。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万一里面混几个德王,抑或是老皇帝的拥趸,意图趁乱行刺呢。   萧弄离开京城时,留了一小支黑甲卫给钟宴笙,人数不多,毕竟萧弄年初来京时带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钟宴笙就让这些黑甲卫负责守护宫城,剩下不敢用在身边,便让霍双领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务,带着锦衣卫与卫兵前往各处城门严守。   但即使如此,守城门的人手还是不够。   宫乱不久,漠北战乱,暴民又跟着叛军打到京外来,当真是雪上加霜。   他这几天愁得不行,掰着指头用人,身边就只留了卫绫等几个暗卫。   裴泓带来的援军颇多,一万余人,远超本朝一个亲王亲卫该有的规模。   钟宴笙按下疑惑,命卫绫安排了人手去处,一半留在城中戍守,一半拨去五军营那边增援,忙活了好一阵,才发现裴泓好像没吱声,一扭头,就见裴泓无聊地抱着手在后面打量来打量去的,外头又飘起了雪,落满了他一身,他好像也没察觉,无所谓地站在风雪里。   钟宴笙想了想,噔噔噔跑过去,把怀里小手炉塞到他手里:“别发呆啦景王殿下,也不知道上马车避避雪。”   裴泓手心里猝不及防塞来一片热意,稍稍怔了一下。   钟宴笙蹬着小凳子上了马车,见他还是没动,奇怪地转头问:“景王殿下,怎么了?”   外面天太冷了,裴泓望过来的面色冻得像是发白,眨眼抖落眼睫上的雪花,眸色转动,低声道:“没什么,以往我最讨厌冬日,不过方才……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钟宴笙歪歪头:“什么事?”   “想起我那年偷跑出来,倒在雪地里,快在风雪里冻死了,你让人把我带回马车上,用狐裘捂着我。”裴泓含着笑看了看他身上披着的雪白狐裘,声音里带着怀念,“从未有过的暖和。”   钟宴笙思考了下,伸手去脱披在外面的狐裘。   裴泓哭笑不得,赶忙按住他的手:“小笙,没让你脱给我穿。快进去,仔细着凉了。”   钟宴笙“哦”了声,乖乖钻进马车里坐好。   裴泓抖了抖衣袖上的雪,弯身跟着钻进马车里。   宽敞的马车里和记忆里很相似,散发着一种清甜的融融暖意,源头的少年坐在最里面,朝他招手:“景王殿下,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他问得实在直白,但神情又乖巧,没有怀疑人的冒犯感,裴泓坐到他对面,怀里小心揣着他给的小手炉:“我听闻河润一带冰灾,有暴民作乱,集结成群,去向了京城,漠北战事又胶着,觉得不对,猜到京城会有难,便赶来了。”   景王殿下的确一向赤忱热心,钟思渡刚回淮安侯府,京中流言四起,贵族子弟都看不上钟宴笙这个“假世子”的时候,也只有裴泓和萧闻澜态度如常。   钟宴笙点点脑袋,这才把方才在外面不能问的事问了出来:“你哪来那么多兵呀?”   太祖担心亲王藩王割据,对亲王的兵力有所限制,至多只能有六千亲兵,景王不知道从哪儿又抠出来四千人,都快超了一倍人数了。   裴泓摸摸鼻子,态度倒是很坦荡:“小笙,你不知道,我那地盘近些年匪贼横行,不多养些兵,实在难以剿除平乱,各路藩王也都偷偷养着兵,我养得还算少了。”   钟宴笙心里滋味登时很复杂,藩王偷偷养兵也就罢了,人数还没超过底线也没人会认真追究,但没有诏令擅自离开封地,带着多养的兵前来京城,每个动作都是死罪。   即使如此,裴泓带着人还是来了。   马车里安静了片刻,钟宴笙轻声道:“景王殿下远道而来,先回王府好好歇一歇吧。”   裴泓听到这话,合起扇子一笑:“不急,既然还没发国丧,那看来那老东西还没走?到底是生身父亲,也该看一眼,我想进宫看看他,如何?”   景王刚出生就被送走,养到成年才回宫,没待几年,又被封了王位出京之国。   他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很不好,不然也不至于逃出别苑被钟宴笙捡到,怨恨老皇帝很正常。   但不论如何,老皇帝也是他的父亲。   这个要求很合理,钟宴笙找不出任何毛病:“自然是可以的。”   马车转了个方向,朝着皇宫而去。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本该是繁荣兴盛一片,然而因为叛军打到了京郊,消息递到城里,如今百姓人人自危,闭户不出,从前车水马龙的街上已经见不到几个人了,空寂寂的,只有巡逻的卫士来往。   抵达宫门前时,裴泓望了眼一如既往宏伟的皇城:“嗯?怎么护卫皇城的卫兵这么少,能保证你的安全吗?小笙,你现在可是京城的主心骨,万万不能出事,左右城门的兵力也够了,拨些人手回来吧。”   钟宴笙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小鸡啄米点头。   马车摇摇晃晃进了宫门,裴泓的手逐渐暖和起来,仔细看着钟宴笙。   几个月过去,乌发雪肤的少年像是又长开了些,稚色褪去,容色愈发郁丽动人,下颌尖尖的,陷在冬日毛茸茸的领尖里,整个人看起来柔和又安静,跟幼时那般,漂亮得像个小菩萨。   只是这些日子脸瘦了一小圈,瞧上去可怜巴巴的,惹人心疼。   裴泓展开扇子,幽幽含笑的黑眸与钟宴笙对上,语气低柔,似是怜悯:“小笙好可怜,我该早点来的。”   钟宴笙朝他一笑:“你来得很及时啦,景王殿下。”   马车到了养心殿附近,钟宴笙道:“因为人不够,养心殿也没什么人守着了,你尽管进去,田喜公公在里头,我还有些事,先去书房一趟。”   前几日田喜回来,好不容易从昏迷中醒过来的老皇帝一见田喜,果真生生气得吐出口血,又昏了过去,隔了几日一醒来,又见到田喜,又吐血昏迷过去。   本来因为偏瘫,说话就已经很含混不清了,到这两日,更是话都说不清了。   裴泓含笑点点头,感慨道:“小笙的确长大了许多,和从前不一样了。”   钟宴笙不太好意思:“我也只是学人啦。”   学的萧弄,他发现萧弄处事的方法真的十分有效,流氓中带着狠辣,狠辣中带着果断。   他想到萧弄时,唇角不自觉地翘起来,裴泓眸色一动,盯着他看了半晌,没有再没多说什么,用扇子挑开马车帘子,下了马车。   马车继续朝前,到了钟宴笙和萧弄在宫里住的兰清殿。   冯吉和云成正在扫雪,见钟宴笙回来了,纷纷问好:“小殿下,方才有人送来了密信,就搁在您桌上。”   太原没来援军,但景王带来的一万人也够用了,钟宴笙步伐轻快,和善地点头应了声,钻进书房里。   桌案上已经摆着许多封信报了,有一封备注了加急。   这几日的加急信报里,没一个是好消息,钟宴笙好几日没睡好觉了,疲惫地坐下来拆信报。   他从前都是被人小心护着的,小时候是淮安侯夫妇,长大后是萧弄,这是第一次萧弄不在他身边,需要他来护着其他人。   想想萧弄,钟宴笙深吸一口气,心里定了定。   现在援军到了,只要能坚守住城门不破,寒冬腊月的,叛军粮草不足,也撑不了太久。   叛军也不可能拖太久,等漠北的战事一结束,他没有了顾虑,直接一封信传给哥哥,哥哥一回来就能给他们一窝端了。   但叛军背后的人不简单,一路上蛊惑了不少百姓,那些百姓走到半程醒悟过来也逃不掉,如今一上阵,他们就把百姓推到前头,实在很难对付。   那个背后之人应该很清楚,叛军没有太多的时间,所以他们势必会在萧弄回来之前,对京城发起猛攻。   钟宴笙是这么猜的——不过也不知道叛军那边怎么了,前几日还跟五军营打了一场,这两日突然安生下来,驻扎在京郊没了动静。   按理说他们才是最拖不得的,钟宴笙都做好死守城门的准备了,哪知道援兵都到了,他们还没动作。   但提前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   钟宴笙心里疑惑着,展开手中的加急信报一看。   是盯守安王那边的探子传来的。   信上说,十日前,安王如常赏雪宴客,着凉得了风寒,咳个不停,便闭门不出了。   因为从京城回到封地后,安王都相当老实本分,除了会夜里鞭尸德王外,连偷摸离开封地的意向都没有过。   见安王生了病,探子不免松懈了一下,但过了两日,没见安王出来,探子生了疑,冒险假冒大夫,进了安王的寝房,趁机拨开帘子一看,才发现床上一直咳个不停的哪是安王,分明是安王宴上一个身形与他相似的宾客,真正的安王早就金蝉脱壳不见了!   如今安王踪迹不明,探子慌忙写了急信传来,只是冬日里加急传信也慢了三分,紧赶慢赶,今日才传到钟宴笙的案头。   钟宴笙一把捏紧了手里的信,第一反应居然是松了口气。   宫乱当夜,安王被萧弄抓来问话,虽然每句话都很合理,但他心里总觉得奇怪。   现在不奇怪了。   那个整合了德王的余孽,号召暴民集结成群的幕后之人,十有八九就是安王!   安王自小到大,受尽德王母子的欺辱,蛰伏多年,没有露出一丝破绽,那般能忍,哪儿会是一点野心也没有的人?他果然就是老皇帝心目里的继承人!   安王从前低调得很,存在感不高,几乎不出现在人前,认识他的人也不多。   钟宴笙思考片晌,即刻抽出纸笔,画安王的小像,准备让人送去给霍双,让霍双手底下的人都留意,叛军之中有没有长这样的人。   画到一半,云成在外面敲了敲门:“小殿下,萧二少来了。”   钟宴笙忙活着画完最后两笔:“叫他进来吧。”   萧闻澜是萧弄唯一的亲人了,虽然萧弄嘴上嫌弃这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堂弟,但也是很看重他的。   定王府和萧闻澜的府邸里没亲卫看守,京中又乱,钟宴笙担心萧闻澜和王伯被人盯上,便叫人将俩人接进了宫里。   哪怕现在京城都屁股着火了,萧闻澜还是乐颠颠的,什么事都不放心上,还没进门就喊起来:“小殿下,忙活什么呢?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好像见到景王殿下了,莫不是我酒还没醒?”   萧闻澜坐不住,要他老实待在宫里可太难了,但他知道现在京中不太平,勉强老实待着,无聊了就喝喝酒,趁钟宴笙闲着来唠两句,过得比谁都悠哉。   钟宴笙现在是能理解萧弄为什么会对萧闻澜头痛了:“你没看错,景王殿下来援京城了。”   萧闻澜一拍手:“景王殿下一向义气,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钟宴笙把最后两笔画完,萧闻澜凑过来瞅瞅:“这是谁啊?长得好像有点眼熟。”   钟宴笙随口介绍:“叛军首领。”   说着,见墨干了,便叫来外头守着的暗卫将画像送去前线,柔声吩咐道:“一旦察觉此人,不能活捉,就直接射杀。”   虽然想不清楚,明明跟德王是老仇人的安王,是怎么将德王余孽悄然聚集起来的,但钟宴笙在漠北走了一遭回来,明白了一个很朴实的道理:擒贼先擒王。   就像萧弄作为中军主帅,失踪一段时日,军心就有些不稳了,蛮人也蠢蠢欲动想要发起总攻。   只要安王被擒或是身死,叛军军心必乱,用不着他们动手,就会溃散。   萧闻澜看他吩咐命令的那样子和语气,感觉后脖子凉飕飕的,活像看到了他哥。   他哥就很吓人了,小殿下眉目乖巧柔和,说话的语调也软软的,看着就更渗人了。   钟宴笙吩咐完,才有空搭理萧闻澜,眉目依旧是温和柔软的,眨着眼望向萧闻澜:“萧二少,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萧闻澜的手狠狠一抖,默默往后退,“没、没什么!我去找景王殿下叙叙旧。”   见萧闻澜忙不迭跑了,钟宴笙纳闷地收回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   萧闻澜怎么奇奇怪怪的,他的表情很吓人吗?没有吧?   钟宴笙摸过镜子看了看里面自己的脸,感觉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放下心来。   哥哥最喜欢他这样笑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景王的增援到了,接下来连续多日,城外本来就突然没了声息的叛军试探着与五军营又交战了几次后,又安静下来。   朝中本来对景王来援一事吵得不可开交,见援军似乎威慑到了叛军的样子,才消停下来,不过事后肯定会算账。   裴泓倒是不怎么在意会被秋后算账的样子,也不大管自己带来的人钟宴笙怎么安排,跟萧闻澜一拍即合,三天两头搬出宫里的珍酿小酌一杯,萧闻澜喝醉了,就拉着裴泓跑来钟宴笙书房外,趴在窗台上一起嘿嘿笑,把钟宴笙吓了一跳。   卫绫本来防备着裴泓,见他这样子,也有些疑惑。   新年的时候,漠北那边用飞鸽传来战报。   萧弄假装消失,敛了所有痕迹,埋伏多日,终于一举擒获了和硕特部落的首领与阿鲁科最出名的勇士,蛮人大军登时溃不成军。   眼下萧弄已经带着人深入了雪原,与敖汉部落联手清剿两个大族,字迹有些潦草,看得出行军极为匆忙,倒也没忘在最后一句调戏一番钟宴笙,说正月十五八成是赶不回来了。   元宵要吃汤团,等他回来,钟宴笙得补偿他吃黑芝麻小汤团。   信报是当朝送到钟宴笙手上了,底下一堆大臣眼巴巴看着,钟宴笙的耳尖烫得要命,努力板着脸色,掐头去尾,把正经内容念出来。   朝臣们的希望顿时熊熊燃烧。   萧弄虽然名声可怕……但他好像也没真乱杀人啊,可是万一叛军入了城,那就不一定了。   回到兰清殿,钟宴笙还想再处理处理奏章,就被裴泓和萧闻澜一起拉到偏殿里,满桌江南菜色。   “小笙,别累坏了自己。”裴泓含笑道,“今儿是除夕,至少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萧闻澜跟着道:“就是就是,小殿下,你的脸都瘦许多了,我哥见到了肯定心疼。”   裴泓看他一眼,笑容敛了三分。   钟宴笙听到萧闻澜的话,犹犹豫豫地坐下来,跟着他俩用饭,他吃得少,又很安静,边吃边想着萧弄和姑母,也不知道他们两位如何了,除夕是不是也在行军,不能停下来吃口饭。   裴泓看着他,多喝了几杯酒,萧闻澜也傻呵呵地跟着喝。   等钟宴笙吃饱时,往日里千杯不醉的裴泓居然也喝醉了,萧闻澜更是醉醺醺的,大着舌头道:“我早就……看出来了,我哥待谁好,很明显的,小殿下好厉害,已经会这么多事,能、能跟我哥一样,主持大局了。”   “我哥、嗝,待我好,我知道,可我是个不争气的废物……我让我哥失望了。”   说着说着,竟然趴在桌上,抱着裴泓呜呜呜哭起来。   裴泓平日里那么爱笑又洒脱的人,醉了倒是很安静,眉目瞧上去甚至有些冰冷,与往日截然不同,被萧闻澜抱过来,冷漠地把他用力一推。   萧闻澜歪倒回去,呜呜呜哭得更伤心了。   当年萧弄替萧闻澜喝毒酒,后来又离京去打仗,萧闻澜被留在京中,被老皇帝养得只知吃喝,但他也只能只知道吃喝。   萧闻澜还没那么缺心眼,萧弄的耀眼已经灼伤了老皇帝的眼睛,他要是也表现出点什么,他和他哥还要不要命了?   他在老皇帝眼皮子底下,无论为了萧弄还是为了自己,都只能当个废物。   这么多年混吃等死,萧闻澜也的确很成功地把自己养成了个让人放心的废物。   钟宴笙看他哭得伤心,伸手摸了摸萧闻澜的脑袋,试图安慰他:“不要哭啦萧二少,你堂兄其实更希望你能安稳度日,他对你没有那么多期待的。”   萧闻澜:“……”   萧闻澜嗷嗷哭得更厉害了。   然后脑袋就被对面裴泓用扇子敲了一下,咚的一声。   裴泓冷冷道:“聒噪。”   萧闻澜哭得震天响。   钟宴笙耳朵都要炸了,见裴泓还想再敲一下萧闻澜,赶忙阻止:“别、别欺负他了,景王殿下。”   萧闻澜就算了,景王喝醉了竟然如斯可怕。   也不知道是不是裴泓听进了钟宴笙的话,低头看了看他的手,放下扇子不敲人了,但又冷冷吐出一声:“闭嘴。”   萧闻澜被裴泓一凶,不仅不闭嘴,越哭越有劲。   这俩人没完了,钟宴笙脑子里嗡嗡的,虚弱地捂着耳朵朝外面喊:“卫绫!卫绫,快、快派人把这两位送回去!”   萧闻澜倒是好搞,虽然哭天抢地的,但一扶就走,十分听话。   景王闷声不吭的,却站着不肯走,醉后那双眼睛失去了以往的笑意,定定望着钟宴笙,仿佛有很多话想说。   钟宴笙耐心等了会儿,以为他要说什么,裴泓却又自顾自低下头,趁着钟宴笙不备,又咚地敲了下旁边的萧闻澜。   萧闻澜都愣了一下。   钟宴笙:“……”   钟宴笙对这两个醉鬼无奈极了,好在裴泓敲了把萧闻澜后,好像是满意了,配合地跟着往外走去。   钟宴笙把俩人送出了兰清殿,看着他们被扶上步辇了,听着萧闻澜一路呜着远去,揉了揉耳朵,刚想回屋自己一个人待着,卫绫又回来道:“小主子,宫外有人求见。”   钟宴笙现在谁都不想见,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问:“这么晚了,谁呀?”   “回小主子,淮安侯府世子。”   作者有话说:   之前是迢迢捞哥哥,现在换迢迢:哥哥,速捞! 第九十四章   今夜是除夕, 阖家团聚的日子,外面叛军一时没有动作,钟宴笙便给群臣休沐了一日。   钟思渡不在侯府陪着父母, 来宫里做什么?   钟宴笙愣了愣, 又揉了把嗡嗡嗡的耳朵:“带他过来吧。”   钟思渡是带着食盒过来的。   去岁除夕, 钟宴笙还在侯府,如今身份不同, 再去侯府,也于情于礼不合。   侯夫人想到钟宴笙一个人在宫里,心里还是不舍, 本来准备亲自进宫来的, 但她最近有些受凉, 最后是钟思渡主动站出来的。   食盒里是钟宴笙喜欢的几道小菜, 都是他吃惯的厨娘做的。   里头热气腾腾的,钟宴笙这会儿已经很饱了,但不忍辜负心意, 拿起玉箸夹起尝了尝,朝着钟思渡一笑:“多谢你跑了一趟,回去也替我谢谢母亲。”   钟思渡不知道是不是忧思春闱的事, 神容看上去略微憔悴,没有应钟宴笙的话, 嗓音也有些哑:“我从宫门前,看到了一些巡逻的甲士。”   钟宴笙搁下玉箸:“怎么了吗?有一些是景王殿下的人。”   收到了漠北大捷的消息, 钟宴笙惊喜过后, 猜到叛军恐怕时刻会发起总攻, 便将宫里最后的那些卫兵也调去了前方, 只留了最后一小支黑甲卫在身边。   他要守的不止是皇宫, 而是整个京城。   只是宫里这么大,由几十个黑甲卫哪能守得了,冷冷清清的,万一有刺客混进来都不知道,裴泓便向钟宴笙提议,让他的亲兵来守宫门。   景王来到京城之后,让渡兵权,老实呆在宫里,从不对手下亲兵和朝政指手画脚,原本朝中对景王怀疑的人也放松了警惕。   比起老皇帝留下的人,钟宴笙也更信任裴泓一些。   钟思渡又安静了半晌,盯着钟宴笙,嘴唇动了动,忽然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吗?”   钟宴笙怔了一下,不由坐正了:“什么……时候?”   钟思渡眉目淡淡的,却没有径直回答,而是说起了些往事。   当年抱走钟思渡的暗卫身受重伤,没来得及将钟思渡送到淮安侯府安排的人手上。   收养钟思渡的农夫并没有那么好心,钟思渡从小缺衣少食,勉强没被饿死,长大一些了,就要帮农夫家里做活,手脚慢了、多吃一口都要挨打,那个农夫最常骂的就是“爹娘不要的贱货,不是老子你早被狼叼走吃了”。   直到钟思渡十岁时,那一带爆发饥荒,农夫盘算着把钟思渡交换出去,当做粮食。   钟宴笙眼睛微微睁大,钟思渡从未跟人说过这些,提及幼时的事,他都只是笑容完美地道“养父在我十岁时就走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钟宴笙的心口沉沉的,几乎快呼吸不过来:“怎么……死的?”   钟思渡的语气温和:“我平时会去村里老郎中那儿帮忙,偷了一些药。”   他把药涂在好不容易求来的小半只馒头上,乖巧地交给了饿得几乎快丧失理智的农夫。   然后翻出可以用的一丁点东西后,悄无声息走了。   那时候饿死的人太多了,自然不会有人注意。   钟宴笙心慌不已,后背又是发冷,又是冒汗,喉间很哽:“你……”   “我走了很远,不知道到了何处,成了乞儿,经常趴到一家私塾外偷听,他教的东西我一遍便记下了,还能举一反三,见我有读书的天赋,他便收养了我,让我为他写诗作词,冠以他的名字。”   “后来我偷偷去参加院试,中了案首,遇到了一个人。”   钟思渡与淮安侯夫妇真的太像了,只要是见过淮安侯夫妇的人,都能认出他的身份,何况还有侯府的信物为证。   钟思渡在那个人那里,知道了更多。   得知自己的身世,钟思渡并没有太多的惊喜,更多的是茫然、愤怒、痛恨。   后来他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寻亲,又被安置到了京外的别院中,不能堂堂正正回到侯府,认自己的爹娘,恢复自己的身份。   钟思渡的嗓音轻轻的,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现在你知道,刚回侯府时,我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你了吗?你的确无辜,可我恨你……有错吗?”   钟宴笙嗓音哽塞,眼眶有些红红:“没有……对不起。”   “你不必感到愧疚。”钟思渡嗓音低低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钟思渡却没再说下去,钟宴笙心里又沉又难受,也不忍心追问。   屋里静默良久,钟思渡才又开了口:“景王殿下还在宫里,我不方便多留。你在宫里,元宵应当也不能共度,母亲煮了汤团,记得吃一点,我先走了。”   他这话前言不搭后语的,钟宴笙还浸在方才沉重的情绪里,突然听到这么两句话,呆呆地抬头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小声问:“钟思渡,你心里,其实还是很讨厌我吗?”   “……或许吧。”   钟思渡披上大氅,推门离开。   外头又下起了雪,细微的落雪声沙沙的,显得宫里愈发死寂。   钟宴笙坐在桌前,良久才端起食盒中略微凉掉的汤团,想吃一口。   抬起碗时,手指却摸到了碗底有什么东西。   钟宴笙把碗抬得高了些,发现是一张叠得四方的纸,被粘在碗底。   是钟思渡偷偷放在碗下的?他方才离开时,还提醒他元宵要吃汤团。   为什么在宫里钟思渡也要这般谨慎,是怕被谁听到?   钟宴笙愣了愣,心脏突然加速起来,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取下来,打开一看。   大概是怕在宫卫检查食盒时被发现,上面只写着两句词:“人在一方天地,远信入门先有泪。”   元宵除了要吃汤团外,还有另一个有意思的活动。   钟宴笙盯着那两句话,发了会儿呆,好半晌才脸色微白,手指发着抖,将纸条递到烛焰边,烧掉了这张小纸条。   随即迅速写了两条密信,将卫绫叫了过来,递给卫绫:“一封去往太原,一封去往漠北。”   但是情况比钟宴笙想的要糟糕。   隔日一早,卫绫匆匆敲响了钟宴笙的屋门。   卫绫向来妥帖仔细,也心疼钟宴笙,若非天大的急事,绝不会很早就来叫醒钟宴笙。   钟宴笙知道这一点,压下了起床气,揉着眼睛问:“怎么啦?”   卫绫沉着脸道:“小主子,放去京外的信鸽都被射杀了,鸽笼中本就所剩不多,今早最后几只也死了。”   钟宴笙的太阳穴止不住跳起来,压着恐慌问:“怎么死的?”   “正在让太医检查。”卫绫顿了顿,“属下觉得,应当是毒。”   如今叛军已经封锁在了城外,想派人出城传消息几乎是不可能的,信鸽也传不出去的话,京城就当真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这些日子因为有了景王的援军,钟宴笙就没再急着向太原求助,而且他们还能收到漠北来的信鸽信报,便更难以察觉到,他们的消息不知何时已经被封锁在京城,传不出去了。   钟宴笙披着外袍,头发凌乱地来回走了几圈,方才木着脸道:“先不要声张,想办法往外传消息。”   卫绫沉思半晌:“小主子,现在或许还有一个办法能往外传消息。”   钟宴笙眼前一亮:“什么?”   “属下也不确定是真是假。”卫绫迟疑着道,“据说当年太祖攻下京城,重建宫城时,命人在地下修了暗道,连通宫里与城外,留给后代子孙,以防天有不测风云,但只有储君登基之后,才能得到密道的地图。”   当年先太子发动宫变之时,他们没能找到所谓的密道。   要是当初能找到这个所谓的密道……太子妃说不定就能救下来了。   钟宴笙刚睡醒,蔫蔫的发着困,思考的样子想在发呆,隔了会儿才点头:“空穴来风,未必是假,你派人动作小心点,在宫里四处查一查。”   “是!”   “传热水来,我梳洗一下去养心殿。”   钟宴笙不太指望能在老皇帝那儿探听出什么,这老东西哪怕落到如今的境地,浑身污糟、被乌香丸折磨,嘴里也没几句真话。   到底是在皇位上稳坐了几十年的人,哪怕钟宴笙厌恶他,也不得不承认,老东西的心性实非常人能比。   到养心殿的时候,钟宴笙还没跨进去,就先见到了两个人。   是田喜和裴泓,田喜深深埋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裴泓大概是宿醉未清醒,神色和昨晚冷冰冰的样子还有些像。   听到脚步声,裴泓转过头,看到是钟宴笙,嘴角才习惯性地挑起笑,摇摇扇子调侃他:“小笙大忙人,怎么还有空过来了?”   钟宴笙脚步一顿,看了眼埋头不语的田喜,朝裴泓露出笑:“今天初一,我过来关照下陛下。”   “巧了,我也是来尽孝的。”裴泓耸耸肩,“可惜,陛下还没醒呢,要不试试把雪塞他后领里,看看能不能把他冻醒?或者在他头发上点一把火?”   钟宴笙:“……景王殿下,是不是有点太损阴德了?”   田喜也在用力擦汗。   裴泓哈哈一笑,合起扇子,悠悠笑道:“无妨,他应得的。”   钟宴笙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小小声:“算了,大过年的,也不是什么急事,我就不干这种事了。”   正说着,卫绫从外面跨进来,低首一揖:“小主子,城外的叛军有异动,几位阁老与兵部尚书求见。”   卫绫来得太及时了,钟宴笙又退了一步,迎着裴泓深黑的眸子,维持着软绵绵的调子:“景王殿下,我还有事,先去忙啦。”   裴泓忽然上前两步,伸手碰了下他清瘦的脸,低叹一声:“又瘦了许多。”   他的手指尖冰凉凉的,和萧弄带着薄茧的手指感觉不一样,萧弄格外怜惜地抚过钟宴笙的头发脸颊时,他总是会很安心。   想到萧弄,钟宴笙的睫毛颤了两下,眼眶几乎立刻就湿润了,鼻尖也酸酸的,向来含情的黑眸湿润润的,浮上一层薄薄的泪光。   那副有些委屈的神态格外惹人怜爱,裴泓收回手指,嗓音低柔:“小笙应当被人好好护在锦绣堆里,不当这么劳神伤身的。”   钟宴笙眨了眨眼,把眼底的泪雾眨下去,认真地道:“景王殿下,就因为我生在富贵锦绣堆里,大难临前,更该履行我的职责。”   裴泓一顿,笑了笑:“说得对。不拉着你说话了,快去吧,小笙。”   不出钟宴笙所料,漠北的捷报传来,京中是欢喜鼓舞了,但对于叛军而言,这无疑是个坏消息,时间变得紧迫起来。   没两日,霍双回禀,没有在叛军里发现安王,但叛军果然有了异动,朝着京城发起了猛烈的攻势,若不是有景王的亲兵,恐怕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初六的时候,京城难得放了晴。   萧闻澜提着一壶好酒,兴冲冲地去找裴泓喝酒。   裴泓这段时间出入宫廷自由,住在从前住过一段时间的宫殿里,萧闻澜小时候就经常来宫里,又常来找裴泓玩,早对宫道小路十分熟悉,抄近道从后门进了殿里,往他和裴泓常喝酒的湖边亭子去。   景王殿里像是没什么人,也没人扫道上的雪,积雪几日,今日又放晴了,路上滑得很。   萧闻澜走路不看道,猝不及防滑了一跤,提着的酒坛也破了,泼了他一身,酒味浓烈。   他摔得眼前一黑,哼哼唧唧了好半晌,一抬头才发现身上的玉佩被甩飞了出去,顺着冻起来的湖面,呲溜滑到了假山之后。   这个玉佩是萧闻澜花了好几万两银子买的。   见几万两银子飞了,萧闻澜都来不及爬起来,忍着剧痛,四肢并用飞快拱过去,一把抓起宝贝玉佩,仔细看了看,发现没摔出裂痕来,才松了口气,喜滋滋地亲了两口。   身上实在疼得厉害,萧闻澜龇牙咧嘴的,缓了会儿,正想扶着假山爬起来,就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谈话声。   他心里一喜,刚想把人喊过来扶他一把,就听到了一句:“你已经拖太久了,莫不是心软了?”   这道声音有些陌生,话里的内容却叫萧闻澜满头雾水,下意识闭了嘴,没嚎出来。   随即他就听到了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比之平时,略有些低沉:“没有。”   萧闻澜的心莫名怦怦跳起来,抬起脑袋,悄悄从假山后望过去,看清走过来的人,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看到了前些日子,钟宴笙在书房里画的小像上的人。   钟宴笙那天告诉他说,这个人是叛军的首领。   叛军首领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   萧闻澜下意识觉得他是见过这个人的,可是他这会儿紧张到了极点,脑子里嗡嗡的,疯狂冒汗,大脑空白,压根想不起来这是谁、在哪儿见过,只能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声音。   他恨不得自己能立即昏过去,免得听到什么秘密,被发现灭口。   片晌之后,他眼睁睁看着那俩人朝着湖边的亭子过来了,谈话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你果然心软了。哼,成事不足,若你狠心一些,沁心园那次就能解决了这个麻烦,也不必多余生出这么多事。”   明明还是冬日,晚上不烧地笼被窝里铁似的冰凉,萧闻澜背后却又冒出了一层汗。   沁、沁心园。   他记得,那钟宴笙刚随淮安侯夫妇回京,景王叫上了他们一群人,带着钟宴笙游园。   他们这群没什么出息的纨绔子弟,到哪儿都是吃吃喝喝,后面都喝多了,也没注意钟宴笙怎么就掉进了湖里。   一堆人里没几个会水的,会水的也醉得不成样子了,哪怕清醒着,八成也不敢冒险跳进初春的冷水里救人,就那么耽搁犹豫了会儿,钟宴笙差点淹死在湖里。   最后还是景王殿下不顾危险跳下水,把钟宴笙救上来的,萧闻澜钦佩极了。   之后因为钟宴笙落水差点死掉的事,景王被罚了禁足,钟宴笙高热不退,昏睡了好几日才醒来。   另一道声音倏然响起,冷冰冰的:“我们只是合作的关系,别对我指手画脚。“   “合作?别忘了你是什么东西。”   出现在宫中的叛军首领背着手,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你若是当真喜欢,将他囚起来做你的娈宠不就成了,何必这般惺惺作态,坏事做尽,还想当好人。”   最后一句话一出,背对着萧闻澜的人没了声儿。   “你还要演多久?若是在萧弄回京之前拿不下京城,没有人质,我们谁也活不下来。”   片刻之后,萧闻澜听到那人嗓音略哑,冷淡道:“我心中有数。”   “你最好当真有数。”   萧闻澜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牙齿都在打颤。   他很快察觉到,等亭子边的俩人再往里走几步,他这个位置就会被发现,赶忙屏息静气,手脚发软,硬着头皮往里缩。   方才缩了两下,叛军首领猛地看过来:“有人!”   噌地一声,是兵刃出鞘的声音。   脚步声靠了过来。   萧闻澜嘴唇发抖,心脏鼓动得快要跳出胸腔,使劲一拨乱头发,趴在地上嚷嚷,仿佛刚被吵醒一般,眼神迷离地抬起头,大着舌头叫:“谁、谁啊,呜呜,我、我摔了一跤,起不来,快扶我一下。”   方才他摔了,酒坛破掉,洒了他一身,一靠近,浓烈的酒气就传了过来,看起来像真的喝得稀里糊涂。   “……是萧弄那个废物堂弟?”   见到是萧闻澜,假山边的俩人一时陷入沉默。   这些日子萧闻澜住在宫里,除了稍微限制了点自由,每日还是吃吃喝喝,三天两头找景王喝酒,丁点事都不放在心头,把纨绔废物四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叛军首领还是没有收刀,哪怕萧闻澜是个人尽皆知的废物,他眼底还有几丝杀气和怀疑,将刀往萧闻澜脖子边递了递。   萧闻澜醉得浑浑噩噩般,见到有东西凑上来了,伸出舌头舔了下刀面,又“呸”了一声,不满地嚷嚷:“不甜,不好吃,我要吃……冻柿子!”   叛军首领眉头一抖,立刻嫌弃地把刀收了回去。   萧闻澜快吓死了,半真半假地抱着眼前人的腿就吚吚呜呜哭起来,撒泼打滚要吃冻柿子。   叛军首领被他吵得耳边嗡嗡响,有些烦了:“把他杀了,找个枯井丢进去。”   萧闻澜哭得更大声了,口齿不清:“柿……柿子……”   救命啊!谁来救救他啊!   哥!嫂!   另一个人沉默片刻,道:“他到底是萧家的人,不可能无声无息处理掉,死了会很麻烦。反正他喝醉了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依稀记得什么,以他的胆量,也不敢说。”   这番话似乎说动了叛军首领,隔了会儿,萧闻澜听到收刀入鞘的声音,旋即另一个人嗓音淡淡道:“来人,把萧二少送回去。”   萧闻澜闹了会儿,像是又醉过去了,被搬起来时也不敢睁眼,假装沉沉睡了过去,直到被送回暂居的宫殿,也没敢再动一下。   被放回床上后,王伯送走了送萧闻澜回来的人,拿了热帕子过来为萧闻澜擦手,老人家眼睛敏锐,一眼就看出来他在装睡:“二少,怎么了?”   没有其他人在了,萧闻澜呆滞地睁开眼,嘴唇哆嗦了几下,喉咙像是吞了块铁,极端的恐惧之下,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了。   王伯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别急,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   萧闻澜接过帕子,抹了把脸,清醒了一点。   他好想什么都没听到见到,继续安安心心过他的逍遥日子,当一个缩头乌龟。   可是……   萧闻澜脸色发白,终于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王伯,我、我要去见,小殿下。”   王伯哎了声,看他还在剧烈发抖,又安抚了他两下:“好,老仆这就带您去找小殿下。”   “不、不,现在不能出去。”萧闻澜脑子迟滞地转了一下,“晚上,等晚上,我悄悄过去。”   钟宴笙在文渊阁待了一个白日,听兵部尚书跟户部尚书吵了半天,晚上离开的时候,脑瓜子还嗡嗡的。   兵部尚书要拨款,户部尚书哭穷,这群大臣真是到什么时候了还能吵起来。   难怪哥哥议事时总是垮着脸,把人都镇住,能让他们少说很多废话。   吩咐了卫绫去给霍双传信后,钟宴笙回到兰清殿,天色已暗,刚跨进院子里,一道黑影突然从旁边的阴影里窜出来:“小殿下!”   钟宴笙吓得差点跳起来:“萧二少?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萧闻澜脸色急切,冲上来拉住他的手,语无伦次的:“我、我看到,也听到了!”   “什么?”钟宴笙看他脸上冒汗,轻轻拍了拍他手,“你慢慢说。”   萧闻澜脑子里一堆话想说,翻来覆去在脑子里转了一遍,终于找到了重点:“我看到……叛军首领,和景……”   钟宴笙眼皮一跳,刚要打断他的话,就察觉到了四周异常的安静。   站在他对面的萧闻澜话音哽住,瞳孔放大,倒映出了他背后的人。   裴泓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弯下腰来,嗓音带着温和的笑意:“小笙,在聊我吗?”   作者有话说:   们萧闻澜还是很有勇气的!   这几章都是剧情哈,不慌,瞎弄大概还有两章能赶来捞老婆!   注1:人在一方天地。   注2:远信入门先有泪。   皆来自百度百科。 第九十五章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的瞬间, 钟宴笙浑身毛都炸了,生生打了个激灵。   萧闻澜更是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手脚发软哆哆嗦嗦地扶着廊柱蹲了下去。   面前的人披着狐裘, 浑身毛茸茸的, 惊恐的样子像极了圆滚滚炸毛的小山雀, 裴泓看着他的反应,似是笑了一下, 伸手去搭他的肩。   钟宴笙浑身发毛,躲开他的手,视线迅速略过他, 望向他身后, 去找跟在他身边的暗卫。   他没有看到暗卫, 却看到了一个更眼熟的人。   钟思渡。   哪怕已经有所预料, 见到钟思渡时,钟宴笙还是愣了愣。   “不必找了。”   裴泓看到他躲闪的动作,指尖顿了顿, 收回手,钟思渡沉默地跟在景王身后提着灯笼,背光中, 钟宴笙看不清裴泓的表情。   他对钟宴笙说话的嗓音,却一如既往的柔和:“小笙, 要想他们活命的话,就乖一点。”   暖黄的灯光从裴泓身侧投射过来, 恰好落到钟宴笙的脸上。   他紧抿着唇, 望着裴泓和钟思渡没吭声, 眸底不知是泪还是什么, 闪烁着细碎的微光, 灯火落在那样一双清透明净的眸底,裴泓几乎是立刻就别开了视线。   片刻之后,裴泓又转回头,视线落到了钟宴笙身后的萧闻澜身上,一笑:“萧二少,你的胆子比我想的大很多。”   萧闻澜脖子凉飕飕的,往日平易近人的裴泓一下变得无比陌生,他哆嗦了下,缩着脖子躲在钟宴笙背后。   裴泓刚要叫人把萧闻澜带走,钟宴笙忽然侧了下身,将萧闻澜紧紧护在了身后。   裴泓停顿了下。   定王萧家一脉,自来都让皇室头疼万分,裴泓从前接近萧闻澜,就是想看看此人到底是虚是实,接触多了后,得出结论——萧闻澜的确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胆小怕事,又好吃懒做。   哪怕是有层血缘关系,萧弄也对这个成事不足的堂弟嫌弃至极。   这样一个废物,今日能假装醉酒混过去已经是能力极限了,多余的也做不了什么。   裴泓收起扇子,微微笑了笑,温声道:“今晚时候不早了,小笙这些日子主持朝政大事,忙累了这么久,好好歇一下吧。”   钟宴笙还是没吭声,与钟思渡对视一瞬后,目光落到裴泓身上,轻轻开口:“景王殿下。”   裴泓抬步的动作停了一下。   身后少年的嗓音很低,轻飘飘的柔软:“我原本很相信你的。”   “……”   裴泓和钟思渡离开了,兰清殿外却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钟宴笙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屋外太冷,他扶着手脚发软的萧闻澜进了屋,给他倒了杯茶。   萧闻澜呆滞地接过茶盏,脑子还是浑噩的:“景王殿下,一直是,装的吗?淮安侯世子为什么也在?!”   钟宴笙闷着脸,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不知道。”   裴泓来援的那日,钟宴笙是很高兴的,飞奔出宫去接了风尘仆仆的裴泓。   朝中吵得不可开交,大臣们都质疑裴泓的来意,卫绫也质疑。   可是小半个月来,裴泓别说有什么异动了,更多时候,他都在跟萧闻澜推杯换盏,日子跟萧闻澜一样悠哉潇洒,从不打探机密。   萧闻澜是越紧张话越多的类型,吨吨吨灌了三杯茶,手还是忍不住发抖,惨白着脸道:“钟小世子,我在景王哪里,见到了、见到了叛军首领,他说你刚回京,沁心园那次的落水,是、是有预谋的……”   他说完,呆滞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我知道了!难怪淮安侯世子今晚会出现在景王身边,他们、他们是一伙儿的!”   沁心园那次,那日没人看清钟宴笙是怎么掉进湖里的。   每个人都喝醉了,若不是最后景王把钟宴笙救了出来,恐怕钟宴笙已经死了。   若是那时候钟宴笙死了,钟思渡就可以顺顺利利毫无阻碍地回到侯府,等解决了最势大的德王,就不会再冒出个麻烦的先太子之后。   哪怕到现在,萧闻澜想起此事,仍旧惊骇不已。   他拍了拍胸口,安抚了下自己,半晌没听到钟宴笙回答,才纳闷地转过头:“小殿下,你、你不惊讶吗?”   钟宴笙表情更闷了:“嗯。”   除夕那日,钟思渡带着食盒来到宫里,告诉钟宴笙景王在宫里,他不便多话了,又留下了那张纸条。   人在一方天地,是囚,远信入门先有泪,是澜。   钟宴笙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叫人去查看萧闻澜,随即才想起了这个名字。   被安王派去德王身边做幕僚,最后让德王摔了个大跟头的,神秘的囚澜先生。   那位囚澜先生,在德王下狱之后就不知所踪,线索被断得干干净净。   之后安王被带上来问话,露出了身上惨不忍睹的伤痕,告诉他们,囚澜先生是个同样痛恨德王,想要为家人复仇的人,所以安王帮忙,将囚澜先生安排到了德王身边。   关于囚澜先生的事,钟思渡是不该知道的。   可是他知道了。   思渡是渡水,囚澜是囚水。   钟宴笙那时才恍惚明白了,为何太原的援兵久久不至。   钟思渡就是囚澜先生。   他……没有把求援信发去太原。   难怪钟思渡每次见到他都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心事重重的样子。   所以钟宴笙立即写了两封密信,去太原求援的,发去漠北的。   解开字谜的时候,钟宴笙第一反应是钟思渡与安王搅合到一起了,可是写信的时候,他想起了更多的事。   钟思渡很忌惮景王,可他都来找钟宴笙准备自报身份了,为什么要忌惮跟钟宴笙站在一条线上的景王呢?   除非景王跟钟宴笙不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钟思渡又是从何得知景王有问题的?   ……因为与他合作的另有其人。   隔日得知信鸽被射杀、鸽笼里仅剩的几只信鸽也被毒死后,钟宴笙就更确信了。   钟思渡说,他是考完院试后“遇到了一个人”,才知道自己的身份的,钟宴笙在淮安侯夫妇那听说的是,钟思渡是被一个惜才的学政认出的。   学政两个字也不烫口,那么印象深刻的人,钟思渡没必要遮遮掩掩不说清楚是谁。   当初京中流传起真假世子的流言,钟宴笙猜到了是钟思渡做的,可是没有说出来。   现在想想,钟思渡那时刚回京,哪来那么大本事放出的流言,连淮安侯都按不下?   他偷偷溜去长柳别院的那些时日,有一日偷偷抄小路回院子时,见到钟思渡好像在跟谁说话,只是他那时候被鬼影重重的小路吓得毛毛的,没有太在意。   还有去雁南山游猎那次,他困得迷迷糊糊的,一上景王的马车就睡着了,听到景王好像在跟谁说话。   剿匪回来后,景王带他出宫散心,离开时他恍惚见到了钟思渡跟着谁匆匆上了酒楼。   钟宴笙越想心里越沉,又有些说不出的困惑。   他其实是有感觉到,裴泓的及时赶来很奇怪的。   可是景王殿下一向人好,钟宴笙也没在他身上感觉到过恶意,又见多了老皇帝多疑惹出的种种悲剧,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裴泓。   那些隐隐约约的怀疑每每爬上心头,再看看关心着他的裴泓,钟宴笙心里就会涌出愧疚。   裴泓总是像个好哥哥,诚挚地关切着他。   他到现在还有些糊涂,裴泓从前到底是真的关心他,还是只为控制皇城,拿他要挟萧弄。   若是后者,从他回京之后,景王接近他的种种行径,都只是为了今日吗?   可那时他只是淮安侯府世子,若不是钟思渡回来,城中关于真假世子的流言纷纷,老皇帝也一时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景王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是先太子后裔的?   钟宴笙突然想起个东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除去母蛊之后,他后颈上的小花瓣印记就淡去了,萧弄对他这片肌肤的喜爱之情也似乎回来了,总喜欢叼着他咬。   小时候他把裴泓带回侯府后,十分珍惜这个小玩伴,每天都黏在裴泓身边,跟裴泓同吃同住。   裴泓是那时候发现他颈间印记的吧。   若是裴泓长大之后,从老皇帝、抑或老皇帝身边的人那里,听说了蛊毒的事,又发觉了钟思渡这个真世子的存在,从而发觉他的身份……就很合理了。   老皇帝当年那么“宠爱”先太子,安王又与先太子相处过,对先太子和先太子之后有忌惮,想直接解决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就像老皇帝对康文太子念念不忘,祸及身边与后代一般,与老皇帝那么相似的人,见过先太子,又怎么能容忍任何一丝的可能。   钟思渡那时刚回来,痛恨他,想要除掉他很正常。   那景王呢?   沁心园那天,在他背后推了一把的手,究竟是景王还是安王,抑或钟思渡?   宫乱那晚,安王在钟宴笙和萧弄面前说的话,必然是虚虚实实,七分真三分假的,若是全是假话,骗不过他们的。   现在回忆一下,安王被德王母子俩虐待是真,没有派刺客是真,囚澜先生一事是假,乌香一事真假难论。   所以春风谷刺杀他和萧弄的最后一支刺客,是景王派的。   还有沁心园、雁南山,次次都是想要他的命。   钟宴笙胃里翻腾得厉害,捂着小腹,额上浮起一片薄薄的冷汗,濡湿了低垂的长睫,眼眶微微发红,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他真的、真的很难过。   要是哥哥在他身边就好了。   萧弄一定会抱着他安抚他,告诉他谁敢欺负他就杀了谁。   萧闻澜正六神无主,见到他这样,吓得赶忙端茶倒水递帕子:“小殿下、小殿下,你还好吗?”   钟宴笙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趴到桌上:“还剩口气呢萧二少。”   萧闻澜也跟着趴到桌上,一脸愁容:“这可怎么办啊,景王和安王是一伙的。”   他想到中午听到安王说的“禁脔”等话,再看看对面的少年惨白的脸色,哽了一下,没把那些话说给钟宴笙听,只道:“还好他们看起来有什么矛盾的样子,联盟并不牢固,不然京城明天就失陷了……”   钟宴笙垂着眼睫毛,听他絮絮叨叨,突然不解问:“景王和安王为什么会牵扯到一起?”   景王看着就不是甘居人下的,安王隐忍多年更不可能,这俩人现在合作,到最后不还是会打作一团吗?   萧闻澜愣愣地道:“安王……啊,那是安王吗?他从前太没有存在感了,我都忘记他长什么样了……我记得安王好像跟景王说了声‘别忘了你是个什么东西’……”   钟宴笙眨眨眼睛,不由想起了宫乱那晚,安王最后离开前,那句意味深长的“八弟出生之时,被疑血脉不纯”。   现在想来,安王应当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个。   当年京城大旱,不止是刚出生的裴泓被送出宫,连景王的母妃也被迫去了千音寺苦修。   裴泓从不提及自己的母妃,以至于钟宴笙总是忘记他的母妃仍然在寺庙里清修着。   如果景王血脉不纯,那后果……是很可怕的,包括他和他的母妃,没有人逃得掉,更何况他还是老皇帝看中的人。   但这也只是一个猜测而已,裴泓已经在钟宴笙这里丧失了信任,安王更是一开始就没几分信任的。   萧闻澜看钟宴笙兀自沉思着,伸手戳了戳他的小臂,苦着脸道:“小殿下,你别学我哥想什么都闷在心里啊,求你陪我说两句吧,我都快吓死了,现在也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明早迎接咱们俩的会不会是两杯鸩酒啊……”   钟宴笙摇摇头,认真地给搞不清楚局势的萧闻澜解释:“不会,哪怕他们攻下了京城,若是哥哥回来,他们也很难守住,所以他们会留下我们,威胁哥哥。”   钟宴笙也是被钟思渡提醒之后,才满背冷汗地惊觉,叛军迟迟没有发动总攻,景王进了京后也迟迟没有动作,是有原因的。   他们忌惮着萧弄手中的兵权,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拿下京城。   钟思渡第一句“人在一方天地”的囚,也是在提醒他,整个京城在叛军和景王亲兵的围拢下,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   他和萧闻澜,两个与萧弄关系最密切的人,都被囚禁在了京城。   京城被围困了这么多日,萧弄在草原深处,消息滞后,不过也应当已经收到信报了。   可京中的情况传不出去。   若是萧弄现在带着黑甲军赶回来,他在明,景王安王在暗,被掌握着动向,极容易吃亏。   而且还有他和萧闻澜做要挟。   钟宴笙本来是想跟景王再多周旋一段时日,不要撕破脸皮,尽量拖延时间的。   可惜还是在今日撕破脸皮了。   裴泓是故意的。   萧闻澜跟他那么熟,他哪会看不出来萧闻澜是真的醉了还是装醉的。   “啊?威胁我哥?”   萧闻澜听到钟宴笙的话,愈发惴惴不安起来:“那怎么办?我、我不能再拖我哥的后腿了,要不我找根房梁吊死吧。”   钟宴笙好几日的坏心情都被萧闻澜冲淡了,由衷赞叹道:“萧二少,你可真是太出息了。”   萧闻澜惭愧地低下头,情绪大起大落之后,乏意逐渐涌上来,嘟嘟囔囔:“我好歹也是萧家的人……”   “放心。”钟宴笙隔了很久,眼神坚定,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我不会让你吊死的。”   没有人清楚钟宴笙身边的暗卫有几个,发现信鸽都死掉的那天,他把身边的暗卫遣散出去了一部分,加快搜寻宫里的地下密道。   还需要密道的地图。   地图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老皇帝手上,万一被老皇帝交给了景王就麻烦了。   现在兰清殿外被人围着,钟宴笙估摸着自己是没机会去逼老皇帝交出地图的,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一晚过去后,外头果然没有送两杯鸩酒来,而是规规矩矩地送来了饭食。   一看菜色,钟宴笙就认出了,是裴泓带他去过的那家姑苏酒楼的招牌。   “……”   钟宴笙拧起眉尖,很不理解裴泓的意图。   明明那么多次都想杀了他,为什么又频频反悔,为什么总是在他面前笑眯眯地自称“景王哥哥”,做这些多余的事。   他满腔疑惑,很想当面质问裴泓,可是裴泓却不知道是躲着他还是怎么,一连好几日都没有露面。   钟宴笙和萧闻澜被困在兰清殿里出不去,也没什么胃口,饿得厉害了才会吃两口。   于是每日送到兰清殿的饭菜愈发精致,都是他从前喜欢的。   钟宴笙原本心里是疑惑和难过居多,这回是有点生气了。   将他困在宫里,拿捏着他,又这样假意对他好做什么,将他当做笼中的鸟儿对待吗?   但是裴泓始终没有露面。   第四日时,一个意料之中的人先出现了。   安王带着人跨进了兰清殿,眉宇间褪去了以往低调沉默的平凡,颇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志得意满,望见钟宴笙,朝他一抬手:“侄儿,请罢。”   见到是安王来了,钟宴笙心里猛地跳了几下,有些不安起来。   可是萧闻澜比他还要不安,他只能尽力维持平静的神色,示意萧闻澜别担心,便低着头跟着安王跨出了兰清殿。   安王是不会杀他的,这一点钟宴笙很清楚。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大概是如今境况不同,安王不再掩饰,眼神锐利,精光四射,十分感怀:“上次见面,本王还是被黑甲卫挟持过去的。”   钟宴笙抿抿唇:“我不明白,你都鞭尸德王了,为什么德王余孽还会愿意与你合作?”   他眉目漂亮柔软,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因为这几日吃住都不安稳,又瘦了一些,脸上透出股病色,嗓音也沙沙软软的,毫无威胁和心机的样子。   志骄意满者,面对这样的败家,自然不会吝啬回答,安王负着手,微微一笑:“德王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他手底下的人,又会是什么聪明的货色。”   安王唯唯诺诺地跟在德王身边多年,非常清楚他的手下有哪些人,带走德王的尸体后,让人往德王余孽那边传的信息截然相反。   德王余孽收到的消息是,钟宴笙和萧弄不肯放德王尸骨,要将他挫骨扬灰,是安王忍辱负重,为了保全全尸,不得不做戏用马车拖走了德王的尸首。   分明是安王夜夜愤恨鞭尸泄愤,落到德王余孽那边的消息又成了“萧弄派人盯守安王,安王不得已为之”。   钟宴笙都愣住了,完全没想到安王还能这么颠倒黑白,呆呆地张了张嘴,感到几分荒诞的好笑。   安王一边鞭尸德王,一边得到了德王余孽的支持。   以德王那个暴脾气,要是知道了,恐怕会气得诈尸,生生掐死安王。   说话间,钟宴笙才发现,安王是把他带来了养心殿。   他心里生出奇异的预感:“陛下醒了?”   安王没有回答,跨进了老皇帝的寝房里。   虽然宫里轮到安王和景王掌权了,不过他们两人似乎跟老皇帝也没什么父子情深的表现,养心殿仍然只有田喜一个人,老皇帝身上还是溃烂着在发臭。   钟宴笙跟老皇帝灰蒙蒙的眼睛一对上,就见到老皇帝闷闷咳了几声,露出了个奇异的笑容,话音含糊着开口:“朕,说过,你会是朕,最适合的陪葬品……”   钟宴笙被他看得心里一毛,忍不住退了一步,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日不见的裴泓大步流星跨进来,扫了眼安然无恙的钟宴笙,似乎松了口气,摇摇扇子,笑意不达眼底:“四哥,你不打招呼把人带走,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安王预料到了裴泓回来,听到他这番话,讽刺地笑了下,没有说话,转头望向老皇帝,眉宇之间的自信愈盛:“父皇,储君之位多年未定,如今该定下了吧。“   听到这么一声,钟宴笙才明白安王把他带过来的意思。   他父亲是先太子,他和父亲在安王眼里恐怕都是眼中钉,安王自然要在他面前,刻意把有资格坐上的人都叫过来,让老皇帝定下储君。   他自信满满,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已经达到了老皇帝心目中继承人的标准。   多年伏低做小,隐忍做戏,如今一朝得势,安王兴奋不已,眉目间的气焰已经烧得要赶上之前的德王了。   甚至更甚。   裴泓闻言只是眯了下眼,没有开口,抬步走到钟宴笙身边。   钟宴笙默不作声往旁边挪了挪。   裴泓又往他身边凑了凑。   钟宴笙又往边上挪了挪。   裴泓静默了一下,不再试着靠近钟宴笙。   田喜低垂着脑袋立在床畔,屋里一时静默,老皇帝阴沉的视线从钟宴笙身上转到安王身上,又缓缓望向裴泓。   安王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储君,自然是,该立了。”   老皇帝的嗓音里带着沉重的喘息与闷咳,每一个字都很费力:“传,朕口谕,朕百年后……”   哪怕如今老皇帝已经没什么话语权了,但他到底还是皇帝,若是他正式立下传位诏书,盖上印玺,那其他人都会落个得位不正的名头。   钟宴笙听着老皇帝艰难的话音,心莫名其妙悬了起来,安王的呼吸也越来越重,死死盯着老皇帝。   “立,景王裴泓……”   安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打断了老皇帝:“陛下,您想清楚,立谁?”   老皇帝的声音虽然艰涩,但语调毫无波澜,继续道:“景王,若要登基,需得让皇太孙,为朕殉葬。”   钟宴笙猛地攥紧了袖中的小匕首,错愕地望向裴泓。   暴怒过后,安王突然笑出了声:“哈,德王是障眼法,本王也是障眼法?你……陛下,你可真喜欢你的小儿子啊!”   老皇帝一派悠如平和,露出个从前一般的慈爱笑容,只是显露在他如今干瘦抽搐的脸上,让人心底发寒。   安王皮笑肉不笑了两声,倏地冷了脸色:“老东西,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还是尊贵的皇帝陛下吗?要不要本王告诉你,你看中的人是什么东西?”   裴泓脸色漠然地合起扇子,神态与前些日子喝醉后几乎一模一样,没有要阻止安王开口的意思。   老皇帝嘴角的笑意逐渐褪下,似乎意识到了不对。   “你也不想想,你多大岁数,本王的好八弟又是多大岁数?”安王已经彻底失去了从前低调的样子,每一句话都带着深深的恶意,“你哪来的能力下崽?宫妃寂寞得很啊。”   老皇帝灰蒙的眼底逐渐漫上了血丝,猛地看向了裴泓。   安王边说边冷笑:“你以为当年那个道士,为什么劝你将八皇子送出宫,又让你把丽嫔送去吃斋念佛?自然怕你发现,诛他九族!”   “你猜你为何没查出来?自然是因为你的好奴才田喜,收了丽嫔的好处,伙同那个江湖术士瞒天过海,用尽了戏法,消除了你的怀疑啊。”   “还有那折磨了你许久的乌香,你以为最初是谁给你献上的?当然是你的好儿子!”   他每说一句,老皇帝的脸色就红一分,枯瘦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抬起来,指着裴泓,喉间发出了古怪的嗬嗬声,眼睛仿佛要从深陷的眼窝里瞪出来。   景王面色淡淡的,一句话也没有,平静地回视老皇帝。   “您当年怀疑大哥不是您的亲子,没想到,您寄予厚望的小儿子才不是啊。”   安王的语气陡然一转,露出森然笑意,低下身来:“本王可以原谅您老糊涂,父皇,该立谁为储,您应当心里有数了吧?”   老皇帝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安王。   他这辈子,逼死了自己的发妻与大儿子,远嫁了三女儿,又将五儿子生生逼疯,效仿大哥宫乱。   如今才得知田喜早就背叛过他,小儿子并非亲生,亲孙子揣着手站得远远的看着他,四儿子还丧失了以往的诚惶诚恐恭敬之态,步步紧逼。   老皇帝喉间的声音愈发粗沉,终于禁不住一开口,喉间带着痰的血喷出来,溅了安王一脸,眼睛涣散起来,却仍死死瞪着眼前的人。   安王叽叽咕咕的话音倏然一止。   田喜愣了一下,冲上前一探老皇帝的鼻息,半晌,放下手指,老太监的冷汗一阵一阵地冒出来,尖细的嗓音发着抖:“陛下、陛下宾天了!”   钟宴笙歪着脑袋往那边看了一眼,又被裴泓抬手挡住视线:“……别看。”   钟宴笙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景王可能以为,他看到这些会害怕,其实他一点也不害怕,他胆子可大了。   只是没想到最后老皇帝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安王和景王活生生气死的。   活该。   作者有话说:   喜讯(?)老皇帝死啦!   宝宝有一个看似反派实则正派的老公哥哥,外加两个真·反派哥哥( 第九十六章   只是一小会儿, 连续发生的事太多了,钟宴笙刚从老皇帝的死里抽回神,脑子里把安王方才激怒老皇帝的那些话在脑子里转了几圈, 呆呆地望向裴泓。   所以, 他的猜测居然是真的, 景王不是皇室血脉。   万一此事暴露出去,从宗室到朝臣, 都不会放过景王和他母妃的。   安王许是从田喜这里得知了此事,以此做要挟?   裴泓避开了钟宴笙的视线,没有看他, 无所谓般摆弄着手里的檀木扇。   田喜发颤的尖细嗓音落入耳, 急怒攻心的安王冷静了点, 掏出帕子面无表情擦了擦脸, 吐出几个字:“来人,将玉玺拿过来。”   老皇帝的口谕没有说完,在场的也只有他们几人, 没有顾命大臣在侧,自然是不作数的。   但若是有传国玉玺和田喜这个曾经的掌印太监在,伪造传位诏书也不是不行。   寝房里一片死寂, 除了脸色难喻的田喜外,老皇帝的死没有惹起谁的伤心。   看得出来, 安王着急想要赶紧把一切确定下来。   钟宴笙眨了下眼,敏锐地在安王身上看到了德王的影子。   安王笼罩在德王的阴影里三十多年, 遭受无数虐待侮辱谩骂, 恨德王恨到了骨子里, 结果德王一死, 压在头顶的老皇帝一倒, 他身上压抑多年的气性爆发出来,竟与他痛恨蔑视的德王相似极了。   到这会儿,钟宴笙才看出来,这位曾经唯唯诺诺的安王殿下,跟德王原来当真是兄弟。   钟宴笙和萧闻澜被软禁后,藏在书房里的玉玺自然也落到了安王和景王手里,今日安王特地趁着老皇帝醒了过来,想要确立储君,自然也让人带上了玉玺。   传国玉玺意义非凡,哪怕没有老皇帝的遗诏,有此信物也能名正言顺。   底下人躬身将装着玉玺的檀木盒送上来,安王接过来,取出玉玺,刚想开口说话,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微变,将玉玺翻过来一看。   上面刻的不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而是四个大字“贼子敢尔”。   玉玺太过贵重,前两日把钟宴笙囚住之后,确认了玉玺所在,就没人动过。   檀木盒砰地落地,安王沉沉的视线飞扫过来,先是在钟宴笙身上一点,把那几个字露出来,寒声问:“这是什么?”   钟宴笙无辜地睁大了眼,露出一脸震撼的表情,吃惊不已:“你、你把玉玺弄丢了?”   他看起来胆子小小的,不会撒谎,惊讶的表情也太真诚了。   安王皱起眉,钟宴笙在景王暴露之前又不知道情况,还一直被盯着,哪能换出玉玺,现在又被囚困住了,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   那道目光旋即落到裴泓身上,冷声质问:“玉玺呢?”   裴泓的表情看起来比钟宴笙还错愕。   他扇子都忘了摇了,上前两步,仔细打量了下那四个大字,噗地笑出来,随即在安王越来越冰寒的视线里,笑容一敛:“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玉玺这几日就放在大殿之上,我们的人各自看守,我可没机会碰,你不会是把玉玺藏起来,演得这出戏给人看吧。”   安王略显阴鸷的视线又落回钟宴笙身上,眼带杀气。   裴泓扇子啪地展开,挡住钟宴笙,笑容一敛:“老四,小笙的人都被我关押起来了,这些日子他都在兰清殿里待着,你在想什么。”   安王眼底是深浓的怀疑,语气怪异:“你当真把他的人都关起来了?你舍得严加看守着他?”   钟宴笙略微不适地后退了步,对他的语气很不舒服。   裴泓淡淡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   “有数?”安王话音里多了几分讥嘲,目光再次盯向了钟宴笙,“若你心里当真有数,还会有这么多麻烦吗。”   钟宴笙被他盯得一毛,心里怦怦跳着,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想到他方才那个带着杀气的眼神,汗毛竖起。   安王也知道他和萧弄身上的蛊毒牵连,杀了他的话,萧弄也会死。   难怪在得知他的身份后,他们一次次想杀了他。   一开始或许是景王犹豫,后来钟宴笙身边又有了萧弄、有了卫绫等人,再难以下手。   ……好在蛊毒已经解了。   钟宴笙悄悄在心里想,就算他死了,萧弄也不会受伤的。   不过看眼下的局面,想要挟持他威胁萧弄似乎的是裴泓的意思,安王更倾向于杀了他,顺道解决萧弄。   安王和景王应当是互相掣肘的,否则安王早就杀了他了,安王知道景王血脉不纯,那景王是怎么牵制安王的?   钟宴笙拼命转动脑袋,视线不经意扫过安王手上眼熟的扳指。   裴泓嘴角还是带着笑的,语气却沉了沉:“老四,别得罪我,若是我撤了兵,都不用萧弄回来,你猜德王手下那群人能不能手撕了你?”   安王话音滞住。   钟宴笙艰难地辨认了会儿,也终于认出了那个和田扳指在哪儿见过。   这东西,原本是在德王手上的,象征着德王的权势,也是一种信物。   结合方才过来时,安王态度轻飘说的话,钟宴笙恍悟。   安王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为了足够低调,手上八成也没几个兵,叛军说不定一半以上的人数,都是靠的收拢德王势力。   若是被景王揭发出去,叛军军心必然大乱。   钟宴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衣服都要比别人多穿几层,现在又被囚困在深宫之中,手下无人可用,以至于安王毫不在乎地将这件事说给了他听。   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钟宴笙细细回味了下安王说那番话时的姿态,那般志骄意满,仿佛不止是在对他说。   说不定还透过了他,在对曾经压在头顶的他父亲说的。   在对某个出现在生命中的耀眼存在的执着上,安王与老皇帝也不愧是亲父子。   安王和景王沉默对峙了片刻,钟宴笙无聊地绞起了手指,朝外面看去。   漠北那边形势如何,哥哥接到消息,回来了吗?   他正发着愣,安王敛去杀气,冷声道:“秘密搜查,务必寻回玉玺。”   屋外的人都是一激灵,立刻领命下去。   安王眼神里犹带着浓浓怀疑,望了眼钟宴笙,一挥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安王一走,屋里就只剩三人,田喜回身朝着钟宴笙行了一礼:“小殿下,还望您莫怪罪奴婢。”   钟宴笙轻声道:“公公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不必多言,不过我有些想问公公的话——你知道我身上与定王殿下身上的东西?”   田喜跟在老皇帝身边几十年,是最了解老皇帝那些阴私的人了。   老太监低着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当年种进您身上的蛊,还有……给定王殿下的蛊,都是奴婢奉命亲自端过去的。”   片刻之后,出乎裴泓和田喜的意料,钟宴笙没有生气,表情甚至很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晓了,多谢。”   难怪景王和安王知道蛊毒一事,果然是田喜透露的。   他这般态度,田喜反而怔了一下,钟宴笙不等他反应,又问:“景王能将乌香丸送到这老东西手上,是不是你帮了忙?”   老皇帝还死不瞑目地瞪着眼,不知道是在看田喜还是在看裴泓。   这小殿下问话还是那么叫人心里打突,田喜微微打了个哆嗦,埋下头道:“是。”   “当年你为何要帮丽嫔隐瞒?”   田喜长长叹道:“因为当年那犯下大罪的道人……是奴婢的干儿子。”   钟宴笙盯着慈眉善目的老太监看了半晌,没有回话,转身离开了寝殿。   田喜似是忍受不了了,弯下腰,将老皇帝的眼睛合上。   裴泓也终于开了口,语气淡淡的:“多事之秋,玉玺下落不明,陛下死得不是时候,先秘不发丧罢。”   离开这么一会儿,萧闻澜估计要担心死了,钟宴笙真怕他会很有骨气地找根横梁吊死,想快点回兰清殿。   走了几步,就感觉到身后跟来的脚步。   他走得快,那道脚步就快,他走得慢,那道脚步就慢。   钟宴笙一下子火了,含怒停下步子转过头,他生得好看,含了怒气,容色愈发明艳照人,裴泓跟着停下来,望着他笑了笑:“我从前犯浑时,小笙也没对我这么生气过。”   钟宴笙面色绷着:“景王殿下,你我现在是敌人,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裴泓笑意一滞,一向潇洒晃着的扇子也捏在了手心里。   钟宴笙直视着他,目光明亮得有些锐利,薄红的唇却是柔软的,廊外的阳光洒进来,在他身上镀了淡淡的金边,漂亮美好得像个小神仙。   他觉得他在划清界限,裴泓盯着他,眼神却似微微变了,忽然弯身靠过来,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小笙,为什么要这么戒备我?我没有伤害你和你的人,也没有对萧闻澜下手。这些日子你太累了,现在什么都不用烦心,不是很好吗?你从前明明那么怕麻烦,喜欢安静待着不动。”   钟宴笙刚想说那是从前,就察觉到了不对。   裴泓离他越来越近了。   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不知何时暗沉下来,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带着点点眼藏不住的痴迷。   “把玉玺的下落告诉景王哥哥,待解决了老四那个麻烦,景王哥哥为你重修一间宫殿好不好?”   他的语气那么温柔,却让钟宴笙感到毛骨悚然,睁大了眼,在他快要凑上他的唇瓣时,咬牙一抬手,狠狠扇过去。   “啪”地清脆一声,裴泓怔了一下。   钟宴笙吓得转身一路小跑开,躲到柱子后,长睫不住发颤,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瞪着他,像山林间受惊的小鹿。   那么漂亮又遥不可及。   裴泓半晌才回过神,不怒反笑:“小笙的力气变大了。”   钟宴笙心口还狂跳着,额头都冒出了细汗,紧张地抓紧了萧弄送他的小匕首。   好在裴泓没有要报复的意思,也没有靠过来,只是捂着火辣辣发疼的脸摸了摸,低低幽幽问:“萧弄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小笙,我从前对你不好吗?”   钟宴笙抿抿唇,对他的这个问题,还是给予了回答:“因为我喜欢哥哥。”   所以萧弄揉他、啃他、亲他,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听到钟宴笙的回答,裴泓弯着的唇彻底变得平直,那张往日温和俊美的面容看起来冰冷得有些渗人,语调却还是柔和的:“小笙喜欢他?”   钟宴笙感觉他看起来危险极了,但还是鼓起勇气,点了点脑袋。   “小笙只是年纪还小,不懂什么是喜欢。”裴泓似乎说服了自己,慢慢重新露出笑,“景王哥哥以后会教你的。”   钟宴笙一阵毛骨悚然,又觉得说不出的难过:“……景王殿下,你为什么变成这样,还是你本来就是这样?”   裴泓盯着钟宴笙又看了会儿,慢慢道:“小笙,你知道当年我被你带回去待了三日,又被带离淮安侯府后,回到那个人人厌憎的别院里后,是什么心情吗?”   钟宴笙看他的确没有靠过来的意思,谨慎摇头。   “那些年我很恨你。”   钟宴笙愣住,眼眶无知无觉的红了:“什么?”   裴泓望着他发红的眼眶,语气平淡无波:“恨你为什么要出现,从冰天雪地里带走我,将你的狐裘披在我身上,把所有珍藏的东西兴冲冲地捧给我,舍不得吃的东西巴巴地分给我,说要和我当最好的朋友。”   被钟宴笙带回去的那三日,是他十几年来最幸福的三日。   可是那幸福太短暂了,短短三日,支撑了他两年、三年……十年。   于是变成了恨。   恨钟宴笙带走他,又不停留在他身边。   有时裴泓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分感情更多了。   钟宴笙感觉他莫名其妙无理取闹,蹙着眉尖,不解又生气:“难道要我当年眼睁睁看着你冻死在雪地里吗,我把你带回去是做错了吗?”   “……或许是吧。”   裴泓别开眼,不再追问钟宴笙玉玺的事:“送小笙回去休息。”   钟宴笙是真的很生气了,也不想再多问,跟着裴泓的亲卫离开了养心殿。   刚回到兰清殿,急得上蹿下跳快变猴儿的萧闻澜立刻一个快步冲过来:“小殿下,你没事吧?”   钟宴笙心情很差,朝他摇摇头,萧闻澜跟着他往屋里走,看起来惊魂未定:“方才来了两队人,把兰清殿上上下下、掘地三尺地搜了个遍,是怎么了吗?”   钟宴笙的嘴角这才浅浅弯了弯,小声说:“玉玺不见了。”   好好的,玉玺怎么会不见呢?   因为在被围困的那夜,他让卫绫出城时,替换了个假的玉玺,真的让卫绫带走了。   钟宴笙当然知道玉玺有多重要。   虽然经历过了景王的背叛,但卫绫是他父亲最信任的人,钟宴笙还是愿意把这份信任交托给卫绫。   一个人若是连信任也不能给予他人,终生活在猜疑之中,必定会如老皇帝那般众叛亲离。   萧闻澜震惊不已:“啥?玉玺不见了?”   钟宴笙又接着道:“陛下驾崩了。”   萧闻澜差点跪倒:“啥?陛下驾崩了?!”   钟宴笙怜爱地垫起脚,拍拍他的脑袋:“没事儿,玩去吧。”   玉玺不见了,要是一直找不到,安王失去耐性,肯定会动手。   必须尽快找到宫里的密道图。   先前景王伪装无害待在宫里时,的确摸清了钟宴笙身边,从先太子那儿继承来的暗卫有多少人。   但其实钟宴笙身边还有另外几个暗卫,从来不露痕迹,来无影去无踪。   是萧弄派来跟着他的人。   这些暗卫比卫绫他们活泼,从前要是听到什么声音,时不时就会偷偷从窗外冒出一排脑袋,八卦地看看他在干什么。   钟宴笙跟他们很熟,出于卫绫的提醒和担忧,他这些日子都没有把他们叫出来过,只让他们暗暗搜查密道图的下落,没有吩咐禁止露面。   可能都要把他们憋坏了。   钟宴笙靠在窗边的榻上,取出萧弄送他的陶埙,有些生疏地吹了两下,断断续续的埙声响起,窗外传来了一声短促的鸟鸣。   钟宴笙的心安了三分。   老皇帝心目里的继承人既然是景王,那密道图应该也交给了景王。   景王是不可能让他看到密道图的。   所以他让暗卫去找了一个人帮忙查密道图的下落。   但愿那个人值得信任。   因为真正的玉玺失踪,宫里的气氛愈发紧张了,之后两日,安王都派了人来兰清殿搜查,威逼利诱询问玉玺下落。   不过因为安王暂时还遵守约定,没有对钟宴笙做什么,裴泓便也没有阻止。   把玉玺藏起来对俩人都没好处,安王冷静下来后,知道只有可能是被钟宴笙藏起来了。   第四日的时候,安王又来了一趟。   钟宴笙看得出,安王越来越按捺不住了,他已经忍了三十多年,以为父皇看好的是自己,好不容易翻身证明了能力,父皇的口谕里却不是自己,到手的玉玺还丢了,他哪还忍得住?   钟宴笙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歪歪脑袋:“我真的不知道,玉玺明明是你们保管的呀。”   安王阴沉地望着他,冷不丁道:“侄儿,你可能不知道,漠北接连大捷,敖汉部落已经吞并了阿鲁科部落。”   钟宴笙眼睛顿时亮晶晶的。   他就知道,哥哥所向披靡。   安王被他莫名其妙亮起来的眼睛弄得一噎,才继续阴沉沉道:“定王快班师回朝了,本王没有兴致跟你和景王玩什么游戏,明晚再不交出玉玺。”   他突然望向旁边的萧闻澜,眼底流露出嫌弃不屑:“本王就要请萧二少受剥皮揎草之刑了。”   剥皮揎草,便是将人皮完整剥下来,往里面填充稻草的刑法。   萧闻澜:“……”   萧闻澜瞬间脸色惨白,四肢发软发凉,战战兢兢地抱着钟宴笙细瘦的胳膊壮胆,窝窝囊囊地放狠话:“我、我会变成厉鬼,来、来找你的……”   安王嗤笑了声,旋身离开。   安王走了不久,裴泓也来了,却不是像安王那样厉色逼问玉玺下落,他看钟宴笙的眼神十分奇妙:“小笙,方才安王又过来了吗?”   钟宴笙没理他。   裴泓也不在意,摇摇扇子笑道:“小笙比我想的厉害,昨晚城外的叛军里,突然散播出关于安王德王的流言,引起不小的骚乱,安王好不容易镇压下去,以为是我做的,今早拎着刀子来找我,我背了好大一口黑锅啊。”   他倒是神色如常,前几日说的话都忘了一般,语调似叹似笑,跟以往一模一样。   钟宴笙往后缩了缩:“那是你们的事。”   裴泓声音温和:“可是小笙,大势所趋,你用这些小手段没有用的,萧弄赶不回来。”   钟宴笙抿抿唇,在心里反驳。   他这么努力地拖延时间了,萧弄一定能赶回来的。   哥哥可是定王殿下。   “明晚是最后的期限了。”   裴泓伸手过来,似乎想摸摸钟宴笙的头发,却被他躲过去了,手指一僵后,转为敲了下萧闻澜的脑袋。   萧闻澜敢怒不敢言。   “安王要动你,我能护着你,可安王要动萧闻澜的话,我护不住。”   裴泓收回手,耐心地劝他:“就算是为了萧二少,把玉玺交出来吧。”   钟宴笙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松口:“玉玺本来就一直在那个盒子里,是你们把它弄丢了,你们就算把萧二少做成稻草人,我也不知道。”   萧闻澜浑身抖了下,脸色虚浮惨白地望向天,眼底含泪。   要不,等会儿他还是先找根横梁吊死吧。   裴泓仿佛是又重新认识了一遍钟宴笙,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道:“小笙,我以前觉得你很乖。”   钟宴笙看起来的确乖乖的,没什么脾气、很好欺负的样子。   可是那天他打在裴泓脸上的耳光却很响亮。   “萧闻澜你都不在意,但淮安侯和侯夫人呢?”   钟宴笙的脸色瞬间变了,望着裴泓的眼神流露出了此前未有过的仇恨。   “我会让淮安侯府的人来和你谈一谈。”   裴泓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顿了顿,才说下去:“我也不想伤害他们,小笙,听话。”   等裴泓离开的时候,钟宴笙的脸色还是很难看的。   萧闻澜宽慰钟宴笙,拍拍胸脯:“我哥肯定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大不了明儿本少英勇就义,先做几日稻草人,稳他们一下……”   钟宴笙哭笑不得:“不用你当稻草人,也不用你吊死啦!”   钟宴笙和萧闻澜在屋里待了会儿,裴泓说的“淮安侯府的人”就出现了。   是钟思渡。   见到钟思渡,钟宴笙的心情复杂极了:“所以当初找上你,告诉你你的身份的人,果然是景王吗?”   钟思渡看上去又憔悴了不少,跨进屋里,“嗯”了一声。   钟宴笙沉默了下:“囚澜先生,你听令景王,冒险在德王身边做幕僚时,就没有考虑过父亲母亲吗?还是说,你不仅恨着我,连父亲母亲也恨?”   钟思渡已经维持不住素日的温文尔雅贵公子模样了,疲惫地揉了下太阳穴:“我当时,已经不得不听他命令了。”   若不是因着钟宴笙,跟着景王,成就大业,成为从龙之臣,是钟思渡一开始的想法。   然后他后悔了。   可是贼船上到半途,哪有想下就能下的道理。   从一开始,他就成了景王捏在手上的棋子。   钟宴笙轻轻道:“所以,你没有把求援信发去太原。”   外面都是监听的安王景王的亲卫,钟思渡看看钟宴笙,突然低头在指尖一咬,看得萧闻澜嘶了下。   钟思渡眉毛都没抖一下,站在桌边,一边迅速地画起线条,一边语气毫无波澜地道:“你回京当日,来淮安侯府找我时,景王的人就在屋外听着。无论你相不相信,我当时的确是想帮你的。”   钟宴笙盯着桌上逐渐用血画出的错综复杂的线条,心口怦怦乱跳起来,萧闻澜更是捂着嘴没敢出声。   指尖的血不再溢出了,钟思渡就又咬了一口,看得萧闻澜痛苦地闭上了眼。   钟宴笙:“可你还是认了景王作主。”   “……景王比你聪明。”   钟思渡画完最后一笔,又在旁边写了几个字,语气冷冷淡淡的:“我很讨厌你这样的蠢货,一点也不想当你的哥哥。”   钟宴笙盯着他看了半晌,“啪”地也给了他一巴掌。   被他打了一下,钟思渡却仿佛赎罪成功了般,微微吐出口气,很平静地摸了摸脸:“你也不想连累父亲母亲,那就交出景王和安王想要的东西吧。”   话毕,钟思渡指尖带着淡淡血腥气,在钟宴笙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按了下。   钟宴笙的头发蓬松,看上去就很柔软,他想摸很久了。   轻促地摸了一下后,他便转身离开了屋子。   俩人关系不好很正常,屋外的人见到钟思渡顶着巴掌印走出来,再想想前两天景王脸上的巴掌印,脸色均古怪了一下。   钟宴笙没有浪费钟思渡的心血,一点一点将简化了许多、却仍是错综复杂的线路记下,看到最后时,是几个字。   “定王携太原援兵至。”   萧闻澜就看懂了这几个字,兴奋地简直要叫出来了,钟宴笙眼疾手快往他嘴里塞了半个冷馒头,才把他的嘴堵住。   虽然他也很高兴。   他反反复复看了会儿那几个字,心里涌出了莫大的喜悦和希望。   哥哥果然发现京城的局势不对,赶过来了。   可是不久前安王才来说,漠北大捷……看安王那个样子,也不像知道萧弄赶回来了。   看来萧弄是找了个替身,避免暴露行踪,只带着一些人赶了回来。   钟思渡最后还是将求援信发给外祖父了,想必是援军过来的路上,遇到了绕道而行的萧弄,钟思渡是景王的人,又那么聪明,能收到京外的消息也不奇怪。   萧弄暗中回来,应当是忌惮他跟萧闻澜还在景王和安王手上,投鼠忌器。   在他和萧闻澜都还在景王安王手上时,萧弄不敢动手。   萧弄应该在京郊附近了,他的人虽然没办法把消息递出太远,但递到城外还是可以的,尤其萧弄的暗卫,很擅长用特殊的办法与萧弄联系上。   今晚就能行动了。   钟宴笙朝着萧闻澜做了个口型:“今晚不要睡,我们三更就走。”   萧闻澜回以:“啊?”   钟宴笙决定还是不跟萧闻澜说了。   他擅长作画,对图画的记忆力也比常人厉害,又看了一遍桌上的地图后,掏出帕子一点点擦去。   冬日的夜色降临得很早,逐渐深浓,夜里又下了雪,雪花嗒嗒落在地上,衬得夜色愈发静谧。   钟宴笙晚上没敢吃东西,也没让萧闻澜吃,萧闻澜饿着肚子,在榻上翻来覆去没睡着,将近三更时刚有睡意,就听到床那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钟宴笙走到他身边,轻轻推了推他。   暗卫一会儿会暂时引开外面的守卫,他和萧闻澜该走了。   找了许久的暗道入口,原来就在养心殿与明晖殿之间,离这边不远。   萧闻澜大气不敢出的,跟着钟宴笙起了身。   俩人刚从兰清殿溜出去不久,发现自己被调开的亲卫就赶了回来,但还没等他们查看钟宴笙和萧闻澜的下落,兰清殿倏地就烧起了大火。   是萧弄的暗卫做的,隔着老远钟宴笙都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吼声。   盔甲碰撞的声音和杂乱的脚步声都在朝着走水的地方去,钟宴笙拉着萧闻澜朝着暗道的方向跑。   大概是跟萧弄混久了,他连体力都有了些长足的进步,跑了一小会儿居然没累得气喘吁吁跑不动。   就在俩人刚找到地道入口时,一片火把的火光照射而来,一群骑兵骑着快马而至,当先的人身长玉立,俊美的侧容在火光下脸色不明,声音头一次散发出冷意:“小笙,过来。”   钟宴笙完全没料到裴泓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追过来了,懵了一瞬之后,用力推了一把傻住的萧闻澜:“快走!”   作者有话说:   一人一巴掌,MVP迢迢! 第九十七章   平静了多日的宫城, 在这一晚陡然混乱起来,宫中四处点火,烈烈熊焰照彻长夜, 融化冰雪, 四处都是兵士奔走时盔甲混乱碰撞的声音。   不止是宫里, 整个京城内外都乱了起来。   昨晚流传在叛军内部的流言并没有得到有效的遏制,反而越发压不住了。   先前闹了一通, 安王镇压下去了,没想到有一小撮人是德王的死忠,假意被安抚住, 晚上又窜了出来, 在叛军大营里闹起来, 还把他们拿来做盾牌的百姓给放跑了!   安王本来就因玉玺的事心烦着, 接到急报,沉着脸赶到永定门,站在城楼之上, 看着下面的混乱喧杂,缓缓抚摸着拇指上的扳指,太阳穴突突直跳, 眼底一片沉怒。   景王这个小人!   安王的近卫按着刀,脸色也不甚好看:“王爷, 此事绝对是景王在捣鬼,昨晚的安抚之策不管用, 您看……该如何处置?”   安王负着手, 缓缓道:“本王没时间与他们周旋, 死人才不会闹事。”   “属下明白了。”   近卫弯身一躬, 正准备传令下去, 揪出那作乱的几人枭首示众,远方的夜雾之中,忽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安王瞬间感到了不对劲,叫住了人:“等等!”   那火光越来越近,在雾气中忽隐忽现,隐隐约约的,映出了一片片独特的黑甲,如黑色的洪流般,轰然袭来。   近卫的脸色唰然大变,失声叫出来:“那是黑甲军?怎么可能!”   定王不是还在漠北吗?昨日才传来信报,探子亲眼见到定王在攻下的部落巡视!   探子夜奔千里传信,定王就是再快也不应当此刻出现在京外,更何况从漠北到京城,沿途都有探子盯着,萧弄怎么可能带着黑甲军凭空出现不被发觉!   老皇帝为萧弄渲染的六亲不认嗜血疯子的名头,多年来积压甚深,罩顶黑云般,沉甸甸压在所有人头顶。   如同萧弄所言,旁人越怕他才越好。   不仅安王身边的近卫,城墙上的所有亲卫听到萧弄的名字,都跟着慌了神。   本就被人刻意引得哄乱的叛军们一听到萧弄的名字,愈发乱如乱入散沙,不知到底是德王余孽,还是景王亲兵,亦或是其他的谁,刻意高声大喊起来。   “黑甲军……是定王的黑甲军!”   “黑甲军来了,快逃啊!”   “安王谋害德王殿下,亵渎殿下尸身,还要我们为他卖命!”   安王的五官生生扭曲了一瞬,又迅速冷静下来,劈手夺过旁边哨卫的千里镜,朝那边望过去。   萧弄和黑甲军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必然是有人故弄玄虚。   千里镜的视野从黑到微亮,在那片微渺的光芒里,仓促之间,安王的眼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哪怕是在迷糊的火光之中,那张带有几分异域风情的面容也格外优越显眼,英俊而冷漠,他仿佛是察觉到了来自千里镜的探视,倏然抬头望过来,幽蓝的眸子恍若冰冷的夜海,深暗又锋锐。   是萧弄。   对上那双眸子的那一刻,安王脑子里是空白的。   但这也只是片息之间的事,不过一个呼吸间,他便看到,千里镜中的萧弄反手抽出一支箭,搭弓拉弦,不偏不倚,缓缓瞄准了他。   锐利的羽箭尖端亮起一线微光。   身边的近卫大吼着“王爷当心”,将浑身僵住的安王一把扑倒,下一瞬,一支箭咻地划破长夜,铮然钉死在了安王方才所站方向的墙上。   周遭乱起来,安王的太阳穴跳得越发厉害了,被扑倒在地后,陡然反应过来,揪起近卫的衣领,沉着嗓子道:“去将本王的好侄儿和萧闻澜带过来!”   他刚吩咐下去,从宫里赶来的亲兵就奔上城墙,带来了个坏消息:“报!王爷,今夜宫中出现异状,盯守兰清殿的卫兵们被引开片刻,回去的时候,兰清殿突然走水……”   不等亲兵说完,安王就意识到了什么:“人呢?”   “……回王爷,都不见了。”   “一群废物!”安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从齿缝间蹦出这四个字,一脚蹬过去,面沉如水,“盯住景王动向,即刻去找……再派人去淮安侯府,将钟家的人带过来。”   钟宴笙能跑,淮安侯一家可跑不掉。   只要把他的养父母和养兄抓来,钟宴笙就不得不出来。   “……”   亲兵露出了迟疑的表情。   安王心底一沉,冷冷道:“怎么,还有什么坏消息没有报给本王?”   “回王爷。”亲兵硬着头皮,深深埋下头,“总管大人想着亡羊补牢,过来的路上,派人去了淮安侯府,到时才发现,淮安侯夫妇与淮安侯世子……早就不见了。”   钟思渡很聪明。   在给钟宴笙报信的那日起,就在筹备着今日了,有了暗卫的通风信报,提前一步就带着淮安侯与淮安侯夫人,从府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京城被封锁着出不去,他们肯定还在城内,但京城太大了,眼下这种局势,派大部队去挨家挨户搜人,是嫌萧弄攻城的速度不够快!   安王扶着城垛站起来,夜雾似乎愈发深浓了,萧弄这个噩梦般的名字,好似下一刻就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他的手不自觉地颤了颤,一时分不清此刻是梦是真。   大好的局势,将要搭筑好通往皇位的高台,怎会在短短的一夜之间,就摇摇欲坠了?   城墙之上的人躲了起来,萧弄眯了眯眼,放下弓,猛一勒马,沉声叫:“展戎。”   跟在后面的展戎默契应声:“主子?”   “本王已经露过面,剩下的你来接手。”   叛军是安王、景王和德王的人组成的,这三伙人,哪可能团结一心,尤其安王和景王的矛盾愈深,安王和德王又是死仇,经过催化之后,眼下已形同散沙。   打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坚无不催的军心,如今敌军军心涣散,气势短了一截,哪怕这支兵马只有少部分是真正的黑甲军,其他的都是太原援军假扮的,也不必萧弄亲自指挥解决了。   展戎明白萧弄的意思,但还是迟疑了一下:“主子,淮安侯世子送来的地道图,当真可以相信吗?万一有什么埋伏……”   “哪怕是十面埋伏。”   萧弄一抖马缰,俊美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本王也能将迢迢接回来。”   迢迢在等他,等了很久了。   他小心翼翼护在手心里,舍不得磕到碰到,胆小又娇气的迢迢,这些日子一个人强撑着,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萧弄一刻也等不及了。   展戎低下头:“属下明白了,主子尽管前去,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   地道是狭窄昏黑的,有着一条又一条的岔路,通往好几个不同的出口。   钟宴笙心跳如雷,好在萧闻澜脑子不太好使,身体倒是不错,越跑越快,举着火折子,见到岔路,崩溃惨叫:“又是岔道,往哪边啊小殿下!”   钟宴笙抓着他的衣袖,气喘吁吁:“右边。”   跑了这么久,他手脚都发起软来,乌黑的额发也被汗水微微浸湿,脚步也不由得缓慢起来。   但一回想起方才他和萧闻澜滚进地道时裴泓的表情,钟宴笙就有些头皮发麻,想象不出万一被裴泓抓到会是什么下场。   他仅剩的几个暗卫,派去城外,派去淮安侯府,身边就留了两个,负责在宫里点火引开视线。   这会儿身边是真的一个人也没有了,就他和萧闻澜的战力对上景王……实在是凶多吉少。   方才若不是在裴泓要跟过来时,有人冲出来报信,挡了一下裴泓的脚步声,恐怕他俩已经被追上了。   那个来报信的亲兵声音都劈了,钟宴笙模糊听到了一句“突现黑甲军”。   哥哥动手了。   只要他和萧闻澜能从地道里跑出去,遇到接应的人,就安全了。   一想到萧弄,钟宴笙鼻子陡然发酸,心底涌上一股浓浓的委屈。   等见到萧弄,他一定要萧弄抱抱他。   想到这儿,钟宴笙咬着牙,迈动起双腿,指挥着萧闻澜又跑了一段。   萧闻澜也逐渐开始气喘了:“都、都这么远了,景王殿下应该追不上来了吧?天老爷啊,他刚刚的表情真的……吓死我了!”   钟宴笙的手指也汗湿起来,都快抓不动萧闻澜的袖子了,闻声迟疑了下,忍不住跟着停下脚步,稍作喘息:“我们快到出口了,他应该追不上来了。”   话音才落,后方的岔道转角处,一片火光倏然照来。   萧闻澜嗓门太大,后面追上来的人显然听到了,嗓音一如既往,带着温和的笑意回答。   “小笙,追上来了哦。”   钟宴笙和萧闻澜瞬间齐齐炸毛叫出声,转身拔腿就跑!   然而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眼看着快被追上了,俩人若是一齐落入裴泓手里,萧弄就要面对两份要挟。   不,以景王现在这个不太正常的样子,说不定会直接拿萧闻澜开涮!   钟宴笙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萧闻澜还有力气,只是还拽着他,才跑得不快。   艰难地抉择一番后,钟宴笙喘着气道:“萧二少,前面再,往左跑一段,就能到出口了。”   饶是萧闻澜再傻,也听出了不对劲:“什么?小殿下你要干什么?”   钟宴笙松开了他的袖子。   见他停下来,钟宴笙急得踹了他一脚:“愣着做什么,快跑!带人来救我!”   萧闻澜呆了呆,眼眶一阵发热,奋力朝前跑去,嘴里带着哭音嚎:“小殿下你坚持坚持,我马上带人回来!”   火折子的光辉已经微乎其微,萧闻澜的胸腔疯狂颤动,见到岔道,毫不迟疑地往左跑,但他晚上没吃东西,也有些精疲力竭了,浑身冒着热汗,连滚带爬地往出口的方向奔去时,脑袋突然撞上了个人。   萧闻澜吓得发抖,绝望地抬起头,对上熟悉的蓝眸,一愣,呆呆叫:“我的个亲哥啊……”   萧弄面色沉冷,单手扶住萧闻澜,打断他的废话:“哪边。”   萧闻澜不敢迟疑,想也不想回答:“后、后面,右拐!”   萧弄扶着他往后一丢,迅速带着人钻进了地道之中。   钟宴笙缓缓往后退了两步,抓紧了袖子里的小匕首。   跃动的火光之中,裴泓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越靠越近。   “小笙。”裴泓微微叹了口气,“真的很不听话,暗道复杂,万一迷失了方向走丢了怎么办?”   钟宴笙喘匀了气,绷着脸道:“比被你抓去当人质强。”   他的脸色是冷的,但跑了这么久,脸色如桃花般泛着红,眉梢眼角春水般,裴泓垂眸望着他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蹭过,语气便更温和了:“可是我没有伤你,小笙,你不信景王哥哥吗?”   钟宴笙仰头望着他,恍惚了一下,摇摇头:“景王殿下,既然恨我,就恨得决绝一些吧,何必如此?”   听到他这句话,裴泓的表情一瞬间难以言喻。   钟宴笙站在那里,依旧干干净净,宛如明玉,让人舍不得让他沾上污秽。   他心里的小菩萨长大了,却将手伸向了另一个人。   现在还想将他们的过往一刀两断。   裴泓的眼神晦暗极了,死死盯着他,隔了不知道多久,出乎意料的没有生气,只轻叹出一声:“小笙,我亦非草木。”   如果他能纯粹地恨钟宴笙,也不会是现在的局面了。   钟宴笙知道得拖时间,看着裴泓的表情,心里也有些难受,低低道:“景王殿下,我们一定要如此吗?你就那么想要皇位吗?”   “小笙,你不懂。”裴泓淡淡道,“人只有握住权力了,才能真正地做自己。我和安王一样,都不想再戴着面具过活了。”   况且他血脉不纯,当不了闲散王爷,也没人会让他做普通人。   他没有退路。   钟宴笙于他而言很重要,但……皇位更重要。   钟宴笙心里一黯,刚想再说些什么拖延,肩上一紧,整个人被裴泓带了过去,颈边发凉。   裴泓的嗓音冷了下去:“定王殿下,我不愿伤小笙,想必你也不愿。”   钟宴笙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片刻之后,熟悉的身影撞进了视线里。   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却犹如过了好多年。   那些阴谋算计好像一刹那都远去了,钟宴笙鼻头一酸,眼前模糊起来:“哥哥!”   萧弄冰寒的视线在悬在钟宴笙脖颈上的剑上停留了片刻,抬眸望向钟宴笙,勾了勾唇,语气放得很平和:“哥哥来了。”   听到萧弄的声音,钟宴笙拔腿就想往他那边跑,裴泓一个不注意,锋锐的刃就在他脖子上留了一条血线。   钟宴笙感觉按在肩上的手似乎更用力了,力道大得他有些疼。   裴泓的脸色几乎是有些阴沉了:“小笙,别乱动,剑刃很锋利。”   钟宴笙这会儿只想跑到萧弄怀里哭,闻言抽了抽鼻子,又生气又困惑:“那你就不要把它搭在我的脖子上。”   提醒他这个做什么,他难道不知道刀刃锋利吗。   裴泓:“……”   钟宴笙脖颈细瘦雪白,出现一线血红分外扎眼,萧弄的眼神已经很可怕了,显露出冰冷的杀气,但语速还是缓和的,安抚着钟宴笙:“迢迢,不要动。”   钟宴笙眨了眨模糊的泪眼,就乖乖不乱挣动了。   裴泓没见过这么听话的钟宴笙,哪怕是在撕破脸皮之前,钟宴笙在他面前也没有这么乖巧过。   怒火烧着胸腔,这股火气或许是从雁南山那日就燃起来的,直到此刻终于有了宣泄口,裴泓冷笑了声后,漠然道:“你出现在在这里,看来安王那个废物已经镇不住上面的局势了。定王殿下,让你的人退出暗道,把你的剑解下来吧。”   钟宴笙刚想阻止,就听到哐当一声。   萧弄随手丢下佩剑,抬抬手指,朝后面做了个退下的手势。   感觉裴泓在带着自己朝前走,余光里能看见裴泓望着萧弄的不善脸色,钟宴笙心里焦虑起来。   现在他在裴泓手里,萧弄为了保护他处处受制。   他能感觉出来,裴泓很不喜欢萧弄,或者说,很厌恶萧弄,对萧弄怀着极强的杀心。   情急之下,钟宴笙灵光一现,突然喊了声:“景王哥哥!”   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声,裴泓顿了顿,猛然望向钟宴笙,钟宴笙没有迟疑,继续喊:“我要绊你了!”   “什么?”   裴泓还处在震愕之中,听到后面这句,一时没反应过来,下一刻,腿上陡然一绊。   十分熟悉的场景。   钟宴笙甚至还遵守约定,在绊他之前提醒了他一下。   只是刹那之间的破绽,萧弄提前收到了钟宴笙提醒,眼色一厉,抓住机会飞踢一脚,果断将裴泓搭在钟宴笙脖子上的剑踹飞出去。   裴泓的反应却也不慢,剑一脱手,立刻将钟宴笙捞了回来,也就在同一时间,小手臂上传来一阵尖锐痛意,他难以控制地松了力道。   怀里柔韧温热的身躯决绝地奔向了萧弄。   某种贵重的东西彻底流失手中的恐慌感传来,裴泓怔怔地伸手去抓,却还是只抓到了一捧幽微的兰香,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钟宴笙抓着染血的匕首,含着泪一头撞进了萧弄怀里:“哥哥!”   萧弄张开手臂拢住他,用力抱紧,温声安慰:“没事了,迢迢。”   被熟悉的气息和怀抱裹住,钟宴笙喉间一哽,本来不想哭了,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个不停,沾湿了萧弄的一片衣襟。   萧弄一边轻轻抚着他的背,一边望向了裴泓,俩人的视线撞上,眼底皆是幽冷一片。   “迢迢。”萧弄用指腹抚了抚他哭花的脸,语调低柔,“不哭,哥哥帮你杀了他。”   钟宴笙摇了摇头。   见钟宴笙迟疑的样子,萧弄扬了下眉,裴泓也不由朝着钟宴笙看去。   片刻之后,钟宴笙抬起红通通的眼睛跟萧弄对视,嗓音沙哑绵软地开口:“先不要杀他,先帮我打他一顿吧。”   钟宴笙补充:“用力一点。”   萧弄眯了眯眼:“好。”   裴泓弯到一半的唇瓣僵了一下。   下一刻,一道恐怖的劲道破空而来。   萧弄嘴上说“好”,实际上用的劲道能把人骨头都踢碎。   裴泓也算半个练家子,但哪能跟沙场历练的萧弄比,地道里又狭窄,躲都很难躲,挨了几下之后,死死咬着牙没吭出声。   萧弄冷冷挑唇。   不吭声才好,打死了就跟迢迢说不知道怎么就死了。   哪知道就在这时,裴泓眼底掠过一丝厉色,骤然反击,拳头在他脸上擦过,留下了一道擦痕。   萧弄摸了下脸颊,眼底杀气愈发浓烈。   迢迢最喜欢他的脸。   两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对上,都在这一刻想弄死对方。   散沙般的叛军果然没什么抵抗能力。   展戎跟随萧弄身经百战,指挥这场小小战役不在话下,不费什么功夫,就快要拿下永定门了。   近卫护送安王下了城楼:“王爷,守不住了!我们、我们护送您即刻出京吧!”   “出京?然后去哪里?”   封地不可能回去了,萧弄必会派兵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   “无处可去了。”   安王的眼神说不出的灰败,哑声道:“本王要么登基,要么死。”   近卫一时回不出话。   眼下自然是不可能再实现登基大业了,那等待安王的就只有……死。   就在此时,派去盯梢景王的亲兵回来,飞快奔来传来消息:“王爷!派到景王身边的人,跟随进入了皇城地道之中,定王与钟宴笙也在底下!”   安王原本灰败的眼神倏然亮起,一扫颓丧之态,止不住大笑出声:“看来老天都是站在本王这边的!将火药都取来,即刻铺到地道上方,本王要亲手引爆火药!”   “是!”   地道通向的地方是城外,萧弄的人八成守在那边,动作得小心,过去的时候,果然也见到了黑甲卫的身影,还有个坐在地上狼狈喘气的熟悉影子。   安王一眼看出了那是萧家那个废物二少。   待引爆火药,将那几人都埋葬在地道里后,剩下这些人又有何可惧?   萧弄一死,他就把这个最后的萧家人扒了皮塞稻草,挂在城楼上。   趁着雾气浓重,安王别开阴沉的视线,已经开始迫不及待了:“动作快点。”   估摸着到萧弄景王钟宴笙停留的那一节地道附近后,亲卫开始安置炸药,因为没有地图,也只能放在大致的位置。   差不多放好后,安王微笑着接过近卫奉上的火折子。   麻烦的人,都由他亲手来葬送。   点燃引线,他就是最后的胜者了。   安王眼底涌出快意,正要将手中的火折子丢向引线,身上蓦然一痛一凉,旁边传来了近卫的惊呼怒喝声:“王爷!”   隔了一瞬,安王才意识到什么,火折子坠落在身边,摸向了自己的胸口。   一支箭不偏不倚,插在了他的左胸口上。   夜雾似乎散开了些,视野不再那么朦胧,安王捂着血色飞快蔓延开来的胸口,抬起头,看到远处,那个他瞧不起的萧家废物放下了长弓。   萧闻澜的心快得几乎要蹦出胸口了,手指还在控制不住颤栗,狠狠擦了把汗,声音发抖:“我说过了……萧家的人善骑射。”   他也姓萧。   作者有话说:   见到瞎弄前的迢迢:全世界最坚强的小笨蛋!   见到瞎弄后的迢迢:全世界最爱哭的小笨蛋。   虽然有点怂,但也轮到我们萧二少装一波了! 第九十八章   萧闻澜适才手脚发软地爬出地道后, 见外面都是黑甲卫,就放心了。   毕竟从小到大,没有他哥解决不了的事儿, 他哥都来了, 那肯定什么都没问题了。   没吃上晚饭, 又没睡着,从宫里奔到地道入口, 又从地道里跑了出来,折腾了这大半夜,萧闻澜已经精疲力竭了, 后背的都被汗浸透了, 气喘吁吁地坐着外面歇了会儿, 才发现萧弄的坐骑玄雲也在。   萧弄的长弓就挂在玄雲身上。   那是把特制的弓, 比两石的硬弓还难拉开,射程也更远得多。   萧闻澜平时都很难看到,更别说摸了, 瞅了会儿就有些眼馋,起身绕着玄雲转来转去的,怕被马踢, 也没敢凑近拿下来看。   直到察觉到安王等人的踪影,发现安王的动作时, 萧闻澜想也没想,一把抓起长弓, 手稳稳地搭箭拉弦, 射了出去。   那几瞬他的脑子完全是空白的, 心脏狂跳, 只知道一定要阻止住安王。   直到一箭射出, 萧闻澜才发现自己后背又湿了一片。   安王死死盯着萧闻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口中却不断溢出鲜红的血,说不出话来,眼前又蒙起了雾气般,逐渐模糊。   他野心勃勃的王图霸业,唾手可得的千秋功业……   功成名就,明明近在咫尺。   竟然,是被一个他瞧不上的废物断送的。   但安王已经看不清薄雾之后抓着长弓的人影了,他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两步,便再也支撑不住,砰然倒入了尘埃之中。   安王的亲兵们瞬间红了眼:“为王爷报仇!”   萧闻澜反应过来,赶紧抱着怀里的长弓一溜烟跑了,躲到黑甲卫后面。   周遭即刻陷入了混乱。   兵刃出鞘声,厮杀声几乎是同一时刻响起来的。   消息传递到永定门前,展戎手一挥,厉声大喝:“逆贼安王已死!尔等还不受降!”   本就溃散的叛军彻底失控,下一刻,城门嘭地被撞开,黑甲如洪流般,涌入了城中。   天色已经快要亮了,薄雾逐渐散去,展戎甩去刀上血迹,擦了把脸上的血,望向密道出口的方向。   不知道主子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又挨了一记之后,裴泓闷哼了声,感觉肋骨似乎断了几根,乌青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流出了血。   景王的人就在后面的过道中,数次想要上来帮忙,又被萧弄的暗卫逼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子在眼前挨打。   看裴泓狼狈的样子,钟宴笙略微解了点气:“哥哥,生擒下景王,我们出去吧。”   萧弄轻轻啧了声。   听到钟宴笙的话,裴泓扯了下嘴角,隐约有一丝从前熟悉的风流笑意:“小笙,我可不想被活捉啊。”   落到萧弄手里,那可能比死还恐怖。   钟宴笙木着脸道:“形势逆转了,景王殿下,现在是由不得你了。”   裴泓打不过萧弄,但也不是能让人任意拿捏的软柿子,生擒的难度比弄死大多了,萧弄抬了抬食指,正要示意暗卫动作,忽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猛地望向地道深处。   与此同时,景王背后的密道方向突然传来“砰”的巨大一声,伴随着怒吼和惨叫声:“什么人?!”   “是火药!他们藏着火药!”   “保护王爷!”   整个地道都被爆炸的余波狠狠震颤了一下,不知何时出现在地道中的几个陌生面孔眼睛赤红:“安王殿下已死,你们就随着殿下一同埋葬在此地吧!”   钟宴笙心里顿时一突。   这些是安王手下的死士?安王死了?   萧弄腿长,果断抬脚一踢地上的剑,稳稳握住剑柄,就要退回钟宴笙身边,哪知此时,安王的死士一拥而上。   地道狭窄,两个人成年男人并排都很艰难,人带多了反而会拥堵,是以萧弄和裴泓都只带了几个人进来,但安王的这批死士可管不着那么多,也压根不分谁是谁,只红着眼想多拉几个陪葬的!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死士们提前点燃的引线又引爆了火药!   头顶的地道开始摇摇欲坠,狭窄的地道里紧跟着混乱起来,火把落到地上,四周陷入一片昏黑,三方人马杀作一团,谁都无法从窄道里往外逃。   钟宴笙被几个人护在身后,嗅到空气中除了黑火药臭鸡蛋般的气味外,还有浓浓的血腥气。   他心慌极了,仓促地叫了声“哥哥”,下一刻,就感觉自己两只手同时被人握住了。   萧弄浑身都带着血腥气,显然是杀了不少人冲回来的,低沉的嗓音从旁边传来:“地道快塌了,走!”   左边的手是萧弄的,钟宴笙很熟悉。   右边的那只冰凉的手……是谁?   黑暗之中,钟宴笙背后一阵发毛,差点吓哭了,又不敢吱声,只能抿着唇使劲往外抽了抽手。   萧弄察觉不对,护着钟宴笙就抬脚蹬去,听声音应当是踹了个正着,随即裴泓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呵。”   钟宴笙赶紧趁机把手抽了回来,惊魂未定地往萧弄怀里躲了躲,吓得眼眶都红了。   不远处倏然亮起火光,是随身带着火折子的暗卫:“主子,这边!”   暗卫引了路,却也是在给安王的人带路,这群暗中跟着裴泓探寻到地道的死士如同疯狗,循着火光就咬了过来。   “护送主子和小殿下离开!”   “地道快塌了,快!”   头顶颤动着,簌簌掉落下灰尘,狭道中的各种味道与尘土扑面而至,钟宴笙忍不住呛咳起来,萧弄将他护在怀里,幽蓝的眼底泛出一律血红,带着浓浓杀气,扑到近前想要挡路的死士都被利落断了喉。   到了岔道口时,眼见着钟宴笙和萧弄在暗卫的护送下距离出口越来越近,仅剩的死士疯狂反扑起来,盯死了萧弄和钟宴笙。   周围又响起了“轰”一声,地道从后方开始坍塌了!   听到声音,钟宴笙一阵毛骨悚然。   刀剑劈砍而至,萧弄穿着轻甲,挨得住刀剑,钟宴笙却挨不住,紧急之下,萧弄不得不将钟宴笙往前推了推,回身迎击这群麻烦的东西。   方干净利落又解决掉这几人,旁边却传来一声惊呼,萧弄猛地抬头望去。   钟宴笙被裴泓抓住了。   裴泓一直闷不吭声,就是为的这一刻。   头顶的砖石摇摇欲坠,一点幽暗的火光忽隐忽现,裴泓浑身上下都是血,手脚都受了伤,脸上也沾着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仅剩的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扼着钟宴笙的咽喉,轻轻笑了一下:“小笙,小伎俩没有用了,这回我不会再被你绊倒了。”   钟宴笙的脖子细瘦修长,皮肤薄而温热,脆弱的颈骨就在他手中,只要用力一捏……诸多苦厄,便消散了。   钟宴笙抓着匕首的手一僵,呼吸水波般发颤:“你要……杀了我吗?”   地道里好像在这一刻突然陷入了死寂,但砖石已经开始散落下来了。   裴泓却像没有察觉危险一般,盯着钟宴笙的发顶,思考着什么。   地道里本来就冷,失血太多的身体更是发冷,仿若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隆冬。   他倒在雪地里,醒来却是在温暖的马车里,身上披着温暖的狐裘,钟宴笙托着脸趴在旁边,小小的人,苍白又漂亮,见他睁眼时眼睛亮晶晶的,朝他露出笑。   隔了整整十年,他才见到当初的小菩萨长大了。   当年拉着他的人,义无反顾地奔向了他最大的敌人。   或者说,从钟宴笙的身份被察觉到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站在了对立的阵营。   裴泓的手慢慢紧了起来,钟宴笙挣脱不开,一时呼吸困难。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掐死的时候,裴泓突然痛哼一声,肩上袭来一股巨力,将他整个人往石壁上狠狠一砸,手中的人被抢了过去。   萧弄的嗓音里蕴着暴怒的杀气:“滚开。”   裴泓停顿了一下之后,闭了下眼,这次没有再选择将钟宴笙抓回来,而是一松手,在他肩上狠狠一推,将他推向了岔道的左边。   钟宴笙来不及转头去看一眼,头顶的碎石倏然塌落,萧弄几乎是把钟宴笙裹在怀里,冲着地道口的方向冲过去。   然而耽搁了太久,摇摇欲坠良久的砖石终于再难支撑,砸了下来!   钟宴笙想要护住萧弄,反而被萧弄挡得严严实实,巨大的冲击之下,他脑子一晕,昏了过去。   等到蒙蒙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钟宴笙头晕晕的,感觉到身上趴着个人,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啪嗒啪嗒掉到他脸上,巨大的恐慌感生出来,他连忙伸手去摸,摸到身上人冰冷的脸和湿润温热的液体,登时心底一寒,呼吸破碎声音发抖:“哥哥?”   片刻之后,上面传来萧弄低哑的嗓音:“别怕。”   他们似乎被埋在了一处转角处,所以没有被埋死,萧弄把钟宴笙护在身下,所以钟宴笙没受什么伤。   可是温热的血不断滴到他脸上,他恐惧极了:“哥哥,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萧弄低下头,一片黑暗里,居然还能瞄准,低下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因为多日的赶路,他的唇瓣有些微微的干燥,在钟宴笙唇上轻微磨了磨,嗓音沾染笑意:“怎么会,迢迢没听外面的人传言吗?定王殿下铜筋铁骨。”   人都是血肉做的,哪有人会是铜筋铁骨的。   都到这个时候了,萧弄还跟他开玩笑,哄着他安慰他。   钟宴笙眼眶酸涩发热,温热的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努力抬头,伸出舌尖,小猫儿似的在萧弄发干的唇上舔了舔:“嗯,世上没有能难倒定王殿下的事。”   萧弄含笑:“这么乖啊,迢迢。”   钟宴笙不悦地抿抿唇:“我一直很乖。”   他怕萧弄会昏过去,就醒不过来了,拉着萧弄说话:“漠北的情况怎么样了?你是什么时候赶过来的?”   萧弄隔了会儿,才回道:“剩下的交给你姑母没问题,十日前就收到消息了,绕路赶回来慢了点,让你等久了。”   钟宴笙使劲摇头:“你来得很及时了,哥哥。”   冬日里冷极了,为了轻便行事,钟宴笙出来时穿得不厚,此时躺在地上,寒意顺着衣袍浸过来,丝丝缕缕地顺着骨头渗透。   隔了会儿,他小声问:“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萧弄似乎笑了一下:“当然会。”   钟宴笙又嘀嘀咕咕:“我们认识得太晚了,哥哥。”   “谁说的。”萧弄对他的每句话都有回应,“你在娘胎里我就认识你了。”   钟宴笙:“……是吗,可是我听王伯说,你那时候跟你爹撒泼打滚、离家出走,一定要解除婚约。”   “王伯老糊涂了。”萧弄语气平静,“别听他的。”   钟宴笙“哦”了声。   周遭好像越来越冷了,钟宴笙禁不住发起抖来,努力跟萧弄说了会儿话后,神智控制不住地模糊起来。   虽然这截地道不深,但他和萧弄好像不太能坚持到其他人把他们挖出去了。   他要跟萧弄一起被埋在这下面了吗?   如果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话,在这样黑暗冰冷的地方会很害怕,可是萧弄跟他在一起,他就没那么怕了。   若是和萧弄长眠在一起……也挺好的。   他迷迷糊糊的,呼吸渐渐微弱,没多久,颈子上突然一痛,萧弄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声音发哑,带着一丝压不住的慌意:“迢迢,别睡。”   钟宴笙含糊地唔了声,抬手想去摸萧弄的脸,黑暗中没摸索对方向,碰到萧弄的脖子,勾到了一根线。   他无意识地扯了扯那根线,被萧弄的体温捂得温热的东西随即落入了他手中。   是他爹娘为他准备的长命锁,刻着“长岁无忧”和祥云,祈祷着他无病无灾,平安长大。   在萧弄生辰那日,他将长命锁戴到了萧弄的脖子上,希望将这份祝福分给萧弄,愿他平平安安。   他未曾谋面过,只在画卷上见过的爹娘。   钟宴笙清醒了三分,死死抓紧了那个长命锁,呼吸急促。   倘若……倘若他们在天有灵,再保佑他和萧弄这一次吧。   冰冷的寒气不断钻进骨子里,钟宴笙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每次快要撑不住昏过去时,都会被萧弄咬一口亲一下,含着他的舌尖轻轻地嘬咬,血腥味儿的吻逼迫他不断清醒过来。   就在这样的反复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忽然传来了道声音,极有穿透力,带着哭腔:“踏雪一直在闻这里,我哥和小殿下肯定就在这下面!”   踏雪呜呜叫的声音也隐约传了过来。   上方沉重的砖石逐渐被移开,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钟宴笙的眼睫也被萧弄的血浸湿了,恍惚着睁开眼,被一线天光刺痛。   混乱的长夜不知何时已经结束。   天光大亮。   作者有话说:   大猫猫立大功! 第九十九章 终章   被从地道里挖出来的那一刻, 钟宴笙就抱着萧弄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睡醒的时候,已经被送回了宫里。   钟宴笙蒙蒙地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找萧弄。   随即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手是被抓着的, 一转过头, 就看到萧弄躺在自己身侧。   萧弄的额上缠了一圈绑带, 熟悉的俊美面庞上没什么血色,虚弱而苍白, 削减了不少锐气,胸膛的起伏微弱,看上去没什么声息。   在地道里, 萧弄紧紧将他护在身下, 他摸到萧弄流了好多血。   他冒死救过萧弄, 萧弄也为救他奋不顾身。   钟宴笙手脚冰凉, 脑子里嗡嗡地爬起来,像只轻巧的小鸟儿,不敢压到身下伤痕累累的人, 小心翼翼趴到他胸口上,凑近了屏息仔细听。   还好,落入耳中的心跳声虽然不如以往强劲有力, 但也十分稳定。   钟宴笙长长松了口气,眼圈红红地在萧弄的唇角软软地亲了一下。   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屋外传来朦胧的说话声, 旋即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跨进来,钟宴笙听到声音一抬头, 就看到愣在纱幔之外的冯吉和云成, 惊喜不已:“小殿下!都三日了, 您终于醒了!”   “奴婢、奴婢这就去叫太医来!”   “侯爷和侯夫人也来过好几次了!”   钟宴笙感觉这话怪熟悉的, 跟他很久以前落水, 做了场大梦,梦到书中的惨痛下场醒来后那次很像。   虽然中间曲曲折折,但他成功阻止了那些坏事的发生。   钟宴笙低低咳了两声,朝惊喜的两人微微笑了一下:“先给我倒盏茶水来吧。”   太医很快就到了。   几个太医仔细给钟宴笙诊了脉,因为始终被萧弄护得好好的,钟宴笙没有受什么伤,只是疲乏过度,又寒气入体,昏睡了三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比较严重的是萧弄。   当时狭窄的地道里,安王的死士疯了似的缠上来,非要多捞几个陪葬的不可,萧弄身上受了几道伤,有一道在肩上的颇深,后来地道崩塌时,萧弄又把钟宴笙死死护住,哪怕是在拐角处有面墙还撑着,碎石轰然滚落下来,也将他伤得不轻。   钟宴笙听到这里时,都快不能呼吸了,眼里含着泪光抓着萧弄的手,那副样子实在叫人难受,几个老太医赶紧加快语速,把萧弄的情况说清楚了。   也不知是萧弄足够幸运,还是冥冥之中,当真有人在护佑着。   定王殿下虽遍体鳞伤,连脑袋都有个豁口,但避开了所有的致命处。   只是萧弄流了太多血了,所以昏迷未醒,至于什么时候才能醒……太医也说不准。   等太医重新开了方子退下后,带着玉玺消失多日的卫绫来求见了钟宴笙,将完整的玉玺归还了回来。   同时带来的还有一大堆事。   宫里宫外已经乱疯了。   三日前,安王被萧闻澜射死,叛军小部分归降,另外大部分被展戎带人剿灭了。   把俩人挖出来后,钟宴笙的人想把钟宴笙带回宫,萧弄的人想把萧弄带回定王府,结果发现萧弄昏迷过去后,也紧紧抓着钟宴笙的手不放,根本分不开。   最后还是萧闻澜怂怂地挺身而出:“别耽误时间了,快一起搬回宫!”   众人无言一阵,只好妥协。   结果回宫的途中,前去宫里扫清威胁的人传来消息——老皇帝驾崩了。   老皇帝驾崩的消息被隐瞒多日,在京城逐渐回暖的天气中,尸体都快发臭了。   黑甲军前去清理时,发现在混乱里一直没见到影子的田喜也倒在床榻旁边,或许是因为背叛旧主,见到老皇帝这般下场,终究还是难以抵挡愧疚,服毒自尽了。   老皇帝宾天的消息不胫而走,宫里乱糟糟的一团。   此前钟宴笙以生病的理由被囚禁,太子旧臣们纷纷吵着要见钟宴笙,被安王关进了大牢里,后面关的人越来越多,牢房都快塞不下了,不少大臣见状投靠了安王景王。   现在这般情况,朝廷里也混乱一片。   所有人都要见钟宴笙,书案上堆满了文书,数不清的事情要处理。   钟宴笙才刚醒过来,吃了两口热粥,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处理这一团乱麻的事务。   如今这般情况,钟宴笙有着非常充足理由,将老皇帝的葬议一切从简,匆匆过了一遍,除了被安王报复折磨死的贵妃外,其他后妃也妥帖安置,没有要她们殉葬。   老皇帝生前为自己准备的陵寝很大,几乎都快超过太祖的规格了。   钟宴笙扫了一眼后,漠然将老东西安葬在了皇陵最狭窄的一道陵墓里。   这老东西生前那么在意绝对的权势和地位,死后就在这狭窄的陵墓里待着吧。   安王谋反,景王非皇室血脉,老皇帝又崩了,京城这般情况,消息四散出去,各路藩王不免蠢蠢欲动。   好在没两日,萧弄提前吩咐好的黑甲军从漠北赶回来了,就驻扎在京外,黑压压一片,把某些心思也摁了回去。   钟宴笙晕乎乎的,每天不是在面见朝臣,就是处置安王景王的余孽,以及那些倒戈的大臣,努力了十余日,牢里才空了下来,乱成一锅粥的京城总算逐渐恢复了条理。   但是萧弄还是没醒。   钟宴笙的状态其实是有些茫然又无措的,每天勉强撑着,处理完事情,逃到暂居的寝殿,就缩进萧弄怀里,搬起萧弄的手抱住自己,小声地跟他嘀咕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萧弄心跳平稳,呼吸也稳定,被钟宴笙喂药时也相当配合,但始终没有回应。   钟宴笙有时候会很害怕萧弄再也醒不过来了,有时候又认真地觉得,萧弄一定能醒过来的。   毕竟哥哥舍不得他。   而且钟宴笙很清楚一件事。   在萧弄清醒之前,他必须撑着,因为除了他和萧弄手底下的人以外,所有人都想萧弄死。   现在只有他能保护萧弄了。   忙乱之中,楼清棠带着漠北的好消息回了京,裴玥彻底吞并了两个大族,拥立了可汗,随即便向大雍求和。   楼清棠充当两族使者,带来了蛮族的议和书。   钟宴笙看完议和书,便让展戎把楼清棠抓去寝殿,恳请他给萧弄看看。   楼清棠感觉曾经单纯善良的小殿下已经一去不回了,叹着气给萧弄把完脉,换了个药方:“定王殿下的病情我熟,你们太医院开的方子都太温和了,对他没什么用,用我的方子,包准定王殿下一个月之内能醒来。”   钟宴笙迟疑:“还有一个月啊?”   楼清棠对钟宴笙还是很好声好气的:“小殿下,你要相信我,定王殿下没死就算命大了。”   给萧弄换了药方后,钟宴笙又接到了下面人递来的消息。   当日地道坍塌,钟宴笙和萧弄被埋在了比较浅的那一截,展戎带着人又继续深挖地道,挖了几天,挖出不少尸首,有萧弄的人,也有景王的手下和安王的死士。   但翻了好几遍后,始终没找到裴泓的尸体。   钟宴笙收到这个消息后,怔了一下,立刻叫人去了裴泓母亲清修的庙里。   因为裴泓从不提及母妃,也从未去探视过,众人总是忘了景王的母妃还活着,就算记得,也觉得景王对母妃毫无感情,并不在意。   所以就连安王没想到派人去庙里,拿裴泓的母妃当把柄。   这段时日京城的事也太多了,钟宴笙也忘了这茬。   霍双前去庙里查探了一番后,给钟宴笙带回来个消息。   景王的母妃不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裴泓悄无声息的派人接走了他的母妃。   卫绫皱着眉:“……难道他还活着?”   地道里的线路错综复杂,宛如迷宫,钟宴笙知道的线路和出口,是钟思渡在暗卫的协助下,在裴泓那儿偷看到的。   钟思渡总结出了出宫最快的一条暗道,草草画给了钟宴笙看,至于其他的暗道出口通向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当时在岔道口,地道崩塌的时候,裴泓有可能朝着另一个方向逃离,从其他的出口离开了京城。   在外人眼里景王已死,没了景王这层皇室身份,母妃也被带走后,裴泓兴许去过他的潇洒快活日子了。   但也只是微乎其微的可能。   那截地道被炸药炸得彻底坍塌了,后面那一段埋得颇深,还有很多尸体没有被挖出来,也很难挖出来了。   裴泓或许就随着其他人,被深深埋在了黑暗冰冷的地底。   卫绫谨慎询问道:“小殿下,可要派人追查丽嫔的下落?”   想起在地道里,裴泓最后推了他们一把的动作,钟宴笙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轻声说:“算了。”   不管裴泓身亡与否,他都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了。   又何必去为难他的母亲,她已经被关在寺庙里二十多年了。   步入二月时,京城的冰雪渐消,钟宴笙在自己的努力和内阁协助下,总算让朝廷也恢复了有条不紊。   随即底下人纷纷上奏疏,言国不可一日无君,恳请小皇孙继位登基。   如今最有资格、最有底气继承皇位的,也就钟宴笙了。   除了钟宴笙外,也没有人会放过昏迷中的萧弄。   之前因为老皇帝,钟宴笙的身份一直稀里糊涂的,之后事情一茬接一茬的,他也懒得去管一些小事,现在快要登基了,在登基大典之前,还是要把身份明确,归还本姓。   钟宴笙到了祖祠前,由几位宗族长辈、以及周先生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主持仪式,正式认祖归宗,恢复本姓取了名。   虽然名字是周先生精挑细选的,但钟宴笙还是不大喜欢,感觉自己原来的名字更好听。   反正不管他的名字现在叫什么,他都是迢迢。   登基大典也从简了,但还是很繁琐,晚上回到寝殿时,钟宴笙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蜷缩成一小团,缩到萧弄怀里,在他怀里蹭蹭嗅嗅,闻了闻他身上混杂着苦涩药味儿的冷淡气息。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萧弄的手似乎在他腰上搭了一下。   但钟宴笙太困了,这一个多月来他也好多次都梦到萧弄醒来,结果睁眼萧弄还昏迷着,失望了太多次,就没在意,往他身上又凑了凑,便沉沉睡了过去。   隔日一早,被冯吉叫醒的时候,钟宴笙头毛睡得乱糟糟的,想起昨晚萧弄好像回抱了他一下,紧张又期待地抬起头望向萧弄:“哥哥?”   可惜萧弄还是没有回应。   萧弄的确坏透的,还老不着调,可是他又是最心疼他的,若是醒了,一定会有所回应。   钟宴笙失落地垂下头,习惯性凑过去在萧弄唇边黏黏糊糊亲了两下,含糊地威胁他:“哥哥,你再不醒的话,我就要把你封为我的皇后了。”   萧弄还是没有动静。   钟宴笙叹了口气,扒开萧弄的衣服,检查了下他身上的伤口愈合情况,顺便忍不住在他块垒分明的胸上摸了两下,才在外面冯吉的催促声里,给萧弄穿好衣服,应了一声,跳下床跑出去。   今儿是他登基后的第一个大朝会,群臣都等着见新皇呢。   朝会散后,钟宴笙急着回寝殿。   他最近把书案搬到了寝房里,偷懒不想看奏章的时候,就摸摸趴在旁边毛茸茸的踏雪,再抬头欣赏一下定王殿下英俊非凡的神容,给自己打打气,再苦着脸继续看。   听了一大早的唠叨,他现在非常想回去见见萧弄。   至少他家定王殿下长得好看,不说话躺在那儿的时候,还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进入二月,京中的冰雪已经消融了,快回到暂居的寝殿时,钟宴笙发现桃花已经开了,灼灼夺目,忍不住摘了几枝开得最好的,准备回去装饰一下定王殿下满头浓密的乌发。   抱着花枝步伐轻快地踏入寝殿时,一缕埙声忽然落入了耳中。   钟宴笙脚步一滞,眼睛逐渐亮起来。   悠远古雅的埙声绵绵不绝,幽深淳厚,却并不沉重,彷如拂过大漠、草原与湖泊的风,在四季轮转之后,携带着春意,融去冬日厚重的冰雪,扑到了他面前。   他被埙声牵引着,心跳逐渐快起来,捧着满怀的桃花和惊喜,像一条上了钩的小鱼,不自觉地朝着埙声传来的方向走,一抬头,便看见了靠坐在回廊下的人。   春光迷眼,落红纷纷,微风卷袖。   萧弄不知何时起了身,大猫懒洋洋趴在他身边,他的姿态同样松懒,披着身熟悉又鲜亮的宝蓝色袍子,在日光下煊赫夺目,眉目也被衬得愈发张扬俊美,见到钟宴笙,方才放下唇边的陶埙,朝他微微一笑,敞开双臂。   “迢迢,过来。”   钟宴笙眼眶一热,毫不犹豫地奔过去,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和萧弄永远会对他敞开怀抱一样。   无论多少次,他永远会坚定不移地扑进他的怀中。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   本来还想再写一章瞎弄醒来后的事,又感觉正文停在这里刚刚好,而且正好是第九十九章 ,祝我们迢迢和瞎弄长长久久!   关于钟思渡和其他事情的后续处理,就在番外里交代吧,明天更新正文的后续番外,最近三次元有点事,番外大概会是隔日更的形式,更新时间会在每章的章末说明。   ps:关于造反成功的if线,我做了个章纲,发现写不了青梅竹马,所以青梅竹马的if就放现代啦。   感谢陪伴和包容,本章发99个小红包。   渣浪@一窝端准备搞个抽奖,抽抽养狼的to签和其他小礼物(审核看清楚是抽奖不是宣传别的),大家有兴趣可以参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