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   作者:梁州   文案:   十分矫情美强惨病弱流氓受 x 生性纯良逐渐腹黑深情年下攻   中原四境内有传,沅陵侯府二公子,一袭红衣才惊世。   二公子之才,可定国,亦可覆国。   二公子王桓才华横溢,将军府小王爷谢宁生性纯良。   曾经竹马,海誓山盟,共护河山。   嘉荣十五年,侯府因谋逆之罪满门抄斩。   王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谢宁寻遍天下不见良人。   一年后,一红衣公子忽现京城窄巷。   曾经天之骄子却落得又瞎又残,浪荡轻笑,眉眼之间却尽是阴冷算计。   大夫脉上一诊,却只剩十年光景。   王桓却只笑笑:“十年,重振朝廷,定国河山,足矣。”   大夫担忧:“那谢宁呢?”   王桓微笑:“我这十年,只够助他功成名就,不足与他风花雪月。”   后来,帐外硝烟起,枕上鬓眉齐。   谢宁埋在王桓肩上:“可还受得了?”   王桓手覆谢宁心前:“王爷身下死,做鬼也风流。”   王桓字子徽受,谢宁字知行攻   排雷:   -权谋策略,节奏慢,伏笔多,不小白   -全文架空,私设多,勿比较,勿深究   内容标签:年下 宫廷侯爵 朝堂 成长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桓谢宁 ┃ 配角:权谋 ┃ 其它:江湖古耽预收《玉龙》   一句话简介:鲜衣怒马,竹马的马   立意:成长有三:热爱,不懈,敬畏 第一卷 引蛇出洞 第一章   ◎心悦知行◎   嘉荣十六年,岁末,大雪。   曾经的沅陵侯府背后一间残破宅子前,一位身披白色裘衣,手提药箱的二十青年站在门外,警惕地左顾右盼。   一声咿哑,木门从里打开,青年不耐烦地瞪了开门那人一眼,小声骂道:“怎么这么久?”   宅子外荒凉,宅子里却干净利落,进门后是一片铺满白雪的小院子,两边各种梅花,中小径通长廊,长廊后正堂。   青年还没走过小院子,便听到正堂内有人高声念道:“吾弃赤子心,乃求万空悦。断吾胎良知,袖清风随行。”   青年摹地停下脚步,斜眼睨向那带路小厮,那小厮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不待其发言忽然便向着正堂撒腿跑去,边跑还边大声喊道:“祁缘大夫来啦!公子...祁大夫来啦...”   内堂里王桓正站在茶几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素白单衣,又因身段太过瘦削,衣服显得松松垮垮的。他手举酒壶头仰天,酒便顺着壶嘴如线般落入他嘴里。   一听到那小厮的呐喊,王桓猛地将手上酒壶往地上一扔,翻身就要从茶几爬下,怎料他醉意醺醺,眼神又不好,摇摇晃晃脚下一滑,整个人侧身便摔到了地上。   那小厮赶紧冲到他身边要将他扶起,王桓却一边痛苦地摸着手臂,一边着急示意酒壶处,小厮会意,正要将酒壶藏起,祁缘却已经走入堂中。   祁缘不慌不忙地走到王桓身边,冷冷地说:“行了,不用吼了,满天下都知道你是断袖了。” 说着又一手抓住王桓手臂,将他半拖半拽带到炕上,打开了药箱取出脉枕。   王桓心虚地觑着祁缘,祁缘却面无表情地说:“手。”   王桓立刻卖弄乖巧地将手伸到他面前,祁缘将二指放到他脉门上,合眼许久,刚睁开眼,王桓立刻对着旁边那小厮说:“青樽,你去殷周商那边看看一切都打点妥当没有。”   青樽应声而去,祁缘皱了皱眉,说:“你实话告诉我,你的眼神最近是不是又弱了?”   王桓将手收回,向前探身拿起面前火炉上的火钳,左右翻起里面的木炭,火星燃起,他笑了笑,说:“原本就不怎么好了,强点弱点,哪儿能察觉出来。怎么?你又探出什么来了?你们这些从医的人就是厉害,就拿俩指头在我腕上一摸,连我昨儿春宵几度都晓得...”   “可遇上不听话的病人,就算华佗再世那也是没用!”祁缘说着,站起身信步走到桌边,弯身拾起桌子底下的酒壶,“啪”的一下打在桌面,愤怒地说,“让你戒酒,怎么就比登天还难?”   “不是还有十年嘛?”王桓将火钳随手丢在炉子里,侧身靠在靠枕上,懒洋洋地眯着眼,说,“十年,为我沅陵侯府沉冤昭雪,够了。”   “我说的十年是你好生保养,戒腥戒欲,才有可能活的了十年!我和玉嫣辛辛苦苦把你这条小命从阎罗爷手里抢过来,你看看你自己天天在干嘛!”祁缘气得差点要将手上的酒壶扔到王桓身上,可又见王桓那骨瘦嶙峋的身子,他又下不去手,一腔怒火堵在胸口,一屁股坐到蒲垫上,问道,“你明天真的要进宫?”   王桓手上捏着一个白玉小瓷杯,一下一下地磕在炕桌上,冷冷地说:“是时候了。一年了,这怡都的刀子,都该磨好了,我就要看看,到底谁先要出手了,只要他们动了,那狐狸尾巴肯定是藏不住了。明日大年三十,天子宴请百官同恩丰年,共辞旧岁,难得好机会。”   “你一个人,又不看清的,可以吗?”   王桓冷笑:“这皇宫,我闭着眼都能走。”   祁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摹地回头看向王桓,问:“明日进宫,你如何掩人耳目?”   王桓伸手指了指书柜,祁缘疑惑地走过去,只见一个打开的木盒中放着一张人/皮/面/具。   他猛地回头看向王桓,王桓却不紧不慢地换了个姿势靠着,说:“柔化人终归还是西北蛮子,这些邪门歪道拿出手一套一套的,而且做工还忒精致,这戴着,别说是旁人了,亲娘都认不出来。”   祁缘将盒子合上,沉思片刻,忽然说:“要是遇到他呢?”   王桓磕着瓷杯的手摹地停下,手腕一转,瓷杯从他指尖滑开,他轻叹一声,说:“都说亲娘都认不出了,何况是他。”   祁缘冷笑:“他是谢宁,以他对你的感情,他只要看到你这双眼,就知道是你了。当年你在他府门前被刺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他硬是找了你一年,将整个怡都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几乎要挖地三尺。要不是我和玉嫣里应外合,将你移到迦蓝塔,你早就被他翻出来了。”   王桓盯着火炉上一跳一跳的火星,喃喃:“他是谢宁...只要回来了,见面迟早的事。”   次日傍晚,王桓戴着那□□,来到殷家后门。头发已经半白的殷周商往他手里塞了沉甸甸一小布袋,紧紧握住王桓的手,沉声说:“若是见到凤儿,定替我问好,这些银子给她在里头好好打点...”   王桓反握住殷周商的手,说:“伯父放心,姨娘虽不是我亲生母亲,但一直将我视如己出,当年之事也是我们王家连累了她,让她只能在罪奴司里活受罪。伯父放心,我王桓定竭我所能,将她救出...”   殷周商不停点头,旁边的马车车里头的人掀起帘子,强忍住不耐烦地喊道:“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二人不再多话,王桓上了马车,恭敬地对着黎宾颔首行礼,黎宾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忿忿地说:“行了,等会儿进到宫里,你就在殿外的角落里候着,会有人来带你去罪奴司的。你到时候可别乱走,赶紧完事儿赶紧回来,要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保不了你...”   王桓一一点头。   黎宾乃户部少府,平日从宫中捞出来的油水总要找地方流出去,怡都首富殷周商成了他往外流水的坚实水管。如此一来二往,二人便成了狼狐之交。带人进宫这般人情说大不大,但毁了这道替自己利滚利的好门,倒也不值得,尽管不如乐意,黎宾还是应承下来。   皇宫里灯火阑珊,无处不显繁华,还未入席,众人皆在殿中三两嘘寒问暖,何不融洽。   王桓站在殿外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仔细听着殿里头的谈话。他眼神不好,可他的耳朵却比常人都要灵精,正当他听得入神时,殿外的门僮忽然喊道:“淮南王府到!”   王桓怔住,尽管他看不清,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看向门前,隐约看到一男一女往里走去,他忽觉奇怪。   淮南王府老王爷谢辽,儿子谢宁,还有谢宁长姐绮绒郡主谢蓁蓁,不该是三个人吗?   就在他正纳闷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子徽?”   王桓正想得出神,有人这么喊他表字,他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呆滞地就转过身去,然而就在他转身那一刹那,他灵台忽然一醒,糟糕!   他立刻将转到一半的身体转回来,正要迅速逃离现场,谁知背后那人却快步上前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拽住面向自己。   因为离得太近,王桓看得一清二楚,面前的少年剑眉星眼,面容英俊,轮廓分明,身披深棕色貂裘,里面是玄色锦袍,腰间左右佩戴红鱼玉佩,身段挺拔,气宇轩昂。   谢宁长大了,王桓看着这张脸,有一瞬出神,一年不见,长高了,也更好看了。   可下一秒他反应过来时,心摹地悬到喉尖,他不敢直视谢宁,慌忙低下头。   谢宁皱眉盯着王桓,盯了好久,问:“你是谁?”   王桓依旧低着头,捏着嗓子,说:“奴才是黎府君的家从,正在这等着府君...”   “方才我唤子徽,你为何回头?”谢宁厉声质问。   这寒风中王桓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他双手交叉在袖筒中紧紧捏着,咬咬牙,说:“奴才贱名子回,适才误以为是我家府君喊我,所以才回头的。”   王桓没有抬头,却感受到两道目光紧紧落在自己身上,他的心跳得飞快,额上也开始冒汗。   “知行!你怎么还不进来?杵在那儿干嘛呢?”殿里谢蓁蓁忽然对着这边大喊,谢宁无奈,只能丢下王桓进殿而去。   谢宁一走,王桓猛地后退几步贴在墙边上,他脸色苍白,一手紧紧按在自己胸前,大口大口地喘气,一手扶在墙上,趔趔趄趄地往殿后走去。   他知道终究会在今夜相遇,但没想到是以这般情景。   天渐渐下起了鹅毛大雪,月光穿透这飞雪,照洒在地面。   王桓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后花园。他站在一棵梅花树下,一阵风刮过,将树上挂着的雪花梅花一并落在他身上。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记忆中那年自己十四岁,谢宁十岁,谢文昕,就是如今年幼即位的天子宣惠帝,才四岁。   他们也是站在这棵梅花树下,一阵风刮过,枝上的雪花和梅花一并落下,谢文昕在树下欢欣跳跃,舞弄双花。   小谢宁抬头看着小王桓,他忽然奶声奶气地说:“小叔叔,你低低头。”   小王桓温柔地低下头,小谢宁伸手轻轻拿下小王桓脑袋上的梅花,放到王桓手上,认真地说:“雪花冷,我要了,梅花好看,给你。”   寒风呼呼又过,将王桓从记忆中抽离,原来这就十年过去了。   他听到有人在背后逐渐往自己靠近,王桓嘴角微提,好,终于来了。   直到王桓感到后背被尖锐之物戳着,那人颤颤巍巍地开口:“子徽哥哥,真的是你吗?”   “当年你真的要杀朕吗?朕的母妃...真的...真的是你害死的吗?”那人的声音稚嫩,害怕又愤怒,几乎要哭出来。   王桓目光一凛,正要缓缓转身,就在这时,一个深棕色的身影忽然从旁黑暗处闪出,将王桓往后一推,自己就往剑尖上扑去!   晃眼之间谢宁已经徒手握住剑刃,只身挡在王桓面前,目光凌厉地紧盯面前身穿龙袍的小少年。   那少年握住剑柄的手开始发抖,看到鲜血从谢宁手中流下,他猛地松手往后倒退二步,差点一屁股摔在雪地上。   少年颓然站在远处,目光定定地盯着谢宁手上的滴血,好一会儿后,他忽然对着王桓放声哭喊,道:“你告诉朕!到底是不是你杀了朕母妃!到底是不是你!”   谢宁将手上利剑往雪地上用力扔开,他手上的血滴答滴答地落在雪上,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向后伸去,想要触到王桓,却摸了个空。   就当他警觉疑惑回头,王桓却忽然在他身边扑通跪下。   “陛下...我王桓对天发誓,从未有过要谋害您之心,当年沁华宫失火,丁贵嫔惨死之事,皆与我无关,更与沅陵侯府无关!”   王桓字字咬牙,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虽这一切的发生尽在他编排之中,可不知为何,他说着说着,竟觉得鼻子很酸。   那个在树下舞雪的小文昕终究会长大,会提剑对着自己了; 那个替自己抹掉头上雪花梅花的小谢宁也长大了,会替自己挡剑了。   雪越下越大,谢文昕死气沉沉地看着王桓,看了好久,最后才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开。   王桓低着头,迟迟没有站起。   谢宁忽然绕道王桓跟前,顿地跪下,他也低着头,王桓听到他隐约吸了吸鼻子。   谢宁缓缓将头埋到王桓肩前,一字一句地说:“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觉得你还活着,你只是在躲我。”   作者有话说:   欢迎小可爱~   敲黑板:1.请支持正版! 2.请先看排雷! 3.别忘了预收!   谢谢小可爱~   王桓字子徽受,谢宁字知行攻   “与子十里长街借星徽,吾望相知微时,随行至白发苍苍。” 第二章   ◎小王爷夜闯二公子门◎   谢文昕失魂落魄地回到正殿主席位上,比他体型略宽的龙袍更显他身段瘦弱。丞相太后,甚至自己身边的小太监,也都曾屡次三番提议要修改龙袍,却全被他一一回绝。   他母妃曾经跟他说过,衣服就和进学一样。   书,要选难的看,如今看不懂,就激励着自己要更加发奋图强; 衣服,也要改大些,好比时刻告诉着自己,要快点成长。   他母妃还说过,生为皇子,欲带高冠,必先要有承其之重的本事。   殿内歌舞升平,其乐融融,前来给坐在左侧中席的尚书令许卓为敬酒的人络绎不绝,他面带微笑,却只暗暗留神着坐在正座上神色黯然的皇帝。   许卓为乃如今京师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心机深重,雷厉风行,行事乖张,四十有多,身形偏瘦却结实,不难看出年轻时的英俊倜傥。   宣文帝逝世前几年,安图享乐,昏庸无能,许卓为通晓时机,一手掐住这机会,在文帝面前巧言令色,深得文帝欢心。他几乎是平步青云,很快便从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爬到了尚书令,还将文帝设立在三省之外,以作监察天下的明校府抢到自己手中。后文帝逝世,天子年幼,许卓为更是权倾朝野,一时风头无两。   这时许卓为将身子稍稍往后,他的贴身随从会意,连忙上前凑到许卓为耳边,许卓为压低声音问:“找到谢宁没有?”   “找到了,”随从答道,“方才有人见到小王爷带着一人往罪奴司方向走去...”   许卓为皱了皱眉,又问:“可看清什么人?”   “回来的人报说,是黎府君今日带进宫的近侍。”   “黎宾?”许卓为右眉轻提,左手二指微微动了动,随从会意离开。许卓为食指一下一下地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摹地冷笑,抬起眼皮将目光投向正台上谢文昕旁的朱太后。   雍容华贵的朱太后恰巧也看向许卓为,二人目光相汇,许卓为轻轻点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看向桌上酒杯。   “淮南公,”朱太后忽然发话,声音不大,殿内的响乐却应声而停,殿中的舞姬也随即停下,众人同时看向太后,朱太后温柔轻笑,说,“听闻淮南公近来身子不适,可有好些了?”   谢蓁蓁顿时眉心一皱,顿时转头狐疑看向她身旁的谢辽。   可谢辽却从容站起,双手作揖微微颔首,道:“有劳太后挂心,不过是年岁渐长,偶感风寒罢了。”   朱太后莞尔,略显可惜道:“怡都年年冬天风大,气候干冷,不比淮南温润。此前听说淮南公有意迁回淮南封地,还觉惋惜,可如今看来,此若是不让您去,倒显得哀家不体恤了。”   太后未尽话罢,谢蓁蓁先猛地回头又看向朱太后,手捏起裙摆正要站起,身边婢子琳琅却迅速上前,将她拉下,拼命挤眉摇头。   倒是谢辽不慌不忙,又答:“承蒙太后体恤,臣不胜感激。臣原计越过此冬便携家眷搬往淮南,颐养晚年。还望陛下与太后不怪臣不能再侍奉左右,为君请命了。”   四下一片哗然,只有许卓为面无表情地转着扳指,嘴角不经意地轻提,举杯一饮而尽。   殿里灯烛暖暖,殿外寒风瑟瑟。谢宁正站在罪奴司门外,低头看着手上那已经凝血的伤痕。   罪奴司里王桓堆着一张笑脸,将一锭银子放到管事手中。   管事掂了掂,将银子塞到腰间,压低声音厌烦地说:“利索点儿,有什么屁赶紧放完赶紧给我滚!”   王桓哈腰点头,连连说是。   他姨娘殷成凤是他爹王砺的妾室。当年他娘生完他后一直病着,担心自己时日无多,便苦口相劝让王砺赶紧再娶一位。   殷成凤自小跟随她爹殷周商四海经商,聪明机敏,胆识过人,当年在怡都落脚后,经人介绍,殷周商见王砺身处高位,为人却温平,待人亦有礼,且殷成凤也不介意为妾,便很快就自己女儿嫁进王家。   却没想到嫁进后安福享不了几年,王家竟被满门抄斩,自己也被送入了罪奴司。   王桓在黑暗中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也一直故作着急地探头。不多时,殷成凤从里小跑而出,快到王桓面前时却停下脚步,微微皱眉,不敢上前。   王桓低声:“姨娘,是我。”   殷成凤顿时浑身激灵,她不敢置信地盯着王桓那张面皮好一会儿,才上前颤抖地抓住王桓手腕,眼角泪水夺眶而出。   王桓眼神示意一旁管事还看着,后沉冷地说:“老爷让我来问小姐安好。这儿还有些银子,老爷让我带给小姐,让小姐您在里头要好生照顾好自己。”   殷成凤双手哆哆嗦嗦地接过那银子,目光却始终留在王桓脸上,她哽咽着说:“我爹...他们可安好?”   王桓说:“一切安好,无需挂虑。”顿了顿,王桓又说,“老爷还让我问一句,小姐可还有什么惦念的,未成的念想,老爷在外可帮忙打点。”   王桓边说,边目光凛凛地注视着殷成凤的双眼。殷成凤一瞬怔住,好一会儿,她才抽噎着说:“最惦念的,莫过于那云片糕...家里出事前总有人送来云片糕,甚是想念...”   王桓还想问什么,那管事忽然跨着步子向他们走来,不耐烦地将殷成凤拉开,骂骂咧咧地将王桓赶走,说:“行了行了...就那么点儿碎银子还这么多屁话!走走走...”   王桓假意一番不舍后,转身就往外走,这心里想事入迷,竟没留意脚下门槛,被绊一脚后重心不稳,整个人猛地向前倾倒。   一直守在门外的谢宁眼疾手快,应声跑上前将他扶住。谢宁的手握在王桓双肩,忽觉心疼,明明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却偏生如此单薄。   王桓站稳后笑了,对着谢宁双手作揖,老不正经地说:“谢过小王爷。”   谢宁没想到王桓忽然来这么一套,他猛地松开手,往后倒退两步。   他最讨厌就是王桓这副模样。   从前王桓在怡都放浪形骸,风花雪月,每次见到自己就是这般轻挑带笑地唤自己一声“小王爷”,这三字从他嘴里出来,总让人不快。   可如今又见到他在风中连站都站不稳,他又顿生心疼。信步上前抓住他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边说说:“我带你回家。”   王桓却轻轻将谢宁的手甩开,站在原地,笑了笑,说:“我是跟着黎宾前来,若这半路不见人了,他也得急,我还是等会儿跟他走吧。”   谢宁也站住,一直紧紧地盯着王桓那双丹凤眼,好一会儿,他忽然略显悲伤地问:“那我以后能不能再去找你?”   王桓嘴角依旧微提,只是慢慢低下头,总觉得眼角有点湿润,又不想让谢宁看到,说:“好。”   回府路上,谢宁与谢蓁蓁同坐一辆马车。谢蓁蓁一路愤愤不平:“这分明就是清君侧!父亲早就不碰朝堂之事了,还非要将他往外挪...”   “小姐...”谢蓁蓁身后的小帘子忽然被从外掀开,琳琅竖起食指放在嘴前,担忧紧张地小声说,“不要再说了,要让有心人听去,又不知道会招惹什么事儿了。”   谢蓁蓁从鼻长呼一道闷气,双手抱在胸前,闷闷不乐地撅着嘴,不再说话。   谢宁却一句没听进去。他满脑子就是那双狭长的凤眼。回到府前走下马车后,他摹地在府门廊前站住,谢蓁蓁不解回头,一句“你怎么了”还没出口,谢宁却骤然转身,往长街深处疯狂奔跑。   一路雪花在他脚下溅起,几次三番差点滑倒在地。他根本无心两边家家户户的灯火通明,灯笼高挂,一口气冲到了曾经沅陵侯府后的那不起眼的小宅子前,伸手就将门用力推开。   明明是大年三十家户家户团聚的热闹日子,这院子却空无一人,寂寞冷清。   谢宁隐约看到最里边的内堂里有一个身穿红衣的男子,正站在茶几上。   内堂沉沉浮浮地传来声音:“月照红梅落貂裘,公子扫雪轻提袖!”   “竹马十载守相思,迦蓝一岁难别辞!好酒!好酒!”   谢宁一步一步地往里走,那红衣人在他泪眼婆娑中却逐渐清晰。   王桓站在茶几上,身着暗红色锦锻长袍,一手执壶,一手按在胸前,双眼微微眯起,在桌上摇摇欲坠,几次差点跌落。   “槐安殿前阎王问,最忆郎君共剪烛...”王桓正兴起,谁知这话音未落,就被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影拦腰抱住,不容分说地将他带到地面。   王桓慌张睁眼,手中酒壶“啪嗒”碎落地上。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人用力按在炕上,谢宁微红的脸几乎贴在他脸上,他还能感受到谢宁的心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   王桓惊魂未定:“小王爷...”   “我让你不要再叫我小王爷!”谢宁忽然对着王桓嘶声裂肺地怒喊,他的泪水像掉线的珠子不停落在王桓脸上。他一直盯着王桓双眼,如果目光是火,王桓的脸早就被烧成灰烬。   谢宁终究是慢慢将脸埋在王桓肩窝,因为在不停啜泣,压在王桓上的身子被带得一颤一颤的。   谢宁脑海中不断浮起那个让他在过去一年里夜夜惊醒的场面。   王桓身穿素白单衣站在淮南府门口,一个蒙面人将一把光亮的利剑插入他心口。   就在谢宁发疯似的冲上前时,那蒙面人已经将不知生死的王桓带走,消失在茫茫之中。   他边沉泣,边不停地痛苦地哀求:“叫我知行...王子徽我让你叫我知行...”   王桓目光定定地留在屋梁,冰冷的两行泪从眼角落下,落到炕上。他颤颤巍巍地将手抬起放到谢宁背上,双唇不停发抖,低声喊:“知行...”   谢宁不停地抽噎,说:“一年了...整整...整整...一年了...”   王桓放在谢宁后背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看着屋梁,虽一片模糊,却依然紧紧地看着。   若放着从前谢宁如此在他身上痛哭,王桓定会好言相哄,只是如今他眼前却只剩下接下来日子里的一片昏沉黑暗,竟无从言起。   良久之后,王桓感到谢宁渐渐停止啜泣,他忽然轻咳两声。   谢宁连忙从他身上爬开,侧躺在王桓身边,伸手想要学着母亲在自己生病时拍打自己后背那样给王桓轻拍,谁知王桓却是平躺着,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无处安放。   王桓见他微微蹙眉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笑了笑,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挑逗道:“来,我教你,这别人咳嗽的时候呢,手是该放在这儿的...”   这王桓话还没说完,谢宁脸上一红,猛地将手抽走。   王桓一下怔住,看着谢宁那张红彤彤的脸,他半撑起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谢宁,笑着说:“怎么?这就害羞了?方才趴在我身上时候怎么不见你害羞了呢?”   谢宁顿然坐起,鼓着腮帮子就要从炕上跳下,王桓却忽然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炕边上坐下。   王桓低着头,将谢宁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说:“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再走这样的路。”   作者有话说:   1.第一次尝试写权谋(有自嗨成分),不小白。   2.作者有习惯长期发刀的bug。   3.71-71章在一起,1v1,he。   4.文笔生疏,才疏学浅,水平有限,本文练笔。   5.谢海涵,谢不弃,谢收藏,勿比较,勿深究,心愿世界和平。   6.本文架空,情节设定都是胡编乱造。   7.最后,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三章   ◎(抓虫)二公子撩人遭人恼◎   王桓身子歪歪地靠在软枕,一手提酒壶,一手捏小杯,侧壶倾酒,酒满瓷杯,杯举贴唇,唇引酒入。   他斜睨着站在书架前背对着自己谢宁,懒洋洋地嗔道:“这大年夜的,放着个翩翩公子在炕上你不管不顾,非要对着那枯燥无味的丹卷,大煞春光啊...”   谢宁将手上的书放回架上,转身走向王桓,走到炕边探身,夺过他手上酒壶摆在炕桌上,板着脸,说:“你不是不能饮酒吗?”   王桓倒起了兴致,他又提过酒壶,往小杯里倒满,递到谢宁面前,笑着说:“哎,现在好了,连小王爷也管起在下来了,还是当年当疯子的时候自在啊...”   谢宁别过脸,略生气地说:“说了让你别叫我小王爷!”   王桓见谢宁面带愠色,越发觉得有趣,将酒一饮而尽后,砸吧砸吧嘴,靠到谢宁后背,下巴垫在谢宁结实的肩上,蹭了蹭,眯着眼,笑意盈盈地问:“可不知您这到底在恼什么?怎么这天下间人人能唤一声小王爷,到在下此处,却竟成了禁词?”   谢宁心里微恼,往旁不耐烦地移开身子,王桓下颌顿地从他肩上掉下。   谢宁低声忿忿地说:“旁人唤我小王爷,是毕恭毕敬,却放着你那声小王爷,就跟春熙楼唤玉嫣姑娘那般,不道正经!”   “哈哈...”王桓忽然大笑,“我们小王爷,如此便是竟拿自己跟这怡都第一雅妓相比...小王爷,您在在下心中,可不是这分量的啊...”   王桓说着,又想蹭到谢宁肩上,谢宁却闷哼一声,骤然站起,顿步走到廊下,双手负在身后,仰头看着零星飞雪。   王桓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被子,偏头看着那玄衣少年的背影。   月光穿杂在纷扬细雪里,落在少年身上。   他无端摇头苦笑,也不知道这良辰美景,在接下来的风雨之中,自己还能看多少遍。   已到子时,随着两声“嘭嘭”响,远处的夜空中忽然炸开了明亮的花火。那烟火一瞬间燃亮了黑夜,又在刹那消逝,然后又一朵烟花炸开,此起彼伏,不尽绚烂。   谢宁站在廊下,抬头看着,王桓坐在炕上,也抬头看着。   “子徽。”谢宁忽然有些沉重地喊道。   王桓又一觥筹入肠,渐已微醺,他鼻音沉沉地回道:“嗯?”   “过了春,你随我一道回淮南吧。”   王桓正斟酒的手摹地停在半空,另一只手将白玉瓷杯捏紧,他原本涣散的目光忽然聚拢,片刻后却又放下酒壶酒杯,低头笑了笑,说:“怎么?小王爷这是怕在下在怡都这般烟花之地,是会给旁人勾了魂,要将我带去南蛮双宿双栖了?”   谢宁这次却没有恼怒,他低头转身,走到王桓身边坐下,盯着小桌子,沉沉地说:“今日太后发了话,让我们越了这冬便迁回淮南封地。”说着竟苦笑,“也是,这怡都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怎能容得下两家姓谢的。”   王桓心中了然。   谢辽原是先帝谢逢的亲哥哥。   当年典朝典怀王昏庸无能,地方诸侯群雄并起,西北柔化又自立称王,天下硝烟四起,民不聊生。   当时还只是一方藩王的江允王谢逢,携自己亲兄谢辽,收尽天下英雄才子,平定中原,收复西北。典怀王见典朝早已气数已尽,便退位让权。   自此改朝换代,谢逢称宣文帝,定都怡都,年号嘉荣。又分封功臣,而谢辽乃重亲近臣,从来在自己身侧抛颅洒血,冲锋陷阵,便是立刻为其封地淮南,却让其留在怡都。   却历代乱世成雄的君王,往往难逃安乐渐昏庸的命数。文帝晚年,朝中势力分伐,世家争斗暗涌迭起。   如今文帝已去,太子年幼,太后垂帘听政,实权皆收于徐卓为之手,且不论太后与其之间有无勾当,是新帝上位,为巩固己方权势,第一步,自古乃清君侧。   谢辽,是这个君侧。   王桓清楚,他爹,也曾是这个君侧。   谢宁见王桓一直不说话,他皱了皱眉,问:“怎么?是舍不得你的玉嫣姑娘了?”   王桓哈哈大笑,道:“好呀!如今连我们小王爷都学会挤兑我了” 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手却不稳,酒洒在炕桌上。   谢宁最看不惯他这幅玩世不恭的模样,明明说着正经事,却非得吊儿郎当的,他一手夺过酒杯往地上一扔,板着脸不说话。   王桓轻轻摇头,笑了笑,轻叹一声后,挪到谢宁身后,双手从后将他环抱住,下颌架在他肩上,腻腻地说:“好啦...还跟小孩子似的,等迎了春,我跟你走就是。”   迎了春,那些刀子,也该磨好了吧。   这时候,也轮不到自己拒绝了,这怡都的风雨,也不容一人安然离开。   二人直到三更才入睡,谢宁却在五更天便起身离开了。大年初一的,还是得与家人一同迎新。   王桓自一年前从阎王殿里捡回小命后便一直难以入眠。   早在迦蓝寺养病的时候,寺里的高僧白遗曾经说,心不宁,何以神清。   当时王桓还打趣地说:“我心里哪儿不宁了?我这心里全是宁。”   白遗顿时满脸铁青,袈裟一拂,愤然离去。   原本刚微微入眠,谢宁起身惊动,王桓醒了醒。   接着门外鞭爆噼里啪啦,他的双眼已睁开。   直到青樽扯着嗓子在院子里边往里跑边大喊“公子!我给你拜年来啦!”,他顿然掀开被子坐起。   因为一晚没睡好,刚入睡又被吵醒了,王桓只觉双眼干涩刺痛,微微睁开后又合上。   青樽踩着欢快的步子就往屋里跑,身后还跟着一个不紧不慢,一手提着药箱的祁缘。   王桓合上眼,两指捏在眉间,疲惫责怪道:“大年初一的,一早便来扰人清梦,还让不让人安生过日子了?”   青樽边仔细给王桓披上那暗红裘衣,边笑嘻嘻地说:“俗话说开年争头彩,公子这还赖着不醒,一年的好彩头可都给别人家抢光咯!”   王桓正要辩驳,祁缘已经入内,瞥了王桓一眼,冷笑问道: “你昨晚做了什么?”   王桓哭笑不得,说:“我说祁神医,您如今的医术,可是真要赶上您师父了,是往在下脸上瞅一眼,甚至脉都未诊,便是看出酸甜苦辣了。”   祁缘脸上嘲讽不减,又问,“你昨夜可是把人给带回来了?”   “如此措辞,不太准确,”王桓漫不经心地觑了祁缘一眼,又道, “这人嘛,可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二人之间,是从来皇帝不急太监急,而祁缘又是深知王桓此人脾性,耍赖技术炉火纯青,与之再搅弄唇舌,也是落得功夫白费,便也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从怀中取出一白信封,一掌拍在床板上。   王桓也是不恼微微笑着便将慢条斯理将信封取过,见上面并无字眼,扬了扬眉,正要开口发问,祁缘便先冷声说道:“连秋给你的。”   “连大统领啊...”王桓脸上故作难色,摇头“啧啧”两声,又道,“连大统领的字,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读懂的...”   “你也就是这般狼心狗肺了,”祁缘在他身边坐下,将他的手拿出,替他看脉过后,才又嗔道,“我也与你说了多少次,自己的命子...”   王桓此时脸色却越发沉重,祁缘余光扫过能见,一时也愣住,停下话音,只是瞥到王桓手中信上,“秦挚”二字尤为刺眼。   片刻后,王桓缓缓将信随手丢到火炉中,才沉声说道:“下次如果连秋再找你,可与他说不要再来寻我们了,若我们需要他帮忙,定会亲自相告,他所要做,便是护好文昕即可。”   祁缘不知信中为何,却王桓语气凝重,也不好多话,只能连连应承。   此时青樽刚好端着一个暗红色木盘子进来,盘子上整齐画圈地摆放着切丝的韭菜,葱,水芹和萝卜。   他边小跑着进来,边笑着说:“公子,我可给你准备好了食春盘了,这咬春的习俗咱可不能忘了!”   王桓却一直皱着眉盯着桌上,他忽然问:“你们可知,这怡都之中,哪家的云片糕做的最好?”   青樽却连连挥手,抢着说:“这云片糕,当属矜珍堂做的最好了!”   王桓蓦地看向青樽,挑了挑眉问:“矜珍堂?你说的可是京兆尹简中正表亲开的那家矜珍堂?”   “对呀!”青樽眉飞色舞,说,“我敢保证,别说怡都了,就算是放眼中原,这云片糕也数矜珍堂的出品为首...”   祁缘不解,问:“你这怎么有一出没一出的,怎么就又忽然想吃云片糕来了?”   王桓耸了耸肩,若无其事道:“忽然想吃。”   怡都确实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王桓在迦蓝塔一年中,虽然将近一半时间都是半醒半沉的,可也没有觉得多有不适。   但如今不过刚到怡都半月,旧病便一直反反复复,每次祁缘进来替他看脉,皆落眉心紧皱。   之后祁缘离开后,他便是一睡睡过了大年初一初二,青樽特意给他熬制的鸡肉淮山粥他也只是吃了两口,剩下的都在青樽一脸难色之下落到了祁缘肚子里。   直到初三当晚,月明星稀,天清无云。   王桓才觉精神爽利些,打发了青樽回家后,一个人披着锈红狐绒披风站在院子的梅花树下,手中握着手炉,仰头看着。   树上的红梅还在含苞欲放,一朵朵将自己的洌艳藏好,只待时机绽放。   王桓正看的出神,屋后忽然传来一股烧焦味,他缓缓转头顺着味道方向看过去,只见一阵白烟随风吹向自己这边,巷子里忽然有人惊呼:“起火了!”   王桓却没有表现出一点惊慌,反而格外的平静,他偏了偏头,嘴角扯起了一丝冷淡的微笑。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篇平平无奇复仇权谋文。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四章   ◎小王爷话不多,但实力护短◎   淮南王府后院长廊下,绮绒郡主谢蓁蓁正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拣着小碟子里的瓜子就往齿间嗑,目光一直停在院子中央正在雪地上迎月舞刀的谢宁。   谢蓁蓁皱着眉,甚是不解地问道:“你说这小子这两天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吗?一天到晚往外跑的,难不成跟哪家姑娘好上了?”   旁边正剥着砂糖橘的琳琅低着头,笑说:“我看也是了,小王爷这两日脸上时常带着笑呢!”   二人的对话轻飘飘落入谢宁耳里,他嘴角勾起不为意的浅笑。紧接着又在半空中一个回旋翻腾,长刀在黑夜中刺眼闪亮,他平稳落地,长腿在雪上横扫一圈。   “不好啦不好啦!”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忽然急匆匆地闯进这美好画面,他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大喊,“沅陵侯府着火了!”   谢宁策马赶到沅陵侯府门前时,只见府内浓浓白烟不停上窜。门前已经围起一圈人,都瑟瑟缩在大衣里,却又耐不住内心八卦,非要赶出来凑这个热闹。   谢宁从马上纵身而下,绕开人群,皱眉就往沅陵侯府后面信步走去。还没走到王桓那宅子门口,就听见前方不远处有人对着他这方向惊呼:“小...小王爷!”   不多久,一个身着玄黑铁甲,健壮孔武,高大威猛的将领顿步走到谢宁面前,双手作揖,恭敬地弯腰行礼,声音粗旷,道:“卑职董晋升,见过小王爷。”   谢宁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要往前走,董晋升却往旁跨步,不偏不倚挡在谢宁面前。他依然颔首,双手始终抱拳停在面前,又振振有词道:“这里还未查清起火根源,只怕还会有危险,小王爷还是请回吧。”   谢宁停下,不耐烦地瞟向董晋升,正要开口,宅子门前忽然传来连连咳嗽声,谢宁心头一震,猛地将董晋升往旁用力推开,就往前冲去。   王桓身上披着锈红披风,一手扶在门框边上,一手捂在胸前。脸上又换了一张面皮,可这次这张皮像实在让人倒胃口,连谢宁见了也忍不住微微皱眉。   王桓轻提衣袖挡在面前,却一直不停地咳嗽,谢宁着急凑前,伸手在王桓后背轻轻拍打。   董晋升走来,眼瞧二人这般亲昵,不觉起疑,盯了王桓好一会儿,才沉声对他说:“方才不知公子是小王爷的朋友,有所冒犯,请公子不要见怪。”   王桓微微颔首,刚想礼貌回一句“哪里哪里”,谢宁却骤然上前一步,将王桓挡在自己身后,气势汹汹道:“冒犯?你方才可是对他做了什么...”   “没没没...”王桓赶紧伸手将谢宁拉开,又故意撕心裂肺地咳了几下,断断续续地说,“这...咳咳...位大哥...咳咳咳...”   谢宁最受不了的就是王桓那咳嗽声,每一下都像刀子那样在他心里轻轻划过,他连忙又回去扶住王桓,小声说:“还好吗?”   王桓这才停下,摆摆手,对着谢宁笑了笑,说:“方才这屋后忽然飘来浓烟,我闻着焦味便往外走,出门就看到这位官大哥在此了,不过是多问两句,无妨。”   谢宁将信将疑地盯着王桓,董晋升却蓦地又严肃问道:“不过方才公子还没把话说清楚,我在这怡都从未见过公子,敢问公子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王桓见着谢宁已经半步向前要冲上去,他连忙在披风下轻轻握住谢宁的手,又对着董晋升颔首,温和地说:“在下原在山中迦蓝塔养病,偶然结识小王爷。小王爷侠义心肠,将在下带到这怡都,请来柒月斋的祁大夫替我医治。这且因身患顽疾,少有出门,官大哥才觉眼生。若官大哥不信,大可去柒月斋一问,便可知。”   听到柒月斋三字,董晋升犹疑一下,却还想说些什么,谢宁却抢先,阴冷地盯着董晋升,道:“怎么?董校尉这是连本王也信不过了?”   董晋升连忙双手抱拳弯腰,字字铿锵有力,大声喊道:“卑职不敢!”   谢宁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抓着王桓的手就往外走。走到街上马前,骤然将王桓往马上一提,自己纵身一跃坐到王桓身后,双手围在王桓身侧抓住缰绳,缰绳往马背一抽,“驾”一声后,马蹄踢起飞雪,扬长而去。   二人停在了京郊一个破院子里,月色凉凉地照着。   这院子已经残破不堪,木门上的朱漆已经几乎掉尽,围墙残缺,斑驳陆离,残垣败瓦,萧条苍凉。   只是这院子中,也不知道在何年月被何等人栽了几棵红梅,梅花开尽,映衬朱墙,落于白雪。   谢宁先从马上跳下,又伸手将王桓稳当接落地上。惊起一阵寒风,卷起了地上雪花,又吹落了树上红梅。   这一片红梅,与宫中的不同。   王桓仰头看着满树红星,面无表情,片刻后他眨眨眼,嘴角浅笑,道:“也是好些年没来过这里了。”   谢宁将自己身上的深棕貂裘解开,披在王桓身上,王桓低头想将带子绑起,谢宁却早已转到自己面前,捏起那两条长带。   王桓的手落在了谢宁手背上,轻轻捏了捏,看着谢宁一丝不苟,笑了,打趣道:“在下何其有幸啊,能让小王爷替我系绳带...”   谢宁依然低着头,闷闷地说:“你从前替玉嫣姑娘系带时,人家也是这般与你说的吧?”   王桓哈哈一笑,微微将头歪下看着谢宁低着的脸,说:“小王爷,您这天天提起玉嫣姑娘的,难不成是您对人家有想法,却不好意思,才天天往我身上扯去?”   谢宁“啧”一声,手推在王桓肩前,这根本没使上力,王桓却顿地往后两步趔趄。   谢宁慌神,又连忙两步上前,一手用力扶在王桓身后,一手抓在他手臂上。他忽然皱了皱眉,伸手将王桓脸上的面具掀开,盯着他那张俊秀却苍白的脸好一会儿,蓦地不悦地嗔骂道:“下次能不能不要选这么丑的面皮?”   王桓笑了,扬了扬眉,笑着问:“若我本就长着一张丑陋的面容,不知小王爷还会不会带我到此处赏梅呢?”   谢宁愤然松开双手,正要转身,王桓却抓起谢宁炽热的手握在自己冰冷的手心里,凝视着谢宁双眼,笑着说:“可在下却只愿与小王爷一人赏梅。”   谢宁顿时满脸通红,他将手往回一缩,别过身子不看王桓。   王桓觑了他一眼,也没再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模糊,他只抬头看着树上红梅,洋洒月光。   谢宁忽然略带忧伤地说:“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到这里赏梅,是什么时候吗?”   王桓道:“忘了。”   谢宁却幽幽地说:“你怎会忘掉,只是不愿记起罢了。当年文昕六岁,因贪玩被丁贵嫔娘娘罚跪在沁华宫门前,跪了整整一天。那晚恰好你我进宫,他在我们面前又哭又闹,你便偷偷将我们来到这院子来赏梅。”   王桓始终盯着那光秃枝上的梅花,虽然在他眼里只是个轮廓,他却看得眼睛发酸,可又不想眨眼,就那么定定地看着。   谢宁又说:“你知道的,这些年,文昕过得并不好。”   王桓这才低下头,眨了眨眼,更觉刺痛,轻道:“他已是当今皇帝,是一朝天子,当皇帝除非安图享乐,怎会有轻松的。”   谢宁却固执摇头,说:“先帝长辞,文昕登基时才十二岁,我还记得那日登基大典结束后,我到普同殿请安。他只惶恐不安地坐在那高位上,连话都不晓得说。尽管先帝托孤陈丞相,可朱太后垂帘听政,与许卓为里勾外联,明校府意在侦官民,护天子,可实际上根本就是许卓为养着的一窝狗!陈丞相手上根本没有实权,文昕对他为首是瞻,可他只知道教会文昕那些无用的百家乱道。朝上众臣对他百般欺压,太后暗里又对他处处刁难,他才十二岁...”   谢宁越说越气愤,王桓渐渐地转头看着他,却没有打断。   直到谢宁终于察觉自己一直被王桓温柔看着,他才略显泄气,蓦地只叹一声,又说:“也罢…本也不应与你多说如此。只是想到很快要离开京师,只留文昕一人在朝廷,这幼年相识的情分...”   王桓走到谢宁跟前,轻轻拭去他头上的白雪,捻起一朵红梅放到他手心里,笑了笑,说:“雪花冷,我替你扫去,梅花艳,你替我收起。”   谢宁盯着手中红花,没有说话。   王桓又说:“这元宵快到了,悄悄带文昕出来一趟吧。这江边满新楼赏灯,可是怡都第一美景,多少才子佳人相约同游,好不一番热闹。”   谢宁却忽然抬头,板着脸问:“你当年与玉嫣姑娘,也同游过无数回了吧?好一对才子佳人!”   王桓实在哭笑不得,他将手放到谢宁脑袋之后,轻轻将他带到自己怀中,低声在他耳边,沉溺地道:“玉嫣美,不比华灯初上,华灯明,难及郎君倾耳。”   那夜谢宁将王桓送回宅子,迟迟不肯离去,不耐王桓再三相劝,说他要是再不回家,谢蓁蓁可要半夜搜城了。   夜色难掩谢宁脸上的欢心喜悦,他几乎是蹦着跳着进屋里,谁知这还没到自己房间门口,刚到院子就被谢蓁蓁叫住。   长廊之下,谢蓁蓁翘着二郎腿坐在红木圆桌前,身上披着一件浅蓝色绒袍,琳琅站在她身后,使劲对着谢宁挤眉弄眼。   谢宁茫然站住,谢蓁蓁冷冷地问:“去哪儿了?”   谢宁心虚,边往屋里走去边低着头说:“方才就出去了一下...”   “站住!”谢蓁蓁忽然厉声喊道,琳琅不停地拽着谢蓁蓁衣袖,紧张兮兮地小声说着“小姐小点声儿大家都睡了”,谢蓁蓁才不耐烦地压低声音,对着谢宁又喊,“你给我过来!”   谢宁无奈,这一生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这个生性暴躁,丝毫没有大家闺秀风范的姐姐。   他只耷拉着脑袋走到她跟前,手在瓜子盘里抓来绕去,看的谢蓁蓁好不心烦。   谢蓁蓁厉声又问:“快说!这大晚上的,到底跑哪儿去了?”   谢宁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赏...赏梅...”   谢蓁蓁忽然一拍桌子,谢宁一惊。   谁知谢蓁蓁却骤然大笑,回头看着琳琅兴奋地说:“你看你看!我们猜对啦!这小子就是跟别人家姑娘好上了!这不?还带去赏梅了!”   谢宁:“......”   琳琅一脸尴尬地跟着点头讪笑。谢蓁蓁抓着谢宁的手,探前激动又问:“告诉姐姐,是哪家的小姐?要不要姐姐帮你...”   谢蓁蓁话没说完,谢宁已经一溜烟儿地冲回房间。   直到谢宁关门声起,谢蓁蓁才敛去笑容,那张明艳俊秀脸上闪过丝丝冷光,她将一颗瓜子塞到牙缝,又将瓜子壳用力吐出。   她一直阴沉地盯着谢宁明亮的房屋,琳琅小心轻唤:“小姐...”   谢蓁蓁冷冰冰地说:“这两天派人给我盯紧他。”   作者有话说:   巾帼枭雄郡主姐姐上线。 第五章   ◎小皇帝微服出巡必有刺杀◎   董晋升走到许卓为后院时,许卓为正站在廊下,一手端着碗饲料,一手碰在悬在屋檐下的笼子里的鹦鹉的长嘴上。鹦鹉见董晋升走来,忽然扯开嗓子尖声叫到:“董木头!董木头!穿甲狗!满地走!”   这鹦鹉据说是一位贵人送给许卓为的,许卓为格外爱惜。只是董晋升每次进来,这鹦鹉都要将这十二个字叫一番,虽说早已听习惯,可是每次他心里都只想将这只畜孽捏死。   许卓为反倒是不紧不慢,拿碗的手往旁边一举,侍从连忙上前拿走,然后碎步离开。许卓为伸着食指逗着鸟,问:“查清楚了吗?”   董晋升走到许卓为面前,规矩颔首后,道:“查清楚了。并无异样,当夜只是有几个小孩在后巷玩火,不小心将旁边的柴木堆烧起而已。”   许卓为板着脸轻蔑笑笑,道:“不过是小孩玩火,这些人倒是可以传成了冤魂讨债了。” 许卓为左右拍拍手,将手上灰尘拍去,向着院子里走去,边问:“那人的底细起了没?”   董晋升跟在他后面,二人在雪地上踩出一条乱糟糟的小径,他说:“那人姓卢名演,确实是来怡都求医养病的。下官也到迦蓝塔去确认了,这人此前一直居住在寺里,极少下山。”   “哼,要是他存心要来瞒着咱们,就那迦蓝寺里的秃驴早就被买通了,”许卓为斜睨了董晋升一眼,冷笑,“偏生住在沅陵侯府那破宅子后头,又是谢宁的朋友,这倒有够凑巧的。”   董晋升神色一慌,顿步绕到许卓为面前,双手作揖颔首铿锵道:“下官胆敢保证,此人绝非当年那位。且不说这身材样貌尽不相同,而且那日下官是再三确认,那位早已断气,而且已经派人将其焚烧...”   “哈哈...”许卓为忽然放声大笑,抬起董晋升双手,戏谑地看着他,说,“说不定,这沅陵侯府里闹的鬼,便是这只鬼了哈哈哈...”   董晋升一直低头皱眉,不知该如何作答,许卓为瞅了他两眼,随意拍了拍他肩膀,说:“行了,都知道了。这两天派人盯着点儿,要有什么风吹草动的,立刻来告诉我。”   “是!卑职这就告退...”董晋升边说,边后退二步,这刚转身,许卓为又将他叫住:“诶,等等。”   “令君还有别的吩咐?”   许卓为扬了扬眉,问:“这秦挚,还没找到?”   “还没,不过明校府的人一直在找。”   “行了,下去吧。”   许卓为若有所思地走到廊下,又伸出二指逗着那只鹦鹉,那鹦鹉却忽然拧头看向东面,尖声又叫:“王桓是狗,王桓是狗!”   许卓为笑了,对这鹦鹉说:“你也知道王桓是狗啊,这狗早死啦!”   当夜,天晴无雪,月色皎皎,照在院子。   王桓坐在茶几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宅子外面人声吵杂,家家户户做饭的翻炒声,孩童嬉戏打闹的欢声混在一起传入他耳里。   他手上捏着一张纸,上面的墨迹还没全干,“元宵满新,刀起矜珍”。王桓将纸拿到自己面前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两眼,随手将其丢进了火炉。   忽然,一把熟悉的声音从屋外杂音中穿刺而过,径直往他方向来:“子徽!”   很快,谢宁的轮廓慢慢在他面前清晰,王桓单手托腮,绵绵地看着谢宁渐行渐近,他嗔笑道:“小王爷,您今晚不是要陪陛下微服私巡吗?怎么?这是舍不得在下,故意绕路也要先来看在下一眼么?”   谢宁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直接绕到衣架子边上取来王桓那件深红色披风,盖在他后背,牵起他的手就往外走。   王桓手往后一旋,轻巧地从谢宁手中挣脱,他站着痴笑道:“小王爷,在下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您这般猴急,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谢宁站在王桓身边,皱眉看着他好一会儿,忽然一手放到他后背,稍稍弯腰,将另一只手架在王桓膝后,猛地发力,将王桓整个人横着抱起。   谢宁抱着他边往外走边冷冷地说:“你从前在春熙楼里可比这随便千倍万倍!”   王桓丝毫没料到谢宁会使出这招,他吓了一跳,在谢宁臂上不停拗动想要挣脱,可谢宁却越发不耐烦,始终板着脸,厌恶地喝道:“别乱动!”   谢宁快走到门前时,王桓骤然抓住谢宁衣襟,正色低声道:“面具!”   谢宁这才停下脚步,皱眉盯着王桓,不快道:“真是事多!”说着才将王桓放到地上,然后匆匆回屋,替他取来一张面皮带上。   门外早已停着一辆华贵马车,见谢宁走出,随从立刻掀起帘子,谢宁正要上前,王桓却蓦地抓住谢宁手臂,沉声问:“这不太好吧?”   谢宁却将他的手拿下,握在自己手里,说:“是他的意思。” 说着便提起衣摆,跃上马车,然后回头双手将王桓扶上。   车里谢文昕坐在角落里,身披白色貂绒长裘,头上银冠束发,看着二人进来,无意识地往里又缩了缩。   谢宁坐在正中,谢文昕一直低着头,眼尾却不停地扫在王桓脸上。   三人一路沉寂。   终是王桓忍不住,略显委屈地说道:“陛下,您可是对草民这幅容貌有何想法?我瞧着您一直向草民这边瞥来,难不成在下脸上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   谢文昕顿时脸红,低头微微觑了身旁谢宁一眼,吐了吐舌头,腆腆说:“有点丑。”   元宵佳节,怡都上下灯火通明,家家户户挂起了各色花灯,大街小巷里人潮涌涌。   岷江上的花艇风姿绚烂,乐姬在艇上搔首弄姿,手中的丝绢舞来晃去,满脸嫣然地对着岸上行人招呼。   而这江边上大小摊档一字排开,有摆挂花灯的,有风风火火炒着小吃的,也有从柔化来的商人小贩。人来人往,何其热闹。   岷江乃贯穿怡都的内挖运河。   当年文帝登基后,大兴水利。怡都内自东北往西南,北接中原第一长河淋河,南汇淮江,淮江往南一直融入南海。岷江的建成,一来加强了城内排水,二来引进了更多的水源利于农田灌溉,三来促进了内外贸易往来。   岷江建成自是给百姓带至诸多良益,只是当年劳师动众,数万劳民曾流下的血与泪却也千百年来滚滚掺和在这涛涛江水之中。   满新楼建在岷江之上,欲登斯楼必乘船艇。   而至江边不远,王桓三人便从马车上走下,谢宁走在前头,为他们从拥挤人群中开路,王桓便护在谢文昕身边,尽量不让旁人触到他。   可谢文昕毕竟年幼,且常年深锁宫中,宫外一切对于他都既陌生又有趣,不过还在车上,便觉周围四顾新鲜,双眼睁大不停四处观看,只恨脸上不得再长出两只眼来。   就在二人快要走到江边时,他忽然拉了拉王桓的衣袖,王桓躬身将耳朵摆到他面前,谢文昕扯着嗓子,兴奋地喊道:“哥哥,我们能不能先在这儿逛一逛!”   王桓笑了笑,点点头,谢文昕差点跳起,王桓正要上前拽住谢宁,却发现谢宁蓦地停在了他们前面。   王桓心中一顿,牵着谢文昕走到谢宁身旁,只见他正皱眉盯向不远处。顺着他视线方向看去,却只得一片模糊,王桓便问:“怎么了?”   谢宁略显不悦,沉声道:“许卓为怎么也在这里?”   王桓又问:“他在此处,有何不妥?”   谢文昕忽然慌张地将手从王桓手中抽出,脸上欢喜与激动顿时一扫而空,怯生生地往谢宁后背靠拢,双眼警惕地两边张望。   谢宁冷笑,说:“这许卓为和太后沆瀣一气,要是让他看到文昕在此,回去肯定会跟太后说,若太后知道了,又不知会如何训斥文昕了。”   谁知这谢宁话语刚落,从他视线方向忽然传来一声造作的呼喊:“诶!小王爷也在此处呀!”   谢宁闻声,骤然将王桓拉到自己身后,又伸手将瘦小的谢文昕往自己背后再拢近一些。   王桓站在谢宁斜后方,谢宁的手还按在自己侧腰上。他低着头,心里有些苦涩。   他曾经何尝不也是雄姿焕发,威风凛凛地将这两个小孩护在自己身后。如今看着谢宁的背影,谢宁是成长了,身段也变得坚硬,他想要保护自己心上的人。   可谢宁现在还是不知道,滚滚江河,斯如沉滴,不平天下,何护君安。   “臣见过小王爷,”王桓低着头,许卓为虚伪的笑声传入他耳里,“这元宵佳节,小王爷怎么就一个人到这江边来凑热闹了...诶...等等...哈哈!是臣走眼了!原来是与好友一道前来的!”   谢宁没有理会,谁知那许卓为却提步就往王桓这边走来,谢宁侧身更加挡在王桓面前,皱眉怒视。   “想来这位便是那从迦蓝寺来到怡都来养病的卢公子吧?只是这般热闹繁杂,难道不扰了公子养病之宁吗?”许卓为锐利的目光绕开谢宁,直投王桓脸上。   王桓正要开口,谢宁却愤然抢先:“许令君,今日不过与朋友来共享佳节之乐,难不成令君也要插手一管吗?”   “哎哟不敢不敢!下官不过是多口一句,若有冒犯,还望小王爷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许卓为装作惶恐说着,连连往旁退后,给谢宁让出一条路来。   谢宁眼尾厌恶地在他脸上扫过,抓住王桓的手就往前走。   “等等!”   许卓为忽然伸手拦在谢宁跟前,目光阴冷看向谢宁阴影之下的谢文昕,幽幽地低声说:“小王爷,您身后的这位,可是...”   谁知许卓为话音未落,夜空中忽然穿来一阵极细而强有力的邪风,风中卷着一个细长阴影,待众人看清这是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飞箭时,第二支第三支飞箭已经紧随其后,没有丝毫偏差地直往许卓为脸上刺去!   因为身后还带着一朝天子,谢宁一路以来本就一直打着十二分精神,比谁都要警惕。   他眼角余光只瞥到这箭尖划过半空的火光时,目光骤然一紧,猛地将谢文昕往王桓那边推过去,沉声怒喝:“都闪开!”   谢宁语音刚落,纵身往空中一跃而去,同时手中银光一闪,长刀出鞘猛然击向第一根飞箭,紧接着又将随后而至的余下四根飞箭通通打下。   原本人影憧憧的江边被谢宁的一声怒吼炸开了花。   众人迷茫看着一个矫健身影一蹦三尺高,还以为这是柔化或者南境艺人哗众取宠的表演,谁知这表演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四支锋利的飞箭忽然往人群中落下,伴随着一声“有刺客”的惊呼,人们才知道要仓皇往四处逃窜。   谢宁手上还握住第四根飞箭,只身落在地上回到王桓和谢文昕跟前,他手执明晃晃的长刀护在二人身前,像黑夜中的雄鹰一样警锐地环视着周遭。   人群慌张失措,不少人摔倒在地上,后面的人也看不清楚,直接就踩在了前面那人的身上,灯笼被丢在地上,点燃了灯笼的外层纸张,那火又迅速烧起了被踩在地上的人的衣服上,紧接着哭喊声,哀嚎声,夹杂在满新楼里传出的优美歌声之中。   谢文昕若鹌鹑般瑟瑟发抖地躲在谢宁背后,他双手死死地抓住谢宁的貂裘,恨不得可以钻到谢宁的貂裘里面去躲开这些危险和凌乱。   王桓紧紧地抱住谢文昕,他目光所到之处一片模糊,繁杂的吵闹声传到他耳里,只是此间忽然,他眼上蓦地闪过了一丝狠光。   作者有话说:   董晋升,可怜人自由可恨处... 第六章   ◎大家都以为二公子要弑君◎   岷江上的花船依旧不受丝毫惊扰,在水面上悠哉悠哉地漂着,也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去。   那些娇艳的歌姬站在船舱外,看着岸上的人如被野兽追赶厮杀般四处慌忙逃窜,人踩人,火烧火,她们只微微皱了皱眉,小声骂一句:“真是扫兴!”便转身回到船舱里。   一直隐藏在人群之中的明校府府兵忽然亮出兵器,高声呼喊着“都让开!”   他们逆着人群往外流去的方向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王桓四人周围,逢遇到撞上来的平民百姓,他们都是厌恶地将他们用力推倒,那些无辜百姓正哭着要爬起来,却被后面奔跑的人再次踩在地上。   王桓一直垂着头凝视着漆黑一片的地面,他竖起耳朵,除去明校府的人欺欺霸霸的声音外,他还听到了一道有条不紊的行进声音,也是由外至内靠近。   明校府的人很快将他们围成一个圈,以他们四人为圆心,另外的那队人马停在了约摸一丈之外,很快一把粗犷的声音传进来,说道:“行了,护城防的人留四十停在原地,余下的去看看那些受伤的人,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   谢文昕一直瑟缩在王桓怀中,手始终像落水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拽住谢宁的貂裘。   王桓感到谢文昕在不住颤抖,便弯腰靠到他耳边,轻轻地说:“陛下,不必害怕...”   谁知他话音未落,谢文昕却猛地回头惊恐不安地盯着王桓,骤然从王桓怀中挣脱开去,躲到谢宁另一边身侧,恐惧万分地刻意与王桓保持着距离。   谢文昕终有一天会对自己重新起戒心这对于王桓并非意外,可他只是不知道,当这一刻真的发生在自己身前时,心里只觉如被万根细针戳着般刺痛。   与此同时,人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人墙中让出了一条通道,只见谢蓁蓁手上揪着一个青年的衣服后领走进来,这青年双手被麻绳捆起,一直愤愤不平地扭动着身体。   谢蓁蓁之后还跟着董晋升和连秋,二人走到谢文昕跟前骤然单膝下跪,双手作揖行礼后,沉声说:“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谢文昕哆哆嗦嗦地从谢宁身后挪出来,惊魂未定地颤抖着说:“起...起来吧...”   谢蓁蓁用力将那青年往前一推,青年愤愤不平地盯着许卓为,像一头被缚的狮子般倔强地扭着身子始终不肯落下。董晋升见他如此,用力地在他后腿处猛踹一脚,那人重心不稳,猛地向前跪倒。   许卓为见到谢蓁蓁,只眼珠子转了转,后立刻恭敬走上前,堆笑向她颔首行礼问好,而这恭维话还没完全落下,许卓为蓦地右眉一挑,微微抬头,狐疑看着谢蓁蓁,问道:“不过郡主跟连统领怎么会在此处呢?”   谢蓁蓁瞪了谢宁和王桓一眼,才说:“这事说来也是知行鲁莽了,我也是刚刚才得知他将陛下带了出来,便急忙去护城防请来连统领,谁知还是让这刺客抢先了一步。我回去定会好好管教他,也还望令君在太后面前多多担戴着些。”   “郡主这是哪里的话呐...”许卓为连连嘿嘿陪笑,说,“郡主这么说倒是折煞下官了呀!”   许卓为说着,又转身看向那宁死不屈却被那兵卫板着跪下的青年,他脸上笑容卒然卸下,厉声问:“你是什么人?竟敢刺杀天子?可知这谋害天子乃事株连九族的死罪啊!”   “我呸!”那人却往许卓为脚边狠狠地唾了一口,抬头怒火冲天地瞪着许卓为,气冲冲地喊道,“我压根儿不知皇帝在这儿,我要刺杀的人只是你!你这个狗官许卓为!”   谢蓁蓁眨了眨眼,谢宁也一瞬怔住,谢文昕已经双腿发软,别人说了什么他是一句没听进去。   王桓只瞧了那青年一眼,凑到谢宁耳边小声说:“小王爷,您要不先把陛下送回去吧。”   谢宁这才回头看了看他们二人,点点头,然后牵起护着谢文昕就要往外走。   谢蓁蓁微微颦眉觑向谢宁,说:“知行,你先将陛下平安送回,当作将功补过吧,这次可别再出什么差池了。你这朋友,”谢蓁蓁说着,回头冷冷地瞧了王桓一眼,说,“我送他回去便是。”   谢宁一听,猛地看向王桓,王桓却轻轻摇头,然后对着谢蓁蓁礼貌说:“那就有劳郡主了。”   回到王桓宅子门前,谢蓁蓁先飒爽地纵身下马,不待王桓慢慢吞吞地从马背上翻身,她已经一手抓住王桓后领将他猛地拽下,几乎是连拖带拉地将王桓扯进屋内。   将王桓用力扔到炕上后,谢蓁蓁怒目而视,如泼妇般伸手指着王桓恶狠狠地骂道:“你心底里打的什么小算盘,知行不知道,你以为我能看不出来吗?”   王桓艰难从炕上撑起身子,满脸委屈地揉着自己肩膀,却笑笑,真诚地看着谢蓁蓁,说:“我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连我自己都不清楚,郡主竟通晓我心,难不成郡主还有这传说中的读心之术?”   谢蓁蓁“嗖”地拔出长剑抵在王桓颈前,她冷声道:“我不管你这次回来要干嘛,但你如果要置我淮南王府于险,置知行于险,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郡主说笑了,”王桓将脸上的轻佻放浪敛起,理了理衣襟,侧靠在软枕上,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笑了笑,慢悠悠地说,“我如今身缠重病,哪里来的本事能将你们堂堂淮南王府置险。至于知行,”王桓目光顿了顿,将手上茶杯放下,才说,“知行于我,莫之若命,我又怎会害他?”   “你没本事?”谢蓁蓁冷笑,“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了,如果不是你,你兄长会在家中自刎而死?你们王家会落得如今这地步?”   王桓沉冷地盯着斜前方,好一会儿,蓦地看向谢蓁蓁,皮笑肉不笑地说:“论本事,我与郡主相比,还是相形见绌啊。”   谢蓁蓁忽然皱眉,眼前掠过一丝闪烁,后凛然盯着王桓,略略心虚地问:“你什么意思?”   王桓伸出二指将剑尖轻轻往旁拨开,笑着说:“郡主与柔化世子间的情谊...”   “王子徽!”谢蓁蓁猛地怒吼,长剑再次刺向王桓脖颈处,剑尖已经挑破了皮,两滴殷红流出,“你到底想干嘛!?”   王桓懒洋洋地看着谢蓁蓁,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说:“我没有想干嘛,只是这从死里逃生之后,才知良人缘浅,缘浅且惜。我如今回来,理由也并非如郡主想的那般复杂,不过是想来我命不久矣,念及这怡都繁华,想在这余下几年里再好好享受一番罢了。”   谢蓁蓁咬牙切齿地等着王桓许久,终是将长剑重回鞘中,她冷峻地挤出一句话:“王桓,你最后是真的命不久矣,我看着你这张脸就觉得恶心。” 说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王桓提起衣袖在颈间轻拭,猩红的血落在暗红的布上,让人难以分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谢蓁蓁模糊不清的背影,直到“嘭”一声带门巨响传来,他才冷冷一笑。   今年的元宵,由一场闹剧拉下的帷幕,王桓三指一下一下地敲在炕桌上——这怡都的闹剧,这朝廷的闹剧,不过刚刚拉开了序幕。   也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块浓云,硬是将这明晃晃的圆月遮在后面,照下来的光亮也渐渐朦胧。   谢宁将谢文昕送回皇宫的路上,谢文昕虽渐无惊慌,可二人还是一路无言。   回到崇承宫前,谢文昕从马车上下来,却停在宫门前,忽然回头,看向谢宁,略显惆怅地问:“他还是想杀朕吗?”   谢宁一听,心头猛地一慌,眉心急蹙,绕到谢文昕面前,衣摆一扬,猛地在谢文昕面前单膝跪下,低下头坚决地说:“陛下,此是绝非与子徽有关。当日提出要带陛下微服私询,去体验民间佳节之乐的都是微臣,倘若陛下要责怪,臣愿领罚!”   过去这么多年,谢文昕从不让谢宁在自己面前跪下,每次谢宁想要下跪行礼,他都立刻将他扶起,然后噘着嘴略显难过地说:“王兄这就是见外了。”   可是这次,他没有。   谢文昕只低着头,凝视着谢宁头上的银冠,夜风轻轻吹起谢宁肩前的两道长带。半晌,他才疲倦地说:“起来吧,朕怎么会怪皇兄,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说完,也不等谢宁站起,便转身入宫。   谢宁双眉一直紧锁不松,他按膝站起,正要跟上谢文昕,谢文昕却头也不回地扬扬手,说:“不必跟来,也晚了,折腾一晚上,都累了,回去吧。”   谢宁站在门口,一直看着谢文昕一步一步踏着雪往殿中走去,直到宫门关起,谢宁才转身离开。   他走在漆黑的宫道里,随从在旁打着灯笼,只照亮了他们面前的路。谢宁脑子里一直是谢文昕最后留给自己的背影,还是这个瘦小的背影,却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谢文昕放入殿里卸下绒裘,却蓦地停下,问身边小太监璞绵:“陈丞相可还在?”   璞绵年纪与谢文昕相仿,眉目清秀,从小跟在谢文昕身旁,话不多,却极晓得察言观色,做事细致谨慎。太后多次以他年纪小不懂得服侍想要将他调走,都被谢文昕拦下。   璞绵边替谢文昕卸冠,边说:“丞相得知陛下在宫外出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入宫中,太后也遣人来过,只是都被丞相唤开了。丞相如今还在偏殿里,交代着若陛下不愿召见,便不必通传。”   谢文昕原本只低头看着桌面,璞绵说着,他却缓缓将目光移到面前黄铜镜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镜里面那人的双眼,看着看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鼻子很酸。   片刻后,他才轻叹一声,道:“传丞相过来吧。”   丞相陈圳和谢文昕站在殿外廊下,谢文昕黯然凝视着面前一地白雪,他沉声问:“丞相,你有怀疑过你曾经最信任的人吗?”   陈丞相陈圳年过花甲,身形偏瘦,骨子硬朗,他下巴蓄着早已花白的山羊胡子,面容慈祥,但当年陪同先帝征南闯北是的决绝依然难以从他神态中抹去,只是多年沧桑早就将那强硬棱角磨平。   他只顺着谢文昕视线看去,平和地说:“当然有。”   谢文昕蓦地抬头,看着陈圳,忧愁又问:“那丞相您是怎么处理的?”   陈圳也回头看着谢文昕双眼,他捋了捋胡子,深沉地说:“若对一人存疑,乃于己至人之惧与忌,所之为惧,乃己心不定,所之为忌,乃己力未足。若陛下心力皆盛,何以至因疑而惧而忌呢?”   “可若你那人一直想至你于死地呢?”谢文昕脸上悲伤不减。   陈圳仔细端详着谢文昕许久,才缓缓回头,看向这茫茫夜空,说:“曾代枭雄,言宁我负天下人,莫天下人负我。其性品谨慎多疑,乱世之中讨伐寇贼手段果敢,杀鸡儆猴后,却又能广纳江北前朝群臣,收于麾下。治国一向从威起,至恩施。天之道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一人具能,陛下却怀疑其心,如此之下便在于陛下是否有能而收复其心,此便是臣所说的心与力了。”   谢文昕看着陈圳早已皱褶满满的侧脸,他只皱眉,缓缓看向雪地,再无多话。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全天下最美玉嫣姐姐上线 第七章   ◎二公子边烧烤边分析局势◎   元宵次日,正午之后早朝刚了,谢辽身上仍穿着红褐色朝服,脸色凝重地往府里走去,可这刚至环廊,一早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等候的谢蓁蓁便立刻迎上去,着急问道:“父亲,今日早朝上可都说了些什么?陛下有没有怪罪下来?”   “陛下是自然不会怪罪知行的,”谢辽停下脚步,抬眼幽幽看了谢蓁蓁半晌,才长叹一声,早已半白的胡子跟着微微颤了颤,才疲惫又道,“不过这次也是幸亏你请来连秋,而不是直接将我们的府兵带去,不然可就真得给许卓为咬死,那时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闻之并无大过,谢蓁蓁这才松了口气,却讪然又道:“其实这也并非女儿聪明,女儿本也已经往淮南兵坊去了,也幸得琳琅在门口及时把我劝下又加以提醒,女儿才知要往护城防去。”   谢辽又沉重地叹了一声,憔悴地摇了摇头,又道:“你真是得好好看着知行,过去一年里因为那件事一直沉闷的,你母亲怕他闷出病来就各处惯着他,可胡来总得有个度啊,私自将陛下带出宫,若非你及时反映过来,陛下要真出事了,你说…哎...”   见谢辽越说越气得发抖,谢蓁蓁连忙上前将其扶住,边一一答应边将他扶进屋里,只是她眼前蓦地盖上了一层阴冷的寒光。   谋害天子乃重罪,元宵夜被抓的那青年被直接送进了隶属朝廷的庆律寺。   庆律寺屹立怡都东南一片荒地上,八层楼高,寺身颀长朱红,呈螺状,寺顶如尖针。晨起第一缕光泽每日不偏不倚地射于寺尖端处,人人称奇。   古寺已有几百年历史,据说典朝的开国皇帝曾在此将前朝老臣一一斩首,随后更将他们的头颅以绳而吊,悬于高寺每层开窗处。犹经多年风吹雨打日晒雨淋,血肉风化而成森白头颅凭挂古寺墙身,风吹作响,清脆却诡异。   元宵三天后的清晨,许卓为伴着朦胧晨雾走进了庆律寺。庆律寺里永远都响彻着嘶声裂肺的哭声哀求声,从早到晚,从春至冬,可就是缺那认罪的声音。   这些声音刺耳,旁人入内都总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但许卓为却十分享受这些声音,特别是那些在牢房里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血肉模糊的人,双手死死扣在铁栏上,对着外面路过的人哀嚎“冤枉”的画面,许卓为每每看着,都觉得心情愉悦。   那青年被困在三层的偏室里,双手被铁锁高挂在墙上,双手被锁的高度正好让他膝盖半弯,除非一直站着,不然只能弯曲着膝盖被吊着。   干涸的血迹糊在他脸上,将毛发粘起,遮住他的五官,他微微张着嘴,双唇干燥开裂,隐约看到一只门牙已被打掉,他身上只有破烂单衣一件,听见有人推门而入,他头也不抬,只闭着眼。   许卓为捏着鼻子走进房中,房里有一个小窗,微弱的阳光照了进来,恰巧照在了那青年脸上。许卓为走到那青年面前,将那光线挡住,皱眉不屑地瞄着他。   很快,一个身穿金丝虎纹靛蓝官服,三十出头男子信步走进,来到许卓为面前抱拳作揖,正开口,许卓为却摆摆手,不紧不慢地问:“问出什么了?”   那人站到许卓为身边,和他一同看着青年,说:“他只认了因为不满明校府多年欺压霸道,又知晓令君每年元宵都会在满新楼设宴贺寿,便起心想要趁乱谋害令君,至于陛下出现,他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许卓为挑起一边眉毛,觑着那双眼布满血丝,像恶鬼一般正幽怨盯着自己的青年,他稍侧头,又问:“背后可有人指示?”   “他说没有,一切皆是他自己心中怨念已久,也没有从他身上搜到任何线索。”   这时,一个狱吏忽然急急忙忙地跑到那人身边,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两句,那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他丢下一句“知道了,下去吧”,连连来到许卓为面前,皱着眉,说:“方才来人报,这人是在矜珍堂做事的。”   “矜珍堂?”许卓为一听,怔了一下,低头徘徊两圈后,陡然哈哈大笑,伸手搭在那人肩上,洋洋得意又意味深长地说,“何联啊...原来这狗急了,果真就是会跳墙了。我这都还没动手呢,人就自个儿往刀尖儿上撞,就是没想这一撞,脚还不小心将太岁头上的土给踢翻了哈哈哈...”   何联只微微颔首,许卓为又在何联肩上拍了两下,边笑着往外走,边说:“我得回去跟咱们陛下禀报咯!”   普同殿上,许卓为跪在谢文昕座前,双手按在地上,诚惶诚恐地报道:“陛下!臣实在惶恐,简公素日为臣而对陛下毕恭毕敬,朝廷内外端然肃穆公正严明,没想却怀着一颗谋逆之心,连臣亦被他蒙骗多年!臣应早有察觉,便不会出今日之事,臣罪该万死!”   谢文昕脸色苍白,坐在金缎狐绒坐垫上,紧紧抓着衣摆的双手一直在颤颤发抖。许卓为义愤填膺的一番话落在他耳里,他只知盯着面前许卓为的头顶,双唇紧闭。直到许卓为语罢,他才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将无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陈圳。   陈圳一直只沉着地看着前方,感到谢文昕的目光聚在自己身上,他才缓缓转身,面对谢文昕,微微点点头。   谢文昕咽了咽口水,强作镇定地对着许卓为说:“这谋...谋逆之罪事关...事关重大,且简公乃开国重臣,一直亦...亦尽心尽力辅助在先帝和朕身旁,还请许令君彻查此事…若这此中...此中...有冤屈,切记要还简公清白...”   谢文昕说着,手不停地将落在地上的衣边抓紧,余光里陈圳一直颔首。   “臣领旨!”许卓为骤然挺直腰板大声喊道,“臣定将此事查出个水落石出,将功补过,绝不让有谋逆之心的人得寸进尺!”   他说完,谢文昕亦只挥挥手,许卓为躬身退出普同殿。   那日天晴,无雪,只有些湿冷。   傍晚时分,王桓让青樽给他捎来了一个矮炭盆,炭盆之上又摆上一个长方铁盘,将木炭点燃,火苗烧在铁盘之下,再往铁盘上平铺青樽切好的肉片。两面翻烤后,往上撒去胡椒,盐巴,五香粉,孜然,瞬间屋里屋外,阵阵飘香。   王桓坐在铁盘一边,对面坐着一位紫衣女子。   女子绝世美颜,面若桃花,媚而不妖,身姿曼妙,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左右手腕上各带着四只细银圈,每只银圈上吊着一个小银铃,手只微动,就有清脆铃声响起。   她手上拿着一个小夹子,将铁盘上肉片来回翻烤。王桓拿着筷子的手举在半空,哈喇子已经挂在嘴角,随时下掉。   那女子轻提眼皮,瞥了他一眼,笑着说:“公子您就这点儿出息?” 说着,又将盘上的肉片夹到王桓碗里。   王桓也不管滚烫,迫不及待地将那肉片夹起送入嘴中,闭眼细嚼,叹道:“你说这同样是肉,为什么玉嫣你烤出来的就是特别好吃呢?”   玉嫣没有看他,只微笑,道:“如今这怡都,怕也就只有你能食得下咽了。”   王桓伸筷又夹了一只草菇,直接送入嘴中,咀嚼咽下后,说:“还未到生死就先弃天下美食,此乃浪费。”   王桓说着便又伸出筷子,谁知却被玉嫣的小夹子轻轻挡住,玉嫣笑说:“够了,这要再吃,祁缘可又得嗔我了。”   王桓无果,耸耸肩,将筷子随意丢在台上,问:“许卓为进宫了?”   玉嫣翘着小尾指夹起一块半熟的肉片,提起袖子遮在面前,才将肉片送入嘴中,好一会儿咽下后,才放下双手,说道:“进去了,刚刚我们的人来报,他还在宫里没出来,怕是去了太后那头了。”   王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正要送到嘴边,玉嫣却蓦地看向他,又说:“你这样,会不会操之过急了?而且简公子与你多年好友,你这般出手,又不是有些...”   “不仁不义?”王桓卒然打断。   玉嫣轻挑细眉,说:“我可没这么说。”   王桓笑笑,举起手中白瓷酒杯到自己面前,左右转转,眯着眼端看,说:“京兆尹简中正,不会一直太平的,这个他自己也知道。我现在在淮南王谢辽离开前出手,反而是救了他。”   玉嫣皱眉看向他。   王桓又说:“且不论他与我爹背后究竟有什么关联,这背后之人就算只是为了清君侧,既然能动我爹,紧接着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这个他心里清楚。谢家是他现在唯一的靠山,谢宁的母亲是简中正的亲妹,只要谢家还在,无论是许卓为还是谁,绝对不会对他动手,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先让谢家离开怡都。”   王桓给自己倒了杯酒,边说:“秦挚当年替许卓为办事,出卖我王家,整件事下来滴水不漏,以秦挚的聪敏,许卓为的用人大胆,秦挚事成之后,理应被许卓为重用,可是他却忽然消失不见,且明校府又一直在追寻他下落。这个中,我猜测秦挚定是知道了些什么。而姨娘又告知,当年我爹出事前频繁与简中正来往,这虽说同侍一君,但据我所知,我爹与他从无过多交集,我想这中间定有什么联系。”   “可你不过是要查清当年事情真相而已,非要如此吗?”玉嫣依然皱眉问。   王桓却笑笑,说:“玉嫣啊...这你就不懂了。这人不到生死关头,有些事儿是不会吐出来的。与其慢慢的磨,还不如先发制人。”   说道这里,王桓笑容渐渐凝固,他晃了晃手中酒壶,沉冷地说:“而且,我要做的,也不仅仅是查清当年真相。”   玉嫣看了王桓片刻,从他手中轻轻取过酒壶,低头缓缓道:“那那位小王爷呢?他在你心里...”   “等等!先别说话!”王桓忽然伸手堵在玉嫣嘴前,皱眉侧身,蓦地站起,手忙脚乱地拉起玉嫣就往屋里跑去。   “怎么啦?”玉嫣看着王桓神色慌张手足无措,拉着她在屋内原地转圈,她连连皱眉不明所以。   “你这张嘴还真的是,说曹操曹操到!”王桓火急火燎地拉着玉嫣往衣柜走去,打开柜子后一手将她塞了进去,门关到一半,他忽然停住,盯着玉嫣双眼,皱眉不语。   玉嫣被他盯得瘆人,正要发问,王桓却坚定地说:“他在我心里,比命重要。”   王桓转身,顿步坐回到那烤盘前,刚提起酒壶,还没往杯里倒酒,身披玄色貂裘的谢宁已经坐到了方才玉嫣所坐的位子上。   谢宁神色黯然地盯着烤盘,始终没说一句话。王桓笑着问:“这是谁惹我们小王爷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小王爷宿醉二公子府 第八章   ◎小王爷千样好,唯独一杯倒◎   谢宁所坐位置背对着内堂,他耷拉着脑袋,目光沉沉地注视着那烤盘,烤盘下的炭火已经微熄,只有稀微火星在木炭尖儿上跳起,又熄灭。   谢宁瞧着烤盘边儿上放着两双筷子,他蓦地皱眉,抬头看着王桓,闷闷地问:“你这儿还有旁人?”   王桓目光不停地向着谢宁背后衣柜处瞥去,谢宁忽然一问他都没能反应过来。谢宁见其异样,疑惑地转头,顺着王桓视线方向看去,王桓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抓起谢宁的手,谢宁吓了一跳,手不自主地往后一缩,连连把脸转回来。   王桓腆着一张慵懒的笑脸,说:“在下此处还能有什么人?孤家寡人的,也就小王爷您时常来瞧瞧我,不然还能有谁?”   谢宁赌气争辩道:“那这怎么两双筷子?”   王桓眨了眨眼,良久又嬉笑看着谢宁,说:“那是为小王爷您备着的。”   谢宁仍不相信,又说:“你怎知我会来?”   “小王爷若是来了,那便是与在下心有灵犀,倘若小王爷没来,”王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勾着谢宁的脸,说,“那在下便只能在脑海中臆想着小王爷您的英姿,宛如面前,对影独酌。”   玉嫣在衣柜里捂住了嘴,好不容易才止住没有干呕。   谢宁瞪了眼王桓一脸轻佻,他暗暗骂了句:“油嘴滑舌...”   王桓见谢宁终于放下疑心,那颗一直悬起的心才稍稍放下,瞧着谢宁疑心虽去,可忧愁不减,顶着一脸沉闷低头不说话,他便稍稍侧头,温和问道:“这是怎么了?”   谢宁眼尾扫了他一眼,刚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蓦地合上,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后,忽然一手拿过王桓的小酒杯,一手提起酒壶,倒满一杯后仰头流进嘴里。   这酒刚入口中时还没什么,只是谢宁饮得急,酒落到喉尖时才觉呛口,猛地咳了几下,把那张英俊的小脸都咳红了。   王桓这是哭笑不得,连忙起身来到他身边坐下,轻轻拍打他后背,边说:“我的小祖宗,这酒可不能这样喝,来来来,咱不喝了啊...”说着又从旁拿过水杯送到谢宁嘴边,说着,“先喝点儿水...”   谁知谢宁却一手将王桓拿着水杯的手往旁边打走,王桓没握紧,水杯一下掉在地面往外滚开,水洒一地。   王桓灵台忽然一醒,像是想到了什么,骤然眉心紧攒地盯着谢宁。   果然,谢宁那双原应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两颊渐渐泛红,他偏着脑袋紧紧凝视着王桓,却还是不说话。   从前世家子弟中曾流传过一句话:淮南谢宁千样好,唯独浊酒一杯倒。   还记得有次中秋,那边王桓十二岁,谢宁八岁。   当时乱世刚了不过几年,一众世家子弟年纪相仿,文帝便让他们都入宫,一同在宫中王贵学府都子监念书。而当时年事已高的太后又极喜小孩,时常在课间便招呼他们到自己的祥禧宫里玩耍,到了中秋佳节更不例外,将他们统统召入宫中,一起共度佳节。   那夜太后坐在后花园一张小石桌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小不点儿在假山盆景中嬉戏打闹,一直开怀大笑,拍手叫好。   太后一直看着前方,随行的宫女也都笑着看着,谁也没发觉那小谢宁扑着小短腿已经来到石桌后。他踮起脚,使劲将手伸长,将桌上的小杯子挠了下来。   他原本只是跑累了口渴,想从桌上取水喝,将杯子拿下来后,夜色迷迷间瞧着这杯中物是透明的,也没闻出其中异样,并为多想,仰头就倒入口中,谁知这刚入喉咙,只觉劲辣呛鼻,猛地将其喷出,疯狂咳嗽。   而还在不远处打闹的小王桓听见有人咳嗽,原地转了一圈发现谢宁不见了,眉心一皱连忙撒腿就往咳嗽声那头冲了过去。   这时谢宁已经被两个宫女扶着来到太后跟前,太后满脸担心地上下打量着他,宫女们着急地询问,而他却只呆呆地觑着面前众人,小脸通红,无论太后问他什么,他都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王桓冲到了他身边,火急火燎地一手抓住谢宁肩膀,半蹲下来紧张地看着他,着急地问到:“怎么啦你?”   谁知谢宁却忽然撞入王桓怀中,头在王桓肩上使劲揉着,双手用力抓着王桓衣襟不放,奶声奶气地说:“小叔叔不要走...小叔叔不要走...”   太后哈哈大笑,围在身后的宫女也都掩面偷笑,那群小孩听闻笑声,也拥着围了过来,其中一个指着谢宁,大声问道:“谢宁他这是怎么啦?怎么就赖在桓哥哥身上了!?”   太后笑得更开心了,她乐呵呵地说:“我们的宁儿啊,竟是一杯倒的身子哈哈哈哈...”   王桓好不容易才从回忆中抽身,脸上的笑容却难以褪去。   他看着谢宁眼皮子耷拉着,却始终半睁着眼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王桓只绵绵一笑,双手按在谢宁肩上,轻轻说:“小王爷,你说你,明知道自己不能喝酒的,怎么就老记不着教训呢...”   谁知他这话音未落,谢宁却忽然吻到王桓唇上!   王桓卒然一惊,浑身僵硬,脑子里像炸开了烟花。   谢宁闭着眼,双手按在他两边地上,那张红润白皙的脸就贴在自己面前。   与此同时,其后衣柜忽然“啪嗒”一声震响。   谢宁骤然睁开眼,目光凌厉,怒吼一声“谁!”,然后猛地抄起身旁的长刀,转身就要站起。   王桓心里连连叫苦,来不及多想连忙扑上前,双手抓住谢宁,将他顺势拽下。   谢宁回头看了王桓一眼,皱着眉又要站起,王桓猛地又将谢宁往下拉扯,谢宁本就酒气上脑脚步浮浮,如今王桓再有一拽,他整个人便摔在了王桓面前。   可他却始终不肯罢休,一直着急紧张地转头看向衣柜那边,跃跃欲试想要再次站起。   王桓把心一横,双手抚在谢宁两颊上,将他的脸正对着自己后,猛地亲在他唇上!   又是“啪嗒”一声,谢宁手上的刀落在地上。   王桓放在谢宁脑后的手慌忙摆了摆,玉嫣小心翼翼地从衣柜里爬出,两手相互按在手腕的银环上以防流出声响,紧接着便几乎是落荒而逃。   玉嫣一边往外跑一边一手轻轻拍着自己胸口,脸上是一块青一块白,她大口喘着气,低声喃喃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好不容易逃到街上,她忽然回头看向王桓的宅子,一脸唾弃地暗暗骂道:“我呸!衣冠禽兽!”   王桓见着玉嫣终于离开,他才松了一口气,双手慢慢从谢宁脸上离开,自己也缓缓将脸往后退了退,却没想到谢宁竟依依不舍地粘了上来,一直贴着他的双唇不肯离去。   王桓只好轻轻地将谢宁推开一点,谢宁满脸疑惑地呆滞看着王桓,还想再次凑上前。   王桓只好伸手抵在他肩前,好不容易将谢宁停下,谢宁却是一脸忧愁茫然,他才稍稍探头,柔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谢宁目光一直沉沉地勾着王桓的双眼,他身子摇摇晃晃的,盯着王桓好一会儿,忽然将头埋到王桓单薄的肩前,王桓一下子受不住那力道,竟差点被撞得倒在地上。   谢宁幽幽的声音隔着衣衫传出:“子徽,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去哪儿都好...我们一起离开怡都,去一个没有人找到我们的地方...可是我们走了…文昕怎么办…”   王桓本想轻轻拍打谢宁后背的手,随着谢宁的话蓦地在空中停下。他柔软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恍惚,停顿片刻后,他才将手搭在谢宁背后,却没有说话。   谢宁又糯糯地说:“他们都容不下你...你当年一走了之是不是就是为了避开他们...可你为什么不把我也带上...”   王桓沉重地抬了抬眼皮,目光一直定定地落在其后,他心里轻叹一声,缓缓道:“小王爷...”   “我说了别叫我小王爷!”谢宁忽然双手将王桓往后用力一推,王桓整个上半身被他倒在了地上,他单手手臂撑着,只见谢宁闭着眼对着自己,吼道,“我最讨厌就是你这幅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模样!你是王子徽!你是我们世家子弟中最出色的一个!你...”   “知行你醉了。”王桓骤然厉声打断,艰难地撑着站起后又将谢宁扶起,边吃力地带着软绵绵的谢宁往炕上走去,边说,“睡一觉就好了...”   见谢宁躺好在炕上,口中却依旧喃喃,王桓正要转身想去给他取水来,谁知谢宁却猛地抓住他的手将他往后一扯。   王桓一下重心不稳,整个身子往后倒去,脚在炕边上被绊了一绊,侧身摔在了炕上。   王桓心中慌起,想撑着坐起,谁知谢宁的上半身却已经俯在他身上。谢宁侧着脸躺在他胸前,口中喃喃不清:“你别走...王子徽你别走...”   王桓低头看着满脸通红滚烫的谢宁正安心地靠在自己身上,他蓦地沉沉叹了口气。   他怎会不知谢宁究竟为何如此。   谢蓁蓁知道自己身份后,定会对谢宁来找自己多加阻拦。自当年自己长兄出事之后,谢蓁蓁就一直对自己怨气不减。   谢宁定也是知道谢文昕开始疑心自己了。   王桓垂头看着谢宁双眼紧闭,双眉却拧巴在一起,他心里只觉得像是被人揪着一样疼痛。   可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点痛楚,与今后日子里要经历的锥心刺骨相比不过微不足道。   门楣昭明,朝廷清明,天下安明,这条路从来都是用人心血肉铺垫而成。   王桓将手轻轻搭在谢宁头上,仔细将他的银冠卸下,将发髻打散,温柔地抚着墨般长发,低声说:“我何尝不想带你走...可这一切真正结束的时候,我怕也没有这个命跟你一起走天涯了吧...”   月光冷冷清清地照着大地,玉嫣回到春熙楼,换上衣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始终不能入睡。   只要一闭上眼,面前就出现了方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她甚至都不知道刚刚自己一路上心里暗骂的那个衣冠禽兽到底是谁,想来应该也是王桓,毕竟小王爷那是醉后神智不清,而王桓却是清醒的。   外头打更敲响两下,她终究是耐不住内心烦躁,披着绒毛外袍就往外走,匆匆赶到柒月斋,还没靠近,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鬼鬼祟祟地走出。   她满腹疑惑,等那人走远之后她连忙冲到柒月斋门前,轻轻敲门,低声喊道:“祁缘...祁缘...是我,快开门...”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玉嫣小姐姐和祁大夫夜会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九章   ◎小王爷不忍调戏拂袖离开◎   玉嫣坐在祁缘床边上,低头将脚上的狐皮绣花小短靴脱下,露出了一双瘆人的脚。   脚上尽是烧伤后的疤痕,一直蔓延到脚踝,像一块一块又红又白的肉疙瘩堆积在一起,又像一条一条的水蛭蜈蚣攀爬依附其上,极为丑陋骇人,让人看一眼都觉恶心。   玉嫣却若无其事地将靴子随意摆在地上,问道:“我方才来的时候瞧见苹姨从你们这儿鬼鬼祟祟地走了出去,她来干嘛?”   祁缘将最后一包药粉倒入了铜盆后,将手伸进水中探了探水温,然后双手端着铜盆走到玉嫣面前放下,说:“我也不清楚,我方才在房里隐约听到师父在书房里跟人讲话,想来应该是苹姨。”   玉嫣偏着头,自言自语道:“苹姨这大晚上的来找你师父,是为何事呢?”   祁缘却不以为然,边将玉嫣的脚放入水中边说:“你不也这么大晚上的来我这儿...”   玉嫣蓦地低头瞪了他一眼,却又马上合眼嫌弃地把头拧开,厌烦地说:“啧,还是不能瞧你,我现在可是一看到你们男人就烦。”   祁缘摇头笑笑,说:“怎么,又是哪位公子贵客得罪我们春熙楼头牌雅妓玉嫣姑娘了?”   “哼,”玉嫣闷哼一声,脑子里蓦地又出现了那画面,她猛地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起甩出,微愠地说,“人家富贵公子哥儿,谁不是将我捧在手心上供着,千金万银扔出来,就为博红颜一笑,谁还会花钱来招我惹我?”   “那便只有王桓那小子了...”祁缘边娴熟地替玉嫣按揉着脚板,边笑着打趣儿道,“怎么...”   “你别给我提那名字!”玉嫣愤怒地将脚从祁缘手中挣开,脚掉到水里,溅起水花泼到祁缘脸上,可她根本没注意,继续愤愤不平地骂道,“我今天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衣冠禽兽,色/欲熏心...”   祁缘本只无奈伸手擦去脸上的水,可玉嫣此话一出,他顿时皱眉,盯着玉嫣,卒然打断道:“你说什么?”   “哎不说了不说了...”玉嫣猛地又闭着眼狠狠地摇了摇头,说,“一说起来我又想到那画面...啧...”   祁缘猛地站起,一脸怒气拂袖就要往外走,玉嫣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扯回来,觑了他一眼,说:“他们俩那点事儿,不也是迟早的嘛?”   “可王桓那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祁缘恼火地叉腰站着,说,“他那条小命我们辛辛苦苦地从...”   “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他却不珍惜,”玉嫣摇头晃脑地接过了话,斜睨了祁缘一眼,脚在水里动了动,说,“行了,水快凉了。”   祁缘虽还愤懑不乐,但也还是重新坐回到小凳子上,轻轻拿起玉嫣的脚按揉着,却沉闷地说:“也不知道我们这般费尽心思的在干为他操的什么心,让他别做的事儿通通做上一遍,搞得跟咱们说的话都是为了害他一样。”   玉嫣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疲惫地笑了笑,说:“这天底下想要害他的人可就多了,哪儿还轮得到咱们。不帮他?我可对不起我这良心。要不是他,我当年早就死在那群山匪手上了。”   祁缘一直低着头,仔细地按着每一个穴位,力道均柔,不至于太轻,又不会致疼,良久,他才缓缓说:“你帮着他做事,我替了看着他那小命,天天都跟走在刀子上似的,也不知道最后他能不能成事儿,说不定到最后,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玉嫣忽然意味深长地看着祁缘,问:“你说要是最后他失败了,我们会不会死?”   祁缘自嘲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狠意,很快又恢复了那戏谑的神情,说:“他不会失败的,他不能失败,他是王子徽。”   夜深人静,今晚的风有点凄清凉爽,吹起老树树梢发出沙沙声响,门外的黄狗莫名站起汪汪叫了两声后,换了个姿势又趴在地上继续入梦。   同样醒着的,有在炕上睁着眼看着屋梁,却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王桓。同样睡着的,有蜷缩在王桓身边不时浑身颤抖一下的谢宁。   王桓的手始终搭在谢宁后背,就算后来觉得发酸发麻,他也没有移开。   到了外面五更声响起,谢宁在梦魇中忽然惊醒,手猛地紧抓住王桓衣襟,王桓皱了皱眉低头看着他,谢宁已经惊恐地睁大眼,漠然盯着前方。   “醒了?”王桓轻轻问。   谢宁往后侧身,抬头看向王桓正深沉地凝视着自己,他见自己的手因为抓得太紧已经将王桓的衣领子扯开不少,分明的锁骨清晰地裸/露在外,谢宁连忙松开手。   王桓看出谢宁意思,他轻笑斜睨着他,语气轻浮地说:“小王爷,您方才都直接趴这上边睡半宿了,怎么现在才知道要心虚,在下这一晚上受的罪可真冤呐...”   谢宁方醒,脑子只觉疼痛,神思混沌,王桓这么一说更是火上添油,他板着脸皱着眉,愤然转过身,只留下一个后背对着王桓。   王桓又笑了笑,前臂撑起上半身,下巴架在谢宁肩骨上,觑着谢宁闷闷不乐的半边脸,轻腻地说:“在下这到底是怎么又把咱们小王爷给招惹了...”   “你闭嘴...”谢宁闭上眼,沉沉地低吼道。   王桓也不恼,直起身子坐好后,一手绕过谢宁身子将他摆回正,然后爬到他脑后,双手按在他两边太阳穴上,轻轻按揉。   “这是脑袋瓜子不爽快就来给我脾气瞧着吧...”王桓柔和地说,“我说小王爷您这人怎么这样,难不成跑到在下这儿来就为了耍酒疯...”   谢宁蓦地皱眉,爬起身子凑到王桓面前,鼻子都快要贴到王桓的脸,猛地打断问道:“我昨晚做了什么?”   王桓更觉有趣,他倒也没退后,只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小王爷您昨晚就是与我这般距离,然后...”   谢宁一听,小脸骤然发红,立刻往后退开退到炕边上,他背对着王桓,手忙脚乱地穿上靴子后就要站起离开。   王桓脸上的笑容早已挂不住,他见着谢宁已经要往外跑,笑着又轻佻地喊道:“小王爷,您的刀还在旁边儿地上呢,可别落下了...”   谢宁卒然站住,脸已经红得跟九月苹果似的,他头也不回低声骂了句:“让你别叫我小王爷!”走去将剑拾起后顿然离开。   王桓看着谢宁离开的背影越来越朦胧,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模糊,听见谢宁将门摔上后,他麻利地爬下床走到书柜边上。   打开那个装着□□的木盒子,从最底下抽出一张拿起,走到铜镜前带上,左右看了看后,又将面/具脱下随手扔在一边。   他双手按在桌上,将脸凑到铜镜前,紧盯着铜镜里那张清俊文秀的脸,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死光。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透,公鸡刚三声啼叫,怡都城东一座富有气势的府宅的大门忽然被从里打开,一个穿着布衣的青年快步跑出,然后不耐烦地对着里头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骂道:“老爷可真是白养你们这些人了,都跟没吃饭一样,赶紧的,手脚麻利些,别拖拖拉拉的!”   语音刚落,两个家仆一前一后,肩上压着一条扁担,扁担下吊着一个朱漆大木箱,上面还有挂着一朵大红花。   这刚走出来,走在前面的家仆忽然将扁担撂下,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对那青年说:“三哥,我这早上吃错东西了,我这...我这真的走不了...”   那青年猛地一巴掌拍在那家仆脑袋上,恶狠狠地骂道:“你们这些家伙,就是懒人屎尿多!平时都蹲在厨房赌钱的时候咋不见你闹肚子!我看你分明就是想着偷懒!”   那家仆几乎要哭出眼泪,他一边躲闪一边说:“三哥我这真没骗您啊,您这不信,您问问猴儿,我都蹲一早上茅厕了...”   而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青衣,身型干瘦的家仆正一手提着一只母鸡往宅子里走去,那青年瞧见他,才停手,对着那青衣家仆招了招手,说:“驴儿,你过来。”然后又往那闹肚子的家仆屁股上狠踢了一脚,骂道:“赶紧给爷滚!明儿就让老爷把你给辞了!”   那叫驴儿的青年不敢怠慢,连忙跑上前,腆着脸不停哈腰,说:“三哥早,三哥有什么吩咐?”   “你跟猴儿赶紧在天亮前把这些彩礼送回到简家去,快去快回!”   驴儿一一答应,连忙将那扁担往自己肩上一搭,谁知这木箱子实在太沉,他差点没站稳,曲膝就要摔下。   那三哥刚转身,余光刚好瞧见驴儿差点摔下,他又一巴掌猛地拍到驴儿后背,凶恶地骂道:“你这是没吃早饭还是咋地?连个担子都挑不好了?我警告你你可别给摔了!就算人家简家多遭罪那都是人家的事儿,咱们孟家的颜面可不能丢!”   驴儿连连称是,三哥转身回屋后,他咬着牙艰难将那担子再次挑起,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差点儿摔倒。   猴儿在其后忍不住问道:“驴儿,你今儿这是怎么?平日里你可忒有劲儿的,今儿怎么跟个病猫似的?”   驴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嘿嘿两声后,说:“我就没吃早饭,不碍事儿,咱赶紧送过去吧。”说着便往前走去。   他离开时还回头看了一眼那门上的朱漆金字牌匾,上面气势雄浑地写着长白孟府四个大字,他正要回头,却隐约见到门后站着一个樱红身影,双手扶在门边儿上,看着他们离开。   作者有话说:   唔,我的手肘莫名其妙发炎了,开门都开不了,哭 第十章   ◎简公子上线◎   驴儿跟猴儿挑着那沉重的木箱子,走在怡都最长最繁华的中央大街胡八街上。   天微亮,薄雾沉。   两边只有几家要早起准备的店家刚把门打开,大家瞧着这雾色朦胧中有俩人挑着一个带着大红花的箱子在路中间一颠一颠地走着,还以为是自己眼花,赶紧揉了揉眼睛,发现并不是见鬼后,皱着眉,低声喊道:“真是见鬼了,谁家一大早抬着个棺材似的箱子在路上跑着...”   到了简府门前廊下,二人将扁担卸下后,驴儿一手撑在墙边上,一手按在胸前大口喘气,猴儿正要上前敲门,见着驴儿这脸色苍白的模样,皱眉问道:“你今儿到底是怎么了?平日里你挑着俩担子在胡八街上来回一圈气都不喘一下的,咋这就从东走到西就累成这狗样了?”   驴儿咧嘴挤出了讪笑,道:“天儿冷了,昨儿也没睡好...”   猴儿却不怀好意地觑着他嘿嘿笑,道:“我看你昨晚又去找姑娘了吧?早跟你说了,别瞧着你现在年轻就为所欲为日夜放纵,这中医有说...”   “行了行了赶紧敲门吧,别耽误时间了,三哥不是说天亮前要送进去嘛!”驴儿连忙打断,催促道。   猴儿咧嘴笑着又瞥了驴儿两眼,提着那门把手就往门上扣了三下,可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有人来开门,猴儿伸手摸着后脑勺,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这奇怪了,这简府怎么就没人了?”   这话音刚落,门就被从里打开,却只露出一条小缝,一双机灵的眼睛使劲往外瞟,那人谨慎地问:“什么人?”   “我们长白孟府来的,来将你们公子的聘礼退回去,赶紧开门!”猴儿不耐烦地嚷嚷道。   结果那人却“嘭”的就把门合上。   驴儿:“......”   猴儿叉腰在原地点着脚,一手指着这门振振有词地骂道:“诶你说,这人还真是,落魄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刚开口,大门又被从里打开,这次却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素衣的家仆,恭敬谦逊地低着头,伸手往里一指,低声说:“我家老爷让你们把这礼搁院子里就成。”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双手递到驴儿面前,说:“老爷还说,辛苦二位大哥走一趟了,这里一点儿心意,请二位喝茶。”   驴儿脸上茫然,转头看向猴儿,猴儿伸长脖子觑了觑那小荷包,不耐烦地说:“给你你就收着。”说着二人就把那箱子抬了进去。   这刚把箱子放到地上,门外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快速整齐的脚步声,驴儿竖起耳朵,只听见那声音顿而有力,势如破竹,一直往这简府愈行愈近。   没多久,就听见一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嚷嚷:“都给我搜,一个人都不许放过!明校府办事,闲杂人等都赶紧给我散开!”   话声刚入院中三人耳里,这门就被人从外推开,隐约能见一队二十余人的队伍训练有素,整齐划一地往里走,一行人身上皆披盔甲,手上且执兵器,带头的正是明校府校尉董晋升。   只见方才开门的那家仆神色有些紧张,却尽量让自己显得沉稳淡定,反而是猴儿,抄起驴儿的手就往外跑,谁知就被董晋升一手拦下。   董晋升骤然从腰间拔出长刀,抵在二人面前,斜眼冷声:“跑什么?!”   猴儿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回道:“这这...这位官大哥...咱们...咱们是长白孟府的家仆...不是这简家的人...您看要不就让我俩先走,咱也不碍着您办事儿...”   董晋升瞪了他一眼,冰冷地吼道:“我说了,一个都不许走!”   而这时从内堂里走出一个身穿浅灰长袍的男子,约六十有余,身型适中,发丝已掺银白,走起来一跛一跛的,连连来到董晋升跟前,微微颔首,声音沙哑道:“董大人,公文上要带走的应只在下一人,我且跟你走便是,还请勿惊扰到家人...”   “喂喂喂!你们这都什么人!这是京兆尹府,你们怎么随随便便就闯进来还翻东西了!我让你们把东西放下!听见没有?!喂!你怎么还摔!”   一声忽如其来的男子呼喊从后院传出,驴儿跟猴儿都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上还只随意披着一件外袍的青年从后院冲了出来,发髻散乱,脚上还只踩着一半鞋子。   董晋升面无表情,只微微侧身,板着手掌刚直伸出,冷声对着简中正说:“简公,请。”   简中正回头看了那朝着自己跑来对公子看了一眼,脸色沉重哀愁地叹了口气,便低着头就要往外走。   谁知这公子已经冲到简中正与董晋升二人之间,他张开双手挡在简中正面前,正义凛然地瞪着董晋升,却不得利索地说:“你你你...你以为你是明校府的人就可...可以...可以胡作非为吗?这里是京兆尹府!你...你你们可别太放肆了...我爹...我爹这是犯了什么事儿...”   “临风!”简中正忽然面色凝重地皱着眉,低声斥道,“不可无礼!”   “爹!”简临风急了,他双手还张开着背对着简中正,却一下接一下地回头,说,“我们这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他们怎么说来抢人就抢人呢?我虽读书不好,可也知不是这道理!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临风!”简中正也急得猛跺脚,下巴的山羊胡子跟着一抖一抖的,他猛地将简临风往旁边用力推开,简临风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简中正又对着方才开门的那家仆说,“看好你们公子,别让他跟上来!”   简中正说着拂袖就要往外走,简临风在那家仆臂中不断挣扎,哭丧着脸对着董晋升背影大喊:“董晋升你这只穿衣狗!我爹犯什么事儿了...”   简中正一听,脸色一沉顿然停下脚步,他回头一步高一步低地走到简临风面前,用力抓住简临风的手腕,沉重地说:“是爹犯了错,爹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我绝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赶紧离开怡都,去哪儿都好,不要再回来,不要去找你小姑,也千万入宫为爹求情,记住了!”   简中正说完,又走到董晋升面前,沉声说:“我既跟你离开,定会承担一切罪过,可陛下一天还未下诏令,我也还是这怡都县的京兆尹,还请董大人看在这份儿上,让明校府的人离开我府,放过我儿。”   董晋升面无表情地盯着简中正双眼许久,忽然在身后扬了扬手,厉声喝到:“收队!派人在外监视着,没公文下来之前一个都不许离开!”   董晋升说完,就跟简中正要离开,猴儿一听,心里一惊,猛地冲上前双手抓住董晋升手臂上,哭着喊着:“官大哥官大哥...我真真是长白孟府来的,您能不能先让咱们回去啊...”   董晋升猛地将猴儿甩开,不耐烦地皱眉看了简中正一眼,简中正又瞧了瞧猴儿跟后面驴儿,低声说:“确实不是我家的家仆,他们是来将聘礼送回的。”   董晋升厌恶道:“赶紧给我滚!”   猴儿如获大赦,拉着驴儿就忘外跑,谁知这刚出简府的门,驴儿忽然甩开猴儿的手,丢下一句“我还有事儿先走了”,便脚步匆匆地往反方向离开了。   猴儿摸着脑袋满肚子疑惑地回到孟府门前,却又见到驴儿从边儿上迎来,他吓了一跳,抓住驴儿问:“你不是说你还有事儿吗?”   驴儿板着脸,说:“说啥呢你?”   众人都离开后,院子里一片沉寂,简临风还站在门后,神色呆滞地看着那扇朱门被家仆慢慢关起,他忽然拔腿就往外冲去。   自初二当夜曾经的沅陵侯府莫名起火,到元宵岷江边上天子微服私询却被刺杀,紧接着京兆尹府被查封,整个怡都上下谣言四起。   他们都说,这是当年沅陵侯府事件内有冤情,最近这些种种怪事,皆乃那时死的沅陵侯府上下八十多人,还有那时被牵连而无辜被斩的一百九十三位寒门子弟的冤魂回来伸冤鸣哀。   屋外言语阵阵,人心惶惶,屋里却轻烟渺渺,火星凛凛。   王桓刚脱下衣服,趴在床上,祁缘打开针簿,抽出一根银针,刚要在王桓后背找穴位,却见到他肩上一道深刻血痕,甚至已经磨破皮,血凝结成了痂。   祁缘皱眉,蓦地用手指在血痕边上戳了戳,王桓“嘶”一声,整个后背弹起,侧转头小声骂道:“你干嘛!”   祁缘愈发显怒,道:“我干嘛?我还没问你干嘛呢!王桓啊王桓,我让你戒腥戒欲,戒忧戒虑,你这要是不想要你的小命你直接跟我说,好让我省下这天天给你操的心啊!你…你竟还有这等伤风败俗的癖好!让你戒欲,你这倒好,不听劝告就算了,我...我...”   王桓侧过身子,哭笑不得地看着祁缘,说:“你这儿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没听懂。”   祁缘似毫不留情地将王桓身子按回到床上,边拿着银针从他后颈处旋进,忿忿地说:“还给我装?昨儿个玉嫣都给我讲了,早前还跟我说没有的事儿!我那时就说,你俩都年轻气盛的,让你要克制!克制!你这要是再不听我的话,别说十年了,就来年的元宵都过不了...”   “你这儿都哪儿跟哪儿啊!”王桓实在听不下去,打断道,“我今天不过就去了一趟简府,怎么又跟谢宁扯关系了?”   祁缘蓦地停下手中施针,皱了皱眉,问:“你怎么去了简府了?你这是给人打了?”   “......”王桓合上眼,下巴搭在双手手背上,懒懒地说,“这如今世上也就只有你敢打我了吧?也没什么,就只是去看了眼,啊对了,你帮我给玉嫣说,让她再帮我准备一块□□。”   “我说你这人能不能别老是劳烦人家玉嫣姑娘,人家这一天天笑脸迎人的已经够累的了,你还在这儿不断给人添事儿,你这人到底还有没有点儿良心?”祁缘瞪了王桓一眼,说道。   王桓依旧闭着眼,轻轻笑笑,说:“你要真心疼人玉嫣,就好好跑多点儿病人,加把劲儿存钱把人家赎出来,你在这儿跟我瞎嚷嚷,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老牛拉犁,有心无力。”   祁缘手指忽然发力,王桓嘶声,骂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说不过人就公报私仇,下次见着玉嫣我得让她说说你...啊啊啊...”   当夜,简临风一直在淮南王府外跪着,他从下午中午跪到晚上,滴水未进,身旁站着的家仆一直焦急来回踱步,说:“公子啊,您这跪着也不是事儿啊,咱先回去,咱再想想还有没有别能救老爷的法子吧...”   “只有这个办法了,”简临风咬咬牙,执拗道,“若我什么都不做,那咱们就真的只有一个下场了,当年沅陵侯府就是前车之鉴,我不能走他们的后路。”   作者有话说:   今天终于挂上v了,谢谢一直以来支持我鼓励我甚至批评我的朋友和家人   感恩,这篇文虽然是曾经发过,当时也有小可爱在蹲我(我跪地道歉!!   可是,不坑了,之前的文我也全部修过一次(也算是不一样了??   总之,加油,冲鸭!!!   下一章,王二公子才情露 第十一章   ◎只要小王爷不在,二公子一本正经◎   怡都县位于中原偏东部,夹于北之淋河南之淮江之中。县都呈长矩形,南,北,西面各设大小二门,皇宫坐落县城东北,县城以中轴胡八街分至东西二城,中岷江自东北至西南贯穿,贵族居东,田舍处西。   淮南王府地处临胡八街之东至北,繁华地段,乃先帝定都怡都时亲封府宅,府门前骑楼宽敞,左右石狮子各一,正中三级石阶对落,阑额朱漆牌匾高挂,中金墨小篆题字“淮南王府”,则先帝亲笔御书。   元宵过后仅几天,仍处腊月,寒风依然萧瑟,入夜更是凄冷。   简临风跪在淮南王府门前骑楼下一整天,过往行人皆在背后指指点点,掩嘴私语,却又匆匆离去。   当年早先帝为平定天下,四海收纳世家才人贵族至门下,后又建九阶行级制,以家世,行状,定品为选拔条件,但后世家为巩固权势,出身豪门者品行不佳亦能位列上阶,以致形成上阶无寒门,下阶无士族之状。   百姓与士族间对鸿沟逐渐扩大,久而久之,逐渐麻木。   就像见到简临风在北风萧萧之下跪在王府门前,大家也只行人路至,不过一眼。   明月初上,天开无云。   简临风一直低着头,身旁家仆已经停下了脚步,只陪在他身后,不再说话。   “咦捏”一声,谢府的两扇朱漆木门忽然被从里打开,家仆闻声抬头,只见谢蓁蓁一人走出,面带沉色地来到简临风面前,简临风缓缓抬头,二人对视片刻,谢蓁蓁才皱眉说:“临风,别跪了,回去吧,父亲他不会见你的。”   简临风也没有意外之情,只咬咬牙,盯着谢蓁蓁双眼,说:“阿姊,你是知道的,父亲是不会谋害天子的。”   谢蓁蓁脸别向一边,咬了咬下唇,好一会儿才走到简临风身前,忽然伸手抓住简临风衣领,将满脸惊讶的简临风猛地带起来,然后拽到骑楼下一个角落将他抵在墙边上。   谢蓁蓁沉声:“我们知道又有何用!舅舅今日在董晋升面前那是公然认了那晚的事儿是他所为,现在莫说我们公门侯府了,就是大街上随便找个卖菜的,都知道当夜的刺杀与舅舅脱不了干系。再有当晚陛下又在场,百口莫辩,你觉得我们能帮你什么?”   简临风惊慌未定,只定定地看着谢蓁蓁双眼,许久后他双眼通红,硬是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可...可陛下...陛下是知行带去的!”   谢蓁蓁骤然发怒,斥道:“就是因为陛下是知行带去的,我们才更不能再插手!元夜宫中设宴当晚你也在场,我们淮南王府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我们如何敢救你?我们如何能救你?”   简临风乃简家独子,母亲早逝,简中正忙于朝事,平日里对简临风也是缺乏教管。不过是小时候与众世家子弟在都子监一同读书习武而有些根基本领,但却也是不思进取之人,性格本又软弱,之后更是与一帮闲散公子风流过日,家中父亲不管,小姑宠溺,没经历过什么风浪不说,就那软绵绵的性子,给人欺负了也只笑笑而过。   则便怡都之内,人称玉面小公子。   简临风方才不过是心急而口不择言,说出那话时心中没有丝毫底气,至小又对谢蓁蓁畏惧,以至谢蓁蓁狠话一出,他便只立刻闭嘴,只知落泪。   谢蓁蓁见其状,也是于心不忍。她放开手,简临风的衣领上已被抓出褶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后,又略显痛心地说:“舅舅一日还未定罪,你好歹还是京兆尹府的公子,你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在我府门前跪了一天,像什么样子,你丢的是你简家的脸面!我好不容易才瞒住了母亲,要母亲知道了又得伤心了…”   简临风几乎要哭出声来:“可我也不能不管不顾啊!难道我就像当年子徽那样...”   “你别在我面前提那人!”谢蓁蓁猛地又一手抓住简临风衣襟,低声吼道,“那个人是他自己活该!你要是还想为舅舅留着点尊严,就别拿自己跟那人相提并论!”   简临风再次吓到,只不停一下一下地抽噎着,惊慌看着谢蓁蓁,不敢说话。   谢蓁蓁见他这幅模样,恨铁不成钢地将简临风用力甩开,瞥了他一眼,又瞧了瞧外头晚空,道:“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这天都黑了,要让舅舅知道你做出这般事儿,还得担心你一番。你也老大不小了,当今局势你也不是不清楚,别竟做些无谓的事儿了,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过日子吧。”   简临风面露着急,还想跟谢蓁蓁说什么,家仆却已蓦地走到他身旁,轻轻地说:“公子,郡主说的对,公子您也跪了一天了,先回去歇一歇吧。”   简临风泄气,不舍哀求地看着谢蓁蓁,似乎想让谢蓁蓁回心转意,可谢蓁蓁却扭头不看他,丝毫没有要与他商量的态度,简临风只好黯然离去。   谢蓁蓁这才回头,目视简临风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淹没在茫茫黑夜,她才从鼻中深呼一气,转身回府。   谢宁一直站在府宅之旁小巷边上。   他处在黑暗之中,目光沉沉看着简临风从灯火阑珊下垂头丧气而过,他双手不知不觉竟慢慢握紧拳头,待听到府门再次关起的“咿呀”声响后,他信步便往皇宫走去。   简临风一路低头走着,也不知是有意亦或是无意,竟来到了长白孟府门前。   他蓦地停下脚步,抬头凝视着那高挂的阑额,门前站着一个身披樱红色丝锦白狐绒裘的小姑娘,正面带哀思地看着简临风。   一人站在石阶之上,一人处在长街之中,姑娘只沉默注视简临风片刻,便转身入府。   简临风低头苦笑,两滴泪水落在地上,他低声喃喃:“若当年子徽没死,诗云的日子怕是没那么难过了。” 语罢,只继续往简府方向而去。   天已尽黑,月光皎皎,照落在迦蓝寺塔尖,微光之下只有周围林木的倒影。   迦蓝塔寺隐秘于怡都县城西北城外的婆萝山山谷的灰杉林之中,因地处深山凹谷,又有杉林遮蔽,极少人知。   迦蓝塔由木搭建而成,正南面三层檐下挂有“伽蓝塔”牌匾,牌匾上字迹已斑驳。   塔身呈八角状,出檐各吊铜铃,铜铃早已生锈,风吹过带起的声响哑咧,宝刹为琉璃宝珠。没人知道它何时而建,由何而建,只是岁月刀痕,如若沧桑。塔及三层,塔尖正好齐山高。   迦蓝塔顶层,正中供有释伽牟尼神像,神像上金漆早已掉落,像身铜层外露,却无锈迹。两面烛台分布,灯火明亮。殿内八面各有方洞,寒风从洞口穿进成过堂风,月光也从洞口流入尽显凄清。   王桓盘腿坐在垫子上,一手捂着手炉,一手捏着水杯,一下一下磕在桌面,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已经掉漆的桌面,身旁的火炉中烧起的木炭点起火星,发出微弱的噼里啪啦声响。   一阵急促脚步声由下往上,顺着盘旋状的楼梯逐渐靠近,王桓抬起眼皮遥遥看向楼梯口处,直到楼梯口模糊出现人影,他才蓦地将手上杯子放下,双手捂在手炉上。   玉嫣带着一位身穿黑衣的男子来到王桓跟前坐下,王桓眯起双眼,隐约看出这人大概三十左右,那人对着他微微颔首,王桓亦稍稍回礼。   玉嫣左右张望一圈,问:“白遗呢?”   王桓摇摇头,说:“不知道,把灯点上就不见了。” 说着又看向那男子,轻声问:“听玉嫣说,你有秦挚消息了?”   那人警惕地环视周围一圈,点点头,压低声音说:“不是秦挚的,是秦挚他兄长,死了。”   王桓蓦地皱眉,目光清冽地扫了玉嫣一眼,又看着那人说:“细细说来。”   “自从大半年前秦挚失踪后,明校府一直都在秘密搜寻他的下落,却始终没有寻到半点儿消息。这件事原本也就一直拖着,前段时间其实已经淡了下来,可就最近,也不知为何,董校尉忽然又让明校府的兄弟加紧搜查。我昨日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便想着到当年埋着那些寒门子弟的乱葬坑里看看,可没想竟被我在那堆白骨里翻出一块刻着“秦”字的牌子来。我还记得当年秦挚被留在明校府时给我说过,他们家两兄弟,这牌子一人一块,是他们祖母给他们留的。所以我想,这人应该就是秦挚他长兄。”   王桓扬眉,问:“明校府还没知道?”   那人摇摇头:“我第一时间来告诉公子,明校府内无人知道。”   玉嫣皱眉问:“那你怎知这不就是秦挚呢?”   “不会,”王桓冷声打断,“许卓为咬秦挚咬得紧,之前的松懈就是为了让秦挚放松警惕,引诱他回来,如果秦挚死了,董晋升不会不知道的。”   王桓说着,偏了偏头,脖子发出两声“咯咯”响,然后才缓缓继续道:“秦挚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也是个孝顺的人。家人只剩兄长一个,如果我没料错,他是在逃亡之前先将他兄长安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可是他兄长嗜赌如命,当年在怡都里已经没有赌庄让他进去,欠的债都是秦挚替他还清的。如今到了新地方,秦挚又不在身边,想来是在新地方欠债不还被打死的,而秦挚也并未知道。”   那人和玉嫣对视一眼,又回头看向王桓,正色直言道:“那公子的意思是?”   王桓手指在手炉上一下又一下地点着,沉声说:“将消息散播出去,说怡都附近乡镇有外来人因欠赌债被追杀,只说追杀,定不能说死,越多人知道越好,特别是明校府,董晋升一定得知道。”   那人点点头,站起双手作揖后,便转身就离开了。   玉嫣低着头,把玩着手中茶杯,轻轻说:“今天简临风在淮南王府门前跪了一天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吧?”   王桓伸手提起水壶,往玉嫣杯里倒上半水,冷笑说:“这能不知道吗?怡都最娇贵的玉面小公子在人家门前长跪不起,连巷口那只黄狗都知道了。不过也该他跪了,简中正什么都没做,却把事儿一口全认了,别说简临风了,就连我都想替他爹喊冤。”   王桓说着,转头看向方窗之外的明月,可视线之中只有涣散的微光,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可惜啊,世上喊冤的人哭天抢地,可是能昭雪的,却变得麻木不仁,面目全非了...明天天阴有雨,谢宁只穿单衣入宫,会冷。”   玉嫣看着王桓清俊的侧脸,却觉寒凉。   作者有话说:   诗云小可爱悄悄上线了。   下一章,二公子接小王爷下班 第十二章   ◎鲜衣怒马不待少年为你归◎   次日清晨,天起寒风,朱墙内浓雾弥漫,谢宁只穿着玄色单衣,站在崇承宫门口,低着头,短靴踢着昨夜积起的一层浅雪,风掀起屋檐上的白雪,落到他身上,钻到他脖子里,他忽觉有点刺骨。   约莫又等了半个时辰,宫门忽然被从里打开,璞绵捏着脚步小跑来到谢宁面前,颔首行礼,温柔礼貌地说:“让小王爷久等了,陛下刚刚才梳洗完毕,快请进吧。” 说着,便弓着腰请谢宁入内。   谢文昕身穿绣龙便服坐在桌前,面前有一套碗筷,对面位置上也有一套碗筷。桌上摆着一大碗还冒着疼疼白气的清粥,几碟精致的糕点,一宫女正站在一侧,往碗里勺进热粥。   谢宁走到门口低着头,双手伸前作揖,道:“臣谢宁拜见陛下。”   谢文昕却欣然回头,对着谢宁笑着招手道:“皇兄来啦!快过来,朕听说皇兄一早就在外面候着,朕便赶紧爬起来了。又想到皇兄也许久没与朕一同用早膳,所以特意让御膳房备多了点儿。”   谢宁道谢,信步往里走后,来到桌边上坐下,手却始终留在桌底,不敢放到桌面。   谢文昕欣喜地将宫女刚放到自己面前的那碗热粥推到谢宁跟前。   谢宁受宠若惊,正要抬头道谢,谢文昕扬手在身旁挥了挥,宫女侍从皆退下,他又笑嘻嘻地说:“朕还念叨着呢,皇兄都几天没入宫来,没想这一早起来皇兄就已经候着了。”   谢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拾起桌上勺子,谢文昕迫不及待地说:“朕听闻御花园最近从南境湟川新进贡了几株当世罕见的白梅,等会儿用完早膳,皇兄陪朕去看看吧!”   “陛下,”谢宁忽然将手中勺子放在桌面,蓦地站在颔首,声音沉沉地说,“臣有一事相求。”   天方明亮,昨夜只下了点小雪,挂在树枝桠上,很快就化了。一阵晨风吹来,掀起了地上几片落叶,在地面转了转,又落下。   谢文昕也跟着放下了手中勺子,他定定地注视着谢宁那碗粥,看了好一会儿,漠然说:“朕早该料到,皇兄天未亮便在宫外候着,定也是为这事来的。”   谢宁始终低着头,眉心微微皱起,正张嘴想要回话,谢文昕却又淡淡地说:“皇兄上次清晨候在门外,也是为人求情,也是为了要谋害朕的人求情。”   谢宁听不出谢文昕的感情,只在余光瞥到谢文昕脸上的一丝寒意。他猛地扬起衣摆,顿然单膝跪下,单手撑在膝上,沉声道:“陛下,臣敢以命相保,子徽绝无谋害陛下之心...”   “行了...”谢宁还未说完,谢文昕蓦地打断,他沉重地抬了抬眼皮,看都没看谢宁,苦笑一声,问道,“皇兄可知,为何他现在才回来?”   谢宁闻言,心头忽然一顿,眼前骤然掠过一丝疑光,支支吾吾地回道:“子徽他...”   谢文昕卒然打断,毫无波澜地说:“皇兄先回吧,这件事,朕自有定夺。”   “陛下...”谢宁抬头,皱眉看向谢文昕。   谢文昕却始终盯着面前那碗粥,粥上的白烟已经渐渐散去,他沉声说:“先回去吧。”   谢宁离开后,璞绵上前,谢文昕长叹一气,双手搭在膝上,侧头看向璞绵,自嘲笑笑,说:“璞绵啊,现在连朕唯一的亲人,与朕也只是君与臣的关系了。”   璞绵只低头,一手捏着袖子,一手将糕点夹到谢文昕面前的小碟子上,轻轻说:“若陛下想去御花园赏梅,等用过早膳后,奴才陪陛下去便是。”   谢宁走在又长又窄的宫道上,北风萧瑟,两边砖墙高筑,遮天蔽日,城墙之上兵卫手执长枪巍然而立。   走到皇宫西面流芳门前,侍卫牵来谢宁的骏马,谢宁纵身一跃而上,“咿呀”一声巨响,宫门从中向两边打开,谢宁抽拉着缰绳,坐在马上一步一步往外走。   身上的玄色单衣被阵阵寒风吹起,他也不觉冷,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城内的寥寥百姓,放眼苍凉。   刚走出宫门没两步,忽觉眼下一丝刺眼,谢宁猛地拉起缰绳将马停下。   一个身披绯红绒袍的清瘦男子孤身站在长街一侧,肩前两条长带被北风吹起,在肩前飘飞。   男子面容僵硬,手上抱着一件深棕色貂裘,始终抬头,目光一直追随着谢宁的踪影,从宫门而出,一直到自己面前。   谢宁勒马而止,停在他身前,他蓦地对着谢宁微微一笑。   风吹过,将沙子带进了谢宁眼中,扎得发疼,他却始终没有抬手去揉。   男子只轻轻眨眼,目光始终留在谢宁英俊脸上,嘴角带笑,温和道:“腊月未过,寒冬依旧,小王爷只穿单衣,若是着凉,在下会心疼。”   谢宁问:“你怎会在此?”   男子又摇头笑笑,轻声说:“当年那个早晨,您从此门策马而出时,身上也只穿单衣。在下也说了,若小王爷身体遭病,在下会心疼。”   谢宁盯着他许久,迟迟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鼻子发酸难受,在感到眼眶莫名湿润时,他忽然侧身,将手往那男子面前伸去。   “上马。”   那男子低头浅笑,提手落在谢宁手上,谢宁骤然用力将他的手紧握手心,然后矫然侧身,另一只手扶在男子后腰,猛地发力将其往上一带。   转眼男子已坐稳在马上,谢宁身前,谢宁炽热的胸口贴在他后背,双手围在他单薄身躯二侧,手上缰绳用力一勒,骏马奔驰而去。   只道是公子长驱铁马,足下白花衔风尘。君卿背暖薄衫,心上风尘葬残身。   骏马飞奔,一路向着西面而去,从西直门而出,再往北走,至婆萝山,绕山道而行。山道因积雪而滑,一滑一上,所幸婆萝山并非高山,正午之前二人便已来到山顶。   谢宁先翻身落马,王桓摘下面具后,将手递与谢宁,谢宁扶着他下马,谁知那匹骏马却忽然打了个喷嚏,王桓半个身子还在马上,被这么一抖,歪身便要从马上摔下。   谢宁眼疾手快,迅速上前,单手扶在王桓腰上,王桓慌张之下也顺势将空余的手挎在谢宁后脖,谢宁手臂用力,将王桓往下一带,王桓翩然落地,却是落在谢宁面前。   王桓因一时受惊而心跳加速,只觉胸口一顿,呼吸微急。待他站稳后,才发现自己与谢宁几乎是脸贴着脸,甚至还能感受到谢宁温热的呼吸拂在自己脸上。   王桓心中更是猛然一顿,可他很快便能听到谢宁那颗炽热的心在剧烈跳动,他便故意轻笑,道:“小王爷,您这心里,可是放了几头小鹿?在下怎的听着它们怎么一直在那儿乱撞呢?”   谢宁总是经不起王桓的挑逗,白皙的俊脸顿时刷红,骤然往后几步,愤然别过脸,走到断崖边上。   王桓看着谢宁闷声走开的背影,单薄的玄色单衣在风中被吹起,晃晃荡荡的,他只笑着摇摇头,低头看了看手上一直紧抱的貂裘,便往谢宁那边走去。   走到他身后,将貂裘轻轻盖在谢宁背后,又绕道他面前,将两边拢好,正拿起带子,谢宁却忽然抓住王桓的手,正要开口,王桓却慢条斯理地抢先,道:“小王爷不必发嗔,在下并没有替玉嫣绑过带子,您是第一人。”   谢宁无果,脸上滑过一丝尬色,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晨会入宫?”   王桓骨指分明的手缠绕着那两条玄色绸带,在谢宁锁骨处轻轻打了一个蝴蝶结,抬头温和凝视谢宁双眼片刻,笑了笑,退到谢宁身旁,与他平行而立,俯视万千,才缓缓说:“心有灵犀。”   “我想听实话。”谢宁从鼻深呼一气,蓦地转头看向王桓,沉声道,“王子徽,我要听实话。”   王桓低头,忽然轻咳两声,谢宁立刻紧张皱眉,伸手想要放到王桓背后,王桓却将他的手轻轻挡住,回头看着谢宁笑了笑,说:“简伯伯因蓄意谋害天子被捕入庆律寺,临风昨日又跪在淮南王府门前整整一天,此事说到底也是因你我而起,以你的性子,岂有不求情之理?”   谢宁眉心微蹙,只盯着王桓鬓际,听着王桓和声细语,手慢慢垂下,他又问:“那你怎知,我会清晨入宫,行于流芳门,且身着单衣?   王桓浅笑,道:“当年您替我求情的时候,不也是清晨,从流芳门出,且身着玄色单衣吗?”   谢宁的眼角渐渐浸润,他颤抖又问:“这一年,你到底去哪儿了?”   王桓转身,放眼无际天下,却只得一片模糊。   “一年前,在您府前被刺杀,本也以为今生再无缘小王爷了,当时还觉惋惜,竟来不及道别,”说到这里,王桓故作轻松地笑笑,又继续道,“却没想还能捡回小命,救我那人将我留在迦蓝寺,还请来祁缘大夫替我医治,却从无露面。大概是上天也觉得在下与小王爷情分未断吧哈哈...”   “一年,整整一年,”谢宁蓦地冷笑打断,“你走的时候也是大雪翻飞,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觉得你没有,我一直在找你,八方中原,我甚至连南境湟川都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你不过就只是在怡都荒郊。”   王桓低头,自嘲笑笑,故意娇嗔道:“我这不回来了吗?”   谢宁心里一直是谢文昕拿着利剑抵在王桓后背的画面,他心乱,王桓的每句玩世不恭,都如火上添油,他骤然怒吼:“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王桓转身,目光柔和注视谢宁双眼,从袍中伸出手,轻轻搭在谢宁温热手背上,笑着说:“因为舍弃不下小王爷您...”   谢宁猛地将王桓的手甩开,王桓却反应快速地反手将谢宁的手紧紧握住,上前一步,将自己额头落在谢宁肩上,语气委屈地说:“小王爷,不要恼我了,我这不回来了嘛...”   一滴泪水从谢宁眼角流出,谢宁提手愤然将其抹走,他别过头,看向断崖之下白茫茫一片,他脑海中只出现了两个小少年。   十六岁的王桓身骑白马,身旁是十二岁的小谢宁,骑在那匹尚且幼年的棕色骏马上,二人临崖而立,放眼天下。   鲜衣怒马,正值风华正茂,王桓英姿飒爽,倜傥潇洒,他脸上是不可一世的骄傲,他自豪地指着脚下黄土,笑着对谢宁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日后文昕当上了皇帝,你我携手,定要让这盛世遍地繁花,皇朝流芳百世!”   小谢宁倾慕地仰头看着王桓,咧开嘴笑了,单纯无邪。   当晚将王桓送回宅子后,谢宁骑于马上,面无表情,一路回府。   待谢宁马蹄声渐远,王桓靠在门后,一手按在胸前,脸色苍白,双唇发紫,只觉胸口一道明灭气息难以上下,忽然喉尖一甜,猛地吐出一口淤血。   王桓脸上带着干笑,身体倚靠在木门上,双腿发软,渐渐落下,最后侧身跌倒在地,鲜血从嘴角流出,漫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啊!   大家不要害怕,只要有人追,我就,日更。   你们只收藏不看,会搞得我很方的。   真的,你们不要方,你们不方,我才能不方。 第十三章   ◎二公子真的很矫情◎   正月二八,天阴,无雪,晨起雾浓,阳则不透,若有雨。   普同殿内,谢文昕端坐正中,身着玄色金丝绣龙袍,头上金冠束发,略大的袍服更显他身瘦,容貌清秀如玉,却面无血色。   璞绵跪在一旁,低头夹弄着火炉中木炭。   丞相陈圳面无表情站于台下最靠谢文昕之处,其旁站着中书令孟至源,及其二人之对面,除尚书令许卓为满面荣光焕发,余下门下侍中丁普,明校府董晋升,及大理寺卿何联皆面带沉色,低头不语站在旁边。   “所以,”谢文昕脸色苍白如纸,努力让自己对声音显得镇定,却越显欲盖弥彰,他说,“许令君是怀疑,元宵当日行刺之事,与淮南王府有关?”   “据臣所知,当日乃谢小王爷提出要带陛下微服出巡,而淮南谢府又与简家为姻亲关系。臣自知小王爷与陛下之间情深意重,更知妄自疑心亲王乃以下犯上,可事关重大,涉及天子性命,此事若真,乃谋逆之罪啊!臣就算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也要将一丝顾虑告知,若臣因怕丢掉小命导致陛下日后再次遇险,那臣...臣定悔恨至死啊!”许卓为跪在阶前,形容痛心疾首,话出而又觉不够感人至深,末了还添了大拜之礼。   许卓为的脸面埋于双袖,自然没人看到他为君忧愁为君死的神情之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杀光。   谢文昕面无血色,他抓在宽袍边子上的双手早已因为用力过度而在紧紧发抖却不自知,他双唇紧抿盯着许卓为,许久之后,他方才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地问道:“依许令君之见,该如何处理?”   许卓为嘴角微提,又蓦地放下,将方才那张几欲哭泣的嘴脸重新拿起,抬头道:“依臣拙见,应将淮南王与小王爷,还有当夜伴随小王爷身侧的那位朋友先收入庆律寺...”   “不可!”谢文昕忽然睁圆双眼惊声打断,一手忽然握紧拳头猛地按在桌上。   在座群臣皆略有诧异,不约而同抬头看向谢文昕,只有璞绵依旧不慌不忙地用铁钳翻着火炉里的木炭。   木炭烧起发出微弱的噼里啪啦声音,此时却显得响亮。   陈圳蓦地清咳两声,谢文昕脸面如被针线缝起般僵硬,他尽力掩藏脸上焦急欲哭的神色而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陈圳,可陈圳却只是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他上齿咬紧下唇,垂着眼帘深呼吸,半晌后又看向许卓为,用故作深沉来掩饰自己的慌张,说,“朕的意思是,淮南王乃先帝亲封亲王,断不能只凭一字猜测,毫无证据之下便将人送入庆律寺,如此...如此...如此讲不过去...”   只是谢文昕越说,底气就越是不足。   许卓为这般老狐狸自然是更能将谢文昕这点软弱无能捏得紧紧的,余光里都是不屑,正准备重新挂起那张万死不辞的脸面想要开口,却被陈圳抢在前面。   “老臣亦认为,许令君所言虽有理,可淮南王毕竟是中原四境诸侯王之首,更乃先帝亲兄。先帝刚逝,若此时便将淮南王请入庆律寺,各方诸侯王难免会起担忧过虑之心。且年中便是万户节,届时各地藩王,还有柔化使臣将齐聚怡都,许多事还需淮南王操持。若此时将淮南王送入寺中,实着欠妥。”   陈圳说到这里,缓缓抬头看向谢文昕,眼神中流露着“陛下不比忧虑”之意,谢文昕刚刚因为激动而耸起的肩膀才微微放下。   在座的心里,都打着各自的算盘,眼尾余光中也不知道谁在向谁传递着什么心思,只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陈圳漠然扫了众人一眼,又继续不紧不慢地道:“臣以为,许令君忧心陛下安危之情,那是我等望尘莫及,理应敬重的,若令君心中存疑,大可让明校府多做留意观察,若发现确有其事,再做审查也不迟。” 陈圳这时又看向谢文昕,恭敬问:“陛下,您意下如何?”   谢文昕像落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点头,生怕来不及那般:“朕亦是此意。”   再无人说话,谢文昕随后添了两句嘱咐,众人便自行离去。何联最后才退出,经过陈圳身旁时,有意无意地用余光扫过陈圳那张老脸,没有说话,快步离开。   许卓为所言虽被谢文昕驳回,可他脸上并未见丝毫不悦,相反,他脸上笑容难掩,步履轻盈地走在宫道上,众人都扬长而去后,何联才从后面走到许卓为身边,与他并列而行,却没有说话。   许卓为嗤之以鼻地摇头笑笑,说:“看到没?咱们陛下,慌了。”   说着,意味深长地瞅了何联一眼,又拉长声音说:“这人一慌啊,弱点就全都露出来了。咱陛下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这有人要杀他的,哪儿能不怕呀?怕着怕着,就开始起疑喽!”许卓为说着,忍不住又笑了两声。   何联在他身边却只是沉着脸,他问:“可陛下身边还有陈圳,他方才不也驳了您的意思吗?”   “哼,”许卓为冷笑一声,“陈圳也老啦,人老了刀就钝了,就知道顺着那羊毛捋,安生日子过多了,哪儿还有心思惹事儿。当年跟着先帝打天下的那群老头子就知道抱在一起取暖,如今走一个是一个的,留下的就算只剩脆骨头一堆,也看着跟救命稻草似的,莫说是顺着陛下的意了,就他自己那点儿心思,也不想谢辽有半点儿闪失,留他一个在朝中孤苦伶仃的,他能不怕吗?”   许卓为说着,抬起手顺了顺袖子,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又不屑地说:“他要留就随了他意吧,就算留过了万户节又如何,谢辽迟早是得走的,只是走得样式罢了。谢辽走了,陈圳也留不长了,说到底先帝都走了,树倒猢狲散的,这帮老鬼早就该跟着一起散了。也不晓得他们图什么,这么些年一直坐着朝廷那位置,占着茅坑不拉屎,如今还不是自找麻烦,都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长点眼儿,该往哪儿去往哪儿去。”   何联一直跟在许卓为身旁,不比他快,也不比他慢,就顺着他的步伐,他沉声又说:“不过以陛下与谢小王爷之间的情谊,方才您不过一提,陛下已经紧张了,日后若是真要动淮南王府,怕是不容易吧?”   许卓为蓦地站住,何联也跟着停下脚步,许卓为意犹未尽地凝视他好一会儿,才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笑着摇摇头,说:“你真以为咱陛下方才慌的是谢宁吗?”   许卓为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之前还说是沅陵侯府闹鬼了,我看啊,这鬼就是在自己家里头,不过现在这内鬼倒是不着急抓,会咬人的狗,抓住了,那才叫有意思。”   何联眼尾扫过许卓为一脸得意,片刻后,他又问:“那简中正那边怎么处置?”   “陛下要办仁慈就随着他吧,简中正那老头进去了,就他那绣花枕头似的儿子在外边儿也就跟旱鸭子落水一样,这也算是将简家掰掉一大半儿了,等万户节过后,一脚把谢辽踢开后,随手再把他给摘了就行了。你也别屈打成招,免得给人诟病了。”   何联点头应是,二人继续向前,没走出几步,却见一个身穿黑甲的人正低头倚靠在高墙边上,何联只看了一眼,便先行退下,走到那人面前,二人微微颔首行礼,那人便疾步走到许卓为面前。   许卓为瞥了他一眼,边走边问:“怎么了?查出什么了吗?”   董晋升左右观察宫道上空无一人,才压低声音说:“最近怡都附近传出有一赌徒欠债无数不还,如今庄家出状搜人了。”   许卓为停下脚步,扬了扬眉,蓦地笑笑,看向董晋升,说:“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好事儿开了头就收不了尾了?这是民生之事啊,咱们明校府为的就是保护天子,安平天下啊,这有赌徒欠债逃逸的,虽事小,可咱也得帮忙啊!”   董晋升点点头,沉声道:“下官明白,这就让人将消息发散出去。”   董晋升说完,就要转身离开,许卓为眼珠子一转,忽然叫道:“等会儿。”   董晋升回头,许卓为又说:“淮南府的人不能动,可淮南府的朋友,还是请去庆律寺喝喝茶吧。”   日头渐渐跃上山尖,可天上始终多云,将太阳的光芒盖在后面,灰蒙蒙一片,渐渐地还下起了小雨。   王桓闭眼躺在床上,身前衣服敞开,那躯体骨瘦嶙峋,没有一点血色。   祁缘手中拿着一根银针,皱眉盯着王桓这皮包骨的身体许久,这身体实在是太过瘦弱,祁缘就算是已经替他施针成千上万次,可每次都还是不忍心下手,就如他的针往皮里一戳,就能刺到骨头一样。   良久,他才压低声音对着没有丝毫意识的王桓说:“王桓你不能现在就死。”   语罢,祁缘紧张地将手上银针仔细旋入王桓胸前穴位,然后手腕忽然用力,又将银针从肉中快速拔出,紧接着一股深褐色的淤血从针孔流了出来,祁缘这才长呼一气。   祁缘又给王桓探了探脉,青樽在一旁搓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凑上前,却又害怕惊扰二人,始终徘徊不前,脸上满是焦虑。   就在祁缘二指刚离开王桓脉上时,王桓的手猛地震了震,祁缘刚解开的眉心又蹙起,谁知王桓却一把抓住了祁缘手腕,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紧紧扣着,连带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他额间冒出冷汗,颤抖着喃喃道:“知行,你不要怪我,我求你你不要走,知行!”   祁缘鄙夷瞪了王桓一眼,用力将手抽出,站起又对着青樽怒声责问道:“我不是让你经常过来看着他吗?怎么连在门口昏过去了你都不知道了?要不是我今天正好路过,他这是死在屋里也没人知道给他收尸了!”   青樽急得直跺脚,五官拧巴在一起几乎要哭出来:“昨晚是公子让我不用过来,我便回家去了,我...我也没想到这就出事儿了...”   祁缘瞧着青樽这欲哭无泪的样子,心里也深谙王桓那副德行,挥挥手只让青樽去把药煮了,自己又回到王桓边儿上。   王桓这时已经醒了,一动不动平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屋梁,从梦里带出来的两行清泪顺着他眼角流到枕上。   祁缘觑了他一眼,冷声道:“也不知道还得从阎罗王手里捡你这命捡多少次,你这真要想死,一头栽进岷江里干脆利落的不好?偏偏昏在自己屋里,死也死不透,还让人给碰着,害人害己,也不知道你这是矫情给谁看!”   王桓扯起干裂的嘴角,硬是挤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却始终看着屋顶木梁,眨了眨眼,声音沙哑地说:“给他看。”   祁缘嫌弃地回头瞪了他一眼,恨不得能将他摁到地里去,他忿忿不平地说:“你就继续矫情吧你,也不知道是谁在梦里都对着人家喊对不起喊得撕心裂肺,要真到人家知道你心里打的那点儿主意的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这般得意。”   王桓还是一动不动,又眨了眨眼,想要将眼眶里那扰得发痒的泪水挤走,自嘲笑笑,说:“要真到那时候,我要做的事也做完了,等他走到那个位置,那时候他恨我,我反而也就死得安乐了。”   “你现在就硬撑着吧你,说得自己跟白遗一样,视红尘滚滚如轻烟,你能吗?我倒是要放长双眼等着,我将我身家性命都赌上,你才是那个放不下的人。”祁缘轻蔑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   王桓本还想继续和祁缘插科打诨,忽然远远地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目光骤然凛冽,沉声说:“等会儿见到知行,千万别告诉他我昏过去的事情…还没到时候…”   祁缘疑惑,正想细问,却听见屋外谢宁一声怒吼传来:“今天你们要是谁敢进这屋,先从本王身上踩过去!”   作者有话说:   毕设真的要我狗命。   啊,这两天冷了,大家注意添衣补暖。   昨天存稿刚好到30w,舒服。   (下一章,谢小王爷实力护内 第十四章   ◎大家都很嫌弃二公子◎   祁缘听见外面纷扰吵杂,起身正要往外走,却忽然像是想到什么,骤然停下脚步,回头怀疑地盯向正平躺在床上的王桓,皱眉问:“这该不会也是在你预料之内的吧?”   王桓哈哈一笑,摇摇头,轻叹一声,说:“祁大夫,如此便是真看得起我了,在下可还没这未卜先知的能力啊...”   祁缘将信将疑地瞪了王桓一眼,信步走出庭院。   木门只被开了一条小缝,就见到一个玄衣背影手执长刀拦在门前,外面七八个黑甲兵卫将这小宅子的门口围起,原本就狭窄的小巷更是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只是他们虽是一直围着,却始终不敢上前。   谢宁听见背后开门声,两眉应声深皱,微微侧头沉声斥道:“你出来干嘛?这里没你的事!”   “草民见过小王爷,”被误以为是他人,祁缘也不在意,走到谢宁面前,不卑不亢地微微颔首后,又转身对着身后玄甲兵卫面无表情地说,“在下柒月斋大夫祁缘,应小王爷之意特地来此替卢公子诊治。只卢公子之病需静养,还望各位多多谅解,先行离开。”   那几兵卫一听柒月斋三字,纷纷你我对视,走在前头的将领也蓦地皱眉。   柒月斋在怡都的地位,更甚宫中的御医局。   柒月斋斋主杜月潜已年过八旬,历经两朝,少言寡语却医术高明,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世人尊称一声杜神医。杜月潜能在乱世中受人敬仰,也是因为他医人救治从不问出身,既救征讨将军战士,也护前朝平民百姓。   据说当年一次出征,文帝身受重伤,军医皆束手无策,最后请来杜月潜,杜月潜只身入帐,银刀手中晃晃不过片刻,便在众军医目瞪口呆之下将文帝性命挽回。   文帝平定中原定都怡都后,多次诚请杜月潜入御医局,可杜月潜心系苍生,屡屡回绝。文帝无奈,便命人重新修葺柒月斋,让县令时刻护住柒月斋安宁。   柒月斋里学徒不少,可杜月潜关门弟子只有祁缘一人。祁缘的身世无从考究,曾经也有传言道他其实是杜月潜早年的私生子,但谣言终归都会在默默无声中被磨平抹淡。   领头的将卫黑脸沉思片刻,他拿捏不了主意,背后那七八个兵卫是更加进退维谷。   片刻后,他似乎心中锚定,便上前两步来到祁缘和谢宁面前,双手作揖恭敬行礼,振振有词道:“还望殿下与祁大夫恕小人不敬之罪,我们不过奉命来抓拿嫌犯,隶属明校府,董校尉之令,我们不敢不从!打扰了!”   这人说着,仿佛待多一秒都会再生枝节一般,马上半转身对着后面兵卫手掌一拨,示意进屋,后面那群兵卫见领队下令,没有丝毫游移连忙顿步上前。   谁知这领头将卫才走到谢宁身旁,之间身前寒光一闪,谢宁手上锋利明亮的长刀骤然挡在他腰前。   身后那群兵卫见状,又是立刻停下脚步,手中握紧兵刃却不敢上前。   谢宁目光凌厉地扫过这群兵卫,然后看向那领头兵卫冷声说:“本王说了,这里面的是本王的人,不是什么嫌犯。要是谁敢进这宅子一步,本王先把谁的人头砍下来!”   那领头将卫脸色黑沉如墨斗,他沉声说:“殿下何苦为难小人?”   “为难?”谢宁冷笑,“现在到底是谁在为难谁?你们不过董晋升手下的一群狗,竟还敢在这里对本王叫嚣?”   此言一出,该领头侍卫顿时脸色一沉。   明校府在怡都内外名声甚差,不过因明校府直属中央,众人对此是敢怒不敢言,至极也只敢于背后小声骂上一句穿甲狗,如此种种董晋升知道,只是他木头性子,只要没人敢当面明言,他也懒去计较,而这些做下属的,自己的头头都不说什么,他们就更加只能忍气吞声。   再有,谢宁虽说是先帝亲封王府家的小王爷,可自先帝逝世,太后与许卓为掌权,淮南王府的地位大不如前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谢宁一声谩骂,领头将卫自是恼羞成怒,眉心凝成川字,忽然从腰间抽出弯刀,“哐当”一声!   弯刀猛地将谢宁的长刀挡开,谢宁一向也看不惯所有与许卓为扯上关联的人和事,加之护人心切,这将卫这般对他不尊不敬,他更是一瞬怒火中烧,长刀被弹开后,他反手就将刀刃对向领头兵的腹部刺去。   纵使领头兵心中有气,可谢宁终归王府世子,他无论如何也是不敢伤其分毫,只好往后退开的同时用弯刀不断将谢宁长刀隔开,可谢宁的攻势却步步紧逼,且刀法清奇,每招每式都指向要害。   “都给我停手!”就在谢宁的刀锋已经来到将卫的下颌时,从巷子处忽然传来一声怒吼,“还有没有点规矩了?竟敢以下犯上对小王爷动手?明校府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光了!”   将卫趁谢宁分神之际,提肘撞开了谢宁前臂,然后迅速退下,黑着脸站回到那群兵卫之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谢宁脸色铁青地望向巷口,只见许卓为大摇大摆地从巷子里穿来,而面前的兵卫连忙让出中间一条道。   许卓为对着两边各厌恶地扫了一眼,来到谢宁跟前时诌笑着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后,说:“小王爷您可千万别跟这些人积计较,这些人就是不识抬举才有所冒犯的,小王爷您消消气,消消气!”   谢宁看见许卓为这幅惺惺作态的嘴脸只觉恶心,他厌烦地别过脸,许卓为见状连忙又转身对着那些兵卫提声喝道:“还杵在这儿干嘛?等我请你们吃饭吗?!”   那领头将卫一听,虽心中不忿,可还是赶紧转身,招呼着兵卫们快速往外离开。   许卓为又满脸堆笑地回头对谢宁说:“小王爷大人有大量,也别怪罪他们,他们这也都只是奉命行事,这本不该来打扰的,可陛下如今下令,要彻查元宵刺杀之事,这给我们豹子的胆,我们本也是不敢怀疑到小王爷头上。只是里头的这位毕竟是外来人,小王爷您也知道,晋升他这人,木鱼脑袋!做事儿一根筋,不通晓人情世故,这也是听了陛下的话,也不找我商量商量就直接上门抓人,确实也是他的不对,也是我不对,我替他向您道歉!”   许卓为一边故作为难之态地诉说,一边鬼祟地觑着谢宁脸色越发铁青,他便立刻换了一张信誓旦旦地表情,说:“不过小王爷您大可放心,既然您如此爱护这位公子,想来也是位贵人,定也不会与刺杀之事有关联,下官这就回去跟晋升好好说说,下官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有人来叨扰到这位公子...”   “你说完没有?”许卓为话声诌媚,却字字珠玑,越听心里越是烦乱,忍不住厌烦打断。   许卓为连忙慌张地说:“小王爷这还有事的,下官就不再烦扰了,还请小王爷不要怪罪下来,下官这就离开,这就离开...”   谢宁不待他说完,便转身入内,祁缘向许卓为稍稍颔首后也跟随其后。   许卓为等木门关上后,他才抬头,嘴角抹过一丝奸笑,瞥了宅门一眼,转身一脸洋洋得意便离开了。   许卓为边跳着步子走着,边嗤之以鼻地笑着自言自语:“一个疑心起,一个起疑心,金屋藏狗,有趣!有趣!哈哈哈...”   宅子外纷扰,宅子内却萧清。   进门后是一片铺满白雪的小院子,两边各种梅花,中间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通往长廊,长廊后是正堂,正堂里飘出轻烟屡屡,正堂后传里连连药味。   谢宁沉着脸信步往里走,祁缘跟在他后面,刚过长廊,祁缘忽然停下脚步,说:“小王爷,还请先留步。”   谢宁本就心烦意乱,不耐烦地停下,回头看向祁缘。   祁缘上前两步来到谢宁跟前,平静地说:“小王爷等会儿进屋以后,还请尽量放轻脚步,在下刚刚才替公子施针,公子还未醒来。”   谢宁心口一沉,目光忽然聚拢,皱眉问:“他又怎么了?”   祁缘缓缓道:“公子身子本来虚弱,这种寒冬时节本不应出门奔波,且这两日天气阴沉,公子更着风寒,旧病复发,虽无大碍,但还是要多作修养才利于恢复。”   谢宁回头往屋里远看一眼,隐约能从弥漫的白烟里看见王桓躺在床上,他沉声问:“他这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祁缘道:“公子他本有心痛之症,早年又滥用骨翠散,小王爷也应有所耳闻,这骨翠散源自柔化,有缓解痛楚,放大感官,致人神魂颠倒的功效。可这药物性情极燥,长期服用则会内火中烧,五脏六腑皆损,而这肝火太盛,又毁人目清。加之当年公子在庆律寺中饱受酷刑,又遭人刺杀之祸,这巧遇贵人才捡回小命,但如此病覆一病,如今只能靠好生保养,才能苟且续命。”   祁缘话声清和,不紧不慢,不骄不躁的,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暗暗观察谢宁神色。   果然,谢宁虽一直不苟言笑地盯着地面白雪,脸色却越显难看,手中长刀越握越紧,祁缘说完好一会儿,他才看向祁缘,问:“难道就没有根治之法吗?”   祁缘蓦地笑笑,说:“小王爷也不需过分担忧,公子的病,虽说已是陈年之疾,但毕竟公子正值盛年,在下还是那句,只要公子他肯听大夫的话,好生保养,戒忧戒虑,戒腥戒欲,也是无大碍的。”   听到戒腥戒欲四字,谢宁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尬色,之后又泛起微红,余光瞥了祁缘一眼,只丢下一句“那就有劳祁大夫”,便要急急脚转身入内。   结果这刚迈出半步,他仿佛想起什么来,转身凝色问:“不知祁大夫可还记得,一年前将你请去迦蓝替王桓救治的,是何人?”   祁缘摇摇头,说:“在下从未知道那人是谁,当日只是收到纸条一张,上面写着请速到迦蓝,人命紧急,并无落款。”   谢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提步往里走。祁缘定神看着谢宁背影片刻,眼中掠过了一丝阴霾。   王桓平躺在床上,谢宁在床边坐下时,他缓缓转头,微微睁眼,看到谢宁正皱眉一脸忧愁地低头看着自己,他抽起嘴角笑了笑,说:“今日吹的怕不是春风,竟把我们小王爷给吹来了。”   王桓说着,正要撑着坐起来,谢宁却伸手按在他肩上,将他摁回床上,沉声道:“躺好,别动。”   王桓笑着躺回床上,侧过身子,目光一直温腻地注视着谢宁。   谢宁郁闷地瞪了他一眼,伸手替他将毯子盖好,这回手之际却被王桓轻轻握住,藏在被子里。   谢宁本嫌弃想要将手抽走,可蓦地只觉手上一片冰冷,心中莫名悬起,他凝色看向王桓,问:“怎么这么冷?”   王桓笑着将身子往谢宁边上靠过去,说:“思公子兮徒凉矣,盼君侧兮心恍惚。”   祁缘正收拾着药箱子,王桓轻佻话声如蚊般钻进了他耳里,他差点没有一巴掌拍到自己耳上。   他极其厌恶嫌弃地瞥了王桓一眼,心里忽然明白了那晚玉嫣为何会有“见到你们男人就烦”的心情,所谓身同感受,不过如此。   身同感受的不仅仅是他,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走进屋里的青樽,也正好听到了王桓那句不要脸的话,差点手一抖将碗摔下,他一脸尴尬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祁缘见他那样子也实在可怜,幸好谢宁余光瞧见,上前将药拿走后便打发青樽离开,青樽如获大赦,撒腿就往外跑,祁缘见状既同情他又同情自己,也紧跟着脚步急急忙忙逃走离开。   谢宁端着药回到王桓身边,王桓靠着怎么床板坐起后,谢宁把药送到他面前,王桓双臂垂下,轻笑说:“小王爷喂我可好?”   谢宁厌恶地瞪了王桓一眼,将晚“啪”地一声放在地板上,愤然起身,王桓却勾着他广袖边上,没抓稳,手又掉了下来,带着整个人侧摔在床上。   谢宁余光见他摔下,连忙转身一手支在他手臂上将他扶稳靠回到床上,王桓暧昧的目光却一直勾在谢宁脸上,谢宁只与他对视半晌,又觉得莫名脑热,转身又要离开。   王桓不依不挠:“小王爷,祁大夫给在下施针后,在下这是浑身乏力,您看,我这都差点摔下了。”   谢宁背对着王桓,既烦躁又心疼,良久长呼一气后,才重新坐回到床边,捡起那碗药,勺起一羹,轻轻吹开白烟才送到王桓嘴边。   终于喝完后,谢宁才站起,王桓却抓住他的手,轻声问:“还在生气吗?”   谢宁斜眼凝视着王桓那张苍白清俊的脸许久,手从王桓手中抽出,却马上反握在自己手心里,只是片刻,却又将王桓的手送入被中,心中微叹,淡淡道:“躺好。”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好像有糖 第十五章   ◎小王爷忆及曾经◎   谢宁背对着王桓坐在床边,垂头睨着手上白瓷碗,碗里还有棕黑色药渣残留在底。   王桓靠在床倚,沉沉地看着谢宁的后背,莫名浅笑,不过一年没见,谢宁的确长大了。   一年前在庆律寺暗黑牢房中的自己已是血肉模糊,半死不活,那日谢宁只身独闯庆律寺,将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回府上。   那时躺在谢宁床上的王桓已经奄奄一息,谢宁想要帮他将身上那件被血色浸染的单衣取下,可因血已凝固,伤口上的布料已经被褐血粘于肉上,每每揭开,伤口同时被再次撕裂,细血渗出。   王桓虽然半醒,但一直没有出声,脸上也不带丝毫疼痛之状,反倒是谢宁竟是一点看不下去,三番四次尝试,终是下不了手,不耐烦地唤来侍从,自己便转身不看。   谢宁背对着王桓站在床边,双手负在身后。   王桓稍稍回神,睁眼之际只看到谢宁背影浑身颤抖,那侍从的手刚碰到自己衣服,谢宁又忽然转身,怒声将那正不知该从何下手的侍从赶走,接着又坐到床上,神色紧张地凝视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衣料撕开。   王桓那时已渐渐陷入昏迷,可是他隐约记得,谢宁温热的泪水不停地落在自己脸上,很快却又变凉。   如今一年过去,谢宁长大了,这个背影,是不会再颤抖了。   只是王桓知道,这个背影以后还会更加坚强,更加麻木,甚至更加不仁。   每逢忆及旧事,过去和现实的叠加让他莫名贪得一丝空虚,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谢宁后背,却在触到一瞬,谢宁身体猛地僵硬地震了一下。   谢宁震的那么一下子,却震到王桓心里去。   王桓勉强笑了笑,手指在谢宁背后轻轻划圈,柔声说:“您打小就是这样,每次明明是在生我的气,偏要说是在生自己的气,就这点,小王爷真是一点没变。”   谢宁握碗的手越发抓紧,沉声斥道:“手别乱动,冷就塞回到被子里。”   王桓嘴角微提,眼尾掠过一丝轻堂,心中竟一瞬起了玩意,原本放在谢宁后背的手更是滑到他腰间,另一只手按在床上,吃力地支撑着自己将身体靠到谢宁后背,在他耳边昏昏沉沉地说:“小王爷,您看在我这身子不爽的份上,不要再生我气了好不好,我这不就已经回来了嘛...”   王桓话还没说完,耳边只传来“啪嗒”一声瓷碗落地的声音,谢宁忽然转身,一手抵在王桓头上,一手将他用力按在床上。   而后侧着半个身子撑着靠在王桓身上,眉心紧蹙地盯着王桓双眼半晌,语音微怒地说:“别动!”   谢宁的脸几乎贴在王桓脸上,沉重的鼻息轻扫在王桓脸上,王桓笑笑,被谢宁压在身下的手再次爬到谢宁腰间,如水般凝视着谢宁双眼,轻声说:“小王爷,您靠得如此亲近,是想要做什么?”   谢宁脸上顿时泛起通红,他方才抵在王桓头上怕他躺下会撞到床倚的手摹地将王桓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拿下,用力按在床上,紧紧地盯着王桓,低声喝道:“你给我闭嘴,安分躺好!”   谢宁怒视王桓,王桓却懒洋洋地睨着谢宁,嘴角只带笑意。   片刻,谢宁正想起身,王桓却忽然在谢宁脖子边上轻声说:“小王爷陪我躺会儿可好?我冷。”   谢宁心中虽烦躁,却耐不过王桓眼神柔情似水,只好侧身躺在王桓身边,单手替他将毯子盖好,王桓心满意足地往他身边靠去,合上眼,懒懒地说:“小王爷可是有心事了?”   此间一瞬万籁俱寂,只有门口黄狗几声吠鸣。   谢宁平躺着,目光沉沉地盯着屋梁,许久后,才慢道:“文昕一直在怀疑你。”   王桓双眼紧闭,谢宁的话钻到他耳里,他眼皮蓦然跳了跳,没有说话,却又往谢宁身上靠近一些,若无其事地说:“小王爷您呢?您也怀疑我吗?”   谢宁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才说:“你为什么回来?”   王桓睁开眼,眼角横过一丝冷光,又合上眼,缓缓说:“在下说过,思你念你,便回来了。”   谢宁又说:“那你跟我回淮南。”   王桓故作潇洒地说:“怡都繁华热闹,不挺好的吗?”   谢宁猛然转身,盯着王桓,厉声又问:“我只问你,若我现在要走,你跟不跟我?”   王桓闭着眼,轻笑道:“跟。”   谢宁方才悬起的心才慢慢放下,他重新躺平在床上,王桓却再次靠近,将下巴磕在他肩上,亲昵地柔声说:“可是就这样,不也很好吗?”   王桓说话气若游丝,手慢慢移到谢宁肋骨处,轻轻放着,没有一丝力气。   谢宁骤然坐起,王桓的手便落回到床上,谢宁努力定了定神,冷声说:“我去给火炉添点柴,你睡好,别乱动。”   谢宁说着便站起身,还不忘回头帮王桓盖好毯子才往外走去。   王桓看着谢宁逃逸般地离开,嘴上挂不住笑容,可笑着笑着,却凝固起来。   谢宁用火钳掀了掀火炉里的木炭,又加了点柴火,末了还仔细地将火炉靠近王桓一些。   功夫做完后,他回头看了王桓一眼,只见他已经侧身合眼睡去。   王桓睡得安宁,他竟看得入神。   谢宁不禁想起小时候,王桓时常到自己府上玩,晚了便在他府上过夜,与自己同卧一床。   小时候的二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王桓在床上没有一刻钟能停下来,不过比自己年长四岁,却总能滔滔不绝地给自己说尽天下河山。   从文人轶事,到市井鸡毛,从南海异域,到西北柔化,他无一不晓,娓娓道来,时不时还会站在床上手舞足蹈地将情景演绎一番,自己则拍手叫好,每次都会将谢蓁蓁引来,当谢蓁蓁吵着嚷着推开门时,王桓总会将自己抱在臂弯下,二人一起躲在被子里。   他从未见过王桓这般安宁地躺在床上入睡。   谢宁看着,觉得这样也好,好像这样子的王桓便不会跑了,可是看着他那瘦弱的身体苍白的脸面,又觉得心疼,好像这样也不好,就像自己始终还是会失去他。   谢宁凝视许久,方才身上涌起的火热慢慢消逝,他从桌上拾起长刀,慢慢走到院子里,长刀出鞘,在日光下凛冽。   谢宁这把长刀是当年十二生辰时先帝所赠的。   文帝当时笑着问他,你想取何名。谢宁在余光扫过正坐在一旁默默看着自己的王桓,王桓身上红袍冉冉,谢宁没有片刻思考,回道:“红帱。”   谢宁一手握刀鞘,一手举长刀,骤然纵身一跃。   长刀舞尽红梅落,公子雪前刺遥山。   王桓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却能在朦胧之中识别出谢宁在园中舞刀。   这一招一式,都是王桓教他的。   遥山刀法,是当年他父亲将他送到江上遥山佘太师处习武时学来的。后来他回到怡都,谢宁只见他舞了一次,便拉着自己衣摆苦苦哀求让自己教他。   当年花前月下,小王桓贴在小谢宁身后,一招一式,一弹一跳,谢宁都是从王桓手心里学会的。   王桓远远注视着谢宁身姿矫健,英容无双,斩落梅花,挑起白雪,他只一身玄色单衣,在这红白之间游刃有余。   半晌,王桓终是又合上了眼,兴许是方才双眼一直紧盯着,合上的时候竟觉得分分刺痛,泪水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只是当年,谢宁每次舞刀的时候,身后都会有一位红衣人,手把名剑赤子,配合他刀光剑影。   傍晚,夕阳西下,一片晚霞荡漾在天边,王桓喝过药后终究还是昏沉睡了一下午,谢宁正坐在胡床前的茶几边上看书。   直到青樽提着一篮子菜走进院子,他才回头看了还在熟睡中的王桓一眼,起身便离开。   青樽路过谢宁微微颔首,谢宁淡然道:“好好照料,若有事,可到淮南王府寻我。”   青樽连连点头,谢宁离开回府。   当晚入夜,寒风湿冷,月光皎洁却被无处而来的愁云遮盖,地上雾气浓浓。   王桓吃过晚饭,正倚在炕上看书卷,青樽将手炉递给王桓后,便要到火炉去添木炭,王桓斜睨他一眼,说:“不用添了,下午知行走前又添了一次,我看今晚会有雪,你早些回家吧。”   青樽检查一遍火炉后,不太放心地看向王桓,担忧地问:“公子你可有见哪里不爽快吗?要不要我先请祁大夫再来一趟,不然等会儿我回去了你要有什么事儿又没人知道了...”   王桓微微笑笑,说:“行啦,回去吧,祁缘的针法还是有用的,起码你明天再来之前我保证不会有事,不过你再不回去,你母亲就真的得担心了。”   青樽再三叮嘱后,还是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府宅。   王桓只看着手上书卷,直到听见青樽脚步声离开小巷,他才将书卷放下,蓦然看着前方。   须臾,外面胡八街上忽然传来几声突兀而焦躁不安的连续狗吠,王桓重新拾起书卷,面无表情地看着。   夜黑风高,胡八街上只听到寒风瑟瑟,空无一人。   一只黄狗正四脚站在曾经沅陵侯府门前,对着那扇被两道黄纸封起,已经结了蛛网的大门疯狂吠叫。   刚收铺的胡屠户手上各提着一抽五花肉正好路过,他用手背拢了拢衣襟,瞥了一眼那一直狂吠不止的黄狗,暗暗骂了句:“这还真是那流氓的家,这人都早死了,还能把疯狗引来乱吠。”说着正要疾步离开。   谁知沅陵侯府那两扇大门后忽然传来一道剧烈的撞击声响,黄狗叫猛地后退两步,半晌后却吠得更加焦灼。   胡屠户心里一惊,蓦地停下脚步看去,只见大门没有丝毫动静,只有那黄狗在不停走动,他唾了一口,闷闷骂道:“真他娘的晦气!”   说着正要继续离开,而这时那两扇木门骤然剧烈抖动,胡屠户正要破口而骂,回头之际却吓的一身冷汗,猛然撒腿就跑。   那两扇早已掉漆的木门,竟被从里面不断撞击,就像这门里锁着无数的人,正用力地想要推开这门,那门岌岌可危,里面还不断传出幽怨哭声。   作者有话说:   (昨天又一个权谋脑洞,衣冠禽兽疯狗x斯文败类美人 第十六章   ◎小王爷梦到二公子◎   谢宁的手心粘着王桓手背,十指相紧扣,谢宁额上的汗珠滴在王桓背上。   王桓蓦地歪头,谢宁却猛地将唇对在他嘴上。   谁知就在此时,谢宁余光中却猛地瞧见王桓嘴角缓缓流出一道殷红鲜血。   谢宁吓得慌神,连忙要支起身子想要爬开,王桓却用力拽住谢宁的手肘,将手足无措的谢宁猛地拉到自己身边。   二人几乎脸贴着脸,王桓微笑看着谢宁,鲜血不断从他嘴边流到床上,气息微弱地说:“知行,别怕,我不走,我为你而来,怎会弃你而去?”   谢宁使劲挣脱开王桓的手,猛然退后双手撑在床上才不至于摔下,离开了王桓身体后,他才见到王桓赤/裸的后背上,心胸之位插着一把锋利的长剑,鲜血涓涓流出。   王桓侧脸平趴在床上,双眼微睁,没有一丝痛苦,安详沉静,却浑身冰冷。   谢宁浑身一震如遭雷劈,双眼猛地睁开,倒吸一口凉气,鬓边豆粒大的汗珠不停沿着脸颊落下,流到他眼里,如细针入瞳。   他惊慌失措地眨了眨眼,几番确定方才一切不过梦魇一场后,他才咽了咽口水,伸袖擦去额上汗水,定定神后,一手掀开被子正要下床,却只觉绔上浸湿。   谢宁蓦然合上眼,暗暗骂道:“真他娘的,死也不放过我。”   只是骂完,谢宁心中却是一番唏嘘。比之王桓的风流天下人知,自己的这些偷偷摸摸的禽兽之想,来得甚至还不如他的光明磊落。   接连又蓦地回想到梦末王桓死于自己身下的情景,谢宁那颗心疯狂地跳动着,他咬紧牙关却不能平静下来。   早已睡意全无,梦魇侵扰,醒来也是一身疲惫,谢宁缓缓坐起时不小心将床头的摆设扫落在地。   一直抱膝坐在门外地上打着瞌睡的小厮闻声惊醒,连忙起身,轻轻敲门,紧张问:“小王爷您怎么了?”   谢宁垂着头,双手撑在床边上,沉声问:“什么时辰了?”   小厮站在门前,手放在门上几欲推开。可是谢宁的脾性他是清楚,谢宁十分讨厌旁人不经他准许随便入内。他便只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回道:“四更天了...小王爷,您真不需要小人进去?”   谢宁冷声:“给我打盆水来。”   渐若清晨,雾大,晨光不透。   许卓为悠闲地闭着眼站在屋里,双手张开,新来的婢女小心翼翼地帮许卓为穿上外袍。只是过于紧张,一不小心勾到了许卓为脑后的发丝,许卓为微微皱眉,睁开一眼斜睨着她,那婢女吓得连忙跪下,慌慌张张地说:“老爷...老爷恕罪...”   许卓为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她,轻蔑笑笑,伸手轻轻握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带起来,拇指在她衣上温柔轻抚,婢女始终不敢抬头,惊魂未定地看着地面。   许卓为微微侧头,眯着眼凝视着婢女惶恐不安却不减清秀的小脸,笑着说:“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许卓为越发靠近,婢女只瑟瑟发抖却不敢说话,双唇哆嗦着。   就在许卓为马上贴到婢女脸上时,门外传来管家一声清嗓,许卓为阴沉地转了转眼珠子,在婢女耳边沉声道:“先下去吧。”   婢女如获大赦般转身离开,许卓为自己将外袍顺好,厌烦地瞥了管家一眼,说:“让他进来。”   董晋升走过廊下,那只鹦鹉又尖声叫道:“董木头,董木头,穿甲狗,满地走。”   董晋升微微皱眉,却只是加快脚步走进屋里,管家退下后,董晋升来到许卓为面前,颔首作揖。   许卓为看都没看他一眼,拂袖坐到坐垫上,扬眉问:“抓到那鬼了?”   “属下无能,还没抓到,”董晋升见许卓为脸上微露怒色,连忙又说,“过去三天我已派了明校府的兄弟日夜守在沅陵侯府门外,白天里没有丝毫动静,只是一到夜晚,便有黄狗跑到门前狂吠,宅子里便传出撞门声。我也让人进了府内,只是只要我们的人进去了,撞门声就马上消失,在屋里也不见任何人影。”   许卓为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蔑地说:“既然都说了是狗,怎么还会让你看到人影?”   董晋升又说:“只是这侯府闹鬼之事在城里传的沸沸扬扬,闹得人心惶惶...”   许卓为扬眉打断:“都说些什么?”   董晋升脸色蓦地微沉,两眉微微聚拢,低声说:“说当年沅陵侯府满门抄斩,此中有冤,如今冤魂索命...”   “有冤?”许卓为冷笑,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道,“哼,癫狗真的是癫狗,也是我太看得起他了。自己一张狗嘴讲不出话,就只晓得撬开那些贱民的嘴来替自己开口。王程那才是死得冤啊,你说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没有明白这京中的游戏规则,那些贱民不过就是一辈子埋在我们脚下的蝼蚁,还想着帮他们翻身爬上树不成?”   董晋升一直垂头站着,沉默不言,许卓为瞅了他一眼,又皮笑肉不笑地说:“他要伸冤,我们就替他来个鱼死网破,不过就是仗着有谢宁那个小王爷,我就要看看,咱们陛下对要真对他们都起了忌惮,谁还能救他们。”   许卓为说着边站起,大摇大摆地从董晋升身旁走过时,觑了他一眼,只见他皱着眉面带茫然,笑了笑,走到廊下时伸出手指逗了逗那鹦鹉,边说:“金屋藏狗啊金屋藏狗,懂了吗?我看你是懂了。”   那鹦鹉跟着又学舌,尖声叫道:“金屋藏狗!金屋藏狗!”   又过两日,腊月已过,初迎新月,只是今年的开春更比往年湿冷。   一大早,在胡八街街头摆卖豆腐的大妈差点在青石路上摔了一跤,她扶着墙壁往地上唾了一口,回头又环视一圈四周雾气浓浓,不安地暗暗骂道:“今年这开年真是来得晦气!就这该死的浓雾就让人周身难受了!”   正午时分,日上山头,浓雾渐散。   玉嫣坐在满新楼二层朱阁里,她慵懒地靠在倚背,隔着镂空雕栏看着外面江上浓雾濛濛,手上玩弄着祁缘前两日送她的和田玉如意玉佩,说是从一个柔化商户中高价淘来的,还专门去找白遗开过光。   一阵冷风从江上吹来,玉嫣拢紧了身上浅紫色绒袍,楼下说书先生紧张激动的演说声传到她耳里,她换了个姿势坐着,目光缓缓移到一楼正堂。   正堂最里,一位身穿深灰素袍,年若四五十的干瘦男子正坐在蒲垫上,面前茶几上放着一壶茶,他一手执扇,一手握杯,唇才碰到水面,余光扫了一眼满座脸上尽是着急,他得意笑笑,水杯“啪”地放下,纸扇骤然打开。   男子继续眉飞色舞道:“当年啊,这淮南王府的小王爷,对断袖这一说,那可是深恶痛绝啊!还记得几年前,那位曾经风流绝世,人称癫狗的沅陵侯府二公子,就在诸位所占之位,作出那首惊世骇俗的诗句:吾弃赤子心,乃求万空悦。断吾胎良知,袖清风随行。好一首藏头诗啊,吾乃短袖!只是你说,他这断袖也罢,可爱慕的竟还是这端肃雅正的淮南小王爷,这首诗一出,当年可是怡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到这小王爷耳里,那是恼羞成怒啊!这不是吗?小王爷当夜就纵马拦在沅陵侯府门前,待那二公子醉意醺醺地晃到家门外时,小王爷一勒缰绳,那宝马前蹄顿起,猛地踹到二公子身上!你们说,当年的这般厌恶,谁能想到,如今的小王爷竟也走上了这条歪道啊!可惜啊...可惜啊...风华正茂一表人材,还是这淮南王府的世子啊...”   玉嫣饶有兴致地托着腮,眨眨眼,看着那说书先生说到末尾,堆脸的痛心疾首,而座下的听众则纷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她嫣然一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时台下忽然有人喊道:“你可讲仔细点啊!”   那说书先生故作悬念,呷了口茶,又娓娓道来:“大家这是没有听说吧,我们这小王爷啊,近来竟在城中一深巷的金屋里,藏了一位男眷!这男眷据说样貌奇丑,也不知道是使了哪般伎俩,竟能诱使那小王爷日夜探访。这最妙之处啊,还是金屋里,时常有白烟飘出,这白烟更是带着奇异的香味,你们可知这是什么香?”   众人皆你我面面相觑,不得所以然。   说书先生神秘兮兮地将头探前,打开手中扇子挡在脸侧,压低声音道:“乃柔化而来的春宵引啊!”   众人哗然。   说书先生又心痛不已地说:“哎你们说,这春宵引只一点,就能让久无房事的夫妻彻夜欢榻,这可是多少的量度,才能白烟弥漫啊!据说这路过的黄狗,也忍不住在巷口与隔壁家的花狗云雨一番,啧啧啧...”   众人跟着,也皆是一番唏嘘,这时又有人喊道:“可您不是说,这小王爷是对断袖一事,深恶痛绝吗?这怎么的,又金屋藏人了?”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说书先生纸扇一合,继续道,“你们说,这小王爷,乃是先帝亲封淮南王家的独子,自小在宫里与当今圣上一同长大,身份何等尊贵,就算心中有那点儿念想,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哪儿能言表以面呢?可这后来,那沅陵府满门抄斩,二公子也在门前被刺杀。这人嘛,总是经历点儿生死悲痛后,就变得万般皆是影,回首不甘从前啊...”   玉嫣越听到后来,越是想起那晚自己躲在衣柜中看到的那幕,不禁打了个寒颤,浑身鸡皮疙瘩尽起,只恨不能立刻揪出王桓将他痛揍一顿。   她给自己杯里添满酒,正要一饮而尽,而就在这时,一个小男孩儿不知打哪儿而来,忽然扑到她跟前,气喘吁吁地说:“玉嫣姐姐...您真是叫人好生难寻,竟是躲这儿来喝酒了...”   玉嫣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放下酒杯扶起那小男孩,满腹疑虑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男孩好不容易喘过气,又焦急地拉着玉嫣袖子就要扯着她离开,边说:“姐姐快快跟我回去,苹姨找得急呢!”   玉嫣皱眉,道:“我今儿明明是落了牌子告了假的,是春熙楼出什么事儿了?”   男孩使劲摇头,火急火燎地说:“姐姐别问了,你要再不回去,苹姨就真得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编编揪要改文名,我想了一整天,都想不出来   我人要没了.... 第十七章   ◎二公子借病引来小王爷◎   玉嫣几乎是被那小男孩连拖带扯地拽着回到春熙楼,只是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苹姨在廊下边招呼着客人,边不安地四处张望。   中原流传,豪门世族富贵人家,怡都之内,白天满新高谈阔论,夜里春熙雪月风花。   此话不假。若说满新楼是怡都第一茶馆,高雅如清风明月,那么春熙楼乃怡都首席花楼,玲珑如繁花锦簇。   春熙楼的历史比满新楼稍长,满新楼落户岷江成渠后,而春熙楼则是在典朝时期便有。   战乱时期,曾有人拿烂菜臭鸡蛋砸向春熙楼大门,憎恨大骂亡国之音,歌舞迷心。   当时春熙楼的掌柜扭着曼妙身段走到门口,一盆水脏水不偏不倚泼至那人头上,笑脸盈盈道:“你信不信,就算整个典朝灭了,我春熙楼还能好好的在这胡八街上灯火通明?”   那日文帝身挂铁甲骑于烈马之上,威风凛凛地带着身后百万铁骑踏沿胡八街浩荡入京,原本是傲然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偏偏路过春熙楼门前,余光中一女子依傍在门槛边上。   女子三十有余却风韵犹存,见文帝目光投向自己,低头莞尔同时走到门前,学着将领们双手作揖微微颔首行礼,语音温柔却坚定不移道:“天下得江允王为君,乃民之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春熙为土,妾等乃臣,恭贺新王!”   一番话虽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文帝心头不禁为之一振,他赞许地看着这女子,又哈哈大笑,一声赞吼:“好!” ,随即命人立刻重修春熙楼。   那女子一鸣惊人,却从来没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知一声苹姨。   玉嫣一路走来心觉奇怪,更是想起了那晚苹姨在柒月斋门口偷偷摸摸的情景,她两道细眉微微蹙起,反手牵着小男孩的手便信步上前。   这刚走到门口,苹姨仿佛见到了活菩萨一样几乎是要冲上去,谁知这时不知从哪出来一个周身雍容华贵的年轻公子,笑嘻嘻地迎到玉嫣跟前,轻佻道:“哎哟,这不咱们玉嫣姑娘嘛?苹姨还给我说您今儿落了牌子,怎么?这是舍不得本公子所以又出来了不?来来来...”   这公子说着就要挽过玉嫣的手往里走,苹姨却迅速挡在玉嫣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中郎将,咱这的规矩您是晓得的,这牌子落下了就是落下了,您怎么也得怜香惜玉让玉嫣姑娘休息一天不是?”   那公子傲慢地眯着眼,视线绕过苹姨直接扫在玉嫣那张沉鱼落雁的脸上,良久又骄纵地说:“那玉嫣姑娘可答应我,明儿这牌子一挂回去,第一支曲子可得留给我啊?”   玉嫣轻轻推开苹姨,对着那公子嫣然一笑,微微颔首道:“这是自然。”   那公子瞥了一眼苹姨,没有多话便扬长而去。   苹姨见他走远,才拉着玉嫣往楼上快步走去,进房后关上门才愤愤不平地低声骂道:“这陈翘真是色胚子一个,亏得他爹还是当朝丞相,养出来这么个败家子,就跟当年王家那只癫狗一个样儿!当年跟随先帝征东闯西的那群老臣子,生下来的没一个省心的!”   玉嫣边卸下绒袍边不断回头瞅着苹姨,慢条斯理地说:“又不是您的儿子,您在这操的是太监的心。”   苹姨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艰难地咽下,努努嘴,长叹一声,坐到暖垫上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喝下。   玉嫣在她跟前坐下,瞧着她脸上盖不住的忧虑,问道:“你这让廿儿火急火燎地把我叫回来是怎么了?”   苹姨抬了抬眼皮子觑了玉嫣一眼,要低头咬着杯边,良久,才不耐烦地将杯子随意丢在茶几面,说:“这不是担心你嘛!这一大早自己往外跑了也没给我说上一声,你可是咱春熙楼的头牌,你这一个人往外走的也不知道带上廿儿...”   “所以你让廿儿去跟我说你出事儿了让我赶紧回来就是因为这儿?”玉嫣只觉不可思议,转念却又满是怀疑地斜睨着苹姨,问,“苹姨,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我看您有些怪怪的...”   苹姨瞪了玉嫣一眼,又说:“总之你没啥事就别乱走了,今年这京师也不见得能风平浪静的,你也不想想你自己现在红得透紫的,这走在路上,要真碰上哪个公子哥儿闹事,你自个儿也甩不清。”   玉嫣自记事起就跟在苹姨身边,苹姨只若她亲生母亲,对其是知之有甚。可是近来玉嫣越是发现,自己好像开始琢磨不透苹姨了,又或是说,苹姨有些什么在瞒着自己。   只是苹姨既然刻意不想让自己知道,自己再问也是无果,玉嫣只胡乱应承了一番便将苹姨打发出去了。   苹姨脚步声渐行渐远,玉嫣回到案上执笔在纸上微落,然后走到窗户边,对着窗外吹了一声口哨,一只脏兮兮的信鸽很快落在窗台。   玉嫣无奈又心疼地凝视着它片刻,将一小纸卷塞到它爪子上栓着的小竹筒里,本想摸一摸那小鸽子的羽毛,但这鸽子的毛发太脏难以下手,最后还是挥挥手,不忍地说:“赶紧去吧,可以的话让白遗给你洗洗身子吧。”   信鸽扑腾着就往西北方向飞去,王桓站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仰头赏着一树红梅,隐约看到空中一个黑点飘飘忽忽地掠过,他淡淡说了句:“真丑的鸽子。”   二月十五,花朝节,倒春寒,湿冷,雾浓。   花朝节是年后的第一个节日,引百花诞辰,庆迎新春,极受中原百姓重视。   每年花朝前夕,中原四境的花农都会带着他们新培植出来的早春花卉涌入怡都,希望能够博得哪位官人富商的眼球,然后讨来一年的预定生意。   而在怡都之内,更是张灯结彩,人潮兴奋。白日里名人雅士郊游雅宴,花下烹茶对吟,女子携手游春,花神庙里许愿求缘。到了晚间,大家则提灯夜行,将五彩的剪纸挂在树梢上,献祭花神,热闹繁华更甚元宵。   往年里如此节日落到淮南侯府,只唤庸俗,巾帼须眉谢蓁蓁不屑,谢宁不多热衷,但因家中仍有女眷,多少也让这氛围洋溢在府里。   却今年,淮南王府一番冷清。   谢宁的母亲简氏原有头痛症,其兄长简中正出事之后更是忧思筹虑,一直卧床不起,谢宁跟谢蓁蓁在塌前几乎是衣衫不换地连日照顾。   谢宁近日以来睡眠也越发不好,总是三四更天便从梦魇醒来,醒来后又难以入睡,今日到了下午时分只觉疲惫想着去小憩一会儿,结果起来时天色已沉。   刚准备去探视他母亲,小侍从却匆匆忙忙跑来,说:“小王爷,外面有个挎着菜篮子的小兄弟着急求见,您看我这是要将他打发走呢还是...”   侍从还没说完,眼前玄云一抹,谢宁已经烟儿似的往外冲出。   青樽一见谢宁的玄色衣尾从刚推开的门缝里随风溜出,便立刻冲上前,哭丧着脸说:“小王爷,咱们公子他一直昏睡,叫也叫不起来,我本想去找祁大夫,可祁大夫又刚好出诊了...”   谢宁脸色瞬间发黑,一颗心摹地悬到喉尖,不顾青樽便往王桓那宅子疾步走去。   结果刚入门内,就见王桓穿戴整齐,身披水红狐绒披风,正背对自己站在梅花树下。   树上经没无挂白,只在墙角边遗有小堆积雪,红梅繁盛,艳丽欲滴。   听见谢宁进来,王桓缓缓转过身,脸上还是带着那张奇丑无比的面具,双手捧着一个小手炉。   谢宁皱着眉站在门边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王桓。   王桓僵硬地扯出一个笑脸,慢慢往谢宁方向走去,边说:“小王爷好啊,怎么就站在那儿不进来了?可还是嫌在下这张脸入不了小王爷的眼了?”   待王桓来到自己身前,谢宁却煞有介事地往后退了一步,依旧蹙着眉紧紧盯着王桓,沉声道:“青樽不是说你昏过去了吗?”   见谢宁语气中尽是不满和委屈,面具之下王桓笑意不绝,但面具上却因面部拉扯而更显丑陋,他轻柔道:“若非如此,怎能让小王爷这么快来到?”   谢宁一路跑来,心里是七上八下,却在开门后见王桓毫发无损站于梅花树下,甚至还与自己谈笑风生,想到自己方才一路的担心,不禁一瞬恼羞成微怒。   谢宁沉声道:“你知道就算你不叫我我也会过来,何必戏弄?”   “何来戏弄?”王桓哭笑不得,“如此是见小王爷心切,才出此下策,小王爷若是不喜,没有下次便是了。”   见谢宁还在赌气,俊脸黑沉却无言,王桓笑着轻轻摇摇头,抬手扫开他肩上挂着的一片红纸,说:“就算日子再闹心,也不要负了一年春光。这几日照顾母亲也累了吧,在下陪您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谢宁忽然皱眉,问:“你怎么知道我母亲病了?”   王桓亲和笑笑,又道:“谢夫人的头痛症在你我小时候便有,最近简家忽逢变故,恰好又碰上初春,乃易病之季,您又几日未曾前来,想来便是夫人旧病复发了。”   谢宁凝视王桓双眼半晌,只沉声道:“外面人多,出去做甚。”   王桓见他脸上紧绷的表情才渐渐放松,他便牵起谢宁的手,笑着说:“连在下都不怕,小王爷您怕什么?”   “那你等会儿不能离开我半步。”   “好。”   谢宁说着,另外一只手将王桓牵着自己的手拿开,却马上反手握在自己手心,缩在宽袖内里,然后带着王桓往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日常表白玉嫣小姐姐。 第十八章   ◎花朝节二公子被人嫌丑◎   王桓所住的宅子位于当年沅陵侯府之后,只是沅陵侯府正门面对胡八街,占地且大,而王桓现居宅子门开对外乃冷巷一条,平日里也极少人过往,也便除非是从高往下而望,不然无论是从胡八街,还是从巷子里,都很难看出这两宅子竟是紧紧相连。   今夜月光挑剔,胡八街明而亮,深巷里却深且黑。   谢宁牵着王桓的手小心翼翼地带他往外而行,若见地上有水滩石头,则先用脚碰一碰王桓脚尖示意。   也便走了半天二人才走到巷口,王桓是哭笑不得,他把手从谢宁手中轻轻挣脱开,道:“小王爷,这到了外头,您还是别牵着我了。”   谢宁皱眉顿了顿,担心看向王桓,问:“看得清路?”   王桓轻轻拍了拍谢宁手背,浅笑道:“小王爷不必担心,能看清的。”   谢宁若有所思点点头,刚转身往外走,灵台却忽然闪过一道精光,他蓦地停下脚步,盯着王桓微愠而问:“你是不是又服食骨翠散了?”   王桓先是怔了怔,片刻后又欲盖弥彰地扯了扯谢宁的裘衣,浅笑道:“难得花朝,半点而已。”   谢宁愤然甩开王桓的手,正要说话,王桓却信步就往外走去,边走边伸手指向远处不知道什么东西,一本正经地低声嚷嚷道:“诶小王爷,你看那是什么?”   谢宁只站在原地,心中本是一腔怒火,正要冲上前将他拽回来,可目光之处,那人单薄的背影在月光下,在人潮浪涌中穿行,竟如一叶扁舟孤独冷清浮沉在万丈大海。   谢宁心中的愤怒随即变成心疼,他很想立刻便冲上去将王桓带回来,可是他只想将他带回来,藏在屋里一辈子,谁都抢不走,皇天也不行。   因为祁缘管得紧,玉嫣也曾提过近来怡都内柔化人虽越来越多,可是真正做买卖的却越来越少,导致这骨翠散也千金难求。也不知道托了多少关系才求得的一点,王桓是故意留到今晚。   许久未曾有过这般清晰眼神,王桓却没有一点兴奋。他站在人群中,正想回头找谢宁,却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王桓蓦然低头,只见一个小女孩正抬头看着自己,约摸六七岁,小脸圆圆,一双眼睛水汪汪,身上裹着粗布棉袄,棉袄上还有好几个被柴火烧穿的破洞,她一只手挎着一个竹篮子,另一只小手抓着王桓的袖口,不停地摇晃着。   女孩见王桓看向她,便奶声奶气地说:“公子买花糕,吃过百花糕,相思无处逃。”   王桓一听,顿觉有趣,拉着小女孩的手将她牵到人群之外一棵柳树下,蹲下身来与她平视,笑着说:“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我相思了?”   “你眼里有光,”小女孩眨了眨眼,一字一句地说,“嫂嫂说过,喜欢一个人,眼里就会有光。”   王桓看着小女孩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笑,伸手指了指她的小篮子,问:“这是什么?”   小女孩迅速从篮中取出一个用干竹叶包在外面再用马莲草扎起的包状物递到王桓面前,说:“这是百花糕,我嫂嫂自己做的,吃了百花糕,叔叔你的心上人就会到你身边了!”   王桓差点趔趄摔到地上,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他哭笑不得地问道:“你刚刚管我叫什么?”   “叔叔,”小女孩天真无邪地看着王桓认真地说着,却忽然又抬头,对着王桓身后兴奋地说到,“哥哥,你也要买百花糕吗?”   王桓这正要起身,转头之际却看到身后一尾深棕貂裘,他嘴角轻提,伸手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说:“你可是天上花神下凡吗?我都还没吃上你的百花糕,我的心上人就到我身边了。”   女孩一脸茫然地看了看王桓,又觑了觑他身后不苟言笑的谢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谢宁沉声问:“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卖花糕?”   小女孩努努嘴,似乎谢宁这么一句话刚好触到了她心里的难过,她低头小声说:“嫂嫂身体不好,花朝节做了点百花糕给我吃,可是我想着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不如偷偷拿出来卖点钱,给嫂嫂买药...”   王桓听后微微皱眉,问:“你兄长呢?”   谁知女孩一听,越发将脸埋下,双手死死地抓着竹篮子的把手,眼泪不住往下掉,王桓回头与谢宁对视一眼,谢宁也皱着眉。   女孩吸了吸鼻子,才哽咽着说:“嫂嫂说兄长不会回来了。”   谢宁单眉上挑,冷声问:“此话何解?”   女孩用手背揉了揉鼻子,说:“一年前兄长跟一群哥哥出去举牌子,要救回他们的老师,结果都被人抓了。大家说他们都被扔到乱葬岗了,我跟嫂嫂说那我们去乱葬岗把兄长带回来,可是嫂嫂就一直哭,说兄长不会回来了…”   女孩话音未落,王桓差点往后顿地跌倒在地上,幸亏谢宁眼疾手快将他扶起,王桓只觉一口淤血堵在心头不上不下,面/具之下脸色骤然铁青,他忍不住猛地重咳两声,谢宁心里也一惊,连忙轻轻拍打在王桓后背。   小女孩这才回神,又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他们二人,关切地问:“叔叔怎么了?”   王桓好不容易停下咳嗽,搀扶在谢宁前臂,艰难挤出一个笑脸,声音沙哑道:“因为你叫我叔叔,我觉得委屈。”   小女孩却更委屈,她扁着嘴说道:“可...可...隔壁小珍告诉我,长得好看的才叫哥哥,就像你身后的,他就是哥哥...”   王桓真想一手摘了自己的面具让女孩好好叫自己一声哥哥。无奈,他又说:“那如果叔叔帮你把全部百花糕买下,那我还是叔叔吗?”   女孩更委屈了,她几乎又要哭出来,她说:“可你就算把我的百花糕买完了,你的样子也不会变呀...”   王桓还想说什么,谢宁已经从怀中取出两吊钱放到小女孩手上,沉声说:“赶紧回家吧。”   小女孩欢天喜地地接过两吊钱,将整个竹篮子塞到王桓怀中,可转瞬又眨了眨眼,抬头看着谢宁讪讪地说:“可这是不是给多了...”   王桓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温和笑说:“好看哥哥给你的,你就拿着吧,回家给你嫂嫂买点好吃的。”   小女孩再三道谢后,便迫不及待地往家冲去,很快便消失在人海中。   王桓手上提着那个竹篮子,凝视着小女孩离开的背影,他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蓦地自嘲笑笑,说:“看来她兄长,曾经也是位很努力的学生啊...”   谢宁顿地走到王桓跟前,沉沉地凝视着王桓双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眉蹙在一起,硬是就这样看着王桓半晌。   终是王桓忍不住,地笑笑,说:“怎么,如今是连小王爷也嫌弃在下这副面容,想来唤我一声叔叔吗?如此说来,也是许久未曾听过小王爷唤在下一声小叔叔,竟起怀念了...”   谢宁良久没能反应过来,回过神来后恼羞成怒地瞪了王桓一眼,沉声骂道:“不要脸。”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有人高声呼喊道:“花朝辞诗对杯酒!各位才子佳人,都过来瞧一眼看一眼!只要对上一句好诗,可换北笙酒一杯!”   王桓一听北笙酒三字,眼里忽冒金光,一手拉着谢宁,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已经挤进人群之中,往喊声处游去。   春熙楼的镇店之宝有两件,一是怡都第一才女雅妓玉嫣姑娘,二便是这远近闻名的北笙酒。   初春百花首开,浸泡山上融化流下雪水里九九八十一天后发酵炼制而成北笙一杯。北笙入口清凉,甜而不腻,后劲缓缓,沁人心脾。   传说中天上的花神娘娘也曾为得一口北笙酒而落入凡间,用制作百花糕的秘方,换来一小杯北笙甜酒。   春熙楼在门前搭了一个半人高的台子,四个角落个支起一根木棍,每两木棍中间各水平牵着一条麻绳,绳上挂满了红色的纸条,纸条上都用金色的颜料写着一句诗。   王桓和谢宁来到这台下时,台子周围已经人满为患,有人伸长脖子看着纸条上的字,也有人左顾右盼地瞧着台上身姿曼妙,闭月羞花,正来回漫步的歌妓。   有人忽然吵台上喊道:“诶!怎么不见玉嫣姑娘呢?”   台上方才高声呼喊的青年脸色忽然一沉,很快又笑着说:“咱们玉嫣姑娘今儿身体抱恙呐,这位哥儿可得体谅体谅呗!”   王桓心中蓦地一颤,眉心微皱,很快却又装作什么都听不见般,伸手就摘下一张红纸条。   红纸条上面写着:朝花不谢春光俏。   王桓眯着眼看着,不禁微微一笑,正想开口作答,身边一个书生做派的富贵公子忽然从王桓手中抢过纸条,冲到台上,得意洋洋地对着台上那青年道:“这个要是我对不好,那我便妄读百卷诗书了。”   王桓双手环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公子。   只见那公子清了清嗓子后,说:“明月不应秋霜寒。”   台下众人皆你一言我一语地点头称赞,那公子见状,腰板更是又挺直了不少,他扬起下巴沾沾自喜地傲视群众,只王桓摇摇头,轻笑不语。   而这时从春熙楼里走出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跑到那公子面前,微微颔首,谦逊又不卑不亢道:“廿儿替玉嫣姑娘传话,公子所作之词对应工整,有情有景,如应佳节,实属佳句,只是该句欠缺风韵,少了意境情怀。北笙乃随缘主,只怕北笙无这福分落公子喉了。”   台下一片哗然,众人皆掩面交头接耳。   台上那公子脸上瞬间发白,想来也是个借着自己肚子里有那么点儿墨便终日恃才放旷的世家子弟,身旁的人对他阿谀奉承都来不及,谁还会说他的诗不好,如今这站在台上本想出一番风头的,却被狠狠扇了一面耳光。   只见他脸色一块青一块白,不用言明也知是已经恼羞成怒,正想发作,转瞬却又竭尽全力将怒火按捺下。   自然也是明白人,一来那小男孩不过是个孩子,总归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孩子下手,二来春熙楼的名声在上,身后不知多少侯门世家撑腰,自己也惹不起这麻烦。思前想后,最后还是黑着一张脸匆匆逃离现场。   王桓见此情此景,心中不禁略起惆怅。   当年的自己何曾不也是这般自傲,年年花朝对诗这环节,自己一身红衣,在这高台之上,一手执壶,一手持纸,酒入喉中,佳句犹出,无人敢上台挑战。玉嫣则笑意盈盈站在自己身后为自己添酒,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   想到这般,他不禁垂头苦笑,而这时台上的青年又高声喊道:“还有没有哪位公子才人,愿意来分享佳句的?”   王桓低着头,沉声道:“锈染泯淮与年嚣。”   作者有话说:   本文过去现在将来的诗词句子都是我卖弄。   文笔才华有限,在努力进步。   谢海涵。   谢不弃。   会更好。 第十九章   ◎二公子被欺,小王爷震怒◎   朝花不谢春光俏,绣染泯淮与年嚣。   语声不大,与其说是说与他人听,却更像是自言自语。王桓话声本就温和,又因为常年咳嗽而略带沙哑。   只是谢宁就站在他身侧,这诗穿过周遭吵杂传至他耳中,他蓦地回头看向王桓侧脸。也不知道王桓面具下面是如何表情,可谢宁脸上却恍然染上一丝哀愁。   因为王桓就站在高台边上,而台上的那位青年就在他旁边,王桓话声一出,那青年立刻回头,对着他恭敬道:“这位公子,能否请您上来,再念一遍方才您所作的诗句?”   四下瞬间寂然,众人你我相看后又顺着青年的目光纷纷往王桓这边看过来。   无端成了众矢之的的王桓却只是不以为然地垂头笑笑,无奈摇了摇头后正要迈步上前,谢宁却猛地抓住他的手往后扯,皱眉正色瞪着他。   虽无半字言语,可谢宁脸上的不情不愿不言而喻。   王桓回头清浅凝看谢宁半晌,笑着将手旋出后又反手握住他的手,拇指指腹在他手背上抚了抚,凑到谢宁耳边小声道:“就上去讨杯酒,小王爷您睁眼看着呢,在下怎会离开?”   王桓说完,不待谢宁想要再次将他抓回来,就已信步高台。   台下众人原期待着能引起主持人注意的,该是哪家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谁又能想到不慌不忙走上台的,竟是一位五官拧巴僵硬看不出年龄,身段瘦弱干瘪的丑陋男子,大家不禁露出惊疑神色。   只有那主持的青年不惊不喜,礼貌微笑,手伸前示意,王桓往前一步站到台中,扯开嘴角淡然笑笑,道:“朝花不谢春光俏,锈染泯淮与年嚣。”   台下再次哗然,众人皆惊。   就在大家交头接耳时,廿儿已经双手托着一个朱漆托盘从春熙楼里走到王桓身边。   托盘上放着一个弯耳高身白玉酒壶和一只配套白玉小瓷杯,廿儿在王桓身前微微颔首行礼,将托盘递前,道:“望公子春熙花朝饮北笙,良人夜伴相赤诚。”   释怀一笑后,王桓拿起酒壶正习惯地想仰头将酒顺着壶颈落入喉中,目光却猛地捕捉到托盘上原放着酒壶地方有一串白色小字,小字是用白色粉末留下的,写着:秦已入京。   他斜睨那行小字,嘴角微微提起。   半晌,他一手捏着酒壶壶耳,另一只手伸到托盘上方,掌心在托盘上轻轻一扫,然后拿过白玉瓷杯,那行小字顺着他手心抹过只成灰尘散落风中。   一手提壶一手执杯,酒壶身倾酒入杯中,北笙酒清冽的香味径直地钻进他鼻子里,王桓双眼瞬间染光,马上如狗嗅骨头一般贪婪将酒倒入口中。   合眼片刻,酒的辛辣刺激着他喉尖,早经发酵的百花香味从他鼻腔中倒灌头脑,加之他出门前服食了骨翠散,此刻他只觉浑身轻飘如絮,如悬半空。   清风徐徐,仿佛将方圆百里的繁花的芬芳都带到台上,笼罩在王桓身边。   良久,他懒散地睁开眼,转过身,步伐浮浮地走到高台边上,目光扫过麻绳上红纸的金字,嘴角轻扯,低声吟道:“蝶恋花兮花枝栖,思公子兮了无期。”   话语声跟烟似的,可他的目光却温柔似水地向谢宁注去,只见到谢宁脸上依然带着紧张和担心,嘴角却也不经意地微微上扬,他心中自是更加欢欣。   台下众人纷纷拍手叫好,只有谢宁一人从始至终都在安安静静地凝视着王桓。   眼中的王桓在台上恣意潇洒,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花香醉人,迷糊之中竟想起几年前的一些琐事。   脑海中的画面也是花朝当晚,那晚王桓也是周身水红,风流倜傥,面若桃花,也是一手酒壶,一手红纸,酒入喉中,佳句顿出。   那时的人群也是这样包围着这高台,谢宁身骑棕黑烈马,一人一马,孤零零停在远处月而不照的树阴之下,遥遥看着台上众星捧月般的红衣少年的英姿。   但是那时候的谢宁看着王桓,是一点笑不出来。他双手握拳,满心里只想飞奔上前,将他带回家中,从此不再出来丢人现眼。   就在谢宁目光一直追在王桓身上,而思绪不知道被带到猴年马月时,他竟没有发现自己身边的人群在慢慢往两边慌张散开。   直到王桓在台上忽然停下脚步,视线沉沉地盯着自己身旁,谢宁才回过神来。   还未来得及转头,身后便传来一阵骄纵跋扈的笑声,此人随即又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淮南小王爷的人啊!啧啧,这几天听闻咱们小王爷金屋里藏了个男眷,我都没信呢!小爷我还押了好几锭银子到咱们小王爷身上,我这从小和小王爷一起宫中长大的,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他能干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儿!没想到...哎...亏了,亏了!”   那人年若二十出头,面容英俊,身穿金色绒袍,手上还拿着一包百花糕,步伐轻佻地走到谢宁身边,身后还跟着三四个身穿软甲的兵士。   百姓爱看热闹,可此时大家却似乎都对此人颇为忌惮恐惧,不敢多言,皆不约而同地纷纷后退,为如此锦衣玉服的公子哥儿让出一片空地,停在周遭围成一个圆圈。   但谢宁脸色骤然沉了下去,却一直没有回头,两步飞快走上前正想伸手将王桓接下来,结果那金袍小公子却上前一步挡在谢宁面前。   虽然气焰嚣张,可是小公子拦在谢宁跟前却没有说话,一手拿起一块百花糕送到嘴里,夸张地做出一副津津有味地样子。   一番咀嚼吞咽后,才慢悠悠地半睁眼睨着谢宁,傲慢地笑着说:“诶小王爷,你说这当年不是对断袖这茬深恶痛绝的吗?当年那个谁,那个对小王爷你钦慕满城皆知的...诶,我怎么把他名字给忘了,我想想...”   小公子说着,将头偏向一边,佯作一番艰难沉思,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猛地在半空中前后狂挥动食指,夸张激动地叫唤:“我想起来了!那个疯子叫王桓!王桓!对不对?” 他说着,又回头问他身后那几个兵士,那几个兵士也是嬉皮笑脸地连连应是。   谢宁一直双唇紧闭,眉间已皱出“川”字,脸色难看如铁。他握住小竹篮的手已经快要将那可怜的提手抓断,却始终一言不发,   而小公子紧接着又回头,咧着轻蔑的笑脸,又对着谢宁说:“小王爷,我怎么记得你那时候不是将那癫狗一手扔到雪地里还踩了两脚吗?,怎么这忽然又...又...”   他说着,斜眼瞅了瞅王桓,又笑嘻嘻地凑到谢宁耳边,小声说:“难不成小王爷其实是喜欢的这种口味独特的嘿嘿嘿...”   这人话都还没说完,谢宁已经怒火中烧烧得旺盛,怒目圆瞪随时想将他锤到地上,他伸手就将人往前用力一推,正要继续上前,谁知这时二人之间忽然塞进了一个水红色身影。   王桓站在谢宁身前背对着他,手垂在暗处伸向后方,在谢宁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又对着面前的人微微颔首,谦逊有礼地说:“在下卢演,见过中郎将。在下不过小王爷朋友,性情相投才多有见面,并非传闻中的越界关系,中郎将聪慧,在下相信中郎将也不是轻信谣传之人,再说,这平白无故的毁了小王爷清白就不好了。”   陈翘脸上戏谑笑容尽失,不屑地斜睨王桓一眼,忽然举起拿着百花糕纸包的手,然后松开手掌,那纸包顿然落下,里面的百花糕碎满一地。   又一白眼后,陈翘阴阳怪气地说:“哎,我说你这人是不是仗着你身后有个小王爷就不把小爷我放眼里了?怎么说撞上来就撞上来,把我这刚买的百花糕都给掉了...”   虽背对着谢宁,但谢宁的震怒仿佛已经隔着衣衫传到王桓心上,他连忙抓紧谢宁的手,这头对着陈翘不卑不亢地笑笑,又从谢宁手中竹篮里取出一包百花糕,双手递到陈翘面前,说:“若中郎将不嫌弃,在下这里也有新鲜的百花糕,以做赔礼...”   陈翘轻蔑地觑了一眼,不可一世地又说:“你这点儿不知道从哪个贱民手里捏出来的,能跟我从满新楼里买的比吗?这要放着我家看门的那土狗闻都不想闻一下!”   王桓又只微微一笑,缓缓弯下身想要从地上拾起那掉地上的纸包,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地面,陈翘脚往前一踩,不偏不倚地就踩在他手背上!   王桓整个人被带着往前一扑倒,直接跪在了陈翘面前。   陈翘的靴子用力踩在他手上,还有意无意地左右扭了扭,围观的众人看着都觉得手背生疼,顿时四周不约而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十指连心,陈翘的靴子乃皮为表木为底,那实木不留情面地压在王桓指骨上,王桓脸色瞬间惨白,额上青筋显出,可他却硬是紧闭双唇不吭一声。   谢宁心里如遭重锤,眼里顿时火光冉冉,没有一点迟疑一拳重重地砸到陈翘脸上!   陈翘瞬间没反应过来,一声哀嚎后连连往后倒退几步,刚好左脚还拌了右脚一下,差点趔趄往后跌到,幸好他的手下一拥而上将他扶住。   陈翘一手捂住自己半边脸,嘴角慢慢溢出一行细血,他眼里杀光已起,往旁唾了一口血后恶狠狠地甩开身边手下,正要迎上前,谢宁已经扶起王桓将他护在自己身后,脸色铁青地冲到陈翘面前,一手用力抓住陈翘衣襟,将他猛地推到高台边上。   陈翘虽为中央直属军鸿武营的中郎将,可朝里朝外人人皆知,陈翘一世纨绔,不学无术,仗着自己父亲是当朝丞相而稳坐中郎将一位,终日肆无忌惮,四处胡作非为。   每日带着鸿武营的兄弟沾花惹草,日夜笙歌,荒唐无度,欺压平民,在春熙楼呆的时间比他在家和在军营里呆的时间还长,在街上恃强凌弱的气势比在军营里还威风。   鸿武营乃当年先帝征战四方时建立,曾经威风凛凛如今却是不过名字在外,只落得一帮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以便眼下这般就算陈翘再蛮横,论起真实功夫,与谢宁根本无法媲美。   谢宁手扼住陈翘脖颈,使劲将他按在高台之上,陈翘脸色瞬间发青不得动弹,他手舞足蹈却被谢宁一脚踹到他上下五寸的地方,疼得陈翘欲哭无泪却无处发声。   他身后的那几个鸿武营兵卫一个个站在二人身后不敢向前,毕竟谢宁一方亲王,只留在后面心急如焚。   谢宁眼里已经涌起杀气,他扼在陈翘脖子的手越发用力,似乎下一刻就能将他脖子扭断。   陈翘已经开始难以呼吸,双唇开始发紫,目光也渐渐涣散,挣扎的动作也缓缓败下来,可依然不见谢宁有丝毫要收手的意思。   王桓见状,连忙走上前,伸手握住谢宁扣在陈翘脖上的手,想要拿开却发现谢宁的手如铁般强硬,王桓只好轻声说:“小王爷,够了。”   谢宁咬牙冷声:“你走开。”   王桓的手始终放在谢宁的手上,他忽然转头猛地重咳几声,谢宁果然分神,手上力度瞬间散去不少。   陈翘瞄准机会,双手骤然抓住谢宁的手往旁边掰开,然后往旁跌跌撞撞地跑开。   他不住伸出食指颤抖着指着谢宁,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破口大骂:“谢宁你给我等着!就你那落魄淮南府,我明儿就让我爹把你全家给揭了!还有你这丑八怪!我呸!我看着就想吐了!你们都给我等着!”   谢宁猛地回头瞪着陈翘,正又要提步向前,陈翘已经带着他的手下落荒而逃。   王桓扣着谢宁手臂,谢宁只低头看着王桓那破皮流血淤青发紫的手背,紧紧皱眉凝视半晌,忽然抓着王桓手腕,不容分说便拉着他就往外离开。   作者有话说:   陈翘小可爱正式登场。 第二十章   ◎二公子玩世不恭惹众怒◎   陈翘骂骂咧咧地离开后,谢宁脸如铸铁,双眼冒火直勾勾地盯着陈翘背影,好不容易控制住心中怒火没有追上去,却马上二话不说,抓住王桓手腕,不由分说就往外走。   原来围观的群众如潮般向外退开而让出中间一条通道,却又忍不住一直看向他们,直到二人身影逐渐远去消失,他们才不舍回头离开。   一个大叔边走边摇头苦笑:“有人为了一个百花糕大打出手,有人为了半斗米跪地哀求咯...”   王桓虽被谢宁强行拉着走,却忍不住回头望向那高台之处,只是视线之内却只剩灯影模糊,人影斑驳。   骨翠散一名嶙峋,却道是没骨气之物。酒劲相随时如烈火添干柴,药效为之放大数倍,只是当这酒劲散去时,如此药效也会马上随之消散。   灯火阑珊,王桓回头一瞥,不舍的不仅仅是台上还剩一半的北笙,更是这花朝一夜繁华。   药效散去,不仅眼神开始越发模糊,连呼吸也渐渐困难,心口开始堵着疼痛。   他暗地苦笑,心里对自己讥讽道,再看多一眼吧,荣翠良辰美景,若日后染上腥风血雨,怕便少了此般意境罢。   从胡八街绕进窄巷,四周一下变得漆黑昏暗,谢宁脸色铁青,心里是既愤怒又懊悔,一路上只想立刻将王桓塞回到家中藏起,再也不见旁人。   如此心想,步履便越发焦急,回到宅子门前谢宁一手用力将门推开,却差点与方从里将门打开的青樽撞上满怀,青樽不由吓了一跳,双脚在地上不协调地扭动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稳。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谢宁将自家公子半拖半拽地带进屋里,心中自是又惊又迷正要跟上前,谢宁头也不回地沉声低吼:“关门,锁好!”   一进屋内谢宁便一手将王桓丢到炕上,王桓摔在炕上都没来得及坐好,谢宁又对着刚跑进屋的青樽厉声喝道:“去把祁缘叫来。”   青樽不明所以,虽平日与谢宁鲜有接触,只在坊间传闻中约摸了解这位小王爷平日间话不多,却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但如今见到他脸上怒火如烧,他怎能不生怯,远远地站于门侧不敢走进,眼尾不停地觑向谢宁,慌张呢喃:“今日…今日…花朝佳节...祁…祁大夫怕是...怕是出门了吧...”   “那你就不知道去将他找回来?难道还要本王发散门上府兵去替你找吗!” 谢宁站在炕边紧紧皱眉低头盯着王桓,怒吼时连头也不回。   青樽吓得浑身哆嗦,哭丧着脸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王桓。   瞥见青樽如此模样王桓也深表同情,他又瞧了脸色依旧铁青的谢宁一眼,轻轻摇头笑了笑,挪到炕边轻轻握住谢宁的手,温声说:“青樽没见过世面,您这样会吓坏他的...”   “你知道吓坏他就不知道会吓坏我!?”   谢宁边说,边猛地将王桓的手甩开,然后骤然转身背对着王桓。他脖子上的青筋俨然显起,若他手上拿着点什么,定能被他一下摔成粉碎。   眼见青樽站在门口已吓得瑟瑟发抖,王桓只好对他温和道:“祁缘今晚应该会在柒月斋...”   王桓还没说完,青樽已经撒腿就往外跑去,差点还在门槛上被绊倒摔下。   月光清冷,凉落院中,清风吹过,将月光连同院中梅花香一同吹进了屋里。   见谢宁始终不愿回头看向自己,王桓只好伸手上前轻轻攥住谢宁的手,可谢宁心中怒气仍旧未销,再次又要将王桓的手甩开。   谁知王桓这次却抓得紧,甚至将谢宁拉到自己面前,将额头靠至谢宁背后,轻声道:“何苦置气?陈翘性子您也并非不知,家中父亲放之任之祖母宠爱溺爱,打小在宫里一起念书时他就是这般骄纵跋扈了,小王爷您何苦与他置气呢?”   谢宁心中怒气虽渐下,心境却始终难以平复,伸出另外一只手就要将王桓的手拿开,但刚碰到,王桓却骤然发出“嘶”一声惊呼。   谢宁心中一慌连忙把手松开,低头之际,王桓手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痕便夺目而入。   尽管如此伤势与当年他闯进庆律寺时所见到王桓身上的伤比起来根本不足一提,但却似只要是伤,无论大小,落于此人身上,皆如刀割心头。   王桓苍白的手背上早已红肿淤青,竟不知掉了几层皮肉,血迹明明已凝结成褐,但谢宁却总觉方才自己无意一碰,已经沾了一手鲜血。   谢宁将手置在王桓的手心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抬起,盯着手背上的伤口,两眉皱紧,抿着双唇却一直没有说话。   王桓余光扫了谢宁一眼,他轻笑道:“小王爷这是心疼了吗?”   谢宁脸色越发铁青,半晌后他才冷声道:“小时候那次我就该把陈翘打死。”   王桓牵着谢宁的手不自主地用指腹摩挲了谢宁分明的指骨,嘴角的笑意渐渐凝起,一些陈年旧事不禁涌上心头。   当年王桓十四岁,谢宁十岁,陈翘不过八九岁。   秋日围猎,大人们在京郊猎场大显身手,而他们一群小孩便留在旁边的皇家马场里玩闹。也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主意,说大家不如趁着大人都不在,一起来比试比试骑技。   王桓在这群世家子弟中年纪最大,而且早年在遥山修习的时候也常常跟着师兄们在山间跑马,这马上技术自然更胜一筹,所以他只说自己做裁判,不参与其中,以落不公。   谁知小陈翘竟磨着一定要王桓一同参与,加上谢文昕和谢宁也嚷嚷着想要看自己技压群芳,他只好无奈笑笑答应了。   可王桓这刚跑出没有半程,身下宝马却忽然狂躁,王桓失神之际已被它猛地甩到在地上。王桓趴在地上正要爬起时,那马又在他后背重重地踹了一觉,王桓只觉心口顿疼,一口血喷出来后便昏迷不醒。   他醒来之后才有人告诉他,那匹马原是被陈翘做了手脚,目的就是故意想要他出丑。   王桓是知道陈翘在家里备受溺爱,性格乖张骄纵,行事也总是不按套路,想着他不过任性,而且陈翘毕竟也比自己年少,本来也没有想要做计较。   可这时又有人冲进帐来,说淮南小王爷得知这事后怒火冲天,已经在去陈翘帏帐路上。   王桓顿时一惊,不顾身上疼痛就往外冲去,方到陈翘帐中时,陈翘已经被跟小狮子似的谢宁压在地上,还挨了两拳。   王桓立刻将谢宁抱走,好言好语地又是哄又是劝,可谢宁却一直到回宫那日都还闷闷不乐,王桓那时候还笑说,也不知道被人害到断了肋骨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谢宁。   将近十年过去了,大家都长大了。   有些人仍旧原来模样,可有些人却早已面目全非。   好不容易从回忆中抽身,王桓顺势合拢手指便将谢宁的手握在手心,慢慢将谢宁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笑笑说:“若是受点小伤能够握得小王爷的手,再痛也便值了。”   谁知这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两声十分违和的清嗓咳声。   王桓和谢宁同时扭头看过去,只见祁缘一脸尬色地站在门边,身后还缩着一个探头探脑却仍然面带惧色的青樽。   也不知道祁缘僵硬地站在那里多久了,此时他才十分违和地结结巴巴地说:“打...打扰二位了,我...我能进...进去了吗?”   谢宁不耐烦地回头瞥了他一眼,又转头冷冷地盯在炕上。   王桓笑着说:“只要祁大夫不介意,那我们自然是无妨的。”   祁缘脸色霎时一块青一块白,要不是谢宁在这里,他真的会上前揍王桓一顿。   瞪了王桓一眼,祁缘便低头疾步走到谢宁跟前,微微颔首示意,却在这低头之际便瞧到王桓抓着谢宁的手手背上的伤痕,他眉心微蹙,连忙放下药箱子走上前,侧身坐在炕前台阶上,轻轻拿过王桓的手,沉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谢宁余光再次扫了一眼王桓手背,黑着脸一声不出。王桓捕捉到谢宁眼神,笑笑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就是被人踩了一脚而已...”   “而已?!”   祁缘一路匆忙赶来,多少也对刚才春熙楼前发生的事情有所耳闻。且陈翘行事乖张暴戾人尽皆知,如此出手,若非谢宁在场,王桓这手早就废了,就算如此,如今眼见着这伤势,怎么说也有两指骨折,也知陈翘下手并不轻。   只是王桓将此话入话不痛不痒,祁缘听着,心里莫名发堵,连谢宁也厌恶地瞪了王桓一眼。   祁缘见着谢宁渐生怒气,也不敢多话,连忙从让青樽去烧点热水,然后仔细地查看伤口。   王桓瞧着气氛严肃,便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将谢宁额边被风吹落的发丝别到他耳后,温柔地笑笑说:“你看你俩,不过皮肉伤,且伤于我身,竟一个个比我还着急?”   祁缘虽低着头,可是王桓这亲昵的动作偏偏阴魂不散地钻大他视线里,王桓话语间用的还是“你们”二字,可他总觉得如此你们,比的不过是谢宁,与门外黄狗。   他一脸铁青,在心里咒骂了王桓无数,仍然是不敢说一个字。   谢宁冷声:“你闭嘴。”   王桓又笑着说:“小王爷还是赶紧回去吧,这事儿很快就会传到淮南王府了,还是先回去,别让夫人郡主他们担心了...”   谁知这话音未落,从院子外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撞门声!   还不及屋里三人转头看过去,便能感到院子里强烈的腾腾杀气正往他们走来。   大门被从外用力撞开,青樽正端着一盆还冒着腾腾白烟的热水走到门口,这撞门声将他吓了一跳,双手一抖,差点把手中的铜盆摔下,就在他方才将铜盆抱稳时,一个身穿靛蓝骑服的女子面容震怒已经冲到门前。   女子边走边将手中长剑出鞘,前脚刚踩过门槛便怒声骂道:“你还知道淮南王府?!我谢蓁蓁今天不扒了你的狗皮我不姓谢!”   谢蓁蓁的长剑从进门就直指王桓,而谢宁闻声早已站起,迅速从炕边上抄起长刀。   王桓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就在长剑剑尖已经快要触到王桓喉尖时,余光里银光一晃,“哐铛”一声,谢宁的红帱凌厉地将谢蓁蓁的剑挑开。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还是排个雷,前期暧昧,保证1v1。   (我快递怎么还不到... 第二十一章   ◎二公子说相信一个人是无所畏惧◎   谢宁如浑浊黑玉般挡在王桓身前,紧盯着谢蓁蓁双眼,低沉地唤了声:“姐姐...”   眼见谢宁如此固执,虽心中是早已料到,谢蓁蓁心里却越是恼火。   她伸手就要拨开谢宁,谁料谢宁仍如石般一动不动,谢蓁蓁忍不住破口骂道:“你还知道叫我姐姐?!你跑出来见他的时候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如今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你独宠男眷,你居然还敢光明正大在花朝节带他出去晃悠?这也罢了,你竟然还为了他跟陈翘打起来了?!你让母亲知道还活不活了?你让我们淮南王府的脸以后往哪儿搁?!”   谢宁从小到大,每遭谢蓁蓁训斥,无论孰对孰错,都只会死死地盯着谢蓁蓁双眼却一言不发。   但这次他一想到陈翘方才嚣张模样,便忍不住就要开口反驳,王桓在其背后见到他双肩蓦地耸起,马上将手按在他后背,淡淡地说:“郡主所言甚是,知行你还是先回去吧...”   “你给我闭嘴!”谢蓁蓁猛地又举起手中长剑,绕过谢宁径直指向王桓,骂道,“我跟我弟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   “姐姐...”谢宁皱眉按下谢蓁蓁的手。   “谢宁你给我松开手!”谢蓁蓁咆哮。   王桓又沉声说:“小王爷,先回去吧,这里有祁缘,没事的。”   谢宁紧紧抓着谢蓁蓁的手腕死活不放,生怕她若是真的不小心动手便会伤了王桓,只是无奈,咬咬牙,对谢蓁蓁说:“姐姐你把剑放下,我跟你走。”   谢蓁蓁怒气未消,可到底自己亲弟,谢宁的固执她比谁都清楚,她心中深知若她不把剑放下,谢宁能跟她一直耗在这里。   到头来也无奈,谢蓁蓁愤愤不平地瞪了王桓一眼,低声吼道:“王子徽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你做什么我不管你,但是你要是再敢把阿宁扯上,我就算动用我背后两万淮南府兵,我也要了你的狗命!”   谢蓁蓁说完,拉着谢宁头也不回便往外离开。   被谢蓁蓁拉扯着谢宁也不好再停留,只是离开路上几次忍不住回头,却见王桓坐在炕上,目光柔和凝视自己,见自己回头便对着自己浅浅一笑,轻轻摇摇头做着嘴形:“无妨。”   青樽这时候还站在门外,两条腿已经抖得快要站不稳,祁缘见着他实在是于心不忍,便起身走过去将他手上的那盆水接过来。   边往王桓走去,边冷冷地说:“淮南两万府兵?对于你,抵得过一个谢宁吗?”   谢宁二人回府路上,众人似乎早已把方才在春熙楼前发生的闹剧置于一边,花朝未过,谁亦不愿舍弃最后的繁华,却见谢宁二人板着脸走过时,会捂着嘴悄悄议论一二,随即又急忙离开。   二人一路无言,谢蓁蓁脸上怒气难消,谢宁心里只有担心挂虑,直到回到府上,前脚刚迈过门槛,门童还未及把门关上,谢蓁蓁头也不回地对着那两个门童低声吼道:“你们之后要是谁敢把你们小王爷放出门,一律家法处置!”   门童不过十一二岁,平日里就是对脾气暴躁雷厉风行的谢蓁蓁心有畏惧,如今谢蓁蓁一声怒吼,更是吓得双腿发软,连连答是。   谢蓁蓁仿佛看都不想看谢宁一眼,晾着谢宁蓦地停在原地就径直往里走去。   谢宁脸色凝重,对着谢蓁蓁背影沉声道:“是陈翘他无理取闹。”   这话传到谢蓁蓁耳里,她顿时停下了脚步,心头原本已经被自己压下一半的怒火瞬间又被谢宁点燃。   然而就在她刚转过身子想要上前,琳琅忽然从里头小跑来到自己跟前,对着自己焦急地挤眉弄眼,谢蓁蓁只好闭眼深呼吸,努力将那火气重新按下。   少顷,稍微平静下来后,谢蓁蓁才转身顿步走到谢宁面前,道:“你真的以为王桓他挑着这当子回来就只是为了和你再续陈情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他一回来陛下就会遇刺,紧接着舅父家就出事,你心里真的半点数都没有吗?”   谢宁本是沉冷地盯着谢蓁蓁,可是谢蓁蓁这话一出,他眼里忽然浮起一丝飘闪,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到谢蓁蓁脚边黑暗处,   小时候王桓曾经跟他说过,相信一个人,不是无条件,而是无所畏惧。   他目光凝在谢蓁蓁脚边,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我信他。”   谢蓁蓁实在是忍不住,手已举在半空马上就要一巴掌扇到谢宁脸上。谢宁不躲也不闪,却琳琅急忙冲上前抱住谢蓁蓁的手臂,慌张地小声说:“郡主息怒啊...夫人这刚睡下,可不要惊吓到她了...”   谢蓁蓁气得举在半空的手都在颤抖,她紧盯着谢宁双眼,良久才不甘心地将手用力甩开,同时却又冷笑一声:“你信他?”   谢宁此时的心虚,谢蓁蓁是看在眼里却痛在心里,无奈谢宁倔强,她便只鄙夷地冷声又道:“你从小到大,每次我训你,无论你做错没有,你都跟那犟驴子似的死死看着我双眼,可你看看你自己刚才?你连头都别开了!你说你信他?谢宁你扪心自问,你能有多信他?”   谢宁目光一直留在谢蓁蓁脚边,月光从一旁照到他侧脸,徒添一层冷光。   谢蓁蓁看着他如此模样也不想再理他,徒然憋了一肚子闷气,只好愤然一甩衣袖,转身边往屋里走去,边走边吩咐琳琅说:“这几天都给我把他看好了,别让他出府半步。”   已过子时,门外人声渐渐散退,屋内王桓懒洋洋靠于引枕上,祁缘刚在他伤口上好天竺葵膏药,正要卷上白布,却看见王桓一副事不关己之态,他便故意绕多了两圈,硬是把王桓的手包成萝卜一般。   “你故意的吧?”王桓只觉得手上越来越重,觑了一脸铁青的祁缘,却觉有趣,便笑着道,“祁大夫,您这便是把花朝佳节不能与玉嫣姑娘共饮北笙畅谈风月的气都撒在我这可怜的手上了。”   祁缘的脸顿时唰的沉下了去。   原本祁缘听闻玉嫣身体抱恙,正想等入夜人潮散去后便偷偷溜至春熙楼去探望一番。   却不料刚提药箱掀开帘子,连柒月斋的正门都未出,青樽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自己面前,不由分说地就拉着往外跑。   一路上听着青樽断断续续地将事情大概说完,又左右从人群议论中多少了解,本着医者仁心也渐渐起了担忧,步子越走越快。   谁知这还没进屋,王桓对着谢宁轻佻无道的挑逗字眼跟苍蝇似的钻到他耳里,他心里顿了顿。   接着坐下来后,王桓又多次对着谢宁旁若无人地做出各种亲昵动作,祁缘心里已经是十分后悔,为何自己要执着于慈悲为怀。   直到刚刚王桓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祁缘正好在给纱布打结,他面无表情却忽然使劲,将纱布两条带子狠狠往两边拉紧,王桓不忍轻吼了一声,猛地将手一缩。   王桓在里头鬼叫,一旁站着的青樽听着都觉得疼,脸上不自觉地抽搐两下。   祁缘受不了他的鬼哭狼嚎,随手拿起炕桌上的帕子便扔到王桓身上,冷声骂道:“你也就现在还有这心思来挤兑我一番,方才瞧着郡主那神情,人家这次是真动气了。你那小王爷之后怕是连门都出不了,我看你那时候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王桓果然停下了嚎叫,给青樽使了个眼神,青樽会意便退了出去。   祁缘看着青樽离开的背影,灵台忽然一闪灵光,他猛然回头盯向王桓,只见他脸上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他蓦地皱眉沉声问道:“等会儿,这些该不会都是你安排的?”   王桓懒散地瞥了祁缘一眼,轻轻摇头笑笑,说:“我怎么感觉在你眼里我就是有通晓天地时机的本事儿?我要真有那本事,还至于落得今天这般要独孤一掷吗?”   祁缘侧身坐在炕边上,捧着他那萝卜似的手放在自己膝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纱布解开,沉沉地说:“你要做的事情我从来也不过问,可你怎么也别伤着自己啊...”   王桓单边眉毛轻挑,饶有兴致地将头探前看向祁缘侧脸,煞有介事地笑道:“现在连祁大夫也晓得来关心别人了,啧啧,果然啊,人这心里只要生了情愫,这温柔泛滥起来还真是一发不可收拾,用不到佳人身上,反倒落得旁人受益了。”   王桓说话一向波澜不惊,这平平淡淡地话声落到祁缘耳里,自是心里有鬼,脸上不由得染了一层红晕,他猛地将王桓的手甩开,王桓也懒得掩饰那满脸看热闹的笑意。   祁缘瞪了他一眼,可毕竟心虚,也只灰头灰脑地重新拾起他的手,低头继续包扎。   王桓用另一只手给自己小茶杯上又满上水,手却只握在茶杯上没有将水送到嘴边。他偏头凝视桌面少顷,才缓缓道:“今晚的事,原本确实不在我的安排里。”   祁缘的手闻声停下,单边眉毛微微抽了抽,转念一想倒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便没有说话,只低着头继续将纱布解开,等待着王桓继续往下说。   王桓拿着手上小白瓷杯子在炕桌上一下一下地磕着,又说:“秦挚得知他兄长被明校府的人追捕,定会着急回来。花朝节乃中原盛节,无论平日里明校府如何猖狂,他们定也不会想在这般盛会中闹事,如此一来便放松警惕。这点秦挚自然也知道,所以这是他回来怡都最好的机会。我原本也想着今日会收到玉嫣的消息,可却等了一天也等不到,之前我只想玉嫣怕是在准备今晚对诗活动而耽搁了,既然如此,也不差一时半刻,倒不如叫上知行出去看看灯花,赏赏风月。”   王桓说到这里,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仿佛回想着和谢宁同游花朝晚会的情景,就算过程里有不愉,还因此受了皮肉之痛,但个中还是值得回味的。   祁缘一直低着头,听见王桓忽然停下,刚意外抬头,却见到王桓脸上陶醉,顿然无奈,忍不住沉声打断:“继续。”   王桓瞥到祁缘脸上土灰,他心里明白祁缘心中所想,便也只笑笑,继续说:“说完知行,也该说说我们玉嫣姑娘了。”   果然,祁缘眼里蓦地闪过一丝亮光,却依然没有说话。   王桓又说:“我这还是到了春熙楼那对诗台上,才知道玉嫣果然是被什么绊住了脚出不去。但她固然聪慧,竟想到了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将秦挚已入京的消息传给了我。想来用不了多久,秦挚就会被我们的人带到迦蓝了。”   王桓说到这里,祁缘也已经将他的手重新包扎好,王桓将手收回放在衣摆上,垂头看了两眼,又沉声说:“秦挚入京,我定是要去会一会他的,而且之后这怡都里很快便会掀起一番风雨,而这场风雨里,淮南王府最好是不要参与进来。我本也一直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知行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尽量不要出门,结果我刚站到台上的时候,恰好给我看到陈翘就往这边走来。”   说着,王桓又顿了顿,缓缓呷了一口茶,又道:“知行从小性子倔,唯一能治得住他的,怕是只有他长姐谢蓁蓁。”   祁缘一只皱眉认真听着,听到这里忽如大梦初醒,恍然大悟道:“所以你便故意让小王爷跟陈翘起争执,只要传到谢蓁蓁耳里让她生气,越恼越好,便可借着她的手把谢宁先困在家里几日。”   王桓合眼,茶的清香在他齿间穿游,良久才砸吧砸吧嘴,轻轻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倒也不能完全说是故意,陈翘那小子跟知行的梁子是从小就结下的。这么些年里知行虽一直对他不屑一顾,可陈翘只要揪到知行半点尾巴就定是会咬着不放。如今知行被闹出这么一番断袖之嫌,他不出来点一下谢宁心头的爆竹他能舒心吗?”   “可你这赔得也忒大了点儿吧,”祁缘又瞅了眼王桓,说,“陈翘是肆无忌惮惯了,可这小王爷平日里话都不多说一句,你就不怕传到了宫中,许卓为在陛下面前添油加醋的,非说成小王爷因你回来了便开始目中无人吗?小王爷毕竟是姓谢的,要是许卓为愿意,扯到谋逆上面去那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功夫的事儿。”   王桓蓦地停下手上磕杯子的动作,左右活动活动了脖子,阴冷笑了笑,垂头沉视着那杯子,杯子在他手上转了两圈,他才冷声说:“只要我和许卓为还在,文昕的忌惮还轮不到知行身上。许卓为现在越想搞垮淮南府,文昕就只会越想保住知行,而他就算再有疑心,也会不自觉地将怀疑转到我身上,如此便是我要的。再说,许卓为这人就靠着那么点小聪明就为所欲为,太嚣张了,话多的人通常活不长久的。”   王桓脸上的戏谑早已一扫而空,但祁缘看着王桓脸上阴沉,忽觉后背一丝发凉。   他不由得连忙起身,走到门前稍稍将门掩起一半,目光沉沉地凝在院子里,手还抓在门边上,缓缓又说:“你回来的目的真的只是想要查清真相沉你们王府的冤吗?”   王桓脸上犹然浅笑,凝视手上杯子,缓缓道:“沉冤自古难离昭雪,家国未有顷刻可分,国之结一日未解,何以沉家之冤屈。”   “那小王爷呢?”   王桓手上动作顿然停下,脸上笑意亦骤然消失,半晌后,他才苦笑而道:“如此十年,只够助他名垂青史,却不足与他风花雪月。”   作者有话说:   郡主也是有自己的顾虑的。   (最近天气冷了,小可爱都要好好穿衣保暖注意身体啊。 第二十二章   ◎小皇帝闻谣言而疑心起◎   子时刚过,嘉荣十七年的二月十五也算过去,可花朝节还未全离去。   陈翘坐在驴车车舆,已过岷江,一路伴随的几个鸿武营兵士在过江前已先告别回营,就剩下陈翘一个人坐在车内,还有正扯着靳绳御着驴子的轿夫。   方才谢宁出手是并无情面留,陈翘的脖子上至今仍留有淤紫血痕,他用手几次三番尝试触碰,却每次刚触到,又因疼痛而松手。   陈翘忍不住低声骂道:“也不知道爹他到底怎么想的,你说要只是想给祖母一安静的地儿养老,这在以前那宅子周围用栅栏围上一圈儿不让人靠近不就得了呗,非得搬到这些穷酸地儿,这大晚上的往家走去,不碰上贼子也要给这破路子给磕死!”   怡都以胡八街分南北,皇宫地处东北角,多数世家王侯的府邸均设于怡都东面,坐北朝南,门开胡八,府门牌额辉煌华盛,如视其主地位不凡。   但却在众人皆盼之望之能在东区置一块弹丸之地时,只有陈圳,早在几年前将自己原在东区最繁盛区域的府宅迁至岷江以西,他当年只道因家中母亲年老,京中繁华闹市不宜疗养晚年,而陈圳又以孝顺闻名,故当时并未引起一番喧哗。   轿夫在陈府上服侍多年,深知陈翘性子,也知他今晚受气,便只笑笑,说:“其实公子今晚大可在鸿武营过一夜,等明早再回府上,何必操着这夜色赶回去呢?”   “你他娘的懂个屁!”陈翘不屑地转了半圈眼珠子,又黑着脸说,“明早祖母一起床,今晚的事儿肯定得传到她耳里,要还见不着人,不得把她给吓个半死,到时候爹肯定又得训我半天,烦都能给他烦死。”   轿夫再无多话,一路而行,陈翘却在里头一直不停不歇咒骂,从谢宁骂到淮南王府,又从淮南王府骂道当年王桓,最后还把西区的相对荒凉骂上一遍。   直到回到府上,陈翘捏着步子鬼鬼祟祟往自己自己厢房走去时,刚路过书房门口,里面便传来两声沉重严肃的清嗓声。   这声音传到陈翘耳里,他心头一冷,将侍从都散去,转身便往书房走进去。   书房中陈圳正端坐茶几之后,不苟言笑地低头吹来茶上绵绵白烟,陈翘无奈关上门。   而再转身的一瞬,陈圳脸上的慌张却骤然消失,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蓦地布满不合年龄的凝重和严肃。   他正色走到茶几前,微微颔首行礼后才小心盘腿坐下,陈圳捋了捋自己那白花花的山羊胡子,不紧不慢地给陈翘面前放上一小杯子,边往里倒上热茶,边沉声说:“急了。”   陈翘心口一沉,猛地两眉紧蹙,目光冷峻地盯着面前缓缓下落到杯中的茶水,白烟柔柔散开,沉思少顷,他才低声道:“孩儿不知父亲有所打算,今夜之事若是操之过急了,下次...”   陈翘还没说完,陈圳却又波澜不惊地打断:“也无妨,倒算是给了许卓为一个机会,也罢。”   陈翘稍稍抬头,眉心依然不解,他心有余悸地看着陈圳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不敢说话。   “你尚年轻,能将掩人耳目做到如此,也已为佳,”陈圳缓缓又道,“慢慢学,慢慢看。因过而知不可锋芒毕露,因失而知退让有其度量,因错而纠其根源以鉴今后,未至场上,皆有余地,而至场上,才是一步错,满盘皆输。”   陈翘双手略略发抖地扶在茶杯上,小茶杯被他抓在宽大的手中,如初鹰抓到幼雏,既兴奋,又胆怯。   次日清晨,二月十六,天阴,微雨,稍潮。   阴雨天易让人沉于梦乡不愿醒来,恰恰今日无朝,璞绵见谢文昕昨夜难得一睡安稳,今早便也没有将他叫醒,示意宫女们皆不要打扰后,自己便去了小厨房吩咐加了几道谢文昕爱吃的小吃,谁知刚回来,就见寝殿大门开敞,他便立刻小跑进去。   一进门,只见谢文昕已经坐在床边上,目光沉沉,似乎还未完全清醒,璞绵便朝着正端着水盆的宫女招招手示意起上前,谢文昕却忽然闷声问:“听说昨夜皇兄在宫外与中郎将大打出手了,此事当真?”   璞绵一听,心中顿时一抖,微微侧头瞪了那宫女一眼,那宫女脸色霎时刷青,连忙低下头不敢说话。   谢文昕又道:“不怪她们,是朕无意听到了。”   璞绵脸色稍微缓和过来,连忙上前扶起谢文昕,边说:“中郎将向来不拘小节,怕也是佳节多喝两杯,才与小王爷起了冲突。”   谢文昕目光始终涣散,脸上难掩失落,又沉闷道:“花朝节南境湟川与山东淋北都进贡了时令花卉,原本着今日召皇兄入宫一同去御花园赏看,如今看来皇兄怕是也没这番兴致了。”   璞绵将帕子浸在那铜盆中片刻,待它完全湿润后又拎起扭到半干,然后双手递到谢文昕面前,轻声道:“若陛下特意邀请,奴才想小王爷定也欢喜,不如奴才这就去将殿下请入宫中?”   “罢了,”谢文昕脸上无光,勉强用力睁了睁眼,轻叹一声,说,“等用完早膳,你陪朕去便可。”   怡都地处中原中部,南北皆连河流,刚过寒冬步入初春,细雨阴冷绵绵不断。   谢文昕站在廊下,璞绵刚撑开油纸伞遮到谢文昕头顶,谢文昕忽然嘴角微微提起,罢了又略显忧伤地说:“璞绵,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每逢雨天,子徽哥哥最喜欢带着朕和皇兄往雨里跑,你就在后面追着喊着,担心朕被淋坏,子徽哥哥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要躲开你,你每次找不到朕,就站在路中间急得要哭鼻子。”   璞绵没有想到身边的年少天子会忽然忆起旧事,不禁怔住,余光扫过谢文昕侧脸,竟一时难以把握这位年少陛下心中到底是念是忧。   可他毕竟自幼跟随在谢文昕身旁,还是知道要如何应对,随即又温和地说:“自然记得,陛下年幼的时候,奴才跟随您身边,那时奴才方入宫,也是日夜担心,怕服侍不周有所怠慢,不过幸得陛下垂怜,这么些年来一直宽待奴才,奴才感激不尽。”   谢文昕又笑笑,掌心朝上地将手伸出廊外,毫毛细雨落在他单薄掌上,良久才收回来,一声“走吧”后,便往御花园走去。   还没走入御花园,只在外头就已经能闻到百花沁鼻芬芳,又有春雨的凌潋冷清,竟让人有一种心境清明的安宁怡然。   御花园入口有一个石拱门,拱门上用朱漆雕刻着四个小篆字体,笔锋苍劲有力,写着“沁怡争芳”。   进去后先有假山一座,绕过假山,一枝开满浅红小花的细枝条横拦在谢文昕眼前,璞绵连忙上前伸手将那软枝拨开,谢文昕却轻声说:“轻点。”   璞绵闻声便稍松开手,只够谢文昕过去后就放开。谢文昕又问:“这是什么花?怎么从来没见过?”   璞绵答:“这是淋北今年新进贡的桃花,名唤榆叶鸾枝,据说是花农新培育出来的品种,这花形状酷似梅花,但又确实属桃花一类,甚是新奇。”   谢文昕将鼻子凑到一朵花前,刚合上眼想要深吸一口这花的清香,而这时假山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两个宫女交谈的话语声。   原本谢文昕此次出来观赏也没有遣散旁人,有宫女在旁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是这谈论中竟带到“小王爷”等字眼,谢文昕不由屏息凝神。   “所以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吧,”其中一个声音尖细的宫女不屑地说道,“昨儿这淮南小王爷为什么会与中郎将大打出手?你以为真的就是中郎将口出狂言得罪了小王爷吗?那是因为他冒犯了小王爷的朋友!”   另一个也不甘示弱地说:“不就是个朋友嘛,这有什么的,小王爷是个正直之人,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什么可稀奇?”   “哼,就小王爷那淡泊冷漠的性子,那是会为了朋友跟中郎将起争执的人吗?还不是因为他那朋友乃是他心上人!”   “你...你你...你的意思是...小王爷他...他是个断...断...”   那宫女几乎惊叫出声,而另一位则立刻捂住她的嘴,责备地斥道:“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这要给他人听去,又该说咱们嚼舌根了。”   这宫女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听闻,这男子虽然长相奇丑,可胜在文采飞扬,才略胜人才深得小王爷的心。要我说,我看也未必就是坊间传闻的断袖之嫌,你看这小王爷一表人材,文韬武略的,要是是你,你愿意只做一个小王爷吗?”   另一个宫女则嘻嘻笑道:“要是是我,我就愿意做小王爷身边的女人...”   “瞧你那点儿出息,不要脸!好了好了,咱还是快点儿走吧,这些事儿我就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到处乱讲,要传出去了咱俩都得挨罪。”   话语刚落,随着一阵匆匆离去的脚步声,谢文昕脸色早已毫无血色,平白铺上一层冷霜。   方才二人说话的时候,璞绵在他身边早已吓得一身冷汗,几次三番想要上前将那两个宫女揪出来,却都被谢文昕拦下。   谢文昕忽然自嘲一笑,冷声道:“璞绵,要是是你,你甘心只做一个小王爷吗?”   璞绵一听,立刻扑通跪倒在谢文昕脚边,紧张地答道:“陛下,小王爷对陛下您是忠心不二,这些年一直陪伴左右,事事以陛下为先,未曾有过半点僭越之心,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还请陛下明鉴,切勿轻信谣言,奴才立刻就派人将方才二位拿下,并彻查传出谣言之人。”   谢文昕稍稍弯腰,伸手托起璞绵前臂将他扶起,微微笑笑,淡然说:“皇兄待朕是赤子之心,朕如何不知。只是有些旁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又历经这么多事,恐怕早就没有了小时候那份纯粹了。”   璞绵始终垂着头,目光沉视着谢文昕那双金丝绣龙的玄色短靴,不敢说话。   谢文昕伸手折断了方才拦在自己面前那条软枝,只留下一朵半开的花朵在手心上,便将那枝条随便扔到地上,阴冷地说:“朕那皇兄年纪也不小了,朕也该为他的婚事筹谋一下了,你说呢?”   作者有话说:   世间难测皆人心。 第二十三章   ◎小王爷被赐婚,二公子很矫情◎   二月十九,天阴绵雨。今年的早春比往年阴冷,冬末的凛风还没完全舍得离开怡都,吹杂在雨中,怡都更显凄神寒骨。   刚过正午,乌云密布,四下昏沉,细雨无物,路面湿滑。   谢宁身穿墨色锦袍,对襟处用银色丝线勾勒着合欢花纹,腰间依旧左右佩戴着那对阴阳双鱼血玉玉佩,脚上踩着绒面黑短靴,靴子每踏进水洼里,溅起水滴都挂在绒面上,反射出晶莹。   他刚从崇承宫与谢文昕一起用完午膳,正从宫里出来,一直往流芳门方向走去。   甬道两边高筑的石墙让这青砖路更显昏暗,谢宁目光阴沉,一直注视着甬道尽头。路过的三两宫女见到他都自觉往墙边靠去,颔首低头行礼,直到谢宁走过,她们才继续前行。   自幼在宫中长大,从蹒跚学步到如今步履昂扬,这条路谢宁已经走了成千上万次。   小时候每逢在宫中呆到夜晚,王桓都与自己一同乘车出宫。在车舆里,王桓都会牵着自己的手将自己靠到他身边,另一只手掀起车舆一侧帏裳,然后伸出手指指向夜空不尽繁星,兴致昂扬地告诉自己哪里是北斗,哪里又是紫微。   旧时星阑醒人笑,宫道愈行却道短。醒时再走青石路,路上行人恨长孤。   方才一顿午膳,尽管桌面摆放皆是自己平日喜爱的菜肴,但谢宁是完全食不下咽。   从谢宁刚拿起筷子,谢文昕提起朱太后要给自己立后开始,谢宁便已觉得心头一顿,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这位年幼陛下的过于了解,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知道谢文昕接下来想说什么。   果然,谢宁第一口饭还没进口,谢文昕便缓缓放下筷子,眼神飘忽不定地凝视着谢宁的衣领处,谢宁的心顿了顿,也跟着放下筷子,却没有说话。   谢文昕一直不敢直视谢宁双眼,二人无言片刻,他忽然略显紧张地问:“皇兄,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娶一位夫人?”   一如谢宁所料。   他目光凝在谢文昕的碗边,沉思半晌后,才沉声答道:“臣不过刚袭爵位,而且陛下刚登位,根基未稳,臣还愿再辅助一二...” 谢宁也就说出两句后,便也编造不出来更多的借口了。   这些年里简氏和谢蓁蓁并非没有替自己筹谋过婚事,只是自己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她们深知自己脾性,知道多说也是无济于事,才得以侥幸蒙混过去。   可如今谢文昕忽然一问,他怎能不知道其意思,可是这越是心虚,便越是找不到可应之辞。   其实谢文昕本也心虚,可当他见谢宁这般推搪竟然比自己还没有说服力度,心里竟徒添了几分坚决,他定了定心神,道:“皇兄辅助朕,可皇兄也需要有人辅助你的,不是吗?”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用余光悄悄瞥向谢宁,见谢宁始终脸色暗沉不说话,这就更加助长了他心里的底气,便又道:“皇兄这些年一直陪伴在朕身旁,若是因为朕而耽搁了皇兄终身大事,那朕心里也不得好过啊...”   谁知谢文昕话音未落,谢宁却忽然站起,一拂衣摆猛然跪下,垂头沉声道:“臣之意,还望能留在陛下身边尽为兄之义,为臣之道,儿女情长之事,于臣,不过风月,臣宁暂且放置而尽心尽力辅助陛下,还请陛下理解成全!”   谢宁如此一跪是完全出乎了谢文昕意料,他顿然吓了一跳,惊慌失措连忙将谢宁扶起,只是之后一顿饭的时间里二人再无提及此事。   可是种子只要种下了,就算在再不宜的环境里,它也会生根发芽。   谢文昕害怕的忌惮的,是年少时王桓张扬骄纵表露的野心,是王桓手上背负的祸害太子,谋逆策反之罪。就算王桓后来如何风流无道,但只要疑心已起,对于心中早已惶惶不得安宁的谢文昕,一切都是可以再次加害自己的理由。   他想要的,是王桓离开谢宁。   谢宁是天下藩王中唯一一个身处京师的世子,只要他不与谢宁在一起,就算王桓再聪明绝世,他也少了一个可以为他登上王座的人。   尽管谢宁平日里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如此种种,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明白,同时也都比谁都烦躁不安。他刚出流芳门上了车,快过曾经的沅陵侯府时,他忽然叫停了车子。   谢宁正要掀起门帘,一直伴随在外的琳琅忽然探上前来,冷静地说:“小王爷,快下雨了,还是赶紧回府吧,别让郡主担心了。”   谢宁目光凌厉地移到琳琅脸上,只见琳琅眉心微蹙,忧虑凝视自己,他盯了琳琅半晌,心中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无奈却还是将门帘放下,闷闷不乐地坐回到车舆里的座位上,再无多言。   直到回至王府,谢宁刚下车便见到门外一侧停着一辆简朴的驴车,便随口问门童:“杜老先生今日这么晚才来吗?”   那门童却摇摇头,说:“今日杜老先生不得空,来的是祁大夫呢...”   谁知这门童还没说完,谢宁已经往屋里冲了进去,带过一阵风,扬起了门童的衣摆。   还未到简氏门口,就见到祁缘两袖清风地从屋里退出,侍从提着药箱跟随其后。祁缘神态清凌,面容俊逸儒雅,与之前在王桓府上所见的如街头小贩打扮的祁缘简直如若两人。   谢宁心头不禁一顿,却连忙走上前,正要开口询问王桓近况,但见着琳琅与家仆都还在身旁,便忍住,只问:“家母的病,是否有好转?”   祁缘微微一笑,平和地说:“夫人头痛症由来已久,心中又过忧过虑,加上初春阴气寒凉则易邪气入体,只要按时服药,切勿思虑过度,即可有所缓解。另外...”   祁缘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目光缓缓移到谢宁双眼处,幽幽地继续说:“其余一切无妨,小王爷尽可安心。”   谢宁听罢,一直高悬的心才稍微落下。略表谢意后便让祁缘离开,信步又走到了简氏床前坐下,简氏见到他固然欣喜,询问一番今日入宫事宜后,又说想要休息,便让谢宁先行离开。   祁缘出了淮南府后没上自家车子,只说还有一户人家请了他过去,便自己一人往王桓府上而去。   刚敲门一下,手还停在半空,门就被从里打开一条细缝,青樽见来者是祁缘,才将门打开,而且慌张将他带进去。   青樽一边急脚往里走,一边紧张地说:“我这刚想去找您呢,您就先来了,来的可巧,您快看看公子吧。”   祁缘边走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问:“他是醒了?”   青樽点点头,停下了脚步,回头脸色艰难地看向祁缘,又摇摇头,说:“您今早走了没多久,公子便醒了,只是醒来还是昏昏沉沉的,只讨了一口水喝下,便又昏过去了。”   祁缘两眉皱起,不由多说便信步往屋里走去,还没跨过门槛,就传来王桓虚弱的呼声:“知行...别走...别走...”   也不知道王桓梦中为何,这时刚好翻身,却差点从床上摔下,祁缘赶紧冲上前将他扶好,边对着青樽伸手,低声说:“温水。”   从梦魇惊醒,王桓连双眼还不能完全睁开,本来一双丹凤眼现在更是眯成一条细缝。他脸色惨白瘆人,额上汗珠将细发黏在一起,嘴上已经干涸起皮,鲜血渐渐从破口处溢出,见着祁缘递上水,他迫不及待想要撑起身子,青樽立刻上前将他扶起坐好。   祁缘两眉始终不得舒展,他慢慢将茶杯贴到王桓唇上,王桓才饮完一杯,就沙哑问道:“几日了?”   “今日十九了,”祁缘担忧地凝视着王桓,说,“自你十六那晚忽然昏过去,已经三日了。”   一听三日已过,王桓原本模糊不开的双眼骤然睁大,心里一急,只觉一口气在胸前难以上下,猛地连续急咳几声,借着青樽扶着自己的手臂想要走下床,却因为胸口难受越咳越厉害根本使不上劲儿,嘴角也开始不停渗出血。   祁缘愁眉不展地看着王桓苍白的脸,沉声说:“这才刚醒的,还是再缓一缓吧,也不差这么一两天了。最近怡都天湿阴冷的,你还想往外走,我看你是真的不要命了。”   王桓却执拗想要下床,却因身体无力,在祁缘和青樽强劝之下他只能瘫软地靠在床倚,沉重地又合上双眼,缓缓说:“不能再等了,万户节之前...咳咳...一切都要就绪了...咳咳...”   祁缘不断在王桓背后轻轻拍打,同时又对着青樽挥手示意,让他先下去,待青樽离开后,他才凝视着王桓,用手背探了探王桓额头,只觉滚烫。   他又痛心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差点儿就真的没了?气急攻心啊!你这个人怎么就不能明白?就算不为他人,你若人都不在了,还谈什么计划?”   王桓又轻咳两下,双手握住茶杯,只抿了一口,又将茶杯放下,目光注视前方,沉声说:“就是因为计划不赶变化,人算不如天算,我才更加要抓紧,不能有一点差池。”   祁缘皱眉看着他,自是明白他所谓何意。   三日前,十六当夜,乌云盖天,月色不朗。   屋内炭火烧的热烈,火星迸发在火炉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   那时的王桓还能够懒懒散散地靠在炕上,一手捂着小手炉,一手捏着一只黑棋子,手肘架在炕桌上,桌面摆着一棋局,棋子在他手里被三指摩挲着,少顷,他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得意微笑,黑子落入盘中。   这时祁缘正好走到门廊下,王桓回过身,懒洋洋地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印着动作,大概知道祁缘在拍打身上挂着的雨水。他笑笑,说:“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我这棋是不是下得精妙。”   祁缘将伞随意靠在门上才走进屋,觑了王桓一眼,边往前走边从怀中取出一个手掌大的信封。   递给王桓时他顺便瞅了眼那棋局,转身就往茶几走去,背对着他不屑地说:“你这人还真是闲得自在,大家都在外面为你跑生跑死的,就你在这儿还能自娱自乐…”   谁知他这话还没说完,背后忽然传里一阵撕声裂肺的咳嗽声。   他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只见王桓正一手捂在胸前,另一只手上死死地抓住那张打开的信纸,脸色骤然发青,正咳得歇斯底里,泪水都快从眼角溢出来。   祁缘急忙跑到他身边时,王桓已经整个人趴在炕上,手正好够着火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信纸丢了进去,目光却死沉沉地盯在那已经烧起一半的纸上。   祁缘边将他扶起,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纸上还剩下四个字,赐婚谢宁。   祁缘顿时心中明了,看着王桓双手紧握拳头却紧抿双唇,心口不觉也跟着发堵,他正想开口安慰,王桓却猛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即双眼沉沉合起,身体顿时发软便往后倾倒。   一昏便是三天三夜,高烧不退,不省人事。   想起三天前如此一幕,祁缘仍是心有余悸,见如今王桓面无表情,只叹气说:“这人不都已经在咱们手上了,你还怕什么?”   “怕夜长梦多,”王桓语声冰冷得像腊月寒潭,脸色依然无血色,却也没有了三天前那点悲痛欲绝的哀伤,甚至看不出一点情绪,“自古尽人心叵测,太多事情我已经开始算不出来了。在我还能有所把握的时候,该做的事情还是尽早做完的好。”   王桓双手握在茶杯边上以作取暖,目光始终冷冽地盯着前方,片刻后,他又冷声说,“明日沅陵侯府门口的狗,也该叫了。”   作者有话说:   二公子,真·矫情。 第二十四章   ◎二公子设局伽蓝寺◎   二月廿一清晨,东方未尽涂白,前几日连绵不绝的薄雨在昨夜终于舍得散去,只是更深露重,晨间的湿冷仍旧不减。   驴车里王桓如泥般靠在角落的软枕上。脸上挂着的那张丑陋/面/具将他苍白的脸色遮起,背后披着狐绒披风,双手垂在衣上捂着手炉,手炉明明是刚温好的,可是王桓的手还是如霜般冰凉。   祁缘掀帘而入,王桓缓缓合上眼,有气无力问道:“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祁缘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径自走到他身旁坐下后用手背贴在他额上片刻,又碰了碰他手背,不觉两眉微微皱起,说:“你这热怎么还没退?”   王桓幽幽地掀开眼皮瞄了祁缘一眼,换了个姿势继续懒懒倦倦地靠着,也不理会他。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祁缘将一直挎在手前臂上的狐绒毯子盖在王桓腿上,低声斥道,“现在唯一不能让人省心的也就是你罢了!让你再歇俩日等这热退了再走,你倒好,偏不听人话,出一趟门虽说不远,但迦蓝总归偏僻不比城里,风尘滚滚的,你竟还不想我随行,你说要这半路上要是又出点幺蛾子该怎么办?”   王桓闭着眼将毯子往身上抽了抽,微微提起嘴角,声音沙哑地说:“我说不让你跟来,你这不还是跟上来了嘛,再说了,有祁神医您在,能有什么事儿呢?你说对不对?”   祁缘瞪了他一眼,原本还想继续嗔责,却见王桓跟街边流浪猫一样无力瘫软地缩在车厢的角落里,骨瘦嶙峋的躯体几乎要陷入软枕,任谁看着都觉于心不忍,心里长叹一声便没有再说话。   天色依然昏暗,驴车踢踏踢踏的声音显得格外诡异,从巷子出去拐到了胡八街时,王桓忽然绵绵地睁开眼,懒懒地伸出二指,夹着车厢一侧的竹帘轻轻掀起。   驴车此时正好在沅陵侯府门前经过,驴子的步伐不快不慢,王桓目光冷冷地注视着早已破败的侯府大门,视线中一片模糊,只有两扇木门上交叉贴着的黄色封符像刀般割在他眼上。   直到侯府从他视线中向后离开,王桓才缓缓松开二指垂下手,沉沉地又合上双眼,自言自语喃喃道:“快了...”   将近正午,日照穹顶,正阳明媚,春光冉冉。   刚下早朝,许卓为和董晋升坐在车厢里。晨早进宫时,许卓为脸上还是挂着往日那张不可一世的乖张笑脸,可是从宫中而出时,他脸上却只剩下冷峻和阴鸷。   许卓为拿起紫砂茶杯捏在手里,不耐烦地吹开茶水面上的白沫,刚送到唇边呷了一口,又焦灼地将茶杯“啪”地用力放回到矮桌上。   他愤愤不平地低声骂道:“我还真的是太看得起咱们陛下了,这都送到嘴边了也不知道吃下去,明明疑心都到明面儿上了,还是不敢动手。一个谋逆一个篡位,还鬼迷心窍地非得捂在被子里不肯操刀,真亏了陈翘那败家子白白送上门来的机会!”   旁边坐着的董晋升一直垂着头沉默不言,这时车外忽然传来两声响亮的狗吠声,许卓为心中原本烦躁,此时更是忍无可忍地挥手掀开帏裳,却见到外面正好路过沅陵侯府,一只黄狗正对着府前的两扇木门扯着脖颈不停地吠叫。   许卓为愤然将帘子甩下,猛地又灌了一杯清茶,微微侧过半边脸皱眉沉声问道:“秦挚还没找到?”   董晋升眼里骤然闪过慌张,连忙道:“已经派人四处打探了,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的了。”   许卓为厌烦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不久之前不也拍着胸脯跟我说那只癫狗已经死翘翘了吗?人家现在不也天天在咱眼皮子底下唱花戏?你瞧瞧你自个儿瞧瞧!就他回来这半晌子功夫,怡都里有过一天风平浪静的吗?亏你们还明校府,放着外头看上去有多威风,找了整整一年的居然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秦挚都找不到?我养你们还真不如养一群狗!净是耗粮食银子!”   虽说董晋升身为太后外戚,但明校府说到底还是攥在许卓为手心里,而许卓为虽与太后也是合作关系,但总归鞭长莫及,对于宫外之事,只要不涉及利益,太后也从不多问。   以至许卓为平日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将各种气都撒在董晋升身上,加之董晋升性格木讷,这些年来虽心中堆积了多少愤懑,却始终没有一句明言怨骂。   其实董晋升心里亦是比旁人要清楚明白,无论许卓为平日里表现再如何的嚣张跋扈无所畏惧,王桓始终是他卡在喉咙的一根利刺。当年秦挚逃逸,许卓为不过仗于王桓已死,心中才稍微放下,这些年中没有过分追寻。   但如今王桓重回怡都,还大张旗鼓地制造了一系列的沅陵侯府阴魂不散的事情来混惑人心,虽说搅起的不过是坊间平民百姓的惶惶不安,而且陛下至今对王桓仍旧深有抵触,可王桓一日不除,许卓为便一日难安。   见着董晋升没有回话,许卓为也没有意思再搭理他,只是不停地一杯又一杯地往自己嘴上送茶,一开始还有条不紊地吹开茶上白烟,可渐渐却只将水往嘴边送去后就仰头灌下,但始终难以熄灭掉心中焦虑。   驴车先是回到明校府门口,董晋升下了车站在门口,目送着驴车扬长而去后,才黑沉着脸转身往里走。   谁知刚走到门前,还没跨过门槛,府里忽然快步冲出一个身着黑色软甲的兵卫来到董晋升身边,稍作行礼后,便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两句。   闻言之间董晋升眉间骤然蹙起,不待那兵卫说完,便厉声喝道:“备马,叫齐府上所有兵马,立刻随我前往迦蓝塔!” 自己说完,亦是连忙命人牵来自己的马,纵身而上便立刻往西面疾驰而去。   日夺空山,万里无云,明光落在迦蓝塔的琉璃宝刹上,旋射而出的七彩斑光印衬在迦蓝周遭的乔木林中。   迦蓝塔顶层巨大的释加牟尼金像下,王桓正盘腿坐在一张矮茶几前,温热的阳光从西北向的方洞外照射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王桓身上,身边一个火炉正烧得噼里啪啦地响。   隔着身前矮茶几,王桓对面坐着一位面容清峻却难以道出年龄的和尚。   和尚此时也闭着双眼,左掌垂直竖在胸前,右手握着犍迟,一下接着一下地敲在木鱼上,“笃笃笃笃”的清冷声响在整座塔寺里回旋环绕。   外面的冷风吹起林中树叶,一群荒鸦忽然“呱呱呱”地从林上扑腾着翅膀往天上慌张飞去,王桓蓦地睁眼,目光阴沉地盯着楼道口,冷声说:“到了。”   半晌,塔外由远到近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马蹄声,马蹄声刚停下来,紧接着又马上传来一道不容反驳的厉声命令:“都给我把眼睛睁大了!给我好好搜!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众兵卫铿锵有力一声回应“是”后,井然有序地快步涌进了寺塔,他们身上的软甲跟随着他们的行动发出沙沙声响,迦蓝原本沉寂被瞬间打破。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秦挚上线   (大家周末愉快   (今天跳绳,绳子,甩到眼睛了,要瞎了的我,还在认真码字 第二十五章   ◎伽蓝寺二公子再遇秦挚◎   不含寺塔基座,迦蓝一共三层,呈内外两层结构。内里由实心木柱作为全塔支撑,一直到二层屋顶,木柱上大小不一的佛翕里供奉着不同的佛像,木柱对开两尺平台外,有外围作回旋状木梯。   王桓目光一直紧紧地钉在楼梯口,直到一阵从混杂声音中脱离而出的沉稳脚步声逐渐靠近,王桓才稍稍低头合上双眼,却觉得眼角干涩生疼,不由皱眉。   身前的和尚却一副清然悠闲的神情替王桓杯中倒满清茶,余光清扫王桓那张僵硬的脸,淡然道:“别忘了你是谁。”   话声刚落,董晋升便从楼梯口骤然绕出,他在楼梯口刚站住,停顿少刻,才继续往他们方向走去。   和尚放下手中茶壶时又瞥了王桓一眼,不慌不忙地站起后顺了顺身上土黄发旧的袈裟,双手合十转身便向董晋升走去,来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微微颔首,波澜不惊道:“贫僧白遗,不知施主劳师大驾,所为何事?”   董晋升目光一直沉疑地停留在之后王桓身上,只见带着面/具的王桓神色慌失,眼神恍惚不定地看着茶几面不敢抬头,双手紧紧握着茶杯在不停发抖。   董晋升心中不禁起疑,皱眉回头看向白遗,在他脸上不怀好意地扫了两眼,才冷声问道:“他是谁?”   白遗语气依旧平缓,不紧不慢地答道:“此乃贫僧旧友卢演,不日一叙。”   楼下冗杂吵闹的翻腾声音不断传上来,白遗脸上却仍然没有一点慌乱。   如此惊扰神佛之事落到自己所事的寺中,竟可保持这般沉稳淡定,董晋升心里是不由困惑。   他面带疑色地又扫了白遗一眼,绕过他信步走到“卢演”跟前,向前躬腰,忽然一手拍在矮桌上,矮桌上的茶杯跟着震了震,茶水落在桌面,董晋升如虎般直勾勾地盯着“卢演”双眼,厉声质问道:“你究竟是谁?”   “卢演”吓了一大跳,一直捂在手中的茶杯“啪嗒”翻落在矮桌,茶水流落到他衣摆上。他慌张凌乱地将水从衣上拍开。   他连忙手足无措地爬起紧接着顿然跪下,双手颤颤巍巍地按在地上,不敢抬头。他哆哆嗦嗦地说:“草...草民...卢...卢演...见...见过这位官爷...”   董晋升闻声顿时怔然,眉间皱起,却猛地伸手扼住王桓下颌将他的下巴用力抬起,只见那张丑陋的脸上已经因为过度惊慌害怕而无丝毫血色,形容僵硬,董晋升心中更是疑惑,马上又厉声怒问:“秦挚在哪儿?”   这位丑陋的“卢演”此时已经吓得眼泪都流出来,恨不得抓住董晋升裤腿喊爹求饶,却又怕被人一脚踹开,只好跪在原地不停哭丧哆嗦着说:“什么…什么秦…什么??草...草民...草民...不知啊...”   且不说董晋升本来心中着急,就看到他这张干瘪蜡黄的容貌也无由来如火上浇油,正要伸手将“卢演”擒起来时,一个兵卫忽然从楼梯处拐进了三层,快速冲到董晋升耳边,沉声说:“校尉,都搜一遍了,什么都没发现。”   董晋升心头一顿,迟疑地回头又端详了“卢演”脸上半晌,才愤愤不平地地松开“卢演”,将他往前一推推开。   “卢演”因为他忽然松开抓着自己的那道劲儿,一下不稳往旁侧身摔倒在地,还瑟瑟缩缩地不断往后退。   四周烛光在过堂风中明灭,单一火烛亮寸地之光,星星之芒聚成火却能燎原,烛微而风豪,光却照亮内堂。   董晋升心有不甘地环视一圈,视线最后停在殿中那巨大的释伽牟尼金像上,他下巴往那边顶了顶,不耐烦地沉声问:“那儿搜过了吗?”   那兵卫顿了顿,略显为难地说:“校尉,此处怎么说都是佛门之地,晾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和尚眼皮子底下把人藏到这佛像上吧?”   董晋升挑了挑单边眉毛,略略沉思,这兵卫又煞有介事地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校尉,您不觉得这奇怪吗?这卢演,尽管长着一样的脸,可我看着怎么也跟之前见到的不太一样啊...”   兵卫话语未了,董晋升心中不由亦微怔,稍稍侧头瞟向地上还瑟瑟发抖的“卢演”,皱眉沉吟不语半晌,猛地灵台如一道明光亮过,忽然想起方才回府路上经过沅陵侯府门前时那只黄狗在不停地对着府内吠叫的一幕,不觉低声怒吼了一句:“他娘的!中了那小子调虎离山之计了!”   只见他眸上顿时盖满愤怒的狠光,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地上双手抱膝早已六神无主的“卢演”一眼,“卢演”猛地又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将身子又往后挪了挪。   如此这般大张旗鼓之后,才发现自己竟被一柔弱书生摆了一道,董晋升心里怎能不恼羞成怒。瞧着“卢演”那张丑陋不堪的脸,越发地想上前狠揍他一顿出了这口恶气,可又耐不住时间紧迫,最后还是拂袖就往楼梯口走去,边走边厉声喝道:“回城,去沅陵侯府!”   那兵卫连连应是后便紧跟在董晋升之后往外走,只是离开前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还缩在地上的“卢演”一眼,却不凑不巧地刚好与“卢演”沉冷的目光对上。   “卢演”面无表情地对着那兵卫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而那兵卫也赶紧跟上董晋升其后离开。   白遗站在东南面的方窗前,漠然看着董晋升的队伍卷起一阵沙尘就往城中而去,直到他们成了一连串的黑点,白遗才将视线转到远处的庆律寺方向上,尽管根本看不见什么,可他还是深沉地凝视了片刻,才转身回去。   从那近三人高,面上金漆已掉落不少的释伽牟尼像后,祁缘揪着一个双手被粗麻绳捆在身后的青年缓缓走出,那青年没有一丝挣扎。   这时王桓已经重新坐好在软垫上,额上已有细汗溢出,他吃力地将盖在下半身的毯子往身上拉了拉,冰冷的双手颤抖着捂着手炉,时不时低头沉咳几声。   那青年来到他面前时,脸上没有一点恨意,也没有一丝意外,有的只是不甘。   王桓却看都不想看他,垂头盯着茶几上还余下的水渍,蓦地冷笑两声。   只是那两声冷笑,传到祁缘耳里,尽带悲伤。   少顷,王桓才幽幽地抬起头,目光清冷地凝视着那青年冷漠的脸,笑了笑,说:“秦挚啊,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啊...”   秦挚脸上脖子上都挂着不少大大小小的新旧疤痕,他低头看着王桓,面无表情。   王桓只与他对视少顷,便又皮笑肉不笑地微微扯起嘴角垂下头,他目光凝在面前茶杯上,时不时提袖挡在面前急促地喘咳,每次咳嗽都将他单薄孱弱的身体带得发抖,仿佛随时就要散成一堆碎骨那般。   秦挚看在眼里,眉心稍皱,他忽然沙哑地问:“这一年,你发生了什么?”   “这一年?”王桓骤然冷笑一声,伸手握住茶杯,茶杯在他指尖绕了两圈,他才抬起眼皮睨着秦挚,阴凉地说,“你要问的,应该是这些年吧?”   王桓眼尾轻扫秦挚脸上,戏谑笑笑,又说:“秦挚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二公子忆童稚时。   小王爷从小就京城小醋王。   (昨天室友提前送我圣诞礼物,说看我最近太辛苦了   (感动,日常感恩 第二十六章   ◎小王爷小时候就是怡都醋王◎   嘉荣八年,王桓十六岁,谢宁十二岁,谢文昕八岁。   同年初春,朱皇后所出嫡子因病而故,而过往多年,宣文帝的子嗣皆若不被上天垂怜,接二连三地因各种缘由离世,如今只剩下独一年幼的皇四子谢文昕,文帝不免对他格外疼惜爱恋。   以至于不过是道听途说一句文昕身上福泽不足,文帝当下便立刻封为太子,祭太庙,宴群臣,其生母丁淑妃则同晋贵嫔,连带母家一同受恩,很快丁淑妃的父亲丁普也被晋为门下侍中,爵亭国侯。   同年五月,春末夏初,温和舒适。傍晚时分,晚霞斜倾,王桓和谢宁正坐着驴车刚出流芳门,车里笑语不断传出。   谢宁双手拽住王桓衣袖,兴奋说道:“临风今日可真是出了好大一副洋相,不过这说到底,还是因为小叔叔你文章写得好,临风才会误以为那是哪位名儒圣人之作的...”   谢宁说得一本正经又眉飞色舞,连头上的银冠被自己晃松了也不知道,王桓这侧身温温腻腻地看着他,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看你,人靠衣冠,怎么连这银冠都给晃松了”,他笑着轻轻摇头,伸手将谢宁的银冠扶稳,然后又顺了顺他垂在肩上的长发,才接着道,“临风从来就不喜读书,今日先生点名的时候他怕是还在梦中呢,就算咱们把阿翘的文章递到他跟前,他也准能装模作样地夸上一番…”   “小叔叔你怎么能将自己跟陈翘相提并论!”王桓这话都没说完,谢宁一直摇着王桓的手顿地停了下来,坐直了身子,脸上笑意骤然消失,愤愤不平又道,“小叔叔的文采那可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优秀的,连陛下也夸不绝口,陈翘那小子写的东西狗屁不通...”   谢宁越说越激动,两道剑眉跟着上下跳动,王桓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是愈发哭笑不得,连忙将手放于谢宁头上重重将他摁住,佯做严厉打断道:“怎么现在连我们小知行都晓得骂人了?”   此话虽并非较真严肃,可谢宁那张清隽的小脸却已涨得通红,正想为自己分辩一二却又无从说起,只落得支支吾吾一直道“我...我...我...”。   谢宁从小不会为自己辩解,王桓是了然于心,此时见谢宁如此模样,他更是越觉有趣,一直饶有兴致看着谢宁,等着他继续说。谢宁很快也知道这是王桓逗乐的把戏,顿时憋着一肚子闷气甩开了一直抓在王桓袖上的手,愤然将头扭开不看他。   “好啦,”王桓见自己得了便宜,也不再玩笑,将手放在谢宁头上轻轻揉了揉,将脸移到谢宁面前,扁着嘴说,“是小叔叔不对,不应该取笑知行的,知行别气了好不好,你看你,一生气就跟那皇奶奶宫里那猫似的...”   谁知这边王桓话音未完,车厢外远远传来一阵吵杂声,毕竟年少,谢宁这时也抵不住心中好奇重新回过脸。   王桓掀起一边帏裳,却见外面几个身着华贵袍服的少年正背对着自己围成一圈,隐约能看到他们正围在一个倒在地上的人身边,王桓眉心不由得微皱起,马上将车子叫停。   那群人中一个穿着藕色金丝锦袍的小少年忽然往地上那人身上出尽了吃奶的力气狠狠地踹了一脚,大声地骂道:“赶紧说!你手上这书到底从哪里偷来的?你要还不实话招来,小爷我现在就把你打死在这儿了!”   虽然隔得远看不太清地上那人的模样,可王桓却总觉得十分熟悉似曾相识。隔着人群依稀能见他身旁地上散落了几本书籍,藕衣公子那一脚定然不轻,可那人却愣是一声不吭,爬回去就要将那些书籍重新捡起。   藕衣小公子见他这般不痛不痒的模样更是火上浇油,骂声未至,又是用力一脚往他后背踩下去,那人瘦小经不得如此力道,猛地往前一扑,刚收入怀中的书本又散落一地,整个身体便贴在地上。   小公子踩在那人身上的脚又加大力度,紧接着又嚣张地在他身上唾了一口,弯身将脸凑到那人面前,忽然伸手用虎口掐住他下颌,将那人的头猛地抬起对向自己,怒目圆瞪凶巴巴地吼道:“你是哑巴吗?小爷我问你话呢!”   那人再也忍不住,咬着牙含糊答道:“这书我没有偷,是从先生给我的...”   “先生?”小公子忽然将那人的脑地往地上一摔,回头对着他那几位小朋友轻蔑张狂笑了两声,又说,“你对着小爷我撒谎也不晓得要找个像样点儿的理由吗?瞧你这穷酸狗样,还先生?我呸!就你也配?你们这些地底泥巴,也不知道要撒泡尿照照自己那邋遢样儿,以为读那么几本圣贤书就可以翻身蹭上树了?我告诉你!你们这些贱胚子,就算读再多的书,将来还不配给我家的马洗槽呢...”   “我说阿翘,”藕衣小少年风风火火的一番演说还尽,便被一把波澜不惊的声音从身后打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手施施然地搭在他肩上,小少年怒气未消,正要转身,谁知那只手却忽然用力,竟将那小少年平白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陈翘脸上顿然发青,使劲想要站起却无奈此人力度之大而不得移动,正要张嘴开骂,那人却抢先轻飘飘地说,“我要没记错,你们家的马槽上周可是你来清洗的不是?好像...好像是你把你祖母的翡翠镯子给摔坏了,陈伯伯便将你罚去洗马厩了,知行?我没记错吧?”   陈翘恼羞成怒之下几欲挣扎却始终无果,加之如此弓脚弯腰姿势也着实累人,陈翘尽管心中恨不得马上将王桓原地撕碎,却也只能低声哀求道:“放开我!”   王桓阴冷笑笑,回头扫了陈翘那群小同伴一圈,那群小朋友立马低下头不敢说话,王桓这才满意点点头松开手,只是陈翘一下没能站稳,四仰八叉便摔倒在地。   还跪再地上的小少年此时已由王桓搀扶着站起,只见他脸上已经几处破皮,手上也落了不少伤痕,少年感激不尽地看向王桓,却又急急忙忙地将地上的书本收好,还爱惜地拍走上面沾染的尘土。再次站起身后,才对着王桓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怯怯道:“谢过二公子。”   王桓边伸手理了理小少年鬓边凌乱的碎发边说:“人家都已经欺负到你头上了,你为何不告知你是廉溪馆的学生?”   小少年约摸十五六岁,但看上去要比同龄人干瘦,尽管已是春末,但其身上粗衣却单薄,袖口甚至已经磨出白线,衣摆上也有不少破洞,他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   王桓又问:“你叫...秦...”   小少年低头小声答:“秦挚。”   王桓这时又不紧不慢地回头看向陈翘,陈翘见着王桓向自己这边靠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明明想表现出来对二人没有丝毫忌惮,却耐不住心虚,眼神躲躲闪闪地不敢直视二人。   王桓缓缓走到陈翘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他是我廉溪馆里的学生,手上的书自然就是我父亲给的,难不成这也叫做偷窃?那阿翘你昨日不问自取便拿了临风的扇子,那又叫什么?”   一年多前京郊围猎时被谢宁毒打的事情陈翘至今还心有余悸,如今虽然自己人多,可他自然也是知道身边几位平日里娇生惯养,不过都是绣花枕头,若真把王桓惹恼,且不说他会不会告状,就此时光天化日之下,自己可也是得吃上眼前亏。   想到这里,陈翘也不想再纠缠下去,恶狠狠地瞪了那秦挚一眼,夹着尾巴便快速逃离现场。   眼见这陈翘一行人走远,王桓才回头走到秦挚身边,伸手提起秦挚衣袖,只见他手臂上尽是瘀伤。他皱了皱眉,又见秦挚脸上惊慌不减,二话不说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便往车上带去。   谢宁站在原地怔了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王桓已经走至车边,他先将秦挚扶入车厢,才回头对着谢宁喊道:“知行!站那儿发什么呆呢?快回来!”   谢宁心中无端涌起一丝委屈,却又无从说起,只好连忙跑上前,刚掀起车帘子,只见瑟缩在车舆角落里的秦挚惊恐地睁大着眼,只瞄了自己一眼,又将头埋在双膝间。   谢宁心中的不痛快越发强烈,而这时王桓却先对着秦挚痛心而道:“你方才怎么就不说你是我父亲馆里的学生呢?若非我方巧路过,认出曾经在馆里见过你,你难道就这样任由陈翘那小子将你往死里打也不知道要反抗吗?刚才但凡你开口说出廉溪馆三字,陈翘也不敢下如此狠手。”   秦挚正想开口,却刚好撞上了谢宁冷冰冰的目光,他不禁又往里头缩了缩。   只是王桓此时刚好背对着谢宁,根本无从见得他脸上堪比墨砚的脸色,只见到自己越说秦挚反而越怕,心中不免又是无奈,只好说:“你也不用怕,等我回去跟父亲和兄长说一说,你以后就跟着上学,别偷偷摸摸地只问先生借书看了。”   秦挚骤然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王桓。   “小叔叔!”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谢宁终于忍不住焦躁地叫道。   “我知道,”王桓只微微侧头,还是没看见谢宁跃然脸上的焦急不安,自然也不知道他心里恼火,便只语重心长说,“就算他只是馆里杂工的弟弟又如何,谁说天下书籍只配世家供读?人若有此心努力好学,凭什么只因出身便裁定失去了读书的资格?行了,秦挚,你先回廉溪馆,知行你也先回家吧,今晚我就不送你回去了,我得先回家跟父亲说,明日我再来找你。”   谢宁还想说什么,王桓却已经纵身跃下驴车,谢宁连忙掀开帏裳,只能见到那飞奔而去的红色背影。   车厢内只剩下谢宁和秦挚二人,秦挚双手抱膝,整张脸都已经要埋在膝后,只露出双眼惶恐不安地不断扫在谢宁脸上。   谢宁愤然放下帏裳,回头恶狠狠地又瞪了秦挚一眼,秦挚更是吓得浑身抖了抖,将双眼都藏到膝后。   王桓一口气冲回到家里,刚到书房门口想要敲门,却听见里头有人在说话,而且细细听来就发现气氛略显严肃,王桓不觉放下了已经举起半空的手,将耳朵贴到门上。   他兄长王程焦急的声音传出:“如今廉溪馆已是东城唯一能让寒门子弟求学之地了,倘若我们也将他们赶走,那他们之前所尽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吗?而且父亲您开廉溪馆的初衷,不就是想要让天下更多非生士族的学子可以得到机会读书吗?”   “子徽不懂事,你怎么也没明白!?”他父亲王砺忽然怒声斥道,因为提到自己的名字,王桓在门外心顿然一提,里头紧接着是一片沉寂。   半晌后,王砺才压低声音继续说:“许卓为原非世族,却能够在短短几年里平步青云,靠的是什么?就是世族权贵的扶持!他如今如日中天的,为了保住这些世家的支持,他首先就要保住世家的地位。这两年里因不满九阶行级制将仕途垄断在士族手中的寒门越来越多,民声异议越来越大,许卓为能眼睁睁地就看着无所作为吗?明校府的爪牙如今是越伸越远,我们沅陵侯府虽说陛下亲封,可早就今时不同往日了,若真被抓住把柄,莫说保住那些学生,就连我们自身也难保了...”   王砺这段话铿锵振振,每个字都如锤般往王桓心头上狠狠敲下,他的手不知不觉沉重地落于门上,里面随即便传来一声呼喊:“谁!?”   王桓无奈,黑着脸推门而入,王砺正坐在中间地桌后紧张地看向门的方向,王程刚站起,脸色惊慌正要往外走,见进来之人只是王桓,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坐回到矮桌一侧。   王砺悬起的心也稍微放下,觑了王桓一眼,呷了一口茶平复一下心情,又冷声问:“何事?”   王桓直勾勾地盯着王砺,咬咬牙,坚决地说:“父亲,我想将秦挚留在廉溪馆。”   王砺正要将茶杯放下的手蓦地停在半空,眉心顿时皱起,余光扫了王程一眼,王程却也只心虚皱眉垂头。   王砺“啪”地将水杯放下,抬头直勾勾地望向王桓,厉声喝道:“你既然都已经在外面站了这么久,方才我与你兄长的对话你定都听进去了,怎么还来说这些?!”   “可是...”王桓不依不饶,半步上前还想继续辩驳,而这时王程却忽然站起,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手横拦在他身前,微微摇摇头,然后又对着王砺说:“父亲,我来跟子徽说吧。”   王程说完,也不待二人说话,抄起王桓的手便往外走去。   弯月上柳梢,晚风拂白兰,一阵幽香铺天盖地。   二人走到院中廊边,刚停下脚步,王桓又急不可待地想要继续理论,可王程却轻轻拍了拍王桓肩膀,抢先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我弟弟,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秦挚的事情为兄会尽力,只是你可千万不要在父亲面前再提这些,也不要再插手了,明白了吗?”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会很很很努力地给小王爷和二公子创造最好的故事。   我爱他们,心愿天下和平。 第二十七章   ◎二公子严审秦挚道旧情◎   每逢忆起旧事, 王桓都觉心中如堵,甚是难受。   脑海中画面还未尽消散,他却觉心头一阵沉闷, 忍不住又重咳连连,单薄清瘦的身体跟着颤抖, 仿佛随时都要散架,一直坐于他身后的祁缘见状连忙上前, 伸手轻轻拍打他的背后,好一会儿才稍微恢复。   秦挚始终皱眉紧盯王桓, 自见到王桓起, 他就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如风前残烛的孱弱青年, 竟然与当年剑指青鸾的天之骄子是同一人。   咳嗽声终于渐渐地停下, 王桓还伏着前半身就抬手示意替秦挚松绑。   秦挚低头活动双手后, 忍不住又抬起眼皮瞥了王桓一眼,心中长叹,才闷声道:“就算到了如今, 我也从未想过要害你, 更加没有想过要害沅陵侯府。你不会明白…最开始是你给了我希望, 但最后也是你亲手将它毁掉。王桓...我没有你们的生来的家世, 可我已经掉进来你们这个深渊了, 我如果不向上爬我就只剩死路一条...我还能怎样?我只能自己往上走啊...”   这些年的风餐漂泊,秦挚早已是筋疲力尽, 如今这番话落地,倒也不乏肺腑。   王桓一直垂头, 就算后来秦挚语气越发激动, 他也始终莫不做声, 只是不紧不慢地抬手擦去嘴角血迹,目光落在衣袖上一滩鲜红。   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沉长地凝于桌面,双手按在手炉上,皮笑肉不笑地说:“嘉荣十五年,晚秋。那日我与临风正在春熙楼喝酒,你忽然冲进,跪在我面前痛哭求救,说你兄长被污蔑杀人。那时我见你涕泪横流,话而不清,我二话不说便往县衙而去。”   光影摇曳下,王桓脸上的干笑也逐渐消失,他忍不住又轻咳了两声,余光故意瞟向秦挚,果然见到他脸色渐渐发白。   他心里冷笑,脸上却没有半点起伏,慢条斯理又继续道:“我匆忙赶到衙门,你兄长一见到我便扑上前喊冤,他说那时候在路上他不小心撞到了那人,而那人却咄咄相逼,他不过是在挣扎过程一不小心把人推倒在地上,却没想那人竟这样死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兄弟二人,当下便立刻替他说情,要查清真相,但毕竟是人命之事,你兄长还是先被收入县狱。我当时便想让我父亲帮忙。那夜我匆忙往家中赶去,结果前脚刚跨进家门,后脚明校府的人就冲进把我抓至庆律寺。”   王桓话至此处,忽然顿了顿,将脸微微凑前,目光死死钉在秦挚慌张眸上,才冷声道:“你知道他们用什么罪名来抓我吗?他们说,死的那位,就是两年前沁华宫失火丁贵嫔惨死宫中的重要证人,你兄长杀他,就是受到了我沅侯府的教唆,目的就是毁尸灭迹。”   事情已经过去年日,但再从自己口中娓娓道来时,尽管当年的惊慌早已没有丝毫痕迹,可是当董晋升带着兵马闯入他府里的情景再跃脑海,心中难免刺痛。   但王桓神色却一如平淡,呷了口茶,缓缓继续道:“沁华宫失火案两年已过,就算我们真为凶手,何以至两年后才来毁尸灭迹?欲加之罪,本来就何患无辞。我被关在庆律寺里整整七日七夜,受尽严刑拷打。庆律寺的手段你怕是没见识过吧?他们不会让你死的,只会让你生不如死...呵呵...有机会倒也可以让你瞧瞧。”   王桓说到这里,骤然冷笑一声,紧接着又嗤之以鼻道:“我也曾想过,不如就干脆都认了吧,我这种人,若真死了,也没什么所谓了,可唯一不放心的,便是家中二老尚在。结果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我还没开口,就被扔出去了,结果刚被拽出门口,你猜我见到谁了?我见到我爹了...”   语气是波澜不惊,只是他越是往下说,秦挚的脑袋便越埋越低,他双手不知不觉中渐渐抓起拳头,他忽然颤颤打断:“不要说了...”   “不说?”王桓应声抬头,目光阴邪地盯在秦挚脑门儿上,冷声继续,“怎么就不能说了?那日知行将我从庆律寺带走时我已是神智不清,之后一昏便是七天。我醒来之后,就看到了我爹的人头被挂在了北门之上...那颗孤零零的人头就那样用绳子吊在北门廊下,你有去看吗?那时候风一吹过,那人头就跟着在动,那染了血的胡子也跟着动...咳咳咳...”   王桓话声强作平稳,但面前却又浮现出那个诡异画面,五脏六腑顷刻如被死死摁住而难以呼吸,忍不住又疯狂地咳起来,咳着咳着就觉得喉咙撕裂般疼痛,喉尖一阵腥甜流到嘴里。   祁缘急忙上前一手放在王桓后背,一手将帕子递给王桓。   王桓拿帕子捂在嘴前又猛烈地咳了几下,那咳嗽声撕心裂肺,连一直面无表情在旁点烛的白遗也微微皱眉,王桓将帕子拿下后,只见帕子上一滩乌黑的血迹。   祁缘一见心骤然顿了顿,正想上前,王桓却轻轻摇摇头,抬手将他拦下,祁缘无果只好重新坐到王桓身后。   王桓伸手握住桌面上的茶杯,少顷才缓过气来,只是脸色早已苍白如纸,他自嘲笑笑,道:“沅陵侯府,全府上下八十九条人命,不是立刻问斩,就是收入罪奴司。你兄长先说自卫,诱我替他求情,然后你再带出此事乃我侯府的教唆,你想得也是彻底,若果当时指名道姓说是我,那死的不过就是一个王桓,可你说的是沅陵侯府...呵呵...你和你兄长这一出戏,是天衣无缝。连之后在明校府谋得了份差事也显得那样顺理成章...”   “你在这里说得自己无辜,可是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秦挚听到这里,却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一直紧握着的拳头猛地锤在桌面上,桌面上的茶杯跟着震了震,杯子里的茶水溅出落在桌面。   祁缘吓了一跳,只见王桓原本就惨白的脸上却是没有一点起伏,可他的心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来。   秦挚也见王桓脸上只是平静,他的焦躁如碰软棉花,一时竟觉无处安放。   片刻,他握紧的拳头才稍稍松开,脸上愤懑却仍是不减,他沉声说:“当年你把我救下,将我兄弟二人留在廉溪馆,让我读书学习,还帮我打抱不平,你们王家上下对我的恩情我都从来都没有忘掉,就算你当年一病之后性情大变,日夜流连青楼,风花雪月不学无术,当时无论旁人怎么指责你,连你那谢家小王爷也弃你而去,我都还是相信你,一直留在你身边...那时候那些世家子弟对我百般羞辱,我都无所谓,我一直告诉我自己,我秦挚有的一切都是你王桓给的...直到那一日,我陪你到半夜,回家的时候,我兄长喝的烂醉如泥,我一进门他忽然抓住我,哭着问我,我究竟在干嘛?”   秦挚说到这里,竟若有哽咽,半晌他咽了咽口水,稍稍定神,才苦涩笑笑,接着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兄长天生聪明,他是有自学成才的本事,可是如今世道,世家一手遮天,就算再有才华又能如何?生于寒门,便注定出路尽断。兄长知道他自己是没有路可走了,便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当年他就算再辛苦,咬咬牙也要从西城搬到东城,在替人搬砖的同时求得了在廉溪馆做杂工,他这么辛苦为的什么?不过就是为了我能有读书的机会,能有接近上层而闯出头罢了...”   秦挚抬手狠狠地擦去眼角快要落下的泪水,随手拿起桌上那茶杯,倒头一饮而尽,又拿过茶壶往里倒满茶水,紧紧抓在指间,目光缓缓投向王桓,却见到他目光沉沉地盯在桌面,他忽然冷笑一声,吸了吸鼻子,继续又道:“兄长问我那句话时,我也还是没有想过怪你。知恩图报是先生教的,而跟随你,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兄长出事那日,我甚至到你去到县衙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这是许卓为的阴谋。”   等了一上午终于听到许卓为三字,王桓一直暗淡的眸上也恍然划过一层凛光,他微微偏了偏头后,沉冷地盯着秦挚双眼,说:“可是你后来不仅仅知道了,你还掺和进去了,不是吗?”   此时一阵凄凉的寒风过堂,将烛台上的火苗吹至明灭。   二人双目对视,当年的秦挚还从未觉得过王桓眼神的犀利,可如今看着竟觉得脊背发凉。他顿是皱眉移开目光,拿起茶杯颤抖着贴到自己唇边上却没有喝下去,许久后放回到桌面,却依然一直握在手里。   秦挚缓缓又道:“那日你让我先回去等你消息,我便先回了廉溪馆,我刚回到门口,就有人让我跟他去明校府一趟。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所谓何事,直到我一进到府里,许卓为就笑着跟我说...”   秦挚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王桓扬了扬眉看向他,问:“他说什么?”   秦挚抬头看着王桓双眼,沉声道:“他说,只要我说出今日我兄长杀人之事并非自卫,而是受沅陵侯府教唆。只要说出这句话...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便立刻把我兄长放了,并且许我之后平步青云,若不是...我兄长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你就这样把我们出卖了!?”王桓骤然厉声打断。   秦挚忽然紧张地咆哮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许卓为这老狐狸会往当年丁贵嫔的案子上扯的!我更加...更加...”   秦挚忽然语塞,一下子气焰又败落下来,吞吞吐吐地说:“我更加不知道后来还会有天下寒门替老侯爷鸣冤的事情!”   王桓目光锐利地盯在秦挚颤抖的手上,语气冰冷地反问:“就算你知道了,你还是会这么做吧?”   “我...”秦挚顿然失声,他支支吾吾半天,也只是发出了“我”字一个音。   王桓稍微觑了秦挚一眼,慢条斯理地将手炉放到自己身旁,他轻轻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缓缓探头凑到秦挚面前,低声说:“之后呢?你为什么又逃了?”   这一句话果然如刺般戳到秦挚心中要害,他脸上顿时刷白,眼神一直在躲避王桓的目光,双唇蓦地紧闭,整个人却在不停发抖。   见他这副样子,王桓根本不以为然,冷声又说:“都到了这地步了,你最好还是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兄长现在在明校府手上,如今整个怡都有能力并且愿意救你和你兄长,只有我一人。”   谁知话音刚落,秦挚却忽然仰头大笑,笑声却极为空虚,不过是用笑声来掩盖他心中的不安。半晌,他又强作镇定地抬头看向王桓,艰难挤出轻蔑微笑,道:“王桓啊王桓,你还是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你还真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还以为你是当年那个风光无限的侯府二公子吗?”   王桓却无生气,越发轻松将身子往后靠了靠,阴鸷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随意丢在桌上。   秦挚一见到那玉佩,霎时间浑身僵硬,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头看向王桓,随即又低下头,顿时就要伸手去拿那玉佩。   王桓眼疾手快地抢在他前面,手心将玉佩按在桌上,目光阴沉地注视着秦挚,笑着问:“怎样?我还有没有这本事?”   秦挚与王桓对视半晌,他忽然扯了扯嘴角,咬牙道:“王桓啊...你果然是王桓啊...”   王桓也不在意,嘴角依然挂着深不可测的笑容,他拿过茶壶悠然自在地往秦挚杯中满上茶水,淡然道:“愿闻其详。”   秦挚微微发颤地取过桌面上的玉佩,放在手掌心里沉凝半晌,才缓缓说:“那日沁华宫失火之事,根本就是许卓为一手策划要加害于你的,而那天我兄长错手杀死的那位,的的确确也是当时出来指证你的人,但是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他,其实还有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沁华宫旧事忆 第二十八章   ◎二公子清审当年失火案◎   嘉荣十二年, 王桓二十,谢宁十六,谢文昕十岁。重阳佳节, 天子宴请士族百官入宫齐聚。   那日丁贵嫔称身体抱恙便留在沁华宫没有出席,而谢文昕也因忧心其母, 见过众人之后便离开酒席往沁华宫而去。   王家作为侯府自然也在宴请列中,只是王桓从来对这般逢场作戏的场合嗤之以鼻, 酒过三巡又觉头脑发胀,道别一二便离开了酒席, 只身在宫里漫无目的地闲走。   那时的王桓已经身有病态, 眼神亦已经开始减退,加上酒劲上脑, 脚步亦已浮浮。顺着通透月色沿着宫道而行, 也无目的, 单纯想逃离那令人生厌的氛围。   然而却在此时,他朦胧不清的视线中蓦地出现了刺眼亮光,一阵烧焦的味道从不远处飘了过来。   王桓虽然眼神不利, 但是毕竟宫中长大, 不过抬头就知起火之地乃沁华宫方向。他猛地想起此时丁贵嫔和谢文昕都在宫中, 顿时酒意一扫而空, 灵台一醒, 不由多想拔腿就往浓烟处跑去。   谁知刚跑到宫外还没跨进宫门,一旁黑暗之中忽然探出一个人影将他往旁边不由分说地猛然拽拽, 王桓吓了一跳,几欲还手, 借着月色却见谢宁一张眉头紧锁的脸突兀就在自己面前。   二人当时正躲在沁华宫外的一座假山之后, 宫里人声鼎沸, 尖叫声嘶喊声泼水声此起彼伏。   因为方才被谢宁忽然出现而受到惊吓,王桓心里还在不停地扑通扑通强烈跳动,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谢宁正皱眉正色盯着自己。   王桓的手臂被谢宁用力抓住已经开始生疼,他几次三番想要将手抽出来,无奈谢宁却没有一点想要松开的想法,反而越抓越紧。   见硬来不行,王桓便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态想要开口,谢宁却抢先,紧盯着王桓躲闪的双眼,像是隐忍了许久那样,忽然厉声责问:“你到底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谢宁话音刚落,沁华宫里便传出丁贵嫔不幸葬身火海的哀嚎声。   二人心中是顿时一惊,从路过宫女口中又得知,幸得谢文昕今晚在回宫的路上刚好被太后叫走,才方逃一劫。   可若谢文昕没有被太后叫走,那如今便也是与丁贵嫔一同永登极乐,这般下来,纵火之人的居心,实在是难以让人不往谋害太子的份上联想。   事发突然,两人一时间皆是脑中一片空白,但王桓却迅速回神,又趁着谢宁分神之际立刻甩开他的手往外冲了出去。   那时的王桓经历了两年前那场大病后,身体已经不比从前,如此一路上奔跑,竟屡次三番要停下喘息片刻才能继续前行。   谁知就在王桓气喘吁吁地回到宴席上时,众人目光骤然投放到他身上,似乎大家一直都在等着他回来,正当他尽觉诧异,文帝忽然厉声喊他名字,他那时心中已有不祥预感,立刻在殿前双膝跪下,却不忘诚惶诚恐地回头看了王砺一眼,只觉王砺脸色苍白,眼神里尽是惶恐失措。   很快一个宫人被提到殿中,那人还没站稳脚跟便猛然跪倒在地上,涕泪横流地哀嚎:他亲眼所见,纵火之人一身红衣冉冉,高冠正颜,除沅陵侯府二公子,绝无二人。   王桓当下如被雷劈,甚至还没回过神来,连辩驳都不知道要从何下手。文帝脸色如灰神色莫测,座下众人无一敢言,半晌后,文帝忽然沉声一句要将其拿下。   王桓届时甚至不知该如何辩驳,脑海中瞬间如被烟火而炸,只知紧盯着堂上文帝,却无以始言,而王砺这时亦已扑倒跪在王桓身边,苦苦向文帝诉说无辜,声泪俱下哀求。   文帝见其模样似乎也于心不忍而有刹那动摇,见着王桓被兵卫强行架着带走,却始终只眉心紧皱而只字未言。   那时候的王桓心中早已如止水,比起王砺的痛苦哀伤,他心中却只剩下冷笑。   曾承受过多少的恩宠荣华,却始终抵不过帝王无情。   结果就在王桓被带着走到门边时,谢宁忽然从外冲了殿内,扑地跪在殿前,在众人皆未反应过来时,便厉声而道,沁华宫起火的时候王桓正与他一起,他可保证,此事绝非王桓所为。   可是自始至终,谢宁没有看向王桓一眼。   一众朝臣皆面面相觑,而这场闹剧最终也因那宫人所言漏洞百出,加上谢宁王爷身份犹在,王桓才得无罪而释结束。   但终究是祸根埋下,人心叵测,帝心多疑。就算当下澄清,谁人心里都会因此而埋刺,受害人是,被害人是,无辜的甚至无关的人也是。   曾言蝶动膀翅可引发南境啸天海难,如此暗波汹涌的京城诡谲中,无人将知所谓微不足道之闲事,日后可引如何翻天覆地。   如此年中,许卓为权倾朝野,若想掩盖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不过易如反掌,秦挚此番话真正让王桓诧异的,是此世间居然还有知道真相的人。   而这人竟然还能在秦挚眼皮子底下活过这些年。   从旧事脱身,王桓才微有回神,微微皱眉,睨向秦挚,沉声说:“继续。”   秦挚娓娓又道:“那日沁华宫起火的时候,林淑媛正好路过沁华宫,亲眼看到了纵火之人。”   “林淑媛?” 王桓心头一惊,忍不住打断问,“是当年因为失心疯而被打入冷宫,此后便无人问津至今生死未卜的那位林淑媛?”   秦挚点点头,蓦地却阴森地觑了王桓一眼,压低声音又说:“那你现在能想到,她为什么会忽然失心疯了吗?”   此话一出,王桓原本搭在桌边上的手忽然滑了下来,他欲盖弥彰地颤抖着捂在手炉上,却连炉子早已冷却也不曾发现。   秦挚见王桓不说话,又继续道:“林淑媛的病时好时坏,时不时又会提起当年的事,这疯子说话断然构不成威胁,但是当时出来指证你的那位宫人,放着这么一两年虽然一直相安无事,可是始终是放在那儿的,这林淑媛每次出来闹一闹,许卓为说不吊着心儿也是假,思来想去,还不如干脆来个一石二鸟,将这个嫌疑重新放在你们王家身上,再来个死无对证...”   沁华宫失火之事出自许卓为之手,王桓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但却不知为何,秦挚一番话终究让自己多年猜想掷地有声时,他心里却是没有一丝如释重负,反而无由增添许多焦灼与不安。   虽说事到如今,秦挚纵然是没有隐瞒欺骗之理,只是王桓却总觉这些事不过都是这潭深渊边上的水坑,许多事情都还是不能够完全讲的过去。   就如,为什么许卓为放着那宫人整整两年一直没动手,却因为林淑媛忽然又跳出来“胡言乱语”一番就立刻行动?   又如,当年王桓王砺被送进庆律寺受审,也只是冠以涉嫌当年谋害太子的罪名,最后之所以会被判以谋逆死罪最关键的引火索,还是因为王砺入狱之后,怡都的寒门子弟忽然一同走上街头替王砺鸣冤,天下寒门因此各自蠢蠢欲动,这般事情在天子眼中等同于谋反,而王砺自然就变成了这个谋划之人。   但是,在秦挚的所有叙述中,他丝毫没有提到这件事。   再有,简中正与王砺虽说都是前朝遗臣,但据王桓所知,二人之间交往并不深厚,就连逢年过节也没有过多的拜访,然而过去这些桩桩件件下来,也从无半个字涉及到简家。可是王家出事之前王砺却莫名其妙与简中正有密切往来,简中正,在这些事情里面,究竟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这些问题一股脑地涌上王桓心头,他目光定定地凝在桌上,手指不停地一下一下点在手炉边。   秦挚见王桓这副模样,以为他心中还有疑虑,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我到了这儿当子了,也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要是还不信我,那我也是...”   “我没有不信你。”王桓轻声打断,视线依然没有转开,手上动作也没有停下来,只是眉间的紧皱稍为松开。   片刻后才停下了手指间的敲动,王桓沉重地合上眼皮转了转眼珠子,睁眼后一手撑在地上想要站起。   祁缘见状立刻上前将其扶起,王桓站起时却一瞬天旋地转漫天金星,紧紧地借着祁缘手臂上的力才勉强不至于摔下。   等他回过神来,只是冷冷地觑了欲言又止的秦挚一眼,淡然说:“你兄长我自然会想办法,但是你自己...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丁家,至于怎么做,你是聪明人,我就不多说了。”   也不待秦挚想要发问,王桓便由祁缘搀扶着一步一顿地往楼梯口走去。   可是他这刚走出两步还没到楼梯口,却又忽然停下,偏了偏头,脸色淡然又问:“当年我爹出事之后,京城寒门替我爹鸣冤的事情,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秦挚微微侧过身子,低头沉思片刻,才道:“这件事莫说是我了,就连明校府和许卓为当年也是暗暗吃惊。不过...”   秦挚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又说:“我好像记得当时,有几个我认识的学生,那段时间频繁出入春熙楼。我当时还纳闷着,我先前多少也认识他们,可我印象中他们都并非是风月之人,平日里绝不会到那种地方去的。”   春熙楼三字一出,王桓明显感受到祁缘的手抖了抖,他余光轻轻扫过祁缘脸上,只见他眉间皱起却无言语,便也不做多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和祁缘一道走下楼梯。   他们出发的时候还是清晨,太阳还未尽从东边升起,没想到这一番折腾下来,如今走出塔寺时竟已渐日暮西山。   二人坐在车里,祁缘心里一直执着于秦挚的最后一番话,路上只替王桓扶了几次披风,便接而无言。   这些年来的怀疑终被证实,尽管此间仍有许多不能想通明白,但王桓心里也终究是可以短暂地舒一口气。   只要秦挚回来了,许卓为也就活不久了,而许卓为一死,那些一直藏在阴沟子里的豺狼野兽,也就按捺不住那狼子野心了吧。   他抬手又拢了拢披风,轻轻挑起一边帏裳,黄昏极其绚烂,火红的圆日周围涣散一层金黄,金黄之外而漫天紫红。   车行不快也不慢,踢踢踏踏地踩在山路上,竟忽然给人一种纷扰凡尘之中宁静致远的错觉。   王桓轻轻放下帘子,这点虚假的祥和竟让方才未完的回忆又涌上心头。   那日初遇秦挚遭到父兄一番责骂之后,当晚他去了一趟淮南王府。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二公子夜里挑灯,淮南府佳人有遇   只道世间无情是帝王。   (居然就12月23号了,今年究竟都是怎么过去的...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二十九章   ◎忆旧事二公子不忍夜访淮南王府◎   那晚王桓偷偷从家中溜走时还被王程发现了, 但王程也没有拦他,只给了他一封信,让他顺带捎去给谢蓁蓁。   那日十五未至, 玉鬓不圆,所幸万里无云, 月光皎皎落人间。   墙内玄衣小少年手执长刀在院中起舞,王桓刚翻过墙上, 谢宁眼尖瞧见墙上人影鬼祟,瞳前寒光一掠, 大吼一声“谁!”, 随着吼声银光一闪,长刀骤然刺向自己。   王桓反应却极为敏捷, 就在长刀马上直戳自己身上时, 他侧身轻巧一避, 顺带纵身往下一跳,翻身而落的同时伸手往旁一拿,落地之时长刀刀柄已稳当落于其手。   此时谢宁已冷脸冲上前来, 看清来者何人后, 眼中有一瞬光彩, 却立刻把头扭开, 嘟着嘴一言不发。   谢宁如此小心思自然不瞒王桓, 王桓却也只笑着摇摇头,往前走着同时手腕转了一圈, 红帱长刀的凌光在他身旁闪了一转。   走到谢宁面前,“呛”一声清亮, 红帱已入谢宁手上刀鞘。王桓稍比谢宁高大半个头, 他伸手想要轻抚谢宁垂在肩上长发, 谢宁却往后一步躲开,低着头抿着嘴,仍然不说话。   王桓哭笑不得,他连忙走上前牵起谢宁的手,微微探头向前,故作可怜地说:“我知道今日下午时候丢下咱们知行是小叔叔不对,可我这不也来了嘛?怎么还生气呀?”   其实见到王桓那刻谢宁心里的气是早就无踪,加之王桓如此一哄一蒙,脸上一直辛苦憋着的笑也不尽流出,却始终垂着头不说话。   王桓便又笑着说:“还没吃饭吧?我刚见琳琅都来唤你几遍了,走,小叔叔带你去西城吃你最爱的那家羊汤。”   说着又轻轻揉了揉谢宁脑袋,接着便牵起他的手就要往外走,谁知这还没走出院子,便迎面撞上疾步走来的谢蓁蓁。   王桓还记得,谢蓁蓁那日身上穿着黛蓝色锦缎裙装,脖子上还套着一个白银平安锁圈,走起路来发出清脆铃声。   谢蓁蓁一见王桓不由吓了一跳,往后退开两步后,骤然生怒,厉声吼道:“你怎么在这里!?”   王桓却没有玩笑着道:“我说绮绒郡主,我好歹算上你的长辈,知行也知道要叫我一声小叔叔,你怎么就没点儿礼貌呢?”   “王子徽你给我闭嘴!”谢蓁蓁是打小/便不喜欢王桓恃才而骄不羁不驯的性子,总觉得自己安静乖巧的弟弟整天到晚跟在他身后,迟早会被他带坏。   她凶巴巴地瞪了王桓一眼,又对着谢宁说:“我让琳琅唤你吃饭几次了都不出来,娘还以为你哪儿不爽快让我来瞧瞧你,你倒好,原来是跟这不要脸的家伙玩儿去了!赶紧过来...”说着便上前要抓过谢宁手臂。   “姐姐...”谢宁却往王桓身后一躲,双手紧紧抱住王桓前臂,小心翼翼地觑着谢蓁蓁。   就在谢蓁蓁要上前揪出谢宁时,王桓立刻从怀中掏出那封信塞到谢蓁蓁手上,不待谢蓁蓁反应过来,他便已经拖着谢宁就往外跑,完全不顾谢蓁蓁在后面怒吼咆哮。   忆到此处,王桓的嘴角不禁带过一丝苦涩的笑容,好像这些年少时的美好也能让自己有半点沉醉,他揉了揉眼睛,忽然又问祁缘:“今日几日了?”   祁缘煞有介事地回头打量王桓半晌,皱了皱眉,说:“廿一,你又想到哪儿出了?”   王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廿一...简氏应该带着郡主到宝华寺了...”   典朝末年,天下门阀割据纷扰凌乱,战争频仍,百姓流离失所,从前大家一直信奉的老儒家思想,在这种兵荒马乱连饱饭都吃不上一顿的年代早就失去了最初的灵魂。所谓缘应天时,佛家道家思想应势流入中原,断有如来救苦救难,一时众人如得救赎,托身自庇。   又有后来宣文帝一统天下,过去的杀伐碰上了佛教的因果报应,梦魇多作,惧而思悔的为求心中安宁,借所谓顺应民意之托词,四境之内大修佛门寺塔,郑其而宣佛门之道。   以至不过小小怡都城,不算偏郊迦蓝塔,就有四座富丽华贵的塔寺,而其中城北的宝华寺则以烟火最为昌盛建筑最为绝伦而位列其首。   佛言有道,初一十五乃日历里的朔望斋,佛度众生,佛门之下不分贵贱,每月的这两日里,城里大小寺塔都人满为患,烟火鼎盛。   偏偏只有淮南王府的这位简氏夫人,虽亦为虔诚信徒,却从不爱在这些日子中与他们挤破脑袋来求得佛前一席之座,平日里只按着每月的斋戒日,到宝华寺中求几日清静来进奉其佛。   其实简夫人之所以有如今的这习惯,也与当年王桓母亲金氏脱不了关系。   当年沅陵王家与淮南谢家一文一武伴随文帝征战天下,有如左右臂膀。而当时王桓的兄长王程与谢蓁蓁又自幼就各自跟随其父四海为家,二人年岁相近又性情相投,久而久之便互生情愫。   后来天下安定,借着锦上添花两家人很快便替二人定下了婚约,一直到在王程去世之前,两家关系也算颇为融洽。   晚辈们投缘默契,两家的夫人也都是温婉和顺之人,一来二往相谈甚欢,便相约每月一同到宝华寺里斋戒祈福。   王桓的母亲金氏身体向来虚弱,从来也不会去人多繁杂的地方,所以每次去宝华寺,都净挑人少之时。   她曾说,求神拜佛,万念皆于心,所谓形式,不过碍于人。后来简氏听着在理,便也跟着金氏一起在斋戒日里进寺,一去便留四五天。   那时候,两位夫人一同斋沐的日子便是小王桓和小谢宁最开心的时光。   家中母亲不在,留着两个老爷子也不知该如何照管,后来若是王程伴随,二人便留在谢府让谢蓁蓁看管,若是谢蓁蓁同行,便让二人呆在王府留王程照看。   终归家里还是少了一位大人,王程性子温和,谢蓁蓁不爱搭理他们,他们便总是想着法子在跑出家门,有时看异域来的新奇事物,有时纵马跑城郊黄沙遍地。   后来金氏去世,简氏却依然改不了这习惯,仍然每月斋戒日都会到宝华寺里清修祈福,谢蓁蓁也会陪同在侧。   从迦蓝离开后,王桓这一路上心中尽是从前旧事。   回到府上的时候已尽天黑,那晚的天空格外清朗,万里无云,皓月当空,星辰闪烁。   祁缘替王桓再次诊脉后,见他温热虽然还没有完全褪去,一日奔波下来脸上还是带着疲惫,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中一直挂念的事情稍稍得了个结果,脸色竟显得没早上那般苍白难看。   只是他自己心中有牵挂,交代嘱咐一二之后,便先告辞离去。没多久,青樽也把药煎好端了进来,王桓也示意天色不早了,让青樽先回家去。   喝过药后,王桓却没有立刻睡下,而是坐在铜镜前,仔细看着镜中人。   镜中人曾面若桃花,镜中人曾举手风流,镜中人今桃花落败,镜中人今风流若纸。   那夜晚风依旧偏凉,简氏和谢蓁蓁一早便去了宝华寺,谢辽最近除去每日入宫上朝外,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月光清冷,院子里桃花树下,谢宁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玄色单衣,手上红帱长刀领着苍凉的银光在空中回旋飞舞。   谢宁只半束发,头上的和田玉冠色泽润柔,垂在后背的长发在翻越腾跳间随风飘动,身姿矫健,但刀光之中却没有丝毫感情。   直到一阵晚风拂起桃花枝叶,浅粉花瓣迎风飘落在谢宁眼上。   他心中莫名而来一阵烦躁不安,骤然翻身落地,将红帱随意往树下一扔后,顿然往门外走去。   却在谢宁走到门后之际,门外忽然传来门童地话语声。   只闻其中一人说道:“...我还以为祁大夫您知道呢,夫人跟郡主都去了宝华寺斋戒祈福了,要过几日才回来。”   谢宁闻之皱了皱眉,不由快步上前便将门打开,两位门童忽然见到自己主子从身后出现都不由吓了一跳,连忙往两边退开。   此时祁缘目光却正好落于谢宁眸上,二人相视片刻却没有说话。   两位小门童觑了二人一眼后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二人皆觉当中气氛微妙,却又不敢多有言语,只好一直垂头。   却此时谢宁忽然沉声道:“是我请来的祁大夫,祁大夫请随我来。”   谢宁说完便转身往里走去,祁缘亦跟随其后,走到两位门童身旁还礼貌地向二人微微颔首,两位小门童更加是受宠若惊而始终不敢抬头。   祁缘一直跟着谢宁走入其屋内,刚把门关上,祁缘背后却忽然传来谢宁冷声:“把面/具摘了。”   面/具覆于脸上时自然看不出内里神情,只脱下之后,王桓一张苍白却俊秀的脸上却带有微笑。   他缓缓转身往谢宁身旁走去,见谢宁鬓边还有细微汗珠,他便抓住袖子就想要替谢宁擦掉。   但王桓的手还未碰到谢宁额上,谢宁却忽然抓住王桓手腕,紧紧盯着王桓双眼,低声问道:“若当年你并未重病,是不是就会将迎娶诗云?”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老流氓二公子上线   (总觉得自己笔力还是不够,嗯,在努力   反正,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三十章   ◎小王爷二公子夜会却各怀心事◎   宣朝初建, 九阶行级制为谱之下,上层士族为巩固且垄断自身地位不受动摇,利益勾结, 家族联姻无疑是其中最方便的手段。   王程与谢蓁蓁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是省下了王砺和金氏的一份顾虑, 然而到了他们小儿子王桓身上,自然也要替他选取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儿。   当时怡都之内豪门士族里唯一与王桓年岁相近的, 只有长白孟府的独女孟诗云。   孟诗云比王桓年幼六岁,在父母命媒妁言而定下婚约时, 孟诗云不过年方十四。王孟二人之间的来往充其量不过年幼时宫中太后膝下有过玩闹。   只那时的王桓独享云端, 还未对婚姻之事上过半点心,只是想想, 若自己最后无论如何也要娶一位夫人, 而与孟诗云之间四舍五入算下来, 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总比之带一位素未谋面的人进门要好,所以当时定下婚约之时, 他也不曾反对。   但好景不长, 王程家中自刎而亡, 金氏因过度哀伤, 不久之后也跟着撒手人寰, 而这时王桓偏生忽逢大病,一病便是数月不醒, 醒来后也是早不若从前。   一波二折下来,王府也是明白人, 让人家堂堂侯府金枝玉叶在这时再嫁病夫, 不说挂了自己的脸面, 对人家也是过意不去。所以这桩婚事很快便草草了结,自此王孟两府再无联系。   到了后来王桓其实也曾想,这一纸婚约幸好早早一刀两断,不然后来王家所发生的种种,倘若孟诗云到那时真的嫁了进来,那才叫做拖累了人家好好一姑娘。   只是这时候谢宁忽然这么沉重一问,王桓虽当下怔然一刻,却也立刻明白其中为何。   不久前谢文昕提出要替谢宁立一位夫人,志在要让自己离开谢宁,而谢宁自是不肯,只是谢文昕毕竟天子,拒绝一次还能看在多年情分上姑且称为婉拒,可再有,那便是抗旨。   谢宁的心思,王桓最清楚不过。   此时谢宁目光如矩地凝在王桓眸上,王桓却浅笑道:“若在下当年并未重病,又怎得小王爷如今日夜寄念,连被郡主禁足也想要强出门而探望呢?”   王桓话语间轻佻,谢宁脸上骤然染上微红,眉间皱起,顿然将王桓的手甩开,转身走到窗下刀架前,冷声道:“谁说我是要去看你的?”   王桓也不恼,脸上笑意更加不减,走到放着刀架的案台边上,一边手肘落在台上,半侧身托着腮,目光腻在谢宁脸面,轻声又道:“若小王爷并非要到府上相聚,如此夜里,又是要到哪里去相会良人呢?”   谢宁骤然狠狠瞪了王桓一眼,本想斥责,最后出口却只是埋怨道:“更深露重,出来也不知道穿厚一点!”   不等王桓反应过来,谢宁便将其揪着带到炕上坐下,又拿来一张狐裘盖于其身上,转身想要到火炉里再添柴火,王桓却忽然探身抓住谢宁手腕。   谢宁回头之际,王桓温和道:“小王爷您在身旁,胜过柴木燃火,难得相聚,过来陪我坐会儿吧。”   谢宁垂头片刻,却觉王桓扣在自己腕上的手冰冷如霜,他心中亦只剩一声长叹,便转身坐到他身边,将王桓双手握在自己掌中。   尔后无他,因各人心中皆有顾虑,话中也是多有避嫌,王桓亦无久留便离开了王府。   行至沅陵侯府门前,还能见到昨日清晨被明校府的兵马践踏后凌乱的痕迹,大门上的的交叉封条也已经被撕开。   夹着雨气,王桓路过的时候虽然都看不清楚,但是他却仍然站在大街上,隔着浓雾面无表情地凝视许久。   直到巷子里的那条黄狗不知为何忽然跑到了石阶上,拉扯着脖子对着那两扇大门“汪汪”吠叫三声,王桓眸上凛然划过一道阴冷的光,随后便往窄巷里走去。   回到小宅子里,王桓坐在铜镜前,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倒影在铜镜里,铜镜上的金黄光泽也难掩苍白。   他微微偏头,阴鸷的目光勾在镜中人的那双丹凤眼上,仿佛有些不太看得清,他又靠前了一些,呼吸落在冰冷的镜上形成一层水雾,王桓慵懒地抬起左手食指,在镜上写下了一个“丁”字。   初阳微上,王桓刚在炕上稍稍合眼歇息不足一个时辰,门外边传来两阵错乱的脚步声,王桓烦躁地将自己的脑袋往被子里缩了进去。   谁知这时“咿呀”开门声后,便听见青樽忧心忡忡地问道:“祁大夫,您说咱是不是不应该来的这么早,万一公子他没醒,咱们不就吵着他了?”   祁缘却不屑闷哼一声,说:“那小子要真睡得着,那是天雷滚滚也闹不醒他。就他现在那心里那些破事情堆着,莫说咱现在说话声了,就刚踩进这窄巷子里那点儿脚步声他都能说把他给吵醒了...”   如此愤世嫉俗的话声刚落,王桓愤然一手掀开被子,平躺床上,郁闷地盯着梁顶。   祁缘一推门进来,看见王桓那样子,冷笑一声,目光还停留在王桓身上,却半侧着脸对青樽说:“你瞧你瞧,我刚刚说什么来着?青樽你可别说话了,待会儿他可又要把自己睡不着给赖你头上去了!”   青樽只嘻嘻笑了笑,便提着菜篮子往后厨走去。   放下药箱子后祁缘便走到王桓身边,刚侧身坐下,两指已经落到王桓露在被子外的手的脉上,只片刻,祁缘却卒然皱眉,煞有介事地盯在王桓脸上。   “行了,别嗔了,您来来去去的也就那两句话,”祁缘这刚张开口,“你”字都还没说出,王桓就懒懒地抢先说,“这都过了这么多天,而且谢蓁蓁又出门去了,我要再不去,知行那性子能不闯出来吗?还不如先下手为强,省得要他跑出来了,还拿不准又得碰上个什么事儿。”   他边说着,边双手撑在床板想要坐起,祁缘虽又急又怒,但眼见王桓力不从心,他又净是口硬心软忍不住要上前扶他一把。   “但凡您王二公子要是肯听我半句话,您真觉得我乐意天天在这儿叨唠你吗?”祁缘不甘示弱,狠狠瞪了王桓一眼说道。   这时青樽正好捧着一盆温水进来,祁缘只好先退回到桌边上坐下来。王桓擦过脸后,忽然若无其事地沉声问道:“白遗那边有消息了吗?”   祁缘怔了怔,说:“秦挚还在迦蓝,白遗信上说他打算今晚入夜后便进城。”   王桓将帕子都回到铜盆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青樽端着盆子出去之后,祁缘觑着青樽离开的背影,又说:“说来那只丑鸽子也忒通晓人性了,知道玉嫣最近不得出来,居然都晓得往我柒月斋飞来了。”   王桓意味深长地睨了祁缘一眼,笑了笑,懒洋洋地说:“你这么一说,倒是叫我想起那绿豆老鸽汤的滋味儿,啧啧…等会儿得跟青樽交代一下。”   祁缘原本正拿着手炉子往王桓那边走去,王桓这不咸不淡的话落到他耳里,他忍不住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将手炉随便丢到他被子上,正想说出“没良心”三个字,王桓却又抢在前头。   手炉被抱在双手里,王桓脸上笑谑渐渐凝固,他偏了偏头,说:“秦挚只能步行进城,加上他身上有伤,从迦蓝到东城,大概需要走上一天。你看看找个办法,将这个消息告诉温剑,在秦挚去到丁府之前,这件事必须得传到许卓为那里去。”   王桓还没说完,祁缘眉心渐渐皱起,盯着王桓半晌,疑声问道:“你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想放过他,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救他?”   王桓手指在手路上轻敲,冷笑一声,又道:“他是早晚都得死的,可是这死,必须死得有价值。”   外面忽然一阵风吹来,将两扇敞开着的木门吹得摇摇曳曳,祁缘皱眉看着王桓,只觉得身上无端发凉。   这时青樽刚好端着煮好的茶水进来,祁缘心里沉长叹气,便走过去扶着他走下床。   祁缘忽然像想起什么,便又问道:“说来我早之前就想问你了,明校府里头的人,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安进去的?”   王桓站在床边上,青樽刚放下茶盘便从架子上取来一件深灰色的锦衣替王桓套上,然后还不忘给他添上一件鼠绒披风。   盘腿坐在桌前,左右偏了偏头活动了脖颈,他才幽幽道:“我是真没这本事,能在半死不活这年里还安插一个人到明校府里头。”   “温剑是我父亲当年的一个门生。我还记得那时候他的家境就一般,为了进廉溪馆也是费了不少功夫。这人平日里闲着没事就爱耍刀弄枪,又刚巧赶上那时候明校府初初办起,父亲见他那阵子有事没事就往人家门前去,便算是送了他一个人情,给他在里头谋了份差事。不过这温剑倒也算是个老实人,后来沅陵侯府出事那档子他还三翻四次想着要来帮忙,可我父亲哪会想毁他前程,才坚决和他一刀两断。”   王桓边说,边拿起茶壶往二人的杯里倒满茶水,自己拿起面前一杯送到嘴边,轻轻吹开茶上白沫,呷了一口,嘴角蓦地拂起一丝狡诈的笑容。   余光里瞥见青樽走远了,他才若无其事压低声音又道:“要不是温剑这人还算知恩图报,你以为当年那会儿真的往里边随便给谁塞点儿银子,就能把我这条命从董晋升眼皮子底下拿出来吗?”   祁缘方拿起茶杯的手蓦地停在半空中,他眸上稍瞬即逝地闪过一丝微寒,余光扫过王桓脸上,良久才把杯子送往嘴边。   见祁缘没有说话,王桓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见他脸上神色黯然无光,便打趣儿道:“怎么?都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没能见上人家玉嫣一眼?”   “我说你这人转话题也转的忒快了点儿吧?”祁缘瞪了他一眼,又闷闷不乐地说,“不过这事儿确实也奇怪,这几日春熙楼那边说是说玉嫣身体抱恙才撂了牌子,可又不见他们往里头请大夫,我这几次前去想要替她看上两眼,谁知道都被她叫走了。”   “苹姨呢?”王桓又问。   王桓虽然低着头轻吹手里茶上白烟没有看他,但祁缘心里顿然想起那日在伽蓝离开前秦挚的话,他瞄了王桓一眼,见他面无异色,只低声说:“苹姨倒也没什么,之前还有时不时到斋里来找我师父的,可最近也少了,我到春熙楼时候见她也没什么异常,想来也是玉嫣自己的意思吧。”   王桓意味深长地笑笑,又说:“人家不见你也有的是道理。好好一姑娘,人前人后多少公子哥儿烽火戏诸侯那点儿为博红颜一笑,可你倒好,整天端着一副正儿八经的脸,哄女孩子这一套可不行...”   祁缘脸上忽然一阵红晕,恼羞成怒地伸手往王桓肩前一推,低声骂道:“也就你会!说得自己跟个情圣似的,就你那耍流氓的功夫,哄哄你那小王爷可还成,也不知道是谁每次都把人家给气走了,然后自个儿在这儿瞎矫情!”   王桓不恼反笑,脑子里忍不住又想起昨晚谢宁那副模样,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轻轻摇了摇头,觑了祁缘一眼,又说:“你最近找不着你玉嫣姑娘,倒也省下不少时间吧?既然如此也别闲着了,帮我到西城的梨香居捎一盒百合榛子酥回来吧。”   不久之前的云片糕那茬已经让祁缘心里有了阴影,如今只要一听到王桓口中说出任何糕点名字,他都不由得提起心眼儿。   他谨慎地往外瞧了眼,故意压低声音,探头向前问:“你这又是得了什么消息?”   看着祁缘那副紧张的神态,王桓反倒觉着莫名其妙,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瞬间哭笑不得,却佯作深沉道:“你还别说,这事儿也真的费了我不少心思才打听到。不过啊,您要是自小跟知行一起长大,您自然也就能知道他最爱吃梨香堂的百合榛子酥了。”   祁缘无奈。   王桓只微微笑着摇摇头,看了看屋外/阴沉,淡淡地说:“这两日京怡都又要下雨了,要想让知行呆家里,总得先让他心头顾虑安下来。”   作者有话说:   圣诞快乐,祝大家都有一个暖暖的圣诞节。 第三十一章   ◎二公子阴险一箭双雕◎   是日入夜, 漆黑天幕无端响过两声闷雷。   路上零零星星的行人皆被吓了一跳,仰头看向天空,见乌云盖顶, 连忙加快脚步往家跑,跑到家门口时还不忘对着里头大喊一声:“要下雨啦!夫人赶紧收衣服!”   许卓为正坐在明校府正堂中, 面前桌上摆一铁盘,桌下放有一个盆木炭, 木炭烧得通红,薄肉片刚落铁盘上不久, 肉里的油便滋拉声响溢在盘上, 肉片慢慢便翻卷,顿时肉香飘满官府内外。   一道刺眼的闪电从天上划过, 许卓为刚抬起眼皮望出去, 两声闷雷又随即传进。   许卓为余光瞥了一眼跪在桌侧的董晋升, 摇摇头不屑地讪笑两下,架起一块半熟肉片放到董晋升碗里。   董晋升本一直低头,双手耷拉腿上, 见许卓为替自己夹肉, 一下受宠若惊, 双手提到桌上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正好连连道谢。   许卓为却也不看他, 又夹了一块肉到自己瓷碟上,说:“这肉啊, 要到自己碗里头的时候就得吃下去,可别看它熟了就以为它没脚跑了, 要真跑了的时候, 人家可是不会惦记着你没吃它的恩呢!”   董晋升方拿起筷子, 闻得许卓为话语,微微皱了皱眉。   许卓为皮笑肉不笑地又问:“秦挚还没拿到?”   董晋升怔住半晌,忽然将筷子“啪嗒”放回到桌面上,顿然站起往后两步猛地单膝跪下,垂头沉声:“恕卑职无能,不过既然他人已经回怡都了...”   谁知董晋升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一个黑色身影就往里拼命冲进来!   在场二人不禁同时吓了一跳,董晋升更加是二话不说立刻提剑站了起来,快步挡在许卓为面前。   而那玄甲兵卫进来时原以为屋内只董晋升一人,没想到抬头之际便碰到许卓为烦躁厌恶的目光,正斜眼盯在自己身上。他脸色一慌,立刻原地单膝跪下,皱眉沉声喊道:“小人不知令君在此,一时唐突,还请令君恕罪!”   许卓为这两日一直心中焦躁不安,今晚面对董晋升亦已极力忍耐心中怒火,此时更加是极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拿起筷子又夹了一片肉送到嘴里,咽下去后却又甩手将筷子往桌面上愤力一扔,气不打一处来,扬声对着董晋升骂道:“你平时到底是怎么管你的人的?一点儿规矩都没有,怪不得都耗这么久了连只狗也抓不住!”   董晋升面覆冰霜,上前两步猛地一手揪起那人的领子,将他拽到一边,压低声音严厉斥道:“怎么回事儿!?”   那人却猛地双手抱拳,低头紧张严肃地说:“我方才在城郊见到秦挚正鬼鬼祟祟地往城里走来...”   这人说话声音压得低,可屋内也没有多余的杂声,这话竟轻飘飘地溜进了徐卓为耳里,他方拿着筷子的手又停在半空中,缓缓将目光移到二人身上。   董晋升一听,心中也骤然顿了顿,转瞬却又斥责问到:“那你怎么不把他抓回来?”   那人面露难色,又说:“小人怕打草惊蛇,不敢擅自作主,所以便立刻回来先禀报...”   “哈哈哈哈...”就在董晋升还想继续说什么时,许卓为却忽然仰头大笑,二人不由怔住,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许卓为。   许卓为这时却悠哉悠哉地放下筷子,拿起小帕子随意擦拭嘴巴,帕子刚从他嘴上离开,一个洋洋得意的笑容在他傲慢的脸上更显阴森。   他又懒散地看了那人一眼,嚣张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也不见紧张,只与董晋升对视一眼,便镇定沉稳地走到许卓为面前,颔首作揖,正色道:“小人温剑,见过许令君。”   许卓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手将帕子丢在桌上,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摆,便往外走,走到董晋升身旁时用力拍了拍他肩膀,轻蔑笑了笑,道:“你呀,还不如自己的手下来得老练啊...行啦,该干嘛干嘛去吧,这下肉都放你碗里了,要再弄丢了,你这明校府的脸面可就真没地儿放了。我这得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得入宫见咱们的小皇帝咯...”   二月廿二,前夜一场惊雷暴雨,城里仍旧是水汽氤氲。   正午时分,衣衫褴褛发髻松散的秦挚跪在丁府正殿中间,一番语罢,他微微抬起眼皮,瞅了瞅坐在正座之后脸色铁青的丁普,忽然又悲壮地大声喊道:“丁贵嫔在生时仁厚为怀,广济天下劳苦百姓,草民也曾沐其泽。过去一年草民心中一直因此事郁郁寡欢,终是寐不过自己良心,如今是冒着被明校府追杀的危险,也要将当年真相告知大人,绝无半句做假,还望大人明察!”   丁普不过五十出头,脸上带着的不过就是当下朝中百官如出一辙的自恃娇贵又惶惶不得安生的神色。   丁氏一族在宣朝建立以前不过为一方土地强豪,论财势家世也只算中上游,当年在朝中谋得的差事也不尽人意,最后还是因为托了好几层关系腆着多少脸面,好不容易把自己独女送进宫中。   丁氏争气,用不了一年半载便在宫中受尽皇恩,万千宠爱集一身,攀上枝头变凤凰,终算没枉费丁普这些年里的不辞劳苦,让他最终讨了个门下侍中的位置。   后来丁贵嫔惨死宫中,宣文帝悲痛万分,将丁贵嫔厚葬之后,也少不得厚待了丁家,之外还赐封亭国侯,丁普在朝廷如此些年虽碌碌无为,却也深谙见好就收才为生之道,既得了便宜,卖了乖之后也没有太过追究这件事了。   丁普其实也清楚明白,除去皇帝岳父这抬头,自己多少斤两不过尔尔,到了后来文帝驾崩文昕即位之时,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便死死勾在当今天子祖父的名号上,如此一来在京城里也算是混的了个风生水起。   虽说如此,但谢文昕无论如何还是年幼,如今太后垂帘听政,许卓为手握重权,与太后勾结,丁普虽然摆着一副人不害我我不害人的模样保着自己安生日子,可是心底里也莫若明镜,只要许卓为一天还在,自己不过如履薄冰。   倘若谢文昕倒了,他便是连唯一靠山也没了,许卓为若要动他,那不过就像踩死地上蝼蚁。   如今秦挚的这一番话,他心中虽惊却喜,日夜所盼所求不过可以除去威胁障碍,如今却像天助他也,总算不枉了这些年来的烧香拜佛。   尽管他脸上装作悲愤交加,心里的算盘早已啪啦响:谢文昕就算再软弱无能,亦不会对当年谋害自己的人放任而之。   丁普虽心中狂喜,却依然板着一张脸,冷冷地瞧了秦挚一眼,故作不屑地问:“你逃都逃了一整年了,如今才来将此事告知于我,你所谓何求?”   秦挚一晚提泪横流不过为此一言,便立刻抬头沉着望向丁普,掷地有声地说:“大人果然爽快,那草民也不与您绕弯子了。大人也是知道,草民一年前是因为无意知道了此事才被明校府追杀。草民这一年以来四处躲避,如今明校府为了引我出现,竟将草民兄长抓拿,草民一来确实心中良心受尽折磨,二来也望大人可以将草民兄长救出。若大人能随我之愿,草民定肝脑涂地,为大人分忧!”   此话本已铿锵有力,但秦挚仍觉不够,话音刚落,更加是双手伏地行大拜之礼,丁普还沉浸欣喜如狂之中,倒是被他吓了一跳。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吵闹声,二人同时怔住,秦挚眼珠一转,脑里骤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就在丁普迈开脚就要往门外走去时,一声惊愕的“不好啦不好啦”的喊叫伴随着一个家仆火急火燎的奔跑冲了进来!   尽管高官厚禄多年,丁普始终只是纸老虎,顿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倒是此时的秦挚瞬间恍然大悟,心中断然哐当一声,断然在心里对王桓骂上百次万次“王桓你个狗/娘/养/的”,却也知如今都是于事无补,所谓江中谋士之心,原是这般险恶。   而那家仆这时候已经冲了进来扑倒在地上,哭着喊着还没说出话来,门外又一阵冗杂脚步声直闯屋内!   还没等丁普反应过来,温剑便一脚跨过门槛,厉声喝道:“全部人都给我拿下,一个都不许放走!”   丁普脸色骤然苍白,差点趔趄便往旁摔倒,他哆哆嗦嗦地走到温剑面前,强作镇定地怒声喝道:“你这是在干什么?这里是亭国侯府!就算明校府真要来抓人,那也应该放董晋升过来!哪儿轮到你这种小角色在这里放肆!?”   大概是自己的气势让自己稍微镇定下来,丁普说到这里,蓦地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又说:“再说,你们的人也不用动了,我现在就入宫面圣,到时候你们也可以直接掉头抓你们头上的人了...”   面对丁普的挑衅,温剑面无表情,他躲开丁普的视线,振振有声道:“在下明校府温剑,奉陛下之命,前来抓拿谋逆逃犯秦挚,以及,”   温剑说到这里,忽作停顿,目光凛冽地扫在丁普早已慌张失色的脸上,冷冷地说:“以及窝藏包庇罪犯的亭国侯丁普,丁侍中!大人,您是自己走?还是需要我请您呢?”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小王爷无端咬人二公子哭笑不得   秦挚,永远都是可恨人必有可怜处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三十二章   ◎小王爷慕才子已是多年◎   二月廿四, 天昏小雨。   当日清晨,秦挚以一年前参与沅陵王家纵乱天下谋害天子,后又畏罪潜逃之罪, 委以毒死。丁普以包庇纵容朝廷逆犯的重罪,被收押庆律寺, 寺中不堪酷刑,即日承认一切罪状, 接而亦赐死狱中。   丁家一门四十三口人,尽数诛连, 或斩杀, 或收入罪奴司,或收入司刑狱。   丁普死时, 许卓为正伏身跪在普同殿中。   他义正言辞又嘶声力竭地将这些年丁普在宫外的罪状条条列出:亭国侯以籍当今圣上母家外戚之名, 为臣无臣德, 行事乖张而目无遵纪,朝廷中收受贿/赂,朝廷外官商勾结, 为官无官仁, 欺压百姓, 民怨悠久, 天子王法置若罔闻。如今更是有包庇当年同谋造反的逃犯, 其心可诛,罪无可恕。   字字铿锵, 孰真孰假早已不为重要,只是谢文昕这时脸色早已苍白如纸, 双手藏于桌下而不停颤抖, 许卓为余光瞟了他一眼, 嘴角不经意地浮起一丝奸诈讪笑。   不过转瞬,许卓为眼珠子一转,即刻又摆出一副诚惶诚恐,哀声连连道:“臣亦知此事本应先上报陛下,由陛下做出裁决。只当年沅陵侯谋逆之事,更有不久前简公意图宫外行刺的事,如此桩桩件件,臣岂能放之任之而坐以待毙,是日夜惶惶不得安宁!若是再将陛下涉于险境,臣定追悔莫及!只是臣也知道这擅自作主乃是大罪,若陛下要怪罪微臣,臣绝无半句怨言!但臣为陛下鞍前马后的心,天地可鉴!但愿能保住陛下万全,那臣便是万死不辞啊!”   许卓为最后一句万死不辞,如手起刀落,掷地有声,谢文昕听在耳里,浑身如被雷电所击。   半晌后,谢文昕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最后却也只是用了一句“令君护朕之心朕感激不尽,谈何怪罪”来结束了许卓为这番将先斩后奏美化成宁为君死不留沙尘的愤然陈述。   许卓为转身走出普同殿后,谢文昕整个身子瞬间无力,差点瘫倒在地上,幸好璞绵赶紧冲了上来将他扶住。   连谢文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发抖,宽大的龙袍在他身上摇摇晃晃。   璞绵见状立刻递上一杯热茶,谢文昕却猛地一把抓住璞绵手前臂,强作镇定地低声问:“这两日,皇兄可有去过什么地方吗?”   璞绵怔了怔,却又立刻淡定下来,回道:“回陛下的话,自花朝当晚与中郎将街头争执后,郡主便不让小王爷出府,宫外人来报,这些日子小王爷除了奉召入宫,便是留在府中,甚至连军营也少去了。”   谢文昕这时候才顿然松了一口气,可这气刚松完,眉心又忽然微微揪紧,又问:“那王...皇兄的那位朋友呢?可有他的消息?”   璞绵轻声回答:“据说小王爷的朋友花朝节当晚小受风寒,至今一直卧床不起。”   这时谢文昕抓在璞绵臂上的手才瞬间泄气般松开,璞绵再次将茶杯奉到谢文昕跟前,谢文昕无力接过,茶杯方碰到唇边,却又把杯子轻轻放回到桌上。   他忽然苦笑着微微摇摇头,蓦地又拿起杯子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接着却自嘲笑笑,语气幽怨地说:“朕身为一朝天子...可是朕的身边,到底还有什么...”   晨间细雨,至午而阳,。   淮南王府门外一个身着麻布青衣的家仆正一手抱着个橘色方形礼盒,一手轻轻敲在朱红色的木门上。   很快大门从里边打开,门童瞅了一眼他手上捧着的盒子,便笑嘻嘻地说:“我还说呢,今儿一大早天刚亮就见你就往外跑,那时候喊你你都不搭理我,一溜烟儿似的就不见人了,还以为你老相好跟人跑了呐!原来是去了梨香居给小王爷买吃的去了...”   因为一路奔跑,那家仆脸色略显苍白,他边往里走边微微笑笑,低头看了看那精致的小盒子,说:“咱小王爷不就爱吃这个嘛。”   门童关上门后又笑着说:“倒也是,小王爷这几日被郡主关在家里,一天到晚都不见脸色好看的,还是你有心思,赶紧去吧,瞧你气喘吁吁的样子,等会儿也该得歇会儿了。”   家仆又只淡然笑笑便往屋里走去。   春雨润万物,昨晚连绵大雨,院内桃花竞相开放,幽香阵阵,随风飘散。   谢宁房间的房门紧闭,家仆只好轻轻敲了敲门,谢宁不耐烦地话语声很快传出:“何事?”   家仆略略清嗓,道:“夫人前不久令人裁制的春衣做成了,奴才刚取回来...”   “进来。”家仆还没说完,谢宁便又冷声打断。   入屋之后只见谢宁身上就穿着件玄色单衣,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桌前,正低头写着什么。   家仆刚推门而入,谢宁头也不回便沉声道:“把东西放下就出去。”   家仆也没有说话,缓缓转身,手抬到自己下颌位置忽然往上一扯,一张清隽儒雅的脸上没有太多血色,苍白之下更显病态。   那张跟一滩水似的面/具安安静静地躺在王桓手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它收于盒中时也没觉得什么,可如今看着,却觉得十分的瘆人。   也就分神了那么一会儿,王桓心里还嘲笑了自己一番矫情,然后故意放轻脚步地往谢宁方向走去。   尽管王桓已是掂着步子往里走,却仍不能瞒得谢宁,他只不动声色地缓缓将手上毛笔放回到笔架子上,眼上布满寒光。   就在王桓马上要靠近他身后的时候,谢宁猛地转身,以手作刀就往王桓脖子处毫不留情地砍过去!   毕竟自幼一同长大,谢宁的那些招数套路王桓早是了然于心,不过轻巧往旁边一闪闪开,微微侧过身子就绕过了谢宁强劲有力的手刀,轻而易举就已经从他手下钻来到桌前。橘色礼盒还被他抱在一手臂弯里,另一只手的手掌已经撑在桌上。   只见桌上铺平一张白纸,白纸上落有几个墨迹未干的字眼,只是这几个字落在王桓眼上,不知道为何只觉熟悉,熟悉得心里不禁隐隐发疼。   目光再稍微往旁边移去,桌面角角边上的墨砚下正压着一张发黄的信纸,纸上写着两行字:   春来公子裁锦衣,衣冠傲视老朽处。折戟长沙百万里,殿前冠冕笑群雄。   王桓定然怔住。   当年写下这些诗句时,王桓正值十六年华。   这两行字并非工整,甚至还带着年少气盛的恣意桀骜,但字迹却隽然沉稳,卓然大气。   当年都子监里的先生曾经摇头叹说,果然老话说得好啊,字如其人。   而谢宁笔下的这几个字,就是稍微仔细看多两眼,也不难看出这中间的刻意模仿。尽管字迹不如原来不羁浪漫,可依然能看出来,如此临摹早已不是朝夕。   眼上是刺痛,心中是沉痛,刺痛的是当年的意气风发早已不复存在,沉痛的是竟还有人留着自己当年的意气风发。   王桓心中苦笑,但转眼却又略显玩味地抓住谢宁的衣摆就往自己方向扯去。   自谢宁看清这来者是谁后,他心头自然又惊又喜,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来,直到王桓拉着他的衣摆,他才蓦地看到桌上那罪证般的诗句,心中一虚,连忙扑上前就要将那纸抽走。   谁知这身子刚从王桓身边凑上去,王桓倒是反应迅速地伸手便绕到谢宁身后,将谢宁围在自己怀中。   谢宁没有丝毫防备,皱着眉正要回头,王桓却已经将那蘸好墨的笔送到谢宁手里,自己的手握在他手上。   “来,我教您写。”   在谢宁还侧着那半个没转完的身子还没反应过来在发生什么事情时,王桓已经拿着他的手在纸上写下了“春来”二字。   王桓又气定神闲地说:“小王爷,您自小就喜欢临摹在下的字,可是写字这种事儿呢,还是得要写出自己的风格,若世间皆千篇一律,何以出人才?”   谁知谢宁却脱口而出:“可若世间人才独你一人呢?”   王桓的手闻声顿了顿,一不小心那笔尖还将“来”字的那一捺往外带出,分外刺眼。   脸上轻佻的笑意瞬间僵硬,只是他心里不由苦笑。   如此世间,最容不下的,不就是独享云端的人才吗?   屋里刹那寂静,外面一阵风扫在那桃花树上,枝叶间发出的沙沙响声传进屋里。   半晌,王桓越发感觉谢宁脸上滚烫,他不由微微侧头,只见谢宁脸颊早已通红,他便笑笑温和道:“小王爷若是真喜欢在下的字,大可来跟在下说一声。莫说是一二诗词了,在下将一本经儒抄下赠予,那也都是在下的荣幸...”   王桓话语间的轻浮是谢宁最为厌恶,恼羞成怒之际忽然转头想要将王桓推开,却没想转头瞬间,王桓的脸却在近在面前。   甚至还能感到王桓温热缓慢的鼻息扫在自己脸上,谢宁脸上的余温越发滚烫。   王桓脸上笑意不减,却越只引得谢宁心跳更快,只片刻,谢宁忽然用力就将王桓往后推开,自己亦是连忙回头。   作者有话说:   再说一次所有诗句都是作者自己卖弄,才华有限,不必深究。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三十三章   ◎小王爷府内刀光起◎   王桓被谢宁推开时, 手不小心撞在桌上,腕骨刚好磕在桌边角处发出了“咯”的一声重响。   谢宁心中虽烦躁,闻声也皱眉回头, 谁知却见王桓没事一样,顺手就往桌上角落边那张信纸伸过去。   谢宁眼尖, 就在王桓的指头刚碰到纸上,谢宁便忽然将那张信纸抽走便立刻藏在身后。   只是谢宁脸上一瞬慌张, 如此动作看在王桓眼中,就如孩童守护刚得的心爱玩具一般稚嫩。   他便饶有兴致嗤笑而道:“不过就是小时候胡乱写下的句子, 这话不知天高地厚的, 要是让人瞧见了还给人笑话呢,您还留着做什么呢?”   谢宁黑着脸, 沉声道:“我要留是我的事, 你管不着, 旁人更管不着。”   谢宁语气固执,脸上却蓦无表情,王桓便也只低头无奈笑笑, 转身将那橘色礼盒拿到谢宁跟前。   打开盖子后, 里面整齐摆放八粒两指大小的圆状酥饼, 每一粒上面都用红脂写着字, 连在一起, 正是“卿真与子,百年好合”。   虽说脸皮厚如王桓, 可他却也不由定了定,他一向对祁缘做事信任, 祁缘替他买回来后他也没有多看, 更加不知道这上面还有这么些“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般的字眼,一时间竟不知该感谢祁缘还是该恨他。   他只好讪然笑笑,拿起印着“卿”字的那粒榛子酥便往自己嘴上送去,咀嚼片刻咽下后,脸上略作惊喜却显得夸张地点点头,说:“果然和小时候的味道没变,小王爷您也尝尝?”   说着又拿起“百”字那一块就递到谢宁嘴前,谁知谢宁却警惕地将脸往后退开,皱眉盯着王桓一脸不怀好意,许久后才缓缓伸手拿过王桓手中那榛子酥。   谁知谢宁还没将那酥饼放到嘴里,屋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张皇失措的声音:“郡...郡主...怎么一个人先...先回来了?”   “京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不得回来看着那小崽子!”谢蓁蓁一如暴躁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他这几天有没有出去?”   “这几日陛下没有传召,除了老爷让公子回军营里,接着便都留在府里哪儿都没去...郡主您放心...您交代的事儿咱...”   “放心?我能放心吗?”谢蓁蓁冷声打断,“你真以为那人是个善茬儿?行了行了你们别跟来了,母亲跟着也该回来了,你们都去备着吧。”   急促的脚步声逐渐往房间靠近,谢宁脸色刹那紧张顿然站起。   他慌忙将王桓拉起,往书柜后走了一圈觉得不可,又往床边绕去也觉得不行,眼见着谢蓁蓁已经来到门前,慌忙之际只好随手便将王桓塞到书案前的屏风后面。   谢蓁蓁推门而入时谢宁才凌乱回到桌后座下,听见谢蓁蓁信步而入,才连忙回头,定了定心神后,故作镇定地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明日才回吗?”   谢蓁蓁狐疑地觑了谢宁一眼,又环视了屋里一圈,边往谢宁那头走去边冷声道:“怎么?你这是不想我回来吗?”   谢宁丝毫不予理会,却在垂头之际蓦地发现那张方才王桓带着自己写下的那张书法还在桌上,心眼一悬,立刻揉成一团便往桌底扔去。   只是他这个动作只显欲盖弥彰,谢蓁蓁见着心中顿时起疑,连忙加快脚步上前,冷声问道:“你藏什么?”   谢宁仍旧故作沉稳:“没什么。”   走到谢宁身后,谢蓁蓁斜眼睨着她奇奇怪怪的弟弟边要弯腰从桌下拾起那纸团,余光里却蓦地闯进了那盒打开着的榛子酥。   见谢蓁蓁停下动作,谢宁心中略觉疑惑,顺着谢蓁蓁视线看过去,心头猛地一震,伸手就要去抢那礼盒,谁知谢蓁蓁早已一手夺过,低头看着脸色越发铁青。   谢宁仍不放弃害还想将那盒酥饼抢回来,谢蓁蓁却忽然将那礼盒猛地往地上用力摔去!   余下的六块榛子酥碎在地上,碎末散落一地。   谢宁本想伸前接住的手还停在半空,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地上那堆饼碎,脸上骤然笼了一层冰霜。   谢蓁蓁忽然一手揪着谢宁衣襟处将他猛地提起来,凶狠地盯着他的双眼,怒问:“他人在哪儿?”   方才谢宁心里多少慌乱,在那榛子酥碎落一地时便只剩愤怒,他不耐烦地甩开谢蓁蓁的手,冷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蓁蓁已经怒火攻心,伸手指着地上那堆碎屑又怒声斥道:“除了他还有谁知道你喜欢吃榛子酥!?教会你不要告诉别人自己喜欢的食物的也是他!你还想骗谁啊!?”   躲在屏风后的王桓心中忽然一顿,谢蓁蓁这番话就如一把锐利锥子,毫不留情地往他心头狠狠刺去。   从前宫中设宴,小谢宁见到榛子酥就忍不住贪吃,毕竟年幼,无论谢蓁蓁和简氏怎么劝说他都不听。   那时王桓便跟谢宁说:“我当年在遥山学艺的时候,师兄曾教导过我,说江湖险恶,民又以食为天,最容易得人下手的便是口中食物。所以啊,我们一定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最爱的食物是什么,就算见到,再想吃,也必须得忍住。若是别人知道了,当他想要加害于你的时候,便就知道该从何下手了。再说,知行你这样贪吃,可别说人家故意下毒了,就算不是故意的,你也容易中招不是?”   自那之后,谢宁在人前便再也不碰这百合榛子酥,就连简氏带着他经过梨香居,说要给他买这榛子酥,他都摇头拒绝。   只是有些话出口时不过无心,无意却成了有心人一生信条。   见谢宁脸色瞬间没有了方才的孤傲,她冷笑一声,又说:“你应该知道了吧,秦挚死了,连带着亭国侯满门抄斩。就算当年王家的事真的是秦挚一手构陷至他不仁不义,他想要报仇,弄掉秦挚还说得过去,可是丁普呢?这跟有何关系?丁普可是陛下的亲外祖父啊!”   谢宁脸上越显铁青,谢蓁蓁见其之状,趁热打铁冰冷又道:“谢宁你到底还要疯到什么时候啊?当年他不过就是能只言片语就把他亲兄长害死,他有多少本事,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他不过才回来几个月,你看自己看看这怡都城都发生了什么?陛下宫外遇刺,简伯父入狱至今未出,然后秦挚回来丁家被抄,你说你信他,可你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吗?”   谢蓁蓁越说越激动,谢宁死死地盯着谢蓁蓁双眼,面若冰霜,垂在身侧的双手却不知不觉地握紧拳头,片刻后,他咬咬牙,坚定说:“所以我更加要将他留在身边,才好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谢知行你怎么就不知道听人话呐!”谢蓁蓁几乎咆哮而骂,就在她气急败坏正要上前想再次揪住谢宁时,忽然有人从屏风后窜了出来挡在谢宁跟前。   王桓神色凝重看不出忧喜,他抬起一手挡在谢宁身前,目光钩在谢蓁蓁如火烧灼的瞳目上,沉声道:“郡主您恼的人是我,没必要三番四次对小王爷出手。”   他忽然跳出时谢蓁蓁还被吓了一跳,待她看清来者是何人之后,顿时如火上浇油。   她忽然伸手掐在王桓脖子前,拎着他猛地撞到墙边上,王桓后脑撞到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我恼的人自然就是你!我也说了你要是敢再碰我弟弟一下我定不会放过你的!”   这一声巨响落在谢宁心头就像赤手空拳打在他心上那样,卒然惊起后顿然冲到谢蓁蓁面前就要拿开她的手。   但谢蓁蓁实在太清楚他们二人的套路了,在他来到之前早已长袖一挥,从窗下盔甲架边上一手将红帱从刀鞘中抽出,光影凛凛地横在谢宁跟前,谢宁的脖颈就差分毫就被自己的长刀划开!   王桓忍不住惊声喊道:“知行小心!”   谢蓁蓁闻声越发震怒,掐在王桓脖颈上的手再使出力,她猛地回头死死瞪着王桓,怒声骂道:“你还敢叫他表字!?”   眼见王桓脸色逐渐发白,谢宁被红帱拦在一侧不得前进,他焦急地看着王桓,愤怒地对着谢蓁蓁吼道:“放手!”   谢蓁蓁丝毫没有理会他,她眼中的火花已经将她的理智烧毁烧烂,她手心越抓越紧,王桓双唇早已开始发紫。   谢宁看在眼里,心里头仿佛在被刀割着一样,他忽然伸手就握在红帱刀刃上,回头视死如归般盯着谢蓁蓁,低声喝道:“我让你放手!”   殷红的鲜血从光亮的刀身上一滴一滴往下掉,掉在谢蓁蓁余光中显得格外的刺眼,可是她始终没有把手松开分毫,她咬紧牙关冷声喊道:“你给我滚开!”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声音越行越近:“夫人,这能有什么事儿呢?郡主自小就格外紧张咱小王爷,这回来便先往小王爷这儿看一眼也是没有什么的,夫人您这刚回来,还是先回房歇会儿吧...”   这时一个慈祥的声音焦急接着说:“蓁蓁这孩子是关心宁儿没错,可你不知道,蓁蓁性子急,你瞧她方才那样子,这不肯定又是打哪儿听来消息,说宁儿又惹事儿了,这会儿子着急着要去教训他呐...哎呀!蓁蓁你这是在干什么!”   屋内三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位身穿浅藕色锦缎绣裙的夫人忽然出现在门口。   冲目而入的画面让这位夫人一下子大惊失色差点没站稳,琳琅连忙冲上前要将她扶住,谁知她却猛地甩开了琳琅的手,惊呼着连忙小跑上前,一手将谢蓁蓁用力推开。   谢蓁蓁心里的怒气还没消下,见到母亲忽然出现,紧跟着猛然愤怒地瞪了紧随其后的琳琅一眼。   简氏来到王桓和谢宁跟前,一会儿担忧地看看王桓被勒出暗紫血痕的脖子,一会儿又心疼地瞧着谢宁还滴着血的手掌。   她心焦一跺脚,回头又恼又急地对谢蓁蓁说:“蓁蓁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听我说呐!就算宁儿跟小桓再淘气,你也不能对着他们出手啊!宁儿是你亲弟弟啊,小桓...小桓...”   简氏说到这里,竟忽然抽噎起来,她拿出从袖中取出娟子轻轻拭去眼角泪水,又伸手轻轻抚了抚王桓脖子上的勒痕,转身又哭哭啼啼地对谢蓁蓁说:“程儿已经没了...这要是连小桓也有那么个三长两短的...我呸...呜呜呜...你让阿秀还活不活了...”   王桓一听到简氏提到“阿秀”二字,心头忽然往下坠落,他猛地转头看向谢宁。   然而回头看去之时,却见到谢宁眉间莫名骤起,而眼里蓦地染上一层凄凉的寒光。   作者有话说:   小王爷的手第二次受伤,心疼。   (总觉得我的更新时间跟早间新闻一样 第三十四章   ◎老王爷陈情二公子◎   阿秀, 是王桓母亲的闺名小字。   当年王桓母亲金氏与简氏性情相投,两家多有往来,很快便义结金兰。金氏比简氏稍微年长几岁, 故从前王桓还唤简氏一声小姨。   “母亲!”谢蓁蓁和谢宁顿时异口同声喊道。   “琳琅你还站那儿干嘛呢!还不去把大夫请来?”简氏对着还站在门口正一脸忧愁的琳琅喝到,转头又看向王桓, 抹了抹眼泪,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却像怎么看都不够, 她心切地说,“小桓啊, 你可要好好的, 你也不要太担心你母亲了,知道不?我这儿刚从宝华寺给你们祈福回来...都会好的...都会好的...别怕...”   王桓竟是不知何时起便早已泪眼婆娑, 他挥袖一把抹掉夺眶而出的眼泪, 想要伸手扶住简氏双臂却始终不敢上前, 最后只能隔着泪水定定看着简氏,无从作答。   半晌,简氏终于稍作冷静下来, 谢蓁蓁无可奈何地翻起眼皮长叹一声, 走上前就要将简氏带走, 说道:“母亲您刚回来也累了, 我先扶您回去休息...”   简氏对着谢蓁蓁抽泣着说:“蓁蓁啊...我知道你一直都觉着程儿是小桓害死的...可是程儿那是小桓亲哥...小桓还小啊…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啊...”   这时谢宁也看不下去了, 从旁撕下一根布带胡乱绑在伤口上便走到简氏身边,拼命压制心中不安, 沉声道:“母亲您先回去吧,这里没事的。”   简氏依依不舍地看着王桓, 还想说些什么, 王桓却勉强挤出一丝温和的微笑, 轻轻摇摇头,说:“不打紧的,刚刚不过就是和蓁蓁闹着玩儿的,再说,男子汉大丈夫的,而且小姨您也知道,知行与我又都是从小舞枪弄刀惯了的,这点小伤不过就跟蚊子咬了那样。小姨您这刚从寺里回来,还是赶紧去歇着吧,小桓迟些再去看您。”   王桓脸上笑容温润,语气如三月春风,但谁也不知,他此时心里,莫若腊月寒潭。   一番叮咛后,简氏还是由谢蓁蓁搀扶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房间,谢宁一见二人身影远去,立刻迫不及待地一步来到王桓跟前,伸手就要查看他脖子上的淤痕。   谁知与此同时,王桓却一把握住谢宁垂下那只手的手腕,二话不说就拽着往书桌那头走去。桌上的杂物被王桓一手推开,按着谢宁让他坐下后将他受伤的手放在桌面上。   那捆包在外头的布条早就被血染红。王桓看在眼里不觉微微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将那布带子解开后,从怀中抽出了一条青丝帕子,沾了点清水,轻轻地在伤口上点擦着。   这伤口入肉不浅,尽管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可还一直有血渗出,只是谢宁却像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反而一直焦灼地盯在王桓脸上,这时他更加是着急问道:“脖子还疼不疼?”   王桓低着头,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问:“小姨的痴呆症,你怎么一直没告诉我?”   谢宁忽然扯开王桓替他擦拭伤口的手上,目光焦灼勾在王桓眼上,厉声又问:“我问你脖子?!”   王桓这时才缓缓停下手上动作,低头瞧着谢宁手掌心新伤口下面的那道旧伤疤,想来便是年夜宫中替自己挡住谢文昕刺向自己的利剑时留下的。   他心间忽然像有一道气息堵着难以上下,紧接着只觉得喉间被那径直往上跑的气喘地发痒,一下子没忍住,便伏身咳了起来。   谢宁见状心头一紧,连忙想要伸手拍在他身后,王桓虽然还在垂头不断咳嗽,可是却及时将谢宁的手按下。   等他稍稍喘过气来时,他苍白笑笑,说:“无妨...别担心...”   说着又咳了两声,接着又小心地将谢宁的手反着放到自己腿上,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却如毒蜈蚣缠绕掌心。   王桓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周围血迹,故作心疼地说:“小王爷,您三翻四次地为我挡刀挡剑,都说十指连心,您这手心里的一道道伤痕,都是痛在在下的心里啊...日后可不要再这般鲁莽了,不值得...”   谢宁却冷声打断:“值不值得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谢宁说着,伸出另外一只手就想抬起王桓的下颌查看淤痕,而这时门边忽然传来两声清嗓的声音。   王桓立刻将自己的脑袋往旁边移开,谢宁也迅速将手放下,二人同时面带疑色地寻着声音看过去。   谢辽正低头站在门边上,片刻后才缓缓抬头看向二人,沉长地呼出一口气后,声音沙哑说:“小桓,你随我来一趟。”   谢宁猛地站起,紧张地对着他父亲说:“父亲...这事情不是姐姐说的那样的...”   谢辽沉寂苦笑,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只是聊两句,你做自己的事情。小桓,来。” 谢辽说着,又向王桓招了招手。   王桓低头自顾苦笑两声,又看向谢宁,温和笑着示意无妨,便跟着谢辽走了出去。   只剩下谢宁站在原地,眉间紧紧蹙着看着二人从门栏转出,脸上是不尽的顾虑。   谢辽双手负在身后,低着头不快不慢地走着,来往路过的家仆见到他本想上前问安,却见谢辽脸色凝重,也只好往旁退开。   有些上了年纪的家仆见到谢辽身边的王桓,不免微有吃惊,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等到谢辽走到他们身边,他们才知道慌忙退下。   二人一路无言走到王府后花园,园内空无一人,木棉红花如缀,绿叶青翠欲滴。   走到树下,谢辽才停下脚步,他稍稍侧过脸瞅了王桓脖子上的血痕,慈祥问道:“蓁蓁那下子掐疼了吧?”   王桓上前一步来到谢辽身侧,双袖连在身前,微微颔首,礼貌道:“没有,就是看着厉害,其实都没落到实处,郡主也是知道分寸的。”   谢辽却不以为然地笑笑,回头瞥了他一眼,又说:“都淤青成这样了,还说不厉害。蓁蓁下手总是不知道轻重,这点我还能不知道吗?”   王桓一直低着头,却没有回话。   谢辽回过头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你也别怪蓁蓁,她这人打小就死心眼,加上那时候她对程儿可是真心实意的,那事这样出来,她要怨你,我们谁都拿她没辙。”   王桓跟在谢辽半步之后,垂头温声道:“怎么会怪郡主,郡主今日也不过是护着知行心切,才会动手的,说到底也是我不好,不应该贸然上门来的。”   也许是王桓次话过于谦逊,谢辽听进心里却更觉焦虑,不由又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看着王桓好一会儿,忽然酸楚地长叹,又说:“小桓,你能活下来,我们所有人自然都是心喜的,王家如今就剩你一人了,我们怎样也都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王桓脸上划过一丝让人捉摸不定的浅笑,却没有说话。   谢辽见状,只好又说:“你既然好不容易活下来,本可以一走了之,知行也是心眼实的,又与你自幼情深,你能回来,他心中只有欢喜,可是你还是选择回来的理由,我自然知道。”   谢辽话至此处,顿了顿,一阵还带着雨后湿润的微风轻轻吹过,将王桓额上的碎发轻轻带起。   谢辽忽然看向王桓,脸上满是沉重,又说:“我与你父亲早年一同伴在先帝身边,浴血黄沙,金戈铁马,这些年来出生入死的交情,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当年出事之时,无论他人说什么,我都是一定相信沅陵侯府是清白的。可是小桓...”   “你说我贪生怕死也好,你说我懦弱无能也好,就算你说我配不上定国大将军的名号也好,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啊...”   谢辽说着,语声忽然颤抖了起来,王桓本来一直低头认真听着,可这时他却忍不住微微皱眉,抬头看向谢辽。   谢辽也是真的老了。   王桓蓦地想起小时候每年秋季的京郊围猎,那时候的谢辽正值壮年。   谢辽身上不过单衣一件,骑在棕色烈马之上,手持玄铁霸王弯弓,意气风发,利箭在弦,只微微仰身,二指松开,那箭便如光般刺向隐蔽在草丛中的猎物,很快便有兵卫高声呼喊,并手提着那猎物往他们这边奔来。   王桓还记得,那时候他们这些大人日暮而归时,未见其人,谢辽和先帝还有自己父亲间的高声谈笑就已经传到营帐。   这时王桓便会带上谢宁跟谢文昕奔跑着迎上去,先帝每次都会笑着摸摸谢宁的头,亲切和气地说:“知行以后呀,也一定要跟你父亲一样,盘马弯弓,驰骋黄沙,你说好不好?”   谢宁每一次都会咧开嘴笑着看着先帝,然后坚定地点点头。   只是这时王桓站在谢辽身后,看着谢辽头发已经半白,后背也已经开始略显弯曲,那越渐年迈而瘦弱下来的身段,仿佛连这一阵轻风都能将他吹起。   谢辽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他心里除去本能之下的苦涩发堵,更多的却是早已对世间杂感的冷漠。   王桓低头片刻,淡淡而道:“这些事,本就与王爷您无关,谈何怪罪。当年没因此事而牵连到淮南王府,子徽已经感谢天恩了。”   谢辽苦笑,又道:“我也老啦...就算蓁蓁再巾帼英雄,也不过是一介女流,知行早已及冠袭爵,本该开始学习如何统领全军了。那年你一病之后性情大变,我和你父亲自然知道你为何如此,可是知行虽与你一同长大,但终归是心诚的人,见着你那副模样,日夜焦心,他母亲见到他那样子也只能处处担忧挂虑,这样下来,蓁蓁能不加倍怨你吗?”   谢辽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哀声长叹,才接着说:“一年前,你在我府前被明校府刺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整年。知行不管蓁蓁又打又骂,硬是一个人单刀匹马地跑遍了中原四境,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整整一圈。这一年里,他母亲是日夜以泪洗脸,甚至还怨我为什么你们出事之时我没有施予援手。你方才也是看到了,他们母亲这些年下来心神俱伤,原本的头痛症越发厉害,如今更是落得连神思都不得清楚,这见到你,便更加以为还是从前了。”   “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是要为自己当年没有替你们发声而开脱,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可以停下心里的内疚...只是...只是我身后是整个淮南,不能不为账下的人思虑啊...”   谢辽越说越是激动,王桓一直安静地看着谢辽双眼,而这时谢辽的眼里,竟是闪着泪光。   王桓垂头,他心里一直像压有千斤沉痛。对于他计划里的所有人,他可以让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就算多少有偏差,他也可以选择用果断的手法来直接达到想要的目的。   这些年经历过的所有伤痛,让他以为自己早已可以麻木对待一切BaN的凡尘杂事,只要保住他想保住的人的生死,其余一切都不值一提。   但他没有想到,谢辽这番话,却像刀子一般划过他心里,原来所谓放在心上的人,并非只有生死。   他缓缓抬头,脸上却仍旧平和没有太多表情,平淡说:“王爷无需感到内疚自责,子徽还是那句话,只要淮南府安好,子徽便知足。而既然王爷也知道我这次回来去的目的,那我也不与您绕圈子了,我有我的安排与计划,但我的计划里,绝不伤害王府分毫,王爷无需担心。”   或是谢辽一番话着实刺痛了王桓,又或是谢文昕的态度让王桓生出焦虑,方才王桓说出这些话时,竟无端起了一丝心虚。   但这话确实也落在了谢辽担心的点子上,他一直紧绷的面容这才得以微微放松,他心里长舒一口气,才又故作无奈道:“其实过了春,我们也是要回淮南的了。你若是愿意,大也是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的...”   王桓断然清楚谢辽这话不过客套,他便只淡然又说:“子徽不过死人一个,既然死在怡都,便就埋在怡都了吧。”   谢辽回头看了看他,一直悬起的心终于得以放了下来,嘴角勉强挤出一点客气的笑容,二人不再多话。   那晚谢宁将王桓送回到宅子后,祁缘正好过来,谢宁确保了王桓脖子上的伤势无大碍后,才不舍回去。   那夜王桓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迎着苍茫月色,仰头倾倒手中就壶,却只剩下两滴浊酒落入喉中。   门外的黄狗又无端叫了两声,王桓心头蓦地冷笑。   终于是要入春了。   作者有话说:   谁都会有苦衷。   (今日份加油 第三十五章   ◎庆律寺中走狗惹恶鬼◎   二月最终也是风平浪静地结束。   这些天里王桓多数留在宅子里, 祁缘每隔几日便来为他看脉。天气渐渐回暖,生活亦稍落安稳,王桓身体也就渐有起色。   只是身子利索了, 某人心中便也忍不住又惦记起那金樽浊酒来了。却没了玉嫣替他时常送来,他便只能软磨硬泡地让青樽替自己跑这一遭。   提起玉嫣, 近来玉嫣行踪的确隐秘,少有见人, 牌子挂上了也只是会见一二相熟客人。   佳人萦绕心头,却难以鹊桥相会, 祁缘心中早已郁闷不止, 又每次来到王桓处,见他大病方愈又酒瘾重来, 不由得愠怒烦闷交加, 免不了又是一番嗔痴啰嗦。   再说那日淮南府中一场闹剧, 个中过程虽血泪交加,但谢宁的禁足令最终还是在谢蓁蓁不情不愿之下给解了。   谢辽与王桓后花园一日谈话后,谢蓁蓁见谢自己父亲明知王桓重新回来深有筹谋, 却在他与谢宁来往次事上并无多作阻挠, 也便心中再愤愤不平, 但始终尊者亦无多言, 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加之王桓那日离开之前, 也难得与谢宁一番肺腑,陈情由正陈述身为王府独子, 身负的是继承之责,如今更不再年少, 应犹始学有进益。过去胡闹皆因他王桓而起, 若如今又以自己而落下将军府后无继人的骂名, 他只会终日惭愧而不得安生。   谢宁见如今王桓既已回来,且父亲也没多话,一直以来的担忧才得放下。   说起他也是明白事理之人,王桓一番话后,也开始提起心肝跟随谢辽出入军中,学习治军之道。   有时入宫陪伴谢文昕一二,谢文昕见谢宁虽有练兵之程,谈话中却从不涉及朝廷之事,而如今许卓为仍在朝中一手遮天,就算王桓还在谢宁身旁,但谢宁也算是他如今唯一的亲人,尽管顾虑犹然,但毕竟日子还是要过的,又想起了年少时的亲近,也渐渐放下了先前对谢宁的抵触。   三月第一道春风终于将怡都城里赖死不走的去年余寒吹散,岷江边上杨柳依依,城里各处鸟语花香。   三月初五,昨夜小雨,晨起微有凉意。   清晨的冷风吹过庆律寺,寺外薄雾弥漫,一狱吏手上甩着一个快掉漆的食盒,行色匆匆地往寺门走去。   门前的守卫站守了一个晚上已经又累又困,这狱吏刚跑到他面前时,他觑了他一眼便将他拦下,傲慢地说:“你手里提着的是啥怎么这么香?给我瞅瞅,爷我守了一晚上,连粒米都没下肚皮的,可把我饿死了!”   这守卫边说着,边就伸手要去抢那食盒子,谁知那狱吏却慌慌张张地将食盒子往怀里一抱,将身子往旁扭开,不耐烦地说:“把你那猪蹄子给拿开!这是给你的吗?也就知道伸手就抢!也不瞧瞧这是给谁买的,要少一块,等会儿何大人可得把我/干/死!”   守卫不屑地觑了他一眼便给那狱吏把门给开了,瞥着那狱吏走远了,他才往旁边地上唾了一口,愤愤不平地低声嚷嚷道:“还不都是许卓为养的狗,有什么好神气的?我呸!”   庆律寺八层高,其外部设计却简单,寺中心以螺旋状楼梯往上,每层对外则是包围式楼层。   狱吏快步地走到三层,路过关着简中正的牢房时忍不住往里瞥了一眼,却只能靠着抬头窗户照进来的那点亮光模糊看到一个将头埋在双膝间的身影。那狱吏也不做逗留,快脚就往旁边的明室里走去。   称为明室,却只三面墙身半开放的暗房,东面墙上留有镂空窗洞,晨起有光而透亮,日暮以西沉漆盲。   明室中放破损四方木桌,桌子四周只有三边各放跛脚掉漆木椅。   狱吏到门口处便见何联正坐于桌边,桌上烛台燃灯,红烛烧得只剩半指高,何联正借着那明灭晃动的烛光低头看着桌上摊开平放着的狱目册。   狱目册详细记载着每一位被关进庆律寺的人的名字,罪状,以及审判过程中疑犯的一言一行。   狱吏见何联目不转睛,食指在纸上缓缓划过,脸色却如铁般发青,他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连忙将脚步放轻,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刚将食盒放到桌面打开盖子,何联微微抬起眼皮瞄了里头一眼,皱了皱眉,沉声说:“这不是船头老王家的?”   狱吏面露难色地说:“大...大人,这...这小人也不是故意的...本来我也就是跟往常一样,天没亮的我就往船头那边跑去了。谁知那老王今天竟没开铺子,我都还往他家上敲门去了。他家的夫人出来哭着给我说这老王昨儿个忽然就病倒了。我这儿不赶紧的就跑去了满新楼,让里头厨子先给大人您做上一份儿一样的...”   何联斜睨狱吏一副慌张失措的模样,也没再多说,点了点指头示意狱吏将那菜肉包子拿出来,他伸手抓着一个包子就往嘴里送去,然后又低头继续看着狱目册。   狱吏见何联没有责怪,一直悬起的心才得以放下,他正拿起水壶要给何联的茶杯满上,何联这时忽然微微抬头,目光凝在他手上,沉声问:“老王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病了?”   狱吏一听,顿时便来了精神,他连忙说:“何大人您这么一问,这说来可真是件怪事儿!”   何联缓缓抬头,脸带疑色地看着狱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听到何联来了兴趣,狱吏顿时兴奋,可他转瞬又故作神秘之态,稍微凑到何联跟前,伸手挡在嘴边,低声说:“咱这怡都城里最近不一直在闹鬼嘛...这沅陵侯府的,亭国侯府的...这船头老王啊...就是被这些鬼给吓死的!”   “胡闹!”何联顿时一掌拍在桌面,脸起厌烦之色,瞪了那狱吏一眼。   谁知那狱吏却急了,他说:“大人这我可真没骗您啊!大人您这些日子都在寺里忙着您是不知道,早些日子那沅陵侯府闹的鬼还没抓到呐,这会儿子刚被满门抄斩的亭国侯府里也闹鬼了!”   何联不由得皱眉,很快又冷声说:“鬼神之说不过就是骗骗无知妇孺,你都跟了我这么些年了,还信如此荒诞之话,简直不知所谓!”   “哎呀,大人,这老话都说了,这鬼神的事儿,是宁可信其有也毋要信其无不是?”这狱吏急得直跺脚,他又探头向前,说,“今天这老王他家的娘子跟我说,说这老王,昨儿个晚上的,是被那些冤鬼一路追回家里头的!”   何联一听,那眉心皱得又紧了些,狱吏见何联没有打断,便连忙继续说:“他娘子还说啊,这些冤鬼都是知事儿的!而且啊,也都是生前在咱这儿受到过委屈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从那头打听来的消息,知道您就好老王做的那包子,每日风雨不改就是要吃上一笼,所以便缠着老王,让他将他们的冤屈都弄进这包子里一同送进来,好让他们喊冤...”   “放屁!”何联这时忽然猛地一掌打在桌面上,接着顿然站起恶狠狠地盯着狱吏,冷声骂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张小破桌子被他一掌拍下差点就要散架,那狱吏被何联猛然一下子吓一大跳,脸色“唰”地发白,顿时趔趄往后退开了两步,幸好马上扶在了墙上才不至于摔倒。   何联站起后一直厌烦地盯着他,随后一手将那狱目册愤然合上,余光瞟了那食盒里还剩下的几个包子一眼,脸色却越发难看,他骤然大袖一挥,边转身离开边冷声说:“不吃了,都拿去喂狗吧!”   何联前脚刚走出这明室,那狱吏才“呼”地长舒一口气,谁知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铁链相撞的声音,紧接着一声沙哑的嘶声传来:“我要见陈圳!让我见陈圳...让我见陈圳...”   狱吏闻声连忙跑到明室门口,一见却不由暗暗吃惊,那发髻松散蓬头垢脸的简中正正双手死死抓在牢房的铁栏上,嘶声裂肺地对着路过的何联哀声低吼:“我要见陈圳...”   简中正身上素白的里衣早已破烂,上面还沾满着深褐色的血迹,头发凌乱地盖在脸上,他双手扼在铁栏上的动作就像一只被抓的野兽在野蛮地挣扎。   他一边哀嚎,一边不停地用力摇晃着铁栏,他手脚上的铁铐刮在铁栏上,发出了阴森空洞的铃铃响。   何联仿佛也被吓了一跳,他蓦地往后退出一步,回过神来时回头极其厌恶地瞪了简中正一眼,这正要往外走去,谁知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何联缓缓回头,狱吏借着两旁墙壁上挂着的烛台发出的昏暗烛光,隐约见到何联脸上阴冷的神情,此景此经之下,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只是片刻,何联忽然对着简中正冷冷地抽了抽嘴角,随即立刻转身急匆匆地便消失在回旋梯口。   那狱吏瞧着何联背影渐渐消失后,他又看向那依然攀附在铁栏上的简中正。   简中正两只枯瘦如柴的手臂从铁栏的缝隙伸出耷拉而下,他绝望地对着何联离开的方向在低声喃喃哀嚎,却没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狱吏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恻隐,转而却骤然改上冷漠。他转身走到桌子边上,将剩下的那三个包子丢到一个破了口的瓷碟上,端着便走到了简中正的牢房前。   他居高临下地漠视了仍旧对着外头哀声连连的简中正,少顷,他轻轻叹了口气,半蹲下来后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了牢房门。   简中正见到他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牢房里,一时不知其意,骤然转身抬头,隔着已经被不知道什么粘稠物粘在一起垂在脸前的头发,一双惶恐不安的双眼定定地注视着狱吏。   狱吏面无表情,缓缓弯身,将那碟包子放到地上,淡淡地说:“何大人赏你的,吃吧...”   谁知这狱吏话声未落,简中正却忽然发疯似的一脚将那碟包子踢开,然后猛地跳起往牢房角落里落荒逃去!   狱吏微微皱眉,目光沉疑地看着简中正忽然的异样。   只见简中正缩在那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两只手凌乱地交织在一起,他惊恐万分地盯着散落在狱吏脚边的包子,忽然哆嗦着喃喃道:“与我无关...你们不要找我...不是我...”   狱吏心起怀疑,缓缓往简中正那边走去,简中正却一直盯着那三个包子在不停地发抖。   他又颤抖着说:“我也不想的...我没有害你...我没办法...”   这时候狱吏已经走到他面前,狱吏慢慢地蹲下来,正想伸手拿开挡在简中正面前的几缕头发。   谁知简中正却猛地抬头,像猛兽一样瞪着狱吏的双眼,忽然带着哭腔嘶哑咆哮道:“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就是你!王砺...你要怎样才放过我!”   狱吏慌忙吓了一跳,这还没回过神来,简中正忽然又像十分担忧一般,骤然双膝跪在自己面前,痛苦地哭喊道:“陛下...臣无能...但臣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您...更加没有想过要背叛典室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日落茶水铺前二公子候小王爷   (居然就30号了,今年都是怎么过去的 第三十六章   ◎二公子候良人闻狱中事◎   三月初开, 春分未至,傍晚时分,斜阳倾挂天边, 晚霞紫金流结。   城北中央军军营大门口,谢宁身上轻裘未卸, 面无表情地看着简临风掀起帘子弯身进了车厢,心中哀叹, 然后转身便走回了军营里。   简临风不过比谢宁年长二岁,可是这数日未见, 他鬓边竟生出了丝丝华发。   简临风生性单纯无争, 不好功名不喜利禄,不知世间险恶不晓风起云涌, 手中折扇面若桃花, 白净清文。   从前在京中只知道白天与名人雅士周天采风吟对, 晚间手采一束青菊送入家中。   简中正曾经也苦口相劝,让他收心养性跟随自己步入仕场,毕竟家中独子, 总不能让一本家业毁在他手上。   可简临风却只是顾着将青菊/插入白瓷花瓶中, 不以为然地笑着说:“若一辈子只为浊银虚名而在名利场里苦苦挣扎, 那你我走这短短一遭岂不是白白枉费了上苍留下的繁花似锦?”   而今日相见, 简临风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曾经的一番风流自在, 俗世无争。   身上不再是从前的锦衣华服,下巴初露的胡茬更显他沧桑, 他缓缓转身的时候,谢宁心里很不是滋味。   很快, 军营门外的大路上, 一辆朴实无华的驴车踢踢踏踏地踩着尘土往东城驶去。   路边一个简陋的茶水铺里, 两个身穿青色粗布外衣的男子正面对面坐在一张四方木桌后,其中一个看上去体魄要稍微健壮些,只见他腰间佩戴着一把弯刀,弯刀旁还挂着一块金色牌子,牌子上小篆字体刻着一个“律”字。   驴车从茶水铺子门前匆忙路过时,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过去。   恰好一阵凉风吹过,掀起了车舆边上的帘子,车厢里简临风的半张苍白的脸落到二人眼中。   驴车刚驶过茶铺子,那健壮男子便将头转回来,低头看着手中的小茶杯,小茶杯在他手里转了个圈,他蓦地轻蔑嗤笑一声,说道:“说来也是,先前在人家王府门口跪了整整一天,弄的一副丢人现眼的,最后还是让人家郡主给赶走了。现在他唯一能求的也就剩下这小王爷了,不往这军营里来还能去哪儿?”   坐他对面那个江湖作派的青年目光却一直跟在那驴车之后,直到那驴车终于变成了一个点,消失在长路漫漫里,他才缓缓回头,挑了两粒花生米送到嘴里,微微抬头瞥了一眼自己同伴,问道:“听说他爹在你们寺里疯了?怎么回事儿,都没听你多提起过呢。”   “这有什么好提的。”健壮男子嗤之以鼻,放下茶杯后又撮了一把花生米扔到嘴里,余光微微瞟向坐在江湖青年身后的男子。   那男子一席褐红长衣,手中握着茶杯,一直低着头,双唇贴在温暖的茶水面上,却一直没有喝下一口。   健壮男子挑起眼皮觑了江湖青年一眼,冷声又道:“这一年到头送进咱们寺里的高官显贵还少吗?进去的时候谁不是哭天抢地净嚷嚷自己无辜,结果到头来也不知道是自己心里有鬼还是咱寺里真有鬼,发疯的发疯,自戕的自戕,到最后还不都把事儿给认了。你说这些人明明都知道,这要送了进来,到最后还不是一个结果,还非得要在那儿装什么清高?”   江湖青年又问:“可这京兆尹不都进去快仨月了吗?听你说你们也是一直厚待着他的,怎么这会儿才忽然疯了?”   “哼,这人要心里真有鬼,还用得着旁人去做些什么吗?一直屁都不多放一个,最后还不是把自己闷出个失心疯来?”   健壮男子不屑地闷哼一声,又说,“之前大伙儿都说简中正老了,我还没觉得事儿呢,谁知这人一疯起来,还真是什么陈年旧事都给扒拉出来狗刨一顿。放着别人给咱的人搞一顿,顶多就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颠三倒四的。他倒好,这一脑子不好使了,劲是往先帝那会儿的事儿上跑了,说着说着还还把前朝带上,说什么没有做过对不起前朝那傻瓜皇帝,也没对不起当年跟先帝一同打天下的老臣子之类的,瞎晃晃在那又哭又闹,天天吵着要找丞相,弄得咱何大人心烦,可奈不得上头的人说明了不给动手,整得咱现在只能天天听着他那乱嚎,说来就晦气!”   健壮男子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忍不住,朝店里头招招手,点了一瓶白酒。   江湖青年见他这副模样,摇头叹息笑笑,又说:“这么说来,也难怪咱这玉面小公子又要来求人了。”   健壮男子又不以为然地抽了抽嘴角,蔑然又道:“他也就求着吧,且不说这小王爷愿不愿意帮他,就算人家愿意,他爹现在这副模样,救出去也是白搭,请大夫也是浪费医药费了!”   健壮男子边说着,边将碟子里最后一粒吵得金黄发亮的花生米扔到嘴里,然后顿然站起左右拍拍手,又活动活动胳膊腿脚。   就在他正想说什么的时候,眼前猛然一亮。   他慌忙地拍了拍身上衣服留下的碎屑,然后提脚便快步往前走去,走到那红衣男子身旁,脸上堆着笑脸,对着面前的人弯腰颔首,双手作揖道:“卑职见过小王爷。”   江湖青年闻声,也连忙放下手中茶杯,起身便走到健壮男子身旁跟着行礼问好。   整个茶水铺子里,就剩下那红衣男子一直垂着头坐在桌后。   可他却一副优游自在的模样,轻轻摇头吹开手中茶杯上的白沫,眸上一直挂着的阴冷瞬间消失,嘴边也慢慢掀起一丝难察深浅的笑意。   谢宁一手牵着缰绳站在马旁,目光一直紧紧地盯在红衣男子身后,对忽然上前恭敬行礼的二人视若无睹,不耐烦地随意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滚,那两人也不敢耽搁,转身便疾步离开。   天朗气清,西阳携云烟,金光领晚霞。   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一两过路的百姓也来去快步,希望能让一直翘首以待自己回家吃饭的夫人在家门前等少片刻。   王桓脸上带着“卢演”那张丑陋干瘪的面/具,身上穿着月白色里衣,外头套着一件褐红锦缎长衣。   待那二人消失在自己模糊视野后,他才将手中茶杯放回到桌面上,将碟子里最后半块蝴蝶酥送进嘴里后,才慢悠悠地双手撑在桌面站起。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站起来的时候竟给凳子一脚绊了绊,整个人就要往桌上扑去。   谢宁眼疾手快,顿时一个箭步上前,一手还握住拴着马的缰绳,另一只手已经抓在王桓瘦弱的手臂上将他用力往后拉开。   王桓重新站稳后,谢宁的手却还一直抓在王桓手臂上。   而这时一直待在茶铺子里头的店家听到外面有凌乱的声音正往外走来,王桓立刻将谢宁的手从自己臂上抄下。   店家还没走到二人跟前,远远见到谢宁的手从那红衣男子臂上取下,心中却想起了这些时日里坊间盛传的淮南小王爷进屋藏丑男的谣言。   他定定地站在桌前,一时看看谢宁,一时看看王桓,好一会儿才知慌忙上前对谢宁行礼。   王桓见此场景不由觉得滑稽,他轻轻摇摇头笑了笑,回头对着谢宁说:“小王爷,您说您一副英俊潇洒的好容颜,何苦日夜一脸严肃呢?您看,您这是把好好一人给吓成什么样子了?”   作者有话说:   2020最后一天了,在这里衷心祝愿大家来年万事顺意,无论过去一年多少悲伤难过,都在今天好好告别,新的一年总会有新的惊喜。   不问前程,不忘初衷,不及风雨,不悔有过。   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小可爱,虽然还在起步,但有你们的鼓励,我走得更加踏实。   最后,我加油,你也加油。   (卡文两天的我很痛苦   (跪求这周继续有榜 第三十七章   ◎日暮西山二公子忆从前◎   王桓说话语气一如往常玩世不恭, 店家平日虽有不少耳闻小王爷身边那丑陋男子的各种与常人有异,但今日之见,此人竟敢在以冷若冰霜著称的小王爷面前这般不着边道, 他心中忍不住又倒吸一口凉气。   谢宁冰冷厌烦地瞪了王桓一眼,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随手扔在桌上后, 便往街上走去。   王桓只又微微摇头笑笑,面对着店家稍作颔首, 便跟着走出了茶铺子。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从后面落在谢宁身上,王桓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谢宁身后。   只是他看着面前一人一马走在金光灿灿的余晖里, 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丝惆怅。   这个场面他曾经见过。   那年王桓十九岁, 谢宁十五岁。   那时候离王程家中自刎,王母金氏因病过世, 王桓忽逢重病, 也只是过去了一年。   那日的谢宁也是身着玄色单衣, 一手牵着这匹棕黑骏马来到自己府门前要见王桓,可是王桓却以病推搪始终没有出来见他。   谢宁那天从晨间白阳初上,一直等到傍晚残阳斜下, 门童面若苦瓜地苦苦相劝, 谢宁却根本不做理会。   后来谢宁见天色渐渐也暗沉, 刚转身想要离开, 却忽然又咬咬牙, 回头对门童执拗又道:“你再帮我与他相传一句,若今日西山日暮前不得相见, 那我今日之后,便再也不来沅陵侯府。”   只是那日的谢宁还是等不到王桓从门后而出。   他拽住缰绳的手越握越紧, 门童看着谢宁眸上早已掩了一层阴冷, 只站在门前也不敢多话。   谢宁只盯着门上片刻, 很快便愤然牵马便转身离去,只是这甩手之际,因为缰绳握得太紧,手掌心竟平白被摩擦出一条血痕。   可是他也不知道,那日他转身踩在胡八街上愤怒离开时,王桓就孤身一人站在在沅陵侯府门前,倚在门前朱漆柱上,一直凝视着谢宁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背影成点,然后消失在远方。   那时候的一人一马,也是披着金光灿灿的落霞。   王桓想到这里,心中顿然如被压上了千斤巨石般难受,他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谢宁顿然停下脚步,回头皱眉看向他。   王桓却只是笑了笑,慢悠悠地上前两步来到谢宁跟前。   然而这时候他才看清谢宁一边脸颊上有一道半指长的刀口,他不由得怔了怔。   片刻后,他缓缓提起手用拇指指腹温柔抚在伤口下面,温声问道:“小王爷这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谢宁眉间一直紧锁不松,他忽然一把用力抓住王桓手腕,疑惑地紧盯着他双眼,却硬是没有说话。   因为就在跟前,谢宁眸上的猜疑不难看出,王桓却只微微垂头笑了笑,又慢慢抬头轻和地凝视着谢宁双眼,道:“小王爷这是想问在下如何得知吧?”   王桓说到这里,见谢宁眉间越皱越紧,他无奈摇头笑了笑,又说:“要是在下说是因为心有灵犀吧,小王爷这又得发恼了吧。”   “知道你还说!?”谢宁冷声斥道。   王桓觑了谢宁两眼,轻松笑笑便提脚往前走去,边走边说:“在竞技台上比武,就算有刀剑无眼之说,但您始终是他们的主子,放着整个军营里,谁与您切磋之时敢不掂量着力道出手的?想来也只有那些武夫出身不拘小节的将领。可那些将领使的都是蛮横武功,虽有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本事,但不过也只是靠着一身蛮力来以强制弱,中间漏洞百出显而易见。”   王桓说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与自己并肩而行的谢宁,只见谢宁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却一直迁就着自己缓慢的步伐在行走。   他又笑了笑,继续说道:“而小王爷您自幼习武,加上您一贯的武功风格乃轻巧灵敏,张扬却谨慎,出招诡谲多变,出其不意以小见大。这种蛮横攻势对于您来说,打到他们不过反掌。可是您却被他们所伤,而且还是往人官面上张扬粗暴的进攻,放在平时小王爷您怎么可能看不见?如此下来,也只有小王爷您在比决时心不在焉能解释了。”   王桓这一番话说得温和平静,不紧不慢,谢宁一路听着,脸色越发凝重,却一直双唇紧紧抿着没有说话。   那轮火红的圆日已从西边山头落下,只剩下残留的霞光洒在路上。   一阵晚风轻吹起谢宁额边的细发,王桓看着谢宁冠玉般的侧面,忽然又轻佻笑笑,说:“若小王爷是因为顾虑在下而致的分神,那在下心里可是真的过意不去,这伤是伤在您身上,可那是痛在...”   “啧!”王桓还没说完,谢宁忽然停下脚步,不耐烦地转头瞪着王桓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他边走边沉声说:“临风今日来找我了。”   “嗯?”王桓这时候也渐渐收起了脸上的戏谑,垂头看着自己脚上黑靴跟着谢宁一步一步走着,眼上缓缓蒙上一层阴凉。   “简伯伯在庆律寺病了,可是那是陛下落的旨意,谁也不能去探视。临风心里着急,之前去府上时又被姐姐赶走,他只能来找我。”   王桓低着头,缓缓问:“那您自己的意思呢?”   谢宁看着前方早已暗沉下来的天幕,看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地说:“我会想办法。”   王桓忽然停下脚步,谢宁感觉到他站住心中微微怔住,面带不解地转身看向王桓,王桓低头沉思半晌,才说:“小王爷,倘若您是为了弥补当年没能救下沅陵侯府之事而去帮临风,那您大可不必。您单刀匹马闯进庆律寺将在下救出,这已经足够了...”   王桓此话一出,谢宁心中不由得顿了顿,他表情复杂地凝视着王桓,片刻后才固执地摇摇头,说:“我做事有我的理由,你不必多想,管好你自己就好了。”   谢宁说着便继续往前走,只是他说的这句话听在王桓心里,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王桓呆呆地站在原地沉凝的看着谢宁背影,蓦地垂头凄冷地抽了抽嘴角。   只是这世间容不下有理之事,不过因为一个无理之由。   斜阳捎马,王侯多情,可是不知道为何,多看两眼,都会让人觉得残忍。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祝大家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一本万利,马上暴富。   学生党逢考必过,工作党升职加薪。   (最后,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三十八章   ◎小皇帝会柔化世子难勘人心◎   三月十一,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普同殿里谢文昕身着金线勾丝墨绿龙袍,端然坐在主座上, 璞绵跪在桌几一侧,正仔细烹煮清茶。   殿里空荡, 只左侧座下有一年轻公子肃穆而坐,其后有一随从正垂头而立。   这位公子身上虽穿着中原的服饰, 但仍能从面容五官上看出并非中土人士。长眉墨浓双眸深邃,鼻梁高挺面部轮廓分明, 纵有英年姿态飒爽气概, 却只带一副谦卑神色。   公子这时忽然抬手,身后随从立即会意, 捧着手中锦盒低头小步来到殿中央, 璞绵也马上起身走到他跟前, 接过那锦盒便又回到谢文昕身边。   璞绵将锦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只见里面摆放着一柄五光十色的琉璃如意。   谢文昕微微探头向前,虽只看上一眼, 却不由怔了怔。   脸上虽没有过多表情, 可心里却不得不默默赞叹, 柔化工艺匠心独造果然是名不虚传, 就如此做工与心思, 便是中原工匠难以相比的。   堂下那位公子并没有看向谢文昕,从桌面上文雅地拿过茶杯送到自己嘴前, 如中原雅士一般轻轻摇头吹开茶面上的茶沫,然后小呷一口, 又缓缓放下茶杯。   只是他在低头之际, 余光微微投向谢文昕的方向。   片刻后, 他才抬头,对着谢文昕礼貌笑道:“这柄流光犀如意,乃柔化大祭师去年年关之际在长沙摩地中偶然拾获的珍品。天降流光,灵犀如意,此乃珍贵之物。本应在上年岁贡入关时就一同送到陛下您手上的,只是这柄如意实在是贵重,怕运送之人不知轻重,只好让族中武士亲自相送,便也就拖至昨日才到在下手上。个中延误,还望陛下不怪罪。”   盒中的如意在照入堂中的阳光下斑斓如珍,反射出来的彩光映在谢文昕眸上,却照不出他的心思。   谢文昕往旁大袖一拂,璞绵便小心翼翼地将锦盒合上后,拿着起身便往后堂走去。   “世子殿下何罪之有?”谢文昕抬手理了理身前衣袍,看向那公子微笑礼貌道,“按殿下所言,这犀如意拾获乃意外,朕亦知柔化一向信奉万源神,此物在柔化族内应为天赐极祥之物,但你们却还将其赠与朕,如此便已是朕的荣幸,还谈何怪罪?”   公子此时也低头笑笑,接连又说:“只要陛下喜欢,那这柄犀如意便是觅得个好归处了,也算是不负万源神恩泽。阿爸与大祭师在西北若是能知晓,必定也十分欣慰。”   这时璞绵已经将那锦盒放好回到谢文昕身边。   他见谢文昕杯中早已空落,他便从壶中勺起一羹还冒着青烟的茶水,正要倒到谢文昕杯中,谢文昕却缓缓抬起手,示意不用。   谢文昕脸上笑容一如平和,却难以看出丝毫情绪,他平和又道:“据朕所知,柔化今年的春旗祭是在中原年历的三月末,不知今年怡都城中的庆典,可在准备筹划了?”   谢文昕说话时,这位柔化世子始终是温顺地看着他,而这时他却忽然双手作揖,微微颔首,若有忌讳道:“承蒙陛下记挂,只是在下在怡都这盛世安都如此些年,也便是贪图闲散安逸惯了,平日里也无心在意柔化族人的操持来往,对此等盛事的安排更是一无所知。”   世子说到这里,蓦地顿了顿,接而才说:“只是若陛下对庆典有所兴趣,那在下定会马上去监察安排一二,确保陛下安虞。”   这位柔化世子自入殿之后一直保持着诚惶诚恐,只是话语间滴水不漏,脸上始终带着不卑不亢的态度,谢文昕看在眼里,心头不禁涌起了一丝感慨。   他又说:“世子殿下是说笑了,见到世子殿下在京中也能乐得其所,朕已欣慰,又怎会给你添忙呢?”   谢文昕说着,柔化世子才慢慢抬头,脸上带着自谦的笑意,低头连说“不敢”。   二人又少谈片刻,柔化世子便躬身离开。   待他的步伐声渐渐消失后,谢文昕脸上原本温和的笑意却逐渐僵硬。璞绵余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却面无表情地重新替谢文昕面前的杯中倒入清茶。   “现在连梁显扬也学会京中那套措辞了。”谢文昕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拿起茶杯微微润湿了双唇,边将茶杯放下边说,“也是啊,都来怡都十几年了,也该学得怎么生存了。”   谢文昕说到这里,自嘲地干笑两声,抬手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后,又沉沉地说:“连人家异乡人都学会怎么在怡都这汪深潭里如鱼得水了,朕堂堂一朝天子,却还只是那网里的鱼。”   璞绵轻声又道:“陛下,快到午膳时间了,太后殿下宫中也该备好了,您看要不要传步辇?”   “不必了,走走吧。”谢文昕却摇摇头,一手提起衣摆,一手按在桌面正要站起。   璞绵连忙起身上前将他扶起,谢文昕刚要提步往前走,却忽然停下,微微侧头,沉声问道,“皇兄是不是今日带临风哥哥去见简中正?”   璞绵连忙道:“正是今日,方才外面的人来报,说小王爷已和简公子已经出发前往了。”   谢文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再无说话。   刚走出普同殿,一阵春风带着不远处一棵白兰树上的花香拂过谢文昕脸庞,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璞绵见谢文昕脸上陶醉,便轻声道:“奴才曾听闻城北岷江边上有一列白兰树,这白兰树的花香最是沁人心脾。据说这春旗祭的庆典就设在那一带,若陛下如此喜欢这香气,倒不如应了世子殿下的邀约,今年春旗祭之时...”   谁知璞绵话还没说完,谢文昕却蓦地站在原地,璞绵心头猛然一顿,立刻跟着也停下脚步,同时合上了嘴。   谢文昕微微回头,狐疑地问:“璞绵,怎么现在连你也想着要朕出宫去了?”   谢文昕话语声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忽然架在了璞绵喉上。   璞绵吓了一跳,扑通一声就跪下,双手按在地上低着头,只是他语气却一如既往地沉稳不见丝毫慌乱,他说:“陛下明鉴,奴才并无旁意,只是见陛下喜爱这白兰香味,又想起方才世子殿下的提议才会有此言。璞绵在陛下身边侍奉多年,从无异心,还望陛下明察!”   谢文昕居高临下地看着璞绵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弯腰伸手托起璞绵的手,边说:“起来吧,朕也是随口一说罢了,你自小跟在朕身边,若你都不能相信,朕还能信何人?”   璞绵站起后却始终低着头,谢文昕见他如此,不禁苦涩笑笑,抬手轻轻拍了拍璞绵肩膀,愁沉地轻轻摇摇头后,边往前走边说:“璞绵啊,你也要改改这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了啊…你是朕最亲近的人,若是旁人见到,还以为朕平日里多有苛待你呢...”   璞绵一直垂头跟在谢文昕身后,又道:“陛下待奴才宽厚仁慈,那是众人皆知的,若是见到璞绵下跪,那大家亦会明白那是璞绵有错在先,才会如此。”   谢文昕听后,只无奈笑笑,二人走在宫道上,微风清扬,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芬芳一直环绕。   半晌,谢文昕忽然又自言自语说:“虽然朕不去凑这个热闹,但毕竟也是那些蛮子的庆典,还是让人去看着好。”   璞绵道:“明校府一向尽忠职守,董校尉自然知道在庆典期间...”   “不,”然而这时谢文昕却又忽然边扬起一边的手边停下脚步,沉声道,“这次让连秋带着护城防的人去吧。”   宫中白兰花香随风洋溢,安宁祥和,而高墙之外,从东城往东南京郊庆律寺的沿路却沙尘翻起。   直到庆律寺门前,身着玄色金丝钩纹服饰的谢宁先从马上纵身跃下,快步走到门前,简临风紧随其后。   守门狱卒一见二人立刻迎上前,谢宁不待他说话便不耐烦地冷声道:“开门。”   狱卒额上顿时冒出冷汗,他觑了简临风一眼,又战战兢兢地看向谢宁,道:“小王爷...这...这...何大人说了...”   “是不是还要本王拿着御旨过来你才肯开门?!”   谢宁忽然目露凶光地瞪向那狱卒,那狱卒哪里受得住,顿时吓了一大跳,差点脚下一滑便摔在地上。   “小王爷...您可别让小人难做啊...”   然而就在那狱卒欲哭无泪时,庆律寺的门魂被从里打开。   何联面无表情地从里头走出来,先是瞪了那狱卒一眼,又对着谢宁礼貌颔首行礼后,才说:“小王爷有怪莫怪,是下官没能提前知会,下官已收到宫中传来的消息,只是...”   何联说到这里,蓦地抬头看了看谢宁,才继续沉声道:“只是这陛下的意思,也不希望小王爷与简公子逗留过久...”   谁知何联还没说完,谢宁又厌烦地打断道:“行了,别那么多废话,赶紧的!”   何联连连称是后,便转身领着二人往里走去。   简临风一直紧跟谢宁身后,只是今日的他与那日军营前与谢宁相见时简直判若两人。   昨晚彻夜难眠,今早天未亮便爬起开始修沐仪容仪表。简临风今日身上穿着的是被抄家后唯一留下的藕色锦缎外衣,腰间佩戴着当年母亲留下的青鸾玉佩。   今日出门前,他还多次认真询问老管家自己看上去是否整洁,管家心中不禁丝丝苦涩,忍住鼻子发酸,却还是连连点头。   只是简临风自己不知道,就算他还能挂着那张清秀白净的脸庞,那些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沧桑惆沉,早已将当年那位玉面小公子扼杀在皮囊之下。   “前面便是了,”这刚转到三楼,一直走在最前面的何联却忽然停下脚步,他回头脸色凝重对着二人说,“虽然小王爷您不爱听,可是这毕竟也是陛下的意思,还望二位别让下官难做。”   何联还没说完,简临风已经迫不及待地绕过二人冲上前,谢宁也看都不看他一眼便跟在简临风身后往前走。   谁知二人却骤然在简中正的牢房前停下脚步。   简临风浑身颤抖,目光慌乱地看着铁栏里一片漆黑,只有墙上方洞传进来的一束日光照亮了牢内一寸地方。   可是简中正这时却缩在一个亮光照不到的角落,靠着微弱的光芒才能依稀辨别出一个人影。   仔细看去,那人影蓬头垢脸,衣衫上尽是污垢和破洞,昏暗之中如同荒山野人,极其瘆人。   简临风颤抖着走到铁栏边,双手哆哆嗦嗦地抓在铁栏上,他颤颤巍巍地喊了声:“爹...”   而一直皱眉紧盯着铁栏的谢宁忽然转身,猛地一手抓住何联的衣领将他往墙上用力撞去,他眼冒火光直勾勾地盯着何联,低声怒吼道:“陛下不是说了不准施刑吗!?”   何联虽然瞬间没反应过来,可他却依旧面不改色,甚至连反击之意也没有。   他冷淡地看着谢宁双眼,说:“小王爷误会了,简公身上的伤,都是他自己弄的。”   而这时谢宁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铁链摩擦碰撞的杂乱铃铃声,谢宁怒眼又瞪了何联一下后,骤然松手转身往简临风那边而去。   谁知这还没来到他身边,铁栏里忽然有人猛地撞到栏上,整个铁栏被他撞的震了震!   而一直抓在栏上的简临风不由得吓了一跳,他顿然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幸好谢宁疾步上前将他扶住。   “你快走!你快走啊!!”简中正两只如枯枝般的手颤抖地抓在栏杆上,对着外面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马上离开怡都!千万不能让陈圳知道!快走!不然他们都会来找你的...”   简中正的脸庞被凌乱不堪粘粘糊糊的毛发遮盖着,整个人枯瘦如柴,身上素白单衣早已满是破口,干涸的血液凝固在衣上,他双眼睁得圆滚,目光里却只有惊恐不安。   简临风被吓得在不停的发抖,分不清是愤怒抑或害怕。   他抬手用衣袖抹掉眼眶快要落下的眼泪,推开身后一直扶着他的谢宁正想再次上前的时候,简中正却忽然双手抱头便往里落荒而逃,谁知却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摔了下去。   简中正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两边耳朵,不停地奋力摇头,口中惊慌喃喃道:“你们不要找我...不是我...我没有想害你们...我更加没有想害怀帝...我没有...”   “爹...”简临风忍不住又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我没有!王砺他必须死!” 谁知简中正却忽然对着简临风方向嘶声咆哮道,可就片刻,他又忽然啼哭起来,“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呜呜呜...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任何人...我从来没想过要害怀帝...也没有想过要害王砺...可我不这么做,下一个便是轮到我了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wuli柔化世子梁显扬也终于上线了。   这两天晋江的app是不是崩了怎么这么奇怪...   (煎饼好难做... 第三十九章   ◎二公子棋逢敌手藏深意◎   三月十二, 阴雨绵绵,初阳难开。将近正午,日上山头却隐没浓云之后。   岷江上水汽氤氲, 满新楼三层望江阅台上,许卓为和何联相对而坐, 那位婢女正跪在二人身旁,低头替许卓为杯中舀茶。   许卓为脸色暗沉地盯着桌上剩下的芝麻绿豆糕, 一直无言。   何联虽也一直垂头,余光却三番四次瞟向许卓为, 手上紧握茶杯, 杯中却空空如也。婢女刚提起茶勺想要替他杯中满上,何联却提手示意不必。   许卓为这时忽然不屑地笑了声, 然后不慌不忙地拿过桌上那孤零零的绿豆糕往婢女方向送去。   婢女受宠若惊, 慌忙正要放下手中茶勺, 谁知许卓为却又伸出另一只手幽幽落在婢女握在茶壶吊绳上的手背上,眯着眼摇摇头,脸上淫腻笑着看着婢女, 说:“别把手弄脏了, 来, 把脸凑近些。”   婢女脸色骤然发白, 几番想要看向何联寻求帮助, 可却被许卓为一直紧紧地凝盯着而不敢转头。   她被许卓为按住的纤手已经开始发颤,而许卓为却一直色眯眯地睨着她, 见她脸色越苍白越害怕,许卓为心中只觉越是畅快。   婢女心里虽十分不愿, 但无奈许卓为淫威逼迫之下, 也只好哆哆嗦嗦将小脸探前。   许卓为又轻佻笑着说:“张嘴呀, 不然怎么吃糕呢?”   婢女这时已经吓到瑟瑟发抖,只好又张开小嘴,等许卓为将那块绿豆糕送到她嘴里时,她连忙伸手捂在嘴上,然后往后退开两步。   婢女迅速咀嚼咽下后,正想开口道谢,可许卓为的目光已经转回桌上,他不耐烦地往旁甩了两下手,婢女顿时如获大赦,连连鞠躬后转身便慌忙离去。   许卓为这时才拿起面前茶杯送到嘴前,慢慢悠悠地吹开茶上白烟,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何联。   只是何联始终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桌面,许卓为耸了耸肩,半转身地看着婢女离开的方向,冷笑说:“不都说这人是最难掌控的东西嘛?哼,你看,这有多难的?你只要让他怕你惧你了,这不多大点事儿嘛?”   何联闻声抬头,眉间微皱,暗暗觑了许卓为一眼后便转头看向外面。   江上水汽依然朦胧不清,何联沉声问道:“那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   “做什么?”许卓为挑了挑眉,眸上掩藏不住那洋洋得意之色,瞅了何联两眼,笑笑又不紧不慢地说,“你呀,就是要比董晋升聪明。换作是他,只知道低着头把事儿一交代好就完了,就真木头似的也不知道问多一句。哼!这些年里要不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他早就该从那位子上滚下来了。”   许卓为顿了顿,又道:“我们该做什么?我们现在该做的,就是赶紧去买个梨花神台回来把简中正给供起来!”   许卓为懒洋洋地往后面软枕上靠去,手上玩弄着腰间的翡翠镶金玉佩,低头看着,狐笑又说,“陈圳这会儿就真是自己给那小皇帝搬花,也不看看自己都老得步子都走不稳了,手一松花盆掉下来,这不反倒砸自己脚上了吗?还以为自己办了件一家便宜两家相好的好事儿不是吗?把那小皇帝哄好了,还保住了自己的老朋友,谁知道这人家反而不领情,到头来就往他肉上咬一口了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呐,这群老东西早就该自己识时务地退下来,也不至于现在这会儿子鬼打鬼了。“许卓为说着,忍不住嘴上扬起了轻蔑的笑容,傲慢地摇摇头,才接着道,“天待我还真是不薄呢!这刚想打瞌睡,就有人把枕子给送来了。之前还想着揭了谢辽翻了简中正,到头来还剩着一个陈圳该怎么弄下来,这会儿可真不用咱费心了,这群老头子既然想着破罐子破摔,死也要抱着一块儿死,咱干啥还插一只脚进去呢?”   锋芒毕露的气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将这江面上的水气震慑道,连带着一阵江风,偏偏将那连绵不开的浓雾吹出一片清明。   何联沉冷地看着许卓为头顶冒着的趾高气扬的气焰,半晌他才缓缓低头,说:“我会看好简中正的了。”   日上山头,江上都烟波不散,城里虽清明,但湿气浓郁。   胡八街上的行人来往匆匆,脸上尽带烦躁。   窄巷里的黄狗不知从何处蹭了一身脏水,一跛一跛走到巷口后猛地用力甩开,甩到行人腿上,行人不由得厌恶地往它身上踢了一脚,还恶狠狠地骂道:“还真是门前畜生!就知道给人添乱!”   前阵子王桓见天气回暖,恰好祁缘无来头地多说了一句“这天色好了多到室外也对你病情有帮助”,王桓歪了歪头想了想,一时兴起便让青樽和祁缘给他在院子里那梅花树下搭了张青石桌子。   此话怕是祁缘今年到此为止说过最后悔的一句话。   王桓倒也曾经上前捻起过一块石头,只是那石头在他手上不过半刻,就差点掉到他脚上。   青樽和祁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让他哪里凉快呆哪里去后,便开始日夜颠倒地在院子里搬砖砌石,本来正值初春之际,二人却硬是弄得满头大汗后背全湿。   而那个红衣公子却只是悠哉悠哉地坐在门槛上,手中提着小酒壶,意犹未尽地笑着看着二人。   其中有一日谢宁方巧路过来探望他,手上还提着他母亲亲自下厨为王桓准备的参汤。   却一进园中,只见到两位清瘦之人在汗流浃背地搬着石头,而一身松垮红衣的王桓却懒散倚靠门框上,优游自在地喝着小酒。   王桓模糊间见到谢宁,便笑眯眯地迎上前,谁知不待其开口,谢宁却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这被人骂“没良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如今这个没良心的人,就正心安理得地在这张被“没良心”写满的青石凳上,祁缘就正坐在他对面。   青石桌上摆着一副棋盘,王桓右手上还攥着一张素纸,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只黑色棋子。   这棋局已经被他皱着眉盯了好半晌,连祁缘都忍不住打了几次哈欠,谁知这屋外的的骂狗声幽幽地传到了王桓耳里,他反而偏头笑了笑,仿佛灵台一爽,马上便将那黑子放入盘中。   一见那棋子落盘,祁缘顿时来了精神,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子后稍微探前,脸上卒然带着讥讽笑意,道:“你这小子,想了这么老半天了,就想出这么一招白白弃子来了?诶...等会儿...等会儿等会儿!”   作者有话说:   嗯,是的,我又把一章拆成两章来发了。   存稿到100章了,撒花。   (我之前存稿的时候到底怎么想的,一章快五千字了 第四十章   ◎二公子辨人心而用人心◎   祁缘所谓笑意还没来得及笑出声, 他眉间蓦地越皱越紧,原本不屑的笑容紧接着便转至王桓脸上,他拿起茶杯小呷一口, 不疾不徐道:“等,自然等你, 你也慢慢,不急。”   “好你个王桓, 这还真是让人临死之前还非得给人尝俩口甜头!”祁缘不由摇头咂嘴感叹,将手上余下的白子赌气般地丢回棋盅里, 觑了王桓一眼, 又道,“你这一步棋, 啧啧, 乍一看, 是白送没错,但只要我吃了,那便是落了你套, 都不用你动手了就满盘皆输; 可我要是不吃呢, 这也是没别的招可以使了。妙是妙, 可也是着实阴毒。”   王桓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懒懒道:“俗话说当局者迷, 倒是咱们祁大夫在这局里呢,心思还跟明镜似的。”   “这棋局上, 输了赢了,你把这子儿往盅里一扔, 还能大摇大摆地走出这门吃酒去, “王桓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握着的余下棋子噼里啪啦落回棋盅, 直了直身子才接着缓缓道,“可这人心里的局,无论输赢,可都是要见血的。”   王桓话语声轻如雁上鸿毛,甚至还带有其素日里的慵懒闲在,但如此鸿毛翩然落于祁缘身上,他有意无意地又睨了王桓一眼,却被王桓眸上的冷光刺得如芒在背。   祁缘边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一颗挑出来放在手心上,边低着头沉声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哼,”王桓闷哼一声,拿起茶杯润了润唇,接着冷声道,“我就知道这个中绝非仅许卓为一手便能遮住这天,人心怕鬼啊,不过随手送上一菜肉包子,人心里的鬼就赶不及跳出来了。早前我是还真废了不少心思寻思如何才能保住简中正的命,可没想如今反而是省下我去操这心了。“   “不管简中正到底知道些什么,如果信中所说无误,那他手上捏着的定是陈圳的心腰子,许卓为此人阴险,这么好连根拔起的机会他断然不可放过,便无论如何也定会保住简中正。许卓为虽嚣张跋扈,但也非庸人。他自然明白不久前才先斩后奏地把丁普给拿了,若此时再冒然对这些老臣动手,天下百姓百官定会有怨。尽管如今为他权倾朝野,众人亦是敢怒不敢言,但他是聪明人,人言可畏之理不可不懂,权衡利弊之下,还不如先将简中正放置一时,一来以定君心民意,二来以避打草惊蛇,中间再暗中调查此背后究竟,最后有理有据在手,再一锅端起。”   “只是...”王桓说话间脸上始终沉稳不惊,有如话中所言不过街头巷尾百姓的寻常家事,可是他说至此处却忽然停了停,目光阴冷地扫在棋盘上,才冷声接道,“陈圳此人,倒是出乎我意料了。”   一字一句幽幽点在祁缘心里,他眼上蓦地闪过一层稍瞬即逝的寒光,他始终垂着头,手指在棋盅里捏着弃子,没有说话。   即此时青樽忽然从后院急脚小跑到二人身边,边双手在围裙上来回擦拭边紧张兮兮地说:“公子,廿儿到了。”   王桓和祁缘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王桓便示意青樽去请他进来。   只是青樽刚转身又小跑而去后,祁缘看着他的背影,故意压低声音问道:“你明知道他是别人的眼线,你还敢用?”   王桓冷笑,道:“谙明不晓其后而惮,知暗敢用因先防,若是不知道,那才是真的不敢用了。”   不多时,廿儿便由青樽带着来到二人跟前。   廿儿一如既往的温顺谦逊,他来到两人面前后分别颔首行礼。   王桓一句“不必多礼”还没说出口,祁缘就抢先问道:“你家姑娘近来可好?吃得可香睡得可安乐?可还有那些不知分寸的公子哥儿对她无礼的...”   “我说祁大夫...”王桓顿时哭笑不得,“您这还有完没完了,您倒是给个机会人家说话呀...”   反倒是廿儿不卑不亢,他缓缓道:“姑娘近来一切安好,祁大夫不必挂心,姑娘倒是有一话让我带给您,说...”   “玉嫣说什么!?”祁缘急得已经“嗖”地站了起来。   廿儿微微觑了祁缘一眼,才说:“姑娘说,就算没了姑娘在身旁的提点,祁大夫也记得要戒掉婆婆妈妈的毛病...”   王桓这时已经在一旁乐得捧腹大笑,而祁缘脸上骤然青一块红一块,愤然坐会到凳上。   廿儿无意微微笑了笑,转身又对着王桓轻声道:“姑娘只让我给公子带一句话,频婆长锁清秋,萋萋独留夜月。”   和风丝丝吹起王桓身上松松垮垮的外衣,他脸上的笑意不减,笑容却逐渐显得有些诡异。只又交代了两句让玉嫣自己保重诸如此类的话,廿儿便要转身离开。   廿儿前脚刚起,而这时王桓却又问祁缘:“柔化的春旗祭庆典是不是快到了?”   祁缘忽若怔了怔,瞅了廿儿背影一眼,故作嫌弃地说:“人家的庆典到没到与你何干?您老人家可就在家里歇着别到处乱跑了好不好?这要又出什么事儿了,你家那位可又得嗔了。”   “祁大夫,您不能与您心上人同赏美景,可也不能拦着我去与良人共渡良辰啊...”   二人的谈论声似有若无地伴着廿儿不快不慢的步伐,他脸上带着不符年纪的沉着,很快便从宅子后门悄然离开。   直到后门关上的声音传来,王桓才散去脸上戏谑,顿然换上无尽感慨,叹然道:“我们玉嫣姑娘虽为巾帼,但若是有进学机会,以她聪明才智,是真绝不输男子。”   祁缘不解看向王桓,王桓觑了他一眼,不由摇摇头轻叹又道:“你看,这不就是了?咱们的祁大夫啊,可还真没玉嫣姑娘那透心玲珑了。”   频婆长锁烟云,苹姨苦锁玉嫣; 萋萋独留夜月,夜里独访柒月。   他左手三指在石桌面上一下一下地点着,他目光凛冽地凝视在桌上,缓缓偏了偏头,冷声道:“春旗祭,也该拿些人出来祭旗了...”   是夜,苹姨正坐在柒月斋杜月潜的书房里,她脸色苍白,眼上难掩紧张忧虑,双手一直握着茶杯,却从来没有喝上一口茶水。   杜月潜面色沉重,他垂头看着桌面,半晌后才长叹一口气,声音沙哑道:“你也别想太多了,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会有浮出水面的一天的...”   “这十多年了一直好好的!要不是他回来了,怎么会落得这厮天地?”苹姨忽然将茶杯“啪”的一声落到桌面,激动地说道,“十多年了...我们瞒了这么多年了,这件事本来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进棺材里就石沉大海的!就是因为他,不是他,简中正能自己把这件事翻出来吗...”   杜月潜又叹了一声,哀怨道:“这不还没到那地步嘛!而且就算不是他,这些是血缘命脉啊!只要他们两个还活着,就总会有被揭出来的一天啊...”   苹姨正想开口争辩,然而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二人不禁同时浑身僵硬怔住,张皇失色的相互对视。   而这时外面敲门之人又忽然小声道:“苹姨,是我。”   苹姨本已站起左顾右盼想要找地方躲藏,这轻悄悄的一声“苹姨,是我”,顿时让两人松了一口气。   苹姨手心捂在胸前长舒一口气后才疲倦地重新坐下,杜月潜一声“进来”后,廿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来后还谨慎小心地往门外两边看了几眼,确保无人后才关门入内。   廿儿走至二人跟前,先是对着杜月潜礼貌行礼,然后便小跑到苹姨身边探头耳语。   苹姨脸上本就余惊未尽,如今更是越听越皱起眉心。杜月潜瞧她这副模样却始终未有一言,忍不住也跟着皱眉,沉声问道:“怎么了?”   此时廿儿正好把话说完,苹姨点点头示意他先离开,直到廿儿走出了书房把门轻轻带上后,苹姨忽然冷笑一声,说:“我们不能再让王桓查下去了。他既然已经死了,就不应该再爬起来了。”   杜月潜窥疑地睨着苹姨,只见苹姨目带凶光却游移不定地盯着前方,握住茶杯上的手越握越紧,他只轻轻摇摇头,沉长地叹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屋里烛光明灭寂静如坟,屋外月光皎洁透亮如刀,凌厉削在柒月斋这还保存着前朝屋围建筑设计风格的庭院里。   杜月潜屋后的窗檐之下,祁缘这时才缓缓站直身子,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衣摆染上的土灰,神情冷漠地向着园中黑暗走去。   作者有话说:   祁大夫确实是有故事的人。   (我严重怀疑晋江吃了我小可爱给我的嘤嘤液,过分 第四十一章   ◎王府门童也来挤兑二公子◎   次日五更, 天未亮,薄雾瞑瞑。   西城里莫名卷起一阵晨风,吹起路面黄尘。   陈圳书房里一片昏暗, 屋后屏风前两侧角落里的高脚烛台上点着两企油灯,入堂风每每掠过, 微弱的火苗几尽奄奄一息。   陈圳正坐在矮几后在纸上低头写着什么,陈翘坐在一侧垂头研磨, 而何联正坐在座下左侧,自他话语刚落, 屋里便一直无人说话。   这时陈翘见陈圳杯中已空, 转身刚提起勺子要往陈圳杯中舀茶,陈圳却摆手, 微微侧头慈声道:“你何大哥方才说了这么多, 也该渴了, 先给他送去吧。”   何联一听,连忙坐起身子,双手作揖颔首道:“卑职谢过义父, 可公子位高于我, 卑职不敢接乘。”   陈翘刚站起, 听到何联如此一说, 愣在原地, 一会儿看着他爹,一会儿看向何联, 手上还捧着那杯窜着白烟的清茶,一时间进退不是。   陈圳却头也不抬地对着陈翘拂了拂手, 不慌不忙地说:“这里既无旁人, 你便只是他的何大哥, 论才识能力,他日后还得多向你学习请教的,弟弟给兄长上茶的,有何不可?”   这时陈翘已经来到何联身边,礼貌地将茶双手递上,何联赶紧站起亦双手接过后,又对着陈圳谦逊地说:“卑职不敢当。”   陈圳抬起手随意摆了摆示意何联不必多礼,只是他始终没有抬起头,这时候他又不紧不慢道:“这些天里也是辛苦你了,等这件事过了,我自会跟陛下提及一二,你等着便是了。”   何联这时立刻又道:“这些不过分内事,实在不敢乘赏。”   陈圳手上忽然顿了顿,笔下将最后一勾的顿挫完成,提起笔坐直了身子,沉凝地盯着自己写下的字眼,边缓缓接着道:“行了,也该天亮了,你先下去吧。”   何联微微皱眉,却也不敢耽搁,又恭敬行礼后转身就要离开,谁知陈圳这时又忽然低声道:“等等。”   何联不明其意,但停下脚步回头,只见陈圳刚放下笔,一手捏着素纸头额一手攥着末摆,往前伸出一点,眯着眼仔细端详着上面苍劲有力的墨字,边缓缓道:“你就不想问问,简中正与我之间到底有何关联吗?”   何联沉声道:“如果义父觉得我有必要知道,自然会告知,若与我无关之事,不必多问。”   陈圳蓦地笑笑,从纸后瞄了何联一眼,又说:“你就如此信任我?”   何联又道:“何联是义父从街头捡来一手养育到大,若非义父心慈,我早就饿死街头了,不过承恩报泽。”   陈圳也无多话,直到何联离开之后,他却波澜不惊地对陈翘敛声说:“等你他日坐到那位子的时候,何联此人,切记毋留太近,但亦不可放由过远。”   三月风和,怡都这一潭深渊在万里宁阳下也算得风平浪静,只是这深不见底之下,谁都不知道到底卷过多少次诡谲惊波。   垂钓寒江笑寒暄,饵腥应足凑鱼缘。行人疑问空为何,醉翁之意非南山。   这些日子里王桓几乎都是留在家中,谢宁日日前往军营,早出晚归,有时候回来得早,便先往王桓宅中一会,可每次都被王桓的轻佻无道气得要拂袖离开。   谢宁自非心小之人,可每次被王桓气走后的次日,他心中的郁闷却始终难消。在营中黑着一张冷脸,不是找这个武士便是找那个将领,非得在竞技台上打到明月当空也不肯离开。   而在台上这些将士们也断然不敢对他动真格,又见谢宁脸色不容,众人更是不敢多有得罪,很快这些将士们不是甘败下手就是遁逃离开,最后竞技台下竟是所剩无人。   谢宁这时才冷哼一声,心烦意乱地将红帱送回鞘中便转身离开。   只是每次当他铁青着脸走出军营大门时,迎着月色,定会远远望见一个红衣公子站在大街上低头来回踱步。   而那红衣公子听到营门推开的声音后都会缓缓站住回头,模糊中见到谢宁只身站住在门前盯着自己,他只低头笑笑,便云淡风轻地往谢宁方向走去。   三月渐末,天气也逐渐温暖。   三月廿七,乃这一年的春旗祭庆典正日。   春旗祭,是柔化人一年里最盛大的节日。   柔化年历设定与中原不同,他们并不像中原那样所有的时气节令都有明确的记载,他们一年里所有的节日,皆由他们的大祭师在一年前写入卷册,然后公知天下,柔化的百姓便会按照这些日期来进行农耕庆祝。   柔化人信奉万源神,坚信世间万事万物因缘际会皆由万源神所创所设。而他们的大祭师,则是万源神遣派世间昭示神词,以致大祭师之位份在柔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春旗祭,乃柔化一年初始的象征。   年年春旗祭上,大祭师会在柔化圣地长沙摩地中设坛以祭天地。大祭师则会在这一天里连结天地与万源神对话,然后在卷册上大笔一挥,写下即将到来的一年里每一个重要节日,有如春旗祭。   当年天下大乱,柔化伺机意图造反入侵中原,却被文帝带领的铁马军将打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   退回西北后的柔化人为保自己一方领地,左右掂量斟酌,无奈之下最后还是选择了对宣朝称臣,承诺年年岁贡应求。   而且为表诚意,还把当时年仅十岁的世子以人质身份留在了怡都。   宣文帝仁政,加之历经十年铁马溅黄沙的峥嵘岁月,他早亦无心恋战,见柔化诚意臣服,又想柔化乃中原链接北域通商的重要关卡,而且柔化本族的手艺确实精湛,特别是在火技方面的工艺,更是中原各地望尘莫及。   各方斟酌,文帝深谙见好就收才为仁君之道,之后甚至还越发鼓励柔化与中原之间的经商来往交流。   一来一往,不少饱经西北风尘的柔化人也渐渐开始留念怡都的繁华安定,每次在怡都一留就是数月,所以也慢慢地将他们的文化传统带到了怡都,而这春旗祭的盛典,便是其中之一。   王桓谢宁年少之时,王桓最喜中原传统的花朝节,而谢宁却更偏爱来自柔化异域的春旗祭。   春旗祭正日的前几天开始,柔化人便会在在岷江河畔摆起小摊子来展示他们柔化的工艺,到了正日晚上,更会在码头旁的空地设台庆祝。   而那时候每到春旗祭傍晚,王程便会带着王桓一起来到淮南王府。   王程在府前廊下等待绮绒郡主时总是紧张得原地来回踱步,王桓每次见他如此模样,都忍不住一番嬉笑打趣,直到王程不耐心虚,佯作生气将他打发走,王桓才从侧墙纵身跃进院子里。   而这时的谢宁早就在房前屋檐下翘首以盼许久,只见到那红光刚漫墙头,他便立刻欢天喜地地冲过去。   王桓每次从墙上一跃而下后,还没站稳就马上牵起谢宁的小手就往外跑,对谢蓁蓁在他们后面的大喊大叫置若罔闻。   如今数年过去,王桓孤身一人站在胡八街淮南王府门下一旁,脸上带着那张紧绷得难受的人/皮/面/具,微微抬头望向府门前那两只威武的石貔貅。   廊下青砖仍是一尘不染,只是曾经站在这青砖上静候佳人的风华才子,早已只剩黄尘。   傍晚时分,金霞斜挂,余辉照地。   府门前两个小门童各站一边,二人正挤眉弄眼地与对方玩闹着来打发时间。   其中一个一见王桓低着头慢悠悠地刚踏上门前石阶,便立刻将木门往里推开。   不久之前王桓在他们府上引出了这么一遭闹剧,尽管郡主憎恶王桓的事是满府皆知,但又见自家老爷却对王桓态度如面同辈,便也不敢对王桓多有怠慢。又见王桓也没有什么架子,倒也没对他多少敬畏。   王桓走到门前对着二人各自笑了笑点点头,刚提脚跨过门槛,却蓦地停了下来。   他转头看向其中一个小门童,温声问道:“你们家小王爷可回来了?”   小门童摇摇头,说:“小王爷今日回军营了,”说到这里,小门童忽然煞有介事地瞅了王桓一眼,吐了吐舌头又道:“要是公子您昨儿个没把咱小王爷惹了,小王爷这会儿想着也该从营里出来呢。”   王桓虽不恼,却也被小门童的话怔了怔,随后他却轻笑着摇摇头,便往里潇洒走进。   谁知这刚走过前院还没到第一道环廊时,就看到一个模糊的蓝色身影从环廊一侧快步走来。   王桓便也停下了脚步往旁让开主路,很快谢蓁蓁便已经来到他面前。   谢蓁蓁穿戴整齐,一身水蓝色的丝锦裙装更衬出她光彩照人,项上正带着一只做工精细的银项圈,圈上挂着一颗小镂空雕花珠子。   只是这项圈设计断然精巧绝伦,但绝非出自中原人之手。   谢蓁蓁停在王桓跟前,鄙厌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冷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王府内二公子重得赤子剑。   (日常敬佩,日常鞭策,日常吃饭,日常努力 第四十二章   ◎二公子舞剑力不从心遭人厌◎   面对谢蓁蓁的恶劣态度, 王桓却也无妨,浅笑道:“前两日迦蓝寺的白遗大师遣人送来一平安符,便想着不如将其赠与夫人...”   “你可少在姑奶奶我面前来这一套了!”谢蓁蓁不待他说完便不耐烦打断, “王桓你这人能不能要点脸?给你点好脸色看你还就真蹬鼻子蹭脸了,我爹没说不让你来, 可也没说让你有事没事就来,你现在是把我淮南王当成没掩的鸡笼了吗?”   “姑奶奶, ”王桓哭笑不得地看着谢蓁蓁想对他动手又不敢的样子,他笑着摇摇头, 又道, “你把在下比喻成鸡,在下宽宏大量倒是无妨。只是在下才疏学浅, 却还真从未听说过有人把自己家里比作鸡笼的。而且看您这一身精致打扮, 看来今晚是要一会良人了吧?您还不走, 可就要人家等了...”   “王子徽!你这人真的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我今天...” 谢蓁蓁气急败坏地抡起巴掌就要往王桓脑边挥过去,谁知就在这时,深院里忽然传出一声呼唤。   “是小桓来了吗?琳琅!快!快去把小桓叫过来!哎哟, 你说这是多巧呐!才正念叨着呢, 这会儿就到了...”   二人应声停下了争辩, 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 很快便见着琳琅从园中提着小步子赶着向他们这边跑来。   谢蓁蓁只好无奈地把已经要贴到王桓脸边的手甩下, 又恶狠狠地瞪了王桓一眼,说:“你去见我娘之前赶紧把你这张破脸给我撕了!还有, 你可给我把手放紧了,碰都别碰知行一下!要我回来又出什么幺蛾子, 你看我不揭你一层皮!”   谢蓁蓁说完, 头也不回转身便疾步离开。   王桓笑着颔首恭送谢蓁蓁离开, 直到那水蓝色的背影中就从门而出,他才敛去脸上笑意,垂头将脸上的面具摘下后藏入怀中。   琳琅带着王桓往里走,直到两边无人后,他忽然压低声音问道:“郡主可有交代她今晚是要去见何人?”   其实就算琳琅不说,谢蓁蓁如此打扮,王桓心中也能推测七分,只是此时他不知为何就是很想仔细确认一次。   琳琅一路低着头小步走在王桓斜前方,沉稳小声答道:“郡主没有交代,但是郡主项上的银项圈,是北府的世子殿下所赠,郡主一向珍藏,极少带在身上。”   果不其然,王桓也没有丝毫意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后便没有再说话。   很快,二人便来到了后花园里,这远远地便能瞧见简氏正坐在木兰树下新设的胡床椅上对着他们这头焦急地翘首以盼。   刚见到那红衣绕过环廊,简氏便立刻欢喜地对着王桓招手。   迎着木兰花落,这画面任谁看着都要忍不住赞一声温馨,只是看在王桓眼里,他却觉得心头发疼。   倘若自己一年前真的死了,对于那些还活着的人,才叫做是好事吧。   心里头一番怅然若失,只是脚上却不敢怠慢,快步走到简氏身边半蹲下,简氏慈祥笑着刚牵起王桓的手,却忽然皱起眉来,忧声问道:“小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衣服没穿够吗?来我瞧瞧...”   “你瞧你,这外衫都开始发白了,你怎么说也是侯门的公子啊,这衣裳都旧成这样儿了就别穿了呀...哎...”简氏一边说着,又伸手便扬了扬王桓的衣衫,接着又紧紧握住王桓冰冷的双手,一番痛心道,“也是,阿秀现在还病着,哪儿还能管到你这么贴细的。倒也不打紧,赶明儿小姨就去裁衣馆里给你最两套新的,小姨知道你爱红色,等做好了,小姨就让知行给你送去...”   不过年过半百,但简氏常年挂病,竟活生生地把脸上曾经的风韵给磨得只剩下一层沧霜。只是她温柔的慈意落在王桓心里,却像一把锋利小刀不停地割在肉上,痛得脸上的笑容也显得单薄。   片刻,王桓轻轻将手抽出后又反手握住简氏满是皱纹的手,笑笑柔声道:“那小桓恭敬不如从命了,但还是得先谢过小姨了。”   简氏佯作微怒,说道:“你这孩子,还来跟小姨客气?只要你好好的呀,小姨就心满意足啦!”   不偏不巧,这时一阵晚风吹过,几片木兰树叶轻飘飘地落在王桓肩上,简氏脸上的笑意却缓缓随风散去。   她伸手拿过那片树叶放在手心里,苦涩笑笑,轻声又说:“小姨也好久没见你舞过遥山剑法了,今日晚霞甚好,不如你舞一次给小姨看看?”   这个请求若放从前,王桓定是二话不说便将他的宝剑“赤子”顿然取出。只是如今他却不由怔了怔,就连一直站在简氏身旁的琳琅也顿时紧张地看向王桓。   琳琅皱了皱眉,便立刻弯身凑到简氏身旁,这正要开口,王桓却忽然绕过简氏身侧轻轻拍了拍她手臂,又摇头示意。   “原来小姨这是一直记惦着呢,”王桓笑了笑,又对着琳琅说,“我今日没有佩剑,你到知行屋里随便替我取一把来。”   这哪里是没有佩剑,而是他的那把当世名剑赤子,在当年淮南王府被抄的时候,早就不知道被谁丢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有些话听起来是云淡风轻的,只是谁也不知道,说出这话的那个人心里到底是怎样的血肉模糊。   琳琅满目忧愁地又看了他几眼,王桓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只顾着跟简氏说着笑,她也看不下去了,快步便往谢宁房间走去。   很快,王桓这头刚不知道说了什么,将简氏逗得仰头欢声大笑,那头琳琅便双手扶着一把青玄鸿鹄经文雕花的长剑来到王桓身后。   这边王桓都还没回头,简氏却停下了笑声,伸手指向王桓身后,又意味深长地睨了王桓一眼,故作神秘道:“你还说自己没佩剑呢?这不又是昨儿个晚上在宁儿房里落下了吧?”   王桓满脑子疑惑,脸上还挂着笑容地回头,却乍然见到赤子端然躺在琳琅手上。   “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啊定要改改了,就小姨这天天关在屋里的也知道你这赤子的珍贵,你倒好,不是丢这儿了就是落那儿了,我瞧着宁儿都不知道给你收了多少回了!”   这些话虽然听起来尽是带着责备的语调,但简氏脸上的慈爱却是不言而喻。   他呆呆地看着这把青玄长剑,左手伸出的时候还是颤抖着,琳琅满脸忧心地注视着王桓。   到王桓终于抓住剑身的时候,琳琅实在忍不住,双手忽然握紧长剑,皱眉开口道:“二公子,今日风大,还是...”   谁知王桓却忽然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一手欢快地拿过赤子,轻盈转身便从琳琅身边绕过来到院中。   红影半跃青云狂,遥山风骨教赤子。   这画面要放在当年,那可是江湖中最为人津津乐道叹为观止的一幕。只是这么些年过去了,还能记得这一幕的那些人,恐怕也不愿意再与这其中有任何牵连了。   唯独这红衣人如今还能携剑跃然半空,一招一式的都跟当年无异。   自从当年病了之后,这赤子也就被王桓眼不见为净地闲置在屋里不知道哪个角落蒙尘,自那之后也一直没有再提过任何一把剑。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耍过剑,多年之后再次腾跳半空,利剑在腕中银光凌厉,他竟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好像还缺了些什么,王桓心里想了半天,才知道原来还缺了那相辅相成的红帱。   坐在这白兰树下的简氏忍不住一直笑着拍手叫好,可那站在她身后的琳琅却是一直愁眉不展。   远远看去,那一招一式一弹一跳的尽是当年风采,但其实只要稍微靠近一点,王桓那沉重急促的喘/息声早就出卖了他。   十个来回下来,王桓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不少细汗,唇色也越渐苍白,也就靠着身上红衣映出血色,他握住剑柄的手也开始阵阵发抖,每一次落地的瞬间他都觉得双脚不是自己的。   也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刮来一阵妖风,这风竟邪乎得很,宛如早便等着看他出丑一样。王桓本来已经开始感到头晕目眩,此风更让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翻起的那一抹红云,不偏不倚就覆盖在他的眼前,此时更加是感到天地间都在鲜血里翻滚。   对红衣偏执了二十多年,王桓还是第一次对这鲜艳的颜色产生了厌恶之情,不过手上还是强行舞着那赤子,心中却不由得苦笑起来。   就在他手中已经快要握不住那轻剑,整个人几乎要摔下的时候,一道乌黑的影子忽然从天而降旋到他身后。   说时前那时快,那黑影忽然就将王桓团团包围起来,从中伸出了一只炽热的手紧紧覆在他手上,另一只手同时来到他腰后将他稳稳扶住。   王桓这才不至于狼狈掉下,这刚站稳,心神都还没调和回来,耳后就听到了谢宁急躁怒吼:“你这是在做什么!?”   “小姨说许久没见过在下的遥山...”   王桓语气诚恳,怎料谢宁根本没等他说完,伸手便夺走了赤子还有剑鞘,边将剑送回鞘中边凶巴巴地低声骂道:“简直不知所谓!”   简氏一直坐于远处,见到谢宁忽然扑着出现,拦下了王桓不止还把剑抢走,一时以为是两人又闹别扭,连忙扶着琳琅就要站起来,急急忙忙地说:“他们俩这又是怎么了啊?怎么就又吵起来了?”   好不容易见到谢宁终于出现,琳琅倒才舒了一口气,这会儿便立刻冲到简氏面前将她扶住,然后故意大声地说:“哎哟夫人,今天不是春旗祭嘛!小王爷方才肯定是不知道二公子被您困在这里头,白白一个人在门外等了老半天不见人的,看着那庆典马上要开始了不就急着嘛...”   那头还纠缠不清的二人一听立刻停下。   王桓对着谢宁狡黠笑了笑,谢宁还皱眉一头雾水,王桓却已经一手扣住谢宁手腕,拉着他就往外走去,边走还边不忘回头对着简氏笑嘻嘻地说:“小姨,小桓先走啦,再不走知行可就真得恼了,小桓下次再来给您舞剑!”   背后简氏的“注意安全别太晚回家”的话语声越来越小,王桓拽着谢宁一路不停地往外走,直到刚走到门后时王桓忽然不知道给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向前正要跌出去!   得亏谢宁眼疾手快将他扶起,王桓却再也忍不住,双手死死地抓住谢宁前臂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谢宁看着王桓那张连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心里虽然隐隐发疼,可嘴上还是忍不住低声嗔骂。   只是这不过就骂了一句,他又于心不忍了,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在王桓背上,皱着眉问道:“好些没?”   王桓这会儿子才算是叫喘过气来,借着谢宁手臂的力缓缓站起身,回头却又是一个纨挑的笑容,说:“小王爷一句关怀,胜却无数仙丹灵药啊。”   谢宁放在王桓背后轻拍的手差点运气重掌拍了下去,努力按捺心里的躁怒,板着脸就要往前走,这时大门却被从外打开。   小门童一见到谢宁,连忙小跑过去,指了指门外急急忙忙地说:“小王爷,长白侯府的孟姑娘来了,急着要找您呢!”   借着门缝,隐约能见到一个矮矮小小的浅黄色身影正隔着缝隙着急地看向里头。   方才一听到长白侯府的时候,王桓顿时怔了怔,谢宁也跟着觑了他一眼,边说着“你在这站好别动等我回来”,边提脚边往外走去。   王桓也难得乖巧地站在原地真的就没有动过,他垂着头看着地上,耳朵却竖了起来。   “宁哥哥,你去帮帮临风哥哥吧...”孟诗云话语声中不难听出焦急无奈,“我本也不想来打扰你的,只是...只是虽然平日里临风哥哥看着是不拘小节,可若如今落难反倒是让一个女子帮忙,他心中定也不好受的。如今放眼整个京城,我也就只能想到你还愿意帮他了...”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喜欢诗云,每次写到诗云都嘴角上扬,太可爱了。   (是日感叹敬佩,明侦编剧太强大了   (平安是福 第四十三章   ◎春旗祭遇柔化世子中有内情◎   药材铺子的老板见简临风丝毫没有要罢休之意, 他终究是不耐烦从里信步走出来到简临风身边,伸手就将简临风往外推。   老板边推边无奈地说:“简公子,我这还叫您一声简公子的也就算给您面子了, 可这我这还得做生意的啊!您没钱我难不成还白送你不成?您还是找别家吧,别耽搁我做生意了好吧?”   简临风人如其名, 白面书生的皮囊虽称得上玉树临风,但形容在他身上, 更应为大难临头弱不禁风。   因看他曾也是豪门公子,老板推他的那一下到底不敢用力, 可简临风却差点往后摔下。   简临风却猛地抓住那伙计手臂, 火急火燎地哀求道:“老板,我就要一点去热的药, 我朋友他已经病了好几天了...你...您...我...我一定不会拖欠这药钱的...”   被娇生惯养了二十多年, 简临风是从未求过任何人与事。在事发之前的那些年里, 更是从来没遇到任何他想要却得不到的,加之此人性格乐天知命,但也更加让他此刻的求助越显别扭。   老板这时也是看不下去, 好不容易将一只手抽了出来后赶紧把简临风白净的手拿开, 他着实不耐烦地说:“简大公子啊...您还是往别处去吧, 咱这小门小户的, 您这赊一次我就没了一晚的饭, 回家我夫人可得恨死我啊...”   如此说着,老板急急忙忙地就往铺子里头回去, 只剩下简临风一人孤单地站在最后一缕斜阳下。   斜阳将他照得金光灿灿,只是谢宁和王桓站在远处看着, 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等王桓回过神来的时候, 谢宁已经往药材铺那边信步而去, 就在谢宁正要对老板开口时,王桓却在他身后轻轻拉住他,低声说:“还是让祁缘去瞧上两眼吧。”   见到谢宁和一个相貌极丑的男人忽然出现在自己跟前,简临风也是怔了怔,可是脸上却骤然起了难堪之色,也不待二人上前转身便要离开。   谢宁一步走到他跟前将他拦下,沉声问:“是老管家病了?”   简临风心虚地觑了谢宁一眼,咬了咬下唇拧了拧眉心,不说一字正要绕开谢宁就往前走。   谁知谢宁却半步踩前正要再将他拦下,王桓却蓦地将他拉住,对谢宁摇摇头示意不必再劝。   见二人没有再阻拦,简临风低着头几乎逃离般走开,而这时王桓却在其后不咸不淡地说:“小王爷,您瞧这祁大夫明早也是要来给我看诊的,不如让他顺路也去给简公子那头看上一眼吧。”   简临风的脚步果然顿了顿,而谢宁这时也神色复杂地瞥了王桓一眼,才沉声应道:“好。”   天色越暗月色渐明,人们吃过晚饭后也渐渐涌上街头,柔化人的新奇独异乐声也逐渐在大街小巷里响起。   人群挤着人群,人群也挤着他们两个。从东城往城北这一路上,二人是各有心事而相顾无言。   玉嫣也曾经满脸悲伤地问过王桓,对那些无辜的人,是不是也非要如此?   王桓那时候还能够懒懒散散地靠在软枕上,将最后一点的骨翠散吸入鼻中,闭着眼满不在乎地说:“有些债,我下一辈子再慢慢还。”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王桓并非不知他接下来要做的一切会有怎样的牵连效应,相反的,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俗话道,针不扎到肉,永不知道疼。   如今他和谢宁走在行人漫漫之中,王桓怎能不想起曾经他在怡都风流放纵时,自己身旁永远有着简临风的身影。   比起秦挚对自己因感恩而来的忠诚,简临风留在自己身边更多的是溢于言表的崇拜。   那时的王桓虽百病缠身风流放/荡,被世人称上一声狂人同时却还能凭着自己洋溢的才华在京中留着才子之名。   从来向往无拘无束的简临风,自然就对能够在世人追名逐利中却不为世俗病魔所扰,依然独立自在颠倒众生的王桓钦佩有加。   那几年跟随在王桓身边,日里山中吟诗作对,夜里春熙独领风骚,简临风只知道好不快活,可是他怎会知道王桓心里所有的痛苦和隐忍。   如今王桓走在这条他也曾和简临风一同走过的路上,脑海里却只有方才日落余晖里简临风摇摇晃晃孤独离去的身影。   来来往往的人带着欢声笑语,王桓如今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便只剩下现在这些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让这些欢声笑语不被血泊沾染。   就在王桓思虑重重的时候,从人生吵杂中却忽然传来了一把十分熟悉的女子声音,他不由得从回忆中抽离,眉间微微皱起皱却没有停下也没有说话。   只听见那女子说道:“你们柔化这些个小玩意儿就是做得比咱们要好,就这么个小手炉看上去简简单单的,谁知道这中间还能打出花儿来。这点东西要放在咱中原,谁可有这么点儿心思来琢磨,有这么个时间还不如想着怎么巴结巴结隔壁家这个官吏,讨好讨好对面那个地主。”   而另外又有一个低沉男声说:“这些能被带到中原来的定是上好佳品。我还记得小时候还在家家那阵子,市集里卖的那些哪里有这些精致。只是虽然粗糙,可我还是觉得那些更可爱有趣。”   那女子又不屑地回道:“你说说你自己,都来中原生活十几年了,那都是猴年马月以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这么一清二楚的。那些事情忘了让自己过的轻松一点不好吗?”   “活着哪有轻松的。再说,如果连这些都忘了,那我就真的没家了。”男子顿了顿,又说,“有机会,我带你回柔化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那女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又说:“你们男人就是爱想当然,如今别说跟你回柔化了,就连这怡都我也是快呆不下去了。”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往王桓这边靠近,王桓的眉心也就越皱越紧。   这时那男子又道:“就是因为这里呆不下去了,所以跟我回去不好吗?”   “你也就别往我心里添堵了,”女子沉冷又说,“就我家那小祖宗都快把我折腾的没半条命了。咱们还是现实点儿吧,别说我接下来还会碰到什么事儿了,也就说说你自己,都来这边这么多年了,还做这种白日梦?人家是连你当年阿妈去世了都不放你回去看上一眼,如今人家会放你走吗?”   男子又顿了顿,说:“若你愿意我跟我走,我就有办法带你回去...”   这两人的说话声越发靠近,最开始是因为王桓的听觉要比他人要好,所以这二人的谈话便只能他听见。   只是此时二人越行至近,谢宁也骤然停下了脚步,沉声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谁知这“人”字都没说出来,王桓却忽然重重地压在谢宁前臂上,然后一手捂在嘴前不停地咳嗽。   这咳嗽是忽如其来措不及防,更加也是咳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原本就贴在二人周围的人群也都被吓了一跳,顿有石子落水而外散之状。   而谢宁早已顾不上谁谁说了什么,这咳嗽声便是把他心神吸去,他连忙扶着仍咳不停的王桓走到旁边,伸手轻轻顺在在王桓后背。   好一会儿,直到那头二人的话语声立刻停息下来,王桓才缓缓放浅了咳嗽。   “算了,我送你回家吧。”见王桓终于缓过气来,谢宁这边说着,那头拽着王桓的手腕就要往回走。   “小王爷别啊,”王桓这时却急了,另一只手连忙拉住谢宁停下脚步,“这春旗祭是小王爷您最爱的节日不是?而且这一年才一次的,咳咳...错过了又得等明年了,咱都到这儿了,怎么也得到花艇上把那焰火给看了不是?”   见王桓方缓过气来,马上却又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谢宁自是厌烦,斜睨他一眼,一把扯开他的手,边冷声说着“少废话”边继续要往回走。   怎料王桓却又往后将他拉住寸步不行,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扯,谢宁是越发烦躁。   他正思考不如将王桓直接扛在肩上带走时,背后却传来王桓一声略显诧异的声音:“诶,小王爷,在下不能看清楚,可那人...那边那位公子,是不是柔化的世子殿下呀?”   谢宁果然顿了顿,只是此事却不能引起他多少兴趣,他转身又十分不耐烦地低声吼道:“那也与你无关...”   “这么巧,”谁知谢宁这话音刚落,身后便传里一把低沉磁性的声音,“小王爷这也是来看春旗祭的庆典的吗?”   被人点名,谢宁无论再不愿意也不能一走了之,只好冷脸不情不愿地回头,先狠狠地瞪了王桓一眼,只见到那位年轻的柔化世子梁显扬正一身光明磊落地站在二人身前。   论辈分,梁显扬也算是与他们这么些个世家子弟为同辈,岁数约莫大了那么几年。   虽然当年他是以质子的身份被送入怡都,但文帝却待其宽厚,于他在京城置有一处华贵的府邸,加上太后当年见梁显扬年纪轻轻却孤身一人留在他乡,不由心起怜悯,逢年过节也会唤其入宫与旁公子小姐一起玩耍。   虽然中间交集不多,但仍留面相,在宫中街头偶尔会面,也会寒暄一番。   “在下见过小王爷,”梁显扬见谢宁转身,便双手作揖微微颔首笑着道,“若知道小王爷今日会来一同参加庆典,在下本应先来迎接的,这下倒显得失礼了。”   谢宁对梁显扬并无偏见,只不过偏巧碰上此时身边还留有王桓,脸色自然不太好看,便冷脸点头道:“世子殿下言重了,我也准备离...”   “草民见过世子殿下,”谁知谢宁话未说完,便被王桓打断,只见王桓礼貌地行礼后,然后浅笑对梁显扬说,“小王爷方才还问怎么见不着今年的花艇了,想来如今有世子殿下引路,那便是求之不得了。”   谢宁怔在原地。   梁显扬却落落大方地笑了笑,说:“这是自然,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公子想来便是那日花朝节在春熙楼前大放异彩的大才人,传说中小王爷的挚友,卢...卢演卢公子?”   “不敢当不敢当...”王桓低头笑笑,与此同时也感受到谢宁躁怒的目光正直直地投射在他身上,他却视若无睹,又抬头对梁显扬说,“在下也曾多次听闻世子殿下英容,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王桓谦逊吹捧未过,谢宁忽然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冷声说:“我这朋友身体不太好,今日就不...”   “还请世子殿下带路...”谢宁的“不”字都没完全说出口,黑暗中王桓却已经反手便扣住了谢宁的手,伸出另一只手向前引了引,同时笑着对梁显扬说着。   梁显扬笑着转身之际,谢宁眼上怒火早已快将王桓燃尽,反倒是王桓不慌不忙地牵起谢宁的手,温声道:“既然来都来了,这还刚巧碰上人家世子殿下,人家一番盛情邀请的,难不成还要推了别人的好意?”   见谢宁脸上怒色不减,王桓又轻轻拍了拍谢宁手背,笑着说:“在下无事的,能与小王爷一同出游,什么病痛都没有了。”   王桓边说边直接拉着谢宁便跟在梁显扬身后走去。   欢笑洋溢周遭,遭逢明月当空,空下灼灼人影,影后公子多情。   王桓牵着谢宁跟在自己身后,谢宁自然是看不到王桓脸上那僵硬笑意之下的寒冷。   有些鱼藏在深沟里太久,也该出来吐吐泡泡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水上出行遭险情。   郡主跟世子殿下多好啊...   (孙子真的好厉害谋略非凡高度总结   (古人真的都好强 第四十四章   ◎花艇夜游遇险小王爷心生惧怕◎   梁显扬轻车熟路带着二人在人群中穿行直到码头, 行路上不少高鼻梁深瞳目的柔化人一见到他,便恭恭敬敬地对其行柔化之礼,而他不过袖手一挥落落无痕一笑而过。   三人很快上了一只花艇, 花艇从外观虽窄小,船舱内却宽阔。   坐下后梁显扬给各人杯中满上, 王桓便笑道:“都说聪慧灵巧心思独特是柔化万源神赐予你们毕生之礼,方才一路所见, 果然名不虚传。”   “传闻卢公子才气非凡,果然是见多识广, 竟对柔化的万源神也有所了解, ”梁显扬见王桓杯中已空,给他再次满上后觑了他一眼, 又谦笑道, “听闻卢公子并非怡都人, 想来也是没有见过这春旗祭的庆典了。也非在下夸夸其谈,此水上庆典虽没有在大漠上那般壮阔,但仍能称上一声新奇, 等会儿卢公子见到, 也就知道了。”   王桓脸上笑意连连不由称是, 眼底却覆了一层冷漠的寒光。   柔化地处内陆西北, 远离江河湖海, 长年干旱少水,他们唯一的水源只有每年当春雪山融化的雪水。   他们每年春旗祭庆典都会设在大漠之中的柔化圣地长沙摩地, 晨起至中当日虔诚跪拜,傍晚至宵迎月焰火庆贺。   只是中原有一词, 乃入乡随俗。柔化人心思敏锐, 学习学得快, 融入也融入得快,入乡随俗之后,他们又学会了一句俗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将春旗祭庆典带至怡都并非难事,却此地只有汤汤岷江,没有了长沙摩地那万里黄沙苍茫,终归缺少味道,但他们深邃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何不将庆典最重要的焰火庆贺环节设于江心岛上。   岷江于怡都城北部分流域比中城部分相对宽阔,而在江中落有一湖心岛,只是岛上荒芜,平日无人涉足。   柔化人便看准江心岛荒无人至这一点。每逢春旗祭,他们会先提前到岛上安设好所有的焰火布置,然后又从两岸分别拉上无数铁索连到岛上。   子时一到,引子一点,漆黑一片的湖心岛上顿时亮起火光,焰火如从水中而出,直冲云霄散作漫天绚烂烟花,与此同时,这连系两岸的道道铁索上也会有无数如灯盏般的小焰火台瞬间发出金光灿灿的呲花。   整个城北岷江流域顿时光芒万丈,光影交错在天上地下水间里。   一般的平民百姓都会选择岸上观看,舍得花上那么一二小钱者,则会在酒楼靠外的雅座上占一席之位来欣赏,而那些达官贵人,通常都会雇上一条小花艇,流连在江水之上,亲临其境地感受这流光溢彩。   梁显扬虽身为质子,但毕竟也是现今柔化王的独子,如今身在怡都也依旧过得不卑不亢,从不挂柔化颜面,故而依旧受到此地柔化人的敬仰。刚才他不过方到码头,便有一小花艇连忙游上来迎接。   此时王桓和梁显扬对面而坐,梁显扬一面介绍王桓一面恭维,孰真孰假早已无从考究,乍眼看去二人倒相谈甚欢,一路高谈阔论笑语连连,反倒是坐在王桓身侧的谢宁,一直沉默地盯着台面,宛如尊黑面神,始终一言不发。   梁显扬与王桓一直说这话喝着酒,细致间留意到谢宁整晚烦躁不安,他便笑了笑,给谢宁倒了一杯酒送到他面前,说道:“见小王爷一晚上心神不宁,若是有什么心事倒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替您想想办法。”   “世子殿下您这就是有所不知了,”这小酒杯子刚送到谢宁跟前,谢宁还没来得及开口推辞,王桓便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小王爷他不爱喝酒。”   王桓话语刚落,那酒杯子早已执于他手中,又仰头一饮而尽,饮完了还砸吧砸吧嘴的,丝毫不顾谢宁一脸鄙弃和梁显扬的满脸怔然。   合眼片刻,王桓才回味无穷地摇摇头,睁眼笑着说:“柔化的一镶金果然名不虚传,好酒,好酒!”   “哈哈哈...”梁显扬这时候故作轻松地笑了两声,立刻又给王桓杯中满上,“好酒还需逢知己啊...”   也不知道王桓此时是真醉或是假醺,他忽然晃着脑袋凑上前,故作神秘对着梁显扬压低声音说道:“小王爷今日出门前啊,是被郡主训斥一番,如今是心里不痛快...”   王桓话音刚落,昏暗之中梁显扬脸上笑容果然瞬间凝固,他略显尴尬地顿了顿,半晌后才僵硬地陪着讪笑两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   就在二人各怀鬼胎地所谓“推心置腹”时,谢宁却忽然站了起来,一手抓住王桓手臂,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不由分说就拉着王桓往船舱甲板走去。   王桓吓了一跳,梁显扬也顿地立刻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上一句“怎么了”,谢宁已经拉着王桓站在甲板边上正要伸手招呼附近的另一艘小艇。   然而就在这时,湖心岛上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鸣音,三人都不由地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来向看去。   很快,那刺耳声音刚消失,忽然又一声“啪”的巨响从空中传来,紧接着夜幕中便亮出了一朵巨大的金红相交的明花!   转瞬之间,这朵耀眼的明花渐渐幻化作无数金光灿灿的繁星往地面江上坠落。   江边上那些围观的老百姓吓了一跳,不由得连连往后散退,而那些有过往年观赏经验的人则嘻嘻嘲笑着他们。   就在那些散落的星光看似要砸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便消失在无边黑夜里,但很快便有着接二连三无穷无尽的红花绿花金花在空中此起彼伏的绽放,那些刚刚还被吓得脸都绿了的围观群众不禁高声喝彩拍手叫好。   站在花艇甲板的三人这时也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河心岛的方向,那烟花绚烂,一下将漆黑夜空照亮。   感觉到谢宁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似乎渐渐放松了,王桓这时候才缓缓回过头看向谢宁。各色金光明明晃晃照在谢宁那棱角分明英气不凡的侧脸上,王桓不知为何,却有心跳加快之感。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将谢宁鬓边被风吹散的细发轻轻蹭开,温声道:“小王爷,不如看完再走吧。”   他的手留在谢宁耳际片刻都不知要离开,脑中竟又想起了年幼时些许画面。   那时他们也是这样站在花艇甲板上,每当第一开焰火在天中炸开时,谢宁都会激动得跳着拍手叫好。   谢宁喜欢看焰火,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变,而站于他身边正温柔宠溺端详他侧脸的人,他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改变。   只是这人本身,早就不复当年了。   谢宁再也不会因欢喜而拍手叫好,他身边之人对他的温厚,亦早就不能无所顾忌。   就在王桓看着谢宁侧脸看得出神时,天上刚好又绽开了一朵紫金的烟花。   谢宁脸上的惊喜都被王桓看在眼里,只是片刻后,谢宁回头又是一张冰块般的冷脸,盯着王桓冷声道:“看完立刻跟我走。”   王桓连连嬉笑点头:“看完立刻就走,一刻也不多待,全听小王爷您的。”   谢宁将信将疑地觑了他两眼,没有说话,转头又迫不及待地看向那漫天飞花。   烟花散去时如无数星辰陨落,可大家渐渐也知道这些星点定会在落地前消失,便也无人为意。   直到那一点闪着火光的明星从一个点不断放大,快要来到三人面前了也没有要消失意思,相反那火光越来越刺眼。   王桓模糊的视线中逐渐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火光星点,他嘴角的笑意骤然变得阴冷阴鸷。   “小心!”谢宁忽然一声惊呼,猛地一手将王桓往自己身上揽去,红帱的银光凌厉闪过之际,将那根直勾勾向他们射来的火箭挡开!   第一支火箭只不过它身后千军万马般的火光的开路者,就在它被谢宁一刀弹开后,无数根带着火花的飞箭向倾盆大雨一般从黑暗夜空向他们这边齐唰唰地射来!   梁显扬猛然吓了一大跳,迅速抽出佩剑护在谢宁二人跟前,二人手中刀剑凌乱地阻挡着这些火箭射到他们身上。   可是箭的数量实在太多,又有天罗地网般覆盖性的攻势,就算他们身怀绝世武功,也只能勉强让这些箭落不到他们身上,但是这艘原本漂亮俏丽的花艇就难免遭殃了。   这花艇皆由木做,而木怕火,这些火箭落到花艇上,接二连三,很快这花艇上各处便开始燃烧起来。   感到身后炽热袭来,梁显扬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这艘小艇已经快要完全烧起,他连忙焦急对谢宁说:“小王爷,来不及了,我在前替你们挡住这些火箭,您先带卢公子...”   谁知梁显扬话未说完,这艘可怜的小花艇忽然从中间裂开。   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回头一看,便觉脚下甲板一松,三人顿时齐齐落水!   谢宁脸上沉稳瞬间崩溃,掉入水里那刻他心里只剩惊慌,只是被那冰寒刺骨的河水淹没一瞬间,他灵台一醒,所有的惊慌顿时变成了焦急。   他扑腾着冒出水面后紧张地四处观望,大声吼道:“王桓!”   水面上岸上只有众人大惊失色慌忙逃窜的哭喊声尖叫声,谢宁早就顾不上身上的冰冷,他双腿在水下不停地踩水,脑袋在水面上一直向四周焦急地找寻:“王桓!”   找了一圈不见人,谢宁脑中已尽炸开一般,他忽然深吸一口气,然后纵身便重新潜入水中!   虽有燃烧着的花艇带出的火光,但毕竟仍旧在深夜,水中更是伸手难见五指,可谢宁根本无暇顾及。   也不知道在水里游了多久,因为他在水里一直睁着眼,他双眼早已通红刺痛可他也不管,水从他鼻中灌入呛得他生死不如也不顾,就连憋着的那一口气快要用完散尽了,他也不舍得上水面。   谢宁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倘若他这此刻离开,那个人就会再次彻底消失。   但人的精力始终有限,久潜水中的谢宁头脑已经开始发胀,手脚开始僵硬发麻,眼前也开始出现金星重影,可是他嘴上还是做着嘴形叫着“王子徽...”,挣扎着想要撕开这一片漆黑。   谁知就在谢宁已经筋疲力竭快要合其眼时,黑暗之中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火光忽照,依稀间一串红影竟不远处摇摇曳曳。   这一束渺茫的红光如针般刺向他心里,谢宁顿时睁开眼,拼了死命向那红影游去。   在水里跟随着水波飘动的红衣衬显得王桓那干瘦的身体就像一张薄纸。一张薄纸,却在无边中缓慢地往下沉落。   谢宁托住王桓的身体一下子猛地跃出水面,根本顾不上自己呼吸,双眼直勾勾地盯在王桓脸上。   那张□□早就在水里脱落,王桓俊秀的脸上却苍白没有丝毫血色,双唇发紫,加上周身冰凉,若不是谢宁还探到他有那游丝般的鼻息,竟只如坟中死尸。   “王桓...”谢宁一手揽在王桓腰上将他的头浮出水面,另一只手胡乱紧张地拨开他面上凌乱搭在一起的头发,手轻轻地拍在他脸上,他颤抖地低声喊道,“王桓…王子徽...你醒醒...你醒醒...”   “殿下在那头!快!这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的人马正驱着一艘小艇往他们二人方向过去,其中一个站在前头的兵卫忽然指着他们方向大声惊呼,“就在那儿!快点儿快点儿!”   只是谢宁却像完全听不到一样,手停在王桓瘦削的脸颊上不停地颤抖,他几次三番在王桓鼻下试探,可那鼻息却越来越弱,最后甚至没有一点感觉。   就在此时,谢宁忽然吻至王桓冰冷唇上,焦急又害怕地往王桓嘴里吹气,可是王桓却没有一点动静。   飘飘荡荡悬浮在水面上,谢宁眼下的早分不清是江水还是泪水,比起当年从庆律寺中将半死不活的王桓捞出时,失而复得之后又要失去的痛苦让他更加惧怕,他忍不住一直低声叫唤:“王子徽你醒醒...你醒醒...王子徽!”   就在谢宁最后撕心裂肺地哀嚎之际,面前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呼唤。   “知行...别怕...我在...我会…我会保护你的…”   作者有话说:   二公子至死也不忘要保护他的知行,哎...   下一章,二公子不醒小王爷迁怒众人   (这两天想得有点多,失眠了,哭 第四十五章   ◎二公子不醒小王爷迁怒众人◎   巷子外那黄狗本正在侯府门前啃着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骨头正啃的津津有味, 忽然一位身着戎装的将领从它身旁带风而过,吓得它夹着尾巴叼着骨头赶紧溜开。   破旧宅子中带过一阵清凉微风,园中红梅正开的艳丽, 梅香也跟着被吹进屋里。   而屋中却忽然“啪”的一声清脆,桌面上的茶壶茶杯被谢宁广袖一挥全部摔到地上, 瞬间变成一堆碎片。   青樽正双手捧着一个铜盆侯在王桓床边,忽如其来的响声将他吓了一哆嗦, 盆里的水跟着溅到了正侧身坐在王桓床边给他施针的祁缘头上。   祁缘无可奈何地抬头,拿袖子擦去脸上挂着的水珠, 深表同情地瞥了一眼正瑟瑟发抖觑着谢宁的青樽, 轻轻摇头叹了一声,起身走到谢宁跟前, 微微颔首, 说道:“二公子不过是寒气入体, 在下已经替他施过针了,如今并无大碍,二公子应该很快会醒来的, 小王爷...”   “并无大碍那为何还没醒来!?”谢宁看都不看祁缘一眼, 目光始终焦躁地紧盯床上脸色依然苍白的王桓, 这时忽然将这愤怒的目光转向祁缘, 冷声又喝道, “很快又是何时!?”   祁缘本想四两拨千斤地让谢宁放下心来,却没想谢宁会如此发问, 而这两个问题也确实并非他能回答的,只好讪讪道:“不出三日...不出三日...”   “要是三日之后, 他还不能醒过来, 你可把你人头给我放稳了!”谢宁冰冷又打断道。   祁缘也只有连连点头不停称是, 却难为了一旁的青樽,狠话虽是对着祁大夫,却谁都不敢保证会否殃及池鱼。   青樽手上还端着那装满温水的铜盆站在床边,脸色苍白,双腿哆嗦,连门外忽然有人敲了三下,他都不晓得要去开门。   祁缘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才回过神来,如获大赦般丢下铜盆便冲了出去。   只是这一开门,他心里不由叫苦,面前竟是新春大年一大早粗暴闯进宅子的那位浓眉将领,他哭丧着脸,正要开口说他家公子今日不便见客,可那人却皱着眉着急先道:“谢小王爷在这儿吗?”   青樽愣了愣,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呆呆地说:“在...”   结果他还没说完,连秋又像上次那样一手将他往旁边一推,径直就往里头走去。   青樽这刚回过神来,连忙紧跟上去哭着喊道:“这位爷您不能老是这样就闯进来啊...”   而屋中谢宁一听到外面有异样,顿时从桌上抄起红帱便往外大步走去。   连秋一见谢宁连忙走上前,双手作揖顿然行礼后,沉声道:“禀报小王爷,昨夜行凶之人已经抓获,如今就在护城防里审着,属下就是来告知一声...”   “不必了,”谢宁黑着脸打断,“把人直接送到城北军营里,本王亲自来审。”   “啊...”连秋忽然脸色一沉,犹豫了半晌,“这…”   谢宁斜睨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喝到:“怎么?现在淮南王府是连要一个人的资格也没了吗!?”   “属下不敢!”连秋脸上一抹惊怔,顿时严肃后退两步,连忙又说,“只是...只是此事涉及谋害亲王还有柔化世子,加上此次意外也是护城防的失职,陛下亲自下令,让护城防严查督审此事来将功补过...若小王爷还有顾虑,大可随属下到护城防营里督查,只是...还是别让属下为难了...”   “为难!?”谢宁猛地回头,愠怒紧盯连秋,冷声斥道,“你还知道为难?事发的时候你们护城防的人都去哪儿了!?”   “是属下失职!”连秋心头一顿,立刻单膝跪下,垂着头厉声喊道,连一直躲在门后不敢上前的青樽也都怔了怔。   谢宁心里虽是又急又怒,但无论如何也是天子之意,他是明白就算与文昕关系再亲,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违旨。   他回头焦心忧虑地看了王桓一眼,祁缘也是有眼力见的人,连忙小跑到他面前,低声道:“正如在下方才所言,公子并无大碍,再说在下也将自己性命搭上,小王爷无需多虑,若公子醒了,在下定立刻遣人前去告知。”   谢宁将信将疑地扫了他一眼,目光最后还是远远地停留在王桓身上,半晌后他才拂袖离开。   这边还跪着的连秋也没有多话,连忙站起后便紧跟在谢宁之后一同往外走。   祁缘微微抬头,沉长地目送着二人离开,直到那破旧木门关上后,他才面无表情地弯腰,从方才连秋跪着地方拾起一块与落叶颜色相近的纸团,然后提脚便往里走去。   刚走进去,就看到王桓正侧着身子艰难撑着床板要坐起,祁缘冷觑其一眼,将手中的纸团狠狠往他身上一扔,低声骂道:“人家现在都要把我脑袋给一同架上去了,你倒还躺得乐呵!”   虽然说一早上的昏迷不醒是假,但是这脸色惨白身体发冷却是真的。王桓几经艰苦,才终于坐起靠在床边上,还给了祁缘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后,才慢慢悠悠地打开纸条,看了两眼,随手又落在床上。   祁缘拿着一杯温水好不乐意递给王桓,鄙夷嗔道:“您王二公子下次要再做出这般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儿的勾当之前,烦请您先给在下通告一声。在下好歹还担着您大夫的名衔,要您下次真把小命给丢了,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下医术不精,可白给我的招牌泼墨了!”   “我这不好好的嘛?你急什么?”水杯被王桓接过,可他却只是握在双手里并没有着急喝,轻轻摇头无奈笑笑,说道,“人家玉嫣姑娘不都让您把这婆婆妈妈的习惯给改了吗…”   “我急什么!?我现在脖子上的脑袋都快顾不上了还顾着风花雪月!你以为我是你吗!?”祁缘真的很想上去就打他一顿。   虽见王桓脸上仍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但他眼后的肃意也是瞒不住祁缘,便也只是心里有叹,又说:“说来也真是你命好了,得亏这次负责巡视的护城防而不是明校府了,要是明校府做事儿,哪儿还能查出个所以然,只恨那凶手手脚不够利落,竟还留着你俩的命了。”   “我命好?我这命跟你换一换,你想要吗?”王桓觑了祁缘一眼,摇摇头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将茶杯放到床边台阶上,继续又说,“这件事不是幸好是护城防负责,而是必须得由连秋经手。”   祁缘怔了怔,回头略显愕然地看着王桓,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王桓这时缓缓又道:“若我是苹姨,要寻一机缘来杀王桓,我第一时间能想到的也是春旗祭当日。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虽说柔化现在与中原算是相处和谐融洽,但毕竟当年被先帝一马横川打到落花流水的,是家国仇恨,是民族耻辱,在柔化人心里是难能磨灭的。再说,比起要谋害深宫中那位小皇帝,还不如先除掉外面这位同是谢氏的小王爷挫一挫中原人的气焰。如此一来,也算是给苹姨对我下手打了一层烟雾。于外人,是柔化人借春旗祭对小王爷下手,在情在理,而这中间连带着除去了谁,根本不会有人管;而于知行,便是许卓为密谋已久的刺杀...只不过,他千算万算还是算不准天子心罢了。”   这番话落到祁缘耳里,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片刻后才忽然灵台一爽,猛地想到早前廿儿离开时王桓说的那番话,浑身顿时一冷。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王桓,几乎是颤抖地说:“你这是自己设局让别人来杀你啊…”   王桓却不以为然地淡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祁缘眉心不解,好不容易让自己的心稍微平复下来,咽了咽口水,接问道:“可是就算是谋害亲王世子,苹姨自己就不怕被查出来吗?”   “她既然都苦心孤诣到这一步了,你觉得她找的人一般情况下会出卖她吗?”王桓这时却意味深长地笑笑,又道,“她是算准了负责宫外巡视一向都是归明校府管,许卓为恨不得把知行做掉的心路人皆知。就算这凶手被明校府抓了又如何,明校府只恨那人手脚不够利落没能把我和知行置于死地,根本不会对此人做什么,这消息甚至连宫门都没进,人就已经被放出去了,她那时候再给那人一点甜头,自然也就可以撇的一干二净。”   王桓说到这里,从边儿上抄起茶杯润了润唇,活动活动了脖子,缓缓又道:“这一步棋是将了一步大军,原本也是天衣无缝的,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昨晚负责巡视的不是明校府,而是那个早就被人忘在角落里的护城防,她更加没想到的,是昨晚与我在一起的,不仅仅有知行,还有一个柔化世子梁显扬。”   “我刚刚也说了,此人是在一般情况下不会把苹姨卖掉,一个柔化人因心头仇恨谋害皇朝亲王,不能算是非死之罪,但试问,如果出手的真的是柔化人,他怎么会对自己的世子殿下下手?如此下来,连秋只要稍微吓一吓这个人,再往挑拨两族关系这种株连九族的大罪上一扯,这人也只会吓得满地爬,这会儿他还有什么吐不出来的?”   祁缘这时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声接道:“而这时候苹姨见着动手的是护城防不是明校府,她肯定就会开始慌,你就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来找她问出你想要的事情。”   “聪明,”王桓略有得意地笑了笑,“这件事虽凶险,但只要能成功,并非坏事。”   可祁缘转瞬又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顿,又问:“可你怎么保证这一定是连秋,而不是董晋升?”   王桓这时冷笑一声,缓缓仰起头凝视着屋梁,沉声道:“一个人疑心越重,自然求生的欲望就越强。文昕也会慢慢长大的,只要在关键的时候提一提他,让他知道到底是谁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真正出手相救,到底这朝中还有谁是真心对他一片赤诚却一直被遗忘在角落,这时他自然就会知道,什么该留,什么该走。”   祁缘并非不知王桓心思缜密,只是王桓的这一番密不透风环环相扣的布局也的确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皱着眉注视着王桓那单薄瘦弱的身体,忽然又想起早前那棋局,王桓那一步送死放在那时,不过是一步好棋妙着,但是如今真正放到人心里,却只让人觉得脊背一阵寒凉。   微微定了定神,祁缘才又问:“那柔化的世子殿下呢?这个你又是如何算计在里头的?”   “算计这个词,你可千万别随便用在这位柔化世子身上,”王桓忽然意味深长地笑着打断道。   又见祁缘一脸茫然,他不由得笑着摇摇头,轻叹一声,将被子往身上提了提,又故作深意地说:“这个...既然我答应了他人,自然就不能出尔反尔了,日后要是有机会,再跟你细说。”   王桓边将那纸团丢进火炉中,边又沉声道:“我这边你也不必烦心了,我定会保证三天后你的脑袋能好好在你脖子上,我这也该去会一会旁人了,顺便也给你探一探咱玉嫣姑娘的消息…”   祁缘也不再多话,又给他过了两把脉,吩咐了青樽一番,乘着日落之色便离开了宅子。   他回到柒月斋之后径直便去到杜月潜的书房,只是推开门后便见杜月潜坐在火炉边上,正将什么要往里丢去。   祁缘顿时快步上前,将杜月潜手中之物一把抢过,厉声喝道:“师父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所有逻辑都是我自己绕的,才疏学浅,还在努力,不必深究,不喜勿喷,谢海涵。   显扬的趴会在后期,前期关于显扬的都是伏笔。   下一章,揭开苹姨秘密。   (最近冷了,都要记得穿衣保暖 第四十六章   ◎夜里各怀鬼胎述父辈隐情◎   是夜多云, 天阴欲雨。   杜月潜侧身坐在书案后,背对着房间门口,双眼通红, 正弯腰垂头死死地凝视着他手上的那卷青丝绫锦贴金轴,痛苦喃喃道:“都应该结束了...早就应该结束了...”   他一边说着, 一边哆哆嗦嗦地将手中那残旧卷轴往一旁的火炉边送去。   可心中大概亦是迟疑难下决断,卷轴在火炉上停滞许久却始终不得落下, 然而就在三两火星跳到这卷轴上时,“啪”的一声,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   杜月潜却没有感到意外, 随即是一声无奈长叹,握着卷轴的手沉重垂下, 痛苦地合上眼摇摇头, 低声念叨:“都是罪孽啊...”   就在他苦苦伤怀时, 祁缘已经风火行至他身旁,躬身一手将他手上卷轴抢过,冷声质问:“师父, 你这是在做什么?”   杜月潜却只是低头神不守舍地凝视着自己满是褶皱的双手, 片刻后他忽然痛心疾首地沉声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啊...”   “可是那件事你就任由它石沉大海了吗?那是多少人的性命啊!”祁缘忽然一改平常温文之态, 暴躁地嘶吼打断道, 半晌后他才稍微冷静下来, 垂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卷轴,冷声道, “师父,青丝诏此般贵重, 以后还是由我来保管吧。”   “长熙啊...你这又是何苦啊?你已经活下来了啊, 那些事情就算了吧, 王桓...他也只是个孩子啊...”杜月潜话音颤抖。   祁缘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少顷,他才戏谑地笑了笑,说:“师父,你是还记得齐长熙这人啊...可是当年的齐长熙不也一样…也只是个孩子吗?“   “可是你想要做的事情不会有结果的啊长熙...”杜月潜目光涣散地留在桌面,心中苦笑一声,又说,“现在连沅陵侯府都没有了,王桓他还有什么?你想利用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到最后他会放过你吗?”   谁知祁缘这时却冷笑一声,将青丝诏重新卷好放入怀中后,低声道:“你们真的还是太小看王桓了,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发起疯来,那才是叫人害怕啊…”   杜月潜将祁缘从小养育到大,祁缘的性子与曾经的痛苦他比谁都清楚,只是有时候,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这些年间一直在守护的,到底是谁。   “他不是想查清当年沅陵侯府的冤屈吗?我这正正是在帮他,”祁缘冷冷地说,“可是有些事情,他到最后也是一定要知道的,他一直引以为荣的家上门楣,曾经做过什么龌龊见不得人的事,也是该让他好好看清楚了,就算他最后要对我动手,我就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下得了手!”   月光昏昏沉沉照在柒月斋后院里,两个脑袋上还扎着个两个小揪揪的学徒正坐在一排灶炉前,各自拿着一把葵扇正懒懒散散地扇着火,其中一个拿着扇子的手还勉强在上下翕动,脑袋却像小鸡啄米般不停往下掉。   这时他旁边的小伙伴忽然紧张地将他拼命摇醒,小声说:“别睡了,师兄走过来呢!”   那孩子连忙惊醒,却见来者只是祁缘后,小声嘟囔道:“师兄从来不嗔咱们,你慌什么?”   小伙伴却故作老成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就你个没眼力见的,师兄这俩天心情不好你都没瞧见吗?刚才还跟师父在里头吵起来了...”   小孩努努嘴,偷偷觑了匆忙而过看都没看他俩一眼的祁缘,吐了吐舌头,没有再说话。   虽然这两个孩子烧药称不上尽心尽力,但药的苦涩味道却跑得远。   迷糊不清的月光顺着春熙楼三层上一半开窗户照进,刚刚好扫在正倚窗而站的王桓脸上。   昏暗的月光掩盖他苍白脸色,屋里的金玉软香他闻不到,却被沿胡八街传来的药味熏至满脑发慌。   他心里不禁骂道,好你个祁缘,还真是去到哪儿都想着法子提醒我替你问候佳人。   就在这时,门外不偏不巧传来廿儿焦急的声音:“玉嫣姐姐她听了林公子提了一句江边出事儿便非要出去,我也是实在拦不住了...”   平日里苹姨一听到玉嫣踏出闺房半步脸上都要紧绷起来,可今日她却没有丝毫的紧张,甚至如早有所料,只是疲倦地挥了挥手,说:“随她吧,派几个人远远地跟着她,大晚上的,别让那些登徒子给欺负了就行了。你也下去吧,她回来了也不必跟我说。”   苹姨说着,不等廿儿回神便把门掩上,转身走到屋里角落边上,往灯油台上倒进香油,慢慢悠悠地冷声说:“也还真是小看你了王二公子,你说当年你没着时日在我这里快活似神仙那会儿,是不是就应该往你用的那骨翠散里掺点儿毒,省得现在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倒也还真希望我那时候就死在这温柔乡里了,也算是不妄走这么一趟了,可惜啊...”王桓离开窗边前还不忘多看天上那糊得跟团面粉似的月亮一眼。   他走到桌前盘腿坐下后,低头笑了笑,又说:“那阵子吃骨翠散是为了醉生梦死,现在吃骨翠散,是为了把这人心看得更清晰一点啊...”   苹姨脸上故作镇定的笑容却蓦地僵了一下,随即走到桌子另一头与王桓对面而坐,给他倒了碗温酒,皮笑肉不笑地说:“王二公子好本事啊,也算是我有眼无珠的倒是看漏了。您也无需妄自菲薄不是?就算没了这骨翠散,这天下人心还不是给您抓得牢牢的?连那早就被人忘在角落里的护城防大统领都是您的人,您也就别自谦了...”   王桓拿起酒碗头一仰便全然落入喉中,罢了还舔了舔嘴唇,说:“这酒可不够北笙香,也没有一镶金甜啊...苹姨,我可是知道你这儿是藏了不少好酒的啊,怎么说我当年也是在你这花了不少银子的,这会儿怎么就这么吝啬呢?”   苹姨刚想开口,王桓又笑了笑,说道:“不过说来也是,这根本无仇无怨没有一点儿交情的也能落井下石痛下狠手的,哪儿还来讲究这个良心呢?”   见苹姨脸色顿时黑了下来,王桓却也只是笑了笑,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又往自己酒碗里满上了酒,边说道:“其实这良心本来也不值几个钱,只是吧...这放到了谋人性命这上头来,也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苹姨脸上的笑容早就已经散去,这张浓妆艳抹的脸虽然风韵犹存,可是只要靠近一点,那些岁月留下的纹路也是清晰可见。   “哼,”她瞟了王桓一眼,忽然冷哼一声,又道,“这天下想要杀你的人可就多的去了,杀你那是叫为民除害...”   “我自然是死不足惜了,”比起苹姨的不安,王桓却越发平静,他平淡又道,“只是沅陵侯府上下一门八十多条性命呢?难不成那也算是为民除害吗?”   王桓顿了顿,挑了挑眼皮,冷声又问:“怎么?苹姨您贵人事忙,不会给忘了吧?一声不响就号召了天下寒门替我爹伸冤,这样一来以君子之义度天子之心,好让我爹谋逆之嫌落得个百口莫辩。只管夸我,不其然苹姨也是好手段啊。”   一阵潮湿的晚风吹进了屋里,将那烛灯吹得明明灭灭,药草的苦香跟屋内香油甜味混杂,让王桓感到一阵阵恶心,可是苹姨却早就嗅不到什么药味香味,心里只跳得飞快。   片刻后,她这才定了定神,心中沉沉地叹了叹,自嘲笑笑,才缓缓道:“我不过就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烟花月中人,求得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一时欢喜才在这个怡都城里站稳脚跟,哪里来的本事能在一夜间号召天下读书人来替你爹不要命地喊冤。只是那时候看着那么几个穷学生蹲在我春熙楼旁边愁眉不展的,给过往路人瞧见还以为是我们谁谁欺负了他,我这春熙楼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不得赶紧让他们离开,就上前多说了两句罢了。”   “多说两句?那苹姨您也是口才伶俐啊,不过两句话,跟刀子似的,插到心口上刀刀致命,”王桓视线一直栽在手中酒碗上,却轻蔑地抬了抬眼皮瞄了苹姨一眼,随即又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想必苹姨当时也是受了简公不少好处吧...也真的不知道简公到底和我沅陵侯府有什么深仇大恨了,竟要如此费煞苦心置我们于万劫不复了。还是说...”   王桓说着,幽幽地歪着脑袋觑意味深长地凝着苹姨双眼,半晌后,才慢慢道:“还是说苹姨自己心里的算盘,早就想要往王家里踩一脚,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借着人家的幌子了自己心愿罢了?”   早在得知自己计划被王桓搅得支离破碎的时候,苹姨扶着门框差点摔了下来,之后她就坐在如今她所坐着的位置上,浑身颤抖,定定地看着桌面,看了一整天。   可是到了这一刻她是想清楚了,与其担惊受怕,还不如孤注一掷。   沉凝半晌后,苹姨蓦地往自己碗中满上了酒,拿起酒碗在手中熟练地摇了摇,冷笑一声,才缓缓而道:“曾经世家子弟中最被人看好的王二公子啊,一袭红衣才惊世,果然是名不虚传,为了达到的目的,连命都不顾了。也是,人死了一次,也就剩下鬼了。知道一般都罪名未必能让我开口,瞅准了玉嫣于我至关重要,便干脆破釜沉舟,谋害一品亲王柔化世子,再加上挑拨两族关系,是铁定株连的死罪。我苹姨无亲无故,所谓株连只有牵涉春熙楼里的人,首当其冲的便是玉嫣了。”   苹姨这时忽然抬起头,痛心疾首地睨着王桓,略显撕心地斥道:“只是王桓啊,玉嫣的命是你亲手救回来啊!你是真的这么狠心吗!?”   “不,”王桓冷冷清清的摇了摇头,拿过酒樽也往自己碗上倒满,胸有成竹地说,“你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住她,你不会放着她不管的。”   苹姨一时语塞,屋内烛光明明晃晃,不尽昏沉,就如她此时内心一样,明灭不堪。   她定了定心神,忽然沉声问:“你只是想要真相?”   王桓也收起了脸上玩意的笑容,坚定看着苹姨双眼,道:“我只要真相。”   “你保证...你保证自此以后,用你的命来保护好玉嫣。”苹姨咬了咬牙,说道。   “有我王桓一日,不敢锦衣玉食,但性命周全。”   半晌后,苹姨才忽然自嘲笑了笑,问道:“你对青丝诏,了解多少?”   作者有话说:   故事里每一个女性角色都想要捧在手心里,又怕自己捧不稳。   青丝诏的灵感源自汉末三国时候传闻中的衣带诏。   (曹操当时奉天子命诸侯而引起汉献帝不满,汉献帝用自己鲜血写出诏书夹在衣带中传给董承,因此名为衣带诏。董承后又与王子服、刘备、吴子兰等合谋为杀曹操,结果事情败露,众人皆被伏杀。)   划重点:只是灵感来源,正文设定情节逻辑与历史没有半点关系。   (小可爱真的都太可爱 第四十七章   ◎春熙现当年旧情,宫中有黑马横冲◎   王桓怔了怔, 原本一直在手上转着的酒碗骤然落在桌面,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瞬间凝固,片刻后他极力想隐藏心中震惊, 可语气却仍僵硬,道:“从未听过。”   苹姨一直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王桓脸上刹那间的凌乱正中她的下怀,只是如此不过是她今晚鱼死网破的第一步, 她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她微微抬起眼皮斜睨了王桓一眼,给自己面前的酒碗满上后, 缓缓才道:“典朝末年, 典怀王年少登基却混俗和光,各方诸侯及势力对皇权虎视眈眈, 天下终大乱而群雄并起, 最后乃江允谢氏平定中原四境统一天下, 典怀王自知无能再为天子,退位让贤,从此江允王建立宣朝。”   说到这里, 苹姨忽然讥讽地笑了笑, 轻轻摇摇头, 好不容易将最后一口酒咽下去后, 紧了紧眉心, 觑着王桓,又道:“这些话, 早就被那些说书老头给说到烂了,这些事情落得个名垂青史后人赞叹, 都是表面风光啊, 背后那些阴沟浊泥的蛆虫, 又有多少人知道。”   春熙楼掌柜苹姨当年倚栏而迎江允王入京的风流韵事,此些年间在怡都内外妇孺皆知。曾经的王桓对于此事不过笑笑,在春熙楼里流连忘返那些年,只看到那浓妆艳抹的苹姨为了招揽香客而搔首弄姿,他心中也难免对这些种种留言而划上质疑。   直到不久之前秦挚的一句话,他才不得不对这位带满传奇色彩的苹姨重新回首。   以至此时的王桓对于她这些话语并不感到意外,甚至还有些庆幸,自己赔上性命换来她的坦白,不亏。   他偏了偏头,没有说话。   苹姨接着又说道:“典怀帝那个败家子到最后还剩什么?还不就是身前这群满口仁义纲常的忠臣义士,眼看着城外硝烟四起,步步紧逼,他心底里能不慌吗?若是连这群老臣都对自己弃而舍之,那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哼...就是没想到这小子荒诞愚钝了一辈子,也不知道在最后关头怎的开窍了,竟知道拿捏着这群迂朽一生最尊崇的家门忠义清誉作胁,让他们落发青丝以为誓,定护典室,排除奸佞,十年青丝为社稷,落诏成书表忠情。”   苹姨说到此处,心中总觉如堵,顿了顿,不屑冷笑两声,微微扯了扯眼皮凝视桌面,才继续道:“可是人家谢逢未平天下先驶入京时,那是一个叫求贤若渴,见他们惺惺作态怎不知他们背后算盘,却也从不计较。一位荒君一位雄才,生死关头,那几个老头子谁的心中不是跟明镜似的,早就看出典朝早已气数已尽,可是逼于无奈谁都在诏书上画了押,若他们有所背叛,无此诏书尚且无据,可是有这么一份冤孽在,若一朝公知天下,且不说家门名誉扫地,那也是性命之忧啊。”   苹姨的语气一路讽刺,只是王桓停在心里,却始终分辨不出来她到底嘲讽的是谁。   他皱了皱眉,给苹姨碗中满上,却一直沉默不言。   苹姨垂头看着那清漓的碗中酒水,余光有意无意地扫了王桓一眼,忽然又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拿起酒碗小抿一口,才继续说:“这些人心中早知天下大局已定,便想要从怀帝手上夺回这诏书而去后顾。结果谁又能料到这怀帝在这时候竟跟回光返照似的得了聪明,早就将此诏转至他人。他为的什么,就是要这群背叛自己的人这辈子都不得安生啊…这样一来,能不人人自危吗?只是这人怕着怕着,就会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当中心狠手辣的人想着不如先抓一个替死鬼,在谢逢面前却是表明立场,在昔日同伴面前是杀鸡儆猴画地为牢。”   苹姨说道这里,见王桓眉心不舒,便冷笑道:“二公子,你以为你会玩弄人心,但你可有想过,人心在荣耀性命面前根本不过筹码罢了…”   王桓听到这里,心里早已明白七八,年少时见当年典室的那些遗臣间竟少有往来,他也曾问过自己兄长何以至此,当年王程含糊其辞,他也没想过竟有这一层深意,今晚苹姨一番话虽没有点名道姓,但个中因缘,就像丝线串珠一般,竟连连串起。   只是越接近真相,他却越发觉得寒凉刺骨。   “说来也是罪孽了,当年承了人家的恩的时候就该知道,都是上天整定的,”苹姨这时蓦地深吸一口气,咽了咽口水,才继续道,“你沅陵侯府一门八十余人,当年玉嫣家里何尝不是上下八十四人,一夜之间竟为白骨。”   王桓看着苹姨越说,双眸竟微微泛红,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冷声道:“所以当年我爹出事的时候,你怕那些人会顺藤摸瓜把玉嫣身世查出来,你就干脆先下手为强,无论我爹知情不知情都要将他先置于死地,只要死一个,你的顾虑就少一分。”   “我没有办法啊...”苹姨痛心疾首,连带着浑身都在颤抖,“我还能怎样...玉嫣她是无辜的...这么些年里她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能看着自己的孩子有危险不顾吗?!”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如此行为根本蠢钝如猪只会打草惊蛇?”王桓一声冷笑,“你自己也没想到吧?你若从未做出如此种种,我根本不会怀疑到你身上,更加别说玉嫣了。你这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苹姨被王桓一下戳中软肋,她顿时无力地瘫软在座上,连两行泪从眼角落下带花了她的妆容,她都不知要抬手擦掉。   片刻后,她才自嘲地笑了两声,疲惫说道:“怎样都好,你是答应过我了王桓,你要保护她的。”   “玉嫣原名叫什么?”王桓皱眉沉思半晌,忽然问道。   苹姨怔了怔,不明所以地说:“何...何琬...怎...怎么了?”   “没什么...”王桓目光一直汇在桌面,手上三指在碗边上一下一下敲着,又问,“当时何家全家只余下她一人?”   苹姨这时也微微紧张起来,略略沉思后,却坚定地点点头,从腰间取出一块半边月牙状的翡翠玉佩放到桌上,说:“对,玉嫣本来有一位兄长的,可是她这位兄长在家里出事之前就意外去世了,这玉佩是他们一人一块。”   王桓伸手拿过玉佩,仔细看着上面刻着的“宛”字,眉心越皱越紧,谁知就在这时,他忽然顿地站了起来,丝毫不顾苹姨一脸茫然,提脚便就往门外走去。   夜近三更,月色不明,天间浓雾不散,水汽街上氤氲。   如此愁云惨淡的夜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安然入寝。   普同殿里烛火通明,谢文昕坐在正座上,谢宁面无表情地站在左边,右边是陈圳和许卓为并列而站,殿中还跪着一个卸了甲垂着头的连秋。   连秋这时忽然又振声道:“是臣疏忽大意才致凶徒有机可行而让二位世子殿下受到袭击,如今凶手虽已被抓获,可臣亦难辞其咎,臣甘愿领罚!”   有时候同样的事情发生多的了,有的人会开始变得麻木,有的人会杯弓蛇影,有的人却渐渐会学会如何周旋。   谢文昕,是属第三种人。   比之早前在简中正意图谋害天子那案子上时候的惊慌失措,还有前不久丁普窝藏谋逆犯时的彷徨无助,如今面对着这样一件与之前两件事比起来不过鸿毛的案子,谢文昕已经学会了要怎样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可于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谢文昕这幅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才是最让人心里感到无所适从。   许卓为眼见着连秋一番叙述后谢文昕依然是一脸淡然,许久没有说话,也难查喜怒,他反倒是先沉不住气,往前一步走到殿中,双手作揖煞有介事地说:“虽说凶犯已经擒获,可此事无论如何还是让小王爷与世子殿下受了惊吓啊!幸亏二位殿下身手不凡才能侥幸逃脱,若是二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向老王爷交代!?怎么向柔化王交代啊!”   许卓为一番慷慨陈词是悲愤交加,虽话里行间并没有说出要如何处置连秋,可这之间要将连秋及护城防千刀万剐的意味不言而喻。   从前这招引起年少天子惊慌不安的套路他在谢文昕面前是屡试不爽,可是如今他这番话一出来,谢文昕的脸上却仍旧不咸不淡,许卓为心里不由顿了顿。   而就在他眼尾又急躁地瞟了谢文昕一眼,正要再次发话时,本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谢宁却忽然信步上前,宛若一道黑云般来到连秋的另一边,微微颔首,道:“虽说连大统领有失责之处,但意外之事谁也不能未卜先知,而事发之时连大统领亦反应迅速,立刻将臣与世子殿下救下同时还将凶手抓捕。臣以为,连大统领这番也算是将功补过,不应再做责罚。”   谢宁话起干净话毕利落,意思表达清楚后便只微微颔首而立,却再无多话,自然也看不到所有人脸上不由自主的略略震惊,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谢文昕眼里也毫无忌讳地露出惊喜。   就连一直沉稳的陈圳也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许卓为虽然心中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急躁,他无论怎么想,就算小皇帝会有学精的一天,但也自始自终没有料到淮南谢家那位不问世事的小王爷,竟然也会有在殿前与他针锋的一天,只是眼瞧着谢文昕脸上溢于言表的对谢宁的赞同,他也不好再做辩驳,很快便各自退下。   定定地看着众人在浓雾中逐渐消失的背影,谢文昕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头也不回地轻轻说道:“璞绵,朕的皇兄回来了。”   从流芳门走出时,正好四下打更。谢宁一路御马,快要回到自己家门前时,他却忽然一勒缰绳,转身便往回走。   因为王桓还昏迷不醒的,谢宁交代着青樽时刻守在他身边。而此时青樽原本正双手托着腮在王桓房门外廊檐下昏昏欲睡,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却骤然将他吓醒。   他搓着小手在门后考虑着要不要开门,谁知谢宁一声“是我”,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本还想搭讪一句“小王爷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可是见着谢宁脸色铁青就往里走的模样,青樽硬是把这已经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   屋里烛光早已熄灭,朦胧月光也照不进来,谢宁进屋后将脚步放至最轻,小心翼翼地来到王桓床边跪下。   他王桓身边片刻,双手一直在被子里握着王桓冰冷的手,许久,他才将额头靠在了自己握住王桓手的手上,沉沉地说:“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还是当年的王子徽,这样你就可以告诉我,今晚堂上之事,我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王桓依然是没有一丝的动静,甚至连呼吸都是单薄微弱的。   半晌后,谢宁起身便悄然离开,屋里始终一片宁静,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王桓这时才缓缓睁开眼,盯着漆黑一片的抬头,也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两行冷泪沿着他眼角流到了枕头上。   他缓缓说:“做得好,知行...这件事你做得好...真的好...子徽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很高兴的。”   作者有话说:   怕我没表达好,让大家对青丝诏的背景还是不能看懂,虽然接下来剧情还会再说,但是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看以下解释。   在这里青丝诏是典怀帝为了让当时的朝堂上的百年名家誓死保护自己和典朝(但是并非所有臣子都签字了,这个后面也会有说),便让他们以家上清誉立誓,铲除敌寇奸佞,若有违者,更甚典朝被灭,青丝诏一旦公之于世,他们则是叛臣之后,而新君亦会因此对他们起疑。   但是后来这群臣子见典朝气数已尽,为求自身利益,便想要毁掉青丝诏。结果怀帝称已送他人之手,而此人就在他们之间,目的是为他们相互怀疑。而这群老臣中的确还有一心想要护典室之人(如何琬父亲),当中有人见此便觉无论诏书是否在此人手上留着也是后患,便灭其全家,一来杀鸡儆猴,二来向谢逢以表忠心。   (周一冲鸭   (学生党马上放假了,坚持坚持,打工人马上春假了,坚持坚持 第四十八章   ◎天下有情人皆嗔二公子无情◎   昨夜阴沉, 今朝晨起天光微亮,初阳隐上,清风阵阵, 再无浓雾。   巷子外的黄狗嗅到了这清新的气息,一大早便从巷子某个角落里爬了起来, 摇着尾巴便往外走去要称霸胡八街。   却没想刚至曾经沅陵侯府门前,一匹乌黑油亮的鬃马带过一阵风忽然从它身边飞奔而去, 它猛地吓了一跳,往这侯府廊下跳开, 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这马上一撇翠蓝色的身影。   很快, 在日上山头之前,身穿翠蓝色春装骑服的谢蓁蓁便来到了西北荒郊外的丹央马场。   她刚从马上纵身落下, 梁显扬就已经从凉棚那边小跑着迎上前来, 身边还跟着一个柔化打扮的随从, 走到她身边微微行礼后,便把她的马牵走。   眼见着自己那匹宝马被人牵走时竟没有一丝对自己的依依不舍,谢蓁蓁心里竟暗暗骂了句“小白眼狼”, 而这时余光里梁显扬正满脸笑意地看着自己, 她斜睨了他一眼, 无可耐烦地说:“发生了这么大件事儿, 也就你还笑得出来。”   谢蓁蓁虽然语气嗔责, 可她的余光却一直有意无意地扫在梁显扬绑着白带子的手腕上。   柔化世子怎能无所察觉,轻轻笑着摇摇头, 说:“说来也幸好那晚上偶然了小王爷与他的朋友,卢公子那几声咳嗽才提醒了郡主先行离去, 不然若要按着我们原计划登船, 怕受伤的就是郡主你了。”   “你这是从哪里也学来这一套?”谢蓁蓁佯作厌烦地瞪了他一眼, 提脚便往马厩那边走去,边走边说,“说来也真不知道该谢那臭小子还是该恨他。那晚上也是他提醒了才没有让知行给发现,这么说来也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可是要不是他,知行那小子自己的也肯定不会在那花艇上去...等...等会儿...不对!”   谢蓁蓁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脑中蓦然闪过了一丝亮光,她猛地一跺脚,忍不住骂道:“要不是他知行那晚上根本就不会出门!我就说,放着他在知行身边就准没好事儿的...”   她这边气冲冲地说着,那边就已经愤然回头转身要往回走,谁知这还没走出一步,便被笑脸盈盈的梁显扬一手扣住了她手臂。   就当谢蓁蓁想要摘下他手时,梁显扬却向前半步拦在她跟前,双手轻轻搭在她双肩上。   西北柔化人本就长得要比中原人高大,而梁显扬更是身段颀长,尽管谢蓁蓁在女子当中也算身材高挑,但如今梁显扬站在她面前,依然有如一堵高墙。   梁显扬微微低下头探到谢蓁蓁跟前,看着她那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只觉可爱,他笑了笑,平和又说:“难得出来一趟,见着这么广阔的天地,心里何必再被这些琐事烦扰呢?”   “也就你心大!”谢蓁蓁瞪了他一眼,一手拨开他便继续往前走,说,“不过也是,也不知道这件事刺/激了知行哪儿根筋,这两日竟也会去问父亲一些朝堂上的事情了,也该长大了啊...不然天天混日子的...早就说该给他娶一位夫人...”   “郡主口中说来说去便只有小王爷,”梁显扬双手负在身后地伴在谢蓁蓁身侧走着,不小心低头瞧了谢蓁蓁一眼,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那郡主呢?郡主自己就没有想过早日觅得一位如意郎君...”   “梁显扬你最近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我可真得把那个人拉出来好好教训一顿,好的不教,净教些乱七八糟的!”   荒郊牧场上是一片宁静祥和,正午日上,难得春光好景,行人渐上街头,那黄狗也像忘了早上一番惊魂,摇着尾巴就在人来人往中昂首招摇过市。   只是这般的繁华热闹,却始终难入沅陵侯府后那破旧小宅子里。   因昨夜晚归又加心中思虑,本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后又有谢宁忽然夜访,虽为话不多,却那只言片语也足以让他余下的漫漫长夜里只能对月凝怀。   好不容易在天将亮的时候终得昏沉浅睡,青樽虽整晚都坐在门外廊下,但王桓昨夜不停转身的声响一直传出,他也知他家公子是又失眠了。便瞅着王桓终于睡下,他也一直没有叫醒他。   可他是没能想到,王桓这一睡竟然就睡到了傍晚。   中午时候本来煮好了一盅花生鸡脚汤,结果凉了热热了凉的,香味远传,连那黄狗也忍不住一直在宅子门口徘徊,但仍没等到他家公子醒来,却先把一位许久不曾探访的客人引了过来。   青樽一听到门外传来的急促敲门声时,他怔了怔。   可当他怯生生地把门只开了一条小缝后,马上惊喜地将门闯开,门外披着黛紫色斗篷披风的玉嫣埋怨地睨了他一眼,小声说:“你这么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玉嫣快速闪进宅子后,青樽还不忘探头出去往两边左右打探,然后才回头立刻把门紧紧关上。   “老远的在大街上就闻到你那花生鸡脚汤的味道了,还有多的不?有就给我盛点儿...” 玉嫣一进门就把遮在眼前的兜帽掀起,快步往里头边走边说着。   谁知青樽却忽然跑到她跟前,竖着食指抵在嘴前,挤眉弄眼地小声说:“姑娘你小点儿声,公子好不容易睡下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才好不容易睡下!?”玉嫣不可置信地斜睨着青樽,紧接着忽然又不怀好意地冷声说,“昨儿个夜里小王爷又过来了是吧?”   瞧着青樽一脸难色,玉嫣心里更加锚定了自己心里所想,不由得对青樽深表同情,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青樽的肩膀,点点头,说:“也真是辛苦你了,你们家公子楚楚衣冠却是禽兽不如,我都明白的,回头我让祁缘给你加点工钱吧...”   玉嫣说着便提脚就往里走,边走还边摇头叹息:“哎,也怪难为青樽这孩子了...世风日下,道德沦亡啊...” 只留下青樽在站在原地,挠挠头,不明所以然。   “谁道德沦亡了?玉嫣姑娘,你可别学了咱祁大夫的那一套了,”玉嫣这前脚刚跨过那矮门槛,里头就传来了王桓懒懒散散的话语声,“难得能见上一面,这未见其人的倒是先给您嗔一道了,您这是让我情何以堪啊?”   “你还知道情何以堪?”   玉嫣缓缓走到床边将王桓扶起靠着床倚,觑了他一眼,只见他脸上是比两月前见他时还要没有血色,这身板也仿佛要比早前又瘦了些,忍不住便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春熙楼里举手投壶英姿矫矫的少年,一时间心里竟平白生出了沉伤。   怎料王桓一见她便立刻低声说:“骨翠散带来了吗?”   果然并非多愁善感之人,王桓这句话就把玉嫣从那无由来的感伤里拽出,她心里头骂了自己一句,就不该对此人有半点怜悯,那头从袖中便取出一个小铜盒用力地塞到了王桓手中。   王桓拿着那小铜盒送到鼻子前深深吸了一口,如狗得骨头一般,玉嫣望洋兴叹地觑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沉沉地说:“你早就知道春旗祭的时候会有人对你下手,而那个人肯定会借着刺杀小王爷来作掩护,你便顺水推舟,先将明校府调开换成护城防后,同时把柔化世子搭上来,然后再对行凶那个人来一番恐吓,自然就把背后指使的人给供出来了,这时候你再去找这个人,反其道而行的利用这一点来威胁那个幕后主使来要到你想要的。”   说到这里,玉嫣忽然微微侧头对着王桓莞尔一笑,又轻描淡写地说:“怎样?王二公子,我说得对不对?”   玉嫣是真的美。   美而不妖,妖而不媚,媚而不俗,两堂弯眉不画而翠,上下薄唇不点而红,一身黛紫刚好衬显出她身上风情万种。   王桓眯着眼看着她嫣然浅笑的侧脸,无由来地忽然想到,这样一个女子,若非当年遭逢那般无妄变故,如今放在京城里,才识比过淮南郡主,柔情越于长白千金,何至落得那欲加之罪的商女祸国罪名。   王桓低垂眼皮轻轻摇头笑了笑,说道:“巾帼比须眉啊,这些事情放着咱们祁大夫,可就不一定能想个通透了。”   “你也别净会挤兑人家祁大夫,你哪一次拿自己的小命去遭险,不是人家鞍前马后地给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玉嫣轻轻瞪了王桓一眼,见他脸上只是玩笑,便又讥讽道,“人家小王爷是着了你的道鬼迷心窍,可放着人家姐姐可不是吃素的,你这一次又一次地把人家带着到你的计划里,你可小心哪天郡主再也忍受不了了,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王桓换了个姿势靠在软枕上,听得“小王爷”三字,眸中马上带上了少有的温热,他嘴角微微勾了勾,手上仔细抚着小铜盒的边沿,缓缓说道:“知行的性子,旁人看着是与世无争沉默寡言,但绝非心中没有想法的,特别是对自己在乎的人和事,绝对不能容忍他人觊觎。久抑则反,知不足而强求补,只有这样,他才会逐渐逼迫自己学会强大。而这些就这是我想看到的,同样也是郡主她想要见到的。”   玉嫣边仔细听着王桓不紧不慢的一番话,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只是片刻,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皱眉看向王桓,伸手往他身上用力一推,低声骂道,“可人家对你那是一片真诚痴心!你看看你自己,对人家做的都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事情?”   王桓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忽觉喉中一阵痕痒不由轻轻咳了两声,苦涩笑笑,绵绵道:“一个人若要强大到可以撑起一个天下,除了置之死地而后生此道,并无他路。”   此时王桓看到心疼,可他比谁都清楚,他之后要从谢宁身上接受的,是比心痛更残忍百倍万倍。   而玉嫣正想说话,外面却传来了青樽的声音。   “诶祁大夫,你什么时候到的?”说到这里青樽忽然换了一种激动的语气叫道,“祁大夫你来的真是时候!玉嫣姑...唔...唔...唔...”   青樽被祁缘一手捂住了嘴。   王桓顿时不怀好意地盯着玉嫣,玉嫣被他盯得脸都红了,不由得转身便往桌边走去,边走边说:“你也别这么看我,搞得跟什么似的,我可是光明磊落的,不像某些人,一天到晚净做一些龌龊的事情!”   “我可没这意思,”王桓一脸看热闹的猥/琐笑容,将被子往身上提了提,又说,“你不在这些日子啊,人家祁大夫可是天天都念叨着你,一刻都没停歇的。看着我曾经救了你一命的份上,你也给我说说,你到底对人家有没有...”   谁知这是祁缘忽然走了进来,厌烦地打断道:“行了行了,你就赶紧闭嘴吧你!”   可谁知祁缘这一进来,刚刚好恰恰好地就跟玉嫣看出来的目光对上,二人的脸上都刹时发红,祁缘连忙低下头便急匆匆地走到王桓那边。   并无多话,祁缘替他诊过脉后,三人又喝了点汤,见天色也晚了,玉嫣边说要先走了,王桓也赶紧将祁缘也赶着一起离开,祁缘跟在玉嫣身后走出屋子时还不忘回头狠狠地瞪了王桓一眼。   宅子里很快便又清净下来了,听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王桓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他不慌不忙地歪了歪头,眼里蓦地投射出了阴冷的寒光。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在恩恩爱爱,只有二公子在矫矫情情。   日常表白玉嫣小姐姐。   下一章,玉嫣小姐姐与祁大夫在线腻歪秀恋爱,谢家小王爷初成长   (真的冷,要注意保暖 第四十九章   ◎才子佳人月下暖,宫中亲情愿◎   刚刚入夜, 胡八街上已经无多少人走动,只剩零星穿着粗布麻衣的汉子,也是步履匆匆地往各自家中方向走去。   早已没了晨上热闹, 剩那黄狗在街上迎着月色,端着尖鼻子到处碰碰嗅嗅, 时不时不小心凑到了过往行人边上,都会遭人嫌弃地唾它一口白沫将它往旁踢开, 一路上还不忘骂骂咧咧。   玉嫣和祁缘二人并列走在街上,玉嫣头上还是披着兜帽, 她故意低着头把脸埋在阴影里, 每走一步,手上的细银镯子就跟着发出清脆的铃铃声响。   一个是京城中炙手可热的青楼名/妓, 一个是怡都城里颇有名望的悬壶大夫, 早前没相识的时候, 不过对各自有所耳闻,却连点头之交也称不上,若不是因为后来同事一主, 大概这一辈子也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若问祁缘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人家生出情愫, 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那次急急忙忙地跟着杜月潜去给玉嫣出诊, 见着玉嫣一双脚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 可她脸上却依然带着浅淡微笑的时候。   也可能是后来偶然路过春熙楼, 见到台下的狂蜂浪蝶喧嚣不断,可是玉嫣却依然淡然自若地在台上手抱琵琶半遮面, 半掀纱巾笑倾城的时候。   从坊间传来种种绝色佳人,红颜祸国的言语, 落到祁缘耳里也并无过多想法, 甚至连手中书卷都比她更能引起自己的兴趣。   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 一来二去,偶尔聊聊天晴,偶尔看看星明,渐渐相谈甚欢后,每次见到这位出泥不染的窈窕淑女时,竟觉自己的心跳的很快。   早在之前他甚至还以为这是病,翻阅了无数医书后,却因王桓有意无意的一句而恍然大悟:“心里若是放了一个人,心是会告诉你的。他靠近,他离开,你的心会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你,你是欢喜,你是难过。喜欢一个人,骗的了旁人,骗不了自己。”   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得的是相思病。   后来因为玉嫣的双脚虽然好了,但还是会时不时的发疼,所以常常趁着夜色无人的时候便偷偷到他柒月斋让他给自己请诊,祁缘也曾提出自己可以到春熙楼去,她一个女子半夜三更在街上行走也是不安全。   玉嫣却笑着说:“我来你这儿不过就是你开个门放我进来的功夫,可换做你到我那儿,便是要先打倒五十壮士再斗过一百个纨绔的麻烦了。“   这是自然,人家是京城第一名妓,先不说什么壮士纨绔了,就是苹姨也不会让他这么一个清贫小子去骚扰了她的掌上明珠。   说到苹姨,苹姨近来对玉嫣的种种所为也确实不得不让祁缘起了疑心,只是他看着玉嫣一往如常的样子,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作问。   本他也想那就干脆放开别想了,只要玉嫣不知道他心里那点小想法,他还是可以继续留在她身边。谁知他竟是算漏了身边还有王桓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不过是三言两语,竟就落得二人如今相顾无言。   只是这一路没话的走着也着实尴尬,他甚至都想拿那黄狗来做借口来打破两人中间的沉默,可人家那黄狗根本不搭理他,从他身边路过时只嗅得一身苦涩药味,夹着尾巴唯恐跑得不够快。   祁缘无奈,好不容易找了个由头正想着开口,玉嫣却刚好开口说道:“之前苹姨一直不让我出来,我今儿个是瞅了个空儿才偷偷溜出来的,本想着要在他那儿见不到你就会到你斋里寻你,谁知倒是在他那儿便见着了。”   祁缘忽然怔了怔,心里一顿,立刻紧张地说:“你是不是脚上又难受了?你怎么就不让让廿儿去找我啊?我说了我直接过去就好了啊。”   玉嫣尴尬无奈。   一时间也想不到这话该怎么接,半晌后玉嫣略为艰难地看了祁缘一眼,只挤出了一个“没”字。   祁缘这时才明白,脸上早就涨的通红,幸好这夜色掩盖着也不至于出丑。二人再行无言,缓了缓,他才低着头,沉声又道:“你这样为了王桓的,就没有想过万一他失败了,你会受到牵连吗?”   玉嫣闻声忽然停下了脚步,少顷,她才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淡然道:“且不说我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就只说人一生,死后能不能留下什么倒也不重要,只是这活着的时候,也总该要为什么拼命过,才叫不负走过这一遭。我自己是找不到这个理由了,可是他有,我借一借,应该也无妨吧?”   她刚说完,祁缘却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若你的理由是我,我定不会让你涉险。”   只是这时候那条本来早就走远了的黄狗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一边跑还一边不停的狂吠。   玉嫣回头问道:“你刚说什么?”   祁缘那一刻的心里只想把这黄狗抓起来给宰了,好不容易将心头郁闷按下来,勉强讪讪地笑了笑,却忽然站住,说:“我说,我准备了一样东西送你。”   玉嫣也难掩惊喜,她站住转身走到祁缘跟前,莞尔道:“你又从哪儿淘来了什么宝贝玩意儿,来,我看...”   这“看”字都没说完,祁缘手上蓦地多了一支做工极为奇巧精致的白玉簪,玉质莹润剔透,玉簪簪身刻有浮雕如意细纹,簪首用鎏金镶嵌,月色光照之下,闪闪如星。   还没等玉嫣诧异地伸手拿过这簪子,祁缘已经上前一步,双手小心翼翼地掀起玉嫣的兜帽,轻轻将玉簪插入发梢。   他平静地说:“看你平日里就带银簪,知道你喜欢素净的,早前从柔化商贩手上瞧到,想着你大概也会喜欢,也买了一段时间了,之前就想给你了,却一直没能见到你...”   “所以你就天天把这簪子带在身上?”玉嫣忽然抬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祁缘,笑了笑,说,“你也不怕要是给王桓看到,又该嘲笑你一番了。”   那双眼是柔情似水,祁缘看着,是一时间也转不开自己的目光,他自己感受不到,但是玉嫣站在他跟前,却能清晰听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   片刻后,祁缘忽然也笑了,说:“他自己跟他那位之间的事儿都一塌糊涂的,还拿什么来取笑我?”   二人相视半晌,玉嫣忽然噗嗤笑笑,转过身将兜帽重新戴上,一边往前走一边点头道:“嗯,你说的也是。”   天晴气爽的,宫墙之外是安然,宫墙之内也是少有的和谐。   见着月明星稀天朗气清,谢文昕忽然来了兴致便将晚膳设在了自己崇承宫后院,还特意将众人遣去只留下了璞绵在一旁服侍。   对面而坐的谢宁也只是身穿便服,比起不久之前的那次午膳,这一顿晚膳倒是要来得缓和得多,尽管今晚的饭菜不过家常,可是吃起来却要比上次来的有滋味。   璞绵刚夹起一块清蒸桂花鱼肉想要送到谢文昕碗里,谢文昕却连忙抬手挡住,然后手指往前示意,嘴里的菜还没完全咽下,就含糊地说:“给皇兄,皇兄最爱吃这鱼了。”   谢宁顿时抬头,只是无意瞧见谢文昕这幅嘴里还含着食物就着急说话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想起了从前。   谢文昕嘴里含着食物便要说话的坏习惯也不知道从何学来,小时候他母亲丁贵嫔每次见到他这般都少不得一番责备,后来他便学会了在母亲面前乖巧,可是到了谢宁王桓跟前便又是故技重施。   谢宁那时候也只知道跟着笑,只是有一次,王桓却一本正经地跟他说:“我这还在遥山的时候,曾听我师兄说过一件轶事,说是乡下里有一个小孩,总是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后来有一天,他嘴里还含着饭,说着说着,下巴竟开始掉饭粒出来了...”   那日王桓话都没说完,谢文昕脸色却忽然变得十分难看,赶紧的把嘴里的饭菜艰难咽下后,还不忘拿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后来丁贵嫔过世,也再也没有人来嗔谢文昕了,可是他也就学会了吃饭的时候再也不要讲话。   当年王桓从遥山带出来的种种奇闻趣事,二人小时候都只会信以为真,只是放到了如今却是分辨不出孰真孰假。   就好像这人面,这人行,这人心,小时候还会一味相信拉着小手的情谊此生不变,长大了反而却分辨不出来哪一番话语是真心实意,而哪一个动作却是故作天真。   那边思忆带到了不知道猴年马月,这边璞绵已经拿着那金箸稳稳当当地夹着那鱼肉送到自己跟前,谢宁连忙双手把碗往前推了推,连声说道:“有劳陛下挂心了。”   谢文昕这时候拿过绢子轻轻擦了擦嘴角,笑了笑说:“不过家常便饭,皇兄无需如此见外。”   谢宁应了两声“是”后,却只是低着头,吃着那两块鱼肉。   “皇兄,”谢宁虽然低着头,可是却能感到谢文昕的目光一直定在自己身上,果不其然,谢文昕忽然沉声问道,“你觉得护城防,连秋连大统领,如何?”   谢宁心里虽然顿了顿,可是脸上却依然没有太多表情,一副淡然地轻轻抬头,沉稳地看着谢文昕,说:“连大统领是做实事的人,志在真诚,光明磊落。”   虽说有着年幼时候的情分,但是经过了早前的那些猜忌,就算谢宁心里十分厌恶察言观色这套行事法则,可是他却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揣测谢文昕心中所想。   尽管谢文昕也在过去的事情中渐渐开始学会了喜怒于心而不形于色,可是毕竟还是年幼,加上多年的了解,心中之意,谢宁多少还是能揣摩出来。   就像如今,谢宁就能看出,他方才的话语,正中说到了谢文昕心里所想,便才继续道:“尽管护城防这些年里不被重视,但连大统领却没有因此自轻自贱,相反的,一直在尽自己的本分,脚踏实地将护城防训练的诚然有序。臣以为,可用。”   果然,谢文昕听到最后,嘴角掩饰不了一丝微笑,他点点头,“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只是片刻后,他才又说:“那皇兄认为,若是朕把明校府给你,你可有能力去去带领好呢?”   谢宁顿时怔了怔,刚拿起茶杯想要送到嘴边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但随即又立刻将茶杯放下,眉心皱了皱,沉声说道:“明校府乃中央直属,内监百官外察百姓,是身负重任,臣自问还没有这个能力去把握,还望陛下赎罪。”   手握明校府如握朝廷命脉,就算谢宁心中并无他意,但他若是应承了,看在外人眼里这一举动表露出来的便是野心。   这个问题实际上并非有无是否其二择一的问题,谢文昕多疑多虑,谢宁如今既然表现愿踏入朝廷站在自己身侧,他自然欣喜,但欣喜之余从前过往种种布下的疑心不得不让谢文昕谨慎,他此时此刻要的,是谢宁确定坚定的以表忠心。   如今听了谢宁一番推搪,他心里才松了口气,笑笑说道:“皇兄你这是妄自菲薄了,只是你都如此说了,朕也不强人所难了。”   谢文昕顿了顿,又挑挑眉,说:“不过皇兄年纪也不小了,总该要有自己的一处宅子才方便,朕早前就命人在东城离宫最近的繁华地段为你置了一处,朕知道你不喜喧哗,所以那宅子也不当街面,你以后还是要娶妻...”   谢文昕说到这里,察觉谢宁的脸色骤然生变,正想打断,谢文昕却摆了摆手,说:“皇兄不必着急,你的心思朕明白,朕这回也不是又要让你立刻就娶一位夫人,只是皇兄也过弱冠之年了,之前是朕不懂得这些,本早就该替你置一套院子了,不然旁人倒还说朕一做皇帝的不知道体恤自己亲兄弟呢。”   谢宁这下才将耸起的双肩缓缓落下,一番致谢后也再无多话,便也就离身出宫了。   看着谢宁渐渐离开崇承宫,谢文昕深深吸了一口气,双肩缓缓垂下后才眨了眨眼,轻轻道:“人也好,狗也罢,也是该放近些,才看得清楚一些。”   眼瞧着起了一阵晚风,璞绵从里头拿了一件披风替谢文昕披,缓缓道:“陛下,天凉了,先回屋里吧。”   这一阵凉风不仅仅吹在宫里,也吹在了王桓家院子里。   他一个人坐在梅花树下那石桌前,指尖一颗黑子在沉凝片刻后落入了复杂诡惑的棋盘里。   远远听到门外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忽然笑了笑偏了偏头,对一旁扫着落叶的青樽说道:“去把门留条缝,然后从后门先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二公子小王爷很快就要同居了。   下一章,糖,糖,糖,水果糖。   (希望下周可以入v了   (你加油,我也加油,注意防寒保暖 第五十章   ◎小王爷难得白衣夜访曾经少年郎◎   院子里凉风习习花香缈缈一片祥和, 青樽拿着扫帚在屋檐下扫着落叶,远远看着他家公子正坐在梅花树下石桌前,头上只松松散散地用一根玉簪别着, 余下的长发乖巧地落在背后,单手托着腮, 安安静静地对着棋盘沉思。   青樽双手还抱着扫帚,下巴枕在扫帚头上, 歪头定定看着这个画面,落花拂尘, 尘世翩翩公子, 公子凉薄,薄衫轻轻无华。   仙风道骨。   直到巷子里的那条黄狗突兀地叫了两声后, 这个原本很美好的画中才子忽然头也不回地唤道:“青樽, 你去把家里门留条缝, 然后你就从后门先回家吧。”   指使完别人做事,连走正门的尊严都不留下来,还真不如门外那条狗。   青樽如梦初醒, 眼前美好画卷骤然消失, 脑海中蓦地出现了平日里祁大夫愤愤不平从家中往外走, 边走还边骂“就该把这人扔出去再揍一顿”的画面。   可是他最后也只是闷闷地“哦”了一声, 将扫帚放好后便往门外走去, 刚路过王桓身边,他却忽然又停下来, 仿佛这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样,挠了挠脑袋极难为情地说:“可...可是小王爷吩咐过...我...我必须得一直留在这儿伺候公子啊...”   王桓笑着轻轻摇摇头, 挑起眼皮觑了他一眼, 说:“行了赶紧去吧, 小王爷那边不有我给你担待着嘛?怎么现在我让你早回家你还不乐意了?”   “可...可是...”青樽本来还有一句“你怎么能跟人家小王爷比呢”,可是想着此话说出怪伤人心,苦苦挣扎后,又瞧着他家公子瘦弱残躯,觉得还是伤自己的心吧。惶惶不安地去把门开了后,便从宅子的后门离开了。   他前脚刚离开,王桓刚听见那门被轻轻掩上的声音,宅子的正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   王桓依然一手托腮,一手手指在棋盅里搅和着,听见有人开门他也不抬头,只是很快就一团模糊的白影渐渐出现在他的余光里。   棋盘上早已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白棋子,王桓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一步棋上想了多久也没能想出来,此白影的出现倒让他忽然开窍一般,他歪了歪头笑了笑,边把那黑子放在棋局里,边幽幽地说:“小王爷是刚从宫里出来?”   谢宁怔了怔,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怎么知道?”   王桓意犹未尽地又看了两眼棋盘,心里对自己的聪明才智默默赞赏了一番后,才双手交叉将下巴落到双手手背上,对着谢宁笑眯眯地说:“连我都不能让你脱下那四季如一的玄衣,也就只有入宫能让您换一换调子了。”   倘若他用的是“换下”而不是“脱下”,也不至于这话一被谢宁听进去,顿时脸色一沉,冷声斥道:“不知所谓!”   刚刚准备好对谢宁一身霜白的赞美之词刚到嘴边还没说出来,莫名其妙就被人家无由来地骂了一句,王桓一时间也怔了怔,愕然看着谢宁半晌才想到了所以然,心中顿感哭笑不得。   垂着头几经努力才忍住了笑意,随后他起身缓缓走到谢宁跟前,抬手轻轻拂去了谢宁肩上的一片落叶,又往后退开一步,郑重其事地上下打量了谢宁两眼,说:“其实这月落霜白也挺衬小王爷您的气质的,您何苦又天天年年地穿着那玄色衣衫呢?”   谢宁站在原地,斜眼睨着王桓,眉间不由微微皱起。   那年王桓十五岁,谢宁十一岁。   当时与他们一同在都子监里读书的一位小公子因为家中忽逢白事,被迫无奈地一连好几天都穿着一身玄色的素衣。   王桓在人前还会一一表尽哀悼劝人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只是偏偏这小公子本来是长得眉清目秀,好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就是平日里的穿着打扮却花枝招展,要多妖娆有多鲜艳。   好不容易近日一身素净的,王桓离开人群后远远眺望过去,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惋惜的样子摇摇头,叹声道:“你说阿耘这好好的穿这一身玄衣,倒衬得文儒清雅起来了。所以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平时穿得花里胡哨都没觉得,这么看,倒还是挺俊气的。”   那时的王桓本就恃才而骄,说起话来更是我行我素不顾其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不过也就是一番感慨,丝毫没有留意到那日被母亲强行套上了一件橘色外衣谢宁正站在他身旁。   小谢宁听者有意,脸色顿时“唰”的发白,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光鲜艳丽的新衣,还没等王桓回头便已经一溜烟儿地往家跑去。   自那以后谢宁便只穿玄色的衣物,无论简氏如何劝说,无论谢蓁蓁如何不解,谢宁依然执拗地非玄不取。   只是这点事情王桓自然不会知道,他更加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多少无心说出来的话落在谢宁耳里,一字一句,曾经是约束是讨好,到了最后却成了习惯成了自然。   这时见王桓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谢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他看着王桓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后,沉声问:“什么时候醒来的?”   王桓笑了笑,说:“醒来没多久,想着小王爷得空的时候自然也会过来的,就没让青樽特意跑着一趟去告诉您了。”   谢宁也没有立刻回话,一阵晚风徐徐吹过,轻飘飘地掀起了王桓落下的长发。   见谢宁不说话,王桓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中始终淡然温和带着丝丝笑意,二人相顾无言地对视了好一会儿,谢宁才低声斥道:“大病初愈,不在屋里好好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谢宁这边说着,那边就一手抓住王桓的手臂就要往屋里带去,谁知谢宁扣着王桓的手还没走出两步,忽然觉得自己身前冷光一现!   就在谢宁警惕停下脚步骤然回头那一刻,红帱已经被王桓握在手上。   “小王爷,”王桓将长刀竖着举在自己面前,光亮的刀身反衬出他那张清冷的脸面,他挑了挑一边眉毛,目光又从刀上移到谢宁脸上,嘴角微微带笑,说,“小王爷如此怕不是也太猴急了些?这不过刚见上面,您就要把我往屋子里头拉去了?”   谢宁脸上顿时起了红晕,恼羞成怒地想要伸手夺回红帱,谁知王桓手腕一转,红帱在空中蓦然画出一个银圈。   “天色甚早,况且月光通明,如此入屋倒是煞费了这大好的无边夜色啊,”王桓一边说着,一边将红帱的手柄一边对向谢宁,温和笑着又道,“上次在王府里都没能将这遥山剑法舞完,心里总是念着,只是在下自问是没这个本事了,也不知小王爷愿不愿意为在下走一次呢?”   若此事放在从前,谢宁倒也无妨,小时候自己还老是缠着王桓看他摆弄求着他指点一二,不过就是手起刀旋的功夫。   只是王桓此话间非得捎上他那日无端在他母亲面前舞剑还险些出意外一事,又不知他这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谢宁心中无由来一阵烦躁。   他瞪了王桓一眼,不予理睬正要抄过他手腕便往屋里拽去时,王桓却忽然反手将红帱横在他身前,谢宁顿地站在原地。   王桓温声说道:“在下只是好些日子没见过小王爷您月下舞刀了,甚是怀念,若小王爷不嫌烦,在下是真的想再睹英容。”   谢宁怔了怔。   王桓这句话的语气竟是丝毫没有他一贯所带的散漫随意,反而带给人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认真沉肃。   尽管他嘴角还是带着那一往如旧的笑容,可是这笑容看在谢宁眼里,他竟像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剑指苍穹不可一世的王子徽。   虽然仍是满带疑惑,可谢宁的手却不由自主地从王桓手中拿过长刀。   红帱刚被谢宁握住,王桓又立刻恢复了那个玩世不恭的样子,手一松身一转,施施然回到石桌边上坐下,手架在桌面托着腮,笑意吟吟地看着谢宁。   谢宁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方才是不是被人下蛊了。   习习凉风堂中描,红梅恋恋空无间。   就在那艳红色的花儿快要扣在粘在谢宁脸面之际,谢宁忽然提脚往后一滑,手上红帱顿时在随着他手臂倾转而在半空中掠起一圈银光,银光晃眼之际将那两朵梅花环绕在刀光之中,最后梅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红帱刀背上。   无端生出一种任刀光剑影如冰窖三尺寒,见世间无情萧条独护浮萍落红之意。   只是这般有如英雄救美般的刀影护花放在此时此刻的王桓眼里,纵有绝世聪明心思玲珑,他却看不出分毫。   因为他要看到的,是谢宁刀法中渐渐流露的杀伐果断。   一个人对世间万事万物态度的变化,可能外表看不出来,可能言语可以掩饰,可能行事可以作假,但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武功之道招式之间,是水到渠成难盖心境。   特别是谢宁对于王桓。   谢宁的武功,他比任何人清楚。分毫变化,就算旁人不能看出,甚至谢宁自己也毫无发觉,他王桓旁观者清,一定可以察觉出来。   其实比起京中同辈的世家子弟,论文论武,谢宁也绝对是旁人无可渡及。   可是这成王败寇,仅凭借那单薄的文韬武略是远不足够,朝廷之内从来不缺文武双全之人,但若要在一众牛鬼蛇神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的是狼性,是心狠,是坚决。   玉嫣曾经问过他,你在谢宁身上,到了最后,你想见到的是什么。   王桓那时候的语气不惊不喜,甚至答非所问,他说:“谢宁要成为的,是真正能够稳住江山的将军。”   此时他虽然脸上虽仍带着那骄纵荒唐的笑容,可是他却是屏息凝神地仔细观察着谢宁的每一个弹跳转身。   就在谢宁空中一个翻腾回旋时,王桓忽然皱了皱眉,脚往桌边草间猛地一踩,顿时站了起来,紧接着脚尖往上一踢!   一把玄骨柄的长剑蓦地从地上一个翻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银光后稳当落在了王桓手中。   这银光在谢宁余光中划过,他不由得顿了顿,谁知就在他这停顿的一刹那,手腕处忽然一阵冰凉!   王桓轻功了得,瞬间便来到谢宁身边。谢宁还未反应过来,腕上便被赤子的冰冷的剑身紧紧贴着,耳边轻飘飘传来一阵气若游丝的沉冷话声:“神思集中,遥山十八式,切忌用手臂来掌控力道,刀迹必须由手腕引导,以柔克刚。”   谢宁心头骤然一震,正想要循着声音方向转头看过去,谁知那手腕上的冰凉却不由分说贴到他脸上阻挡住他回头的动作,王桓的声音又传来:“不要分神,凝思。”   王桓的声音听起来是轻若鸿毛,可是语气却坚若磐石不容反驳。这边话音刚落,谢宁的心却越发跳的飞快,紧跟着无端端生出一道踏实的激动和兴奋。   除去一身轻薄,眉眼之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   而这时那赤子又忽然离开了他的脸庞落到了红帱刀背之上,缓缓一挑,将那一直被红帱护着的梅花骤然挥在空中。   谢宁立刻回过神来,手腕一转,刀光从赤子看似柔弱却毫无感情的刺出中萦绕,立刻又将那梅花重新接在刀背上。   王桓就是这样轻飘飘地站在谢宁身旁,以谢宁弹跳范围作圈,一直在圈边不紧不慢地一进一退,赤子在他手中仿佛没有一点力气,可是每次都能从谢宁刀间漏洞钻进去,每一次都直戳要害,没有丝毫偏离。   谢宁屈膝弯身,长刀直扫前驱,赤子便如鸿毛般落在他腰上 —— “刚柔并济,以退为进,腰身不得过硬,侧以防守,攻其不备。”   谢宁扎稳马步,长刀半空迎击,赤子又立刻落在他小腿上 —— “下盘如基石,基石不稳刀光不明,攻防立于平稳,不可轻视。”   这般刀光剑影迎着月色,王桓身上松松垮垮的一落水红,手上长剑轻盈得就像一根树枝,发丝在风中轻轻吹起,而谢宁一身霜白,月影之下反衬出微光,一弹一跳风姿卓越。   直到遥山十八式都过了一遍,王桓已经开始力不从心,停下来后甚至连赤子都握不稳,额上已经开始冒出冷汗,他退开两步后弯着腰不住地喘气,只是嘴上去隐隐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   谢宁开始长大了,这刀起云卷之中,终于开始有了王桓想要看到杀伐果断。   谢宁将红帱“噌”的送回刀鞘后,抬手抹去了额边的汗滴,脸上难以掩饰住欣喜,就像小时候遇到什么新奇好玩的事情便第一时间要告诉王桓那样,他快步来到王桓面前,说道:“陛下赐了我一套宅子,你搬过去跟我一起住吧。”   作者有话说:   小王爷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下一章,二公子搬进小王爷新宅。   (室友给我留了一个叉烧包,好感动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五十一章   ◎二公子乔迁小王爷府◎   谢文昕为何要在此时赐谢宁一套宅院, 谢宁并非不知,他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从自宫中而出到王桓家中这一路上,谢宁一直在沉思, 甚至连自己怎么走到王桓家中也不知道,他何曾不想和王桓从此二人独居不受纷扰, 可是过去短短几月见所经受的一切,让他情不自禁会想到, 比起将王桓接到自己新宅,在这破落院子里, 他是不是会更安全。   但当赤子沿着王桓手腕一转, 红衣连连清风明月,谢宁心里所有的顾虑似乎在刹那间消散。   他害怕的不过是自己没有足够的本事去保护王桓, 而那天晚上他在王桓床边的一声“子徽哥哥”, 好像就真的把当年的王子徽带回到他身边。   万大事只要王子徽在自己身边, 好像这世间便再无可怕了。   可是他欣喜兴奋的一句话落在王桓耳里,王桓虽仍带微笑,心中却蓦地掀起一番凉薄。   明明知道总会有如此一天, “文昕”在谢宁口中会不知不觉变成“陛下”,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就到来的时候, 他却觉刹那荒凉。   王桓才缓过气来, 笑了笑, 把手缩到衣袖里四指捏着袖边提到谢宁额角,轻轻地替他擦开细汗, 慢慢地说道:“陛下赐小王爷宅子,那是给您备着日后娶夫人的。小王爷您如今将在下接过去, 成何体统呢?”   谁知谢宁一听到这句话, 脸色骤然一沉, 他不耐烦地将脸从王桓手边别开,似乎还不足够,见王桓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他“啧”一声,又将王桓的手按了下去。   尽管王桓一如既往地享受着谢宁微愠的模样,可是笑意之间心头却忽然涌起一些旧事,嘴角的笑容也不由得渐渐凝固起来。   那时候王桓约摸十五六岁,每逢在谢宁家中留宿过夜,二人定要在院中习武玩闹至半夜,而谢蓁蓁每次都被他们吵醒,被吵醒之后又都会怒气冲冲地跑出来将王桓一番拳打脚踢后不留情面地撵走。   事后再见的时候,小谢宁每次都会嘟着嘴站在王桓面前,双手摇着王桓衣袖,说:“日后我定要自己置一户宅子,然后将小叔叔你接过去,到那时候你就不会再被姐姐撵走了。”   那阵的王桓也不过当其玩笑,伸手揉了揉谢宁脑袋,笑笑应道:“我们知行对小叔叔如此有心,小叔叔自然欢喜,只是到那会儿咱们的小知行也该有自己的夫人咯,还哪里顾得上小叔叔?”   王桓这话音刚落,谢宁总会顿时拧巴着一张小脸从王桓手中蹿出去,小脸涨得通红,老半天才挤出三个字:“才不会!”   忆及如此这些,王桓心中不由苦笑,见谢宁依然别着脸不看他,他垂头笑了笑,轻轻牵起谢宁的手一路带到门廊檐下的青石台阶上坐下。   他将谢宁温热的手捂在自己冰凉的手中,慢慢道:“如今坊间与您不好的流言蜚语满大街的疯传,就算小王爷您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在下是不能置您的名声名望不顾啊,陷人于难非君子啊...”   “君子”二字出自王桓口中本就别扭,此话一入谢宁心中,他不由得顿了顿,微微皱眉斜睨了王桓一眼,见着他脸上戏谑不减,便只冷声说道:“这是本王爷自己的事情,要你搬过去你搬便是了,哪儿来这么多话?”   王桓一直垂头看着谢宁疤痕交错的手掌心,忽然又笑了笑,轻轻又将他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点点头,说:“好。”   朗朗乾坤,星辰明启,晚风捎落红花,红花敛尽沁人。   一朵红花被风带到谢宁身边,他忽然沉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王桓轻拍在谢宁手背上的动作忽然停下,谢宁察觉微妙也皱眉回头看向王桓。   只见王桓勉强的挤出一个微笑后,也回头绵长地凝视着谢宁双眼,问道:“那您呢?小王爷,您想要的,又是什么?”   王桓目光柔和,谢宁目光坚疑,二人对视许久,终是谢宁先骤然回头,目光沉长盯着面前青石路面,忽然冷笑一声,低声说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是回到从前,我想要的是...”   他说到这里却蓦地停了下来。   “我想要的不过是你”。   自始至终却都堵在嘴前,终是落得如鲠在喉。   王桓等了他半晌也没等他将那半句话说出来,心里却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明了这被咽下去的是什么话,心里又是一阵辛酸。   少顷后他却笑了笑,从门槛边上取过了一只不知何时落下的酒壶,拿在手上左右晃了晃,说道:“在下想要的,不过是手中有樽壶,心上有良人。壶中酒未尽,良人归有期。”   语罢,拔开瓶塞仰头,冽酒流入喉间却不知辛辣。   不多久,谢宁便起身离去。   王桓微笑着目送着谢宁离开的背影,屋门被关上那一会儿,迎面吹来了一阵晚风,王桓缓缓低头看着手上的赤子,脸上的笑容犹在,只是越发的冰冷。   他低声自言自语道:“接下来也是时候要学会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了。”   嘉荣十六年,四月十六,谢宁终于搬进了他自己的宅子里。   临近谢宁入伙那几日,青樽一直在家里马不停蹄地收拾着东西,王桓识时务不在屋里碍着他,倒也落得悠闲自在,只知坐在院中石桌边上,一口茶一口酥,满身清闲。   那几日青樽虽然在很勤快的收拾着,但每每经过王桓身边,都总是要放慢脚步,挤着一张苦瓜脸,却硬是憋着不言其忧。   终有一日王桓也忍不住,等到青樽又来到自己身边时,摇头吹开杯中茶沫,边飘飘然地说:“你要是愿意,要不要跟我一同过去...”   “我愿意!”   自青樽把心事都排空后,干起活来是更带劲。好几次祁缘过来替他把平安脉,看着二人之间鲜明的对比,心里一直在感慨,果然同人不同命。   直到这天晚上,谢宁派来的驴车已经停在宅子外面,王桓脸上带着面具,身上是一袭锈红,他手上只紧紧握住那赤子,青樽跟在他身后。   扶着青樽刚要踏上驴车的时候,王桓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只是视线中一片模糊,只有那越出墙来的一枝红梅。   他口中喃喃道:“总还是会再回来的…”   “公子,怎么了?是想到还有什么落下了吗?但也不是大事儿,要真落下什么青樽到时候再回来取便是了,只是别让小王爷等了...”   “你说的对,”王桓忽然回头,那□□上扯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对着青樽笑了笑,说,“新屋入伙大好日子,确实不应让小王爷久等了。”说着便走进了车舆里。   驴车踢踢踏踏地在胡八街上走着,王桓懒洋洋地靠在车里角落软枕上,听着青樽兴高采烈地讲着今早谢宁府前的热闹盛事。   “公子您是不知道,小王爷这是多大的面子,当今圣上亲派了李内侍出宫送来贺礼不说,连柔化的世子殿下也去祝贺了!说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柔化世子殿下呢,人们都说这世子殿下英明神武仪表堂堂,今日一见啊果然如此!我都得抬着头才能看到他脸呢...”   “还有还有,我今儿去的时候还瞧见了长白孟府的千金也去了,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你知道最巧的是什么吗?她到门口的那会儿刚好碰上了简家的公子,哎哟!这别说他俩自个儿了,就我看着都觉得尴尬呐...”   “诶诶诶还有就是...”   “诶我说青樽,”青樽着实是太兴奋,一路絮絮叨叨,扰得王桓忍不住揉了太阳穴,打断道,“你不是跟我说你今儿个就是路过,怎么的就把这些什么李内侍柔化世子长白千金的全瞧见了?”   “啊...我...我...我这不...”   就在青樽一脸为难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时,驴车忽然停了下来。   青樽立刻合上了嘴紧张害怕地左右顾盼,倒是王桓却缓缓闭上了眼,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二公子,”隔着纬裳,外面幽幽地传来了一把阴阳怪气的声音,“这都回来这么久了,怎么也不来告诉我一声?好让我多派几个明校府的兄弟到您家门口给守着呀!不然又像当年一样,刚从牢里给人捞出来,新鲜气息都没吸上两口的就给人捅死了,那该多不好呀?”   王桓这时慢悠悠地睁开眼皮子,伸手轻轻掀起了帏裳,外面一片漆黑的他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这片漆黑中,一双闪着精光的目光向他这边投来。   他对着那头皮笑肉不笑地说:“许令君如此说来便是抬举在下了,在下如今怎么还敢当这一声二公子,不过就是苟且偷生的一介草民罢了,怎还敢劳烦令君挂心啊。”   “哈哈哈草民?”许卓为讥笑两声,又道,“原来如今是连区区一介草民都能入住王爷府,我这么一个小官的,倒是不配了。”   “小王爷不过可怜体恤草民...”王桓谦逊道。   “哎!你瞧我这脑子,”王桓话语未尽,许卓为却骤然讥讽打断:“听闻前两日春旗祭庆典上二公子遭逢意外落水,险些撒手人寰,小王爷多有同情也是在所难免,我这不过小小一官儿,还在这儿酸什么呢?”   许卓为顿了顿,马上又换了一副哀痛的语气,道:“二公子能活下来到今日的,也是着实不易啊,您可千万别再走当年你爹那条旧路咯!哎,说来您也是无辜受牵连的,你说,当年好好的一个侯门公子风光无限的,竟落得个生死不明,现在抱着一副残躯也只能在这京城里偷偷摸摸地过活...”   许卓为语气是情真意切一片肺腑,仿佛恨不得能够在王桓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达自己的惋惜感叹,可是这说话的对象却始终没有理会他,嘴角依然带着那淡淡的笑容。   许卓为透着这窗框见着他这般,不由心中闷哼,眼珠子一转,忽然又换了自责的语气说:“你瞧我你瞧我,这一见到旧人就忍不住多说的毛病可真得改,竟也没个分寸!怎么就老往过去不好的事儿上说呢?怪我,怪我!二公子啊,这要哪儿说了不该说的让公子挑起伤心事儿,我许卓为在这儿就给二公子您赔不是!公子您大人有大量的,有怪莫怪!”   “哪里哪里,许令君这是言重了,许令君顾犹在下的情谊,在下感激不尽,谈何怪罪一说?”王桓微微点头,依然是蓦然笑着。   “二公子果然气度不凡!这许久未见的,相请不如偶遇!我也还记得二公子您也是贪杯之人,也不知道二公子肯不肯赏个脸,不如就跟我回府一趟,我们来叙叙旧。我府里什么都不多,可这好酒还是不缺的...”   两辆驴车之间只隔着半人距离,许卓为说话的时候是一直觑着王桓,但隔着夜色也只是能看到那丑陋干瘪的侧脸,倒是王桓却一直微微颔首,这时他又缓缓说:“承蒙令君厚爱了,只是...”   这推脱之词都还没说完,街上忽然又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咦?这不是卢公子的车吗?”   这人说着,又往前两步,接着又道:“方才在府里还听见小王爷念叨着呢,原来是遇到熟人给耽误了,呵呵,小王爷看来还得等一会儿咯...”   许卓为一听见这声音,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方才的飞扬跋扈骤然消失,片刻后,他挑了挑眉,留下了一句“既然二公子还有约,那在下就不便叨扰了,公子保重”便摔帘而去。   听见许卓为车声渐渐远离,王桓脸上冷漠不减,忽然垂头咳了起来,青樽见着正要上前,王桓却抬手将他拦下,紧接着又马上掀开车帘走出了车厢,对着那个在夜色中正缓缓离开的背影喊道:“简公子,请留步。”   -   王桓掀开车帘时,视野里一片漆黑朦胧,月光明明通透,却只能映出面前不远处两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他遥遥一声叫唤,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他扶着车轸磕磕碰碰地落下,却因为视野不清差点就从车边上摔了下去,幸好青樽知道他那德行也没有真的就在里头等着,不声不响就一直候在他旁边,果然就见到他那残躯差点就掉了下去,眼疾手快地便立刻将他扶稳,可王桓的手在车框上借力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划开了一道口子。   手上被划破的那一下子倒也没有什么痛感,直到他好不容易站稳后,手上才传来刺痛,很快他又觉得手腕上流过温热的湿润,他抬起手想要看眼伤口,谁知却连手的轮廓都看不清。   王桓心里忍不住嘲弄了自己一番,便也不再理会,正要提脚往前走,青樽已经跳到他身边想要扶他,王桓却随意摆摆手示意不用跟来,只身便往两个黑影那边走去。   一直陪在简临风身边的老管家见到王桓迎面走来便识趣地往后退开两步,躲在那个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低垂着头站在原地。   就像他这些年来一样,无论自己的小主人辉煌还是落魄,他都会躲在那个小角落里,耐心地等着他。   王桓来到简临风跟前,微微颔首后平淡道:“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助了。”   两个人面对面而站着,有人看不清对方面容,却看到了人心,有人看见了对方容貌,却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自简临风被王桓喊下的那刻起,他心里就一直跳个不停,这一刻王桓来到他面前,他也只知道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丑陋的男人好一会儿。   尽管知道这皮囊不过是面/具一张,但是每次见到简临风心里都难以平静下来,昔人旧人起死回生本应是件值得庆喜的事情,可是在他心里却只剩下了物是人非的刺痛。   当年眼睁睁看着这位曾经与自己日夜相伴的挚友蒙冤入狱,自己却只能躲在家门之后不敢言语,这一年里他只能用父亲坚决命令在此事上绝对不能插手为借口而安抚自己的内疚。   可是比起自己曾经还口口声称为他人挚友,一直对放浪形骸的王桓深恶痛绝的谢家小王爷,却在被自己姐姐父亲多番阻拦后,依然只身独闯庆律寺将王桓救了出来。   再后来王桓含冤而死,那时的他对王桓之后内疚对王家也只是叹息,而如今相同的事情落在自己身上,好像才能明白,世间至轻至贱,莫过于旁人的内疚旁人的叹息。   晚风缓缓而过,简临风心里长叹一声,却点了点头,就算心中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疲惫地说:“无妨,举手之劳而已。”   说着转身便想要离开,却没想王桓忽然又把他叫住:“临风。”   比起方才一声带着敬意的“简公子”,王桓如今这一声沙哑的“临风”只叫简临风更加想要逃离现场。   “我听说了简伯伯的事情...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简临风因心绪不宁,再次停下脚步的时候竟差点被自己左脚绊右脚地趔趄向前摔下去,王桓迅速两步上前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却一下子忘了自己手上还带着伤口,用力之际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沉吟。   简临风心头一惊,急忙转身回头却见王桓匆忙把手缩回,他皱了皱眉,紧张又小心地试探着问道:“你…你的手怎么了?”   王桓却轻轻笑笑,说:“不碍事。”   简临风却一直怀疑地盯着王桓故意藏在身后的手,少顷,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苦涩地笑了两声,说:“早前听说你回来了我都不信,直到那日见到你和阿宁一起,当时看着你这模样是真的吓了一跳了,但心里也总算是放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来那日的事也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今日反倒是你来谢我了。”   简临风说到末了忍不住自嘲地摇了摇头,王桓垂了垂眼帘,沉声道:“白叔也是看着我们几个长大的,他若有事,无论你在与不在,放做是我也好,知行也好甚至郡主都好,都不会看着不管的。”   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角落里的白叔微微抬了抬头,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二人不言片刻,简临风一直垂着头盯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忽然闷哼一声,睁了睁眼皮,才缓缓又道:“你说这是不是叫讽刺,谁能想到你我之间竟会有因为这般小事而相互郑重致谢的一天...也幸好你身边还有阿宁啊...只是终归苦了诗云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这让她以后还怎么嫁人...”   当年简临风喜欢孟诗云,王桓是唯一一个清楚知道的,只是他知道的时候,他是早已把婚约解除了。   王桓还记得那日他与简临风在春熙楼里宿醉不归,简临风满脸通红醉意醺醺地趴在桌上,双手抱着酒壶恍惚地盯着面前,忽然却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斜靠在炕上的王桓破口大骂:“王子徽你个狗/娘/养的!诗云哪里不好了你要和她退婚!诗云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你知不知道!你...你...你这是有眼无珠!亏这人人还称你一声才子!才你娘的子!你就是狗!活该阿宁也不管你了!”   如今再看面前憔悴疲倦的简临风,王桓心中就像被刀一下一下剜在肉上那样疼,忍不了轻轻咳了两声,简临风也立刻抬头,想上前伸手扶住他,手本来已经伸出一半了,最后还是垂了下来。   他抬头遥遥望了望那轮圆月,又回头看着王桓,长叹一声,带着和年龄极不相符的老成,说:“你赶紧去吧,阿宁今晚也喝了不少酒,你也知道他的,一杯就能倒,这会儿也该在那儿难受了。你还有阿宁,要...”   原本还有的“好好珍惜他”已经到了嘴边了,简临风却说不出口,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伸手拍了拍王桓肩膀,最后只说了句“先走了,保重”便转身离开。   白叔从旁一步一个脚印地跟在简临风身旁,二人走开一段距离后,简临风才缓缓说道:“从前还觉得他那一死是可怜,是可惜,如今落在自己身上,又看着他这副样子,才知道原来死了,那才叫解脱。”   看着简临风主仆二人渐渐消失在无边夜色里,王桓没有说话,刚转身青樽便攥着一件披风小跑上来。   青樽便将披风盖在王桓后背,边担忧地说:“公子也是的,这天色晚了外头风大,出来也不知道披多件衣裳,要又病倒了...呸呸呸!”   十五月亮十六圆,今晚的月亮不仅圆还亮,轻轻冷冷地扫在谢宁新宅门前。   王桓刚从车上被青樽搀扶着走下来,门里便急急忙忙地跑出来一个侍从,来到王桓跟前焦急地说:“可把公子您等来了,您赶紧进去看看吧,您要再不来家里可就都给小王爷给拆了!”   王桓疑惑不解地觑了他一眼,便提着衣摆连忙往里走去,结果这一进大门,便听到里间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瓷器碎裂声。   他赶紧穿过院子走到宴席厅,谁知前脚刚跨过门槛,忽然一个瓷杯从空而落,不偏不倚正要往他脸上砸来,他眼疾手快地往旁边一侧头,瓷杯最后“啪啦”一声落在了他脚边。   “谁让你进来的!?不是让你们全部都给本王滚出去吗!?”里头谢宁忽然对着王桓这边一声怒吼。   屋外廊下早就排满了一圈侍女侍从,人人脸上写满心惊后怕,谁谁都想着是不是应该上前劝阻,可谁谁都不敢跨过这道门槛。   王桓伸手往后挥了挥,刚被那瓷杯吓得惊魂未定的青樽咽了咽口水定了定神,立刻会意就将为观众人遣散后,还贴心地把门给掩上。   门关上那一刻,王桓顿时走到谢宁跟前,只见他满脸通红,双瞳就像被火烧那样,手中刚举起一只白玉花樽想要扔到地上,王桓二话不说便将谢宁紧紧抱在怀里。   “是我,知行,是我,看过来...”王桓一边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可怜的白玉花樽从谢宁手中拿下来,一边凝视着他的双眼,心疼地说,“没事,是我,王桓,王子徽,这里没有别人了,别怕。”   谢宁这时候才慢慢冷静下来,他炽烈的目光向钩子那样勾在王桓那张奇丑无比的脸上,忽然却猛地将王桓用力往外推开,同时怒吼:“你是谁!你给我滚开!”   王桓哪里经受的住那力度,只觉得胸前一顿猛地趔趄往后跌倒,落地之时身体重重地撞在地上凌乱的桌子上,他双手支撑在地面时刚好压到了被谢宁摔碎在地上的瓷瓦碎片,方才凝固的伤口又被割裂开来,顿时一阵锥心刺痛蔓延全身。   可是那边谢宁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越发点燃了他心头怒火,他双眸通红,骤然回头从堂后盔甲架上一手抽出红帱,提着刀径直指向地上王桓顿步走去!   “你是何人?竟敢在本王爷面前冒充是他!?”   王桓强忍周身剧痛,扬手扯开脸上面具后,咬咬牙强撑着站了起来,就在谢宁的刀快要落到自己脸上时,他猛地冲上前再次死死将谢宁抱在怀里!   “知行,是我,我就是王子徽,”王桓咬牙忍痛,鲜血淋淋的双手颤抖地捧着谢宁的脸,他额上已经开始冒出冷汗,他凝视着谢宁双眼,好不容易止住牙关发颤,说,“看清楚,我是王桓,别怕,不用怕。”   谢宁双眼已经被无数殷红的血丝布满,就像一只丧失意识的野兽一般,他惊恐地盯着王桓的双眼许久,直到认清面前之人时,他隐忍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双手也渐渐垂下,红帱铿锵落地。   “他们都要杀你...”谢宁缓缓地将头埋在了王桓单薄的肩上,忍不住一抽一抽地啜泣着,说,“他们所有人都想杀你...我怕我保护不了你...子徽哥哥...我怕我保护不了你...”   谢宁浑身炽热滚烫,脑袋像巨石一般沉重地落在王桓肩膀上,王桓只觉得如有千斤重。他忽然觉得鼻子一阵发酸,拧了拧眉心,慢慢合上眼,双手紧紧抱在谢宁身后。   半晌,他才吸了吸鼻子,沉声说:“不要怕,你可以保护我的,你是谢知行,终有一天你会是天下人的将军,你将来保护的不仅仅是我,不仅仅是文昕,还是这个天下。所以你不要怕,我会在你身边,你不要怕...你也不需要怕...”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屋里满地狼藉,角落里的烛光明明灭灭,二人靠着梁坐在地上,王桓捏着袖子轻手轻脚地想要擦去谢宁脸上的血迹,可是却越抹越黑。   谢宁终于在王桓的怀中昏昏沉沉地睡着,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三番四次被梦魇侵扰,王桓每次都耐心地安抚,谢宁才重新入睡,谁知过后不久又是一番折腾。   好一会儿后,见谢宁终于安静下来,王桓才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青樽”,一直候在门外的青樽应声推门,开门却被眼前的如被扫荡的场面吓了一跳。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垫着脚如履薄冰地走到王桓面前,却又被他血肉模糊的双手吓得差点摔下,双手捂在嘴前才忍住没有惊叫出来。   王桓也没有力气与他多话,疲惫地低沉道:“去打盆热水,备好在小王爷寝殿里,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也不要让任何人讲今晚之事说出去,跟他们说,若是谁把话传出去了,格杀勿论。”   “可...可...公子您的手...我还是让祁大夫...”青樽哆哆嗦嗦地指着王桓的手,颤抖着说。   王桓却不耐烦地打断:“别废话,我让你做的事情赶紧备好。”   在身边伺候这么久从未见过王桓这般严肃,青樽也不敢再有多说,连忙就往外跑去,只是这刚到门口时他却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又跑到王桓身边,将一张卷起的纸条放在王桓衣上,小声说:“这是刚刚一只丑鸽子送来的...”说完又立刻跑着离开。   王桓耐着性子将纸条打开,谁知当上面如蚊般细小的六字映入眸中,他顿时双瞳收缩,猛地转头看向谢宁。   入伙宴上许卓为不请自来,一派嚣张挥袖而入,在宴上一番挑衅后却被谢宁冷声好言赶走,心中本就不悦,路上恰巧遇到王桓,本想着借机将王桓接到自己府上再给谢宁难堪,谁知半路却杀出了个简临风。   所谓一气未平又生一气,一路上他是对着这几位公子哥儿骂个不停,连带着将近来越发不顺心的事情也痛骂了一遍,回到家门前却仍是觉得不解气,车也没下地便掉头绕道去了凝艳楼,逍遥放纵一番后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正午才往自己府中而去。   谁知他刚跨入门中,一个家仆便急急脚迎了上来,道:“老爷,何寺卿在里头等您一个晚上了...”   家仆话音未落,何联便已经从里面信步走了出来,走到许卓为面前双手作揖,脸上愁眉不展满是严峻。   就连许卓为见了心里也不禁怔了怔,他扬了扬眉,冷声问:“出什么事了?”   何联上前两步,低头沉声道:“简中正在狱中自尽了!”   -   中央军都尉贺奉昌年过四十,身段颀长魁梧却没有一般武将那等不修篇幅,爽朗整洁,只有一双锐利的鹰眼还能显示出军官的锐气。   他昨夜匆匆赶到谢宁新宅门前时,侍从委婉的讲述了昨晚他们小王爷不小心喝多了两杯方才入睡,贺奉昌深明其意,只说了句“无妨”后便一直候在了偏厅,直到刚刚侍从来报说小王爷醒来了,他才难掩心急之色就跟着往里走。   贺奉昌刚进谢宁房间时,首当其冲刺激到他神思的不是身上只穿着单衣还坐在床边上,两指揉捏在两眉之间的谢宁,而是谢宁床边阶下一侧端坐在矮桌之后的王桓。   只是他也不敢多话,瞟了王桓一眼便急匆匆地信步来到谢宁跟前,双手作揖微微颔首。   谢宁双眼未开,皱着眉极其不耐烦地问:“何事?”   贺奉昌却没有立刻回话,谨慎小心地将目光投向王桓那边,谢宁见他一直不答话,烦躁地睁开眼睛,见其如此便又冷冷地说:“他是本王朋友,可信之人,有话赶紧说!”   只有王桓还一直垂着头,双手藏在桌下,若无其事地看着案上书卷,却从来没有翻过页。贺奉昌闻言不敢怠慢立刻回头,顿了顿,才沉声道:“庆律寺里传出消息,简公昨夜在狱中投墙自尽了。”   “什么!?”谢宁心中一惊,骤然放下手,蓦地看向王桓那边,刚巧碰上了王桓惊诧的目光,谢宁的双手扣在床沿木板上,低头沉吟许久,才又冷声问道,“那人还有没有说些什么?”   “来报的说,简公因先前神智不清一直在胡言乱语鬼哭狼嚎的,何寺卿受不了便将他关到了独自一间的牢房里,本这几日也并无异常,直到昨天巡视的狱卒无意发现简公昨夜饭菜丝毫未动,开门查看时人已经没了。只是...”   贺奉昌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谢宁本垂头字句听着,这时他更加不耐烦地微微抬起眼皮,见到贺奉昌的余光一直煞有介事地觑向王桓那边,谢宁怒声斥道:“有话就说!只是什么?”   贺奉昌赶紧回神,说道:“简公在墙上留有了两行血字,写着...写着:诸之奸邪以正道,弑之劣德以昭义。”   谢宁一听,顿时灵台一寒,他猛地转头望向王桓,只见王桓却只是眉间皱成“川”字地凝视着桌面。   倘若用的不是“弑”字,堂堂正三品官侯怕也不致于要走到以死谢罪这一步。只是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要如此?   谢宁脑子里就像炸开了一团烟花,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贺奉昌先行离开,正好这时侍从正抱着谢宁的外袍走进屋里,谢宁头也不抬地沉声道:“取我的朝服来。”   侍从停在原地怔了怔,担忧地说:“小王爷昨日忙了一整天,今日...”   话没说完,里头就传来王桓微怒的声音:“哪里来这么多废话?小王爷让你去取你去就是了!”   不仅侍从吓了一跳,平日里这个只会笑脸迎人没有丝毫架子的卢公子竟有如此乖戾一面,就连谢宁也微微吃惊,他略显意外地回头看向王桓,却见王桓始终垂着头看着桌面。   谢宁哪里会不知道王桓为何如此,中间不过间隔一年时间,两件事从发生到结束竟如此的相似,异曲同工尚不能很好的形容,放着知情者,谁都难免将这两件事连接起来。   他看着王桓这副模样,蓦地想起了一年前在庆律寺中见到那个奄奄一息的王桓,心口不由抽了抽。   片刻后,谢宁忽然盯着王桓心虚说:“我会查清...”   谁知他话没说完,王桓却缓缓抬头,脸上却早已不见方才冷漠,嘴角竟还带着微微笑意,他漫不经心地眨了眨眼,说道:“小王爷初试牛刀不应锋芒毕露,朝廷之上有些话不必亲自说出来,您想要知道的答案,自然会有人替你把问题引出的。”   尽管王桓脸上依旧带着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但是谢宁此时看在眼里,却觉得好像哪里不同了,只是他看着王桓始终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但又一直说不上来,而这时侍从正好抱着他的朝服进来,他才无奈将视线移开。   一番收拾后,谢宁穿戴整齐便往屋外走去,路过王桓面前时他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到底哪里不妥。   他骤然转身就往王桓身边走去,王桓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着谢宁,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谢宁却一下子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的手从桌下抽了出来。   手掌心上纵横交错长短不一的伤痕还触目惊心,血迹凝固之后就像一条条野蛮的细枝缠绕在他手心里。   谢宁目光死死地钉在这些伤口上,王桓看他这副表情,心里已经打好算盘正准备装疯卖傻来蒙混过去,双唇微启刹那谢宁却先头也不回地沉声道:“我昨晚弄的?”   王桓赶紧想要把手缩回来,可是谢宁却越发抓的使劲,王桓无奈,骤然嬉笑道:“在下眼神不好您也是知道的,不过就是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划了而已。小王爷,您怎么把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去呢?这可不太好...”   “公子公子...我瞧着小王爷是不是出去了,我要不这就给您把祁大夫喊来吧!这伤口放着我也担心呐...”   青樽本来一直躲在檐下,好瞅着谢宁离开后赶紧去找他公子,谁知这走了个神,就瞧着谢宁的小侍从往院子里走去,便以为谢宁是离开了,迫不及待就往里冲,谁知道还没走到进,就见到谢宁正抓住王桓的手,二人正脸色各异地齐齐看向自己。   “我...我...我这就去把祁大夫喊来!”二人皆未明言,青樽已经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趁着谢宁走神片刻,王桓迅速把手抽走,马上又旋入两袖内里,谢宁顿时回神,又是着急又是忧心地盯着他。   王桓垂头笑了笑,又温和地说:“小王爷快去吧,早去早回,行事莫要着急,路上注意小心。”   谢宁也深知论软磨硬泡借此言他的本事自己是下辈子也不能跟王桓称一个旗鼓相当,瞧着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虽然心中难以放心,也明白再多说也是无济于事,便再无多话,转身便离开了房间。   瞧着谢宁背影逐渐模糊离去,王桓才缓缓从袖中采出双手,目光凛凛地凝视着手心里那一道道的伤痕,却没有说话。   四月十七,天阴湿沉,雾浓无雨。   明英殿里文武百官手持白玉朝板,各自垂头而立,人人脸色各异,雍容华贵的朱太后端然坐在谢文昕斜后方,双手袖于身前,神色寡淡。   谢文昕垂头盯着何联方才呈上来的奏章,短短十四字,他却看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   诸之奸邪以正道,弑之劣德以昭义。   奸邪何以指,劣德所以示,一目了然。   这件在朝中一石激起千层浪般的大事,在过往四个月里余震不断,就像地动前蛇虫鼠蚁竞相往外跑一样,在整个朝廷里罩上了一层阴森的烟雾。而这件一直低迷不惜的事情终于在今天又被敲响铜锣。   谢文昕看着面前白纸黑字,就像能看到牢狱之中石墙上的斑驳血字,只觉得背后被一阵阴冷寒风吹过,彻骨一般。   幼年起敬重有加的长辈,朝中忠厚贤臣,对于自己无能的失望竟落得要除之而后快,身为天子,身为君王,谢文昕的心里没有一丝勃然大怒,却只是自惭形秽地让他后怕。   堂上皇帝沉默无话,堂下百官也是一片死寂。在场的所有人在今早入宫之前定也对简中正狱中自尽的事情有所耳闻,各自震惊之余,各自怀中的鬼胎也开始蠢蠢欲动。   半晌过后,谢文昕才缓缓将一直藏在桌下的手抽出落在桌面,目光扫视了在座一圈却始终双唇紧闭。   许卓为余光瞥了他一眼,随即又给身旁的何联使了个眼色,何联立刻又稍稍弯身,正声道:“陛下,臣觉此事,尚有蹊跷。”   堂下顿时哗然,在座众人垂头之间却忍不住你我相觑,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站在一侧的谢宁也皱了皱眉,谢文昕也怔了怔,只有陈圳和许卓为二人一直保持缄默不苟言笑。   倘若说出此话的不是何联而是任意旁人,都不会让人觉得如此意外。   而这时何联又道:“简公被囚庆律寺四月有余,中间有严刑拷问有软硬兼施,可简公始终对谋害陛下之事矢口否认。就算早在不久之前简公忽然神智不清而胡言乱语之时,依然口口声称自己无辜被害,为何偏偏在此时就畏罪自杀。臣以为,若只按墙上血字为由而断定此案了结,实在过于草率,理应再加查探,以告清白。”   虽为庆律寺寺卿,可何联和许卓为根本蛇鼠一窝的事人尽皆知。他的这番话语刚罢,谢宁心中顿然生出一阵恶心,他正想要开口反问“若何寺卿当真觉得简公一案之中有冤,何以偏偏待到此时才来惺惺作态”。   可就当他一脚刚往前迈出半步,脑海中却忽然想起今日出门之前王桓的话,他心里顿了顿,那只已经半提起的脚又缓缓放下,皱眉沉凝在脚下的朱红漆木板上,没有说话。   果然,他这刚重新站好,人群中便有人阴阳怪气地道:“何寺卿,这简公在元宵当日要害的可不仅仅是陛下,那还是有许令君啊!凶手谋害陛下可能有冤,但他要杀害许令君那可是证据确凿的呀!您如今要替凶手翻案,您这是置许令君于何处啊!”   此人正因为躲在人群之中,才敢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尽带讽刺,这个朝廷里早就混迹了牛鬼蛇神,众人皆垂着头,谁也看不见谁在方才此刻看了谁一眼。   只有谢宁心中忽然一阵暗暗激动,尽管不知道王桓早上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是有意而言,还是瞎猫吃着死耗子,可是对于谢宁而言已经足够了。   不用追究说话这是谁,有人说出来就好了。谢文昕这时也微微偏了偏头,漠然地盯着许卓为。   马上,许卓为便立刻正义凛然大声说道:“简公当年跟随先帝左右,中原四境征战多年,丰功伟绩才立名门厚望。谋害天子一事若为当真,那简公也已畏罪自裁; 可若此事乃有人从中作梗而构陷忠臣,而又不得已为其鸣冤,那臣等将如何慰藉先帝在天之灵?又将如何安稳朝廷还有天下百姓的人心啊?臣不过一介儒朽,不足为惜!但陛下若因臣而为天下人诟病,那我等为臣的,留下的才叫罪大滔天啊!”   “哼,猫哭耗子贼喊捉贼,倒是做得一点都不假!”许卓为一番慷慨阵阵的言辞刚说完,谢宁身后的一位臣子忽然轻蔑地嘟囔了一句,谢宁扬了扬眉,没有说话。   谢文昕始终冷眼睨着许卓为,他说完之后才缓缓将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谢宁。   谢宁虽然一直垂着头,可此时他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谢文昕也没有说话,马上转头看向陈圳,谦逊地问道:“丞相,您的意思呢?”   陈圳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表情,眼里净是老儒一派的木渎,他缓缓道:“臣以为,许令君所言有理,简公毕竟是前朝重臣,若此中有冤,不尽愧对先帝,更难以服众。”   谢宁心里面不由得冷笑一声,同是前朝重臣,同是蒙冤而死,有人落得坟上无香,有人却成了他人手中筹码。   谢文昕也再无多言,交代了一番让何联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后便草草结束了早朝。   只是在众人缓缓离去后,谢文昕忽然喊道:“皇兄留步。”   早朝完结时已过正午,晨早的浓雾虽已散去,但城中阴沉不绝。   朱太后从明英殿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往后宫方向走去,待众人都已离去后,她才高高坐在步辇上从西门宫道缓缓而过。   宫道里空无一人,两边高筑的斑驳城墙将仅剩下来的日光竭尽遮挡,她双手搭在两边,目光孤傲冰冷地直视着前方。   直到听到身边脚下多了一人脚步声,她也不回头,冷声道:“人都已经死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许卓为鬼鬼祟祟地前后左右觑了一眼,确定无人后,才急忙道:“太后有所不知,下官怀疑,简中正的死,跟陈圳那老头子有关...”   朱太后微微皱了皱眉,却不耐烦地低声斥道:“现在的麻烦是陈圳吗?谢宁现在都开始碰朝堂之事了,你还有这个闲心去管那个老不死的?!当年若不是你手脚不干净还留下了王家那条癫狗,如今能闹出这么些事儿吗?”   许卓为顿时脸色发青,恨不得能够立刻跪在朱太后跟前,他赶紧又道:“是下官思虑不周!下官明白了,下官保证,万户节之后,淮南王府定不会再出现在怡都里!”   很快许卓为便消失在这又长又阴森的宫道里,听见许卓为脚步声消失,朱太后才对着身旁婢女沉声道:“跟父亲说,这个人留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如无意外这就是万字长章证明要入v了~   谢谢小可爱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会更加努力,和小王爷跟二公子一起成长的。   (你加油,我也加油   (么么 第五十二章   ◎小王爷府现细作,二公子处事不惊◎   今日早朝一番闹剧, 谁也不能置身事外,所谓各怀鬼胎,尽在千秋人面上。   就如孟至源和他的亲侄子孟远庄。   孟远庄年过三十, 仪表堂堂是有才识之人,又有其叔中书令孟至源提携, 在朝中正担任着吏部尚书一职。   二人心事重重地从车上下来后,刚前后脚迈进了长白府, 大门一关上,孟远庄迫不及待地就走到孟至源跟前, 一手抓住孟至源的前臂, 焦急说道:“叔叔,我们不能够再坐以待毙了...”   “我平日里如何教导你的?凡事莫慌!”孟至源一下子被孟远庄拦在跟前的时候还顿了顿, 随即便不耐烦地甩开了孟远庄的手, 一双鹰般老眼瞪了他一下, 边往里走边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们既然能够平安无事这么些年,你以为他自己很想掀起这些风雨吗?若不是形势所逼, 他绝不会走出这一步的!到底是谁逼死了简中正你还不明白吗?!”   “可是叔叔, 简中正这么些年里不也一直明哲保身的...”孟远庄不依不饶地跟在孟至源身边, 刚过前院廊下, 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便急匆匆地从环廊向着他们走来, 他只好立刻闭上了嘴。   孟至源没好脸色地又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赶紧不要再多话,这时孟诗云已经迈着小碎步心急火燎地赶到二人面前, 仓促地行礼后立刻就焦急地说:“爹,女儿今日听闻简伯伯出事了, 此事当真?”   孟至源扫了一眼她身后紧跟着的两个婢女, 二人慌张低下了头, 孟至源心里也只能无奈叹了一声,缓缓低头看着自己女儿,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慈祥地说:“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爹你莫要骗我,女儿什么都知道!”没等孟至源说完,孟诗云急得快要跺脚地说,“简伯伯出事了,临风哥哥一定不好过的,就算我们两家不能结成姻亲,但是总是一同长大的,爹爹能不能帮帮...”   “爹爹记得你今天不是约好了盈儿去做衣裳吗?”眼见着自己女儿满脸焦急,孟至源却始终保持着一副慈父温和神情,说着又在孟诗云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慈爱地笑着说,“赶紧去吧,可别让人家等了,我可听说盈儿不喜候人了。”   “可是爹...”孟诗云被孟至源推着往外走,可是却忍不住一直回头说道。   “爹知道了,这些事情你不用管,爹会处理好的了。”孟至源边对着孟诗云挥了挥手,边温和笑着说道。   孟诗云无奈,咬咬牙,转身便往门外走去,婢女连忙从后跟上,刚出了府门,孟诗云忽然微微侧头,小声地说:“随我去一趟淮南府。”   日出过半,谢宁府里一片寂然。王桓坐在客房的桌后,忍着手上的疼痛艰难在纸上写下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陈,王,简,孟,何,李,停笔之后冷眼端详许久,又拿起笔在王,简,何三个上分别落了个叉。   因为手掌中的伤口稍微牵扯一下又会开裂,他却忽来倔强,执笔姿势宛已别扭如鸡爪也非得继续写下,写完后歪头细看又觉丑,又胡乱地用手肘将纸往地上一扫,捏起下一张纸又继续写。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他才停下了笔,眼尾扫过门外,嘴角微提。   早前还住在那破旧小宅子时,祁缘走路总是我行我素,要是旁边还放着一个青樽,那更是抱怨不断。   而此时不过是听着那步子的声音,便已不难挑出其中拘谨。侍从将他带到王桓门前时甚至还不忘对着人家微微颔首示意,王桓在里头虽一直低头,却忍不住摇头轻笑。   侍从将人送到门外便要转身离开,里头却传出王桓不经意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还在门边上的二人同时怔了怔,侍从茫然不解地回头,祁缘却不以为然地轻轻摇摇头,提脚便继续往里走,那侍从才会意,小心翼翼地答道:“奴才元生。”   王桓也仍旧不看他,又问:“跟随小王爷多久了?”   元生脸色稍有发白,却强作淡定地答道:“奴才伺候小王爷一年有余了。”   王桓此时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行了,你先下去吧。”   元生也不敢再有逗留,转身便离开了。   祁缘这时才回头遥遥觑了元生背影一眼,走到桌前边放下药箱问道:“怎么?你怀疑他是别人派来监视小王爷的?”   “我能将自己的人放出去,早也就预料到旁人也会做这些事了,”王桓边慢条斯理地将笔放回到架子上,边若无其事地说,“只不过是看谁的本事强,看谁放出去的人本领高罢了。”   祁缘瞥了一眼王桓,只见他脸上挂着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他心里蓦地忽然竟同情起了这屋子的主人来,便嘲讽地说:“你这儿就是明知山头里都是猛虎,还把你那小王爷往这山上送,要到头来人家真有什么闪失的,你又得来一番瞎矫情,说我不解风情,有些人竟是连一点做人的良心都没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这是叫釜底抽薪,你不懂。”王桓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歪头看着桌面上方才写好的一张纸,最后还是被他扫落在地。   “对,我不懂,”祁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道,“你可别到时候心疼地吐血了又赶着青樽来找我便是了。”   王桓嗤笑摇摇头,淡然说道:“倒也没什么懂不懂的,不过就是幼虎独处深山懵懂不知,刚好遇到猎豹行至泥潭被困难行。这山头里幼小的畜生是没有能力施救,强大的山王更加不会出手为自己以后留下隐患,而幼虎斟酌再三之后为了自己日后在这山中不再孤立无援,他定会施以援手来保住猎豹。要立身朝廷,是要判形势,计人心。这么说,祁大夫您明白些了吗?”   屋内装潢成色偏沉,屋外微弱的光线根本带不进多少明亮。祁缘这时已经坐在王桓跟前,他一直凝视着王桓说此话时眼里的漫不经心,却总是看不穿这人眼后的盘算。   桌子脚边上早已铺满了一地的纸,纸上的字是歪歪扭扭,勉勉强强还能看出上面写的什么,祁缘余光刚好捕捉到其中没被划掉的“陈”“孟”二字,他眸上稍瞬即逝一丝冷光,随即又故意压低声音道:“简中正在狱中自尽,是怎么回事儿?”   谁知王桓这时却蓦地冷笑一声,微微抬眼瞟了祁缘一下,说道:“我要说我知道那会儿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你信么?”   祁缘讥讽道:“你也有老猫烧须的一天啊。”   “烧了倒也无妨,人心够冷了,添点热倒也觉得温暖些,”王桓冰冷笑了笑说,“不过这只不过就是放了一把火啊,倒是把那些我从来都不为意的牛鬼蛇神都给烧出来了,也是出乎我意料了。”   祁缘又道:“可是小王爷始终年少气盛又入世未深,你偏偏挑着现在这么个最危险的当儿把他就送进去,再说陛下对你对他的疑心也不全放下,你真的就不怕他有行差踏错就出事?”   而这时王桓忽然抬起眼皮看着祁缘,起缘被他盯得只觉脊背一凉,眉心微微皱起,王桓却蓦地自信地笑了笑,道:“有我在,他不会。”   祁缘被他吓得悬起的心才放下,斜睨了他一眼便把手放到桌面,王桓似乎还沉浸在方才自己那一句简单却气势磅礴的话里,侧着脸,忍不住又摇摇头嗤笑了一声。   看着他这副孤芳自赏的样子,祁缘实在忍不住,手指骨在桌面“咯咯咯”地敲了三下,不耐烦地低声吼道:“手!”   王桓这才回过神来,眼神里还尽带着对祁缘不解风情的责怪。就在王桓缓缓将手伸到祁缘面前时,一看到那横七竖八的伤口那瞬间祁缘心里不由得怔了怔。   他皱眉说道:“你看看你这伤的,放你那小王爷看着,又得心疼了吧...”   “可不是嘛!”祁缘话没说完,门口处忽然传来有人说话,青樽端着茶盘急急忙忙地走进来,边走还边忧愁道,“祁大夫您这还真是说对了,您是没瞧见今早小王爷看着公子手上的伤时候的表情,真真就是要把整个宅子都要烧了那般...”   “行了行了,你赶紧把东西放下就出去吧...”王桓终于受不了青樽的絮絮叨叨,朝他连忙甩手后,却又说,“诶诶诶等会儿,走之前去把我棋盘拿来。”   青樽顿了顿,低着头吐了吐舌头,把清茶往二人面前放下后便转身离开。   一只手还在祁缘手上上着药,王桓就想用另一只手拿起茶杯,却奈何手上伤口收缩都是锥心刺痛,只好又将茶杯愤愤不平地丢回到桌面,边说:“这宅子好是好,就是玉嫣姑娘不能常来了,倒也落得清净无聊,你等会儿也别走了,陪我下会儿棋吧。”   祁缘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二公子啊,这会儿您家小王爷可是下了早朝的啊,放着您这么个不让人省心的在家里,人家能不一出宫就往家里飞奔回来吗?在下小命一条是真的折腾不起啊,您要闲得慌的就自个儿找点乐子吧,别往旁人身上挂钩子了好吧。”   谁知王桓这时却冷笑一声,活动活动了脖子,不紧不慢地说:“早朝是下了,宫中留一趟,出了宫在往家里走一趟,想来知行今晚是不到夜里也回不来了。”   清明刚过端午未至,四月中旬本该是多雨之节,可今年却始终落得阴沉,雨水如被天上浓云兜于怀中,偏生压抑。   如此昏沉天气只叫人周身不爽,行人脸上尽是暗沉无光,也只有沅陵侯府旁小巷里的那条黄狗还落得饶有兴致,高高翘起尾巴就在胡八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走到沅陵侯府门前还不忘朝大门上提起嗓子吠上两声,过往行人被它吓了一跳,忍不住骂道:“真他娘的就是畜生!”   谢宁从宫中出来后脸色一直凝重,本已快要回到自己宅子门前,却忽然让车夫继续前行往淮南王府走去。   刚从车上下来便立刻三步化两往廊下而去,两位小门童原本正在挤眉弄眼地玩闹着打发时间,一见到忽然出现的小王爷都吓了一跳,两人匆忙对视一眼后连忙把门打开,谁知却碰上谢蓁蓁刚好从里面出来。   二人一见,谢蓁蓁二话不说一把抓住谢宁的手臂就往里头拽去,谢宁还没反应过来,谢蓁蓁已经把谢宁按到门后墙边一个角落里,还不忘左右警惕地瞧上两眼。   谢宁皱眉看着谢蓁蓁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皱着眉正想开口发问,谢蓁蓁却忽然竖起食指抵在嘴前长嘘一声,然后又带着责怪的眼神瞪了谢宁一眼,谢宁是更加疑惑。   这时谢蓁蓁才说:“伯父的事情母亲还没知道,你等会儿要见着母亲可千万别说漏嘴了!”   谢宁本还以为谢蓁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要说,谁知不过如此,他无奈地看着谢蓁蓁一脸严肃,却也只好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然而就在这时,其中一个门童正快步往里跑去,谢蓁蓁见状便大声讲他喝住,问道:“什么事?”   谢蓁蓁的声音宛如一道符咒往小门童脑门上一贴,闻言便立刻刹住脚步,伸手指向大门处,伶伶俐俐地喊说:“长白侯府的孟小姐过来了,急着要找夫人呢!”   谢蓁蓁一听,脸色顿时铁青,回头与谢宁对视一眼后提脚便往门处走去,边大步走去边厉声说:“行了我去就是了,不用去叨扰到母亲了。”   王府门前廊下,孟诗云双手紧紧扣在一起落在身前,绕着小圈子正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她猛地就要走上去,可却见出来的不是简氏而是谢蓁蓁,她眉心蓦地蹙起。   不过转了转眼珠子后,却依然走上前去,讪讪地喊了声“蓁蓁姐姐”,只是原本一路而来在心里头盘算好的一套对着简氏的措辞在此时却如鲠在喉,脸色越憋越红。   自谢蓁蓁听闻孟诗云来找自己母亲时她早已料到分毫,如今瞧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更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本想着赶紧将人打发走就算了,但看着孟诗云脸上焦灼却更显楚楚可怜,她也是于心不忍。   又是看了她半晌,谢蓁蓁才痛心地说道:“我的好诗云,现在怎么是连你也踏进来这趟浑水了啊?乖,别闹了,听姐姐的话,赶紧回家去,不然就去找你的小姐妹玩儿去,可就别再管这些破事儿了啊!”   “可是姐姐!”孟诗云猛地抬头,两步上前后双手一下子紧紧抓住谢蓁蓁手臂,几乎要哭出声来地说道,“简伯伯没了,你要临风哥哥一个人怎么办啊?父亲不肯插手,临风哥哥怎么说也是你内兄啊,姐姐你帮帮他好不好?”   “连你父亲都不敢帮,你让我们怎么帮啊...”   谁知就在谢蓁蓁无可奈何地说着时,从门后忽然传出一把声音颤抖地打断道:“你...你们刚刚...说...说什么?”   两人同时吓了一跳,顿然回头,却见简氏忽然两眼翻白,蓦地晕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二公子的苦心不会白费的,小王爷已经在慢慢成长了。   小王爷一定会顶天立地,保护好二公子的。   终于终于,终终于于入v了,真的很感谢小可爱们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和鼓励。   会继续努力,谢不弃。   (准备搞一个抽奖   (但是先让我研究一下怎么搞   (我太憨了,入v都搞错了好几次 第五十三章   ◎曾经简氏门楣耀,今却如浮萍飘◎   简氏的母亲早逝, 父亲为官平日里朝政繁忙,极少在家,照顾她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年长她八岁的简中正身上。   长兄为父, 简氏又性情温和乖巧,在她出嫁前那些年里, 她和简中正的感情极为深厚,甚至连一次争吵也没有, 在当时满城鼓吹忠义孝全的世态下,也算得上一桩坊间美谈。   可是争吵打闹如此事情, 并非在乎于次数, 更多的时候,一次争吵, 就足以在二人之间留下不可逾越的鸿沟。   简氏一族的发迹始于典初鸣于典盛, 在江中一代称得上名士望族。身为典室重臣, 家上门楣高高悬起,仁孝匡正,忠之为王臣义之为君子。简家世代辅助典朝君王, 就连处于深闺的简氏, 也从小在父兄的耳濡目染之下, 骨子里流着的也是所谓典室的血液。   简氏嫁入谢家那年, 年方十八。   那时天下浮面太平, 各路奸贼也不过在桌底之下蠢蠢欲动,天子沉迷享乐, 百姓力求温饱,尽管无数谋逆造反等小道消息如丝缕般渗入皇城, 除去朝堂之上夙夜忧民的一众朝臣之外, 怡都境内是一片太平。   简氏还记得那日, 她不过和隔壁家小姐妹城外戏春归家,带着一腔春意阑珊踏入家门,谁知一进正厅迎接她的却是一纸婚约。   原本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简氏也深谙自己已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对于忽然而至的婚事,简氏虽有意外,却也不震惊,直到那日她路过后花园时无意听到有人的对话。   其中一人说:“你说老爷跟公子怎么会把小姐许配给那谢辽呢?传言中他不是那如今造反声势最大的江允王的亲兄弟吗?”   那天夜里,年轻气盛的简氏在父兄的书房里大哭大闹,苦苦质问为何明明身为典臣,却要将自己配婚于一个谋逆之人。那时候简氏哭的泪眼婆娑,可是她至今却仍然能记得那天夜里她父亲兄长脸上写着的无奈和悲怜。   简氏的父亲在她嫁入谢家没多久后便去世了。   心中虽甚为苦闷,但是在自己守孝的这三年期间,见着谢辽一表人材意气风发,对自己更加是一如既往的相敬如宾照顾周到。   那时还披麻戴孝的简氏跪在自己父亲的灵位前,回头遥看着谢辽英姿卓著的背影,她曾多次想过,倘若他不是谢氏之人,自己怕是也会对他一见钟心。   后来有了谢蓁蓁,再后来又有了谢宁,简氏从简家深院到谢家深院的这些年里,她一个人凭阑看遍了这朝廷的翻云覆雨,甚至改朝换代,屋外是腥风血雨,而她却自始自终独立在一片安详之中。   这些年里简中正似乎也觉得于心有愧,每次兄妹二人相见,也再没了年少时的亲近和自然。   但时间终究如清镜,照着这小小京师的风起云涌,简氏终于在典怀王退位让贤当日明白了当年父兄的一片苦心。   乱世中根本没有明哲保身,保身不在所谓坚忠义之哲,而在择良木而栖。   那夜她一个人在她父母亲的牌位前彻夜长哭,那时谢宁不过婴孩,被婢女抱着侯在门外,听见母亲痛哭也跟着啼哭起来。尚且年少的谢蓁蓁却一直扒在门框边上,两只小手死死地扣在门上,看着她母亲的背影一直在抽噎。   天下平定之后的没几年,简中正的夫人也因病离世,只留下年幼的稚子简临风。   出殡当日,简中正一人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宜,明明是心痛得不能自已,却始终挂着一张温和慈顺的笑脸招呼着来者宾客。   简氏还没走进灵堂,站在花园树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见着自己曾经风华正茂的兄长却华发早生,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酸楚。   而就在她见影犹怜时,旁边的一个角落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身上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素衣,赤着脚,忽然跑得太急没看到地上的一块石头,猛地就被绊倒摔在地上。   那时候的简临风不过四五岁,摔下的时候两个手掌都擦破了皮,殷红的鲜血从掌心顺着小臂落下,可他却始终一声不吭,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眨了眨眼,然后左右拍了拍手想打掉上面的泥沙,谁知这时候才发现知道疼痛,两眼开始发红,却仍然是没有一声啼哭。   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简氏见着这一幕心里宛如针扎般生疼。也就是从那天起,她便时常将简临风带在自己身边,给谢宁做衣裳会给他也做一份,给谢蓁蓁做好吃的,也会给他做一份。   再之后兄妹二人相见,也终究是只留下了一笑泯恩仇。   尽管典朝的覆灭已过十余载,可是对于简氏来说,简中正的死,才是一个朝代真真正正的消逝。   她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这三天里谢蓁蓁和谢宁衣带不宽地伺候在旁,杜月潜也每日两趟地来诊脉施针。   面对着姐弟二人一热一冷截然不同的态度却是同样的担忧和着急,杜月潜始终只带着一副平淡自若的神情,宛如棉花挡硬刀,每次都只回上同样的一句“夫人并无大碍,不出三日,必将醒来”。   果然三日之后的清晨,简氏醒来的时候谢宁正伏在简氏床边上迷迷糊糊地憩着。   也不知道睡梦当中简中正与她促膝长谈时说了什么,简氏醒来时也再也没有了得知简中正离世时的激动和哀伤。   她伸手轻轻捋开谢宁脸上垂下的发丝,沉长地叹了一声,谢宁被惊醒过来。   见到母亲终于苏醒过来,谢宁一下子灵台顿清,可是见着简氏却只是温和地凝视着自己而不说话,他心头怔了怔,忐忑不安地提手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在做梦后才将悬起的心放下,长舒了一口气后,才轻声说道:“母亲,你终于醒了。”   之后谢宁离开后,简氏把琳琅唤到身边,轻声道:“你去宁儿的宅子上,把小桓叫来。”   人常言道多事之秋,可是这一年的春天,仿佛将秋天要发生的事全部包揽到自己身上。   那日简氏在王府门口晕倒之时,谢蓁蓁根本顾不上孟诗云就往里头走去,孟诗云先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本也要跟上。   可谢蓁蓁就只听到她的小碎步声音便忍无可忍地合眼深吸一口气,紧接着立刻回头,眼见着孟诗云一张被吓得苍白的小脸上却是满带执拗,她无奈,双手搭着孟诗云双肩,微微探身,语重心长地说:“诗云啊,你就别给姐姐添乱了好不好,赶紧回家吧啊,乖,听话。”   说着又招呼着孟诗云的贴身婢女赶紧带她离开。   孟诗云无奈,心中一直认着简氏的忽然晕倒她难辞其咎,回到家中依然坐立难安,每天都想着要去探望,可孟至源听闻此事之后是更加不让她出门。   直到第四日清晨,东方才微微吐出鱼肚白,孟诗云不知从哪里偷来了一套粗布短衣,趁着园中众人未醒便蹑手蹑脚地从家中后门偷偷离去。   那日四月廿一,天清气朗,薄阳有温。   胡八街上只有零星一二小贩顶着晨雾准备开档,沅陵侯府门旁对那条黄狗不知为何今日却大老远地跑到了淮南王府这边来。   孟诗云头上戴着青布披风上的兜帽,走在胡八街上遮遮掩掩的,一直警惕地左右顾盼,却越发显得欲盖弥彰。   黄狗招摇地从她身边路过时,她还莫名被吓了一跳,差点叫了出来,旁边肉摊的老板微微抬起眼皮觑了她一眼,闷哼一声,轻蔑道:“还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城里最近一天到晚都是奇奇怪怪的人,也不知道都从哪儿混进来的,真是晦气...”   正是应了一句做贼心虚,孟诗云走到淮南王府边上时候天边已经微亮,她刚要摘下兜帽往门口走去,谁知这时那两扇朱漆大门却忽然从里打开,她的心顿然猛跳一下,立刻又将兜帽盖上并且立刻转身。   而这时背后一连串的脚步声从府里传出来,然后分散在胡八街上,紧接着又传来谢蓁蓁一声愤怒的低斥:“都赶紧的给我搜!要给我找到那臭小子,看我不揭了他一层皮!”   谢蓁蓁说完很快便往街上顿步而去,那骂骂咧咧的声音将正优游自在在街上晃荡着的黄狗吓得赶紧躲到边上。   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孟诗云才敢缓缓转身,只是心里不由疑惑起来,而这方转到一半,又见王府里谢宁又扶着一位大叔从里慢慢走出来,她本立刻又要回头,蓦地却又觉得这位大叔十分熟悉,忍不了看多了两眼。   只听见谢宁这时沉声说道:“我们会把临风找回来的,白叔你尽可放心。”   白叔这时候却只是连连弯腰致谢,谢宁双手将他扶起后,他才提手抹开眼角泪水,哽咽着说:“我有听闻说夫人病了,本也不该这时候上门来叨扰的...只是...只是...小公子已经丢了三天了...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来找到您的,老爷去了,要是连小公子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那我阿白就是到了地下去也没脸见老爷了...”   谢宁最见不得人落泪,他皱着眉本还想着该如何安慰,而这时余光中却有一个身影匆匆忙忙地离开。   孟诗云也不知道自己急急匆匆地是在往哪里去,只是听到了简临风失踪的消息时,她忽然觉得很冷。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者是从文昕当上了皇帝的时候,又或者是从桓哥哥家中忽逢巨变至今生死不明的时候,孟诗云觉得那群从小与自己一同在宫中长大的哥哥姐姐们,好像正一个一个地离开自己。   明阳飞快地跃上山头,胡八街上的人流也开始密集起来。   谢家的家仆在胡八街上见人就问,行色匆匆的来往路人却都只是摆手而去。   一位挑着扁担的大叔用手捏了捏鼻子吸了吸,嗤之以鼻地翻着白眼道:“早前还见着在春熙楼里花天酒地的,瞎嚷嚷什么生死有命,现在不就是死了个爹嘛,这么大个人了搞得跟什么似的!倒也不看看每天这怡都城里死多少人,人家的孩子都没戒奶呢!净知道矫情!”   这位大叔从孟诗云身边经过时,孟诗云蓦地停下了脚步,一阵奇香从身边缓缓飘出钻进她鼻子里,她蓦地侧身回头。   春熙楼的金漆招牌高高挂在门廊之中,再往上看,只见一个妖娆妩媚的紫衣女子正凭阑低望,纤纤玉手搭在阑干上,手中忽然跃出一只纸蜻蜓,纸蜻蜓在微阳照耀下旋转而落的同时亮出灿灿金光。   孟诗云孤身站在人来人往之中,仰着头任由目光跟随着这纸蜻蜓缓缓落下,她不由得上前两步,伸手让那纸蜻蜓落在自己手中。   而这时春熙楼里忽然跑出一位身穿青衫的男孩,穿过人群径直跑到孟诗云身前,不待孟诗云反应过来,男孩已经微微行礼,双手托着一个麻布小钱袋,低着头恭敬地说:“这是我家姑娘让我还给小姐的。”   孟诗云惊疑,抬头又望楼上看了一眼,只见那紫衣女子一直飘忽地凝视着她,孟诗云不由皱了皱眉,伸手取过钱袋,问道:“这是何物?”   “这是简家公子几日前在楼里赏下的银子,当时我家姑娘不知,方才会意,姑娘意思是坟前物乃不义财,姑娘是见不到简公子了,若小姐还有机会,还望尽数归还,我家姑娘感激不尽。”   “坟前物?”孟诗云心头怔了怔,眉间皱地更紧了,连忙追问道,“小兄弟可否细细说来?”   谁知这男孩这时却茫然看着孟诗云,摇了摇头,说:“我家姑娘并无多言,只是前几日简公子是穿戴整齐而来,挥霍如流,千金散尽,之后便笑着扬长而去了。”   男孩说完,见孟诗云骤然呆滞在跟前,他也没有再多话,微微弯腰再行礼,便转身走回去楼里。   正直晨曦繁忙之际,胡八街上人行匆匆,孟诗云如一块木头般定在人潮之中,来往行人不停撞在她身上,还忍不住回头暗暗骂上两句。   半晌后,孟诗云猛然回过神来,提脚便逆着人流向北疯狂跑去。   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行人皆吓了一跳便立刻往两边散开。   孟诗云回头之际,只见谢宁玄衣马上,疾驰而至自己身边时忽然沉声喊道:“手!”   孟诗云猛地回神,伸手转刻便已安然落在马背之上。   谢宁沉声问:“去哪儿?”   孟诗云着急道:“京郊的那个破院子!小时候桓哥哥带着你和陛下去的那个有一棵梅花树的院子!”   作者有话说:   简姨姨这个角色,也是花了不少心思,唔。   下一章,叙云云子与临风风童年故事。   (仔细看故事里还有二公子小王爷小皇帝的影子 第五十四章   ◎京郊破院大火焚,吾卿为一人◎   艳阳渐嚣, 马携沙尘。   京郊那个破落院子离城中不近,尽管一路怒马驰沙,绕过山头时天边也只剩落阳。   在孟诗云上马时那一句“京郊的那个破院子”时, 谢宁怔了怔。   那个落在京郊角落从来不会有人注意到的院子,他曾经以为那是他跟王桓还有谢文昕之间这一辈子的秘密, 可是他没想到这之后竟还有一个简临风,甚至还有一个孟诗云。   与简临风一样, 孟诗云的母亲在她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便因病离世。比起王桓那般在宫中恃才高调拂袖挽风,年迈的太后似乎对这两个只知道在宫墙边上戏耍泥沙的孩子更加垂怜。   那时候简临风在都子监里读书, 孟诗云则日夜在太后膝下承欢。后宫妃嫔见孟诗云如此深得太后厚爱, 加上她小小年纪却温乖巧可爱,知书达理, 也不知不觉的对她各种关爱奉承。   孟诗云总是坐在太后身旁低头认真地做着女红功夫, 逢人便会莞尔一笑, 脸颊两边的小酒窝更是甜美,这后宫六千粉黛本是是非之地戾气之栖,而孟诗云所到之处, 竟能掀起一帘清柔之风。   有的人恃宠, 便而骄, 有如陈翘; 而有人受溺, 却更明白如何在人心周旋, 有如孟诗云。   她在宫中长大的这些年里,受到的是无尽的宠爱, 但啼笑莞尔之间,那些人心的斗争, 都早已刻画在她的心里。   那时候每逢下午都子监散学, 一众世家公子哥儿都迫不及待地往宫外跑去, 只有简临风一人总是躲开众人后悄悄地往太后宫中走,来到那宫门之外却又停下脚步不敢往里走,站在门口低着头来回踱步,但逢有宫女路过想要上前询问,他也都只会怯怯地垂头避开。   直至夕阳西下,宫女护送孟诗云出宫,走到门口时只见到一个清瘦的背影挡在最后一缕斜阳下点着步子。   深知简临风性格软弱无争,宫女每次见到都忍不住打趣道:“哎哟,简公子这都到门外了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呢?在外头干站上老半天的,等会儿让太后知道了又得说咱们怠慢了您咧!”   简临风每次一听到这些话都会顿时两脸发红,却忍不住心虚地觑向孟诗云,又把头埋下去。   倒是孟诗云会笑着跑上前,温柔地牵过简临风温热的小手,一边拉着他往外走,一边盈盈而道:“临风哥哥你可别管她们,你好好地瞧着日落呢,就数她们不解风情!”   也不管身后宫女如何捂嘴发笑,二人只手牵着手便迎着霞光往外走。回家这一路上孟诗云会说今日后宫中哪位淑媛又得罪了哪位淑妃,哪位昭仪又被罚跪,简临风会说今日都子监里王桓又作了什么惊人新作,谢宁和陈翘又因何事起争执。   二人虽然话语无间,却不似聒噪,诗云话音软柔,临风语气恭顺,就像两只蝴蝶飞过,从来不会掀起任何云烟。   那是孟诗云每日最开心的时候,那时候的简临风还以为孟诗云不过喜欢与他一同走路时的快乐,就跟他一样。   只是后来他才明白,孟诗云喜欢的,不过是他口中故事里的某一个人。   后来有一日,二人依然是顶着晚霞朝着宫外缓缓而行,只是经过沁华宫附近时,忽然看到拐角处一袭红衣的王桓鬼鬼祟祟地朝外探头看,紧接着又偷偷摸摸地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手牵着手的小谢宁和小文昕。   那时候的简临风笑着说:“桓哥哥又要带着阿宁跟文昕去做坏事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孟诗云忽然摇了摇他的手,抬头睁着大眼睛看着他,说:“临风哥哥我们也跟着去吧!”   自那以后,那个破旧的小院子纵然是王桓与谢宁的秘密场所,可与此同时也成了简孟二人消遣时间的好去处。   孟诗云最记得她十岁生辰,在太后宫中一番奢华热闹的庆贺后,简临风偷偷带她到院子里,让她只站在屋外,自己却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尽管月色通明,但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又一阵阴冷山风从旁吹来,孟诗云心里不由得暗暗起惊,拢了拢身上小狐裘,又不敢声张,只好胆怯地低声喊道:“临风哥哥!”   无人答应,远处山坳间传来阵阵野兽的呜鸣,她越发的害怕,忍不住大喊了一声:“简吾卿!”   谁知她话音刚落,院子里的那一栋早就只剩下残垣败瓦的残破屋子顶上忽然释出一片青色的萤光!   孟诗云抬头而望,那一团明光中间隐约一个身影正小心翼翼地蹲在屋顶砖瓦上,简临风从竹篓里不停地倒出了无数流萤,青光瞬间点亮了整个小院子。   尽管孟诗云瞬间是感到惊喜,只是简临风这个动作从孟诗云的角度看过去显得十分的生硬稚嫩,她忍不住噗嗤地笑了一声。   就在她笑声刚落地之时,忽然吹来一阵晚风,院子的上空忽然飘满了各色的纸蜻蜓。   在如星般明耀的萤光闪烁之下,纸蜻蜓随风飘旋而落,孟诗云正抬着头应接不暇地看着,一只金色的纸蜻蜓翩然落在了她脸上。   简临风在屋顶上忽然纵身跳下,来到她面前,开怀笑着道:“诗云,愿你岁宵平安,喜乐如萤。”   披着紫金交映地晚霞在马上一路狂奔,这一幕又一幕接踵踊跃心头。   孟诗云的心里越发跳得飞快,回头之际看着那晚光,她蓦地在想,是不是所有曾经披过光芒万丈的人,最终都会死在光下。   生前朝霞迎青云,坟前夕阳祭无忧。纵是世间归赤子,绞断青丝悔庸愁。   很快谢宁纵马带着孟诗云已经越过山头,可是当他们到了至高点的时候,蓦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片浓浓灰烟,浓烟之中还隐约能看到星点火光!   二人一见此情此景不由得都吓了一跳,孟诗云没有说话,紧紧握住马鞍的手却越发抓地死紧。谢宁眉间立刻皱起,二话不说一挥马鞭,立刻从狂奔下山。   马刚落到山边还没靠近靠近院子,隔着浓烟远远便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烈火烧柴发出的声响。   谢宁刚从马上翻身下来,孟诗云也迫不及待地要从马背上跳下,只是动作不娴熟又心急,若不是谢宁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她差点就向前摔在地上。   孟诗云刚站稳便立刻要往浓烟里走去,谢宁一见不由得立刻皱眉冲上前,一手抓住孟诗云手臂,正要开口,孟诗云却先将谢宁的手扒下来,坚定地看着谢宁双眼,说:“宁哥哥你在这里等我就好了,没事,相信我。”   还未等谢宁反应过来,那小小的身影已经断然闯进了浓浓烟雾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只是谢宁的心里却被刹那间倒下的那一树红梅而刺痛到。   透过烟雾依稀能分辨出火光是从屋子里头发出,一边往里头冲进去,孟诗云一直挥着手要驱散面前白烟,猛然间余光里却忽然看到那摇摇欲坠的屋顶上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孟诗云一时激动不已,可是瞬间又立刻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定了定神,却却没有对着屋顶而是站在原地不停转身,仿佛自己从来没见到简临风一样,双手做筒放在嘴前,大声喊道:“临风哥哥,你快出来吧...咳咳咳!”   果然,余光里屋顶上那身影忽然动了动,却没有再继续。   孟诗云心里定了定,忽然提脚便往屋里头走去,丝毫不顾屋里的地上已经火光冉冉,她边往里走边又大声喊道:“简吾卿!”   谁知就在她跨过门槛那一刹那,头顶忽然传来“咔嚓”一声,孟诗云心头一惊停了片刻,可她蓦地咬咬牙,正要继续往前走。   可是这房子毕竟木做,火势顺着梁柱越烧越旺盛,木头遭焚立刻失去了承重的能力,屋内一根梁柱开始弯折,余下的也便不再能承。   顿时“哗啦”一声巨响,孟诗云蓦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浓烟呛的她呼吸越发的困难,她不停地垂头咳嗽,心里跳得砰砰直响,可是孟诗云还是强忍着又对这屋里大喊了一声:“简吾卿!”   然而这时候房梁已经开始松动摇摇欲坠,四周宛如地动山摇,就在一根横梁径直往孟诗云头上掉落那刻,忽然一阵风从她身后划过,一只手臂有力地将她拦腰抱住随即立刻往外带出去!   就在孟诗云前脚刚踏出屋子的那一刻,身后顿时哗啦连续巨响,她恍惚间悄然回头,便就看见了白烟稀火夹杂下只剩下一堆残渣。   孟诗云回过神来时已经被简临风带着跑出去到了一个空阔的地方,她正弯着身在急促的喘气,隐约还能看到地上的马蹄印子,余光之外却早已不见谢宁踪影。   余阳只剩下最后一道残霞,萧萧肃肃地挂在天边。   简临风身上只穿着一件素白孝衣,袖口衣摆处也早已有被火烧过被树枝划破的痕迹,脸上也已经蒙上了一层灰脏兮兮的,发髻松散凌乱,整个人显得格外潦倒憔悴。   看着面前孟诗云正双手撑在大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时不时还轻咳两声,他两步上前正想要将手放在孟诗云后背上,却又在半空停下。   一只寒鸦忽然从树梢处扑腾而过,卷起树枝叶尾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还跟着两声“嘎嘎”惨叫。   半晌后,简临风无可奈何地地叹了一声,走上前轻轻将孟诗云身上的麻布披风往上提了提,孟诗云的喘气声骤然停下,可是简临风却往后退开两步,缓缓转身便向前要离开。   “简吾卿,”可是他还没走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一道微微带着哭腔的呼喊,“小时候你跟我说过,只要我喊你表字,你就会出现的。”   简临风蓦地停下了脚步。   “金楼贪梦散千金,我敬风月非昔我。这是你当年在春熙楼里作的诗,好一句贪梦散千金啊!”孟诗云终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简临风落寞的背影,抬手抹掉快要落下的泪水,又说,“连我都知道简伯伯是不会做那样的事的,你是他儿子啊!你这样说放弃就放弃,你算什么!当年桓哥哥那是被人害死了没办法,可是你呢!所有人都在担心你,比起桓哥哥...”   “我和王桓不一样!”简临风猛地回头对着孟诗云歇斯底里地喊道,“王桓他有我这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如果我是他…”   只是他的怒吼却乍然停下,灌木丛中瞬间万籁俱寂,夕风吹过,简临风缓缓地垂下头,好像还能看到一滴两滴泪水掉在泥土地上。   片刻后,简临风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两声后,转身歪歪扭扭地就要离开。   孟诗云怔怔地看着简临风的背影,她比谁都清楚他刚刚那番话的意思,她咬着下唇,忽然又说:“谢夫人很担心你。”   谢宁隐密在树丛里,背对着二人垂头而站,这时他微微抬起头,濒临昏黑的林中却越能显示不远处的火光。   白烟越来越浓稠,谢宁甚至不能分辨出那浓烟里的点点嫣红,到底是火光,还是那棵红梅最后遗留下来的残光。   京郊的这一切都在炸裂无声中发生着,京城里早已华灯初上,胡八街上也逐渐默去行人,只有谢家的家仆仍然不倦地在逐家逐户地敲门问询,却只有摇头请走的回复。   尽管家中有人问丧,但因个中缘由,京中没有任何一家门户敢大张旗鼓地上白,只是淮南王府门口原本彻夜通明的大红灯笼,却从三日前便没有再亮起过。   王桓从车上下来后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微微抬头之际,琳琅立刻会意,连忙上前扶住王桓一边手臂,便带着他往里走。   “知行回来了吗?”王桓压低声音问道。   琳琅亦小声回答:“我刚刚去问了,还没。”   二人再无多话,宅子里也是一片安宁寂然。过了第一道环廊,便看见简氏正坐在那棵白兰树下的胡床椅上,身上盖着一张素色毯子,借着微弱的烛光,眯着眼在仔细地织着什么。   王桓只身走到简氏身边时,简氏也没有停下手上的活儿,王桓移了一张小藤椅恭敬地坐在简氏身边。   这时简氏才头也不回地温声说道:“小桓啊,你知道阿秀临走前,跟我说了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   金楼贪梦散千金,我敬风月非昔我。   这句话刚写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马上很想送给临风,虽然送给二公子也不是不行,但是就觉得,给临风会更合适。   吾卿这个表字也是,本来想给另外一个还没出场的角色的,后来还是觉得更加适合临风。 第五十五章   ◎简氏肺腑述旧情,二公子宛诲入仕经◎   见简氏一开口便是提到自己母亲的名字, 王桓略微意外,怔了怔,只是恍然间, 心头不由得猛地高悬起来,他蓦地抬头, 不敢置信地看向简氏。   “阿秀说啊,她这一辈子, 最放心不下的,就只是你啊, ”简氏回头看了他一眼, 笑了笑,又说, “我那时候还说呢, 不放心谁不好, 这几个孩子里,就数小桓最是聪明伶俐的,有什么好担心。阿秀那时叹了口气, 又说, 你这是不知道, 他还小不懂事, 这人若是太过锋芒毕露, 往往才是最容易会吃亏,而且吃的还是哑巴亏。她说啊, 她怕她不在了,就没人能好好保护你。”   简氏话语声清清淡淡, 宛若一深山禅师在一手舀茶一边论道人生一般, 只是王桓心里, 早已跳得飞快。他沉默地凝视着简氏侧脸,喉结微微上下而动,半晌后才缓缓转头盯着地面,目光之中只有一片浑浊,始终一言不发。   “小时候你聪慧,有才识,有胆识,你有你骄傲的资本,那时候你脸上永远带着自信的笑容,小姨看着也觉得高兴。可是阿秀却说,你并非无苦的,只是你所有的苦,都放在了这里。”   简氏说着,伸手轻轻指了指王桓的心口处,才轻和地继续道:“那时候宁儿有心事,会放在脸上,蓁蓁伤心了,忍不了进家门就已经哭出来了,可是你呢,你好像从来就不知道苦一样,那时候我还说呢,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那该多好。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苦,从来都是笑着的。”   王桓只觉得喉间一道气卡着不能上下,他忍不住将手做拳抵在嘴前轻咳了两声,又干笑两声后,才沉声道:“大家都以为小姨迷糊了,可小姨这才是比谁都清醒啊。”   “人活一辈子,是难得糊涂啊,”简氏将手中针线活放在一边,缓缓转身将王桓冰冷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婉切地凝视着王桓双眼,又不紧不慢地说,“你只告诉我小姨一句话,你简伯伯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话出如刀,那一瞬王桓只觉脊背一凉,差点就把手从简氏手中抽出来。可是他却逼迫着自己故作坚定地死死勾着简氏双眼,万般无奈却止于唇际。   二人对视了半晌,简氏的嘴角才微微提起,轻轻拍了拍王桓的手背,慈声说:“小桓啊,你回来要做什么,小姨清楚,你是绝不会牵连我们谢家,小姨也明白,不然你也不会将琳琅放在我们府上,时时刻刻提点着我们每一个人,提点着蓁蓁要谨言慎行,提点着知行切莫鲁莽,上次蓁蓁对知行出手,你也知道让她来找我。”   “小姨...”王桓越听,眉心早已皱得越紧,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成了二字称呼。   “小姨不是在与你算账,相反的,小姨是希望你这般死而复生的,想做的事情,都能如你所愿。这些一切都是我们欠你们的,”简氏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缓缓后才勉强露出一个慈怜的笑容,和然又道,“只是你要做的事情很难,你一个人走,会很苦,但你要知道,你一个人走,可是你身后是有无数影子,会永远地追随你。”   简氏中间一句“我们欠你们的”,王桓的心头蓦然怔了怔,只是他看着简氏眼中闪烁着晶莹,他却无可再问。   之后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心中沉重压得他屡屡轻咳,由琳琅扶着一直往外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淮南王府而回到谢宁新宅的。   这一切都不在他的谋算里。   他曾经以为这不过是一潭清水深渊,却没想过竟是浊酒一池,越是发酵,越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他站在谢宁宅子门前时,忽然想起了当年他半死不活被送到伽蓝寺时,睡梦之中隐隐约约听到白遗说过八个字:   知苦,思苦,放下,天下。   那晚月色皎皎,通透落于中庭。中庭一侧栽满桃树,而另一边靠外墙之际却只有一棵红梅。   王桓搬进来之后闲着没事在宅子里到处晃悠,最后还是站在了这在这等季节本应花开满枝,却不知为何只落光秃的梅花树前,站了许久,忽然转头问元生:“你说这树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你们小王爷?怎么大好春光却总不见花开呢?”   元生眨了眨眼,略难为情地说:“奴...奴才猜想...应...应该是不喜欢公子您...毕...毕竟小王爷挑选的时候,是挑了花儿最多的一棵。可自从公子您搬进来,花儿就都掉了...”   王桓倒也无所谓,反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隔天便又命元生给他在树下置了一张石桌子,还配了石凳两张。   他这时正站在这梅花树下,身后石桌上摆放着一个长颈酒壶还有三只小白瓷杯。   王桓头也不回,伸手往后摸过其中一个酒杯攥在手里,酒杯在他指尖轻轻摇了摇,忽然杯身倒倾,清冽的酒水洒落在了树下的泥土上。   “无论如何,您也是小侄长辈,小侄也曾在您身上受教,如今此事落成这般境况,小侄子也逃不了干系,这一杯,是歉。”   王桓面无表情地将那小杯放回到桌上,两指又往旁摸下第二只杯子,再次将酒落在土上后,又冷声道:“简伯伯此生戎马,力除敌酋,扶立朝廷,匡忠义廉,誓立为君子,这一杯,是敬。”   直到最后一杯,那小小的杯子却被王桓三指紧紧捏住,杯子细小的高脚似乎随时就要被他捏断,半晌后,他忽然歪了歪头,才将杯中酒缓缓倒下,目光如刀一般搁在那泥地上,阴冷地说道:“门楣之冤家上之仇,纵有之隐难言,可灭门之祸不可不沉,这一杯,小侄希望简公饮下之时,心中有的,是愧。”   最后的小杯被他随意丢在桌面后还往桌边上滚了两圈,却在边缘处停了下来。   王桓这三番话说得平淡无味,罢了他艰难地在原地蹲下,伸手轻轻拂在那湿润的泥土上,冷声又说:“可是简公啊,您走得太仓促了,那些真正将你们害到如此田地的人还没见血呢,您就先走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许久才才皮笑肉不笑地接着沉声说:“不过您放心,小侄会替你们把这冤沉得一干二净,会把你们想要的天下盛世,还给你们的,只是...只是这天下,不会再姓齐了。”   晚风徐徐吹过,碎叶婷婷落下。王桓这会儿才一手撑在膝上想要站起,一直候在门檐下的元生见状立刻小跑上来将他扶起。   王桓艰难站起后回头扫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果然是伺候知行的人,确实比我家青樽来的聪慧些。”   正是应了那句说谁谁到,这声“青樽”还没完全落下,青樽杂碎的声音掺杂着一阵沉重的脚步正往中庭这边传来,王桓本也没有理会,只是刚要走到自己房间门前时,忽然听到青樽故意大声地说:“小王爷,您...您这怎么就忽然回来了?”   纵然是深谙青樽这一声问不过就是意在告诉王桓小王爷已经回来,可是王桓却也忍不住想要扶额。   果然,他话声刚落,马上就传来了谢宁的不耐烦的话声:“这是本王爷的宅子,怎么我回来有问题了?”   “不...不是...青樽不是这个意思...”   王桓这时略显欣慰地看着元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刚说什么来着?你果然是要比青樽聪慧。”   这边说着便要继续往屋里走去,那边谢宁已经走到院中,王桓也无可奈何,让元生先退下,转身见着青樽急急脚紧紧跟在谢宁身后,他又对着青樽挥了挥手示意让他先下去。   恍然间谢宁已经来到王桓身边,只是在廊下不过觑了他一眼,便径直就往屋里走去。   自王桓搬进来后谢宁便周事缠身,也从再没机会来过王桓的房间,如今他走进来后便直接来到桌后盘腿坐下。   坐下后便抬头环视了屋内一圈,见着王桓不紧不慢地走着进来,他便说:“这屋里也太冷清了,连个火炉都没有,元生是没伺候过你的,可青樽跟了你这么久,明知你怕冷,也不知道料理照顾周全。”   王桓垂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边往谢宁那边走去边说:“青樽元生也就是孩子,你我放着他们年纪,别说伺候他人了,连自己都没能照顾好,小王爷您对他们可别如此苛刻了。”   他这边说着,已经走到了谢宁身后跪下,方要抬手摘去谢宁头上银冠,谢宁却忽然微微侧身,边伸手想要抓住王桓的手边说:“手上的伤如何了,我看看。”   王桓却抢在他之前,双手稳稳地按在谢宁双肩上,稍微出力将他身子摆正示前,又说:“皮粗肉糙,又过了这么些天,早就好了,不比担心。”   谢宁也不再执拗,转过身后却蓦地合上了双眼,任由王桓轻手轻脚地将他发冠摘去,长发落下。   这时他才缓缓沉声道:“听说了吗?临风那小子寻短见去了。”   “嗯,自然,家里放着一个青樽也不是吃素的,就是巷口那只黄狗昨夜跟哪只母狗云雨一番他都晓得,临风失踪一事,郡主雷厉风行闹得满城皆知,也难不知道,”王桓将银冠轻轻放到桌上后,边拿过木梳边又说,“人找到了吗?”   “诗云找到了,”谢宁说到这里,眉心微微皱了皱,半晌后冷笑一声,才继续说,“只是可惜京郊那个破落院子再也看不见红梅了。”   “人没事便好,”王桓使着梳子娴熟地替谢宁顺着那乌黑长发,温声而道,“不过就是一株野生梅花,也比不过您亲自挑选的美人梅,如今落在院中还未开花,不过是美人娇气,没适应罢了。”   王桓母亲当年病重,时时觉得头痛难忍,王桓那时候便专门跑到了柒月斋去请教杜月潜。尽管已经这么多年而去,可是这手法依然未落生疏。   谢宁本就烦闷,加上这几日衣带不宽地在简氏床边服侍照顾,又是一路带马疾驰吹了山风,回到家时只觉得头昏脑胀,而此时王桓替他梳着头,倒也落得稍稍舒服。   他二指捏在眉间,轻轻揉着,蓦地冷笑一声,沉声说道:“想来就可笑,你敢相信吗?那日朝堂之上,许卓为那老贼居然张狂到替简伯伯喊冤,在天子面前装腔作势的贼喊捉贼,这司马昭之心本就是路人皆知的,那日我是听了你的话没有多言,可我那日看着放眼这朝廷文武百官,竟无一人敢出来质疑。我从前不知道,那日见了,整个朝堂上果然就像是他许卓为的戏台子一样,陈圳还是先帝托孤之人,竟也任由许卓为如此这般放肆,真是不知所谓。”   谢宁话声沉冷,说道最后甚至略有悲愤,只是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王桓都认认真真地听到心里去,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丝毫的表情,可是满心的欣慰却从他眸中闪溢而现。   他不紧不慢地放下梳子,接着又两手拇指轻轻落在谢宁两边太阳穴上,温柔地说:“文昕年幼,朝中许卓为只手遮天亦不是一天二日之事,久而久之,朝廷百官也就只剩下两种人,依之附之,还有畏之惧之,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敢公然忤逆他。至于陈丞相。”   王桓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谢宁也蓦地跟着停下手中动作,略觉疑惑地想要回头,王桓却接着又说:“留个心眼便是。”   谢宁这时却皱着眉,忽然抓住王桓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定定地看着他双眼,欲言又止了半晌,终还是王桓笑了笑,先开了口:“简伯伯之事背后定然有冤,许卓为骄纵不法,最终受害的不仅仅是皇朝,更是天下百姓,无论为己为他,此人终是要除的,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您如今初初入仕,不可锋芒毕露。”   王桓说到“锋芒毕露”四字时,心里忽然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他心里蓦地觉得讽刺,想不到曾经京城里最锋芒毕露的那位,如今竟在教导他人切忌如此。   谢宁目光从始至终都紧紧地勾在王桓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上,他只觉得似乎已经好久,没有过这般踏实。   他忽然又道:“可是太后是早已发了话,我们过了万户节便要回淮南了,我怕这时间不能来得及…”   “此事到了那时一切自会见分晓,您无需过忧,”王桓这时微微笑了笑,又说,“您如今只需要帮助王爷操持好万户节一切事宜,而在陛下身边不要走太远,也切勿留太近...”   “那你呢?”谢宁忽然打断,“你只知道助我之想,可是...”   谢宁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急躁地注视着王桓双眼,迎接他目光的却是一片温和。   王桓浅笑道:“可是什么?”   “从今往后,你能不能不要离我太远?”   作者有话说:   简氏真的赚够泪水了。   (考试加油考试加油考试加油 第五十六章   ◎四境乱端倪初起,二公子先醒人心◎   那日简临风失踪, 谢蓁蓁为了应付母亲,不得不在城中大张旗鼓地搜寻这位玉面小公子,此事也便闹得沸沸扬扬。   找了整整一天也不见简临风踪影, 谢蓁蓁在宅子门前又不敢进去,奔波劳碌了一天是又饿又累, 只得愤然拂袖,转身便偷偷跑去了北府上, 讨了一杯清茶润了润口,茶水未尽, 责骂自己这位内弟的话却从未停歇。   北府里的小厮们虽也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位郡主的刚烈脾气, 只是今日见她如此怒火冲天,更是无人敢进堂内。   倒是他们的主子梁显扬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仔细听着谢蓁蓁的每一句话, 见她杯中空了还会体贴地替她满上。   将近半夜的时候, 谢蓁蓁心头的怒火也被梁显扬这一潭清凉的水给浇熄得七七八八, 往外瞧了一眼天色已晚,便无可奈何地起身要回家去。   谁知这时却冲进来了一个谢家的家仆,还气喘吁吁地, 就伸着一只手指着门外, 喊道:“郡主...郡主...简公子找到了!!”   谢蓁蓁好不容易压了下去的怒气瞬间又被点燃, 她一路快马加鞭回到宅子时, 刚冲到内堂, 只见到简临风就盘腿坐在桌前的侧影便要冲上前。   谁知这刚跨过门槛,琳琅便从一边连忙上前将她拦下, 并且对着她一番挤眉弄眼,谢蓁蓁好不容易才看到自己母亲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抓着简临风双手一番哭诉。   小时候谢蓁蓁也只是讨厌王桓, 对那胆小怕事的简临风也并没有太多意见, 只是后来王桓忽然性情大变在京中放浪形骸那会儿, 简临风却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谢蓁蓁几番想要上前对着临风教育,却耐不得自己母亲对简临风的溺爱只好作罢。   就像如今一般,她也只好作罢。   此事之后,简家的府宅简临风是不能回去了,简氏本说如今谢宁已经搬走,倒不如让临风直接在淮南王府住下。只是简临风却死活推搪,无奈之下只好由谢蓁蓁出面,替他在淮南王府之后不远处置了一套清净简单的小院子。   简临风本来也想再次推脱,可是看着谢蓁蓁的脸色早已乌黑难看,简临风也怕若是自己再多话一句,那便是天皇老子也不能阻止谢蓁蓁对自己痛下毒手。   不多日,简临风便搬进了这个简陋的新家,他搬进去那日,站在门口处微微抬头,只见家门之上用青漆刻着三个雄浑有力的大字:文南里。   嘉荣十六年的四月也在匆匆忙忙此起彼伏中不尽安然地过去了,五月之初且迎端午,龙舟水不停不息地落下,整个怡都都被湿气孕养着。   只是湿气,乃从天,戾气,便是从人。   自简中正在狱中自尽,许卓为口口声声宣称此中有冤,明校府的人在京城中更加是草木皆兵,一时间宫外百姓宫内百官被他无时无刻的监察抓捕搞得人心惶惶。   早前一日王桓见天终放晴,本想带着面/具到城北军营前候一候他家小王爷,谁知却碰上了明校府的人以对中央军营眈眈而窥的缘由一番为难。   就在温剑雷厉风行地正要把王桓带回去明校府时,军营大门忽然从内打开。   谢宁轻裘未卸,铁青着脸顿步上前,还未等温剑一番行礼问候,谢宁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手便将王桓拉到军营里。   自那次以后,谢宁明令禁止王桓一个人走出他那小宅子,那晚大概也是心中怒意难消,末了竟还落了一句:“也不瞧瞧你这幅模样,从我府里就知道往外走,也不知道丢了谁的脸!”   谢宁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屋里走去,只剩下王桓一人坐在桌前看着谢您渐行渐远的身影,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只落得一番哭笑不得。   无奈,王桓出不得门,便只好劳烦祁大夫时不时亲自上门来给他解闷。   五月初七,微雨,渐暖。   祁缘还在春熙楼里给玉嫣的姐妹看症,廿儿却忽然焦急地跑到他边上,说:“青樽兄弟在外头正着急要找您呢!”   祁缘无奈,几声抱歉后便匆匆地离开了春熙楼。他前脚刚迈出了这烟花之地,后脚玉嫣的小姐妹便用胳膊轻轻蹭了蹭玉嫣的手臂,煞有介事地斜睨着玉嫣笑着说道:“这祁大夫也就是穷了点儿,闷了点儿,对人对你倒也是实在。”   早也不是第一次被王桓以病为由而蒙骗上门只为解闷,只是这次祁缘的确是有要事,倒也没有多做计较。   而今日他这刚走进院子里,却不见那个风/骚的红衣人影,正疑惑之际,元生便从里出来将他往里头带去。   一进到正厅里,只见王桓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素色单衣,外面只随意盖着青色披风,正站在贺礼堆积如山的矮桌前左右细看。   祁缘忍不住低声骂道:“人家那是好心收留你住进来,你倒好,把自己当主人来扮了。那贺礼我敢打赌就没一份给你的,你倒先做主给拆了。”   “我跟你说,这把人困在家里不让出去的毛病肯定是他们谢家家传的,郡主生气不让知行出去了,知行生气便把我困里头了,在这四角框框里天天养着,闷也能闷出病来,”王桓说这,微微抬眼觑了祁缘一眼,又说,“您是能天天往春熙楼上溜达一圈的,没事儿也能借着个由头就去会会佳人,哪儿能体会我的苦处。”   祁缘本还想回顶他两句,但瞧着他虽然嘴贫,脸上却难掩焦虑,便也只好将那已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   他朝着元生轻轻挥了挥手,元生便立刻往外快步而去,门刚合上之际,祁缘便已走到王桓身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端正信封。   王桓一见到那信封顿时怔了怔,脸上戏谑卒然消失,甚至伸手去拿信封的动作也显得十分不自然。   王桓沉声问道:“什么时候得到的?”   祁缘低声答:“就昨日,收到白遗的消息晚上便去了。”   “他有没有说些什么?”王桓边紧张地拆开信封便问道。   “他让我给你转两个字,未满。”   王桓这时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信从封中抽了出来,他目光如钩子般定在信上,纸上字迹密密麻麻却工整干净,信含二纸,只是王桓越往下看,脸色越发苍白,眉心也越皱越紧,祁缘本想问他所谓何事,见他这副神情也就自觉地合上了嘴。   半晌后,王桓忽然冷笑一声,将信纸按着原来的折痕重新折好塞回到信封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未满,这白遗怕不是天天念经的念傻了。”   语罢,王桓却又若无其事地将信送进袖中,紧接着又懒洋洋地拿起面前那一摞礼盒的最上面一份,边冷声说道:“果然是越浑浊的地方越会把那些魑魅魍魉都吸引过来,怡都里头越是发臭,外头的野狗就越发看得掉哈喇了。”   祁缘不明所以地也跟着皱起了眉,斜眼看着王桓,问道:“是四境里又出什么事儿了吗?”   王桓脸上却始终没有多余的表情,甚至还表现出对面前贺礼的饶有兴致,边把玩着,边平淡道:“文帝当年一统江山,中原四境分封谢姓子弟,除去中间不起眼的小诸侯国,及江中京师怡都,皆以江下淮南谢辽,南境湟川谢颍,山东淋北谢禾三王为主。其中谢辽以定国大将军之职留在京中,淮南全由属臣打理,其余各境均由各自藩王统领。如今京中幼帝即位,太后垂帘听政,许卓为为了笼络士族,豪强势力日益强大,吏治腐/败,贪/污成风,军兵溃散,京城表面看上去繁华昌盛,只是这之下的一派凌乱昭然若揭,不过就是一间用琉璃瓦片堆砌而起的屋子,看似,富丽堂皇,根本不堪一击。谢颍谢禾早些年也各自去世,文帝在世时还算安守本分,如今文帝已去,即位之人年少气盛,九五之位的诱惑没有任何一人可从中逃去,只是看谁更加明目张胆罢了。”   祁缘听着听着忍不住便坐到了桌前阶上,他垂头凝视着地面,王桓一番话说完,过了好久,他才抬头看向这位始终平静自然的清瘦公子正在把玩着一只青瓷花樽,定了定神,问道:“这是哪里出了什么事吗?”   谁知王桓这时却蓦地将花樽放在桌上,冷笑一声,缓缓垂头看向祁缘,道:“如今的淋北王谢高钰,不久之前,把京城送过去了探子当众斩杀了,理由是他给谢高钰送错剑了。”   “这...这...”祁缘闻言顿时也吃了一惊,他缓缓回过神来后,扶着桌边站起,皱眉看着王桓才道,“谢高钰这可是把要造反的心给放给全天下看了啊!”   “可不是嘛...”王桓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又接着若无其事地翻看着下一份贺礼,边又说道,“谢高钰本不是谢禾的亲生儿子,谢禾一生无子嗣,早些年担心自己后继无人,早早便将他夫人母族里一个孩子过继到自己膝下。只是这谢禾本就是山寇出身,就算当上了藩王也改不了一身匪气,子承父性,谢禾身上好的不学,这谢高钰倒是把他爹的坏处学到尽了...”   可王桓说到这里,忽然却停了下来,祁缘不由疑惑地看过去,只见王桓手中拿着一柄做工细致的白玉观音像,他皱着眉看了片刻,忽然从观音手中那玲珑的玉净瓶中抽出一个纸卷。   祁缘猛地看向王桓,而王桓却只紧紧皱着眉心,将纸卷打开后,脸色骤然沉了下去,少顷,他忽然提脚便往外走,边走边说:“青樽,备纸研磨。”   两日后,五月初九,天晴,无云。   初阳方上,谢宁一身白色单衣正在园中晨起习刀,而王桓就坐在梅花树下,一手托腮一手摆弄着棋盘,时不时微微侧头瞄上谢宁一眼,一两句提点后又自在其乐地钻研着面前棋局。   只是这清净的画面经不过太阳出山,宫里便忽然来人急着将谢宁召了进去。   谢宁心中自是疑惑,门前廊下王桓替他整理衣襟时,却平淡悠然地说:“凡事莫急,宁肯寡言也切忌乱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时机未至,不必过忧。”   王桓的话轻轻柔柔的,就像一阵和风掠过谢宁心坎,竟也仿佛被人下了蛊一样,心里的紧张却是也消减不少。   谢宁紧紧地看着王桓,沉声说道:“你在家等我。”   王桓嘴角轻轻提起,缓缓抬头微笑着看着谢宁,点点头,说:“好,我在家等你。”   宫外微风阵阵,温和舒适,只是每次一踏进这阴沉冗长的宫道里,谢宁心里无由地便抹上了一层压抑。   普同殿里陈圳早已坐在一侧,见谢宁进来时也微微点了点头,谢文昕身着龙袍坐在正中,令谢宁稍微意外的,是殿中另一侧如今这一见谢宁入内便卒然站起行礼的连秋连大统领。   殿内气氛凝重,谢宁方坐下,谢文昕便看着他,低声说道:“四境各地一向有从京中派出探子监视,不久之前淋北的消息却忽然中断,再派人前往才得知探子已被淋北王斩杀。”   谢文昕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谢宁垂着头听着没有说话,谢文昕顿了顿,才继续道:“更有甚者,此次探子回报,淋北王谢高钰近些年来正大肆在城中征兵,更有向境外招募私兵购买兵器,军中设防紧密,戒备森严。”   谢文昕话音落了片刻,谢宁眉间早已紧紧蹙起,他缓缓抬头先扫了陈圳一眼,才看向谢文昕,沉声道:“陛下是担心,淋北王会借此次万户节,以造京中之乱?”   谢宁话音刚落,谢文昕接而便把目光投向连秋,连秋立刻会意,说道:“因恐各地藩王会借万户节为由便对京城出手,臣早前便派了人逆着他们入京之道进行探查,但入京队伍组成一尽各地使者商户,皆无异样。”   谢宁扬了扬眉,又问:“谢高钰的队伍人数如何?”   连秋又说:“正如臣所言,并无异常,离六月十八正节还有一月有余,往年之惯便是会提前入京,让各地商户更好的交流,而从淋北至怡都先穿行暄遥山脉再乘船渡淋河,大概过半月可至。据探子回报,淋北队伍如今已上水路,不出意外,半月之内便会到达怡都。就如今来看,确实并无任何异常。”   连秋语罢,谢宁才微微抬头觑了一眼,而谢文昕却忽然又问:“皇兄对此事如何看法?”   谢宁蓦地回头,与谢文昕双双对视了片刻,才沉声道:“应由戒备,敌进我防,与之时机未至,应昭显京中强势,以而退其气焰。”   谢宁话语至此顿了顿,忽然眸上一闪冷光,才接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作者有话说:   二公子真的在很认真地教导着小王爷,小王爷也真的在很认真地成长。   (小可爱们什么时候结束考试,我看看那天能不能爆更 第五十七章   ◎满新楼小王爷初露姿态◎   五月二十, 天阴,欲雨而未雨,云浓而盖天日。   午膳时间刚过, 身着翡翠外袍的朱太后从宫女手中托盘上取过帕子,余光还吊在缓缓向外而离的谢文昕的背影上, 意不在此地轻轻擦拭着嘴角。   朱太后罢了随手将帕子丢回到盘子上,冷笑一声, 目光重新转回到桌上,沉声说道:“咱们陛下近来怕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自从王家那余孽回来之后, 谢宁那小子翅膀也硬了。谢辽那一家子早就应该回他们淮南去了,这事情没有在来的时候做的干脆, 放着放着人心也就跟着动摇了。不过就是仗着有人撑腰, 陛下如今越发是听不进哀家说的话的, 也是时候该找个人来约束约束他了。”   一旁伺候着的掌事宫女爽秋边将手中铜盘往后传给身后小宫女,边说道:“方才殿下不过稍微提了一句早前元宵行刺的事情,奴婢便能见到陛下脸色骤变。依奴婢看, 陛下如今不过也是落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无可奈何才重用小王爷罢了, 也并非就是十分的信任。再说王公子身上不还带着当年谋逆的嫌疑吗?只要万户节上许令君的安排妥当...”   “许卓为这个人哀家是越发信不过了, 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 也就父亲一直要留着他,”朱太后微微抬起眼皮睨了爽秋一眼, 边扶在爽秋臂上站起,边冷声又说, “罢了罢了, 既然父亲也开口说了不必过虑, 哀家便放眼看着许卓为这次能成个什么事。只是放着谢宁现在天天往宫里走的,看着就心烦,这会儿他又该在崇承宫里了吧?”   “这也是陛下召见的,小王爷也是不得不来的,”爽秋这时已经将朱太后扶到炕上,边给太后剥着橘子,边又不解地说,“只是殿下真的要将外戚冯家的小姐纳给陛下做后?奴婢可曾听闻这位冯家小姐虽有才华,可是相貌极丑,奴婢方才看陛下的意思,也是不愿答应的。”   “你以为他方才含糊不答应是因为人家容貌丑陋吗?”朱太后余光扫了爽秋一眼,闷哼了一声,伸手理了理衣摆,才不屑地说道:“无论他愿不愿意答应,他终有一天也会从那个位置掉下来的,他,谢宁,王桓,都不会活得久的。那时候他就会明白,答不答应,结果都是一样的,如今越是挣扎,掉下来的时候只会更加的难看。”   这时门外天上忽然响了一个闷雷,朱太后不紧不慢地从爽秋手中取过那橘子送进嘴里,忽然扬眉问道:“这是湟川今年的岁贡?”   “嗯,”爽秋点点头,笑了笑说,“殿下的舌头果然是厉害,一尝便尝出来了。”   朱太后若有所思了半晌,摆了摆手示意爽秋不用再剥,蓦地略显伤怀地缓缓眨了眨眼,垂头缓缓说道:“他自小最喜欢这湟川的柑橘了,把余下的都送过去吧。”   谁知爽秋却又轻声笑了笑,将半边橘子塞到朱太后手掌心里,正当朱太后不明所以地抬头皱眉看向她时,爽秋却先说道:“殿下放心,奴婢早就命人偷偷送至小公子府上了,若无意外,小公子如今应该已经是吃上了。”   朱太后怔了怔,缓缓才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朱太后并非先帝谢逢发妻。   先帝的原配夫人在中原战乱的那些年里早早的便因病而逝。朱太后与先帝初次见面时不过十六。当时先帝还只是一方江允王,朱太后那日跟随父亲赴宴,二人不过假山之间借着月光恍然相视,却如看穿秋水。   很快朱太后便风光嫁入谢家,后来谢逢登基,更是凤冠霞帔母仪天下。只是从来都是王侯多情,坐上六宫主位之时她以为自己便是看透了这后宫的争斗,深谙天子无情之故,却没想到终有一日这昏黑的后宫里,会迎来那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丁贵嫔。   那年自己的儿子不过刚去一年,谢文昕便立刻被封太子,朱太后在册封仪式上依然以六宫之主的身份坐在文帝身旁,却觉得一身冰冷。   豆蔻年华还会执着于那一份年少情深,只是看透了所谓红尘后,才是真正的步入俗世。   从头至尾,她身后从来就是肩负着一个家族。所谓父女之情,不过在意于父承女贵,所谓伉俪情深,不过一纸轻书,除去这些风吹便散的感情琐碎,权势才是真正的手腕。   可是终究还是需要有所寄托。   如今她虽身为天子母后,其实不过三十尔尔,面容仍然姣好,只是年少高位,早就习惯了面若冰霜。   宫中内外人言皆道太后无情,只是谁也不知道她身后还有一个弟弟。当年世家子弟在都子监里读书时,她还能借着皇后之名去看望一二,只是如今早就连这个由头也没有了,唯一可做慰藉的,大概就是这一二柑橘。   朱太后看着殿外天色越发的阴沉,忽然冷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到那时候,只希望他不会怪罪哀家。”   宫里纵有高墙林立而挡住日光,可宫外却也不见多有光明。   下午时分,岷江水流湍急,江上水雾连绵不开。   满新楼三楼,王桓一人背靠着梨木屏风,盘腿坐在临江阅台矮桌前,一手握着一杯还冒着白气的清茶,却侧头看着江面之外,另一只手在桌下捏着半块玉牌,上面隐约刻着一个“宛”字。   他今日没有再带“卢演”那张丑得让人只想作呕的面/具,换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平淡得让人就算久久凝视,过了也不会记住心头,他甚至还把十年如一日的红衣换做一身水白。   王桓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栏杆外乌云密布,怒风掀起江上翻浪。   而就在这时,隔着屏风之后蓦地有人说道:“你们中原有一句话,叫什么...收人钱财,□□!我既然已经收了你的钱财,自然就会替你消灾。我滕僖做事,从来不会有错,你大可放心。”   这人话声柔化口音极重,说话时宛如一个一个字往外吐出来一般显得格外生硬,只是听起来始终带着柔化人与生俱来的粗犷与坚定。   这字字铿锵传进了王桓耳里,王桓却只是懒洋洋地落了落眼皮,接着又缓缓慢慢地将茶杯送到自己嘴前,轻轻吹开茶上白沫,润了润嘴唇,便又将杯子放下。   这时屏风之后蓦地传来两下爽朗的笑声,紧接着便是一把熟悉的声音,这人说道:“都说柔化朋友爽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来来来!在下先敬您一杯,且不说事成不成,就您这样的朋友,我许卓为便是交定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恭维了一番,王桓始终双手握着茶杯,面容冷淡地看着外面风起云涌。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便听见两人前后脚走了下楼,王桓刚回头看向桌面,便听见楼梯处传来许卓为一声惊讶的叫声:“哟!这不是小王爷嘛?!哎哟这可真是不凑巧了,要下官再坐多一会儿,说不定就还能敬小王爷一杯茶呢!”   王桓这时却缓缓合上了双眼,双手却不停地转着手中茶杯,马上就听见谢宁沉声说:“许令君言重了,本王不过刚才入朝,还有许多事要向许令君学习请教,若说敬茶,反倒应该是本王欠令君一杯了。”   “哎呀呀啧啧啧,小王爷这么说可真是折煞了下官了啊!”谢宁话声刚末,许卓为连忙矫揉作态地说道,“不过看小王爷上来时急急忙忙的,想来是才人有约了,那下官便不打扰了,小王爷,请。”   王桓虽一直闭着眼,但不难想象那窄小的梯间许卓为如何伸出一手示意请走,又如何微微颔首示意慢行,果然紧接着便是谢宁一声“许令君慢走”后,便是一阵脚步缓缓靠近,两段脚步慢慢离开。   王桓这时候才蓦地睁开眼,嘴角却不经意地微微上扬,拿过茶勺往桌上对面的杯中一勺清茶后,一个玄色身影便步入了自己余光里。   谢宁长大了,自己曾经最嗤之以鼻的这一套京中措辞,谢宁学会了。   玉嫣曾经问过他,看着一个纯净如水的人终究变成一身世故,不可悲,不心痛吗?   那时候的王桓托着腮对着月,浅浅笑了笑,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一身世故,才能一生人。世故在外,无邪于心,朝廷容不下无邪,我给他世故,江山看不起世故,我佑他无邪。”   思绪未了,谢宁已经双手扬起衣摆坐下,闷哼一声后冷声道:“许卓为也是够嚣张的,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与柔化人相谈聚集。”   王桓只垂头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将茶杯送到缓缓推到谢宁面前,谢宁也无多言,拿起茶杯轻呷一口,冷笑一声,又道:“也是,如今朝廷上都是他许卓为的人,朝廷外又都是他明校府的狗,他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他的顾他的忧,小王爷您还看不出来吗?”王桓稍稍抬头看到谢宁嘴边还带着水渍,伸手用拇指指腹轻轻地拭开。   谢宁怔了怔,反应过来后不由得把脸往后缩了缩,眉间蓦地皱起,同时便将王桓的手拿了下来,瞪了他一眼又往四周瞟了一圈,沉声嗔道:“你矜持点行不行!”   自谢宁走上楼时,店小二十分识趣地便将三楼里原本的茶客都好言请走,如今整层楼间如今空空荡荡,一阵粗鲁的江风过堂而入,天边浓云后忽然刺过一道惊闪,紧接着隆隆雷声而袭。   江风入堂吹起二人衣衫,谢宁始终凝神望着王桓,王桓挑了挑眼皮觑了他一眼,便又微笑地将目光转向外面惊涛骇浪之上。   他忽然伸手指向远处混沌不清的江面,点了点食指,轻声道:“看到那些船只了吗?小时候年年到了万户节前夕,王爷忙于筹备庆典,您就最喜欢牵着在下一起到江边看入京的船只。”   谢宁凝视着王桓不若玩笑,便顺着他手指方向,却只得眼前一片模糊,他不明其意皱眉又看向王桓,王桓却不以为意,又笑着道:“那时候您总是说近了近了,却等了一下午,见那些船只仍旧是纹丝未动,后来才之后,那些船只不过看着近,却始终遥远。”   看着王桓平淡闲适的侧脸,谢宁心中只想到这两日来谢文昕与他说过的种种事宜,又想到每次自己入宫之前,王桓的每次叮嘱都仿佛能未卜先知一般,纵然更多的是意外与惊喜,只是事后心中却无由来的是隐隐不安。   他眉间不能放松,片刻后,才沉声说道:“淋北王谢高钰此次入京,恐会有所刁难。”   “那陛下向小王爷您询问意见时,小王爷您又是如何回答的?”王桓这时微微笑着缓缓回头,轻声问道。   二人四目相对,谢宁紧紧盯着王桓双眼,道:“应由戒备,敌进我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王桓笑着又道:“既然小王爷也知道无需过虑,那此时又在担忧什么呢?”   王桓的嘴角引起的浅笑云淡风轻,就像是这波涛诡谲中一叶安稳的扁舟,谢宁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以开口。   半晌后,谢宁才在心里沉长地叹了一声,拿起茶杯仰头便完全喝下,说道:“陛下今日问我,万户节后,是想留下,还是跟随我父亲回淮南。”   王桓手中拿起的茶勺在谢宁杯上蓦地顿了顿,茶水倾入杯中时他才温声问道:“那您是如何作答的?”   谢宁凝视着王桓狭长的双眼,道:“我说一切听从陛下安排。只是...”   “小王爷,”王桓将茶勺放回到茶盅后,抬起眼皮温和地注向谢宁双眼,嘴角轻提打断道,“您自己想留下来吗?”   二人如此对视了少顷,江上烈风吹起谢宁玄色薄衫,也吹起王桓身上白袍,片刻后,谢宁才沉声道:“想。”   “好,”王桓这时却卒然微微敛下眼皮,轻松笑了笑,身子往后倾,说道,“在下还是那句话,您只顾好帮助王爷安排好万户节的大小事宜,其余一切,无需担心。只是...”   “只是什么?”谢宁扬眉问。   “只是也许些时间没见过姨娘了,不知能不能借万户宫中庆宴之会,将在下一同捎进宫中?”   次日清晨,谢宁还在屋里更衣,外面传来道连秋连大统领正在院中等候。   王桓从自己房屋往谢宁处走去经过院中时,身上轻裘未卸的连秋见他行过便微微颔首示意,王桓也礼貌回礼。   垂头之际,王桓低声道:“万户宫中庆宴之上,无论如何,只管护住文昕,其余一切,尽公办事。”   作者有话说:   嗯,之后准备有大事情发生了。   昨天又开了一个预收,江湖朝堂略轻松向古耽《蛮僧》。   脑洞清奇人畜无害白切黑王爷攻 x 不老不死答非所问傲娇道士受 第五十八章   ◎万户节各路鬼神虎视眈眈◎   五月廿一, 昨日阴霾已过,雨后清晨欣朗。   丹央牧场上一片辽阔,初跃山端的朝阳晨光扫在绿油油一片的原野上。   马厩里梁显扬正站在一匹乌黑油亮的骏马旁, 娴熟地梳理着他的毛发。   只是他脸上却没有了往日里的温文尔雅如若春风的笑意,身边站着的一位随从模样的男子也一直紧皱眉头地看着他, 这时忽然沉声问道:“少主,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梁显扬拿着刷子的手还不停地顺着马身, 半晌后才兀然停下,低声说:“滕僖是阿爸身边的老人了, 和朝廷的人私自打交道这种事情, 未经阿爸同意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然而说到这里,他忽然挑了挑单边眉毛, 似乎想到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一般, 蓦地转头看向随从, 紧张问道:“是不是柔化那边出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柔化服饰的小马童忽然从远处飞奔过来,刚要开口说话, 却见到二人之间气氛严肃, 他不由顿了顿, 余光谨慎地瞥了一眼随从, 定了定神, 才小心翼翼对梁显扬说:“少主,郡主已经到牧场外了, 您看我是先把马牵过去,还是先把郡主请到堂里去呢?”   梁显扬垂头沉思片刻, 将马刷随手丢给那小马童, 然后绕过面前那匹马直接走到马厩最里头, 随着一声马的撕叫,很快就从昏黑中牵出一匹浅棕矫健的马便往外走。   小马童看着暗暗吃了一惊,正着急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见梁显扬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只好停下脚步,面带忧色地站在原地。   随从见他这副模样便不解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马童面露难色地回头,挠了挠脑袋,嘟着嘴委屈道:“那匹马前两日忽然跟着了魔一样,那天是得三个最老练的驯马师傅使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把它驯服下来,这几天里根本没人敢动它,少主怎么就牵了它去给郡主呢?郡主虽然豪迈大胆,但终归是女孩子,这放着是师傅也不敢料理的,少主就不怕郡主受伤吗?”   随从一听,眉心骤然敛起,蓦地回头凝视那一片空阔之中梁显扬越发变小的背影,许久后灵台忽然一记明光,不由轻叹了一声,小声说了一句“终究还是都蹚了这趟浑水啊”,之后只是无奈摇摇头,再无多话,转身便离开了。   越是临近万户节当日,各地的大小商户也逐渐涌入了怡都。小小的一个怡都城里一日比一日热闹欢腾。   小商户忙着在城中兜售贩卖自己千里迢迢带入京来的特色手艺工品,各方豪强地主雍容华贵地畅游京城,日间汇聚满新,高谈阔论,恭维由谦,夜里不尽默契,齐聚春熙,风花雪月,纸醉金迷,一了京城极致雅庆,听一曲相思,醉一览春/梦。   这是胡八街上一年下来欢腾热闹的时候,大街小巷里掺杂着各种口音的话语声,各色各样的行人,来来往往,直到夜里宵禁,众人才依依不舍地往城外驿站而去。   到了这城外,难免又是另一番的烟花喧嚣,好不容易来一趟怡都,谁也不愿意放过一刻的假意荣华。   沅陵侯府后巷的那条黄狗日间见着人满为患,也不好意思抛头露面在街上如平常般游走,只是入夜之后见着街上无人,便摇着尾巴从巷中小步而出。   迎着月色急脚归家的屠户从它身边而过,从高垂望一眼,不由得轻轻摇头苦涩笑了笑,说道:“热闹有你一份,冷清也有你一份,都说骂人是狗啊,当狗可比当人活着自在了...”   六月十一,夏风宛宛,入夜微凉。   城外大小驿站灯火通明,赌庄里男人此起彼伏的吆喝,夹杂着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欢叫哀叹在高墙之外源源流出。   此中一间驿站的客房里忽然传出刺耳的碎裂声响,紧接着又“噌”的一声拔出兵器的清亮声音,马上就跟着有人哆哆嗦嗦哭喊求饶的话声传出:“王爷饶命啊...只是这春熙楼的北笙酒确实的确不是随便出卖的...奴才...奴才这也求了许久...”   “现在本王是连一杯酒也不配讨来喝了吗!”这自称奴才的人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打断。   “不是...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奴才确实...”   就在这奴才已经哭得说不成一句话时,房门忽然被从外推开,进门的是一个身穿深灰色外衣的男人,此人身型瘦削,面容普通却带着江中谋士的沉稳冷静。   推门而入之际,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屋狼藉,杯盘破碎一地,身穿墨绿外袍的谢高钰正手持九孔弯刀架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从的脖子边上,侍从不停地哭着求饶,鼻涕泪水一同糊在脸上,让人看着便忍不住皱眉。   那男人进来瞟了地上侍从一眼,后眉心微微皱起,却不紧不慢地走到谢高钰身旁,蓦地把弯刀从他手里拿下来,边沉声说道:“这里不是咱们山东,你这点儿匪子脾气也该好好收一收了。”   他这刚说完,谢高钰猛地便往那侍从身上使劲一脚踹了过去,似乎还不解气,又对着他扯着嗓子怒吼道:“还不给本王滚!”   侍从对着那男人感激涕零地狠狠扣了两下头,便连滚带爬地往屋外跑去。   谢高钰见那人离开后,心中怒气一时无处安放,转身走回到座前,忍不住又双手就把矮桌猛地掀翻,这时候才顿地坐到软垫上,两条浓眉却始终不得松开。   那男人将弯刀送回到刀鞘里后,回头觑了他一眼,又冷声说道:“来之前便已经是知道这一次我们不动手的,你现在这会儿又是在发哪门子臭脾气?”   谢高钰闷哼一声,怒意不消地说:“今天要不是你拦着我,我真的就上去就直接把陈圳那老狐狸的头给拧下来!之前说的好好的,趁今年万户节我们分开水陆二路运兵,然后与他内外相应一举破城,谁知这临门一脚的才来说不干了,今天这见着面的还来给爷我打乾坤,他们这些江中人就是一肚子鬼混,成天儿成天儿的把咱当猴儿耍,老子这时真看着就一肚子火…”   “你看看你,就是急躁,老王爷走之前告诫你的全都给忘了不是?骂人还带抄家的,一点君王气度都没有!”男人从旁一张桌上拿过一杯茶递到谢高钰面前,谢高钰本往后退了退,却耐不住男人始终不放手,他只好忍住一腔怒火,结果茶杯仰头便把茶水灌下。   谢高钰略有忌惮地觑了男人一眼,才又闷闷不乐地说道:“俺这是真不晓得你到底怕他做甚?就他那儿子,绣花枕头一个,看着威风,连带着他背后那鸿武营里的就是一帮子废物!昨儿个你是没瞧见,大街上把咱的人给惹火了,咱的人胳膊刚举起来还没碰到肉,他们那些个人就知道提着嗓子在哪里吼,那蹄子是跑都跑不及。哼!那些人一天到晚的就知道跟着陈翘那败家子花天酒地,这些天里俺可是把这京城给看过遍儿了,咱这次要不是听了陈圳那老狐狸的话,直接从水路运兵,再加上从妃遥山脉里偷偷潜进来,他们的兵跟咱的根本没法比!咱...”   “你看看你自己说的都是什么话!你也就刚到这儿几天你能知道些什么!?”男人受不了谢高钰的聒噪忍不住打断道,“你自己也会说陈圳是只老狐狸,姜还是老的辣!你可别被人家忽悠过去了还楞在这儿以为自己赚了便宜!”   “哼,那俺也就不说陈圳跟他那败家子儿,你就看看谢辽,还是定国大将军呢!如今的城北中央军就归谢辽管,他这两年也是老得够快的,昨天就远远地见着他,还得给人扶着在那咳的要死要活,放着他那儿子也是个少爷命,你只要往那什么满新楼里一转,传出来都是谢宁断袖纵/欲的事儿,这还能做啥?俺跟你说,过了把这京城要了下来,咱直接往江下一走,他那淮南我看也是...”   谢高钰不知道从哪里又找到了一酒壶子,端起来边喝边口齿不清地骂骂咧咧,那男人终究是忍不了,两步上前便一手夺过酒壶,“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厌烦地瞪了谢高钰一眼,才闷闷地说:“你既然都知道这京城如今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那你还贪这一时?我可把话说在这儿了,你可别小看了陈圳了,你看他现在走路走不稳,人家那可是两朝丞相!肚子里那点儿心眼儿可不是就是经儒的!再说,只要我们准备好了,还担心这何时出手吗?”   男人说到这里,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满脸通红正昏沉垂着头的谢高钰,愤然又道:“我可警告你,你可别再瞎嚷嚷再惹什么事儿了,这次万户节,我们根本不需动手,坐着看戏便是了。”   屋里烛光明灭,半晌后,一直垂着头的谢高钰忽然冷笑一声,喃喃道:“廖文叔,我老子把我交给你的时候,你那时候就知道俺想要的,不只是一个藩王位置了,不是吗?”   廖文这时候心里不由得怔了怔,眉心且皱起,缓缓回头看向醉意醺醺的谢高钰,低声骂了句:“老子儿子都是一个样,死活一身匪气,真是造了他娘的孽!”   六月十八,晨起微凉,万里无云。   谢宁刚从马上翻身下来,便见到孟诗云从府里走出来,二人相见,各自微微颔首示意。   谢宁两步上前,却见孟诗云脸色不尽憔悴,他便说道:“怎么不睡多一会儿再走?”   孟诗云勉强地挤出浅笑,温声道:“昨日本是想去看望临风哥哥的,谁知一路又听说蓁蓁姐姐驯马时不小心摔伤了手,想着也是顺路,便来问候一声。又难得昨夜夫人好兴致,便陪着聊了一宿,今晨也早醒来,想着趁大家都未起先离开,倒省下了众人起来时还得伺候一番。本还想着要如何告辞,说来也算是碰巧遇到宁哥哥了,还望宁哥哥替我留一声不告而别的道歉。”   孟诗云的说话声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如水,谢宁答应后二人便各自离开,谁知谢宁却忽然又把孟诗云叫住,孟诗云疑惑回头,谢宁才讪然问道:“临风他最近如何?”   “好些了,”孟诗云又是平和微微一笑,又道,“能活着,就好了,不是吗?”   她说完,又是轻轻点了点头,便扶在婢女的手上,迎着初升的朝阳一步一步往胡八街上走去。   能活着,就好了。   这六字从嘴里说出来是轻而易举,只是孟诗云心里却始终记挂这今日与简临风相见时,简临风总是有意无意问候起自己父亲与内兄,还有无意中见到地上散落的一地官治陈辞。   为生而活,何以为生,曾经少年折柳枝,青云遥遥不复回。   谢宁也再无多话,信步便往府里走去,谁知刚走到环廊下,便看到谢辽独自一人站在院中那木兰树下,双手负在身后,抬头仰望着一树枝繁叶茂。   阳光穿过枝叶斑驳落下,晨风轻轻吹过,摇下了几片落叶。   远远看着自己父亲原本挺拔壮硕的身段在这些年中是不知不觉地越发消瘦甚至略有佝偻,从前日夜相见也未有发觉,只是近段时间以来多是宫中军营便至府上,而谢辽最近也称病告假一直在王府里未有外出,以至二人竟是有近个月未见。   今日遥望,谢宁才忽然切身感到,自己的父亲是真的老了,有时候在营中宫中听到他人一句谢辽不比当年,他也没觉得什么,只是如今一见,才是真切体会到,自己的父亲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轻而易举能把自己举过头顶的大将军了。   半晌后,谢宁才信步走到谢辽身边,低声喊了句“父亲”。   谢辽也没有意外,仍然是仰头凝望着一树枝叶,缓缓才道:“今年万户节,你是要一人入宫参加庆宴了,没想到啊,你终究是赶上我们在京城最后一年的万户节,以淮南王的身份参与。”   谢宁看着父亲淡泊的侧脸,一时捉摸不出谢辽此话当中的含义是喜是忧,少顷后他才沉沉道:“不过是因为姐姐手伤未愈,父亲身子不爽,才留下知行一人入宫,知行不敢称其为光,甚至只觉芒刺在背而躇错不安...”   “知行,”谢辽这时蓦地回头看向谢宁,慈祥而道,“言匹夫匹妇愚耳,亦可以其与有所知,可以其能有所行者,以其知行之极也【1】。世上莫事,行浅至践,不知不行,才是至愚至塞。父亲知你心中所想,父亲亦不会对你做任何阻挠,你留与否,日后整个淮南都归你手下,只是父亲想你知道的是,一旦步入了这个朝廷,就算陛下与你有年少的情分,但此之一行便再无回头之路,更无明哲保身一词,你要自己想要,孰轻孰重,尔在心量。”   谢辽的声音沙哑,语罢后还忍不住低声轻咳两声,带着整个身子连连震了两下,谢宁看着正想上前做扶,谢辽却提手挡住。   回头之际,谢辽嘴角微微上扬,又道:“趁蓁蓁还没醒来,赶紧回去好好准备吧,不然她等会儿见到你又得一番嗔了。”   纵使有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只落得谢宁行礼告退。   当日傍晚,谢宁与王桓坐在驴车里一同入宫,王桓换了一张普通家仆的面/具,安然坐在谢宁身旁。   二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只是方入流芳门,谢宁忽然紧紧抓住王桓的手,死死地盯着他双眼,沉声说道:“你答应过我,以后都不会走太远,是不是?”   王桓被谢宁一下抓住的瞬间心头微怔,只片刻,他微微勾起嘴角,伸手轻柔地捋开谢宁鬓边的碎发,说道:“在下与您,永无戏言。”   -   般,在漆黑一片的甬道里踢踢踏踏地渐行渐远,却更显寂寥。   门关上后,这位士卒斜睨了自己同伴一眼,用手背搓了搓鼻头,略显不解地问道:“你说这小王爷是不是走错门了,今儿万户节庆宴不设在东直门那头的无疆园嘛?他怎么就一个人往这边儿来了?”   另一位守门士卒却蓦地讪笑一声,摇了摇头,讥讽道:“人家一王爷,爱做啥做啥,咱就守着个门的能管得着吗?”   宫门已闭,士卒间的谈话自然不能隔着宫门传到车内二人的耳里。   进了宫门后少了颠簸,车内王桓的手还始终被谢宁紧紧握住,只是自入宫后,王桓明显感到谢宁手上的力度越发的强烈。   他不由温和笑了笑,轻声说道:“您其实不必特意从流芳门而入来送在下这一程的,皇宫虽偌大,你我却有十余年都在此间奔跑游荡,内里纵横交错,可你我比谁都熟悉,只是放着被旁人瞧见,又该一番闲话了。”   谢宁这时也应声回头,因为两人并肩而坐,这转头之际,王桓的微弱轻柔的鼻息正正扫在了他脸上。   他心头微微一震,蓦地便又立刻将脸别开,垂头看着二人双脚,喉结上下而动后,才沉声道:“本就不该应承带你入宫的。”   车中昏暗,王桓虽不能看清谢宁神色,只是也不难想象他脸上的焦虑。   他蓦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抚稳谢宁头上银冠,缓缓回道:“今夜宫中欢庆,守卫都被调到东直门那边去了,我也不过是去见姨娘一面,相知无损便立刻离开,小王爷无需多虑。”   闻言刚罢,谢宁心里忍不住想再尝试将王桓劝下,只是这抬头之际却见王桓正沉稳不惊面带浅笑地看着自己,顿时便知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便无奈又目光转开。   见谢宁不予理睬,王桓一手落在谢宁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淡然道:“在下既然答应过你,便不会走得太远,小王爷只管在庆宴上尽享其乐,其他事无需担心。”   车外一阵晚风徐徐吹过,悄悄地掀起车帘,皎洁月光趁着缝隙钻了进来,王桓不由抬头看了一眼。   流芳门入宫的这条路,二人也曾并肩走过无数回。   只是年少时的并肩是欢颜笑语,气盛流年。   那时候也曾有见过宫中老人站在高临的城墙边上仰首而往框中青天,嘴上还哀沉地说,宫中的甬道,无论走过多少遍,都永远走不到尽头。   那时候路过听闻,年少无知的二人也只是相识一笑,高傲狂妄的王桓甚至还会在心中一阵嘲讽:这世间,哪里会有走不完的路,只要肯走,披荆斩棘,定能到终点的一天。   只是后来他才明白,有些人活着,走不到路的尽头,有些人一腔热血,却早就在路上死去。   而有的人,却始终在路边等候,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他在等待的是曾经说过要一起漫步黄沙的人,最终却只能等到黄沙下的森森白骨。   二人各有心事,也就再无多言,直到内宫墙外,二人只能下车步行,一路并肩,却依然是相继沉默。   刚到罪奴司门口,里面便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谩骂声:“天天吃着咱陛下的米饭,要你洗个衣服你都能把水给洒了!我告诉你!你可别还以为你曾经是那沅陵侯府的人,脸上就贴着金似的!只要进了爷我这罪奴司,你们不过都是爷脚下的狗屎!任你们谁从前有多风光有多富贵,到了这儿里头也都不配给爷我洗脚呢!嘿嘿嘿!你还敢躲!我让你躲!我让你躲...”   这恶毒嚣张的斥骂声传出,与此同时还连续传出了几声“啪啪”的鞭打声响。   正要跨槛而入的谢宁王桓眸上顿时划过冷光,二人猛地回头,相互对视了一眼,谢宁眉心一皱二话不说提脚便冲了进去。   借着郎朗月光,罪奴司里一个圆头圆脑身上穿着总管服饰的男人手上正举着一根马鞭,口中还在不停地骂着。   眼见着就要落到了那瑟缩跪在水井边上的人的后背,谢宁顿时一个箭步上前,还没等鞭子落下,他便一脚把那人用力地往外踹开!   那总管“啊呀”一声哀嚎,被谢宁踢开后在地上还往旁边滚了两圈,心里本是又惊又怒,只是因为身材过于圆润,想要爬起来时十分艰难。   本想着爬不起来先要把心中怒气卸出来,正回头,嘴巴已经张大,一声“你奶奶的”已经到了嘴边,却看见谢宁正小心翼翼地将地上那人扶起来。   如此一幕,总管心里先是顿了顿,眉间微微皱起后,那狡猾的眼珠子鬼祟一转,也顾不得身上疼痛,连滚带爬便来到谢宁跟前,忙不迭地狠狠把自己脑门扣在青石地砖上,一声比一声响亮。   这人边嗑着头,边惶恐万分地嚷嚷道:“小王爷恕罪...小王爷恕罪...”   “就算是罪奴,宫中也是有明令禁止不得施以私刑,你这是在做什么!?若不是本王路过,你是不是就要把人往死里打了?”谢宁边将殷成凤往自己身后推去,边厉声对着那总管怒喝道,蓦地又冷笑一声,接着又说,“哼,也是,这里是罪奴司,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根本没人知道不是?”   在许卓为集团垄断朝廷内外行政的大局之下,淮南王府不过就是用泥沙堆砌起来的一座堡垒,只留阵势却空图外壳,对老王爷本就已经不屑一顾,宫中众人对这位无权无势的小王爷更是看不起。   只是谢宁近来越发开始涉及权政,各种流言对于这位身在深宫的总管自然听了不少,也便他此时就算心中再不忿,一张油腻的肥脸上也是表现出慌张害怕。   而这些道理,谢宁自然也明白,眼瞧着这人一个劲的往地上磕头,也不再理会他,回头低声对着还战战兢兢的殷成凤低声一句“随我来”,便转身往外走去。   只是谢宁刚过罪奴司的门,总管蓦地抬头,袖子额上一拭,却忍不了布衣掠过伤口的疼痛“嘶”了一声,紧接着满脸晦气地朝着谢宁方向狠狠地唾了一口,暗暗骂道:“我呸!放你娘的狗屁!爷我就看你这么个破王爷,到时候拖家带口进了爷的罪奴司,我就看你能嘚瑟到什么时候!”   王桓本背对着罪奴司而垂头站在门边上,直到听到二人脚步声渐渐靠近,他才缓缓转身。   纵是有谢宁带在前头,殷成凤这一路走出也还是提心吊胆,三番四次忍不住回头看去,而这一出门忽然有陌生人迎面上前,她更加是被吓了一跳,正要慌张地往后退开,却听到王桓心焦地小声喊道:“姨娘,不怕,是我,小桓。”   殷成凤这时候才转惊为喜,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去确认那总管没有跟上来,才两步上前捉住王桓的双手。   母子重逢是温馨是无奈,谢宁这时也识趣地便往旁退出两步。   只是眼见着殷成凤喜极而涕下左右打量着王桓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一阵寒暄后他想着时辰也不早了,便两声清了清嗓。   王桓闻声骤然明白,先轻轻推开殷成凤,转身便往谢宁方向走去。   刚走到跟前,隐约中就见谢宁从怀中取出一块牌子,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塞到了他手掌中。   谢宁沉声道:“别耽误太久,之后也不要在宫中逗留了,完事后拿着这牌子,直接乘上我府的车便从流芳门出去,先回府上。”   王桓垂头定定地注视着手中沉甸甸的牌子,拇指在牌上沉重画过,上面用小篆字体刻画的“淮南”二字如烙在心中一般炽热。   一会儿后,他才凝重地合起掌心,随即又抬头凝视着谢宁双眼,伸手理了理谢宁衣襟,浅笑而道:“小王爷今晚不必赶着回来,在下只在府上候您,绝无他处。”   谢宁看着王桓眼上温和,晚风轻轻吹起他身上宽松的外衣,不知为何有一瞬间很想将他紧紧地搂入怀中,只是深宫人患,他只好在心里长叹一声,罢了只留下一句“若是晚了便不必等我,先行歇息便可。”   王桓应声而承,谢宁纵使千般不放心,却也转身离开。   谢宁的背影在黑暗中渐渐只剩下轮廓,他今日身上穿的是华服,只是王桓从背后望去,模糊之中,却只剩下一件染血的袈裟。   他心中一阵苦笑,只是今年的万户之夜,京城中怕是不会有任何一人能够安然入睡。   他缓缓合上眼,紧接着便赶紧转身往殷成凤那边走去。   谁知殷成凤虽一直站在门边等候,见着谢宁慢慢行远,还未等王桓走到身边,便立刻顿步上前将王桓往角落里拉扯着过去。   王桓不由怔了怔,微微皱眉,问道:“您冒这么大的险也要将信条落在黎宾的贺礼上把消息传出来想要见我一面,如此着急,是这里头发生了什么吗?”   王桓话音刚落,殷成凤蓦地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嘴前,然后慌慌张张地紧紧抓住王桓双手,却故作冷静地盯着王桓双眼,说:“小桓,你听姨娘一句话,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了,你能活下来便已经是万幸了,不要再想着什么沉冤昭雪的事情了,这趟浑水不是咱们能碰的...姨娘我在这里头不打紧,我答应过你母亲要好好照顾你的,你现在是王家唯一的血脉了...你不能再出事的...”   二人靠在高筑的宫墙边上,宫墙散发出来的凉意徒添了一层凄冷。   尽管殷成凤始终很努力地让自己声音听上去不显慌乱,可她握着王桓的双手却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自从那日在谢宁收到的贺礼中发现殷成凤紧急求见的信条后,王桓心里便是起了不好的预感,再者殷成凤早年与其父殷周商四海行商也算出落得下女中豪杰,如今见她如此慌张,王桓心里不由顿了顿,将手挣脱出来后重新稳住殷成凤冰冷的手,沉声问道:“姨娘慢慢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而这时殷成凤却忽然谨慎地环视了周围一圈,咽了咽口水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后,故意将声音压低,才说:“现在操控着朝廷的人并不是许卓为,甚至许卓为自己都不知道,其实现在整个朝廷都是掌控在丞相陈圳手上的...”   王桓眉心越发皱得逼紧,他又问:“什么意思?”   “当今太后,朱太后,其实是陈圳的亲生女儿...”   作者有话说:   【1】出自《礼记·中庸》   接下来的情节,会比较,沉重,嗯,认真脸。 第五十九章   ◎罪奴司得惊天秘闻,庆律寺苦肉计出◎   “不可能。”   殷成凤略微颤抖的话语声刚刚落下, 王桓眼中猛地闪出惊愕的光,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一样僵了片刻,可马上他才故作沉冷地打断。   只是这刚说完, 心口处却瞬间如有气卡在了喉间不得上下,一时忍不住便骤然扭头到一侧, 躬身连连轻咳,但是深宫撞夜寂静, 却又怕惊扰到旁人,一直提着袖子挡在面前, 愈发难受。   殷成凤见其模样不免心疼, 连忙伸手要到他后背处,王桓却提手挡开。把气理顺后, 立刻冷声又急道:“这不可能, 朱太后是当年司空朱覆的独女, 当年朱太后也是因为随父入府参加宴席才结识到先帝,之后朱覆又是父承女贵而青云直上,只是后来朱家因子嗣单薄, 后又家逢突变...”   “家逢突变”四个字刚从王桓嘴里吐出, 他的脑袋中顿时“嗡”地一声巨响, 余下的好些话语也瞬间如鲠在喉, 接连蓦地消散。   当年朱覆寿宴之上忽然病发而一命呜呼, 身后无子,徒有朱太后一人远在宫中, 那时候这件事在城中也算是任人唏嘘。   只是除去唏嘘之外,当年是无人对此事有过任何质疑, 王桓那时年幼, 也只是有所耳闻, 只是如今再次提起,仿佛一切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既然偷渡,过桥抽板,过了桥,板子也该永远沉在水底了,自然是要“家逢突变”了。   除去诧异,王桓心中不由得冷笑,片刻后他才问道:“罪奴司里的多半是戴罪朝臣的家眷,这种秘事莫说是宫外之人,便是宫里的老人也未必知道,姨娘是从哪儿听来的?”   殷成凤连忙摆手否认,又道:“自然不是从罪奴司里听到的。也不知道你有无听说过宫中一位叫林淑媛的前朝嫔妃,我也是无意间从她口中得知的。”   “林淑媛?”王桓心头一惊,打断问道,“姨娘说的可是当年沁华宫失火一案之后因失心疯被打入了冷宫那位林淑媛?她还活着?!”   “你知道她?”殷成凤见王桓对此事不仅知道还似乎很是熟悉,略感诧异,她面色沉疑地睨着王桓,点点头,又说,“她确实差点死了,那日若不是我凑巧经过,她差点就被一个宫女推下井中了。”   “姨娘可否细细说来?”王桓脸色骤然铁青。   “那日我无意经过冷宫,却听见里头有人呼喊救命,我本也不想多事的,只是那人的喊叫声实在是太可怜了,我当时忍不住便走了进去,一进去便看到一个宫女正出着死劲要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往院中那口枯井里摁下去。我刚走进去那会儿,那宫女大概也是心虚便就立刻逃走了。而那女人见到我那会儿也还是惊魂未定,哆哆嗦嗦地钻在草丛后面,我本也不想理会的,可就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很害怕地一直在喃喃什么“她什么都没看见什么”,说着说着,我竟然还听到了她提起你的名字,我那时候才觉得奇怪,便留了下来。而这人大概见我也没有要加害她的意思才稍微放下了戒心,但我也是连哄带骗了好一会儿才把她从草丛里带出来,只是这林淑媛确实是已经疯疯癫癫了,但是说的话却又不像是疯话...”   殷成凤说到这里,似乎有所忌讳地抬了抬眼皮担忧地觑了王桓一眼,王桓这时却着急追问:“都说了什么?”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听出了个所以然,大概的意思,就是当年沁华宫失火之际,无意之间竟被她看到了纵火之人,还认出了那人身上穿着的是明校府的服饰,很快又得知他们嫁祸于你。只是她本就是胆小怕事的人,自己越想越后怕,不久之后更加是病倒了。后来本也就在自己宫中养着病,结果有一日去当时还是皇后的朱太后宫里请安时,却又无意间被她知道了朱太后与陈圳的父女关系...哎...说来她也是位可怜之人,这些桩桩件件本与她没有丝毫相干,却好像总被上天戏弄一样始终跟在她身后,后来她更加是日夜担惊受怕,久而久之便变得神智不清,最后还因此被打入了冷宫。”   “可朱太后那时候若是知道这林淑媛知道了这么多,不是应该直接杀人灭口吗?”王桓不解问道。   殷成凤这时却长叹一声,道:“说来也不知道是说这林淑媛命好还是不好了,如果她说的没错的话,这些年里朱太后确实是三番四次想要杀掉她的,只是不知为何,每次都恰巧被人救下,后来朱太后也想着,疯子的话纵然是没人相信的,再要杀她,倒显得欲盖弥彰,便才活到了今日。”   秦挚早前的一番供述尽管是解开了王桓心中最大的谜团,只是王桓却总觉得自己始终还在河的一岸,而真相却在另一岸。   之后再有更多的线索就像是一块一块木头在搭建通往真相的桥梁,只是这中间却始终留有一个又一个的巨大空隙。   而此时殷成凤的这一番话,刚好就补上了这中间的一块漏洞,在王桓心里,恍然大悟,不过如此。   只是这桥梁终于搭建而成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兴奋和愉悦,相反的,是对未来要走的路变得越来越艰巨危险的沉疑甚至犹豫。   他始终垂着头,这时月光不知不觉地照在了二人边上,而殷成凤手上的新旧交替的伤痕此时才映入王桓眼中,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想要提起殷成凤的手来细看,殷成凤却忽然把手往后一缩。   王桓蓦地抬头看向殷成凤,只见殷成凤脸上闪过一丝躲避的讪笑,王桓便说:“是不是那总管总是针对您?”   殷成凤却憔悴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说:“没有的事儿,就是干活的时候自己总是笨手笨脚的,他那人也就那样儿,倒也没说针对谁谁的,宫中的人拜高踩低的,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见着王桓似乎还想追问,殷成凤连忙又说:“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小王爷也是说的没错,这宫中总不是人呆的地方,趁还没给人发现的,赶紧回去吧,不用担心姨娘,你自己过好日子,姨娘就足够了。”   殷成凤虽然没有倾国倾城貌,但是曾经在四海商人口中也承得了一声佳人,眉眼流光,英飒爽朗。   鸿雁本应扇四海,深宫牢笼裁膀翅。商道巾帼曾回眸,百媚不生罪奴司。   王桓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重地在殷成凤手背上拍了拍,才道:“姨娘不必多想,一月之内,小桓定会救你出来。”   谁知王桓刚说完,殷成凤却苦笑着坚定摇摇头,说:“听姨娘的,不要再查了,只要你我都活着,就足够了,只要王家还有人活着,就足够了,姨娘这次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不是你一人之力可以了解的,趁现在还来得及,你想个办法赶紧离开怡都,不要再回来了,听姨娘话,好不好?”   王桓看着殷成凤眼噙泪水,嘴角却依然带着笑意,他也不好再有多话,二人在一番多保重后,王桓便转身离开。   这冗长的宫道里伸手不见五指,王桓一个人走在道上正中间,每一步却都走得沉稳不惊。   他手上紧紧抓住谢宁留给他的王府金牌,出了内宫墙却没有乘上驴车,而是依然步履坚定地一步一步往流芳门走去。   这一路走来他故意放慢脚步,不圆的月光始终清冷地挂在天上,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大概有一个时辰,甚至两个时辰,他终于隐约看到了流芳门的轮廓。   就在此时,一阵听似杂乱无章但实则井然有序的脚步声忽然从四面八方围拢着王桓这边而来。   王桓脸上却没有丝毫震惊意外,更像是这一切皆在他意料之内一般,嘴角甚至微微弧上。   很快,一群身穿铁甲的明校府兵卫已经从黑暗中冲到王桓身边,在他四周围起个密不透风。   每一个兵卫手上都持着长枪直至王桓,月光照在铠甲兵器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王桓停在中间垂着头,谁知就在这时,一个兵卫忽然从王桓身后一脚用力地踹到他膝后处,王桓一个趔趄便跪倒在地上。   紧接着,从这群兵卫之外又一个身披轻裘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停在王桓跟前。   王桓这时候才懒洋洋地抬头,眼前面无表情的温剑低头皱眉盯着他,缓缓地将手移到王桓下颌处,忽然猛地向上一掀,那张脸皮被他随手丢在地上,这时温剑才冷声说:“王二公子,请随下官走一趟吧。”   二人并肩走在宫道里,王桓双手被冰冷的铁铐锁着,只留有几名兵卫远远地吊在其后。   王桓一直垂头,他忽然沉声问:“小王爷如何了?”   温剑也压低声音回道:“此时应该被送到庆律寺了。”   虽然如他所料,可王桓心里还是不由得震了震,他又问道:“以何罪名?”   “宴上行刺天子,包庇谋逆...”温剑说到这里顿了顿,余光微微扫了王桓一眼,见他并无异色,才继续道,“谋逆逃犯。”   王桓眸上是不尽人情的腊月寒霜,月光照在他侧脸上愈发阴冷,他又问:“陛下让谁负责此事?”   “连大统领,还有何寺卿一同审理。”   二人一路行至司刑狱门前时,温剑忽然又低声在王桓身旁说:“公子等下可能要受些皮肉之苦,可忍着点…”   王桓这时却冷声打断:“不必管我,按我说的做便是了。”   司刑狱大门一开,温剑骤然屈膝往王桓后膝猛地顶去,王桓瞬间便往前扑去,谁知这还前腿还没碰到地面,温剑已经一手抓住王桓外衣后领,粗犷地拽住他将他连拖带拉地扯进了狱中。   狱中的青石地面崎岖不平,王桓身上衣服单薄,在地上拉扯而行时已被扯破撕烂,很快便落到皮肉之处,被温剑使劲扔到问刑室时王桓的膝上已经血肉模糊。   很快,他便被人用铁索绑在了刑架上,动手的那位狱卒见到他那一下还大吃一惊,只是将他定在架上时忍不住便轻蔑道:“早知道还是这么个下场,当年还不如早死了干脆!”   王桓也没有理他,只是这时从隔壁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啪”声,紧接着便是“啊”的一声哀嚎。   鞭子落下的声音此起彼伏,隔壁那人的嚎叫声也响彻司刑狱,除去早已听惯了这声音的狱卒,放由任何人也该微有皱眉,可王桓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而就在这时,有两个身上还穿着赴宴华服的人前后走了进来,王桓这时才跟无赖似的微微抬头,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何联一进来见到他这幅轻佻模样,心中顿时生出怒意,冷声便道:“最好就把话给说清楚了,也剩下些皮肉苦,隔壁贺奉昌那是铁打的身体也快要受不了了,你自己好自为之,想想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赶紧就把屁给放了!”   王桓那双细长的丹凤眼此时竟也带着戏谑的笑意,他微微侧了侧头,看了何联和他身后脸色铁青一直垂头不敢看他的连秋一眼,笑了笑,轻蔑地说:“在下还真的不知道何寺卿在说什么,何寺卿不如细细说来,让在下也好找找头绪啊...”   何联这时刚坐下,猛地便从桌上抄起了水壶便直接扔到了王桓脸上,水壶顿时在王桓侧脸破碎,一道鲜血很快便顺着王桓脸颊落下。   何联还不解气,从旁边狱卒手中抢过鞭子,使尽吃奶的力气便打在王桓身上,这一下又一下的声音比刚才隔壁传来的要凌厉过百倍,很快王桓身上便皮开肉绽,鲜血不停地顺着落下。   王桓的身躯本来就清瘦,第一下鞭落在身上,王桓还能勉强留住脸上的笑容,只是第二下,第三下,他再也忍不住,也开始嚎叫起来。   只是王桓声音本来就沙哑,这般嚎叫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毛骨悚然,连连秋也别过头不敢再看。   大概一炷香时间过去,王桓终于是失去神智,身上单薄的里衣早已破烂不堪,一道道深刻的血痕挂在脸上身上,他垂着头双眼紧闭,何联这时候才把鞭子丢回给了狱卒。   何联边回到座上坐下,连秋这时候才信步走到王桓面前,咬咬牙,一手钳住王桓下颌猛地抬起来,低声斥道:“别以为装死就可以逃过去!水!”   他话声刚落便立刻往后退开两步,这时一个手捧木盆的狱卒连忙把水往王桓脸上灌去,可王桓却始终不见清醒。   王桓一直垂着头,水珠从他发间身上一滴一滴往下掉落,甚至还能听到落地的滴答声。   可这时他身上却蓦地掉了什么下来,何联目光一寒眉心一皱。   立刻上前将那东西捡起后,何联顿时震惊,他蓦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王桓,忽然头也不回地对连秋说:“连大统领,我不太信的过董晋升,可否劳烦大统领去一趟庆律寺?”   连秋无多话便离开了,室里只剩下何联和王桓二人,何联忽然将手上的半边玉牌送到王桓面前,沉声问道:“这半块玉牌,你从哪里得来的?”   作者有话说:   (真的好喜欢新的脑洞嗷 第六十章   ◎寒梦一场知茶凉,庆律寺知此局无解◎   王桓才被从刑架上放下来, 身上的衣服早就破烂不堪,血迹像一只只水蛭咬在他皮肉上,新的殷红, 旧的深褐,鞭打的伤, 棍殴的痕,因为身躯过于瘦弱, 每一道伤口都如剜进白骨。   牢房中一片漆黑不见天日,他瑟缩在角落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身上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甚至难辨自己是死是活。   而就在此时, 牢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打开, 走在前头的人甚至都还没走进来, 忽然便被谢宁一手往旁边用力推开,然后信步上前来到王桓面前。   很快王桓被谢宁横抱着走出了庆律寺,外头鹅毛大雪漫天飞舞, 一阵寒风吹过, 王桓忽觉灵台一醒, 不顾浑身锥心刺骨的疼痛从谢宁怀中翻身而下。   他重重地跌在雪地上, 整个脸埋在了雪里, 透心寒凉。   可是就在他挣扎着像要站起时,手臂忽然被人从后抓住猛地往上一拽拽起, 谢宁怒吼道:“你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无边风雪糊在二人脸上,王桓骤然甩开了谢宁的手, 却因为站不稳一个趔趄又要往前摔下去, 他边咬着牙艰难撑着站起来, 边喊到:“谢宁你/他娘给我滚!我的事...我的事不要你管!”   可是他身上伤口的疼痛,还有几天几夜颗粒未进,他根本使不出一点力气,刚撑起半个身子,又重重地摔进了雪里。   四周忽然寂静下来,一阵平缓的脚步声却渐渐地往王桓身边靠近,王桓的脸还埋在雪里,他悲怆地吼了一句:“谢宁我让你滚!”   “小桓...”可是他一声怒吼换来的,却是一阵哀伤怜悯的话语声,“小桓,是疼了吧?”   王桓怔了怔,他缓缓抬头,隔着眸上的雪水,只见到一个迷糊的人影正蹲在自己面前。   “小姨...”王桓不可置信地颤抖着喊道。   “来,雪地里这么冷,快,先起来...”简氏伸手边将王桓扶起来,边心疼地凝视着他,说道,“小桓你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身子,以后的路还很长,你这可怎么办呢?”   “小姨...你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冷?”王桓虽已经周身寒凉,但是他扶着的简氏的手臂,隔着衣衫却只有一阵刺骨的冷意,他猛地盯着简氏,又说,“小姨你怎么了...”   “小桓啊,”简氏却只微微笑着心疼地看着王桓,又说,“你要走的这条路,你一个人走,会很苦,可是你不要害怕,我们所有人都在你身后,一直在你身后...”   四周一片惨白,原本纷纷落下的白雪像是忽然凝固在半空中,简氏这话未说完,远处忽然又出现了一个朦胧的人影,对着他们这边招手呼喊道:“要走了,别耽误了。”   只是这人的声音一传到王桓耳里,他顿时觉得浑身一震,他目光定定地钩在远方那人身上,忍不住喊道:“娘...”   王桓心里这时候忽然像想起什么一样,他猛地回头将凌厉的目光转回到简氏身上,可是简氏此时已经松开了他的手,正飘飘渺渺地往王桓母亲方向而去。   “小桓,你不要害怕,我们都会陪着你的,你想做的事,大胆去做...”   “小姨!母亲!”王桓正要追上前,却蓦地扑倒在雪地。   半空中的飞雪再次落在他身上,只是这一次身后的谢宁再也没有走上来。   一盆冷水再次从他头上倾落,王桓这时候猛地惊醒,耳边只有一声木盆被狠狠摔在墙上的响声。   何联见王桓终于恢复神智,他顿时用虎口卡在王桓下颌上,使劲将他的脸往上一抬。   另一只手拿着那半块玉牌举到王桓面前,冷冷地低声质问道:“回答我!我问你这是从何得来的!?”   王桓这时才落得微微清醒,只是这一醒过来,痛感便从全身上下席卷而来,就像无数把刀子剜进血肉里,还在皮下搅浑。   可他干裂出血的嘴上却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他耷了耷眼皮,闷咳了两声,才说:“何寺卿这么紧张,难不成这玉牌的另一半,正是在何寺卿手上?”   何联恼羞成怒,卡在王桓喉上的手越发出力。可却只是片刻,他忽然松开了手,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手中玉佩,冷声道:“你若还想在死前见上谢小王爷一面,我劝你不要在我面前再兜圈子。”   听到谢宁的名字,王桓却也没有紧张,他不紧不慢地道:“何寺卿就没有想过,自己当年为什么会沦落街头吗?”   何联怔了怔,他抬头皱眉盯着王桓,二人相视片刻,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之后才沉声道:“我当年大病一场,醒来便记忆全无流落街头,幸亏义父收留才得以保存至今,身上唯有半块玉佩,却无从考究出处。”   王桓这时眸上一撇寒光扫过沉疑的何联,又问:“敢问何寺卿那半块玉牌上,是否刻以“关”字?”   何联往门外觑了一眼,脸上虽始终无表情,却掩饰不住他的慌张,他两步上前靠近王桓,刚要开口,王桓却抢先道:“送我到庆律寺,安于王爷之侧,不可同室,若何寺卿答应,在下立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联这时候看着王桓发丝凌乱血迹斑斑的脸上,唯独一双丹凤眼如鹰般锐利。   他忽然冷笑一声,走上前将王桓身上的铁索解开后,王桓整个人顿时向前倾倒,何联一手抵在他胸前将他定在刑架上,说道:“你最好如此。”   王桓这时忍不住连续咳了几声,缓过气来后才压低声音,在何联耳边道:“春熙楼,苹姨,何琬。”   事发时候座无虚席,无疆园的宴席上歌舞升平,只是事发一旦,犹如青天寒鸦横过,瞬间打破了四海逍遥。   庆律寺审讯室里,谢宁端然坐在桌后,董晋升对面而坐,他脸上依然如铁一般,二人如此面对面而坐已经过了有个把时辰,董晋升相同的问题已经问过了两次,谢宁却始终只冷峻地盯着桌面,只字不明。   董晋升这时忍不住又问:“小王爷,事到如今您就算不说话,也是于事无补的,还不如...”   谁知谢宁这时却骤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探身向前,一手用力按在桌上,一手猛地揪住董晋升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恶狠狠地骂道:“你董晋升算什么?也他娘敢在本王面前放肆!?”   谢宁说完,忽然发力将董晋升往后面一甩甩开,董晋升眉间紧皱,一手撑在墙上才不至于摔下。   而就在这时,室门从外打开,连秋开门之际正好看到董晋升狼狈不堪的一幕,他不由皱了皱眉,觑了谢宁一眼,对着董晋升低声道:“你先出去。”   谢宁这时已经极度烦躁,只是见来者是连秋,他也不好发作,闷着一肚子气顿地坐回到椅上。   关门声刚落下,谢宁忽然隔着桌子凑到连秋面前,低声紧张问道:“他怎样了?”   连秋心里比谁都清楚谢宁问的是谁,可就是因为他清楚,他脑海中蓦地又出现了王桓鲜血淋漓不省人事被吊在刑架上的一幕,他心里顿时颤了颤。   只是他却定然答道:“贺都尉是行刺之人,皮肉之苦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的...”   谢宁忽然一掌拍在了桌上,震然道,“我问的是王桓!”   连秋脸上依然极力保持着淡定,他微微抬起眼皮看向谢宁,沉声道:“小王爷,事已至此,为保王府为保您自己,您都不应再有问及他一言。”   谢宁心里本就焦躁愤怒,连秋一句话纵然是说道理,可落在他心里却如火上浇油,只是当他正要再次发作时,他如烈火般的目光蓦地对上了连秋沉稳的双眼,一时间所有的话却堵在了心口。   连秋见谢宁终于冷静下来,他才凑上前,故意将声音压低,道:“小王爷是明白人,今晚殿前刺杀,而本应在一年前就死去的二公子又忽然出现在宫内,宗宗件件都置小王爷您于不利之处,小王爷此时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要想想家中老王爷与夫人,还有郡主...”   “连秋,你到底是谁的人?”连秋话还没说完,谢宁骤然冷声打断。   连秋怔了怔,心里蓦地想起了年初重遇王桓时,王桓那句“你不用帮我什么,护好皇城,护好文昕,一定要让文昕信任知行”,还有前天夜里那句“无论如何,只管护住文昕”。   如今谢宁如此质问,他心中一瞬间忽然分不清,自己效忠的人,到底应该是王桓,还是当今陛下。   见连秋不做声,谢宁冷声又道:“当年沅陵侯府出事,朝廷内外无一人愿意出来为他们说一句话。只有你跑到陛下面前为他们求情,后来更是因为此事受罚。当然你我皆知,当时责罚你的虽陛下,但归根到底也是许卓为。你当年背着万死不辞的心也知道忠贞义全,如今他回来了,你却置若罔闻熟视无睹,本王与你并无过多交情,但事到如今也只想问一句,连大统领当年的忠义两全,是否还存于心中?”   谢宁这一番话不卑不亢,连秋也并无立刻回答,二人四目相对之间宛如寒刀对冷剑,半晌后,连秋才坚定地说:“臣之所效所忠,以朝纲为本,始之为朝廷,终之为天子,所谓忠贞仁义,鹜铭不竭。”   连秋语罢,二人良久没有对话。   谢宁双手落在桌上,盯在桌面上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阴鸷和狠辣,他渐渐又想起了今晚在宴上发生的事情,他双手不由握紧了拳头。   月明星稀,晚风和畅。   谢宁从罪奴司出来后便马不停蹄般敢去了无疆园,无疆园里众人早已入席,只贺奉昌身边座位落空,谢宁便借着众人皆醉于席中佳肴美酒,莺歌燕舞悄悄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只是这刚坐下不过多久,对面席位的柔化使者忽然提出,早有耳闻中原刀术高明,而他又是醉心武艺之人,又有听闻中原之中刀法乃数淮南王府的谢小王爷最为出色,今日有机会相逢见面,便提议借着为宴上助兴为由,让谢宁和他们随行的武士殿上切磋。   借比武以助兴,并非越界之事,以往的宫中设宴也多有此事发生,也不失一番风味。   而此次更加是柔化使者提出,而谢宁身为王爷更加是代表了皇室脸面,若此时推脱,那便是落了天子之颜,就算谢宁自己并不想在天子面前耍刀弄枪,毕竟刀剑无眼,若伤及旁人倒也无妨,但若是伤及谢文昕,那便绝非小事,但此时他也是梁山迫下。   就在谢宁无奈之下刚要起身,身侧的贺奉昌却蓦地站起,双手握拳,先是对着谢文昕,再是柔化使者分别作揖后,说道:“小王爷前日在军营中不慎受伤,若此时硬要上场,也不能让使者看到真正中原武艺。臣乃小王爷军营属下,刀法武艺皆承小王爷教下,不敢称当,但说到助兴,也可量一二。”   纵不如柔化使者之意,但亦再无多话,随即便是贺奉昌与柔滑的武士在场上一番较量,五十回合下来依然不分胜负,比起着急决定,二人更像是周旋之中来展现各地风采。   谁知就在众人拍手称好之际,谢宁余光中蓦然抓到对面柔化使者忽然从手中飞出一枚暗器,谢宁猛地站起身来,而这时贺奉昌手上的长刀早已脱手,正径直地指向谢文昕面前刺过去!   谢宁一声“陛下小心”还未落下,一旁的连秋早已飞身而出将长刀打落。   谢宁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这时门外忽然冲了一个兵卫入内,走到许卓为面前小声耳语,许卓为顿时脸色发青,一个箭步走到谢文昕面前,惶恐便道,今夜小王爷赴宴之前乃带着一随从先至罪奴司,而此随从被人发现,竟是当年逆犯王桓!   谢宁当场如五雷轰顶,他刹那间四肢甚至不知动弹,他猛地回头看向座上谢文昕,而谢文昕此时亦是震惊地看向他。   谢宁立刻原地跪下,只是跪下之际,他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不知从何发出。   直到谢文昕咬咬牙,沉声让连秋与何联以刺杀天子,包庇潜逃逆犯之罪将贺奉昌和王桓收入司刑狱严刑拷问,淮南世子谢宁收入庆律寺严查审问。   谢宁瞬间抬头紧紧地盯着谢文昕,谢宁一声嘶喊“文昕”,二人遥遥相对,谢宁从谢文昕眼里,看到的,早就只剩下了冷酷悲哀,还有炸裂无声。   作者有话说:   (存稿45w打卡   (加油加油加油 第六十一章   ◎宫中刀光剑影,王府生死别离◎   贺奉昌掌中长刀脱手而出那一瞬间, 比起长刀直指自己脸面而来的猖狂惊吓,谢文昕首先看到的,却是谢宁在座下忽然站起。   宴会刚启之际, 谢文昕察觉淮南王府上竟无一人在场,那时他心中早已起疑, 回头小声交代了璞绵两句,璞绵应声便悄悄离开。   宴席之上歌舞升平, 谁也不会留意到一个小随从的悄然离座,除了本就有心之人。   有如许卓为。   见缝插针这种事情他也从不畏去做, 璞绵前脚刚转身, 许卓为便立刻让自己贴身随从紧跟其后探一究竟。   许卓未原本只是与柔化使者滕喜商量合当,在庆宴上故意让谢宁操弄长刀, 紧接着再从中作梗让长刀脱手而径直掷向谢文昕。再加上许卓为三寸不烂之舌与谢文昕心底里对谢宁还存有的忌惮, 从而借宴上行刺一罪来刑定淮南谢家。   只是他没想到中间会杀出一个贺奉昌来替谢宁挡在了风口浪尖, 就在他心里还筹谋着该如何逆转乾坤时,他的随从却忽然来报,说见到谢家小王爷带了一人至罪奴司, 而且还将淮南王府当年的二夫人带了出来。   锦上添花永远不如雪中送炭来的让人欣喜, 许卓为一听, 心中哪里还管得上殿前的是贺奉昌抑或是谢宁, 无论是谁, 淮南王府今晚上也注定要死在他许卓为手上。   直到贺奉昌的长刀眼见着已经来到面前,谢文昕的目光却还一直紧紧地盯在谢宁身上, 旁边的连秋已经飞身上前徒手把刀挡开。   那长刀“噌”的一声直入屋内棱柱时,还在上面晃了两下, 银光从侧刺亮了谢文昕的视线, 可他还是死死地盯在谢宁脸上。   很快便有人来报, 当年谋逆造反的沅陵侯家的王二公子竟出现在深宫罪奴司,一问之下,竟是淮南小王爷亲自带入宫中来。   一是手下宴席之上公然行刺天子,二是窝藏当年谋逆犯人还带入宫中,无论数中其一,都是将谢宁往死罪上按。   谢宁被连秋带走前对着谢文昕怒吼的那一声“文昕”,谢文昕却再也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兄弟之情。   等到谢宁被带走,场上宾客也全然清开,只留下朱太后许卓为陈圳孟至源等朝廷重臣在殿中,众人皆是堂而皇之,各怀鬼胎不敢说话。   许卓为见此情形,心中得意之色早已跃然脸上,他两步上前又是一番装腔作势的诚惶诚恐,论述了谢宁身为亲王却有着一颗谋逆造反的心,理应彻查淮南王府上下众人,以除后患。   只是这次许卓为话音刚落,谢文昕忽然微微躬身上前,面无表情地死死盯着许卓为,偏了偏头,冷声道:“如今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谢文昕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不由得都大吃一惊,“噗”地一下全部跪在地上,连连呼唤而道“陛下息怒”,就连朱太后也顿时怔了怔,忍不住和陈圳对视了一眼。   许卓为更加是瞬间如芒在背,他从来没有见过谢文昕如此一面,只是幸好谢文昕并没有再说什么,交代一番后便让众人下去。   月光明明照进堂内,堂内依然灯火通明极尽辉煌。   谢文昕忽然走到那竖桩旁,猛地将那长刀拔出,刀身明亮通彻,银光之际印出了谢文昕一双冷漠的瞳孔。   他目不斜视地说:“璞绵啊,你说朕是天子,是皇帝,他们不是应该从一开始就要怕朕的吗?朕怎么,反而怕了他们这么久?”   自许卓为一听到随从回来所报之后,他心里有如金阳辉照,他眼珠子狡诈一转,立刻吩咐下去让明校府的人包围在淮南王府四周。   谢文昕指派连秋何联同时负责调查此事,除去让董晋升押谢宁至庆律寺,连秋何联先行至司刑狱严拷贺奉昌及王桓。   直到连秋到了庆律寺接手董晋升时,已经是极尽破晓时分,董晋升这时便立刻出宫至淮南王府。   只是他一到淮南王府门外,首当其冲看到的竟不是绮绒郡主谢蓁蓁,而是提剑而立的简临风。   今晚谢蓁蓁心跳一直飞快,她总迎着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屋里坐立不安,就连晚饭都食不下咽。   简氏还笑话她:“你呀,就是放不下心宁儿,宁儿也都这么大个人了,顶天立地大丈夫的,也总不能一辈子活在你的保护之下,总有一天他也要独当一面的,你也别在我面前晃了,都一晚上了,赶紧过来吃点橘子吧。”   谢蓁蓁还不服气,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知道在简氏面前来回踱步。   可是橘子还没从琳琅手中接过,那小门童便扑倒着冲到了园中,几欲哭喊道:“郡主不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外头来了好多的官兵,把咱们府上给团团围了起来!”   谢蓁蓁顿时提脚便往外走,只是还没走到门口,便见到本在书房和谢辽谈话的简临风也疾步走到了门口。   简临风从谢蓁蓁单只手上夺过长剑,坚定地说:“你手上还有伤,夫人和老王爷身体都不好,外面交给我,你去照顾好他们。”   谢蓁蓁还没反应过来,简临风已经飞快地便往外走去,而谢蓁蓁刚要转身,琳琅却忽然慌慌张张地跑到自己跟前。   只是琳琅行事一项稳重,谢蓁蓁是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心里不由得一下子悬到了喉间,只听琳琅几乎哭出声来道:“小姐你快去看看吧,夫人...夫人不行了...”   这些年间简氏的病情是反反复复,可每一次谢蓁蓁心里都不会觉得会有什么发生,只是这一次,她心里却忽然乱了。   她甚至站在原地了很久也不知道要往里头走,她有一瞬间很想逃离谢府,往丹央牧场逃,往南境逃,甚至往柔化逃。   谢蓁蓁心里忽然萌生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她谢蓁蓁之所以可以骄纵任性,一切都是因为她的母亲。   若没有她母亲这一辈子的温柔,就不会有她谢蓁蓁在天地间驰骋的坚强。   如果没有了她的母亲,她背后好像就只剩下了淮南王府。她也不再是谢家蓁蓁,只剩下了绮绒郡主。   只是一阵凛凛凉风吹来,将谢蓁蓁忽然吹醒,她才立刻往屋里走去,见琳琅还跟在身后,她哽咽地斥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赶紧去请杜月潜过来啊!”   琳琅却也哭着说:“小姐,府上被围了起来,谁也出不去...”   谢蓁蓁来到简时床边时,简氏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她双眼本已经合上,却也勉强睁开一条细缝,紧紧地抓住谢蓁蓁的手,笑着说:“蓁蓁啊...”   “母亲...蓁蓁在...蓁蓁在...”   “怎么哭了呢?是不是手疼了?母亲也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好好一姑娘,也该收一收那性子了...”简氏已经是灯枯油尽,她苟延残喘之下,却仍保持慈爱地又说,“只是母亲不能再保护你们了,可是你们也都长大了,也好...也好...蓁蓁啊,你答应母亲一件事好不好?”   “母亲你说...”谢蓁蓁一直在吸鼻子,她努力地想要忍住不让泪水落下,“母亲你说,蓁蓁听着...”   “蓁蓁...咳咳咳...”简氏说着,忽然便躬身向前连连咳嗽,谢蓁蓁连忙把手落在她后背轻轻拍着,简氏这时又说,“小桓和宁儿,都只是孩子...以后母亲不在了...你也不要对他们太过苛刻...特别是小桓...阿秀走了,沅陵侯府没了,他心里...其实比谁都苦...”   谢蓁蓁这时候已经哭成泪人,就算简氏提起那个她最讨厌的人的姓名,她也只知道不停地点头答应。   “是我们欠了他的...你要帮他...一定...一定要好好照顾...照顾他们...”   简氏离开的时候,无云的天上划过了一颗璀璨的星,很快又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那晚谢宁入宫的时候,谢辽一个人站在院中,隔着桃花的枝叶凝望着那不圆的月亮。   简氏走到他身边时,他才缓缓地说:“还记得年轻的时候,那时候阿砺也还在,每年到了万户节前夕,我们两个都会忙乎着操持着宫里宫外一切事情,先帝反倒落得一身清闲自在。那时候他总是觉得无聊,便把我俩召入宫中陪伴,我和阿砺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搪,还一一报苦。”   谢辽说到这里,忽然垂头自嘲地笑了笑,才接着说:“都老啦...都不在了...以前先帝还说,等我们几个老了,还要一起到遥山那儿看这四境大好河山...”   谢辽说着,忍不住又轻咳两声,简氏这时便将手上备着的披风盖在谢辽后背,轻声道:“老爷...我们老了,还有他们呢。这四境,这大好河山,终归会是他们的。”   一夜的闹剧是嘶声裂肺刀光剑影,尽管不过是刚刚掀起这场暗战的帷幕,初阳白上青天之后,也算是空有暴风雨前夕的宁静。   庆律寺里,谢宁被关进了一间四方牢房里,只有墙上最高处有一个方框窗户,他也是从透过窗户而入的微光得知这一夜已经过去。   谢宁端然坐在那张简陋残缺的木板床上,双目紧闭。   他曾经听说过当年庆律寺屠杀朝廷百官,之后还将他们头颅悬吊在寺里每个方窗上,久而久之逐渐风化只留白骨,每逢风吹而过,都会发出清脆声响。   谢宁此时仿佛能听到那声响。   他眼前蓦地出现了当年只身闯入庆律寺,将奄奄一息的王桓救出去的场景。   紧接着便是那天他在自己府门前亲眼见到王桓被刺客一箭穿心后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然后是今年年夜宫中重遇,谢文昕手提利剑指向王桓。   很快便是花朝节上被陈翘当中羞辱,再有春旗祭上落水险些丧命。   这些种种一幕一幕地在谢宁眼前上演,他垂在床边的双手无意间渐渐握起了拳头,忽然一拳用力地落在床板上。   谢宁始终垂着头,他甚至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眼里有泪水不停地落下,只是片刻,他骤然抬起袖子猛地拭去脸上眼泪,紧接着立刻站起就要往房门方向走去。   谁知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几声熟悉的嘶声咳嗽,谢宁顿时眉心一皱停在了原地。   很快便是一连串的铁链划过地板的声音,开门关门之后,还传来了何联低沉的声音:“他若有什么事情,不要找连秋,直接来通知我。”   谢宁根本顾不上,发疯似的冲到了墙边便对着那边说:“王桓...是不是你...”   而那边的咳嗽声骤然停下,半晌后,却又忽然似乎更加剧烈地咳了起来,这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庆律寺里回荡着,谢宁眼里泪水早就接连落下,他不停地用拳头敲打在墙上,边呼喊着:“王桓,你应一应我...如果是你的话,你回答我...”   “小王爷...”终于,墙那边断断续续地传来王桓沙哑的声音,“小王爷,别把手敲疼了...”   “你不要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就像一年前一样...”谢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他只恨不的可以立刻撞破这堵石墙而冲过去。   王桓这时却冷声说道:“小王爷...”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你放心...你放心...”   “知行!”王桓忽然厉声喝道,只是这一声发出之后,他又忍不住疯狂地咳了起来,见谢宁终于停了下来,他才缓缓又道,“发肤受之于父母,未至绝处而损其身,尔后何以…”   可王桓还未说完,谢宁却急道:“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我!”   “谢知行!”那边王桓竭斯底里地再次喝止住谢宁,又沉声说道,“一日未判定罪行,你还是淮南王府的世子!行于人面而掷人心,身处泥潭而出不染。你身为堂堂王爷,因小事而急而躁,何以服臣!”   王桓一口气说完,又是忍不住不停地咳嗽,咳嗽一声比一声厉害强烈,让人只听着都觉得心口如刀割。   隔了好一会儿,谢宁才沉声道:“且忍一时,本王会带你离开。”   墙的另一边,王桓已经瘫倒在那漆黑冰冷的角落里,他苍白干裂的嘴上蓦地扯出一个笑容,自言自语道:“知行...我答应过你...不会走太远的...”   作者有话说:   请支持正版,请支持正版,请支持正版。   (烤 第六十二章   ◎府内玲珑巾帼为挽狂澜各显神通◎   确料了王桓一个人走在宫道时的那句话, 今年万户节夜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安然入睡。   就连沅陵侯府旁内巷子里的那条黄狗, 也落不下一晚安宁。   本想着趁夜溜到胡八街上,看看能不能在街头巷尾的垃圾堆里翻到一夜晚饭, 却不过出来两三步,黑夜中忽然从四面八方冲出了一群带甲兵卫径直往淮南王府四周包围。   这条黄狗也算是有眼力见, 一嗅到空气中到铜铁腥臭,便立刻往旁边躲避。   只是这眼力见在了, 眼神却不怎么好, 一躲躲开的同时,竟没想到撞到了那挑着扁担往家着急而归的屠户脚上。   放着往日, 这屠户必得不耐烦地一脚将它踹开, 只是今日他余光扫到了胡八街上那群走马带风的兵卫, 竟不由得对这黄狗产生了丝许同情。   屠户从竹篮里掏出了一块生肉便往黄狗身上扔去,边走边学着桥头说书先生一般,摇着头叹气道:“今年过的也真是一个叫晦气咯, 还真是门口狗一叫, 全年震三跳了。咱穷人天天想着怎么活, 富人天天也得想着怎么活咯!”   宫外有黄狗得肉后便快乐不知时日, 宫内也有天子独处深宫而不知今夕何夕。   众臣离去之后, 璞绵提出传步辇来送谢文昕回崇承宫。   “不必了,”而谢文昕却始终垂头看着安然躺在自己手上的那把长刀, 缓缓才冷漠地看向殿外,说, “陈丞相应该还未走远, 去帮朕与他说一声, 让丞相在崇承宫等一等朕。”   随后谢文昕遣散了所有宫女侍从,只留下了璞绵。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宫中漆黑的甬道里,只有璞绵手中提着的纸灯照亮了一席之地。   谢文昕走的很慢,从无疆园出来还月满梢头,可待他走到崇承宫门前时,东方已经蔓延吐白。   而陈圳就一直端然坐在崇承宫偏厅里等候着,白发苍苍而身形消瘦,坐在矮几之后伴着桌上渺渺而起的茶烟,宛如一位得道高僧。   一见谢文昕缓缓步入宫中,陈圳便立刻起身,正要行礼,谢文昕却漠然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众人皆退,君臣二人主侧二位而坐,谢文昕将那柄长刀沉重落在桌上,才开口问道:“方才殿上以许令君为首,一众朝臣请朕对今晚意图谋逆之人一概严惩不贷,丞相认为此事,应如何处理?”   陈圳不是不知谢文昕将他留下来之意,在过去等待的数时辰中,他早已将谢文昕可能问及的问题都过了一遍。   明明早已是胸有成竹,可他此时却不急于回答,捋了捋山羊胡子,佯作一时沉思,才缓缓回头看着谢文昕,沉声道:“陛下所问,指的是小王爷,还是王二公子?”   谢文昕顿了顿,挑了挑眉,才道:“有何区别?”   “容臣斗胆猜测,陛下在元宵当晚,便已知道王二公子回来了。”   谢文昕眸上忽闪而过的一记寒光,陈圳是尽收眼底,而又见谢文昕此时并无开口,他便接着道,“若不是如此,陛下也不会在那晚来问臣,可有怀疑过曾经信任之人。可如今半载已过,陛下却始终选择了保存二公子,想必陛下心中,还是放不下年少时的情谊。”   “年少时的情谊...”谢文昕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寥寥数字,半晌后,他才面无表情地看向陈圳,说道,“原来朕一直没杀他,是因为年少情谊。那丞相所认为,这般年少情谊,朕该如何处理才好呢?”   陈圳这时并没有立刻回话,谢文昕这时却换了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又道:“朕之所以将丞相留下,便是因为丞相如今是朕身边唯一可依靠之人。自父王长辞,丞相一直为臣为师,鞠躬尽瘁,朕尚且年少不经事,还想从丞相处讨来教诲建议,所以丞相但说无妨。”   “陛下言重了,”陈圳这时也恭敬自谦地微微颔首,紧接着才沉声又道,“此案之上,依臣愚见,于小王爷,应由理。淮南王府毕竟乃陛下亲封,再如今国节未过,各地藩王仍留京中,如若此时对曾经先帝最为器重的淮南王府有任何裁决定罪,臣惶恐会使诸侯王们心中惴惴,认为陛下年少轻狂而薄情无义,此乃于庙堂之忧。又有不久前简公一案冤情尚未清除,若此事再了了结案,却秋后察觉个中再而有冤,天下百姓朝廷百官难免会质疑陛下目光行事,此乃于江湖之患。”   “可若皇兄确非有冤呢?”谢文昕皱眉看着陈圳问。   “无论有冤与否,老王爷早前也曾言明因身体抱恙,逾过国节便会回淮南养病安年。只要此节一过,王爷践行诺言而去,到那时陛下只须在兵权上加以限制,也难以对朝廷有所威胁。”   陈圳说道这里,蓦地停了停,余光瞟向谢文昕,只见谢文昕此时眉心紧皱而脸色凝重,他便又不紧不慢地说:“只是陛下若有心要保淮南王,王二公子,便是保不住的。”   果然,陈圳此言一出,谢文昕原本无意玩弄着茶杯的手骤然停下了动作,他眸上顿时带过一层惊光,但只片刻后,他却又回到那一张冷漠的神情,挑了挑单边眉毛,冷声问道:“丞相次话何解?”   而这时陈圳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此中何解,陛下心中本就亦然,不过难以承认罢了。”   谢文昕怔了怔。   他自然知道,为什么若要保住谢宁,王桓必须死。   当年沅陵侯府因谋逆造反之罪背叛满门抄斩,侯爷之子侥幸逃脱,一年后重回京城,为报当年之仇而策划此次刺杀,谢小王爷因顾及年少情谊而受其蒙骗,才会导致在殿堂之上如此行事。   少顷,谢文昕却忽然笑了笑,耸了耸肩,凝视着陈圳又问道:“那依丞相之见,该如何判处王桓?”   陈圳这时那双鹰般的利眼上忽然划过一层冷光,只是稍瞬即逝,马上又换回那副文儒面容,看向谢文昕,缓缓道:“臣以为,立斩。”   谢文昕心里顿了顿。   接下来二人也再无多话,初阳照进堂内之前陈圳便已躬身而退。   陈圳刚退下,一直侯在门外的璞绵便垂头走进殿里,刚到谢文昕身旁跪下,便听到谢文昕冷冰冰地说道:“果然是两朝元老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说出了帝王的敢思不敢言。”   毕竟折腾了一晚上,谢文昕一番洗漱后便稍微歇下,而璞绵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后,左右吩咐了宫女侍从在门外等候后,便急着脚就往深宫走去。   宫中甬道无数,却无一例外的皆是两边高墙挡住了日光,沉青色的石砖让步在其上的人总平白无故生出丝丝压抑。   璞绵着急走着的这条宫道上没有旁人,只是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却忽然将脚步放慢,很快,从一侧墙拐处便走出了一个伟岸将士。   二人擦肩而过之时默契地停了下来,璞绵小声却紧张道:“二公子他可还好?”   那人沉声答:“勉强活着,陛下那边如何了?”   璞绵又小心道:“一如公子所料。”   那人又说:“好,一切小心,有事再联系。”这人说完,便昂首向前顿步离去。   六月十九,艳阳高照,无风无云。   尽管天上是一片晴朗,但皇宫之上似乎永远盖着一层乌纱,将这晴暖挡在半空之中。   而这乌纱似乎也有了向宫外蔓延的趋势,首当其冲受其遮蔽的,便是那淮南王府。   简氏的离世无疑让这阴云密布的淮南王府之上徒添了一道灰沉,只是此时谢宁宫中出事,王府内外被围,谢辽身体近来也越发不适,以至尽管谢蓁蓁心中是极尽哀痛悲伤,但她也不得不从简氏床边坚强站起,撑起这岌岌可危的淮南王府。   ?   董晋升接到的命令,只是包围王府,任何人不得出入,却没有说要逮捕其中任何一人,而在谢蓁蓁再三询问到底所谓何事时,董晋升也有一句“卑职不过按公办事,还望郡主不要为难”而带过。   谢蓁蓁心中尽管再悲愤不已,但也是知道董晋升为人木鱼脑袋不知道变通,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回到屋里后却越发的坐立不安。   而就在她想要再次尝试与董晋升硬碰硬而逃出王府去谈一究竟时,琳琅忽然鬼鬼祟祟地将一婢女从府上侧门带到她房间。   谢蓁蓁正疑惑,这婢女抬头之际才发现来者竟是孟诗云。   很快,孟诗云便将从孟至源和孟晚舟处偷听而来的昨夜宫中发生之事一一告知。   谁知谢蓁蓁一听到孟诗云说及王桓一事,顿时如丧失理智一般将房中桌椅猛地全部打翻。   琳琅和孟诗云不由得吓了一跳,二人连忙冲上前将她紧紧抱住,可谢蓁蓁嘴上依然是各种粗言秽语将王桓骂至猪狗不如,只是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时,她却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泪流满面。   孟诗云与琳琅对视一眼后,她上前轻轻摇着谢蓁蓁的手臂,紧张地说:“姐姐,此时不是再计较孰是孰非的时候了,还是想想该如何先把宁哥哥救出来吧。”   谢蓁蓁却又急又怒更是无奈地甩开孟诗云的手,说道:“如今我是连这王府的门都出不去,你让我如何去救他?再说,这是堂上公然刺杀之罪...”   “可是姐姐真的觉得宁哥哥会做这种事情吗?”孟诗云又急着道。   “知行自然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只是...”谢蓁蓁烦躁不安地合上眼说着,只是说到此处,她脑海中仿佛穿过一丝明光,她蓦地睁开眼,而自言自语重复道,“知行...知行...自己定然是不会做出这般事情...那就是...那就只能是旁人陷害了!”   琳琅这是也像忽然开窍一般,忽然两步跑到谢蓁蓁面前蹲下,双手握住谢蓁蓁的手,紧紧盯着谢蓁蓁双眼,着急道:“小姐...柔化使者...柔化...银项圈...”   谢蓁蓁猛地回头看向琳琅,不过半晌她便立刻起来,随便套了一件黑色斗篷后,在琳琅和孟诗云的配合下,便悄然离开了王府。   她一路御马而向北府掀尘而去,到了北府门口后一直垂着头不敢张望,却不停地敲着门。   梁显扬此时正坐在书房正座之上,书房房门紧闭,里面只有坐下一个身着柔化服饰的男子正垂头而跪。   一杯又一杯清茶从喉中而落,却难以浇灭他心中的怒火和燥火,二人之间沉默早已有两柱香的时间,这时梁显扬才愤然将茶杯落在桌面,对着座下那人痛心疾首道:“你与阿爸自幼教导我,我们柔化旗人要行正思端,我们身上流着的是大漠上最高傲的苍狼的血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的是什么龌龊的事情!?”   谁知地上那人忽然抬起头,悲哀地觑着梁显扬,颤声而道:“少主啊,你若还记得自己身上流着的是大漠苍狼之血,那你能忍受当年我们受到的奇耻大辱吗?你能忍受背负着质子身份在这怡都城里卑躬屈膝过日吗?如今朝廷败落,正是我们一举报仇雪恨的好时机啊!只要淮南王府一除,这皇城之内我们还有什么阻碍...”   “放肆!”梁显扬忽然振声怒喝,“阿僖叔...我念着从小受教于你膝下便也还唤你一声叔...可是你做出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难道就不侮辱了万源神,就不侮辱了郎氏一族,就不侮辱了阿爸的名字吗?!”   谁知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二人立刻警惕地闭上了嘴,梁显扬狠狠地瞪了滕僖一眼,才沉声道:“何事?”   门外侍从说道:“少主,淮南王府的郡主在门外求见。”   话音刚落,梁显扬顿时与滕僖相视一眼,许久未说话,门外侍从便又问道:“殿下,是请郡主进来稍作等候,还是让郡主先行回去呢?”   “让郡主在客厅稍等片刻,我马上便去。”   门外侍从一声答应后便转身离开,看着门上倒影渐渐远去,梁显扬才愤然站起,可走到滕僖身边时,却停下了脚步。   半晌,他沉长地叹了一声,转身弯腰便将滕僖扶起,轻轻拍了拍他身上灰尘,沉重道:“你先回去吧,这件事让我来处理,你不要让阿爸知道,回柔化路上也不要再生事端了...”   梁显扬说完,便往门外走去,而身后却又传来一声阴冷的话声:“殿下,您可不要梁显扬叫多了,便忘了您郎星彧的天名。”   话音刚落,梁显扬果然定在了门后,只是片刻,他忽然冷声道:“无论是梁显扬还是郎星彧,此事既然是我们柔化之过,我便不会袖手旁观,至于你要不要把人给我,我都会要到...”   梁显扬说到这里,忽然缓缓回头,眸上如狼般刺亮,说道:“我是柔化的世子,若要赢,只能光明正大的赢。”   作者有话说:   梁梁接下来都会不定期上线。   (大家都加油,春节倒计时18天,加油冲鸭 第六十三章   ◎暴风雨前夕,京城暗潮迭起◎   六月十八, 万户节当晚,月明星稀。   曾经沅陵侯府二公子死而复生惊现皇宫之内图谋不轨,淮南世子麾下都尉, 万户宴上借舞刀助兴而意图行刺,皆当场被刺, 连淮南世子,一并收入庆律寺, 听候发落。   此之消息如烧红的铁块骤然落入水中,在皇宫内外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京城之内当夜无人可入眠, 一众朝臣晨阳未起便已朝服加身, 入宫路上,人人脸上万象春秋。   六月十九, 天晴无云。   早朝之上文武百官皆再次坚持要立刻将当年谋逆逃犯王桓绳之以法以除后患, 谢文昕亦再无多言, 诏以十日之后,六月二九,东直门外问斩。   早朝刚下, 温剑便带领余下明校府官兵直捅王桓旧宅以及谢宁新宅, 将青樽元生等家眷一并收入县牢。   因此前祁缘与王桓谢宁等人多有接触交往, 那日祁缘正挎着药箱步伐匆匆地走在胡八街上, 温剑骤然挡在他去处之前, 二话不说便将他带入县牢。   同行学徒立刻冲回柒月斋,杜月潜闻之亦大吃一惊, 片刻后立刻冷静下来,从书房一隐秘柜子里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 便匆忙往宫中而去。   方过正午, 杜月潜便与宫中李内侍一同急急出宫, 赶到县牢将祁缘救出。   只是祁缘方回到柒月斋,还未听完杜月潜一句话,便立刻从后门而出,一路纵马飞奔至西往伽蓝寺而去。   六月二十,清晨多雾,云难开乘。   春熙楼门外忽然传来一连急促敲门声,自王桓宫中被捕后,苹姨与玉嫣因各有心事却皆近日无眠。   天而未凉,因心中有鬼,如此一阵敲门声顿时让二人心中一跳。   最后还是苹姨先去开门,只是开门之际见到门外之人竟是庆律寺寺卿何联时,她的心早已悬到喉尖。   她努力定了定心神后,勉强挤出一个献媚讨好的笑容,说道:“不知何寺卿天未亮的便大驾光临,所谓何事?”   何联死死地盯着面前因脂粉未施而显得格外憔悴的苹姨,好一会儿,他才从怀中取出半块刻着“关”字的玉佩递到苹姨面前。   只见苹姨脸色立刻苍白,差点双脚一软一软便趔趄往后跌倒,而这时玉嫣却刚好亦来到二人身边,一手便将苹姨扶住。   玉嫣从楼上从门缝往外看,见到来者是何联时,心中不由一顿,以为何联是为调查王桓一事而来,便立刻下楼想替苹姨解围。   她此时皱着眉正要将苹姨往自己身后推开时,苹姨却忽然紧张地要将玉嫣拉开。   何联见二人之间推搪实在怪异,只是片刻,脑海中忽然灵光一过,他猛地将目光落在玉嫣脸上,沉声试探问道:“琬儿?”   何联在春熙楼里一直待到了过了正午才离开。   只是他前脚刚离开,一直在隔壁房间偷听的玉嫣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许久不能回神。   何联回到庆律寺时已是傍晚,庆律寺门方打开,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带着接连猛烈地敲打铁门声音立刻传来。   他一路上的彷徨沉思瞬间被这些刺耳的声音打断地清醒过来。   他皱着眉,立刻走到楼上行刑室,只见王桓双手双脚正被铁链吊在墙上,一个狱卒正使着吃奶的力气鞭打在王桓那骨瘦嶙峋不忍直视的身体上。   而许卓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后悠哉悠哉地吹着杯中茶上的白沫,见王桓已经痛到无力哀叫,只落得垂头闭眼时,他才摆摆手示意狱卒停下。   那狱卒竟也如获大赦一般放下手中鞭子,走到角落里大口喘气。   许卓为这时才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沾着一张写满字的召状。   他嘴角掩盖不住狡诈的笑意,走到王桓跟前,将杯中滚烫的茶水猛地泼在王桓脸上,将那张纸在王桓跟前晃了晃,笑意盈盈地说:“二公子啊,现在可就等您的画押了啊!不就是点头伸手的功夫,就免去了这些皮肉之苦,还有您那位小王爷的心疼了啊!”   王桓这时候早已神智不清,身上的疼痛早就麻木,他缓缓抬头,嘴角竟带着阴森笑意。   只是此时他的脸上泪水鼻涕血水口水一并糊在脸上,宛如地下厉鬼一般,他咧着嘴笑着盯着许卓为,却说不出话来。   许卓为见他如此猖獗,心中自是怒气全生,只是他此时却皮笑肉不笑地说:“二公子,您听见没?您知道这咚咚咚的是什么声音吗?这是小王爷赤手空拳敲打在那铁门儿上的声音啊!啧啧,您想想,这敲一下两下倒也还好,只是下官听着,这也敲了怕有半个时辰了吧?哎哟,小王爷这手,还要不要好了?”   王桓与谢宁之间那点事,放着任一明眼人也能看得出来,许卓为本想着用此招来刺一刺王桓软肋,可他却是万万没想到,他此番话语落下,王桓竟如无所谓一般便合上了眼,嘴角却依旧带着那耐人寻味的笑意。   他如此行为,确实正正惹恼了许卓为,他正要让狱卒继续行刑时,却有人忽然敲门而入。   何联一进来,不待许卓为开口,便说宫外明校府里温剑有要事要禀报。   而许卓为见此也只好将一切交给了何联,之后转身便离开了庆律寺。   何联听到许卓为脚步声远去,便立刻亲自解开王桓身上铁索,将他小心翼翼架着回到他牢房时,王桓昏昏沉沉地说:“千万不要让小王爷知道方才发生一切。”   六月廿三,多云欲雨,闷雷不断。   刚过正午,孟诗云方才淮南王府出来到家。   自谢宁王桓宫中出事,孟诗云每日借着出门应约为由而每日前往淮南王府,在王府后门由琳琅接应而偷偷入内。   因为不能府内外被围起而不得出入,简氏的尸体也只能在屋里后院趁着入夜而用火焚烧。   谢辽的病因忧思过滤而一日比一日严重,谢蓁蓁与孟诗云只好将谢辽的病况详细写在纸上,然后由孟诗云带往柒月斋给杜月潜水过目。   杜月潜虽得一声尊称神医,但在不能望闻问切之下也不敢擅自开方指药,所以开设出来让孟诗云带给谢辽的也只是一些治标不治本的药。   谢蓁蓁虽担心孟诗云如此行事会惹祸上身,几次都想着告诉孟诗云不必再插手,但又见着此时若不是有孟诗云相助,淮南府上怕早已如一滩散沙。   而孟诗云因为心虚,每日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先到她父亲书房上请安。   只是今日她不过穿过院子,还没走到孟至源书房门口,便见到书房门忽然被从里推开。   先行而出的竟然是简临风。   孟诗云见此情景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更加让她觉得出乎意料的,是简临风身上早已没了那日从梅花园中将他救出时的潦倒落魄。   只是也没有了当年他还被称一声“玉面小公子”时的恣意潇洒。   简临风此时的目光中虽然仍旧带着温润细腻,只是孟诗云却再也不能从他眸上找到当年的纯真无邪。   只见他侧身从书房而出,孟至源紧随其后,这时简临风却忽然双手作揖微微颔首,谦逊而道:“孟令君不必相送,小侄今日受益良多,还望日后令君不吝教诲。”   简临风是一如谦谦学生,只是孟至源看着他却始终眉心不解。   半晌后,他才伸手将简临风扶起,沉声道:“你先回去吧,你今日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会考虑的。”   简临风便又是一番诚挚感谢后,转身便要离开,却在转身之际,见到了一直侯在树丛边上的孟诗云。   孟诗云将婢女遣散后,二人在府中园里漫步而行,却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孟诗云忽然停下了脚步,勉强挤出一个淡然微笑,轻声说道:“哥哥是不是打算入仕了?”   简临风亦没有一丝意外之色,两步之后他才停了下来,许久后才回头,蓦地凝视着孟诗云双眼,却始终没有说话。   孟诗云又道:“可是你以前不是最看不起这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吗?”   风吹而过,园中一阵花香卷在二人之间,微微扬起了孟诗云肩上长发。   简临风垂了垂头,少顷,才抬头看向孟诗云,沉声道:“以前我还不知道生死,现在知道了。以前觉得生死可怕,现在才知道,可怕的并非生死,而是连生死,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简临风说话一如从前那般清和温润,只是如今他的每一字每一句,在孟诗云心里,却早已落的字字冰霜。   她也没有再多话,嘴角勉强地挤出一个恬淡的笑容,点了点头,嘴上说了两声“好”后,转身便要离开。   而这时身后简临风忽然又道:“如果简临风变了,他还会是你的临风哥哥吗?”   孟诗云顿然停下了脚步,只是好久之后,她才回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诗云的简吾卿。”   只是她没有说出口,无论你们所有人变成怎么样,她都还会是你们的孟诗云。   六月廿八,浓云密布,连连不开。   入夜之后天上愁云依然不减,祁缘站在伽蓝寺至高层的方窗边上,目光紧紧落在眼下漆黑一片的灌木丛林里。   忽然,丛林之中像是有什么飞快掠过一般,四下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祁缘眸上一撇惊喜,顿然快步跑到楼下,刚打开塔寺的门,一阵清脆的玲玲声响便先传进来。   只见玉嫣将马拴好在一边后,双手边将兜帽取下,边小心谨慎地迈进寺里。   “你那边都准备好了?怎么耗到这么晚才过来?”祁缘走在前面边问。   而他却迟迟等不来玉嫣回答,寺中螺旋楼梯间黑暗无光,祁缘心中略略疑虑便停下了脚步回头,谁知玉嫣却一个没留神便和他撞了个满怀。   玉嫣这时才慌张道:“怎么了?怎么忽然停了下来?”   祁缘便问:“是我该问你怎么了才对。心不在焉的,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儿吗?”   “啊?没…没有,有我看着能出什么事儿呢?”玉嫣说着,欲盖弥彰地笑了两声,伸手推了推祁缘的后背,又道,“这几日我都留意到了梁显扬几乎每日都往城外驿站那边去,直到昨日我们的人回来报说,他们有人偷偷送了一个人到北府,如无意外,应该就是那日宫中比武的人。”   祁缘点点头便没有再说话,直到二人刚转进三楼,祁缘忽然紧张又问:“你…你真的没事?”   玉嫣却报以莞尔,摇摇头温柔道:“不是叫你把你这婆婆妈妈的性子给改改吗?怎么给整的越发的厉害了?也不知道是谁惯着你的。”   六月廿九,愁云惨淡,不见天日。   在狱中十日有余的王桓与谢宁早已不知晨昏为何,虽只一墙之隔,可二人却始终未曾相见。   过去这几日里微微消停,没人再将王桓提去审问,而连秋亦有偷偷摸摸地给王桓送去金疮药和他平日里要服用的药物,便也算勉强将他小命保住。   二人各自靠在墙边上,这些时日下来,谢宁竟似能够隔着墙便分辨出王桓的呼吸急促或平缓。   也不知为何,今日谢宁心中格外焦躁。   他忽然沉声说:“那晚之事,是许卓为所为。”   王桓这时一直闭着眼,却缓缓道:“可有与连大统领将那日在满新楼里所见交代?”   “有,”谢宁皱了皱眉,又道,“只是连秋宫中无权无势无所依靠,就算有陛下扶持,如今放眼朝廷皆是许卓为部下,恐怕难以查得确凿证据。而且,就算能证明我乃他人陷害,如今形势,我又该如何证你清白…”   谁知谢宁话音未落,忽然传来一阵凝重脚步声,谢宁顿时闭上了嘴。   很快,便听到了王桓牢房的门被打开,谢宁顿时一惊,立刻站了起来紧张往门处走去。   紧接着便传来狱卒粗暴的喝声,说道:“别磨磨蹭蹭的!赶紧的!等会儿要晚了咱谁也得罪不起咧!”   谢宁心跳飞快,他猛地用拳头敲打在牢房铁门上,听着外面贴脸磕磕碰碰的声音他越发心急,一边敲一边喊道:“开门!”   谁知他一说完,房门竟立刻便被从外打开,谢宁几乎是扑倒着向前跌去。   他着急抬头之际,只见道王桓被两个狱卒押着往外走,他眸上骤然烧起了烈火,一边嘶声喊着“你们要带他去哪”,一边就要往前冲上去。   王桓听到他的声音时也微微怔了怔,忍不住便回头看了一眼。   可就是这一眼,刚好看到谢宁被何联用力一脚踢在膝盖骨上,谢宁一声嘶嚎,猛地向前扑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临风风其实也很南,哎。   (抵制盗文,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六十四章   ◎终知天命,不认天命◎   六月廿九, 天阴雾浓,连绵不开。   王桓坐在囚车里,双手双脚都被沉重冰冷的铁索拷在一起, 散乱的碎发被他脸上的的各种污秽粘在一起,落在他的面前, 将他遮掩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从庆律寺出来, 穿过一片荒野,再缓缓入城内, 两边的行人皆退让三分。   此程由何联全程御马在旁押送, 王桓那肢残体败的身躯像随时都会散架一般靠在囚车的角落里。   囚车由铁栏围起,王桓一直闭着眼, 一路上的砂石吹在了他眼皮上, 明明已经割出了血口子, 他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何联不紧不慢地跟在囚车边上,刚到城门,他忽然压低声音冰冷道:“今日行刑, 陛下让是让陈圳亲自监行, 你要如何逃出来?”   谁知王桓这时却蓦地冷笑一声, 说道:“怎么?何寺卿是怕我若活了下来, 会为小王爷报方才那一脚的仇吗?”   何联眉间不由微微皱起, 顿了顿,他才沉声又道:“各为其主罢了。”   “好一句各为其主, ”王桓这时才微微掀开眼皮,却觉得眼上针扎一般刺痛, 斜睨了何联一眼, 忍不住又合上了眼, 冷冷又道,“不过在下也才算看清楚,何寺卿的主,到底是谁了。”   二人再无多话,一直到了进城以后,王桓始终闭着眼,听着本一直跟在自己身侧的何联忽然从挥动缰绳而两步上前,他嘴角忽然微微上扬。   只是这个笑容,却显得极尽苦涩。   很快,伴随着路上两边散开路人的细碎谈话交流甚至谩骂,烂菜叶臭鸡蛋也开始不停从四周落在了王桓身上。   他身上那件原本素白色的单衣本就被深褐色的凝血染得肮脏不堪难以入目,此时更加的各种杂亵落在他身上脸上,将他落得越发像深山里的疯蛮野兽。   “他早就该死了!要不是他们那一家子,我兄长当年根本不会死!”   “这样的丧家狗居然还活到了今天!真是老天不长眼了!”   “嘘...你也别这么说,当年他们家创搞了那个廉溪馆的初衷,不也是为了咱们穷苦人家孩子可以念上书嘛...”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就叫做妇人之仁!人家那是披着羊皮的狼,也就你们这些娘儿们的还以为那叫真仁义!要不是他爹当年搞了那玩意儿,后来那些孩子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吗!”   你一言我一语的,王桓都听进心里了,只是如今再听这些话,心里早就没有了年少气盛时听见时因委屈而致的愤怒。   相反的,好像只要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廉溪馆说上一句维护的话,他都觉得是值得。   只是他不知道,一年多前,他爹困在这同样的囚车里时,听到这些心寒的话语,他有没有后悔过当初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   那时寒冬,天上下的雪好像也不够心里寒冷。   曾言道,哀莫大于心死,所谓心死,可死于烈火焚烧,可死于腊月寒冰。   所谓攻人以心,曾经至亲之人,才比旁人更要深谙如何杀死一人,最以炸裂无声,施之者锥心而落叶无声,受之者一死不足以方休。   王桓隔着凌乱的脏发,忽然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皮,仰头望着那灰沉沉的天空。   他从来没想过,谢文昕会让谢宁一同观看这行刑一幕。   崇承宫主殿廊下,谢文昕身上穿着的是今年年夜之上他穿的那件龙袍。   只是同样一件袍服,半年之前落在他身上,是落的松松垮垮,而此时在他身上,却显得稍微合身了。   他抬头冷漠地看着一片接着一片拼接起来的惨淡乌云。   就如如今朝中内外所有人一样,谢文昕昨晚一夜不能入眠。今早天未亮他便起来,一番洗漱更换后,便一直站在廊下,只有璞绵陪在他身边,二人却没有一句话。   宫外打更声敲响,这时候谢文昕忽然眨了眨眼,轻声说:“璞绵,你会不会觉得朕很残忍?”   璞绵这时候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他一直垂着头,待了片刻,他才说:“陛下做的事情,自然有陛下的道理,璞绵愚钝,不敢擅作评言。”   “许令君说,如此是叫做杀鸡儆猴。他提出来的那刻,朕心里也是吓了一跳,就是稍微联想到那个画面,都觉得浑身哆嗦,只是朕自己也不知为何,竟是答应了,”谢文昕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尽的哀伤,顿了顿,他才继续道,“皇兄...皇兄之后,会永远地恨朕了吧...可是朕也是为了皇兄设想啊,若要替皇兄开罪,王桓便是那始作俑者,哪有被害的人,不想看到陷害自己的人受到惩处的...”   与其说谢文昕在与璞绵说着,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说到最后,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他蓦地想起那晚陈圳的那句,“想必陛下心中,还是放不下年少时的情谊”。   如果可以选择相信,他是不是也不愿意走到如此这一步。   谢文昕抿了抿嘴角,见璞绵没有作答,他也只是垂头微微苦涩笑笑,摇了摇头,才又说:“这个时候,王桓该到东直门了吧...”   谁知他话音刚落,一个侍卫却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走了进来,璞绵一见眼上忽然露出惊喜的光芒,却稍瞬即逝,蓦地便迎了上前。   侍卫也在璞绵面前便停下脚步,时对着谢文昕颔首行礼后,谢文昕皱了皱眉,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禀陛下,”侍卫双手作揖垂头而道,“柔化北府世子殿下如今正侯在流芳门外,说有紧急要事要上报陛下。”   谢文昕一听,心中不由得顿了顿,见谢文昕没有立刻回话,璞绵这时便轻声说道:“今日陛下不便见客...”   可他话未说完,谢文昕忽然冷声打断问道:“世子殿下可有说所谓何事?”   侍卫道:“殿下说,已查清万户宴会之上行刺一事的真相,因个中牵涉淮南世子,不敢怠慢,便立刻呈报。”   “传!”谢文昕一声令下,广袖一挥便转身往偏厅走去,他脸上依然沉稳无光,只是他的双眸之上,隐隐闪现出一丝激动。   很快,梁显扬带着一个双手被铁链捆死的男人到了偏厅,他一走进殿内,二话不说顿时将衣摆一掀,猛地跪在了谢文昕面前,而他身后随行的男子也紧跟着哆嗦着跪在了他身旁。   见此一幕,谢文昕却没有丝毫诧异,反而一副洗耳恭听地模样,沉声道:“世子殿下,这是所谓何意啊?”   梁显扬依然颔首不敢直视谢文昕,他眉间紧紧皱着,厉声道:“还望陛下恕臣唐突,只是此事关涉淮南王府一家性命,以及两境之间的交邦友好,臣不得不速速入宫求见,以还淮南世子清白!”   “哦?”谢文昕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波澜,他微微歪了歪头,道,“世子殿下,请细细说来。”   梁显扬此时忽然往后长手一伸,猛地将那男子一把拽到自己身边,冷声说:“此人便是当日在宴席之上与贺都尉比武之人,当日臣在殿上之时便察觉此中有诈,过后一番拷问之下,此人才说出早有预谋要陷害小王爷。”   梁显扬说着,顿了顿,才继续道:“此人的父亲乃当年先帝平定内乱收复柔化时的手下败将,多年来心中郁郁不平多有替其父报仇雪恨的言行,更加是想着要在此次盛宴之上行刺陛下,只是陛下天佑福泽,而他们亦早有下策,若刺杀失败便加害于小王爷。臣亦是昨日才查清此事,便是一刻不敢怠慢便入宫禀报,淮南世子殿下对陛下您一片赤诚忠心耿耿,是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若因此等小人鼠辈而伤害了陛下与小王爷之间的兄弟情谊,更甚者而让淮南王府陷于不仁不义,那臣实在是难辞其咎。还望陛下明察!”   谢文昕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梁显扬一番话,也不知道为何,谢文昕却只记下了“一片赤诚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这十六字。   皇宫之中是十年如一日的昏暗,而皇宫之外,也仿佛被一张巨大的灰网给笼罩着,密不透风,沉而无光。   刑台设在了东直门外,台上陈圳肃穆坐在台上,身边一侧是何联,一侧是孟至源,连秋端然站在一侧。   王桓身穿白衣跪在台中央,双手被麻绳紧紧地绑在身后,碎落的头发遮盖在他面前,他垂着头,四周的一切都是极尽模糊。   很快,人声吵杂之间,城楼之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支支吾吾的声音,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那般,只是这些声音落在了王桓耳里,他的心就像被尖刀剜进一般疼痛。   东直门城楼之上,谢宁双手双脚被绳子绑在椅上,嘴里被布团堵住,虽然他在死死挣扎,但还是被左右两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死死摁住。   天上的浓云越发死气沉沉,像患有痨症之人卡在喉咙多年的痰一般,压得所有人都只觉抑郁阴森。   很快午时将至,明明是一日之间正日最为明亮光耀的时刻,可是今日的怡都城里却看不见一丝日光。   刽子手一手执着凌厉的大刀,一手拿着一碗浓烈的白酒,碗一倾酒一落,口中一转后,“噗”一声猛地喷在王桓后脑之上。   谁知就在这时,围观的百姓之中忽然传出一把稚嫩的声音,清脆喊道:“咦?怎么下雪了!”   只是他还没说完,便被他身旁的大人吓得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六月暑天,人间飘起了洋洋白雪。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这一场莫名而至的大雪,只是并无一人敢像这孩童那般呼唤。   哪怕只是因为惊喜惊诧,可所有人都知道,这惊喜惊诧,所是为何。   六月飞霜,必有冤。   只是行刑官一声尖锐的“时辰到”后,刽子手手中酒碗往地上奋力一扔,双手持刀就要向王桓脖子落去!   王桓此时已经缓缓闭上眼,他甚至能听到城楼之上谢宁心里面的哀嚎和痛苦。   只是说时前那时快,一把小刀忽然从人群之中飞身而出,径直落在了大刀刀身上,然后又飞向刽子手。   伴随着一声“刀下留人”,一匹骏马忽然从人群中呼啸而过,王桓这时一直紧绷的脸上,才得以放松下来。   同时将那颗一直高高悬起的心放下的,还有连秋,与何联。   陈圳等人一时震惊,顿地立刻站起走到刑台之前,看着那身穿青衣的人一路纵马飞驰到台前才停下。   青衣人从马上翻身而下,走到台前立刻双手合十作揖颔首,大声喊道:“六月飞霜必有冤!王二公子并非当年谋害丁贵嫔与太子的凶手,沅陵侯更加不是后来鼓吹天下寒门起义造反的真凶,还望天下能还给无辜之人一声公道!”   陈圳面色复杂地皱眉盯着这位青衣人,好一会儿,心神稍微稳定下来后,才沉声道:“祁大夫,你口口声声说此案有冤,你可有证据?”   祁缘这时冷笑一声,厌恶地扫视了台上那几人一圈后,蓦地转身从马上将那个一直带着黑色兜帽的人扶了下马。   这人刚走到台前,双手缓缓地掀起头上兜帽,台上众人顿时大吃一惊,就连何联脸上也表现极为震惊,城楼之上一直幸灾乐祸看着楼下的许卓为更是双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   见到众人如此反应,祁缘余光瞟了一眼王桓,心中不由得想起了王桓曾经一句话:“他始终是要死的,只是要死的有价值。”   天上鹅毛般的大雪落在王桓身上,祁缘一时间竟分不出,那些是天上落下的雪,还是人心凝造的血。   秦挚揭开兜帽之后,冷声说:“我就是证据。”   在之前谢宁早就解开了自己手上的绳索,趁人不注意之时,他猛地抽出侍卫的长刀割断了脚上的绳索,此时他又趁着众人不为意,猛地便冲下了城楼。   来到王桓面前时,他早就已经是泪流满面,他双手颤抖着拨开王桓脸上的乱发,将王桓冰冷的脸捧在自己手心,他的手跟本停不下抖动。   谢宁死死地盯着王桓,双唇一直在颤抖,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王桓也疲惫地凝视着谢宁双眼,嘴角蓦地扬起了一丝浅笑,他干裂的嘴唇上已经流出鲜血。   他缓缓道:“当年我爹是一个人承受这些...可是今日...我何其有幸,能有小王爷您...我没有走太远...知行...我没有走太远...”   王桓说完,双眼无力地合上,头沉重地落在了谢宁肩上,再也没有醒来。   不信天命,不问天命。   终知天命,不认天命。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就是第一节的结束了,谢谢小可爱一直相伴至此(请支持正版,请支持正版,请支持正版)。   其实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出来,小皇帝其实也不想二公子死的。   糖?在路上了,请稍等哦。   (最后,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二卷 欲擒故纵 第六十五章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嘉荣十六年, 六月十九,仅余二日至夏至,怡都城内却大雪纷飞。   正如一年多前, 王砺在同一地方被当众斩首那时一样,也是白雪扬扬翻飞, 将中原四境最热闹喧哗的京城掩盖得一片寂静。   那日谢宁一瘸一拐地将早已不省人事的王桓背回府上,一路上围堵的行人都纷纷向两旁退让, 给他留出了一条白茫茫的通道。   六月十九,当日下午, 秦挚, 苹姨甚至祁缘等人立刻被带往庆律寺。   秦挚将当年许卓为如何预谋中秋宴上纵火焚烧沁华宫,导致丁贵嫔惨死, 以及一年之前又是如何诱其兄长及其本人陷害沅陵侯一家之事字句澄清。   与此同时, 苹姨也将当年在春熙楼门前从学生口中听得乃简中正一手谋划了天下寒门替沅陵侯喊冤的事情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当天晚上天方尽黑,何联与连秋二人马不停蹄赶入宫中,将二人告词一一陈述至谢文昕, 谢文昕脸色如灰, 随即冷声让二人立刻抓捕许卓为。   当何联乘着夜色马上去到许府时, 见到的却是府内莺歌燕舞花红柳绿, 许卓为此时正手提酒壶, 身边围绕着一群庸姿俗粉在尽情享乐。   何联一身铁甲手持金刀冷面步入堂中时,许卓为却仍旧左拥右抱地与那些妓/女卿卿我我, 脸上依然带着骄纵的笑容,只是眸上早已没了曾经的跋扈的神采。   许卓为看都没看何联一眼, 举起酒壶, 任由酒水随意落在自己脸上, 边说道:“何寺卿啊,我竟是没想到,我最后居然是输给了一条狗啊...”   就在最后一滴酒落他眼上,让他只觉眼里刺痛的瞬间,伴随着身边那群妓人惊慌失措地尖声嘶叫,许卓为才觉得自己胸上一阵剧痛。   金刀插入血肉的时候,何联缓缓将脸移到许卓为耳边,低沉冷声道:“你输给的,不是王桓。”   话语一落,许卓为才顿然惊醒,他猛地回头看向何联,何联却瞬间将那金刀狠狠拔出,血溅身前。   许卓为终究是瘫倒在血泊里,外面泠月之下,却又渐渐飘起了白雪。   许卓为一生最痛恨寒门,是因为他曾经生为寒门,他一生最痛恨氏族,是因为他无论再努力,也比不上氏族。   生之为雀,趋之若鹜,身终为鹜,心始为雀。   当晚,淮南王府外的围兵立刻撤出,董晋升亦被立刻彻查,但因其为太后外戚,太后为此只言片语周旋过后,董晋升最终只因同谋之罪被判流放。   而淮南谢家又因家逢丧事,谢文昕特次宽容谢辽一家将迁回淮南之事暂且推迟,谢辽在家中迎向皇宫之向叩谢隆恩。   与此同时,淮南王府其后的文南里内堂,一声刺耳的声音从屋里传出,简临风将桌上觥筹盘碗一扫落地后仍是难解心中忧郁,顿时又将矮桌一把翻到。   过后他才恍然跌倒在地上,坐在台阶边上双手掩面,眼泪却从指缝里流出。   直到白叔闻声连忙入内,见此一幕那刻虽心中一跳,但片刻后却悄无声息地收拾着地上残骸。   “为什么...”而这时简临风却啜泣着说,“白叔...为什么...王砺的冤都能清了...那我爹的呢...”   次日,六月二十,天晴无云,地上无露。   昨天的一场大雪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在天上在地上,在宫中在宫外,从未有人再次提起。   沅陵侯府当年一案终被白手而翻而落沉冤得雪,殷成凤终得离开罪奴司,出宫之际却闻得王桓仍未醒来,一番悲痛后也只好先回府上,青樽元生等人亦立刻无罪释放,而宫中也马上派出工匠重开沅陵侯府,修葺其内。   沅陵侯府冤案终得平反,沅陵侯侯爵之位重冠,但朝廷内外却依然无人敢提起王桓一言。   年初之时闹遍京城的沅陵侯府闹鬼一事,在这日终于可以真相大白。侯府大门洞开那刻,一众好事百姓皆而围观,里面却只有黄狗一只,瞠目而望,不多久便夹着尾巴匆匆离去。   那日谢宁将王桓送回自己府上后,立刻将杜月潜唤至,杜月潜二指往王桓脉上一诊,脸色骤然发白。   谢宁见其如此神色心中又惊又怕,杜月潜久久不能言语,半晌后始终欲言又止,却在谢宁追问之下,才长叹一声,后道:“二公子就若此番能醒来,也终只落下两年性命。”   杜月潜话音刚落,谢宁脑中顿时“轰”一声巨响,眼前蓦地一阵发黑,今早被何联踢到之处忽然发酸发软,整个人纵身便要往前摔下去,幸得身旁杜月潜将其扶稳。   谁知谢宁刚站稳的时候,他完全不顾眼前视线还未清晰,骤然双手死死抓住杜月潜衣领,嘶声裂肺质问何以至此。   年近七旬的杜月潜一身干瘦,在谢宁手中就如一只苍老半死的鹌鹑,直到谢宁终于慢慢冷静下来,顿然坐到王桓榻边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谢宁无动于衷,杜月潜只好代主为客,谁知刚开门,琳琅便急匆匆地冲到了谢宁跟前跪下,痛哭而道:“小王爷...您快回去看一眼吧...小姐一个人支撑了这么久...奴婢...奴婢怕小姐会支持不住的...”   谢宁心中一惊,二话不说便往淮南王府御马而去,可还未到门口,远远便看见王府廊下左右貔貅之上皆系白花,屋檐,门廊,横额处也落尽白绸。   门童见到谢宁恍然在门前出现,既惊又喜,转身便扑着往府内跑去,边跑还边哭着叫唤道:“老爷!小姐!小王爷回来了!小王爷回来了...”   谢宁满脑空白疾步往府里而去,方过环廊便看到一身素白的谢蓁蓁从里迎头而出。   谢蓁蓁自简氏离世之后一滴眼泪没有落下,就算家中存粮逐渐不足,父亲旧疾日益复发,她硬是一个人板着脸操持安顿着家中一切。   可就是方才一听到“小王爷回来了”那一声叫唤,她甚至来不及责骂那小门童行事慌张不得镇定,只那刻鼻子顿时发酸,她转身便往外走去,遥遥见到谢宁一身单薄玄衣,一直洋在眶中的泪水早就忍耐不住地落下。   二人相见,谢蓁蓁双手落在谢宁身上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却一直垂头不敢直视谢宁,泪水一直往下掉,直到谢宁忽然反手抓住她的双手,颤抖着问:“姐姐...姐姐...怎么了...告诉我怎么了...”   谢蓁蓁忽然缩开双手,一下子却又无处安放,她拼命地想要忍住抽噎,可是最终还是抵不过谢宁苦苦追问,她终于缓缓抬头,泪落满面地说:“知行...我们...我们再也没有母亲了...”   谢宁怔在原地了很久,谢蓁蓁再也忍不住始终低垂着头在不停地啜泣。   半晌后,谢宁忽然一把将谢蓁蓁揽入怀中。   在他从小到大的认知里,他的姐姐从来都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他一辈子至今从来没有见过谢蓁蓁在自己面前掉过一次眼泪。   只是在他将谢蓁蓁紧紧抱住的时候,他忽然才觉得,他的这位一直在用各种方式保护自己的姐姐,原来也是这么清瘦,小时候自己被她责骂责罚的时候还要抬头而视,可如今的谢蓁蓁却埋头在自己肩前而痛哭失声。   当晚谢宁与谢蓁蓁还有谢辽各自交代了一番过去十多天里家中内外发生的事情,父子女三人免不了又是一番抱头痛哭,再是一番处理安排好家中接下事宜后,谢辽便去休息。   谢宁和谢蓁蓁二人沉默走至园中,直到简氏生前常坐的胡椅前,胡椅旁还留着一张小板凳,谢蓁蓁坐到胡椅上,谢宁便坐在了板凳上。   这晚的月色通透明亮,隔着木兰树枝落影成画,一阵温风而过,吹起了丝丝木兰香。   谢蓁蓁这时才缓缓问道:“有听琳琅说,你的腿被何联踢了一道,还疼不疼?”   谢宁微微诧异,从小到大谢蓁蓁从来都教育他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因为小伤小痛而大呼小叫,因此也从来没有过询问过他一次是否疼痛,小时候会觉得委屈,可是幸得还有简氏会心疼询问,然后温柔地替他上药。   到了后来谢宁也学会了凡事报喜不报忧,也致于他但凡有伤有痛都会藏着掖着,可就算如此,那时候他的身边还有王桓。   但如今,却只落得斯人已逝,斯人已矣。   他这时才缓缓抬头,微微挤出一个浅笑,道:“无妨,没有落到实处,姐姐不必担心。”   谢蓁蓁这时候却从袖中取出一小瓶药酒,递上前,又说:“疼不疼,你自己才知道,拿着吧,听闻这个药酒对跌打损伤很有益处的,就算你不用,他在里面...”   只是谢蓁蓁说到这里,却蓦地止住了话语,谢宁伸出接过药酒的手也顿了顿。   树下蝉鸣声音越发响亮,二人各自垂头了少顷,谢蓁蓁才问道:“他还好吗?”   谢宁蓦地想起了今日早间杜月潜的话,心中又是一阵沉痛,可他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微微露出苦笑,道:“还没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先在司刑狱走了一遭,又再庆律寺里走一遭,就他如今那身板子,也是够呛的,”谢蓁蓁看着自己交缠在一起的芊芊十指,缓缓道,“你回去吧,这里有姐姐看着,没什么事儿的了...”   “姐姐...”谢宁忽然抬头看着谢蓁蓁侧脸,谢蓁蓁闻声也抬了抬头,略觉诧异地看向他,谢宁又道,“你还恨他吗?”   谢蓁蓁怔了怔,却自嘲笑了笑,说:“我恨他,是一辈子的。阿宁,如果当年那件事自尽了的不是程哥而是他,你也会恨程哥一辈子的。我恨他从小到大自己糊涂犯事却总要把你也带上,我恨他自恃才华横溢而目中无人,我恨他风流放/荡丢尽了世家子弟的颜面,可是又如何?”   谢蓁蓁说到这里,顿了顿,苦涩地笑了笑,轻轻摇摇头才继续道:“我当年不知道秀姨离世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我也体会不了老侯爷含冤而死时他心里的痛楚,可是到了今天,我虽然还是恨他,但我却居然能感同身受了。”   话到此处,谢蓁蓁忽然抬手,温柔地将谢宁鬓边碎发别到耳后,又道:“我恨他,可是阿宁,你不需要与我一样,你尽管做你心里认为对的事情,只是你也要知道,父亲身体早已大不如前,而我虽为先帝亲封郡主,但始终女流之辈,就算没有了城北军营,淮南日后也是要落在你手上的。母亲临走前让我好好照顾你们两个,其实尽管母亲不说,姐姐也会一直在你身后...”   “姐姐...”谢宁终于是忍不住打断。   谢蓁蓁这时却袖子往眼上一抹,笑了笑,说:“你看看我,竟然这么矫情,你还是赶紧走吧,不然等会儿我得改变主意的时候,你可就出不了淮南王府的门了。”   谢宁心中思绪万千,却如千丝万缕搅浑在一起,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出发点,最终还是只留下一句“姐姐你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便离开了王府。   看着他身影渐渐远去,谢蓁蓁脸色却骤然戏谑,她讽刺地自言自语道:“我凭什么来说你?我自己也是一塌糊涂。”   谢宁很快回到了自己宅子里,王桓此时还沉睡在谢宁房内,青樽一直在旁伺候着,见谢宁轻手轻脚走进屋里后看着他,他立刻会意,面露难色地摇了摇头,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屋内烛光暗淡明灭,谢宁侧身坐在床边上,轻轻理着王桓脸上碎发。   手从脸上一直顺到脖子处,最后情不自禁地轻轻掀开被子,解开了王桓身上单衣。   那枯瘦如柴的身体上,纵横交错的伤痕虽然已经开始结痂,但却始终触目惊心,一年前的伤痕还落在底下,新伤又覆盖其上,看着就像一条条蜈蚣肆虐地攀附在王桓身上,贪婪地吸着他的血。   虽是六月浅夏,但是床边却仍点着火炉,这时谢宁从桌上取来药膏,伸手在火炉上烤了一会儿,让自己手温暖炽热后,才沾上药膏轻轻涂抹在王桓身上的伤口处。   只是当谢宁涂到第二道伤口时,他忽然停了下来,喉结上下动了动,哽咽着说:“子徽...我再也见不到我娘了...”   -   七月初一,斜阳渐落,朦月上枝。   何联正侧身坐在春熙楼二楼望台处,一手执着茶杯送入唇边,目光却始终留在楼下胡八街的人来人往之上。   廿儿已经是第不知道几次过来道歉,说他家姐姐正有事忙,马上便会过来。   何联也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便又转头将目光投向大路之上。   自太阳初起他便坐在此处,杯中的清茶空了满,满了空,直到日上山头,然后沉落西山,最后斜阳金灿,终是落得此时残月悬天。   何联此人平日里最讨厌的便是等候他人,平时庆律寺里,狱吏给他送包子晚了半刻,也要挨上一顿责骂。   可是此时此刻的他却没有一点急躁的心情。清晨迎着晨烟而来时脚步仍带忐忑,廿儿第一次来说他家姐姐有事耽搁时,他还略有紧张地询问是否出了什么什么事,可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的内心却已经平定下来。   看着路上行人归家匆忙,他竟忽然想到,若是当年惨案没有发生,是不是此时的他也应迎着夜色闻着饭香而回。   直到一阵清冽的奇香渐渐从里往他这边飘来,他一整天的思虑已经渐若离去,还未等他回头,来者便道:“玉嫣来迟,让何大人在此等候一整天,还望何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   何联一身凛然正气,任凭从前身边许卓为如何日夜花团锦簇,所谓义弟陈翘又是如何热爱流连花场,他的脚却是从未碰过如此烟花之地。   今早在廿儿对掩饰之下悄悄从后门而入时已顿感尴尬,如今玉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出现,更是让他感到无处安放。   一袭紫裙附身,双手腕上的银镯铃铃作响,头上玉簪贵而无华,玉嫣在他面前缓缓坐下,边浅笑而道:“何大人素来端正,除去上次清晨来访,也是从未涉足过如此风花之地,但大人无需感到局促,玉嫣既请得大人一聚,自然已将周围清空,不会有旁人打扰瞧见,大人尽可放心。”   玉嫣此话一出,倒是让何联脸上一红,不由得往自己杯中满上后欲盖弥彰地往嘴边送去。   玉嫣见此也只是微微一笑,又道:“何大人如今该紧张的,难道不应是王二公子若是哪日醒来之后,跑到大人府上报当日您踢淮南小王爷那一脚之仇?”   如此一说倒是给了何联一个自然而然的台阶往下走,京中多有流传春熙玉嫣真才女也一话,曾经的他也不过是嗤之以鼻,如此风尘女子何以得落才女一称,只是今日所见,心中不得不一番赞叹,但转瞬他却微微皱眉,问道:“此事乃在寺中发生,姑娘又是如何得知的?”   玉嫣莞尔,边替何联杯中满上,边道:“春熙楼从早到晚多少豪门公子畅谈风月,如此些事,不过就是酒席之间,说不定本姑娘知道的秘辛,可比堂堂庆律寺寺卿要多了。”   “此话倒也不假,”何联不由得自嘲地抽了抽嘴角,又道,“堂堂庆律寺寺卿,如此说来不过也是个名号罢了,蒙在鼓里这么些年,竟是连被人拐了还替人数钱也不知道。”   玉嫣这时候却往旁边招了招手,廿儿很快便双手端着一个红木盘走过来,木盘之上放了一只白瓷酒壶,玉嫣将酒壶拿过后廿儿便转身退出。   “不知何大人可有听说过春熙楼的北笙酒?”玉嫣边说着,边将酒壶的酒塞子拔开,然后又替何联杯中满上。   “哼,自然知道,”何联目光委委觑向酒杯,说道,“今年花朝,陈翘那小子不就是和王桓为了这杯酒在闹市中大打出手吗?”   “且不论此酒带出多少风流韵事人情世故,单说这金樽一杯,却是名不虚传,苹姨也是听说要来款待大人,才肯让我拿出来的。”玉嫣说着,也给自己的杯中满上。   何联这时却略显严肃地看向玉嫣,沉声问道:“琬儿...”   只是此二字刚出口,玉嫣嘴上的笑意顿然凝固。   “这些年里,苹姨可有亏待你?”   今日玉嫣并非有所谓琐事缠身而让何联一直等候,反之,她一早便起来梳洗打扮,在梳妆镜前几次三番检查自己的妆容是否合意,然后又屡次更换身上裙服,只是到了后来她却无力坐在自己桌前,沉沉地凝视着桌面,直到苹姨进来,她才问:“苹姨,我是不是不该把他约过来?”   苹姨那时候说:“他既然都愿意与王桓做出这等买卖,想来他心中也是有意要与你相认的,你也不要想那么多,若是想去便去,若是觉得还没准备好,我帮你请他先离开便是。”   玉嫣垂头沉思了半晌,最后还是说:“不必了,等等我去便是。”   玉嫣在反手覆掌之间,多少争端是非都能轻而易举波澜不惊的解决,可是此时的她心里却忍不住砰砰乱跳,抬头笑了笑,才说:“自然是好的,苹姨这些年里待我如亲生女儿,若有公子刁难也会护我周全,小时候还请来先生教我读书写字,比起很多贫苦子弟,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何联这时候也点点头,缓缓道:“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那您呢?”玉嫣换了个看似更放松的姿势斜靠在一旁软枕上,一手手背架在下巴之下,故作轻松道,“且不说这些年了,就大人背上的伤,可有好些了?”   何联怔了怔,只是片刻之后却苦涩笑笑,道:“又是从那些公子口中得知的?”   “倒也不是,”玉嫣道,“只是大人自进来之后一直都是窝着背,就是微微挺直,脸上也稍有痛色,不难猜测。”   何联此时是不得不对玉嫣一番敬佩,只是玉嫣的才气越发表露,他心中便越觉苦涩,若是当年那番惨案没有发生,这样的女子在世间上,又该是如何一番传奇。   他却说道:“无妨,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河水如此深不见底,世间过活之路千千万万,何大人可有想过换一条路而行?”   玉嫣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是没了半点笑意,何联借着明亮月色看着玉嫣透彻的双眼,好像看进他心里一般。   只是他心里却只剩一阵叹息。苹姨不过故人,却也想尽办法要将她护在自己身后,而自己身为其亲兄,好像到了此时,能做的只有站在那个对其最有威胁的人身边,近其身,而防其变。   “那你呢?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春熙楼,重新好好生活?”   见何联借此言他,玉嫣也没有再追问,缓缓转头看向栏外昏黑大街,那条黄狗匆匆从街上摇着尾而去,也不知它今晚将何去何从。   “若只是想好好生活,生不在身,活亦不在身,心之所定,便乃生活皆好,”玉嫣似有若无地笑笑,才回头看向何联,道,“从前倒也没觉得什么,就算被人骂一句商女祸国甚至不知廉耻,也不过笑笑而过,可是如今身后多了是一门姓氏,却好像多了一层枷锁,竟也开始设想以后了。”   何联点点头,道:“无论你想到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来找我,兄长...”   何联说道此处,忽然顿了顿,才接着说:“我能帮的,一定会尽力而为。”   玉嫣知其所意,也只是一笑而过,一声“这是自然”后,便再无多话。   苹姨后来将当年将她裹起的襁褓归还与她时,她在襁褓边上看到绣有一行小字。   耳起风声携边关,王侯立名归宛宛。光耀门楣归典室,将相沉沙笑寒寒。   当日刑场上六月飞霜,当年冤案绝地平反,只是当年许卓为集团树大根深,旗下所牵涉的朝臣细数不完。   谢文昕在朝廷更是鲜有动怒,事发次日的早朝之上厉声斥责了庆律寺身为朝廷最高刑审机构却竟在这般重案之上出如此重错,而至曾经开国重臣含冤而死,此事若不严明处理,于朝内是有辱皇颜,于朝外是有愧百姓。   谢文昕所意不言而喻。   许卓为曾经身为尚书令,手上还持质有明校府,上为得氏族百家扶持而相行笼络,下为拓宽朝廷网络而私收贿/赂,且不提其于太后之间关由是否属实,但以于此,他苦心经营的布下集团在他东窗事发前早已枝横朝廷内外,朝心涣散,官不明政,朝廷如今更是早已被掏空如同空壳,而期间谢文昕虽仍为天子,实权于他手却始终是形同虚设。   在这短短半年期间,历经数事的谢文昕如雨后春笋般若一夜成长,无论因贪生怕死如人之常情,还是因身为九五却如傀儡而越觉无颜,谢文昕心里被惶恐愤懑浇灌的蔓藤越发生长。   而此时许卓为这座一直压制在自己头顶的巨树瞬间倒塌,他心中激动的同时,更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起枝茎连根拔起。   只是陈圳孟至源甚至谢宁的意思,皆是不宜过犹激进,理应刚柔并济,如果此时此刻谢文昕在朝上大肆缉拿许卓为昔时党羽,一时之间只会让朝廷内外人心惶惶,而朝中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比起一网打尽,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则更合时宜。   谢文昕心中亦知轻重,便再无多言,尽管知道不过走走样式,但也高调地令谢宁辅助何联温剑等人一同查清许卓为之后到底还有多少牵连广设。   此举一出,在朝廷之中如惊雷般将那些各怀鬼胎的朝臣震得日夜惶恐不安,如有默契一般顿时断开了你我之间所有关联,更是让所有人重新审视这位尚且年轻连龙袍都尚未完全合身的皇帝。   七月初四,天晴碧蓝,万里无云。   自王桓被谢宁从刑场上救下带回家中,已经足足半月,王桓却依旧没有苏醒迹象。   谢宁这些时日一直在庆律寺和宫中行政的冠政局中来回奔波,在庆律寺中与何联翻查当年冤案之中牵涉的人和事,还有从温剑近日在城中此前许卓为党羽门下搜刮回来的文案,除此之外还要将其归纳后拿至冠政局中与陈圳孟至源孟晚庄等人商讨而斟酌轻重。   此间谢宁是要从零开始熟悉一切朝中纠葛正事,虽一路上有陈圳等人的耐心相助,但这短短几日,他已经开始渐渐明白谢辽在万户节当晚对他的告诫,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入朝廷便再也没有明哲保身一说。   朝廷之上,难的从来不是判断孰是孰非黑白对错,难的永远只是权衡利弊,和斟酌人心。   这些日子有杜月潜每日去替王桓过脉,又有殷成凤日夜在旁照料,谢宁也才能稍微放下心来处理政事,只是每日夜里从宫中而出时,也是忍不住马不停蹄飞奔回去,见到的却依然是未醒之人。   艳阳上山,才将庆律寺里照进一丝光亮,谢宁和何联在三楼明室里相对而坐了一宿,所谓案牍劳形,谢宁将面前狱目册随手一合,两指捏在眉间,没有说话。   倒是何联觑了他一眼,道:“也是一整夜了,小王爷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再看一会儿就走,”谢宁双眼始终闭着,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便蓦地睁眼皱眉问道,“那日刑场之上,秦挚是祁缘带去的?”   何联怔了怔,也像是顿时想到了什么一般,连连皱眉,沉声道:“是,按秦挚的供词,他当日是被灌以毒酒致死的,只是他在乱葬岗时偶然被祁缘发现便救其一命,如此说来...”   何联说到这里,二人不由得相互对视,谁知就在此时,守门狱卒忽然冲了进来,二人不禁微微吓了一跳。   何联厉声斥道:“何事慌张!?”   那狱卒却连忙跑到谢宁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外头有位小兄弟说...说他们家...他家公子醒了!”   谢宁当下立刻马不停蹄地冲回宅子,二人相见,王桓仍躺在床上还未起来。   谢宁去到床边时,王桓才挤出微笑,缓缓道:“小王爷,脚还疼吗?”   作者有话说:   六月飞霜后,曲终人散时。曲终人又遇,不知竟是久别再重逢。   耳起风声携边关,王侯立名归宛宛。何联,何琬。   (你加油,我也加油   (周五啦冲鸭   (请支持正版X3 第六十六章   ◎医者难医本心,二公子绝知当年因果◎   曾经沅陵侯府的冤案终得平反, 门楣重开一锤定音之后,众人便开始把目光放在这位终于能抹开重重浓雾摘掉面具重新站在人前的小侯爷身上。   就连侯府旁窄巷里的黄狗也因这一层关系而添了光一般,大摇大摆地走在胡八街上时, 脖颈似乎仰起得比往日要挺得高一些。   到了傍晚人尽归家时,挑着担子急忙归家的胡屠户见其从脚边路过, 脸上也没了往日的嫌弃鄙视。   从篓中取出肉块扔到黄狗面前,不屑地笑着说道:“看你这得瑟样儿, 还真是随了主儿了!”   黄狗得了好脸色,自然也愈发得意, 在胡八街上行走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   那日它闲着心情, 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谢宁新宅跟前,斜着身子便在门廊脚下坐下, 歪着脑袋舔舐着自己身上皮毛。   正当他乐在其中时, 那两扇朱漆大门忽然被从里破开, 一个似乎曾经在窄巷中混有眼熟的小兄弟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还没走过两旁石狮,却又立刻回头。   抓住其中一位早已被吓的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的门童, 火急火燎地说:“还愣着干嘛呀!?赶紧去把杜神医请来啊!二公子醒了!二公子醒了!”   语罢便又撒开了腿便往外跑, 谁知这小兄弟跑到它身旁时却忽然停了下来, 猛地蹲了下来。   黄狗吓了一跳, 正想着是不是自己碍着了人家地盘便立刻站起想要仓促逃离。   然而这小兄弟却忽然喜极而涕地双手捧起一脸茫然的黄狗的脸, 哭着喊道:“呜呜呜我们公子终于醒了呜呜呜...”   黄狗自然是不明白,人死复生难道不应该高兴, 为何在如此激动的时刻却落得泪流满面。   只是城中多少当年寒门学子的家人闻此消息,却是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徒有苦笑:“二公子回来了啊, 老侯爷天上看着也该欣慰了, 可是咱家的孩子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黄狗那日也不敢在门前多做逗留,那位青衣小兄弟飞奔离开之后它便也仓促离开。   却在绕了一圈后回来时,碰巧见到一位玄衣公子从马上翻身而下,本是着急行走入内,却不知为何,方入门中,却停下了脚步。   自王桓醒来,却一直在谢宁宅上养病。   官门氏族见连宫中也派了李内侍带着御医登门拜访照看,又联想到当今圣上曾经与这位小侯爷之间的情分。   想来当年冤案如今真相大白,陛下自然也只会更加珍惜这位失而复得的旧友,众人便你拥我赶地来到谢宁府前送礼言贺,本还想着进到里边再握着二公子的手一番痛哭流涕表达自己对其对侯府过往一路所受冤屈的打抱不平之意,却都被谢宁厌恶地拦在门外。   众人无果,只好落下贺礼便扬长而去,却在转身之际愤懑地唾道:“我呸!这还真是长脸了!老子不就是看着你惨来瞧你一眼,倒还把老子拦住不成了!”   七月初八,天清气朗,温热有风。   天刚亮,杜月潜便乘着驴车前来到门前,门童一见杜月潜从车上下来,便立刻把门打开。   杜月潜行至门边时却蓦地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小王爷殿下可出门了?”   门童应声而答:“殿下是昨晚才出的门,现在还没回来呢。”   杜月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往里走去。   方至院中,便看到王桓身上只披着一件墨色披风坐在院中青石桌前,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看着手上攥着的小玩意。   只见他脸上时不时露出微微笑意,又有稍作偏头,将那小物件举到面前左右细看后,又继续埋头苦干。   院中的美人梅不知何时开出了艳红小花两朵,孤零零挂在枝末,任凭风吹却始终不忍落下。   杜月潜见此情景,虽觉一片祥和,却忍不住轻叹一声,从随从手上取过药箱,让随从先行退下后,便迎着走上前。   “二公子大病初愈,晨早风凉,实在不宜如此衣衫单薄便坐于室外。”   “病中还能昏沉而睡,倒是醒来之后无一日可安眠了,在屋里呆久了又觉沉闷,倒不如出来透透气,”王桓也不抬头,只是笑了笑,说,“只是确实也要烦请杜大夫替晚辈好好看看,为何这明明心中大石已经落地了,还是难以安寝。”   杜月潜目光一直落在王桓手中的木雕上,王桓一手攥着一把小刻刀,一手握着那小块木头,木头还没被雕刻出雏型,想来也是刚开始了不久。   他这是便又沉声道:“公子身体状况您自己是最清楚不过了,京中繁华嚣闹,公子若是真想能安眠养日,理应远离如此是非之地。”   王桓听到他如此说来,手上动作微微顿了顿,转瞬却又若无其事般偏头笑着继续仔细雕刻,又道:“是非地乃名利场,晚辈虽身体大不若当年,但流于尘世自然不能免俗,如今尚且年轻却还未挣得一丝半毫的虚名,想到身前还未赚到生后名,实在是心有不甘。”   杜月潜止在原地,脸色若有阴沉,冷声又道:“公子早年间年轻体壮时有如此心性,照公子一世才华,那是无可厚非,可是公子应自知,如今早已不复当年,京城如此浮躁,老朽实在不知,公子口中的虚名,到底有贵重,可让公子如此恋恋不舍?”   “杜前辈身为君子,秉忠厚仁义为生德,身为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宗旨,而身为典臣,奉齐氏子孙为天子,”王桓说到这里,缓缓将手上刻刀放下,抬头微笑遥望着杜月潜,又道,“杜前辈一生忠义孝廉,如今早已改朝换代,齐氏一族也早已消声灭迹,晚辈敢问,又是什么让杜神医您留在这浮华京城呢?”   听到王桓提到“身为典臣”四字时,杜月潜浑身一直,眉心皱起,还未想到该如何作答,王桓便又轻然执起小刀,边垂头雕刻,边缓缓又道:   “无论过去多久,前辈心中仍然是放不下当年的屈辱,以及对当年出卖典室的一众旧臣的怨恨吧?不然也不会将典室最后一缕血脉苦苦养育这么些年了。”   王桓说到这里,微微抬起眼里觑了杜月潜一眼,尽管视线中难以看清他脸上神色,但不难得知杜月潜早已脸色土灰。   “杜前辈站在那里也有片刻,倒不如过来瞧一眼,猜猜在下在雕刻的是何物?”王桓笑着轻声道。   杜月潜心中长叹一声后,还是缓缓走到了石桌边上坐下。   王桓便将手中那还不过是落有两道刻痕的四方木头送到杜月潜面前,边不咸不淡地说:“其实我早就该有所察觉,祁缘,祁此一姓并不常见,这么久以来竟未曾有与齐一姓牵连至一。非齐姓者称王,天下共击之。我也曾想过,祁缘莫非便是当年一夜消失生死不明的典怀帝,只是后来又想,不仅年纪不能对上,而且据记载,当年的典怀帝是胸无点墨只知玩物丧志,人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历经如此丧国之劫,也断是难以如此短时间内成才。如此下来便只剩下一个答案,祁缘,便是当年典怀帝的亲弟,恭穆王,齐长熙。杜大夫,不知晚辈所言,可有答对一二?”   杜月潜本已伸手想要取过王桓手中木块,只王桓话一出口,他的手却只在半空中停下。   他垂头沉思半晌,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才缓缓道:“当年文帝已经平定四境,百万铁骑踩破城门入京的时候,怀帝根本已经无力挣扎,宫门之外跪地求饶,双手将玉玺奉上,尊其为帝。文帝亦言宽厚,传闻之中文帝双手将其扶起,一声“愧不敢当”后便将其安置皇宫别院让他况且安度余生。天下倡导仁义道德,文帝如此行为,怎能不落得天下才族的敬仰,民间百姓的称颂。很快之后便是新帝上位,试问还有谁会将注意力放在这位不成气候的小皇帝身上?”   “无人留意,被藏在角落黑暗之中,要将其从此抹杀在世上那不过就是一声令下。新帝登基当晚,月色皎皎,宫中庆宴是其乐融融,可是谁还会知道,这歌舞升平之外,所谓皇宫别院一场屠杀!数百兵卫手持长枪短剑冲入别院,见人就杀,当时怀帝的夫人正值十月怀胎啊,他们也不肯将其放过啊!”   杜月潜说道此处,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这般血腥画面,双手忍不住在桌下颤抖着。他不得不稍作停顿,两瓣嘴唇紧抿却在瑟瑟发抖。只合眼片刻,才重新睁眼继续道:“事发当日长熙忽逢染病,他的嬷嬷一早便将他偷偷送至柒月斋,如此便才躲过一劫。但是那时的长熙已经是到了懂事的年纪了,虽能侥幸躲过这一死劫,可如此乃是丧家辱国之仇啊!比起二公子当年满门蒙冤,长熙心中对当年出卖典室的典臣的怨恨只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杜大夫说了这么多,那您自己呢?”杜月潜一番话是说得声色力竭,但王桓脸上却始终沉冷无光,而此时他更是忍不住皱眉打断道,“若晚辈没有猜错,青丝诏,这些年间应该一直在您的手上,是吧?所以杜大夫,您在这些年间,又是扮演着如何的角色?”   杜月潜怔了怔,才道:“白衣洗白斥铜腥,青丝长青保节骨。这么些年过去了,其实我本也是看淡了,文帝既然能够让百姓和睦,谁又道何人称王为终?当年的青丝诏本是一直保存在老侯爷手上,只是后来您兄长怕东窗事发,便偷偷将诏书转交于我,求我为保天下不再起乱,以仁为本,好好保存。但他们这些年里根本不知道这冤孽到底在何人手上,可是终归名字有之,这些年里这些典室旧臣虽都得先帝重用,但先帝晚年是越发多疑,以至于明里暗里竟重新想要追查此事。”   “虽说在事情查出苗头之前先帝便已驾崩,可是终归此书不毁,他们也只能惶惶度日。一年前,陈圳不知从何得来的消息,说老侯爷便是持诏人,而当时老侯爷又恰好辞官,陈圳心里便咬定诏书在侯爷手上,之后免得夜长梦多,便借着许卓为这把刀将其先除之而后快。”   杜月潜说道此处却忽然停下来,他双手缓缓落在桌面上,几欲开口,却终是落得不绝长叹。   王桓亦无再有追问。   有些事,话到梗处,便无需再有多言。   对于王砺,青丝诏一事他并不想牵连家中任何人,便从未有过将此事告知王程,更不知道王程早已将其偷龙转凤。   闻知陈圳暗中彻查此事,王砺惊于青丝诏无故失踪,便前去询问当年一同在诏上签署的简中正。而简中正亦是心虚,为求自保,百般无奈之下想到先下手为强,欲借出卖王砺而求得自己家门安生。   后王砺含冤被捕,简中正仍怕夜长梦多,王砺一天不死,便多一日被人捅出的危险,而自己便多一日难安。   如此只能选择下策,故意教唆当年江中一带寒门在王砺被捕之际替其鸣冤,然后再入宫渲染其勾结寒门意图造反之事。   此举聪慧,一来将威胁至于万劫不复,二来卖陈圳一人情而求自保。   只是疑人向来自疑,庸人亦难忍自扰,再后来王桓设局将其逮捕,个中其实并无实质证据,只要简中正一口咬定自己清白,不过假以时日便可昭明真相。   可是本来人心向鬼,又有之前王家一事为前车之鉴,简中正便自以为此事乃陈圳为了将其铲除,为了保住简临风,他只能将所有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王桓想到此处,只落得一声冷笑,笑后又回头看向杜月潜,冷声问道:“既然如此,前辈也是知道在下为何要留在京中,在下所愿,说来亦应是前辈所愿,何以前辈还要屡劝在下离开京城?”   这时杜月潜也抬起眼里看向王桓双眼,良久后,才苦笑道:“敢问二公子,若是余生还剩两年,您打算如何将其连根拔起?”   谁知杜月潜话语刚落,远处廊下忽然传来一声叫唤,只听到青樽惊愕地说道:“玉嫣姑娘,您怎么在...”   作者有话说:   再补充一点。   当年王程明知道杜月潜其实痛恨他们这群“出卖”典室的旧臣,也要将青丝诏给杜月潜保管,是因为他知道杜月潜后来其实已经对这件事有所放下,又加上王程对杜月潜说过,如果青丝诏重现,只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王程是抓住杜月潜慈悲为怀的性子,所以才将青丝诏交给他,而且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表述仍需努力   (“每个人都会有被生活不幸淹没的时候,但庆幸我们都拥有自愈能力。”——明侦   (你加油,我也加油,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第六十七章   ◎小王爷疑心初起,城北军营狼性初显◎   七月十一, 城北中央军营。   经过了余月修养,贺奉昌近几日也开始渐渐重回军营来操练士兵。   谢宁过去近一整个月都在庆律寺与宫中来回奔波,极少回军营, 而谢辽也因为身体不适一直在家中休养,甚至连早朝都一直告假。   但营中始终不能群龙无首, 无奈之下,谢蓁蓁只能隔三差五便前去看管一二。   只是简氏去世不过一月有余, 家中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她操持,而且无论如何谢宁亦才是将来要袭将军之位的人, 也便这些日子谢宁一下早朝, 朝服都未卸下便匆匆赶到城北。   大概是近来操劳过度,谢宁刚来到二层观战台, 忽觉心口略有气堵着, 忍不住便轻咳了两声。   旁边还未来得及行礼的贺奉昌见其如此, 便略有担忧道:“殿下这段时间以来也是太过劳累些了,听下面的人说您已经好几日未曾回家休息了,虽说殿下年轻, 但身体肉做, 也不是能这样一直耗着的, 这里有属下看着呢, 殿下还是回去歇个几天吧...”   贺奉昌提到“几日未曾回家”时, 谢宁心中却是顿了顿。   朝中军中琐事繁忙是真,但却也还未至于连回家歇息半晌的功夫也没有。   王桓醒来之前他每日只要稍得空闲便立刻往家中而去, 反倒是王桓醒来之后,二人之间却落得隔阂。   王桓醒来之后二人谈话总是十分默契地避开谈及万户节上发生的一切, 更加只字不言为何秦挚祁缘甚至梁显扬等人会如此恰逢其时地出现诸如此类的话题, 但如此下来, 两人之间的谈话却是越发的尴尬。   王桓对于谢宁有事相瞒,谢宁并非一路以来从无察觉。   可是他却从不过问,不过是想着王桓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只要此人真切回到自己身边,平安无事,其余一切他谢宁可以都不管不顾。   就算之后接二连三发生的种种端倪,只要王桓最后还是在自己身边,谢宁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在外人面前替他维护。   可是在王桓被严刑拷打而自己无能为力,坐于高台只能看着他在刑场之上差点人头落地,躺于平床之上数日未醒之时的时候,谢宁心中只剩下了重锤打棉花的无力痛感。   接连几日他在朝堂之上多次神不守舍,就连谢文昕也几次三番忍不住相问是否有要事顾虑,谢宁也只好搪塞而过。   如此心事重重,早些时候回到家中也几次想要开口询问,却见王桓脸色依然苍白身体虚弱只能在床上安养,他便只能心中长叹,所有的话最后也只落得不了了之。   如今贺奉昌一句话,谢宁眉心便忍不住皱起,边转过身将目光投向楼下正在操练的士兵,边冷声说:“你看看,不说底下的操的都是什么功夫板眼,一个个出去了都威风凛凛,但回到营里就是一盘散沙。如今是天下太平,早些年里父亲又是力不从心,多少管不到实处,那些将领们明里暗里手上拿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买卖,赚的盆满钵满之后,谁还有有心思来把军营的事情当回事?且不说没有真正上过战场,这话本王也说不得,但终究是要守护皇城的啊,威名在外的城北军营,竟是落得一群娇儿兵!自万户节之后,朝上几乎日日都提及山东谢高钰,这个人也是狼子野心,越发的不得安生。都说用在一时的兵要养上千日,太平时候没人知道居安思危,整个京城被许卓为搞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本王当时不懂事,自然也是脱不了骂名,但是如今知道了,总也是想讨个亡羊补牢啊。”   贺奉昌是当年谢辽一手带出来的,直到现在做到都尉一职,这些年来也算是看着谢宁一路成长。   自谢宁开始涉足朝政以来,贺奉昌便开始留意到谢宁的不同,直到之前因伤在家,不过又是一月未曾见面,如今再见,心中不由想起那句“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   谢宁身上终于有了当年定国大将军的影子了。   贺奉昌这些年里看着谢宁虽勤勤勉勉,但始终心思从来不在朝堂正事之上,虽从未言明,但在家中酒后却多次哀叹城北军营后继无人。   但如今看到谢宁雄心壮志,眼中流露出来的杀伐果断都让贺奉昌感到欣慰之余,更是士为主营的激动。   他顺着谢宁目光看去,半晌之后也道:“殿下所言极是,如此说来其实也不仅仅是城北营,就是当年先帝麾下的鸿武营,放着如今里面养的不都是一群娇儿兵?太平盛世,安生日子过惯了,谁还会真的知道天下奸险?反倒是明校府的人还有点真本事,这么说来还真是讽刺...”   “明校府?”谢宁忽然打断,稍微侧头皱眉问道,“之前许卓为下马,连带着把董晋升也给扯下来了,如今府里的校尉是陈丞相一手提拔上来的温剑。我之前与他只有一两次交手,但见着也是不过是个粗人,怎么,是出什么事了吗?”   “倒也不是,”贺奉昌冷笑一声,道,“温剑这人别看他也跟董晋升一样,木头脑袋,不知人情不懂世故,冷脸寡言,但做起实事来确实要比董晋升有上两板刀斧。前些天我恰巧看到明校府的人在城里办事,竟是丢掉了之前的纨绔气焰花哨拳脚,倒是真的在做实事。哼,不过又有什么用,当年是许卓为养的狗,如今虽说许卓为不在了,但京城中乌烟瘴气的,也不知道落在了谁的手上也不知道...”   “咳咳咳...”贺奉昌是越说越愤愤不平,目光一直垂在地上正在操练的士兵上,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谢宁的脸色越发难看,直到末了谢宁忽然几声连续咳嗽,才蓦地将他注意力收回来。   “怎么了...”贺奉昌紧张地扶着正咳得躬身的谢宁问道,“我说殿下您这咳得不太对劲儿啊,要不我还是给您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吧,总不能落下病根儿啊...”   谢宁一边扶在贺奉昌臂上狂咳不止,一边说道:“那就有劳贺都尉了,柒月斋的祁大夫也算与本王相熟,也莫扰了旁人了,劳烦都尉去帮本王请他过来一趟...”   谢宁没说完,贺奉昌便急道:“哎呀我说小王爷您这会儿还跟我说这些客套话,行行行您先进去坐着,外头风大您也别站着了,属下这就给您把人请来...”   贺奉昌说着便往着急往外走去,谢宁余光中贺奉昌的身影渐渐离去,他才止住了咳嗽声。   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眼下蓦地流过一丝阴鸷毒辣的狠光。   贺奉昌走后,谢宁便从营中观战台绕到北城城楼之上。没多久便看到贺奉昌身后跟着身着灰衣的祁缘步伐匆忙地走了进来。   听着脚步声从身后渐渐靠近,谢宁才转身回到廊下盘腿坐下。   贺奉昌带着祁缘刚来到旁边,贺奉昌看见谢宁仍然没有回屋里,便埋冤嗔道:“哎呀小王爷,属下刚不是让您回屋里去嘛...”   “无妨,您先下去吧,这里有祁大夫便可了。”谢宁朝着贺奉昌微微一笑,清冷的目光却缓缓扫在了祁缘脸上,然后手往前一伸,又道,“祁大夫,请。”   贺奉昌无奈,转身便下了城楼。   祁缘自贺奉昌来到柒月斋点名要他赶紧去城北军营时,他心中已经约莫察觉出谢宁今日找他所谓何事。   祁缘心中冷笑,王桓果然是手未曾执刀却刻画人心斑驳,不过短短半年,这位曾经不谙世事的淮南世子,如今眼中竟是开始有了人心盘算了。   他刚坐下,谢宁便面无表情地往他杯中勺满清茶,祁缘连忙颔首致谢,随后又挑了挑一边眉,恭敬说道:“方才贺都尉所言不假,殿下若是微有咳嗽,确实是不应该坐在如此当风的位置。”   谢宁皮笑肉不笑地说:“本王在医术方面是没有丝毫知识,但曾有耳言,咳嗽乃分风咳与热咳。祁大夫深得杜老前辈的真传,不知道祁大夫现在不过只是望,没有闻问切之下,能不能推断出本王究竟因何而咳?又该如何而治呢?”   祁缘一听,眉间立刻皱起,方碰到茶杯的手不由得顿了顿,半晌后他才抬头看向谢宁,沉声道:“且不说殿下身犹矜贵,在下实在不敢妄下定论,再者草民也确实没有如此本事...”   “祁大夫这就是妄自菲薄了,”谢宁干笑一声,“明校府办事无论现在或是过去,从来都是心狠手辣,薄上指明要死之人,是从来不会留有活命。可是当年祁大夫却将一个被明校府一剑穿心的人救下活命,祁大夫何苦在此与本王兜圈呢?”   祁缘握住茶杯的手颤了颤,他紧紧皱眉抬头看向谢宁,只见谢宁不会阴沉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城楼之下,又道:“一次可当作是偶然,只是祁大夫为何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城外乱葬岗,然后又如此凑巧地让你看到了秦挚,最让本王不明白的,是秦挚又是如何能在许卓为手下还活着。祁大夫,这些凑巧,你是怎么觉得的?”   祁缘如此便是更确定了谢宁今日将他叫来的用意了。   谢宁说到此处,也回头不苟言笑地看向他。   此时刚好一阵过堂风吹过,明明是七月盛夏,祁缘却觉得的背脊发凉。   他甚至忽然觉得,王桓说着狠话时脸上是依然带笑,谢宁如今的冷淡带给旁人的肃杀,竟是有着异曲同工之感。   祁缘这时也只是故作平和地笑笑,说道:“原来殿下患的并非咳症,而是心症啊,但这心症,却并非草民力所能及的啊...”   谢宁也不恼不急,将杯子提到嘴边润了润唇,缓缓而道:“看来祁大夫是不愿满足本王的好奇心了。”   祁缘笑笑,又说:“殿下言重了,只是草民确实不知其中道理,又不敢巧言欺骗,若殿下要因此怪罪,那草民也只能落下庶不由尊了。”   “好一个庶不由尊,”谢宁冷笑一声,将手中茶杯轻轻落在桌面,手往后一伸,一个侍卫立刻上前将一把弓箭双手递给谢宁后,便退去。   祁缘不明其意,却见谢宁忽然站起,双手已经将弯弓架开,然后对着城楼之下眯眼而望。   “祁大夫不妨也过来看一眼,现在正出城的二位,祁大夫是否相识呢?”谢宁若无其事地说道。   祁缘心中一顿,目光既惊又疑地盯着谢宁侧脸上,缓缓起身站到城墙边上,垂头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   他猛地回头看向谢宁,谢宁不待他开口便道:“本王虽这些年来狩猎机会渐少,但是在骑射之上却从未掉过功夫。虽不能说百发百中,但如此距离,又是二人并行,要射中其中一位,并非难事。”   谢宁玄衣锦身,箭上弯弓,弯弓在手,他眯着一只眼正瞄准着城楼之下那正并排而往城外而行的二人。   祁缘目光一直在那二人的背影和谢宁脸上来回,半晌之后,他却冷笑一声,说道:“果然啊,狼养子,养出来的怎能不是凶狠之辈呢?”   谢宁此时才歪了歪脖子,转头看向祁缘,二人就是如此四目相对了良久,谢宁忽然弯弓一收,另一只手往座上伸了伸,道:“愿闻其详。”   祁缘却忍不住再看了城楼之下那二人远离的身影,心中却仍是怔了怔,他心中此时亦是疑惑,这两个人为何会在此时一同从北门而出。   城楼之下,玉嫣头上戴着浅青色兜帽,伴在杜月潜身侧缓缓往城楼之下走去。   刚过城楼,玉嫣便轻声道:“竟没想,第一次与杜老前辈相伴出行,就做了他人囊中诱饵。”   杜月潜闻声,却蓦地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着玉嫣,沉声道:“姑娘,老朽已年过八旬,此生行医只为救治天下苍生,生于何处葬于何地与我根本无足挂齿。可是姑娘还年轻,又是过惯京中锦衣玉食的日子,姑娘的心意,老朽还是一句相劝,请慎重啊...”   玉嫣仔细认真地垂头听完杜月潜的话,嘴角微微提起,才温声道:“老前辈,玉嫣一生本就如浮萍,从来不畏生不惧死,只怕死前才来痛恨此生未曾划过一丝波澜。若非如此,也不会一路以来一意孤行地竭力相助二公子了。”   玉嫣说道这里,顿了顿,才继续道:“只是如今过往身世一夜之间浮出水面,玉嫣才知道自己并非一人而活。只要存活京中,从来都离不开牵引牵制,根本难以谈及明哲保身。可玉嫣不想成为他人的牵制,是对苹姨也好,是对兄长也好,更加是对祁...也罢...天下之大,何处不为生?”   “姑娘...”杜月潜这时忽然面露悲哀,才道,“姑娘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吗?”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诗经·小雅·北山之什·北山》   下一章,小王爷二公子第一次争吵预警。   下几章,小王爷二公子各自矫情预警。   很快马上,小王爷二公子在一起预警。   (不定时爆更   (很快马上就过年啦,大家加油鸭 第六十八章   ◎小王爷府上有人矫情有人怒◎   七月十三, 愁云隐月,星黯无光。   青樽站在廊下,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着天空, 好一会儿才搓着小手跑回到屋里。   一进门便看到王桓正侧靠在罗汉床边上,身上盖着一件深色薄披风, 正眯着眼垂着头,一丝不苟地刻着手中的木雕。   这木头在他手上经过了几天终于算是露出了些许模样。   只是青樽走到王桓身边, 把头探向前看了两眼,撇撇嘴, 说道:“二公子, 您这都刻了好几天了,青樽还看不出您想要做的是什么, 而且您看这天都晚了, 要不还是先歇着吧...”   王桓微微笑了笑, 停下手中功夫,将那隐约才能看出是只四腿动物的木雕举到眼前,左右转了转, 歪了歪头。   这时他又抬头笑笑, 问道:“青樽, 如果你有一天忽然得知, 一个对你非常重要的人原来一直在欺骗你, 你会如何?”   青樽不明所以,歪着脖子又挠了挠脑袋, 想了半天,才说道:“那就要看这个人骗我, 是为我好还是想要害我了。如果这个人骗我, 是为了我好, 那我为何还要怪他,但反过来,如果这个人骗我是要害我,那自然是会生气的。只是...”   说道这里,青樽却忽然顿了顿,王桓便饶有兴致地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比起被人欺骗带来的生气愤怒,青樽觉得,更痛苦的,是因为那个欺骗我想要害我的人,是对我重要的人,倘若那个人是仇人是陌生人,那我都可以去恨他,可是如果那个人是对我重要的,这样一来,我是连恨他的理由都没有,这样才是最难受的不是吗?”   王桓听到这里,两只手不知不觉中已经停下了钻研,小刀和木块都落在了披风上,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前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青樽却忽然猛地一拍脑袋,着急说道:“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就知道跟公子说话,快把正事儿给忘了...”   青樽说着便回头往桌上走去边说:“这药再不喝可真得凉了...”   谁知青樽不过刚把药端起正要往王桓那边走去,门外忽然传来一人低沉的话声:“行了,本王来吧,放下就出去,顺便把门带上。”   王桓和青樽二人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谢宁身上只落单衣,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青樽见谢宁脸色凝重,也不敢多留,几声问好后便灰溜溜地小跑了出去,关门之际还不忘瞟了王桓一眼。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虽说近来小王爷是越少回家,但是他家公子每次见着小王爷脸上都并没有表现出从前的欢喜,反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苦涩。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无意间偷听过祁缘骂王桓的话:“人家对你是赤子之心,你却良心换狗肺!到人家知道真相那天,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   只是青樽不知道,那时候祁大夫口中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就像王桓有时候也分辨不出来,到底马是真的,还是鹿是真的。   王桓换了个姿势靠在引枕上,只觑了谢宁一眼便垂头继续他的雕刻。   谢宁拿着药碗边往王桓处走去,边道:“听他们说你这两日又着了风寒,入夜了也不知道把门关上,自己的身子自己都不在意,还有谁能替你保重?”   而王桓却始终没有抬头,时不时吹开那木雕上的碎屑,然后又是一番继续。   见谢宁已经来到罗汉床的另一边坐下,他心中也只能长叹一声,抬头看过去,眯着眼笑着道:“这不还有小王爷替我保重嘛?”   王桓说着便放下手中零碎,将身子探上前,手已经快要碰到碗边,却忽然停下,玩味地笑了笑,看着谢宁说:“这两日忙着刻这小东西,竟不知手酸,小王爷可否喂我?”   谢宁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将药碗“啪”地落在了桌上。   王桓也不恼,自己伸手拿过碗,可就在唇刚碰到碗边时,谢宁蓦地沉声说道:“昨日我跟陛下说明了,过月我就回淮南,你到时候与我一起走吧。”   王桓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意也瞬间僵住,他缓缓将碗放回桌面,垂下眼帘看着桌面,明知故问道:“是朝廷上出了什么事,要走这么急吗?”   “这些你不必管,若你是不放心二夫人一人留在京城,待过段时间我回来接父亲与姐姐的时候,可以将二夫人也带上...”   “知行...”谢宁说话时也没有看向王桓,可王桓却打断道,“如今许卓为刚才被摘掉,朝廷之上还有许多事情需要重整,山东淋北亦不安生,正是用人之际,文昕牛犊初生,尚且不懂...”   “是陛下!”谢宁忽然急躁,只是瞬间他却深呼吸极力按捺住心中怒火,才冷声道,“陛下身边文有陈丞相孟令君,武有连秋贺奉昌等人,并非缺我不可。而且回淮南亦是迟早的事情,我不过先行一步,也省得之后在被人赶着难看。”   见王桓没有回应,谢宁无奈合上双眼片刻,接着才微有严肃地道:“我也会去跟青樽说,你看着有什么要收拾,也别拖沓了。”   隔了半晌,王桓才沉声道:“你可以先跟我商量...”   “商量!?”王桓话音未落,谢宁却忽然猛地将榻上的碗横扫在地上,“啪啦”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后,谢宁一直隐忍下来的怒气骤然爆发,“那你之前三番四次赔上自己的性命做的那些事情你可有跟我提起过半字?你被送上刑场,我差点亲眼看着你被人斩首的时候我还是蒙在鼓里!这些种种你又何曾有与我商量过半个字?你现在还敢来与我说商量?!”   谢宁已经清楚王桓过去谋算行为,王桓是知道的。   自王桓醒来,祁缘自知自己身份已经是不能再瞒过王桓,想着如此时候再相见,也是只能落下你我尴尬。   所以他近段时间以来也再也没有前来探望,但就在前日却拖了杜月潜给他捎来信条一张,上面只落下四字:知而知之。   王桓得到那刻心中亦无太多波澜。   这个秘密是他亲手埋在地里,便是知道早晚会有一天,不过就是一场风雨,这个秘密就会被冲刷到世人眼前。   谢宁方才一番话,王桓甚至惊讶于祁缘竟在如此关头还尝试去替他保住最后一份黑暗。   话到及止,没有将陈圳以后的事情说出去。不过也是,就算杜月潜没有明说,祁缘心中所以为何根本已经了然于面。   祁缘要的复仇,不比王桓少。   就算自己的筹谋还未尽,明知接下来的风雨只会过犹不及,可是谢宁如今公堂对簿,他的心里却蓦地觉得一阵刺痛和心虚。   王桓垂头片刻,慢慢凑到床榻边,轻轻将谢宁的手握住,说道:“知行...”   谢宁纵使心中是怒不可竭,但此时却没有把手抽出来,他闭上眼连连深呼吸。   王桓这时缓缓将那小木马送到谢宁面前,温和笑道:“知行,你看这木雕像什么...”   “王桓...”谢宁这时候却缓缓把手从王桓手中旋出,仍旧闭着眼,沉声道,“你不用借此言他,我知道你很清楚地明白我说的每一个字,你愿也好不愿也罢,这次你必须跟我回淮南。”   “可是知行,”王桓脸上的笑意也逐渐凝固,“我想做的事情还没做完,我不想这么快走...”   “你/他娘的还有什么没做完!”谢宁忽然睁眼,转头怒目紧盯着着王桓侧脸,“许卓为已经死了,沅陵侯府当年蒙的冤也已经真相大白,陛下也已经复了你沅陵侯的爵位,你到底还有什么没做完!?”   王桓始终沉沉地看着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如果是你,你甘心就这样离开吗?”   谢宁紧盯着王桓侧脸的双瞳中几乎要喷出火焰,王桓却依然没有回头看他,这时他又冷笑道:“从前门上落尘埃,尘埃埋尽江郎才。如今尘埃门前扫,江郎才应扫廷朝。在下自问一身才华,当年是因被奸人陷害才落得身败名裂无处施展拳脚。如今终得沉冤昭雪,而算得上天眷怜而尚未江郎才尽。在阎罗殿前走过一遭时,最惋惜的莫过于此生行于仓促,而未能留下生前身后名。曾经红衣惊才之名还未沦去,又尚且年轻,还是想在这名利场上试一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王子徽!”谢宁脸上早已蒙上一层铁青,王桓这一席话还未说完,他便忍不住“唰”地从床上落地,伸手指着门外厉声斥道,“两年!还剩两年你还能做什么?如今城中有新贵氏族间的明暗争斗,城外有诸侯王对京城的虎视眈眈,这些种种你自然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你却非要在这种时候逆天而行,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身子!江郎才未尽,红衣名仍留?两年你/他娘还有两年...”   谢宁每每提到两年,就算嘴脸上如何愤怒着急,心上却每次都如被刀割。明明还有好些话想说,可是“两年”二字一出,剩下的话都显得不足为道。   王桓却蓦地抬头笑着看向他,道:“就是因为还有两年,不应该更加抓紧这两年来闯荡一番吗?”   谢宁喉结微动,极尽全力压抑下内心狂怒,片刻后冷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跟我回淮南?”   二人四目相对,半晌后王桓却蓦地转开了视线,却忽然提袖掩在面前,突兀地连咳数下。   谢宁本想上前,可王桓却已转身面向床榻,拿起上面的木马,把玩在手中,边哑声说:“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小木马吗?当年我从遥山带了一只给你,你便爱不释手去到哪都要带着。后来一次不小心纵马过河时掉落水中,那木马顺流而下便再也找不回来,那时候你还难过了好几日。”   王桓说着,拿起小木马便将身子挪向前来到谢宁跟前,提起谢宁的手便将小木马塞到他手中。   谢宁始终一动不动任由他一切举动,王桓这时却十分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抬头看着谢宁一张铁青的脸,轻声说道:“怎么,是嫌我做的丑吗?”   “王子徽,”谢宁这时却咬咬牙,僵硬垂头看向王桓双眼,道,“我只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愿不愿跟我回去。”   王桓脸上笑意再次凝固,他垂头低声道:“你可以留下来...”   谢宁忽然顿地垂下了手,那只小木马“啪”地落在地上。   谢宁接着自嘲笑了两声,恍惚往后退开两步,冷声道:“你还剩下两年,你是宁愿留在这京城里追逐所谓一世功名万金利禄,也不愿意随我而去...”   “知行...”王桓一直垂头坐在床边上,片刻后,他才伸手想要握住谢宁的手,谢宁却忽然猛地拂袖连带着往后两不,王桓一下子没坐稳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   谢宁双眼通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卒然转身甩开大门头也不回便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二公子这叫什么?这就是作!(不,他不是,他真的不是   (昨晚加更之后本憨憨忘了这章设置时间了所以只能9点了   (别忘了看昨晚加更的鸭   (一月结束了,大家都辛苦啦   (加油加油加油 第六十九章   ◎城墙试剑悟亲疏,佳人劝珍重◎   青樽与元生本在院中石桌上看着小人书, 方才屋内一声破碎声音将二人吓了一跳。   二人你我相觑之后便轻手轻脚走到廊下,隐约听见里面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声。   青樽想起他家公子这两日旧病未去风寒又感,心中不由担忧起来。可元生却将食指竖在嘴前, 示意不要惊动里面的人。   无奈,二人只能屏息凝神在廊下悄悄等候着。   直到谢宁忽然推门怒然而出时, 元生立刻跟了上去,而青樽也马上走进屋内。   只是青樽刚跨过门槛, 却看到他家公子正趴在地上,旁边还落着一堆瓷碗碎片, 他不由得吓了一跳, 连忙上前,将王桓扶到床上坐下。   可王桓还未坐好, 却忽然一手按在胸前拼命地咳嗽, 咳嗽声越是嘶声裂肺。   青樽本想着先把地上碎片扫开, 却猛地被给王桓这咳嗽声吓了一跳,只好又跑到他身边拿手在他后背轻轻拍打,另一手取出帕子送到他嘴前。   半晌后王桓才终于缓缓平息下来, 眼里已经咳出泪水, 取下帕子一看, 上面却只落淤红一滩。   尽管自家公子咳血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可是青樽却是从来没见过他如此伤神的模样, 脸上的苍白如今更显憔悴,原本一张清秀隽雅的脸只落更加清冷。   青樽忍不住便说:“公子, 我看还是去柒月斋把祁大夫叫来一趟吧...”   王桓刚想说话却忍不住又连连咳了起来,好不容易缓下, 却使劲抓住青樽手腕, 道:“传车...回沅陵侯府...”   “可...可二夫人不是说, 侯府重开里面还未修缮完好,里头到处都是风沙灰尘不适合公子养病,所以才让公子在这里多住一段日子吗...”青樽又急又担心。   “我让你去...你去便是...咳咳咳...”王桓嘴角血迹被他苍白无色的脸衬得更加诡异,“现在...便走...不需要带任何东西...咳咳咳...”   青樽无奈,只好转身便要出去打点,还未到门边,背后忽然却又传来王桓声音:“罢了...天色亦晚了,还是不要惊扰姨娘了,回从前宅子吧...”   青樽连连应是,接着便立刻往外跑去。   只是他的身影方在王桓视线中变成一片细沙,他的眸上却瞬间落了一层寒霜。   他冷眼凝视着屋外地上光华,缓缓提起袖子擦去嘴边血迹,没有说话。   盛夏清夜,月色清朗,星辰清宁。   王桓的驴车行至在胡八街上,尽管他已经极力强忍,可还是几次三番地咳出声来。   夜黑风高,胡八街上一片寂静,沅陵侯府旁巷内的黄狗也不知是被车声惊醒还是被王桓的咳嗽声惊醒,醒来后见着自己地盘前又出现了那辆熟悉的驴车,一时间亦吓了一跳。   次日清晨,多云小雨,连绵不开。   原本晨露点滴,胡八街上冷清,却是淅淅沥沥。   祁缘近日来晚上都睡得不太安稳,一早醒来走到斋前,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低着头匆忙而过。   祁缘见到此人不由得心下一怔,他上前两步便低声唤道:“元生?”   元生听见有人喊其名字也是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停下脚步,骤然回头,只见祁缘正往他身边走来,他忍不住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   祁缘见其如此,便疑惑问到:“这么一大早的你这急急忙忙的,是要往哪儿去?”   元生一直低着头,脸色早已煞白,无奈之下只能定了定神,小声道:“昨天夜里有人传信,说家中老母忽染重病...我...我瞧着小王爷他昨天夜里回营去了,所以抽着空闲便想去看上一眼...”   “如今乃酷暑时节,早晚却又有凉风,老人家一个不注意及时添衣,确实是很容易感染风寒的,”明知道元生说的都是谎话,祁缘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又道,“这样吧,瞧这天色还早,我今儿也没什么事儿的,你等我一下,我跟你去一趟吧...”   谁知祁缘话未说完,元生却顿地抬头,连连摆手紧张地说:“不...不用了...”   祁缘皱了皱眉。   元生立刻又道:“我...我的意思是,不用麻烦祁大夫了...母亲她...她这是顽疾了,而且我家又在西城,路途遥远,一路风沙又大,实在不敢劳烦祁大夫奏折一趟...我也是...我也是去去便回了...”   祁缘见其模样心中忍不住冷笑,脸上却依然摆着一副莫过关心的神色,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便路上小心吧,若有什么需要我过去瞧上一眼的,可别想着银子的事儿,尽管到斋里寻我便是了。”   元生连连致谢,然后便如仓皇逃跑一般往城外而去。   祁缘隔着暮色冷眼觑着元生渐渐模糊的背影,冷笑一声,便转身往里走,边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是谁落了谁圈套了...狗吃狗,鬼打鬼...”   元生马不停蹄地赶到西城之外的鸿武营门外时,小心翼翼得在门上敲了三下,然后往后退开两步,点着脚垂头等着。   很快偌大的高门便从里被打开,一个侍卫眼都没睁开,不耐烦地探出头来,对着外头厌恶地骂道:“谁啊!一大早的鸡都没叫拍什么门呐!扰人清梦如同杀人父母没听过!?”   元生这时连忙上前,小声道:“是我。”   侍卫这时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压下,他谨慎地又将头往外探出些许左右细看,确认没有旁人后,连忙一手将元生拉进门内同时迅速把门关上。   “怎么搞了这么久才到,”侍卫小声埋冤道,“丞相一直在候着呢...”   “嗯,路上出了点儿小事儿...”元生似乎对营里布置十分熟悉,一路轻车熟路,边垂头急脚往里走边小声说着。   反倒是这侍卫一听,忽然停下了脚步,说道:“这...你该不会是被人发现了吧...”   元生略显着急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回话便推门进了屋内。   陈圳陈翘父子早已在席,元生一进去,连忙颔首行礼道:“元生来迟,还望丞相不怪罪。”   “无妨,”陈圳扬了扬眉,说道,“从东城至西城路途本就遥远,本也不应让你赶来的,只是如今城中鱼龙混杂,实在不好相见,倒是让你辛苦走一番了。”   陈圳话音刚落,一旁的陈翘目光微冷地扫了元生一眼,眼神里尽是轻蔑,却又不敢多话。   “丞相哪里的话,”元生始终垂头,又道,“这本就是元生的分内事,谈何辛苦。”   “好,我果然没看错人,”陈圳脸色平淡地点点头,说道,“说吧,如此着急,是小王爷府上发生什么事了?”   元生道:“昨夜小王爷与二公子大吵一架,小王爷摔门而去,元生亦隐约听到,小王爷提起,二公子只剩两年性命。”   “哦?”陈圳原本正垂头提笔在纸上写字,元生此话一出,他手上顿时停下,只片刻,笔便又落在纸上,沉声道,“细细说来。”   元生便把昨日晚上谢宁与王桓二人之间的争吵事无巨细地一一讲述,说完再是一番你我寒暄,元生便退了出去。   看着房门关上,陈翘本迫不及待便要询问,却看着自己父亲始终垂头落墨,话到嘴边,还是吞回腹中。   陈圳虽没看他一眼,却缓缓道:“我知你心中在想什么。”   陈翘微微愕然抬头看向他父亲满是褶皱的侧脸。   陈圳又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强者以柔克刚,弱者坚柔并济,智者大智若愚,利者恩威并施。”   陈圳说道此处,顿了顿,反手将笔落在笔架上,侧头看向陈翘双眼,又道:“元生,弱,而坚韧,该如何?”   “施之以威严,必先得其所敬,如此便是为何一定要他亲自远走上门,稳之以温情,如此便让他知其价值,如此一来,所谓坚柔并济。”陈翘若有所思地垂头而答。   陈圳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欣慰,却转瞬即逝,他又拿起笔,便说道:“朝廷之上要得权,永远离不开断势,和攻心。”   七月十八,日渐山头,淫雨不开,叶鬓漉漉,石末沾沾。   斑驳城墙之上,谢文昕身穿便服,手执光身长剑,正和谢宁比试武艺。   二人弹跳之间,身轻如梁上燕,刃利如雷中光。   谢文昕从小到大便是最喜欢和谢宁比试武艺,尽管他深知谢宁刀剑之法必定在自己之上,但是谢宁从不会因为他为天子而故意落败,反而在招式之间不到尽处,让二人之间始终保持旗鼓相当。   那时候王桓似有若无地与他说出这些话时,王桓说,此为奉君之道。   站在一旁的璞绵手上抱着件墨绿金丝披风,正当他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清脆的利刃落地之声,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马上听到谢文昕一声惊呼:“皇兄!”   璞绵心中一惊,不由多想便立刻跑上前。   谢文昕这时候也“哐当”一声将自己手上长剑随意丢掷在地上,然后立刻上前,双手紧紧抬起谢宁右手。   只见谢宁手腕处一道血口从掌末斜着向手前臂处延伸,鲜血涓涓不停地沿着手臂流下,然后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比起璞绵与谢文昕的紧张和着急,谢宁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和沉稳。   就是剑落肌肤的刹那眉间微有皱起,随后便立刻用另一只手从自己薄衫上撕下一条布带绑在伤口之上。   谢文昕这时立刻焦心对着璞绵倒:“你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璞绵一听立刻转身便离去,谢宁此时已经将伤口草草包好,却忽然双手作揖颔首沉声道:“扰了陛下今日兴致,还望陛下恕罪,待两日后臣伤口愈合,定再来与陛下一尽切磋。”   “皇兄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呐!”谢文昕看着谢宁如此模样便更是急了,他连忙将谢宁的双手按下,说道,“手腕之处乃命脉之所,皇兄竟能如此大意,要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这是要朕如何是好!”   “是陛下技艺日渐成熟,臣亦是甘拜下风,”谢宁话语间依然平和沉淡,微微颔首,又道,“陛下不必过分担心,习武之人伤伤碰碰乃是家常事...”   可谢宁还未说完,谢文昕又略显埋怨道:“皇兄不必骗朕,朕自幼与你一同长大,你的心思,多少朕还是能看出来了。且不说今日同场竞技,你便是这几日早朝之上也是心不在焉的,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了吗?”   谢宁顿了顿。   城墙之上温风带着水汽阵阵吹在二人身上,谢宁身上玄色薄衫轻轻扬扬。   半晌后,谢宁缓缓抬头,嘴角边上带起微笑,看着谢文昕双眼,淡声道:“烦劳陛下顾虑了,就是母亲身后之事还未完成,家中略有操劳休息不够而已,无妨...”   “是不是王桓他出什么事了?”谢文昕忽然凝视着谢宁双眼,沉声问道。   只是听到名上二字,谢宁便已经不由怔了怔。   那晚争吵过后谢宁便回了军营,次日早上谢宁被告知王桓搬回自己府上时,他脸色骤然沉下,片刻之后忽然广袖一挥,猛地将桌上案卷一并扫落地上。   之后几日他也再没回过自己府上,难得抽空便回淮南府看望谢蓁蓁还有谢辽一二。   谢蓁蓁无论如何也是他亲姐姐,尽管谢宁已经尽力将自己表现得与平日无异,那日临走前,谢蓁蓁还是拉住谢宁手臂,担忧问道:“你是不是和他出什么事了?”   那时候的谢宁心中纵是略有诧异,但却也只说无事,贺奉昌虽一届武夫,但也在谢辽身边数年,眼见功夫总不落下,这些日子里也小心谨慎不提起那人名字。   而此时谢文昕无意一提,谢宁心中顿时如被石头狠狠砸重一般,只是片刻,他却立刻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闲人一个,在家中就是书棋酒旌,能有什么事?”   谢文昕见其如此,心中亦是免不了一阵苦涩。   其实有时候,于他初衷,确实只是想问候旧人。   只是谢宁这般搪塞,他便也没有再过问,交代两句要多多保重身体,凡事不必逞强,若需帮忙断可与他细说。   而这时候璞绵也再次匆匆跑到二人身边,谢文昕也没有再多作挽留,谢宁拾起红帱后,便随着璞绵一同离开了城墙边上。   谢宁离开后,谢文昕走到城墙边上,双手攀在石墙边,遥遥望着怡都城上的水汽氤氲。   就在这时,其后梯处缓缓走出一个老态龙钟的人。   此人走到谢文昕身侧,颔首行礼后,谢文昕蓦地长叹一声,缓缓道:“丞相,朕总觉得自己是越发的糊涂了,到底是朕信不过他,还是他信不过朕呐?”   -   陈圳一番话后,便先行离去,只留下谢文昕一人站在城墙边上。   水汽氤氲,谢文昕面无表情地遥遥远眺宫墙之外,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混沌。   陈圳方才说,谢宁与王桓经此一劫,是更知命里长短,如今同居一屋檐之下,更是百般珍重,之间其乐融融。   谢文昕身上只穿着墨绿色单衣,头上及金冠,后半长发落在背后,一阵湿润的温风吹过,微微掠起发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甬道里行走的宫人,人如棋小,行如蚁慢。   他无由来地想起,从前他父王还在世的时候,有次将他带到这城墙之上的事情。   只是那时候他还小,甚至还要谢逢将他抱起来托在臂上,他才能看到城墙之下的甬道。   那时候谢逢笑着问他:“文昕,你低头,告诉父王,都看见什么?”   谢文昕那时尚且年幼,天之大地之广,居高而更觉此间渺小。   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更因自己的渺小而心生恐惧,他的两只小手掌心早已冒出冷汗,却又不敢在谢逢面前显示。   双唇微动了半晌,才小声吞吐而道:“儿臣...儿臣只见到许许多多与我一样小的人,在甬道里走着...”   谢文昕话音落下,四周却忽然寂静下来,甚至能听到天上沙鸥翅膀扇动的声音。   半晌之后,谢逢才忽然仰头哈哈大笑,却没有称之一句对错,谢文昕看着他的脸,一时不明其意。   但一直垂头站在二人身边,贴身伺候谢逢的李内侍,脸上原本带着的笑意却在顷刻间僵硬。   他微微抬头觑了谢逢一眼,没有说话,眉心却早已皱起。   一群寒鸦扑腾而过,谢逢这时菜伸出手指点了点谢文昕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边转头看向远处,边慈祥道:“天子居高位而为君,臣民若因君之幼长而度量礼法道义,此乃妄视纲常有违礼法,君王若因己之微豪而妄自菲薄,此乃心不足而力不及。”   见谢文昕囫囵吞枣般的样子,谢逢也没有生怒,反而轻笑着摇摇头,只揉了揉谢文昕脑袋,说:“我们的文昕啊...还小啊,身子骨也还没撑得起这天下呢!为父也不得不认老啦,只盼我们的文昕可以快高长大,只是再长大一点,为父就抱不起我们的文昕咯!”   “那到时候,换文昕来抱父王便是了!”谢文昕眼里是闪着亮光。   “哈哈哈哈...”谢逢又是仰天两声大笑,才继续道:“好!那朕定要好好活着,等到朕的儿子可以抱起朕的那天。”   谢逢话到此处,脸上的笑意却缓缓冷落下来,半晌后,他才回头看向谢文昕,又沉肃地说:“但是文昕啊,你一定要记住,你将来会是这宣朝的皇帝,无论你是居高处低,还是年长年幼,你都是他们的君,君之唯一,足下皆民臣。无论亲疏远近,无论男女老少,若有违背礼法,便是谋逆之重罪,是绝不可姑息的。”   谢逢话语刚落,谢文昕便眨了眨眼,眼中是稚子求学般恳切地问道:“可是父王,为什么偏偏是我呢?为什么这天下千千万万的人,偏偏是我,生来便是这至高无上的天子,可是旁人生来却只是平民百姓呢?”   那时候谢文昕说出话是童言无忌,但往往顺藤摸瓜之后根本就是一发不可收拾,所谓祸从口出,从来不是落罪于当事人之口,而是背后肆无忌惮。   谢文昕那日此话说完,谢逢脸色阴沉地遥望着城墙之外的怡都城,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而那时候的谢文昕长得矮,并不能看到他父王如此表情。   只是那日回宫后,谢逢忽然煞有介事地问李内侍:“这些日子里,文昕是不是一直都还在与小桓呆在一起?”   时隔多年,谢文昕再看着城墙之下缓缓而行的宫人,却是依然如棋小,如蚁慢。   只是他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如今的他是不是只要向前一步,这些人就会如蝼蚁般死在他的靴下。   他现在,便是天子了。   无论身子骨还撑不撑的起这龙袍,架不架得住这高冠,手上够不够力气拿起玉玺,他都已经是这一朝天子了。   就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一直候在墙脚的璞绵已经走到他身旁,轻轻地把一直挎在臂上的披风盖在谢文昕后背。   “陛下方才出汗,如今又站在风口处,当心着凉了,”谢文昕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璞绵温声说道,“陛下,看这天也是快要要下雨了,不如先回去吧...”   “璞绵,”谢文昕忽然自己伸手将带子拿在手里,沉声问道,“你知不知道,程哥哥当年为什么要家中自刎?”   璞绵心中不由顿了顿,双手蓦地落下,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向谢文昕。   谢文昕也没有理会他,边往梯口而去,边低沉道:“郡主一直说程哥哥是王桓害死的,皇兄每一次,都会替他辩驳,可是你知道吗?程哥哥真的是王桓害死的,而且,那时候死的,应该是他,而不是程哥哥...”   璞绵一直小心翼翼跟在谢文昕身后,二人旋转着走下了青石阶梯,他看着谢文昕的背影,始终没有说话。   “他不仅仅害死了程哥哥,还害死了整个沅陵侯府,”谢文昕说到这里,忽然冷笑一声,“他们都以为当年谋逆的是沅陵侯,他费煞苦心终于替沅陵侯满门上下沉冤得雪,让天下人都以为他便是那个受尽委屈的人,连朕也要恢复了他门上光耀。可是这才是最讽刺的事情,自始至终有着谋逆之心的,不过就是那只一直假装残废的狗。”   走到楼阶最后一级的时候,璞绵连忙轻轻地扶着谢文昕,谢文昕却蓦地停下了脚步,忽然回头看向璞绵,却没有说话。   璞绵心中不由一顿,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是忘了什么了吗?”   “璞绵,”谢文昕忽然偏了偏头,眨了眨眼问道,“你会一直对朕这么好吗?”   璞绵这时连忙颔首道:“陛下对璞绵一直以来的恩泽,璞绵从未敢忘,此生只盼能服侍陛下身旁,亦不足矣报答陛下对璞绵的救命之恩...”   “什么救命之恩,不过就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罢了,”谢文昕这时转身便往甬道上走去,双手负在身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缓缓又道,“都说咬人的狗不叫,也不知道哪一天,他把自己的主人也给咬了。可是那是朕的皇兄啊,朕身边唯一的亲人了...朕是真的不舍得...”   天公不作美,至宫墙之内阴风瑟瑟,宫墙之外也免不了细雨迷迷。   自那晚伴随着王桓阵阵咳嗽声流传街上,沅陵侯府后的那个冷落了数月的小宅子里又染起了炊烟。   就连巷口那条黄狗也像数久未见自己的旧友一般,这几日里竟比平日里兴奋,有事没事便往破宅子门前走一圈,要是运气好,还能从碰上从门缝中扔出两三根骨头的好事。   就如今日,原本一整天下来城中潮湿闷热,就叫人不爽,就连隔壁的母狗也不愿意搭理他。   黄狗原本也闷闷不乐,在胡八街上走了几圈下来没寻得一丝便宜,伴着方露出来的一点晚霞光芒,垂头丧气地便回到了小巷子。   却没想自己无意路过宅子门口,见到一位熟人在门口等待,门被从里打开之际,熟人刚进去,里头顺便又丢了两根还带着肉/丝的骨头出来。   玉嫣前脚已经跨过了门槛,见着青樽把骨头扔出去时,不知不觉也跟着回头看了门外那黄狗一眼。   “做你们家门口的狗真好,这门后丢出去的骨头还是带肉的,多少人都吃不上,倒是便宜了这黄狗了。”玉嫣讽刺地摇摇头,轻蔑地便笑着边往里走。   青樽把门关上后便跟了上去,微微觑了玉嫣一眼,撇撇嘴喃喃道:“公子他这已经是好几天说没胃口吃不下东西了,这还不是二夫人今日亲自过来督促着他把汤喝了把肉吃了,才有那么两根骨头可以给出去...”   刚到环廊之下,远远瞧着王桓一身红衣,拖着腮坐在青石凳上,看着桌面上一个木做的盘子正看得出神,玉嫣忽然停下了脚步。   正当青樽不解地回头看向她,想问一声怎么了,玉嫣蓦地煞有介事自顾自地点点头,说:“这么看上去,确实是瘦了。”   这时又回头看了青樽一眼,语重心长又道:“所以青樽你以后要有喜欢的姑娘了,可千万别学你家公子这般矫情,不值得。”   玉嫣说完,还不忘拍了拍青樽的肩膀,然后才大步往王桓身边走去,却故意绕到他身后靠上去,纤纤双手轻柔地落在王桓肩上,然后把脸凑到他脸侧,仔细看着桌面上的木盘子。   只见木盘子里放着许多简单不成型的木雕木块,玉嫣这时左手伸向前拿过了其中一只刻着“何”字的小长方木块,故做嗔痴怒道:“我说二公子,您这可是一点人情面子也不要给到本姑娘身上了,你我之间那是什么情分,这字竟还不过人家李家的大。”   王桓这时却玩味地笑笑,弯起手肘便将玉嫣的手轻轻握住,顺势还往自己面前拽去。   玉嫣手腕上的细银镯子上的银铃连带着发出清脆声响,王桓垂头片刻,笑着说:“镯子旧了,卸下来我替你翻一翻光。”   王桓话音刚落,玉嫣却已经把手从王桓掌中抽出,袅袅婷婷地绕到王桓身边坐下,边说道:“二公子您要是有这个闲情逸致,我还是奉劝你一句,不过就是小争小吵,有道是小吵怡情,本就是您先惹怒旁人的,先去一句道歉有何不可?倒是落得自己在这破园中对影自怜,叫旁人看得也是难受不是?”   “看来青樽在你面前也是费了不少口舌了,”王桓边从木盘中将几块牌子捡了出来放到桌上,边笑着说,“那你自己呢?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怡都了,总不能对人家不告而别吧?”   玉嫣脸上的光彩是有一瞬间暗淡下来,半晌后嘴角才僵硬地微微提了提,伸手玩弄着桌上那块刻着“许”字的木牌,忽然又抬头看向王桓,道:“我这不就是来跟你告别的吗?”   “你看,你也就是会来挤兑我,同样的事儿落到自个儿身上了,也没见得比我好多少不是?”王桓轻轻笑了笑摇摇头,道,“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不过就是免得日后落下一个不告而别的罪名罢了…”   “看来二公子您是有感而发了,”玉嫣讥笑道,“二公子借此言他的本事,那是旁人落足功夫去学,也未必比得过分毫的。只是二公子能够糊弄得了他人,还不是因为自己不敢面对?二公子啊,您这是自己以为自己是阔达之人呢,还是根本还不知道自己对人家的心意呢?”   见王桓手上功夫停了下来,脸上的无所谓谓的神态也越发不忧伤,玉嫣便继续道:“二公子不敢面对的,到底是自己的感情,还是旁人对你的感情呢?”   玉嫣话罢少顷,王桓才松了耸肩,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看着玉嫣双眼,道:“倘若我没有走上这条路,十载春秋,我尚且可以埋没良心与他相忘江湖,但是这条路既然已经拨开黄沙开始走了,便只能一路到底了。”   王桓说着,脸上的笑意渐渐凝结,玉嫣本也不以为然,可就在王桓语罢,二人四目相对之时,玉嫣眸上忽然一亮。   她顿时四周回头张望一番,确定园中并无旁人之后,倒吸一口凉气,皱眉压低声音骂道:“王桓你是不是疯了!?”   “来不及了,”王桓只冷冷地睨了玉嫣一眼,道,“只剩两年...我不得不如此,于我是,于他,也是。”   作者有话说:   (抓虫)   其实有时候,对于文昕初衷,他确实只是想问候旧人。   日常表白人间玲珑心玉嫣小姐姐。   (存稿50w get   (二月加油,冲鸭 第七十章   ◎既是良人,又何所谓情深缘浅◎   王桓当年的疯, 是放浪形骸的疯。   他可以在城里宵禁之后,扔一手执壶一手抚剑,当着明亮月色, 在胡八街上肆无忌惮地舞弄赤子。   他也可以在春熙楼的正堂之内,一袭红衣却凌乱不整地站在桌上, 摇摇晃晃,对上前而来想要相扶的人不问男女, 皆轻薄对待。   他甚至可以在大雪纷飞的腊月里,在春熙楼里一番“吾乃断袖”的慷慨言辞后, 到街上当众调戏正高坐马背谢家小王爷。   以致人家恼羞成怒, 一勒缰绳,马蹄往王桓脸上一踹, 他整个人往后便躺倒在雪地之上。   如此一躺, 便是半天, 手上仍有酒壶,身上依旧红衣,嘴角始终带笑, 双眼从未合上。   行人路过皆如见丧家之犬般匆匆躲避, 只有沅陵侯府后的那条黄狗还不知所以地走到他身边, 在他脸上左嗅右嗅。   那时王砺从宅里走出, 听到过往行人对自己儿子不屑地辱骂, 他脸上是一阵灰沉。   长叹了一声后,步履蹒跚地便转身往屋内走去, 边走边对身旁搀扶的殷成凤说:“我此生不过二儿,上天却是一个都不愿放过...天怒庸才, 天妒英才...什么江中名士, 百年来的荣耀啊...是注定要毁于一旦了...”   曾经世人笑其太疯癫, 只有玉嫣会抿嘴叹息旁人的看不穿,但是如今的玉嫣眼中的王桓,才是真的疯子。   玉嫣不敢置信地望着王桓,说道:“你是故意要和小王爷起那晚的争执,然后又故意让元生知道其中争吵内容,借他的嘴转告陈圳,再等陈圳去陛下面前挑拨他于小王爷之间的关系...”   玉嫣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继续问道:“可是你过去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小王爷取得陛下的信任,你千辛万苦才让小王爷在朝廷之中寻得一处立足之地,你如今又要将他陷于泥泞...等等...”   王桓一直垂头凝视着木盒中的木雕,没有说话,手中捻着的写着“陈”字的小木块在他手中按四边方向一下一下转着,直到玉嫣再次停下,他才抬头看过去,等着玉嫣继续往下说。   “你这是...”玉嫣紧紧盯着王桓双眼,“欲擒故纵。”   王桓蓦地浅浅笑了笑,轻轻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说:“果然啊,江中第一才女,我们玉嫣姑娘的心思才华,是比得上多少自恃清高孤傲的书生啊...”   “你就不怕最后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吗?”玉嫣似乎略有不甘地问道。   “赔了夫人又折兵?”王桓略带苦涩地笑了笑,歪了歪头,又道,“夫人,不早就已经赔了吗?倘若有时间,我可以慢慢与他磨下去,但是来不及了,两年,我花了半年才折掉一个许卓为,如今内忧外患,我怕未尽而终。”   “许卓为从头到尾都只是陈圳一只用长线吊着的棋子,陈圳借朱太后的手,让一切明面之事都让给了许卓为去做,许卓为享受了所有的荣华富贵,到了东窗事发那天,所有的罪名,自然而然也只会落在他身上。先帝在位最后那些年里,陈圳故意营造出一他为一介老朽只知迂腐的假面,就是要让许卓为肆无忌惮越发骄纵。许卓为目空一切,当年文帝尚且在时,已经将这个朝廷弄得乌烟瘴气,更不要说文昕在位这短短些年了。”   王桓边从容不迫地说着,边从旁边茶架上的茶煲里舀出还冒着腾腾白烟的清茶,落在两个茶杯上。   玉嫣这时便若有所思地接着道:“陈圳需要的,便是朝廷内外只剩空壳的时候,再掷地有声对其一击,将宣朝推倒,然后再自己上位...”   “不,”王桓轻轻摇了摇头,将茶送到玉嫣面前,双眼冰冷地勾在玉嫣眸上,道,“他要的是陈翘上位。”   “陈翘?”玉嫣微露震惊,片刻后才幡然醒悟,不由得摇头惊叹,道,“如此说来,这位中郎将这些年来的隐忍,可与你旗鼓相当啊...”   “胡说,”王桓却故作恼闷,觑了玉嫣一眼,边将茶杯送往唇边边说,“这些年里,他明明比我风流快活多了,我还只能天天不是被你的祁大夫便是被知行嗔,连酒杯子底都碰不得,人家无论如何还能贪杯,倒是这点我就羡慕不菲了。”   “可中郎将可是耗尽心思才能得了本姑娘一首佳曲,而二公子您可是随意差遣个家仆就能将我唤来了,您还有什么羡妒他人的?”玉嫣冷笑一声道。   王桓也跟着摇头笑笑,放下杯子,抿了抿唇,又接着道:“陈圳也知道自己老了,他是比我更着急要将此事做成。成败非朝夕,他苦心经营许久的计划,却被一直默默无闻的知行如黑马一般闯进朝堂而打断,为此还深得文昕信任,他如何能不急?虽说早已对许卓为失去信心,但许卓为既然信誓,他便也放手一搏,倘若事成自是好,倘若失败,正好也替他除去了一个累赘。可是他却没想,这件事居然会将沅陵侯府冤案平反,还有早前简中正一事虽然及时止损了,但既然伤疤已经揭开,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次流血。事不如意只会使之燥急。如此下来,他更加想要将知行与我除之而后快,他如今琢磨的,便该是如何趁着知行在朝廷里根基未深,将他调开京城,然后他才能更好地实施他的计划。”   “他是想来个鱼死网破,”玉嫣顺着王桓的话说下去,“下放权力,笼络百官,纵容朝廷之上的腐/败行为,再从中收刮党羽,目的便是要让整个皇朝不堪一击,而你如今做的,便是以退为进,让他在最后功亏一篑。”   “聪明,”王桓赞赏地抬了抬眼皮睨了玉嫣一眼,又说,“只是欲速则不达啊,老马若是太过自大,最终等到他的便不是识途,而是失蹄了。”   玉嫣扬了扬眉,没有说话。   “他既然想要破釜沉舟,那我便只能助他一臂之力,”王桓这时嘴角微微扬起,漫不经心地说:“只是他可能到最后也不知道,如今这京城里,看穿他计谋的人,已经不仅仅是我一个。如此一来,却更像他在明,旁人在暗了。”   夏日的温风徐徐吹过,将杯上轻烟慢慢浮开。   “我们的二公子啊,是将他人的人心看算透彻,竟是滴水不漏步步为营,”玉嫣润了润喉,悄悄瞟了王桓一眼,忽然笑了笑,又说,“可是二公子您自己,又曾有清算过自己的内心呢?”   王桓知其所言为何,却也故作未明,浅笑便道:“当年在伽蓝的时候,纵使白遗的话我从不愿听,但他有一句话,倒是说得真切。”   “哦?”玉嫣也故意迎合。   “人所谓一死,乃心之先亡,可行尸走肉,此乃人言哀莫大于心死,”王桓又笑道,“十年尚且都不够我与他风花雪月,何况只剩两年?”   “二公子,”玉嫣罕有认真地凝视着王桓双眼班上,忽然轻轻摇头笑着道,“小王爷于你,并不浅于你口中所谓的天下河山,你怕的不过是良人缘浅罢了...”   王桓故作轻松地打断道:“你这话说的不错,良人缘浅,他是良人,而我缘浅...”   “您瞧瞧,我方才的话不过说到一半,甚至未到精髓,您便已经赶着上来打断,此非所言心虚?”玉嫣亦是从来没有过打断王桓说话,见此时王桓方才故作掩饰的慌张渐渐卸去而没有插话,玉嫣才接着说,“既是良人,又何所谓情深缘浅?”   “曾经是一生之长,我尚且不敢言情一字,后来十年光景,我愿只赋江山安宁,可是如今是两年...”王桓说到这里,蓦地垂头自嘲笑笑,“说来可笑,如今我竟是想,倘若当时听了你祁大夫一句劝,少喝两壶浊酒,是不是就能多活几年?也罢,未知时短,不知惜时,这便是所谓缘深缘浅了。”   “可您难道就没有想过,两年相守,总好过十载遥遥相盼吗?”玉嫣这时眉心微微皱起,“以身饲虎您尚且不怕,为何却对区区情义而畏手畏脚了?”   王桓此时却没有说话。   “人非因有牵挂而弱,相反的,人却是因牵挂而强者愈强,玉嫣斗胆一言,二公子您一直不敢面对这份感情,不敢面对自己,不过就是怕到头来两败俱伤,”玉嫣见王桓脸上笑意渐落,她便趁热打铁继续道,“您过去的那些年里来装疯卖傻,您心中只言一切尽为保存侯府,但您扪心自问,这各种难道没有丝毫是为了保护小王爷吗?你要护他身安,但人之心安处,又有谁来问候探访?”   玉嫣人如其名,琬为佳玉,温婉如水,想来说话行事如生于乱世却清淡无争,可是她如此一番话语,却是字句入心。   半晌之后,王桓才垂下眼帘低下头,却笑了笑,又面若春风般看向玉嫣,淡然道:“如此便是你的告别之礼了?”   玉嫣怔了怔,却也马上明白其意,拿起茶杯小呷一口,又道:“我的意思,公子是明白的。公子的意思,我也明白,只是心寒啊,过去这么些年多少良辰美景,如今我是要离开了,却连一句挽留都得不到。”   “知己者离,求的是一句相忘于江湖且愿万事如意,”王桓也笑着说,“玉嫣姑娘所求的挽留,不在本公子口中。”   二人相视一笑,天色渐渐暗下,玉嫣也不再久留,二人之间相有默契,也再无多话,王桓甚至连送都没有送玉嫣之门外,转身便往屋内走去。   只是他走到廊下时,忽然停下了脚步,一手落在门框上,缓缓在门槛前坐了下来。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从前是从来没有觉得这句话说的这般称心如意。   青樽送完玉嫣离去,关门后便往里走,见到王桓坐在门槛上,便小跑上去,嘟着嘴说道:“公子,您怎么又坐这地上了?不是都是地上湿气重,容易寒气入体吗?”   “如今竟是连我们的青樽都因我久病而成良医了,”王桓抬头觑了他一眼,笑道,“既然冷,那就给我取两壶酒来吧...”   “公子您怎么又惦记起那酒来了?”青樽急的想要跺脚,“要是杜神医或是祁大夫知道了,挨骂的不是您是青樽呐!”   青樽还想说什么,却见着王桓只顾着摇头讪笑,无果,尽管再不情愿,他也只能到后面给他拿酒来。   纵使是一人自饮,当着月色迎着和风,王桓心中早已不知是哀是乐。   他忽然想起今日早间殷成凤来探望他时无意中说的一句话,未至身死,不问前程,未至心死,不计得失。   殷成凤说出这句话时,他也不以为然,想来只是因过去这些年里经历过的事情而有所感慨。   直到此时他酒气攻心,才恍然大悟。   前几日他问过殷成凤,若是知道之后会发生这些种种,当年还会不会嫁入王家。   殷成凤那时候笑着说:“既是选择,便不问过去了。”   王桓仰头看着皎皎月光,心中是越发觉得被什么堵住。   谁知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青樽连忙跑去开门,门外的人不等他反应过来,便直接往里冲去,来到王桓面前,焦急地说:“二公子,您快去帮忙劝劝小王爷吧...”   王桓眉心微皱,问:“怎么了?”   廿儿几乎急得要哭出来:“我家姐姐回家路上碰到了小王爷,小王爷在大街上醉意醺醺的不肯回家,正吵着闹着,我家姐姐先帮忙料理着,便让我赶紧来寻公子来了...”   作者有话说:   表白七巧玲珑心玉嫣一万次。   下一章,手动艾特想吃糖小可爱,你要的糖马上就到啦。   二公子小王爷历经七十多章能在一起,玉嫣此处必须要有名字。   (下周四就是年三十了,大家加油鸭   (冲冲冲 第七十一章   ◎王子徽就在这里,王子徽哪里也没去◎   谢宁从小/便不喜参加所谓宴席。   小时候若是父母让他一同去别人家赴宴, 他首先会问上一句:“小叔叔可也去否?”   倘若得到心如愿答案,他才欣喜地跟随,但若得到的答案并非如意, 他则会称病留在家中。   只是这些小把戏一次二次尚且可以瞒天过海,到了之后纵使瞒得过父母, 还有一位火眼金睛的谢蓁蓁。   后来谢蓁蓁便会说,你若是不与我们一起去, 那你以后也别想见到他了。   孩提之时不喜宴席,乃因谢宁生性寡淡不喜喧哗, 之后后来越发厌恶这种场合, 是因为场上的惺惺作态实在让他作呕。   那时候的他尚且年轻意气,而到了现在, 青云之路崎岖脚底时, 他才明白何谓身不由己。   今晚是贺奉昌家中幼子满月。   贺奉昌这几日来本见谢宁心神不宁的, 也说过不过黄口小儿的满月宴,并非什么大事,小王爷若是周事缠身倒不必亲自上门。   但谢宁心中明白, 若是旁人, 那不过就是一句推辞, 但贺奉昌此人无论在过去现在亦或是将来, 都会是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再说, 早前万户节上一事确实也是他自己连累了人家,如今人家家里人不计前嫌盛情邀请, 自是没有再相拒的理由。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恭贺之词此起彼伏, 而谢宁又是如今朝廷新贵, 众人不知内情, 只见万户节一事之后,陛下没有再罚这位小王爷,甚至对其愈发重用,众人自然也想趁此机会恭维一番。   就连贺奉昌的夫人也因觉得谢宁抢走了今晚主人的风头而微有怨词。   倒是贺奉昌虽为粗人一个,但随主多年,竟是学会了察言观色。   今晚一整夜下来,见谢宁只垂头不言,想来谢宁肯来赴宴已经是以表心意,他也便识相地将那些想要上前言语的人挡开。   酒过三巡,反倒是周围的喧哗闹声让谢宁心中越发烦躁。   他忍不住便抄起桌上酒杯仰头便是接连二三,直到元生回过神来时,谢宁已经两眼无神,颊露红晕。   元生心知他家小王爷一杯倒的身子,见其模样心中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与贺奉昌说明后,二人便悄悄地将谢宁从后门带出上了自家的车子。   元生车外一路跟随,却没想车子刚走到街上,谢宁却忽然将其喊停。   元生本还以为谢宁是哪里不爽快,刚要掀起一侧车帘,里面却传出谢宁厌烦的喝止声:“放下!”   “小...小王爷...您这是见哪里不舒服吗?”元生胆怯问道。   里面却没有再传出声音。   此时的车子正在大街中间停着,还未至深夜,街上人虽不多,却也惹得过往行人关注。   元生一时左右为难,好一会儿后仍不见里面传出声音,便猜测着谢宁是否睡下,小声地让车夫缓缓前行,没出两步却又传来谢宁厌恶的喝停。   此时的元生已经是束手无策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堂堂淮南王府的车子大晚上停在了路中间,这般丢脸之事要是传到了郡主耳中,受罚的自然不会是他的主子而是自己。   元生越想越是心急,而就在这时,借着月光,远远却看到两个身影正有说有笑地向自己方向走来。   当二人走到近时,元生听到其中一位小男孩说道:“咦?姐姐,那不是淮南王府家的车吗?怎么就停在路中间了?”   “这还大老远呢乌里麻黑的,你怎么就能看出来是谁谁家的车了?”另外一位笑着又说,“还是年轻好啊,就连眼神儿也要比咱这些老人家来的利索。”   “姐姐你这又是来笑话我了,”那个男孩又说,“不过就是平日里见多了,混了个眼熟罢了。”   就在元生已经急得想要寻找下策,想要赶紧跑回家中叫来郡主相劝时,他却隐约看到方才说话那位小男孩忽然便转身跑开,而剩下那位却婀娜多姿地继续往自己这边走来。   直到这女子走近,元生才看清来者竟是春熙楼头牌玉嫣姑娘。   正当他微有诧异之时,玉嫣已经走到车彧的另一侧,轻声说道:“小王爷就算在如此大街上呆到明日太阳延上,心中的苦闷也不会因此而去吧?”   车内的谢宁本是心烦气乱,再加上酒气攻心,早就是神智不清,如此更加是觉得心中烦恼难耐却无可发泄。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的温柔话声,他心中自是微有一惊,但转瞬知道说话者为何人时,不免如火上浇油。   谢宁这时冷声道:“本王想做何事,还轮不到你般身份的人来说三道四!”   “论资格,玉嫣定然是不足矣在殿下面前故弄玄虚,但若论曾经对二公子的相识了解,玉嫣却说不定竟会比殿下您略胜一筹。”   玉嫣远见谢宁车舆停在大街中间,又见元生在旁原地徘徊干着急,眼珠子一转,心中便略略知道所谓何事。   她方才的一番话说出之前,自然是知道落入谢宁耳中只会让他愈发恼火。   但这所谓孤注一掷的本事,从他人身上看多了,也就学会了。   先前才会了始作俑者,现在又见了受害人。虽说二人之间落下的矫情实在让玉嫣这般心性豪爽之人觉得厌倦,但又想着自己也是快要离开此地,走之前倒不如送二人一份厚礼。   这时车厢内的谢宁正闭着眼端然正坐,玉嫣的话隔着车帘轻飘飘传进来,他心中果然是愈发不爽快,眉间早已皱起,一手也紧紧握住了身旁的红帱。   “本王看在你曾经救他一命的份上,劝你在本王忍不住动手之前给我赶紧滚!”谢宁冷声喝道。   玉嫣这时回头看了一眼方才廿儿跑开的方向,却还是一片漆黑。   她两步上前更靠近了车舆边上,深吸一口气,才轻声道:“二公子心性,殿下应比旁人都要清楚了解。京中繁华场上名利,这些是否真是二公子追求,殿下心中定是犹然,殿下如今落到要借酒消愁,玉嫣斗胆猜测,殿下气的自然并非是二公子寡义,而是这个上天的薄情。”   谢宁在车内静了半晌,才冷声道:“这些都是本王与他之间事情,无论如何也不用你一个外人来插嘴...”   “玉嫣自然是外人,更加是风月之人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台,”玉嫣这时心中只道王桓快点到来,但嘴上依然是故作镇定,她又接着道,“玉嫣不识诗书不懂道理,但是人心人情,不过是见微知著。殿下应清楚二公子从小的志向,如果殿下硬要二公子与您一起回淮南安度余生,玉嫣想,二公子心中只会更痛苦...”   “本王叫你闭嘴...”一帘之隔车里的谢宁这时一手已经紧握长刀,而另一手也早已握紧拳头,玉嫣的话虽轻,却像一条条坚韧鱼线那般钻进他脑袋里,在他脑中肆虐纠缠,引得他头痛欲裂。   玉嫣已经几次三番地往黑暗的长街尽头看去,这时候的长街早已空无一人。   听见谢宁车中愈发震怒,元生也已尽慌张,连忙跑到玉嫣身边拽着她的衣袖,挤眉弄眼地示意玉嫣不要再继续说。   可是玉嫣似乎比他还要着急,将元生轻轻推开后,伸手指了指方才廿儿离开的方向,示意他赶紧过去。   元生站在原地不明所以,玉嫣无奈,虽然心中早已狂跳不止,她也只好继续故作镇定说道:“殿...殿下...之...之所以与玉嫣急...不...不过就是...不过就是因为殿下心中明白方才的每字每句,不过是不敢承认罢了。但是如果殿下相信,命数是刀刻石上,二公子乃天妒之才,却天妒而不死,两年余生不过是脉上说话,白纸黑字尚且为假...”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玉嫣话没说完,谢宁忽然从车舆中夺帘而出,迅雷不及掩耳瞬间,他早已落地。   玉嫣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项上一阵冰凉。   她这时候才忽然理解了为何祁缘每每提到王桓与谢宁之间争吵,都会觉得脊背一凉。   夜幕之中,月光清冷地照在谢宁的侧脸上,这般俊美的面容玉嫣此时此刻却是无心欣赏。   谢宁冷眼睨着玉嫣,红帱的刀刃早就贴到了玉嫣白皙地脖子上,甚至还开始沁出了点点殷红。   就在此时,远处蓦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二人闻声回头,见到那光影马上的一抹红缎,玉嫣一直高高悬起的心才骤然落下。   玉嫣心中不禁骂道,倘若月老收徒,我若不排榜首,那定是上天有眼无珠。   王桓从马上纵身落下,在谢宁还没回过神来前伸手便点在他手腕处。   谢宁手腕一酸,却随即一转,恼羞成怒之际王桓早已把玉嫣往后一推,然后立刻上前,一手用力握住谢宁执刀手的手腕往下按,同时另一只手紧紧地抱在他手臂上。   “知行,看我...”王桓焦急地盯着谢宁双眼,片刻之后,待谢宁眸上的熊熊烈火缓缓熄灭,最终只剩一堆灰烬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来,我先带你回家...”王桓边说着,边就想拉着谢宁的手便往车上走去。   可谢宁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就在王桓转身回头时,谢宁却忽然将头沉重地落在王桓单薄的肩上。   谢宁双眼沉沉地合着,他喃喃道:“本王不想回家...”   王桓这时一手扶在谢宁肩上,另一只手往后摆了两下。   就算王桓不如此示意,玉嫣早就想要逃之夭夭,而廿儿与元生皆是识相之人,可元生毕竟是谢宁贴身侍从,走的时候还是略显为难。   倒是玉嫣见其如此,一手便将他拉开,同时又让车夫也赶紧跟着先离开。   见元生神色依然担忧挂虑,两步一回头的,玉嫣忍不住便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人家大人之间的事儿,论得到你们这些黄口小儿来担心吗?也该有点眼力见了不是?”   月光太过澄澈,王桓这时蓦地也抬头看了一眼。   半晌后,他才将手落在谢宁后背,轻轻扫着,说:“一个人在外面,就不应喝酒了...”   谁知他话都没说完,谢宁却忽然猛地将他双手推开,之后却始终垂头,摇头晃脑,伸手指着王桓骂道:“你与我什么关系来管我!”   王桓踉跄两步后退,好不容易站稳后,却又立刻上前将谢宁紧紧抱在怀中,一手落在他后脑轻抚着,温声道:“我能是你谁?我是你...”   可王桓话到此处,却再也说不下去。   谢宁这时才稍微安静下来,他头埋在王桓肩前,吸了吸鼻子,绵绵道:“我到底在你王子徽心里,他娘的算什么...”   王桓心中一声长叹,将谢宁推起后,温和又道:“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我不想回家!”谢宁忽然烦躁地喊道,“家里什么都没有!母亲没有了...王子徽也没有了...我回去做什么...”   王桓怔了怔。   每每提起简氏,他的心都宛如被千刀万剐一般刺痛。   他喉结上下微动后,垂头片刻,忽然双手捧着谢宁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然后道:“王子徽就在这里,王子徽哪里也没去,现在是,以后也是。”   谢宁的双眼依然不得张开,隐隐约约看见面前之人的轮廓,却忽然又沉重地把头落下:“我不想回家...子徽...我不想回家...”   “好,我们不回家。”   王桓说着,连哄带骗地才把谢宁带到车里躺好,而他自己却坐到车前,双手紧握缰绳,缰绳一挥,那驴子便立刻往前奔跑而去。   一路狂奔,从西门而出,一直去到了婆萝山脚下岷江流域浅滩边上才停了下来。   坐在车舆前的王桓这时再次抬头看向天上明月,少顷,他才如下定决心一般回头掀起车帘。   车里只见谢宁正靠在角落边上合着眼,感到有人进来,他眼皮才微微掀开。   他模糊喃喃道:“你为什么不肯信我...无论一年...两年...甚至只有一天...我都只是想在你身边...你想要保护我...可你怎知,我何尝不也想护你周...”   谁知谢宁话未说完,只觉一阵温风在他面前扫过,嘴上忽然被两瓣冰冷柔软的薄唇抵住…   作者有话说:   很大力X3地锤黑板:二公子!桓哥哥!王子徽!是受!是受!是受!   虽然是这流氓(不他不是!)先亲上去的,但是小王爷才是攻(重事三!)!   此处必须再点名表扬同时送上小红花给玉嫣姐姐!!行走的人间助攻神器!!   (其实最开始,我的打算,是想100章左右才在一起的,但是我觉得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下一本,决定写年上,周老板年上攻,小可爱们去康康文案鸭   (一切都会好的,嗯,要相信,无论多艰难,阳光总会如约而至的   (加油加油加油 第七十二章   ◎与君可冰河入梦,可戎马金戈◎   已乃半夜, 明月当空,繁星无数,正值盛夏, 蝉鸣为和。   水流尚浅,盈盈不亏, 风馋而不寒,嗜人心而不邪。   谢宁本来就因醉而觉浑身滚烫, 一路出城又黄沙颠簸,方才一人在街上时因为要强撑神志还不觉得自己入醉, 直到王桓将其重新接入车中, 他才开始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独站陌路, 可执刀而顶天立地; 佳人照月而至, 相行相随而匹马一麾。   谢宁意识模糊之间蓦地想起来一些杂碎。当年王桓从遥山回来的时候, 说曾在师父处听过一句话,孤身而无敌,心安而无惧。   直到车停, 谢宁才迷迷糊糊地略微回神, 却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听着外面蝉鸣, 他脑海中只有当年他孤身捎马所至南境, 在南境丛林之中便是这般蝉鸣霍霍。   脑海中的影像很快便是那日在断头台上王桓披头散发如孤魂野鬼, 差点命丧刀下。   人的情感在烈酒挥霍之下都会被放大,当年对王子徽的思念, 执着甚至疯狂,到后来对他执意远离的懊恨, 都像毒蜈蚣一样攀爬在他身上。   谢宁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所谓何夕, 他模糊喃喃道:“你为什么不肯信我...无论一年...两年...甚至一天...我都只是想在你身边...你想要保护我...可你怎知, 我何尝不也想护你周...”   却在此时,话未落尽,唇上只觉一阵软弱的冰凉侵略一般袭来,谢宁猛地荒唐怔住。   直到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骤然睁开双眼,许久才能适应眼前的漆黑一片后,才看到面前一张凉薄利落的俊脸,还有脸上紧紧闭起的双眼。   王桓一手撑在他身侧软垫上,另一手徐徐缠至腰间,又逐渐攀上其肩上衣领处。   谢宁脑海中的酒气瞬间被如此一遭搅得天翻地覆一片混沌,片刻之间竟不知是惊是喜。   混沌之后便只剩下一片空白。   此时的谢宁还是斜靠在车厢角落里,王桓吻在谢宁唇上动作虽轻,却是不容丝毫抵抗,手缓缓绕到谢宁后脑。   不紧不慢,不即不离,不疾不徐,不得不尔。   谢宁身上本就因酒劲尚起而浑身发热,方才不过是迷糊中对来者这一行径的始料未及而慌张,就是他自己也未曾反应,他心里跳得飞快,双眼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王桓脸上。   直到王桓整个人接而再往前缓慢凑前,甚至到谢宁开始能听见王桓急促心跳时,他忽然双眼一闭,立马反其势而攻其行,将王桓往前推去倒在垫上,手臂横垫在王桓项下,另一只焦躁地撕扯他衣领。   在其身下王桓是感觉到谢宁身上的炽热与终于发起的狂躁,可他却仍没有睁开眼,只是嘴角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淡笑,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此便是此生便无憾。   庭车危立,赤梢拂帘,人影憧憧,倦而求美人在侧,美人寒骨,指若寒霜,化石成冰,冰而融焰,喜而怨王侯多情,王侯怜玉,血骼若离,赤子红帱,刀光剑影。   月光一夜清冷,至月而下,浅涂边上才渐静下来。   车厢内矮桌早已倾倒,谢宁的腰带二人的发冠皆凌乱地散落在旁,王桓醒来睁眼时,谢宁依然侧身酣睡。   谢宁身上素白的里衣随意不整地挂在他身上,衣领撤开,那分明好看的锁骨抢入王桓视线里。   谢宁的下颌落在王桓臂边,双眼轻轻合上,鼾声微弱响起,王桓睁眼时垂头看了他一眼,谢宁如锻的长发落在其后,一手始终紧紧抓住王桓衫摆。   竟如猫般安静。   晨风轻轻吹过车帘,多少带进几缕微光。   王桓才缓缓回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车梁,昨夜里发生的一切虽然入狂风卷席,当时黑暗之中他视野中是一片模糊,但在他脑海中在他心里,却是历历在目。   两年,也罢。   此生,了生。   心思至此,王桓忽觉一阵轻松,他轻轻地转过身,与谢宁面对面而侧卧,冰凉的手柔缓地落在谢宁侧脸上,竟不忍浅笑。   之后他将谢宁的衣衫往谢宁身上盖好后,便走出了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车厢。   这时东方已经开始吐白,只是山间晨雾缭绕,水上更是氤氲,王桓走到滩涂边上蹲下,隔着水汽隐约能看见水面上的倒影。   他伸手将衣领往下拉开,只见倒影中脖子上一处阴影,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在那印子上,眼前似乎又想起了某些惊世骇俗的画面,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   昨夜间谢宁曾将头落于他肩前,沉声问过:“可还受得了?”   王桓醉生梦死之际,寒笑而道:“生为知行心上人,死为王爷身下鬼。王爷身下死,做鬼也风流。”   之后王桓便一直那样坐在岸边,直至艳阳爬上山头,他才听到身后车上传来动静。   他也没有回头看去,脚步声缓缓靠近,很快便觉身后被披上外衣。   谢宁站在王桓身边遥遥看向远处连绵山脉,察觉王桓抬头望向自己,谢宁也没有看他,双手负在身后,淡然道:“醒来不见你,还以为昨夜是自己梦一场。”   王桓这时却轻笑回头,从脚边拾起一块扁平石子,横着便飞了出去,石子在水面上弹跳一二才沉入水中。   王桓笑着道:“看来小王爷平日里没少梦见我啊...”   谢宁脸上果然迅速泛起了红晕,就当他羞而渐恼垂头看向王桓时,王桓却又笑着说道:“都是梦境尤真,清醒却假。小王爷,您说这到底,是活在梦里好,还是活在现实里好?”   谢宁低头皱眉盯了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王桓也慢慢抬头时,他才愤然把目光转回到远方,冷声说:“梦里的人,为君子。”   此话一出,王桓怔了怔,片刻后才轻笑着摇了摇头,手撑在石子地面便要站起。   却没想力不从心,幸好谢宁眼疾手快便将他扶住。   谁知王桓风流成性乃刻在骨上,正经不过夜,如今反借着谢宁臂上之力便凑到他面前。   谢宁一下担心他又要摔下,心惊之余手已经揽在他后腰,待王桓站好后,二人相近不过咫尺。   还没等谢宁眉心皱起,王桓却已经将头靠在谢宁脖处,薄唇轻轻袅袅地落在他脖侧,轻声道:“说道君子,小王爷梦里之人是衣冠,可小王爷昨夜里,却如禽兽啊...”   “王子徽你不用与我来这一套!”谢宁恼羞成怒,一把将王桓往外推开,见着王桓差点摔下,他也不管,接着又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清楚,你是什么人,我也清楚...”   谢宁说道此处,心中是想起了昨天夜里玉嫣所说的一番话。   只觉一个旁人竟是比自己看此人看得更加透彻,心里的醋坛子一下子又摇摆不定,却又不好说出口,最后只落得愤懑地斜睨了王桓一眼,千万思绪却如鲠在喉。   王桓好不容易站稳,抬头眼前是谢宁一身素色薄衣,和风吹过,将单薄的衣衫掠起,心中无由带过一丝感慨。   谢宁是究竟是长大了,可以一人站在万顷天地间,独当一面。   王桓双手将背后谢宁青色的外衫往自己身上又带了带,垂头笑着走到谢宁身边。   他弯腰从旁拾起一根长树枝,在浅滩沙地上画了一个大圆圈,然后又在圆圈中间画了一条横线,将圆圈分为上下两半。   谢宁见王桓虽然始终嘴角带笑,却不若轻浮,他便两步走到王桓身边,低头看着。   王桓这时用树枝在圆圈上点了点,轻声道:“此为京城。”   然后又将树枝在上半圆点了点,道:“此为庙堂,”之后又指了指下半圆,道:“而这是江湖。”   王桓这时又在上半圆的中间垂直画了一条线,将半圆又隔开四分之一,又道:“朝廷之内,有许卓为带起的朝中新贵,与四境百年世家之争; 而朝廷内外,又有士族与庶族之争。过去这些年间,许卓为一人独大,拉拢百官,在他的淫威之下,满朝文武趋炎附势,以敛财为旨,结党聚群。先帝晚年庸碌,新帝年幼懵懂,吏治腐/败,百官渎职懈怠,朝中银库早已严重亏空,营下更是溃不成军。百姓赋税徭役日宜增重,又有当年先帝屠杀寒门子弟一案,如今民怨压抑,可谁也不知何事会成为压死毛驴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江下央江下游不利,亦可是燕西蝗虫成灾,如此,便是士族与庶族之间的矛盾,日渐沸腾。”   王桓话声不紧不慢,宛若一壶半开茶水,不凉不热。   他侧头觑了谢宁一眼,只见谢宁皱眉凝神细听,便又接着道:“如此,不过只是京城。”   王桓说着,以沙中圆圈为界,分别指着又道:“自宣朝定都,除去西北柔化,以及中间不及为言的封地,中原主分四境,以二江为界,二江之中,怡都定京师。江下淮南,在你手上,只要保住其名,不足为患。南境湟川,两年前湟川王谢颍离世,早年独子意外丧生,便由其弟将亲子谢定章过继于他成为如今新王。传闻之中,谢定章也算忠厚之人,即位之后两年里,不功不过,但毕竟如今中央弱而诸侯强,始不应掉以轻心。最后,”   王桓说道此时,长树枝在圆圈的东北角停下,他回头看向谢宁,而谢宁此时的目光却死死地钩在他的树枝上。   谢宁这时沉声接过王桓话末,道:“山东淋北,谢高钰。”   “如此,便是主寇之争。”   王桓语罢,忽然将长树枝往地上一用力,树枝中间骤然折开两半,王桓又道,“朝廷如今内忧外患,京师空有其表,而败絮其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若知其艰险却畏其艰险,退而求其次,此非正路。天下兴亡,并非退之,便可得其次,国家因衰而败,百姓久抑则反。身为王侯将相,只为食之以羹肴,覆之以锦缎,文韬武略而只为独善其身,此非君子之为名士之义。天下兴亡而匹夫有责【1】,庙堂高而忧民,江湖远而忧君【2】,此才为正途。”   王桓一番话轻而如羽翼,落在谢宁心上,竟是像万重山般沉重。   谢宁从小/便知王桓志向,只是不知为何,幼年时知其志向,是崇拜敬仰,是愿与他同步,携手江山,但如今再问其志向,却只落心中暗寒。   天怒庸才,天妒英才,庸才终寿,英才命短。   “知行你曾经问过我,我想要什么。”王桓始终温和却固执地看着谢宁侧脸。   谢宁这时也回头凝视着王桓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良人在侧,”王桓坚定地说,“但也是良心在手,更加是六月再无飞霜。”   四下难能寂静,河流有涓涓清脆,树间有嗡嗡蝉鸣,日上山头光落二人身上,将二人在滩涂上的背影拉的颀长。   二人四目相对,脸上皆无玩笑戏谑。   谢宁眼前的王桓,虽然托着一副病躯而单薄如纸,可他眼里却看到了那红衣冉冉,捎马黄沙。   王桓蓦地垂头,想着谢宁跟前两步来到他面前才抬头,他轻生说道:“只要我在,定陪你冰河入梦。”   谢宁始终皱眉,他的目光紧紧地钩在王桓眸上,许久后他才长叹一声,一手抚在王桓脑后,轻轻地在他额心吻戏下。   之后谢宁将王桓拥入怀中,沉声而道:“你若不在,我替你戎马金戈,长守疆国。”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顾炎武《日知录·正始》   【2】改自范仲淹《岳阳楼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只要我在,定陪你冰河入梦。”   “你若不在,我替你戎马金戈,长守疆国。”   感觉这是自己送给他们最好的两句话了吧。   (活在当下,珍惜眼前人,虽然俗套,却越活越真   (快过年了,再坚持一下最后几天就马上年三十啦   (加油加油加油 第七十三章   ◎朝堂事倦人心,屋暖灯慰人愿◎   八月十二, 微雨,闷热。   这二月以来朝堂之上并未有过一日安宁。   正如王桓当日所说,如今朝中有新贵与世家间的争斗, 谢文昕每日收到的奏章,日亦如是, 不是旧族世家斥责新贵骄纵不仁,就是新贵则谴责旧族的迂腐无能。   朝廷之外, 中原西部燕西之地,年逢干旱而颗粒无收, 又因税赋繁重而民不聊生, 民怨愈发激烈,民因久抑而反, 官因久惰而慌。民间动/乱不安, 当地官员尽其所能将其镇压, 却始终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奈之下只能求助京中。   除此以外,经万户节一事, 谢高钰心中明了京城早已空有其壳, 亦不再将自己的野心掩于桌下, 行径更而越发乖戾跋扈。   自万户节过后, 从山东淋北传回京中的消息无一不是谢高钰如何明目张胆地招揽军兵收买兵器, 更甚为已经开始对其周边小诸侯国发起侵扰,以扩大版图。   这些日子谢宁几乎都在宫中议事到深夜才能离去, 谢文昕也曾提出让谢宁干脆在宫中留宿,却都被谢宁一一回绝。   只是他每日坐在车中从宫中甬道而出时, 双眼干涩头昏脑胀, 免不得都想起当日王桓岷江流畔的那席话, 心中又是一番感叹。   如此又是想到,若是当年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此时此刻的王桓是不是就应与他平身而立,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今晚的谢宁心中更是越发的烦躁不安。   就在他与谢文昕在殿内查阅奏章商讨要事时,忽然传入的急报让二人不由一惊,此事虽算意料之内,但当此事真正发生时,二人一时也只落得你我相觑。   如今坐在车内的谢宁想到这里,太阳穴两侧宛如被锤敲打着一般,他无奈两指落在眉间按揉,却始终久久不能舒缓。   当驴车从留芳门而出时,谢宁有一瞬间便要改道至沅陵侯府。   王桓与谢宁那江畔一夜泯恩仇后,王桓却依然没有搬回谢宁府上,而是回到自己沅陵侯府,只是偶尔登门。   侯府重开,之前一直没回去不过是因为殷成凤让王桓安心养病而一人承下了所有事宜,但作为王家独子,就算王桓早已回绝了为他重新加官晋侯一事,对家中之事始终要承担责任。   谢宁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个中缘由,于理,他知道自己该清楚理解,但于情,他却忍不住对其想念。   有些事情若从未发生,便不会对其狂妄而思,甘之如饴,不过心思末梢不经意带过情景之尾,都如轻羽扫过心堂,握拳难耐,并非画饼便可充饥,望梅便可只渴。   但谢宁近来也是事多繁忙,虽说二人同在一城,却落得同城而不见。   今晚发生之事事发突然,而谢宁第一反应便是想要去询问王桓此事该当如何。   但晚风掀起车帘,带着水汽的月光落在谢宁面前时,谢宁却忽然清醒,不由得苦涩一笑,如今也是深夜,何苦再去扰人清梦。   至此便也再无想法,一路归家至门口,刚从车上而下,早已在门前久候多时的元生便急忙上前。   谢宁也不是第一天晚归,见元生如此模样,过去一年里多经无妄的他不由得立刻提起心弦,还未等元生开口,便迎上前去。   可他却没料到元生是焦急道:“殿下您可算是回来了,二公子在里头候了您一晚上了,也不愿先行休息...”   元生话未说完,眼前早已没有了谢宁身影。   谢宁疾步过院,两旁的家仆见其行色匆匆甚至不敢上前行礼,只好在两侧微微颔首示意。   元生也紧跟着谢宁身后,只是谢宁刚跨过门槛,屋内一直端坐在桌后的王桓忽然对他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进来。   而这时另一个婢子刚好端着汤肴走到门外,元生便想着先把汤送进去再离开,却没想王桓此时已经从里头走到门边,将羹汤一手拿过,另一手将门关上,同时温声道:“行了,这里有我便是,你们都下去吧。”   谢宁刚跨过门槛,王桓从他身边行过之际他便停下了脚步,背对着门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王桓将汤放在桌上后,见谢宁始终没有进屋,嘴角笑了笑,便转身来到谢宁跟前,边伸手解开他衣襟想要帮他将朝服卸下,边道:“怎么?见到我有这么吃惊吗?”   谁知王桓话音刚落,谢宁却忽然双手如爪般紧紧扣在王桓双臂上,然后二人转身,二话不说便将王桓猛地摁在门后墙边上,然后不等王桓反应过来,谢宁已经猝不及防地吻在王桓唇上。   事发一刻王桓心中猛然怔住,但谢宁的攻势完全不让人有思考余地。   王桓自问这些日子里也并非没有对如此风月之事无所眷念,所以他不但没有躲避,反而伸手落在谢宁后背,将其轻抱。   一番唇齿后,谢宁才得以冷静下来。   他额头沉重地抵在王桓额上,疲倦地合上了眼,许久后,他才声音沙哑道:“你还是搬回来住吧。”   王桓微微抬头,落在谢宁背后的手缓缓移到他后脑,又将谢宁下颌落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轻轻将其揽住,温声道:“侯府上还有许多事情要担待,若是你想,我多些过来便是...”   “就几日...”谢宁却蓦地烦躁不安地打断道,“就陪我几日...我只是想离开前多见你几日...”   王桓本轻抚在谢宁脑后的手忽然停下了,谢宁这时也慢慢站起,王桓少有地沉声道:“你与文...陛下说了?”   谢宁眸上掠过了一丝微惊,但片刻后他又瞬间理解,边转身往屋里走去,边说:“还没,本想明日再去寻你问你想法,没想你竟来了。”   王桓亦跟在其身后,谁知谢宁走出两步却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盯着近在咫尺的王桓的双眼,问道:“你是为此事而来?”   王桓知其所意,轻轻摇了摇头,笑着绕过谢宁便就往桌边走去,边走边笑道:“不过是凑巧罢了,小王爷对我于你之情原是这般不相信。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思你念你,便至此地,有事无事,无扰吾至。”   王桓说着,从桌上将那碗汤拿到唇边探了探,见还有余温,便拿着端着走到谢宁跟前,又道:“今晚定是没有好好用膳了,如此又是深夜,想你也是饿过饥而不想吃食了,好歹喝点汤,暖一下胃吧。”   谢宁本想伸手就推开,可见王桓丝毫不让,无果,便只好拿过碗仰头喝下,然后绕道桌后坐下,抬头觑了王桓一眼,沉重地说:“你都知道了?”   还不等王桓回答,谢宁却冷笑一声,又道:“也是,这也算是大事了,说不定你知道的比宫里还早。”   “谢高钰要进犯,必先从二国交界的汶州下手,此事并无意外,”王桓这时亦走到谢宁身边坐下,谢宁默契地转身背对着王桓,王桓边取下谢宁银冠边说,“正如那日河畔我与你说的,中原之内除去四境,还有些许小国,之所以称其小,一为地小,二为国弱。谢高钰早已蠢蠢欲动,此人山匪出身,狡诈却无足谋,对汶州出手进犯,一来确实是有想要占其地之意,但更多的是要对京中示威,彰显其心其强。当日入京,他早已深谙皇帝年幼不堪世事,如此一举目的便是要引起惊慌,慌而致乱,再在人心薄弱时大举进犯京城,攻占皇都。”   “如此一来,我们更应该在此时将其镇压,辍其锐气?”谢宁皱眉询问。   “是,”王桓亦冷静道,“为何谢高钰明知汶州王会求助京师,却依然固执而行?”   “轻敌,”谢宁沉声答,“他对京中现今军备熟悉,想到陛下未必敢出兵相助,就算出兵,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没错,”王桓这时已经将谢宁头发放下,他取过一支拇指大小的药樽,往掌心倒出两滴,然后轻轻按揉在谢宁太阳穴,边继续道,“但如我方才所言,谢高钰此行志不在占取汶州,而是向朝廷示威,此乃至莽至愚之举,他不会动用其所有兵马,而且只此时此刻他亦还未至汶州城内,比起当年关羽引水倒灌攻占樊城之急迫,我们尚且还有余地,所以就算如今京中兵弱,只要运筹帷幄,一样是可以迎刃而解。”   自王桓将拇指落在太阳穴,谢宁便合上双眼,沉思片刻后,他才略有担忧地说:“你的意思,此行我确实应去。”   “知行,”王桓这时心里叹了一声,才温声继续道,“你父亲十六从军,十八称帅,之后跟随先帝东征西闯才平定八方,我父亲十六便随营而帐,茹毛饮血,却始终帐内指点江山,你我安平盛世而生,锦衣玉食,未曾见过风起云涌,如今世乱将起,更是报国之时。”   “如此道理我心中自是知道,我亦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谢宁忽然从旁抓住王桓的手,然后缓缓转身,目光紧紧勾在王桓脸上,道,“如我一去,你定在家中等我。”   “这是自然,”王桓轻笑,“你不必担忧,此次出行,封贺都尉为车骑大将军相随相行。贺奉昌是早年便跟在王爷身边出征,其谋略胆识皆为四境之首,虽京中士兵散乱,但贺都尉自己麾下的骑兵绝非浪得虚名,只要谨慎小心,便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王桓说话声音轻而宛,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谢宁始终看着王桓,少顷后却将头埋在了王桓肩膀前。   王桓笑了笑,伸手轻轻拍在谢宁后背,道:“这几日辛苦了,来,我服侍你更衣,明日早朝之上定是一番长战,今晚早睡些。”   没多久,烛灯倾灭,只留帐外门后一二,二人平躺而卧。   王桓刚转身替谢宁将被子拉上,谢宁却忽然翻身将王桓按于身下。   谢宁如墨般的长发散落在王桓脸侧,目光落在王桓眸上,片刻后才道:“我离开后,不得喝酒,不服骨翠,不至春熙,不...”   谢宁话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二人几乎是脸贴着脸,王桓的鼻息扫在谢宁脸上,谢宁心跳是越发加速,王桓见其脸颊渐发微红,便笑着道:“不什么?”   王桓话未落尽,谢宁已经吻至唇上,片刻后沉声道:“不止念想。”   帐外红光夹月色,帐内薄衣倦郎襟。   次日天未亮谢宁就醒来,见着王桓面对自己侧躺着还未醒来,看着如此凉薄的一张脸竟看得出神,许久不愿移开视线。   半晌之后,谢宁才依依不舍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而下,却在刚要站起时,手便被王桓拉住。   王桓双眼还未完全睁开,迷迷糊糊地便说道:“行不于色,静观其变,等你回来。”   说完,手又疲惫地落在床上,谢宁回过神来后将被子往他身上拢好,在他耳边轻说:“难得好睡,再睡会儿吧。”   谢宁刚转身,王桓便缓缓睁开了双眼,沉冷目光一直追随在谢宁渐渐模糊的背影之后。   谢宁打开房门,对着一直候在廊下的元生冷声道:“更衣。”   作者有话说:   唔,那个,小可爱们,就,昨天那章啊,就,我第一次写,摸不清阿晋的锁文边缘,就,一直在,试探着...   不过,相信我,后面的会好的...   啊,还有就是,嗯,关于二公子的病,再过几章,也会讲的...   (虽然是有存稿的,但是,因为这段时间三次元出了些事情,然后,情绪上也有点崩,所以,如果之后请假了,不要以为我弃了,我没有,就是跑去凉粥星球上面去冷静一下而已,马上又会是一个元气满满的我   (爱你萌   (加油加油加油,我们都要一起加油 第七十四章   ◎城墙远眺,数不尽相忘江湖◎   八月十三, 微雨,雾浓。   早朝之上,谢高钰大举进犯汶州, 已近兵临城下之事在文武百官中炸开了锅。文臣只知对其一番批判控诉却从未提出任何实际建议,武官只道你我争先恐后要嚷嚷要为国除敌, 却从未见有任何一人站到堂中自荐带兵出征。   谢文昕在正座之上也被堂下纷扰吵得头昏脑胀,只有陈圳还有一二老态龙钟的旧臣脸上是忧容却寡断, 始终未言一字。   而谢宁一直面无表情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堂上众生色相, 心中只觉讽刺。   盛世京城, 偌大朝堂,如此境内遭患却只落得老朽沉默, 众臣喧哗, 华而不实, 简直不知所谓。   一炷香时间过后,依然没有一人上前来说出一句话,就在谢文昕早已手扶额边时, 谢宁忽然二步上前来到殿中, 双手紧握笏板颔首行礼。   堂下顿时安静下来, 谢文昕亦意外地抬头看着谢宁, 眉间却忍不住微微皱起。   百官震惊, 除去陈圳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就连站其身侧的孟至源与司空李匪樵也忍不住相互对视。   这时谢宁沉声便道:“臣愿领军出征。”   四下哗然, 谢文昕脸定定地看着朝堂正中央身着朝服正颔首凛然而话的谢宁,不知为何, 他忽然觉得如此皇兄, 却如陌生。   当年牵着自己手在无疆园中玩闹, 当年眼噙泪水在跪在自己面前求得对他人宽恕,当年为了一人而散漫而活,好像这些通通过往,在如今为求请战的谢宁身上,都不过是昨夜浮生。   但眼前亦无他法,即日谢文昕便立刻封谢宁为镇北将军,授其帅印,都尉贺奉昌军师冯晋随行,定于中秋之后九月十六即刻从京中出兵,直至江上汶州,镇压山东淋北大军。   九月十五,月圆夜凉。   谢宁明日便踏上征程,家中并无过分铺张设宴,只是谢辽蓁蓁还有谢宁三人简单晚饭,但晚饭之中却仍是比平日沉重。   饭席过后,谢辽将谢宁叫至书房。   谢辽站在书架之后的盔甲架边,伸手轻轻抚在甲上,沙声道:“这幅铁甲,从我十四随父出征,便一直相伴相行,这些年里,多少次替我挡下刀枪,多少次救我于水火,早就是如亲兄弟一般。”   谢辽语气故做轻松,但脸上满满的褶皱却始终不能掩盖其神色凝重,谢宁站在谢辽身后,脸色也铁沉,目光随着谢辽的手也落在那副铁甲上。   铁甲上虽划痕纵横交错,但因这些年里谢辽与简氏日夜小心呵护时常擦拭,时间越久竟是越发的明亮。   “我在你这般年纪,早已是随着铁马长军,走遍了四境黄沙。想当年我与先帝戎马金戈,生死早已置于身外,心中只愿保家护国,天下安宁。”谢辽越说越激动,颤抖着转过身来时,谢宁立刻走上前去想要搀扶。   谢辽却连连摆手,走道案前坐下,谢宁在桌侧也坐下后,谢辽才长叹一声,又道:“是多少勇士抛头颅洒热血换来你们今日京中长安,不见战场...”   “父亲...”谢宁的目光一直凝如尘土落在桌面,“前有无畏者身先士卒,才换安平盛世百子无忧。儿子明白父亲之意,初次迎战,虽并非险战,但初出茅庐,不敢掉以轻心,家门荣,国梁耀,定铭记在心,不负恩泽。”   谢宁一番话字句坚定,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只是片刻后谢辽却是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转头看着谢宁,又道:“为父并非给你压力,但始终带着定国大将军的荣耀。等你此战归来,为父便会让你承爵,日后江山,终是落在你们这一辈的手上,无问生死,忠君护国,这是我们淮南谢氏永远的责任。”   谢辽虽话中颤抖,但并非因为担忧害怕,更多的是对谢宁如今终于可以独当一面的欣慰与激动。   家训始终刻于心底,这一席话他也藏在心中多年,过去这些年里谢宁的混混度日,谢辽心中只落得淮南谢氏后继无人的悲叹,可近来见谢宁越发的有他当年的锐气,他心中哪里不无感触。   之后二人并无过多谈话,谢宁在家后宗祠为简氏上香后,又与谢蓁蓁道别一二,便往城北军营而去。   从小到大,这是谢蓁蓁第一次在谢宁走出家门后却追了出去,站在廊下看着谢宁借着月光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心里是无端想起了当年那个只知道摇着自己手,奶声奶气央求让他出门的小知行。   九月十五,月圆而亮,军营中亦灯火通明,王桓和贺奉昌早已在屋内而候。   谢宁走到门外时,正好听到里面二人正在谈话,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示意随从先行下去。   只听王桓冷声而道:“以贺将军之见,此次出征,可有胜算?”   贺奉昌坚定道:“谢高钰虽来势汹汹,但其有勇无谋,此次进攻汶州更是操之过急,没有准备充分,只要抓其漏洞,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战是胜券在握,甚至可以以少胜多,以省消耗。”   “好,”贺奉昌话音刚落,王桓便立刻道,“无论如何,还请贺将军...将殿下平安无事带回来...”   “哈哈哈哈...”贺奉昌忽然大笑,“二公子,你如此便是太小看我们殿下了!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了,别看他这是第一次出战,到了场上还不知是谁...”   谢宁没等贺奉昌说完便走进屋里,贺奉昌一见谢宁,便又笑着道:“你看你看,这一说曹操的,曹操便到了!殿下,方才二公子还在担心您呐!”   王桓谢宁二人不知不觉便同时看向对方,只瞬间,谢宁便回头对着贺奉昌道:“天夜晚了,明日一早出发,贺将军还是早些休息去吧。”   贺奉昌本还想说什么,但却瞟见王桓此时早已垂头不再多话,他心里顿时便知自己当了帐中灯笼,连忙避之不及就往外去。   行至楼道,贺奉昌叹声摇头,道:“哎,也是,当年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跟春花儿还不是这样谁也舍不得谁的...哎...也不知道春花儿现在咋样的了...怎么眨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哎...”   贺奉昌离开后王桓上前将门关上,谢宁已经往屏风之后走去。   屏风之后右侧窗下的台上平行放着红帱与赤子。   谢宁走到窗边,骤然将红帱拿在手里,一声清脆刀身便半出刀鞘,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却又将刀送回鞘中。   王桓走到他身后双手从腰侧往前将谢宁轻轻抱住,脸落在谢宁后背,却没有说话。   谢宁沉声道:“如果这些年里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今夜你我应是在一同准备明日出征之事了。”   “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如果,”王桓的脸始终靠在谢宁后背,话语声隔着衣衫显得更加低沉,“如果你肯,我可以跟你一同...”   “你在京城里好好呆着,不要惹是生非便是了。”谢宁这时将红帱放回刀架上,蓦地转身背靠窗台,脸色沉凝地看着王桓。   王桓这时却摇摇头轻轻一笑,道:“看来我们小王爷...不对...现在是将军了,还是不信任我啊...”   王桓话音未完,谢宁却忽然一手落在王桓后脑,另一手接着抱在王桓腰后将其往自己身前一带,然后二话不说便吻了上去。   次日清晨,正阳早出,万里无云,曦光刺眼。   谢宁身披铠甲高坐马上,身旁伴着贺奉昌,此次出队只有贺奉昌麾下精兵,人数不多,整装待发从京城北门而出,百姓于夹道两旁相送。   王桓战于城楼之上,看着队伍为首之人在眼中越渐模糊,最后一片朦胧之中隐约看到那个轮廓回头看向自己。   谢宁回头不过一瞬,斑驳的城楼之上的红衣公子始终面容带笑地看着自己,谢宁回头之际忍不住又从袖中取出那张纸条,上面字迹清隽:志在平定,切勿穷追,见好就收,待卿归宁。   九月二十,月明星稀。   那晚杜月潜最后一次登门替王桓出诊,再次肯切告知王桓确实只剩两年光景,且需戒酒戒药,戒忧戒虑。   王桓笑笑,并无多言。   次日清晨,玉嫣与王桓岷江边上道别,玉嫣将手上最后一盒骨翠散交至王桓手上,二人道别之话皆若谈笑风生,并无丝毫不舍之情。   九月廿二,玉嫣与杜月潜天未亮便乘着驴车离开怡都。   那日清晨王桓亦是站在城楼之上看着二人驴车踢踢踏踏渐行渐远,最后被卷起的黄沙埋没了踪影。   王桓那时候心里苦笑,剩下两年间,他到底还要在同一个地方,看着多少人渐渐离开。   十月十五,王桓收到谢宁寄回来第一封信,信上并无多话,只说快到汶州,一切安好。   这些日子王桓几乎都是住在谢宁宅子,约摸时间才回侯府一趟探望殷成凤。   因为近来并无他事,王桓的身体也渐渐好些,只是中秋过后便是争秋夺暑之节,风高物燥,王桓的咳症是越发反复。   殷成凤与青樽都几次提及让祁缘来看探一二,但都被王桓婉转回绝,他只笑笑说,如今杜月潜江湖远去,祁缘乃柒月斋斋主,中间许多事还需他操持,无谓让人再替旁人添事。   青樽虽年纪小,但此话听进耳中,却莫名感到一阵唏嘘,何以至曾经的棋盘知己,最后却落得一句旁人。他是说不上来何以心堵,但看着自家公子说出此话时的微笑,却是笑中带涩,他只觉得心中一份难过。   十月十八,多云雾重,云烟不开。   青樽着急告知祁大夫带着一位高僧正在王桓曾经的破宅中等候时,王桓心中无端生出些许烦躁。   尽管与白遗在过去一年间是一同生活在伽蓝,自己稍微清醒过来后,每日不是与他下棋,便是坐于断崖静眺望远处。   二人之间极少交流,话语之间大多都是谈及如今天下四境形势,朝内朝外状况,白遗话简,点到即止,却是永远话到点处。   王桓不喜自己看不透之人,例如白遗。   王桓甚至不知其年岁,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只是知道此人一天到晚敲着的木鱼里,仿佛藏着一张巨大却可怕的网,将这天下大至诸侯王国,小至萝卜青菜,事无巨细,都通通收入囊中。   但是王桓之所以不喜此人,更多是因为忌惮,他忌恐受控。   而白遗似乎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在只言片语间,便在一个人的人心里播下种子,然后让其生根发芽。   王桓知道白遗此次路途遥远从婆萝山前来找他目的为何,但更是因为知其为何,王桓心中更觉郁闷烦躁。   刚走进宅中便看到一身残旧袈裟的白遗正站在梅花树下青石桌旁,手落在桌面,缓缓将桌上两片落叶扫落地上。   王桓边走近边冷声说:“祁缘呢?”   白遗也不看他,语气平淡地答:“走了。”   “你没有必要故意走这一趟,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王桓走到桌子边上坐下语气冰冷地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白遗这时也在王桓对面坐下,神色冷淡道:“将以江山安平为己任,士而促其成,将以美人迟暮为己憾,士而谅其恨,两年…”   “你不用与我说这些,我说了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王桓心中烦躁越发,语气更是不耐其烦地打断。   白遗抬起那双死鱼眼觑着王桓,片刻后才说道:“你知道这是陈圳的局。”   王桓见白遗终于转开话题,心里才稍微平静下来,却继续冷声道:“我是日子不长了,但是脑子还没傻,自然还能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根本就是陈圳将我的一军。”   作者有话说:   不要担心,玉嫣小姐姐还会回来的。   (谢谢小可爱萌的鼓励,我一定会加油的   (万大事,都会过去都会好哒   (周末快乐,今日份加油加油加油 第七十五章   ◎二公子京中议潮涌,小王爷远山念良人◎   王桓今日一身素白外衣, 一阵凋零的秋风吹过,从那梅花树上带下艳红花瓣一二落在他衣上,却显突兀。   白遗端然面对王桓而坐, 身上的深灰色道袍早已被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出线尾, 衣摆处甚至还有被烧柴时迸溅出来火星燃破的洞口。   白遗的年岁难以从容貌上看出究竟。   王桓曾经也与祁缘玉嫣等人多次议及此事,王桓觉得白遗与他们不过就是同辈中人, 祁缘却觉得白遗乃他们前辈,是因为一身斋净才得容颜不老。   而玉嫣却摇摇头, 坚定道:“我觉得他是佛陀转世, 存活千年,不老不死, 不生不灭。”   白遗面容白皙, 光亮的头顶上落着八颗醒目戒疤, 一双细长的死鱼眼没有丝毫光亮,可每每看向旁人,却只让人觉得阴森可怖。   青樽这时正从后厨烧开了一壶茶水端了出来, 在二人面前各放下一杯清茶后, 便乖巧地退出。   茶上白烟飘飘渺渺地往上窜, 在二人之间形成了一层虚虚实实的屏障。   王桓双手握住茶杯, 却没有将其送至嘴边, 他余光隔着白烟扫了白遗一眼,才冷清地说:“那日得知谢高钰出兵之时我已觉得奇怪, 这才刚从万户节回去几天,就如此着急行事, 虽说的确是谢高钰的作风, 但他身边也确确实实还有一位廖文。廖文身上流着的是江中的血, 像他这样的江中谋士,心思诡谲细腻,是绝不会这般鲁莽冲动,当时我还百思不得其解,结果就在这时候,你便让人告知陈圳和谢高钰之间相互勾结之事,如此一来,这一切便就都说得通了。”   此时二人中间的薄烟已经渐渐散去,白遗缓缓抬起眼皮觑向王桓,面无表情道:“如果这一仗你没有胜算,你还会让谢知行去吗?”   白遗话声冷淡没有丝毫起伏,可听者有心,落在王桓耳中却阴阳怪气,他厌恶的余光扫过白遗的脸,见他始终一脸淡薄,便只冷笑了一声,才继续道:“你不用这样明里暗里地指桑骂槐,我说了,我有分寸。哼,这一仗,无论对谢高钰还是对陈圳,谢宁都是只会胜不会败的。”   王桓顿了顿,又说:“谢高钰此次出兵是大张旗鼓,中原四境人尽皆知,他之所以要制造出如此声势,就是为了要在京中引起恐慌,但实际上他根本没尽其实力,谢宁此战是注定全胜。但如此一来,于朝廷而言,众人便会认为谢高钰经此一败则重辍锐气,之后则不敢再贸然进攻,谢高钰藉此而达让京中放松警惕的目的。再者,此次出战乃知行首战,首番出师而大获全胜,陈圳是看准知行年少意气则因之骄傲,骄者自满,满者自亏,文昕多疑,但凡知行言行之间若有不当,只要陈圳稍微花一点心思,在文昕面前则会变成了功高盖主。”   白遗双手落在腿上,一串陈旧的佛珠在他指尖无声而转,他目光沉沉地停留在桌上,眨了眨眼,幽幽地接着道:“无他法而逆形势,则顺其道而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盈则而亏。”   白遗话罢,嘴角竟无意见微微引起,却又瞬间落下,恢复那白纸般的神情。   “你一大早千里迢迢从伽蓝跑到这儿来看我,不会只为了确定我脑袋还好使着,”王桓拿过茶杯润了润唇,冷声又道,“别浪费唇舌了,何事?”   白遗这时却蓦地从那宽大的道袍袖中取出一支竹简,竹简上用红绳吊着,反面朝上地送到王桓面前,淡然说道:“送你一个可用之人。”   王桓微微怔住,眉间稍有皱起,不然置信地瞥了白遗一眼,一手将茶杯放下,一手凝重地翻过将木牌翻过来。   上面三个朱漆小篆字,李匪樵。   王桓猛地抬头看向白遗,白遗却不慌不忙地说:“李老先生江中一带享赋君子清誉,君子为求仁义风骨,乱世难求为明哲保身。此人可用,却难用,贫僧只点烛而不借光,只看公子是否有此能力和本事了。”   木牌被王桓攥在掌中,他拇指不停在字上掠过,沉思片刻,他忽然阴鸷的地凝视着白遗,沉声问:“如今在淋北替你传话的人,我认识吗?”   “不认识,”白遗冷声而答,之后缓缓抬头看向王桓双眼,又道,“江湖中人,莫羡僧。”   十月廿八,足月已过,汶州传来一捷报。   淋北军从瑄遥山脉而进,城北军分水陆二路,将其围困山中,后又断其军粮后备供给,再有夜间突袭,攻其不备以少胜多,扣起大将斩首示众,被困淋北军全数投降,如此淋北军已败过半,谢高钰见势态危然败局已定,便随即弃械而逃。   谢宁初出茅庐本有乘胜追击之意,却有行军司马冯晋及时析其利弊,道之此番战役虽历时短且一战而胜,却更有侥幸之意,且城北军乃京中富养之兵,唯缺作战经验,淋北乃高山要害,其兵常年与山寇作斗,其骁勇善战不应小觑,加之再北上乃山东之地,淋北城中多少实力尚且难以估计,实在不应贸然而上,见好就收实为上策。   正如京中众人所料,谢宁年少气盛,首次出战而轻而获胜,心中难免自骄。   冯晋的一番话落在谢宁心上,谢宁多少有些不以信服,但其最后“见好就收”四字一出,谢宁顿时想起袖中锦囊中藏起的字条,他心中一顿,无再争辩。   只冯晋从帐中而出后,谢宁将锦囊取出,字条上字迹依然清隽:志在平定,切勿穷追,见好就收,待卿归宁。   如今既已平定,无心再追,器械在收,余下的,便只有归心似箭了。   十月三十,落叶知秋,秋风送爽。   长白侯府书房之中,孟至源与陈圳二人身上皆着朴素灰青布衣,在房中矮桌相对而坐。   陈圳看着屋外院中,一个婢女正垂头扫着遍地黄叶,唰唰的声音竟将周围衬显得更加宁静。   ?   “前几日你寿辰,我都没能前来道一声恭贺,”陈圳缓缓说道,“这些年竟是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你我也不得不服老了...”   孟至源余光扫过陈圳侧脸,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后,便顺着陈圳目光之处看去,沉声道:“难得世兄还惦记着我的寿辰啊...当年留了下来的,病倒的病倒了,死了的也死了,活下来的怎能不认老...当年在你我膝下蹒跚学步的知行,如今也拿着帅印带兵出征了,青出于蓝啊...我们这些老头也是时候退下来了...”   孟至源说到最后,余光又再次有意无意地从陈圳脸上划过,却隐约捕捉到陈圳嘴角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   “如今许卓为刚去,朝中一片混乱,朝外又不得安生,如此形势,哪是你我说退便能从朝中抽身而去,”陈圳这时缓缓回头看向孟至源,道,“只是世弟一话为正解,青出于蓝,则盼其能胜于蓝。”   孟至源感到陈圳看向自己,心中顿了顿,却装作若无其事,只是无奈地笑了两声,从桌上拿过茶杯送至嘴边,小呷一口,并无说话。   陈圳亦拿起茶杯,抿了抿,才继续道:“许卓为一去,尚书令一位尚且空缺,位高权重,实应放置品行端正,忠义两全之人,是不可再重蹈许卓为的覆辙。这段时间陛下也常与我商议过此事问我建议,我思来想去,如此之位便只有你们孟氏之人可胜任了。”   孟至源虽早已料到陈圳会出此言,心中冷笑之余,却佯作受宠若惊之态顿时回头望向陈圳,连说:“世兄的意思是...”   陈圳见孟至源如此反应便是正中他下怀,笑笑便说:“远庄入仕也有些年月了,这些年里我也是看着远庄一步一脚印地走着,又是你们长白孟氏之后,其品性品德,众人皆是看在眼内,其能其力,更是众人之上,世弟实在无需为其妄自菲薄。”   “话虽如此,”孟至源依然一副震惊之态,捋了捋银白胡子,又道,“此事我还得问过远庄自己的意思...”   “这是自然,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事先来相告与世弟你了。”陈圳仍旧淡笑。   二人又闲言一番后,陈圳忽然却又道:“想来当年一同在宫中长大的孩子也是到了婚嫁年纪了...诗云...不知世弟有没有意思,再替诗云择一门婚事...”   谁知陈圳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撞击声,二人立刻闭嘴你我相视,紧接着又是连忙站了起来。   孟至源立刻起身往屋外走去,却在刚走到门槛时迎面便撞上了刚好要往屋里走进的孟诗云。   只见孟诗云双手捧着一盘酥饼垂头往里走,撞到孟至源身上时不由得吓了一跳,盘中的酥饼差点掉落,幸好孟至源眼疾手快将其稳住。   见孟诗云惊慌未定,孟至源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就往这头来了?你今日不是要出门与盈儿去赏秋吗?”   孟诗云见到其身后的陈圳,是先乖巧礼貌地对其微微颔首,唤了一句“陈伯伯”,再对着孟至源道:“他们说临风哥哥到了府门外了,我想着顺便给您和陈伯伯送来点心,便过来了,竟是没想把爹爹吓了一跳。”   孟至源却皱了皱眉,沉声道:“不是跟你说了今日你陈伯伯过来议事,你不必前来了吗...”   这时却是陈圳笑了笑,便往外走边说:“是我今日唐突前来,今日天气晴朗,世弟难得空闲,也该与诗云好好出去看看风光了。”   孟诗云这边也是垂头陪笑,只是她心中的惊恐还是未能完全平定下来。   方才她手捧食盘从廊下拐过,却忽然瞧见简临风鬼祟躲于门后,还未等她上前询问一二,便已经听到里面传出严厉一声“谁”。   她只好让简临风离开从后绕走,假装方才发出声响的是自己,然后再走进屋去。   看着陈圳双手负于身后缓缓往外走远,孟至源忽然将孟诗云抓住带到里间,厉声问道:“方才门外的是不是简临风?”   孟诗云却皱眉眨了眨眼,故做疑惑地说:“爹爹您在说什么?方才就是女儿不小心在门后绊了一脚而已,如此是怎么了?”   孟至源又是不尽相信地看了孟诗云两眼,忽然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你以后可不要再靠简临风这么近了...爹老了...也只能保住你能远离这些朝堂上的人和事...等过了今年,爹给你找一户老实人家便嫁过去,从此安安生生过日子才好啊...”   陈圳从孟至源书房走出后,面无表情便往门外走去,却相面迎来正步伐匆匆往里走去的简临风。   简临风蓦地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对着陈圳双手作揖行礼,道:“世侄见过陈世伯。”   陈圳过去是从来没有留意过简临风,今日本也不例外,两句寒暄后便想着离开,却在越过简临风那刻脑中忽然划过一道冷光,他骤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简临风越发挺拔的背影,不禁皱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说:   其实预收文《庙堂》的灵感来源,就是白遗,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芸芸子陵,芸芸众生,非与子不入陵。   此处艾特爱吃糖小可爱:其实,为了让你早点吃上糖,我是之前加更了几次了,所以,原本的75章,已经是在72章那里了,(捂脸.jpg)。   (我发现了,是不是发糖才会把小可爱萌炸出来   (今日份加油,知道大家都要补课补班,辛苦啦辛苦啦,但是马上过年啦,坚持   (看到一句话,说幸运会喜欢光顾把“我是幸运的”挂在嘴边的人   (凉粥加油,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们都是幸运的 第七十六章   ◎小王爷马不停蹄,是为心上有人◎   从长白侯府走出, 陈圳坐于车中一路不苟言笑心事重重,刚入官府门面,便迎面碰见何联从内里垂头走出。   何联见其立刻颔首作揖行礼, 陈圳却因心不在焉而敷衍而过,却又两步之后蓦地回头, 将何联叫下。   何联心中微顿,单眉轻挑却不敢怠慢, 快步走到陈圳面前,陈圳皱眉低声问道:“简中正寺中投墙自尽后, 我隐约记得你曾提及他儿子简临风差点亦随其而去, 最后却被谢宁所救,此事为真?”   何联丝毫没料到陈圳会忽问此事, 闻之心中不由怔了怔, 一时不知陈圳意在何处, 不敢言失或言过,便沉声答道:“此事确实当真,简公子是老王爷的夫人简氏甥子, 此事一出, 简氏担忧之余郡主立刻调动家仆四处找寻, 最后还是小王爷在城外将其救起, 之后简氏仍不放心, 便将其安置在王府之后的小宅子文南里,一直居住至今。”   “文南里?”陈圳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子, 半晌后又问,“可有知近来他都与哪些人有过联系?”   何联心中顿了顿, 可又故作思考片刻, 才答道:“早前万户节出事, 小王爷仍困狱中的时候,是有曾听当时值守的明校府兵卫提及一二,说简公子里里外外对王府上下多少有照应,而现在小王爷出征,老王爷又身体抱恙,据说也是简公子时不时到府上帮衬郡主一二。”   何联答话同时余光故意扫过陈圳脸上,却见陈圳脸色是罕有的凝重,他便试探问道:“是不是简家那边又出什么事了?”   陈圳却支缓缓摇了摇头,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看向何联又说:“也没什么大事,这些日子让人多留意着简临风,若他去见了何人或去了何处,都要来与我说。”   陈圳说完,亦不等何联应承,便已经转身往里走去。   何联看着陈圳枯瘦却硬朗的背影缓慢却沉稳地往里堂走去,他不由皱了皱眉,半晌后才亦转身离开了官府。   葭月十四,谢宁回京。   汶州战事结束后,谢宁以朝廷重臣身份与汶州王交代一二,汶州王感激涕零百般致谢后,谢宁便准备携城北军从汶州撤离班师回京。   临行前一晚,军中烹牛宰羊煮酒恣欢,汶州王亦在宫中设宴款待,以答谢恩感朝廷。   宴会上歌舞升平,汶州的朝中重臣皆位席上,恭维寒暄络绎不绝,汶州王几次三番上前给谢宁敬酒,一开始旁边的贺奉昌还能帮其挡下觥筹一二,但盛情难却,之后谢宁也是无奈要领情。   贺奉昌见谢宁一晚心神不宁,两三酒后更是越发烦躁,心中自是明白谢宁一来不胜酒力,二来归家心切,便在谢宁耳边偷偷道:“殿下,您要不先回去歇着,这有我还有冯军师呐,明儿您要想,您也可以先回去,这儿的事我给您看着就得了,您还是赶紧先把捷报带回去让咱陛下宽心吧。”   谢宁闻言回头看向贺奉昌,见其神态诚恳,心中自是感激贺奉昌知其心急归家所谓何人,却知其不语而言他,几句道谢后便悄悄离场,离开后甚至还能听到殿内汶州城主寻其去向。   汶州地处江上地方却未至东北,但此时早已深秋,夜晚已渐寒风瑟瑟。   日至十四,明月已近正圆,谢宁坐于车中掀帘望月,心中一时不尽怅然,想到离开之时乃刚过中秋,如今原是两月已过。   月圆时离家北去行千里,月圆时他乡军旗已扬名。月圆时秋风恰恰歌豪情,月圆时北风潇潇念良人。   谢宁回到军营时,营内正欢声连天,谢宁孤身坐于帐内,吩咐了外人一率不许进来打扰。   本有酒气渐渐攻心,又吹了吹凉风,外面又有喧嚣吵闹,不知不觉中谢宁越发觉得头脑昏胀,眉间渐渐皱起,双手摁在两侧太阳穴,却不能缓和半点,无由地便想起了之前每次头痛都有某人那双温和却力道刚足的手替他按揉,想要归家的心越发强烈。   待到半夜,外面的喧哗吵闹仍旧不减,却听到贺奉昌和冯晋二人相谈欢笑从远至近,谢宁再也忍不住,忽然起身,从架上取下红帱便掀帘而出。   怎料一往外去便与正好要往里走的贺奉昌差点撞个满怀。   谢宁往后两步,贺奉昌见其身上只穿单薄外衣而执刀匆匆外行,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殿下,这...这都半夜了,大晚上的您是要上哪儿去啊...”   谁知谢宁根本没有理他,走到他面前凌厉地凝着他双眼,沉声道:“本王有事先行一步,这里的事就麻烦你和冯军师了。”   谢宁说完,如风般从帐内而出,很快贺奉昌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又很快淹没在人潮喧闹声中。   从汶州至怡都一般而言大概十五天脚程,但是谢宁如今回去这趟是马不停蹄,中间甚至鲜有停顿,风餐露宿,竟将路程缩短了几乎一半。   葭月廿二,谢宁于傍晚时分赶在宵禁前回到怡都城外,心中激动溢于言表,甚至一刻都不能等待便要见到自己日思夜念之人。   就在他刚到城门外,路边却忽然传来一把熟悉却焦急的叫唤声,谢宁闻其声而心中顿时一怔,连忙勒住缰绳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小跑上前来的青樽。   眼见谢宁正皱眉盯着自己,青樽浑身上下不由抖了抖,但无奈主子所托,硬着头皮垂头快速说道:“我家公子故意让我前来跟殿下说,若殿下回来的时候还未至宵禁,入城后还是先入宫请安。”   青樽说到这里,忍不住微微抬起眼皮想要看一眼谢宁,却还未完全抬头,就感受到谢宁寒冰一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青樽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又说:“公...公子他还吩咐了...说...说...他会一直在您府上候着您...哪...哪儿也不去...那个...那个...殿下无需贪此一时...”   这次说完,青樽不用抬头便都能猜到谢宁脸上的黑如墨斗,但很快他便感到面前一阵疾风而过,随着一阵马蹄声,脸上蓦地被染上了一层黄沙。   已近黄昏,万里无云,最后一笔金光灿灿的斜阳扫在大地上,落在宫墙之内,不少宫娥走在狭长的宫道里,也忍不住驻足而往。   崇承宫的小花园里,谢文昕正盘腿坐在小亭子里的矮桌前,对面坐着身穿便服的陈圳,桌上摆放着一盘棋。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密密麻麻的,从正午至斜阳,二人也忘了这是他们今日下的第几盘棋。   谢文昕此时正愁眉苦脸地拖着腮,指尖还攥着一只黑子,几次三番已经快要把棋子落下,却又在棋子刚碰到棋盘时又将手拿起。   陈圳却不慌不忙地从旁茶炉中舀起滚烫的茶水分别倒在二人杯中,然后又拿起杯子润了润唇,余光轻轻扫了谢文昕一眼,却没有说话。   谢文昕忽然长叹一声,将指中棋子随意丢在棋盅里,然后黯然失色地沉声道:“丞相您又赢了。”   陈圳此时才缓缓放下茶杯,慈祥笑笑,平和道:“如此棋盘之上,陛下纵然是输了,可陛下棋艺的进步,老臣是看在眼里,叹于心上。”   “丞相您就不用安慰朕了,”谢文昕苦涩地摇头自嘲两声,又道,“琴棋书画,朕从小就是不若他人,这些年中又惰于琢磨,如今又怎会是丞相您的对手呢?所谓棋逢敌手,还让丞相荒废了一下午来陪朕消遣时间呢...”   “陛下无需妄自菲薄,”陈圳边将棋盘里的黑白棋子各自分开拿在手中,边缓缓说道,“陛下身为一朝天子,琴棋书画于您,不过是艺多而遣,但棋局如朝局,常有举棋不定,棋局之上的不定,乃在手指萦绕,老臣还可等之候之,但朝局内外信息却是瞬息万变,陛下的举棋不定,是可翻云,亦可覆雨。”   陈圳将棋盘上的棋子全部分别放入棋盅后,谢文昕才深吸一气,长叹后才看着陈圳双眼,虚心而道:“许卓为生前下放权力而笼络朝臣,当时的朝廷几乎都被其集团网络所覆盖,却仍是有踪可循。可如今许卓为一去,如此朝臣早已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散沙一盘各自只为己利而行,朝廷是再无凝聚可言,再有尚书令一职至今悬空,众人皆对其虎视眈眈...”   谢文昕本越说,目光便沉沉落在棋盘之上,话至此处,却不由将目光转向陈圳,话语停下半晌后,张开嘴本想再又他言,终究却只落得一声无力叹息。   陈圳将茶杯送至谢文昕面前,不紧不慢而道:“陛下能有方才一番话,老臣是不尽欣慰,陛下尚且年轻,未经过多风浪,有如此通透见识,已是难得。”   谢文昕如落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抬头看向陈圳,连忙又道:“那依丞相看来,朕此时又该如何应对为好?”   二人四目相对须臾,陈圳才肃穆道:“陛下所言极是,如今朝政不全,乃需新的政吏制度,而新政的推崇,便需士族的支持。因早前权利过度下放,而至如今众人执权而滥用,朝廷荒靡,但陛下还应注意其中一点,当年许卓为上位之时乃朝廷新贵,其依靠的是士族地主间的支持,而并非中原老儒名家之后。后其集团之内拉拢的更是以新晋权贵为主,如此一来,江中许多百年名门为求出淤泥而不染而独善其身,最后却落得怒其行而不得言,虽如此之人为一届老朽,但其人之心却才是真正的忠君爱国,如今朝廷用人之际,依臣之见...”   陈圳此话淡然却,却字句清晰,谢文昕目光始终留在棋盘上,边认真听着边若有所思地点头,此时陈圳却忽然停下话语,谢文昕不由微怔,抬头看向陈圳,道:“怎么了?”   “依臣之见,应将权力收拢而再行分置,让朝中新旧权臣相互牵制,与此同时让真正能力者来为国效力,如此一来,在推行新政时,才能更落到有力量...”   就在陈圳话到此处时,璞绵忽然小跑着到凉亭之外,二人立刻回神看过去。   璞绵恭敬行礼后,便对着谢文昕说:“陛下,淮南世子殿下方才已回京中,如今正在宫外等候进来请安。”   谢文昕一听谢宁回来,骤然欢喜站起,连忙道:“快!快去把皇兄请进来!”   陈圳这时也无多话便退下去,在宫门见到谢宁一身风尘仆仆面容焦急,也只是相互寒暄恭贺一二,再无多话。   谢宁刚入园中,谢文昕早已快步走上前来,谢宁一见谢文昕立刻拂开衣摆单膝跪下,垂头沉声道:“臣谢宁,携汶州胜事捷报,恭贺陛下。”   谢文昕着急将谢宁双手扶起,兴奋地本想立刻将谢宁带入屋内好好一叙,但话至嘴边,却见谢宁心不在焉,脸上神色不定急躁,着急离开之心跃然脸上,心中不由顿了顿。   谢文昕心中的热情如被冷水一盆浇下,许多措辞如鲠在喉,最后还是忍痛咽了下去。二人再无多话,谢文昕便让谢宁先行回家休整,其余话语明日早朝之上再一一言叙。   谁知谢文昕话音刚落,谢宁便如迫不及待般疾步走出了崇承宫。   谢文昕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谢宁背影,直到视线里只剩一片夜色,谢文昕才对着璞绵苦涩笑了笑,冷声道:“皇兄马不停蹄万里陌路,是为心上有人。”   作者有话说:   贺将军是真·眼力见max。   下一章,小王爷二公子夜话府中。   (加油加油加油   (今日份发现自我治愈方法1:看狗狗   (今日份发现自我治愈方法2:吃巧克力 第七十七章   ◎府中水汽凝,君卿婉谈心◎   谢宁马不停蹄万里陌路, 乃因心上有人。   城门之外青樽一席话,谢宁虽越听越觉心烦意燥,原本他对某人过去二月以来的思念在入了此门之后便可尘埃落地, 但青樽的出现竟就如拦路虎一般,让谢宁起了欲拦而迎的心。   谢宁也有瞬间想过置其不理, 但转眼却又见到马下的青樽在瑟瑟秋风中一身单薄,正垂头搓着双手, 又看到他衣上沾染的沙尘,也不难猜出他早已候于此地多时。   各司其职而尽其能力, 青樽为仆, 知道为仆而顺主之意,而自己身为臣子, 战胜而归, 职责所在, 的确应该先行入宫为其请安。   但心之所向,从城门至宫中,再从宫中出宫门, 不过区区二月有余, 这些路程在谢宁眼里确是变得过分漫长, 时间是过得这样的慢。   从流芳门而出时, 天边的斜阳渐尽, 只落笔直金光一道长挂山头,大地渐已昏暗, 行人归家路忙。   由宫门而出,谢宁便纵身上马, 手中缰绳空中一挥, 棕马骤然在胡八街上一骑绝尘。   胡八街上的行人皆避之不及, 连忙躲开路的两边,还不忘抬手至面前而挡住马蹄掀起的黄沙。   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好不容易等到马蹄声渐去才把手落下,顺着渐渐远去的背影眯着眼看过去,又对着旁边的胡屠户说:“那不是咱们的淮南大将军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   谢宁回到自己宅子前时,两个小门童一见到他的身影,瞬间是又惊又喜,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一人立刻将府门打开,另一个也即可冲到谢宁身边,还不忘大声唤道:“殿下您终于回来啦!”   可是谢宁此时早已听不进任何人的话语,丝毫没有理会门童,疾步便迈上石阶。   刚进宅子,元生早已闻声赶来,一见谢宁也忍不住惊喜,刚想说话,却被谢宁打断道:“你们二公子呢?”   元生微微一怔,瞬间明白,边紧紧跟在谢宁身旁边伸手指路,低声说道:“二公子神机妙算,早就猜到殿下今日回家,如今正在您后屋候着您呢...”   未等元生说完,谢宁已经掀起一阵风地从他身边而过,元生蓦地停在了原地,看着谢宁步伐匆匆地走进那灯火通明的屋里,眨了眨眼。   这时青樽不知从何处走到元生身边,顺着元生的目光方向看去,闷闷不乐地说:“也不知道公子怎么想的,非得让我穿着最薄的衣服在城门外候着,还让我必须得提早去,吹了一下午的风,我现在嘴里还含着沙子呢...”   谢宁的心跳是从未有过的强烈和快速,甚至走路时也觉得手脚不能协调,他两步迈上台阶,在廊下伸手触到门上时,门却被从里打开。   二人四目相对,屋内人眸上温和带笑,廊下人心中狂乱由惊。   公子红衣仍旧,公子浅笑油然,公子前楼台之上寄相思,公子今屋内烛影候归郎。   对视良久,王桓才微笑温和道:“回来啦...”   但王桓话音未落,谢宁已经箭步上前,将王桓紧紧拥入怀中。   隔着衣衫,王桓甚至还能感受到谢宁急促的心跳,他嘴上笑意不减由增,伸手落在谢宁后背,轻声道:“回来就好,一路辛苦了。”   半晌,谢宁才不舍地将王桓松开,王桓往后退开,佯作仔细地上下打量了谢宁几眼,笑着又道:“瘦了。   见谢宁没有说话,王桓上前两步来到谢宁跟前,双手落在他臂上轻轻拍了两下,又道:“已是葭月深秋,莫说江上,就是江中已渐入微寒,一路风尘仆仆,怎么也不知多穿两件?若是去时一身磊落,回时躯有带恙,我又该如何心疼了?”   谢宁的目光一直钩在王桓脸上,就在王桓牵起他的手就要带着往里走去时,谢宁却停在原地,心中欣喜之意却故意藏于脸下,沉声问道:“过去二月我给你寄去的信件你可有收到?”   王桓怔了怔,垂头看着自己拇指摩挲在谢宁手背上,片刻后才抬头笑着道:“尽数收到。”   “收到为何不回?”谢宁又沉声问。   王桓面不改色道:“字里行间难以言尽想念,念想于心,心有灵犀...”   谢宁最是难忍王桓这般老不正经,骤然打断:“王子徽!”   “好啦...”王桓见谢宁脸上微起愠怒,轻轻摇头笑了笑,牵着谢宁的手转身便往里走,边走边道,“已经让人备好热水,一路风尘,先去沐浴更衣吧。”   谢宁委屈还未得到解释,本还想继续追问,但看着王桓早已转身,亦知与此人继续计较也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答案,无奈之下只好顺着王桓而去。   侍从早已被一一遣去,屋内只剩他们二人,绕过屏风,木桶里早已放好温水,白气从水面缓缓而升,两边烛光隐隐而摇。   王桓走到谢宁跟前,垂头将其腰带卸下,然后双手方落在谢宁衣襟处,余光不经意扫在谢宁脸上,却见其脸染微红,他便凝视谢宁双眼,轻笑道:“将军身上是只落一件外衣,不知将军是想自己来,还是想让在下服侍...”   此话未尽,谢宁双颊是越发滚烫,他一手将王桓推开,连忙转过身去才将玄色单衣落下,耳边闻见王桓走至远处,才鬼祟转身,趁王桓还未回头,连忙走入浴桶。   水汽萦绕在谢宁面前,朦胧之中看到王桓渐渐走进,他却立刻将自己沉入水中。   王桓走到浴桶边上看不见谢宁身影,心中亦知为何,他忍不住轻轻摇头笑了笑,暧声道:“二月不见,如今已是将军之位,便是与旧人生疏了...”   王桓话音落下许久,谢宁才重新露出水面,背对王桓而靠于木桶边上,余光瞟了一眼桶边红袖,沉声问道:“可有饮酒?”   王桓微笑:“不敢相瞒,少有一二。”   谢宁眉有微蹙,又问:“可有服食骨翠?”   “家中长久而居,无需骨翠,”还未等谢宁再说,王桓便继续浅笑而道,“玉嫣已离京城,更是无原春熙。”   谢宁脸色才微微缓下,顿了顿,双眼缓缓睁开直视前方,才问:“可有念想?”   谢宁问话许久,却不能等来身后回答,他刚放松的眉心不由再次皱起,忍不住转身,转至一半唇上便被人迎上而吻。   谢宁心中顿时一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面前之人却已睁开双眼,温和凝视着自己,轻声道:“君行一日,念成芽苗,君别二月,林遍九霄。”   水汽围绕在二人身侧,王桓说完便想往后而退,却没想谢宁忽然伸手绕到自己脑后,骤然将上半身探出桶外,不等王桓回神便再次吻于其唇上。   火烛盈而暖余氛,水雾凝而结倦态,红衫薄而借余温,指尖柔而绕青丝。   就在谢宁越出桶中而想要将王桓紧揽入怀,王桓却将谢宁缓缓推开,笑着道:“急什么?”   语罢,谢宁脸上红晕不减而回头,王桓见谢宁身上单薄素白里衣早已被水浸湿,双手落于其肩上本想让他重新浸于水中,却不想自己手还未用力,谢宁却骤然躲了躲。   王桓心中顿了顿,不管谢宁如何想要躲开,他已经将其里衣扯开,只见双肩之上皆落有长短不一新旧交替的纵向血痕,王桓心中顿时明了。   他指腹轻轻抚在伤痕处,片刻后却忽然起身往屋里走去。   谢宁本就没想让王桓知其所伤,此时更是皱眉看着王桓背影,沉声唤道:“你去哪?”   王桓没有回答他,却很快就回到他身后,谢宁正要回头看去,王桓却轻声道:“别动。”   谢宁无奈回头,却缓缓沉声道:“从小就见着父亲书房的那套铁甲,竟是从来不知是这般沉重。那日出发前你替我穿上时,才明白何所谓将士身上重千斤。当时还道自己是自幼习武之人,这般重量加于身上并非大事,一日二日尚觉无妨,之后竟在肩上勒出血痕,那时候我竟还心生埋怨,想卸甲而战,幸好贺奉昌看穿我心思上前劝阻,再后来上阵迎敌,才明白什么叫甲重千斤,却胜千金。”   话至此处,王桓早已在谢宁肩上血痕处温和抹上药膏,谢宁却冷笑一声,才继续道:“你说这是不是可笑,身为王侯将相,从小锦衣玉食,竟是连铠甲的重量都不得而知,从未想过身娇肉贵一词竟会让我这般厌恶。”   王桓此时也轻声答:“生于盛世而享安平,你我一辈从来没有经历风雨,又怎能和我们父辈相提并论?只是你如今一去而知身上重任,已是比多少官中子弟优而长之,你尚年轻,无需自懊。”   “安平盛世?说出安平盛世的人,怕是连自己都不敢说自己是掩耳盗铃吧?”谢宁忽然又是一声冷笑,却比方才那声更要阴冷,他双手碗起温水覆于脸上,半晌后才继续冷声道,“我如今不过是因为铁甲加身而落出血痕,便得精制膏药而敷,多少骨瘦嶙峋的人,亦是重担压在身上,那些人怕也是都麻木了。你是没见到,不过就是走出江中地带,多少百姓衣不蔽体温饱不得,身无分文而流离失所。那日我们行至一处村落,村口只见一跛脚老妇带着一个黄口小儿在路边捡野草,我看二人面容饥瘦,本想着施舍一二,冯晋却将我拦下,你知道他与我说什么吗?”   谢宁说到此处微微转头,王桓便缓缓接下谢宁话末:“如此不过万中其二,将军能施恩于此二人,天下贫苦却以千万成倍,将军若想救济贫苦,不如先平中乱。再有如此贫妇,一看便是早遭强豪欺霸多年,就算得将军怜悯,见将军英姿武段,也未必敢承受恩泽。”   王桓话语声始终平淡,但是落入谢宁耳中他却不由微微惊叹,王桓一番话,竟是与冯晋当日所说如出一辙,但是惊诧片刻,心中也道如此落在王桓身上,亦是寻常。   只是谢宁却是半晌不知该言语为何,此次这一程远路,心中除去初生牛犊的激动与兴奋,除去对家中良人的思念,更多是对自己早已及冠,这些年却在荣华富贵之中碌碌无为的懊悔痛恨。   王桓见谢宁许久不能言语,心中怎能不知为何,便安慰道:“知行,老王爷替你取如此名字,是意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1】,始于知之,贯于行之,贵在持之,终于定之,无需顾虑。既然乱已平,人又安然归来,先好好休息几日吧。”   王桓话到这里,将谢宁衣服重新盖好,然后从谢宁脖侧而探前,伸手到水中想要探一探水温,却没想谢宁忽然转身往后退开,然后双手捧着王桓的脸便吻上前去。   王桓心中骤然一惊,很快却将脸往后躲开半臂,盯着谢宁双目笑着道:“如此长途跋涉才至家中,不累吗?”   谢宁却丝毫不理会,在桶中站起后两步跨出,一身湿漉将王桓逼至墙上,王桓脸上依旧带笑,双手却早已紧按谢宁后背。   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青樽便喊到:“二公子,祁大夫...”   青樽话未说完,谢宁对门外一声低吼:“让他明日再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陆放翁的《冬夜读书示子聿》   wuli谢小王爷真的有在很认真的长大,而且越来越能独当一面的。   (认真吃饭,认真学习,认真运动,认真睡觉   (可可爱爱,没有脑袋,还有三天,马上过年   (加油冲鸭!!! 第七十八章   ◎王爷心事公子知,昔日老友不见迟◎   次日清晨, 天未明亮,无云无雾。   昨夜月亮还未舍得离去,却又留下昏昏沉沉的余光。   青樽和元生并排坐在廊下石阶上, 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园中那棵美人梅下,身上只穿素色薄衣的谢宁在飞跃纵落, 而身上披着霜色披风的王桓正坐在旁边石桌,眼帘眼帘, 不紧不慢地摇头吹开杯上白烟。   青樽双手托腮,目不斜视地问元生:“殿下是昨天夜里才回到家的, 今天这天都没亮的就起来舞刀了, 我家公子居然还陪着,你说, 这是我家公子先醒来, 吵醒了殿下, 还是你家殿下先醒来,吵醒了我家公子?”   元生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青樽, 认认真真地说:“定是我家殿下先醒来的。在二公子搬进来之前殿下就是日日晨起舞刀, 风雨不改, 而二公子睡眠又浅, 肯定是我家殿下先醒的。”   二人的争辩声音不大, 却如蚊鸣一般传进王桓耳里,他挑起眼皮觑了二人一眼, 脑海中又是想起昨夜屋内云烟成雨的情景,嘴角忍不住微微扬了扬, 轻轻摇了摇头。   那边还在与元生不休争吵的青樽无意见瞥见王桓面露笑意, 便立刻理直气壮道:“你看, 我家公子他笑了,证明我说的是对的,定是我家公子先醒来的!”   青樽话声落下之际,谢宁手中红帱也正好收回鞘中,他脸色红润,二步走到王桓身边,从他手中抢过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清茶落于喉中流得快,茶香却在齿间停留犹久,杯中一空后,谢宁却骤然顿了顿,猛地垂头,刚好迎上了王桓温和目光。   王桓伸手将谢宁拉至他身边坐下,捏着袖子轻轻拭去谢宁额边的细汗。   谢宁却紧紧盯着王桓,沉声道:“这是江下苏梧一带的百溪茶,极为珍贵,每年只有随着岁贡才能进京,而且数量稀少,就算在京中,能得此茶之人也是少之又少,我记得我府上是没有这等名贵的茶叶的。”   王桓这时目光投向了廊下,还是元生机警,连忙拉着青樽便跑开,王桓又不慌不忙地从一旁茶壶中舀起一勺倒进谢宁杯中,笑着缓缓道:“你竟然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谢宁满脸疑惑地看着王桓,拿起小瓷杯送到唇边,知道这非普通清茶后,他也知道要慢品细尝而不至浪费,小抿一口,才继续道,“小时候有一年,你我在皇太后宫中,你骗我说此茶江下进贡,甜如甘蜜,喝下才知苦涩如胆,这味道怎能忘记。”   “这些都是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怎么?你便是都记着小时候我欺负你的事情,现在长大了就来尽数归还吗?”王桓笑着摇摇头,煞有介事地睨向谢宁,狡黠的目光停留在谢宁脸上,谢宁半晌后才知其所谓何事,不由立刻脸红。   王桓见其羞而成怒的模样,心中更是觉得有趣,却知谢宁并非玩笑之人,所以只在心中乐了片刻,立刻又道:“我自然是没有这个本事能够得到这么珍贵的茶,说来这还不是托了你的福气才有机会再品尝一二嘛?”   谢宁不解,扬了扬眉看向王桓,等他继续往下说。   王桓接着又道:“朝廷之中这些年里,多少新贵都是靠着许卓为而平步青云,如今许卓为一倒,勉强留着性命官职之余,更加是急于寻找下一个靠山,而你初初入仕便深得陛下重用,这些无头苍蝇般的新臣眼见你初露锋芒,自然便想得你寻作新的依靠...”   王桓话语未完,谢宁却黑沉着脸厉声打断道:“可你是知道我并不想与任何人为伍,你又怎么能替我收下他们的礼物?”   “你先听我说完,”王桓将掌心轻轻覆在谢宁手背上,淡然道,“我自然知你心意,只是当日你大败淋北军的消息传入京中之后,谁不想争得头筹送礼上门,你不在京,我是不敢替你接受任何,所以只吩咐了青樽他们好意转告送礼者,因主尚未归来,恭贺之意不敢私收。这些人也是无奈,但却想到了将这些人情转于老王爷身上,老王爷既已年迈,又不想推脱人情,无奈之下也只好尽数而收。”   谢宁这时却忽然冷笑一声,道:“这些人还真是朝廷的蛀米大虫,平日对朝政没有丝毫建树,却在这些所谓人情世故上面绞尽脑汁。”   王桓这时却笑了笑,又道:“那如今朝廷如今能有殿下您,岂非万幸?”   谢宁狠狠地瞪了王桓一眼,低声斥道:“现在也就你还有心思来说玩笑话!”   这时元生和青樽刚好端着早膳过来,见到谢宁愠怒不由都怔了怔,王桓摆了摆手让他们先行离去,才接着笑着又道:“不过玩笑,何苦置气?你不在的这两个月里,我也有几次去探望老王爷,老王爷告诉我你最爱这百溪茶,便故意留着让我给你带来。”   提及谢辽,谢宁心中的气才渐渐而去,他又问:“父亲姐姐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王桓点点头,“今日早朝之后,便去看看他们吧,尽管说不过二月,但如何都是担心的。”   谢宁也点点头,却忽然又皱眉问道:“朝廷之上,近来可有什么大事?”   “民生之事皆可为大事,天下之事并无鸿毫之分,”王桓边将热粥送到谢宁跟前,边道,“若说今日朝上有何需要注意...”   王桓说道这里,却顿了顿,谢宁亦觉其异,抬头看去,王桓才继续道:“最近朝廷内外都在议论陛下立后之事。”   “立后?”谢宁皱眉问道。   “对,”王桓点点头,淡声道,“虽说陛下年纪尚小,但后宫空置也确实不妥,早前有许卓为压制无人敢提此事,如今许卓为一去,群臣皆想着与其在这浑水中再找靠山,又想到当年丁普父承女贵的前车之鉴,还不如将自己的人送到陛下身边,碰一碰运气。”   谢宁听到这里,才忽然想起昨晚入宫时谢文昕似乎总有意思想要将他留下,只是当时谢宁心中着急,旁人他事于他而言不过累赘障碍,便没有留神。   只是如今想来,心中不由得一阵内疚,想到谢文昕因此事想必是困扰许久,终于等到自己回京可以问得意见,自己却搪塞对待。   王桓见谢宁此时手上拿着勺匙,勺匙上亦满粥,却迟迟没有将其送入嘴中,便沉声又道:“但是我想要说的,是在这件事上,你不应多言。”   谢宁这时才回过神来,他眉心微皱看着王桓,刚想开口问“为何”,这时元生却忽然急急上前,分别觑了二人一眼,说道:“祁大夫到门外了...这...这要请进来吗?”   王桓正想开口,谢宁却抢先对着王桓冷声道:“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跟祁大夫倒是落得作伴了。”   王桓是哭笑不得,连忙解释道:“你离开没几天,杜老先生便离开京城云游四海去了,且不说如今京城只剩下祁缘能替我诊病,就是柒月斋的事情已够他焦头烂额,又何来作伴一说?”   谢宁心里虽然不快,但着眼看着时辰也不早了,便不再理会,草草用完早膳,进屋更衣后便往外走。   只是走到门后时却刚好迎面碰上正往里走的祁缘。   祁缘颔首行礼之际,谢宁骤然停下脚步,盯着祁缘冷冰冰地问道:“他的病,可有好转?”   祁缘连忙回答:“二公子之前大病一场后是终于知道命犹珍贵,殿下离开的二月间二公子也难得按时进药,如今身体是并无大碍,只是...只是二公子身体仍旧虚弱...实在不宜...”   祁缘话至此处,谢宁脸上早已开始发烫,他只留下一句“好好看着他”,便提脚而去。   祁缘看了谢宁逃逸般离开的背影,不由长叹一声,无奈摇了摇头,提脚便往里走去。   只是他却不由想起一个多月前谢宁刚离开怡都几日后,青樽忽然跑到柒月斋来寻自己的场景。   还记得那时杜月潜才离开京城没几天,与玉嫣清晨薄雾之际在水雾凝绕的河边简短道别的哀愁还未能尽数消散,柒月斋的内外事务更加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天晚上祁缘刚得空坐下,斋中小学徒刚把晚饭端出来,青樽便气喘吁吁地冲到堂中,言语未达便拉扯着自己手臂往外而去。   去到谢宁宅上,祁缘才知原是王桓心虑逢酒,所谓酒热而凝气,气结于心而攻于心,王桓本就才好几日,如今贪杯至醉便昏倒在廊下。   祁缘无奈走到他身边将他抱进屋里后,还在梦中的王桓却忽然抓住祁缘衣摆,喃喃道:“知行...你别生气...我带你回家...”   祁缘是好不容易才将其弄醒,一番折腾也是早已忘了自己今日竟是粒米未进,王桓醒来之后,听到的先是祁缘腹中哀嚎,神志还未完全清醒,却先让青樽去将饭菜拿来。   自从万户节一事过后,二人便极少再见,亦非谁怨谁亦或是谁恨谁,却不过谁也不知该用哪一个身份去面对从前旧友。   只是杜月潜离开之后,替王桓看诊的担子便又重新落在祁缘身上,但祁缘一直却用柒月斋事务繁忙,吩咐青樽若他家公子有事再来寻他。   如今见面,王桓刚醒来,便笑着说:“如今想要见上祁大夫一面,竟是要使出苦肉计了。”   祁缘闻得此话,回头看了他两眼,也是忍不住摇头轻笑。   玉嫣离开前与他说过一句话,世上知己难求,但同时更加是难求知己世上。   二人一笑泯恩仇,却依然默契地避开各自身世的话题,祁缘免不得又是一番嗔责,劝其戒酒戒忧。   那日祁缘临走前,王桓忽然正颜厉色得问道:“我这病,真的只剩两年,无药可治?”   那时祁缘早已走到门边,王桓的话从身后传来,他却瞬间只觉浑身冰凉,他甚至隔了许久,才敢回头说道:“起码中原百年医书记载之中,此症,两年,无药可治。”   王桓闻之,脸上流过一刹那的悲伤,转瞬却又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祁缘那晚从谢宁府上离开后,才明白玉嫣那句话所意为何,世上知己难求,更难求得知己存活于世上。   今日再来,二月未见,祁缘方才见到谢宁之时,是明显感到今日的谢宁早已不是半年之前那个只知与自家亲姐执拗的小王爷。   世子,王爷,将军。   祁缘更加是想起王桓这一路以来的苦心孤诣,有的人看似对旁人严厉,谁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狠毒。   从府门到院中,祁缘一路是心事重重想入非非,穿过庭院,远远便见到王桓正坐在屋中桌后,垂头写着什么。   祁缘边往里走,边讥讽道:“某人昨夜是落得风流了,怎么还知道要待见我这么位身份低微的大夫呢?”   王桓脸上笑意盈盈,边将笔放下,边托腮看向祁缘,温和说道:“怎么?是昨夜放了祁大夫的鸽子,祁大夫这会儿是生气了?方才祁大夫进来时应该见到我家殿下的,怎么祁大夫净是把气撒我身上,就不敢对着殿下撒去?”   作者有话说:   世上知己难求,难求知己世上,其实祁大夫也是一个很难的角色唔。   (年三十就发红包   (我最后再看一次抽奖怎么弄,真的最后一次,再弄不好我再也不弄了   (气哄哄.jpg 第七十九章   ◎谋臣盼君明,明君疑臣谋◎   已是葭月渐末, 江中一带瑟瑟秋风也逐渐换上了凛冷的初冬寒风。   日上山头,拨开云雾,明光入堂, 不偏不倚落在王桓面前书案上。   今日王桓身上是少有素净,只穿一件霜白单衣, 他将笔放下后,托着腮看着祁缘, 脸上笑意不绝。   祁缘瞪了他一眼,边往里走边愤然说道:“在下如今自然是不敢得罪您老人家, 也不知道您可有把气给记在账上, 要是您哪天心里不爽快了,一股脑儿地把这账全给您家那位报上, 那我可是无处伸冤了。在下可不像您, 风流日子是过足了, 在下这些年为了某人奔前走后,俗世红尘还没染上多少,是还想多留几年命...”   “多留几年命”这几个字刚从祁缘嘴里说出, 他便蓦地合上了嘴, 心中忍不住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余光煞有介事地扫向王桓, 果然见到王桓脸上笑意瞬间凝固。   王桓仍旧单手托腮, 另一只手懒散地攥住桌上墨砚,目光哀淡地落在桌面, 却只片刻,他便又回头笑脸盈盈地看向已到桌前的祁缘, 淡然道:“可不是嘛?你和我自然不一样, 你以后能风流潇洒的时日多着去了, 我可不一样,现在要再不抓紧了,以后在槐安殿上对着阎王爷,那可是哭诉无门了。”   此番话从王桓口中说出,是轻若鸿毛,只是如此鸿毛在祁缘心口扫过,却断然成荆棘,无端发痒发痛。   祁缘没有再理会他,拿出脉枕替王桓把脉,换手之际,王桓又眯着眼,玩笑着问:“怎么?看你一脸烦躁的,是还没有收到玉嫣的来信吗...”   只是王桓话未说完,就见祁缘眉间蓦地皱起,到了后来竟越发土灰,王桓心中怎会不知所以为何,却也难掩心虚。   王桓本欲以笑而缓,祁缘却先抬头紧盯他双眼,却始终一言不发,许久后才长叹一声,边将二指从王桓脉上拿开,边如老母亲般嗔道:“我能不烦躁吗?有些事情我也是早跟你说了无数次了,你自己的命终究是自己的,人家是年少气盛,可你是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的,哪些事儿能做,但哪些事儿该忍的还是得...”   王桓却不等他说完便笑着打断道:“祁大夫,若你是能早就知道我们玉嫣会在那日离开京城,你会不会早些将自己的心意坦诚以告,尝试将人家挽留呢?”   “什么?若我能早些知道...”祁缘一听到“玉嫣”二字,脸上顿时生出丝丝微红,许久才反应过来这竟是中了王桓转移话题之计,便又恼羞成怒地瞪了王桓一眼,骂道,“你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我在跟你说正事!你这人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   “我也是在与你说正事。”王桓见祁缘一副痴汉般的模样,不由摇头轻笑,又不慌不忙从书桌一侧将方才写好的一小张信笺拿至面前,仔细看上两眼确定无误后,才将其小心翼翼卷好,最后放入一个拇指大小的竹筒里,将其递与祁缘。   祁缘心中本还有怒意未消,见王桓脸上虽仍旧一副玩世嘴脸,眸上却是骤然沉冷,便也不再玩笑,伸手接过那小竹筒,又疑惑地觑了王桓一眼,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王桓双手扬了扬广袖才落于腿上,缓缓掀了掀眼皮,目光始终留在竹筒上,说道:“下次去李老先生家的时候,把这个随意落下便是。”   祁缘一听顿时愣了半晌,眉间越发皱紧,他紧紧盯着王桓少顷,却见此人如无事人一般淡若清风地拿起杯子送至唇边,便冷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去李匪樵家?”   “不难猜,”王桓轻轻摇头吹开杯上茶烟,却只沾了沾唇,便又将茶杯放下,缓缓而道,“李老先生现在家中只剩小女李盈儿,年方十四,却天生喘症。李老先生与你师父从前相识,情谊深厚,李姑娘的病自幼便是你师父照看,你师父如今离京,肯定会将此事交代与你,不说日日上门,却也少不了一周二三。”   祁缘将竹筒捏在指尖,垂头看了许久,才抬头凝视王桓双眼,故意将声音压低,说道:“李匪樵虽说现在还担着朝廷司空高位,但是他明哲保身,早就从朝廷中事抽身而去,而且...”   说到这里,祁缘顿了顿,将脸微微凑前,才继续又道:“而且他是典室前臣,与陈圳曾经同事一主,他与陈圳之间有何勾连你也摸不清楚,你怎么敢...”   “就是因为他为典朝老臣,又是与陈圳交好多年,所以他才会帮我,”王桓话语声清淡,话至此处,却停了下来,将目光移到祁缘脸上,沉冷又道,“江中君子清正名节,是千万不能小觑的。”   虽未入冬,但屋内早已炉火余燃,二人对视半晌,祁缘却只觉浑身一阵刺骨冰凉,掌中的竹筒本轻如羽翼,但此时却仿佛千金沉重。   他小心得将竹筒送至怀中,王桓此时却忽然又换上一张笑脸,若有兴致地说:“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祁缘怔了怔,王桓却轻笑摇头,从旁拿过一个锦盒递给祁缘,祁缘疑惑接过后,将锦盒打开的瞬间他却猛地抬头看向王桓。   王桓此时又笑着呷了一口茶,道:“这个,也给李老先生送去,但是这个,必须亲手交到他手上。”   祁缘颤抖地抬头看向王桓,许久才回过神,低声骂道:“王桓你疯了?!”   “算了,看你这样儿也是不敢跟我赌的了,”王桓觑了祁缘一眼,摇摇头笑着道,“你只管信我便是了。”   祁缘喉结微动,沉声紧张又问:“现在不是我跟你赌,是你跟上天在赌。万一...万一...你赌错了呢?”   “赌错了?”王桓此时却蓦地一声冷笑,“如果我赌错了,那他们都必须比我先死。”   腊月初一,傍晚霞艳,如金如紫,斜挂山侧。   李府门前廊下,李家的老管家正将一做工精致的小钱袋双手交至祁缘,祁缘却始终不肯收下,清淡而道:“还望老管家转告李老先生,既受师父所托,那便是在下职责所在,老先生无需客气。”   祁缘说完,将钱袋塞在老管家手上,又在上面轻轻拍了一下,微笑颔首后,便转身离去。   却在转身就要走下石阶之际,见到阶下停着一辆驴车,驴车旁孟至源正垂手而立,二人相视之时祁缘亦不感意外,礼貌谦逊地对其点了点头,孟至源亦如此回礼。   孟至源看着祁缘在胡八街上渐渐远去,直到只剩下一个细点,淹没在金光长策的人来人往之中,他才轻声而叹,抬脚走进了李府。   老管家像是早就知道孟至源今夜会至一般,连忙带着孟至源一路往书房而去,二人穿过第一道环廊时,孟至源远远瞧见院中树下一小姑娘正坐在秋千上玩耍,蓦地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个殷红的圆形小盒子递给了老管家,说道:“这是我家小女托我带来给盈儿的。”   老管家双手接过后,先将孟至源带到书房门前,然后便转身又往院子走去。   李盈儿年方十四,却因自幼长期服药,虽说两年病情稍有好转,但亦是要比同龄人消瘦一些。   借着从天上侥幸落至院中的最后一缕霞光,李盈儿正坐在秋千上,身上穿着浅青色锦裙,项上带着银光平安锁,面容姣好,眸溢秋波,她正一手随意握住秋千的绳子,一手落在腿上,指间攥着一个小竹筒,眼神涣散地凝在不远处的小池上。   老管家走近时看到李盈儿这幅模样,心中不觉疑惑。   李盈儿虽长年带病,但却并非多愁善感的性子,从来不会因为自己与旁人不同而伤春悲秋,反而会时常安慰劝解自己的父母不宜多忧多虑。   老管家是从未见过她如此,不由皱了皱眉,目光偷偷觑向李盈儿身后的婢女,婢女却也是一脸忧愁地摇了摇头。   老管家无奈,只好快步上前,微微颔首后,便将小铜圆盒递上,说道:“这是方才长白老侯爷让奴才给您送来的,说是孟家小姐所托。”   李盈儿这时才回过神来,将手中小竹筒送入袖中后,才接过铜盒,打开后便有一阵清幽淡雅的香气传出,身后婢女忍不住也凑上前,吸了吸鼻子,赞叹道:“好香啊...”   李盈儿这时嘴角微微扬了扬,柔声说道:“诗云姐姐早前跟我提过,坊间有传一款柔化而来的香膏,对喘症大有缓解,当时我还以为姐姐不过是当作闲情逸事与我分享,没想到她竟是真的替我寻来了。”   婢女这时候也跟着笑着道:“孟小姐从来都把小姐你当作自己亲妹妹一般,见到什么好事儿都先想到小姐您呢!”   “可不是嘛,”李盈儿将盖子合上后,苦涩笑笑,对着婢女说,“趁还未天黑,去备车吧,我要到姐姐家上亲自去道谢去。”   李盈儿话音刚落,婢女却和老管家意外地对视一眼,老管家皱了皱眉,担忧道:“小姐,这天都晚了,您要道谢也不急一时啊...”   谁知李盈儿却笑了笑,说:“我也是忽然来了兴致,想去找姐姐玩,你去跟母亲道一声,就说我今晚到姐姐家过夜去,明日便回。”   见李盈儿固执,管家与婢女亦是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便各自忙活。   此时远山霞光早已落幕,李盈儿再从袖中取出那小竹筒,从里倒出一小纸卷打开。   里面端然而落八个小字:明君,君明。谋臣,臣谋。   她沉长一叹后,将目光缓缓投向不远处书房,只见书房里灯火通明,通明而有两人端坐身影,映于门窗之上。   作者有话说:   江中百年名家李氏马上要登场了。   至于二公子的病,之后会说的。   (年三十快乐,团团圆圆,阖家幸福,快快乐乐,心想事成,平平安安,身体健康   (明天就是新年,谢谢小可爱们一直支持我,新的一年,小王爷二公子还会继续陪着大家的   (不离不弃,苦乐相随 第八十章   ◎百年清辉明李府,滔滔不绝了名士◎   屋外弯月爬上枝头, 屋内云烛长彻余温。   李匪樵年有七旬,身段虽如一般老者般清瘦却硬朗,眸上更是比旁人的鲜明雪亮。   他正坐在屋里屏风前的矮桌上, 发髻早已发白,只落一根竹簪束起, 身上穿着深灰色宽袍,双手始终紧紧扶在桌面上的长形金丝绣纹锦盒两边, 脸上褶皱如邃,眼中肃穆更是让人不言而栗。   对面而坐的孟至源双手垂于衣摆上, 忧愁的目光亦是凝在那锦盒上。   少顷, 李匪樵才颤抖着将锦盒揭开,只见里面平放着一卷青丝绫锦贴金轴。他注视许久, 长叹一声, 才将里面金轴取出。   李匪樵将金轴粘合的烙印揭开, 正要将卷轴铺开来,孟至源却忽然向前探身,将手落在李匪樵手上。   孟至源的手冰冷带颤, 李匪樵微微诧异地顿了顿, 抬头看向孟至源, 孟至源却面露悲哀地说:“老哥哥, 此诏染上的血已经够多了, 此时便不必再打开了。”   二人相视片刻,李匪樵亦无坚持, 长叹一声,将金轴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入锦盒里, 边将盖子合上, 边沉声问道:“陈圳找过你了?”   长白孟府是百年仁儒世家, 在江中一带享富盛名,而孟至源仁德忠义更是声名在外,这些年间派系倾轧朝廷清流为之一空,他却始终坚定明哲保身,居高位却不与奸佞为党。   如今朝廷早已遭内外痛恨,在百姓嫉非公如仇,妒不正如耻,却敢怒不敢言的世态之下,孟至源的清明磊落,仍保得江中学子一番敬重。   而此时他在李匪樵面前,却谦逊如寒学面尊师,至始至终尊重恭敬不减,方才伸手阻止是出于无奈,事后却如做错事的孩童般只无声垂头。   李匪樵问话声沉着,孟至源才深恶痛绝般摇头长叹一声,徐徐抬头看向李匪樵,道:“自然是了,他那日一来便提及要提携远庄至尚书令一职,本还想说起让诗云入宫的,却幸好被及时打断了。”   见孟至源语气忧愁无奈,李匪樵却只替他杯中满上,道:“那你自己,又是如何想的?”   孟至源此时目光早已从李匪樵脸上垂至桌面,他又叹一声,才沙声道:“以远庄的才能学识,背景家世,早该能平步青云了,入仕这么多年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吏部尚书,年轻气盛,他心中怎会没有怀才不遇的愤懑,只是他还不明白啊...”   说至此处,孟至源握在杯上的手越发紧张,最后竟开始颤抖起来,李匪樵见他如此亦是没有说话,只轻轻拍了拍的手背,孟至源许久后才能微微平复下来,才继续道,“长白孟府以清明仁德为本,历经两朝而保存其名,当年青丝诏一事上我已经错了一次了,如今朝野荒诞不经,只要稍微行差踏错,我们百年的清誉就毁于一旦了啊!我是不能让这江中百年名门葬送在我手上啊...世乱而退,退隐而忍,远庄尚且不懂,屡屡埋怨,但我亦无他法,为明哲保身,只能选择从中抽身而退。”   李匪樵此时亦只觑了孟至源一眼,边将锦盒往边上拿开,边道:“可是陈圳若有此心想要提携远庄,此事是瞒不过远庄的。”   听得此话,孟至源眸上更显悲伤,又是轻叹,才接着道:“老哥哥说得对,远庄也非孩童了,我也年迈,是掌控不了,只是诗云...我只诗云一个孩子,我是断不能让她以后日子过得苦啊!诗云两次婚事皆被打断,坊间如今已经有不少闲言碎语了,宫中更是是非之地,若她真的嫁入宫中,这以后日子还要不要过好了...”   只是孟至源话至此处,脑海中却忽然一道亮光而过,他顿了顿,才略有惊愕地抬头看向李匪樵,见李匪樵却不慌不忙地拿起杯子送至嘴边,没有说话。   孟至源忍不住颤抖着问:“是不是...是不是陈圳来找过您...想...想让...盈儿...盈儿...”   可他话未说完,李匪樵却已将茶杯落下,沉着地凝视着孟至源双眼,孟至源便立刻合上了嘴,片刻后李匪樵才缓缓道:“你知道,王桓为什么,要在此时冒这么大的风险,也将这青丝诏交予你我吗?他若一步算错我对陈圳的态度,而我又将此物转交陈圳,他连同着谢宁,甚至整个淮南王府,将会是必死无疑。可他为什么还要如此?”   屏风后中堂一阵过堂风,将屋内火烛吹至明灭。   二人始终对视,李匪樵眼边的皱纹早已深刻,目光却始终坚定,半晌后孟至源才长叹一声,道:“若当年沅陵没有发生那些事,以小桓的才智胆识,是绝对能有一番作为的,又何以落至如今这厮田地?说来...说来都是我们害了他...”   “此时再说这些也是无谓,”李匪樵却决然打断,“试问连他这般年轻,都胆敢以命相搏而求天下公正,我们这些人,早已半步踏入阎王殿,为何还惧殊死一搏?”   见孟至源脸上若有惭色,李匪樵又接着道:“当年我没有在青丝诏上签字,并非我贪生怕死,更加不是因为我心离典室,而是我知道,谁才能给天下一个安定!典怀王昏庸无能才导致了后来天下纷乱,天下乱,百姓则无以为生,那时的典室早已气数已尽。众人皆道国以君为前路,却没人道其一句国乃以民为根本!民不安则国不定,谢逢早年仁德兼备,我是以盼其能归还天下昌宁,却不料终是错付。如今天下虽有辄乱,但还未至无可救药的地步。天子年轻,此时才德未显,却非荒诞之人,此时朝廷之上真正的危害,是陈圳的狼子野心,若他真要在这等如履薄冰之时谋权篡位,那天下便定是又一场血腥浩劫啊!”   李匪樵话语声不大却字字铿锵,落在孟至源心里,却无端掀起一阵至深至切的惭愧,他的头越埋越低,双手落在衣上抓紧,而始终不发一言。   李匪樵始终紧盯着人孟至源眉眼之间,又道,“若要以身侍虎才能诱敌,这些功夫本就该是我这般老人的职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有我们将奸佞敌寇除去,他们年轻的,才更能有机会还天下兴定啊...”   李匪樵话音落下许久,孟至源始终垂头,少顷,他才似乎下了很大决心那般,抬头看向李匪樵,哀痛道:“可是老哥哥,你当年将清辞远送遥山,将清茹远嫁南蛮,如今膝下就只剩下盈儿一人了...”   提及自己小女,李匪樵眸上果然掠过一丝不定,只是片刻后,他便缓缓道:“是否愿意嫁入宫中,这些都是盈儿自己的选择,她愿与不愿,我都不会多做言语。也幸亏他们二人早已远离这片是非之地,我如今孑孓一身,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李匪樵说至此处,撑着桌面想要站起,孟至源赶紧先起身,走到李匪樵身边将他扶住。   二人绕过屏风行至中堂,堂中有一鱼池,鱼池中游鱼翩翩,晚风拂过,领入一阵沁香。   李匪樵抬头凝望晚空月色,沉声道:“所谓百年名门,所谓江中名士,都不过空有虚名,国难面前,名而在匡扶正义,名而在救辄平伤。”   孟至源借着月光凝视着李匪樵的侧脸,半晌,心中一阵长叹,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对着李匪樵又道:“老哥哥,依你所见,临风,将来会是怎样一人?”   李匪樵略有意外,回头便问:“临风?简公的儿子?”   月色不饶天下各处,晚风更是越发凄寒。   长白侯府里孟诗云本在院中和婢女捡拾落叶,当仆从来告李盈儿已在门外时,孟诗云还略略吃惊。   她边将手在裙摆两侧擦拭着,边往外走边对身旁婢女说道:“都这么晚了,也不知盈儿来所为何事呢?”   婢女笑笑道:“方才我见老爷出门去了,定是将小姐你的香膏送到姑娘手上,姑娘现在是来道谢呢!”   孟诗云却皱了皱眉,说道:“那也不至于赶这一时,我与她本就约好了后日相见的,怎么还要这么大晚上过来呢?怕不是有什么急事了。”   孟诗云这边想着,不由越发加快了脚步,刚过中庭,便远远见着李盈儿亦是脚步匆匆地往自己走来。   一见到面,孟诗云便先急着问道:“你这么晚上过来,可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却不料李盈儿只是莞尔一笑,摇了摇手中紧握的小铜盒,道:“这不是收到了姐姐的礼物,专程过来道谢来了...”   李盈儿话音刚落,孟诗云的婢女则在一边笑着道:“小姐,你看我方才说什么来着?我就说李姑娘过来就是来给您道谢的。”   孟诗云与李盈儿相识多年,见其虽带笑意,眼中深沉之意仍在,便对着婢女说:“今晚盈儿是留下过夜了,你去准备准备床铺衣服,再被一二果酒点心过来。”   婢女连连应是后便离开了,孟诗云立刻拉着李盈儿的手便往屋里走去,进屋后又立刻将门严实关上。   李盈儿却仍旧笑着,欢快走到罗汉床边上便脱鞋坐上,懒懒地靠在软枕上,对着一脸紧张的孟诗云笑着道:“姐姐,看你那模样,我是真诚来道谢的,你竟弄得像我离家出走一般...”   不待她说完,孟诗云已经在另一边坐下,认真看着李盈儿双眼,严肃问道:“你不用与我来这一套,可是出什么事了?”   李盈儿本还想再玩笑一二,却见孟诗云根本不给她如此机会,便讪然垂头,目光凝重汇在手上的小铜盒上,缓缓才道:“诗云姐姐,你当初得知要嫁与心上人时,是怎样的心情,后来婚事告吹,又可有难过?再后来,要嫁与一个自己并非由心之人,心中又是否难过?”   孟诗云没料到李盈儿这般沉重竟是为了此事,不由越发担忧,便问道:“是李伯伯为你寻了亲事了?”   李盈儿却始终垂头,脸上尤带微笑,却不言不语,片刻后,才抬头笑着道:“姐姐你想太多了,就是盈儿想知道,喜欢一个人,嫁与一个人,分别都是怎样的心情罢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   小王爷二公子还有凉粥来给大家拜年啦~   祝大家新的一年里万事顺意,平安喜乐,心想事成,一本万利!   开开心心,盆满金银,快快乐乐,年岁火热,平平安安,幸福久缠,健健康康,阖家欢朗! 第八十一章   ◎王爷醉酒愠怒,公子不明所以◎   腊月十五, 城北军尽数归京,回京之后一众兵卫将士得几日休假回家一叙,则又归至军营。   葭月十七, 陛下钦赐庆功宴,设于城北军营, 由李内侍亲自出宫宣召,亲启, 及主持。城北军营以校场为地,设高台有谢宁居中, 贺奉昌冯晋等人居于侧位, 更别将士将领落于台下,一众士兵设位于场中。   场内高灯焰火, 场内不尽通明, 酒水菜肴, 声乐歌舞,欢腾雀跃。   李内侍宣读陛下圣旨,以慰将士将领之后, 众人皆跪而感谢隆恩, 完毕后李内侍将圣旨交至谢宁手中, 宴会才算正式开始。   谢宁本还想邀请李内侍落座主位一同庆贺, 李内侍却恭然微笑, 颔首推辞道:“宫中仍有不少杂事需要老奴回去料理,还望殿下恕老奴不能相陪之罪了。”   谢宁连忙亦双手将李内侍扶起, 说道:“李内侍操持宫中事宜,本王竟不知体恤还请留, 应是本王之过, 李内侍无需自责, 既然如此本王亦不再耽误内侍了,还托内侍替本王向陛下请安。”   李内侍亦是笑而答应,正要转身离开,却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又对谢宁道:“看奴才这脑子,竟是把重要之事给落下了。”   谢宁也连忙上前,问道:“可是陛下还有重要事情要交待?”   李内侍连连摆手,道:“虽说陛下今晚已在军营内设宴喜庆出师大捷,但却始终并非正式祝贺,陛下又想到今年以近岁末,年中亦有许多功臣并未有论功行赏,便于此月十五在无疆园设宴,还望届时殿下与老王爷还有郡主都能出席。”   “这是自然。”谢宁点头便道。   李内侍一番言谢后,正欲离开,却又再次停下脚步,走到谢宁身边,故意压低声音道:“陛下还说,若二公子愿意,到时亦可一起入宫而宴,位已设好,去或不去,皆随二公子心意。”   这次李内侍不等谢宁反应过来,便信步就离开了军营,只谢宁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眉心微微皱起,看着李内侍的背影在灯火下逐渐远去,才转身回到席位上。   座上佳肴已设,谢宁遥遥扫去台下众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玄箸握在他手中,将菜肴送至嘴中,却如嚼蜡无味,不过一二便将玄箸重新落于桌上。   坐于两侧的冯晋与贺奉昌见其模样,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贺奉昌便走到谢宁桌边坐下,探头向前,尝试问道:“殿下,这是咋了?是刚才李内侍说了啥了吗?”   “还不是宫中的那套措辞,”谢宁刚把三指落到放着花生米的小碟子里,贺奉昌话音一落,他却蓦地冷笑一声,将刚拿起的花生米又扔到碟中,冷声道,“什么出师大捷,还不都是侥幸,虽胜却不荣。这次也才算见识到人家的兵力了,若非天时地利皆被我军所占,就这么一群娇兵,哪里是人家谢高钰的高山匪兵对手?也不知道他们哪里还来的这么个心思来这般大肆庆贺,若人家谢高钰真的有造反之心,到了兵临城下的时候,什么鸿武营什么城北军,谁能是人家对手?还落得个这般欢...”   谁知谢宁越说越气愤,贺奉昌却越听眉心越是皱起,谢宁话至此处,他更是忍不住打断道:“殿下,这些话,你我之间说说就好了,可千万别让旁人听了去了。”   谢宁顿了顿,皱眉看向贺奉昌。   贺奉昌环视周围一圈后,才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道:“小王爷您说的都是真话没错,可咱今晚这宴席到底是陛下亲设的,要放着谁做的,您爱咋说都不成事儿,只是陛下终归是陛下,您方才□□,要给有心人听去了,您自个儿想想,能传成个什么样儿?”   谢宁闻之才顿时觉得方才确实是自己言快而过,感激地看了贺奉昌一眼,点点头,沉声道:“是本王疏忽了,还幸得有贺都尉提醒。”   “殿下,您看您这是哪里的话啊!”贺奉昌这时却大大咧咧地笑道,“哎,您方才的话自然都是事实,但您初次出征就大获全胜,这也是不争的,既然今夜设宴庆祝,还想那些扫庆的事儿干嘛那呐?军中纪律,也不是今晚就能给变的不是?”   贺奉昌说着,转身从自己桌上拿过小酒杯,又给谢宁杯中满上,自己先挺直腰板,将杯举至二人之间,豪气说道:“来来来!我先敬殿下您一杯!我贺奉昌一介粗人,花哨的话是不会说了,就祝您以后一切顺顺利利的,心想事成好嘞!”   谢宁见他如此,也忍不住摇头笑了笑,举起酒杯相碰,笑着道:“就一杯。”   贺奉昌也跟着大笑,两人一杯入喉后,各自将手中酒杯往下示意杯中全空,贺奉昌借着今晚气氛欢腾,本想再给谢宁杯中倒酒,谢宁却笑着推辞。   心知谢宁虽在这一趟行军中酒量有所进展,却仍然不是胜酒之人,贺奉昌便也没有再强求,自己拿着酒,便去找台上冯晋等人贪杯。   只是他这一杯敬酒,竟是开了先河,那些一路跟随谢宁的兵领将士是从来不见谢宁接他人敬酒,如今见贺奉昌一杯过往,众人皆你我相视,鬼祟地交换眼神后,之后其中一位大胆的,借着酒意,端着酒杯便走到主席台下单膝跪下。   谢宁与贺奉昌此时还在你言我语,此人忽然上前跪下时,二人不由怔了怔,皆把目光投去,贺奉昌更加是大声问道:“什么事?!”   只见那人两颊已经微红,但还仍旧清醒,他高举酒杯,对着谢宁大声说道:“此次是我等第一次随殿下出征,首次出征便大捷而归!只是这一路却从未得殿下接我等半杯酒,今日庆宴,也不知殿下肯不肯赏咱们弟兄脸面了...”   谢宁闻得此人这番话时,心中不过笑笑,反倒是他面前的贺奉昌却忽然站起,指着那人便破口大骂:“哎我说,你这人借着酒意还来劲了不是?咱殿下不能喝酒我不是给你们说过了?这还...”   贺奉昌话没说完,那人却因酒壮胆地直起脖子理论道:“那...那怎么方才...方才贺都尉您敬酒就可以,落到咱这儿便是殿下不能饮酒了?!”   这人话一出口,台下的人更加是起哄给他助威,贺奉昌见这些人如此猖獗,又逢酒气上脑,无由来就来气了,挽起袖子气势汹汹地就要走上前。   谢宁见此情形便连忙站起,走到他身边将他拉下,又回头看去冯晋,冯晋会意,也赶紧上前将贺奉昌拉开。   谢宁此时站在主席台正中,面无表情地扫了方才跟着起哄的那群将领一眼。此时四周的歌舞声乐瞬间停止,众人喧闹吵杂声音亦同时消停,骤然万籁俱寂。   平日里谢宁终日不苟言笑,一副生人勿近的神情,那群将领本虽见谢宁年少,但始终衔名在上,却也是不敢在他面前造次,亦是不敢靠近。   只是方才见着谢宁与贺奉昌在台上说笑,想来今日他们这位小王爷莫不是心情好,才想着上前讨一个近乎,却没想偷鸡不成蚀把米,此时谢宁居高临下地横扫他们之时,这群将领谁人心中不是暗暗叫惨,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台下的众人已是如此,更加不用说那位出头鸟了。那位还单膝跪在台前的将领此时脑中酒意早已一洗而空,只敢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谢宁一眼,却立刻将头埋下,恨不得立刻赏自己一个嘴巴。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不敢言语时,谢宁忽然伸手至旁,侍从会意便立刻端着酒盘子上前。   谢宁取过酒杯时,再次环视场下一圈后,蓦地举起酒杯子,厉声道:“本王首次出征而大获全胜,全赖弟兄们一路浴血而战,这一杯,本王敬大家,大家都辛苦了!”   语罢,谢宁举杯仰头,一饮而尽后,将酒杯递回给侍从。   此时众人仍旧诧异,你我相觑半晌后,许久之后,不知由谁开始,顿时起来一片欢呼呐喊。   声乐喧哗恢复,只那还跪在台下的将领仍旧摸不清自己主子的心意,始终不敢抬头,眼珠子却紧张地转着。   谢宁这时也从台上走到他跟前,将其扶起后,又从他手中接过酒杯,蓦地又是仰头而尽,酒杯一空后笑了笑,将杯子重新落在将领掌心,便转头回到自己座上。   只此之后,前来敬酒之人便越发大胆,谢宁亦无推辞,杯落不停,快至子夜之时,冯晋见谢宁虽仍腆着端严肃穆,笑意由厉,但眼神已渐涣散,便连忙上前将众人拦截,然后让侍从赶紧将谢宁送回府上。   十七之月,月半而明,夜色惶惶,而衬亮堂。   元生早已在府前翘首等候多时,此时一见谢宁的车到府门前,便连忙迎上去,却见谢宁醉意醺醺,不由皱了皱眉,对着那侍从责备道:“不是说了殿下不能喝酒吗?怎么还醉成这样了?”   那侍从亦是委屈,便争辩道:“今晚是殿下自己要饮的,殿下的意思,也不是咱们做小的能左右的...”   元生还想再说什么,但一直垂头的谢宁此时却忽然沉声道:“回府。”   元生这才罢休,只瞪了那侍从一眼,便赶紧扶着谢宁小心翼翼将其带入府中。   在府内候了谢宁一晚上的王桓此时也闻得动静,连忙走出来,走近了才发现谢宁早已脚步浮浮不能稳定,他便赶紧走到谢宁另一边,和元生一同将他扶至屋里。   将谢宁安放好在床上后,王桓吩咐了一番青樽元生去准备醒酒茶和热水,待二人离开后,王桓才伸手就要去替谢宁解开衣物。   王桓看着两颊尽红的谢宁,却忽然将手贴在谢宁脸颊边上,凝视许久,笑了笑,蓦地在谢宁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又温声道:“不是跟你说过,一个人在外面,不要饮这么多酒嘛...”   谁知王桓话音刚落,谢宁却忽然抬手,将王桓放在自己脸上的手烦躁地打开,王桓一时没回过神来,谢宁仍旧闭着眼,却皱眉喝道:“你别碰我!”   王桓不明所以,伸手想要将谢宁额边落下的碎发拨开,刚碰到谢宁额头,谁知谢宁却更加厌烦不安地再次将王桓的手推开,低声斥道:“王子徽我让你不要碰我!”   作者有话说:   昨天那章之所以在0点发了,其实是我手滑按错时间了(捂脸)。   下一章,二公子道真情(年初三发糖   (新年好可以说无数次的   (谢谢小可爱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鼓励,会再接再厉的   (爱你萌 第八十二章   ◎公子求及时行乐,死生不足为道◎   谢宁两次将王桓的手用力拨开时, 双眼始终是紧紧闭起,两边脸颊早已泛上红晕,眉间亦因烦躁而紧皱。   王桓只道今晚不过是在军营设宴庆迎归京军兵, 是料到谢宁无论如何也会杯酒一二,所以也是早就吩咐好青樽备好醒酒汤和烧好热水, 但谢宁这时无由来对自己的抗拒烦躁,是的确让王桓始料不及。   他只好双手撑在床边上, 仔细地端详着平躺着的谢宁,因王桓畏寒, 屋内未至寒冬便烧起了火炉, 但此时的谢宁正酒气溢游周身,越觉火烫, 伸手就去扯开自己衣领, 越发凌乱不得, 人便也更加的烦躁,手在不停地拉扯,脸也急躁地扭至一边。   王桓一直袖手而观, 见其如此模样, 忍不住又要伸手到他衣领处, 同时轻声说:“这到底是怎么了?来, 我来帮你...”   谁知又如方才那般, 谢宁仍旧是不耐烦地将王桓的手用力甩开,这一次更加是对其吼道:“王子徽你他娘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叫你别碰我!”   谢宁虽怒, 言语行为间却如孩童般稚嫩,王桓看在眼里是哭笑不得又是无可奈何, 正好青樽敲门, 青樽捧着一铜盆和帕子走进, 元生亦端着醒酒汤紧随其后走到屋里。   把东西都放下后,青樽和元生亦是识趣地就要退出,王桓刚拿过还带温热的帕子,却忽然叫住元生,问道:“方才将殿下送回来的侍从可有说今晚宴席上出什么事了?”   “没有,”元生摇了摇头,乖巧说道,“只是我还说他怎么也不看着点殿下,就让殿下喝得这么醉,他说是殿下自己要喝的,拦也拦不住。”   王桓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让他们二人先出去。   屋内火烛已灭一半,只剩前堂留有几盏而让室里不至黑暗。   王桓垂头凝望着仍旧在不依不挠地想要解开衣襟的谢宁,蓦地握住了谢宁乱动的手,轻声问道:“告诉小叔叔,是不是小叔叔哪里做错了,惹得我们知行生怒了?”   谢宁依然想要甩开王桓的手,可怎奈这次王桓确实将其握紧,几番挣扎后无果,谢宁才无奈缓缓静下来。   见其终于不再排斥,王桓另一只手才拿着热巾轻轻地在他脸上脖颈处擦拭,又低声说道:“是饮了酒又头疼了吧?你自小就这样,也该让祁缘来给你瞧瞧...”   谁知王桓话未说完,谢宁忽然又焦躁起来,但王桓这次已是有备而来,赶紧将手落在他额头,边连连哄道:“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又过了好一阵子后,谢宁紧绷着的手才微微放松,反倒软糯无力地钩在王桓手指处,喃喃道:“为什么只剩下两年...为什么...”   一开始王桓并没有听清谢宁言语为何,仔细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捕捉到他不断重复着“两年”二字。   他不由皱了皱眉,垂头凝望着谢宁面色红润,回想起自他回来后的字里行间,王桓灵台顿时一醒,瞬间便明白了谢宁的反常所以为何。   那日祁缘上门来时,自然是与正往外走的谢宁打上照面,谢宁虽对祁缘不待见,但因二月远离,多少也会像祁缘询问一二自己病情。   又想到那日祁缘对自己说过的话,祁缘这婆婆妈妈的性子,自然是又把他那一套“戒腥戒欲”的说辞与谢宁先说上一遍。   若非酒劲上头,谢宁还未至如此焦灼,却酒暖烧身,加之屋内温平,方才王桓上前要替其卸下外衣的行径,放置往时不过平常,可此时谢宁脑中早已一片混沌,便越引烦躁。   王桓紧紧握着谢宁的手,目光钩在谢宁脸上。   看着谢宁俊逸英容竟看得出神,就半晌,王桓忽然小声骂了一句“去你娘的祁缘”后,骤然将身体探前,不由分说就吻在谢宁唇上。   谢宁瞬间烦躁正欲将王桓推开,谁知顿时清醒,不由立刻张开双眼,脑中顿时如巨石落水而炸开水花飞溅,他猛地将自己的手从王桓手中抽出,然后又将双手抵在王桓肩前将他往外用力推开。   他目光惊慌落在王桓眸上,但王桓眸光清冽,如一团焰火迎面撞上深潭冷水,谢宁心中飞快跳动如鹿撞,却始终只是四目相对而一言不发。   王桓仿佛能听见谢宁心跳,骤然轻佻笑,道:“死生有命,人未死而惧死,因惧死而丧弃与良人枕上之乐,还不如叫我就地而亡。”   谢宁脑中的酒意早已半散,他抵在王桓身上的双手逐渐发抖,他紧盯着身前王桓那双细长丹凤眼,半晌才从牙缝挤出五字:“王桓你疯了。”   却不待王桓笑意再添,谢宁忽然松开手,然后猛然翻身,将王桓放于床上。   那日祁缘离开前,又是不忘一番叮嘱,王桓那时却只眯着眼,遥遥而笑道:“道家讲阴阳平衡,佛理究因果报应,上天留我两年,此两年若是既不能因十碗汤药而长,那便也不能因一夜风流而短,此乃平衡,此乃因果。”   次日清晨,凉风习习,初阳晚升,万里无云。   王桓醒来之后,谢宁仍侧着身子在自己身旁未醒。   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自己竟看着谢宁侧脸看得出神,片刻后才自顾自地微微笑笑,伸手挽到他脑后,又在他额心轻浅吻下,然后起身之际,被子里谢宁却忽然抓住自己的手。   王桓顿了顿,回头见谢宁仍旧双眼紧闭,但抓住自己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以为谢宁昨夜脾气未过,便只好重新在其旁边躺下,伸出另一只手温柔拂开谢宁脸上碎发,笑着道:“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儿,我先起来。”   谢宁却忽然沉声:“廿五陛下宫中设宴,你也在宴邀名单上。”   王桓此时心中一怔,却见谢宁双目仍闭,便问:“宴设为何?又是以什么身份让我前去?”   “侯府二公子,宴设年终而结,论功行赏,”谢宁这时才缓缓睁眼,又道,“但陛下之意,还是看你自己意愿,若你不想去...”   “知行,”谢宁话未说完,王桓却决然打断,被谢宁握住的手的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画圈,皱眉沉思片刻,才低声道,“这个晚宴,我是必须要去的。”   谢宁眉心微皱,表示不解。   王桓接着又道:“新帝上位未久,今年就先有简公冤案未清,又有证实当年我父亲乃枉死,朝廷如今虽是以新贵为导,但仍不乏世家前臣,许卓为一去,朝廷轩然动荡,陛下设此宴,名之论功行赏,实在安抚慰藉老臣之心,特别是对因他处事不周而含冤离去沅陵侯,我到场便是表侯府上下之情,如此才能以慰犹在旧臣。”   谢宁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如此邀约竟还有这么深刻一层意思,只道是谢文昕终究念及当年情义,想要再续,本心中还有宽慰,但王桓一番话下来,谢宁却莫名心寒,忍不住暗暗嘲讽自己面对君王却始终天真,许久后轻叹一声,才道:“那到廿五,我来接你,一同入宫。”   王桓却又温和笑笑,换了个姿势继续侧躺着,柔柔腻腻说道:“怎么?是怕我走丢了?”   谢宁瞪了他一眼,无可奈何说道:“宫中是非之地,我不过怕又遇到什么麻烦事罢了,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能和你一同进宫,我怎会不想?”王桓见到谢宁微怒,不由又笑,“只是既然陛下请的是侯府二公子,我理应从侯府而出,若跟了你们淮南王府的,那到时候还说不清是落了陛下脸面,还是侯府脸面了,你说是不是?”   谢宁斜睨了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二人又懒腻小有片刻,才接而起床。   葭月初九,天阴若雨,蜻蜓低飞,浓雾含云。   李匪樵家中偏厅里,屏风后流水声悒悒,屏风前一身淡青色长衣的简临风正端然谦逊坐在桌后,与李匪樵相对而坐。   桌上摆有棋盘一副,棋盘上黑白棋子已快布满,看似凌乱而内有乾坤。   简临风双手始终垂于桌下,李匪樵面容寡淡地沉思少顷,才从棋盅里取出黑子一颗,将其落在棋盘中部一空处。   简临风立刻探头向前,见棋子所落之处,先是微有诧异,半晌后却忽如醍醐灌顶般,眼上尽是赞叹,同时又道:“李老先生果然比旁人见解独到,这黑子此时所落之处,原本看似鸡肋而让人容易忽略,谁料此子一落,竟是给黑方留有一线退路,不至被白方立即困死深知还有反击机会,简直是将其挽救于水火,实在精妙!”   李匪樵听其一番赞言,也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伸手捋了捋下巴的山羊胡须,没有说话。   简临风目光仍旧停留在棋盘之上,余光却悄悄扫过李匪樵,见其面露笑意,便趁热打铁道:“晚生困于此局犹久,那日前去拜访孟老侯爷时不忍提起,老侯爷便将晚生引荐于您,果然还是先生您宝刀未老啊...”   李匪樵眸上清亮,笑笑便道:“老侯爷的话不过是老友间相互恭维,方才有见临风你所作文章,那才叫是年轻才华,我等老朽,不过倚老卖老罢了。”   简临风听得赞赏,连忙谦逊言谬赞,二人又是一番你言我语后,简临风才称不再叨扰,起身正要离开。   李匪樵亦无留客,目光始终留在棋盘上,在简临风行至门廊时,忽然淡然道:“临风,入仕之路,道阻且长,从一走进便再无脱身之法。我多少也算看着你们几个长大,你过去这些年间是从未有过如此想法,如今却忽决其路,你心中之意,我自然明白,可是你亦要知道,世间才人尚且要孤注一掷才能得沉冤得雪,中间多少崎岖,更加不是你我能想象的。”   简临风闻言亦停下脚步,脸上翩然微笑也随即凝固,他垂头看了看自己双手,苦笑一声,沉声道:“时势会造庸人,时势亦可造英雄,曾经时势造了庸人,庸人历经时势,也可成英雄...”   话至如此,简临风却忽然挤出微笑,转身回头对李匪樵微微颔首,又道:“晚生不过是见当年一同在都子监中上学的同龄人都各有成就,小翘领鸿武营威名在望,阿宁亦称帅领兵除敌败寇,只剩我一人仍旧碌碌无为,又想到父亲生前曾多有劝言,莫惜金缕衣,应重少年时,父亲在时不懂愁滋味,如今父亲不在了,亦希望父亲在天之灵,能看我终遂其愿罢了。”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李匪樵才轻叹一声,简临风亦再次颔首行礼后,便离开了李府。   简临风离开后,李匪樵才缓缓道:“出来吧。”   作者有话说:   二公子明白及时行乐这个道理,玉嫣真的是一等功臣。   (及时行乐,那就祝大家,遍及时时刻刻,所行之处,皆为平安喜乐   (等等,今天是不是情人节   (那就大家情人节快乐鸭 第八十三章   ◎临风棋局初露野心,侯府中其乐融融◎   屏风之后, 孟至源始终端然坐在桌前,简临风与李匪樵的对话落入他耳里,他脸上为其感到惋惜的神情越发体现。   两年前孟诗云与简临风婚约刚定时, 许多同僚还上前规劝,说简临风只道吟诗作赋, 樽酒风流,一生碌碌无为不求上进, 并非诗云良配。   亲眼见证着沅陵侯府一夜没落人丁散尽,那时的孟至源是坚决其意, 不愿孟诗云嫁与王侯将相。在他看来, 如今君非有王态,臣不体民情, 京城蘼乱朝野浑浊, 与其将孟诗云嫁至一厚禄高官, 虽能得一时风光,却谁也说不清,此人哪日会从高位掉下, 之后只会连带诗云受苦。   放眼如今京中子弟, 简临风虽说只知依靠家财而闲散度日, 但孟至源也算看着他一路成长, 深知其平厚不争的心性不假, 又从小对孟诗云犹有关怜,当下便认定简临风是其女婿的不二人选。   但终归是世事难料, 谁也没想到后来会有简中正入狱一事,简中正一死, 简临风顿如脱胎换骨, 曾经言行举止间对官宦角逐的不耻, 对清高风雅的追求,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他曾经最嗤之以鼻的那套所谓贵族说辞。   那日简临风上门拜访时,自己本已有意以事务繁重而推辞,却没想简临风竟被自己女儿留下,二人就一直在廊下摆棋相谈。   孟至源那日远远而观,心中只落下一阵沉痛惋惜,当年宫中老太后膝下一同长大的那些孩子,终归都是心实之人。   自己女儿的心思自己怎会不知,孟诗云怎会无缘无故将简临风留下,还不是早知简临风心意,想要助其绵薄之力。   只是孟至源长叹之后,也还是走上前去,简临风一见他前来便立刻起身行礼,孟诗云亦是连忙跟着站起,双手挽住他手臂让其坐下,又道:“爹爹,您看这棋局该是如何解才对?女儿跟临风哥哥钻研许久仍是想不出头绪来。”   孟至源抬头觑了简临风一眼,只见简临风亦是谦卑之态,只是这时简临风面上的谦逊,早已不是当年为求诗人佳辞一句那般纯粹,孟至源便沉声说道:“论棋艺,江中还以李老先生为尊,若你有此心研习,我与老先生还算有交情,尚可替你引荐一二。”   那时简临风眸上瞬间光彩,却还未等到他言谢,孟诗云却先摇着自己手臂说如此妙哉。   忆起当日之事,孟至源心中仍旧感慨,而此时李府内,简临风走远后,孟至源才提裙慢步而出,来到方才简临风所坐的位置坐下,目光却被那棋局所吸引。   他一眼便看到李匪樵最后落下的那一只黑子所在之处,而这时李匪樵却笑了笑,缓缓而道:“如今看来,当年那群在你我膝下承欢作乐,只为芝麻绿豆小事而斗嘴争闹的孩童,最后还是会在这朝廷里你我相逐。”   孟至源脸上痛惜不安的神情越发凝重,李匪樵伸手点了点那棋子,又道:“棋盘上我与他人厮斗多年,胜负犹在,却是从来未曾试过一步棋却是被人心牵制而出。”   孟至源初初还不解其意,皱眉沉思半晌后,却忽然震惊抬头看向李匪樵,讪然道:“老哥哥的意思...是临风早知此局该如何破解,却故意要让老哥哥您走出这一步?”   比之孟至源的诧异,李匪樵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此局于黑子,看似早已了无生机,但事实却是平人皆不敢胆大尝试,这一步棋,并非保住黑子,而是给黑子留有对外突围的后路,于白子并非大事,但白子很快便会发现,如此小小一子,竟是让他本得胜在望的局势而难以进展,之后更会发现此黑子,竟成了它制胜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临风他...”孟至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心中所想,“临风他是以该棋子比作自己,用这棋局来将自己的野心告知于你啊...”   李匪樵这时摇头笑笑,道:“你我从前是真的小瞧临风这孩子了,但也未必,狗/逼穷巷,穷巷跳墙,人未至末路,谁都不会想要违背自己初衷。”   孟至源目光始终不忍离开那棋局,心中感慨难以消散褪去,片刻后他才又问:“那...那依老哥哥所见,临风与小桓,日后...日后会兵戎相见的一日吗?若真是如此,哎,当初又有谁能料到,曾经一同在都子监中学习玩耍的,后来又一起在京城之中玩乐消遣,最后竟是落得如此下场...”   “未必,”李匪樵这时决然打断,坚定看向孟至源,道,“临风权谋之心为己利,小桓算计之心却为国安,二人心思截然不同,若非涉及双方利益,他们是比任何人都不愿与对方有冲突,其实说到底,他们的最终目的大同小异,只是格局与追求罢了。”   此时一阵过堂风而过,李匪樵缓缓转头看向庭院,庭院的梨花树经一夜雨洗,更落凋零。   李匪樵沉望片刻,才略显哀愁地沉声说:“这也便是当年我将清辞远送遥山之意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清辞终究是命短啊,但现在想来,若清辞活到现在,以清辞追求与心性,只会更加痛苦吧...”   葭月已是晚秋,江中一带由秋至冬循序渐进,此时将近葭月中旬,秋风也是越发肃爽,怡都地夹江河之间,不算干燥,但早晚亦是萧凉。   腊月廿二,殷成凤诞辰。   早些年间侯府逆事接二连三,上一年更是因为侯门被抄,诞辰这般小事自然便被遗忘角落。   今年侯府终于得雪沉冤,王桓本也有提及要张罗准备,但殷成凤却连连阻止,只说平淡是福,平安是福,只望能够简简单单在家中吃上一碗长寿面,再与父亲请安,便是足够。   以便那日一早,王桓便从谢府离开回到侯府,那日便是陪着殷成凤先到殷家拜访其父殷周商,之后又在城中闲散游走,何不喜乐。   至夜归家,王桓坚持让殷成凤坐下等候,自己便带着青樽到后厨,说要亲自为其做一顿晚饭。但王桓哪里是会下厨之人,事事新鲜事事好玩,手忙脚乱只帮倒忙,而青樽更是有泪无处诉,最后实在忍不住,哭丧着脸对王桓道:“公子,您就坐着吧,等会儿我做好了拿出去,我跟二夫人说是您做的便是了。”   怎料王桓竟像是一直在等他这句话一般,青樽话音刚落,王桓顿时把手上拿着的大蒜丢回盘中,赞同地点点头,便走到厨房角落坐下,双手托腮笑着看向青樽。   青樽亦是无可奈何,最后将饭菜端出时,殷成凤虽嘴上对王桓赞不绝口,不停道竟不知小桓还有这等手艺,却于无人之际将青樽带到角落,从怀中拿出一小串铜钱放到青樽手中,轻轻拍了拍青樽脑袋,同情道:“好孩子,辛苦了。”   晚饭刚启,门庭便传来谢蓁蓁姐弟二人一同前来贺寿,殷成凤和王桓惊诧相视片刻,赶紧将二人请进屋来。   之后一夜侯府之中其乐融融,晚饭过后众人陪同殷成凤在院中赏月赏花,谢宁更是即兴表演一番刀法。   那夜月光清洒,花香艾艾,王桓看着众人脸上洋洋笑意,心中只道今夕何夕。   花落闲人归醒处,却忘当年人难醒。风流刀光献亲朋,亲朋却尽刀光处。看尽庭间月迎洒,血泪曾沾月间庭。该问赤子何时归,赤子笑答尽忠情。   再之后谢蓁蓁二人看天色不早也准备告辞,殷成凤本也道家中还有空余房舍,不如干脆留下过夜,但谢蓁蓁与谢宁皆再三推辞,殷成凤才没再强留。   将二人送至门口时,谢宁还是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王桓一眼,王桓今夜玩心已起,见其模样便趁着无人注意时走到谢宁身旁,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若殿下今夜还望有佳人暖床,看来还得趁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的时候,翻过高墙了。”   谢宁一听顿时两颊通红,回头瞪了王桓一眼,用力将其推开后,恶狠狠地丢下一句“不知所谓”便头也不回地迈上车中。   王桓看着谢家的车在胡八街上踢踢踏踏离开,他便笑着摇摇头,转身就往府里走去,只是走过中庭时,却见到殷成凤还坐在梅花树下,抬头遥遥远望皎皎月光,他心中不由顿了顿。   将下人都遣去后,他笑着走到殷成凤身边坐下,顺着她视线看过去,淡然说道:“怎么?姨娘是看着今晚的月亮和昨夜不同吗?怎么小桓是看不出来了?”   殷成凤笑了笑,却没有回头,目光始终留在天幕,说道:“月亮从来都是一个月亮,哪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看月亮的人呐,姨娘是没想到,你们都长这么大了。”   殷成凤说着,又回头看向王桓,牵起王桓的手将他拉到自己面前,让他转了两圈,又笑着说道:“你看看,我刚嫁进来的时候你还没我腰上高呢,一转眼就比姨娘还高出这么多了,就是瘦了点儿,你呀,也该多回家,老在外面,虽说阿宁府上自然不愁吃不愁喝,但怎么能是亲人做的饭菜贴心,你自己多回来,也带着阿宁和蓁蓁多过来,不然姨娘是要给忘了你们都长这么大了,你看刚才不就是了,我还以为你们都还是小孩子,像以前那样玩晚了就留下来过夜,现在都是大人了,哪儿还有当年那么随意。”   这番话落在王桓心里,却让他十分不是滋味,看着当年嫁入王家时风华正茂英气灵动的殷成凤,如今鬓边也落有几丝银发,王桓许久才挤出笑脸,又坐到殷成凤旁边,握着她的手,笑道:“姨娘是不是就是一个人住着闷了,这么说来还是小桓的不好,是应该多点回来的,行吧,那小桓以后一天就来三次,先是早上给姨娘做早点,中午...”   殷成凤没等他说完就哈哈而笑,伸手点了点王桓眉心,假意嗔道:“你啊!就是老大不正经!”   那夜二人再话家常,直到半夜才各自回房休息,之后几日王桓却是也一直留在侯府没有离开,连家中管家也时常道:“还是二公子回来好啊,家里难得多了人说话。”   可青樽却总在角落撇撇嘴,不敢苟同道:“看着也就真的只有自己家里的人欢迎咱们公子了。”   三日之后,腊月廿五,宫中设宴。   那晚王桓出门之前,殷成凤却迎了上来,将一嫣红金丝刺绣的小平安符交至王桓手中,说道:“进宫了,万事定要小心,不可再行差踏错了。”   作者有话说:   唔,诗云和临风之间的感情也是很难。   (年初四,迎财神,那就祝小可爱们财源滚滚,一本万利,原地暴富   (年初一那天撸狗时候扭到腰了,真·坐立不安 第八十四章   ◎宫中陈情得扶持,殿中打闹有人忧◎   殷成凤站在府门廊下看着王桓所坐的驴车渐行渐远却还是不愿离去, 身边管家见了也忍不住说道:“二夫人,夜来风大,还是先回去吧, 不过就是入宫一聚,二公子不会有事的。”   殷成凤这时才回过神来, 笑了笑点点头便跟着往回走,边走却边说道:“从前小桓入宫, 定是要着那红衣的,但今非昔比, 如今再穿那衣服入宫, 那怕是不妥了,我从昨日起便开始想这件事, 但毕竟不是姐姐, 不是小桓生母, 有些话也不知道该怎样对着小桓说,但是方才见他竟是只穿了一件素色外衣,心里的石头也是才放下来。”   管家也跟着憨厚笑笑, 说道:“二公子过去经历了这么些事, 也是会成长的。”   殷成凤点了点头, 又道:“自然是了, 只是当年那些事真的就像给我心里下了蛊一样, 现在每逢小桓要入宫,都还是提心吊胆的。”   侯府之内有人替王桓担心不解顾虑重重, 侯府之外王桓在车上亦少不了被人叨扰。   青樽从府内走出便一直觉得自家公子今晚有所不同,除去身上素净不少, 总觉还有别的不寻常地方, 直到上车后见到王桓总是掀帘望外, 他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公子,您今晚是不是用骨翠散了?”   王桓闻声便放下帘子,回头看向青樽,饶有兴致地说:“怎么现在连你也学了祁缘那一套了?”   青樽这时便委屈争论道:“二公子,您可千万别让祁大夫知道您又用了骨翠散了,您现在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到时候被责骂的不是您,您自然能在这里说笑。”   此时车已过东直门,车外人来人往交谈扬笑的声音也越发热闹,王桓忍不住又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随和笑笑,宛若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只要你不告诉他,谁又能知道呢?”   青樽本还想争辩一番,只是这时车已停下,青樽无奈,只好先行下车后,拿来木台阶,然后小心扶着王桓走下车来。   无疆园位于宫城内最东南处,是当年文帝即位后才建的一个林园。当时还专门从江南之地请来著名的园景建造师傅来规划,无疆园占地辽广,里面山竹林立,曲径通幽,小潭游鱼欢畅,假山形状奇异,花开半夏犹芳,林茂至秋金黄,犹记当年,每及文帝兴起,又或逢年过节,都会宴邀群臣至此来畅谈风月,觥筹诗词。   车在东直门后停下,从下车的地方到无疆园还需沿着南墙走上一段路。   还记当年,每逢走在此路上,王桓定是一身灼灼红缎,与王程跟随王砺身后行在路中。来往官员权臣见面,总会故意快步走到王砺身边行礼问候,而王砺始终不卑不亢地谦逊回礼,夸耀恭维其兄弟二人的话语流流不绝,可谓风头无两。   但如今的王桓与青樽主仆二人,却是贴着南墙墙边缓缓而行,每一步都走得缓慢,早已见不到当年的恣意潇洒。   南墙挺立,高而掩月光,一旁路过的行人大多步履匆忙而不能察觉到阴影里缓慢行走的王桓,就算见到了,也只有一二会掩面小声言语,却也很快走开。   宫道中的欢声笑语似乎与他划清界限,众人皆行色匆匆,很快宫道上便只剩下王桓主仆。   王桓却始终不以为然,直到无疆园的门栏在他视野里逐渐清晰,他却忽然停下脚步,对青樽道:“你先到园前候我,若见到殿下,殿下问起我来,也只需说我稍后便到,无需寻我多此一举。”   青樽不解,本还想细问,回头借着昏暗宫灯见到王桓脸上骤然生出的肃意,便也不敢再多言,连连点头应是后便往前快步离开。   只青樽离开片刻,王桓身后便传来一人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脚步声稳重,王桓心中定了定神,在那人快到自己身后时断然转身,躬身作揖,恭敬肃严地说道:“晚生见过李老先生。”   李匪樵微微怔了怔,便上前将王桓扶起,道:“二公子体弱,无需行如此重礼,快快请起。”   阴影之下王桓站起后脸上仍敬重不减,稳重道:“老先生论功绩为开国重臣,论德行为百家老朽,礼数晚辈是断不敢缺。”   “二公子言重了,”李匪樵笑了笑,上前拍了拍王桓肩膀,又道,“公子这般年轻便有如此才能胆识,心胸志向,我与公子比起,那才叫相形见绌。”   王桓闻之只谦虚点头不敢应承,李匪樵接着又道:“也幸得公子不懈,才能让世弟在天之灵得以安息,我心里也才能安乐,放着如今冤案平定,我等说得再多,也是不能弥补当年的软弱,但还是希望二公子能够替世弟受我一句歉意,也算了了我一件百年心事了...”   “家父当年之事,于情于理,于亲于疏,无论是谁也是不应插手的,何以怪罪,”王桓淡然,片刻后,才故意压低声音,又说,“过去之事便已如烟,如今冒死老先生也肯助晚生行此艰险之事,晚生已是感激不尽...”   谁道王桓话未说完,李匪樵却先将手沉重地落在王桓手上,垂头凝声打断:“公子这般说辞是教我越发惭愧了,这些事,本来就应由我们这些老朽开来做,国难当头,我等饱读诗书知经识文,练一生仁义道德,此时便是应用之时。只是我今日来找公子,是有二话要讲。”   李匪樵说着便抬头凝望王桓双眼,王桓亦不由随之肃穆,道:“晚生洗耳恭听。”   李匪樵又上前二步至王桓身侧,王桓连忙微微弯身,李匪樵才沉声道:“公子心中筹谋,只管放手去做,无需有后顾之忧,我等定会全力支持,但与此同时,我之后所做的一切,是好是坏是忧是喜,公子亦不必操心,二公子只需相付信任便可。”   此话凝重,落至王桓心中如千斤重石,他余光扫过李匪樵面上,无意竟察觉一丝哀愁,王桓眉心不由微皱,却只沉声答道:“好。”   李匪樵顿了顿,仿佛隐约间轻叹一声后,才继续道:“此路难走,我也只愿二公子能多多保重。以身饲虎之事,留至我等便是,天子年轻,朝廷动荡,奸佞作恶,四境不安,以后的路还需二公子亲身经营,此路将行难,是如难于上青天,二公子若身而不在,还谈何匡正天下?”   此番话字句皆落地有声,王桓却蓦地合上双眼,喉结上下微动,片刻后才缓缓转身想要再说什么,但回头之际,却只见那枯瘦而板直的背影在灯火阑珊下一步一脚印地离开。   王桓心中竟是想起了当日简氏离开前与他说过的话。   “只是你要做的事情很难,你一个人走,会很苦,只是你要知道,你一个人走,可是你身后是有无数影子,永远地追随你。”   心中越想越乱,而越跳越快,最后更觉五腑六脏间如翻腾。   王桓忍不住扶在墙边连连咳嗽,咳嗽声越发凄厉,却因喉间仿佛有一道气息难以上下而不能停下,越咳越觉喉咙如撕裂,一阵血腥顿时涌上。   就在王桓几欲站不稳时,面前忽然冲上前来两个人影,首当其冲的那位跑到他身边立刻一手将他扶起,另一手在他背后轻轻拍打。   片刻后王桓才算慢慢缓过来,他回头对着满脸紧张担忧的谢宁勉强笑笑,说道:“我没事,就是吸了两口晚风一时间没喘过来,你看你,都紧张成什么样了...”   王桓说着就要伸手到谢宁眉间,谢宁却骤然将他的手拿下,冷声道:“还问我紧张什么?你怎么就将青樽使开,还叫青樽拦着我不用寻你,若不是我远远听到你咳嗽声...”   “青樽,你现在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王桓不等谢宁说完便打断道,扶着墙边往前走到青樽身边还想继续斥责。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来这一套,”谢宁忍不住低声骂道,“你方才一个人在这里到底在做什么?”   王桓深知若是不给谢宁一个答案,谢宁是不会罢休的,便边往前走边低声说:“方才连秋经过,说了两句。”   伴在其侧而行的谢宁将信将疑地觑了他一眼,才冷声又斥道:“早便不应让你自己入宫,就知道你总会惹事。”   王桓此时本还想理论一二,但见谢宁脸色早已铁青,他便也不再讨人嫌弃,乖乖闭上嘴,直至园中再无说话。   无疆园门口并非坊间描绘般气势恢弘,反倒只有一座石做的拱形牌坊,上面用朱漆雕刻小篆字体“無疆園”,从此门过,如武陵人入桃花源。   因入夜天凉,今夜晚宴是设于园中的长乐殿内,此时众人皆已入座,谢文昕一番敬言后,饭席也拉开序幕。   殿中有歌姬舞姬妖娆献艺,谢宁拉着王桓从侧门而入,偷偷地摸到谢蓁蓁身旁坐下。   王桓见到谢辽时先是礼貌行礼,谢辽也简单回礼后便无对话,反倒是谢蓁蓁本一直都在紧张担心找寻谢宁,如今见到谢宁回来应是欢喜,却没料身后竟还带着一个王桓。   谢家身为亲王,座位设在主席台正下方,谢蓁蓁与谢辽同坐一桌,旁边谢宁和王桓坐一桌。   见王桓紧跟其后落座,谢蓁蓁忍不住隔着谢宁伸手便用力抓了王桓一把,小声骂道:“你是不是又惹什么幺蛾子还把知行给带走了?!”   王桓哭笑不得,也小声回道:“姑奶奶,您能不能别总是将我看作坏人,您倒是给我说说,我又有什么理由要害您弟弟...”   王桓话语声玩世不恭,谢蓁蓁越听越火,丝毫不顾中间还隔着一个谢宁便要将王桓抓到自己身边,幸好身后的琳琅赶紧上前将她拦住。   而谢宁此时也是看不过眼,伸手将王桓揽到自己背后,挡在谢蓁蓁面前,不耐烦地说:“方才他路上病起,耽误了。”   谢蓁蓁无可奈何,狠狠地瞪了王桓一眼,气冲冲地甩了甩袖子便回到座上坐好。   场上歌舞升平,百官臣子皆相互敬酒你我寒暄,热闹非凡。   谢宁这时才回头看去王桓,见其目光只直勾勾地挂在桌面酒壶处,不由微愠,扯了扯王桓衣袖,小声道:“你可有感觉好些?”   王桓边伸手往前要拿过那酒壶,边笑着道:“殿下在旁,便是无虞,诶殿下,你说这大好月夜,又有佳肴宴上,是不是该有杯美酒才算完整...”   就在王桓的手马上要碰到那酒瓶子时,谢宁厌烦地将王桓的手拉了回来,皱眉盯着王桓,低声骂道:“不知所谓!”   二人台下如此小动作,本该淹没于殿中的曼妙舞姿中,但总道无心人眸上盖纱,有心人却眼中藏利刃。   王桓与谢宁之间的小打小闹,流到主席上高冠龙袍的谢文昕眼中,他无端生出一瞬失神。   身旁璞绵觉其异样,便连忙上前问道:“陛下可是见哪里不舒服了?”   谢文昕始终涣散,他边扶着璞绵站起,边缓缓道:“怕是喝多两杯酒劲开始上头了,你陪朕出去走走吧。”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文昕回忆初见面。   文昕曾经是真的视二公子和小王爷为一生依靠的。   (昨天迎财神,朋友给我送了一叠彩票...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八十五章   ◎文昕心念以往,文昕初遇佳人◎   见着王桓与谢宁亲密而心中无端生出落寞感, 对于谢文昕,早已不是朝夕之事。   谢文昕虽贵为皇子,其母丁贵嫔又万千宠爱集一身, 自己更加是从在娘胎起便备受关爱。只是深宫有宫人寂寞,身为皇子, 何曾不也自小寂寥。   早些年间,文帝的其他子女尚且在世, 而谢文昕又年幼天真时,还会与其他皇室兄弟姐妹一同玩乐。   直到后来一次, 他亲眼看见其一皇兄在另一皇弟的饭食中下毒致其身死, 而这位皇兄在奠礼上却仍旧痛哭流涕,当时的谢文昕在灵堂跪在这位皇兄身旁, 看着他脸上找不出一丝漏洞, 他只觉浑身冰凉。   那晚他回宫后大病一场, 之后便再也没有与他的兄弟姐妹一同玩闹,就算旁人前来邀约,他也只是瑟缩躲于屋内。   众人只道小孩总在年幼时一场大病之中能见天上神仙地上圣人, 圣神一席话, 而使人改头换面, 性情有所变化也非怪事, 所以之后便也无人细细追究。   但知儿莫若母, 丁贵嫔那时见谢文昕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廊下,远远看着一群小孩在树下嬉笑玩耍, 眸上尽是羡慕,却死活不愿上前。   那时的谢文昕便是开始以为, 保护自己, 便是将自己从外人身旁抽离。   直到一年深秋, 他仍旧站在廊下遥望远处孩童嬉戏打闹,他越看心中越是苦闷,本想着转身就离开,却没想转身刚走出两步,便忽然有人上前抓住他的小手。   谢文昕顿时不由吓了一跳,立刻将手缩回来的同时往后几步退开。回过神来才见到一位身着红衣的小少年与一位比他稍微矮半个头,剑眉星眼的小男孩站在面前,方才便是那小男孩想要牵过自己的手。   回过神来谢文昕便能认出他们二人,红衣小少年就是那群孩子之中的领头者,而旁边的小男孩,隐约记得,好像是自己的一位内兄。   就在谢文昕彷徨看着二人不知所措时,小男孩委屈抬头看向红衣小少年,小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嘟着嘴说道:“小叔叔,我就说,文昕肯定把我给我忘了。”   “文昕哪里是把你给忘了,分明就是知行你把人家吓到了,”王桓对着小谢宁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又回头对着谢文昕说,“文昕,你说是不是方才知行把你吓到,你才甩开他的手的?”   这时二人皆笑脸盈盈地看着自己,比二人都要矮上一截的谢文昕只能抬头看着他们,好一会儿后,他才垂下头,伸出食指指了指谢宁,小声道:“我记得宁皇兄,小时候你来见过我。”   谢宁一听,脸上灰霾顿时一扫而清欢喜不已,两步上前走到谢文昕身边再次牵起他的小手,然后将他带到王桓跟前,笑着说:“这是我小叔叔,王桓,王子徽!”   这时王桓也跟着蹲下身来,温和对着谢文昕道:“你怎么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呀?不用怕,以后也来跟我们一起玩,我在,没人能欺负你们两个。”   就算现在回想起来,谢文昕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当年的自己为什么就会对这两个人产生莫名信任。   仿佛王桓那句话便是给了他永恒的保证,只要站在他们身边,就不会再有人能够来害自己。   当然,他们也不会。   但是日子渐久,谢文昕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慢慢觉得,就算自己与他们二人再亲密,自己仿佛永远是他们二人之外,多余的一个。   或者是因为友情上也分先来后到,又或者是自己身居宫中,而他们居于宫外,之间永远隔着一道高墙。   就像那年深冬,文帝宴邀群臣,辞旧迎新恭贺新岁,谢文昕与丁贵嫔坐于文帝一侧,远远看到台下王桓与谢宁在桌后耳语欢笑,他心里无端惆怅。   又像如今深秋,自己俨然已坐在至尊之位,目光所到之处尽是臣民,承受着万中无一的至尊荣宠,仿佛这台下台上的众人早已不再当年,但这角落里的二人,却似乎永远不曾有变,而自己,亦始终是那局外之人。   亭台楼榭锁风景,风景千秋,风景困生人。人生若如局,何时看似站局外,却道已困此局一生人。   堂内喧哗,谢文昕更觉心烦意乱,与朱太后低声交代一二后,便与璞绵轻手轻脚地从后门悄悄走出长乐殿,穿过玉砌雕栏,沿着石子铺成的小径在假山中漫步穿行。   璞绵手中提着灯笼一直照亮着谢文昕脚下前路,直到快要走出假山丛,谢文昕远远望到不远处小池塘边上站着两个人,似乎在说着什么。   谢文昕不由伸手挡在璞绵身前停下脚步,借着月光婚约看出是两名女子,只见到二人背影,从背影看去,亦是其中一位一手提灯,一手挽着一件披风,应是主仆二人,只是谢文昕却觉从未在宫中见过。   此时那位婢女先说道:“小姐,你也出来太久了,咱再不回去,老爷又该担心了。”   然而另一位姑娘却摇摇头,执拗说道:“再等会儿,早就有听诗云姐姐说过,这无疆园中的沉璧池中有一条锦鲤,是当年南境湟川进贡的,身上金碧辉煌,到了夜间它的鳞片更加是焕发金光,在水里就像金灯一样。今日是好不容易才哄得爹爹带我一同进宫的,我总得看上一眼,不然回去诗云姐姐又得嘲笑我了...”   “哎呀小姐,”那婢女似乎已是又急又气,她又道,“这世上哪会有什么夜里发光的锦鲤呢?那些就是孟小姐拿来逗您乐的...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您看这里人都没有,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也没人知道...”   “你瞎说!诗云姐姐是从不骗我的,再等会儿再等会儿...”那姑娘一手扶在婢女臂上,一直垂头在沉璧池边上小心翼翼走着。   “金光锦鲤是真,沉璧池也不假,”就在那婢女想要继续劝说她家小姐时,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把平静的声音,二人一惊,连忙转身回头,只见一位金袍小少年正在离她们不远处停下,双手负在身后,平和继续道,“只是此池非彼池,沉璧池在无疆园西南侧,这个不过就是一普通鱼池,那金光锦鲤,自然不在此处了。”   那婢女见到有男子忽然走来,不由心头一紧,护主心切地便两三步走到自家小姐面前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怎料她一句“来者何人”还未出口,便被她家小姐揪着她衣服后摆拉至一旁,然后两步上前走到谢文昕面前,恭恭敬敬地颔首行礼,温声道:“臣女李盈儿,见过陛下,不知陛下在此,未能及时请安,还望陛下赎罪。”   谢文昕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盈儿鬓间的石榴流苏金钗,半晌后,才轻轻将李盈儿扶起,李盈儿往后两步后始终颔首,谢文昕才问道:“从小就从他们口中听闻你的名字,只是知道你自小体弱不宜出门,怎么今日会忽然入宫?”   “回陛下的话,”李盈儿始终颔首,微微笑了笑,而轻柔答道,“此事说来还怪臣女一时任性,平时十分羡慕诗云姐姐蓁蓁姐姐她们可以时常入宫,见遍天下至珍至奇之物,而自己却只能从她们口中描绘臆想一二,心中早已发痒。近些年来身体略有好转,又闻得父亲今日将至无疆园赴宴,便求得父亲应允将臣女带入宫中见识...”   李盈儿说到这里,自嘲笑了声,才继续道:“还是怪臣女不知天高地厚便随意乱走,竟是把鱼目混当珍珠了。”   月光明熙,不偏不倚地落在李盈儿发边金簪上,熠熠生辉。   谢文昕看向李盈儿许久,忽然小声道:“朕在宫中这么多年,竟是不知原来这皇宫里还有能让他人羡艳之事了。”   李盈儿莞尔又道:“不过是鱼羡飞鸟,鸟慕游鱼罢了。”   谢文昕掀了掀眼皮,心中稍有苦涩,才缓缓走上前,边走边道:“随朕来。”   只是刚走到李盈儿婢女身旁,余光扫了她臂上挽着的披风,又道:“夜间风凉,从此到沉璧池还需走上一段路,姑娘体弱,还是把披风盖上为好。”   婢女一听,连忙走到李盈儿身边将披风覆于她身后,李盈儿看着谢文昕单薄的背影,身上龙袍宽大威武,落在他身上却始终不合。   李盈儿心中蓦地想起曾经孟诗云与她说过的一句话,世间看似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山峦,在光芒万丈之下,它身后的阴影才是愈发的深不见底,广而莫测。   之后李盈儿跟在谢文昕身旁,二人之间谈话不多,话语间更是平淡如水,但谢文昕心中却不知为何,总觉这般的清润,如水漫流,也挺好。   只是当下正往沉璧池走去的四人是谁都不知道,自己以为是螳螂,捕获了对方为蝉,贪得一时良辰美景,而此时的无疆园内,却是黄雀各守一方。   假山之后陈圳看着二人渐渐离去的背影,他嘴上勾起极少流露的笑意,只观看片刻,便慢步走回长乐殿中,无意间抬头,目光正好碰上台上朱太后的视线,他缓缓点头,无再多话。   而当时谢文昕离开长乐殿往外走去时,他亦是从未发觉身后还跟有一位曾经的玉面小公子,简临风。   简临风一直躲于假山另一侧,见证了方才池塘边上二人一切,直到谢文昕与李盈儿离开,他却忽如瞬间无力一般,疲惫地靠在山石上。   黑暗将他脸上苍白遮盖,却更能让金钗上的光芒越发闪耀。   简临风还记得那支金钗是当年丁贵嫔赠与孟诗云,而当时尚且年幼的谢文昕还曾多次赞赏此钗极美,若以后自己有欢喜之人,定也要赠其如此金钗。   那夜晚间离席之际,璞绵趁人影散乱,走到王桓身边将今晚之事简单告知,王桓脸上顿时发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远处正缓缓离开的李匪樵与李盈儿的背影,心中蓦地想起今晚早前宫道之中李匪樵的一番话语,更觉心中如被锤击,忍不住又不停地咳起来。   谢宁见其如此却不知其中乾坤,只道王桓这两日受了风寒,心中又是不放心,无论王桓如何劝说,都坚决要让王桓今夜随他回府。   之后宫中便定,嘉荣十八年,二月十五,宫中将迎李家盈儿为宣朝王后。   不久之后,中原四境,甚至西北柔化,皆送来道贺,并言及年关将至,庆贺天子大婚的贺礼,将会随岁贡一同入京。   作者有话说:   文昕其实会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对小王爷二公子真心实意的。   超小声,石榴簪子,是一个伏笔。   (昨天,修文,怒删,四万,要命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八十六章   ◎公子遇病有人担忧有人愁◎   庆功宴当晚从宫中而出后, 一路上谢宁已经发觉王桓有所不妥,但因为王桓脸上始终带笑,他便并无多话。   直到当晚半夜, 王桓屋里明明已是炉火烧旺,身上厚被紧盖, 却哆嗦不止,额边不停溢出冷汗, 更加是梦魇侵袭。   在外堂台阶处双手托腮架在膝盖上正昏昏欲睡的青樽忽然被里头动静惊醒,连忙跑到王桓床边, 却见王桓早已昏死过去, 他伸手在王桓额头探去只觉滚烫,不由吓了一跳赶紧往谢宁屋中跑去。   那晚祁缘衣衫凌乱地被青樽急匆匆拽着就往谢宁府上走去时, 忍不住问道:“我这不就两天没去看他, 他这是又去做了什么孽了!?”   青樽赶紧将昨夜入宫时发生的事□□无巨细告知祁缘, 青樽话刚说完,二人已经来到谢宁宅子门口,祁缘停了半晌, 蓦地回头对着青樽斥责道:“下次出去, 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守在他身边, 他敢赶你, 你就去告诉人家殿下, 也别怕丢脸,论脸皮厚, 你怎样也比不过这疯子。”   祁缘说完,丝毫不顾一脸哭相的青樽便快步往里走去。   刚走到庭院, 就能远远见到王桓屋内已经烛火通明, 祁缘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际, 只见圆月高挂天上,还记得出门前隐约听到三下打更声响,不由暗暗骂道:“真的是,就知道一天到晚累及旁人,就你那小王爷天天把你当宝似的,也不知道当年给人家下了什么蛊!”   也总归只敢对着青樽骂上一二,还是不敢耽搁便往里去,果然一进门便见到元生手上端着一盆水站在床边,谢宁侧身坐在王桓身旁,不断给他替换额上热帕子。   祁缘自然是知道为何不过小有病状谢宁便如此紧张,但与此同时心中也是不由暗暗长叹,不过是半年之差,从前在屋中雪地里昏死一整夜也无人发现,至今便是不过发热便满府上下彻夜不眠地服侍在旁。   人常道今非昔比,王桓亦常道今非昔比,只是谁够称得上,今好,若是昔修。   进屋一番望闻问切后,祁缘便道不过是王桓本身体弱,又近来乃秋冬之交属容易旧病复发的时节,加上昨晚王桓宫中受凉,才会忽感风寒,并无大碍,不必过分忧心,只要按时服药注意不能再受寒,好好休养几日便可。   只是祁缘转身离开之际,目光却迟疑地在王桓脸上扫过,但无多话便往外走去。   祁缘刚走到院中,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祁大夫请留步”,祁缘怔了怔,转身之际谢宁已经来到他面前,不待他发话便沉声问道:“虽说这个问题本王是早已问过,但本王还是想再问一次,他的病,真的只剩两年,无药可救吗?”   祁缘心中顿了顿,却微微颔首,礼貌回答:“在下才疏学浅,但在下所读医书记载之中,二公子所患之病,在下的确只能保证,好生保养,两年无虞。”   谢宁也无可再问,一番致谢后便让祁缘先行离去,只是祁缘离开谢府往街上走去时,眸上却骤然盖上一层阴鸷冷光。   次日至午王桓才醒来,王桓醒来第一句便是吩咐交代此事不得惊动殷成凤,那时谢宁早已入宫,王桓亦还未完全清醒,模模糊糊地喝过药又重新睡下。   之后,宫内谢文昕与李盈儿婚事一锤定音,满城热议。   大婚之事大至定时择日,小至装潢礼数,虽说并非谢宁分内之事,但却无可抽身,也便这段时间谢宁也时常与群臣商议此事至夜才回家。   不多久,怡都城内下了今年第一场雪,不大,次日正午便融化成水。   这两日王桓身体也渐渐好转,能够下床走动,得知最终李盈儿还是要嫁入宫中时,心中还是不禁唏嘘。连连几日手中紧握白遗当时所赠予竹简,呆然凝望屋外。   屋外的美人梅终于开出两朵小花,可却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惊喜。   那夜月色朦胧。   谢宁已三日未曾出宫,一身疲惫从宫出来回到家中时已是半夜,他本也不想去惊扰王桓,但路过王桓屋外时,却还是忍不住几日未见的思念,便轻手轻脚地走进王桓屋里。   谢宁蹑手蹑脚走到王桓床边台阶侧身坐下,仔细端看王桓苍白削瘦的脸庞,也不知凝望几时,看得出神之际,忍不住伸出二指落于他眉间。   谁知此时面前这沉睡之人虽双眼并未睁开,却懒声道:“殿下是想我来了?”   谢宁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将手缩回,皱眉看着他不知如何言语。   王桓此时仍旧闭着眼,嘴角却渐渐涌上一丝笑意,他从被中伸出双手将谢宁方才抽走的手握住缩回被中,笑着小声道:“看来便是了。”   此人声音沙哑温糯,当中又是不乏挑逗之意,谢宁不由脸上发红眉间微皱,正想要把手抽回来,却没想王桓抓得紧,王桓又笑着道:“正巧,我也是。”   感到谢宁并不吃他这一套,甚至还有想要怒而抽身逃离之意,王桓这时才迷蒙睁眼,看了眼谢宁微红的脸面,又疲倦地耷拉下眼皮,喃喃道:“几日未见,心中何止想念,殿下今晚不如就在我这里歇下,当陪陪我可好...”   王桓说着,便往里面退去要给谢宁让出位置,谁知谢宁却骤然将手缩回去,怒然斥道:“病还没全好,你这简直不知所谓!”   王桓一时怔然,睁眼无辜地看着谢宁话语刚罢,又狠狠瞪了他一眼,愤然将头扭至一边。   侧脸微红在昏暗烛光下仍是明显,片刻后王桓心中才能反应过来谢宁所谓之意,不由哭笑不得,赶紧将上半身挪到谢宁身边,故意轻佻道:“我说知行,你这是往哪儿想去了?我不过就是见您既然都到我这儿了,天色又晚了再回屋还得吵醒人家元生,倒不如在这里休息一晚,又从何而来不知所谓?莫不是你心里想的可是别的什么不知所谓的事儿...”   不待王桓说完,谢宁已经愤然起身就要往外走去,王桓这时也忍不住笑了,赶紧扣住谢宁的手将他拽住,然后又道:“好啦,不过玩笑。但话虽玩笑,希望相陪之意实属不假,这么晚了,明早还要入宫,就在我这里歇下吧。”   谢宁虽恼,却也是想留下来相陪的,便只回头又睨了王桓一眼,脱下外袍便在王桓身边躺下。   王桓正要将被子分与谢宁一半,谢宁却伸手将他按住,面向屋梁双眼闭起,沉声道:“你自己盖好便是。”   王桓无果,缩在被子里侧着身子便靠到谢宁身侧,忍不住再看多谢宁侧面两眼,才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缓缓问道:“这两日里面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一直忙着连家都回不了?”   谢宁眉心微微拧了拧,却又即可舒展开来,不耐烦又道:“你睡你的觉,别的事不用你管。”   “可是你若有什么事,我怎能不管?”王桓却平淡道,“心急则躁,躁而失方寸,方寸度方圆,方圆定正误,你的心急,都写在脸上了。”   谢宁心中不由长叹,王桓此时额头正抵在自己肩边,手却悄悄从被中走出摸到谢宁手边将他手轻轻握住,只是王桓手凉,谢宁叹声之后,终究是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手心。   但谢宁却始终闭眼平躺,缓缓才道:“本来天子迎亲,又加上已进年关,各地诸侯还有柔化那边遣使者入京将岁贡带入的同时以表贺意,这些都并非异事,只是淋北前不久才大败汶州,此时却大张旗鼓要遣人送来贺礼,虽说大有甘拜下风,以表为子臣而尽孝忠之意,但我始终觉得个中仍有蹊跷。谢高钰此人狡诈且淋北军勇猛,当时汶州大胜时我就总觉得中间有异,但当时谢高钰早已落败而逃,而你也说见好就收我才没有追究,但我仍然觉得谢高钰的阴谋,不只如此。”   谢宁因倦,这段话说来字句缓慢,王桓却越听越觉精神,心中是不尽欣慰,但却始终保持平淡,他便又问:“那朝廷的一众臣子怎么说?”   “哼,那些人,能怎么说?!”谢宁忽然嗤之以鼻地冷笑一声,又道,“他们心中只念自身利益不被侵犯,怎还会想这么多?朝廷那群只知道对肥肉流口水的新贵我便不说了,就连在陛下的婚宴之上他们还想着如何将自家女儿送进做侧室。我曾对那几位老臣稍稍提起我的想法,却无一人为之赞同,只知敷衍而过,在他们眼里无事便是安定,可是真当有事的时候,却是谁都只知道退缩墙角。”   谢宁说至此处,王桓已经睁开双眼凝视着他,却没有说话。   屋内寂静,火炉中火星迸发的噼啪声响越发明显。   谢宁见王桓许久未言,便也只又一声轻叹,刚想说“算了,先休息吧”,王桓这时却开口道:“你的担忧顾虑实为正道,可是此次众诸侯入京,暂且无事,真正需要开始警惕的,是陛下大婚之后。”   谢宁本已想着不再费神,王桓这番话却让他忽然清醒,他蓦地转头看向王桓,问道:“你的意思是,这次入京,是他们借此机会勘查朝廷现况?”   王桓垂了垂眼皮,又道:“士不策无备之争,而且此次一众诸侯也只会派遣使者,他们没有理由打草惊蛇而浪费了这么好一次探查敌情的机会。”   “那我们需要做什么?”谢宁皱眉又问。   王桓笑着摇摇头,道:“什么都不要做,静观其变。”   话至此处,王桓忽然顿了顿,还未等谢宁觉奇,王桓便已将脸凑到谢宁耳边,笑着道:“而殿下只需多些回家...”   王桓话没说完谢宁便已经伸手将他推开,愤然喝道:“别闹!”   王桓也只是笑笑,始终侧身对着谢宁,拢了拢被子,才继续认真问:“可知这次淋北派出的使者是何人了吗?”   谢宁道:“据闻是谢高钰身边一位十分重用的幕僚,名字倒是有趣,叫莫羡僧。”   作者有话说:   如果大家还记得莫羡僧的话。   莫羡僧马上就要上线了。   (其实真的,每天看到有留言,虽然不多,就觉得,嗯,真好   (昨天卡文,就去搓芋圆,自己留了十二颗,剩下都给弟弟妹妹了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八十七章   ◎淋北谋士谋悲痛,怡都情人庆深浅◎   瑄遥山脉延淋河自西向东北, 贯穿山东之地,葭月未到,山东一带早已银装素裹, 尔至月末,淋北城内更是雪厚至膝。   城中一端雅素净的宅子内忽然一阵破碎声响, 刚从外面进门的家仆听到此声,本已严肃的脸上更添凝重, 加快脚步便往正堂急急走去。   正堂大门开敞,里面书簿瓷器碎落一地, 矮桌也翻倒, 屋中一个身披鼠毛色绒裘的青年正神色痛苦地跪在垫上,左手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纸条, 却不停颤抖。   家仆见遍地狼藉却不惊慌, 镇定地快速走到青年身旁跪下, 然后悄无声色地将一张纸条贴着地面送到他手边。   谁知青年看都不看便愤怒地广袖一扫,将那纸条扫开,纸条被过堂风带起在地面飘开才缓缓落地, 青年浑身都散发着痛不欲生的悲伤,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纸条。   家仆却始终没有丝毫慌乱, 挪着膝盖上前将那纸条拾起, 然后又在此放在青年手边, 垂头低声说:“先生,门外还有廖先生的人。”   青年心中郁闷无处发泄, 垂头合眼片刻后,才颤抖着将纸条拿过来, 只垂头扫了一眼, 神色却越发烦躁, 将纸条丢回给家仆,问道:“入京的事宜都准备妥当了?”   家仆点点头,边将青年身边破碎的瓷瓦碎片小心翼翼地捡开,边说道:“一切都按先生吩咐的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了。”   青年没有立刻回话,半晌后才将手中原本攥着已经皱巴巴的纸条折好收到袖中,正咬着牙想撑着站起,家仆连忙上前将他扶住,青年斜睨了他一眼,无力说道:“等下让人来收拾的时候都叫他们小心些,别弄到手了。我现在便过去,再看两眼,你去备车吧。”   青年边说边要往外走,家仆却略显忧愁地瞥了青年一眼,小声说道:“先生今日外头还下着雪,先生的风痛症肯定又要复发,不如等明日雪停了再去吧...”   “还有两日便要启程了,这次入京不比往常,还是谨慎些好,”青年却摆了摆手摇摇头打断道,忽然压低声音又问,“对了,上次廖文抓到的那个人,问出来他有没有说什么了吗?”   家仆也是垂头跟在青年身旁边走边沉声说:“昨日去打探了,说这个人死了...”   “死了?!”青年大吃一惊,蓦地停在原地回头看向家仆,回过神来后不解又问,“怎么死的?!”   “说是咬舌自尽的。”家仆沉声。   青年脸色骤然发白震惊不已,站在庭院之中许久都不能回缓过来,头上肩上已沾染了白雪纷纷。   他无奈地合眼片刻,睁眼之际却又恢复了平日间云淡风轻的神色,一步一脚印地走出了宅子。   只是刚由家仆扶着要踏上车时,忽然从车后绕出一人,在青年面前微微颔首行礼后,语音冰冷说道:“莫先生,殿下让您过去一趟。”   青年已经一脚落在车厢边上,此人忽然凭空出现,他也并未表露意外,淡然点点头,又对着家仆平和道:“你先过去,我随后就到。”   腊月初一当晚,月明如刀,光影之下,怡都下了今年第一场大雪。   人总道风雪严寒,经书亦云,却是世人皆知,真正严寒非风雪,刺骨奸藏化水时。   那晚天上掉下第一片雪花时,孩童不管家中大人阻止,借着月光不约而同跑在大街小巷中,三两成群欢呼雀跃,本蜷缩在角落的黄狗不得埋怨,只能踩着地上早已铺满一层白雪,郁郁不平地离开小巷,给孩童让出位置。   冬雪年年至,早已对大雪司空见惯的大人站在门前,抬头看着雪花纷扬落下,却只为众生百态。   钟鼓鼎食之人抬头凝望,摇头称赞此时只应温一壶老酒铺一袭貂裘,煮一锅馄炖唱一支小曲,叫上三两同道中人,围壶阑珊,吟诗作对。   食不果腹之人抬头凝望,摇头哀叹此时不过初雪,如何才能再熬一年漫漫长冬,只愿身上衣物再厚一些屋中柴火再旺一些,缸中米粒再多一些袋中铜钱再重一些,祈祷能够再熬一年,不妄长命百岁,只求岁岁平安。   方入腊月时,家家户户便开始筹谋准备过年。   王桓早前着凉惹的病也渐渐尽好,想到快到年关,家中如今并无太多家仆,一切都由殷成凤一人打理,便想着搬回去帮衬料理一二。谢宁这次也没有多言强留,毕竟越到年末,宫中大小琐事亦是越多,自己在家之时便是越少,留王桓在家他也是不放心。   沅陵侯府今年能够重开,春节乃是一年盛事,本应铺张以驱邪祟晦气。但殷成凤却坚持说正是因为刚渡劫难而更应知珍知惜,不宜奢华浪费,所以也只是简单布置宅中,更多时间是留在厨房,亲手做些过年糕点小吃,分发给家仆们,每人给予红包后便让他们提前归家,不必留下服侍过年。   王桓回家之意便是帮忙料理,但殷成凤却无论如何也不让他劳累,就连上门替他诊平安脉的祁缘也讥讽道:“二公子您只要好好的,一不惹是生非,二不玩笑身体,那便是对旁人最大的帮忙了。”   也便王桓归家后也只是如闲云野鹤,时不时甚至还教青樽读书写字,但奈何青樽并无如此耐性,且两日后又告假回家,王桓又是落得一身无聊,有时竟还想念起从前玉嫣时常上门排解寂寞的日子。   那日王桓披着狐绒裘衣坐在屋中,双门洞开,虽眼前不过一片模糊,但此景便是印在脑中,如胸有成竹,本想照着园中的红梅临摹成画,一开始还兴致盎然,只是梅花未落纸上,忧思却漫心头。   园中的红梅一如从前那般艳丽,白雪皑皑相衬更显娇艳欲滴,只是如此美景如画甚好,真实人间,人间而无人烟,只道是冷清。   王桓将画笔放回至架上,眼前恍惚间出现了模糊画面。   曾经王桓王程兄弟二人,一从葭月跨至腊月,便会张罗着家仆一起布置家宅,二人在府中兴高采烈奔上走下,笑语不停,而王桓母亲金氏与殷成凤一起成日堆在厨房,和几个厨娘子一起说说笑笑做着年食,王桓时不时还会溜到厨房偷取一二,金氏总是佯作生气将他拍走,之后又是和众人一同欢笑。   这时一阵凉风吹起了屋外地上平铺白雪,一层晶莹致细的冰沙随风吹进屋内,瞬间清凉将王桓从回忆中抽身,他回过神来时,面前便就只剩下一片雪白。   王桓垂头自嘲而笑,忽然想起曾经在遥山学艺时,他师兄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无处忆长安,便念苍茫处。痛怜红落地,不如惜长风。   近来谢宁长留宫中为谢文昕明年婚事筹谋,日夜不停,虽有一众朝臣一同打理,却还是落得心力交瘁。   有一日回到淮南王府,不过一周未见,谢蓁蓁看着谢宁背影,忍不住担忧对琳琅问道:“你觉不觉得知行瘦了?”   元春之际本应盛华,淮南王府亦是从不落后,只是今年简氏新丧,家中白绫尚未卸下,便也只能一切从简,虽说一切不必铺陈,但因以往家中之事皆由简氏操办,如今简氏已去,且谢辽身况亦为堪忧,谢宁又忙于宫中政事,家中之事便只能落在谢蓁蓁肩上。   更是年关,琐事交集,谢蓁蓁从前对这些事情是一无过问,以至于现在虽有管家料理了大部分的事情,但谢蓁蓁始终觉得力不从心。   腊月初八当晚,谢蓁蓁忙活一天终于在屋中得以歇息半晌,这时琳琅却忽然端着一个食盘进来,遥遥看见食盘上放着一个瓷盅,谢蓁蓁还以为是琳琅让厨房给自己留的羹汤,便只疲惫地让她拿下去,说自己并无胃口。   但琳琅却笑笑,没有理会便将瓷盅摆到谢蓁蓁面前,将盖子揭开,边将勺子送到谢蓁蓁手上,边乖巧说:“这是梁公子特意让奴婢带进来给小姐的,梁公子还说,小姐从前跟他说过,中原腊八节当日是定要吃上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才算完美,又说想来小姐进来必定繁忙,怕是连一碗腊八粥也要忘了,所以便亲自下厨为小姐您做的。”   谢蓁蓁撇撇嘴,嘴上虽然说着“好好的一柔化人竟把中原这一套都给学上了”,但眸上的欢喜却难以掩藏,细细尝了一口,更是惊喜不已。   只因今年末庆功宴早已在不久之前设下,又有明年元宵便是天子大婚,谢文昕便没有再在年夜设宴。   谢宁也有提起过既然如此,不如今年他还是留在宫中陪谢文昕过上年夜,但谢文昕却道年夜此等佳节应与家人团聚,不必留于宫中。   至腊月三十,不过半月,怡都城内已经遍地银霜,雪厚三尺。   当晚谢文昕与朱太后用完晚膳后,本应一同守岁,但朱太后却说身体抱恙,谢文昕本也无意逗留,便先行离去。   谢文昕从慈宁宫走出,坐车步辇便往自己崇承宫而去。   今晚月色明亮照人,竟引得人抬头望去,一阵晚风吹来,夹带着阵阵梅花香味,谢文昕忽然叫停了步辇,跟着又走了下去,示意只留璞绵一人,其余不必跟来。   顺着梅花香味,谢文昕又走到了一年前与王桓相见的那个小院子,只是这时的梅花树下,没有那个带着面具的子徽哥哥,更加没有他的宁皇兄。   一年,竟是过去了。   那日之后他也有曾经问自己,自己究竟是如何在那夜将王桓认出,最后却只落下一阵自嘲。   今日再站在此树之下,梅花依旧,雪花亦是依旧,他心中想起的竟不是一年前自己拿着长剑直指王桓的一幕,而是多年前,那年他四岁。   也是一个深冬,也是雪花纷洒的一个月夜。   他们三人站在树下,那时候的他见到雪兴奋不已,挥舞着双手在树下转圈跳动。   他隐约记得,那时他背后谢宁说过一句话:“雪花冷,我替你藏好,梅花好看,给你。”   谢文昕忆及此处,心中不由一阵苦涩,抬头看着红白交杂,忍不住伸出手,却接不住一片落红纷白,他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他们今晚,过得可还好?”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算是过渡段,但是敲个小黑板,莫羡僧,在之后,是个挺重要的角色。   (《魔女宅急便》说过,没灵感的时候就不要强迫自己   (我又忘了,设定发表时间了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八十八章   ◎又是一年贺新岁◎   谁也不曾发觉, 嘉荣十七年,便是这样就要过去了。   淮南王府之后的文南里,简临风和白叔两人相对坐在桌旁, 桌面小菜三碟,菜肉双全, 可简临风只是简单吃了两口,便将筷子落下, 手中紧握酒壶,不停往碗中倒酒。   今晚并非无人邀请过简临风去一起喜迎新岁, 孟诗云有, 谢蓁蓁也有,但简临风却都是再三推辞。   他本也几次向白叔提出让白叔回家, 说是白叔这好些年都没有回家与家人过年, 而今年家中早已无人需要伺候, 理应回去陪陪家人。   但白叔却苦笑道:“公子您是给忘了吧,我十几岁就跟随老爷,还哪里有什么家人, 老爷, 还有公子您, 便是我的家人了啊...”   那日简临风看着白叔一瘸一拐地走开, 他才蓦地想起自己年幼不懂事时, 曾经拿白叔的瘸腿开过玩笑,怎料那日他父亲少有地将他怒斥一番, 幸亏白叔好言相劝才得以平息。   再后来简临风才从家中老人口中得知,原是当年简中正在山上行走, 差点被狩猎之人的箭射中, 便是当时正好上山捡柴的白叔路过将他推开才救了他一命, 却没想那箭便落在了白叔腿上。   此时的简临风借酒想起当年琐事,心中不禁越发苦闷,拿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   白叔见简临风如此,也没有多话便往外走去,不一会儿便端着一碟还冒着腾腾白烟的饺子小跑进来,将饺子放到桌面还忍不住将双手手指捏在耳垂来降温。   简临风这时才放下酒壶,疲惫地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的饺子,苦笑说道:“白叔,其实你无需再做这么多...”   “害,公子您瞧瞧您这说的什么话?”白叔不待简临风说完便打断,坐下后更是又双手将筷子递到简临风面前,慈祥笑着道,“公子啊,饺子饺子,更岁交子,一年到头,除旧迎新便是这个意思!苦的难的都会过去,但也该有个盼头不是?这大过年的光喝着酒也不是个事儿啊,不让人瞧着,自己也该觉着寒酸咯!”   简临风虽能看出这一晚上白叔都想说什么,但是白叔一直藏着捻着,他也没这个心思去听,此时白叔终究是忍不住,一番肺腑,倒是让简临风微微怔然。   随后他却也笑了笑,拎起酒壶往白叔碗里倒满,又往自己碗中满上,拿起酒碗碰了碰白叔的碗,举过面前,说道:“白叔,敬你的。” 说完仰头而尽。   白叔也连忙双手举起碗,笑着道:“就祝公子您明年事成所愿!哈哈哈...”说着也是连连灌下。   二人碗酒过后,才重新拿起筷子往盘中伸去,最后还是被简临风在饺子中吃到了铜钱,白叔连连拍手叫好,只简临风摇头而笑。   最后白叔将桌面收拾干净,又拿进来几壶温酒,正要将瓶盖一一揭开,简临风却忽然抬头,问道:“白叔,我让您准备的东西,您都备好了吗?”   白叔顿了顿,略显难为情地看着简临风,说道:“公子,这大过年的,做这事儿我看着总觉不吉利的,咱要不过了这俩天再来...”   简临风却连连摆手,打断道:“便是因为今夜是除夕,除旧迎新,才不能忘旧。”   见简临风并非玩笑,白叔也只好起身又往外走去,简临风这时也撑着桌面站起,只是坐着的时候不曾发觉,站起那刻才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差点就又摔下去。   简临风扶着墙身走到廊下,廊檐上的轻雪随风落下,屋外孩童的欢声笑语,爆竹的叱咤轰鸣,锅碗间的碰撞铿锵阵阵传入屋内,种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却让他更觉心烦意燥。   很快白叔一手挎着一个竹篮,竹篮上层层叠着元宝寿纸,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小火炉便往园中走去。   白叔将小火炉在院子正中放下时,心中仍是觉得不妥,忍不住又回头看着正往这边走来的简临风,再次劝说道:“公子,您看今晚风还挺大的,要是吹出咱这院子,大过年的给别人看见了这得多不吉利啊...咱要不还是等这年过了...”   谁知他话没说完,简临风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从竹篮中拿过一叠寿纸,二话不说长袖一挥,便将寿纸往天上洒去。   就在那一张张素白在黑暗中纷纷扬扬,甚至难以看出轮廓时,皇宫方向忽然铺天盖地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爆鸣,紧接着夜幕中一朵金光耀眼的烟花瞬间刺亮了整个怡都上空。   简临风抬头看着漫天寿纸在光芒下随风飘荡,他脑海中却蓦地出现了那年在京郊那破宅中为孟诗云庆生时缓缓落下的彩纸。   白纸飘荡又落下,一二掉在他脸上,他也不忍将其拭去,他沉冷喃喃:“父亲,您若是能看见,孩儿今后不会再让您失望的了。”   宫中焰火如金如缕般彻亮整个京城夜空,孩童涌到街头,欢呼跳跃拍手叫好,家户灯火通明,只二三行人被随风吹来的白纸遮在脸上,不由心生怨气,狠狠骂道:“新年流流的,谁家那么晦气搞这种事儿!”   焰火年年守时,春候却不保如约。   天上不知从何时起竟又飘起了小雪,年夜饭刚过,柒月斋中四五小学徒正围在后院玩耍烟花爆竹。   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无意瞧见祁缘房门紧闭,里面却灯火通照,眨了眨眼,便凑到大家跟前,指了指祁缘房间,小声谨慎地问道:“你说咱们要不要把师兄叫上?”   众人顿时停下脚步,你我相觑却没人拿定主意,而这时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上前在他脑袋上拍了一掌,斜睨了祁缘房间一眼,小声责骂道:“就数你没点儿眼力见,没见着今晚师兄脸色难看吗?”   那被打的小孩委屈地吐了吐舌头,伸手摸着自己脑袋,撇撇嘴小声嘟囔:“自从师父走了之后师兄不每天都这样吗...”   屋外焰火爆竹声响强烈,屋内祁缘自是听不见学徒间谈话。只是方才那年纪稍大的学徒的话并不假,祁缘年夜饭时脸色便一直黑沉,之后更是将自己锁在屋中不再出来。   只是祁缘坐在桌前,不过是一直看着桌上的一封信,信上字迹工整却不掩生疏。   这是玉嫣寄回来的第一封信,信中话语简单,甚至并未言明自己身在何处,只道与杜月潜二人一切安好,无需挂念,却在信末留有一句,路上闻得南疆有医治心疾之策,今欲南行,愿念有所得,京中安好。   自玉嫣与杜月潜离开怡都,不知不觉已是二月过去,祁缘朝夕所盼佳人来信,只是未曾等到时心中不过眷念,而真正等到信件时,瞬间欣喜过后,更多的是对佳人能时常相见的忆念。   念而不及,不及而思,思而不得,不得而苦。   今年京城的年夜,无人落得一夜安生,   今日除夕,正午之时王桓便拉着哄着殷成凤在家中吃上一顿饺子。   殷成凤当时也略微诧异,只觉王桓净是胡闹,还嗔其“长这么大了还老大不正经,饺子自然是要到除夕夜团年饭时再用的”。   却没想王桓竟如无赖般一直纠缠,软磨硬泡着非得就在中午吃上,殷成凤无奈,只好将一半的饺子拿出来,只是当她从饺子里吃出铜钱时,王桓忽然笑着道:“姨娘,饺子您与我是吃过了,今晚除夕夜您也该去和您父亲吃饺子了。”   殷成凤此时才明白王桓用心,铜钱握在掌心,也不知为何竟瞬间如鲠在喉,片刻后她才摸了摸王桓脸颊,心疼道:“是年夜,姨娘怎能让你一个人在家中度过...”   王桓却笑着摇摇头,将殷成凤的手拿下握在自己手中,说道:“姨娘,今晚除夕,小桓想一个人陪陪父兄还有母亲。”   殷成凤知其苦心,更加深知王桓性子倔强,多说也是无益,只好再三交代后便离开了侯府往殷周商府上而去。   王桓从府上后祠走出时,天上也渐飘起零星小雪,他站于祠前廊檐之下许久,远处焰火如金如凰,他抬头遥望天际,视线中却只剩下绚烂一团浆糊。   少顷,他才若有所思摇摇头,边踩着地上一层浅雪往屋中走去,边疑惑自言自语道:“难道是白遗那丑鸽子不见玉嫣,竟不愿给我送信来了?”   回到屋中后,王桓在桌后盘腿坐下,侧着身子将双手放在火炉上前后温暖,目光却始终留在桌上打开着的卷册上。   卷册密密麻麻记载着中原百年世家的名录,而此刻翻开那面,左上角落有一加粗的“莫”字。   王桓目光在上年仔细扫过,却始终找不到所寻之名,待双手回温,他才略有烦躁地将卷册合上丢在桌下,接着又从旁拿过笔,在纸上随意写下“莫羡僧”三字,却不待墨迹干掉,便立刻将纸揉成团扔到火炉里。   笔重落架上时,王桓嘴角却蓦地染上笑意,抬头往屋外看去,一个人影逐渐往自己靠近,王桓双袖往两边一扬后又重新落在自己腿上,直到该人影跨过门槛,王桓才笑着道:“知行,新春喜乐呀。”   作者有话说:   虽然二公子小王爷的新年没有赶上我们的新年,还是给他们补一句新年快乐哈哈哈。   “苦的难的都会过去,但也该有个盼头不是?”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八十九章   ◎丹央情险笑情痴,侯府门前萧声起◎   去年年夜有旧人如新出, 今年新春却有新人从旧来。   年夜悄临王桓屋舍,二人屋中温酒暖床,笑语阑珊之间遥想从前, 亲昵间多有弥补曾经珍重当下之意,却始终默契不言将望以后。   谢宁一如去年, 温床不过晨光熹微,替王桓整被温腻后便离开侯府, 本还想着不动声色回至王府,再在天亮时佯作昨夜不过家中安睡, 却没想回到王府刚推门而入时, 不偏不巧正好迎面碰上早起为新春做备的谢蓁蓁。   二人隔着去年仍留的微弱月光顿足,四目相对却始终无言, 片刻后终是谢宁忍不住, 快步走到谢蓁蓁面前, 垂头小声快速留下一句“姐姐新春喜乐,岁岁安好”便如逃窜般往屋里跑去。   这时琳琅正好端着春喜盘走到谢蓁蓁面前,见谢蓁蓁脸色发黑地望着屋里, 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却见她家殿下身影匆忙远去, 心中便知其意, 连忙回头对着谢蓁蓁打笑道:“小姐, 殿下还能赶着贺春前回来,也证明您于殿下心中还是重要的, 您该高兴才对。”   谢蓁蓁此时才回头瞪了琳琅一眼,无奈边走边没好气说道:“我现在是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我的人, 还是他俩的人了。”   虽谢宁仍旧回家早贺新岁, 却不过匆匆与谢辽拜年后便离开王府入宫去。   谢文昕大婚之礼设于二月十五正日, 由李内侍为副使负责宫中仪仗,谢宁为皇族亲贵以负责宫外交接,明校府承外城安保之责,宫内安责落护城防连秋之手。   既过年关,中原各地及柔化遣送至京护送岁贡与贺礼的使团将在此后陆续入京。比之半年前筹谋万户节时因得知淋北对京中有所图谋而引起的慌乱顾虑,早前谢宁大败淋北谢高钰,如今气势犹在,又加上京中众人心思只在谢文昕婚事之上,对其等入京之事多少轻心以待,此次由陈圳引荐,乃孟晚庄负责与之交接对迎。   正月十四,天晴有风,万里无云。   丹央牧场西北角设有三层高木搭瞭望楼,每层皆设有雕栏露台,凭阑而视可望丹央之一马平川辽阔无垠。   丹央牧场虽地处怡都西北之外不远,一整腊月寒冬而过,比之怡都城内地上仍见青石,牧场上却早已盖上过膝绵绵白雪,一眼望去,万平如铺。   东方刚翻鱼肚白,初阳慢爬高山头,梁显扬此时正身披灰黑鼠裘侧身坐于瞭望楼三层,垂头盯着双手攥着的一条指粗的红皮绳,皮绳上系满十八颗大小不一新旧可分的狼牙。   与他对面而坐乃早前万户节时曾来和他见面的男子。   那男子身穿绣着柔化独有神秘花纹的棉服,项上箍有狐毛围脖,手中拿着火钳正翻着桌边火炉里的木炭,丁零火星跳到他手上他也不以为然。   二人各自看着自己面前事物皆无对话,但脸上却是一致的凝重。   牧场地处丘陵地带,地势高却广袤无阻,晨风过堂而更显苍寒。   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炉,火钳在早已烧红的木炭间来回翻搅,他压低声音说道:“近这几年中原那狗贼皇帝对咱们岁贡要求越来越多,征税也年年上涨,我们这是才从当年天灾里走出来几年?他们中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百废待兴!就这两年收成也不见多好,十八旗部落的民怨声是一年比一年厉害,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再加上他们听说现在中原自己圈里也开始乱了,度氏跋氏那些大旗族便开始想要趁此机会一雪当年奇耻大辱...”   男子说道这里忽然停下手上动作,余光忍不住在梁显扬脸上扫过,却见梁显扬始终面无表情盯在手中狼牙串上,他不由有些焦急,便又继续略显愤然道:“你也就一直不说话,我也不能说你。旗王为什么迟迟犹豫不决,你是知道的,滕僖做事虽然是鲁莽冲动,但上次那件事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们郎氏着急才会出此下策,谁知你倒好,平白给自家人添堵了...”   “我说过了,我们要赢就要光明正大的赢,他滕僖上次用的是什么下三滥手段,他连自己勾上的许卓为是什么老狐狸都没摸清楚,就上了人家贼船,就算那件事成了,这用的是什么手段?我们柔化又给落下什么给人万年诟病的罪名?”梁显扬忍不住打断,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将手中狼牙串放回桌上那做工极其精巧的铜盉里,依旧面无表情又冷声道,“再说,跋氏度氏两族对旗王位虎视眈眈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他们这样来散播谣言,根本就是司马昭之心,他们要是真有本事,早就去找大祭师把旗王位要了。”   “我管你什么司马昭司马超的,”男子此时也忍不住打断,将火钳愤然丢在火炉,回头本想怒然辩驳,却无奈梁显扬始终位尊于他,只好合眼深呼吸,片刻后才沉声道,“现在是因为狼子笺还在你们郎氏手上他们才不敢贸然动手,可是你想想,旗王也年迈,不尊不敬的说一句,要是哪天旗王神去,而他膝下唯一的儿子又远在中原,他们二族为了夺得旗王位,首先就是要建立威信,这样的世态下他们肯定会选择举兵进犯中原为柔化一雪前耻,若真到那时候,我也不说别的,柔化无主,那终归是大乱啊!”   男子说出此话时是紧紧盯在梁显扬面上,而梁显扬却始终眼帘低垂,待男子说完片刻,他才又冷声道:“大祭师就不管吗?”   梁显扬边说,边缓缓抬头皱眉看向男子,男子忽然伸手在桌面铜盉上点了点,又将那铜盉往梁显扬身前推去,盯着梁显扬双眼,说道:“这就是大祭师的意思,狼子笺如今在你手上,只要你一声令下,柔化十八旗长沙勇骑,全听你一人号召。”   二人四目相对许久,梁显扬才“啪”的一声将铜盉合上,将其放入怀中,烦躁不安地睨了男子一眼,然后便转头看向楼下一望无际的茫茫白原。   初阳已渐跃上山头,熹光耀在白雪上更显晶莹。   梁显扬触目远视,看得出神之际,视线中隐约闯入了两个身影。   两人少年模样,皆穿戴柔化服饰,跟在后面的那位不停对着前面恣意奔跑的少年紧张呼唤,前面那位年纪偏小的少年却回头嬉笑喊道:“庞伊哥!你快点!你快点!”   却此时一阵冷风掀过,将地上空中的如沙般的雪星带起卷入堂中,冰凉拂面叫人清醒,清醒时眼前两位浪漫少年早已不见踪迹,入目的只有一位身着黛蓝骑服的女子,手中似提着什么,踩着皑皑白雪正往自己方向走来。   梁显扬蓦地站起,将桌上羊奶茶拿起一饮而尽后,对着庞伊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行了,我有分寸了,你这次回去之后一定要看好滕僖,不能再让他胡来了。”   他说完便要往梯口而去,庞伊垂头瞟了楼下一眼,忽然冷声道:“你说的不是时候,可千万不是为了一个女人,你可别在中原呆久了,可就忘了...”   梁显扬骤然停下脚步,庞伊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话多,连忙欲盖弥彰地回头,梁显扬却只瞥了他一眼,并无说话便往下路而去。   疾步走到门前时谢蓁蓁已经来到廊下,正垂头踢着靴上沾染的零星白雪。   梁显扬见谢蓁蓁身上只穿骑服却无披盖,便赶紧将自己身上狐裘卸下,走到她面前替她围在背后,又笑着道:“郡主虽然是习武之人,但京郊始终荒凉,出门也应多穿一件。”   谢蓁蓁撇撇嘴,眼珠却往上转了转,不以为然地说道:“是你们使团进京了?看来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已经进京两日了,该清点准备的也准备好了,就是空闲下来便聊两句,”梁显扬边招呼着谢蓁蓁往里走,却始终眼中带笑地看着她,边走边说,“这么冷的天,郡主要是有事遣人到府上唤一声我去寻您便是了,怎么还自己一人跑到牧场来了?”   “看来我还真是打扰你了,”谢蓁蓁斜睨了他一眼,走到堂内将臂上挎着的朱漆食盒放在桌上,才说道,“明日就是元宵节,我也定是不得空闲的,便先将这元宵给你送来,也算回谢了腊八之礼了。”   梁显扬闻言不由顿了顿,片刻后才无可奈何地笑笑,边说“郡主这就是与我客气了”,边伸手示意谢蓁蓁坐下,然后又替她满上一杯热羊奶茶送到她手上。   虽说一路快马,但谢蓁蓁的双手此时也早已冻僵,迫不及待地接过茶杯后双手紧紧抱着,却只慢悠悠地吹开茶面白烟,才喝了一小口便津津有味地点点头,说道:“这奶茶是这次你们使团带来的吧,确实与以前的不同,更香一些。”   只是谢蓁蓁如此动作落在梁显扬眼中却不尽可爱,他一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谢蓁蓁,说道:“这羊奶茶再好喝也不及当地的,千山万水长途跋涉总归是丢了些味道,若有机会,我定带你回去尝尝...”   谁知谢蓁蓁却蓦地佯作排斥般打断:“你怎知我就愿意跟你回去了?”   梁显扬垂头笑笑,眸上却恍惚窜过一丝阴冷,抬头再往谢蓁蓁时却仍旧平和,恬惬说道:“那如果有一天真确有如此机会,不知郡主会否赏脸,跟在下一同走一趟柔化呢?”   晨间有风却得艳阳相照而仍觉暖意,到了夜晚却只剩凄凉。   寒冬日暮西山要比他季来的要早,路上行人归家脚步便越发的急促,拢着身上棉衣却仍觉冬风钻进衣里,冷风拂面更觉刺痛。   黑幕降临后街上人烟已减,只有两位身披皮绒的公子在街上匆忙而行,其中一位一直恭顺,时不时伸手将出示意前方之路,另一位亦每次连连谦逊点头至答。   二人来到沅陵侯府门前,青樽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一直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在门前来回踱步翘首以盼,见到二位时不由激动欣喜,连忙将府门打开,迎上前道:“祁大夫您是终于到了...”   祁缘嫌他不争气地瞪了他一眼,便要相请身旁那位公子入内,那位公子亦简单笑笑,提脚踏入门内之际,却有意无意地转头看向身后,却只停顿片刻,便立刻往里继续走进。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莫先生正式上线。   (存稿55w get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九十章   ◎侯府清粥小菜,再遇当年意难平◎   两日前, 祁缘正在柒月斋里给一老婆婆诊平安脉,刚将二指从脉上拿开,老婆婆笑眯眯地就说:“祁大夫啊, 还真的不是我这老婆子拍您马屁了,上次您给我开的药我就喝了俩天, 脑袋瓜子就立刻不疼了,还是说您医术高明, 快要赶上您师父咯!”   祁缘也只是微笑,边站起边温和道:“老夫人身体本来就安健并无大碍, 不过就是前几日略感风寒若有冷症方起才会有头痛晕眩症状, 都是时节常见病症,如今无碍便好。”   老婆婆见其已经起身就要往里走去, 眼珠子机警一转, 连忙上前双手抓住他的手臂, 祁缘吓了一跳回头,老婆婆紧跟着鬼鬼祟祟凑到他跟前,小声说道:“祁大夫, 我看您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吧, 也该给自己寻个夫人成家有人照顾您了不是?我家的小孙女啊, 年方十六, 是花容月貌...”   谁知就在祁缘一边苦涩陪笑一边想要挣脱开来却苦苦不得时,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青樽忽然将老婆婆的手扯开,一本正经地说:“咱们祁大夫可是有心上人的了, 老婆婆您就别棒打鸳鸯了...”   老婆婆的气瞬间不打一出来,正想对着青樽开骂, 祁缘见势头不对连忙将青樽扯到自己身后, 又对着老婆婆说:“小孩子不懂事, 那个...老夫人您的病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我让个孩子给您捡两味药,回家按时煮了服下便是。”   祁缘说完,不待老太太再想开口,立刻拉着青樽就往屋里走去,刚关上门,祁缘边急忙去取药箱边对着青樽斥道:“你说你这好好一孩子,天天跟在你家公子后面,好的不学,净把坏的学个透,还有,你们家公子那病怏怏的身体不是烦这就是烦那,一天到晚就给人添事儿...”   青樽虽然委屈,却也赶紧跑上前按住祁缘的药箱子,正当祁缘疑惑时,青樽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送到祁缘手上,祁缘更是怔了怔,连忙放下药箱将纸条打开。   青樽这时扁着嘴说道:“祁大夫您这次就是错怪我家公子了,公子这次是真的不是让您过去,只让我把这个给您...”   “你们家公子这次真的不是让我过去,”祁缘忽然神色痛苦地打断青樽,“你们家公子是疯了吗...”   青樽不明其意,眨了眨眼看着祁缘,挠挠头,若有所思片刻,道:“我看公子这两日还挺正常的啊...”   那晚祁缘借着夜色赶到城外驿站时,驿站内灯火通明,不尽热闹,跟掌柜胡言乱语一番后,掌柜看其眼色仍不尽相信,但无奈祁缘坚决,还是将他带至那人房间。   掌柜将他引至二楼门前时,祁缘心中只暗暗道若王桓所料不真让他蒙了哑巴亏,他回去之后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却没想门从里打开后,门后所站乃一位面容平平无奇,一点也不带江上人粗犷之态的青年。   青年开门之际脸上微有诧异,与祁缘对视一眼后,却淡然对掌柜说:“此乃在下朋友,不日一会,掌柜不必声张。”说完便笑着将祁缘请进屋内。   门刚关上,祁缘也不兜圈子,立刻说道:“莫先生,在下这次冒昧造访也是受人所托,沅陵侯二公子让在下转告,若您二日后有空,请问可否到门上一聚...”   此番话在来时路上祁缘本已重复无数次,更加在心中思虑犹久,若这位莫公子并非友善之人,自己又该是为自己辩解还是为王桓辩解。   怎料这位莫公子却轻松笑笑,说道:“知道了,只是在下也是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二日后可否能够再次劳烦公子替在下引路呢?”   祁缘对此莫公子的回应略有意外,只是他意外的并非其谦和有礼,而是从他身上,总觉得有一位熟人的影子。   他从驿站而出后心中一直纠结难解,却始终难以想出个所以然,直到路过沅陵侯府门前,那只黄狗正瑟瑟缩缩从自己脚边摇尾而过,他脑中才顿如灵光一晃,却觉一阵冷风拂面而阴凉。   这位莫先生身上那所谓熟人影子,除去沅陵侯府王二公子外,更别何人。   今夜将这位莫先生送至侯府门前时,祁缘本应就此离开,却始终奈不过心中好奇,想趁二人留于一处时,仔细看看到底是哪里让他觉得之间有所相似,也便一路将其送至王桓房中。   此时正是晚膳时分,王桓正少有地端庄肃穆坐在桌前。   祁缘进屋后本想先入为主上前与王桓说话,谁知一眼便看到桌上已对面摆好两幅碗筷,王桓更加是知其所意,见他行至一半而停,便回头看向他,深有其意地笑着对他点点头。   祁缘无奈,尽管心中已对其骂白眼狼无数,却也只讪然留下一句“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二位了”便提脚离开。   莫羡僧方将裘衣脱下挂于架上,便见着祁缘愤然外行,微有诧异,还想询问一二却早已来不及。   王桓此时也已走到他面前,二人相互躬身行礼后,王桓便浅笑谦恭伸手示意让其入座,只是莫羡僧从王桓面前走过时,王桓蓦地提了提一边眉毛,皱眉看着莫羡僧的侧影。   二人落座后,青樽便端着晚膳走进来,不过简单一二小菜,王桓笑着说:“今夜让先生冒着寒风进来却不能盛宴相待,还望莫先生不要嫌弃。”   莫羡僧这时却若有所示地抬起眼皮凝视着王桓双眼,微微笑了笑,回道:“家常小菜可胜玉宴佳肴,长途跋涉至此地还能得小侯爷真诚款待,已乃在下荣幸...”   王桓此时却哈哈一笑摆摆手,道:“莫先生说笑了,在下虽为侯爷之后,却并无袭爵,此乃先父头衔,在下无才无德,不争不抢,无功无名。”   王桓边说,边将余光向青樽投去,青樽立即会意,点点头便连忙退出,并把双门掩上。   门方合上,王桓见莫羡僧垂头望向桌上小菜的目光中微有感慨之色却迟迟不曾动筷,便夹起一块竹笋肉片放到他碗中,又缓缓笑道:“莫先生难道是曾经在江中生活过?见莫先生看着这菜肴的神色,竟有丝丝眷念之意,若是在下猜错,那便还请先生恕在下唐突了。”   莫羡僧却不以为然地温和笑笑,也不客气便将肉片送进嘴里,咽下后才道:“早些年曾有在江中少留日子,那时候借住地方的主人做的一手好菜,虽然并非山珍海味,却多年不能忘却那滋味,如今再吃上此地饭菜,虽味道与从前不一,却仍是思慨万分。”   王桓始终低垂眼帘凝视着桌面,这时又从旁拿起酒樽,边往二人碗中满上,边皮笑肉不笑地道:“那看来便是当年先生还在江湖游荡时曾到怡都游玩过了。”   王桓语落,二人碗中也刚好满尽,他将酒樽放下地同时抬头看向莫羡僧,二人此时相互对视,各自想从对方眸中得到自己想要答案。   但王桓自问阅人无数,可在奸邪面前镇定自如,可在恶人身侧谈笑自若,却不知为何,此人笑意清淡,明知并无恶意甚至为同侧之人,但与此人对视不过半刻,他心中竟起了被洞识至底的彷徨不安。   王桓强忍心虚并无移开视线,却是莫羡僧先垂头拿过酒碗,送到面前闻了闻,轻轻摇摇头,笑着道:“北笙,好酒。”   莫羡僧小酌一口后将碗放下,才再次抬头看向王桓,他微笑道:“没想白遗就这样将我给卖了,太不值了,还说是江湖中人,在下来生若足够幸运,倒也想体会一把江湖侠士的风发意气。”   王桓干笑回应,道:“不敢称英雄,却难得所见略同,怪得一见先生,便有相见如故的感觉了。”   莫羡僧边给自己又夹来一块肉片,边笑着道:“二公子阅人无数,不过人有三分面善罢了。”   比起莫羡僧的谈笑风生,王桓却无端越发拘谨,甚至拿着酒碗的手也不尽自然。   王桓始终带笑凝望着莫羡僧脸上,此人面容白皙却只是一张十分普通的脸面,甚至不能从容貌上断定其年岁,五官端正却平扁,是走在街上看到便永远不会再记起的样貌。   莫羡僧此时也察觉王桓异样,他便放下筷子,双手合叠落在桌面,依然温和笑意地看着王桓,玩笑道:“二公子是如此看着在下一整晚了,说句得罪人的话,早有听闻二公子有不言之癖,虽然在下断无嫌意,却非同道中人...”   谁知莫羡僧话未说完,王桓却忽然垂头玩味轻笑,闷哼一声后才慢慢抬头,目带秋光亲腻地盯着莫羡僧。   莫羡僧顿时一愣,脸上笑意卒然凝固,未等他言语,王桓却已将上半身探头前至桌上,脸上始终带着轻佻笑意,一手撑在桌面,一手却轻轻落在莫羡僧的脸颊上。   王桓一双丹凤眼如秋水微波,嘴角笑意如春风和煦,二人四目相对良久,王桓的手力度轻和,从莫羡僧的脸颊越发往后颈探去。   莫羡僧脸上表情虽已僵硬,却始终不见翻红,这时他忽然沉声道:“二公子的手,为何如此冰凉...”   谁知他话未说完,王桓的手在他耳后忽然一抓紧接着立刻往前一撕。   王桓重新坐下,脸上冷笑油然,垂头冰冷看着平摊在掌中的一张人/皮/面/具,只是他尽带戏谑的眼中却慢慢溢上一层晶莹,他始终不敢看向面前莫羡僧。   直到莫羡僧忽然自嘲笑笑,紧接着沉声唤道:“小桓...”   “为什么...”王桓才颤抖着抬头,看着此人一张峻秀的面容,却蓦地合上双眼不让眼泪落下,许久后他才缓缓睁眼,将那面/具丢在桌上,喉结上下而行后,才说道:“清辞兄长...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你...”   作者有话说:   清辞兄长...如果大家还记得清辞兄长的话...(80章,李老先生曾经提起过清辞和清茹)   下一章,二公子忆遥山旧事(小王爷打了半碗酱油)。   (要开工了,学生党朝气蓬勃,打工人精神满满,大老板开门大吉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九十一章   ◎当年遥山出赤子,赤子难忘赤子心◎   那年王桓八岁, 虽被人称为天资独到,在其父王砺眼中却是生性顽皮不识规矩,虽天生才华洋溢聪慧机敏, 却因其母性格温润从不对其责骂,便纵容至其荒诞不经。   那时天下于谢家虽胜负已决, 却正是因为时届改朝换代的重要时刻,王砺此等重臣更是披星戴月不得抽身。于家中二子, 王程循规蹈矩不足为患,却是王桓让王砺始终操心不已, 无奈之下只好费了一番人情功夫, 将其远送遥山,好不容易才让其跟随在当时遥山派掌门佘太师门下修习。   那日家仆将他送至山下后, 便让时年八岁的王桓独自上山, 王桓初生牛犊不怕虎, 本也不在意,又有对外界新鲜的好奇,便兴高采烈地往山上走去。   俗话亦道, 山水莫欺, 王桓一路蹦跳花草皆奇, 以至未到半山便已迷失方向眼见斜阳将下, 山中狼虎齐啸, 尽管王桓一身毛胆,此时也不尽略生畏惧之色。   可就在他面对夜色将近而心跳如飞时, 忽然有一白衣少年翩然从林木之间绕出,出现在他面前。   少年年若十三四岁, 面容清秀出尘不染, 纵有天上仙徒一般逸然风采, 少年一手执剑,一手负于身后,步履轻盈走到王桓面前将其扶起,笑意温和道:“看来你就是王程的弟弟了,家中人是怎么放心让你这么一个孩子自己上山的?也怪阿程,信中只说你这两天会到,也没有确切日子,若不是我便下来候你了。”   那日便是王桓第一次见到李清辞,王桓也是后来才告知,李清辞也是被送上山来不过几年,是早年跟其父李匪樵随军行仗时与王程谢蓁蓁等人相识相交。   王桓因天资聪慧,虽上山比旁人晚,方面进益却要比先到的同辈还要快速,又因其性子活泼好动,在遥山短短时日,不是带着同辈孩童四处捣乱甚至逃至山间,便是因骄而出言不逊得罪前辈。   只是佘太师每次责罚,却都有李清辞出面为其说话,到了后来王桓抹泪下山那日,远眺那红衣身影在山坳间渐行渐远,佘太师只长叹一声,子徽此生,若其性不改,总有一天会招致一生大祸。   王桓那时因开朗聪明,武艺超群而得同辈马首是瞻,又有家中华容而无后顾之忧,谁也道他心中只有乐不思蜀而从无顾虑可言。   却谁也没想,一日夜里,他独自一人坐在屋顶双手托腮迎月而望,正当惆怅时,李清辞悄然落于其侧,笑问忧从何处来。   但那时王桓年纪尚小,甚至连自己为何心中郁闷也难以说清道明,李清辞见其如此也没有多话,从袖中拿出一块人/皮/面/具送到王桓手中。   还是年轻时好,就算心中有难过烦闷之事,不过新奇有趣就能将注意力转移。   李清辞借着清亮月光看见王桓脸上忧愁尽减,眸上也敛了一层惊喜,他便笑着说:“三师叔昨日才回到山上,给我们都带了好一些新鲜玩意,本想着带你去看看开开眼界的,却又想你从江中来,大多你也应该是见过的,寻思了许久,想着这一样东西,你应该是没见过的。”   王桓将那面具在手上来回翻转,不一会儿便咂嘴摇头赞叹道:“这面具做工是真的细致,连毛发毛孔都皮肤纹路都是逼真的,这到底是哪家的工匠竟有这般巧手...啧啧...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来,师兄教你怎样带,也算是教会你多一样本事了,”李清辞笑着将那面/具拿过来,王桓也乖巧地往他身前靠去,李清辞边将面/具往他头上娴熟地套去,边说,“这并非中原之物,是三师叔途径西北一带时偶遇正要入京行商的柔化商人手上得到的,柔化人虽被我们中原人称蛮子,但他们对工艺精细精密的追求和处理,断是我们中原至顶的技师也难以媲美的。”   这面/具虽说可因头部大小而调节,但始终是李清辞第一次使用,操作之中难免耗费时间,又怕王桓年纪小没耐性,便一边摆弄一边转移他注意力问道:“方才见你一人坐在这屋顶上对月思情,可是想家里人了?”   “哎,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兄,”王桓先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声,接着却又伶俐答道,“一来是想父母还有兄长,二来也是竟有点想阿宁那小子了...”   “哦?阿宁?”李清辞问道,“想来我上山前他才刚出生,回江中时候也见过一面,那时候还只是个小肉团呢...”   王桓听得李清辞道也知谢宁,不由兴致全来,兴奋道:“师兄你是不知道,阿宁他长得可快了,就我离开江中的时候他已经会跑会跳了...”   二人一番谈论后,李清辞终于将面/具替王桓带好,那时因身边没有镜子,王桓只能从李清辞眼中倒映相看,只看一眼便忍不住惊叹:“果然是亲娘都认不出来啊...”   李清辞这时却忽然双手按在王桓肩上,神色骤然严肃,说道:“子徽,如此之物虽是妙极,但我们为君子,行正企直,敢做敢当,若非势必关头,我们是断不取如此歪门邪道来达目的,一生光明磊落,一辈正气浩荡,你一定要记住师兄这番话,明白吗?”   之后王桓亦有回江中几次,因为李清辞家人亦在江中,二人每每结伴而行,一路山南地北,穿瑄遥而过,踩淋淮为径,驰骋天地间,见奇异荒诞。   王桓一生骄纵不羁恃才放旷,却独一敬服李清辞一人。一身白衣,一生雅正,一手长剑,一袖清风。   四年后,王桓辞别佘太师从遥山回至江中,李清辞却始终长留遥山,中间多有江湖中见识游走,时常有书信回京以告近期见闻,只是之后却音讯渐少。王桓那时还偶尔会与王程一番叹息,以李清辞这般的品行学识及眼界,又有家门乃江中名士李家为靠,若他愿意回京,那定会大有一番作为。   直到嘉荣九年,那时离二人遥山一别已是五年之后,王桓收到了李清辞的死讯。   信上只言片语,只道李清辞一人江上出游,怎料碰上江上贼匪,纵使他武功高强,却仍然难以以一敌百,终是年少而葬身滔滔江水,尸骨无存。   且不说当时李家丧子甚至还不能求得尸首骸骨以之悼念的痛苦,也不说王程谢蓁蓁等与李清辞相识多年最终却不得友人一声告别便从此天人相隔的哀愁,王桓不过与他几年相知相交,视之如师如兄如一生挚友,最后却是只剩下一封简信。   宣朝刚启时,李匪樵身居朝廷高位极受文帝重用,可他却始终保持清高君子之态,居高位而不利害权衡,心思只为辅助社稷国治,只是到了文帝晚年,稍有荒诞前兆时,李匪樵便断然从政事间抽身,留其位,却借病不问其责。   后来得知李清辞离世消息,李匪樵定是痛不欲生,却在不久之后,李匪樵不管其夫人如何苦苦相劝,执意将其二女李清茹远嫁南境,其夫人因哀思过度,很快便逝世,其续弦亦是在多年后才为其诞下一女李盈儿。   李氏一族为江中一带百年名家,当时落得如此境地,在世人口耳相传之间也只剩下一声唏嘘。   如今二人时隔十四年再次相聚,面面相觑却早已面目全非。   白衣横剑笑问世,萧声浸染葭月枫。曾凌瑄遥跃淋淮,如今梁上非君子。   王桓垂头凝望着手上干瘪可怖的面/具许久,忽然一声苦笑,将面/具抛至桌上,拿过酒壶往二人碗中干脆满上,酒水肆意淌出碗边,王桓举碗而干,将碗放下后才抬起眼皮觑了李清辞一眼,说道:“谁能想到,曾经二人誓为君子而不用旁门左道,如今竟都成了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了...”   “何所谓不择手段,”李清辞目上早已不见当年清如明镜般的透亮,仿佛抹上一层黄沙,浑浊不堪,跟着苦笑一声后,他又说道,“从前能够恣意山河,不过是少时家中优厚,不知天高地厚世间疾苦,鬼门关走了一遭,才知阴曹里尽是枉死之魂,见世人受尽无妄痛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见其一便倾囊相助,却不料一人之后还有二三还有百万。过去十多年中原内乱,就算谢家已经一统江山,但是国内早已寸草不生生灵潦倒,百废待兴却非朝夕可救,本以为乱世结束终迎康平盛世,谁知不过初见苗头就稍瞬即逝...”   李清辞语气沉痛,说到后来本有激动之意,却被他压制下来,他目光钩在王桓枯瘦手上,似乎这些年间本有千言万语,到了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   王桓酒不间断,李清辞一番话后,他脑中早已开始发浑,他目光滞然盯在桌面,许久后才缓缓问道:“当年都说你死了...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倒是宁愿当时我便没有醒来,”李清辞冷笑一声,又道:“你离开遥山之后,我便时常游走江湖以为历练,却没想那次在淋江上游区域经过时竟遇到了江上山匪,那时我寡不敌众被其中一刀手一刀致命,拋尸河中,我本也以为自己命尽于此,没想到流至下游竟被一渔家救起...”   李清辞说到这里脸上却忽然露出狰狞之色,他顿了顿,蓦地拿起酒碗仰头一干,将酒碗“啪”地一声落在桌上,才冷声继续道:“那渔家本也贫穷,却还坚信救人一命胜浮屠,就算面对税赋重荷早已只能靠借债度日,却无论如何也要将我救治,我是怎能想到第二天晚上,我还没完全清醒时,债主忽然上门,将家中一扫而空,他为了保护自家妻儿,竟是生生被他们打死棍下...”   如此一席话落在王桓心中也早如刀割,气从心来,他忍不住连咳两声,却见李清辞手上早已因愤怒而不停颤抖,他只好强忍嗓中难受,伸手落在李清辞手背上以示身同感受,却无以为表。   许久后王桓终于缓过来,见李清辞也稍微镇定,便盯着李清辞双眼,沉声问:“那后来呢,后来是谁将你救下的?”   “后来改了莫羡僧这么一个名字,”李清辞这时也抬头看向王桓,又是冷声一笑,道:“你觉得,还能有谁?”   作者有话说:   敲黑板!划重点!二公子对清辞兄长的只是敬重之情,清辞兄长对二公子的也只是当他弟弟那样。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九十二章   ◎酒逢知己谈国情,醋王忽现醋意浓◎   李清辞的回忆中, 那晚他还躺在渔家屋里,神志不清醒却只觉口干舌燥身上遍体疼痛,外面金灿落霞透过茅草缝隙传进屋里, 一阵粗犷吵闹声将他吵醒。   隐约听见有一男一女在苦苦哀求,他本想忍痛爬下床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 怎料床边一满脸恐惧的小女孩忽然紧张地摁住他的手,小声说是她爹让他不要出去。   但很快李清辞便听到屋外甚至传来了拳打脚踢, 甚至还夹杂着哭喊哀求声音,他再也忍不住便扶着走到门口, 谁知刚推开门, 便见到那渔家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按在地上拼命殴打,众人之侧有一女人正对其哭喊, 更要冲上前阻止, 却被为首的头头一脚将那女人用力踹开。   李清辞心中怒意顿声, 本想上前帮助,却没想自己胸腔气涌,一下没站稳便摔在地上, 又因久无进食而周身无力, 几次想要站起却无果, 可谁知就在他还在奋力想要爬上前去时, 便看到那渔家在地上渐渐放缓了挣扎, 最后停了下来。   就在那群人往屋这边走来时,李清辞已经再次失去神智, 待他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叶扁舟之上, 飘荡在两岸高山碧波流水间。   李清辞睁眼所见, 小舟上除去船头立有一带着蓑笠撑着船的老翁, 便是身旁一位身穿灰白破旧道袍,看不出其年岁的僧人。   李清辞醒来便质问白遗为何要救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位渔家。   白遗那时双手敛一沉香木佛珠合十在胸前,面无表情垂头看着李清辞,语气冷淡道:“天下日亡百万,若贫僧只能从中救其一,为何不救一位可以挽救明日千百之人?”   白遗说完便回头看向船篷之外的寸口洞天,只后二人再无说话。   小船逆淋河而上,有道话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1】。   李清辞身上白衣早已破烂沾尘,他扶着船樵危立船头,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水上烟波,两岸青山如夹,许久之后他才垂头看向自己双手,脑海中尽是这些年间他在四境游走时一路所见的战后苍夷,民如蝼蚁苟且偷生之态。   之后白遗也走到他身边,面不改色地与他说尽一番当时淋北王谢禾虽为谢逢家兄,却长久居于山东一带,其本质根为山匪作派,其勇猛凶悍,却冷血又无知,其己是,帐下之人亦是。   此些人为达自己利益,在谢禾耳边长期贯彻帝位本该属淋北而非他谢逢之意,久而久之,谢禾心中的不甘日益渐长。   又加上谢禾此人行军是以骁蛮制胜,若说治国安民,却是无以为法,又有这些年间他强征民兵,高收税赋,纵容手下官僚对百姓暴力枉法,以至从战后结束到如今,江上一带百姓生活竟是从未好转。   白遗话中之意虽沾满尘埃臭血,却语句单薄,可李清辞脑海中早已一片模糊,他无端念起当年其父将其送至遥山的初衷,不由痛苦地合上双眼。   后来他便戴上面/具,以莫羡僧的身份,留在了山东淋北。   以他的才华胆识,只要稍用心思,很快便可让他在城中声名大噪,紧接着便轻而易举得到谢高钰赏识及信任而留在府中为谋士。   京城这些年间亦有派出探子至各地诸侯王国,李清辞在淋北虽能认出,却从来不与之有任何关联,只是在其遇到危险时稍有相助,他如此些年要做的,并非只是将信息传送京中,更多的是如何动摇淋北君王的决策。   只是淋北王府上的谋士,并非他一人,英雄棋逢敌手,会相知相惜,却往往永远为敌。   李清辞一番陈述后,桌边空酒埕早已二三,但二人皆是胜酒之人,让其眸上沾染浑意的并非这埕中浊酒,而是世态炎凉。   李清辞见王桓始终未言一字,便又苦涩笑笑,轻轻摇了摇头,说道:“白遗这人修行佛道,却是最做不到六根清净,满腹老谋深算。当年你沅陵侯府出事我还为之哀伤悲痛了整整一年,却没想你就是一直在他身边养病。我与他长久联系,对此事他竟是一字不提,我当时还疑惑就算我将消息传回,京中又有谁与接应?若不是半年前你为侯府平冤一事惊动了整个中原,又有廖文回来后说及此事,我怕是至今都还以为你不在世上了...”   王桓本一手托腮一手握碗,目光沉沉落在桌面,此时也跟着冷笑一声后,才掀了掀眼皮瞟了李清辞一眼,问道:“之前万户节我见过廖文一次,此人是江中人士?”   “是,”李清辞点点头,沉声答道,“他一直怀疑我,不然这次也不会向谢高钰提出让我做使者入京了。”   “双面间谍不好当啊,”王桓冷笑一声,从碟中捏了一撮花生米仰头丢进嘴里,嚼碎吞下后才凝视着李清辞双眼,正色问道,“信中难以说清详情,江北如今是情况?”   李清辞王桓骤然认真,便也不再玩笑,冷眼瞧向门处,只见门外早已浸黑,才将面前酒碗往一侧推开,将身子探前,亦看着王桓双眼,压低声音道:“于京,可攻,难守。”   王桓眸上顿时一记明光,换了个姿势坐好,一副洗耳恭听之态看向李清辞示意其继续。   李清辞觑了王桓一眼,忽然伸手将桌上碗碟扫开,留有中间空余,又伸手从酒碗中沾湿指尖,在桌上勾勒出一简易地图,随后又点在淋北之地,说道:“江上之地,崇山峻岭所围绕,本应是难攻可守之地,但正如我方才所说,城之根本为民,而君王枉政,淋北早就民心离异。这些年间本也有民间起义之事,但难其耐手无寸铁而王之重械,根本以卵击石,但虽是如此,如今民生潦倒更是厌战,若战至城脚,城便失其防守根本,以此,便是于京城,淋北易收。”   李清辞话至此处便停了下来,抬眼看向王桓,只见王桓下颌托在一手手背上,目不转睛地认真看着桌面李清辞所示。   李清辞话罢不久,王桓偏了偏头,用另一只手食指也沾上酒水,在江北以下江岸两边至江中地带画了一个圈,接着李清辞话尾,皱眉说道:“但无论如何,淋北兵多数出身悍匪,又有多年搏斗经验,狡诈凶勇,如今京中的娇兵与之相比,绝无优势,先不说立与淋北城下与之交战胜负如何,单说一路长途跋涉,他们也未必吃得消...”   谁知王桓话到此处忽然顿了顿,他眉心越皱越紧,身子也慢慢坐正,目光盯在桌上渐渐蒸发消散的地图上许久,忽然抬头略显激动却紧张地说:“引鸠出巢,围魏救赵。”   李清辞脸上骤然生出欣慰笑意,看着王桓点点头,可不等他开口,王桓却又忽然问道:“可是陈圳和谢高钰之间...”   王桓皱眉睨着李清辞,李清辞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蛇鼠一窝,一窝而各怀鬼胎。上次万户节陈圳撂了谢高钰,谢高钰至今仍难平气。陈圳是老奸巨猾,但是廖文也不是吃素的,二人如今虽说明面上依然是合作关系,实际却是各自有算盘,而他们如今唯一共同忌惮的...”   “京中淮南王,”王桓本眼帘低垂看着桌面,蓦地抬头清冷打断,“所以如今他们共同想法,都是想要淮南谢家尽快离开京城回到封地。届时于陈圳,是京中已笼罩在他的势力范畴之下;于谢高钰,是京中再无防范。二人皆会掉以轻心,但于真正利益交锋时,二者定会内讧,到时候正是我们分散焦点乘虚而入,将他们各自一网打尽的机会。而我们此时应该做的,便是顺其意而行之。”   李清辞眼上深表赞同,点点头立刻接道:“顺其意而使其掉以轻心,不畏者不足以畏。”   李清辞此话说完,二人紧接着异口同声说道:“二月十五,大婚当日。”   二人说完又是相视而笑,然而就在李清辞再要开口时,王桓脸上笑意却卒然凝固,伸手按在李清辞臂上示意不要说话,李清辞顿时警惕,虽疑惑却也闭上嘴,王桓眸上却闪过一丝慌然,马上将桌上面具拿起送给李清辞。   李清辞见王桓目光一直紧张留在门上,很快他也听到门外传来说话声逐渐靠近,他顿时会意,马上将面具带回脸上便站起,王桓亦马上为其引路至门口。   王桓一推开门便马上回头笑着对莫羡僧说:“多年未见如今能异地而逢实乃幸运,虽说各侍其主,但仍愿从前同门之情不受之影响。”   莫羡僧这时也行至王桓面前,双手作揖颔首谦虚道:“这是自然。”   谁知莫羡僧话未说完,远处便传来一声冰冷的质问:“莫先生怎么会在此处?”   二人同时回头而望,只见如一玄云飘来的谢宁身后吊着一脸色慌张凌乱的青樽已来到二人面前,皱眉狐疑地在二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王桓身上。   ?   这时莫羡僧便微微转身面向谢宁,又一恭敬行礼后,才答道:“微臣见过殿下。”   莫羡僧见谢宁目光始终怀疑地钩在王桓脸上看都不看他一眼,嘴角不禁起了一丝笑意,却又立刻将此笑意压下,对着谢宁不卑不亢道:“微臣与二公子相识从前同在遥山习艺,后各奔东西便再无相见,如今承蒙圣恩入京,闻得旧识仍在,便冒昧来拜访一二...”   谁知谢宁此时虽仍旧没有看向莫羡僧,却不耐烦地冷声打断:“就算如此,如今也夜深,快到宵禁时间,莫先生还是赶紧出城回驿站吧,不然与二公子与先生也都会带来麻烦。”   莫羡僧见其二人之间气氛微妙,又瞥了一眼王桓脸上尽是赔笑,心知当中缘由却强捺嘴角笑意,连连应是后便往门外而去。   王桓转头看着莫羡僧逃逸般离开的身影,忍不住说道:“如今也是夜深,你说要不要送一送人家...”   “你也知已是夜深,还与他国谋士饮酒作乐?!”谢宁怒然打断,一手落在王桓脸上将其对着自己,却又瞬间将手甩下,留下一句“简直不知所谓”便要转身离去。   谁知转身之际却刚好迎上正寻着王桓来的殷成凤,殷成凤一见谢宁,先是略微惊讶,转瞬却又牵着谢宁的手笑着说:“是阿宁过来了呀,都这么晚了,干脆就留下过夜吧,青樽,快去准备一下!”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清辞兄长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下一章,醋王继续醋   (今日份加油X3 第九十三章   ◎醋能比情深,深情至缠绵◎   李清辞转身离开后, 还能听到王桓为其担忧的字眼,紧接着便是谢宁那句厌烦的“不知所谓”,虽背对着二人, 却不难想象王桓脸上的真诚与谢宁脸上的愤怒,李清辞忍不住摇头轻笑。   他不由想起曾经还在遥山那些时日, 王桓日夜将谢宁名字挂于嘴边却不自知的画面。   有如当年他们的三师叔教二人木雕手艺,初学者本应挑选简单之物下手, 可王桓却偏偏要以小马来雕刻,那段时间见他废寝忘食地在仔细钻研, 李清辞也忍不住问他为何偏是小马。   王桓头也不抬便回答:“再过几日便回江中了, 阿宁最喜欢小马,我得赶紧赶在回去之前做好, 到那会儿给他个惊喜。”   此时的李清辞一路往外走, 脑海中也不停浮现过往旧事, 嘴角更是忍不住一直微扬。可当他刚踏出沅陵侯府脚步刚落在外面街上时,他脸上笑意却骤然凝固。   月光将漆黑的胡八街照得清冷,两旁雪堆迎着月色反映苍白。   李清辞在廊外停下脚步, 双手缓慢将身后披风的兜帽盖在头上, 余光却阴冷在四周环扫一圈, 只见无数影子在角落中徘徊游荡, 他却也不予理会, 心中一声冷笑,踩着夜色便缓缓往城外方向走去。   府外街上罕有行人而显诡异, 一墙之隔的沅陵侯府中却烛灯明亮。   院中谢宁愤然甩开王桓的手后便转身气冲冲要离去,却刚好碰上前来找寻王桓的殷成凤。   殷成凤见到谢宁自是先惊后喜, 连忙吩咐青樽去准备客房让谢宁留下过夜。   就在青樽连连应是转身就要离开时, 王桓却忽然摇头笑笑, 走到二人跟前,先是觑了谢宁一眼,却对着殷成凤说道:“姨娘不必麻烦铺张了,知行今夜过来也是有朝中之事要与我商量,留在我屋里过夜便是了。”   对殷成凤笑着说完,王桓温和目光在谢宁脸上一扫而过后,又对着本已跑开却蓦地停下脚步的青樽吩咐道:“你去备两碟小菜拿到我屋里。”   谢宁始终皱眉看着王桓,殷成凤本还想叮咛两句,王桓却已经笑意盈盈地反扣住谢宁手腕将他带着往屋里走去。   二人刚进屋里王桓才把门合起,谢宁便骤然将王桓的手甩开,愠色不减地瞪了他一眼,提脚便要往里边走去,怎料一步还未落地,手腕上立刻又是一圈冰凉,紧接着便被人往后一拉。   谢宁明知如此不过是王桓惯用把戏,便头也不回想要再次甩开王桓的手就往里走去,却不料王桓这次却抓的紧,一次没能将其甩开后,王桓更加顺势两步上前拦在谢宁跟前,另一只手同时轻轻握在谢宁臂上,却始终垂头看着谢宁靴上,嘴角微有笑意,轻轻说道:“你醋了。”   王桓说完片刻,又缓缓抬头看向谢宁,目光一如从前温和细腻,却带轻佻。   谢宁心中本烦闷仍在,被王桓如此一说一看,便更是恼羞成怒,皱眉狠狠瞪了他一眼,再次用力想要甩开王桓双手而离开,谁知王桓本抚在他臂上的手却骤然移到他颈后,与此同时将自己前额落到谢宁肩窝,紧接着闷声道:“是我错了。”   谢宁心中略微一怔,可因不能看见王桓脸上表情,不知其所谓真假,眉间始终紧皱,微微低垂眼皮觑了他一眼,虽略有动摇,却仍伸手想要将其推开。   王桓心知谢宁断不会对自己出全力,扣在他腕上的手便越发握紧,覆在其项后的手更是缓缓抚到谢宁后背,将其往自己身上亲昵揽近。   谢宁无可奈何地将头拧向一边,沉声道:“松手,我手被你攥疼了。”   王桓却始终不肯松手,拇指甚至还放肆地抚在谢宁手背之上,隔着谢宁肩前悠悠慢慢地说:“今晚错其一,不应饮酒,今晚错其二,不应夜会旁人而不相告。”   屋内烛光摇曳,二人倒影斜斜落在地上。   半晌后谢宁才轻叹一声,边伸手抵在王桓肩前将他往外推开,边冷声道:“旁人,你就是这样将一个从淋北派来的谋士轻而易举地唤做旁人。”   谢宁说完斜睨了王桓一眼,又垂下眼皮看向自己被王桓抓紧的手,抿了抿嘴,执意将手从王桓掌中旋出,回头又无奈一瞥,却是欲言又止,提脚便往屋里走去。   谁知谢宁才走出两步,身旁忽然一阵风而过,一红衣身影紧接着便来到自己面前,不待谢宁反应过来,王桓忽然一手伸到谢宁脑后紧跟着不由分说便吻到他唇上。   谢宁断然不能预料王桓会有此等举措,顿时吓了一跳之余本能之下是要将其立刻推开,手已经按在他肩前,只是正要发力时,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脑海中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王桓收到其遥山师兄死讯时的悲伤欲绝。   那时候他不过十三四岁,那日看着王桓收到信时本是兴高采烈,谁知他读着读着面前信件,脸上兴奋越发消失,到了后来甚至忽然号啕大哭,之后整整半月不能从中回缓。   那时候的谢宁还不知何为生离,亦不知何为死别,又未曾有过相似经历,自然难以感同身受,只是那时看着王桓日夜茶饭不思,对月思人,心中难免被其感染而涌起难过。   如今的谢宁是已承生离,更加才睹死别,此时此刻他与王桓咫尺不隔,他仿佛可以隔着两层衣衫体会王桓心中所感。   此时的王桓不知不觉中已是一手挽于谢宁脑后,一手紧抱谢宁背后,吻在谢宁唇上的力度虽轻柔不伤却越发强烈急燥。   谢宁这时也随之闭上双眼,顺之其意一手沉按王桓颈后,却反之而行将王桓逼至墙边。   红烛微光落墙上,墙上影绞缠,馋而倦人吟,指尖点薄衫。过堂风从梁隙游,梁隙闭惊扰,绕而难离舍,身绵渡心知。   斑驳过后,谢宁才先将缓缓退出,王桓双眼仍是绵绵紧闭,背靠墙上,手自始至终萦绕谢宁指尖不舍离开。   二人松懈片刻后,王桓才将头缓缓落在谢宁肩上,苦笑一声,慵倦道:“知行,我只剩两年,我若去,如旁人不过烟云过眼,可是过去这些年身边行人聚散,旁人若我,有谊比千山。今晚与羡僧师兄相会,我并非故意瞒你,而是你近来长留宫中,你我少有相见,更是因为羡僧是淋北使者,我不想你为之顾虑,便自把自为与之会面,会面而难免一二如酒...但是知行...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瞒你...”   王桓说至末尾,语音越发压抑,手却不停在谢宁攥弄谢宁五指,越发紧张。谢宁才长叹一声,本撑在墙上的手缓缓落在王桓背后将其抱紧,沉声道:“与人相聚不错,但此人纵然是昔日旧友,但现在这般形势…也罢,这些道理你定是比我清楚的,只是浊酒难戒不怪,却何以空樽二三?”   从谢宁语气中辨得其怒意已去,王桓这时才抬头,另一只手抚在谢宁脸上,倦然笑道:“都记在心里了,你就不要气了,也无需呷醋,在我心里...”   “我没有!”不等王桓说完,谢宁脸露微红骤然打断。   而这时门外刚好响起三声敲门声,谢宁不得好气地瞪了王桓一眼,便松开手往桌边而去。   青樽抱着床铺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家仆端着几味小菜至桌前,王桓便吩咐二人将东西放下后便可离去。   二人此时才隔桌对面而坐,王桓不断往谢宁碗中夹菜,谢宁本刚从宫中出来便急行到此,又是一番折腾,本应是饥肠辘辘,可此时拿起筷子却又不得胃口,吃了两口便又将碗块放下。   “没胃口也喝点汤吧,”王桓边给他碗里舀进清汤边说,“你从小就是饿劲过了就失胃口,没胃口便颗粒不进,你受得住,你的胃也受不了,多少吃点。”   谢宁无奈,偷觑了王桓一眼,还是拿起碗便将汤喝下。   谢宁将碗放下后,王桓才满意笑笑,凑上前伸手捏着袖子替谢宁擦去嘴角汤渍,轻声问道:“今夜连夜也要赶来,是宫中出什么事了吗?”   王桓语罢也已经重新坐好,双手落在腿上,一副静等其话的神情看着谢宁,谢宁不由自主地先往门处看了一眼,才回头凝视王桓双眼,低声道:“我总觉得近来朝廷内外,微有不妥,却难言其细。”   “难言当中缘由,便言何以至此想法,”王桓缓缓道,“是什么让你觉得不妥?”   谢宁仍旧凝视在王桓眸上,想了想,才接着道:“从前许卓为在时,他奉强豪士族而提携年轻之辈,以至当时朝廷之上乃新贵覆全权,早前的大家名族却为求保身而多有旁落。如今许卓为一去,当时又有陛下强力打击许卓为余党,而至新贵朝臣惶惶不安,从此原来的名士之后趁势而出本应是理,但我却总觉得他们纵有势如破竹之态...”   谢宁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王桓便接着他的话沉声说道:“你觉得突然了。”   “对,”谢宁这时才有松了口气之态,点点头,才接着道,“之前就有丞相多次提说要替简伯伯翻案,不久前有陛下娶司空李匪樵之女为后,后又有这两日陛下问我将孟至源之侄孟晚庄提携为尚书令如何,这些不过是比较明显的事情,暗地里还有不少诸如此类...”   “提携孟晚庄一事,你是如何回答陛下的?”王桓打断问道问。   谢宁这时脸上断有学生被先生点名抽查的紧张之状,他沉声道:“我便答说尚书令一职位高权重,于朝廷命脉决策事宜至关重要,实应有能品正之人而担,非说孟晚庄不足担此重任,而是我涉足朝政时间尚浅,对朝廷人事尚在了解学习之中,不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   “知行,”谁知谢宁还没说完,王桓却忽然伸手落在谢宁手背上,双眼合上半晌略微沉思后,才睁眼道,“我明白你这样做是顾虑言多必失,虽是正道但如此回答,一次半次乃谨言慎行尚且无关紧要,可若再有便是庸臣之举。陛下年幼多疑,年幼,则求贤士提醒,多疑,则需为臣察言观色后,摸索圣心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为其谏言。”   谢宁半懂半疑地皱眉却不说话,少顷后才问:“那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作者有话说:   提示:小木马,在68章提到过,之后还会提。   青樽真的每次出场都卡点无误。   (我又落枕了,僵   (加油X3   (第一次约稿,十分不知所措,呆 第九十四章   ◎视生为死,视你为我一生良知◎   屋内烛光彻燃, 灯火照亮,屏风后时而有晚风流入,却因前门紧闭而不得过堂。桌边火炉黑炭通烧, 中亮火光,火星迸溅而上, 却又即可飞烟。   谢宁问话后,王桓并没有立刻回答, 笑了笑,换了个姿势坐好, 才不紧不慢说道:“见微而知局势有变, 因变而心生忧虑,此乃人之常情, 但若要析其变之修短, 则要观之以著。”   此时谢宁正襟危坐, 认真看着王桓等他继续往下说。   “正如你所说,过去朝廷权势皆笼罩于许卓为集团之下,其集团内, 新贵占朝廷决策机构大半, 但如此些人为了保住自身利益, 从来是鼠目寸光。官商勾结不勤国政, 当年许多名家老臣为求明哲保身, 保住自家门上百年清誉而选择从中抽离。先帝末年,国家已有溃败之兆, 近几年衰败之态更是越发明显。如今虽说根源已除,其余党亦有收敛之状, 但他们的势力仍在, 若要重整朝廷权势分割, 首先便要有旗鼓相当的势力来与之抗衡,而这势力,便只能是当初因所谓趋吉避凶而隐没旁落的名士名族。”   王桓声音不大,虽所言之意沉重,但其语气温和,让谢宁听进心里明其深重,却不至引起焦虑,谢宁若有所思后才缓缓接道:“所以且不论背后是否真的有人操纵此事,纵观朝局,如此变化,对于国家此刻状况来说,也不失为良举。”   “正是此理,”王桓目光始终宠溺地停在谢宁脸上,一路见谢宁始终凝视桌面而认真沉思,心中不禁欣慰,此时他便更加是赞赏地点点头,又接着平和说道,“虽说治国最理想之态,本应是上下同心,但纵观史籍记载,以往数百年间,能有此局面的是少之又少。明君为抑邪扬明,往往会让朝中党派之间相互制衡。再有朝廷现在是正处转折点上,若能出现让二者相互制衡的局面,其实并非坏事。名士重新执掌权力,对于新贵一派来说,就等于分了他们一杯羹。为了保住自己之前一路艰苦所得不付之东流,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求得帝心,以保住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而另一方面,名士作风保守,而新贵引导创新,若只取其一,反而是不利国家发展,若要让朝廷不陷停滞不前的状态,最佳者,还是从两者之间择中平衡,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能惠益朝廷。”   谢宁此时正一手掌心朝下放在桌上,认真听着王桓说话时,不知不觉中三指正一下一下点在桌面,须臾之后,他皱眉又道:“而且在正值民心涣散之际,更需要真正以民为本,忠孝仁义的君子来提出仁政,以之解决民生问题,如此一来,将此等老儒重新引进朝堂之上,也是良策。”   谢宁说道后面越发的自信,情不自禁抬头看向王桓,王桓此时也笑着点点头,赞赏道:“正是这么个道理,果然是一点就通。”   谢宁闻得赞扬心中自是激动,而这时王桓却忽然边说又边伸手握住谢宁落在桌面的手上,笑着又道:“只是知行啊,你这点小动作,究竟是从何学来,我怎么看着,总觉得那么熟悉...”   王桓话没说完,谢宁脸上刚洋溢起的沾沾自喜瞬间转为惶然微羞,立刻将手抽走,还不忘狠狠瞪了王桓一眼。   王桓也不予理会,又觑了谢宁一眼,便轻笑着摇摇头,微微侧身探到桌边,拿起其中一酒埕摇了摇又往下倒,结果却只流出最后一滴,他也不为意,又拿起旁边的酒埕做同样动作,结果接二连三皆是如此。   王桓本是见谢宁心中愉悦,又是在权谋策略的心思上大有进益,自己也难免欣慰,本想趁此机会再贪上两杯为之助兴,却没想他这一动作从谢宁余光中流进,谢宁脑海中顿然生出一个念头。   此时因为酒埕皆空,王桓脸上才出无奈痛苦之色,正欲按着桌面站起往外走,叫青樽再拿两埕过来,谁知脚还没站直,手上却被人一把抓住然后往下一拽。   王桓始料未及差点便摔在地上,谢宁早料会是如此便已半站起身,就在王桓身子往下一倾时探身越过桌面将王桓扶住,紧接着便拉着他坐下,脸上却一直紧绷严肃。   王桓本以为谢宁如此只不过怨他又寻酒喝,心中是早已安排好措辞来为自己辩解。   只是他坐下轻然笑着看向谢宁正想开口时,才发现谢宁脸上神色有异,本是心虚,便不由地顿了顿,脸上戏谑更是随即收起,正想开口发问,谢宁却先紧盯着他双眼问道:“今晚你与那位莫先生,都聊了什么?”   王桓闻言顿时又是心中微震,二人四目相对你我凝望,谢宁目光犀利,可王桓却从他眸上,是不难看出埋藏其中的顾虑及害怕。   有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谢宁的顾虑和害怕,都源于王桓之前对他的全然相瞒,谢宁顾虑的,是王桓会有所隐瞒,但与此同时他害怕的,也是王桓对他竭尽坦诚。   王桓心中深知谢宁所想,可在他心里却只能剩下一声哀叹。   谢宁的手始终紧扣他手臂,王桓却用另一只手轻轻将其摘下,然后起身走到谢宁身边坐下。   谢宁却一直紧张皱眉,目光更是紧紧追随王桓一动一行,直到王桓在他身旁坐下时,他也已经半转身面对着他。   王桓温柔看着谢宁双眼,又轻轻将谢宁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浅笑摇了摇头,说道:“我与师兄自知分寸,只谈风月人世,无关朝局政事。”   听得王桓回答,谢宁虽松了一口气,垂头看着自己的手被王桓苍白而凉的手攥攥住,却几经欲言又止,王桓见其如此,便又轻声说:“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可谢宁并没有立刻抬头,直到屏风左前侧的燃烛被吹灭,屋内刹那暗下一半,谢宁才如下定决心一般抬头看向王桓,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王桓眸上笑意瞬间凝固,从谢宁深邃眼中他见到自己的倒影,刹那如被乌烟瘴气魑魅魍魉所围绕一般。   “知行,”许久后,他才伸出一手缓缓移到谢宁项侧,沉声问道,“你信我吗?”   谢宁眉间微蹙,伸手覆在王桓手背上,反问道:“那你信我吗?”   “那你信我,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本事,去成为那个可以辅助明君,安民定朝的人吗?”见王桓没有立刻回话,谢宁的手缓缓落下,蓦地自嘲笑了两声,又道,“子徽...只有你信我,我才能安心...”   王桓心中长叹,骤然将手绕到谢宁脑后,自己又跟着凑上前,在谢宁唇上轻轻吻下后,才慢慢将额头靠在谢宁额上,说道:“早已视生为死,视你为我一生良知。若不信你,生又何苦,死亦何哀。”   王桓靠近时候谢宁不由自主地合上了双眼,王桓身上清淡却苦涩的药味萦绕在谢宁周围,直到王桓吻在他额心,谢宁却缓缓睁开双眼,眼中却油然罩了一层空洞和冷漠。   长夜平空,空而无云,无云明月,十五月圆,月圆而亮。   街尾巷中有一垂暮老人颤颤巍巍扶在门框上,抬头仰望无边无际的硕大黑幕,半晌后才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去,边走边喃喃道:“正月十五,正月十五咯...天这么亮,明儿赶着要下一场大雪咯...”   已过宵禁时分,怡都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就连刚才莫羡僧从府上走出时角落里的影子也早已不见其踪。   屋外冷风呼啸,屋内灯火通明,明校府里温剑正坐在偏厅中翻阅文件,这时一名兵卫匆忙走进,来到他面前单膝跪下双手作揖行礼后,温剑才放下手中毛笔,抬头问道:“探到什么究竟了?”   此兵卫连忙回答:“我们按着您的吩咐在沅陵侯府和淮南世子殿下的府外都设了人,结果一如您所料,莫羡僧果然是去了沅陵侯府,随后世子殿下才到,进去了没多久莫羡僧便出来了,之后就直接出城回了驿站,再无出来。”   温剑脸上肃意渐起,随意留了句“知道了先下去吧”,那兵卫便连忙转身退出。   等兵卫消失在视线中后,温剑才从袖中取出一信笺,上面寥寥几字,他扫了一眼后,便面无表情地将其丢入身旁火炉中。   正月二十,四日前一场大雪又将怡都城一夜白头,之后几日又是飘雪不断,城中地上积雪覆盖,城外更是一片苍茫。   凌冬而日出渐后,清晨时分周遭仍是漆黑无光,驿站内众人仍在梦乡,屋里只留伙计一人,烛灯两盏。   在二楼正安睡的掌柜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吵醒,憋着一肚子起床气走到窗边掀开帘子,双眼朦胧往下垂望时本想开口大骂。   怎道骂声还为从口中出,他骤然揉了揉眼睛,看清来者何人后不禁吓了一跳顿然睡意全无,慌张披上一件披风便急脚下楼,差点还在楼梯口绊倒摔下。   掌柜匆忙跑到一楼时那人早已大步走入堂中,只见那人身披貂裘头带黑兜帽,行色匆忙走进室内,对堆着笑脸迎面而来的掌柜完全视而不见,脚步仓促地便往二楼跑去。   这人轻车熟路地走到莫羡僧的门前,极不耐烦地三下叩门,但仍不见门开,他便越发急躁,正当他举手又要再敲的时候,门才忽然从里打开。   莫羡僧见来者是他也不为惊奇,微微颔首以作行礼后,便往一侧退开,同时伸手示意让此人进内。   这人始终没有揭开兜帽,一步上前走到莫羡僧面前时停了停,余光冷漠地在莫羡僧脸上扫了一圈后,才走进屋中,径直走到桌前坐下。   莫羡僧将门关好后也紧跟着走至他面前坐下,这时此人已将貂裘解开兜帽卸下,莫羡僧将桌面倒扣茶杯翻开,边往里倒入热茶,边笑着冷声问道:“中郎将这么早大驾光临,不知是有何事赐教?”   陈翘目光一直凶狠地聚在莫羡僧脸上,看都不看手上,边接过茶杯边低声问道:“莫先生,那您可否解释一下,为何四天前你会出现在沅陵侯府?难道这也是廖先生的安排?”   -   那晚陈圳收到温剑叫人送来的字条时,只眯眼扫过,便面无表情递给了陈翘。   反倒是陈翘双手接过后,认认真真地将上面的字句反复读了两次,才皱着眉小心翼翼将纸条放回桌面,歪了歪头,沉思半晌,才疑惑道:“儿子这两日也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这次入京,淋北派出的不是廖文,而是这么一个名不经传的帐内谋士?”   “因为派出莫羡僧的,就是廖文啊,”陈圳嘴角带笑瞅了陈翘一眼,说道:“淋北帐内,也不见得比京中朝廷要安生多少。”   陈翘想了想,又虚心问:“那依父亲之见,这莫羡僧,他真的会与谢宁王桓他们有关系吗?”   陈圳边拿起笔,边煞有介事地侧脸对着陈翘微微笑笑,才看回面前纸张,淡然道:“此人聪明。”   陈翘不解,皱眉看着陈圳侧脸思考片刻,才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觉兴奋,却又不敢在自己父亲面前表露,便故作沉稳道:“父亲的意思是,莫羡僧夜会王桓谢宁他们,是故意这么做的?”   “有才智之人,淋北一个廖文便足够了,莫羡僧此等才华若放留淋北,日后也定会是麻烦,”陈圳才在纸上写下“謝”字的最后一点,提笔时微而顿挫,接着又道,“既然廖文疑心已起,便让他继续疑下去好了,他们内讧,对我们无论如何也是好事。至于莫羡僧那边,你去会会他...”   次日清晨天未亮,陈翘便只身匹马赶赴驿站。   此时的陈翘正挂着一副傲然姿态坐在莫羡僧面前,莫羡僧作态越谦顺,他的嚣张气焰便越发燃烧旺盛。   陈翘问话出后,莫羡僧亦丝毫不觉惊奇,反倒皆如他所料一般,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廖军师与在下都不过是为淋王属臣,同事一主,所行之事自当全为自主,是何人之意,又有甚区别?”   莫羡僧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垂头看着自己手中摇玩着的小杯,偷偷抬起眼皮瞟向陈翘,又轻蔑笑笑,说道:“在下夜会侯府之意,中郎将应是心知肚明,又何来多此一问?”   “哼,”陈翘本单竖着一脚,手环膝上侧身而坐,如此见莫羡僧言语之间大有不将他及其父放在眼里之意,心中不觉怄火,却又因二者仍为合作关系而不好发作,只能回头瞪了莫羡僧一眼,见其正悠闲自在地将小杯送到嘴边,更觉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骤然站起,临行之际低头冷眼看向莫羡僧,又嘲讽道,“你们管好自己便是了,京中的事无需你们插手,我们自有安排。”   陈翘说完便拂袖要往外走,背后却又传来莫羡僧幽幽的话声:“在下自然相信丞相有所安排,只是上次万户节之时,丞相无由而弃先前应承计划,我们君王确实也对阁下的所谓安排有所失望...”   莫羡僧话未说完,陈翘是早已怒火攻心,转身大步走到桌后,探身向前一手抓住莫羡僧衣领用力将其整个人勾起,双眼直冒火光对着莫羡僧冷声怒斥:“你不过一个小小使臣,还轮不到你跟小爷我用这种语气说话!”   谁知莫羡僧却不急不躁地反手扣在陈翘手腕,然后不过稍以力度,便见陈翘脸色骤变,紧接着莫羡僧嘴角冷笑之际,陈翘的手便已经被他硬生生反拽下来。   莫羡僧松手同时不忘将陈翘往后轻轻一推,陈翘是丝毫没料到,面前这位文质彬彬的儒雅书生竟有这般内力,诧然分神之际竟被他推开两步。   此时莫羡僧却分毫不为意,脸上依然干笑,双手仔细整理好衣领,才抬头对着陈翘笑着道:“此次是在下初次入京,便得中郎将如此厚礼,在下自然不敢空手报答。只是中郎将这份礼在下收得是芒刺在背,或许如此便是江中传统,但在下从江上至此地,送礼还是以江上习俗,定会让中郎将和丞相收得安乐。”   陈翘越发不敢轻视面前此人,皱眉看着他安然坐下,才冷声问:“你到底想怎样?”   “在下说了,不过礼尚往来,”莫羡僧抬头仰望陈翘,奸笑道,“陛下婚庆当日,还需中郎将配合一二啊...”   正月三十,各诸侯国使臣由孟晚庄带领入宫觐见,恭贺新岁,更庆天子新婚。   仲月十二,册封大典前三日,天朗气清,群臣百官祭告天地及宗庙。   谢宁身为正册封使,自仲月以来便越发繁忙,行走宫中几乎是连日通宵达旦以为筹备。   直到册封大典前三日,李内侍见其已多日未曾归家,倦容遍及脸上却强撑作坚,便提醒道为册封使要提前三日沐浴斋戒,更是苦口相劝应多作歇息蓄精养锐。   因此为谢宁首次操办如此盛事,又越发接近事办当日,谢宁是始终难以放心,却又不敌李内侍等臣多有劝说,他也不好更多争辩,只好再次将各事检查一遍,三番吩咐交代清楚后便先行出宫。   虽日夜操劳,但始终近月未见,中间每逢稍有半刻空闲,谢宁心中思念早已让他撕心挠肺,可他心知此次大事不容有失,便就算念心上人如挠亦是无他法,只能以更案形劳黩堵为塞。   如今迎着月色宫道向外而行,月光竟如春雨浇灌心中念想幼芽,顷刻思念如拔地而起,谢宁行走脚步不由越发加快。   从流芳门而出时已近子时,虽腊月早已过之有半,冬末凉冷却变本严寒。城门开启时方巧一阵晚风呼啸掠过,将地上平铺一层花白掀起零星晶莹。   谢宁走出后,身后朱漆大门便咿呀关上。街上早已潦倒无人,雪星迎面扑来带过一层透心冰凉。谢宁忍不住双手往后捏着兜帽要扣到头上,却在低头间忽觉视线苍白中映入一丝殷红刺眼,他不由停下手上动作,抬头远远望去。   只见那个身上披着褐红鼠绒裘衣的人,正一步一个脚印迎着谢宁方向走去。   王桓走到谢宁身前时笑了笑,见谢宁仍旧皱眉,眉眼之间大有不敢相信如此为真之意,王桓便轻轻笑了笑,边伸手替谢宁将兜帽戴上,边温声道:“怎么?这些日子在宫中忙碌,竟是忙到把你小叔叔也给忘了?”   闻得此熟悉的轻佻言辞,谢宁才能回过神来,不由又是瞪了他一眼,自己反手将兜帽戴好后,虽满脸嫌弃,却又将王桓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见王桓始终微笑看着自己,嘴角也忍不住笑意,却只摇摇头,便牵着王桓往长街上走去。   二人踩着白雪缓缓而行,谢宁边走边回头看了王桓一眼,不知是否错觉,只觉一月未见,此人竟像是又瘦了些,心中一番酸楚,手上不由自主又握紧了半分,问道:“我这么多天没出宫,你怎会猜到我今晚会回家?”   “多日未见,心中所念,便夜夜宫门前等候,只求上天怜惜,盼得能隔宫门见心上人一面,一面便可。”王桓也侧头看向谢宁轻笑而道,本是玩笑话,却不料谢宁完全当真,当下便停下脚步正颜厉色盯着王桓。   王桓见其神色是忍俊不禁,晃了晃谢宁的手,无奈笑着摇摇头,边往前继续走边和声道:“你是册封使,需提前三日沐浴斋戒,且不说你自己是否放心,宫中老人如李内侍也定会怜恤你这段时日的辛劳让你略有修整,你自然会在今夜从宫而出。”   谢宁这时紧绷的脸才稍稍放下,又不好意思地几次偷偷瞄向王桓,才又道:“这么冷的天便不应出门了,在我府上候着便是了。”   王桓轻声道:“若我不在门前相候,我猜你出宫后便会先到我府上,届时我再一同回你家中,岂不费事?还不如我在这里等你,今晚月色明亮,天朗气清,也不失一番诗意啊...”   “尽是狡辩,”谢宁心中虽是欢喜,却强忍不露于颜面,回头更是瞪了他一眼,才又坚持道,“下次大可让元生来候我以告知便是了。”   王桓道:“元生毕竟还是孩子,你也说了这么冷的天...”   谢宁没好气打断:“你如此差遣青樽还少吗?”   “看来便是青樽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王桓固做委屈,“哎,我平日里自问对这孩子不薄,却没想这孩子竟是吃碗底翻碗面...”   此时街上早已漆黑如海,窄巷的黄狗不知为何今夜难眠,从二人身旁摇着尾巴哆哆嗦嗦走过。   王桓始终不停碎碎念,谢宁脸上也少见带有微笑,只是王桓说着说着,谢宁却忽然松开了王桓的手,转而马上伸开五指,与之相扣。   王桓顿时停下嘴上碎念,怔了怔后,转头看向谢宁,却见他始终目视前方。   三日后,仲月十五,立后册封大典正日。   方至寅时谢宁便已起身,一番洗漱更衣高冠后便准备前往李府相迎。   出门前王桓却伸手将其带住,上前两步在其耳侧低声道:“大典后庆宴若是碰上莫先生...”   谢宁本盼王桓口中留有一二亲昵之话,却没想话为他人,心中兴奋瞬间凝固,回头不悦道:“那就如何?”   王桓知其心中所想,却只笑笑,凑到谢宁耳边,轻声道:“我是怕你醋意又生,在大典上对人出手而出丑便不好了...”   王桓话没说完,谢宁脸色早已刷黑,他拂袖便要往马边而去,走开两步还不忘回头瞪了他一眼,冷声斥道:“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只是谢宁蹬上马后,却并未如平日般回头相望,眸上不知不觉染了一层冰霜,能比腊月寒潭。   晨阳未出,王桓只能依稀看着谢宁一身华服,身下快马踢起扬扬白雪搅在寒风之中,谢宁往李府方向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苍茫间。   王桓却好像从这苍茫之中,遥遥看见李府内,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周身锦服,明是家中天大之喜,但坐在案前却无半点喜意。   另外房中有身傍凤仪的少女,脸上妆容精致,笑意嫣然,却她身边自幼一同长大的小姐妹见其如此,本愿陪笑,却不知为何笑中抹不去涩意。   从宫外至宫中,从清晨至日落,从家中独女至六宫之主,不过是一日之间的事。   册封大典无异而行,受册典礼结束后,百官落座,盛宴三百。   一轮祭奠仪式结束后,谢宁才落于御座之下左侧,半席而过,却忽觉身后有人靠近,他手上刚执起的金樽不由缓缓又落桌面。   谢宁半身回头,皮笑肉不笑冷声道:“不知莫先生有何赐教?”   作者有话说:   “早已视生为死,视你为我一生良知。”   嗯,是挺喜欢这句话的。   (因为周五,大家辛苦了,所以加更   (问世间论文为何物,直教人涕泪横秋   (存稿60w get √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九十五章   ◎十里红妆,是羡鸳鸯亦羡仙◎   看着谢文昕和李盈儿长裹红缎, 十里红妆迎新喜,千山红线修正果,本应是人之所赞叹场景, 只是朝中如壑,百人见而有百般玲珑。   李盈儿凤冠霞帔一身辉煌, 与谢文昕牵手走在红毯上,本是金童玉女羡煞旁人, 只是莫羡僧看着面带嫣然的李盈儿从自己面前走过,他却始终不敢抬头而望。   李盈儿虽为他同父异母的亲妹, 自己更是只在李盈儿刚出生时见过两面便再无相见, 但此时此刻他心中想起的,是自己另一个亲妹, 李清茹。   当年李清茹被远嫁南境时, 他于世人, 已经是死人。清茹出嫁的队伍在山中行走时如一条蜿蜒在丛中的朱龙,但莫羡僧却只能站在山巅遥而远望。   那时的他比任何一人都想要站在李清茹面前,紧紧握住她双手, 祝愿她从今往后, 如愿喜福。   此时的他站在宾客席间, 直到李盈儿从他面前走过他才敢抬头看向她的背影, 却模糊之间, 分不清此人为谁。   人心如锦,各绣煊花。   见此神仙眷侣从身前而过, 谢宁心中是想起另外一个身着红锦之人。   坊间人常道,只羡鸳鸯不羡仙, 但谢宁此时却想, 鸳鸯若知所剩光景不长, 鸳鸯可亦会羡仙?   礼成落座之后又见台上二人眉眼间如眷如慕,谢宁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看得出神,直到谢文昕偶然转头看向他这边,他才回过神来,连忙微微举起酒碗向前倾送,谢文昕亦对其举碗,二人相视笑笑后,各自一饮而尽。   谢宁垂头看向桌面时,心中竟有怅然若失之感,不知不觉又往自己碗中满上,只是方拿起酒碗正要送往嘴边,周围歌舞升平中却有一阵沉稳脚步声分外格格不入地逐渐靠近自己。   自与王桓同住一处后,谢宁对于王桓视线不清却总能隔远便察觉出来者是谁一事多有觉奇。   后来王桓告诉他,每个人的脚步声就像他另一副脸面,无论他当日足下是铁靴或草鞋,行色是匆忙或散漫,其一套步伐落地轻重是与生俱来的,就算刻意改变,只要细心聆听,仍是可以察觉分辨一二。   后来也并非是谢宁有意为之,只是每逢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他都会无意识地仔细倾听,果不其然,一段时日后他便发现中间有规可循。   虽只与莫羡僧匆忙见过一面,但此人的脚步声却给谢宁留下深刻印象。   莫羡僧此人外表看似其貌不扬,行为温文儒雅,却不想其人却是色若素人,行而苍劲。   那晚莫羡僧从谢宁身旁离去时,谢宁心中本还满腹愠怒,可此人与其容貌不相符的脚步声却让他微有惊诧,以便此时莫羡僧从自己身后靠近,就算周遭一片吵闹,不到近时,谢宁便能有所预感。   只是谢宁无端想起今日门前王桓一番话,心中更是不觉滋味,而此时他早已回神,将手上酒碗重落桌面后,转身回头,嘴角笑容难掩敌对之意,冷声道:“不知莫先生不好好享受如此盛大宴席,也要偷偷摸摸前来寻找本王,是有何赐教?”   面具下的李清辞不禁想起少时与王桓一同回京时所见的谢宁。   那时的谢宁不过孩童,知道王桓那日回家,便早早就在廊下翘首企盼,只隔着长街远远见到王桓那一撇水红,便立刻欢呼狂奔上前扑在王桓身上。   在李清辞的记忆中,还有当年王桓嘴边日夜挂着的那位小谢宁,应是纯真无邪,活泼可爱之人,相比之下当年的简临风甚至还要安静许多,只是没想如此年岁过去,虽说孩童易变,却没想今日的谢宁身上竟是再也找不到当年印迹丝毫。   李清辞是明白王桓所谓苦心经营,此时看着谢宁如此模样,心中也是一阵唏嘘。   现在的谢宁脸后仍带余温,但细想下来,若之后仍有机会再见,怕连这点微弱的温度也只剩冰凉。   带着莫羡僧面具的李清辞这时笑了笑,对着谢宁微微颔首行礼后,才双手拂起衣摆在谢宁身旁坐下,始终半垂头,说道:“赐教不敢,只是那天夜里在侯府上一见,还未来得及向殿下您请安问候,今日有此机会,不过前来弥补当日未尊罢了。”   “莫先生言重了,”谢宁脸上冰凉,从旁拿过一只酒碗送到莫羡僧面前,又示意宫女替其满上后,才将方才自己未完的酒水重新落入口中,尔后才转头看向莫羡僧,冷声道,“本王不过闲散王爷,还不值先生亲自上前来请安,若让旁人见到,还以为本王恃着自己王位而仗势欺人了。”   “殿下如此便是说笑了,”莫羡僧边拿过酒碗仰头喝下,却在将碗放回桌面时忽然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扬了扬眉,饶有兴致问道,“诶,在下心思不珑难辨真假,却有曾听说过殿下是滴酒不沾半杯难醒的,可今日一见,却非所传啊...”   谢宁闻言果然愣住,心中顿生被人出卖之感,不由厌恶犹增,却又不得不保持脸上冷淡,只好不耐烦地冷声回道:“看来王桓与你之间,还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谢宁说完,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在莫羡僧脸上再次扫过,见其脸上笑意浅淡,心中是越发郁怒,回头又躁烦地给自己碗中满上,拿起正要喝下,却先冷笑一声,又说道:“本王是还得不到这人对我这般待遇了。”说完便顿然将酒囫囵灌下。   莫羡僧自然能看出谢宁心中不悦,他却只笑着摇摇头,接着说道:“二公子与在下自从前遥山相识便兴趣相投,多有交谈。可虽相谈甚欢,却多为风月,所谓风月便是心中所向,而二公子从前至今话中十有八九,皆为殿下您。”   话至此处,莫羡僧见谢宁手中动作果然停顿,面上神色带异却稍微缓和,便笑了笑,又接着道:“二公子与在下多谈而谈之为您,可若二公子与您多谈而谈之为他人,岂非更是让人糟心?”   谢宁这时才重新回头看向莫羡僧,一句“他都与你说了什么”本已来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而来一阵不好意思让他硬生生将其吞回腹中,最后只能欲言又止地看了莫羡僧好一会儿,才默默回头。   莫羡僧从王桓口中片段叙述间多少了解谢宁脾性,见谢宁如此反应大概也能猜出他本想询问之话,这时他便又笑着温和说道:“也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当年从二公子手中得到过的那只小木马?”   谢宁顿了顿,扬了扬眉,不解答道:“然后?”   “若在下没料错,二公子当年大概是与殿下您说,这小木马不过是回京途中所见,甚觉可爱,又知殿下您最喜小马,便买下带回来给你做礼物,是吧?”见谢宁只皱眉却没有回话,莫羡僧便又接着说道,“商家若真是如此四不像之物也敢拿出来卖,而竟有有人愿意去买,那人怕不是个傻子...”   闻言至此,谢宁才骤然转身面向莫羡僧,脑海中回忆起当年从王桓手中所得的小木马确实长相一般,可他却视若珍宝随身携带,可后来一次山中玩闹却不小心在溪流中丢失,那时自己还为其伤心许久。   只是那时王桓却轻松笑着安慰他道,不过就是在路上商贩手中买来,并非什么珍贵之物,若日后再有相见,便重新买来便是,不必为此感到难过。   时隔多年才得当年真相,谢宁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是忧,是愁是叹,与莫羡僧四目相看许久,才合眼轻轻摇了摇头,拿起面前酒碗又干一碗后,才淡然道:“从前确实滴酒不能沾,半杯就倒。却没想不久前走一程军路,再回京中,才知堂上酒香,路上酒烈...”   说到这里谢宁才忽然想起自己是正对从淋北而来的谋士说话,此话自是不恰当,脸上顿时掠过一丝尬色,本想再说什么来替自己圆场,却是莫羡僧先举起酒碗递向前,说道:“既然殿下如今能够金樽一二,那在下亦算与您有缘相识,不知殿下是否愿意领了在下这一碗呢?”   谢宁回头看去,不知为何却觉如此再看,莫羡僧这张平淡无味的脸也不是那么讨人厌,便也微微笑笑,与其一饮而尽。   只是莫羡僧扬头将酒灌下时,余光却有意无意地向对面投去,刚好与坐在座下另一侧的陈翘的目光碰上。   陈圳位尊而得设座于御前,陈翘亦随其父坐于其旁。   因这段日子陈圳提将士族名家之后重新引入朝中,不少如孟晚庄等出身名门,却一直无处施展拳脚之人受其提携,对其更是不甚感激,借着此时宫中设宴,便多有前来敬酒,他一脸和蔼亦是来者不拒。   坐于其旁的陈翘看似一直安分守己,目光却始终盯凝在对面谢宁之座,就在他一直等寻合适机会时,面前却走过一熟悉身影停在他父亲身边,只见简临风正双手捧着一碗酒端然坐下,然后便是谦逊如学生般向陈圳问好。   陈圳虽心中略微怔然,却也不觉意外,便一视同仁般受其敬酒,反倒是陈翘心中大感诧异。   而这时却又刚好看到莫羡僧向自己看过来,陈翘便只好将简临风这边先放下,刚回头看向自己父亲想要开口,谁知这时简临风却忽然看向对面,紧接着又疑惑问道:“诶,阿宁身旁那位不是淋北来的使者莫先生吗?我竟是不知他们二人还有如此交往了?”   简临风边说着,边又回头看向陈圳与陈翘,脸上尽是疑惑与好奇,此边是真诚提问,却陈圳与陈翘忍不住微有惊异地对视一眼。   此话,本应从陈翘口中说出,以引陛下之疑,却从未想过,如今竟从一无名小辈中被抢先。   简临风此话,云淡风轻,却如刀如剑,所到之处,腥风血雨。   陈圳父子你我相觑间震惊之余,是不忘偷偷看向御座之上的谢文昕。   果不其然,本在与李盈儿小声谈笑的谢文昕隐约听见简临风一话,脸上笑意骤然凝住,僵硬地对着李盈儿笑了笑,便缓缓回头看向谢宁所坐之处。   堂上的歌舞音乐于谢文昕似乎已渐越远去,他看着谢宁正与莫羡僧笑而有谈,虽平淡如流水,却可见二人若投缘至极,谢文昕不由想起几天前温剑所传之莫羡僧夜访淮南王府一事。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谢宁方向许久,忽然对璞绵说道:“替朕传话给温校尉,这些天多派人留意着皇兄和王桓,还有这位莫先生,若有什么异样,立刻来与朕禀告。”   -   早前温剑按陈圳吩咐入宫与谢文昕细说淋北使者半夜留访沅陵侯府后又有谢宁随后进内相聚一事,当时谢文昕面无表情,心中却宛如顿坠三千尺。   温剑离开后,璞绵见谢文昕半晌仍旧难以回神,便小心翼翼试探好言作慰,说淮南世子殿下乃性情中人又凛然正气,早前战场上初露锋芒便让淋北军弃械投降,说不定这位莫先生亦是义孝之人,二人虽各为其主却不打不相识,此次难得入京,便为一聚而罢。   璞绵说着每一个字时都警醒地看着谢文昕侧脸,生怕自己一字说错可立刻停下不至惹怒圣颜,却不料他话语刚落,这位年少天子便骤然一声冷声,随即又回头看向璞绵。   只是他此刻眼神虽非明亮,却带着一阵让人脊背发寒的阴森,璞绵被他看得不由皱眉,刚想开口,谢文昕却忽然闷哼笑笑,说道:“璞绵,倘若这世上的人心都如你所说这般纯粹,你说那该有多好啊...”   简临风那一句话,说者有心本来就是为了听者有意。   谢文昕回头所见,便是谢宁是一副端然肃正的姿态,不过一年之隔,谢宁嘴边笑意是越发深沉。而旁边的淋北使者对其态度,亦是大有君对臣之状。   谢文昕心中更是想起自谢宁从汶州凯旋而归后京中更传谢宁年少有为有君王气度之说。   尽管谢宁之后也曾在他面前义正严辞地澄清,此等流言蜚语实属荒谬可笑,他为臣而忠为兄而义之心,日月可鉴。   只是言而出如种子落人心,人心疑惧如春雨浇灌,人心中形式一旦成型,那便是非之后再有只言片语可以改变。   谢文昕看着谢宁面对莫羡僧笑脸恭迎,却始谈笑风生神色自如,恍惚间他竟也觉得,年少英雄,文韬武略,临危不惧,迎难而上,受维如斥,波澜不惊,此才是所谓君王之态。   谢宁这一年间的变化谢文昕是全部看在眼里,只是谢宁对自己从一而终的忠贞赤诚在当时自己一人面对朝中奸邪却孤立无援时,那是如久旱逢甘露,但却如今,所谓赤诚,竟如无物。   所谓听者有意,在场听者便是不仅谢文昕一人。   陈圳父子在简临风如石落静潭般的一话说出后不由各自心中一顿,不约而同相视后,才缓缓将目光投向殿上御座,虽见谢文昕正如所料般面其异色,可他们心中却始终不得安稳。   简临风其人,便已如他方才平淡不惊的那句话般,就如落水之石。   二人回头之际自然是看不见其侧的简临风神色,他脸上挂了一整夜的恭维笑容早已换上冷漠,目光空洞却不尽忧伤,见手中碗里还有少许酒剩,扬头辄尽,碗再落下时,脸上却只剩对自己无情的嘲讽。   今晚夜宴,是早已被安排作无声的修罗场。   宴会结束后,陈圳与陈翘一同行走至宫门外时,简临风又再次从后迎上前对陈圳颔首相辞,陈圳亦是和蔼相待,又是一番相互寒暄后,简临风才先行离开。   陈圳上车后忍不住掀帘往外看去,只见月光倾洒下简临风正与一跛脚男人在雪地上缓缓向前而去,简临风几次想要伸手扶住那男人,而那男人每次都受宠若惊般连连示意不用。   车子从简临风身旁经过时陈圳才将车帘放下,心有所想地看着前方却没有说话,陈翘几次觑向他父亲侧脸,尔后才战战兢兢地问道:“爹,孩儿愚钝,但以您所见,简临风此人是否需要有所防范?”   陈圳亦是再沉思须臾后,才沉沉答道:“简临风,简吾卿...此人,可用。”   谢宁从来习惯不与旁人一同退席,他最怕便是喧哗吵闹,更不喜他人接连不断上前寒暄,尽管后来亦知此为人情世故,且不论是远在江湖还是高于庙堂,只要生而为人,便是避无可避。   只是话虽为避无可避,但于谢宁却仍是能避则避,对宴会离席一事,他从来不是提前离去,便是待众人皆而远去才随后而行。   此时的他正孤身走在昏黑的宫道上,墙边提着烛灯捏着细步快速而过的宫人见到谢宁都会停下,颔首待其离开后才继续行走。   今晚虽一直在与莫羡僧说话,但简临风从陈圳旁边离开时他亦是有所为意。   那时他心中只觉奇怪,回想起来自己也是有尽几月未曾与其相见,却不料不过数月未见,有些人对于自己却竟如陌生。   莫羡僧今晚对他所说的一切虽全是以表王桓对其从来未变的关怀,若放平日,谢宁心中定会窃喜,可是他今晚整晚心中都带着不好的预感,却难以说来此感从何而来。   如今一人走在宫道上,阵阵寒风从他脸上刮过,将他身后裘衣几次扬起,月光清冽洋洋洒洒照在雪地上,他不由仰头观望,只见一轮圆月高悬天边,他才想起今日十五。   俗话有说,十五月亮十六圆。   旁人总爱在月有十五之日抬头望月,但谢宁和王桓小时候却爱在十六夜里爬至屋顶,并列躺下,仰头细赏这明亮月色。   还记得有次谢宁曾经问王桓,为何旁人说十五月圆日,却又说十五月亮十六圆,所以这到底月圆之日,是十五,还是十六?   王桓那时头枕在双手之下,双眼合上却仍能感觉到月光在眼皮上轻扫,嘴角微有笑意,自鸣得意地说:“十五圆月是广寒宫上嫦娥仙子为履行职责而挂起的一轮玉桂,志在迎合他人并非取悦自己,此之谓圆月,至于十六月圆,才是嫦娥仙子为求自己眼福而亮起珍华,此之谓月圆。”   王桓当年一套又一套的奇异怪诞说辞谢宁总是从不质疑,后来每当他将这些话兴奋激动地转告谢蓁蓁时,谢蓁蓁总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对他斥道:“也就你天天将那臭小子的胡扯当至理真言,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给你下蛊了!”   谢宁不是不想像从前那般对王桓死心塌地地相信,若论相信,他可以排除万难站在他身前,无条件挡住世间对他的控诉。   可是谢宁如今不敢信他,是因为他害怕自己对这个人的相信,会让自己再次失去他。   一路心中难以安定,直到回到府上是已过子时,进门后见屋内灯火黯淡,谢宁便往王桓房间方向走去边随口问元生:“青樽家公子是歇下了吗?”   谁知元生却迟疑半晌,才道:“今早将殿下您送走后,二公子便回侯府去了,说是侯府有事,过日再来探望...”   谢宁闻声便顿时停下了脚步,元生此时也小心翼翼地侧头觑向谢宁,果然夜色之下能见谢宁脸上凝重越发深沉,定眼遥望不远处王桓房间片刻,便要转身往外而去。   而这时元生却赶紧绕到谢宁跟前,连忙又说:“二公子临走前还让奴才转告殿下,说殿下回来后不必再前往侯府了,夜已更深又忙碌了一天,先好好休息,公子说过两日定会再来相会的。”   谢宁见元生说话时一脸无奈,多少也猜出王桓离开前定是与他说了一番“若你家殿下来寻便对他如何如何”诸如此类的玩笑狠话,便也知道强争无谓,只好转身便往自己屋中走去。   刚走进屋内,瞬间投入眼帘的便是正中桌上孤零零放置着的一样什么物件。   谢宁不喜屋中凌乱,从来不会将任何东西留在桌面或地面,若是匆忙而忘,元生见到也会将其重新放好。   所以此时谢宁才觉得奇怪,本想回头问元生,却元生早已退出还把门关上,谢宁只好满腹疑惑走上前去,走桌边,才看清是一只木头雕刻的小马。   谢宁心中顿时快速跳动,脸上难以掩盖惊喜,探前身去拿起仔细看后才发现,这便是那日与王桓争吵时自己落下的那只小木马。   拿起小木马才见到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字迹狂妄不羁,潇洒自如:但为君故,沉吟至今【1】。   “狂妄,”谢宁一手拿着小木马,一手攥着纸条,忍不住摇头轻笑,末了才喃喃道,“若是人家得知自己求贤所作竟被你这般用处,是该气死。”   仲月十七,多云若雨,风烈而寒。   终于将婚庆一事完了,谢宁也才得机会回淮南王府探望一二,却不料刚行至院中,便见谢蓁蓁正从琳琅手中接过剥好的橘子送入口中。   一见谢宁向自己走来,囫囵将橘子咽下,却又因橘子太凉太酸而一直挤眉弄眼。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先是对着去琳琅说了句“下次别再去这人那儿买橘子,酸死了”,另一头才微微抬头瞥了谢宁一眼,不怀好意地冷声说:“你现在从宫中出来便是往人家府上去,原来是还记得自己也有娘家啊?”   谢宁不由笑着在谢蓁蓁身旁坐下,又接过琳琅递上前来的橘子吃下,细嚼慢咽后故作夸张地对着琳琅说:“这橘子挺甜的啊...”   见谢蓁蓁脸上闪过一丝难堪,谢宁才微笑将橘子送到谢蓁蓁手中,又道:“酸的是姐姐吧...”   “你看!琳琅你看!”谢蓁蓁顿时恼羞成怒将橘子丢在桌面,紧接着愤然拍桌站起,指着谢宁就对琳琅说,“你是瞧瞧这人说话现在都学着谁了?从小我便说,我弟弟若放在那人身边迟早给他带坏!”   谢蓁蓁说着,提脚便要往门外方向走去,谢宁赶紧跑到谢蓁蓁面前笑着将她拦下,谢蓁蓁本怒发冲冠,却与谢宁对视半晌后,二人竟同时噗嗤而笑。   再重新坐下后,谢蓁蓁才心疼地打量谢宁数眼,说道:“宫中事务是忙,但你也该多些回来,这里才是你家啊,每次回来就匆忙一见,然后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谢宁垂头剥着橘子,心中却涌起一阵心酸,想起他母亲还在世时,挑橘子的本事是从未有过过失,可是此时他却不敢将这想法宣之于口,便只知点点头后,才又问:“父亲身体近来可好?”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曹操《短歌行》(在这里确实借用了字面意思表达子徽的心思)。   清茹在第三部 分的情节里也很重要(很认真的伏笔)(很认真!)。   (补一句,元宵快乐,昨天都忘了 第九十六章   ◎王府慨半生,侯府新兵现◎   谢蓁蓁坐下之后便在给谢宁剥着橘子, 谢宁此问不过随口,但她手上动作却顿了顿,只是马上又边剥边瞥了他一眼, 故作嘲讽道:“也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来关心自己家人,还以为你现在心里就只有王桓那臭小子了...”   “姐姐...”谢宁不待谢蓁蓁说完便着急打断道, 却又见一旁的琳琅正忍不住偷笑,他脸上顿时染上微红, 越发急躁地解释道,“他近来也是多在自己侯府, 而我在宫中更是事多繁忙, 与他能见面的时间也不多,今日也是一得空便是第一时间就回家...”   “阿宁啊...”谢蓁蓁强忍笑意, 轻轻摇了摇头将剥好的橘子丢到谢宁手心, 故作严肃地看着他, 又说,“你不用和姐姐解释这么多的,姐姐都知道, 都明白。”   “姐姐, 真的不是...”谢蓁蓁越是玩笑, 谢宁便越是紧张, 此时更是半转过身来面对着谢蓁蓁, 正想要接而解释,却见谢蓁蓁是早已回头与琳琅对视而笑, 谢宁其实心中也是自知理亏,如此更是辩无可辩, 只好闷闷不乐地将橘子掰开, 一块一块地送入嘴中。   一番嬉笑过后, 谢蓁蓁见谢宁神色黯然,便也知适可而止,敛去脸上玩笑后,才伸手在谢宁手背上拍了拍,认真说道:“父亲终究是上了年纪,之前母亲去世的事情对他打击也不浅,精神也就一直昏昏噩噩的。但这半年一直在家中休养,后来又见到你现在有所成就,心里也算是欣慰,近来也就好了不少。”   谢蓁蓁边说边留意着谢宁神色,见他虽没回话,但脸上急迫似乎松弛不少,她这时才把自己的手拿开,又取来一橘子漫不经心地剥着,佯作嫌弃地又道:“行了,我也不与你玩笑了,不然等会儿可就真得生气了。难得回来,快去看看爹吧,爹见到你准能高兴。”   谢宁便也没有再多言,又与谢蓁蓁嘱咐两句,让其亦要自己注意身体后,便起身往谢辽书房走去。   只是刚走开两步,谢宁却又忽然停下来,回头对着谢蓁蓁一本正经地说:“姐姐,你是不是也该去寻一位如意郎...”   谁知谢宁话未说完,谢蓁蓁便已顿然回头将手中橘子皮往谢宁身上扔去。   眼见谢宁逐渐走远后,琳琅才笑着说道:“小姐,奴婢瞧着殿下近来要比从前开朗了不少。”   怎料琳琅话音刚落,谢蓁蓁便不屑地觑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低声道:“是和王桓那小子待久了,连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也越发能耐。”   谢蓁蓁冷声说完,余光不以为然地瞟了琳琅一眼,见琳琅神色疑惑,便又不屑冷声道:“他这是能骗的了旁人,也不看看我跟他是同一娘胎里出来的。看着他长大到今天,就动动手指尾,我都能瞧出他心里那点儿猫腻了。他也就装的轻松,心里定是有事儿的...”   谢蓁蓁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皱眉回头看了一眼谢宁已经远去的背影,回头后才黯黯说道:“而且...而且这事儿肯定跟王桓脱不了干系...”   琳琅见谢蓁蓁脸上肃意,也忍不住向谢宁离开方向看去,却又再问道:“可是小姐,老爷的病明明近来是越发的严重,您怎么还与殿下说无事呢?”   谢蓁蓁原本脸上紧绷的寒意果然舍去半分,眼中也不经意地闪过一丝忧伤,片刻后她才动了动嘴角,刚启唇想说什么,可已到嘴边的话终还是难以出口。   谢辽这几年间虽病不为重,形容却日渐苍老,怡都地处中原中部两河流域间,却地处偏北,又进北部风沙之地,季节变化温差大,确实不是养病的好地方。   此间谢蓁蓁也有几次想过向谢辽提出,不如干脆搬回淮南安养颐年,但每次话至嘴边,只见谢辽站在那副虽闲置多年却始终一尘不染的铁甲前,拿着抹布仔细擦拭,她心中便也只剩一声长叹,最后还是把话硬生生地把话长埋心中。   曾与君王驰疆场,解鞍掷鞭酒烧肠。鞍鞭埋沙几多载,白发最念是君王。   谢辽此生,半辈戎马,半辈遭骂。   有些人一辈子在坚守着世人所叹的百年名誉,却终究纸上谈兵,有些人终生世代存在指责阴影中,却至死还望能披甲上场,护国戎疆。   万户节一事过后见谢宁渐能独当一面,谢辽虽从不在自己儿女的事情上多言,但终归女儿七窍玲珑心,谢蓁蓁又怎能不看出谢辽眼中欣慰,以及心念能留于京中,直到能见谢宁功成名就的一日。   此时谢蓁蓁定定地看着桌上仅剩的两个橘子,少顷才苦笑道:“母亲走得太匆忙了,我是都还没学会怎么挑甜的橘子。”   今日从早起便多云,至中午天边响起第一阵轰隆雷声后,不多久便开始下起了连绵细雨。   晚冬接春之节地面冰雪开始融化,却越发至阴凉湿冷。   过午之后细雨越发密集,又因雨来得突然,路上行人多不曾有备,只好双手抱在胸前将身上衣物拢紧,各是垂头匆匆而过。   一辆驴车在沅陵侯府门前停下,一路伴随在车侧的家仆立刻走到帘边,一手撑伞一手掀开门帘,当里面的人探头而出时,车夫也已经走上前将其扶住。   殷周商虽已年有六旬之多,身段偏瘦却形容硬朗,一身朴素外衣将其江中首富的光环遮掩无遗,他从车上扶着车夫下来后时,府前时两位门童早已将门打开,只是当殷周商刚走上门前一级石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哎呀”惨叫。   他闻声便停下脚步,缓缓回头看去,只见大街对面一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在雨中不慎摔下,整个人正趴在地上,身上早已被雨水淋湿,手上脸上也落有伤口。   只见那小男孩咬着牙想要站起却因手脚有伤而始终侧趴在地面难以起立,身旁经过的行人对此等事情是早已见怪不怪,又逢下雨更是无人愿意停下而施以援手。   殷周商只看了一眼,便回头继续面无表情往府内走去,直到跨过门槛,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带那孩子去看看大夫,然后给他点银子买两件衣服吧。”   此时正是细雨不断,家仆闻声不由顿了顿,难为地看向殷周商,又看了看手中的伞,却他还没说话,殷周商便伸手将雨伞取过,语气寡淡又道:“去吧。”   在屋中正做着女工的殷成凤闻得殷周商已至,却是颇为意外,连忙放下手中功夫便立刻往外走,又对着身旁婢女说着“快,去给小桓说殷老爷来了”。   走到院中见到自己父亲一人撑伞雨中而行,更是赶紧迎上前,扶着他边走边嗔道:“不是已经叫人去给您说这下雨就别赶来了吗?这天雨路滑还冷的,又不是差这一时的事儿...”   “不过就是下雨而已,”殷周商却淡漠打断道,“该办的事早晚都是得办的。”   “我看啊就是您自己急,也不赶这一天两天的,再说,小桓前几日回来的时候才给我说,他这次回来会长住一段日子,”行至廊下,殷成凤边替其收着伞,边又道,“我那会儿还纳闷了,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跟宁儿又吵架,又不敢多问,他倒是自个儿说就想着回来陪陪我...”   殷成凤刚把伞放下要请殷周商入内,抬头却见殷周商听得此话脸色却骤然阴沉,殷成凤心中亦是顿生疑惑,却又觉其父并无多做解释之意,便也不好多问。   二人进内坐下后没多久,王桓才行色匆匆地往这边赶来,只见他来时外衣还未来得及穿戴整齐,甚至边走还边用双手急忙理着衣襟。   进屋后走至二人面前分别颔首示意,殷成凤见王桓仓促凌乱的模样,便连忙对殷周商陪笑说:“本以为您今日不来,我又见他难得熟睡,便没唤他起来了。”   殷成凤说完,见王桓脸上犹带歉色,便赶紧站起双手按在王桓双肩上让他坐下,后又对二人说:“我去给你们备些茶点。”   王桓本还想对殷成凤说什么,殷成凤却已经快步离开,直到其背影远去,王桓才揉了揉眼睛,回头后二人各自点了点头,王桓才不疾不徐地边垂头替二人杯中满上,边低声问道:“殷老爷来得如此匆忙,可是那边有消息了?”   殷周商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块吊有红缨做工简陋粗糙的金牌,金牌上面有小篆字体刻有“南央”二字,落笔勾锋却苍莽利落。   殷周商将金牌贴着桌面送到王桓手边,王桓将茶舀缓缓放下后,才将金牌拿在手中,拇指抚在二字之上,扬了扬眉,目光凌厉投向殷周商,问道:“南央?”   “对,因为这只军队是在央江下游潘州以南的地方汇合的,现在又是暂时在那里集结,所以暂且称作南央军,”殷周商顿了顿,见王桓眉间微有皱起却始终凝视在金牌上,便又道,“你要是觉得这名字起的不好也无妨,也就是请人再造一块牌子的事情...”   “名字这些都是小事,”王桓却骤然摆摆手打断,沉思片刻后才凝声又问,“如今这只军队主帅为何人?”   作者有话说:   南央军在接下来的情节中也很重要。   (因为存稿已经到后期,所以这段时间可能会比较频繁的加更的   (标着二更就是第二次更新,小可爱们别忘了看前面的哦~   (一更还是早上六点,二更应该会是下午3点   (谢谢支持   (热爱生活,热爱读书,热爱吃饭,热爱运动   (忽然发现自己是个断句十级困难者   (加油X3 第九十七章   ◎四境波谲起,京中无人定◎   从廊檐上下滑的水珠一滴接着一滴, 又混杂在连绵不断的阴雨中落于地上,风吹过院,雨中阴寒又夹缝中捎入堂内。   “如今在潘州替公子带领这批散兵的人, 名叫蒋济材,”殷周商压低声音回道, “此人四十有余,当年中原内乱谢氏平天下的时候, 他是湟川谢颍的部下。年少有为,本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当时很受谢颍重视。可是后来就是因为如此, 在军中被同僚因妒陷害,差点丢了性命, 无奈之下, 只能拖家带口逃至潘州隐姓埋名。可是你也知道, 央江一带年年洪涝,当地官员怕被斥无能,迟迟没有将此事上报朝廷, 导致年复一年, 潘州百姓的生活是越发艰难, 蒋济材见而不能助, 本就心生愤懑, 所以当时与他说明我们缘由后,他二话不说义愤填膺地便应承下来, 还给我们带来了几位当年与他有相同遭遇的人。”   王桓仔细听完后,眉心却依然不解, 思虑半晌后, 才又谦逊道:“并非晚辈不相信殷老爷与您的朋友, 只是此人原出自南境藩军,而这些年间,我们对南境的了解是少之又少,又当真如您所说一般有才,晚辈多心,不知此等人能否辨清敌友?”   “能,”王桓话音刚落,殷周商却坚定地点点头,又道,“建私兵如此重大一事,我哪儿敢有半点疏忽,是一早就有派人至湟川将这些人的背景通通起清,公子不必担心。”   “这个自然,殷老爷做事晚辈从来放心,”王桓此时才略显松了口气地点点头,又对着殷周商感激说道,“此事是真的多亏了您...”   谁料他话未说完,殷周商却又忽然摆了摆手掌以作打断,执意又道:“二公子,这样的话你就不必多说了,你将凤儿救出来,这已经是我殷周商这辈子都还不清的恩泽。再说,我等早年四海行商,当中多少次生死关头却侥幸活下来,受人恩惠万年记,如今是有家财,但做人不能忘本,更不能负恩。国家现今是危急存亡之秋,建南央军一来赈济灾民,二来为国筹谋,何乐而不为?而且当日我将此事应承下来时便说过,这是我等应该做的,与你或是大事,但于我等不过举手之劳,二公子若在这般言谢,那就是看不起咱们了。”   殷周商多年四海为家,如今虽终能安定,这些年间的风霜却早已将其打磨成一具石像般硬朗,方才的一番话更是字字铿锵,不容置疑,王桓心中除去感激,更多的是对其的敬重与敬仰。   如今天下贫富悬殊愈发强大,地主豪强抢虐为害,众人仇富之心更越渐严重,王桓能理解其心,却因理解而更觉唏嘘。   此时他看着殷周商面若青铁,他便是重而起立而双手作揖为其致谢,又尊敬凛然道:“殷老爷仁义厚天,乃吾等望尘莫及,晚辈自当不如,还望殷老爷受晚辈此大礼,以鸣敬之重之。”   殷周商自是受宠若惊,连忙也起立上前将其扶住,却与此同时从袖中又滑落一小精致铜盒塞到王桓手中,接连在其耳边小声道:“公子要自己警惕,如今市面的骨翠散越发多次货,我有听说,骨翠若是不纯,会有性命之忧。”   王桓闻言顿了顿,将铜盒收好后,又问:“不知您近来可有听闻柔化那边有何动态?”   殷周商却摇摇头,却又神秘道:“也不知是怎的,柔化近来出关的人虽然是越来越多,但是你说真正在走货的,却越来越少,而且现在他们手上倒的货质量也大不如前。前不久还经常有听说在瑄遥淋江上游一带,有柔化人走次货跟中原商人打起来的事儿,但说他们自己内部的,倒是真的少有耳闻。”   王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说话,而殷周商却忽然像想起什么一般,谨慎往外瞟了两眼,才凑上前小声问:“方才听凤儿的意思,你接下来那件事是都定好了?”   王桓三指在桌上轻点,缓缓道:“如无意外,下月前可成。”   当日不多久殷周商便想离开,王桓与殷成凤却相劝难得前来,不如晚膳后在去,殷周商亦不再推辞。   晚膳过后殷周商便先行离去,旁人亦各自回房休息,却王桓回到自己房前许久不入,双手负于身后抬头遥望模糊不清的月光。   夜近雨销,檐梢挂珠,珠莹欲坠,坠而有声。   青樽几次苦口相劝王桓夜里阴冷,是更不应站于如此当风处,但王桓却始终笑而不语,在门边上垂头划步,青樽见其模样亦是无可奈何,只好替他披上狐裘后,便一直陪在身旁。   只是月至夜尖时,青樽忍不住张嘴哈欠,王桓目光在矮墙上凝望片刻,忽然回头对青樽轻笑道:“给你放几天假,回家陪陪你母亲吧。”   青樽怀疑自己不知何时已如周公院中,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王桓却上前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没在做梦,去吧。”   青樽虽迟疑却无奈,之好两步一回头确定自己家公子还好好站在原地后,最后还是走开了。   只青樽前步刚离,王桓正背靠着门框,双手环抱在胸前,面带笑意地垂头看着地面,很快余光视野中一身影快速从墙边翻身而下。   不多久他便笑着站直身子,饶有趣味地歪头看着一身单薄玄衣的谢宁信步走近,谢宁还未到跟前,他便愉快笑着说:“殿下深夜翻墙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谢宁走到他面前,见他外衣松散笑意轻浅,便问道:“这么冷的天,你又在外头做什么?”   “天雨寒冷屋火难抵床凉,又形单影只,更道凄凄惨惨,”王桓眉眼之间笑意轻浮,双手又始终抱在身前,又往后靠在梁边,眯眼看着谢宁,又说,“殿下还未回答我问题,夜访寒舍,所谓...”   谢宁因对其不得正经的作派是一如既往的难以忍受,不待王桓将“何事”二字说完,伸手便抄在王桓臂上将其拉拽着往屋里走去,冷声又回道:“来替你暖床。”   三月初五,晨起大雾,阴冷微寒。   自天子立后大典已过半月有余,各方使者使团在京中游访交谊也渐至尾声。来时从八方而至,驿站一片喧哗热闹,如今逐渐四散却是零丁无声。   满新楼二楼面东往江阅台落有雕花屏风将其与外堂相隔开,屏风后正对面坐着三人,谢宁坐于靠栏,与冯晋坐于一侧,贺奉昌落座对面另一侧。   初阳渐上,却强不能驱散浓雾,江面水气蒸腾,凭江而望,勉强能见地面行人逐渐穿梭而过,谢宁遥望半晌,才回头将手上半块蓁子酥随意丢在桌面,面色烦闷地左右拍手将酥碎拍开。   冯晋和贺奉昌对视一眼,冯晋才试探问道:“怎么,这蓁子酥是不合殿下口味吗?”   谢宁却没有理会,拿过茶杯润了润唇,又不耐烦地转头看向栏外,半晌才伸手指了指岸上码头处有一围起人群,冷声道:“瞧见没有,近来入京行商的柔化蛮子是越发没点规矩了,放着以前哪里敢对我们的人这般趾高气昂?如今是见着朝廷自己内乱,又有淋北那边的事给烦着,他们倒是开始拿着鸡毛当令箭了,越来越不把咱们当回事了。”   冯晋与贺奉昌顺着谢宁手指方向看去,果然隐约能见两三个身着柔化传统服饰的人正与一位本地人在争论不休。   贺奉昌这时也心生不爽,便忿然接道:“你们还真别说,我近来还是真发觉这京城里,是越来越多这些蛮子在咱家门口遛弯儿了。我还纳闷儿呐,这不得都有通商证明才可以进中原的吗?可我瞧着这些人都跟二流子似的,不就两天前嘛,我就见着温剑给收了一个走,结果那人还真敢当众给温剑的人吵起来了,那是温剑啊,就放着咱们京城里的人,谁敢跟他闹起来...”   贺奉昌是越说越激动,这时却忽然瞧见冯晋一直在给自己使眼色,他才暗暗回头觑了谢宁一眼,见谢宁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群人,脸色铁青却没有说话。   冯晋这时才沉着说道:“山北燕西的梳茶关是柔化人入中原的唯一通道,一直都是燕西的部下看守的。早前那边也有咱们的探子报上奏章一两次,大概的意思就是他们的都尉收了柔化人的银子,就算没有朝廷颁发的通商证明也放行入关。”   谢宁听闻脸色更加难看,极不耐烦地回头,眼尾瞥了冯晋一眼,又冷声问:“这事怎么从未有听人在早朝上提起过?”   冯晋又道:“如今多事之秋,自殿下入仕以来朝廷更是没有一日安宁,与之相比,此等事情确实是微不足道,又是因为这件事只呈报了一二次,根本没人会记得,下官也是方才听得殿下一说,才想起此事,又何况他人呢?”   “多事之秋,哼,这词来形容也是真贴切,”谢宁冷笑一声,呷了一口茶才又道,“见着天子年幼朝廷不稳,便是天底下的蛇虫鼠蚁都跑出来了...”   谁知谢宁话未说完,屏风之外楼下堂间忽然传来“哐当”一声掀桌巨响,三人不由同时吃了一惊,谢宁也停下话语皱眉看着屏风处,贺奉昌起身探头往外看。   这时楼下紧接着又传来一道骄纵的谩骂声:“这里是京城!我们是鸿武营的人,我们爱干嘛干嘛,还轮得到你们这些淋北匪子来多管闲事!?还不是刚成了我们手下败将,现在是哪里给你们长的脸在这里臭摆威风!?爷我告诉你,你们该滚哪儿滚哪儿去,别在这儿给爷晃着眼了...哎呀!你他娘的奶奶的!”   结果这人前半刻还在耀武扬威,没等话说完便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谢宁与冯晋听得都不忍皱了皱眉,谢宁便问:“什么人?”   贺奉昌更是无眼再看,满脸轻蔑厌恶地坐回正,气愤道:“还能是谁,不就陈翘那败家子那群手下,跟人家淋北的使团吵上了,人家受不了他那粗言秽语的上去就给了他一拳,结果就给打蒙了呗...”   作者有话说:   蒋济才在之后会再出现。   (没错,这就是个二更   (别忘了前面还有一更   (接下来也会时常双更   (为了凑够四句更更更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九十八章   ◎楼上王爷怒恶狗,楼下公子谋深算◎   贺奉昌话音刚落, 外头又传来杯碗碟块摔落地上的破碎声,紧接着又是方才那人怒声破口大骂:   “你奶奶个狗/娘/养的还真敢对爷我动手了现在!我/操/你娘的老子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我还真不敢回去给我老子上香了他娘的!”   “你们这些江中人就是这样讲礼的吗!?”这时对方的人应是再也受不了那人抄家骂娘的粗晦谩骂,怒声驳斥道, “这些个事儿,要发生在俺们那地儿, 你们那蹄子都给砍下来!还说什么江中出君子,雅士如遍地。我呸!原来这你们的君子就这副狗德行!俺们今儿可是涨见识了!”   “哟吼!?现在你们这些蛮子, 到了爷的地盘还给长脸了不是?我今天就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少能耐...”   楼下的争吵谩骂连带着众人推搡的声音传到二楼,谢宁本已被此粗言秽语吵得脑袋发昏生疼, 他不耐烦地转头看着江面, 却一片模糊混沌让他心中更觉烦躁。   这时屏风后一侍应敲了敲屏风木骨,然后才提着水壶走进来跪下仔细地检查茶炉中水是否还足够, 而谢宁此时也皱眉缓缓回头, 冯晋一见立刻会意, 连忙便向那侍应打听道:“楼下是怎么回事?怎么吵成这样?”   那侍应小心谨慎地扫了在座三人一眼,才小声说道:“我们楼里最近来了一位抚琴的姑娘,结果鸿武营的人来了就在那儿对人家动手动脚的, 那姑娘年纪小又是新来的, 心里便害怕想要躲开, 结果他们的人还是不依不饶不止, 见那姑娘始终不从, 便扇了她一巴掌...”   谢宁听到此处心中早已怒火油生,忍不住便愤然打断道:“这是你们楼里自己的人被欺负了, 你们也没人上前帮忙的吗?”   那侍应见谢宁脸色如铁,语气冰冷, 瞬间被吓得连忙放下水壶双手按在地上瑟瑟发抖道:“殿下恕罪啊...不是我们不想帮她, 只是...只是这刚好我们掌柜的也不在, 剩下我们这些做小的...谁...谁敢忤了鸿武营的意啊...”   曾经民间有一传言,京中两恶狗,许府与陈侯。   许府说的是曾经在许卓未手上的明校府,陈侯指的便是中郎将陈翘帐下的鸿武营。如今明校府虽仍旧是所到之处风声鹤唳,但在温剑带领下也再无胡作非为,如此便只剩鸿武营的人在京中越发恃势凌弱。   鸿武营带头的那位都已经是骄纵跋扈,草菅人命,更不要说他手下的人作风有多嚣张,这些事情在京城中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之事。   谢宁并非不知如此这些,却更是因为知道后才越发的觉得心中发堵,他厌烦地又回头看向江上,没有再说话。   冯晋又问:“那这又跟淋北的人有什么关系?”   侍应惧色不减,颤颤回答道:“这不是正巧今日淋北使团的人也到我们楼里喝茶,便刚好瞧见了鸿武营的人在闹事,他们看不过眼便上去出手阻拦,这不就给打起来了嘛...”   见侍应越说越委屈,在场三人心中是越发痛恨恼怒,贺奉昌一届武夫更是忍无可忍,却深谙此时不宜再有声张,便只好压低声音痛骂道:“这鸿武营的都是什么狗东西,净是给丢了咱江中颜面...”   只是说着,又瞧见谢宁面若冰霜眉心紧皱,他也知谢宁此时心中定是焦躁,自己多说也是无益,便顿时收口不再多言。   此时谢宁却忽然拿过茶杯一饮而尽,将茶杯随意丢在桌面后便站起要离开,贺奉昌和冯晋一时诧异没反应过来,对视一眼后二人也赶紧跟着站起,贺奉昌更是焦急道:“殿...殿下...那这事儿...”   “走吧,”谢宁边往外走边冷声道,“这事不是我们现在应该碰的。”   贺奉昌二人又在此对视一眼,半晌后才醒悟过来其话深意,不由顿觉感叹,便也不再多言就跟在谢宁身后从楼梯走下。   谢宁本欲绕开正厅从侧门而出,怎料他刚从屏风后走出来,便被一淋北使团的人眼尖瞧见,就当谢宁疾步从昏暗中走去时,那人却忽然对着他这边大喊一声:“诶!那不就是你们的淮南世子殿下嘛!这好!诶!世子殿下!您快来给俺们主持公道啊!”   贺奉昌跟在其后,顿时便压抑怒火对着谢宁说:“殿下您别管他们,我去应付着便是,你们先回去...”   谁知贺奉昌话没说完,谢宁却已经黑着脸往人群方向走去,周遭围起看热闹的人立刻向两边散去给他让出一条通道,但谢宁却在半路停下,目光直勾勾地盯在台下那个衣衫不整脸上布满淤青血口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正蜷缩在台下一个角落,双手紧紧抱住双膝一直在不停发颤,眼神涣散看着地面,身边也围了两个楼里的人,可她却是仍然不知言语不知哭泣。   半晌后,谢宁才漠然往前走,本在厮打的二人也同时停下了动作看向他,此时鸿武营的那位断然是占了上风,只见他的手正拽在那淋北人衣领上,已经将他整个人摁倒在桌上。   谢宁不苟言笑地走上前,忽然一手揪住那鸿武营的人的领子紧接着猛然用力往上一提,然后又是往外一推,那人措不及防便四脚朝天摔在地上。   而那人早就火遮双眼此时更是心中不服,本想撑着站起抡起拳头便向谢宁挥去,却他身边的同伴本见到谢宁时脸上起哄的笑意便骤然消失,此时更加是连忙上前将其抱住,其中一位还略显胆怯地在他耳边小声说:“算了算了...中郎将说过,咱不要跟淮南谢家的人闹...”   见那人脸上写满不甘依然还想挣扎,谢宁便走到他面前,狠狠地盯着那人,又冷眼扫了其身后一圈,厉声骂道:“鸿武营平时就是这样管自己的人吗?你们这是在自己家门口给自己丢脸,丢的是天子的颜面!简直不知所谓!”   说完才转身双手扶起那淋北人,却依然语气冷淡地说道:“多有得罪,还望阁下不要见怪。”   那淋北人连忙后退两步双手作揖对着谢宁恭恭敬敬地行礼致谢,谢宁却再无多说,转身便往外走,只是走到那姑娘面前时却又停下,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然后弯腰放在她面前,低声对着旁边的人道:“给她请位大夫,好好医治。”   谢宁说完便头也不回往门外走去。   淋北那些人见自己得了便宜,也不再计较,回头不屑地觑了鸿武营的人一眼便接而离开。   方才被谢宁揪起的那人此时才疯狂甩开身边质押住他的人,恶狠狠地紧盯着谢宁离开的背影,往地上唾了一口,低声骂道:“他娘的有个屁好威风!”   直到鸿武营的人离开,围起看热闹的人也陆续离散后,满新楼一楼最昏暗的角落中,珠帘后的两人才回头看向桌面。   仍旧带着莫羡僧面/具的李清辞淡然先说:“其实这段时间我也有曾想过,是不是真的只有只有这条路可以达到目的,难道就不能将陈圳的阴谋直接告诉陛下来将其铲除...毕竟这条路...”   李清辞顿了顿,若有深意地看了看面前的人一眼,又说:“毕竟这条路走下来,多少会伤了你和人家的感情...”   坐起对面的王桓却不以为然地摇头笑笑,做出一副洗耳恭听之态问道:“那不知师兄最后可得出如何结论了?”   李清辞看着王桓玩世不恭的神色,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手中扇子“哗”地打开,又道:“理由有三,其一,朝廷内外如今都笼罩在陈圳网络之下,我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其二,陛下如今对殿下戒心未除却对陈圳马首是瞻,若对陛下言明陈圳有谋反之心,打草惊蛇不说,陛下亦未必相信,反而更置殿下于不利位置。其三,就算陛下当真相信了,亦有与陈圳旗鼓相当的抗衡势力,但京中一旦内乱,便是给了谢高钰乘虚而入之机,更是后果不堪设想。“   李清辞顿了顿,抿了一口酒,才继续道:“但相反的,若此时殿下暂且回淮南,还能借此时间机会重整淮南藩军,届时陈圳真要发动谋权篡位,你背后的南央军亦已成型,如此一来,再引蛇出洞后声东击西,反而可有得胜之会。”   王桓边细细聆听,嘴角笑意是越发会心,给二人碗中倒满清酒后,自己拿起面前那碗笑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碗,定是要干了的...”   李清辞却骤然将扇子“啪”地合上后,轻轻地打在王桓手背上,笑着说道:“你如今是能笑着劝君一杯酒,可是我倒是好奇,其实这些谋划,到了不久后你的世子殿下仍会全然知晓,你大可现在就对其告知以详,又是何苦要自己暗地里一人经手所有,到那时竟落得故意相瞒一罪呢?”   “我这不是怕西出阳关后便无故人嘛,【1】”王桓另一只手将李清辞的扇子拿开,笑着一饮而尽后,才继续道,“我还剩两年,有些事,还是在我有能力的时候办妥了,才能走得安心,所以才会故意给陈圳机会。至于知行...”   王桓说着,又给自己碗中满上,才继续道:“权谋二字,权,在于运筹帷幄,谋,在于策略人心。知行初出茅庐,虽在旁人指点下自己又图强发奋而在应对事实方面进益颇优,但至于人心判断盈亏盘算,他还不足以与陈圳这些老狐狸抗衡...”   “你是怕他知道陈圳的真相后冲动反而不愿离开京城?”李清辞扬眉问道,见王桓苦笑而不语,便又道,“我觉得,你的确是有点小看了你这位小殿下了。”   王桓略微意外地抬头看向李清辞,李清辞余光扫了他一眼,心中闪过一丝苦涩,却意味深长地笑笑,拿起酒碗仰头也是一干而尽。   李清辞怎能看不出来,王桓口口声声宣称自己能对谢宁的狠下心来,其实却从未愿意让他涉半点危险。   只是他更加明白,在这盘棋中,是断不能有一人心软。   酒碗放下后,李清辞又神秘道:“话说回来,我不知你晓不晓得这件事,但是简家的那位公子,我觉得你应有所防范。”   王桓更是意外,脸上笑意顿时消失,皱眉问道:“临风?”   作者有话说:   【1】出自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   下一章,有一点糖。   (是日周一,冲鸭   (开学开工,我们都是最棒的   (你加油,我也加油 第九十九章   ◎谋者谋不过近乡情怯,亲人若晚◎   当日下午, 那几个鸿武营兵士从满新楼离去后,心中是越想越忿然不甘,便一回营后, 立刻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添油加醋地与陈翘控诉。果然,陈翘听完后顿时掀桌咆哮, 破口大骂。   三月初六,事发次日, 昨日满新楼里的一场闹剧攀岩走壁地马上传入宫中。   从兵士到陈翘,再从陈翘至陈圳, 接着便是陈圳到朝廷内外, 坊间百姓,各种谣言层出不穷, 如天花乱坠。   点火者的本意从头都是火烧燎原, 所谓人言可畏, 最后到了谢文昕耳中,便只会是陈圳想要他得知的版本。   谢宁为维护淋北使团而当众羞辱鸿武营,前后更有与淋北使团来往甚密, 又之前初次出征便以薄弱兵力全胜以矫蛮著称的淋北军, 从前只觉年少有为, 如今再看, 却不得不让人怀疑当中利害因果。   若只此一则消息流入宫中, 谢文昕未必会为其龙颜震怒,却又加上先前从温剑口中得知, 淋北使者莫羡僧夜访沅陵侯府会淮南世子一事,不知为何, 任何关于谢宁的事但凡与王桓有所牵扯, 谢文昕都觉心中无比压抑, 如此谢文昕当下更是勃然大怒,一人坐于殿中,忽然挥袖便将桌上纸墨笔砚疯狂横扫落地。   璞绵此时正好入内,见此一幕吓了一跳,连忙扑通就地跪下,惊呼“陛下息怒还要以保重龙体为重”。   之后殿内一片沉寂,谢文昕目光死死盯向方框门外灰沉一片的天空,双眼通红而感刺痛他也不做理会。   一炷香时间后,他才苦笑一声,撑着桌面疲惫不堪地站起,璞绵见状连忙起身小跑上前,却还未至其旁谢文昕便摆了摆手,哀伤说着“不必跟来”后,便失魂落魄地扶着墙壁离开。   当天晚膳谢文昕只用了两口,便让全部撤下,璞绵本焦心想相劝一二,却见谢文昕神色疲乏,便也只好作罢,而谢文昕此时却忽然说:“明日早朝后,替朕将丞相留下来。”   三月初八,初春时节,清晨阴霾,水汽萦绕,街上行人零星,行色匆忙。   李府门前莫羡僧一身浅青中原样式的外衣正垂着头来回踱步,很快府门再次从里打开时,莫羡僧连忙上前。   本以为开门的会是家仆,却没想刚到门外,抬头便见李匪樵端然站在门后,正平和地看着自己。   莫羡僧猛地脚步一顿,心跳无端加快,四周本已凉风习习,此时他更感浑身刺骨阴冷,含在袖中的双手更是发颤发冷,心中却是万分庆幸自己脸上仍带面/具而不至于形露于色。   其实此次入京以来便早已是见过李匪樵多次,却没次都是隐于形色人潮之中,不过都是隔着衣衫人影眺望一二。   而此时咫尺相临,连李匪樵面上深刻的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才想到自己一别家中老父,竟已有近二十年。   一月前从江上踏瑄遥至淋江,隔着滔滔江水,再看对面江中故园,才觉二十载竟如白马过隙,所谓近乡情怯,便是心中纵广涵天下,行至家门前,却无力往前一步。   又想起当年出发遥山前,李匪樵牵着不过垂髫的李清茹将他送至江边时,他站在小舟甲板上看着二人身影渐越变小,他还记得那时候的父亲不过鬓边几缕青丝,而如今却已是一头斑白。   莫羡僧这几天也是苦苦挣扎,对于到底要不要临行时再来见自己父亲最后一眼这事思虑许久,最后还是昨晚一夜辗转难眠后才最终还是定下心来。心中本已重重复复地演练无数次与其见面时应如何表述,但此时真正二人相对,他脑中却浑然一空。   李匪樵在屋内闻得莫羡僧前来拜访时也只觉意外,却又想起近来传闻之中他与王桓之间关系,心中难免摸索猜测两分,但当家仆问要不要将其请入屋中时,他却摆摆手示意不必,而自己又马上换了一身利落衣裳才出门相见。   此时李匪樵看着莫羡僧脸上神情紧张,他反而先慈祥笑笑,道:“先生清早便来问候,因近来坊间传闻嶙峋,老朽是不便请君入内一叙,还望先生海涵,有怪莫怪。”   莫羡僧此时才回过神来,连忙双手作揖谦卑颔首致礼后,才礼貌道:“前辈之虑晚辈定然明白,前辈不必为难。反倒是晚辈冒昧前来相访,还望前辈不怪唐突。”   李匪樵笑笑,说道:“四海之内皆比邻,天下儒生自成府。莫先生不必多心,只是不知莫先生清晨到访,是所谓何事呢?”   莫羡僧才放下手,仍微微垂下眼帘,说道:“正如前辈所说,羡僧一届儒生,而前辈君子雅号在四境内是享负盛名,皆为儒门学子,任谁亦想能一见前辈真容讨得一教。晚辈此次有幸入京,自然也想前来拜会,讨得教诲。”   李匪樵见其神态谦顺,心中亦是对其有所好感,二人三二寒暄后,莫羡僧便说不多叨扰就要先行告退。   莫羡僧却又在转身离开前,又多说了一句:“京中如今能有淮南世子为梁柱,实属京中之幸。”   他此话说完,再三示意鸣谢后便要转身离开,但李匪樵闻言之时心中便已是一怔,眉心微微皱起,又略显防备地质疑道:“不知先生何来此话?”   莫羡僧回头微笑又道:“曾经只道京中淮南世子殿下文武双全才华出众,却不谙世事不及朝政。不久前汶州一战是初露锋芒,再此次入京有见其如天子左臂右膀,行事作风竟是比旁人更有成略,眼中更是出乎常人多沉稳,如今一见,才知何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果然是年少英才,不可多得。”   莫羡僧见李匪樵脸色果然陷入沉思,他心中骤然笑笑,颔首又道:“这些不过晚辈胡言乱语,前辈见笑了。”   怎料就在莫羡僧再次要离开时,李匪樵忽然将其唤下,目光严肃地盯在他脸上,沉声问道:“不知先生在江上一带,可有听说过一名叫李清辞的江湖人士?”   莫羡僧脸上笑意顿时僵硬,浑身上下如遭雷劈,他回头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从未听说,若前辈有意,在下回去后大可替您打探一二...”   “不必了...”李匪樵却立刻打断,回神后才又道,“还祝先生一路顺利。”   三月初开,乃初春交冬之节,所谓倒春寒,便是此时二季相争时寒冬不舍退场留恋之果。   此等时节,晨起多有白雾,至正午烈阳相驱才得下午明媚,傍晚时分巧有金灿霞光,至夜又朗朗乾坤,星辉烂漫。   沅陵侯府王桓书房内大门微掩,王桓早已将家仆一尽遣走,屋内此时只剩高企烛灯明亮,地上火炉温热。   屏风后王桓正懒洋洋地侧躺在炕上一边的引枕上,一手握着一块刚成像的小木块,一手攥着刻刀,正眯着眼悠哉悠哉地雕刻着,时不时还将木块送到面前吹开木屑,再左右仔细端详,眼神中尽是流露着对自己作品的满意和赞叹。   隔着炕桌的另一边坐着的那位却是另外一副情形,谢宁正端然盘腿坐在炕上,身上只穿一浅色薄衣,同样是一手执木块一手执刻刀,但面上表情却如孩童般执拗而烦躁。   此时王桓又是对着那不过刚成形态的木雕一番摇头咂嘴自我感叹后,谢宁却忽然将手上东西一并丢在桌上,闷闷不乐地说:“不做了。”   王桓这时才知回头,眼见谢宁正皱眉赌气地凝视着那木块,正要转身下床,王桓却忽然先走到他身后侧身坐下。   王桓坐下后,双手从谢宁身侧两边围绕上前,一手拿过木块一手握起小刀,又将脑袋从后靠到谢宁一边面侧,温和笑着说:“来来来,不着急,让小叔叔来教你。”   说着又把身子往谢宁背后挪近,几乎就是直接贴在谢宁身后。   他将木块和小刀分别放到谢宁手中,然后自己又握住谢宁的手,刚准备动手,却发现谢宁的手僵硬如铁,他便又笑着轻声说:“你看,首先你握刀的姿势就不对了,这不是你的红帱,刻刀是不能握得这么紧的,要放松...”   王桓说着,又松了松自己的手让谢宁自己调整攥刀的手势,连带着又靠近些许好让自己看得清晰一些。   可他是不知道,他说话时的鼻息扫在谢宁的脖上就如羽毛轻抚,谢宁此时手上的僵硬更加并非自他不知雕刻中技巧。   不待王桓再次握紧他的手,谢宁便再次将木块和小刀愤然丢在桌面,闷声斥道:“不刻了,你这样,你要我怎么刻?”   王桓这时才察觉谢宁侧脸上的滚烫,心中顿然醒悟,可他却更加是玩意大发越觉趣味,便故意再将脸面更靠近谢宁脖颈处,故意腻声道:“我这是怎样...”   谢宁顿然将身子从他臂弯间抽出往前挪开,王桓却不依不饶地粘在他背后,谢宁本想将他再次推开,王桓却仍死皮赖脸地赖在他身后。   几次三番下来,谢宁脸上也崩不住笑意,却他马上又将那一点玩笑收起,正颜厉色说道:“你什么时候才搬回来?”   王桓此时眯着眼,懒洋洋地说:“这段时间入春,家中事务繁忙,还是再留下帮衬姨娘吧,过了这会儿我就回去...”   “也就是你还好意思说出这话,”谢宁回头故作嫌弃地觑了他一眼,又说,“你在家里不给人家添麻烦便是帮忙了。”   王桓轻笑一声,如癞皮狗般腻在谢宁身上,又道:“那我去你府上,难不成也是给你添麻烦了...”   谢宁闻言却没有立刻回话,王桓因在谢宁背后看不见他脸上神色,见他顿然停下便觉诧异,刚睁开眼想要探前,谢宁却忽然转身双手按在他双肩上将他推/倒躺在床上。   王桓只怔了半晌,眼见谢宁就在自己面前定定地凝视着自己,他便将身体松了松,笑着说道:“原来是心思都不在那木雕上了,怪不得...”   不待王桓把话说完,谢宁便已倔强地堵在他唇上。   作者有话说:   莫先生与李老先生说的关于淮南世子的一番话,是伏笔。   这是今日二更。   (三月快乐   (三月也要,知足常乐   (我真的在,很努力学习断句 第一百章   ◎欲加之罪,从来何患无辞◎   从唇齿至脸颊, 再到鬓边,又到耳际,下划颈边, 谢宁的吻法从来都张狂却温和,有肆虐之欲, 却永远将心上人当作易碎瓷器一般,小心翼翼, 妄而不暴,切而不躁, 温而不绵, 柔而不矫。   他一手撑在炕上,一手探到王桓腰带上急促扯开。   王桓细长的双眼一直绵绵合上, 浮浮沉沉的闷哼在谢宁耳边轻扫, 却如八月山火有遇干燥秋风, 谢宁的动作越发迫切,却又始终不敢急而攻之。   王桓跟着也缓缓将手挪到谢宁后腰上紧紧揽住,另一只手在他衣领前肆无忌惮地往外拉扯。   貂裘锦衣且欲拦, 才子笑薄衫。轻息竟碎灯台火, 蜡炬成灰, 滴落点温泽。   十指绵缠青丝搅, 郎君恨夜短。低吟烧袖掺月光, 月光流凉,人比熔岩热。   春宵有翻云覆雨, 亦有柔风细雨,更有春风化雨, 还有秋风散雨, 无论是哪一种, 温存过后总不知今夕何夕,今时何辰。   谢宁安静地闭眼侧躺在王桓身边,王桓身上锻被至锁骨,闭眼平躺,谢宁一手搭在被上,将被子捏起轻轻往上提。   王桓这时半眯着眼侧头看向谢宁,笑了笑,又转身面对着他同时想要把手提出来,却谢宁先将他的手摁回被中,沉声道:“别乱动,盖好被子。”   王桓饶有趣味地睁开眼仔细看着他,鬓边的细汗早已蒸发,留有几根细发仍搭在脸侧,让王桓看得很不舒服,却又无奈,便只好低声笑着说:“你跟那火炉似的在我身边,我还能冷着不成?”   “嗯,”谢宁仍旧闭着眼,却认真地点点头,半晌后他又往王桓身上靠了靠,说,“等忙完这段时间,入春之后我去跟陛下告假,我们到四境走走吧...”   王桓顿了顿,心中不禁涌起一阵苦笑,又是一年入春,却又该是一年风雨了。   只是他却笑了笑,温和道:“那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谢宁声音糯糯的,又说,“当年寻你,一个人四境走了一圈,好像什么都见过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见过,脑子里是一点记忆都没有,如今你回来了,就当陪我再走一次吧。”   王桓温和地注视着面前这张宛如精雕细刻而来的俊朗容颜,他忍不住伸出食指点在谢宁眉间。   谢宁眉心顿时缩了缩,见王桓一直没有说话,他便掀开眼皮,又略带紧张地问:“就陪我走走,好不好...”   “好,”王桓笑笑,凑上前吻了谢宁一下,又轻声道,“等你安排好了,我们就启程,先去遥山吧,许多年没有回去,也该带你去见见我当年的恩师。见到佘太师,就告诉他,我给他带多了一个弟子去...”   谢宁推开王桓:“胡说什么...”   王桓却又凑上前:“难道不是吗?那...那该怎么称呼你?难不成说这位是我郎君...”   谢宁转身:“你闭嘴吧...”   三月一十,最后留在京中的淋北使团也踏上了归程。   王桓与谢宁高站城北军营城楼之上,看着一支队伍零零散散如蛇般消失在扬起的黄沙中。   不知是否错觉,队伍领头人似乎偶有回头远望城楼之上,谢宁回头见王桓脸色凝重似有不舍之意,明知他视野根本不及莫羡僧之处,却仍故意沉声问道:“怎么,是舍不得你莫师兄么?”   王桓蓦地回头,半臂撑在青石墙上眯着细长双眼,意味深长地睨着谢宁,摇头“啧啧”两声,说道:“某人又醋了。”   谢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转身双手搭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沙尘滚滚,沉声问道:“你就这么相信莫羡僧吗?”   王桓略觉意外,目光刹那锐利地划过谢宁侧脸,皱了皱眉,却又故作轻松地也跟着双手落在城墙上,缓缓道:“我信他也好,不信他也罢,我与他之间谈话,只关风月,不问前程,就算他有所图谋,从我身上也抖不出什么。”   谢宁有意无意地回头觑了他一眼,又问:“近来京中说我跟淋北私下有联系的事,你听说没有?”   王桓此时才知谢宁方才所问为何,刚悬起的心也便微微落下,点点头,道:“听说了,怎么,你怀疑谣言是他放出来的?”   二人沉默对视片刻后,谢宁才转头重新看向城墙之下,却没有回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桓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早前因许卓为一事受到牵连的多少朝臣还在天子脚下,战战兢兢地为求保住他们岌岌可危的地位,而你初入仕场,有黑马从天而降却青云直上之势,身后又是势力雄厚的淮南王府,如今京中视你为眼中钉的人可不少啊...”   “欲加之罪,”谢宁闻言沉默许久,忽然冷笑一声,又低声重复喃喃道,“欲加之罪...”   闻得谢宁此笑阴冷,王桓心中不禁顿了顿,他转头看向谢宁侧脸,双手摁在他肩上将他面向自己,温柔浅笑,又轻声说:“不招人忌者为庸才,不如人者且不知其短者多为之,不必多虑。”   谢宁凝视王桓狭长双眼片刻,才轻叹一声,将王桓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紧紧握住,说道:“手还是这么冷...”   “因为心暖,”王桓宠溺地看着谢宁,浅笑又道,“在你身边,是从不觉得冷。”   “巧言令色...”谢宁瞪了他一眼,回头又看向无际长沙,嘴角微微上扬之际,眼中却蒙上了不为人意的沈重。   当晚谢宁回了淮南王府,晚膳过后谢辽将其唤至书房,临行时谢蓁蓁却将他拦下,小声说道:“父亲这两天脸色不太好看,你仔细点儿。”   谢宁心中并不意外,甚至对于谢辽将他留下的原因也是再清楚不过,果然他一进书房关上房门,谢辽便问:“那日满新楼里,到底怎么一回事?”   谢宁眸上闪过一丝阴冷,却又立刻换回平日间坦率甚至略显笨拙的神情,扶着谢辽回到桌前坐下,才将那日满新楼里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   怎料谢辽越听下去脸色却越发苍白,甚至带着恐慌与不安,连握着茶杯的手也渐渐微颤,谢宁虽垂头正吹着茶上白烟,余光扫到谢辽脸色的变化,却默不作声。   片刻后,谢辽才长叹一声,方才的慌张却慢慢变至略微哀伤,才哑声道:“出身危亡之际而朝夕青云,却为人道锋芒毕露,鸟欲高则招猎命,雀欲艳则招禽妒。虽行正站直,却官场朝廷上,天子龙靴下,还是应有所收敛。”   “儿子谨遵父亲教诲,”谢宁连忙颔首,却少顷,他却又忽然沉声问道,“父亲,孩儿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谢辽怔了怔,伸了伸手,略显惊喜连忙道:“问,问。”   谢宁紧盯着其父双眼,冷声问道:“父亲是从小看着我等小辈一路成长至今,不知以父亲所见,临风,是怎样的一个人?”   “临风?”谢辽骤然顿了顿,神色难掩惊诧,“怎么忽然问起临风这孩子来了?”   谢宁转瞬却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那日庆典上忽然见到他,好像与从前略有不同罢了。”   谢辽又长叹一声,说道:“临风经历了之前简公那件事,那件事至今又还未得清明,人遇故,而省其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之后二人亦各有心事便并无再多言,谢辽又叮嘱了几句朝堂行事之道,谢宁也嘱咐二三谢辽要多多保重身体后便离开了王府。   只是谢辽看着谢宁离开的背影,不由又再次沉痛地摇头叹息,自言自语道:“当局者迷...当局者迷啊...”   三月十五,自晨起天亮天边传来今春第一道惊雷后,大雨倾盆,滂沱一日,未有停息。   今日早朝谢文昕一道圣旨而下,堪比此朝惊雷劈落殿中,谢宁顿成众矢之的,朝堂百官骤然沸腾,你我震惊相觑同时交谈不断,直到前排一侧的陈圳一声清嗓,众人才停下喧哗。   圣旨一布瞬间,谢宁心如炸裂,他蓦地抬头死死盯着端坐龙椅上却更显身小的谢文昕,谢文昕却只紧张地与他对视片刻,便心虚地移开视线。   下了早朝后,谢文昕先行退下,至其余百官亦背着今日这如此惊天动地的新闻如潮散去后,只剩下谢宁一人站在殿内。   李匪樵前脚跨出殿时顿了顿,回头看了谢宁孤独却坚韧的背影一眼,便又继续离开。   待众人皆离去后四下沉寂下来后,谢宁才顿然转身大步走出朝殿,不管天上滂沱大雨哗啦打在身上,径直便往崇承宫走去。   走到崇承宫门前时他早已浑身湿透,可他却只站在门前没有再往里走进一步。   谢文昕独自站在廊下隔着密如珠帘的大雨远远看着身着红棕朝服的谢宁,却始终一言不发。   璞绵打着伞从门边经过,见到谢宁孤身立于雨中却闻风不动,他连忙跑上前将雨伞遮在谢宁头上,着急说道:“殿下您先拿着伞,奴才这就进去给您通报...”   “不必了。”谢宁却忽然冰冷打断,隔着雨凌厉地看了远处谢文昕一眼,骤然转身踩着一地湿滑往宫外走去。   按理今日朝堂上发生了如此大事,谢宁出宫后本应立刻回淮南王府,可他从宫道一路外走,直到流芳门后时,他心中早已只剩冷漠,纵身上马便直接往沅陵侯府而去。   只是途径自己府门前时,余光中隐约一抹水红流入,谢宁顿时紧勒缰绳,棕马顿时前蹄飞起,再次落下后谢宁早已翻身下马往府上而去。   作者有话说:   此处有沉重剧情预警。   竟然就一百章了。   (早呀 第一百零一章   ◎曾有稚童相惜,今有君臣远近◎   今日大雨从早晨至此没有半点停歇之意, 甚至越落越放肆,如天开巨洞引天泉之水倾洒而下。   谢宁猛勒缰绳那刻随着一声嘶叫棕马前蹄骤然跃起凌空,谢宁再将缰绳往后拉紧, 待棕马再次落地时他早已翻身下马。   王桓早已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衣摆迎上去,来到谢宁身旁将伞举过他头顶边往里走边沉声说:“快进去换件衣服...”   “你都知道了?”谢宁却蓦地站在原地皱眉凝视着王桓打断道。   “嗯。”王桓也停下脚步, 转身对着谢宁点点头,见谢宁仍是脸色沉重地盯在自己身上, 却始终一动不动。   王桓往四周扫了一圈,连忙又二步上前, 一手绕过谢宁背后停在他手臂上, 带着他往府们前边走边说:“进屋再说。”   刚走进府内,青樽和元生刚好从里面小跑着迎上前来, 王桓吩咐青樽赶紧去准备热水和姜汤, 而谢宁却对着元生低声说:“回一趟淮南王府, 与老爷跟郡主说本王回了自己府上,不必挂虑,也让他们不必担心, 本王皆有分寸。”   两个小孩听完吩咐乖巧伶俐地点点头后便各自跑开, 王桓见谢宁话完便继续想往屋中走去, 怎料谢宁却再次站在原地, 在王桓走开一步时骤然伸手抓在他手腕上。   王桓回头, 见谢宁仍站在雨中凝神盯着自己,棕红色的朝服却更显他此时脸色苍白, 王桓心中顿觉不妙,连忙上前要将手背贴在谢宁额处, 却还未碰到谢宁便又将他的手拿下, 说道:“王桓, 我这一路想了很久...”   “下着雨呢,有什么事进屋再说...”王桓心中开始着急,反手抓住谢宁手腕就要转身往里走。   “我这一路一直在想,”谢宁却根本置之不理,甚至上前一步拦在王桓面前,双手搭在王桓双肩上盯着他的双眼许久,却缓缓垂下头,声音沙哑却咬着牙说道,“如果...如果陛下需要我...无论他什么时候需要我...我都一定会在他身边,义无反顾,置生死于事外...这是为臣为君,为忠为义...但是...”   王桓感受到谢宁的双手开始发颤发抖,雨伞本只遮在王桓头上,豆粒大的雨噼里啪啦打在谢宁身上。   王桓没有再执意要往屋里走,他将伞往前挪去,神色淡然地垂头看着谢宁头上发冠,喉结却上下微动。   “但是...”谢宁咬牙继续道,“我真的想了很久...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不是胆小我不是懦弱...可是陛下现在身边…朝上有陈氏孟氏甚至方氏...军中有贺奉昌有常可诠,可是两年...你...我...”   谢宁说到最后是越发不知该如何继续,王桓感到谢宁的双手越抓越紧,颤抖却越发强烈,他淡然开口:“知行...”   “你听我说完...”谢宁却仍执拗想为自己辩驳。   “知行,你先听我说,”王桓却忽然上前两步,一手将浑身湿漉漉的谢宁揽入怀中紧紧抱着,“我跟你回淮南,等你都安排好了,我们一起回去就是,没事的。”   见谢宁终于停止了颤抖,王桓才慢慢将他推开,伸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又二话不说便拉着他的手便往里走。   回到屋中谢宁在热水里泡着的时候已经昏昏沉沉,王桓走开去替他整理衣物的片刻,他缓缓闭上眼,眼前却蓦地又出现了今日早朝之上发生的一幕。   谢文昕向座下御史中丞赵河裕看去一眼,赵河裕便上前宣读圣旨。   其一长篇而论,归根结底不过简单二字:削藩。   中原四境藩王不问藩国占地面积大小人财况状如何,诸侯王爵位仍保,却收拢兵权,众诸侯国军兵数量辍减至半,王国官吏削减至半,免除大量藩王行政权力。   最后,藩王无诏,不得入京,现居京藩王,亦要在一月之内,返回封地。若有违反,一律视为谋反之罪。   所谓现居京藩王,虽在朝堂之上并未言明,却天下巷口黄口小儿亦知所指何人。   此诏一宣,谢宁顿时看向谢文昕,却才发现谢文昕竟是一直淡然望着自己,四目相对之间,谢宁目光从惊愕到愤怒到冷漠,谢文昕是尽收眼底。   他早能预料到谢宁的惊愕,他可以推测到谢宁的愤怒,但谢宁最后的冷漠却让他徒生出背叛的心虚感,背脊间一阵刺骨寒凉,他竟忍不住立刻扭开头不敢再看谢宁。   退朝之后谢宁冒着滂沱大雨孤身行至崇承宫却止步不前,他站在门前时甚至不知进去之后要与谢文昕说什么。   从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出入此门,如今再进此门却还要一个适当的理由还有备好的措辞。   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于至高无上的一朝天子,更是无需有罪,无用加辞,草诏如令,令如山推。   想着想着,谢宁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直到王桓再回到他身边,却只见谢宁正歪着头靠在木桶边上,闭着眼如昏如睡。   王桓立刻让青樽去将祁缘请来,将谢宁安放在床上穿好衣服盖好被子后,又给火炉添了柴木,接着又捋起袖子将热帕子放在他额上,直到快傍晚时分,青樽才带着祁缘走进屋中。   望闻问切之后,祁缘与王桓便走到偏厅,临走前王桓还两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看向床上正昏睡过去的谢宁,连祁缘都看不过眼,嫌弃地低声骂道:“人家不是你!小病小痛就能要了小命!”   王桓这才无奈跟着祁缘走了出去,二人对面而坐后祁缘才偷偷觑了他一眼,问道:“什么时候走?”   “你就这么急着我走吗?”王桓也冷漠地瞟了他一眼,又说,“陛下的旨意是三月前必须离开,本跟着老王爷一同留在京中的三千淮南兵只能带走三百,其余全部充入中央军。”   祁缘顿时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桓,低声说道:“陈圳这老狐狸吃相也忒难看了吧!”   “哼,可不是嘛,”王桓冷笑一声,偏了偏头,又说,“连这几千淮南兵也不放过,真的是吃进去连骨头都不吐了...”   祁缘又道:“那什么时候再回来?”   王桓却摇了摇头,漠然道:“难说,但是陈圳绝不会想此事越拖下去的,如今我已经给了他一个机会,如无意外一年内他就会动手...一年...一年还是来得及的...”   王桓说道末尾,语气竟有些不太自信,却只片刻他又立刻换回那张胸有成竹的脸,但这时他却略有谦卑地看着祁缘说:“祁缘...我知道王家...”   “行了行了...”却话没说完,祁缘便摆手打断,瞪了他一眼,又说,“你不必跟我来这一套,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要做什么才是能做,我有我的盘算,但是救死扶伤也是我职责所在,再说...”   祁缘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了下来,似乎还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再往下说而且说多说漏一般,顿了顿,才嫌弃地看着王桓,不耐烦地说:“行了,我能帮的,一定会帮...但是...”   “但是什么?”王桓本正要宽慰而笑,却又被祁缘的“但是”打断。   祁缘往外顶了顶下颌,若有叹息地说:“老王爷,身体近来却是都不太好,如今又忽然遭此打击,可能得看着点儿了...”   王桓顿时皱眉,问道:“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这事?”   祁缘却无奈摇摇头,说道:“人家郡主不让说出去,或者是人家有自己想法吧,这事连人家亲弟弟都不知道,何况旁人?”   祁缘交代了几句之后便带着青樽回去拿药而离开了,王桓再回到谢宁床边侧身坐下,双手将被子往谢宁身上又摁密实,看着谢宁眉间蹙起又不停地左右摇晃脑袋,脸色通红额下却有细汗。   王桓拿着帕子轻轻替他将汗擦去,却听到谢宁喃喃道:“文昕...别怕...子徽哥哥跟我都在...”   闻声王桓的手顿然停在半空,却苦涩笑笑,喃喃说道:“你也不用怕,子徽哥哥也在你身边...”   直到他将帕子放下,他才敢再去回想起小时候那一幕。   那时他刚从遥山回来没多久,一日带着小文昕和小谢宁偷偷溜出宫去,却被陈翘等纨绔发现想要捉弄他们一把。   王桓带着两个小豆丁不知不觉走到岷江边上一个废置码头时,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阵恶狗狂吠,当时谢文昕和谢宁吓到不知动弹。   其实王桓当时也吓了一跳,只是他无奈之下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直到狗吠声越靠越近,谢宁虽害怕,却觉得只要王桓在便可大无畏一般,他虽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却依然紧紧抱住被吓得一直啜泣的谢文昕,同时不停地告诉他不用怕。   后来当那群恶狗已经来到身边时,王桓顿时一手抓着一个,使出吃奶的劲将他们一同带到屋顶,当时刚落屋顶,谢文昕还是止不住抽噎,而谢宁正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王桓站着看着他们两个好一会儿,才蹲下来一手搭在谢文昕背上,一手搭在谢宁背上,对着谢文昕说:“文昕啊,你怕什么!以后有我跟阿宁在,没人能欺负你,阿宁,你说是不是?”   谢宁连忙也自信坚定地点点头,说:“对,文昕你不用怕,皇兄和子徽哥哥都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王桓此时再想起这些旧事,脸上仍旧能带着笑容,只是同样的事情落在另外两人身上,最后竟成了噩梦一场。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是真的咖啡都拯救不了我的困了   (加油加油加油 第一百零二章   ◎王府风波未平,侯府一波又起◎   自朝堂上谢文昕下旨削藩, 令淮南谢氏于十五日内必须撤出怡都返回封地,无诏不得入京一事发生已过两日。   那日谢宁心慌意乱又久淋大雨,一下寒气侵体, 加之心火旺盛而至风寒发热,一病便在床上昏沉二日, 中间虽一直有让元生到淮南王府上报得平安,却不耐谢蓁蓁始终放心不下, 两日竟让琳琅到府上四五次来询问。   王桓与之说明情况后,百般叮嘱千万不要让王府内的人知道谢宁得病, 并让转达谢宁之意乃顺从圣旨, 让家中尽快收拾行装,以保能在三月末前离开京城。   而他自己这两日也是衣不解带地在谢宁床边照顾, 只是谢宁从小就是生病时候更比平日倔强执拗, 每次喂药王桓是连哄带骗, 好不一番功夫才能让他喝下。   又加上谢宁病中时常梦魇侵袭,几次差点将王桓视作杀父仇人般厮打,幸得一直守在门外的元生青樽听得里面动静不对劲, 连忙冲入才将谢宁拉开。   也因此事元生与青樽是第一次对王桓产生了同情与敬服之情。   这两日下来王桓手上是被谢宁抓住好几道血口子, 可他却始终视若无睹, 一直守在谢宁床边, 寸步不离, 同时却又能临危不乱地处理着府内之后的安置和收拾,虽疲倦二字早已写在他脸上, 但他却依然能带一副云淡风轻处事不惊来安排着府上大小事宜。   至三日后,三月十八, 天晴气清, 万里无云, 春风带寒。   早晨旭阳照入屋中将谢宁闹醒时,他侧头便见王桓正侧趴在他身边睡着,他沉慢地掀了掀眼皮,不由自主地伸手落在王桓脸上。   温热的手掌轻轻地从脸颊一直摸索到脖子,再从脖子移到颈后,从颈后又缓缓往下到脊背,隔着衣衫都能触到王桓背脊的结骨因身体消瘦而异常突兀,顺着脊骨一节一节往下,直到腰处,却忽然听到身旁一声闷哼。   谢宁顿时停下动作,心虚地就要将手抽起,王桓虽仍是垂头趴着,却忽然说道:“睡的时候不实在,醒的时候不老实,好的时候折腾,坏的时候更是折腾。”   王桓话没说完,谢宁的手已经逃逸般往里缩回,这时王桓也缓缓抬起头,眯着眼看着谢宁,轻轻摇摇头笑着说:“知道脸红了,看来是醒了。”   谢宁不好意思地瞪了他一眼,撑着坐起时却猛地看到王桓手上一道一道像被野猫划过的血痕,顿时将他的手抢过来,又将袖子往上捋。   王桓本想缩回,却见为时已晚,便干脆将计就计,收起脸上笑意故作可怜地对着谢宁点点头,说道:“嗯,都是你弄的。”   谢宁心中本是极懊恼,一句“疼不疼”本已到了嘴边,王桓忽然一句话却让他的懊恼霎时烟消云散,他没好气地看了仍摆出认真诚挚的王桓一眼,无奈摇摇头便掀被子要下床。   王桓也只是自己笑笑便扶着他下床,又说:“你尽管回王府处理好那边的事,这边的事留给我就好了。”   谢宁点点头,元生正拿着洗脸盆走进来,谢宁又忽然略微尴尬地对王桓说:“这次回去走得急,可能带不了二夫人一起走...”   “无妨,”王桓摇摇头,又淡然道,“过两日我也会回侯府去与姨娘说明,她会理解的。”   谢宁本还想说什么,却见王桓似乎早已安排妥当,便也再无多话,一番修整后便立刻回了淮南王府。   回到家中时家中一片凌乱,谢蓁蓁一见到谢宁便连连询问过去几日为何不见。   谢宁胡扯了一番朝廷还有些事要交代旁人故而耽误了,谢蓁蓁一听顿时恼火,却又知近来周边眼目众多,而自己恼怒之人又是当今圣上,便只好将所有怨言吞回肚中。   谢宁又去见了谢辽,果然谢辽神色是大不如几日之前所见。   父子二人相见,却终是相视无言,谢宁也只能安慰,道父亲近来身体状况确实不应久居怡都,回淮南安养病情亦并非坏事。   谢辽心中亦是明白,一道圣旨落下,便是再无回旋余地,只是看着自己儿子才刚刚出人头地,却又只能制止于此,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架上盔甲,终究是落得一声幽怨长叹。   谢宁心知其父所忧所愁,便沉声又是安慰:“贤文中有提,英雄可居庙堂亦可处江湖,忧君念民并非在于身在何方。涉朝堂未必不可定安河山,混蛮地未必不可忧朝政,家国顷刻不分,忠君护国守家,并非在刻板,而在忧虑。”   见谢辽此时才缓缓回头略为意外地看向自己,谢宁才顿了顿,又说:“父亲,既然此路已成定局,我们也只能安然接受了。”   那日傍晚谢宁才从王府走出,却方从门出,抬头便见简临风从阶下行过。   也不知简临风是有意或是无意经过此地,却在门前停了下来,谢宁从里走出时他正抬头看向王府气势雄浑的门楣四字,谢宁走出时他亦刚好垂头,二人四目相对瞬间,竟是你我皆面无表情。   之后还是简临风先僵硬地笑了笑,微微颔首,谢宁亦跟着点点头,简临风便微笑着便向远处走去。   简临风那晚踩着霞光走到了长白侯府门口,正好遇到刚至家门前的孟诗云。   二人各自表现出惊喜,孟诗云本想邀简临风入内一叙,简临风却连连推辞。   孟诗云定眼看了简临风两眼,笑着说道:“明日我会入宫去见皇后娘娘,顺便去探望明太嫔娘娘,明太嫔时常还惦念着我们当年一同在先皇太后膝下玩闹的孩子,若你明日无事,不如与我一同前去?”   简临风扬了扬眉,马上接着道:“如此甚好,我也许久没见过明太嫔娘娘了。”   二人又是一番约定后,孟诗云便转身回府,只是转身之际小声留下一句:“明日陈丞相会与陛下在御花园下棋。”   三月廿五,已过春分,万物生长,草长莺飞。   王桓几日前便回了侯府一直陪在殷成凤身边,殷成凤纵然是比旁人要清楚知道此别不过暂离,但却仍记惦着王桓身体状况,于旁人或是暂离,可于王桓,却从来不敢说此离是暂别还是永别,所以对他是多有不舍,甚至在夜深人静独处屋内时,多次不忍拿出帕子抹泪。   而到了白天在府内又见王桓挂着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神态在她身边徘徊,殷成凤心中深知,王桓如此不过是故意让她减轻难过,但王桓自然不知,他越是故作无意,殷成凤心中便越觉哀伤。   就如今日,殷成凤见天气晴朗,便和婢女一同拿着家中的床单被褥到院中晾晒,而王桓见院中的长出了红艳艳的新花,便拉着青樽一起要为殷成凤做蔻丹。   近日来王桓在家中无他事烦身,做起事来是想到一出是一出。   昨日说要做牡丹糕,前日说要做艾糍,每次都是拉着青樽让他指点一二,却每次都落得青樽哭丧着脸央求王桓坐在角落,让他自己动手再冠以他的名号便可。   如此折腾下来,今日王桓又想起来做蔻丹,青樽是早已将求救的目光一直投放在同在院中的殷成凤身上。   殷成凤回头怜爱地看了正蹲着仔细采摘凤仙花的主仆二人,不禁摇头笑了笑,说:“小桓,姨娘不好这些花哨的东西...”   谁知殷成凤话没说完,家中门童却忽然冲到院中。   王桓蓦地一惊,连忙扶着青樽站起便往迎上去,那门童一手指着门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宫中...宫中...宫中的李内侍...”   “王二公子,别来无恙啊...”   就在王桓着急等着门童说完时,身着华丽宫袍的李内侍是已经走到他面前,手上抱着一拂尘,笑眯眯地对着他恭敬颔首行礼。   王桓心中无由生出十分不好的预感,连带着只觉胸口顿生一股气息堵在喉间,忍不住伸手握拳捂在嘴前轻咳两声,又皮笑肉不笑地抬头对李内侍道:“不知李内侍大驾光临,在下是有失远迎了咳咳...”   “二公子这样说便是折煞了咱们做奴才的了,”李内侍连忙上前一脸心疼地扶住王桓,又心切说道,“这次前来也不为别的,就是陛下听说二公子要与淮南世子殿下一同回去封地,却心又怜惜公子您身体欠佳,怕一路奔波会加重病情,终归是放心不下...”   李内侍说到这里王桓猛地抬头盯着他,李内侍又笑了笑,继续道:“陛下心诚,便特意让奴才出宫相劝,淮南路远,二公子还是留在京中吧...”   王桓心中顿如冰泉从头灌溉,若非殷成凤看出王桓不妥立刻上前将其扶住,王桓怕是早已摔倒在地上。   王桓是强忍着身体不适,继而又跟李内侍虚情假意一番你我托辞,不多久他僵硬地带着笑脸恭送了李内侍离开后,便再也忍不住双脚一软跪在地上,一手撑在地面一手捂在胸前撕心裂肺地疯狂咳嗽,咳嗽声凄厉如鬼,任人听见都觉毛骨悚然。   殷成凤和青樽顿时吓了一跳,殷成凤让青樽立刻去找祁缘,而自己赶紧跑过去跪在王桓身边着急地拍着他后背。   王桓嘴角还带着丝丝血迹,却固执地攀着殷成凤就要站起往外走,殷成凤是急出眼泪,一边拦着他一边唤道:“你这个样子还要到哪儿去啊...”   “我要找谢宁...快!快让人去拦着他,千万不要让他进宫...”王桓愈发急躁,根本不顾殷成凤的苦苦相劝和阻拦,扑着爬着也要往门外去。   殷成凤耐不过王桓倔强,只好派人备车立刻将王桓送至谢宁府上。   王桓从车上下来时正好碰到谢宁从府内大刀阔斧怒气冲冠地走出,王桓一见根本不顾自己身上病痛,磕磕绊绊地冲上前抱住谢宁,一边不停咳嗽一边说:“谢宁...不要进宫...听我说...不要进宫...”   作者有话说:   临风入宫是个伏笔(很小声)。   接下来剧情,真的,会,很,沉重。   (困成狗子 第一百零三章   ◎千机算尽,不如人心变故◎   从沅陵侯府到谢宁宅上一路走来王桓是一直停不下咳嗽, 更是停不下伸手扬起车帘着急往外望,直到快到谢宁府前驴车还未停稳时,王桓便迫不及待要往外冲去。   刚掀开车帘, 王桓便看到谢宁气冲冲地从府中大步而出,尽管看不见他脸上表情, 却不难猜出其内心震怒。   王桓赶紧从车上往下跳,却又因太过着急而差点摔下, 幸得车夫及时上前将他扶住,可王桓却焦急地将他一把推开, 趔趔趄趄地便往谢宁身前冲去。   谢宁从府中而出时早已是怒火遮眼, 根本没有讲任何事物留在视线内。   直到王桓磕磕碰碰地扑在他身前,双手死死地抓着他双臂, 直勾勾地盯着他双眼时, 谢宁完全吓了一跳, 却只半刻便黑沉着脸要将王桓推开。   王桓忍住五脏六腑撕心裂肺般地痛楚,出尽吃奶的力气扣在谢宁衣上,他不停咳喘接而说道:“谢宁...不要进宫...听我说...不要进宫...”   谢宁本是强忍心中震裂怒火, 不愿有半点宣泄在王桓身上, 却此时王桓此话顿如火上添油, 他扭开头闭着眼深深呼吸后, 才回头双手反握王桓手臂, 紧盯着王桓双眼,压制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谢文昕做了什么?”   “我知道...咳咳...”王桓拼命点头, 眼中也因痛苦而溢出泪水,却仍使劲咬着牙又道, “信我, 知行...信我...咳咳...”   二人对视许久, 王桓仍是咳得让人闻之起粟,谢宁喉结微动后,视线蓦地转开后,侧身对着一直站在门前干着急的元生低声吼道:“元生!带二公子进去,不要让他...”   “谢知行!”谢宁话音未完王桓却忽然嘶哑怒吼,因王桓声音过于沙哑而让这声低吼更显凄厉。   谢宁心中顿然一震,这时他才明显感到王桓的双手在剧烈颤抖,他合眼片刻终是无奈,王桓双眼早已布满殷红血丝,他又低声说道:“信我...谢宁...不要进宫...”   谢宁无可奈何,忽然一手将王桓搂住另一手扶在他臂上,边说着“进屋再说”边扶着他走进府中。   房间中王桓靠在胡床角落身子探前不停咳嗽,谢宁侧身坐在他身边,满眼心疼焦心地看着他,一手在他背后轻轻拍打。   好一会儿后王桓终于稍微平静下来,谢宁便要起身去拿茶水,王桓却忽然抓住谢宁的手将他留下,目光凝肃地盯着他双眼,沉声说:“知行,听我说,不要进宫找陛下。”   “你知道谢文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就是忌惮你我在一起对他仍有威胁...”谢宁被王桓盯得只觉汗毛顿竖,可他却强忍着颤抖,努力镇定说道:“可是我不能留你一人在京...我不能王桓我...”   “知行...”王桓疲倦却坚定地摇摇头,又道,“相信我,不会很久,我们会再见的,那时候我再跟你离开...”   谢宁本还想辩驳,嘴已经张开,脑中却忽然如青光闪过,他脸上着急瞬间换成怀疑。   他皱眉盯着王桓许久,见王桓仍是垂头咬牙忍住疼痛而不发声,他目光越发冰冷,许久后才仍露怀疑地蓦地点点头,冷声说:“好...我信你...你答应过我的,不会走太远的...”   王桓终是松了口气,才挤出一个疲惫不堪的微笑,对谢宁连连点头,道:“我与你,永不失言。”   之后几日王桓一直住在谢宁府上安养,因为府上忙于收拾安排,四周皆乱乱糟糟吵杂不断,谢宁亦要再王府与自己府上来回奔波不能看守过多,便只能明令任何人除去青樽元生不得靠近王桓房间,而王桓这两日亦是多有昏沉。   三月廿八,天阴若雨,无云不开。   虽今日王桓身体稍有好转,谢宁因要回王府处理事宜,离去前仍是多有不舍,再三吩咐王桓不要自己走动,又交代元生二人若有什么立刻前去告知,之后才离开。   府上的家仆早已散尽七八而落寂静,府后青樽带着连秋从后门鬼鬼祟祟而入时,连秋不解问道:“孩子,你不是说你家没人了吗?你怎么还这么鬼鬼祟祟,搞得咱俩像贼人那样...”   “嘘...”连秋还没说完,在前面带路的青樽骤然回头略显埋怨地说,“你不懂,这是公子教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连秋无奈,直到进到王桓屋后,青樽连忙将门关上便守在门外,连秋是哭笑不得地回头瞧了一眼青樽落在门上的倒影,对着正斜靠在枕上的王桓说道:“可以啊你二公子,青樽这孩子你倒是教得挺好的啊...”   “你是没见过元生,那才是一个叫挑通眼眉,”王桓摇头浅笑,又道,“查出什么了?”   连秋走到王桓身边坐下,担忧地打量了他两眼,说道:“你听听你说话的声音,哎...”   见王桓只是笑笑不说话,连秋便只好正颜厉色地说:“我说出来你可千万别惊讶,一惊讶又给病下去...那我可罪孽深重...”   “连大统领...”王桓强行维护着脸上笑容打断道。   “哎行行行...”连秋也不再插科打诨,低声说道,“璞绵告诉我,那日咱陛下下令让你留在京中前,除了与陈圳下棋之外,见过一个人。”   “谁?”王桓皱眉。   “简临风。”   连秋回答时一直留意着王桓脸色,果然便见到王桓神色骤然大变,他连忙又说:“你先别吓到,就...就我这段时间本来也想跟你说来着,简临风最近总是出入长白侯府和陈府那些地儿...”   之后连秋再说什么王桓一个字没听进去,他脑中只想起那日满新楼中李清辞与他说要注意简临风一事,只是那时候的他是丝毫不以为然。   王桓自认对简临风为人品性了如指掌,简临风从来视功名利禄如糟糠泥粪,对世人只攀青云路只追铜臭道之态嗤之以鼻的态度,是王桓从头到尾欣赏,甚至羡慕的。   他更是一直坚信旁人对他的种种说辞不过是因不了解,他是从未想过自认千机算尽,却终是落在了人心变故上。   那日连秋离开后他一人坐于案前沉思半日至日暮西山,时而目视屋外一方洞天,手上三指在桌上轻点,时而垂头在执笔在竹简上写着什么。   青樽在门外石阶上坐着,拿着一根木枝百无聊赖地点在地上蚂蚁,直到听到外面一声开门声,本欣快站起就要迎出去,却背后王桓忽然将他叫住。   王桓少有肃穆地沉声吩咐道:“明日知行出府之后,马上帮我备车,我要去殷府一趟,你今晚落夜边帮我去传一声话,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淮南王府中虽有谢宁日日帮衬,但大部分王府内安排都是谢蓁蓁一人在操持,而谢辽近日来身体也是越发不得精神。   近来祁缘上门诊断后脸色是不尽乐观,却每次都与谢辽只道不应过分忧虑,从屋中而出后再与谢蓁蓁相对,心中琢磨许久才勉强得出一套说辞与谢蓁蓁说明,却话未出口,谢蓁蓁便先阻止,苦笑而道心中明概,无需言表。   谢辽近日又得闻之谢文昕一诏而令王桓强留京中一事,他心中早前因报国无门的愤懑,早就变成了对朝廷之后将会发生的变卦的忧虑。   今日谢宁凭着夜色离开后,他侧头遥望屋外新上明月,半晌后他便拿起笔在信纸上书写,待笔迹晾干后再仔细折好送入信封中,等到琳琅敲门问他今晚在何处晚膳时,他却将信交给琳琅,沉声叮嘱道:“今晚之前一定要将此信送到李府李老先生手上,切记勿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蓁蓁...”   见琳琅双手拿过信后仍是面露茫然,谢辽站起拍了拍琳琅肩膀,又慈祥说道:“孩子,你一直帮着小桓帮着我们谢家,桩桩件件,我与夫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老爷...”琳琅此时更加是诧异看着谢辽,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信,却不知再该说什么。   “去吧,”谢辽又笑笑道,“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三月廿九,多云,无光。   清晨天微亮,孟诗云一人站在文南里门口,大门紧闭,双手垂在身前紧紧攥住小帕子,来回徘徊许久却从不敲门。   那日与简临风入宫后几日,她再去宫中见李盈儿时,才从李盈儿口中无意得知让王桓留在京中一事乃简临风提出。   那时的孟诗云如遭晴天霹雳,她原以为那日简临风要去见的不过是陈圳,而让王桓留下不过是谢文昕一人之意,她是根本没有想过此计竟是出自简临风之口。   简临风此举简单,如他确实明明白白的一箭双雕,让谢文昕看出自己忠心,更是让陈圳看出自己才情。   那日孟诗云回府路上一直失魂落魄,在她心中原以为简临风断然入仕,不过因为想要为自己谋得朝廷上一席之位,而好为自己家父一案平反。   可是如今她回头而望阴森宫墙,却只觉可怖。   仿佛这从前一直结伴而行于脚下的高墙,竟像是有法术一般,让所有从它脚下从蹒跚学步逐渐长大的人,最终都变得面目全非。   这几日来她好几次想要找简临风当面质问,却又觉自己从何而来的资格来指责他人的选择。   而今日鬼使神差之下她也不知为何便来到文南里,垂头徘徊直到天亮,忽闻宅内传来脚步声,她却顿如逃逸般离去。   当门被白叔从里打开后,白叔远眺孟诗云匆匆离去身影,回头疑惑对简临风说:“那看着怎么这么像孟姑娘的身影呢?”   简临风闻之微怔,脸上抹过一丝悲哀,却并无说话。   三月三十,微雨,清凉。   淮南谢氏一早便启程从北门离开,王桓孤身站在城楼上,远眺队伍渐行渐远。   回京短短一年间,这便是他第四次站在此地,看着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人一次又一次地离开。   而他却始终留在原地。   每个离开的人都会回头看他,可他却从来不能看清其中之一。   他希望的,不是能够看清离开之人回头那惊鸿一瞥,他希望的,是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和他们一起离开。   可他始终停留在这斑驳城楼上,有时候是他的选择,有时候是他被迫选择。   但是如果他可以,他宁愿不需要做任何选择。   四月十五,京中大雨,电闪雷鸣。   王桓收到简报,谢辽未至淮南,身死途中。   作者有话说:   琳琅也是很喜欢的一个小角色,表白。   诗云好难。   (写到快结尾部分,日常感慨脑子不够用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一百零四章   ◎公子病重愁不知,王爷伯荆失严父◎   三月廿八, 乌云盖顶,气不迎人,月色不朗, 寒鸦啸春。   至半夜李匪樵仍孤身一人坐在书房,桌上墨砚下压着一张信纸, 信纸上字迹工整,雄浑有力:   吾病已入膏盲, 是无力回天,国尚未至绝处, 却临冬盼春。士身先士卒而道阻且长, 吾之所为称贼寇,已穷尽半生。纵不畏污名, 更死不足惜, 不望名垂史册, 却乞以身殉国于危亡。恶狗啸天,天怒人怨,恶狗横桥, 桥断舟生。唯故纵欲擒, 置之死地而后生可为法。竟死地将近, 而后生难保, 吾儿忠良, 公子诡才,先生公义, 吾只望鸿毛一死,可扶春秋。   李匪樵将信上字眼从头到尾认认真真读了一遍, 却只一遍, 便不忍再阅二次。   眼前隔泪雾, 遥想当年典朝末年天下战乱不安,帝王只知瑟于殿堂之内,而对城外所谓敌寇怒声高骂,京中百姓无辜,只知闻君之言,亦对境内枭寇痛骂以奸,计入史册,乱者则佞。   江允谢氏,征讨以平定天下为己任,却终是落得敌寇奸佞之骂名,虽一统江山,四境终平,史册却始终历历在目。   李匪樵眼前只记当年,谢逢一身正气立于城墙之上,与他一同放眼怡都内外,他却只落得一声狂笑:吾江允谢氏同宗,以寇之名,来换天下苍生平定,值。   如今再看桌面薄纸一张,李匪樵只觉字字如刀,刻在眼中,锥心刺痛。   三月廿九,夜紫月金,夜沉月凉。   北府内梁显扬书房屋上,谢蓁蓁和梁显扬并排坐着,抬头仰望月上梢头,却觉此月更比昨夜寒。   二人天南地北海阔天空笑语连连,唯独只字未提谢蓁蓁即将要离开京城一事,但欢声笑语之间,谁也说不清,在佯装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对方。   直到二人皆觉如此假装甚是累人,而最后落得相顾无言许久,须臾后,谢蓁蓁才苦涩笑笑,看着自己伸长的双脚上的小鹿皮靴,缓缓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会儿你送我这靴子的时候,我死活不肯要,说这皮靴子总有一股臭味,你却坚持说,你们柔化做的跟别处的都不同,是没有味道的。”   梁显扬也跟着笑笑,说道:“自然记得,那时候你我刚相识不久,这双靴子的手艺做工就算放在柔化也是绝一无二的,我故意要来送你,你还不愿收下。”   谢蓁蓁脑海中仿佛真的又出现了当时的一幕,双手交叉伸展,笑着抬头遥望玄月,半晌后才说道:“你说这是不是叫讽刺,你我都生活在皇城脚下,想回家的人回不了,不想离开的人却被赶着要即日启程。”   梁显扬出神地端详着谢蓁蓁侧脸,月光下更显清朗明秀,他浅声道:“如果有一天我可以离开京城回柔化...”   “梁显扬,”谁知他话未说完,谢蓁蓁却骤然回头,神色平静地冷淡道,“这里是京城,没有如果。”   月如钩,钩不尽儿女情长,月如笑,笑不出与子携手。   谢宁府上早已将众人遣散,元生本也提出愿意随谢家一同回淮南,却那日王桓与谢宁道元生虽无父母,但亦在京中生活多年,又是年少,良朋好友皆在京中,不如干脆将他留在侯府,也与青樽能得相伴。   谢宁自是无所谓,青樽更是欢喜,却元生一人得知后竟显慌张失色,本想去找谢宁说自己愿南北跟随,却被王桓半路拦下,冷声说道:“你现在走还能留下小命,若日后被殿下发现了,那可不仅仅是丢命这么简单了。”   自那日后,元生虽仍在谢宁府上做事,却对众人多有避嫌,连青樽都觉被友人冷漠后的难过。   今夜院中寂静,蝉鸣声显得格外响亮。   谢宁平躺在床上,睁着眼定定地看着屋梁,枕边王桓正侧身面对着他,却双眼闭起,压在身下的手一直握着谢宁的手,另一只手却搭在谢宁腰上,二人一夜无言。   直到外面街上打更敲响三声,谢宁缓缓合眼长叹,片刻后却骤然转身面向王桓,仔细地盯着王桓一张清隽儒雅的脸,忍不住伸出二指点在他左眼眼皮上。   王桓仍是没有说话,没有睁眼,没有动作。   谢宁的手指从王桓眼皮轻轻划到他两眉之间,再从眉心慢慢往下走,过高挺的鼻梁,再到人中,最后停在唇上。   就在谢宁看得发愣时,王桓的脸忽然上下轻轻而动,那两瓣薄唇便抚在谢宁二指上。   谢宁脑中顿如焰火初点而觉浑身酥麻,心中弹跳越发强烈,他忽然便凑前亲在王桓唇上,一手紧握他一边肩膀将他往床板上推去,直到王桓平躺在床上,谢宁早已压制其上。   谢宁的吻急而有章,促而不乱,骤而节制,欲而轻柔。   王桓曾经笑着问他,此等吻技,可非朝夕可得,可是这些年间竟是瞒着世人在背后有与旁人春宵无渡。   谢宁那时只知脸红,他至今仍未告诉王桓。   梦中他早已与他有过千千万万,梦中有临黄泉而醉生,有至忘川而梦死。   只是今夜他的吻却停在王桓脖侧,沉凝少顷,却二人皆冷静下来,谢宁仍是双手撑在王桓身体两侧,再有片刻后,谢宁才抬头居高看着王桓。   二人你我相望,有一双狭长凤眼长存秋波,有一双剑眉星眼久带烈火。   王桓缓缓伸出双手抚在谢宁两颊两边,而谢宁却先开口,低声问道:“你说过...很快会再见的...”   王桓点点头,坚定道:“信我。”   谢宁那时盯着王桓双眼,心中却只剩一片冰凉。   他信王桓,可他也相信,王桓并不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可以从王桓背后走到他面前,保护他。   四月初二,自谢家离开怡都已过三日,王桓这几日一直有让青樽往李匪樵家中偷偷送信,却从不得回应。   对事态突变,又等不到丝毫回复,王桓是越发心焦,心焦之余病情也开始反反复复,却今晚他再也忍不住,摸着夜色偷偷前往李府,却仍是得到李匪樵的推脱不见。   正当王桓心中越发焦虑想让门童再次传话时,一家仆却走出冷声道:“老爷说了,与二公子早是言而尽之,如今再无他话可与二公子谈起,还望二公子自重,不必再前来问候。”   怡都位于上江下河之中,从怡都回淮南,先渡淮河,再过伯荆山,之后再行可至。   四月初九,过淮河。   四月十三,初上伯荆山。   四月十四,累声滚动,欲雨难至,越至山中,天如墨斗。   谢宁一行人正穿过山中一峡谷,天上忽然第一道电闪雷鸣,谢宁才觉鼻尖一滴清凉后,天上便忽下倾盆大雨。   大雨忽如其来,一行人于山中避无可避,正当他们四处找寻可藏身之地时,从四面八方忽然冲出一群埋伏已久的黑衣人。   谢宁谢蓁蓁顿时大吃一惊,心中不及赞叹这群刺客的身手不凡,竟可在他们两个习武之人周围埋伏如此之久而不被发现。   却又因这帮人武功出神入化灵敏诡谲着实高强,很快本浩荡的一行人竟只剩寥寥无几,谢宁和谢蓁蓁没有办法只能一直围护在谢辽所坐马车周边,却也是早已被这群黑衣人从四周团团包围。   这群刺客出现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已将原本一行人只留他们三人,谢宁和谢蓁蓁二人武器在手却心跳不已,他们根本不能分清来者为何人指示,只能背对着中间车舆警惕地划着步子以防忽然有人进攻。   他们斟酌之下,若只是他们二人或许还有拼死一搏的而突围而出的机会,但此时因还要顾及车中谢辽,他们并没有能够再带一人离开突重围的本领,当下唯一之计便只剩防守而待破绽。   纵使这群刺客仍忌惮着谢宁二人武艺不差,却始终占着敌寡我众的优势,此时他们更是越来越往中间靠近。   直到他们其中一人忽然对谢宁触不及防地发起进攻,谢宁与谢蓁蓁二人顿时绝地纵身跃起防却加攻。   一声刀枪相迎刺耳尖声后,丛林之间顿时刀光剑影,兵器相击的铿锵声夹杂着树叶掉落的沙沙声将山中原本寂静打破。   谢宁和谢蓁蓁二人身上早已挂彩,脸上也有从敌人身上伤口溅出的鲜血。   就在二人快将当中一半刺客打倒却越发觉得力不从心时,谢宁背后忽然传来谢蓁蓁一声惊呼:“父亲小心!”   谢宁心中如巨石掉落山坳顿时一惊,猛然转身回头,一刺客趁他分神之际一刀就要从谢宁背后刺去,谢宁闻得动静往侧一躲,刺客的刀却也已从背后刺入他肩下位置。   谢宁忍痛回头挥刀在该刺客脖间劈下,刺客瞬间毙命,谢宁咬着牙反手将背后尖刀抽出时,林间忽然传来谢蓁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父亲!”   等谢宁回过神来,只能见到车舆布幕上一滩殷红鲜血。   谢宁顿时头脑如炸,连带着身上锥心疼痛,猛地向前一扑跪在泥地上,只靠红帱戳在地上给他借力。   就在此时,又有两个刺客见他已无还手之力,便立刻冲上前,还不待谢蓁蓁一声“知行小心”说出口,不知从何处忽然飞出两把小刀准确无误地径直刺向那两个刺客致命处。   不等谢宁反应过来,暗处又连连飞出几把小刀,各自精准无误地飞向剩下刺客身上。   果然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如此小刀致命后竟可人死而不发一声。   待所有刺客都倒下后,谢宁根本顾不上身上剧痛,以刀作杖支撑着连走带爬来到车边,却始终浑身颤抖着不敢上前一步。   谢蓁蓁脸上的血迹早已被泪水糊花,她走近才看见谢宁后背鲜血横流,她不知所措地想要伸手去触碰谢宁,最后却只手碰到谢宁肩上便又沉重垂下。   她忽然扑通跪在地上,闭着眼不停地啜泣,最后才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谢宁颤抖撑在红帱上的手骤然失去力气,顿时也跟着双膝跪下,脸上手上身上尽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双眼无神地盯着身前平躺着的刺客尸体,最终红帱也紧跟着横摔落地上。   却在谢宁正想合起双眼刹那,却忽然看到面前刺客腰间夹带的一块令牌,他刚想起身走过去,却一动便牵扯到身上伤口忍不住“嘶”一声。   可他马上皱着眉扯了扯谢蓁蓁衣袖,又指了指那人,说道:“姐姐,那是什么?”   谢蓁蓁闻声也顿时停下哭泣,她抹开脸上泪水立刻走过去,沉疑地从那人腰间搜出令牌,定眼一看却顿时花容失色。   谢宁见其如此越发紧张:“怎么了?”   谢蓁蓁颤抖着将令牌送给谢宁,谢宁一看也卒然震惊,二人愕然对视半晌,谢蓁蓁才强作镇定道:“陈圳...”   作者有话说:   显扬和郡主的故事未完待续。   本章是倒叙(以日期为准)。   下一章开始,知行智商upupup。   青樽,可爱本爱了。   (加油加油加油   (蛋糕真的好好吃 第一百零五章   ◎乱世人若浮萍,现世人非草木◎   谢蓁蓁往那尸体旁走去时, 谢宁才逐渐开始感受到伤口的剧痛,却又不愿谢蓁蓁担心,只能闭眼咬着牙, 另一只手紧紧地抓在伤口那侧的手臂上,甚至已经抓出血痕, 额边也早已沁出冷汗,他却始终强忍着一声不吭。   他闭眼间一直在沉思他事以转移视线, 不断去想会是何人来如此大张旗鼓地行刺,而前来保护的那批人, 又会是谁。   后者不难猜测可是王桓派出, 可前者,谢宁却只能想到是淋北之人, 有想过是简临风, 但又觉得以简临风的目的, 实在不至于要对自己全家痛下狠手。   因为心中烦躁又加上伤口疼痛越发往身体各处传去,谢宁一直在等谢蓁蓁回应,却迟迟等不来一丝动静, 他顿时又生不好预感, 他咬着牙低声叫唤道:“姐姐...”   面前仍是无人回应, 谢宁心中不安感紧抬头看去, 只见谢蓁蓁正跪在那具尸体旁边, 她的宝剑被随意丢在一侧,血迹斑驳的双手颤抖地捧着那块令牌, 一直垂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谢宁忍不住拿过红帱撑着想要站起,发出的声响才将谢蓁蓁从失魂中带回, 她连忙跑回谢宁身边, 将令牌送到谢宁眼前, 仍是不愿相信却强作镇定地颤抖道:“鸿武营...陈翘...陈圳...是陈圳...”   谢宁一见那令牌也是瞬间大惊失色,他手一滑将红帱往旁一推,整个人失去支持差点向前摔下,谢蓁蓁反应迅速赶紧将他扶住,谢宁却拼命想要向那尸体爬过去。   谢蓁蓁会意便又跑到那尸体旁,咬着牙使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尸体挪到谢宁跟前,谢宁如扑倒般凑到该尸体边上,将这人的面/罩一手摘下,凝神盯着这人脸上许久,脸色却越发难看。   谢蓁蓁见其神色有异,便立刻问道:“怎么了?”   谢宁又垂头看凝视着手中的令牌,眉间越收越紧,思考片刻后才说:“令牌是鸿武营的令牌,但是此人并非鸿武营的人。”   谢宁边说着,边示意要谢蓁蓁扶他站起,此时他的心越跳越快,王桓那声“信我”在他脑中如念经一般响起,让他越发烦躁之余更是头痛欲裂。   他已经忘却了身上所有疼痛,由谢蓁蓁扶着走到每一具尸体旁边,二人合力将这些人的面罩摘下,更想从他们身上寻到相同令牌,却一无所获。   谢蓁蓁此时也露惊疑之色,她回头皱眉看着谢宁沉沉说道:“怎...怎么会这样...”   谢宁目光凝在这些人身旁落下的武器上,片刻后才沉声道:“除了方才那个,其余的的确都是陈圳的人。”   “你怎么知道?”谢蓁蓁疑惑看着谢宁,又问,“这些人身上一点印记都没有...”   “你看他们使用的弯刀的刀身,”谢宁坚定摇摇头,又冷静说道,“陈翘纨绔败家,又爱慕虚荣,鸿武营的人虽然都是鼠蚁之辈,但是陈翘那小子,却给鸿武营的人配上最好的兵器。这些弯刀虽然看上去与一般的弯刀无异,但是你细看就会发现,他们的刀身刀刃的材料,还有打造手工,都要比一般兵士,甚至中央军城北军所用的要精良许多,而且都是出自同一兵器坊。”   谢蓁蓁又问:“可是...可是为什么那个人你说他不是鸿武营的人,身上却有鸿武营的令牌,而这些是鸿武营的却没有?”   “如果是你,你派人去做刺杀这等暗事,你会不会将能够表露身份的物件留在身上?”谢宁这时转身由看向那具尸体,边用红帱撑着磕磕碰碰地走上前边冷声又道,“那个人多半是和救我们的是同一批人,背后的人想要与我们告知陈圳阴谋一事,却不好亲自出面,又不愿引起陈圳的疑心,便派了一个自己人伪装之后送到这刺杀队伍里,一来跟随行踪好给他们通风报信,二来故意留下痕迹让我们起疑,然后自己去发现这背后的人一直是陈圳...”   谢蓁蓁连忙又走上前扶住谢宁,却见谢宁脸色越发苍白,本想让他先坐下帮他处理好伤口,却见谢宁神色越是紧张,她便只好跟着他上前,却又问道:“我如今能想到会派人来保护我们,又有这般身手的,便只有王桓了...”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他...”谢宁强忍着疼痛低声道,“他肯定是早就知道,如今掌控朝廷的人是陈圳,但是如果他是想让我知道的话,他会选择直接告诉我,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方式,他一直没提起过甚至有意隐瞒...而且...”   谢宁说道这里顿了顿,喉结微动,心中定了定神,才坚定说道:“他可能甚至不知道会有今日刺杀发生,如果方才第二批人是他的人,在陈圳的人动手之前就已经被他们解决了...咳咳...”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批救我们的是京中第三批人…”谢蓁蓁本认真思考着谢宁说的话,甚至也赞同的点点头,却谢宁忽然两声咳声又让她心中一疼,连忙又说,“你想干嘛姐姐帮你,你先不要再动了...我还是先帮你看看伤口...”   谢宁倔强地摇摇头,伸手指着那尸体说道:“如果背后的人有意将真相告知,那这个人身上肯定还有别的线索的...去...去翻翻...”   “好好...我去就是,你...你赶紧坐下...”谢蓁蓁心疼地看着谢宁将他扶着坐在土地上,便立刻冲上前。   就在谢蓁蓁在那人身上翻捣时,谢宁边咬着牙将外衣脱下,心中边在将过去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重新理过一次,却仍觉中间漏洞百出,想不出一丝头绪,只剩下王桓那句“信我”一直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让他越想越烦躁,而这时谢蓁蓁却忽然兴奋一声“找到了”,谢宁只好停下思绪皱眉睁眼。   谢蓁蓁是在此人衣物嘴里一层找到此信笺,她回到谢宁身边盘腿坐下后迫不及待地将其打开,二人却在信纸铺开一瞬间如被五雷轰顶,瞬间只知回头你我相望而不能有言。   二人许久不能回过神来,一阵风在林间划过,带起血腥气味萦绕在周遭,谢蓁蓁愣了半晌,才哆嗦着说:“这...这...这是父亲的字迹...”   比起谢蓁蓁刹那间震惊于信上内容,谢宁却在顷刻便将方才自己脑内回想起来所有零零碎碎的事情如线穿珠般连贯起来。   为什么王桓行事如此仔细谨慎不容丝毫偏差的人,会做出在如此风头火势之时,夜会淋北使者这等鲁莽而不计后果之事?   为什么王桓会在得知自己被谣言缠身时一副无所谓之态,甚至在削藩一诏有声落地,而自己亦要立刻离京返藩时没有丝毫意外之色?   又为什么,在谢文昕下令要将王桓与自己分开时,王桓会信誓旦旦地答应自己很快便会再见?   过去谢宁并非对如此种种迹象产生怀疑,却是因为王桓一句“信我”,纵使谢宁再有众多疑虑也选择不声张,却此时他灵台骤有寒光一过而豁然开朗之意,更是因为顿时明白这背后的千丝万缕,而对王桓那句“信我”越发感到心寒。   他自始至终都在信他,可他却从来只相信只有他能保护他。   如梦初醒般的谢宁忽然一手抓住谢蓁蓁还颤抖着捏着信纸的手的手腕,坚定地盯着她的双眼,沉声问道:“姐姐,我们家的长鱼兵符是不是一直都是你保管着?”   谢蓁蓁本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谢宁忽然的动作和话语都让她猛地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才顿时捕捉到谢宁方才提到“兵符”二字,便只皱眉怀疑地盯着他不说话。   “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一定会与你详细解释的,”谢宁见谢蓁蓁如此,忍着疼痛咬咬牙,沉声说道,“但是姐姐你信我,你现在立刻把我们家的兵符给我,然后你马上去一趟南境,如果南境那边有任何异样,你立刻传信回来给我...如果此事当真,那么谢高钰和陈圳的筹谋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就算现在我们开始做防,但京中能力有限,四境内是不能够再有任何变故了...”   “那你呢...”谢蓁蓁见谢宁脸上并非玩笑,她马上也跟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再细想一切结合信中内容,尽管不如谢宁清晰,却多少明白其中因果渊源,只是兵符之事至关重要,此时更是所有事□□发突然,又有谢宁过去曾经冲动行事的种种,谢蓁蓁不得不更加谨慎。   谢宁心中虽着急,却也明白谢蓁蓁的顾虑,他合眼片刻,再睁眼时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风火与激动,却换上一层沉冷的光,看着谢蓁蓁双眼,冷静说道:“姐姐,我知你顾虑,但有道士别三日,而当刮目相看,从前我是不懂事不知天高地厚人世水火,但如今父亲以命换苍生,我为孩儿怎能再有荒唐?”   谢蓁蓁看着谢宁双眼,不知为何,她却从这乌黑明亮的瞳孔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谢宁顿了顿,见谢蓁蓁略有动摇,他便换了一种语气,目光亦骤然柔和下来,却仍带坚定,说道:“而且...姐姐...我心里有人,因为心里有人,我更加不能冲动...”   乱世人若浮萍,现世人非草木。   谢蓁蓁终究是长叹一声,伸手便将谢宁的身体转过去让他背对着自己,谢宁一下没反应过来转身之际伤口又被拉扯,他忍不住皱眉“嘶”的一声。   “你受伤,姐姐心疼,姐姐会帮你处理伤口,姐姐甚至希望可以替你受伤,”谢蓁蓁边将谢宁的外衣轻轻脱下,边说,“我知道那个人见你受伤也会心疼,也会帮你处理伤口,他甚至可以为你去死...”   可是因为已过许久,谢宁的伤口的血多少已和衣物粘在一起,谢蓁蓁将衣服脱下时只能把心一横双眼一闭便将衣服扯开,然后在血再次流出时马上用自己从自己衣上扯下的布条绑好,这时她才继续说:“可是姐姐唯一希望的,是你不要为他...或者为任何人...再受任何伤害...”   “我知道很多事情并非刻意,只是心中想到便去做了,”谢蓁蓁见谢宁身上的颤抖渐渐缓和下来,她眼中却蓦地溢出泪水,她抬手马上擦去后,定了定神,深呼吸后又说,“但是知行,如今这世上...我现在只剩你一个亲人了...姐姐希望你永远安好,永远安康,做你想做的事情,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就好了,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世间亲情,是敬是亲是重。   之后剧情,知行策略权谋技能爆发。   (想家   (加油,我们都很棒的 第一百零六章   ◎殊途同归,自此淮南见君王◎   之后二人再无说话, 谢蓁蓁虽从小随父奔驰沙场,见惯多少血肉淋漓白骨森森,谢宁此时的伤口, 与彼相较,不过尔尔甚至微不足道, 而她又对伤口包扎一事,虽多年未碰, 却始终是技巧之事仍旧熟练。   但如今她面对着谢宁干净的后背间一道刺眼的刀口,她心中却要比从前痛上千倍万倍, 甚至不敢下手, 但又知道更是因为自己不忍再看,只能快刀斩乱麻般尽快包扎。   只是她心中忍不住在想, 如今不过是遭遇刺客, 在不久的将来中原里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而谢宁, 无论作为亲王,作为将军,还是作为他自己, 他定会上阵杀敌, 而那时他再受伤, 又有谁能来替他包扎。   纵知少年不应恋高床软枕, 而该投身沙场为国骋疆, 但谁又能道,骨肉亲情可比家国忠义要逊其腹颈。   谢宁背对着谢蓁蓁一直垂头合眼, 他能感受到谢蓁蓁动作急促,也更是明白她为何如此, 虽剧痛传身, 可他却始终只是皱着眉而从来没有哼过一声。   四周渐渐缓和下来, 只剩轻柔春风时而拂过枝叶。   谢宁如今是已将所有事情理清,也为接下来要走的路筹谋算好,却睁眼之际手中紧握着的谢辽的书信又历历在目,他仿佛能隔着这单薄信纸磅礴字迹,看到桌案后谢辽写下这封信时的悲壮神态。   他这时才暗暗回想起方才谢蓁蓁含泪的一句话,“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不过寥寥数笔,却如一把又一把刀尖刀,剜在肉上,刻在骨里。   如此之意,便是若有幸能再回家中,再也无人备好羹汤,笑意盈盈而出门相迎,再回家中,再无人将己唤知书房,谆谆教诲。   此生不过二十一载,有些人便是余下数十年再不可相见。   谢蓁蓁替谢宁终于把伤口包扎好后,又从行囊中翻出一件尚好的玄衣替他披好,最后她站在远处,从怀中取出一块铜作兵符,掂量在手上,凝视着还在艰难整理衣衫的谢宁许久,才长叹一声,如下定决心般走到他面前。   她一手抓住谢宁的手平摊好,另一手将兵符郑重其事地放在他手心里,二人相视片刻,谢宁才沉重地合起手掌。   谢蓁蓁勉强挤出一微笑,边仔细帮谢宁理顺外衣,边说道:“以后便是江下淮南王了,可要罩着姐姐,不能像以前那样胡闹了...”   只是她说到“胡闹”二字,却忽然停下了手上动作,双手还抓在谢宁衣领上,心中却蓦地涌起了一丝苦涩。   从前谢宁“胡闹”的时候,她对他是痛心疾首很铁不成钢,而如今谢宁终于长大不再“胡闹”了,可她却多么希望,一切可以回到从前。   谢宁感受到谢蓁蓁的停顿,刚转头看下,谢蓁蓁却又马上回神问道:“那父亲的遗体...怎么处理...”   四周卷起的山风将树上地上的枝叶掠得沙沙作响,更将周遭的血腥臭味萦绕在山间。   谢宁环视一圈后,才冷声说道:“烧了。”   谢蓁蓁愕然,皱眉看向谢宁以表不解。   “父亲此生,不惧世俗,不畏谗言,如今虽死于非命却是他之所料,他如此以身换义,便是想替我们争取时间,如果我们再浪费时间将他遗体先送回淮南,定非他在天之灵所乐见,又若将其葬于此山,此山行野,不说行人路过,便山中野兽,也会侵扰坟墓,还不如落叶归根,从尘入土,”谢宁字句清晰,但眉眼之间却并非他话语般云淡风轻,他沉思片刻,又凝重看向谢蓁蓁,说道,“而且,如此一来才能保证姐姐你南行一路可得安全。”   谢蓁蓁本能理解谢宁之意,也同意点头,却最后一句又让她不明所以,她便皱眉示意。   “陈圳见他们的人这么久没回去,肯定会派人前来探视,与其留下痕迹让他们有迹可循,还不如将其通通烧毁,我现在马上要回京,定是隐藏不了,但姐姐你可以。”谢宁严肃地看着谢蓁蓁说完后,又往四周走开,低头查看尸体上是否还有别的痕迹。   谢蓁蓁这时才恍然大悟,便立刻将自己项上的银项圈脱下,又将一婢女的尸体挪到车边,将项圈戴在其上。只是她回头又看到那车帘上早已成深褐色的血迹,心中还是不忍又是一下震动。   很快姐弟二人收拾好一切,便各自牵着自己的马走到一边,然后手中火把一扔,不多久方才的一片狼籍便浮沉在火海中。   隔着火光,眼前一切都在摇摇晃晃,天上一块乌云飘来将烈阳遮住。   谢蓁蓁仍双眼通红地注视着面前火海,谢宁缓缓回头看向她,忽然上前两步,伸出一只手从侧在谢蓁蓁身前将她拥入怀中。   谢蓁蓁再也忍不住,双手擒在谢宁臂上,垂头放声痛哭。   寒鸦从天上而过,之后谢蓁蓁也换上了一套素服,二人再三告别后,谢蓁蓁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捧着谢宁的脸,勉强挤出笑容,说道:“我绮绒郡主的弟弟,终于长大了,以后便是淮南王了...”   谢宁将谢蓁蓁的手紧紧握住垂下,自己也垂头紧盯着,久久不忍放开,最后终究要离别时,他咽了咽口水,沉声说道:“殊途同归。”   谢蓁蓁也垂头看着他的手,点点头,哽咽跟道:“殊途同归。”   四月十七,乌云盖顶,连绵不开。   怡都西城陈府书房中,陈圳端坐主座,其旁仍是陈翘,坐下除去何联外,另一侧如今更多出一个简临风。   简临风脸上虽依然云淡风轻,却早已没了往日间的不谙世事的糊涂之感。   那日御花园简临风故作偶遇谢文昕时,陈圳是刚好走到树丛之后,他故意躲身其后,便是听到简临风是如何三言两语,甚至话语间只字未提将王桓留在京中,却能让谢文昕得出如此主意。   那日对简临风另眼相看的,不仅仅是谢文昕,更加是陈圳。之后陈圳再与谢文昕下棋时,谢文昕亦有意无意间问其建议,陈圳自然顺之而行。   再之后傍晚时分,陈圳从流芳门而出,便见简临风正与其管家正在附近茶寮谈笑风生,坐于茶寮却二人面前皆无杯碟,若如姜太公钓鱼,无饵钩直。   后来简临风初入陈府时,陈翘心中自是一怔,从前那个被人欺负了还只知一笑而过的风月少年,如今竟带着深重城府走进了自己家门。   今日众人再聚堂上,探子仔细说出派去刺客全部与谢辽谢蓁蓁二人葬身山中火海,只谢宁一人得以逃脱,如今正单人匹马往怡都返回,却再三细查,也不能查出是何人所为。   此话一出,陈翘自然是一脸震惊,连陈圳脸上都略有诧异,却简临风神色不为所动,何联忍不住觑了他一眼后,便微微皱眉,并无说话。   陈翘略显着急说道:“父亲,要不我现在立刻带着鸿武营的人去拦截谢宁...”   谁知他话未说完,陈圳便厉声打断:“如此出动鸿武营,你是想要以何理由告知陛下?”   陈翘顿时哑口无言,瞧着其父脸色愠然,是不敢再说话。   而简临风此时却缓缓淡然道:“丞相,既然不便我们自己派出鸿武营,何不等陛下亲自下令,让连大统领去拦截呢?”   简临风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皆马上向其望去,何联一直沉默不言,眉间却越皱越紧。   “陛下只需要知道的,不过就是一品亲王不顾纲礼,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违抗圣旨,直闯天子城脚,实在居心叵测,”简临风见众人皆无搭话,他便更是不慌不忙地说,“至于老王爷与郡主身上发生的惨案,若从我们口中说出,只会让陛下慌张,但若从抗旨者口中获知,其意则会减去多少,您觉得呢?”   简临风说完,嘴角带着不卑不亢的微笑看向陈圳,许久后才见陈圳脸上露出感叹之意,简临风便心有成竹地缓缓垂头,又添了句“晚辈才疏学浅,还望丞相指点一二”。   同日京中,李府中亦有一黑衣人单膝跪在李匪樵面前,将伯荆山发生的事告知以详,之后便迅速离开李府。   李匪樵脸上不惊不喜,不忧不惧,站在廊下抬头看着漫天乌云,心中蓦地想起那日莫羡僧曾言及谢宁有才却有才而未露,有如深渊巨鲲,日后作为不可小觑。   李匪樵当时虽不明莫羡僧临行时还要将此告知的用意,但如此一句话,却是在李匪樵的盘算中添多了一只至关重要的棋子。   又之后李匪樵得知王桓必须留在京中时,心中亦感惊诧,随后苦思冥想之后。能想出的应对之策也只是孤注一掷,而此孤注一掷的勇气,却是因为对莫羡僧此人不经意的一句话的选择信任,如此一来,满盘皆为赌注。   他是赌在谢宁身上,更是赌在莫羡僧身上。   虽然如今此局不失他所望,每一步都在他预算之内,他心中多有安慰之余,也不乏再次对莫羡僧此人的用意产生质疑,而且更多的,更是对日后漫长道路上未知的敬畏。   两日后祁缘上门诊平安脉后正要离去前,李匪樵却忽然将其叫下。   三两言语后,祁缘脸上尽是不可思议,从李府离开时心中仍是忐忑不安许久不能恢复,直到他当着夜色走到半路,忽然见到一熟悉人影扑着向他跑去。   祁缘连忙上前接住青樽,青樽才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哭腔说道:“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二夫人...二夫人...让您赶紧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知行单刀匹马闯宫门。   (有时候真的忽然发现,我想表达的,跟读者读出来的,真的会不同   (好神奇啊   (周五快乐 第一百零七章   ◎山外青山,王爷血刃宫门前◎   当日谢文昕一道圣旨落下, 不得王桓离开京城半步之令传至王桓家门,此事与他预计偏差太大,王桓得知瞬间也是怔然, 却仍觉事未至绝处,仍有回旋余地。   至连秋告知此事乃简临风从中做梗, 王桓心中是骤如电击。   一个陈圳早已够他耗尽心神,又有简临风忽然登场, 一出手便是致命一击,王桓因心中虽对此人仍有歉意, 但如今他敌友难辨, 又是站在风口浪尖,一时之间难免顾虑。   后自三月三十淮南谢氏离开京城, 王桓更是一直难安, 又得李匪樵冷漠拒之门外, 心中顿生前所未有的焦灼,无由又是总对谢宁回藩地一事多有不好预感。   又加早前病症尚未完全康复,如今是忧思过虑, 夜里辗转反侧, 日间茶饭不思, 身体本就虚弱, 又偏逢近日春风微带凉意, 王桓更是熬不住。   谢宁离开没多久,王桓便又感风寒而病倒, 连着几日都只能病卧床上昏昏沉沉。   祁缘日日前来替他出诊,见殷成凤紧张挂心, 他每每便只能笑着安慰道:“二夫人何苦这般忧心, 这小子这样睡着不也是好事, 省得天天给您添麻烦。”   祁缘虽嘴上玩笑,但心中却也明白,王桓焦虑,是因如今事态早已出乎他所预料,病之从心,心不宁而神不清,不清则引晦。   近来他每次从侯府回到柒月斋,关上房门后总会忍不住将一封皱巴巴的信从抽屉取出。   信上字迹工整却生硬,但亦能从字体的抑扬顿挫上感受到写信人的欢欣与激动,只是他自己却没有半点如此的欣喜。   之后王桓病情稍有起色后,每次再去看他便是坐在桌案后,桌面上往往只放白纸一张笔一支,时而旁边还留一简单木盒,里面放着不少刻着姓名的竹简细条。   王桓脸色一如从前苍白,却早已不见曾经对万事了如指掌,天下盘算皆在他掌心手背间而自命不凡的暗傲,眉眼之间曾经的阴冷算计犹在,却隐隐间多了几分心虚与迷茫。   但再往后几日,王桓前几日病时脸色的慌张焦虑明显已被他按在心下,只是曾经的自信却也跟随渐逝许多。   祁缘便问他:“你这是想到应对之策了?”   王桓却是一声冷笑:“万变不离其宗。”   直到今日,四月二十,京中大雨,电闪雷鸣。   晚膳后王桓坐在书房中,房门洞开,王桓喜雨,从前若是碰上如此瓢泼大雨,他定会心花怒放,命青樽替他在门后置好画桌纸笔,便对雨而作,好不兴致。   却今日他心中无端生出丝丝不好预感,一直坐在书桌后皱眉不言,连青樽见他如此神色也不敢上前打扰。   直到一男子忽然被殷成凤焦急带到他面前,王桓心中不知为何早已跳得飞快,该男子将伯荆山中发生的一切尽数告知,王桓顿如凭空遭劫,只觉浑身上下气血翻腾,将他血肉胡搅。   他忍不住趴在桌上疯狂咳嗽,殷成凤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递与帕子边轻拍他后背,却帕子拿下只见一摊污血。   王桓的双眼內顿时血丝遍布,他还未喘过气来便焦急问道:“知行呢...咳咳...咳咳...知行现在在哪里...”   那人立刻回道:“小人来时已错过一天,如今殿下应该已回到京郊了...”   王桓一听顿时赶不上周身疼痛和喘息困难,死死抓着殷成凤便要站起往外冲去。   殷成凤听得谢家出事后本已是眼噙泪水,如今见王桓如此状态更加是泪流满面,她赶紧将那男子打发走后,又拼命抱住王桓不让他离开,偏偏王桓此时是咳得歇斯底里,却死活要往外跑去。   “姨娘...不能让知行入京...姨娘...咳咳...”王桓已经咳得声音沙哑话都不能说清,他只觉喉间如被火烧一般,双眼也带有泪水,他直勾勾地盯着殷成凤,紧张地喊着,“知行...知行...只听我的话...你让我...咳咳咳...他不能进京...”   殷成凤是再无他法,只能赶紧让青樽去将祁缘找来,同时又让家仆立刻把门都关上,自己使劲力气也要紧紧抱住王桓不让他离开。   直到祁缘几乎是跑着冲到屋中,王桓已经是筋疲力尽,脸色如尸般苍白,双唇紫青,他靠在殷成凤臂弯中,双眼迷蒙合起,嘴上却始终不停喃喃“知行”二字。   殷成凤一见到祁缘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她垂头便忍不住不停啜泣。   祁缘离开李府前,李匪樵便是将淮南谢氏在伯荆山的遭遇讲述,那时还未得祁缘反应过来,李匪樵忽然沉声唤道:“长熙...”   祁缘心头一顿猛的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提起戒备地回头皱眉看向李匪樵,李匪樵上前两步,伸手沉重地拍了拍祁缘肩膀,才说:“这两日,请您务必要让王二公子留在家中,直到殿下从宫中出来。”   祁缘那时只知沉疑紧盯着李匪樵双眼,须臾后,他面无表情更加是再无回答,转身便要离开,却这时背后又传来一道似乎是深思熟虑许久才下定决心的声音,说道:“长熙...是我们对不住你...”   如今再见王桓如此之态,就算人有铁石心肠,也难不心疼。   祁缘连忙上前将王桓扶起想要带到床上,但王桓一见到他却又立刻猛地抓住他的手,双眼通红如厉鬼般盯着祁缘,颤抖着咬牙道:“帮我...帮我...拦住他...”   祁缘当下只能点头答应,再替他施针让他先昏睡过去后,才上前安慰殷成凤。   殷成凤见王桓终于安静地躺下,她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才得以松懈下来,她顿地坐到桌后,直到祁缘来到她跟前双膝跪下,却无一言,殷成凤才终于忍不住崩溃而哭。   之后祁缘每日上门二次替王桓施针,以及安排了能让他暂且昏睡两日的药物,又吩咐青樽一定要好好看住他,若他有清醒之意定要立刻前往告知。   四月廿二,雨后雾大,四下阴沉,昏暗无光,闷雷阵阵。   谢文昕一早便被传入宫中急报惊醒,急报中只道淮南世子殿下单人匹马从京城南门而入,一路快马加鞭气势冲冲,阻拦者死,守门士卒拦守不得,如今谢宁已是直奔流芳门。   谢文昕顿时大吃一惊,惊慌之余马上传召陈圳等人入宫,又命令护城防连秋立刻率兵至宫门外拦截,却又强调只能活捉,不得致死。   城北军营内贺奉昌两坛浊酒落肚后,猛然将手中空坛往地上用力一扔,酒坛“啪啦”破碎一地,之后他便从屋后武器架上铿锵抽出长缨/枪,一身铠甲,脸上尽带视死如归地往外大步走去。   旭阳初升,云厚而不得普照。   谢宁一身玄衣一手执缰一手握刀直冲流芳门,而他未到流芳门前,便已见到连秋的兵马一字排开挡在那偌大朱漆宫门之前。   连秋一人高坐马上,脸色凝重地紧盯着谢宁来的方向,握住缰绳的手越抓越紧,曾经面对过更凶残的敌军也未曾有过分毫顾虑,却此时看着谢宁单刀匹马踩着一路沙尘来势汹汹,他心中竟无端生出敬畏之情。   每一次连秋要当面对峙王桓或是谢宁时,他脑海中便只剩下王桓当日那句“你只需要负责保护好文昕”,可是他心中的挣扎却是一次比一次厉害。   直到谢宁快要来到他面前,他手中的弯刀越发抓得紧实,就在他正要迎面冲上前去时,忽然从旁边小路中又杀出一匹黑马。   黑马之上架着全副武装的贺奉昌,贺奉昌从旁突然冒出挡在了谢宁与连秋之间,谢宁与连秋皆被其吓了一跳连忙勒起缰绳,谢宁的马前蹄子猛然跃起,差点将谢宁掀翻落地。   贺奉昌这时正杀气腾腾地面对着连秋,半回头对谢宁怒声大吼:“这里有我呢!殿下您赶紧去做您要做的事儿!甭管我!”   谢宁还皱眉愣在途中,身下那匹马在地上不断左右来回进退不是,贺奉昌见其还不离开便又回头着急吼道:“去啊!您还傻愣着做甚啊!”   此话一出,谢宁立马回神,一抽缰绳立刻回头便往宫中北门而去,身后很快便响起了兵戎相交的吵声,只是谢宁如今只能听到座下马蹄踏地的声响。   没多久他便来到北门前,北门前却早已布置好看守,却因他们本预料谢宁会从流芳门而入,便将兵力集中在流芳门处,北门间看守的仍是一般守门士卒。   谢宁盎然立与马上,锐利如鹰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在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守门士卒脸上,谢宁心中尽是不屑,红帱缓缓出鞘,天上乌云散去一角,流出一道金光径直落在红帱刀身上,反射出冷冽银光。   谢宁冷声喝道:“本王一品亲王,如今入宫,你们竟敢相拦?”   那几个守门士卒手上皆提着长/枪相对着谢宁,却始终无一人敢上前,甚至还有几个面露惧色步步往后。   谢宁见此不由冷笑,身下棕马一步一步往城门靠近,又厉声喝道:“本王再说一次,拦我者死。”   就在这些士卒正慌张不安地你我相觑时,忽然有其中一个把心一横,抓紧手中直指谢宁的长/枪,睁着大眼紧盯着谢宁,猛然“啊”的一声怒吼便向谢宁冲过去!   怎料谢宁忽然在马上凌厉翻身,红帱冷光一闪,还未得众人回神,顿时一片猩红洒落空中,而谢宁也重新坐回马背之上。   谢宁脸上也被鲜血溅满,甚至还能感受到血液的温热和腥臭,那士卒站着半刻后骤然倒地,双眼还直勾勾地盯着昏暗的天空,却再无呼吸。   谢宁一手提着还在滴血的红帱,一手慢条斯理地擦去脸上血迹,嘴角莫名闪过一丝阴冷笑意,棕马再次一步一步往前逼近,那群士卒越发颤抖着往后退开。   谢宁此时又开口,冷声道:“本王最后再说...”   话未说完,城门便从里被打开,李内侍面带微笑迎到谢宁马下,恭恭敬敬颔首,温和说道:“陛下已在明英殿等候殿下,但还望殿下遵守宫中规矩,卸下兵器,再请入内。”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知行长鱼换某人。   山外青山楼外楼,出自林升《题临安邸》,此处取字面意思,叹李老先生之才,纵二公子才扬四境,是一山还有一山高,江中谋士,从来非一枝独秀。   (蛋糕真的好好吃 第一百零八章   ◎明英殿上鸿门宴,长鱼兵符换一人◎   谢文昕一早得知谢宁单刀匹马不顾圣旨横冲入京时, 心下是恍然一顿,连忙让璞绵召集几位重臣聚于明英殿,却又在陈圳孟晚庄等人着急商讨时, 他心中竟是渐渐平静下来。   谢宁,是单刀匹马, 百里黄沙,冲进京城。   当下他只是让连秋立刻带着护城防至流芳门拦截, 并没有再多做防范,甚至还命令告诫护城防, 就算捉到谢宁, 也不得伤他分毫。   谢文昕一人肃穆坐在殿内御座上,目光一直盯着洞开大门之外的方口灰天, 足下几位重臣的紧张交谈争论他是一句没听进去。   直到一士卒慌张冲进来跪下, 告其谢宁刚在北门杀了一位欲拦截的士卒, 堂下又是一片惊愕哗然。   谁都不能想象从前那位虽沉默少言,却始终规行矩步的王府小王爷竟在天子脚下抗旨杀人,就连陈圳此时也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讶然吃惊之状, 回头担忧看向谢文昕, 却见谢文昕只偏着头, 冷漠地看着殿中俯身禀告的士卒。   就在所有人对如何处置谢宁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时, 谢文昕忽然冷冷清清地说:“爱卿们都先退下吧, 璞绵,让李内侍出门相迎, 将朕的皇兄带来。”   “啊...陛下...这...”赵河裕忍不住担忧皱眉看向谢文昕,紧张说道, “陛下, 早前便有淮南世子有谋逆之嫌, 如今是抗旨入京又私杀京中兵卫,其心...”   “朕说了...”谢文昕目光却始终直勾勾地盯在门外方口之天外,片刻后才缓缓将目光收回,冷漠地在众臣脸上扫了一圈,又沉声说,“众爱卿先退下,朕要单独面见朕的皇兄。”   众人虽还大为震惊而进退两难,却这时一直沉默站在座下一侧的陈圳忽然走出到谢文昕面前,一如往常镇静说道:“既然如此,臣等便先行告退。”   陈圳说完,面无表情便转身离去,走到孟晚庄身前,见其仍面带难色而举棋不定,余光又扫了其余几人一眼皆为如此,他便作对孟晚庄沉声道:“不过区区一个淮南世子,何以至这般惊慌?”   此言一出,虽声音不大,但却让众人顿时噤声,其余人等便也不再逗留,各自向谢文昕行礼后,便颔首退出了明英殿。   自众人离开后,谢文昕便对一侧璞绵说:“去替朕备好百溪茶,皇兄最爱这茶了,拿进来后便在外面候着,任何人不得进内。”   璞绵应声而去,看着他的背影逐渐离开,谢文昕扬了扬自己衣摆,端然肃静地凝视着门外,直到一身单薄玄衣的谢宁走进他的视线。   此时璞绵也正好端着茶盘垂头走进,将其放下后便马上离开,顺便把门关上。   谢宁始终站在门后便再无向前半步,谢文昕这时才如孩童般将双手叠起放在桌面,龙袍在他身上依然宽广,只是他脸上的戏谑,却让谢宁觉得甚为陌生。   关门后殿内只剩背后两站灯烛明灭照亮着一处,二人始终相顾无言,最终还是谢文昕先疲倦笑笑,将桌上摆放的茶杯往前推了半指,又抬头对着谢宁说:“皇兄,先来喝杯茶润润喉吧...”   谢宁眉间却微微皱起,仍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谢文昕见他如此,也不着急,反倒是又微微笑了笑,拿起另外一杯茶先喝下,才对着谢宁又道:“这下该相信了朕了吧?”   谢文昕脸上笑意干瘪,方才一连串动作水到渠成,早就没有了丝毫他这年纪该有的纯真。   谢宁微微合眼喉结微动,片刻后才重新睁眼看着谢文昕,定了定神,沉声道:“我父亲跟我姐姐都死了...你知道吗...”   谢文昕猛地怔住。   他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谢宁。   谢宁的声音粗糙沙哑,他说完后忽然挨着背后大门,无力地坐到地上,双膝屈起双手疲惫落在膝上。   他苦笑着看着谢文昕,又说:“你还没听说吧...堂堂淮南王府...如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见谢文昕瞬间还没回过神来,谢宁仍苦涩地笑着,双眼尽带血丝地盯着谢文昕,又说:“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杀的他们...我侥幸逃脱...”   “不是朕...”谢文昕忽然颤抖打断,他凌乱地看着谢宁,“朕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文昕...”谢宁目光带着年幼时对谢文昕的关爱疼惜,凝在谢文昕脸上,不紧不慢地又说,“我也许久没这样叫过你了,你长大了,你学会了怎样一个人面对风雨,怎样一个人去坐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是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谢宁咽了咽口水,目光转到自己仍带红褐血迹的双手上,凄惨地笑了笑,又哽咽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父母...没有姐姐...我不想连他都失去了...”   谢文昕始终沉默盯着谢宁,只是他还没能够从淮南王一家遇袭,如今只剩谢宁一人的震惊中逃脱,他双手不知不觉地从桌面掉落在身前,却难忍颤抖。   谢宁这时忽然将手撑在地面,正想站起,却因身上伤口仍未完全愈合而一被拉扯又开始发疼,他皱了皱眉,咬着牙扶着门坚持站起,接着一步一步向谢文昕走去。   谢文昕抬头看着谢宁向自己靠近,却没有丝毫慌乱,甚至习惯性地往旁边挪开,就连他自己也在挪开后才反应过来,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竟是还忘不了这习惯。   当年一同在都子监学习时,谢文昕年纪小,总是不能做出题目。   每当他发愁的时候,谢宁或者王桓总会如心有灵犀一般走去他身边,而他每次见到他们向自己走来,都会顿如获救一般,欢喜地往旁边挪开为他们让出位置。   只是此时谢文昕只是挪开半步,便停了下来,甚至还在心中狠狠地嘲讽自己,如今的自己,还有谁愿意诚心诚意地来做教诲。   而谢宁走到阶下,却忽然停下脚步,骤然双手扬起衣服下摆后,便卒然双膝跪下。   此举定然是在谢文昕意料之外,可他仍旧是一言不发,却皱眉看着谢宁。   谢宁此时从怀中取出长鱼兵符,垂头将兵符稳重地放在自己面前的地面上,才抬头看着谢文昕,又说:“这是淮南长鱼兵符,我现在交还给你...”   谢文昕这时才努力定下心神,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宁再次苦涩笑笑,说道:“我说了,我现在只剩下他一人了。我可以不要爵位,我可以交还兵权,我甚至可以将藩王之位让出,但是...你能不能…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谢文昕目光死死地勾在谢宁眸上。   二人对视许久,谢文昕眼神紧张,而谢宁目光却空洞。   似乎若尘世间不可再让他与那位再一同游走,他此生便也再无牵挂,可随时化作灰尘,化作轻烟,随风而去。   许久之后,谢文昕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眼中什么时候溢满泪水。   他看着如今弓着背疲倦不堪的谢宁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求去当日自己身边的另一人,谢宁方才的一句“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谁又能知道,他谢文昕自从坐在这高位之上,他又剩下什么。   最后,他只好无奈说道:“哥哥,若我肯放他走,你还愿意喝下我这杯茶吗?”   谢宁一直垂头,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谢文昕这句话一出口,他为什么觉得鼻子很酸,心也很酸。   他缓缓回头,将地上兵符捡起再站起来,艰难地走到谢文昕面前,将兵符放在他桌上,再拿过那茶杯送到嘴边,仰头便喝下。   百溪茶是一如既往的苦涩,可是不知为何,此时谢宁却觉此茶竟被他喝出甘甜。   茶落愁肠后,谢宁又往后两步,对着谢文昕恭敬弯腰颔首行礼,沉声说道:“谢陛下成全。” 说完转身便要往外走。   谢文昕却忽然叫住他,几经挣扎后,才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吗?”   谢宁停下脚步,沉思片刻后才缓缓回头,嘴角扯起微笑,无力说到:“若陛下宽厚,臣还望陛下能恕贺都尉抗旨拦阻护城防之罪,此事因臣而起,若陛下要惩罚,臣一力承担,却贺都尉不过心厚之人,并非故意违旨。”   ?   谢文昕本见谢宁回头时,心中还带着丝毫期待,却听得谢宁话中只字未提及自己而只是为他人求情,心中顿时一冷,却点点头,黯然带笑道:“好,知道了。”   谢宁离开后,谢文昕在明英殿中坐了整整一天。   屋外却一直多云暗淡,阳光微而有之却微而去之,谢文昕将那兵符握在手中,却面无表情,璞绵一直垂头候在门外,从未打扰。   谢宁从明英殿走出,方才与谢文昕对峙时脸上的悲哀早已碎落一地。   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满眼冰凉与冷漠,嘴角的阴森笑意,更是一闪而过。   一路上众人皆退避三舍却在一旁等他离开厚捂嘴而言,再从宫中而出,他坐在马上,仍旧是一手执刀一手握缰绳,原路返回,却再无今晨来时的大张旗鼓和焦急万分。   他经过自己曾今的府宅,大门紧闭他却望都不望一眼,经过淮南王府门前时亦是一样。   直到他来到沅陵侯府翻身下马,门童一见只是惊慌而却不敢开门,毕竟闻得今早之事任谁也对此世子殿下抱有忌讳。   却就在这时,府门忽然从里打开,祁缘从里走出后一眼看见谢宁,先是对其微微颔首行礼,又是对着门童斥责道:“你俩怎么回事儿?见到殿下也不知道开门,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下一章,我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了!新开了一个预收,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康康。   古耽武侠《玉龙》(绝对不是虐文)   强强   (在我没想好下一本开哪个情况下应该可能会开这个)   (或者《败类》)   (周末愉快   (天天天晴   (加油 第一百零九章   ◎吾乞与君,求此生再无相瞒◎   李匪樵让祁缘定要在谢宁从宫中而出前将王桓留在家中, 不得有任何举动,那时祁缘还苦思而不得,王桓此人倔如蛮牛, 除非用蛮力而将其困于家中,又能有和他法。   却当晚至其府上, 所见王桓之态时便心中再无顾虑,略略施针加以安眠之药, 便可让其困于睡梦几日。   祁缘每日再替王桓诊脉时,脸色皆难掩忧虑。   一日从屋中走出后, 殷成凤连忙跟上前, 小心翼翼却担忧顾虑地询问王桓病情,祁缘却只安然一笑, 道其无妨, 不过气急攻心而引发旧疾。   但他心里却再清楚不过, 若再如此下去,毋说二载,便是今年元夜也未必能熬过去。   只是每当祁缘回到斋中再看那褶皱信纸, 上面的字句他早已是烂熟于心甚至能脱口而出, 但是他却希望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这封信, 便不会再有如今他的日夜挣扎。   直到今晨得知谢宁直闯皇宫, 祁缘才让王桓醒来。   王桓昏沉几日如今再醒, 脸上骤然没有了当日的撕心裂肺,却因这几日中只落汤药粥水, 又未曾洁面清洗,甚至胡茬不去, 整个人看去甚是沧桑。   有如深山老林中枯竭干枝, 不生却不灭。   王桓醒来后只靠在枕上, 目光幽幽地凝望着屋梁,祁缘将殷成凤青樽等人都遣开后,侧身坐在王桓身旁,给他探过脉后,刚想开口,王桓却先冷淡问道:“他是不是回来了?”   祁缘却笑着摇摇头,又说:“不仅仅回来了,还一大早直闯皇宫北门,杀了一个上前阻拦的守门士卒,最后还是卸下周身兵器入宫,想着这会儿应该就在明英殿里了...”   王桓听得说谢宁甚至杀了一守门士卒,当下顿时悲哀地合上双眼,便如早预料到此事会发生,却不得上前阻拦般哀痛悲切不已。   但又只是片刻,他脑中又忽如一道明光忽闪而过,他顿时心跳加快,迟疑地睁开眼看向正坐在桌后若无其事地垂头写着药方的祁缘,冷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然你以为我闲着没事儿天天上门来确保你睡着?”祁缘也不理会他,只顾自己认真写完后,放下笔才嘲讽地笑着回头看向王桓,又说,“李老先生,是故意让我将你留于家中,直到你那位殿下从宫中出来,再让你起来。”   听见“李老先生”四字,王桓顿时惊醒,他皱眉看着祁缘,示意他赶紧往下说。   祁缘此时才收回脸上笑意,肃穆认真说道:“李老先生让我带一句话给你,京中之事,无需插手,离开京城后,只管做你原本应该做的事。”   祁缘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才继续道:“哦,还有一句,世子殿下之才,还望二公子切勿小觑。”   王桓一直沉凝地盯着祁缘,沉思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他才在刹那间豁然开朗。   为什么李匪樵会在之前对他冷漠以待,为什么淮南谢氏会在路上遭遇如此浩劫,为什么李匪樵一定要让谢宁入宫,又为什么,李匪樵会告知谢宁此人之才,不容小觑。   所有的事情一一如珠串起后,王桓心中却只剩下哀叹。   他所哀,哀于自己从始至终只道天下知谢宁者莫若己,却从头到尾不过不识庐山真面目,如今一站于山外的外人,反而更比自己看清谢宁身上之才华。   他所叹,叹于终究是一代名家君子江中谋士。   自己从小到大纵骄于傲于自己才华洋溢,谋略过人,甚至因此自鸣得意,但如今在一代名家君子之前,才知何所相形见绌,何所如稚童泥沙老朽前。   只是沉思少顷,王桓又如想起什么一般,又问道:“谢辽的病...”   祁缘不等王桓问完,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沉声答道:“回天乏术。”   之后王桓再无多言,祁缘见其脸色仍旧难看,便也不再与他多话,又是婆妈吩咐一番后便先行离开,却又在门边处忽然停下脚步,似乎下定很大决心一般,才回头问道:“如果你的命不只两年,不只十年,你会做什么?”   王桓先是对他如此忽如其来的问题略有意外,却很快又笑了笑,垂头看着自己枯瘦的双手,自嘲道:“我会和他说一句对不起。”   王桓话罢,沉重地眨了眨眼,又苦涩地摇头笑笑,之后又故作轻松地回头看向祁缘,纵使视线中只有一模糊轮廓,他仍笑了笑,点点头,又说:“嗯,无论我还有多长命,我都想跟他说一句对不起。”   祁缘站在门口,看了他许久,心中不知为何却如被针扎一般发疼,只是他嘴上却不屑地落了句“问非所答”,便转身离开。   直到他走到侯府门口,看到谢宁方从马上下来,两个小门童却始终胆怯而不敢开门上前相迎。   他心中自然知道他们是害怕今早发生之事,若再让谢宁入内会招致麻烦,但祁缘心知既然谢宁安然无恙而出,定是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他走形式一般斥责了那两位门童后,上前对谢宁行礼后便要离开,却谢宁从后将他叫住,问道:“他近来如何?”   祁缘回头礼貌回道:“在下出来时二公子刚醒来,一切还好。”   谢宁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提脚就要上台阶,却祁缘忽然又将他唤下,说道:“殿下背后的伤本非大事,却连夜赶路日夜操劳,定仍未痊愈,若殿下相信在下,不妨择日前来柒月斋,让在下替您一看。”   谢宁怔了怔,却头也不回边快步往里走边说:“祁大夫有心了,不过小伤,无足挂齿。”   他话音落下时便已从门外而入,青樽在院中走过见到谢宁本来又惊喜又惊吓,却见谢宁脸色凝重,便连上前问好行礼都不敢,只好挠挠头便往后厨而去。   谢宁来到王桓门前,本前脚已跨过门槛,却从屏风一侧往里看去,只能看见王桓背对着门处侧身躺着,提起的脚便又缓缓落下。   最后他还是转身回头,在廊下石阶处便就地坐下。   将红帱随意放在身边,又伸手从旁边草堆中摘来一根小草,拿捏在指尖转着。   自谢宁进府后王桓便听得他脚步声,当这脚步声越发靠近,王桓的心跳便越跳越快。   只是此时的心跳加快却非如往日般从因欣喜,而却多少因为心虚。   他忍不住又低声咳了两下,直到谢宁的脚步声穿过院子快要来到门口,他却忽然很想将自己藏起来,转身便重新躺下,甚至背对着门口。   本还在构想着等谢宁进屋时该如何装睡,却此时谢宁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甚至再无动静。   今日从早至此时一直昏沉,乌云盖顶,连绵不开,尽有一二时风将其吹散,却此去彼来,阳光从来不露。   却此时又是一阵春风,不带寒意,却将天上乌云吹去一角,过午的灿阳斜落院中,穿环廊,至门下,入厅堂,照旧人。   谢宁一直坐在门廊下,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吹而带药味,却忽然感到有人在他背后慢慢坐下。   他也不回头,直到背后那人缓缓将指尖碰到他后背中间,他整个人顿时僵硬。   王桓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左手食指落在谢宁后背,停了许久,才一笔一画地打竖写下三个字。   对不住。   王桓写字习惯在落尾处顿了一点,此时那一点停下后,他的手指却迟迟不肯离开谢宁后背。   风吹过院,撩起树梢叶间,哗哗作响。   只是他见谢宁仍旧不肯回头,甚至没有一点反应,王桓才缓缓靠上前,双手从后在谢宁腰两侧抱上前去,又将头落在谢宁左侧肩后,却刚碰到,便明显感到谢宁浑身一震而往前缩了缩。   王桓顿时诧异,皱眉紧张地盯着谢宁左后肩处,又将目光转向他侧脸,却仍不得谢宁回头。   王桓本想着立刻凑到谢宁跟前问之以详,却谢宁忽然半转身的同时将王桓双手紧紧握住。   王桓不知,谢宁背对他时眸中是早已满噙泪水,他就算转过身来后也是一直垂头,泪水滴在王桓手上,就像有人用烧红的木炭直往他心中戳去一般刺痛。   “怎...怎么了...”王桓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知所措地不断探头想要看去谢宁的脸。   谢宁却忽然吸了吸鼻子后,抬头紧盯着王桓双眼,却见王桓眼中也越发通红。   二人在廊下面对面坐在青石阶上,四目相对,却眼角带光。   “告诉我...怎么了...小叔叔知道是我错了...这次...”王桓乞求般看着谢宁双眼,也忍不住哽咽断断续续说着,只是说到此时,却也只剩下垂头不停重复着“对不住”三个字。   谢宁努力镇定下来,双眼合起片刻后,才睁开说道:“伯荆山上遇到陈圳的刺客,父亲不幸身亡,幸得有人出手相救,至今不知恩公为谁,一行人只余我与姐姐,后才得知此事乃父亲与恩公所谋,是为保你我性命,可重振朝纲...”   王桓一直垂头,不难听出谢宁一直在坚强稳住自己话声的颤抖,而他越听却越觉心碎,泪水掉线般落在二人紧握手中,他却只能默默不停地点头。   “我...”谢宁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子,咬住下唇来止住啜泣片刻后,才继续道,“我与刺客交战中,左后肩中刀,至今未愈,抽提仍楚...”   “如果是从前的我定不会相告,我怕你担心我怕你难过...”谢宁见王桓只在死死扣住自己双手,甚至已在他手上握出血痕,他越发哽咽不息,却忽然将自己的手从中抽出,双手捧在王桓脸上。   王桓却始终闭着眼不敢看他,泪水一直从眼角落下。   “子徽,你看着我...”谢宁说着,王桓无奈睁眼,谢宁才继续说,“可是我还是选择告诉你...就是...就是希望...今后你我再无相瞒...我知你相瞒相骗是为了保护我,从小时候起便是...但是你...你能不能信我一次...信我可以站在你身前,替你开路...”   作者有话说:   嗯。   下一章,刀后发糖。   哦对,下一章还会带过王程兄长的故事。   (开开心心,吃饭五斤,可可爱爱,再吃点菜 第一百一十章   ◎吾知君惜君,望君与同◎   灰霾了整整几天, 直到今日过午才金阳初放。   殷成凤闻得谢宁到了府上,本急急忙忙地赶来王桓房屋这边,青樽紧紧跟在她后面, 却刚过环廊,远远便瞧见一玄一素的二人正坐在门廊石阶上。   谢宁正双手捧着王桓脸颊, 而王桓却一直不停地点头。   殷成凤见此一幕心中顿觉酸楚,她蓦地停下脚步, 却青樽不明其意还继续往前走,殷成凤伸手便拦住他, 便转身便哀声道:“咱们还是等会儿再来吧...”   “哎不是...”青樽见此场景反倒是着急, 他还想上前又说道,“公子他这不是刚醒来吗?怎么穿着这么单薄就跑到当风处了, 要等会儿又给病了祁大夫又得骂我了...”   但他刚迈出一步, 便被殷成凤勾着手腕往后拉着走, 边走边说:“你多长点儿眼力见,小桓就好好的了。”   二人离开后,院内又是一片清净。   谢宁颤抖双手始终托着王桓脸边, 王桓却一直合着双眼如小鸡捣米般不停点头, 泪水沿着脸颊落到谢宁手上, 却始终不愿睁眼看谢宁一下。   谢宁见其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在啜泣后, 咽了咽喉间,才又沉声说道:“嘉荣十年, 你十八岁,在宫中大言其辞, 士族王侯不应生于此命, 寒门子弟不应安于现状。佛有言众生平等, 众生娘胎孕之,平等是不分贵贱。进学,入仕,交谈,辞作,不应断送名家士族,盘食,锦绣,檐廊,坐骑,不该止于阶级贫富。”   “你那日在宫中为了帮那个孩子,不惜大骂如今制度不善,结果被有心人听去,如此狂妄之言,足可让家中蒙上大罪。王程兄长为保你为保家族,当天夜里就在家中自刎,用这样的方式,以告天下你的这些言论,皆是他教导无方,如今以死鸣罪,望天子不怪罪他人...”   “知行...”王桓忽然抓住谢宁一只手,双手紧紧握住,又将其挡在自己眼前,啜泣乞求道,“知行...我...不要再说了我求你了...”   谢宁本止下的哭泣却又忽觉鼻中发酸,他皱了皱眉,才继续说道:“这件事之后,你就忽然重病,整整足年卧床不起,但你却始终不肯让我去见你一面。一年后你病有起色,再出门外却是判若两人。一夜间性情大变,一天到晚是和一帮纨绔流连山水,纸醉金迷,不问世事,对我是更加避而不及,甚至故意在我面前放/荡轻佻,举止无道...”   “是我对不住你...知行...”王桓甚至不得言语,泪水越发掉落,越发泣不成声,出口只剩“对不住”三字,却足以让谢宁心痛如绞。   可是他咬咬牙,还是继续说着:“那时我还小,我根本不知背后因果,我埋怨你我怨恨你...你甚至故意将你我感情放于台面,让天下人耻笑诟病...我从小不懂...我一直以为你不再在乎...可是我现在知道...子徽...你这样装疯卖傻,就是为了保住侯府保住我...”   “可是王子徽...”谢宁顿了顿,将手从王桓双手中抽出,用拇指同时拭去王桓脸上眼下泪水,悲哀地凝视着他缓缓睁开的双眼,才继续道,“可是你现在可以相信我,不是一定要你来保护我的,我求你...”   谢宁说道这里忍不住也咬着下唇合上眼,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你当我求你也好,命令你也罢,就算你不愿让我站在你前面保护你,起码你也让我在你身边,和你一起走...好不好...王子徽...好不好...”   “好...好...”王桓此时早已哭成泪人,只知道不停点头,口中喃喃直道应承。   当年王程自刎后,他一病不起,在床上苟延残喘的一年间,他心中只有悔恨莫及。   他只道若自己还有命留在世上,他断不能再牵扯任何一人,他宁愿一人承受所有的骂名,也不愿再有人因他受伤。   可是他是从未想过,就算是他愿意,他也不能将所有人护好在自己身后。   王桓哭泣不止而始终口中只道答应,谢宁见其如此也是心如刀割,骤然松手后又将他揽入怀中,许久不愿放手。   旭阳难能普照,和风轻微掀发。   也不知已过多久,直到阳光扫过二人侧脸,王桓才从谢宁怀中离开。   他望眼欲穿却温和地看着谢宁冷峻的颜面,似乎再看亦不能足够,徐徐将手落在他脸上,又滑落至项侧,直至肩上,臂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肃言而道:“李匪樵,李老先生之意,若想引蛇出洞再一网打尽,现在的形势下,敌强我弱,敌明我暗,只能以退为进。”   谢宁这时也立刻回神,皱眉盯着王桓半晌,才忽明其中之意,却不由震惊,他沉声问道:“你的意思,伯荆山上出手相救之人,跟一直与父亲合谋之人,是李老前辈?”   王桓点点头,双手分别握住谢宁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垂头凝眉片刻,才又抬头道:“李老前辈是从来没有将其计划相告,从头至尾,只让我只管行我所谋之计,勿念其身,勿扰本心,我只能从他言语中,窃得其舍身取义之情,却从不能知其所计策。”   “我原来的计划,是先与你一同回淮南。因为现在根本不知道京中有多少军旗部下,已在陈圳掌控之中,你我想有相迎之力,如今只能靠你淮南兵力。只是又多年没有回去,淮南兵定早已疏与操练乏于体力。所以你我此时离开回淮南,一来,可以让陈圳掉以轻心,二来,更加是要暗中训练反击兵力。待陈圳与谢高钰终得联手破京之日,你我便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王桓说至此处,忽然停下,苦涩两声轻笑,又溺爱地看着谢宁,说道:“只是千算万算,却算漏东风。”   谢宁此时却说道:“你当时是不信我,不信我有这个能力,可以一人统领整个淮南。”   谢宁说着,觑了王桓少顷,无奈摇摇头便将手抽出撑着站了起来,却又在起身时候牵扯到伤口,忍不住皱了皱眉,却不吭一声。   站起后本想伸手扶起王桓,王桓却已经扶着梁柱自己慢慢起来,谢宁便无多话,抬脚便要往屋里走去,王桓却忽然从后双手跨腰间紧紧抱住谢宁,头埋在他右肩后,略显心虚地暗暗说道:“那你还要不要我...”   谢宁停下脚步,双手不由自主地抚在王桓在自己腰前到双手上,微微侧头,轻声问道:“那你还信不信我...”   王桓点点头,坚定道:“嗯。”   王桓说完许久,不见谢宁回答心中略有顾虑,便犹疑地松开手走到正从侧探头想前。   却此时谢宁忽然转身,猝不及防捧着王桓的脸便轻轻在他唇上亲下,之后才又回道:“嗯。”   当天夜里,月明而高悬,星澈而散漫。   谢文昕从谢宁离开之后,便一直独自一人坐在明英殿中。   从四方门口往外看去,方天之外从阴沉至阳明,从阳明至霞灿,从霞灿至星烁,他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璞绵也一直垂头守在门外一侧,李内侍等人再有上前来询问,他也只是沉默着摇摇头,甚至还伸出食指抵在唇前,示意勿扰其内。   直到天色尽沉,远远瞧见不远处转来一盏小灯,璞绵眨了眨眼,不多久便见到李盈儿带着一个正在前方提灯照明的宫女往殿前而来。   璞绵连忙迎上前,行礼后又仔细谨慎地小声说道:“陛下今日不愿见人,如此夜里又是更深露重,娘娘不如先行回宫,明日再来...”   却李盈儿只是微微一笑,便柔和问道:“陛下今日可有用膳?”   璞绵怔了怔,却又赶紧回答:“未曾。”   李盈儿又笑着问:“那你呢?你今日可有用膳?”   璞绵不明其意,虽一直垂头却皱了皱眉,回答道:“亦是不曾,只是奴才...”   “民以食为天,不吃饭怎有足够力气侍奉陛下呢?”李盈儿温婉又道,“本宫知你心意,但你方才且说旁人,本宫自骄,却道非他旁人,你不必担心,下去歇息吧,这里有本宫担待着。”   李盈儿说着,便不再理会璞绵就往殿内走去,璞绵本着急还想拦截,却见李盈儿早已跨过门槛,只好无奈仍守在殿外,不曾离去。   李盈儿提着食盒一人走进明英殿,谢文昕这时一直垂头看着手中的淮南兵符,本想开口道“璞绵你累了就先去歇息吧”,却一阵穿堂风带进一丝清香,让他只觉心中顿有畅快之意。   他缓缓抬头,李盈儿此时便已走到桌边坐下,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后将两碟还温热的小菜拿出来,又将一双筷子放在谢文昕手边。   谢文昕意外地皱眉看着她,李盈儿却莞尔一笑,轻声说道:“陛下为君,世子殿下为臣。臣敬畏,君体恤。陛下为弟,世子殿下为兄,兄爱护,弟敬仰。陛下伤悲春秋,是惜臣惜兄,人之常情,可陛下又怎知,世子殿下今晚对月,又非同样心境?而陛下又怎知,妾身为妻为臣,见夫君这般伤怀,何尝又不是对夫对君,痛之惜之?”   李盈儿话语之间一直与谢文昕四目相视,话毕后仍是嫣然浅笑,半晌后,谢文昕才微垂眼皮,拿起筷子,又问李盈儿道:“皇后今日可有用膳了?”   李盈儿笑答:“早午已用,便晚膳等着能够和陛下一起用了。”   作者有话说:   对于王程兄长的故事这里只是简单的说,其实是还有的,可能...在番外会写...吧。   啊对了,我打算番外不入v了,就重新开一本,就叫番外合集吧。   (真的是第一本,写下来,才发现自己的问题真的好多   (就是在不停写,然后自我反思,再反思,然后总结,再不断努力,才能有进步   (所以,也很感谢为数不多的读者,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和支持   (下一本,我一定会有进步   (日常感恩   (周日快乐~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涯海角,心安处为家◎   下午王桓谢宁二人终得敞开心扉含泪讲述过往恩仇后, 便与殷成凤一同用了晚膳。   晚膳后见月色明亮,便于院中伴凉风亲夜色。   谢宁一直坐在殷成凤身边,待王桓与青樽行走开去后, 殷成凤才握住谢宁的手,眼噙泪水却带着慈祥笑意, 说道:“阿宁,你和小桓, 还有蓁蓁,以后无论走到多远, 你若愿意, 侯府永远都会是你们的家。”   谢宁当时看着殷成凤双眼,他无由想起许多年前殷成凤刚入门时的场景。   那时的他曾经跟随母亲在茶楼中, 听说书先生讲过无数小妾如何争宠如何欺负正主夫人之类的故事, 以至那日, 他第一次在侯府中见到殷成凤,竟是只知怯生生躲在王桓背后,只露出一双澄澈眼睛, 好奇又胆怯地看着殷成凤, 却殷成凤越是靠近, 他越是往后缩开。   后来王程出事, 夫人病逝, 王桓重病,王砺又忙于朝堂之事, 家中大小事务便皆落在殷成凤身上,她本是家中独女又从小闯荡, 如今困于鸡皮蒜毛, 她却从无半句抱怨。   又有后来王桓出事当时, 殷成凤一人坚定站在侯府门口,口口声声而道,一日未有圣旨落下,谁敢进侯府半步。   那时候的谢宁隔着长街远远看去,他才明白何所畏巾帼不让须眉,便是处江海不畏扬翅高飞,居井底不怨俗世琐碎,临风雨不败义气尊严。   可谢宁是从未见过殷成凤如今之态,他才想起,就短短几年间,身边之人是渐行渐远,越留越少。   之后谢宁便与王桓回房,王桓替谢宁除下外衣后,才见伤口虽几欲埋合,却因一直都没有很好处理且来回拉扯而时时裂开。   王桓本想让青樽去将祁缘赶紧请来,谢宁却说如此小事何苦又劳烦他人,以便之后只是王桓用温水替其清洗了一下伤口,又上了药。   此药是早前祁缘留给王桓的,是柒月斋自己研制,王桓早前用过一次,那时不过是小伤,却已在上药时刺痛难忍。   而此时谢宁却是没有半点动静,王桓正纳闷时,才瞧见谢宁落在床上的手早已紧握拳头。   王桓见其如此心中顿起怜惜,他不由自主用指腹在伤口周围小心翼翼抚拭,又在上口边上轻轻吹气。   只是吹着吹着,双唇竟缓缓碰到谢宁后背,谢宁周身顿时一僵,微微侧头低声斥道:“别闹。”   王桓却根本不听其言,冰冷双唇从伤口边一直萦至谢宁后颈,再从后颈,慢慢地游到他另一侧脖边,一手撑在床上,一手却伸到谢宁手边,拇指指腹在他手背轻抚。   谢宁此时骤然反手将他的手按在板上,猛地转身一手握在王桓肩侧便迅速吻在他唇上。   王桓越靠越近,谢宁的手逐渐移到王桓脑后,随后越发将其平躺放在床上,却只吻了片刻,谢宁便慢慢抬头。   却只见自己身下的王桓对自己先抽离开来也不意外,甚至双眼还不舍睁开,嘴角却尽带风流笑意。   谢宁骤然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一般,双手仍撑在王桓身边,却把头往一边扭开,合眼懊悔半刻,就在王桓玩意油然地正要睁眼时,谢宁猛地又坚决地吻上前去。   这次王桓是猝不及防,却刚反应过来时,谢宁再次离开,冷眼瞪着他,沉声斥道:“满意没有?”   王桓却双手勾在谢宁脖子上,笑着点点头,说道:“嗯,满意。”   谢宁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便背对着他在他旁边侧着躺下。   王桓也便不再玩笑,谢宁此时上身未着有衣物,王桓便拉过被毯,轻手轻脚覆在其身上以免触及伤口,之后才伸手轻轻搭在他腰上,谢宁也握住他的手。   王桓在他背后低声问道:“打算何时启程?”   “再过几日吧,”谢宁慵倦回道,“之前陛下的话也没错,你身体不好,回淮南是长途跋涉,你又大病初愈,再等几天吧。”   见王桓没有立刻回话,谢宁又说:“我已经把兵符还给他了,他没有必要再赶着我们走...”   “嗯,我知道,”王桓顿了顿,又沉声说,“我还有一事没告诉你。”   谢宁果然定了定,却没有转身,只是暗暗沉沉地“嗯”了一声。   王桓清冷又道:“向陛下提出建议分开你我的,不是陈圳。”   谢宁本捏着王桓指头的动作果然停了下来,他蓦地睁开眼,却始终没有回头,冷声接道:“简临风。”   王桓略显诧异:“你知道?”   “不意外,”谢宁却摇摇头,不屑又道,“此便是曾所说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吗?”   王桓沉声问:“该如何?”   谢宁沉思片刻,语气却略显不自信地回道:“视若无睹,置身事外。”   “没错,”王桓笑了笑,紧接本是故作神秘道,“而且,必要关头,可让制其困笼中斗。”   谢宁却不甚其解,他刚想转身,王桓却伸手抵在他背后,又说:“以前书中学过,“人之才情不露不外有三,天生钝愚,大智若愚,及震以忘愚。”大智若愚,可以见陈圳,而临风,就是震以忘愚。临风是家中忽逢巨变,心里压抑的能力一下子迸发,是不可以小觑的。临风从只管着风流快活,到现在如鱼得水,甚至知道在新贵与士族之间,选择后者作为靠山,他的心力啊,真的是我们以前没看出来的。”   王桓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果然谢宁马上便接着说道:“所以我今日用以淮南兵权来换你这样荒谬的举动,在众人眼中,是我已穷途末路的额疯狂,可是简临风却能够看穿当中因缘。”   “正是如此道理。”王桓笑着答道。   “可是,”谢宁却仍觉不妥问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将这件事告诉陈圳?”   “他太聪明了,不会做这种孤注一掷的事情的,”王桓笃定道,“而且我敢推测,他尽管知道你我背后筹谋,但是绝对不知你我势力胜算。就算他如今是知道了,也只会在陈圳身边留一个心眼,临风这个人,日后甚至可能会对我们很重要。”   谢宁锲而不舍地又追问:“可是这样聪明的人,能用吗?”   “你想问的,是敢用吗,对不对?”王桓欣慰地看着谢宁身后,忍不住又凑前一点,才笑着说道,“对于聪明人,我以前跟你说过,不是利用,而是权衡。”   四月廿三,晨起光飘,蓝天白云。   谢宁先醒,见王桓难得酣睡便无意将其唤醒,蹑手蹑脚下床穿衣后,便走出房门,却刚好见到一熟悉人影正在采晨露。   他对于此人出现在此时此地顿然意外,却想了想心中便只剩冷笑,暗暗骂了王桓一句“真是狗贼”便往那人身边走去。   那人正专心致志地采摘着晨露,丝毫没有留意到身旁异样,便直到谢宁到其身旁一声清嗓,她才吓了一跳差点往后摔下。   琳琅看清来者何人后顿时慌张颔首:“殿...殿...殿下...”   谢宁却伸手将她扶起,淡然说道:“那日你哭着求姐姐将你带至淮南,姐姐却执意让你留下,离开当日还见你前来惜别,那时我还曾想你今后一人在京中该如何。”   琳琅一时摸不清谢宁此话之意,只能含糊道:“奴...奴婢...”   “本王并非责怪,”谢宁打断又道,“只是好奇,你是从何时起,跟了他的?”   琳琅这时才壮着胆抬头看了谢宁一眼,见其脸上并无怒意,才低头回道:“奴婢早年丧母,父亲续弦,却待奴婢不善,后更要将奴婢卖至娼馆。奴婢誓死不从,便与其在街上争执,她对奴婢又打又骂,奴婢差点丧命,幸得公子与玉...幸得公子路过出手相救,才得以存活至今。”   琳琅忆起从前不堪,脸色越发黯淡,只到最后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连忙抬头又解释道:“不过二公子让奴婢留在王府,只是让奴婢提点您与小姐一二,并非要监视...”   谢宁却摆摆手,琳琅只好无奈停下解释,双手紧张地捏着手中玉瓶,垂头而双唇紧抿。   许久之后,谢宁才缓缓说道:“之后回淮南,青樽家人都在怡都,他的意思,是定不愿让青樽离开家人随我们远去,但我确实又需要一熟悉之人来照顾他...”   琳琅听到此处骤然惊喜,猛地抬头看着谢宁,眼中含光,定了定神,才说道:“若殿下不嫌,奴婢愿可随一同前去...”   谢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无说话便转身离开。   二人足足在京中留多了近半月,等谢宁伤口完全痊愈,王桓身体亦稍微稳定下来,他们才决定启程。   五月十二,风轻云淡,阳高不炽。   王桓与殷成凤一番道别后,出至府门前,祁缘便将药方交至其手,又与他提及淮南有一夕日同门名唤任镜堂,医术高明,已写信与其交代好他的病情病历,到步与之联系便可。   后再无多话,王桓与琳琅坐于车中,谢宁坐于马上在侧相随。   直到从怡都城西门而出,行至不足里,谢宁却忽然停下脚步。   王桓不知所以,掀开车帘,便见一素衣青年沉稳走上前,直到车边,才对王桓点点头,说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聚,念及昔日友情,仍望能留告别,日后相见与否,不至追悔。”   隔着车舆谢宁听得这番话,心中却只道冷笑,紧接着便又听到王桓礼貌回道:“人各有志,如你所说,念及昔日友情,如今离别,还望临风你可以得偿所愿,平步青云。”   “保重。”   “保重。”   作者有话说:   这个章节名字真的好搞笑。   殷姨娘,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值得尊重。   (要更加努力,更加努力,更加努力   (不断进步,不断进步,不断进步   (加油~~ 第一百一十二章   ◎良禽择木,王爷公子归淮南◎   王桓谢宁离开怡都前一日, 简临风前往长白侯府与孟至源有事请教。   在简临风到府之前,孟远庄本早已在书房中,正与孟至源商讨朝廷之事。   家仆传话道简临风已在门外时, 孟远庄顿然脸色暗沉,孟至源察觉其脸色异常, 却仍让他先行离去。   孟远庄离开前却骤然回头,向孟至源不解愤懑问道:“叔叔, 简临风那小子,他何德何能?他凭什么?”   孟至源略微怔然, 却连头也不抬, 只甩了甩手让他先行离去。   孟远庄见其如此也不便再有追问,只好郁郁难安地便往外而去。   走到院中刚好见到简临风急步前行, 孟远庄明明注意到简临风已经故意退至一旁为其让路, 甚至还谦卑颔首以示问好, 可他却熟视无睹骤然离去。   简临风也不在意,一直垂头至孟远庄离开,他才却自顾自地微微笑了笑, 无所谓地便往书房走去。   孟至源将他带来的那幅画在桌上打开后顿时面露惊喜, 忍不住摇头咂嘴赞叹此画精妙。   简临风双手负在身后始终面带谦逊浅笑, 这时他才礼貌地说道:“那日旧友将此画相赠时, 小侄第一时间便想到的便是侯爷您了。小侄知侯爷您是醉心书画, 如此珍贵画作,若只存于小侄那破落文南里, 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好物还需配良主, 便想着将此送于侯爷了。”   孟至源一直不愿将视线从画上移开, 又是赞叹一番后, 仍旧垂头,而故作无意地说道:“孩子,我也做了几十年人了,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是不会不懂的,你若有事相求,不妨直说。”   谁知简临风却仍旧微笑,说道:“侯爷您这就是多心了,礼多人不怪,又自家父去世后,小侄一直都是承蒙侯不弃及教导,才得以在京中苟且存活至今,如今此等小物,不过就是感极恩至,更加是投其所好罢了。”   孟至源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只道长叹,脸上却始终摆出一副如此甚好之态,又对其点点头,之后再无相问。   二人之后谈话也只是围绕画中内容,兴致既起,孟至源甚至还将自己不少珍藏取出来一同赏玩,一直到傍晚时分,简临风才道不舍告退。   从书房而出时刚好碰到孟诗云与婢女正迎面走来,孟诗云见其在此是先真惊后假喜,让婢女先退下自己便相送简临风一路。   自得知上次简临风旁敲侧击让谢文昕将王桓谢宁二人分隔一事后,孟诗云曾怅然若失了许久,甚至那日谢家出城时,她也只敢对谢蓁蓁告别,却不敢面对谢宁半刻。   她从未有过怪罪刽子手,只是怪自己无意递了刀。   今日再见简临风,她却生出一丝怯意。   二人简单问候后便再无对言,直到行至环廊下,孟诗云却忽然停下脚步,简临风诧异地见其欲言又止,便一如温和笑着问道:“怎么了?”   简临风的温笑是与曾经无二,却孟诗云心中早知许多事情早已面目全非。   可她纵是无奈,却也只是跟着笑笑,轻轻摇了摇头,觑了他一眼,边往前走边说道:“没什么,之前几日我到京郊崔家的庄园上小住几日,回来才知宁哥哥的事情。你也知道,父亲定不会与我多说的,但始终是自小一同长大,不能不挂心...如今你又在陈伯伯身边做事,想来总能知道多少,只是又不知你愿不愿意讲了...”   “诗云,”简临风忽然停下了脚步,略略着急就想伸手去拉住孟诗云的手,却在碰到纱罗的瞬间,又胆怯地把手收回,孟诗云却也停了下来,简临又暗暗叹了一声,说道,“诗云,从小我便答应过你,只要是你亲口问我,我这辈子都不会骗你。”   孟诗云心头为之一震,但却随即又只是淡然笑笑。   简临风说出此话,何尝不早已是抓住了孟诗云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话能问,才会如此回答。   简临风见孟诗云没有说话,便快速两步走到她身边,见孟诗云只是带着浅笑看着自己,他便伸手向前示了示,说道:“边走边说。”   之后二人沿着环廊却没往门口方向走去,简临风慢慢说道:“阿宁用淮南兵符,来换走子徽,并承诺月内便回淮南,再不入京半步。大概也是体恤谢家出了如此惨事,又有曾经的兄弟情谊,阿宁甚至是舍弃了重权,陛下也再无追究,甚至对于那日在流芳门,替阿宁拦截连大统领的贺奉昌也只是杖责一百,再无多罚。”   简临风顿了顿,有意无意地瞥了孟诗云一眼,才继续说:“阿宁他们明天便启程回淮南了,这次一走,应该便是不再回来了...”   简临风此话说出的语气,断然没有先前的自信,甚至还带着丝丝顾虑。   如此之异自然难逃孟诗云的察言观色,孟诗云扭头看了他一眼,果然见到他微微皱眉,心中虽有诧异,却又故作随意问道:“那你自己呢?你便是下定决心要跟随陈伯伯谋事了吗?”   孟诗云说完,甚至还关切地回头看着简临风,果不其然,便见到简临风脸上顿有明显异样,但稍瞬即逝,简临风又看着孟诗云,笑着说:“良禽择木而栖,林广而木盛,而我这只禽,甚至还只是初生,又怎知何所谓优良,何木应栖。”   二人相视片刻,孟诗云也只是温和笑笑,没有再多说。   而简临风心中却苦笑,谢宁此次离京,实应告别,甚至还应多加一句,不久再见。   却到次日,简临风候于西门之外十里之间,直到见谢宁高坐马背相护相伴在车旁,明知谢宁对他并非待见,他却仍视之若无地走到王桓车边。   只是再见王桓那苍白笑容,他最后那句“不久再见”却迟迟说不出口。   纵使王桓如今单薄病弱如斯,身上断无当年英勇之态。   可却不知为何,他在王桓面前,无论他再怎样攀爬,始终觉得相差甚远。   二人分别后,驴车踢踢踏踏慢慢悠悠地南行,王桓掀起车帘,见到谢宁目视前方却面无表情,他便一手支撑在窗框边上,笑脸盈盈地对着他说:“又是谁惹到咱们王爷了?”   谢宁看都不看他一眼,甚至也不说话,一高一低一快一慢地走着,始终不愿意作答。   王桓无奈摇头笑笑,便放下车帘,却旁边琳琅紧张担忧地问道:“殿下他是怎么了?”   王桓靠在角落枕头里,双手环抱在身前,缓缓合眼笑着道:“他还能有什么?道理都知道,就在那里生闷气...”   琳琅伶俐地边给王桓披上小毯子,边又小声说:“公子,您也是不对,您明明是最懂殿下的人,却每次都要惹他不悦,还不哄回来...您是不知道,从前您每次惹到殿下不开心了,殿下回到王府,该难做的,还不是咱们做奴才的...”   “琳琅,”王桓骤然半眯着眼饶有趣味地瞧着她打断道,“这些话是不是玉嫣教你的?我就说,她跟祁缘两个人,净是将我身边服侍的教坏,现在连你都来挤兑我了...”   “公子您瞧您这话说的,”琳琅笑笑,接着又说,“琳琅在姐姐那儿时候,您还跟殿下还势同水火呢,姐姐就知道教我这些话了?”   王桓不屑地眯了她一眼,又往软枕里靠去,边说道:“你的姐姐心思可剔透着呢,不然怎么把你教得这般玲珑?”   琳琅也只是跟着笑笑,却又忽然故意压低声音问道:“对了,公子您近来可有收到姐姐的来信?姐姐都离开近半年了,也不知道她如今是怎样了...”   “你还来担心玉嫣?”王桓嗤之以鼻地又说,“这半年里,祁缘压根儿就没在我面前嗔过这茬儿,想来玉嫣也是给他报平安了...你看这些人啊,说着是将我视作知己挚友,到头来不都是重色轻友...琳琅你可千万别学他们...”   二人在车内的谈话声音不大,却奈何有心人总是心细如尘,字字听进谢宁心里,谢宁后来也崩不住而摇头而笑。   因为一路风尘仆仆,虽已为了王桓尽量减轻每日路程,却也是舟车劳顿,赶了近七八日才到伯荆山附近。   五月廿八,清晨微凉,近山雾重。   在伯荆山脚的一个村落留了两日,琳琅还借了店家的厨房给王桓煎了药让他喝下。   歇息两日他才算略有好转,谢宁的意思本是再停两日,但王桓却道一日未至始终还是难以安定,赶路说到底也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事,便不愿再留而即日接行。   当日穿行山中,谢宁一路心情低沉而沉默无言。   行至半山,王桓却忽然将众人叫停,拉着谢宁单独行到峡谷边缘。   王桓轻轻说:“尘土归大地,万年上行天。既然都来到了,若有念想,不如再拜。”   谢宁转头看了王桓片刻,才缓缓在悬崖边上双膝跪下。   王桓亦跟着在他身旁同跪,二人对着空灵的山间白雾磕了三个头。   林间虫鸟竞相鸣叫,却更显诡谲苍茫。   许久之后谢宁才扶着王桓站起,一行人又重新踏上了往淮南一去的漫漫长路。   六月十一,天晴,阳灿,终归淮南。   当年留在淮南替谢辽照料看管的是其堂弟,名谢稻之,年约五十有加,为人憨厚老实,本非管事之人,这些年依其属下荣敦等人的帮助下才让淮南仍算安平。   早在闻得谢辽一家要返回淮南时,他亦是早已将王府诸如此类安定妥当,却迟迟未能等来其人。   直到今日中午,城外才传来通报,说谢宁已到淮南境地,即日到达。   谢稻之是连忙出城相迎,到了傍晚霞光万顷时,才见一匹骏马扬起蒙蒙黄沙疾驰而来。   谢稻之本激动相迎,却没想谢宁一见到他却迫不及待着急问道:“你们城中是不是有一名唤任镜堂之人?”   谢稻之惶然,不明所以只能点点头。   谢宁便马上又说:“立刻将其唤至府上,不得有丝毫怠慢!”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任镜堂任大夫,终于终于,终终于于要上场了。   淮南的剧情,是我挺喜欢的一部分。   (开始准备败类大纲,冲鸭!!   (周一加油~   (元气满满,春光灿烂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初会镜堂,问世间情为何物◎   在谢宁寄往淮南的第一封信中, 便有提及到,在王府中要备好一安静却不偏僻的屋舍。   当时淮南幕府家丞谢稻之收到此信时,虽心中存疑, 却也立刻派人将偏厅收拾改成一房屋。   只是之后在和都尉荣敦闲聊时,却忍不住问其是否知道他们家的小王爷为何要置此间。   荣敦此人三十出头四十不到, 言少意该,喜怒不形于色, 秉公执法,人道不近人情。   在他之上者, 不喜与之交谈, 在他之下者,畏惧与之交道。平日里也就剩下谢稻之因与其相识于早年知其性格, 才愿与之啰嗦, 但荣敦时常也只是点头摇头以作回应, 极为冷漠。   但那日谢稻之如此发问,荣敦竟略显嫌弃地看向他,冷淡地说:“你家殿下有断袖之癖, 家藏男宠, 你竟不知。”   谢稻之那日本就多喝两杯, 当场更是猛然震惊, 差点从座上摔下, 之后一晚上皆是咂嘴感叹,却又始终觉得此事难以置信。   而今日等到谢宁入城, 本也激动终于可以见到这位传说中淮南王深藏家中的男宠时,怎料在城门等候近半天, 迎面相见却只有谢宁单人匹马。   他心中本已觉诧异, 又见谢宁到来时神色急躁紧张, 他便更加是不敢胡言乱语,赶紧就带谢宁先回王府。   谁知才将谢宁送到门口,还未来得及问候一句一路是否顺利平安,谢宁便让他马上再次返回城门处,等到一驴车到来立刻将其接到府上。   而此时任镜堂也刚好不慌不忙地走到王府门口,谢稻之本还想给二人做介绍,却又见谢宁脸色铁青,根本不愿多言,便只好匆忙又赶至城门处。   直到谢稻之心力俱疲地领着王桓的车来到王府门前时,天色已经暗沉。   他擦了擦额间的粗汗,刚想开口让门童进去通告,却没想谢宁已经从内大步走出,来到车舆边上时,探身入内便马上横抱着一人而出。   谢稻之本还在摇头晃脑以手作扇地喘气扇风,此时余光中,只见谢宁横抱着一个周身素白的男子往里快速走去,他不由得猛然怔住。   谢稻之甚至还揉了揉自己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心中顿然想起了那日荣敦说过的话。   这时他又见谢宁之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正急急忙忙地往里走,便一把将她抓到一边,瞪着一双大眼,不可置信地抖着手指着谢宁背影,好一会儿才稍微淡定下来,咽了咽口水,问道:“方...方才...你们殿下抱着的...抱着的那位...是...是谁?”   琳琅本也是焦急,此时她更加是忍受不了谢稻之的啰嗦,一跺脚,便说道:“幕僚,殿下的幕僚,可重要了!”   琳琅说完,见谢稻之还是一脸震惊,便也不再管他,火急火燎地就往里小跑进去,只剩下谢稻之站在原地,许久不能回过神来。   琳琅来到屋内时,任镜堂已经在替王桓诊脉,只是琳琅不过刚入屋内便顿了顿脚步。   让她卒然意外的,是这位任大夫,竟有有一副如此俊美的皮囊。   从来在琳琅心中只道,其二主虽气质相去甚远,但皆已是世间难得的英俊男子。却在见到任镜堂时,才知何所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1】。   任镜堂本正侧身坐在王桓边上合眼替其仔细探脉,许久后才缓缓掀开眼皮,双眸清澈明亮似星辰,同为医者,却要比祁缘更多了一份从容不迫。   谢宁此时正站在其旁,见其起身后便立刻跟上前。   任镜堂却仍旧从容不迫地微微一笑,先是对着谢宁温厚颔首行礼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此前便有收到师兄的来信,对公子病症亦有一二了解。公子此时昏沉发热,只是因为之前大病初愈便路途奔波,途中翻山越岭渡江过河而有感风寒,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好好休息几日,再按时服药,三日内,便可渐痊。”   任镜堂说完,又是清淡笑笑颔首,不等谢宁说话,便转身往屋外走去。   只是一直站在门边的琳琅此时下意识地觑了谢宁一眼,果然能见谢宁脸上对任镜堂吊儿郎当的作派十分不满的形色。   而任镜堂刚走出门外过院,却忽然停下脚步,偏头撇了撇嘴,便垂头往后退开一步。   马上便又一昏暗身影行至自己面前,他这时才抬头笑笑,问道:“不知殿下还有什么什么吩咐的呢?”   谢宁脸色凝重地盯着他许久,才冷声问道:“此人于本王至关重要,你且老实告诉本王,他的病,还能活多久?”   任镜堂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仍旧一副温润如玉的淡然神色看着谢宁,才笃定说道:“就算能好生保养,如今也是不足一年。”   谢宁顿然心中一震,皱眉又问:“之前祁缘不是说可保两年无虞的吗?”   “在下不才,但同岀一师门,在下相信师兄所说的可保两年无虞,是有一前提,好生保养,”面对谢宁的肃穆厉颜,任镜堂是依旧坦然自若,他又继续说道,“无论殿下相不相信在下,如今放眼江下,在下也是唯一有本是替二公子诊治之人。医者父母心,在下自然也是希望能让公子余下日子过得舒心一些,但所谓医药在外为扶持,本人自己也要体己。”   谢宁扬了扬眉,冷声便问:“什么意思?”   任镜堂又回:“殿下应知二公子是有服用骨翠散的习惯,若是二公子再不能戒此瘾症,那纵使医者是再世华佗,也是无妙手回春之力了。”   见谢宁脸上略带震惊之色却只是皱眉不语,任镜堂不紧不慢地将左手扣在右手手腕停在身前,懒懒散散地又说:“二公子病已至此,其心痛之症,只会有添无减,纵使二公子能忍人之所不能,但心系五脏六腑,如此疼痛,莫说一孱弱之人,就是关长云当年能疗伤以刮骨,也未必能常年忍受。”   任镜堂说话始终如散漫随性,见微薄月色之下谢宁脸色越发凝重,他也无所谓,又继续说道:“二公子断然是不想让旁人知晓而担心,便只能依靠骨翠散来缓解痛楚,只是骨翠副效,在下想殿下也是大概知道的,能解一时痛楚,却只会更烧身体,如此下来,就算二公子之后醒来,眼神也近如无视,病情也只会越入膏盲。”   谢宁这时忍不住紧张打断道:“但若真如你所说,为何早前在京城时候,却是从未见其有半点弱视之状?”   任镜堂却是轻轻摇头笑了笑,又说:“殿下,若您在生于长于一地二十余年,出入皆为近处,在下想,您也可以路而无阻。再说,骨翠散虽事后烧腑脏,却在药效发散时有放大感官之效,此时二公子的眼神,其实是与旁人无异的。”   连谢宁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双手竟死死地抓在自己一边衣摆上,他咬咬牙,才又问道:“他如今的心痛之症,是有多痛?”   任镜堂看着天色已晚,腹中又鸣,本已想着要告辞先行离去,却没想谢宁忽然此问,本也想搪塞过去,又见谢宁眼中多有心痛悲切之色,他不由得略微差异,骤然收起了方才的懒散,沉声回道:“痛如刀绞,甚如野兽撕咬。”   谢宁又问:“除骨翠之外,可还有缓解之法?”   任镜堂眨了眨眼,说道:“若论成效,那肯定是骨翠最能立刻缓和,其余办法,什么施针之类,也只能稍微减轻,痛觉尤在,但对公子而言,却更为合适。”   任镜堂说完,再不待谢宁再问,便恭肃地颔首后便转身往外走去。   任镜堂此人自小行医,因自己早已看惯生离死别,对此等事情是不痛不痒,但他却始终看不管旁人的悲天悯人,只觉心烦。   只是此路往外走着,心中却不得不为自己哀叹起来。   如今自己是乘了师兄人情,却倒给自己添了一位难伺候的主儿,以后都不能准时用膳,甚至还要起早贪黑,忍不住痛苦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啊...只叫人饭不在点,眠不随更啊...惨惨惨!”   谢宁重新回到王桓床边侧身坐在阶上时,王桓已经渐渐醒来,却仍是迷迷糊糊。   那双丹凤眼还半眯而未能全开,模糊之中见面前人是谢宁,便笑了笑,伸手就要放到谢宁脸上,谢宁却将他手拢在自己双手中,只是王桓的手太过冰凉,谢宁只道心疼。   王桓见谢宁不说话,便微笑着说:“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在你身边,哪天能不提心吊胆的,”谢宁边说边将手背放到王桓额头上,又在自己额上探了探,才长舒一口气,说道,“热是退了点,也算那个任镜堂不是庸医。”   王桓笑着又道:“怎么?这京城里的大夫是不讨你喜了,怎么到了淮南的大夫也招惹你来了?”   谢宁扯了扯眼皮,将王桓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心里,却又似无论自己如何紧张,终是难能将其回温。   就若无论自己想要如何抓紧面前此人,却终是在天命面前束手无策。   他缓缓才说:“我不喜欢祁缘是为什么,你又不是不知,但就算是有这些你我都不能改变缘由,祁缘的尽心负责有能力,也算明眼可见,只是今日这位任镜堂,是任何人所见也难以放下心来。”   王桓笑道:“无论如何他也是祁缘师弟,放着其他不说,便是人情和师门荣耀二者,他便不得不尽心尽力了,连我都不曾担心,你又何苦先与人置气?”   谢宁差点脱口而出“我与人置气还不是因为你”,却又耐于脸皮,终究是吞回肚中,他回头环视了周遭一圈,见屋内是干净整洁,才算放心下来。   他又往王桓身前凑近了些,凝视着他的双眼,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道:“你以后,心痛症发作的时候,告诉我,好不好?”   王桓蓦地怔住,谢宁却垂下头又接着说:“就算你要用骨翠,你也告诉我...你如果是怕我担心不说,我只会更心疼...”   王桓十分意外,看着谢宁将额头抵在自己手上,片刻后他才将手抽出,绕到谢宁后脑,将他向自己面前靠近,自己也跟着稍微起身,在他额间轻轻亲下。   又躺回床上时,他才笑着说:“好,以后我病痛发作时,都与你说,不然你心疼,我更疼。”   二人相视许久,谢宁才断有苦中作乐的意思般笑笑,王桓便又道:“今日初来乍到,理应第一时间去见见谢家丞他们的。是因为我的事儿耽搁了,这会儿众人应还在官府候着,于情于理,你也应该去和他们解释解释。”   “嗯,”谢宁也跟着点点头,说,“今日确实是我着急了,我等下就过去...”   王桓又道:“淮南不比京中,这里民风淳朴,为官者,也并非自带官腔,和他们相谈时,不需要将京中那套带来,但也要记住一句话,新人初地莫大意。”   谢宁边将王桓的手放回被中,边打断道:“谨言慎行,见微知著,才为正道。”   王桓这时顿地往后退开,饶有兴致地看着谢宁,煞有介事得说:“现在可是出息了...”   谢宁瞪了他一眼,轻轻吻了他一下,说道:“先再睡会儿,我去去便回。”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国风·秦风·小戎》佚名   任大夫是本文第一美男子(我说的)。   荣帅谢稻之也登场了。   (今日迷思:吃蛋糕,为什么,会喉咙痛??   (补一句,女神节快乐~~   (女孩子真的都是世界上最可爱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新王初会君王态,淮南病塌析人势◎   淮南地处淮河以南, 在江下地区偏中东部。   江下地区以丘陵盆地为主,地势平坦,往西走, 近央江流域,却与之仍有路程。   淮南之地, 春夏时节温和却多雨,而秋冬干燥却非严寒。较江中江上而言, 此地宜养,非仅因地理环境平和, 更因其人文民风。   淮南虽非江中辉煌, 江上富饶,南境多彩, 相比下来, 却如朴素无争。虽如今四境之内, 地主豪强欺压百姓之事四处皆起,却淮南之地少有听闻。   如今正值六月之初,春夏交替时节, 更是傍晚, 纵有鸟语花香芬芳四溢, 却也有虫蝉鸣叫不休不止, 昨夜一场大雨清扫境内, 湿气未去,如今入夜又是微凉。   谢稻之与荣敦还有一二属臣一直在官府等候, 众人皆窃窃私语,低声谈论这位新来乍到的小王爷究竟是如何一人, 竟敢在谣言四起的情况下, 仍明目张胆地当街与这位传闻中的男宠如此亲密。   如今又是眼瞧着天色渐晚, 而这位王爷却始终不曾出现,在座几位更加是进退两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府外阵阵饭菜香味隔着屋墙传进,各位更加是归家心切而焦躁无解。   却只有荣敦始终正颜厉色,端正肃穆坐在位置上不苟言笑。   坐其对面的谢稻之几欲与他说话,却见其始终闭目无言,也也只好暗暗无奈。   就在谢稻之终究是忍不住再次想要给荣敦使眼色时,却听得屋外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正快速往屋中而来。   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故意两声清嗓提醒大家安静下来,就在荣敦睁开眼时,眼前便是一玄衣人影快速而过。   众人皆立刻从位上站起,谢宁却边走边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多礼。   在座见谢宁虽年轻,脸上却没有丝毫年轻人的轻浮,甚至更带与之年龄不符的严肃与庄重,又想到近来从京城传进关于此人的信息褒贬参半,一时间你我相觑,不知该坐不该。   却只有荣敦面不改色,见谢宁如此意思便立刻坐下。   谢宁走到主座坐下后,见各位仍是满脸惶恐地看着自己却纹丝不动。   他略微怔了怔,便马上又站起微微颔首,谦逊抱歉道:“今日本王初到,却因私事而让各位久候,乃本王之失,本王在此与诸位先行道歉,诸位又是本王前辈,若诸位仍是不愿落座,那本王也无理一人坐下。”   在场各位顿时微惊,一时无言以对,相互交换余光之际,谢宁便又伸手示意,边说着“请”,自己边坐下。   谢稻之见如此状态,便先上前行礼,然后又给谢宁一一介绍在座分别何人。   谢宁见众人约莫皆为四五十岁左右,与之相见问好时皆以晚辈自称,谦逊之余却不减丝毫君王威肃之态。   一番相识后,谢宁也道天色已晚,便不阻各位归家,只与谢稻之和荣敦说到三日后等一切安顿下来,再来细谈淮南状况。   众人前后离开时,谢宁却又忽然快步上前拦住谢稻之,礼貌道:“叔父请留步...”   谢稻之本于荣敦一同外行,此时不由吓了一跳,回头看了荣敦一眼,连忙扶起谢宁受宠若惊道:“诶诶诶王爷您这就让下官难做了,您要有什么事儿直说便是,这这这...这下官可受不起啊...”   “您是先父内弟,万事孝行先,堂上虽以君臣相称,堂下便只剩叔侄之辈分,不敢有所怠慢,”谢宁微微一笑,才又说道,“小侄初来乍到,方才与任大夫相见匆忙,还不知其住址,且如今才想起有事想请教,不知叔父可否指路一二?”   “啊...哦哦...您说任镜堂啊,”谢稻之这才松了一口气,往街上远处指了指,说道,“呐,您顺着这街上走去,瞧着灯火最亮的那一家房舍便是他的水月堂了...”   这时一旁从未说话的荣敦却忽然沉声开口:“我们可以带您...”   “如此便不用麻烦二位了,”谢宁连忙打断,双手作揖后,又道,“那本王先走一步,三日后再会。”   谢稻之本还想再说什么,谢宁却已经迎着夜色匆忙转身而去,他还看着谢宁背影,伸手挠了挠脑袋,旁边荣敦却已经转身提步就走。   谢稻之这才赶紧跟上,还是满腹疑惑地问道:“诶老荣,你说这小王爷带来的那位男...幕僚到底是什么人,竟可以让殿下这般上心...”   荣敦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边走边打断道:“江中沅陵侯府二公子,王桓,王子徽。”   谁知谢稻之却忽然震惊地倒吸一口凉气,拽住荣敦的手臂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说道:“你是说,那位...一袭红衣才惊世的王二公子?可是他...他不是早死了吗...?”   荣敦面无表情地瓢了他一眼,将他的手不留情面地摘了下来,边走边说:“孤陋寡闻,大惊小怪。”   谢稻之好不容易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赶紧追上荣敦,又说:“诶不是,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这二公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那会儿到底死没死?还有...”   就在谢稻之喋喋不休追问时,荣敦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沉声说:“我到家了,回去跟你小子说一声,枝儿愿意见他了,就明日下午,在我家门口...”   “你说真的吗!?”谢稻之顿时兴奋,他差点就上前要抱住荣敦,却又见荣敦面容冷淡甚带嫌弃,他只好退开,边激动地搓着手边说,“你是不知道,你闺女儿恼我家连舟这几日,那小子是茶饭不思,晚上觉都睡不好,天天缠着我让我...”   结果就在谢稻之还在喋喋不休说上不停时,荣敦已转身就往府上走去。   开门之际,他年方十四的女儿荣若枝正小跑出来相迎,谢稻之从门缝见到还忍不住对其挥手示意。   关门后荣敦皱眉看着荣若枝,担忧问道:“枝儿啊,你明儿真的要原谅谢连舟那小子了?”   荣若枝小脸顿时一红,却一本正经地说:“才不是!就...就...女儿就...就想看看他明儿怎么解释那天的事儿...”   淮南之地春夏虽温热,早晚却仍见凉风。   谢宁从水月堂而出时已近凌时。   任镜堂极为努力挂着一副温和神色将其相送出门后,差点两眼一黑就要晕倒。   回到屋中只见半碗饭还孤零零地放在桌上,几碟小菜也已冰凉,此情此景甚为萧瑟,他不忍再看,回头便往书房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道:“真是造孽,造孽啊...”   回到府中,谢宁本直接要往王桓屋处走去,却刚到门口,琳琅便从一侧廊下绕出,快步上前拦下谢宁,食指竖在嘴前示意,又蹑手蹑脚地将谢宁往偏厅带去。   谢宁刚坐下,便问道:“他是睡下了?”   琳琅便端来一碗清粥几味小菜上前,边点点头边说道:“殿下离开后没多久公子便睡下了,公子睡之前千万叮嘱,殿下回来时一定要让您先吃点东西。”   琳琅说道此处,见谢宁仍是一心想要去见王桓,便将筷子送到谢宁手上,又故作为难地说:“殿下,公子可是说了,您要是不把晚膳吃了,公子便是不愿见您的,您就别让奴婢难做了...”   谢宁无奈,虽早已没有胃口,却仍是囫囵咽下,又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后才往王桓屋中走去。   屋中只剩门前还留有一盏高灯,屏风之后一片漆黑。   谢宁如猫般轻手轻脚地走到王桓床边,本想着若是他没醒,自己便先行离开,却没想自己刚走近,王桓便往床里边挪过去。   谢宁侧身在他身边躺下,伸手探了探他额头,见热已将去,也才稍微安心下来,又小声问道:“把你吵醒了?”   王桓始终闭着眼,边给谢宁让出被子,边软软糯糯地说道:“认床,也认人。”   谢宁无奈看了他一眼,边提上被子边说:“嗯,人回来了,睡回去吧。”   谢宁本一手夹在被子上正要合眼,王桓的手却幽幽地缠到谢宁腰上,谢宁浑身顿觉一阵酥麻,却皱了皱眉,闭着眼斥道:“病着呢 ,别闹。”   王桓这时洋洋懒懒地半眯着眼,将二指放在谢宁眉间轻摁,温和问道:“方才见过众人了?”   谢宁顿了顿,王桓话语声虽带浓重鼻音,语气听起来只若调戏,但谢宁深谙其道便知其并非玩笑,脑中睡意也骤然一清,睁眼点点头,便简单将今日与众人会面时的事情简单叙述。   王桓认真听完后也点点头,才缓缓又道:“之前陛下是命令下旨,封地属兵数量减至一半,藩王又无诏不得入京。但如果我们之后要同时与京中陈圳以及谢高钰等人抗衡,我们也一定要有自己的兵力。”   谢宁也深表同意地点点头,说道:“这些日子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就算陛下没有放眼线在淮南,陈圳也定不会无动于衷。以我今日观察,就我官府上面便有陈圳的眼线了。如果我们要练兵,那是定不能光明正大操持,我们又该如何掩人耳目进行此事?”   谢宁说出此话时神色凝重忧虑,但王桓却稍作惊喜地笑笑,赞赏道:“不错,现在会察言观色以洞察人心了。”   见谢宁脸色腼腆,王桓又说道:“私自练兵这件事,一定要有原地德高望重的人的支持。德望者,于民为德高望重,于己为遵德守望。又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谓疑人,不仅仅要关注此刻此人是否有可疑迹象,而是更加要查人品,断旧事,追九族,之后才断定这个人是否可用。如今淮南官府中的人,先不说当下是否已经变心,更是要防范日后会否。而此时帐下可用之人,笃断三人。”   王桓说到这里,温和凝视着谢宁,只见谢宁正垂着眼皮沉思,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内弟,家丞谢稻之...”   王桓点点头:“此为其一。”   谢宁又道:“藩军都尉,荣敦。”   王桓赞赏:“此为其二。”   谢宁此时却已眉心紧锁,思索许久之后,才看着王桓双眼,试探道:“幕府军师,韩英?”   二人相视许久,谢宁一直急迫想从王桓眼中寻得答案,王桓才慢慢笑道:“聪明。”   作者有话说:   一一四,号!码!百!事!通!   (日万成就达成   (存稿结束后可能有机会应该可以一日三更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集思广策,书房后惊险惹担心◎   六月二十, 天晴,无云。   任镜堂每日至王府上替王桓诊脉时,是衣着光鲜亮丽, 举手投足间,大有纨绔公子般作派。   对体症之事更是草草结束, 甚至连琳琅曾暗暗担忧,此人是否真的如淮南一带坊间所传那般, 医术卓越甚至能起死回生。   纵使此人看似十分不靠谱,但却王桓自己心里清楚, 此人虽看似风流不羁, 却确有本事。   自己不过从其治疗短短四五日,却觉身体舒坦不少, 今日谢宁本早与谢稻之荣敦约好巡视淮南地方, 而王桓亦提出要一同随行。   谢宁本是多有不愿, 却也知王桓为何执意如此,便也再无过多阻拦。   却有言而道,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   随着谢宁入淮南, 其家藏男宠一事早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今日四人在街上慢行时, 周边行人多有投目望来, 而后又窃窃私语。   王桓谢宁甚至荣敦三人, 皆视若无睹而不予理睬,只有一直在为二人解释地方事物的谢稻之总觉尴尬。   至当日将谢宁二人送回王府时, 王桓给谢宁使了一眼色。   谢宁便对谢稻之二人问道:“早前便有听说淮南王府内有一军师,有鬼才之称, 才高八斗, 料事如神, 怎么这几次相见,却从未有幸能见其人?”   荣敦听得此话当下眉心略微皱起,却很快又恢复了其一如既往的冷淡。   而谢稻之则为难说道:“啊您说韩英啊...这人的确是个神人,真真儿的聪明,就是...就是不怎么愿意见人...”   荣敦这时却忽然沉声打断道:“韩英是个孝子,他的祖母一人将他拉扯长大,现在他祖母年迈,他时常回去照料,这段时间刚好又出城回家了,殿下便见不到了。”   谢宁见二人反应有异,回头与王桓相视一眼。   王桓却微微摇头便要往里走去,谢宁便没有再问,告别后便扶着他一起往府中离开。   六月三十,多云,转晴。   闻得韩英终从乡下回程,两日后谢宁便又将此三人低调召集至王府。   书房之中主座最后设有屏风,两边置有流水摆设,堂中左右各设位席,屋中装潢陈设虽比京中简陋,却更有无华朴素简单大方之美。   三人前后入堂时,韩英跟随最后,此人身型瘦小,虽说荣敦体型威猛高大,但韩英竟只有其人一半之小,年纪左右不过三五,却有比旁人沧桑之态。   与谢宁相互介绍后,始终保持一副谦逊却不卑之态,众人谈话之间,韩英此人言简意该,但字字言及旁人所不曾虑,谢宁心中屡屡为之感叹。   接下来的半日之中,谢宁也不再言他。   关门之后,他便将如今京中皇帝居其位,却不得重权旁落,陈圳背后权势笼罩整个朝廷却图谋不轨,与江上淋北王谢高钰相互勾结,意图谋朝篡位,却二人之间又各怀鬼胎等事事无巨细地讲述一番。   在座三人中,谢稻之脸上难掩其心中震惊之态,喜怒哀乐震惊忧愁皆表以颜色。   荣敦虽心中惊诧,却只是以皱眉为表,从不多露其想法。   而谢宁余光一直集中之处,却是坐于离他最远而一直垂头细听的韩英身上。   此人神色始终自若无波澜,甚至时不时还会微微点头,但谢宁却无从考究,此点头意之为何。   只是韩英的种种表现,却让谢宁徒生出韩英对此等事情并不意外,甚至早有了解的感觉。   谢稻之回过神来后,便谦虚紧张地问谢宁,那他现在计划为何。   谢宁又环视其三人一圈后,见三人虽神色各有千秋,却皆等待着向他看来。   谢宁便已将其以退为进,破釜沉舟之算策又与他们三人一一道来。   中间无疑谢稻之又是一番惊喜感叹,荣敦皱眉沉思片刻后,却忽然说道:“此计虽可行,但江下鱼米之乡,自从当年乱战结束之后,是一直以农耕为主。养兵之宜虽一直有在进行,却绝非精兵。就算真如殿下您所说,如今京中兵弱,但淮南之兵,在数量质量之上,始终不会是对手,更不要说江上淋北那些山匪出身的悍兵了。而且,如今陛下也是明言削藩,藩王封地养兵剧减至半,各路藩王更加是无诏不得入京,如有违反,一视同仁,为谋逆大罪。殿下,臣斗胆一问,您又如何打算应对呢?”   自与荣敦此人相识以来,虽其人一直以冷酷淡燃一介武夫之态示之,但谢宁一直觉得此人是有主意之人,今日终能听得其一番长言,谢宁心中断是欣慰。   “入京一事若到峻时,并非难事,”而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韩英也回应说道,“如今之难,难在如何养兵。”   谢宁鹰般目光扫至韩英,刚好韩英也向他看去,二人目光相汇,半晌后,韩英才紧紧凝视着谢宁,低声说道:“府兵。”   韩英说完,便缓缓将目光收起,拿起茶杯润了润唇,谢宁点点头,说倒:“没错,本王之意,也是暗中建南安军府,以练民兵。”   谢稻之此时便着急道:“殿下请细细说来。”   谢宁又道:“其实与淮南之地从前府兵兵制并无太大差异,依然是兵农合一。男丁平日仍然耕种劳作,闲暇之时集合,到设定地点一同操练。但此时当务之急,还是如何扩充府兵人数,以及增强其训。还有,如此行为,千万要注意避开朝廷眼线,不可打草惊蛇。”   韩英思考片刻,回道:“前者不难,大可以减其税收为惠,以吸引京中家庭。细致而言,从前制度来说,家中男丁三人以上,必有其一要规服兵役,而现在若想扩充人数,大可改成,若家中男丁有三至上,若有二人以上自愿参军,家中税赋可减一半,而家中男丁三人以下,若有自愿参军者,合家税赋亦可减半...”   谢宁却打断道:“但若税赋减收,据本王所知,淮南军府官府日常已算无浪费,却仍拮据,若行此举,日后支出该从何而来?”   “这个殿下您不必担心,”谢稻之终于找到机会他可以插嘴,他自告奋勇便道,“江下虽不比江中江上等地富庶,却乡绅豪强,有钱人还是不少的。这些人当中不少在早年乱战那会儿,受过咱们谢家的恩惠,一直想着如何报恩呢,这事儿交给我就成。”   谢宁感激地朝他笑笑点点头,而这时荣敦却忽然又严肃说道:“如今问题,便就剩下如何掩人耳目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谢宁说出此话时,便隐约听到屏风之后亦有一清冷细微声音与之重复,他不为人意地提了提嘴角,又道,“当务之急,要找出朝廷眼线为何人,至于之后再如何在暗中训练府兵...”   “鱼目混珠,”谁知就在此时,一直目视前方的韩英忽然低声打断道,“既然兵农合一,便让其道不清,孰兵孰农。”   众人目光骤然集中在韩英身上,韩英却始终盯着自己前方地上没有理会旁人。   少顷后,谢宁也道此事仍需斟酌,又看屋外天色也近暗沉,才想起竟是一日已过,本想说先结束今日会谈,荣敦却又忽然打断。   “殿下,还有一事,下官觉得,您也许也需知道,”荣敦沉声说道,“不知这几日您在城中越往西行时可有发现,城中有不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之人在路边行乞,而且越往西城城郊处走,此些人数便越多?”   谢宁顿了顿,心中微惊,点点头,示意的确有此感觉。   荣敦便又说道:“这些人皆是央江下游饱受洪涝灾害的难民。他们大多为潘州人士,洪涝年年侵毁家园庄稼,他们无奈之下只能往他处而去。”   “这些难民逃难路线大致可分两边,一向西行入南境至湟川,余下便往东行至淮南之地,虽说近月以来难民入城酌减,但此事下官一直觉得当中有异,如此多年,洪涝年年发生,却仍无改善,甚至有年年益危之兆。”   “而潘州仍属江下地带,臣是顾虑,若此事不得解决,民怨积压而成民愤,若他日我们真要北上镇压谋反,臣惶恐这些人趁此危乱而造反,如此一来我们淮南自家后院起火,怕难以前后顾及。”   荣敦这番话似乎说出了谢稻之敢想却不敢言。   荣敦说话之时他几次埋怨看向他,甚至屡次三番使眼色想要打断,但荣敦却一直面不改色地看着谢宁,字句铿锵有力。   谢宁细听之时眉头亦是越发皱起,他余光下意识地又在韩英脸上扫过,却见此人并无过多表情,他便又对荣敦说:“荣都尉所言甚是,此事还是您思虑周全...”   谢宁话道此处,脑中却忽然灵光一闪。   他又疑心问道:“等等,您方才是说,近月来流入难民数量减少了?”   这时韩英脸上果然也跟着起了疑色。   荣敦不明其意,眨了眨眼点点头,说:“对,臣是有所发现,从潘州往这边走一路上的难民...”   “啪!”   谁知荣敦话没说完,屏风之后忽然传来一声什么东西摔下破碎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连串什么接连倒下的声响。   众人顿时敛声,更不要说谢宁脸上骤然生出紧张担心之色,而在座也都是挑通眼眉之人,马上便看出此地不宜久留之状,便连忙各自起身告退,谢宁也无心再拦。   三人还没走出书房,谢宁便已经快步绕到屏风之后。   只见王桓正侧身伏在书桌边,手前臂刚好磕在地上摔破的茶杯碎片上,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正想着撑着坐起来。   谢宁一见顿觉心疼,连忙箭步上前便将他扶住揽在怀中。   王桓还没来得及说话,谢宁便紧张地拿起他的手仔细看着,片刻后又皱眉盯着王桓,埋怨说道:“你是真的不知道我会心疼的吗?”   作者有话说:   任大夫是个脑洞清奇的机灵鬼。   知行有进步了,我也要,一起努力。   (今天三更   (今天开始不定时三更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地上赤子心◎   谢稻之三人从王府走出后, 韩英颔首告别便先行离开。   谢稻之与荣敦归家方向相同便并排而行,是与平日无差,仍是谢稻之一人在滔滔不绝。   今日更是从养兵事宜, 最后还是回到谢宁的桃色新闻之上,末了更是意犹未尽地暗暗赞叹, 他们这位王爷,真是不拘泥于世俗眼光, 敢爱敢恨,更是年轻有为等等。   夜色笼罩之下, 谢稻之是丝毫没有察觉荣敦的脸色异常。   直到回到荣敦家门前, 荣敦忽然一手抓住谢稻之手臂。   谢稻之顿时吓了一跳,他正慌慌张张地想说“你你你想干嘛, 老子可没那特殊癖好, 大街大巷你想干嘛”, 却荣敦忽然严肃沉冷问道:“我昨天听枝儿说,连舟想要参军,是不是真的?”   谢稻之怔了怔, 脸上玩笑之意顿时一扫而空, 甚至不知不觉中蒙上了一层哀伤。   他用另一只手将荣敦的手摘下, 苦笑一声, 才说:“连舟也十六了, 那小子性子你也知道,要做的事情, 咱们这些老骨头哪儿能管。再说了…终究是姓谢的,骨子里流着的就是那样的血, 你看咱们这位新主儿你就知道了...”   谁知谢稻之还未说完, 荣敦忽然紧张认真地打断道:“如果连舟真的要参军, 那你让他不要再缠着枝儿,无论如何,二人不要再相见了。”   谢稻之怔了怔,却马上就能明白荣敦的意思,心中不禁又是涌出了阵阵无奈和哀伤。   倘若放在今日之前,荣敦怕也不会如此顾虑,常言有道,古来征战几人回。   安定年岁,愿报效国家,不过是空手壮志,赢得他人一声赞叹,却仍可归家晚膳。   却如今战事在前,曾经说出此等豪言之人,又如何不能没有丝毫忧虑。   荣若枝是荣敦独女,为人父母,又怎愿看着自己爱女,他日年轻守寡,便纵知他们二人两情相悦,更知此时棒打鸳鸯会有多痛苦,却也不得不行此下策。   终究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当下荣敦说完,也不敢再看谢稻之表情,转身便往屋中走去,剩下谢稻之一人站在门前灯火的暗影下,垂头许久,才黯然伤神往自家而去。   夜色如纱,引来风凉。   幕府书房屏风之后是另一偏室。   将近及梁的屏风面书房一侧是清淡花草图案,另一侧却是一张偌大清晰的中原四境地图。   而地图之下本有一小桌,中是一小厅,左面走进是一休息卧室,内置罗汉床。   谢宁扶着王桓走到罗汉床上后,又立刻取来药箱子。   此时王桓正懒懒地腻在谢宁怀中,谢宁正小心翼翼地皱着眉替王桓将瓷杯碎片夹出来,然后再替其上药,最后再用纱布包起。   这一系列动作生疏僵硬,却仔细小心,生怕一点过失都会给王桓造成莫大痛苦一样。   但王桓却始终如无事人一般,整个过程下来眉都不皱一下,甚至还微微仰头,顽劣调皮地用手轻抚在谢宁额边。   终于替王桓包扎完成后,谢宁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低头睨了王桓一眼,虽是心疼不减,却见此人仍是一副万不关己的态度。   他又是无可奈何,本想着将他推开,王桓却无赖一般缠在谢宁怀中,又笑着问道:“你这包扎手艺不错啊,什么时候偷偷瞒着我学来的,我竟是一直都没察觉出来?”   谢宁瞪了他一眼,还是将他推开然后站起,边将剪刀纱布等放好,边没好气说道:“放着你今天这儿明天那儿的,要真每次都把人家大夫唤来,我可不像某人,有那么厚的脸皮。”   王桓摇摇头笑着说道:“这下可好了,连你也来嫌弃我了。”   “对,我嫌弃你,我嫌弃你还巴巴地来给你包伤口,”谢宁倒了一杯水送到王桓手上,便又坐到罗汉床另一边,刚翻开桌上册录,却又忽然抬头皱眉问道,“你...你刚刚...是不是因为看不清,所以才摔倒的?”   王桓本双手抱着茶杯轻轻吹着杯上白烟,此时闻言忽然怔了怔。   他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将茶杯放回桌上,却一直用手将其转着,缓缓才抬头看向谢宁,微笑着点点头,问道:“任镜堂都与你说了?”   谢宁本捏着书页的手蓦地松开,又将手臂压在册上,沉重目光凝在王桓脸上,几次欲言又止,接着却拧头看向外面,始终还是一言未发。   王桓见其如此,也知他是心中难受,便起身绕到他身边侧身坐下,一手绕在他腰侧,又将下巴落在谢宁肩上,柔声哄道:“没事儿,不是才刚来几天,人生地不熟,没摸索明白才会碰到嘛,你瞧我之前在京城的时候可有过这般毛手毛脚,可有弄伤过半次...”   “你把你剩下的骨翠都给我。”谢宁忽然请回头。   二人额头相贴四目相对,鼻尖相碰鼻息清扫对方脸上,谢宁不依不饶地盯着王桓双眼,又重复道:“我不与你玩笑,你把剩下骨翠都给我。”   王桓脸上戏笑骤失,他往后退开半臂距离,眼神躲闪不敢看向谢宁,甚至正要起身逃离。   谢宁却猛地抓住他手臂将他拉拽回来,接着又是双手紧握在王桓臂上。   看着王桓越发逃避,他越是想起那日任镜堂的话,越发心疼,他只好敛下脸上严肃,软下语气,说道:“任镜堂能跟我说你眼神之事,便也是能说你病发时的痛楚,我并非不让你用骨翠...只是...你让我试试...”   王桓一听,心中不觉诧异,他回头看着谢宁,皱眉问道:“试什么?”   谢宁咽了咽口水,才接着道:“任镜堂那日与我说,若非是因事而痛,平日间的微痛,是可以用施针来缓解的...不是就非要用到骨翠...我知道,从前你是不愿我们担心才从不相告...但是现在我在你身边,你若是再有病发,你告诉我...我这段日子一直在任镜堂那里学,虽然并非娴熟,但是也练了好几次...”   王桓看着谢宁话说到末处越发如孩童般紧张而语无伦次,此时他竟分不清心疼之人,该是谢宁,还是自己。   他忍不住抬起谢宁的手,平日里他眼神不好也少有留意,此时拿到自己眼前,才发现他手指上许多零零碎碎的针孔伤口。   王桓轻叹一声,双手捧着谢宁手背送到自己唇前轻轻亲了下,放下后才对着谢宁温暖浅笑着点点头,又伸手抚开谢宁鬓边碎发后轻轻吻上前,才道:“好,好...”   之后见谢宁终于长舒一口气,他却又笑道:“剩余骨翠都交到你手上,你以后便是握住我命脉了。”   谢宁觑了他一眼,也无奈笑笑,便又回头重新翻阅桌上书册。   王桓却摸索着走回到自己那边,也正拿起笔想要写什么,谢宁却又忽然抬头,凝视着他,沉声问道:“等等...”   “嗯?”王桓头也不抬。   “潘州难民...”   谢宁煞有介事地看着王桓说着,王桓执笔的手顿然停下,眸上冷光一闪,却不慌不忙地放下笔,抬头看向谢宁,淡然问道:“潘州难民怎么了?”   谢宁怀疑又问:“与你可有关系?”   王桓沉冷地看着谢宁双眼,手上三指一下一下点在桌面。   少许后忽然牵起谢宁的手便起身往堂中走去。   谢宁连忙走到他面前引着他往前走,二人走到地图前时,王桓从旁拿过一把匕首顿地插在央江下游地方,然后定眼炽烈地看着谢宁。   谢宁目光紧紧盯在匕首上许久,猛地恍然大悟,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王桓,震惊问道:“何时的事?”   王桓摇摇头,边转头看回地图处边缓缓说:“筹谋许久了,但是此事你暂时不需要理会太多,交给我便是了。你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查出,幕府中到底有谁是朝廷送来的人。从前那些不少都被我处理掉了,可是近来陈圳买通了谁,我是还没查出来,但是在准备府兵之事前,这些人一定要先揪出来,不然后患无穷。”   谢宁也点点头,接着说道:“我现在还有一想法,不知能否可行。”   王桓立刻道:“说。”   “方才你也听到荣敦所言,央江下游地区,洪涝灾害年年愈危,却从无整治之举,京中却更加是从未听得半点消息,当中猫腻定是少不了了。地方官商勾结,钱财落袋却事不为民,又怕上报朝廷后,朝廷派人下来查出他们行举不检才始终隐瞒,”谢宁食指在潘州地区点了点,又说,“荣敦今日之话也是对的,我之后便是想,如果查出来朝廷派来的眼线后,到时候能不能干脆直接将那些人派去潘州,以彻查整治为由,让他们长久留在那边。”   “可行,”王桓细细聆听下来后点点头,说道,“少了打草惊蛇,却又按压了陈圳的气焰,此举不错。”   听得王桓称赞,谢宁脸上忍不住沾沾自喜,却又马上按下,挂着一张冷淡的神情,却只发欲盖弥彰。   如此更是瞒不过王桓,王桓便又调戏道:“怎么?就一句夸奖,你就这么高兴了?”   王桓说着,凑到谢宁耳边,手缓缓绕到谢宁腰上,又是意味深长地小声道:“你还想听到怎样的夸奖?我还有许许多多,从床上下来便没得机会说与你听了,要不然我现在干脆也说与你...”   “啧!”谢宁顿时脸上通红,嫌弃地将王桓推开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回到屋中。   作者有话说:   潘州难民一事,前面殷周商的时候说过,接下来还会说。   若枝和连舟的故事,未完待续。   (这是三更   (别忘了二更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公子病重将撒手,王爷求神知真相◎   不久前怡都城内又迎来一年一度的万户节。   一年前的万户节乃谢宁帮助操持, 而今年此盛事的安排筹划等功夫便已落到孟远庄手上,此间又有由陈圳一手扶持,终在朝廷谋得官职的简临风从旁协助。   之前谢宁一朝入仕, 便深得谢文昕重用,众人还道其有家中背景且确有本事, 青云直上不过是迟早之事,就算闲言碎语也不得难听, 更多的不过是叹其生得命好。   但此时的简临风却忽如黑马,一夜之间从当面玉面小公子, 在背负着父亲谋反一案, 仍可骤然成陛下身边红人,不说朝廷之内的文武百官, 就连朝廷之外的普通百姓也对此事谈论不休, 众人对其的眼光更是各色, 怀疑,嫉妒,而更多的却是不屑。   而孟远庄对简临风, 便是集聚其三, 如今又是一同办事, 孟远庄又是位高于他, 更加是处处刁难。   可简临风对如此种种却也始终一副谦逊姿态, 面对人前人后的指手画脚,从来如充耳不闻, 时而遭人刁难遭人责骂,他也只是一笑了之, 仍旧竭尽全力完成分内之事。   祁缘虽不及朝廷之事, 但行走在街头巷尾时, 仍是难免听得他人议论。   他对此等事情本就嗤之以鼻,只是多少又从闲碎之间闻得谢宁王桓等字眼,忍不住也留了心眼。   但这些言论之中谈及的事情,自己却又比他人更要清楚,对于局外人添油加醋的议论,自己听起却觉得可笑。   只是如今在街上又多见各色人种,祁缘总是想起一年前那惊心动魄的好戏。   此时想起来宛如还能感受到当时的惊险,但如此回首才道,原来一年已去。   有时候他一人迎月沉思时,也会想起,这是一年过去了。   这也是又一年过去了。   今日祁缘一早天微亮便出诊,直到傍晚才得空归家。   刚回到柒月斋,便瞧见那只脏兮兮的鸽子停在自己房间门口正左右摆头等待。   祁缘连忙上前,将其脚上拴着的小信笺取下,然后又将鸽子送走。   正急急忙忙要走进屋中,却在门前停了下来,回头远眺那鸽子一眼,忍不住抿了抿唇,心疼无奈地说道:“白遗真的从来不给你洗身子的吗?”   回到桌前将信笺打开,上面字迹潦草不整,虽只是寥寥数字,但祁缘却是反复看了几次才能看懂其意。   只是祁缘反复阅读当中,更多是他对信笺上所表之意的意外和难以相信。   许久后他才将信笺随着手沉重落在桌面时,他定定地注视着桌上灯苗,忽然才撑着桌面站起,走到里间架上取下一长形锦盒。   他沉重地合眼片刻,才将沉重将锦盒打开,青丝诏安然平躺其中。   但祁缘却只是看了两眼,便骤然将盒子重新合上放回架子上,回头边走边低声咒骂:“王桓你他娘的就是个疯子!疯子!”   始至八月,京城中无惊无喜,从京城传入淮南的消息也张张如一。   二月间,谢宁也在王桓韩英等人的参谋合策之下,逐渐清晰淮南府中朝廷眼线为何人。   只是在清楚时却难免惊讶,小小一淮南幕府之中,陈圳安插的眼线竟多有三分之一,此事最后尘埃完落时,是连王桓也微有诧异。   按照谢宁本来之意,便是将此等人安排前往潘州地带,去查清当地官员背后的勾当,以及协助安置处理当地流民。   但此时却是因为被查出的人数远超他们所料,便只好仍留部分在淮南,却多作监察。   又练兵一事,一切皆相对顺利。   谢稻之此人虽看似城府不深,却竟是口才了得之人。   在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游说劝说之下,不少在当年四境混乱时,曾恩受谢家的乡绅豪强地主等,听得如此事情亦是义愤填膺,不多说便捐献了大量财物。   对于那些自愿参军的家庭,后来免除其一半税赋之外更加有添以补助,南安府兵建成一事不过短间。   而练兵操程,多留于晚上城郊处,更是分批分日进行操练,以减少每次聚众人数而掩人耳目,又对已查明查清的习作进行监视,如此一来敌明我暗,练兵此事也算进展顺利。   早前谢宁也曾有所担忧,虽说朝廷派下来之人已被他们尽数查清,却难以保证此些豪强地主会走漏风声,甚至上报朝廷。   王桓那时正枕在谢宁腿上看书,听得他一晚上喋喋不休地顾虑,他最后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你有点小看了谢稻之此人了。”   谢宁不解地垂头看着王桓,王桓才把书往自己身前一落,说道:“游说之人,靠的绝对不紧紧是动晓以情理,更需要有的是手腕和筹码,简单来说,便是我从前与你说过的牵制。”   此两月间,除去一开始王桓稍有水土不服,之后却也在任镜堂的照料下很快恢复,又这些时日间少了从前日夜顾虑,中间便只有小感小寒,甚至连心痛的发作也有所减少。   谢宁见王桓气色逐渐要比之前好上许多,心中自然也是欢喜,却仍是难以释怀早前任镜堂那句“只剩一年”。   渐到八月十五前两日,任镜堂方从王桓屋中而出,谢宁却紧跟其后说要相送。   因谢宁从来只会让琳琅相送,便今日至门前这短短一路,任镜堂是如芒在背。   直到行至门口,他才满脸痛苦地回头哀求谢宁:“殿下,您有事还是直说吧...”   谢宁似乎也是紧张,二人僵持半晌,谢宁才问:“他的病,真的没有可解之法?”   任镜堂当下怔了怔,他是从未想过,谢宁一副难以启齿之状而问的话,却只是如此。   任镜堂从来对人世间缠绵嗔痴不屑一顾,身边所见所闻多少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情爱,他总是笑其俗气。   却如今才见,所谓深情,到最后竟是这般胆怯懦弱。   那日对谢宁无所顾忌地说出“只剩一年”的坦率,不过两月,任镜堂此时是再也找不回来。   他微微苦笑,才道:“无解。”   任镜堂说完便转身离开,只是离开之际,他却忍不住皱眉,脑中一直沉思不断。   直到回到水月堂关上门,便立刻冲入书房,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   八月十四,争秋夺暑,风干物燥。   一日前谢宁才因见王桓身体有所好转而起了丝毫希望,望会有所谓转机落在他身上,却没想今日王桓便因大意而又感风寒。   晨间谢宁微醒时便觉身边之人浑身滚烫,心中顿觉有异。   回头才见王桓的手是死死地抓在被褥上不停颤抖,脸色苍白如尸,双唇发紫,额间不停冒出冷汗,他神色痛苦却始终紧咬双唇而不作声。   谢宁顿时惊醒,他马上爬起来边对外喊着让琳琅去唤任镜堂,边走去取来针卷,却手碰到针卷时,一旁的小铜盉投入眼中。   他皱眉回头看了王桓一眼,咬咬牙,还是拿起了铜盉连忙走回王桓身边。   谢宁方将王桓扶起搂在怀中,又将铜盉打开送到王桓手上,王桓整个人都因心痛如绞而剧烈颤抖,可他朦着眼看着面前的铜盉,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没过多久,任镜堂衣衫都没理好便急急忙忙走进来,一番施针诊治后,王桓终于稍微缓和下来而昏沉入睡,可任镜堂也早已满头大汗。   那日下午,谢宁见王桓安然入睡,吩咐了琳琅一番后,便独自一人往城外伯荆山方向纵马而去,直到伯荆山脚已尽黄昏。   伯荆山南面半山处,有一座隐于丛林之中罕有人至的寺塔,名唤靖析寺。   此塔所在乃谢宁与王桓来淮南一路无意发现,当时二人还有进塔中上香。   谢宁到寺外时天色已沉,林中晚风吹拂,枝叶沙沙作响,寒鸦从天而过,呼啸呱呱鸣叫。   谢宁从小不信神佛之说,此时他却跪在那陈旧积尘的蒲团上,双手合十举至额前,双眼合上。   直到寺中的铜钟震耳敲响,他才将双手落在地上,却没有着急站起。   他抬头看着面前巨大的金漆释伽牟尼像,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其诉说,最后却也只是变成三下虔诚叩拜。   他从寺中走出时,天边早已只剩下最后一抹斜阳。   斜阳之下,却站着一位青衣男子,正背对着他,垂着头在原地来回踱步。   谢宁不由皱了皱眉,牵着马走到其人身旁,沉声问道:“你等我?”   任镜堂双手抱在身前,垂头踢着脚下砂石。   谢宁话罢许久,他才下定决心般抬头看着谢宁,却又越显为难一般,谢宁见他如此也是越发没耐心,牵着马便要继续往前走。   谁知任镜堂却又猛地上前抓住谢宁的手臂。   谢宁终究是忍不住皱眉厌烦地回头瞪着他,任镜堂骤然松手,眨了眨眼,才一本正经地说:“两件事,一,在下觉得您家公子的病,或许还有办法...”   谢宁一听,心中卒然一顿,只是他故作镇定又冷声说:“其二呢?”   “其二...”任镜堂此时极不自信地挠了挠头,才接着道,“其二便是,在下觉得,这位能救您家公子之人,可能此时就在潘州。”   谢宁连忙又紧张道:“详细说来。”   任镜堂偷偷瞄了谢宁一眼,见他神色异常紧张,他却越发自鸣得意地又将双手抱在胸前,边往前走边故作神秘地说:“殿下也是知道,在下在您入城之前,就一直有跟我那师兄联系,所以才清楚您家公子的病情,还有一直以来的用药习惯。但是呢,在下自问也是尽心尽力的人,自打您家公子治于在下手中起,以防万一,在下还是有与师兄汇报,以确保用药无异,只是...”   “快说重点!”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谢宁忍不住他的啰里啰嗦,便冷声打断道。   任镜堂吓了一跳,回头睨了他一眼,见他神色着急不耐烦,便只好说道:“在下一直是按照师兄给的药方用药的,只是在下觉得,师兄给的药方,有所隐瞒。”   作者有话说:   靖析寺,梁靖,周析,戳专栏,看《败类》(《败类》会改名的)。   之后还会有《庙堂》《败类》的梦幻联动。   插个广告,《败类》会是一篇比较长的权谋文。   (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预收一波,在开始写大纲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公子得妙手回春,却叹医者难医心◎   寒鸦从林间扑腾起飞, 一路带着凄厉叫声卷上云霄。斜阳带金,却只余熹微,斜挂天边, 恋落人间。   谢宁顿了顿,又问:“什么意思?”   任镜堂撇了撇嘴, 又懒懒散散地说:“祁师兄每次信中的药方都会有改变,本来吧, 一开始我还以为就是对症下药,我也是检查过后, 自己又做了些小修改, 也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妥。”   “直到我近来却才发现,师兄每次修改的地方, 压根儿就不是直接解决我信中所描述的公子近来病症, 而是给人一种...怎么说...”   “就是...在下这么说吧, ”任镜堂说着又偏了偏头拧了拧眼角,思考了半天,干脆停在谢宁面前, 才接着道, “祁师兄是知道根治的法子的, 可是他…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但就是, 他给我的感觉, 他根本就不愿意救你家公子,但是呢, 他又更加不愿意你家公子现在就...就...就没了...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任镜堂说完,见谢宁一直无言, 本欲悄悄地凑前想看清谢宁脸上表情。   却谢宁冰冷目光骤然扫在他鬼祟脸上, 他只好装作却若无其事般看天望地。   谢宁无奈又问:“第二件事呢?”   “唔, 至于这个,这个我其实自己也不太确定,”任镜堂这时也略显心虚,“早前我去给潘州进来的难民诊治的时候,无意中听得他们提起,央江下游因洪涝死了不少人,然后又处理不当,最后还闹起了瘟疫,当地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本来这事儿是闹得人心惶惶的,结果就在这会儿,说什么天上下凡来了个神医,还带着个天女什么,就给他们把疫症给治好了...”   任镜堂一边走一边说,说到这里忍不住偷偷斜睨了谢宁一眼,见谢宁一直沉着脸认真细听,他便只好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这话能骗人,脉相是骗不了人的,我给他们看过,也确实是得过疫症然后给治好的,只是他们得的这瘟疫绝非简单,中原四境之内,只有一人能解...”   “杜月潜。”谢宁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紧张地看着任镜堂。   任镜堂也不再玩笑,认真地点点头,又说:“您家公子之症,绝非传统医书上有所记载的,而且他在京中患病这么些年,如果老师或者祁师兄要真能想出解救办法,早就想出来了,根本不用等到今日。”   “你的意思是,”谢宁紧接着说道,“杜月潜在南行一路上找到了救治办法,本有传信告知祁缘,可祁缘却从未提及。”   “这也就是我的推测,至于此事真假,我也不敢说个绝对...”任镜堂这时却难为情地说。   怎料任镜堂还未说完,谢宁却又忽然坚决沉声道:“你立刻帮本王做一件事。”   次日中秋,天晴云淡。   早前王桓本与谢宁说好,今年中秋佳节会一同到街上赏灯游玩,却因王桓前日之病仍未大好,谢宁也只能一直陪伴在榻侧照顾。   两日用药施针,王桓虽疼痛已去也清醒过来,但明眼人便能看出,他此病之过,身体却是更甚不如前,琳琅可见,谢宁亦是可见。   而王桓心中更是自知,却众人对此却各有心事而只字未提,王桓更是一如既往地故作轻松。   入夜后玉盘高挂,月光澄澈。   王桓见身子稍微利落,便赖着说想要到屋外赏月。   谢宁也是无奈,只好命琳琅在院中置一躺椅,让王桓靠在其上,身上盖着薄毯。   谢宁坐在他身边,目光始终难以离开他那张苍白凉薄,却不减分毫清俊的脸庞。   王桓遥遥看向天幕,但其视野之中只剩漆黑一片,而中间有一明亮白团。   王桓本伸手指着玉盘,笑着回头想与谢宁说话,却才发现谢宁一直忧伤地看着自己,他先是怔了怔,缓缓将手放下,谢宁此时也才回过神来,暗淡地想要转开视线。   谁知王桓却忽然伸手勾在谢宁后脑,将他带到自己面前轻轻吻下。   晚风轻吹,少顷后谢宁才不舍地移开,王桓却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他,说道:“我说过,不会离你太远的。”   谢宁也挤出一微笑,点点头,将王桓的手落在自己脸上,说道:“嗯,我记着。”   中秋过去,便至深秋,深秋后又是一年初雪,初雪兆寒冬,寒冬了终年。   从中秋之后,王桓的病便一直反反复复,时好时坏。   因城中布置也渐上正道,谢宁虽从未言之,但谢稻之等人多少也闻得王桓之病渐入膏盲,又见每次议事时谢宁强撑精神却难掩倦态忧愁。   谢稻之终是承众人之意,前去与谢宁说府上之事若是放心,大可先交由他们处理。   谢宁虽未言表,感激之情却不言而喻,余下时间则一直陪伴在王桓身边。   王桓此人擅长掩饰,是能将苦中作乐之法,演绎得淋漓尽致。   谢宁虽一直配合,但其交代任镜堂之事迟迟未有回应,他的心思仍是一直难以安定。   此四月间,王桓身体每逢稍有好转,便拉扯着谢宁一同外出赏光。   谢宁开始时本斩钉截铁表不愿,但无奈王桓软磨硬泡终是几次外游,却每次回来王桓又是一番病痛。   任镜堂对于此二人这般作死却终究是给他添麻烦的行径十分愤懑,却奈何此愤无可宣泄,最后还是落得敢怒不敢言。   始至岁末,王桓是大有油灯枯尽之态。   就连谢稻之也多次暗中偷偷问荣敦需不需要替其准备后事,却遭荣敦韩英二人同时漠视。   琳琅虽也担忧不止,却不知为何,她在自己两位主儿脸上反而是看不到丝毫焦虑悲伤之态。   相反的,二人脸上隐隐之中,竟是带着如出一辙的紧张。   腊月三十,天沉,大雪。   谢宁收到谢蓁蓁第一封来信。   信中只两页纸,只涵述了谢蓁蓁此时人在湟川境内,一切安好,安好为人,安好亦为界,所幸一路并无过多挫难,想来应是得父母在天眷佑,如今身在南境,仍在仔细查探,不必挂心,望淮南一切安妥等等。   两页之间,多有言之不尽而择言而道之意,只是择言之间,又难以取舍孰轻孰重,纵有千万思念情仇,却不能在笔墨之间传导。   谢宁侧身坐在床边,一手揽着王桓边慢慢阅读此信,末了王桓还玩笑问道:“信中郡主真的只字没有提及我吗?”   谢宁坚定摇摇头,淡然回道:“没有。”   王桓笑着又道:“好歹如今我也算她半个弟弟,竟如此薄情,教我情何以堪。”   谢宁将信递到王桓手上,信纸最后,谢蓁蓁补充了一行小字:“问候子徽。”   淮南大雪,南境却只寒风凛冽。   谢蓁蓁一人坐在酒肆中,要了一碟小菜一壶浊酒,遥遥望向长街。   家家户户灯火通明,锅碗瓢盆想碰相撞的呲嚓声,家人其乐融融相聚一堂的说笑声,从前如此于她而言只是聒噪,如今形单影只落在棚下,她却忽生羡艳之情。   也数不清是多少壶浊酒已空,酒家也早已打烊,她正想撑着桌面站起,却忽觉天旋地转,正当她差点就要摔下时,身后忽然有人将她扶住。   谢蓁蓁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抄起长剑就要出鞘。   回头之际,却见梁显扬一如既往地面带微笑,一身光明磊落地站在自己面前,温和地看着自己。   正月初七,王桓病重,已昏迷日夜。   就在谢宁揪着任镜堂衣领焦躁质问为何人还未来时,王府门口忽然传来琳琅喜极而泣的叫声:“姐姐来了!玉嫣姐姐到了!”   任镜堂才如获大赦一般松了一口气,边在心中连连哀声喊着“苍天大地三圣母啊小爷我可终于把你等来了”,边赶紧跟着谢宁小跑着迎出去。   只是在他见到玉嫣双手将披风兜帽摘下瞬间,任镜堂骤然停下脚步。   任世间雕栏玉砌,姹紫嫣红,不过美人初见。   正月十四,天晴,严寒。   王桓病已有起色,能清粥小菜,能落地行走,能谈笑风生。   晨起,玉嫣替王桓把脉过后,王桓目不转睛地看着玉嫣的颜面,忍不住赞叹道:“如此绝色佳人,如今竟还有妙手回春之技艺,你说,这世间除你之外,还能有谁?可叹是当年月色相陪趁早,如今想来,才知何谓羡煞旁人。”   “行了,现在是能说能笑,看来便是好了,”玉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愉悦而笑道,“你现在是在人家屋里,还敢与我这样轻佻说话,也不知你是真故意还是假无心了。”   王桓也轻轻摇头笑笑,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所谓羡煞旁人,旁人便在你我身边啊。”   玉嫣顿了顿,细想才明白他言外之意,与他相视时见王桓笑中尽有看戏之意,纵是很想打他一顿,却也只好立刻转移话题,便问道:“你是从何时起,知道已经找到方法的?”   “从祁缘问我,若我不只两年性命,我会做什么。”   王桓觑了玉嫣一眼,又说:“他心中的仇是灭国灭门之仇,换作任何凡人,也并非可以轻易放下。他不愿救我,无可厚非,但也更因如此,他的仇一日未报,他便不会看着我去死的,所以就算他知道了此病解法,也选择了在用药上吊着我的命,直到我替他报了仇。”   此话关乎生死,虽如今事已过去,从王桓口中再述更是云淡风轻,可是玉嫣听进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   她过去一直给祁缘寄出的封封书信,上面无一不表露出对寻得救治之方的激动。   她曾一味相信,对方收到信件时也会如她一般欣喜。   直到她在潘州听到任镜堂派出之人说,王桓病入膏盲,她是瞬间恍然若失。   杜月潜闻得此事,也是不尽哀叹。   自古医者,仁心。从来人心,难治。   片刻之后,玉嫣才回过神来,她便又问:“可是你后来...怎么会又这样了?”   王桓这时却瞥了玉嫣一眼,故作埋怨地说:“还不是因为你迟迟不来。”   “啧...”玉嫣厌恶地推了他一下,“说正事儿呢。”   “真的,”王桓淡然笑笑,笑中却渐染苦涩,又道,“我后来知道了知行也获悉此事,而且派人去寻你们时,我是一直在等,却迟迟等不来你们出现,后来我便干脆孤注一掷,若是等不来你们,也定能等来祁缘。”   王桓脸上此时的戏笑,玉嫣看在眼里,心中却觉刀刺。   这一条路是要经历过多少痛苦,到最后才能因为想活,而用自己性命作赌注。   玉嫣又问:“你早知此病能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人家?”   “此事关乎性命,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我怎敢给他希望?”王桓无所谓地笑了笑,又看着玉嫣,说,“说来可笑,我现在,竟然怕死了。”   玉嫣略有意外,却垂头浅笑,道:“你变了。”   王桓怔了怔,饶有兴致地转身看着她,眯着眼,问道:“变好还是变坏了?”   玉嫣摇摇头,道:“变得像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玉嫣终于回来了。   没错,子徽的病,终于,终于,终于,得救了。   但是,还是会有,很多,很多,很多,后遗症。   蓁蓁,真·口硬心软。   (今天看到一句话,有点感动   (希望所有人的热爱,都不要被世俗打败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元宵情人笑真情,京中君子了君心◎   正月十五, 元宵佳节,天清月明。   因王桓病已渐有起色,当晚便在王府之内设下简单夜宴, 与玉嫣琳琅,还有几位一路跟随谢宁远离京城至淮南的家仆一同欢庆佳节。   只是晚宴还未开始, 门外便传来两声敲门。   琳琅开门之际,只见任镜堂身披油亮鼠裘, 束发高冠,腰带醒人, 玉佩洁亮, 晃晃月色之下,更照人容光焕发。   任镜堂左右手上各替酒樽二埕, 不待琳琅发问如此佳节为何深夜造访, 任镜堂便如主一般大步往里走去, 笑脸盈盈说道:“你家公子喜酒,我知道,大病方愈又逢佳节, 佳节又怎可少了美酒相伴呢?”   琳琅关门之后一直紧随其后, 却始终觉得他这句话大有不妥。   直到她重回厅中, 见到自家公子刚伸手想取过桌面酒碗, 挨在他身边的谢宁便不耐烦地将酒碗一把抢过, 琳琅心中才顿时醒悟:大病方愈之人,不是更不应碰得腥荤吗?   虽厅中同贺之人不多, 不过寥寥七八位,却其乐融融, 连他们平日间不苟言笑让人望而生畏的谢宁, 在今晚也难得脸上时时带笑, 甚至到末了还给众人分发压岁钱。   琳琅还郁闷,从前只听长辈道婚嫁之人,才会给晚辈派送红包。   玉嫣觑了她一眼,眯了口小酒,才拍拍琳琅肩膀,笑道:“给你你就收着,你家两位主儿都不是阔绰之人,难得今日他们高兴,可别过了苏州无艇渡了。”   今晚在场之人皆畅享其乐,却琳琅始终心中疑惑重重。   直到晚席过半之后,她心中最大的一个疑团才似得解开,她扯了扯玉嫣的袖子,小声在她耳边说道:“姐姐,我觉得那位任大夫对你有意思...”   玉嫣当下一口酒水喷了出来。   众人皆把目光投向她处。   王桓怔了怔,却随着琳琅视线而望,便顿时了然,又与谢宁耳语道:“要你是玉嫣,你是选我,还是祁缘,还是任镜堂这小子?”   谢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呷了一口酒,低声说道:“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人,要我是玉嫣,我宁愿孤独终老。”   王桓完全不敢相信,此话竟是从谢宁口中说出。   他定眼看着谢宁,谢宁却煞有介事地瞟了任镜堂一眼,又说:“你是我的,剩下他们两个,起码选一个看着自己,眼里有光的吧。”   王桓越发地怀疑自己耳朵,许久之后才摇摇头,叹息道:“谢知行,你变了...你真的变了...”   看戏人身在戏外,看戏中人却不能置身事外。   任镜堂曾经放话,人有七情六欲,只成终身束缚。   人却甘愿为其枷锁,此乃人生于世上之一大悲。   早前任镜堂与王桓说出此话时,王桓不屑地摇摇头,笑道:“从来没有被束缚过的人,又怎知被枷锁的快意。”   而至任镜堂那日在王府门后初见玉嫣,如一眼万年。   有曾嘲讽,大悲,悲在拜在眉眼姿态之下。   如今却又道,此生醉生梦死于此光芒之下,何不快哉?   当夜众人皆散后,王桓与谢宁回到屋中,王桓才将一信交至谢宁手上,谢宁心中骤然一顿,皱眉看向王桓,王桓却耸了耸肩示意谢宁先打开。   谢宁读完后脸色越发沉重,他回头看向王桓,王桓边替自己倒了杯水,边说:“淋北等不住了。”   谢宁将信扔到火炉中,沉思许久,才凝视着王桓问道:“这个莫羡僧,到底是什么人?”   王桓顿了顿,扬了扬眉,问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多次与我一同从遥山回来的那位师兄,李清辞?”   “李老先生的长子?”谢宁震惊,“他不是去...去世了吗?”   王桓冷声一笑,意味深长地盯了谢宁一眼,又说:“我不也死过好几次了。”   始至二月,淮南一切正常。   因王桓病渐痊愈,虽是断然不复当年矫健英姿,眼神也尽伸手不见五指,却也算是得以将小命保存。   只是王桓此病得愈后,任镜堂上门为其诊平安脉之事却做得越发殷勤。   后来王桓终究忍不住,对其说道:“你替我诊脉,能探出我身体大概,可是就算你医术精湛超群,又替我诊脉诊上千万,你也是探不着旁人心弦...”   那日任镜堂从王桓屋中走出,正好遇到玉嫣与琳琅说笑走来。   任镜堂定了定神,便走上前,恭顺问道:“何姑娘初到淮南,想必未得空闲游览一二,若姑娘不嫌,能否让在下带领细看?”   玉嫣也怔了怔,琳琅此时有觉尴尬便立刻想要跑开。   却玉嫣一手将其拉回身边,又笑着对任镜堂道:“我这妹妹一直照料她家两位太岁,也一直不得空,若公子有此诚意,可否替她拿个假,然后带我俩一起游玩呢?”   府中有深闺轶事,府外谢宁也重新与谢稻之等人一同暗中筹划事宜。   谢宁又将淋北谢高钰野心越发昭露,南安府兵一事定不能有任何闪失等等一一告知,众人亦是不敢怠慢。   如今的淮南之地看上去风平浪静,与从前无异而静待春风,却在掀开寒风之下,一切正蓄势待发。   三月五日,惊蛰。   傍晚谢宁归家一进屋中,便看到王桓神色严重地注视着桌面,手下按着一塔信纸。   谢宁没见过王桓如此脸色,他心中不禁也跟着越跳越快。   来到王桓身边刚坐下,正要问上一句“怎么了”,王桓却忽然转身,双手抱在谢宁两侧腰上,缓缓地凑到谢宁怀中。   谢宁大感意外,一手抚在王桓后背,一手伸上前拿过桌上纸张。   却看了第一面,眸上顿时露出惊光,迅速地又翻阅了剩下几张信纸,脸色越发的惶恐不安。   直到他抓着信纸的手疲惫地落在桌上,王桓才从他怀中离开,二人对视,谢宁眼神紧张慌乱,王桓却只剩下悲哀伤痛。   “怎...怎么会这样...”谢宁盯着王桓双眼,忍不住颤抖问道,“李老先生...意外...意外...坠...坠楼而亡?”   王桓将信纸从谢宁手上取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将四张信纸按顺序平放在桌面。   他又活动活动了脖颈,食指指着第一张上半部分,沉声说道:“据璞绵信中所说,李老先生是从宝华塔寺顶层,意外坠楼。宝华塔寺,高九层,若从顶层而落,必死无疑,可是宝华塔寺,乃京中佛塔之首,朝廷年年用大量人力物力来修葺,而它的架构建筑绝对稳固,且三楼以上对外皆有设栏...”   谢宁目光钓在王桓手指位置,他冷声接道:“陈圳。”   “的确是陈圳,但是,”王桓却皱眉苦思片刻,似乎始终难以接受他心中所预测那般,“陈圳早前拉拢李老先生,是因为陈圳目前需要他的支持。而李老先生朝廷纵横多年,他背后筹谋之事,只要他不愿意让旁人知道,陈圳是绝不会知晓半分而怀疑他...”   “你的意思是,李老先生是故意约陈圳至宝华寺,然后将自己想要掰下陈圳的想法表露出来?”谢宁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王桓。   王桓又是沉思,手上三指始终有序点在纸上,少顷后他眸上冷光忽然一聚,说道:“我是知道,李老先生让我们先离开京城的用意,一来是让陈圳放松警惕,同时给我们赚来足够的时间,在淮南暗中做筹备,二来也是要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向天下揭穿陈圳的面目...”   王桓说到这里,他紧张地又伸手在第二张纸中间部分点了点,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将真正的青丝诏提前送到盈儿手上,就是以防万一...”   谢宁跟着王桓的指示又看向信纸,只见他手指所示的地方,正好写着李匪樵出事当日,当谢文昕得知此意外而震惊哀痛之时,皇后李盈儿痛哭流涕拿着青丝诏至谢文昕处,诉说其父之死绝非意外,又将从前沅陵侯王砺,京兆尹简中正被陷至家破人亡之事一一再道,谢文昕当场愕然不已。   但是谢宁看至此处,他心中是如被猛兽撕咬般疼痛却又顿生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他缓缓又将目光移向王桓侧脸,只见王桓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弓着背,疲倦又道:“若我没猜错,李老先生是故意将陈圳约至宝华寺,告知早已洞悉其阴谋,又用当日我给他那假的青丝诏来威胁,让其收手。而陈圳一怒之下,却骤然将其从寺上推下...我知道老先生有所计划,但他从未告知...我更加...我更加不知道...他会...他会如此决绝...”   王桓说着,放在桌面上的手不知不觉却颤抖起来。   谢宁沉痛地合眼片刻,将手放在王桓手背上,却觉一阵冰凉。   他更加是凑上前,将王桓揽入怀中紧紧相抱,但他心中却不知他到底是在安慰王桓,还是渴望从王桓身上寻得安慰。   王桓始终呆滞地盯着前方,半晌后,他才冷静下来,轻轻将谢宁推开。   二人紧张地对视许久,谢宁始终盯着他的双眼,点点头,说:“忽然老先生走出这一步了,我们就不能让他前功尽弃了...”   王桓眼中略带泪光地看了谢宁好久,也点点头,沙哑说道:“已经开始流血了,只能让这次换血走得更彻底了...”   他说着,边又伸手指向第三张纸中下方,沉重地又用食指点了点,冷声说道:“在这之前还有一个人一定要确定下来。”   谢宁阴鸷地盯着王桓双眼,同样冷声回道:“简临风。”   作者有话说:   臭屁知行。   (全世界晚安 第一百二十章   ◎舍生取义,言终才明名士情◎   三月之初, 淮南倒春湿寒之节。   屋内火炉烧得旺盛,谢宁入屋后便卸下狐裘只剩单薄轻衣,王桓身上却始终盖着鼠绒裘衣, 坐垫旁还落着一小汤婆子。   二人相视谢宁而冷声道出“简临风”三字时,王桓点点头。   他边将汤婆子抱在双手间, 边又转身面对着桌上信纸,将第三张纸放在二人面前, 不紧不慢地说道:   “不出你我所料,简临风的确谙晓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之道, 能通识此道, 在如今官场之上便是如鱼得水。一方面,有陈圳的提拔扶持, 另一方面, 能通晓圣心, 深得圣意,更加又在同僚面前曲意逢迎,是将八面玲珑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过短短半年间, 他便从名不惊传, 而到了如今的殿中尚书一职, 此职虽不高不低, 却是给他步入朝廷开了一条明光大道。”   谢宁以表赞同地点点头, 接着便说:“不但如此,简临风眼界比旁人都要企高, 决然是清醒之人。他一早便知你我背后谋策,甚至能够推断其中一二, 所以就算此时李老先生遭陈圳谋害事上, 看似是陈圳占了上风, 但是简临风是更加能看出,到了如此地步,陈圳身上的不过就是回光返照,其实大势已去回天乏力。”   “所以他便立刻倒戈,在陛下惶恐不安之际,用自己父亲及府上蒙冤受屈之事,与李盈儿一同控告陈圳,但却又以替陛下观察陈圳动态为由,始终留在陈圳身边,所谓双面间谍。”   “虽然说他这种见风使舵的行径可耻可唾,但是简临风能够在此时逆势而行,也确实是勇敢果断之人,”王桓忍不住一声冷笑,继续又道,“他太聪明了,就算深谙如今局势,他也绝不会背城借一地封死自己后路,他断不会立刻就与陈圳对立,事态一日未下定居,他仍会在陈圳身边替他做事,便是你说的双面间谍...但是...”   “但是...”王桓说到此处,骤然停了下来,回头严肃地看着谢宁,又道,“陈圳也不是瞎的。”   谢宁一时不能明白王桓此时意思,他渐渐皱眉凝视着王桓。   须臾后他才顿时醒悟,却脸色猛然下沉,他紧张地低声说道:“嘉荣十七年元宵,陛下微服,宫外遇刺。”   王桓大有悲愤交加及懊悔无奈地闭上双眼转头面向桌面,片刻后才定下心神,回头紧紧盯着谢宁双眼,郑重其事地沉声说:“这是陈圳的计划中还剩下的一步棋了...他必须在我们的计划开始之前将这一步棋走出来...”   谢宁轻轻地点头,点头姿势却越发坚定沉重。   王桓见其如此也再无多话,一直皱眉又看向桌面按顺序平摊的四张信纸,各自再仔细阅读。   “还有一事,”谢宁这时却又忽然想起什么,说道,“皇后...如今陈圳是得知了李老先生知道其阴谋,以陈圳多疑又心狠手辣的行事作风,我怕他会不会利用宫中朱太后对皇后做出威胁...”   “会,”王桓斩钉截铁说道,“绝对会,可是这个你不必担心,既然如今李老先生已经替我们把第一步走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便是乘势而上,有备无患了。”   谢宁又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这边需要做什么?”   王桓却余光扫了门外一眼,拿起笔在纸上挥洒出四字,便将笔随意丢在桌面上,然后转身面对着谢宁,眼带亲昵笑意地凝着谢宁双眼,双手渐渐勾在谢宁脖颈边上,双膝跪在坐垫上直起身子,忽然便低头吻在谢宁唇上。   谢宁一直邪意微笑看着王桓方才一连串水到渠成的动作,直到王桓冰冷的双唇吻下来,他嘴角忍不住轻意上扬,双手在王桓身后,从腰间到后背,顺在他格外明显的背脊结骨上。   顺着吻势,王桓慢慢重新坐下,而谢宁却越发迎着他的渐落而攻之其上。   谢宁一手抱着王桓在桌边倾身而下时,阴冷余光扫过桌面王桓方才写下那四字,“按兵不动”。   紧接着另一只手忽然在桌面一捋,将桌面上所有纸张抓成一团,然后往火炉方向扔去。   就在纸团不偏不倚地落入炉中,谢宁的手早已落在王桓脑后,替其做枕。   三月二十,怡都,天晴,云淡。   祁缘在孟诗云房中低声一番叙述后,孟诗云早已恍如隔世,双手一直紧紧抓在一起,甚至手背上早已被抓出血痕,她双唇颤抖紧抿,始终说不出半字。   她的如此细微动作祁缘皆看在眼里,只是他预想要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说完后,便微微颔首,起身挎着药箱便要往外走。   在他刚走到门后时,孟诗云却忽然颤抖着小声将他叫住,祁缘神色冷淡地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孟诗云目光一直定定地停在桌面,眼中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溢满泪水。   她吸了吸鼻子,才问道:“宁哥哥和桓哥哥...他们在淮南...还好吗?桓哥哥的病...好些...好些了吗?”   祁缘略有意外,他微微侧头看了孟诗云一眼,语气冰冷地回道:“一切安好。”   直到祁缘关门离开,孟诗云才忍不住双手掩面,痛苦地啜泣啼哭不止,口中还喃喃而道:“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三月三十,多雾,阴寒。   王桓再次接到京中传来消息,谢文昕如今已知朝廷内外早已被陈圳的集团所笼罩,可是他却始终不敢声张,面对陈圳仍是装出一副与从前无异之态,心中却慌张焦虑至极,甚至夜夜梦魇侵袭,辗转难眠。   谢文昕与李盈儿及简临风谈话之中,多有表露想要将谢宁请回京中之意,却迟迟未曾付诸行动。   一日诏书未落,王桓与谢宁在淮南,始终装作万不知晓之态。   明面上谢宁所管理之下的淮南日常操作也只是在民生社稷之上,所有传入京中所言,皆是谢宁如今一心放在整治央江一事之上,只是谢宁暗地里与谢稻之等人,这大半年间的筹备早已是蓄势待发。   四月廿二,清明时节,绵雨阴冷。   京中再次传来消息,只是此次消息在淮南幕府中也是让众人大吃一惊,连韩英也紧皱眉而半晌不得言语。   天子玉玺正印册封的皇后李盈儿,在自己寝殿中因误食有毒食物,御医抢救无效,三日前已魂归天渊。   早在此信传入淮南之前,陈圳渐渐开始洞悉谢文昕早已知道他的阴谋时,他便干脆破罐子破摔。   朝廷之上从许久之前本就是陈圳一手操控,早前一直不过是给谢文昕留足颜面,如今既然谢文昕是知晓其狼子野心,陈圳亦是无心再掩饰其面目。   陈圳接下来在京中便开始明目张胆地布置,除去让陈翘甚至开始接手中央军营外,更是让明校府将他早已控制京城一事对外封/锁,若城中出现任何与其不利的声音,一律格杀勿论。   除此之外,更有将从前与谢宁王桓有关的一应人等,如贺奉昌冯晋等人,尽数收押庆律寺司刑狱,由何联为主监,严刑逼供,务必要从他们口中拿到谢宁王桓等人早已图谋不轨,意图谋逆的罪证。   谢文昕一朝便称傀儡皇帝。   而简临风行走在谢文昕与陈圳之间,却从来未对其中一方表以其绝对衷心。   李盈儿屡次哀求谢文昕立刻将淮南王召回京中,但谢文昕如今早已是如被禁锢宫中,每日仍旧身着龙袍上朝议事,却众人皆知,其手上再无任何权利,更无从将消息传至遥远淮南。   此时的谢文昕在宫中不过牵线木偶,任人鱼肉。   此些消息经由王桓密探传至淮南王府,因此事涉及谢文昕生命安全,谢宁是越发焦急。   他坚持要此时便是时候,应马上调动淮南兵马入京除奸。   但王桓却一味阻拦。   一日未得到京中传召,谢宁便率大量军兵入京,一乃昭告天下,他一直有在封地违旨私养府兵。   二又有谢文昕早前令下,藩王无诏不得入京,如此二条,任一便可告之谋逆重罪,何况谢宁如今此举更是其二兼之。   二人因为此事是在早已数日在夜间争论不休,就连琳琅在门外听见也为其忧心。   玉嫣每次都只好将琳琅揪走,语重心长地教育她道:“你们这几个孩子都是,人家大人的事儿,哪儿轮到你们操心?”   四月三十,多云,雾重。   傍晚谢稻之三人正在谢宁书房中商议此事。   谢宁毅心从早上到下午,韩英是一言未发,而谢稻之与荣敦之意皆是不可轻举妄动,谢宁最后忽然铁下心来,沉声说道:“管不了这么多了,下月...”   “谢知行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咳咳...咳咳...”   谢宁还未说完,屏风之后忽然传出一声沙哑斥责,然后又是一连串咳嗽声。   在座众人本是一直愁眉苦脸不知如何劝说,此时皆被其吓了一跳,顿时回神看去。   只见王桓一手扶着屏风,一手捂在胸口前,一边躬身咳嗽,一边往外磕磕碰碰地走出。   谢宁见其如此心中一疼,连忙上前就要将他扶住。   怎料王桓却一手将他推开,与此同时他也没站稳便往下摔去,众人惶恐焦心至极,同时立刻站起想要上前相扶劝说,却又都停在位上,皱眉相看。   王桓这时又喘着气沉声怒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现在贸然回京就是正中陈圳下怀,他捏着“藩王无诏不得入京”和“藩王不得私养精兵”二事任一,就可将你置之死罪了!就算此仗你得胜,可是天子多疑,从前能因你功高盖主而削藩,日后更能再拿着此事来大做文章,若淮南之后就要世世代代背负着谋逆的罪名,你心中可对得起老王爷...咳咳...咳咳...”   谢宁本扶着王桓,看着他如此模样,心痛便早已写在脸上,只是他此时却咬咬牙,争辩道:“可那是我们陛下啊...是文昕啊...我们再不出手...”   “枉你读了这么多史书经文,挟天子以令诸侯便是前车之鉴了...”王桓痛心疾首地对看着谢宁打断道,之后又是不停地咳嗽。   谢宁见其如此是不愿再多话以激起他心中不安,只好一手抱着他,一手对着场上众人挥了挥,众人立刻会意便快速退出如此场面。   王桓被谢宁扶在怀中坐下,谢宁一手揽在他肩侧,一手连忙从边上拿过茶杯送到他面前。   怎料王桓虽一直急喘,却伸手就将茶杯打落。   谢宁无奈地深吸一口气,一直皱眉盯着他,直到他缓缓平静下来,才坚定说道:“父亲绝笔信上所言,不望名垂史册却乞以身殉国于危亡,你亦曾道,士行义仁之道则无畏生前身后名...”   “你是决定了要回去了...”王桓看都不看谢宁一眼,冷声打断问道。   “子徽...”谢宁几乎以哀求语气唤着。   谢宁正要凑到王桓跟前,王桓却一手抵在他胸前,冷声又问:“什么时候?”   谢宁知与王桓之间鸿沟再无法逾越,只好松开双手,垂头凝视地面,缓缓说道:“六月月中。”   “嗯,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王桓也没有看他。   谢宁无奈,只好替王桓理好身上披风后,便起身往外走。   只是当谢宁走到门后时,二人嘴角皆不约而同露出阴鸷微笑。   作者有话说:   敲黑板,这一章,整章伏笔,从头到尾。   (全世界早安   (早餐吃饱,心情会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儿女情长,可比万里戎疆◎   自那日书房争吵后, 谢宁便一直以府中事物繁多而多有留在幕府过夜,就算少回王府也只是留在书房过夜,与王桓避而不见。   王桓那日之后亦因一时气急攻心而旧病复发, 一直昏昏沉沉卧病在床,也从未问及谢宁之事一二。   所以有时琳琅就算知道谢宁回家了, 见到人如此焦灼状态,又不知其中因果缘由, 便也不敢在其面前多言。   任镜堂仍旧是日日到王府上替王桓看脉。   从前他得如此殷勤,大多是因为府上有佳人, 而近这几日再登门, 虽说也因佳人,但更多却是迫于他人淫威之下的无奈。   今日他闭眼替王桓把脉过后, 却皱了皱眉, 二指仍留在王桓腕上, 又再次凝神静听。   半晌后才半眯着眼,怀疑地斜睨着王桓。   刚好王桓此时又伸手作拳抵在嘴前两声咳嗽,他更加是望洋兴叹地觑着王桓, 说道:“诶我说二公子, 您这装模作样的功夫, 倒是真让在下刮目相看了。”   王桓顿时愣了愣, 却立刻又摇头轻轻笑了笑。   任镜堂又接着说:“我就说, 您从前的病,虽说顽疾方愈, 总是还会有些长短首尾。就算前几日是气急攻心,引致旧疾再犯, 却总不至于这么些天还不能下床吧?在下这两天, 还真的以为是自己医术生疏了, 赶紧回去熬了几天几夜来翻看医书记载。但是想来想去,在下的医术,也未到如此不精的地步。现在好了,竟没想是装睡的人叫不醒啊。不过您倒也是给在下说说,这咳嗽能咳出来,但是这苍白脸色又是怎么装的?难不成公子您为了蒙骗大家,还专门涂了脂粉?”   任镜堂说着便要伸手上前到王桓脸上去擦拭,王桓笑着微微侧身躲开,更加将他的手推走,说道:“任大夫,您今日的功夫是做完了,省下来的空儿不去找心上人,竟在这儿对一个病人动手动脚的,合适吗?”   “在下自然不敢对您老动手动脚,不然等会儿在下是真的手脚异处了。再说,在下与在下心上人的事儿,就不烦公子您挂心了,在下这会儿,便准备去邀约何姑娘到城外赏春呢。”   任镜堂先是掩不住心中欢喜地洋洋得意说着,却又在桌边收拾着药箱时回头觑了王桓一眼。   见王桓斜靠在软枕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中书卷,他顿时又觉心中一堵。   将手臂压在药箱上,任镜堂又苦口婆心地对着他说:“但人家公子,不是我说您啊,您要真有这个心思来管旁人,还不如先去跟您家那位好好谈谈,不然您们二位如今日夜不见的,到头来不也还是麻烦了旁人,嗯,例如本人。天天先跑一趟王府,再跑一趟幕府去给您家那位汇报您的状况,这来回跑得辛酸在下就暂且不论了,可若要是说您真有哪哪儿不舒服呢,人家又还得怪罪我,说我没有尽心尽力...”   任镜堂是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气愤,却就在他大吐苦水正到激动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把清晰明媚的话语声:“二公子,您现在可是听见啦?说您矫情的可不仅仅是我一人了...”   王桓不待玉嫣说完,看都不看二人一眼便笑着对其挥挥手,佯作嫌弃地说道:“您二位赶紧走吧,这王府容不下您俩了。”   五月廿四,天晴,转云。   傍晚霞光万丈,红紫交金,灿烂辉煌。   谢宁独自坐在幕府正殿主座上,从中午一直到现在,看着阳光投射的角度渐渐下移,他才缓缓站起往外走去。   谢宁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   只是走着走着,忽然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自己面前飞快地窜过。   只见那两人跑到一窄巷口前时还鬼鬼祟祟地左右细看,确定没有熟人后,又一溜烟儿似的冲进窄巷中。   谢宁并非八卦之人,只是此时见到这二人如此神秘诡异的行径,心中一时竟起了好奇。   他便从那条窄巷旁边的另一条小径绕进,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角处停下,便立刻听到其中的女孩关切说道:   “谢连舟,你真的要跟爹爹他出征吗?”   谢连舟马上又坚定地回道:“嗯!男儿一生所求,便是能铁马黄沙,保家护国...啊...啊...枝儿...枝儿你怎么哭了...”   “谁哭了谁哭了!我没哭!我就是...我就是...眼睛进沙子了...”荣若枝也立刻打断了谢连舟,谢宁此时忍不住向前一步,便见到谢连舟紧张担心,却又不知所措伸手想要擦开荣若枝脸上的泪水。   荣若枝却猛地将他的手甩开,然后一把擦掉眼角泪水,故作坚强地说道:“我荣若枝是会为这么点儿小事哭的吗!”   谢连舟比荣若枝大两岁,荣若枝瘦瘦小小的,谢连舟比她足足高了近一个头。   他垂头看着荣若枝固执地擦着脸,心中竟是很不是滋味,他忽然弯下腰,双手搭在荣若枝的双肩上,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双眼。   荣若枝怔了怔,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干嘛...”   谢连舟坚定地笑了笑,揉了揉荣若枝的头,说道:“我,谢连舟,对着今日斜阳发誓,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谁知荣若枝却忽然赌气打断道:“你回不回来,关我什么事儿!你要是不回来了,隔壁张狗儿...”   “枝儿...”谢连舟不等她兴冲冲地说完,便认认真真地凝视着她,说道,“我说了我会回来,我就一定会回来的,我要回来娶你,我一定会有功成名就那日...”   “你这都哪儿跟哪儿...我...我我懒得和你说!我要回家去了,爹爹该寻我了...”荣若枝脸上越发滚烫,她边语无伦次地说着,边转身就想往巷子外走。   谢连舟却骤然上前拽下她手臂,谢宁这时早已站在他们之后,虽然是再也听不见二人对话,却一直看着谢连舟如何耐心好言相劝荣若枝,荣若枝如何想要挣脱谢连舟,只是一轮推搡后,二人最后还是一同往街上走去。   最后一笔金光灿灿落在他们身上,伴随着他们渐行渐远,谢宁骤然想起这些日子来谢稻之与荣敦之间的尴尬。   自那日谢宁与王桓争吵之后,谢稻之也多次旁敲侧击,想要相劝谢宁道王桓所说言之在理,实在不应不要意气用事,而在这种关键时候轻举妄动。   但是谢宁却坚持,如今便是最适宜之时,若此时再不出手,便是错失良机,日后若再要除去陈圳便是难上加难。   之后众人皆无奈,只好立刻按照谢宁吩咐去准备出征事宜,初此已定,六月之初,从淮南北上,任荣敦为行军都尉,韩英为军师,留谢稻之镇守淮南城。   而越近出发时日,谢宁便越能察觉谢稻之与荣敦之间的微妙。   直到那日谢宁傍晚从幕府而出,却见谢稻之与荣敦在府外一路边争论不休,谢宁本无意得知二人之间矛盾,却路过时无意听到皮毛。   其中所言大概便是荣敦与谢稻之说,若谢连舟有意要娶他女儿,便不能再留在军中,此次出征更加不能相随,而谢稻之则两面为难。   同为亲父,谢稻之是断然能够理解荣敦爱女心切之顾虑。   但于此同时,他身为淮南谢氏一族,保家卫国的忠贞,是流在骨子里的。   他是比任何人都要更加能够明白谢连舟男儿志在四方的热血情怀,只是谢连舟对荣若枝青梅竹马的感情,他也是能身同感受。   古言曾道,儿女情长长不过万里戎疆,万家灯火火不及国难当头。   少有记载,家怀儿女,又怎知非有重千斤?   战士勇闯四方,战马铁血,乃因家中有候,而又国不平,无以安家。   自谢连舟二人打闹离开,谢宁一直在街上游走。   直到斜阳远下,街上行人各自归家,明月当空,晚风吹袭,谢宁身上只有单薄玄衣一件,却身冷从不及心凉。   直到他不知不觉中快要行至王府附近,却听到王府门前“咿哑”一声。   他略觉意外,此等夜间还有谁会出门,却抬头间便见到一周身素白的男子从里走出。   此人身段极单薄,仿佛这阵晚风便能将他吹倒。   他手臂上还挂着一件披风,此时身后一婢女本想跟上前来相扶,他却抬手相拒示意不用,垂头看着地面,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外走,在石阶处更是步步谨慎,却仍然是有好几次差点摔下。   谢宁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几经辛苦周折才走下那三四矮石阶,却始终没有上前相扶。   王桓走到路中间时方抬头,便立刻停下了脚步。   虽连脚下台阶都看不清楚,隔着夜色也只能见到一模糊轮廓,但王桓心中比谁都清楚,面前此人,除去自己朝思暮想的谢知行外,还道何人。   谢宁提步上前,一手绕过他后背扶住,一手又牵着他的手,边往府内走去边说:“回屋再说。”   王桓却停在原地,满脸委屈地看着谢宁,难过说道:“我这是千辛万苦才走下那破石阶,就是想去给你送衣服,你看着不来扶我也罢了,现在便是又要我回去了...”   谢宁看着他,摇了摇头,固执扶着他往里走去,没有说话。   王桓也不再胡搅蛮缠,跟着他走着,边低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六月初,从淮南出发北上。”谢宁亦故意压低声音说道。   进门后王桓才又问:“都安排好了?”   “留谢稻之在城内镇守,荣敦和韩英随我一同北上,”谢宁点点头,小声又问,“你那边呢?”   王桓脸色平淡亦沉声答道:“如无意外,这两日陈圳便会收到信息,而谢高钰那边也应准备南下了。”   二人回到房中关上门后,王桓正要往衣架处走去将披风放回,却不料谢宁忽然脚步后赶到王桓面前便紧紧将他抱在怀中。   只是谢宁虽然拥抱得紧,却又像怀中之人乃易碎之玉般,不敢过度。   隔着衣衫,谢宁疯狂的心跳敲击在王桓身前。   他怔然半刻,双手从二人中间旋出,紧紧地揽在谢宁背后,骨节分明的手一直在谢宁后背上下,就像如何都不足够。   屋中烛光明明灭灭。   片刻后,谢宁才稍微将王桓松开,二人相视少顷,谢宁忽然说道:“我真的很想你。”   王桓伸手抚在谢宁侧脸上,拇指缓缓掠过谢宁眼梢,温柔又道:“怎么办,我也是。”   却王桓语音刚落,谢宁骤然将手移到王桓脑后,猛地亲在他唇上。   王桓双手慢慢游到谢宁颈侧,又渐上发冠,手腕一旋,谢宁冠上发簪便落在王桓手上。   作者有话说:   青梅竹马真的好可爱。   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   (来个小预告,快结局的时候,子徽,终于,撒了,一次,娇   (不怪他,怪我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文南里震碎璞玉,玉面公子恨天穷◎   五月十四, 京中,多云,转晴。   早朝刚落, 从明英殿走出,赵河裕和孟远庄上前听得陈圳一番低声吩咐后, 便各自离开。   陈圳一路从流芳门而出,走到早已候在门外的自己的车边上, 由家仆扶着踏上台阶时,车帘便被从里掀开。   早在车中的何联立刻上前将陈圳扶着在车中坐下, 直到车慢慢行走在路上, 陈圳捏着一边帏裳往外瞟了几眼,才将手收回。   何联这时才道:“刚刚收到淮南那边韩英传来的消息, 说谢宁已经预备好用以清君侧, 除奸揭佞, 为护君安为由,将于六月初率军从淮南出发,留谢稻之镇守淮南城, 以韩英为军师荣敦为主帅, 直捣京城, 以缉剿谋逆乱贼。”   陈圳点了点头, 却又扬眉问道:“王桓呢?”   何联立刻回道:“信中所说他会与谢稻之一起留守淮南城。”   “这些孩子, 就是不自量力,”陈圳听完, 伸手捋了捋下巴白花花的山羊胡子,不以为然地闷哼一声, 沉沉又道, “匪樵也算是白死了...我与他相识早年, 一同度过兵荒马乱,也有享过盛世繁华,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为了一群黄毛小孩口中所谓的天下安平而设局陷害我...”   陈圳声音沙哑,却在提及李匪樵一名时,语气仍难掩当中遗憾与哀叹。   何联听到此处甚至还略微意外,他偷偷觑向陈圳,竟从陈圳眸中探得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悲哀和懊悔。   陈圳顿了顿,似乎一旦陷入此怀思之中,便难以抽身而出,他接着又一字一句地伤感而道:“相交相识如此些年,又怎能不知道他的心愿,可他也是知道,我何曾不也期盼江山安顿,社稷安康,百姓安宁啊...但如今明眼可见,谢氏一族早已军心四离,天子年少无知,根本非帝王之材,就算不是我揭竿而起,这谢家天下,又能够剩下多少年安宁定平静啊...”   陈圳目光目光一直留在前方,何联甚至能从其细长双眼之中看到些许泪光,他却只皱了皱眉,不敢在此时过言。   而陈圳凝神之际,仿佛眼前便是又出现了当日宝华寺上李匪樵拿着青丝诏苦苦相逼,要其不要再一错再错的场面。   此场面却又追回至许多年之前,二人一同在谢逢面前,立誓生死追随,后又在四境之内同甘共苦的那些峥嵘岁月。   陈圳忽然苦笑,又缓缓说道:“匪樵知道他的名字,在江中,甚至整个中原,是德高望重,人人尊敬,便先以青丝诏为胁,诱我对他下手,再用自己的死,加上盈儿在陛下耳边的旁敲侧击,来引起陛下慌乱,然后让陛下召回淮南王。”   “而这时候,谢宁与王桓那两个孩子也早在淮南养足兵马...他是以为这样,便足够可与我殊死一战了...他是明知如今整个朝廷都在我的掌控之下,他还要如此一意孤行,做如此豪赌...为什么...他能够容忍此天下从姓齐到谢,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从谢到陈啊...他又怎知...我陈氏...并非可安天下之族啊...”   陈圳话语声越说越低沉,到了最后何联更加是难以分辨其言,之能看到陈圳神色愈发悲切,喃喃低语时甚至几度哽咽。   何联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圳一番伤怀,却只言未发。   直到许久之后,陈圳才缓缓从哀切中抽离,却又是一声长叹,许久之后才回头问何联:“谢高钰那边如何了?”   何联也不怠慢,立刻便回答道:“我们的探子回报,淋北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收到我们的书信,届时便会从与谢宁同时却从淋北出发,经瑄遥从汶州而过,然后再渡淋江,统数而算,若与淮南同日出兵,应该会在相近日期到达京城。”   陈圳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忽然又掀起一边纬裳,对着一直跟在车侧的家仆说道:“我之前吩咐你做的事情,你可以去做了。”   家仆应声点头后,便往反方向离开,陈圳再放下帘子时,何联沉着看着他,低声问道:“简临风这个人,真的值得您这样大费周章去留在身边吗?”   陈圳这时捏着袖子拭去眼角泪水,却又故有深意地觑了何联一眼,不屑地闷声说道:“世间至可用之人,非视德道为至高正直君子者,非以礼法为无上仁义孝子者,而是趋功名利禄如鹜者。”   “这种人,为了打到目的,是可用尽手段。他们的忠,可建于功名,他们的贞,可立于利禄,只要能控制这二点,便可操可控。临风这孩子八面玲珑,从前他无忧无虑不谙世事时,还不知道他有如此本事,如今家逢巨变而改头换面,是知道生于王侯世家,非功名利禄可安身立命,如此下来,这般聪慧,只要将其控制得当,便是可用之人。”   何联从侧面看着陈圳双眼,不知为何,从这双鹰般利瞳中,他竟可同时看见奸诈,看见阴险,看见悲伤,看见怜悯。   五月十六,京中,天晴,无云。   夜晚,曾经淮南王府外侧面巷中,白叔一瘸一拐却极其着急走在前头带路,两步一回头,生怕身后之人跟不上那般。   而他身后的孟诗云更是脚步匆匆,却又担心夜色暗沉白叔看不清路,最后甚至还上前想要扶住他。   白叔却连连摆手,焦急对孟诗云说:“姑娘,您先甭管我了,您赶紧去瞧瞧我家小公子吧,他从中午到家后,便一直将自己锁在屋里不肯出来,我在外头还看到他翻箱倒柜的,我怎么唤他也不应,我是真怕他有什么事儿,想到如今京中,或许他还愿意听上您两句话,所以才把您叫过来...”   孟诗云不愿放手,一直扶着白叔手臂,迁就着他往文南里走去。   她也跟着说道:“白叔您这是什么话,临风哥哥如今无亲无故的,我能帮上忙自然会帮...只是...只是您知道今日他是去见何人了?”   白叔连忙摇摇头,又心焦道:“我只隐约听到什么庆律寺,其余的小公子也是一句未提...”   孟诗云一听到“庆律寺”三字,心中如遭锤击,猛地顿下脚步。   白叔茫然不知地回头看向她,孟诗云才马上回过神来,边说“没事,我们赶紧回去吧”边扶着白叔继续往里走。   回到文南里后,孟诗云立刻便走到简临风房前,刚要敲门,手已经贴在门上,却又骤然停了下来,她垂头半晌,脑海中全是那日祁缘与她说过的话,只觉心中狂跳不已。   她甚至已经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如何凭借着她这些年间对是非黑白的认知,来判定孰对孰错,甚至孰真孰假。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迟迟未曾敲门,却在他她踌躇不安时,房门忽然从里打开。   孟诗云先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看清面前简临风时衣衫凌乱,发髻松散,屋中更是一片狼籍混乱,桌架倾倒,书籍摆设也散乱破碎在地上,多少陈年典籍字画被矫揉撕碎,如弃子一般躺在地面。   简临风神色厌倦地盯着孟诗云,孟诗云从未见过他如此状态。   她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正要开口,简临风却忽然低沉声道:“你是来为他们两个说话的。”   孟诗云心中猛地一顿,方才平复下来的心跳忽然又再发狂。   她咬了咬下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才强行挤出一个微笑说道:“临风...宁哥哥他们...”   “是他们害到我今天这样的啊!”简临风却忽然转身往里发疯似地走去,又将还在还在架上桌上苟延残喘的漏网之鱼愤怒地一扫落地,紧接着又对着孟诗云怒吼道,“是王桓害死我爹,害死我全家的啊!堂堂百年江中简氏啊...现在还剩下什么...连门楣都被划花了啊...你们还想我怎样啊...他可以为了自己目的而不择手段,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简临风嘶声裂肺的一声怒喊后,却缓缓颓下,他始终紧盯着孟诗云的双眼渐渐用涌出泪水,他一手扶在身旁书架,骤然跪在地上,双手撑在地上,垂头痛哭不止。   孟诗云见此一幕心中更如针扎,她快步走到简临风面前跪下,双手按在他双肩上要将他扶起。   简临风三番四次将她推开,孟诗云无奈之下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哽咽着说道:“我不知道...临风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蓁蓁姐姐没了...盈儿也没了...”   孟诗云一边哭一边摇头,她终是整个人瘫软坐到自己腿上,眸上被泪水沾染而只剩下一片模糊,她定定地目视前方,直到双眼发酸发痛,她才痛苦地合上。   许久之后,屋内一片寂静,只剩灯苗被过堂风吹至摇摇曳曳,二人身影在地上地上阑珊不堪。   孟诗云终究是先回过神来,她悲痛地看着简临风正呆滞地盯着面前地面,慢慢伸手顺了顺他衣衫,说道:“可是临风,你是要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这一步,便是陈圳最后一步棋了...桓...他们纵使是与简伯伯之死脱不了关系,但是罪魁祸首是谁,你心里清楚...就算日后他上位了,你觉得,他真的就会放过你吗...你要的,是为简伯伯沉冤,你觉得他会给你这个机会吗?”   简临风这时憔悴不堪地抬头看向孟诗云,眸上是对世间至憎至恨的阴冷和无奈,孟诗云甚至被他看得浑身发寒,可她却始终带着温和微笑看着简临风。   片刻后,简临风忽然站起,冷声边喃喃说着“是他们欠我的”,边摇摇晃晃地往屋外走去,一抹寒冷的月光扫在他身上,宛如替他披上了一件破旧的袈裟。   作者有话说:   临风真的很,难。   诗云真的很,难。   (又想吃蛋糕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公子城墙别王爷,再见江上飞雪时◎   五月十六, 淋北,清爽,日朗。   淋北幕府中谢高钰廖文正围在桌边, 桌上放着泥制地形模。   谢高钰正一手撑在桌上,目不斜视地盯着桌上模具, 另一只手二指夹着一张信纸便递给廖文。   莫羡僧正站在一侧高吊的布幕绘制地图前观看,廖文将信纸接过时, 莫羡僧正回头向二人走去,瞥了一眼那信纸, 边走到谢高钰身边边问:“是陈圳寄来的吗?”   谢高钰阴险的目光微微扫了莫羡僧一眼。   莫羡僧分明感受到那狐疑之色如箭般向自己投射, 却仍装作浑然不知。   谢高钰见其如此,又瞄了廖文一眼, 才轻蔑地说道:“那老狗贼是还真的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以为咱都是蛀米大虫, 老子书没读多少,但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俺也是听过的,等俺把那小皇帝给揪下来之后, 老子看他还能得瑟多久!”   莫羡僧皱了皱眉, 忍不住转头看向廖文。   廖文这时也刚好将信读完, 比起谢高钰的激愤, 他却越发显得沉定, 大概是感觉到莫羡僧一直看着他,便边将信纸递给他, 边沉声说道:“信上所说,是谢宁将于六月初, 从淮南带兵北上至京城, 而陈圳的意思, 是让我们同一时间从淋北南下,先驻扎汶州,等他将谢宁全军诱入京中后,我们再进城协助他们将谢宁一网打尽,届时他再向陛下进言,此乃淋北功劳,威逼利诱迫其退位让贤,将玉玺拱手让出于我们。”   廖文说出此话时的语气不咸不淡,却莫羡僧越听越觉其中甚是不妥。   他不敢置信地将信纸打开仔细阅读,看完后才皱眉对二人说道:“陈圳这是要置我们于不仁不义啊...”   谢高钰此时越发气愤,他将手掌一甩,将地形泥模上怡都之处的小旗子怒然甩开,愤愤不平地骂道:“陈圳这龟孙儿,早该那会儿就把他给干了!放着这净是看着就来气!”   莫羡僧这时连忙看向廖文,紧张说道:“若按照他所说的行事,在谢宁入城时一同杀入京中,他能将谋反一罪套在谢宁脑袋上,同为藩王,我们到时候也跑不了这谋逆之嫌,也是百口莫辩的啊...”   廖文点点头,又沉冷说道:“陈圳虽口口声声说能让我们坐上皇位,但他如此不过就是想要一箭双雕。先是让天子亲自下诏封地减兵,藩王无诏不得入京,再用挟持天子为由,引诱谢宁带兵回怡都。与此同时,他又让我们带着自己的兵马入京来保护天子以铲除逆贼,但是只要皇位上的一日是谢氏之人,他可以用逆贼一罪定死谢宁,也可以用同样的罪名,置我们于有口难言万劫不复之地。”   “陈圳这狗玩意儿,说到底就是想着自己当皇帝!也不看看自己那风干骨肉似的身子,还真他娘的异想天开不自量力...”谢高钰一直在碎碎不停地低声骂着陈圳。   “你能不能消停半会儿,我一直都怎么跟你说的!”这时廖文也忍不住谢高钰的聒噪,不耐烦地打断他,又看了莫羡僧一眼,说道,“莫先生,这件事,你怎么看?”   莫羡僧食指曲起,指骨在下颌左右切过,缓缓说道:“陈圳设此局构陷我们的根本,是以他安排的时间入京,那时天子仍是姓谢,他才可以将谋逆罪名扣在我们头上...但是...”   莫羡僧说到这里却骤然停下。   廖文和谢高钰同时回头看向他。   莫羡僧沉思片刻,才抬头狡黠地扫了二人一眼,冷笑说道:“可若我们等在陈圳自己等不住先动手了之后再入城,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时谢高钰也已经冷静下来,他皱着眉与廖文对视一眼,廖文却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谢高钰便对着莫羡僧说道:“既然这样,这次本王出征,你跟本王走,老廖留下来看着淋北城。”   莫羡僧作出受宠若惊的诧异之色,连感谢高钰,而又有下定,淋北军将于六月初二,从淋北出发一路南下,至江上汶州先安营,再静候京中动静,伺机而入。   六月初一,淮南,月明,星稀。   淮南王府书房屏风之后的内堂难得热闹。   垂帘之后,王桓正依偎在谢宁身旁坐在矮桌后,谢宁双手紧握着王桓左手替其暖手,王桓却始终看着堂中三人而着急不已,几次想要挣开谢宁的手上前相助,但谢宁却始终顽固不肯松开。   堂中任镜堂正盘腿坐在地上,脑袋上覆着一张人皮面/具,但因佩戴不当而十分不帖服,如此不仅看去别扭,其本人也断然难受不适,可他却始终一动不敢动,只是王桓看着就替其心焦。   玉嫣正双膝跪在任镜堂面前直着身子,双袖早已挽起。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她早已是焦头烂额,按照着王桓在座上隔空传去的指示,替任镜堂整理着面/具,但却是越摆弄越不成样。   几番下来她已经是心力交瘁,当下更是双手一甩,坐在瘫坐在地上,回头本想用目光告诉王桓自己是要放弃,却见王桓始终着急要上前,而谢宁一直将他扣住。   玉嫣无可奈何只好对着谢宁没好气地说:“殿下,说来我们在这里费尽心思的,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您办事,您就行行好,把您身边那位借给我们一下,您看明早您便离开了,还不如现在早点完事儿,也给您俩留多点时间啊...”   玉嫣此话一出,任镜堂是隔着面/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连琳琅也瞠目结舌,谢宁更是顿了顿。   王桓便想着趁谢宁走神之际挣脱他的手,却谢宁抓得紧,王桓只好哀求着看着他,谢宁无奈说道:“那你快点。”   王桓还未来得及回答,便立刻冲到玉嫣旁边,玉嫣也赶紧给他让出位置。   王桓先把胡乱套在任镜堂脸上的面/具取下来,谁知这面/具刚离开任镜堂的脑袋,任镜堂便忍不住大喘气。   之后众人也没有再玩笑,王桓详细仔细地对任镜堂和玉嫣解释一遍,又将其带上后,便让其在众人面前模仿了一遍面/具所示之人的行径。   只是无论任镜堂如何努力,谢宁始终皱眉摇头,王桓和玉嫣也忍不住皱眉而不敢苟同。   任镜堂心中是苦不堪言,最后他落在地上,带着哭腔道:“殿下啊...在下何德何能...您为什么偏偏选了在下啊...”   谢宁却冷眼看着他,余光扫了一旁玉嫣一眼,将身子凑上前,沉声说道:“因为本王只信得过你。”   虽然到最后任镜堂仍是不得入木三分,却也少有进步,又道天色已晚便让其先行离去。   王桓谢宁回房之后,二人在榻上交眷缠绵少顷后,王桓正平躺着,谢宁双手撑在他两侧,目光紧紧勾在他那双丹凤眼上,王桓脸上本带着清浅微笑,却见谢宁神色沉重有异,他也立刻将笑意收起。   王桓一手落在谢宁额边将他落下的鬓发捋开,边又慢慢转身,同时让谢宁在自己身旁躺下。   谢宁将额头靠在王桓肩前,却不说话。   王桓心中怎能不知其忧其虑,只是事到如今,论何人亦知再无回头或停下之由。   这条路,从有人抛头颅洒热血而起开端后,便只剩下一往无前,势不回头的以后。   王桓将手落在谢宁背后,将他紧紧抱住。   许久之后谢宁才缓缓后退,忽然伸手到颈后,将自己项上一直带着的红玉如意玉佩取下。   此玉佩不过拇指指腹大小,呈如意状,晶莹剔透,玉泽通润,用一棕绳系结。   谢宁正要将他带在王桓脖上,王桓却伸手抵在他肩前让其停下,王桓挑了挑眉,严肃低声道:“这是小姨留给你的...”   谢宁却不加理会,固执地凑上前替他带上,又忍不住亲了他一下,才说倒:“母亲佑我,何尝不也在佑你。如果你有事,我又怎么能安好?”   王桓便也再无推辞,捏着玉佩垂头看了看,却忽然贴到谢宁身前,双手紧扣他脖颈后脑,胡乱地吻过。   过久之后王桓才沉沉说道:“至多半年。”   谢宁点点头,回道:“至多半年,大雪纷飞前,江上定相见。”   六月初二,淮南,天晴,风清。   相道此乃出师有利之兆。   这便是王桓第三次站于城楼之上,远眺谢宁高坐马上,离自己渐行渐远。   王桓今日甚至还为了能更看清谢宁的容貌而偷偷用了骨翠散。   此时他站在斑驳城楼上,看着谢宁一身乌玄,高冠束发,马上英姿在世无双。   曾经他也在怡都街头巷尾,听得女子羞涩议论淮南王器宇轩昂英姿飒爽。   从前他只道摇头而笑,她们不过是没见过这位如今气宇不凡的王爷,小时候是如何因一点小事而啼哭不止。   只是此时他看着谢宁挺直的腰背,他却忽然才意识到,谢宁是真的长大了。   谢宁回头再看自己时,王桓甚至很想冲上前将他死死抱住。   他忽然明白,谢宁见到自己与莫羡僧单独夜谈时的恼怒。   他忽然明白,谢宁昨夜为何不愿自己上前替任镜堂整理。   因为谢宁心中从来所想,便是自己此刻心中唯一言话。   这个人,是我的。   谁他娘,也不能碰。   当夜,晚风清冷,四下无人。   淮南城北门门外,王桓身披深灰披风,站在一头扣兜帽的男子前。   男子一手牵着马,边低声对王桓说:“二公子,夜来风大,您还是赶紧回去吧,就甭送我了,您放心,这事儿不单止是为了王爷,也不单止是为了咱谢氏,我定会不辱使命的。”   王桓连连点头,却又不舍叮嘱道:“此事凶险,若能成为至好,却若有万一闪失,切记要先保存性命,这是在下之意,更是殿下之意。”   二人再有一番简单对话,男子便纵身上马扬长而去,王桓看着此身影逐渐远去至模糊不清,才转身脚步往王府走去。   七月二十,淮南,天阴,多云。   王桓收到京中传来急报。   信中道,皇宫已被城北中央军所包围。   连秋携护城防欲誓死抵抗,却反遭称其心怀不轨欲对天子行凶,而城北中央军为护君安,更不能撤离。   二者焦灼僵持不下之状一直维持,已有数日。   七月廿六,淮南,天晴,微风。   自谢宁带兵北上已有过月,城中百姓一应日常生活劳作皆如从前无多差异,气氛却比从前冷淡安静许多。   人来人往皆老弱妇孺为主,留下男子居多仍留在淮南军营,余下皆为家中栋梁,或幕府照理淮南行政事务之人。   谢稻之今日刚从幕府离开,正急匆匆地往家中走去,其行迹虽匆忙,却并无慌张。   直到他从一茶水摊边路过,坐在最靠外的两名男子见其如此却忽然皱了皱眉,相互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起身就要向谢稻之走去。   却就在他们马上要拦在谢稻之面前时,一个身着浅橘外裙的小姑娘忽然冲到谢稻之面前,手上还攥着一张纸。   谢稻之停下脚步还未来得及发问,女孩便兴高采烈地说道:“谢伯伯谢伯伯!谢连...连舟哥哥他的信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伏笔章。   大雪纷飞前,江上定相见。   (全世界早安   (周五加油加油加油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京师乱战,血染城门血流堂◎   七月廿八, 淋北,天阴,山雾。   江上瑄遥东部, 皆以群山环绕为地势,六月中旬天气多变, 阴雨难料。   昨夜一场倾盆大雨忽袭淋北城内外一带,清晨时分城中白雾萦绕, 伸手不得见人。   旭阳难出,本应是家家户户准备一日初启之时, 却家户大门紧闭, 一户从外看去较为富裕之家宅内,集满城中许多妇女, 老少皆聚。   堂内桌后正坐着一白发苍苍老者, 桌上纸, 手执笔,与身旁其夫人相视许久,又环视一众妇女一圈, 众人脸上皆带焦急紧张之色。   半晌后老者夫人将手沉重落在老者手上, 对其悲哀地点点头, 老者长叹一声, 挥袖便在纸上书写。   此府内气氛凝重诡异, 廖文府上忽然有一黑衣人急冲冲往廖文房间跑去。   刚过环廊,却忽然被不知从何处射出的暗箭一箭穿喉, 该黑衣人瞬间倒下,不发一声。   房中廖文刚醒而察觉动静, 猛地落床, 警惕小心地往外行, 却刚开门之际,便被一早已守在门外的男人用刀抵住项前。   男人从旁走出,廖文大吃一惊,诧异道:“谢高钰!?”   九月廿四,怡都,天晴,转阴。   谢宁所率领的淮南南安府兵在怡都城外十里之地安营扎寨。   十月三十,怡都,天阴,多云。   当日晨起之前,谢宁便带领着其中五百精兵直奔至怡都城门之下。   刚到城门脚下,就见到陈翘早已携鸿武营兵马在守候等待。   谢宁刚让其兵停下,陈翘一声令下,鸿武营之人便骤然四散,然后遁甲持/枪,将其团团围起。   本四境之内皆道,如今京师鸿武营早是今非昔比。   曾经其乃由先帝亲设,直属中央配有调兵虎符,当年在中原四境甚至外蛮闻风丧胆的鸿武营,如今不过空有其表。   主帅陈翘不学无术纨绔乖张,其手下更是放纵不堪,只知欺上瞒下,恃强凌弱,是早已没有半点实力,一网颓废,如此才是为何早前谢高钰抢占汶州时,朝廷派出镇压的,是谢宁所带的城北军,而不是鸿武营。   但是今日谢宁带着南安兵在城门之外再与之相会,却见陈翘脸上,竟再无丝毫从前纨绔浪荡之态。   陈翘高坐马上英容飒爽,神色冷峻,是有年少英雄之状,而鸿武营之人更是异常骁勇,竟无半分从前溃败之况,不过稍几回合下来,谢宁与其南安军竟是大败下风。   事态一尽严峻,陈翘所命令,是将其俘虏却全留活口。   他自己跟谢宁更是在兵马交战之中刀枪交手,谢宁脸上大有对其实力意外之色,而二人交战之中,陈翘一度占据上风,此时见谢宁面露惊异,他更是沾沾自喜。   就当谢宁稍不留神之际,陈翘骤然一□□向谢宁左脸脸侧。   谢宁立刻往右躲开时,陈翘却马上纵身向前,进攻猛地转向谢宁胯下骏马的左侧。   该马一声嘶叫,顿时前蹄跃起,就在谢宁手足无措时,陈翘纵马上前再补一枪,谢宁卒然从马上摔下。   此时南安兵早已尽数被鸿武营之人扣下,谢宁摔在地上后立刻就要重新站起。   但陈翘早已翻身落地,在谢宁起身之刻一脚踩在他胸膛上,又用力往下旋摁。   陈翘一脚稳在地上,一脚死摁压在谢宁前身上,谢宁正咬着牙要将陈翘推开。   怎料陈翘忽然拿起枪,便猛地像谢宁右肩肩前刺下!   谢宁忍不住一声嘶嚎,极度想要挣脱陈翘的束缚却无能为力。   陈翘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宁在不停地挣扎,却嘴角阴冷斜笑,手扶在枪上滑落,缓缓弯腰,凝视着谢宁双眼,低声说道:“你以前也是这样将我按在地上打的,你还记得吗,淮南王?”   谢宁始终咬着牙忍痛,眸中带火地烧在陈翘脸上,却始终没有回他一句话。   “你说伯荆山上那会儿,你怎么就逃了出来呢?你要是那时候也死了,还能跟你那老不死的爹还有谢蓁蓁那泼妇一起上路呢。可是现在,你是谋逆重犯啊...牵涉的还有谁,我想想...王桓还活着吧...那他应该也是逃不了了...”陈翘偏着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谢宁,却其笑意阴森可怖,只教人头皮发麻,他语气如阴间鬼魅般狡诈。   他停了片刻,却又忽然干笑道:“说起王桓,他这时候就应该在这里啊...看着你如今被小爷我踩在脚下,你说,他是不是又该心疼了...”   谢宁此时脸上早已挂满伤痕,嘴角更是沁出血,他只觉嘴里一阵腥甜,却咬着牙冷声问道:“为什么...我自问...自问从小到大,没有伤害过你分毫...可是你从小就针对我们...一次又一次想要伤害他...为什么...”   “为什么?”陈翘脸上笑意蓦地消失,他踩在谢宁胸上的脚再次用力。   谢宁顿觉浑身如散架般钝痛,陈翘却皱眉看着谢宁一脸痛楚狰狞,缓缓又道:“我也想问为什么...谢宁,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都可以选自己想走的路,而我不能!?”   陈翘此话一出,谢宁心中却不由顿了顿,他再细看陈翘双眸,除去那阴险狠毒之外,谢宁竟是看出了那不知是隐藏了多少年的悲哀和痛苦。   可恨人,从来自有可怜处。   从小在宫中都子监时,陈翘便是一副自高自傲之态,从不喜与旁人交谈,对王桓与谢宁更是无端的始终带有敌视,后来有些许几个世家子弟称其为首,他更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谢宁小时候坦真直率,对旁人喜恶分明,陈翘这般无由便对自己和王桓处处针对的做法,他是早已深恶痛绝,却每次都因王桓称其年幼不懂事而道体谅。   这些年中陈翘是越发的骄纵不仁,跋扈嚣张,谢宁见他是更加的不屑和憎愤,只是他从未想过,世间所道可怜人自有可恨之处,而可恨人,自然也有可怜之辞。   就在二人四目相对却不得言语时,城门忽然从里大开,一人慢条斯理从里走出,手上拿着一卷金丝轴,身旁一侍卫跟随大声喊道:“圣旨到!”   陈翘神色骤然一凝。   而谢宁心中怅然顿时消散,嘴角一记得意笑容。   他趁陈翘惶然之时,猛地一手将缨枪从自己肩前拔出,献血淋漓他也不顾不管,顷刻又将一手用力扣住陈翘大腿,然后忽然使劲,一下便将陈翘整个人往旁边掰倒。   就在陈翘惊慌摔下之时,谢宁早已重新站起,站在陈翘身后,一手将陈翘双手紧扣在他身后,红帱出鞘,银光顿时架在陈翘脖子上。   陈翘还没缓过来,便又被谢宁钳制着跪在地上。   一众军兵听得圣旨到时也顿时诧异,你我相觑之时,又见自己主帅被他人挟持,瞬间不知如何是好。   手上紧攥着金丝御诏的简临风冷漠地扫了众人一眼,目光最后落在跪在中间的谢宁陈翘身上,忽然两声清嗓,其旁的侍卫马上又尖声道:“见圣旨如面圣上,还不赶紧跪下!”   此声一下,众人皆慌张下跪。   简临风此时才缓缓将卷轴滚开,冷声说道:“奉陛下之命,恭迎淮南王入京,若有阻拦者,一律按抗旨定罪!”   陈翘脸上霎时全黑。   简临风此时面无表情地往一侧给谢宁让开,向城门伸手示意,又微微颔首沉声道:“王爷,请。”   谢宁冷眼扫过简临风,牵制着陈翘站起后,红帱仍然架在他项上,便一步一步往城中走去。   陈翘这时却冷笑一声,低声说道:“谢宁,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以为你有谢文昕那毛都没长齐的小皇帝替你撑腰,你就可以万无一失了吗?我先不说就你那南安兵根本不能是我鸿武营和中央军的对手,就是这天下,姓谢的可不止你们两家啊...”   谢宁肩前伤口流出的血早已将他衣服浸湿,此伤口本应比上次伯荆山上所遇还要深,可此时身上的所有伤痛,对他来说都似乎不值一提。   从胡八街一路向流芳门而入,道路上百姓早已退避三舍,却又忍不住站在门后,抵着门缝偷偷外看。   曾经繁华热闹的胡八街如今只剩下一片苍凉,那条黄狗本嗅到旧人气息而欢喜跑出,却见旧人身上一阵血腥,竟躲在巷口不敢再出。   二人一路行至流芳门前,本如今中央军领军常可诠早已率兵守在宫门之外。   此时见到如此阵仗,他眉心不由皱起,正想下令让其部下围上前。   谢宁却不慌不忙地微微笑了笑,手中红帱刀刃又往陈翘喉上加深,陈翘顿时对着本已慌张,却故作镇定的常可诠怒喝道:“他娘的!还不叫你的人赶紧滚开!”   谢宁更加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常可诠,常可诠无奈,只好挥手让其兵马赶紧给他们让路,谢宁狡黠笑着沉声道:“开门。”   从流芳门至普同殿这条路,谢宁是走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一次,是像此时一般,让他感觉万般皆在手。   刚走到普同殿外,便见到里面谢文昕端然坐在御座上,脖子上却也架着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刀。   何联此时正单膝跪在谢文昕身边,神色冷淡地一手从后掐着谢文昕脖子,一手举着长刀抵在他项前。   陈圳正双手停在身前站在一侧等待着,见谢宁劫持着陈翘走进,他却没有丝毫意外,眼上甚至还有丝丝对其无用的嫌弃和厌怒。   反而一直站在他身边的朱太后是骤然吓了一跳,边慌张失措地叫唤着“小翘”,边要冲上前,却被陈圳一手拦下。   谢宁不能看见陈翘此时脸上的神色,但他瞧见陈圳见到自己儿子被挟持时,竟没半分紧张,他心中不禁为陈翘感到一阵悲哀。   谢宁一步一步走近,直到行至陈圳跟前,陈圳才慢条斯理地从旁走出,伸手挡在二人面前,一如平日般沉着,说道:“殿下,您要若是再向前一步,我们的陛下可就真的没救了,到时候您便是无论如何,都洗脱不了弑君篡位之罪了,还望殿下三思啊...”   谢宁略微偏头,目光如鹰般凝视着陈圳片刻,却忽然两声蔑笑,不声不响中手上红帱再往陈翘脖子又进半分。   陈翘项上早已被殷红流遍,朱太后早已吓得摔倒在地泪流满面,她一时看着自己弟弟,一时又将乞求目光投向其父,却见陈圳毫无动静。   她几次想要冲上前,身旁爽秋却一直冷面将她扣下,朱太后只能双手捂嘴不停啜泣。   谢宁这时垂了垂头,笑了笑,又道:“丞相,您难到还看不出来,这盘棋,您是早就输给子徽了吗?”   谁知还未等陈圳皱眉,谢宁眸上忽然一寒。   谢宁手上红帱猛地一挥,顿时一阵腥臭的鲜血如雨飞溅在陈圳脸上。   旁边朱太后顿时“啊”的一声嘶叫响彻普同殿,然后两眼一黑昏倒过去。   谢宁更是将陈翘的尸体往陈圳身上一推,陈圳瞬间没回过神来往后倒退两步。   等他站稳后,却猛地将陈翘尸体如废物一般厌弃地往旁边地上一推,脸上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掉,他如厉鬼般紧紧瞪着谢宁,咽了咽口水才怒声喝道:“何联,你还等什么!?”   怎料他话音刚落,身后却传来一声清亮的长刀入鞘之音。   陈圳脸上再也绷不住,他半回头只见何联早已将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甚至浑身早已发颤的谢文昕护在身后。   陈圳这时才知此局为何。   可他却仍是努力定了定神,瞬间又冷笑着对谢宁说:“谢宁,你以为你们这就是赢了吗...且不说你的南安兵打不打得过鸿武营和中央军了...就是谢高钰早已在汶州等着,你以为你那南安府兵,能赢得了谢高钰那群匪兵吗...”   而就在此时,还未等谢宁摇头讪笑,门外忽然一个将领冲了进来,对着陈圳大喊:“丞相,不好了!鸿武营和中央军尽数投向...还有...还有”   陈圳脸色骤然发黑,他怒喝问道:“还有什么!?”   “谢高钰在汶州被杀死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会是倒叙。   还是老习惯,一切以事发时间为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江下筹谋,汶州血泪萦哭嚎◎   谢宁从淮南离开前后, 淮南一如平静。   因六月至暑乃江下洪涝多发之节,早前难民入城一事还算稍微缓和下来,却近来又愈发严重, 以至从央江一带往淮南一路,竟有如黄泉路。   早在谢宁离开前, 他对此事也早已有所准备。   在谢稻之的一番推波助澜威逼利诱之下,淮南当地及周围的富商地主皆慷慨解囊。   在谢宁等人的筹划安排下, 在五月底,便早已在淮南城西南城外一条废置村落, 设置有惠容监, 以备收容从潘州而来难民。   而谢宁离开后,淮南幕府一直有“谢稻之”主持当中事宜, 因曾经幕府重员韩英荣敦皆随谢宁北上, 谢宁离开前早有对其交代, 若有任何疑难问题需要旁人参讨,皆可到王府去寻王桓。   谢宁与“谢稻之”说出此话时,王桓在一旁忍不住摇头轻笑, 转身离开后才与玉嫣说道:“看见没有, 我家知行聪明了, 知道一举两得, 一箭双雕了。”   六月廿四, 淮南,更深, 露重。   此时自谢宁离开淮南已尽半月,今夜月圆兼皎, 始至两更天, 王府后门有三人偷偷潜出。   其中行在中间的王桓身着深黑外衣, 前有任镜堂后有玉嫣相伴相随,一路鬼祟向西南城外而去。   方出城门,迎着月色,便见城门对外不远处有人在翘首等候,一见城门大开,便立刻向三人冲过去。   此人跑到王桓面前时忍不住脸上兴奋与激动,刚要开口说话,玉嫣却低声责备道:“躁什么躁什么?等会儿要把人都给惊醒了可好了?”   谢连舟脸上惊喜顿退一半,自责地垂头,却又瞄到王桓一直温和微笑看着自己,他便才稍回年少朝气,睨着王桓腼腆地点点头,示意知错。   王桓这时却侧头看着玉嫣浅笑而道:“何姑娘明艳照人,便如东海夜明珠,放眼前天下即夜,姑娘便是世间光辉星辰,若说惊扰旁人,定只能是因姑娘您了...”   任镜堂与谢连舟听得王桓此番炫而不腻的赞美,先是怔了怔,却反应过来时,才忍不住捂嘴而笑。   玉嫣更是“啧”一声瞪了王桓一眼,王桓又抢在她发声前,赶紧又对谢连舟平和问道:“可都见上了?”   “嗯...对了,这个先还给公子您,”谢连舟边连忙乖巧伶俐地点点头。   他边急忙从怀中取出一块金漆令牌,边双手递给王桓,又说:“蒋大哥他很聪明,知道如果一行人同时行进会引起旁人注意,就将南央军分成八支分队,分队中又让我们的人参杂在逃难队伍里一起东行,现在蒋大哥带领的部分分队就在惠容监中等着公子...”   “蒋大哥?”王桓略微意外地扬了扬眉,眯着眼看着谢连舟亲和笑道,“才见面几次,便叫得如此亲切,不知是这位蒋都尉平易近人呢,还是我们连舟才识过人,能得都尉以兄弟相称呢?”   谢连舟脸上顿时发烫,赶紧边分辩着“自然是蒋大...蒋都尉他…他...平易近人了”,边连忙转身便要带着王桓一行人往惠容监走去。   此至惠容监之外,是王桓初次与蒋济材相见,蒋济材早已候在门外,一见王桓便恭敬行礼,动作虽刻板,却仍能探得其中敬意。   蒋济材此人约近四十,身材魁梧结实,肤色黝黑,露出衣外之处能见疤痕遍布,却眉目精神。   其想法独到实在,说话点到即止言简意赅,但王桓却多少能从中感受到其话不敢过多至尽,言语间字句谨慎小心留有余地,他不由又想起,早前殷周商在介绍此人时提起过他过去的经历,再细看此人,心中只剩一番唏嘘。   曾经湟川王谢颍,四境之内以惜才重才闻名,蒋济材此等人物,放至当年更是年少有为,在谢颍麾下应是备受赏识。   纵是年少便得重用,大有一朝鸿图,身处光芒照耀之人,更是不知光芒之后的阴森魍魉。   更是此世间最难容,终归是才高之人。   才可致人登高,才亦可致人跌高,高处不得一日安稳,泥潭中万人践踏。   蒋济材将王桓与谢连舟带至惠容监一暗室,暗室中只有四角亮有烛灯,二人站在墙上布制地图前,谢连舟安静站于其侧,蒋济材沉稳地简单议述当下时势与预备行军路线,王桓大多时候在仔细聆听而点头赞同。   综其备述,按原计划,若无意外,八军将于六月三十前抵达江上,初设聚首安营之地,乃汶州郊外五十里,瑄遥山脉之瑄山脚下。   三人一晚挑灯夜谈,即将天明时便再无多话而准备追露启程。   蒋济材先从暗室离开前往集结兵马,其刚离开,玉嫣便曼妙而入,王桓才揉了揉发酸双眼,听得如此熟悉步伐,轻轻摇头笑了笑转身便迎上前。   玉嫣将一长方掌般大小的铜盉交到王桓手上,又再上面轻轻拍了两下,说道:“此地不比京城,为了给你捣来这些,我与任镜堂也是费尽心思了,无论因由为何,你也是该省着点儿用了。”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的谢连舟,便对着他故作严肃地说道:“这一路上你是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好他的,可不能食言了知道没有?不然我可不替你照顾枝儿的...”   谢连舟一听到“枝儿”二字,瞬间捣蒜般不停点头。   玉嫣又对他挥了挥手,谢连舟会意便赶紧往外跑去。   王桓见其对玉嫣是害怕不已,便无奈笑着道:“你我又不是第一次分别,如今我更是病已渐愈,你竟是得了祁缘那套婆妈功夫了。”   玉嫣瞪了他一眼,又说:“我如今是从杜前辈身上得了皮毛医术,本是想此行随你一道好有照料,连你家那位也说好,却你始终不同意...我又能如何...”   “如此花容月貌,万般夜色竟能熠熠生辉,行军路上带如此一人,这便是要将我们行径告知天下了,”王桓笑着说完,却又沉声道,“而且你是知道,之后淮南府上更需要你。”   玉嫣心中自是明白他言之为何,无奈撑了撑眼皮,轻叹一声,才从袖中取出一浅青色小香囊放到王桓另一只手上。   香囊上只绣一简单粗陋梅花,王桓疑惑拿到面前深吸一口气,只觉其气味幽香奇异,又将香囊仔细观察,扬了扬眉问道:“这绣工如此粗糙,绝不是你或琳琅出品啊...”   “那您觉得,这世上还有谁愿意为您绣这么一朵粗糙的梅花呢?”   玉嫣瞥了他一眼,才又说:“之前与人家置气时候,某人是日夜躺在床上安得自在,又是怎知人家背后都花了哪些心思?到头来也不知道是劳烦了多少人在你俩中间替你俩周旋...给你你就好好藏着,这香是镜堂自己调的,你要是觉得心口不舒服,就拿出闻一闻,总是有益处。”   王桓目光始终不能从香囊上离开,香囊平躺在掌上,拇指轻轻从梅花上抚过,仿佛隔着这布料,便可看到谢宁挑灯夜绣之态,嘴角更是忍不住丝丝笑意。   一如二人以往告别之态,一无不舍,二无言别,三无嗔痴。   只道一路平安,一路顺利,一路无悔。   八月初九,王桓蒋济材所携南央军北过淮河,当夜王桓收到李清辞从汶州传来书信。   信上所道,淋北一切如计划进行,淋北军已到汶州安营,若无意外,七月初计划可行。   八月廿九,江上,阳艳,炽热。   王桓谢连舟与蒋济材带领的一半南央军到汶州以西瑄山山脚,与其余南央军在此汇合。   几日巡视以及与中将领帐中日夜商讨斟酌,王桓才感叹所谓治军之道。   自己年少轻狂之时,自以为是饱读经书史籍,又常有与当年战马黄沙的前辈秉灯彻谈,是认为自己在治军一事上是早已越于常人。   却今日再见,蒋济材等曾经经历过中原乱战的将领们,虽腹中笔墨与他无能相比,但在行兵治军实操之上,自己口中那套,不过是纸上谈兵,如孩童泥沙。   无由又想到那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1】。   如此,便是又想起了某人。   再说南央军如今人数不过两万,皆为江下央江一带因洪涝灾害流离失所的流民,尽数不曾有任何参军经历,可见南央军方建之初不过一盆散沙。   据殷周商所述,南央军从建起至今不过半年,如今王桓营中一圈,只剩对蒋济材等人的肃然起敬,殊不知,如今的南央军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秩序有度的极良精兵。   九月初八,汶州,天晴,闷热。   自昨夜一封从淋北传来的家书悄无声息降至营中,来时如鸿毛落地,接二连三又有传来,不多时却顿时在军中如焰火炸开。   谢高钰此次南下,是率领,五万精兵从淋北而出,在汶州以东靠淋江之地安营扎寨。本每天夜间操练结束后,一众军兵皆各自歇息,却今晚无人能安然入睡。   第一个收到家书之人此时正坐在帐外灌木丛边泥地上。   此人年过四十,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单薄信纸,拳头越握越紧,抬头久久凝望天上勾月,直到双眼发酸发痛,他才沉重合上,许久之后他才将拳头不停锤在自己胸前,神色痛苦不堪。   男子在这灌木丛边上过了整整一晚,直到天有熹微他才按地站起,却在回营路上碰到一小青年。   二人对视良久,眼中皆露难色,片刻后小青年才小心翼翼却满怀期待地问道:“黄大哥...你...你走吗?”   男子长叹一声,才说道:“那你信那个莫先生吗?”   小青年摇摇头,却又点点头,挣扎了许久,才眼噙泪水地看着男子,颤声说道:“可是...这信上的,的确是俺祖父的字迹啊...如果...如果上面所说的都是真的...为啥咱还要在这儿给他们送死...为什么...俺...俺不知道...黄大哥...俺真的不知道...”   小青年垂头说着,眼泪忍不住便夺眶而出,他努力忍着啜泣,眼泪却不停往下掉。   男子见其如此心中更不是滋味,想到自己淋北家中老少,便越是烦躁,他一巴掌使劲拍到小青年脑袋上,低声骂道:“去你娘的就这点儿出息!还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这点儿屁事就哭哭嚷嚷的,丢不丢人?!”   小青年脑袋便越发埋下,却忍不住双肩一直不停地一耸一耸。   男子心中何尝不也酸楚,若论归家之心,甚至比他还要强烈。   片刻后他才一声沉长叹息,一手放在小青年头顶粗鲁地揉搓,随后又沉声道:“想走咱就走...哭屁哭...把你那马尿给收起来...谁他娘还要给谢高钰那鬼头卖命,这不还有莫羡僧那龟孙儿说会给咱兜着嘛...”   小青年这时才抬起头,哽咽说道:“可...可咱们这是不是就叫...逃兵了...”   “放你娘的狗屁!”男子忽然躁怒低吼。   却又忽然害怕自己话声太大而四处张望一番,见无人注意他们,他才又说道:“逃兵逃兵...咱现在要再不走,那才叫真成了叛军了...现在是人家让咱们走,看他们那意思,这仗,谢高钰那匪头子是输个定了,人家现在是给俺们留退路...”   九月廿五,江上,天阴,闷雷。   王桓正在帐中与蒋济材等人商议进攻路线,但蒋济材近几日越来发觉,王桓心烦意燥,时常在众人议事之时屡屡走神,又有当日在惠容监离开前,有得玉嫣再三交代王桓身体状况,便以为王桓此些日子的心不在焉,乃水土不服而旧病复发。   等众人离开后才与王桓推心置腹道:“先生,您要不先去休息几日,这儿的事儿还有下官呢...”   王桓不待他说完便摆了摆手,脸色烦躁摇头拒绝道:“我没事...就是总觉得心里有些堵...”   谁知就在此时,帐外忽然冲进一信使,王桓顿时回来精神,拿到信后迫不及待就要拆开,双手甚至停不下颤抖,却在将信打开阅读两行后,他整个人如遭雷劈,差点摔下,幸好蒋济材将其扶住。   蒋济材不明所以,却见王桓脸色苍白双唇发紫,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哆嗦,他见其如此心中也是不由跟着快跳,目光转到信纸上,夺目而入的一行字:   莫羡僧昨夜死于谢高钰刀下,后被焚于帐中,尸首无存。   王桓当天夜里一人独坐帐中,不得任何人进入骚扰。   谢连舟在外面紧张着急来回踱步,始终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却人影静止。   ?   蒋济材忍不住上前要将其劝下,而这时王桓却忽然从里掀幕走出,对着蒋济材冷声命令道:“明日一早,率全军直捣汶州谢高钰营寨,此战不管代价如何,不管以何种方式,只能胜,不能败!谁若砍下谢高钰人头,立刻加封行赏!”   九月三十,汶州,多云,无风。   南央军突袭汶州淋北军阵营,而谢高钰麾下此时早已是溃不成军。   其当初从淋北出发,全军约近五万人,如今阵下人数却不如两万,加之余下兵将皆心不在蜀,军心极为涣散。   相反,南央军却斗志昂扬训练有素,又有蒋济材战术出其不意,短短十日,轻而易举便将淋北军全军俘获。   十月十二,谢连舟阵中砍下谢高钰头颅。   那时他浑身颤抖跪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之中,谢高钰异处身首就在他伸手可得之处。   此时周遭南央军大获全胜的欢呼号角声早已此起彼伏,可他却宛如被隔离在外。   谢连舟双手按在地上,本是七月暑天,却觉全身发冷,耳边的欢啸声无端更如厉鬼催魂,他脑海中全是谢高钰马上嘶声奋战的情景。   谢连舟此时年方十七,初次行军,初次见血,初次杀人。   当夜,谢高钰首级送到王桓面前时,王桓脸上却没有半点欢欣喜悦。   时至半夜,众人仍在杯酒欢腾庆贺之中,王桓独自走到淋江边上,忽然双膝跪下,对着深不见底的江水嚎啕大哭。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陆放翁《冬夜读书示子聿》   清辞兄长是我白月光。   (全世界晚安,早睡,好梦~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公子哀悼,王爷宫中报家仇◎   深秋入夜本应四下寂寥, 却有大获全胜之喜,营中的喧嚣沸腾连夜不散。   王桓独自一人从帐中走出,故意绕开人群往营外而行时, 刚好碰到蒋济材往他帐中方向走去。   今日大胜应庆,王桓却没有分毫喜悦之色, 自送来谢高钰首级后,他便一直独自在帐中, 看着桌面那装载着谢高钰首级的木箱,更是不接见任何人。   如是深秋, 蒋济材见其一日未曾尽食, 本乘着清粥小菜打算给王桓送去。   行至帐前,却刚好看见王桓身披绒裘孤独外行, 大感意外, 本想上前询问, 但王桓如不见般一直外走。   另外一将领刚好路过,见此一幕,忍不住问蒋济材道:“他们这淮南幕府的人都怎么回事儿?这咱几乎不伤一兵一卒就打赢了胜仗, 放着从前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儿, 他们怎么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   蒋济材回过神来问道:“谢连舟那孩子还没好?”   “害, 那孩子就是第一次见血, 一上来就把人家脑袋给摘了下来, 是有够呛的,我看啊, 还得再做几天噩梦吧,等过会儿见多几次了, 就不是这样儿了, ”   该将领不屑一顾地说着, 却忽然谨慎地往四周瞟了一眼,又凑到蒋济材跟前,低声说道,“就如今这情形,以后要打仗的日子还少吗?这孩子迟早得长大的...”   蒋济材一听,立刻皱眉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这事儿不是跟你讲过先别提吗?!别在这儿搅浑军心的...”   王桓从营中一直往淋江边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行至一片滩涂,月光洒在江面一片粼粼。   是从未想过,原来竟已将近两年了。   更是从未想过,不过两年,自己失而复得的清辞兄长,是又与自己阴阳相隔了。   王桓蓦地想起两年前,李清辞从怡都离开没两日,有一夜里他偷偷瞒住谢宁快马加鞭追上其北行队伍。   那时李清辞所带的淋北队伍正好行至淋江边上,那晚二人也是趁着月色,在江边对月而酌。   酒意之下,二人高谈阔论,天上人间,风花雪月,南北无疆。   而至最后,王桓昏糊之中,早是分不清他是真醉还是假醺,他忽然问道:“兄长,其实在你心中,你早就盘算好,这一仗,该怎么打的,我说的对吗?”   李清辞那时本也头脑昏晃,听其一话,他却凝着王桓,笑了笑。   他用手指在滩涂上画出一副极其简单的地图,指了指淋北城,又指了指汶州,其后却又在整幅地图上画下一叉。   李清辞微微转头,笑着问道:“撇去其余不说,我且问你,孙家谋攻篇第三,所言为何?”   王桓怔了片刻,不明所以却先是回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又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非攻也,毁人之国非久也...【1】”   只是王桓背诵至此,忽然脑海中一记灵光而过,酒意顿时消散。   他用手背揉了揉双眼,惊喜又道:“兄长的意思,是想让淋北军中先自乱阵脚,以致军心溃败,然后我们就可以不费兵卒而取之?”   “我之前也说过,谢高钰不善内政,不慈民生,近这几一直在广募民兵,但是这个人手段却凶暴残忍,民怨沸腾而民心厌战,但迫于其淫威□□下又不得不从,这样一来,攻势是应该从攻心而起,”   李清辞说着,又得意一笑,见王桓大有恍然大悟之色,又轻轻摇了摇头,指着沙上汶州所在之地,继续说道,“军远行而眷留城,如果要从内部打破,则要攻其心之防线。”   王桓顿有痛彻大悟之态,接着便道:“先让谢高钰自以为是带着他的藩军压至江上,再让人北上淋北,收城安民,让当地百姓亲自写信是送往军中,告知淋北如今已易主,而且民生已定,而谢高钰更是大势已去,如果还要再一意孤行,追随谢高钰而进攻京师,且不说此战必败,届时更判逆贼一名而九族蒙耻。”   可是王桓却又问:“可是你怎么能够确实,区区家书便能让军中变心?”   “谢高钰治军以横蛮粗暴,军心本已不宁,不过最重要的,”李清辞笑着又道,“若连随行军师也告知,这一战是毫无胜算,再让其离开,如果是你,你可还会留在军中?”   王桓本是叹于此中之妙,下一刻却顿时一惊,紧张地看着李清辞说出此话时,脸上竟是风清水和般,他却担忧道:“但此事是极为凶险...”   “哈哈哈富贵险中求啊小桓...”李清辞忽然对月轻笑,拍了拍王桓肩膀,又道,“生死有命,你我不是本来就是死人吗?如今不也在此大好月色下畅谈风月?”   世事如风,再吹向王桓脸上时,他是再也听不见那爽朗笑声。   淋江涛涛不绝,谁也掺不透,里面混杂了多少血泪。   江上勇士,江中谋士,江下道士。   数百年间承载过多少改朝换代,多少人又如王桓此时此刻一般在这里嚎啕大哭,哀悯之中,再不能见旧人。   十月二十,怡都城外南安军营中,谢宁与荣敦收到汶州传来捷报,二人相视会心一笑,却只勾嘴笑意,不敢放下任何警惕。   次日谢宁携一小支千人军队向怡都方向而行,谢宁离开后,荣敦将韩英带至军营之外一小村落。   荣敦一路面容冷峻沉默不言,韩英因心中有愧而越发忐忑,却又因不知其意而全程不敢多言。   直到荣敦带其至一破陋屋舍门前将门打开后,一白发苍苍老妪正盘腿坐在炕上,眯着眼,安详宁静地折着菜叶,闻得开门有声,才缓慢地回头,声音沙哑颤抖问道:“谁呀...”   韩英一见顿时如晴天霹雳,他不待思考便想冲上前,却荣敦面无表情一手将其拦下,紧接着更是将房门关上。   再往军营行走路上,荣敦仍是不苟言笑。   却行至一半,韩英忽然顿地跪在路边,竟是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泪眼昏花,他双唇不停颤动,荣敦回头漠然看着他,依然一言不发。   直到荣敦耐性已过转身就要继续走,韩英才忽然哽咽说道:“从今往后,我韩英,绝无二心,生死皆为谢氏,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荣敦并无意外,掀了掀眼皮,才冷声说道:“这些话,你还是留着等殿下回来,亲自对他说吧。”   荣敦说完,转身便要继续前行,却两步后又停下,半侧头沉声又对其说:“还有,救你祖母出来的,是王先生。”   十月三十,怡都。   谢宁携兵大破怡都城,至其入宫,陈翘血溅普同殿时,温剑已带着明校府至西直门外,对还在与南安兵厮杀的鸿武营大为镇压。   又是其宣告,其主陈翘已命丧谢宁手下,念及鸿武营营兵皆为怡都臣民,本亦无辜,若此时自愿弃械投降,仍可绕其性命,若有执迷不悟者,一律冠以谋反之名,株连九族。   自谢宁西直门外挟持陈翘一路御马入城而至流芳门,天上一番乌云忽如而至,偌大京城竟在正午却如傍晚时分。   长白侯府内孟诗云自今日晨起便茶饭不思,之后更是一直站在自己房前屋檐下紧张地来回行走。   她时不时又隔着庭院望向府门处,每逢稍为有些许动静,孟诗云都立刻警惕地看去,却见行出之人非自己所盼,一番失望后却是越发紧张。   直到又有一熟悉身影从庭院林木中急急忙忙穿行而过,孟诗云顿时眼前一亮,一手扶在廊下栏杆上焦急向该人方向迎去,只见孟远庄正脸色惊慌失措地快步往孟至源方向而行。   孟远庄进房后便立刻将房门关上,孟诗云谨慎小心躲在门外。   只听见孟远庄一直苦苦哀求自己叔父保他一命,而孟至源却只是哀叹不已,始终强调如今长白侯府也是自身难保。   孟诗云听至此处心早已悬至喉尖,她紧紧攥着手中丝帕,又不敢发声。   就在此时,只见其府上门童几乎是冲着往书房这边跑来。   孟诗云连忙往屋子一侧躲开,门童焦急地敲门几下,门开后孟远庄不耐烦地低声斥道:“什么事毛毛躁躁的?”   门童半回过身子指着府门方向说道:“简公子在门外说有急事求见...”   孟远庄一听,顿时回头看向孟至源。   孟至源也不由愣了半晌才站起上前,神色慌张地对门童边挥了挥手边说:“快!快把临风请进来!”   简临风从庭院走过时,脸上极尽冷淡,余光扫了躲在墙角的孟诗云一眼,却二话不说便走到孟至源二人跟前。   孟至源本要立刻将其请入屋内,简临风却谦逊颔首,礼貌而道:“晚辈还需入宫处理一些事情,此时特意前来,只想留下一话...”   简临风说到这里,眼尾有意无意从孟远庄脸上扫过。   孟远庄脸色骤然越发铁青,简临风马上又对着孟至源沉着说道:“晚辈曾恩受二位,今日无论有何变故,晚辈定竭尽全力保住侯府,侯爷与令君无需担心。”   简临风说完便再无耽搁,转身便往门外而去。   只此时孟诗云恰好从庭院穿过,二人碰面之时,孟诗云望其眼神不尽感激,简临风亦无言语,点点头,便继续往外离开。   普同殿中陈翘尸体头朝下瘫在地面,血水不停从脖子下流出向四处蔓延。   朱太后此时才渐渐恢复神智,却始终恍惚。   那侍卫冲进来后所说的话,早已让陈圳如晴天一击。   他差点站不住而往后倒退两步,可他却马上又强作镇定地干笑两声,伸出一手食指颤抖指着谢宁,紧跟着是不停地发笑。   谢宁也丝毫不急,点了点头,平静地看着陈圳。   陈圳到了此时此刻,还在努力保持着他平日里那张淡漠大儒的脸面,可那阴险狡诈早已从他眼中钻出,他沉声对谢宁说:“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就算没有谢高钰,这京城也早已在我手下了...”   “哦?”谢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冷笑一声,说道,“那不如丞相您请带路,我们一同到城楼边上,去看看这京城,是如何在您手下的?”   谢宁此话一出,陈圳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紧张。   谢宁垂头笑着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忽然一个转身绕到了陈圳身后,轻轻地将他往前推了一把。   陈圳刹那间没回过神来便趔趄向前,朱太后此时已经陷入疯癫之态,她嘶声裂肺地嚎哭着,更加是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哀求谢宁放过她父亲。   谢宁本已将朱太后抛之脑后,此时朱太后的哭声却将他目光吸引过去。   谢宁瞥了她一眼,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太后不妨也随本王一同到城楼上去看一眼吧。”   陈圳被谢宁推攘着磕磕碰碰来到城楼上,朱太后迫于谢宁挟持其父,不得不紧随其后,只是她一路又扑又爬,早已发髻凌乱,衣衫不堪。   直至城楼,谢宁忽然一手紧抓着陈圳后颈,将他使劲按在城墙上。   陈圳下颌顿时重重落在青石上,一阵疼痛钻心而入。   却不待他从疼痛中出,映入眼帘的,是城楼之下常可诠的尸体早已浸泡在血泊之中,其中央军尽数弃械而降于连秋护城防及温剑明校府之下。   谢宁这时才松开手,陈圳却早已如石化在城墙上一动不能动,朱太后更是瘫倒在地。   “丞相,太后,想来你们应该不知道,看着自己至亲死在自己面前是何种感觉,”   谢宁忽然往后缓缓退出两步,看了各自一眼,又笑着说,“今日本王便是给你们这个机会,只是本王不才,只能让你们其中一个来体会其中,本王也难以抉择该选你们当中何人,不如...”   谁知谢宁话未说完,便听见朱太后一声刺耳尖叫,紧接着便是一声震天巨响。   陈圳从城楼上往下跳落,摔地至死。   谢宁看着眼前斑驳青石城墙,他本以为他会在陈圳死时想起他父亲,可是此时的他,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三章。   清辞兄长真的真的真的是我白月光。   (全文存稿结束!!!   (番外不入v,开新文专门写番外,戳专栏,连载结束后不定时更~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与其兄弟,不如从今往后只君臣◎   嘉荣十九年, 十月三十,深秋。   陈圳翻身从城墙跃下时,四周除去朱太后的一声哀嚎, 哀嚎过后,便只剩下秋风拂过城楼高处旗帜的呼呼声。   谢宁曾经以为, 以陈圳此人在自己亲子死于面前也可以无动于衷的表现,他会在此时为了自己活着, 而将朱太后推下城墙。   所以在陈圳竟是自己翻身跃下时,谢宁是大感意外。   谢宁想不通, 为何陈圳会害怕自己会承受不了女儿死后的哀伤, 可是很快谢宁便懂了。   陈圳害怕的,并非自己余生要在失去至亲儿女的悲伤哀痛中度过。   他最害怕的, 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从云端跌至泥潭后一无所有的痛苦。   那一声嘶声裂肺的哀嚎后, 比起从普同殿来时的一路哭喊, 朱太后现在却是一声不吭。   她无力地跪在地上,双手因一直在青石板上摩擦而皮开肉绽,她目光无神地留在陈圳方才跳下的那位置, 看着看着, 脸上竟隐隐扯开苦涩的笑容。   一切安静下来后, 谢宁肩前的伤才开始隐隐作痛, 痛楚渐渐地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蔓延至全身。   谢宁皱了皱眉,只瞥了朱太后一眼, 转身就要往楼梯处走去。   谢宁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却忽然干笑两声, 戏谑地摇摇头, 讽刺道:“谢宁啊谢宁...你现在是把你杀父之仇给报了, 可若哀家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心里,也并没有多痛快吧?”   谢宁没有理她,仍旧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   朱太后却又嘲讽说道:“你今日早上能够侥幸入宫,你就真的以为,你还能完好无损地走出去吗?你可别忘了,一年前,你可是亲手把淮南长鱼兵符还给了谢文昕,用来换你王桓的...谢文昕有多多疑,你比任何人清楚,你真的觉得,你今日在京城上演了这么一出好戏之后,他会轻易放你走吗?你今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钉在板子上的谋反啊...”   若朱太后没有提起王桓,谢宁根本不想理会疯妇。   只是她方说出“王桓”二字,谢宁应声停下了脚步。   朱太后之后的每一个字,都像蚊子在谢宁耳边嗡嗡作响,只让他越发烦躁作呕。   不待她收口,谢宁顿然转身,走到她面前拂开衣服下摆后单膝跪下,紧接着一手卡住朱太后下颌,将她头猛地抬起。   谢宁如鹰般凶狠地盯着她的双眼,冷冷说道:“你给本王记住,你方才提到的两个名字,都是你这辈子都不配,也没有资格去说的!一个是当朝天子,一个是本王的人,特别是第二个,你碰都别想碰他一下,包括从你嘴里吐出来的一字一句!”   谢宁说完,使劲将她往旁边一把甩开,然后起身快步便走下了城楼。   他刚从城楼走下,便有一个一直在角落里等待穿着南安兵服饰的侍卫连忙迎上前,谢宁也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越行越快地往普同殿方向而去。   那侍卫机警地赶紧跟上,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送上前,说道:“这是汶州那边传来的信...”   他话没说完谢宁却顿时停下脚步,着急将信打开,却越往下看脸色越发乌青,直到最后一句“羡僧已死于谢高钰刀下,后有焚之,尸骨无存”,谢宁心中忍不住一声哀叹,双眼不由合上,片刻后才让那侍卫先离开,又继续往前走。   去到普同殿时,殿中早已只剩谢文昕一人坐在御座前的二级阶梯上。   殿中陈翘的尸体早已被挪走,却还剩下一大摊鲜血,谢文昕甚至可以从那血滩上看到自己的脸。   不过短短三年。   三年前,谢文昕身上的龙袍尚未合身,在万人拥戴下坐在御座上却战战兢兢,眼内皆为不安。   三年后,谢文昕纵是坐在座下阶级,眸上却已只剩下厌倦和孤执。   从稚子到少年,是并非年年岁岁而过,从来都是身边人真真假假,却无人诲之分辨。   他是一人踩着自己身上龙袍,在这偌大的朝廷里跌跌撞撞,却又被迫一人咬牙爬起。   世人皆知,欲跑先行,可是谢文昕是才明白,要在高处站得稳,终是要先学会跑和行。   谢宁刚跨过门槛便停下了脚步,谢文昕却抬头如孩童见到自己最爱的兄长一般笑着看着谢宁,亲昵说道:“皇兄,你知道吗,朕真的以为,你杀完陈圳之后,下一个便是来取朕的性命了...”   此时谢宁肩前的伤口已经再次开始流血,他咬牙强忍疼痛,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一直站在原地,冷淡地看着谢文昕。   “其实也是...谁都能看出来...你比朕更适合坐这个位置...”谢文昕又自嘲说道,“皇兄...”   “陛下...”谢宁此时是再也忍不住,咬着牙冷声打断道,“臣...臣等身为王侯,流淮南谢氏血脉,效天子以忠诚,尊天子以孝道,此为家中之教,更是臣心之所在...”   “效天子以忠诚,尊天子以孝道...”谢文昕垂头咧了咧嘴角,凝视着血滩上的倒影,又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被蒙在鼓里的,原来一直都只有朕一人...”   谢宁实在无意再与谢文昕这般在言语上胡搅蛮缠下去。   他前肩的伤口越发滚烫,他甚至能感觉身前衣衫早已被血浸湿,只是王桓让他转告的话他还没说完。   他只好继续忍着伤痛,刚想开口,谢文昕却又抬起头看着他,悲哀地问道:“兄长,朕以后还是你弟弟吗?”   谢宁怔了怔。   他意外地抬头看向谢文昕,更是诧异谢文昕此时眼中竟流露出多少企盼。   他喉结上下微动,才说道:“陛下,与其是兄弟,还不如君臣。”   谢宁顿了顿,又继续说:“君臣有尊卑之别,但是兄弟,却只有长幼之序。”   “若是君臣,臣犯错,君可按例问罪责罚,若臣有冤,可执理论据,从此可得公正公明。但若是兄弟,臣犯错,君会因所谓孝义而优柔寡断,若臣有冤,更难以理论,从此能徇私武断,更会偏私误断。”   谢文昕长叹一声,悲哀笑了笑,正张嘴想说话,谢宁却立刻又说:“再者,若陛下执意要臣回答此问题,还望陛下先恕臣出言不逊。”   谢宁此时目光却骤然变得异常阴冷,谢文昕甚至一时觉得背后一阵凉风而紧张起来。   谢宁此时才绝情而道:“三年前,嘉荣十七年万户节,在陛下决意要将王桓问斩东直门时,你我之间,便只剩下君与臣了。”   谢文昕愣了半晌,才忽然咧嘴而笑。   他甚至忍不住垂头笑了两声,笑声却缓缓止住,他脸上如丑角一般的笑意也渐渐消失,最后他才冷漠地抬头问谢宁:“不知皇兄半路折返,可是还有什么要说?”   “是子徽有两句话让臣转述,”谢宁脸色早已苍白,他无力地说,“朝廷当务之急,乃重整朝廷,此前陈圳提及之法并无不妥,但朝廷之上,最重要的,还是权衡制约。内政根本,可咨名儒旧士,改革新政,可询新贵名士,但绝不可下放权力,而偏袒重用其中一方。权之根本,陛下定要握在自己手中。”   “其二,整顿朝廷之后,中原四境亦有许多需整治之处,央江年年洪涝,燕西旱情不解,朝廷一直被蒙在鼓里,是因为当地官员因惧责而知情不报。但如果如此民生之事不解,民怨积压,最终只会因抑而反,此事之后定会成为朝廷之患。”   谢宁说至此处,留意着谢文昕仍在仔细听讲,才又说道:“如此便是他让臣转告之话,但臣自己仍有一言而告。”   “临风是可用之人,但可用之人保其可用之策,仍是牵制二字,”谢文昕抬头皱眉看着他,谢宁才冷声继续说,“后位如今空缺,陛下之后再立新后,定会甄选品行端正之人,若陛下问臣意见,臣以为,长白侯府千金,乃不二之选。”   谢宁此话一出,谢文昕眸上立刻一记震惊。   他之所震惊,是此话竟是出自谢宁口中。   却又不过片刻,他便又释怀下来,心中又只剩下冷笑,此话出自如今谢宁口中,又有何不妥?   谢文昕问道:“皇兄,你还愿意留下来,辅助朕吗?”   谢宁抿嘴笑了笑,回道:“一如臣所言,臣之此生,生之王侯,便皆为天子,为天下,这是臣之职责所在。臣愿先前淋北,平定江上之地,只是...”   “只是此行之后,子徽大病初愈,臣望可陪伴其侧修养些许时日,还望陛下恩准。”   谢文昕看着谢宁颔首作揖之态,心中是想起了幼时谢宁与王桓向自己奔跑而来,又带自己向远方而去的情景,心中亦不知是痛是忧。   谢宁转身离开时,谢文昕却忽然快步跑上前,一手抓住谢宁手臂。   但谢宁却因一痛而牵至全身,整个人忍不住往后退开。   谢文昕不知所以而惶恐看着谢宁,却见谢宁并无告知之意,便只好将手中之物塞到谢宁掌中,说道:“长鱼还你,这样你才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宫去。”   谢文昕说完,不待谢宁开口,便摇摇晃晃地扬长而去。   此别再见,便永远只剩君臣。   谢宁之后在沅陵侯府小住几日,与殷成凤讲述王桓之病已渐痊愈,如今并无大碍。殷成凤听后更是喜极而涕,连青樽听闻谢宁回来也赶紧上门问好。   这几日间殷成凤与青樽细心照顾着谢宁,谢宁大概养好伤势后,便先告辞而率兵返回营中。   葭月初七,江中初雪,雪薄,清凉。   谢宁回到江中南安军军营,韩英便立刻负荆请罪,谢宁只道淮南日后仍需其料理,便再无过多问责。   韩英离开后,当夜又有一人至帐中相见,此人身披深色带帽裘衣入掀帘入内时,谢宁顿了顿,却连忙起身请其落座。   李盈儿将兜帽落下后,却走到谢宁跟前欲行大礼。   谢宁更是立刻将其扶起,李盈儿才说道:“此次若非得王先生与王爷相助,盈儿怕便是已随爹爹而去了。”   谢宁便说道:“李老先生舍生取义,为匡扶大义而牺牲,姑娘何曾不也在此事中相助甚多,若姑娘有何意外,我等更加是日夜难安,只是在李老先生一事上,本王亦只能言表哀思,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只是谢宁说着,心中不忍想起了莫羡僧,李清辞。   他是从未想过,此番战役,竟是陪上了大半江中百年名家李氏,再看李盈儿,眉眼之间仿佛又能见李清辞之影,心中不尽是如刀割。   谢宁本想将李盈儿送至淮南,又或是南境去投靠其姊李清茹,却李盈儿一味坚持,愿随至淋北,至一陌生之地,重新开始。   葭月十三,半数南安兵随谢宁北上至淋北,其余由荣敦带领返回淮南。   腊月廿九,大雪。   途经江上汶州,驻地歇休。   经半年有余,谢宁终在汶州再遇王桓。   作者有话说:   知行对清辞兄长的感情,就是所谓爱屋及乌。   (这是第二部 分的结束啦   (最后一部分,刀要比前面,稍微,少,一些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感谢支持,再接再厉~   (手动笔芯 第三卷 乱中取胜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公子王爷再相见,泪血交缠◎   从江中地段北上汶州路程并非遥远, 却因今年葭月初至,便得鸿雪落江中,越往北上, 积雪越是深厚,沿瑄遥而行, 虽谢宁一直倡导一鼓作气而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路,却也延至过月才至汶州附近。   而至汶州边界, 虽行路上早已被皑皑白雪覆盖,却仍能见地上残械折戟从雪中冒头而出。   从南央军中所传, 虽是此次汶州围剿谢高钰淋北军是不费一兵一卒便大获全胜, 以此振奋人心。   但无论如何终究是战役,就算历时短暂且胜之轻易, 又怎会不见血腥, 不得伤亡。   一路上除去兵刃残骸, 能见衣物碎布,沿着破碎盔甲再仔细而看,甚至能在茫茫白雪中分辨出森森白骨。   虽说从战后不过二月, 尚且未及肉身腐化之时, 却江上荒原广布, 寒鸦嗜肉, 毒蛇嗜血。   马革裹尸在千百年人言之中, 是道沧桑无奈,却怎又知, 真正沙场之上,能得马革裹尸, 便已是至幸至运。   如此行路, 李盈儿一介女流相随, 虽其并无富家小姐之娇态,一路随军甚至从未半句怨言,却至晚间仍能见其缩于裘中不停发颤。   谢宁二话不说,便将身上貂裘让于李盈儿,自己只着外衣,夜间围炉而坐时,连随行将领也为之体冷。   谢宁从前是滴酒不沾,是滴酒可醉,经一年多以前汶州一战,再如今行在陌路,才知从前所谓滴酒可醉,不过就是娇生惯养之下的矫情之态。   严寒交迫之下,能得烈酒暖身,已属幸哉,却行于路上,君又岂敢相醉。   直至汶州城外荒原,一行人早已是筋疲力尽,谢宁为镇军心,日夜高坐马上领队前行,甚至亲自入瑄遥狩猎,为军振士气。   腊月廿九,汶州,大雪,风烈。   日近正午,雪中能隐约见到城池概貌,谢宁才得以将一路高悬的心放下。   越发靠近城门,谢宁的心跳却越是加快。   直到城门之外,隔着漫天飞雪,他是见有一人一马。   马安与门前,人素白绒裘,缟冠束发,正在朱门之外,静静等候。   雪花如絮,人影如仙,此景入眸,谢宁甚至觉得,此非人间应有。   谢宁忍不住快马加鞭而上,至王桓面前缰绳勒紧便翻身下马,王桓目光一直亲切地追随谢宁每一动作。   谢宁走到他面前时,他却只知道伸手掸去谢宁肩上发上落雪,却刚拭去,又有新的落下。   谢宁站在王桓面前,安静地看着王桓的脸,任由王桓只言不发,却只在固执地想要将自己身上雪花拨开。   王桓眼中开始洋溢有欣喜泪水,双唇紧抿却在颤抖,双手停在谢宁早已被北风吹刮至通红的脸颊两侧,缓缓说着:“怎...怎么这么冷啊...”   谢宁是再也忍不住,双手忽然从裘衣里伸出,将王桓死死抱入怀中。   王桓双眼渐渐合上,泪水却被挤出顺着脸边而落,他喃喃说道:“辛苦了...辛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至一行人入城,汶州城主早已为之安排好落脚之处,当夜又马上设宴于官府中。   宴席之上谢连舟一见谢宁便兴奋不已,连忙冲上前问好。   谢宁从信中早已得知谢连舟此战功劳,二人见面时便揉了揉他脑袋,笑着说道:“见到本王便如此积极冲上前来邀功,看来是早已想好要问本王得如何赏赐了...”   谢连舟心思被谢宁一语道破,那张黝黑英俊脸上顿时一阵发红,挠了挠头,又不好意思地将谢宁唤到一旁,低声说道:“殿下,我答应了枝儿此次回去便娶她的,可是我又怕她爹爹不肯,我就想着...京城里头是不是还有一法儿...是叫赐婚...我...我也不是要强娶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是...如果枝儿也愿意嫁我,但是荣大帅不肯的话...那殿下能不能...”   谢宁忍俊不禁,余光刚好扫过正落座殿中一侧正小试新酒的王桓,见他也是正摇头轻笑,谢宁便佯作一本正经之态,对谢连舟责怪道:“赐婚乃天子之行,本王不过小小封地藩王,你方才一话若是传出去,那是教旁人认本王自行天子之举,你如此言语,可是要置本王不忠不孝之地啊...”   谢连舟一听,立刻大惊失色地后退一步,同时不停摆手,又连忙慌张解释道:“不是不是...殿下您误会了,我是真真就是想要求您帮帮我...我真的很喜欢枝儿...我没有...”   谢宁见其慌乱之状,实在绷不住脸上笑意,轻轻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无说话便往王桓座处走去。   刚在王桓身边坐下,王桓边给他碗中斟酒,边笑道:“又是何苦戏弄一深情赤子,你在他这般年岁时,若有人与你说出这般话,你怕是比他还要紧张惶恐了。”   谢宁拿过酒碗喝了一小口,抿了抿嘴,忽然伸手从王桓腰后绕过紧紧揽了一下,才松手,笑着又说:“我在他这般年纪时想要的人,如今已经在我身侧,我还怕什么?”   王桓摇了摇头,微笑低声道:“嚣张。”   谢宁这时才又看向那角落,只见谢连舟仍在那小角落里,顿足捶胸地后悔自己方才言语有失,许久之后见众人逐渐都入席了,他才讪讪离开。   谢宁小声说道:“荣帅不愿意若枝嫁与连舟,也并非因为蛮横,当中的道理你多少也是明白的,这些怎么说也算他人家事,我又怎好插手?”   王桓闻言也是扬眉点了点头,边将酒碗送至嘴边,边故作感叹说道:“如今王爷您半两拨千金的本事,在下是甘拜下风啊...”   还未等王桓双唇沾上酒水,谢宁忽然伸手将其酒碗抢过放下,又在桌下将王桓的手暖在自己手中,瞥了他一眼,冷声斥道:“在我面前也这般肆无忌惮,看来某人于我不在时,是酒水不离啊...”   王桓却笑着转头凑到谢宁耳边,小声说道:“过去半年是戒荤戒腥,等了足足半年,才等到你来,便是因你在,才敢小探酒腥,怎么?你是想留到今晚才以此助兴吗?”   谢宁顿时脸红,“啧”的一声又将王桓推开,低声骂道:“脸呢?!”   王桓见谢宁上钩便也心满意足地重新坐好,却又抬头之际,隐约看见一熟悉身影在殿门处站住,从动作上不难分辨其正将披风脱下交于一旁随从。   王桓暖在谢宁掌中的手本在不停地以小动作搅和着,却见此身影时,手上动作骤然停下。   谢宁感到其异样,顺着王桓视线看去时,脸上佯作恼怒的玩笑之意也顿时凝固。   他马上回头看着王桓,一手落在他外边肩上轻轻抚着,小声说道:“盈儿随我一路前来,也算贵客,所以也在宴邀名单上了...”   王桓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盈儿的方向,直到李盈儿走到二人跟前,对二人微微颔首示意时,王桓才回过神来,慌忙点头回礼后,连自己都不知是从何时起,自己是早已紧紧抓住谢宁的手,甚至已经抓出血痕。   谢宁始终担忧地看着王桓侧脸,只见王桓脸色越发苍白,片刻后甚至忍不住连连躬身咳嗽,越咳越是急促气喘。   众人忍不住皆把视线向他投来,谢宁无法,只好向城主赔罪告辞,便带着王桓立刻返回其住处。   当日王桓率南央军至汶州围剿淋北军时,以防万一,谢宁是提前将淮南家牌留于王桓。   便南央军大胜谢高钰后,王桓持家牌以称奉天子之命,平定江上之乱,如今谢高钰虽除,却仍需在此处等候淮南王来亲定此事。   汶州城主见此牌所示淮南,又有从前淮南王汶州城退谢高钰一事,便立刻将其恭迎入城,更为其等设置安排。   王桓一直居住于城中一客栈厢房,从官府而出,谢宁扶着王桓乘车便回了客栈,一路上王桓仍是嘶咳不停,谢宁见状尤怜。   只是一进房间,王桓将门合上后便一直背靠着房门,垂头而站。   谢宁将身上貂裘卸下后,忽然想起本欲再出去,向掌柜寻得银针替王桓施针缓解。   谢宁刚行至门边,王桓却猛地上前紧紧抓住谢宁双臂,然后不顾一切地吻在谢宁唇上。   谢宁卒然一惊,未经思考之下顿然是要将王桓推开。   却怎料王桓丝毫不给他机会,越发使劲将其抱住,一手揽在他背后,一手攀在他后脑,如疯如痴般不让谢宁离开双唇,舌如蛇般利落撬开谢宁齿处,不停地向前走去将谢宁逼至炕边。   从失措至回神,再到沉醉,可是谢宁心中最是清楚,王桓为何会有如此反常之态,但更是因为他清楚明白,才更觉心痛如绞。   他配合着王桓所有动作,甚至到炕边快要被王桓推倒躺下时,他习惯性地便要翻身将王桓放倒板上,却此时王桓忽然一手按在谢宁肩前,将他停下。   王桓自己也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双手缓缓从谢宁身上移开,落在他身边床板上撑着,喉结微动,双眼始终紧闭。   过后他吸了吸鼻子,撑在谢宁身侧的双手却开始不停地发颤发抖。   他喃喃低语不断重复着“知行”二字,滚烫的泪水从他合起的眼皮而出,落在谢宁脸上。   谢宁看着他如此形状,心中只有比他痛苦千万倍的沉重,他双手扶在王桓脸侧,关切地看着他,不停安抚道:“没事...没事的...”   除去如此二字,谢宁是再也找不到还有什么词句,可以用来安慰此时的王桓。   便是他自己,也不能从此悲伤之中完好逃离而出。   “知行...”王桓的啜泣带着他浑身颤抖,“是我害死了他们全家...是我害死了李老先生...是我害死了清辞兄长...如果不是我...堂堂江中八门…江中百年名家...不会...”   谢宁眼中跟着溢出泪水,他双手仍留在王桓脸上,拇指不停替他拭去流出眼泪,他一直低声说道:“子徽...不是你...”   “我不应该离开京城的...”王桓全身都在一抽一抽地发震,“知行...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找李老先生...”   王桓瘦削的身体停在谢宁身上,谢宁看在眼里只觉心如刀割。   他双手扶在王桓臂边将他轻轻放在床上,自己亦跟着坐在他身前,泪眼朦胧地看着王桓,双手再次回到他脸上,说道:“陈圳死了...谢高钰死了...起码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子徽...子徽你看着我...”   王桓始终不愿意睁开眼,泪水却不停地落下,口中一直重复着“是我害死他们”。   谢宁终是忍不住再次将王桓紧紧拥入怀中,手停在他背后轻轻拍打着,哽咽说道:“子徽...你抱紧我...就不怕了好不好...就像小时候你跟我说,只要我抱紧你,这世上就没有可怕的一样...”   王桓听得谢宁此话,却是越发哭得悲痛,他双手握拳却死死抱在谢宁背后。   许久之后后,直到王桓开始放松下来,谢宁才缓缓将他松开,双手托着他的脸,轻轻将他脸上泪水擦去,凝视着王桓红肿的双眼,说道:“你说过的,这条路,只要走上,就再没有回头了,我们能做的,就只剩下问心无愧…没事的…没事的…”   王桓逐渐缓和下来身体抽搐,他看着谢宁双眼,二人对视少顷,谢宁慢慢一寸一寸凑上前来,重新轻轻吻在王桓唇上。   谢宁一手仍抱在王桓身后,小心翼翼将其躺倒床上,另一只手却渐渐移到王桓衣领前,越过衣衫,触到他伤痕累累的体肤。   作者有话说:   知行,真的长大了,也学坏了。   子徽说得对,嚣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塌上枕乐半掺伤,大雪只愿与君赏◎   从入汶州城得城主热情招待安顿后, 谢连舟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彻底检查留与王桓房间是否足够安静与温暖。   事无巨细地查看后,仍是吩咐掌柜再多置有火炉与被铺, 甚至交代掌柜不得让隔壁住户喧嚣吵闹,又王桓入住后, 是再三确认他安心舒适,才得放下心来。   就在谢连舟心满意足地就要转身离开时, 王桓却绕有趣味地盘着双手看着他,笑称:“连舟你对我这么体贴, 若让你们殿下知道, 又不知他该往哪儿想去了。”   谢连舟当下没能听懂当中深意,沉思着挠着脑袋便往外走去。   但他刚走到门处, 顿然醒悟, 脸上骤然发红, 一跺脚,回头便气急败坏地对王桓为自己辩解道:“先生!你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这还不是因为枝儿还在琬姐姐手上!”   江上夜间风大,虽已是城中最好的客栈, 却还是难免风从缝入。   王桓前些日子一到晚上, 仍会觉得屋中寒寒做冷, 今夜风雪更是交加。   可如今俯在自己身上之人, 却更比千万火炉, 炽热如焚。   比起进门后王桓吻势的强烈和急躁,谢宁此时的亲热, 却是至轻至柔。   王桓平躺在他身下,他甚至用一手撑在炕上给自己做力, 仿佛此时身下之人此幅单薄身躯, 是如玉如冰, 强则至碎,烈则至化。   谢宁从王桓唇上一直轻吻至耳际,再从其耳边滑落而下。   王桓的低沉喘息声越发急促,如此鼻音浓重的生息,是将谢宁越发搅得如火躁乱。   他撑在板上的手半曲至前臂作持,另一手急不可耐地翻扯着王桓衣物。   王桓也是一手紧抱谢宁身后,一手不停地解开谢宁上衣。   却直到谢宁上衣开敞,王桓刚把掌心触及谢宁肩前肌肤处,心中却是猛地一震,顿时睁开双眼,如此相近时,王桓是将谢宁右肩肩前那伤口看得一清二楚。   虽已过两月,那伤口亦早已结痂成疤。   只是如此伤疤,却如水蛭一般吸嗜在谢宁干净肌肤上,越发让人顿觉触目惊心。   王桓清楚记得二人分别时,谢宁身上是并没有此疤痕。   他猛地用手掌抵在谢宁胸前将他推开。   谢宁感受到王桓动作停下时也是怔了怔,又看到王桓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身前伤口时,他眉心稍微拧了拧,却马上又想不予理睬地重新探下身。   王桓却执拗地再次将其推起,紧盯着谢宁双眼,严肃低声问道:“陈翘做的?”   此刻的谢宁丝毫不想理他,不耐烦地扣住王桓撑在他胸前的手手腕便往炕上用力按下,又在他耳下肆虐边沉声说:“陈翘死了。”   除去吟游鞭耳际,梁上风声似掀顶。康庄月夜赶路冷,栈有温床叙欢情。   至夜有过半,二人安静下来后才知屋外风大,呼啸声此起彼伏,如哭如诉。   谢宁面对着王桓赤/身侧躺合眼休神,鬓边的汗珠早已蒸发。   他的一手露出被外随意搭落在王桓腰处,王桓也是面对着他侧躺着,目光却始终紧盯着谢宁肩前的伤疤,指间轻轻在上面扫过,却一直没有说话。   谢宁虽双眼闭起,神志更加是半梦半醒,却仍不难想象王桓此时目光所带哀切。   谢宁耸了耸肩动了动上身,王桓以为是自己扰醒了他,连忙要把手缩回,谢宁却顺势将他的手握住,紧接着将其放在自己心口处。   王桓还未来得及开口,谢宁仍是闭着眼,语音懒懒糯糯地说:“比起半年不得相见的心痛,陈翘那一下还真不算什么。”   王桓怔了怔,缓缓反应过来才笑了笑,将手缩回紧紧揽在谢宁腰上,又凑上前在他额上轻轻吻下。   之后又起身吹熄两边烛灯,躺下时不忘将被毯往谢宁身上提起盖好,黑夜中明明是目不能视,却仍是不舍地凝视着谢宁许久,才轻声说道:“睡吧,应是许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谢宁昏糊之中又往王桓身前靠近,沉沉说道:“你不在身边,又何来安睡一谈。”   王桓边合上眼,边笑着说:“彼此而已。”   次日晨起,阳艳,寒冷。   江上之地民间有一俗话,白雪层层铺,太阳高高照,晴天似六月,冻极知冰爽。   谢宁从睡梦中醒来时,习惯性伸手往旁边探去,闭眼之间却只摸得一片空荡。   他脑中迷糊顿时一扫而空,惊醒之际,甚至在怀疑昨夜之事是否不过长梦一场。   他猛地睁眼,却睁眼之际,刚好一束刺眼光芒不偏不倚照在自己脸上,他只能眯着眼伸出手臂挡在额上。   定眼再看,才看见一身素白的王桓正站在窗边背对着自己,窗外正阳将他影子拉得狭长,谢宁这时一直悬起的心才得以放下。   稍微平定了心神后,谢宁才撑着床板昏沉起来,随手从边上摸来自己里衣套上,便下床走到王桓身后。   谢宁双手从他腰侧往前探去将他轻轻抱住,又将头沉沉地靠在他背后,闭着眼,不说话。   而这时窗外楼下忽然传来一把熟悉声音大声吆喝道:“你们这群小屁孩!还真敢对我动手了是不是!哎呀...哎呀...哎呀...我让你们扔我!得让你们瞧瞧我的本事了!”   紧接着又是几声“哎呀”苦叫,伴随着好几孩童的嬉笑打闹声,楼下是热闹非凡。   如此喧哗是让仍一身起床气的谢宁越发烦躁,他始终闭着眼侧着头,却皱了皱眉,不耐烦地问道:“连舟那小子一大早是在做什么?”   王桓笑了笑,拍了拍谢宁合叠揽在自己腰前的手背上,笑着说道:“连舟从小淮南长大,虽然淮南到了真的冷那会儿也有下雪,但南北的雪,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这小子在江上这半年,每见到雪就是激动,又看到这里的孩子打雪仗,便又是掺合进去...”   谢宁拿脸又在王桓背后蹭了蹭,又懒散不屑地说道:“这小子还跟孩子似的,就学人家说着要娶夫人了,也难怪荣帅不愿枝儿跟他...”   王桓此时却垂头笑了笑,半侧过脸对着谢宁轻声说道:“你学着汉武帝说出长大后要置一大金屋将我藏进去时,我记着你那时候是要比连舟现在还小呢...”   谢宁不予理睬,又用脸在王桓后背揉了两下,便松手转身往衣架处走去,边将外衣套上,边说道:“难得今日天晴,你若觉着身体好些,不如出去走走吧...”   王桓又探头出窗外看了楼下一眼,才恋恋不舍地转身走到谢宁身边服侍他穿整衣物,后又替谢宁束发加冠时,从暗黄铜镜中看到二人倒影,王桓忍不住伸手擦去镜上灰尘。   自那年元夜宫中再遇后,竟是三年已过。   王桓看着镜中二人倒影,竟是看得出神。   谢宁能见其异样,心中亦知其为何如此,便缓缓转身,将王桓双手握住,沉长呼气后,才关切地说道:“信中只是说,清辞兄长是焚而不见其尸,但是当年不也是说清辞兄长葬身淋江,尸骨无存...你要是愿意,过后我陪你一同上遥山,说不定...”   王桓却忽然浅笑着摇摇头,凝视着二人交缠一处的双手许久,才说:“再过会儿吧...嗯...再过会儿吧...”   王桓抬头,微笑看着谢宁,又说:“你之前不是说,等一切过去了,你我便再游四境吗?等过了冬,我与你再上淋北安顿好一切,我们便到处走走吧。”   谢宁看着王桓眼中自己的倒影少顷,才点点头,笑着“嗯”了一声。   腊月除夕,万里无云,冷若冰霜。   元夜之时,谢宁与王桓将南央军及南安兵同聚一处而庆迎新禧,此庆宴虽无当年城北军营的庆功宴般奢华大气,却仍是酒肉不缺,场中亦是欢笑不断。   王桓与谢宁高坐主座,因宴席设于城外,夜里风烈寒凉,酒不过三巡,谢宁便带王桓先行离开。   到客栈外,王桓刚扶着谢宁从车上走下,便见李盈儿独自一人坐在客栈门前廊檐之下,身披水白绒裘,面未饰妆却明眸皓齿,她正手掌朝上伸至檐外。   晚风时而掠过,雪花迎风吹落,却从未有一片愿意停留在她掌心。   她仍不死心,甚至连手臂是早已开始发酸,也不舍得将手放下。   或是风入喉中,或是此情此景过于凄美,又或是每每见到李盈儿,王桓心中总是如被重锤一般钝痛。   他这时只觉喉间有气涌出,忍不住以手作拳抵在嘴前躬身轻咳,谢宁见状连忙伸手在他后背轻拍,又马上扶着他往里走去。   李盈儿闻得咳嗽声才知有人而至,见是谢宁二人便连忙站起迎上前来,对二人微微行礼后,微笑问道:“今日军中设宴庆迎新春,殿下与先生是这么早便回来了?”   王桓这时也是撑着谢宁勉强站起,对着李盈儿点了点头。   谢宁跟着回道:“城外终是比城里风大,子徽他身体不好,便先带他回来了...”   谢宁回头看了王桓一眼,见他只是面带浅笑点了点头,便又回头对李盈儿问道:“本王有听说城主夫人昨日有来邀请你今晚至其府齐聚,怎么你也还在此处?”   李盈儿莞尔笑笑,温和回道:“盈儿家中新丧,如此欢喜日子,又何苦将晦气带至旁人家中呢...客至他乡,得一处宁静,也算万幸...”   “咳咳咳...”却李盈儿话未说完,王桓却忽然又沉重咳起来。   李盈儿见状也赶紧停下话语,连忙上前说道:“门口处也是风大,殿下还是赶紧带先生回房休息吧...”   谢宁便也不再多话,嘱咐李盈儿两句让她也早点回屋后,便扶着王桓往楼梯走去。   只是刚踏上一级阶梯,掌柜便忽然小跑至二人跟前,将一封信交至谢宁手上。   二人一见信上落款,便惊喜地相互而看。   回到房中后谢宁本还想先替王桓施针,王桓却打断道:“先看看郡主信中说了什么吧。”   从南境至汶州路程遥远更经江中之地,以防当中有人从中作梗,谢蓁蓁信中内容是不敢提及任何姓名,甚至言辞之间也极为简短,其大概之意也是报安问候。   却其人今日南境湟川城内,同是元夜,只得落座院中对月思人。   梁显扬从屋中轻手轻脚往她身后走近时,谢蓁蓁却说:“你不必放轻脚步,我听得见。”   梁显扬也没有意外,走到她身后将披风披上,温和笑着说道:“南境虽说长年温暖,但始终冬寒夜风,还是披着吧。”   谢蓁蓁没有推辞,反倒是自己将披风又往前拢紧,目光随着梁显扬来到自己身旁坐下,她又问道:“你都出来一年了,中间就回去了两三次,如今京中算是平定下来,你也该回去了吧?”   “怎么?”梁显扬却打趣反问,“郡主就是这么不愿在下相陪吗?”   “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学来王桓那一套的...”谢蓁蓁是瞪了他一眼,又斥道,“他那一套也就对知行管用...”   谢蓁蓁话未说完,门口忽然传来两声敲门,二人顿时停下交谈,警惕地对视一眼后,梁显扬才起身走到门后,对外冷声问道:“何人?”   敲门之人没有立刻回答,片刻之后门外才传来一把温柔女声,问道:“请问...谢...梁夫人可在府上?”   谢蓁蓁这时也已走到门后,她狐疑地将门打开缝隙,却只是往外觑了一眼,便立刻将门大开。   一直在外等候的女子似乎也是一直紧张,她双手紧紧攥着帕子看着地面,一见门开,抬头之际是顿染惊喜。   女子骤然上前抓住谢蓁蓁双手,喜极而泣地说道:“真的是你...蓁蓁真的是你啊...”   作者有话说:   第三部 分的前面,会有很多,很多,很多,伏笔。   (因为存稿结束,就不一定会经常上来更新作话啦   (评论还是会看的   (加油~ 第一百三十章   ◎纵巾帼英雄,难道柔情◎   中原主分四境, 总以上淋江下淮河为分界,二脉流域间,为江中地方, 怡都处于瑄遥山脉之东侧。   淋江以北,统称为江上之地, 却俗之主以瑄遥之东为江上,瑄遥之西称燕西。   又淮河以南, 央江以东为江下地方,央江以西全为南境。   淮南之地以丘陵为主, 却南境高山雨林四布, 当中以珈灵山脉自西向东贯穿整个南境地段,南境主城为山中雄城湟川, 自伯荆山至湟川, 一路山水交程, 长路坎坷。   一年多前在伯荆山与谢宁分道扬镳后,谢蓁蓁一人马不停蹄赶往南境,沿央江上游而行, 一路上风尘仆仆风餐露宿, 竟是将行程足足缩短了一半, 未过月便到了南境之地。   与谢宁在伯荆山分别时谢宁交代她的一番话, 虽然她并非能够完全清楚当中缘由, 但谢宁当时语气沉重,她心中自知此事非同小可。   一路上纵是翻山越岭, 困难重重,甚至几次三番险些坠落山崖, 或是冲走流域, 险象迭生, 却始终咬牙而过,不敢停歇。   却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便是如此一程艰险交杂,竟是让她短暂地将丧父之痛放下。   只是当她终于到了南境而停歇下来,那夜刚好十五。   她本无意抬头,却那夜月光不饶人,缠缠绵绵地追随在她眼前。   她无奈下扫了那圆月一眼,才蓦然回首,月圆月缺过去,早已数不清已过多少回。   谢蓁蓁那晚借着月色,垂头之际凝视着自己双手时,才发现自己掌上竟是早已长满茧子。   她无由想起,年少时每逢自己与王程郊外游猎归家时,自己手掌也是被马鞭缰绳勒得尽是老茧而不自知。   后来每每与简氏外出,简氏牵着她的手时,总会不经意地用指腹轻轻摩挲在她掌心茧子上。   又嗔其堂堂王府大家闺秀,人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她倒好,是五谷不分,却还是落得手上满是茧子,若让旁人知道,也不知该得怎样嘲笑。   那时的谢蓁蓁总是对其母如此话语不屑一顾,她始终认为,女子为何不能如男子般在天地间驰骋,在山水间长游,总要拘泥于凡尘俗世,鸡皮蒜毛。   而至今日,她终是可以一个人,甚比世间多少男子,一人御马持鞭,驰骋长游。   可当她终得一处落脚时,仰天望月,却才发现,所谓天地山水,若父母不再,竟是再无心安之处。   天地之间何以为家,纵是巾帼英雄,不过是沧海一粟。   所谓往事如烟,曾经谢蓁蓁只道万般皆是世间男女的爱恨嗔痴,只道嗤之以鼻。   只是今日才明白,原来往事如烟,竟是自己再看从前,一切皆如戏簿折子,不尽陌生。   如此哀伤一直延续到那年年关。   那晚她一人牵马,恍恍惚惚从境沿行至湟川城外,在城中空荡茶摊中托腮思人。   蓦然回首,北府世子正一身光明磊落站在自己身后,早已许久。   谢蓁蓁那晚惊喜之际,差点脱口而出便想问梁显扬为何此处,话到嘴边之际,却又想到,若他同问此话,自己又该如何作答。   二人之后便是对如此问题缄口不言,反倒是多了一层相安无事之好。   谢蓁蓁只问他一句:“京城中监视着北府的人不少,你是如何瞒天过海的?”   梁显扬一如温和,笑笑而道:“二公子可以卢演身份瞒天过海,用的是所谓蛮子妖术,既是蛮子,这等妖术自然是要比旁人用得更得心应手了。”   谢蓁蓁迟疑看了他两眼,刚提脚要继续前行,却顿时又回头怀疑问道:“既然如此,这些年中你本可以回柔化...还是说...你当中是已经回去过了?”   梁显扬双手皆停在身后,一手执刀,一手扣在其手腕上,垂头笑笑,回道:“没有,一直在京中,郡主所见的梁显扬,从来都是在下本人”   二人入城之后过了几日,虽二人从未言及各自到此处所知为何,梁显扬却忽然提出,若不知会在此处停留多久,常住客栈也并非长久之策,不如租住一屋舍而住得安心。   谢蓁蓁细想也云此为正道,不久后二人便在一巷后寻得一小院子。   只是房主见二人衣着打扮并非南境之人,予以警惕便多问两句。   谢蓁蓁本并非能言善道之人,一时被问便心虚不已。   反倒是一旁的梁显扬却只是淡然笑笑,对着房主温和说道:“在下与拙荆是四海行商,之前一直留于淮南,拙荆曾言未有涉足南境,行路途中又多有闻得南境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便适逢秋爽之际至此地,一见才知坊间传闻果然不假,在下便想着,既然夫人欢喜,那不如便在此处小住日子,也当见识体验了。”   “拙荆”二字一出,谢蓁蓁是顿时愣住。   她本能之下本想甩手就打在梁显扬身上,却此时如此情形,她也只能敛下心中微怒,再转头看向梁显扬时,却见此人正面不改色地对着房主头头是道。   而房主是见其仪表堂堂斯文有礼,举止不凡温文尔雅更是对他所言深信不疑,又从其言中知二人如此伉俪情深,对其更加是再有热情。   二人很快便是相谈甚欢,却只有谢蓁蓁一人,从头至尾脸色铁青,笑意干瘪。   以梁夫人之名在湟川生活,一开始也是不得适应,却久而久之的,走在路上听得有人呼叫梁夫人,她都忍不住回头。   一年过去不过白驹过隙,却也渐渐熟悉了如此陌生地方。   此间一二次收到从京中或淮南来信,了解当中是在发生如此翻天覆地变化,更是得知自己弟弟正深陷此生死局,而自己如今却只是鞭长莫及。   有时她坐在院中为其担心顾虑时,也有想过当时谢宁让她立刻远走他乡,是否便是从那时起,就知道之后会有这些事情发生。   谢蓁蓁如钻牛角,在家中是坐立难安。   又有一日,一向不相信神佛一说的谢蓁蓁,竟是一人跑去到伽灵山山上塔寺,去为谢宁祈福。   再之后终于收到谢宁报得平安,她一直高悬数月的心才得以放下。   那晚梁显扬是做了几味小菜,甚至还捎得酒来,笑说道:“郡主这几个月来,人渐消瘦却不得知啊...”   谢蓁蓁看着梁显扬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她自是陪以莞尔。   只是心中却是想起了过去一年中,多少次她无意看到梁显扬在外面角落处。与至此行商的柔化人鬼祟交谈的情景。   只是梁显扬不说,她也自知没有必要去问。   既然早知是各怀鬼胎,又何必相互戳穿。   直到今夜,又是一年至末除夕之夜,谢蓁蓁开门所见此人时,是大吃一惊。   她在此一年间,并非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一日能在此再次相见,却又想到南境之大,人又是如何微小,再加上京中传来如此这些消息,此人若说相见,还不如不见。   当年李清茹远嫁南境时,谢蓁蓁年方十七。   李清茹比她年长二岁,早些年间谢蓁蓁从战场上随父返回怡都住下后,因皆为世家儿女,在宫中多有见面,又二人年纪相仿,一来二往也是时常有一同玩耍。   谢蓁蓁从年少其便随父从军,早已是养成了刚强性格。   而李清茹是长久居于深闺,家上又是百年世家,从小/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更加温和有礼。   二人性格虽大相径庭,但落落大方的李清茹,却是对凡事鲁莽冲动的谢蓁蓁是一味包容,而谢蓁蓁对李清茹也同样是万般信任。   后来李清辞死讯传回京中,京中同岁之人无一不为之感到悲痛惋惜,谢蓁蓁为之哀伤痛哭时,反而是李清茹在一旁温声安慰。   再之后没多久,李清茹便被其父远嫁南境。   谢蓁蓁还记得,李清茹出嫁那日,二人在李府门前紧握双手,谢蓁蓁强忍着泪水,李清茹却始终浅笑相慰。   李清茹离开后前几年,二人仍有书信来往,却后来各有各成长,便渐渐遗落。   至谢蓁蓁初到南境,亦有想过会不会能见其一面。   只是后来安定下来不久,便收到了京中李匪樵死讯,信中虽说李匪樵意外跌落而亡,却接连前后,谢蓁蓁不难得知中间因果大概。   如此一来,更加是不知若是相见,自己又该如何相劝。   如今陋巷门前再见,李清茹衣着虽素净,却不难看出其做工华贵。   二人相视许久,谢蓁蓁才知道颤颤地唤了一声:“清茹长姐...”   李清茹定眼看着谢蓁蓁,到眼前蒙了一层泪花,却始终带笑,忍不住两步上前双手落在谢蓁蓁肩上,一直轻轻拍着到手臂,又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才破涕为笑地道:“真的是你啊蓁蓁...”   谢蓁蓁连连点头,越是觉得鼻子发酸,就在眼泪快要落下前,她连忙扣下李清茹的手,也笑了笑,侧身后伸手往里示意,边扶着李清茹往里走,边说道:“长姐进屋再说...”   二人到堂内坐下后,谢蓁蓁便立刻替其斟茶。   李清茹却四顾观看着房屋,至谢蓁蓁双手将茶奉上,李清茹才看着她笑道:“那日在街上远远见到你,还以为是这些日子忆及京中之事多了,才会出现幻觉,却没想还真的是你。”   谢蓁蓁本想回话,却这时梁显扬刚好从后厨拿来茶果走进屋中,她只好讪然垂头。   直到梁显扬将其放在桌面后,又对李清茹礼貌颔首问好后,便识相退出。   谢蓁蓁见其远去,才松了口气般抬头。   李清茹见其如此模样,又觑了梁显扬背影一眼,便伸手抚了抚她后背,才温柔笑着说道:“坊间听闻便都是喊你做梁夫人了,看来我们当年年纪轻轻便巾帼不让须眉的绮绒郡主,也终是觅得如意郎君,要洗手作羹汤了...”   “姐姐你就别听外头人瞎说了...”谢蓁蓁没好气地耸了耸肩离开了李清茹的掌下,捏来一块点心送进嘴里,边嚼边压低声音说,“姐姐你是不认得他了吗?”   李清茹见谢蓁蓁眼中有异光,也不再玩笑,顺了顺裙摆,又若有深意地说道:“姐姐不过玩笑,可是你自己的心思,可是自己才最清楚。”   谢蓁蓁此时是盯着梁显扬背影远去,才咽了咽口水,心中长叹半道,才又回头看向李清茹问道:“长姐如今夫家对你可好?”   李清茹见谢蓁蓁无意再谈此事,也不再勉强,点点头,笑着说:“自然是好的,虽说当年是素未谋面便嫁了过来,但终是得上天眷怜,如今夫家吴姓,做的是官道上的盐商,也算是衣食不缺,对我也算温厚,当年父亲...”   提及李匪樵,李清茹脸上笑意也是略有凝固。   她扯了扯眼皮,才回头看着谢蓁蓁,问道:“我父亲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   “嗯,听说了...”谢蓁蓁点点头,却是难耐心虚,双手捧着茶杯送到嘴前,却没有喝下一口,更加时没有再多话。   李清茹先往外看了一眼,才将脸凑到谢蓁蓁跟前,紧紧盯着她双眼,低声说道:“蓁蓁,我知道你千辛万苦至南境来所谓何事...”   谢蓁蓁一听,心中骤然一顿,她紧张地看向李清茹。   李清茹却垂头浅笑,又轻轻拍了拍谢蓁蓁手背,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小令牌放到桌面,说道:“纵是你曾经所说,巾帼未必稍逊须眉,我能做的不多...若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拿着这令牌到我府上寻我便是...”   谢蓁蓁五味杂陈地看着桌面令牌,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拿取,却又忽然抓住李清茹手腕,殷切地说:“长姐...你是无需与我冒着险的...江中李氏...江中李氏...”   “蓁蓁,你是江允谢氏之后,而我身上流的,何曾不也是江中之血,”李清茹眸上一闪而过的阴暗,却马上莞尔,沉声说道,“只是蓁蓁,不管你对这位世子殿下是怎样感情都好,尽管他对你的感情,我能看出不假,但是他始终是柔化的世子,柔化苍狼,是不会一辈子在京城的。”   见谢蓁蓁脸色蓦地转凉,李清茹也知她心中并非未曾想过此些,甚至是早已为之顾虑焦灼,她便又摸了摸谢蓁蓁的头,说道:“但仍是还有一句,并非乱世无情,是无情,才是乱世。”   李清茹与谢蓁蓁说出这些话时,声音是压至最低,此时正在书房中挑灯夜读的梁显扬自然是不能听取分毫,但他眉间却是不见得能舒展。   他手上按着的书卷之中,正夹着一张信纸,信纸上所示非中土字迹。   他神色清冷地看完纸上内容后,用二指将信纸夹起,送到台上烛灯火苗上。   直到火苗将近至他指间,他才面无表情地将手移开,又从怀中取出一小铜盉。   铜盉打开,里面安然放着一串狼牙串链。   作者有话说:   清茹长姐也终于登场了。   (周日周日,会有好事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京中鬼见鬼,汶州乐其乐◎   嘉荣二十年, 正月初七,怡都,天晴, 小雪。   婆萝山东南边半山处,拨开丛生树林, 是有一块空地。   空地上残垣败瓦,槁木死灰, 依稀能看出曾经是一山中园林,却不知何时被人把火焚烧。   四周乔木早已只剩光秃树干, 干枯的枝桠仍能看出被火烧痕迹。   残砖碎瓦遍地, 院中寸草不生,中间却有一用土灰堆起的矮堆, 矮堆上有一干净肃穆, 不沾丝毫焚烧痕迹的石碑, 石碑上面却只用刀刻有“齐天”二字。   祁缘一身缟素,正双膝跪在矮堆前。   他从平日随身所带的药箱中取出三五瓷碗,又拎出一小酒壶, 却将所有东西陈列在土堆前后, 又停下了手上动作, 双手垂在膝上, 目光留在石碑中“齐天”二字上。   天上雪花如絮如沐, 洋洋洒洒地落在他头上,落在土堆上。   四周一片安宁寂静, 连寒鸦刮枝而过的“呱呱”声都显得突兀惊悚。   许久后,不知从何时起, 一直将艳阳遮盖的浓云才缓缓随风而去, 露出的阳光照落在祁缘身后。   祁缘这时才长叹一声, 一手拿起酒壶,另一手捏着其袖摆,在每一碗中倒满清酒。   再将酒壶放下时,祁缘才忽然嘲讽地笑了两声,说道:“皇兄,皇嫂,你们说这是不是讽刺...”   他边说着,边将酒往泥土上倾倒而下,又是一声苦笑,才说:“到最后竟然是他们自己狗咬狗,一个接着一个,自己把自己害死了...”   “可是皇兄...”祁缘将最后一碗酒倒完后,手却始终停留在碗侧,拇指不停在碗口来回划过。   他攒了攒眉心,才又迷茫地说:“我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起码会得到解脱的...可是...可是我才明白,原来他们这些叛臣都死了的时候…”   “我们典朝...我们典朝,才是真真正正地,不复存在了...”   语落许久,祁缘又对着矮堆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双手撑在地面站起,又从药箱中取出一叠素纸,忽然挥手。   细碎白纸顿时漫天飘扬,夹杂在雪花之中,山中一片凄凉。   之后京中再无人见过祁缘,是有许多人到柒月斋寻他,却得到管家抱歉,说祁大夫有事远行,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那日谢宁单刀匹马冲进皇宫,将陈圳从城楼上逼着跳落后,朱太后一人在城楼上跪了许久。   直到谢文昕拖着疲乏步子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半晌,却忽然伸手向前,如待自己亲长辈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朱太后扶起。   朱太后为保自己最后一丝尊严,本是冷漠地与其对视。   直到谢文昕出其意料将她扶起时,她脸上竟是闪过一丝惶恐不安。   因为在地上跪了早已半日,朱太后起来时本不能站稳,她却固执地从谢文昕的手上挣开,只是她往后退开时,却又差点趔趄摔下。   谢文昕本想再次上前将她扶住,她却双手抬起面前,示意谢文昕不要再靠近她半步,又是摇摇晃晃地往后走开。   谢文昕见其如此,也没有再坚持。   他面无表情地沉声道:“朕会始终惦念你为朕母后,祥禧宫,你若是想继续住着,朕也不会赶你离开,但是爽秋,是已经不在了,你若需要,朕还可以给你留一服侍之人...”   “谢文昕...”朱太后终于站稳后,却忽然冷笑一声打断道,“你们姓谢的,不会好死的...”   她话刚说完,谢文昕却漠然抬起眼皮地凝视着她,若有所思却如深表赞同一般点点头,正想开口,朱太后却已经转身一步一磕地往远处离开。   自那日起她便一直住在祥禧宫内,再无出来。   祥禧宫从前是后宫之中最络绎不绝繁华娇盛之处,如今却是落得众人经过却避而远之。   从前深冬,宫中定是早已备好上乘火炭,却如今火炉中不过零星暖意,驱不散寒意,暖不却双手。   谢文昕也再没有去看过她,只是在除夕之日,命人送了一盘湟川进贡的柑橘给朱太后。   那日朱太后侧身盯着桌上的那盘新鲜的柑橘,少顷后却是眼中溢洋泪水,侧落在桌边的手紧握拳头,双唇不停地颤抖着。   少时后她忽然嘶声裂肺地一声哀嚎,又一手将桌上果盘扫落地上。   “疯子!”朱太后整个人瘫软在坐垫上,她浑身颤抖着,目光如炬地勾在那支离破碎的瓷片上,哀声喃喃道,“你们谢家的全都是疯子...都是疯子...你们谢家全部都不得好死!!”   那日之后,便有人传出,祥禧宫中遇邪祟,祥禧宫中的那位娘娘,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然后便疯了。   正月十五,元宵,天晴,无云。   那日清晨,晨阳未上,从祥禧宫而出的宫道上还未有多少宫人行走,天色仍尽昏沉,却之上一只寒鸦扑腾仓皇飞过,所带一声凄凉悲悯叫声在皇宫上空划过。   一个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的女人惊慌失措地从宫道中跑过。   她双手提着裙摆,赤着双足踩在雪上,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回头,神色惊恐万状。   她每跑几步便要被自己裙摆绊倒,摔在雪上,却又立刻爬起来,如被洪水猛兽穷追不舍一般,发疯似地往外逃离。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跑到昔日沁华宫处。   自当年沁华宫失火一案后,此宫便便长久锁起,任何人不得入内。   此时这女人却火急火燎想要解开门上铁锁,怎料这锁早已被人打开。   她也来不及深究当中为何,破门便冲入其中,却并无往正殿而去,入门后便径直冲向后院。   后院中有一口老井,她惶恐逃到井边时,双手早已按在井口处,却只是往里看了一眼,便又立刻回头看向身后,对着身后哭着喊着:“你们到底想要怎样...我爹跟小翘已经死了...你们到底想要我怎样才肯放过我...”   她嘶声哭着,手臂靠在井口处,却缓缓蹲了下来。   片刻后,她忽然面无表情地重新站起,双手按在井边,探头看着深不见底的井中,然后便倒头跳了进去。   很快井中便传来一声巨响。   这时从沁华宫正殿内却缓缓走出一位干瘦如柴的女人,她走到井边,往里看了一眼,喃喃自语道:“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死了...”   清晨宫中一声惊悚巨响,是逃不出高企宫墙,更是越不过怡都,传不至江上。   怡都天晴,江上亦是阳光普照。   王桓正与谢宁并排坐在江边雪上,此地原是城郊一片临河荒原,却此时盖满茫茫白雪,雪覆而四下宁静致远,此支流也早已凝结成冰,但是二人所坐之处面前,不知何时被人砸出一冰窟。   二人正坐狐皮薄毯上,各身披绒裘,手执钓竿,二人之间还有一小竹篓。   半早过去,篓中却只得小鱼几条。   王桓是安然自乐,盘腿坐着,一手捂在汤婆子上,一手摁着鱼竿,神色自若轻松地眯着眼看着冰窟,过久不得动静他也不见着急。   谢宁却是几次三番不耐烦地看向他,万般至口,却又只能咽下。   今早天微亮便被王桓拽醒,王桓腻在他身边笑着乞求道:“昨晚我夜观星象,是知道今日定会是大好晴天,听闻江上之地雪中垂钓是一番独有兴致,不如我们趁今日天好,也去试一试?”   谢宁当下方醒,闻得其荒诞之言,是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本欲扯着他再睡上回笼觉。   怎料王桓此无赖是过分执拗,软磨硬泡之下,谢宁只好昏沉起来,随着他乘车而去。   只是临行前,他也将另一无辜之人叫上,也便之后再要批判王桓因一时兴起而害人不浅,也算留有个见证。   此时谢宁是瞥了王桓一眼,又回头看向正在认真生火的谢连舟,不耐烦地沉声问道:“还没好?”   谢连舟从睡梦中被谢宁叫醒时本已苦不堪言,得知是要陪伴至城郊替二人闲散消遣打杂时,更是有苦难言。   此时好不容易把火生好,虽是正月寒冬,他却早已满头大汗,谢连舟是拼劲全力是扇风,而谢宁却仍然是屡屡说火势不足。   谢连舟是一脸苦相地看向谢宁,王桓却摇摇头,笑着说道:“你急什么?我们也还没钓到几条鱼不是?你又是何苦难为连舟呢?”   谢宁听得此话便是不乐意了,他盯着王桓侧脸,兴师问罪道:“那你又何苦为难我呢?”   “诶诶诶...”不等谢宁说完,王桓忽然将本按在汤婆子上的手紧握在鱼竿上,鱼竿不停地剧烈颤抖,王桓几次差点手滑,他连忙又道,“知行,快!快来帮帮忙!”   谢宁是无可奈何地只好上前帮他将鱼带上来,这时连谢连舟也好奇兴奋地溜到二人身边,一看竟是一条生猛肥美的柳根。   将鱼从勾上摘下后,谢宁便将鱼递给了谢连舟,而王桓闪着精光的目光是紧紧地钓在鱼上不舍得离开。   谢宁见其模样,没好气地将他双手握住,却是冰凉如雪,他便拿过狐绒手套帮他带上,又嗔道:“赶紧暖着吧...”   三人围着那口小铁锅而坐时,王桓才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不慌不忙,甚至满带期待地打开。   谢宁却只是在一旁不屑地瞥了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从前我给你写信,你打开时怕也没有这般激动吧?”   作者有话说:   第三部 分,会不间断地交代每一位配角的故事。   连舟牌白炽灯,物美价廉,你值得拥有。   (周一加油~~ 第一百三十二章   ◎闲来雪中垂钓,悠闲叙情念旧◎   从前每逢谢宁王桓分开, 谢宁总会给王桓写信,且从来夹在军报之中,以保万无一失。   信中内容简单, 从未有超过页,简述安好, 更问其详。   只是如此些年过去,谢宁是从未收到过王桓一封回信。   又每次二人分别再重逢, 谢宁总会严肃质问为何收到不回。   王桓每次都借此言他趋吉避害地蒙混而过,面对王桓此人嬉皮笑脸的功夫, 谢宁也是无可奈何。   但每逢谢宁转身后, 王桓的嬉笑,却是渐变自嘲。   原是中原名声响彻的风流才子, 下笔如流, 出口成章, 又是谁能知道,每逢帐下收到谢宁来信,挑灯执笔, 从清晨至午, 在午上落夕阳, 他纵有千言万语, 却到纸上, 墨不成书。   到最后竟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竟是将谢宁的信从头到尾抄上一遍, 甚至还故意克制自己以往飞扬洒脱的笔锋,来迁就谢宁笔迹, 到最后拿起再看, 却只剩一番摇头自嘲。   此时此刻他将信取出时, 谢宁这般寒酸带醋的话听进心中,他回头看着谢宁漠然看着前方,却只落得摇头苦笑。   就在王桓正要将信打开时,谢连舟是悄悄觑了二人一眼,见谢宁脸色忽得难看,又见王桓欲语难言,便自作主张地说道:“那这就是奇怪了,每次把殿下您的信送到先生帐下,我明明都是瞧见公子有提笔默写的,甚至是从早到晚一天都不见出来...”   “诶,知行,你看玉嫣的字是不是进步了,我看着任镜堂那小子的字也不咋地啊...”王桓不等谢连舟说完,便立刻举着手中的信微微靠近谢宁,将信送到他面前,边打断说道。   谁知谢宁却一手将王桓推开,边又紧张地问谢连舟道:“你继续说,然后呢?”   王桓无奈将信放下,回头冷淡地看着谢连舟。   谢连舟刚张口,却被王桓如此目光相凝,一时间在谢宁和王桓一热一冷的眼神中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他只好讪然垂头,带着哭腔低声道:“没什么...没有了...我忘了...”   谢宁本还想继续追问,王桓见谢连舟如此便是心满意足,一手仍缩在手套内,一手自顾自地拿起那封信,眯着眼念道:“淮南一切安好,城外亦有传来荣帅已近城郊消息,镜堂初始时虽对幕府之事陌生,却得幕府中人相助,而又淮南近月无大事发生,虽此话不应侥幸出口,但主仍在外,是应平安以报,以除心念。知行,你说这封信到底是玉嫣写的,还是...”   谁知谢宁却根本没听王桓半字,不屈不挠地仍对着正手忙脚乱给二人煮汤的谢连舟又问道:“连舟,本王可以替你向荣帅说情,可你先实话告诉本王...”   “知行,”王桓见着谢连舟一副哭丧表情,他是早已哭笑不得,只好将信先放下,双手抓过谢宁两臂,却见谢宁仍是固执地看着谢连舟,他只好又对谢连舟喝道,“连舟,你先转过身去。”   谢连舟不明所以,却也只能照办。   等谢连舟转身之后,王桓马上一手勾在谢宁颈后便吻上前。   只是王桓的手冰凉至极,方碰到谢宁脖子,谢宁忍不住缩了一下。   王桓再吻上前来时,他是正措不及防便想要将他推开。   谢宁将其推开时,王桓也没有坚持,退开后还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一脸奸邪地斜睨着谢宁。   谢宁也是皱眉瞪着王桓,而此时谢连舟却试探着小心翼翼问道:“我...我可以...”   “还没!”谢宁一说完,顿时凑上前,一手撑在毯上,一手抓住王桓手臂,不由分说便亲上前。   王桓闭着眼,嘴角带着满意笑容,二人亲昵少顷,才分别退下。   只是退开后,谢宁还是不忘再瞪了他一眼。   王桓却摇头笑着,边拿拇指擦拭着嘴角,边斜眼戏谑瞟着谢宁,又说道:“连舟,你可以转回来了。”   谢连舟转回来时仍是带着诚惶诚恐之色,分别瞥了二人一眼,却见二人脸上神色极其诡异,一时间又不敢相问,只好在心里暗暗叫苦。   早知如此,当时自己的殿下来寻自己时,便应从二楼往窗外跳下,宁愿摔断手腿,也不愿伺候如此二人。   王桓此时看着谢宁脸色仍旧铁青,却比任何人都能看穿此人心中不尽笑意。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再次将信拿起,又继续念道:“此间有信至潘州及怡都,却仍不得其师徒二人回信,难以无念,欲待二人归来,潘州先行,再至京城,无论如何,话应当面,问候众人,盼安而归。”   王桓念至此处,心中却顿起怅然,他转头再看谢宁,见他脸上亦有相近神色,便问道:“那日京中,可有见过祁缘?”   谢宁双手靠近火堆处,上下翻转取暖,凝神半晌,才转头看了王桓一眼。   二人相视须臾,谢宁才看回铁锅,沉沉说道:“那日我负伤在侯府修养,姨娘见我伤重,本想去将祁缘请来,但还是被我拦下了,就随意替我清理伤口便没有再管了。但那晚我略有发热,昏沉之中也不能知事,只是第二天醒来却见伤口处是早已敷好药草,我嘴中也仍留有药的苦涩,再见到姨娘,见姨娘脸色略有躲闪,大概也知当中缘由了。”   王桓听着边点头,许久之后才又淡然说道:“知行...其实我没有怪过他...他不愿救我,换做是我...”   “他不愿救你,有他的原因,我可以理解,”谢宁蓦地回头,眼神执着地看着王桓,又道,“可是他不愿救你,而我对他有怒有怨,我也有我的原因,你也不能怪我。”   二人相望之时脸上是庄严肃穆。   天边一阵冷风吹来,拂起地面雪花飘散,铁锅中初有沸腾。   谢连舟本已兴高采烈地乘好两碗要递与二人,却见二人之间气氛又不知为何凝重,他拿着碗送前不是,放下也不是。   片刻后,王桓才点点头,笑着说道:“我知道,我怎会怪你,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怪这当中任何一人...”   王桓话未说完,谢宁却忽然伸手握在王桓手背上,抓紧两下,眼神中的“无需多虑”不言而喻,王桓也只能拿另一只手覆于其上,也摁了摁,对其点头笑笑。   二人之间是可不言而传情,雪中漫妙,是温馨不及言语可描绘。   却如此温暖一幕,看在谢连舟眼中,是更尽凄凉。   王桓此时是已感受到谢连舟焦灼目光,他才回头,从谢连舟手上接过鱼汤。   柳根乃江上特有冬鱼,其更以鲜甜滋味闻名,却又是难能一见。   但此三人从江下而来,平日间又是极少好垂钓如此需要耐心之事。   王桓才钓上来时,三人是只道此鱼生猛多肉,却不知此乃上好河鲜。   此时再煮成鲜汤,汤呈奶白色,又有姜片胡椒去腥,鲜香远飘,又深冬雪上,三人顿感如此才是人间滋味。   三人各自捧着汤碗,王桓谢宁比谢连舟年长,纵是此汤味鲜,也知细嚼慢咽才识真滋味。   却谢连舟年少,又从清早至如今是粒米未尝,此时便是不顾滚烫,便狼吞虎咽般将汤喝尽肉吃完,王桓见其如此,便又笑着将自己碗中鱼肉让去。   谢连舟欣喜接过肉时,却又心虚地先觑了谢宁一眼,见谢宁并无阻挠之意,才安心收下。   又是吃完时,谢连舟见二人之间气氛缓和下来,才壮着胆子问道:“方才你们口中提到的祁大夫...他...他是什么人?”   二人是半晌沉默,就在谢连舟瞬间意识到自己又是说错话,心中暗暗叫苦,却此时王桓笑了笑,问道:“不知连舟是否有一二知己好友呢?”   谢连舟这时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知己这个词,我在书上知道,是高山流水,伯牙绝弦,如果公子您说的知己是这个意思,那我觉得我是没有的...不过伯牙鼓琴这样的友情,怕是只有书上才有吧...”   谢连舟说到这里,不偏不倚又瞧见谢宁将自己碗中的鱼肉块夹到王桓碗中,他皱了皱眉,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方才所说似乎也不太对。   若说世上,并无子期死而伯牙断弦的友情,面前二位,却是有可为其生死不言其下之深情,但却又始终觉得,面前这二位之间的,并非子期伯牙间的情义。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王桓却又问温和问道:“那除去知己,连舟可有好友一二?”   谢连舟才回神,便点点头,却马上又略显难色地摇摇头,少有委屈说道:“小时候是有的,可是长大之后便疏远了。其实我也明白,我出身便是将门谢氏之后,虽并非我可选择,但是仍是比他们先前半步,童年泥沙时无需想至所谓理想,那也不来羡妒一说,但终究是一同牙牙学语,却最后步于其上,心中愤懑自是难免...”   “连舟...”王桓此时却与谢宁相视一眼后,笑着打断谢连舟道,“这些话,是若枝与你说的吧...”   谢连舟顿时脸上通红赶紧闭嘴。   王桓便只得摇头而笑,甚至谢宁也忍不住勾起嘴角,谢连舟是恼急成怒,便对着王桓振振有词地说道:“先…先…先生您还是没说祁大夫的事儿呢!”   王桓这时才看着谢连舟,佯作认真地说道:“你只要记得,此人不可在你琬姐姐和你殿下面前提起便是。”   众人本言三月过春融雪后,谢宁与王桓便立刻带南安兵启程北上至淋北城,而蒋济材便带其南央军南下至淮南与荣敦汇合。   却又融雪时节,王桓仍是时常拉着谢宁外游,而又忽感风寒,北上之事便又只能后推。   此事一直到四月初,谢宁等人才告别汶州城主,又向其交代一番,才带领着南安兵离开汶州,沿瑄遥脚下一路北行。   却行至淋江向北之流潦河时,见有路人披麻戴孝,河岸扬白。   那日绵雨纷纷,阴冷交寒,谢宁王桓才道,原是一年清明。   作者有话说:   连舟真的好可爱。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任世间宽广,不及眼前人温柔◎   谢宁王桓一行人从汶州城而出时, 正直四月之初。   立春刚过而迎清明,沿瑄遥一脉脚下而行,山间本水雾氤氲, 晨间更是烟云缭绕。   越往山中进行,便越发烟雨朦胧。   从前在怡都那些年也未有如此感觉。   是王桓自在淮南得玉嫣力挽狂澜, 将其小命从阎罗殿扯回来后,却每逢阴雨绵天, 都会觉得膝骨肩节幽幽刺痛,甚至几次不过平地行走, 都会忽觉节骨骤痛而差点摔下。   而琳琅有时见其因疼痛而坐立难安, 心焦之际便要去将任镜堂请来。   那日刚到水月堂院外,便见任镜堂与玉嫣正盘腿坐在院中空地竹席上, 任镜堂还细心给玉嫣座下垫有蒲垫。   但令琳琅目瞪口呆的, 还是任镜堂此等连替人诊症皆可一副不拘小节神色之人, 此时竟正一丝不苟耐心仔细地指导着她家姐姐玉嫣辨认药材。   琳琅许久才回过神来要走上前,还未等她走近,任镜堂便是头也不抬地说:“在我柜台上备好的药, 回去三碗水煲至一碗, 给你家公先生一日早晚各服一次...哦, 对, 旁边还有一药膏, 让你家先生要疼了,就敷在关节骨上, 记得切勿湿水,行了, 回去吧。”   琳琅是愣在院前, 不难看出, 正垂头捡着草药的玉嫣嘴角忍不住笑意,却也不搭话。   任镜堂却是满脸专心致志,如此浪子忽得这般专注,琳琅是觉满心诡异。   等她回过神来,才讪然问道:“可...可是任大夫...我家先生他确实疼的厉害...你...你真的...不去...看一眼吗?”   就在琳琅发问时候,玉嫣是正好拿着一株小鬟钗要问任镜堂,任镜堂亦刚好张口要回答,却被琳琅莫名打断。   他自是心中脾气尽出,顿然站起快步走到柜台上,将药拿来送到琳琅手上。   不待琳琅反应过来,便双手按在她肩上将她转身,边推着她往外走,边本性暴露不耐烦地说:“我早跟你家殿下说过,你家先生早年长年服用骨翠那妖玩意儿,就算他那小命给保下来,这身上早些年间落下的大伤小残,也都是要跟他一辈子了,他现在也就是风痛,以后要他受的可不只这些了。我说琳琅你也别这么大惊小怪了,你要他哪儿疼就吃什么药,注意着便是了...”   琳琅是越听越觉得任镜堂此话有异,却刚回神过来,任镜堂已经将她推出门外,而他自己也转身回到玉嫣身边。   见门关上后,玉嫣这会儿才摇头笑着说道:“你也就知道欺负琳琅,要是上门来的人家那小王爷,我看你也该找洞躲起来了。”   “那可不?”任镜堂如今听得“王爷”二字都觉得浑身发冷,他撇了撇嘴,却不解问道,“不过你怎么在人家王爷前面,还加了个“小”字了?这小王爷三个字放到谢宁身上,听上去怪别扭的...”   闻得此话,玉嫣手上动作是骤然怔了怔,她脸上笑意卒然僵住,缓了缓,才摇摇头,感慨莞尔说道:“现在再叫小王爷,的确是别扭了。”   便王桓之后一到阴雨天前就觉膝腕难受,虽有任镜堂药膏可缓解,可之后北上江上后却嫌其麻烦,是有疼痛也只忍着。   但时而半夜仍是被钝痛刺醒,本想下榻去寻膏药,却连行而不够,只好仍床上强忍,终是彻夜辗转,不能入眠。   又如今正值四月阴雨绵天,又行路奔波,近几日来谢宁能见王桓脸色有异,却其未曾言明,几次相问王桓仍只笑着摇头,然后便又是一番借此言他。   直到今日醒来,王桓从塌上起来时却猛然膝间一曲便要往前摔去,幸得谢宁眼疾手快上前将其扶住。   再有不依不挠询问后,王桓才就重避轻地讲述其风痛之症,却强调是由来已久,不过近来入山,山中湿气重,又巧碰清明雨季才有反复发作时。   谢宁本还想再嗔责一二,却又是知道如此婆妈话语与此人多说也是无益,便也只能只得无奈摇头,虽面上不悦,却仍仔细替其上药。   届时四月十四,以江上习俗而言,四月至龙舟前仍算清明之间。   从汶州而出至入山中,而王桓的痛发是愈发频繁,甚至有时可痛至一日。   虽说让谢宁得知此事后,王桓便是多有破罐子破摔,也分不清孰真孰假,便是时常腻着谢宁喊疼,让其替自己按揉上药。   总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谢宁纵是嘴上骂话不少,但仍屡屡入套。   便此一行人刚行至穿山之河潦河流域,这几日王桓又是多有嗔痴,谢宁便让众人在河边滩涂外简单安营,暂歇几日再继续启程。   王桓却又取笑道:“不知为何,总让我觉得王爷如此之举,与烽火戏诸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   谢宁却是瞪了他一眼,厌烦斥道:“对,本王是雨下细行军,却是有人得了便宜来卖乖了。”   王桓见其如此也是笑着摇摇头,边掀帘外行边说:“既然殿下是决定此地暂时歇息,便是莫浪费了可一赏瑄遥雄山壮景的机会了...”   谢宁正想伸手抓住王桓手臂将他留在帐中,却伸手只能抓住垂帘,无奈之际他也只好快步跟着走出帐外。   二人沿着河岸并排慢行,河另一侧乃是瑄山峭壁,璧上青苔绿蔓,岩刚石墨。   今日王桓一身青白,玉簪攥发,双手负于身后,足上黑靴踩泥。   而谢宁如旧习惯玄衣,靠外之手手上执有红帱,靠王桓身侧之手食指与无名指始终轻携着王桓衣摆。   山风吹过,却迎面吹来三四白纸。   紧接着隔有山雾,能见一行缟衣素冠之人向二人迎面而来。   此行人约莫二十有余,当中有男女老少,领头之人乃一三十左右男子,额间素带,边走边往天上挥洒手上缟纸。   白纸成条,在空中竟如絮如缕,飘落不定,在山中翠绿间洋洋洒洒,至队伍行至王桓谢宁二人身旁,二人往边上为其让开道路,直到队伍离开许久,二人才要继续往前。   却二人还未走出几步,忽然有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响从身后向二人快速靠近。   谢宁一时警惕,立刻停下脚步伸手将王桓护在自己身后,就在他谨慎往后看去时,王桓却将谢宁拦在自己身前的手按下。   谢宁正是疑惑回头,却见王桓正咬着牙,摁在自己腿上而蹲下。   他面前是站着一位年仅五六岁的小女孩,手上正挎着一小竹篮,竹篮里放着几盏素白的莲花河灯。   谢宁此时才看清楚,女孩的手腕脚腕处都带着银镯,上面皆吊着铃铛,便是方才一路跑来时才带有如此铃声。   不待王桓发问,小女孩便从篮中取出一盏纸做河灯递给王桓,又取出一盏抬头递向谢宁。   二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疑惑接过后,王桓才笑着问道:“不知姑娘为何将此物相赠呢?”   小女孩脸上却露出紧张,绕过王桓往后看了一眼,才又对着他认认真真地说:“娘亲说,两位哥哥衣着缟素,但你们看着又不像是咱们江上的人,娘亲又说,你们脸色悲伤,想来也是清明时节思念亡亲,但又不能回家祭拜的缘故了...”   “所以便让我把白灯灯给你们,哦...这些白灯灯是咱们江上传统,到了清明时候,就沿河放白灯灯,白灯灯就会一直流到你们见不到的亲人那儿了,你们有什么想跟家里人说,就对着白灯灯说,你们家里人就能听到了。”   二人听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到队伍之后有一穿素服的年轻妇女,正对着他们和气微笑点了点头。   二人亦是感激不尽地抱以点头致谢,回头正要再谢女孩时,小女孩却已经飞快跑着离开。   王桓垂头看了看手中白纸河灯,是百感交集,他忽然回头,笑着对谢宁说:“看来这么些年过去,我的容貌仍旧潇洒啊...”   谢宁一时不知王桓如此无缘无故不要脸之话从何而来,正百思不得其解时,耳边那阵铃铃声高高低低地传入他耳里,他脑海中猛地浮出一句话:“好看的,才叫哥哥。”   那年花朝拉扯王桓衣摆的小女孩,不知今年还会否提着竹篮,在人海中叫卖百花糕。   但是她今年是不会再遇到,那年奇怪的一位好看哥哥,和丑陋叔叔了。   谢宁是忍不住轻轻摇头笑了,没好气地觑了王桓一眼,又左右摆弄了那河灯几下,便继续往前走。   王桓跟上他身边,垂头而道:“没想到,是四年过去了...”   “嗯,四年过去了...”谢宁一手执刀,一手托着河灯,目不斜视地又说,“那年花朝节陈翘对你那般,我那时候是真想立刻弄死那小子,可是到最后,他真的死在我刀下的时候,我竟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甚至还在为他感到悲哀...”   王桓垂头感慨说道:“比起你我,陈翘这一辈子,没有为自己活过。”   谢宁此时却忽然停下脚步,他缓缓转身看着王桓,才说:“我想说的,是他这一辈子,都不知情为何物...”   但谢宁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了顿,果然能见王桓虽始终宠溺温淡地看着自己。   纵知世间情为何物,却是多情人偏自扰。   谢宁喉结微动,两步上前,执刀的手正要绕到王桓身后轻轻将他揽住,却王桓先往两边看去,见无人后便先凑到谢宁耳边,轻柔低声道:“便是陈翘,从小没有某人的小叔叔罢了,又怎能知世间情为何物呢...”   王桓的话声如羽毛扫在谢宁耳廓,又是“小叔叔”三字总让谢宁感到一阵恼羞。   他便顿时要松开搂在王桓身后的手,王桓却先上前一步,双手从谢宁腰侧环后,不让他走开。   王桓合上眼,侧头落在谢宁肩上,却再没说话。   谢宁本欲推开王桓的手也蓦地停下,王桓虽帐下无赖,却甚少在静时忽然如此缠绵。   他心中便也马上明白,王桓与他相视时,纵能表现出有多不在乎,心中却是比旁人情深。   但终归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1】。   等王桓才缓缓退出时,谢宁看着他嘴上仍带干笑,他更是心疼,只伸手又将他揽住,轻轻吻上前,才哄道:“忽然既然方才那位小姑娘说道,此灯顺流而行,可将思念带至亡人,不如姑且一信?”   王桓看着谢宁眼中少有柔情,又忽然一阵山风吹来,夹杂无数沁人清爽,王桓心中却忽然涌起一念头。   任世间宽广,不及眼前人温柔。   任世间风雨,仍有眼前人不离。   非乱世无情,是无情,而乱世。   二人将河灯放在水上后,谢宁扶着王桓站起,看着两站白灯顺着河流浮沉而去,谢宁忽然回头问王桓:“你都与他们说了什么?”   王桓笑了笑,说道:“千言万语,最终何妨望来世不再相见,而各自安好。”   谢宁却又问:“那若是我去了呢,也是各自安好,来世不再相见吗?”   “若是你去了,我又怎会让你一人上路,定是紧随其后共步黄泉,又怎来河灯寄相思一说?”王桓笑着亲了谢宁一下,才问道,“那你呢?我们的淮南王殿下,不知又是寄了什么思念呢?”   谢宁看了王桓一眼,便转头看向河灯远去方向,淡淡而道:“与至亲,与至敬,不过都是寄以亲敬未施,而往前路无坷,却与不曾相交相识的清辞兄长多有一句。”   “哦?”王桓虽有意外,转念却便知谢宁所说为何,又故意逗其道,“不知我们王爷是有何话与寄呢?”   谢宁听得王桓话中玩笑之意,却也不与其计较,自顾自认真说道:“愿其远路渐行,行得较今,尽早报梦与之知己挚友,以示安好,让其心安而不得日思夜念,更有不情之请,让其多多珍重自己,珍重枕边人。”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金庸先生《书剑恩仇录》   (晚安,好梦~ 第一百三十四章   ◎淋北王爷见王爷,再见并非昔少年◎   谢宁因体恤王桓不能操劳过度, 一路上多有停歇修整。   而谢连舟尚是年轻,一路停停走走,也是正正满足了他游山玩水之乐, 又有一行人皆从淮南而来,对江上之地亦觉新鲜, 有谢连舟此人时刻相带游玩,便也各得其乐。   只是到后来是王桓喜而忘形, 便喜极生悲。   行至潦河上游附近几日,有夜心血来潮, 要扯着谢宁山上夜观星象, 星象不得见多少,却当夜便得风寒。   而此间仍在山中之地, 行路上便是难寻医者。   见王桓体上滚烫如火, 又一直在谢宁怀中瑟瑟发抖, 谢宁看在眼里,嘴上是断不掉埋怨其从来不听他一话,才会落得时常生病。   但王桓总是在倚靠着谢宁时又是嗔又是腻, 谢宁虽嘴硬, 却怎能除去内里心疼, 所带药物又快用尽, 谢宁心焦之际, 只好加快行进步伐赶往淋北城。   除去放其于心上之人对其多有责怪,便是连谢连舟也忍不住扁着嘴在心里埋怨王桓, 是扰了他难能游山玩水的机会。   五月初八,淋北, 阴云, 转雨。   江上属山高围绕之地, 而淋北城更是群山环绕之间,四季干燥而早晚皆寒,今日再有中雨不停,五月春夏交际时节,竟是落得隐隐发寒。   一行人行至淋北城城门外时方过正午,却是天如傍晚,乌云难开。   谢宁身骑棕马而王桓歇于其后车舆内,刚到城外,便能见谢稻之与谢连舟正翘首以盼,能见到其影后更是连忙迎上前。   两日前,谢稻之得侍从急不可耐冲入告知门外有一小将军急着求见时,他正在淋北官府之中翻阅着淋北账簿。   自谢稻之接手淋北官府内政事宜至今虽已有数月,却是不阅不知,从前淋北幕府内卷录看似条理清晰,却仔细读来,才知当中多有自相矛盾处。   谢稻之有多次想要求的幕府旁人协助,却得众人面有尬色而含糊推辞。   再问之下,谢稻之才知,原来当时谢高钰本人是只上公堂,而从不点墨,原来淋北官府的重事,一直以来皆由廖文与莫羡僧二人相管。   本莫羡僧入府前,是廖文一人掌管,便是仍算得心应手,却后来莫羡僧再入幕府,二人之间是见解大相径庭,记录习惯也是南辕北辙,以至所有记录在案的文卷,全是杂乱无章。   谢稻之虽感慨莫羡僧此人的确有着绝世才华,同时却是难免多有抱怨。   而越是临近谢宁入城之时,谢稻之更加是衣不解带日夜不得空闲,正当他恨不得可悬梁刺股燃灯夜读时,侍从却忽然便冲进,气喘吁吁便道外面有位小将军急着求见。   谢稻之心中顿时是有惊无喜,早前得信知谢宁一行人在路上游玩而久未入城,自己是多有庆幸给自己赚得时间,却此时忽然得报说已在门外,谢稻之当下是骤然紧张。   但他也是只好连忙往外走,却是丝毫不曾想过,侍从口中那位小将军,竟会是他的儿子谢连舟。   虽说母爱温父爱稳,但谢稻之终究是自谢连舟出生起,二人便是从未分离,如今数月而过,中间更是烽烟战场,虽说得报平安,心中却仍是难减担忧。   如今父子相见,本是转惊为喜,甚至喜极而涕,却是没想自己难得一腔深情,竟是被谢连舟一盆冷水浇熄浇灭。   谢稻之从府中而出时,便见到谢连舟正垂头搓手原地不停徘徊,一见到谢稻之,便欣喜若狂地冲上前,却着急说道:“爹!你认识这城里头的大夫吗?!要认识能不能赶紧给找来一下?!”   谢稻之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才想明白此事定是谢宁所交代,尽管心中明白,却也是忍不住一巴掌打到谢连舟脑袋上,愤然骂道:“臭小子!就数你没良心!”   而谢连舟本就在谢宁处受了委屈,如今自己父亲又是如此对自己,心中更是有苦难言,几乎是哭丧着脸怨道:“你们咋一个个就知道欺负我!”   而两日后,谢宁风尘仆仆带着兵马而至城门外时,谢稻之再看马上谢宁,却是无由想起两年前谢宁单人匹马直冲淮南城门之状,心中蓦地感慨。   两年时间不长不短,却当年轻狂少年,如今是落得沉稳,而不符年岁。   众人入城后,行兵安住在淋北城军营中,而谢宁王桓入住了幕府别院,而早前谢宁便已告知,让谢稻之安排一安静安全住处给李盈儿。   李盈儿再向众人告知姓名时,只道是王桓一远亲,因家中忽然落败,便随王桓至此地落脚。   谢宁扶着王桓进屋时,谢稻之请来的大夫早已在院中等候,之后此位大夫替王桓望闻问切后,道王桓不过感染风寒,只需多有休息再按时服药便可。   却谢宁听后脸色顿时发沉,让大夫立刻将所需药材写出,正当此大夫战战兢兢地写下后,谢宁却二话不说,拿笔再上面圈减补添几味药后,才冷声让其离开。   王桓在塌上虽一直昏沉,却仍能见得谢宁如此动作。   待谢宁走到他身边时,他伸出食指无力勾住谢宁小尾指,又笑着哑声道:“人道是久病成良医,是没想我们王爷殿下,如今竟也是自学成才了...咳咳咳咳...”   谢宁是幽怨地瞪了他一眼,却见其脸色苍白,脑中难免又想起一年前其病入膏肓之态,虽知此时不过风寒交疲,却仍是落得心痛。   谢宁是反手便握住王桓的手,待其稍微暖和后,才将他的手送入被中,又沉声斥责道:“我是天资愚钝,能够自学成才,也不知是托了何人的福了。”   王桓自是能从他埋怨眼神中看出怜爱,便越发恃宠而骄地扣住谢宁的手不放。   谢宁也是无奈,是好不容易才将手抽出,又交代了王桓多次好好休息,不要再胡作非为,之后便起身离开房间,往官府走去。   却他刚从门出,便刚好见到正端着茶水垂着头往这边走来的婢女。   是因谢宁从来沉默寡言,又近两年欲事欲肃,纵是正值年轻风华,却竟叫人体面而觉其正气凛然。   在今日之前,淮南王谢宁名号在中原之内是年少英雄,文武双全,英姿飒爽,传言游走人间,自是愈传愈神,便四境内多少豆蔻少女,朝思暮想,愿能面之以详。   却今日谢宁匹马入城,再入府后竟是一本沉穆,不言而怒,不怒自威,教人闻步生惧,府内本因终能见其一面而兴奋不已的婢女们,却是见其一面,便再不敢靠近。   便是此时,该婢女垂头行至谢宁跟前,见得其靴才知面前有人,连忙惊慌抬头,见前人是谢宁后更加惶然后退两步。   谢宁却只瞥了她一眼,便冷声道:“进去时声音小些,放下就赶紧出来。”   婢女慌忙答应,却又在谢宁正要继续前行时,忽然又想起什么,便小心翼翼地说道:“殿...殿下...您...您的屋子也准备好了...就在旁...”   “不必了,”谢宁面不改色边走边说,“此屋中人还需本王照顾,本王住此间便是,无需铺张。”   谢宁紧接着便立刻赶往淋北官府,刚入正堂,便能看见一众淋北府官候于殿中,而座下左侧,正是站着垂头站着谢稻之,与一年轻男子。   早在谢宁与王桓仍在淮南筹谋一切时,谢宁便是提出疑问,若谢高钰下马后,淋北之地应有由何人接管。   当时王桓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拴有红绳的竹简递与谢宁,谢宁疑惑接过,才见竹简上有小字刻有“谢松柏”三字,可他却是从未听说过此人,便皱眉看向王桓。   王桓却笑了笑,波澜不惊道:“如你所言,淋北乃江上主城,如此核城,断不能一日无主,再说,按你我谋划,若无意外,在谢高钰落马后,虽然仍留在淋北的谢稻之可以看照一二,但主位还是需要落实。高位而事发临危,又有宣朝以来,为王者必须是江允谢氏同宗。此人谢松柏,乃江允谢氏末枝,后来辗转,才来到江上,此人年轻,却有为,内心中正,忠君爱国,有勇有谋,是不可多得人才。”   当时谢宁认真聆听后,却又问道:“虽说如此,可若是从我口中告知陛下,陛下怕是更加不敢用此人吧?”   “自然不是从你口中告知,”王桓却轻轻摇头笑了笑,回道,“此人,早已举荐至陛下,却从李老先生处。”   此时谢宁在众人恭肃下从中至主座,路过谢松柏面前时,却忽然站住。   谢松柏顿时诚惶诚恐地双手伸前作揖颔首示礼,谢宁一直面无表情看着他,却从怀中取出一金丝祥云纹卷轴递与一旁谢稻之,便又对着谢松柏沉声道:“既然陛下信任与你,以后淋北王一职便落你手中,你我不过皆为藩王,不必如此重礼。”   谢宁边说着,边伸手至谢松柏手处将他稳重扶起,又道:“不过陛下之意,是命本王协助整顿淋北内务一二,本王无意触手过长,却皇命难违,这几日便望淋北王担待,不烦本王留在官府同事多嘴了。”   虽谢宁比谢松柏年轻,而谢宁一番话更是谦逊低调,却谢松柏听如受宠若惊,连连点头道“殿下言重”,后谢宁又伸手示意请谢松柏上座,而自己始终落座其旁。   之后又有谢稻之宣读圣旨,从今日起乃谢松柏任淋北王,而谢宁且暂留淋北,协助整理官务,后再离开。   再之后几日,虽谢松柏为主,谢宁为辅,却在大小事宜的决断上仍是谢宁为准。   而谢宁在经历过从前接手淮南一事后,对重整官中事务是更得心应手。   虽说淋北帐后的凌乱无序是远超谢宁曾经预料,但幸得谢稻之早有整理,而不至毫无头绪。   却又如此,这几日谢宁谢松柏等人便是一直留在官府中一同整理,此些府官本是见谢宁年轻,又从未至江上之地,开始时是有不大将其放于眼中之态。   只是谢宁第一日便大下马威,带理携据,指责众人不作为,只让众人落得哑口无言,更是无人再敢在他面前倚老卖老,强词夺理,更不说轻视谢宁。   自谢宁至淋北后近五日,其几乎都在官府中整顿官事人事,见众人早已是筋疲力尽,而事情亦渐可交由谢松柏打理,谢宁才释手离开。   而这几日谢宁虽皆停留官府,却仍让谢连舟留守王桓身旁,日日报道其身体状况,知其每日按时用药,身体已渐好转,他才得以放心。   纵是谢连舟不曾诉说,但从谢连舟苦不堪言的神色上,谢宁自是清楚王桓这些日子是如何不让人省心。   谢连舟脸上憔悴并非装样做苦,是他的确每日都是竭尽所能,软硬兼施才得以让王桓乖乖留在屋中不出门。   以至于到今日,门外终于传进王爷归府,谢连舟是几乎喜极而泣,差点跪谢天恩。   谢宁归家时是渐黄昏,院子坐东向西,简约无华,却能见较前几日离开时多了几盆茉莉。   谢宁此时是正背着斜阳穿过院中,却一眼便能见着王桓,身着素白单衣站在堂后,正背对门口,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在墙上不知指着什么仔细而看。   谢宁入内时明知王桓定能听见,仍是忍不住放轻脚步,慢慢从其后靠近,却路过矮桌时,无意瞥见桌上摊平铺开的信纸多张。   他本不想理会,却能见其上字句书有“本年葭月宫中迎娶长白孟府千金诗云为六宫之主”等字眼,便骤然觉得心中一怔,停下脚步,弯腰将桌面信纸一张张拾起细读。   王桓本能听见谢宁步步靠近声响,心跳无端是早已越发加快。   却又得此脚步声莫名停下,他许久不得谢宁从后相抱,大有失落之意同时也觉有异。   回头而见谢宁正站于桌后垂头阅信,他便是无奈摇头笑笑,拖着松松垮垮的外衣,慢慢走至其身后,双手从谢宁身边环抱上前,又将下巴落在谢宁肩上。   见谢宁仍是不理会,王桓便愈发放肆,缓缓转头,将唇贴在谢宁侧脖上,轻轻柔柔地上下徘徊,直到谢宁耳垂却忽然咬了咬。   而他见谢宁虽耳边开始发红发烫,却仍旧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王桓心中越觉郁闷焦躁。   却就在这时,谢宁忽然措不及防地将信纸随手丢在桌上后,骤然转身,一手摁在王桓后脑,一手紧紧搂在他后腰,猛地吻在他唇上。   作者有话说:   看着知行成长,真的很欣慰。   (因为全文存稿结束,所以就不一定会每天上来改作话了   (但是评论还是会看的~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公子王爷议政事,王爷艰难抵流氓◎   不过寥寥三张信纸, 却最奇怪之处,是每张纸上都有两处破口。   而信上言语简洁枯燥,字迹分明清晰, 内容却广至中原天南地北,小至朝廷勾心斗角, 描述平淡而无感情。   但谢宁看在眼中,心中却是越发百感交集, 宛如置身其中,甚至不能留意王桓靠近时的脚步声。   当王桓从他身后抱上前时, 他才如梦初醒般怔了怔。   回过神来时, 又再想多看信上内容几眼,但王桓那不安分的双手从他腰间缓缓上移, 更是如蛇般从他外衣对襟处旋入, 动作轻盈, 却无赖至极。   虽门外君子漠然,却始终几日未见,未见而相思相念。   前几日官府中案牍劳形之际, 谢宁是合眼能见某人枕于身侧, 便是望而觉耻, 念而觉羞, 顿时睁眼, 又是将自己沉醉书卷中以忘。   便此时谢宁是再难集中深思,双眼渐渐合上, 而又得王桓鼻息清扫在他脖侧,如羽翼般轻柔, 却如狼虎般挑衅, 直到王桓在他耳垂处轻咬, 谢宁顿觉四肢发麻如刺。   谢宁是猛然转身面对着王桓,温热的手掌迅速落在王桓脑后,另一手与此同时地马上挽在王桓后腰,将其往自己身前一带,便立刻不由分说地吻在其唇上。   谢宁合眼之前,隐约能见王桓嘴角一丝奸计得逞的笑意,谢宁纵是动作行云流水,心中仍是忍不住对其骂上无数句“流氓”。   王桓求仁得仁,心中自是愉悦。   谢宁对他的大小动作虽急促,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轻和,但王桓是每每如谢宁所骂般流氓,忍不住便是伸舌敲齿,一手仍揽在谢宁身后,一手却缓缓移到谢宁身前。   谢宁此时却忽然将头往后抽离,王桓欲罢不能正想再靠上前,谢宁却又再次往后躲开。   王桓见其如此,脸上原本得意的笑容瞬变委屈,他仰头半晌,故作凄惨地将前额落在谢宁肩上,双手交接扣在谢宁身后。   王桓前额在谢宁肩上不停揉搓,只是他如此动作,便是不能看见谢宁脸上难忍的宠溺笑意,谢宁却是定了定神后,故作严肃地问道:“满意没有?”   王桓便是越发放肆地摇摇头,谢宁又是抿了抿唇笑了笑,双手托在王桓双颊,捧着他的脸又轻轻吻上前,后却又故意敛起笑意,沉声问:“满意没有?”   二人相视时,谢宁能见王桓那双狭长丹凤眼中是许久未见的温和缠绵,他自己便也是再崩不住脸上严酷,嘴角轻露笑容。   王桓终能见到谢宁微笑,才故作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认真说道:“满意。”   谢宁此时才瞪了他一眼,牵着他的手缓缓走到桌后坐下。   又从地上将那三张信纸捡起,重新按顺序平铺在桌面上,王桓此时脸上亦不再玩笑,歪了歪头,却没有立刻说话。   其实王桓的病本就并非严重,正如那日大夫所说,不过是一路奔波又感山中邪寒,至多又有身体单薄而易水土不服,才会有发热之症,如今安顿下来,又按时服药,不多日便大有痊愈。   见谢宁几日不曾归家,虽知其是公务烦身,但王桓仍是忍不住几次本想出门至官府去寻他。   却未曾料及,谢宁离开前是将谢连舟放至他身边,并非服侍,却是看管不让其出门半步。   不说谢连舟年纪轻轻初来乍到,却只能待在四方院中不得外出的苦闷,便是王桓家中几日,也觉无聊至极,本几次想要软硬兼施诱谢连舟一同外出,却谢连舟每次哭丧求饶。   王桓无奈,心中念及良人却不得相见,其郁闷是不言而喻。   便至今日,他只能百无聊赖在院中教导谢连舟练习剑法。   而就在谢连舟一跃而起扬剑外出时,王桓忽觉四周一阵异样,瞬间警惕,桌上小杯早已握在手中,以防突发可做暗器,同时又边对谢连舟沉声喝道“连舟小心”,当下更是立刻合眼以细听周遭。   谢连舟亦是闻声便立刻警惕起来,只是说时前那时快,未等谢连舟做出任何反应,从矮墙外便忽然有人掷入一白色物件,谢连舟连忙挥剑刺去,却不偏不倚戳中信中。   此等传信方式固然奇异,却王桓打发了谢连舟离开,自己入屋将信取出一见信上字迹时,心中才忍不住冷笑。   纵世上多有怪诞之事,但逢落在白遗身上,便并非有值得惊奇了。   王桓之后一日未有出门,信上内容描述极简,却入王桓心中,便得他眉间难有舒展。   至后他更是许久一手执笔,一手三指不停点在桌上,时而仰头,最后又从行囊中翻出曾经自己制作的羊皮地图挂在桌后屏风上,在前细看许久,出神难回。   此时二人坐在桌后,王桓的手被谢宁暖在双手之间。   王桓转头见谢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信纸,几次双唇微启,却仍是久而不得言语,他便点了点第一张信纸,对谢宁问道:“柔化之事,该如何处理?”   历经两年多变,谢宁是早便可独当一面,可率千军万马,可搅朝堂风云,可行千山万水,可定倭寇奸佞。   于外人是严肃无私,公正严明,却其自己才深知,无论如何,在王桓面前,此人纵是一如既往的温声细语,平淡无争,却仍能让其如稚子临师般紧张。   谢宁这时也不敢玩笑,右手仍是紧握着王桓冰凉的手,甚至越握越紧,左手却伸前将第一张信纸拿到桌中,沉声道:   “柔化地处西北黄沙大地,常年干旱,柔化人是沙地游牧民族,以旗氏分部落。部落分有十八旗,当中以郎氏,跋氏及度氏为大,柔化人虽然分行部落,各自为生,但是皆信奉万源神,更奉长沙摩地为柔化圣地,大祭师为神启,大祭师不会干涉各自内政,但是仍得各旗族崇拜。”   谢宁每逢与王桓议论正事,皆习惯说至一段,便先停下看向王桓,征得其点头示意认可后,才能安然继续。   如此习惯谢宁是走遍四海八方仍不能改掉,甚至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自己有此习惯。   而这时谢宁又是回头看向王桓,而王桓这次却没看他,亦无点头,神色淡然,谢宁心中是顿时紧张,却又见其神色,又是正等待他继续言下,便只好回头,定了定神,才继续往下说。   “后来便是十八旗氏之间为占地方称强权而有大小纷争数年,而当中以郎氏最为骁勇,又因当时郎氏首领确实执战有方,郎氏统一十八旗部落后,更是得大祭师出面扶持,以平定内乱,从此郎氏称旗王,定柔化。”   “但郎氏主张的,却仍然是让各旗氏各自留有自己地盘,就像中原分封之制。但比起中原分封,对各诸侯王仍有诸多限制。”   “当年郎氏为安抚各旗族而仍留有许多主权,以至于之后虽然柔化一统,但曾经大旗族如跋氏度氏等,此些年间便是对此事不服,只是因为有大祭师一直镇压,才没有起战乱。”   王桓见谢宁此时说话如背书一般,多有紧张局促之意。   他心中自是明白谢宁为何如此,更加是能感其握住自己的手越发有凉意,他便笑了笑,将手从中抽出后,又绕至其后腰上,身体更往谢宁身边凑近,贴着谢宁侧脸,点点头,淡然说道:“嗯,没错,继续说。”   谢宁得王桓赞同,才稍有镇定,直了直腰杆,继续说道:   “直到后来柔化大败中原,郎氏旗王将其独子梁显扬送入京中做质子,柔化内部跋氏度氏等人,这些年间多有拿此事来说三道四,是说郎氏让柔化十八旗蒙受屈辱,只是都被大祭师与老旗王摁下。”   “但是近年老旗王越发年迈,唯一的少主又是远在中原,归期无望,而这些年间,又见中原朝廷散漫,大又有没落之意,而早前又有藩王作乱,朝廷内讧等事宜,如此一来,便等同于给了异己者舆论昏众机会。”   王桓一直听着谢宁说话,却始终不得老实。   他闭着眼凑到在谢宁侧脸边上,薄唇微启,不停轻扫在谢宁脸颊。   到谢宁话至此处,他才绵绵接道:“所谓舆论,便是在子民间大肆传言,当年受尽耻辱,就是因为郎氏软弱无能,而如今本应是攻打入京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老旗王却仍然无动于衷,众人便开始质疑,郎氏是否还名配旗王一位。”   “而这些人为了让自己谋权篡位,首先要树立威信。所谓威信,便是带领柔化人南下攻占中原,重得主权,彰显势力。但是终究共有十八旗部落,虽说跋度二氏犹有势力,但郎氏能称王多年,也并非全靠大祭师的支持,还有别的旗族在支持,一方要反,另一方却坐视不管,如此下来,便成柔化内乱。”   “但是此时虽说只是内乱,但是他们攻占中原之心犹在,实在难以保证,日后他们是否会南下,”因王桓一直软腻勾在其身边,谢宁心思本已被搅得翻江倒海。   只是王桓耍流氓之际,仍是在侃侃而谈政事,谢宁便是只能强忍心中躁动,定了定神,又继续说道:   “当年文帝虽让他们遣送质子在京,又命柔化年年进贡赋税,却仍留让其本身制度,让柔化自为行政。本来他们内乱,是他们自己内部的政事,朝廷是不应该插手的,只是这么一来,是很难保日后是否会殃及中原...”   “那该如何?”王桓此时双唇停在谢宁耳下,说话间鼻息扫在谢宁耳上,王桓虽闭着眼,却仍能感到谢宁耳廓起温。   谢宁双手早已紧攥衣摆,他喉结微动后,才坚定地继续道:“以不变应万变。”   王桓双眼仍未张开,嘴角微微提起,又低声问道:“南境之变呢?”   谢宁答:“应尽相同。”   王桓这时才从鼻间送气笑了笑,缓缓坐回身子,手却始终搂在谢宁腰间。   另一只手又将中间信纸抽出放在最上,食指在上点了点,淡然说道:   “先经许卓为一变,又历陈圳网络被骤然揭翻,朝廷现在正值重整阶段,内伤未愈,虽外有风雨,但还不算逼迫,但是如果现在出动京中不稳之兵,去做无意义之功,甚至难保胜败,若是败下,更是将朝廷如今实力堪忧之态彰显外人,所以此时出兵调节镇压,此举绝非良策。”   谢宁赞同地点点头,正将第三张拿到最上面,正想开口,却忽然停了下来。   二人目光各异地看着第三张信纸上面所言,许久之后,王桓忽然双手摁在谢宁肩上将他转过对着自己,才温声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子欲教,乃坐怀不乱◎   此信有三, 白遗此人有强迫习惯,张页之上只会述说一事。   数此次为例,信纸一以述柔化内乱, 信纸二以述朝廷概况,而信纸三而说人情渊源。   如此习惯并非有坏, 却因要将内容挤入一纸之内,便纸上行距时宽时窄, 字体时小时大,如此一来, 是让王桓一度眼疼。   而今日所收此信, 第一页字迹整齐单调却密密麻麻,王桓早前随行军路时几乎骨翠不断, 近来眼神是越发有差。   见此信张, 是阅得眼花缭乱, 心中烦躁,只是信上内容虽无惊喜,仍是重要, 便只能硬着头皮读完。   而第二张是简述经陈圳一变后朝廷的人事改革, 诸多变动却仍然是在王桓意料之中, 也未觉意外。   而到了第三张信纸, 上面字数是最为简少, 行距亦是最为宽阔,但王桓却是反复读有三次, 阅后更是只觉百感交集。   谢宁亦然。   谢宁进屋时拿起书信细读,前两张读过, 他心中不过如此而已。   但是读到第三张时, 心口猛然一顿, 骤然心虚,心虚之际,是忍不住先看了王桓背影一眼,却只能见王桓背影。   此刻二人面对面而坐,王桓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温和,问出“此事是不是你做的”一句话,更是宛和如往常。   但谢宁听进心里,竟是有着被对簿公堂的紧张和慌乱。   王桓目光专注,但谢宁越与其对视,又觉心跳加快。   谢宁垂头微微定了定神后,才抬头凝视着王桓双眼,却越显刻意,片刻后才说道:   “正如信上所言,又时你从前所说,简临风此人聪慧,能察言观色勘探人心,又能平衡时势谙通朝局,过去短短两年间,能靠体识圣心,得陛下欢心重用,以谦逊之态,得百家名士教诲,又能以巧言令色,在新贵之间左右逢源,”   “在陈圳倒台之前,他又是能够通晓利弊时机,悬崖勒马,在陈圳集团落幕之后,他凭借着陛下的赏识,还有长白侯府的支持,能在朝廷平步青云一夜高台,不过早晚的事。”   “但这样人,对于朝廷而言,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如你从前所教,朝堂之上,胜于利弊权衡,胜于手段牵制。”   谢宁说道此处,忍不住再看王桓,却见王桓脸色是难辨喜怒,脸上大有心明如镜的清晰感,但始终只言不发,他便是越发紧张。   而王桓见谢宁看着自己停顿下来,知其心虚,便缓缓提了提嘴角,偏了偏头,双手离开了谢宁肩膀,伸手从旁小炉茶盅舀出清茶一人一杯。   他刚将茶盏放到谢宁掌上,却见谢宁仍紧张凝视着自己,王桓便挑了挑眉,伸手示意茶盏,又点了点头示意谢宁继续往下说。   谢宁微微皱眉,垂头看了手中茶盏一眼,才底气不足地继续道:   “你我都知道,简临风从小爱慕诗云,我离京前提议陛下,让陛下续诗云为后...简临风此人可用,但其心难测,也并非只是临风一人,便是任何高位者,如果对其没有任何牵制,仍是难以用得安心...我与陛下进言如此,本是...”   却谢宁话语声越说越小,甚至越发语无伦次,头亦是越埋越低。   而王桓是一直沉默看着谢宁一举一动,见其如此,更是包容宠溺地摇头轻笑。   然后又忽然伸手轻轻捏住谢宁下颌,将他的脸缓缓抬起让他看着自己,才懒洋洋笑着问道:“你刚才话语之间,字字珠玑,句句在理,既然如此,你又是心虚什么?”   谢宁怔了怔,看着王桓一脸笑意,却不能摸索其心意,一时忍不住皱眉。   王桓在过去一段时间见惯了谢宁威严肃穆之态,是越发乐见谢宁如此这般茫然状态。   这时他才松开手,笑着拿过茶盏,边缓缓摇头吹开茶面白烟,边觑了谢宁一眼,才不紧不慢地低声道:“这些权谋算计,都是我手把手教你的,你现在是终于能够青出于蓝,我自是应高兴且欣慰,但是你却是这般心虚,除非...”   王桓故意设置悬念,没有继续往下说,又微微掀起眼皮瞥了谢宁一眼,接着是垂头若无其事地吹开杯面茶烟,嘴角却带诡异笑容。   谢宁皱眉紧张追问:“除非什么?”   “你方才一席话字句为公,本是没有半点错漏,而且如此之举,你我心知肚明,乃权宜之策,就算放着是我,甚至未必能够想出这一步棋,”   “但是你从言始起,就心虚不定,也只能够是因你心中有失,所谓公失于私,”王桓放下茶盏,手上三指点在桌面,缓缓才探头向前,沉声继续道,“公失于私,而公报私仇。”   做出此事时,谢宁是早已知道将来某日王桓必定会知道此事,他也无畏去做,便是王桓初初所说的权宜之策,但事后安定,本已将此事抛之脑后,却又再提起时,竟是心生焦虑。   手刃豺狼后,便是满手鲜血,再往沼泽而去,才知已是豺狼。   回头望君子,可见君子清风,本想回头相拥,却止步纯良前。   一时被王桓识穿心中所虑,谢宁更是不敢抬头与其对视,手架在桌面,本想探到王桓手上将其握住,却到他手上时,又无奈沉重落回桌面。   几次欲言却又止,片刻后才苦涩冷笑两声,拿起手中早已半凉的清茶仰头一饮而尽。   王桓余光能见其所有动作,却只是摇头浅笑,忽然撑着桌面起身,绕到谢宁身后再坐下,谢宁本疑惑要回头,王桓却已双手落在其肩上让他转回去。   就当谢宁不知其所意时,王桓是边替谢宁卸下银冠,边不慌不忙地说:“知行...”   谢宁自己也难道为何,王桓此声温和叫唤,是让他心中再次无端跳得飞快,他不敢再回头,放在桌上的手甚至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小杯。   屋外天边只剩最后一笔金灿,隔着窗纸,只剩光晕,斜入进屋,正落在二人之间。   王桓此时却忽然停下了动作双手,谢宁忍不住刚要再次转身。   王桓却缓缓从他身后抱上前,头落在谢宁后背,双手扣在他腰前,才喃喃再道:“我本是满目苍夷,受天下人唾弃,却得你不弃...”   谢宁顿了顿,半回头,却没有作声。   王桓缓缓合上眼,双手又抱紧了些,继续又道:   “吾渡鬼泽,卿随提灯,卿赴深渊,吾领沉沦。”   隔着衣衫,王桓能感受到谢宁胸口心跳越发狂妄,却见谢宁迟迟没有反应。   本要稍微松开,却双手放开之际,谢宁忽然转身,手掌枕在王桓后脑,另一手紧扣其后腰,便整个人顿时靠上前,将王桓放倒在垫上。   见王桓平躺后,谢宁才小心翼翼将手从他头下抽出,又双手支撑在王桓身边两侧,垂头看着他。   二人四目相对许久,王桓眸中一如清水,谢宁目光却有隐忍已久后的爆发,而后更是措不及防地忽然便凑下身来吻在王桓唇上。   王桓本无意外,却在谢宁靠上时忽觉身前有异,他心中亦然,却忽然伸手抵在谢宁前肩将他推开,眯着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才道:“王爷定力不错啊...”   谢宁是顿时恼羞成怒,怒目而视片刻,嘴角却忽然换上一狡黠笑意。   骤然一手拽住王桓手腕便往一旁压下,得王桓不能动弹后,又在探头他颈边游走。   王桓虽仍有玩笑之意,却当中谢宁动作越发娴熟勾欲,再有温婉后,王桓终是忍不住略有沉吟。   得两声微酣,谢宁脸上笑意越发阴鸷。   就在王桓方若迎势而上时,谢宁却蓦地从中抽离,双手再次撑起,他居高临下地饶有兴致看着王桓,见王桓虽始终闭着眼,脸色却大有不甘。   谢宁嘴角跃然得逞笑意,又俯身到王桓耳际,轻声说道:“怎么?原来小叔叔也是知道,这样若即若离,是如此难受么?”   却就在谢宁再想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王桓耳边肆虐时,王桓却攻其不备地忽然翻身,谢宁未得反应便以被王桓压制身下。   谢宁却仍是故意摆出一副愿闻其详愿见其能的表情看着王桓。   王桓便是无可奈何地转头长叹一声,再转头回来,轻轻在谢宁唇上亲了一下,离开后才委屈苦笑道:“竟没想,在下本是用心良苦,却被人误以为戏弄,此等罪名,实是教人心寒。”   王桓说完,又是心酸地瞥了谢宁一眼,便从他身上离开,对影自怜般重新坐好,还故作姿态地理了理身上凌乱衣衫。   谢宁是忍不住摇头笑了笑,随后亦跟着坐起在王桓身边,却伸手便搂在他腰间,凑近其脸侧,沉声说道:   “子欲教,乃坐怀不乱,临危不惧,却子又何晓,所教竟是让日后乱而思坐怀,惧而思此危?”   王桓听完谢宁之话,是意外怔了怔,却马上又摇头轻笑,侧头睨了他一眼,说道:“谢知行,你真的变了。”   谢宁也没有再说话,半晌后见王桓将信纸缓缓送至灯苗处,见白纸渐渐起烟,变黑,黑中带金光,金光闪闪,却成零星,终是绝尘。   信纸最后烧剩葭月十二字眼,谢宁目光缓缓转向门处,屋外也渐漆黑,几次能见屋外有人行近,本欲敲门,却又胆怯离开。   直到最后一张信纸也成灰烬渐去,谢宁才回头言之有外地说道:“等我处理好淋北要事,我们便到处走走吧。”   王桓拿手做扇将在火边的零星灰烬散去后,才回头看向谢宁,温和笑问:“不知殿下想往何处去?”   谢宁笑了笑,提了提一边长眉,说道:“鬼泽,怕是也不错。”   五月十二,怡都,天晴,无云。   孟诗云与简临风并排走在婆萝山一断崖边上,二人一路相伴相随,欢声笑语,却只字未提孟诗云将嫁入宫中一事。   直到二人不知不觉行至断崖边上,孟诗云双手攥着手绢停在身前,遥遥眺望山下无边无际,有从鸟高飞,不扫云烟,有清风徐来,不驱尘埃。   简临风脸上再难陪有笑意,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道此时竟是分不清应愤怒,愧疚,亦或是哀伤。   许久之后,又是一阵山风卷过,吹起孟诗云额边细发,遮过她眸上,简临风本欲伸手帮起将发丝捋开,却刚要伸手,孟诗云便自己已将碎发绺到耳后。   孟诗云这时才回头看向简临风,莞尔而道:“其实这才是我最好的归宿,不是吗?”   简临风此时心如刀扎,却只是苦涩笑笑,便垂头看着自己的双脚。   孟诗云见其如此,便是又回头看向万里山河,缓缓轻和又道:   “我曾经以为我会嫁与我欢喜之人,后来又差点嫁至爱慕我之人,而最后,却是嫁给了这世间的至高无上,此便是佛话中,造化弄人不是?”   简临风没有回话,却心中想去当日谢宁离开前留给他的几个字。   造化弄人,不过是时也非也罢了。   作者有话说:   知行这小子真的变了,臭屁知行,啧啧。   (写番外真的舒服 第一百三十七章   ◎曾经稚童,今日王侯立命安身◎   之后没多久, 简临风与孟诗云便往城中回去,而到城门外分别之际,孟诗云却回头面对着简临风。   简临风一时愕然, 又见孟诗云浅然而笑,他更是越发手足无措, 刚想陪笑而问,是否还有别事要交代, 孟诗云却只婉约说道:   “临风哥哥其实无需为此事自责,更不必怨恨他们之间任何。诗云终会嫁人, 当年二嫁, 皆不得天佑,便是中原之内, 早已声名狼藉。”   “父亲亦多有为我将来婚事挂心, 却如今此嫁, 竟是加入宫中享尽荣华富贵,此后便是衣食无忧,同时又能换哥哥高位, 而诗云亦居于宫中, 你我甚至能时而相见, 难到不比当年清茹长姐远嫁南境要好?”   那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那日晚霞格外辉煌, 如金丝绣祥,斑驳陆离, 委委荡荡洒在孟诗云身上。   孟诗云娇小,面若桃花, 简临风对面而见, 却宛如身在所谓天境待仙。   简临风心中明白, 孟诗云此番话,不仅仅意在安慰他,更多也是安慰自己。   一如宫门深似海,自古帝王皆薄情。   连折子戏上也是六宫幽怨,纵孟诗云生性乐观,但若可亲选,又怎会想从此如困笼中。   只是简临风并没有再多话,之后孟诗云也就独自回府,简临风也是等她远去才随后入城。   正是五月春光好,归家行人也渐放慢脚步。   简临风穿杂着人群走在胡八街上,人来人往,能见妇人候夫,能见青年眷侣,能见孩童戏耍,却如世间终得他一人。   路过沅陵侯府门前时,若不是那黄狗从他脚边急促跑过,简临风怕是不会停下脚步。   回首便见黄狗急急忙忙向着沅陵侯府廊下跑去,才见殷成凤由青樽扶着,正从里拿着一个小碗走出。   走到黄狗面前弯腰,将小碗放在它面前,黄狗便欢快地摇着尾巴舔着里头碎肉。   青樽这时还扁扁嘴,对着那黄狗说道:“你瞧瞧你,也是算你聪明了,这么多巷子偏选了咱这块儿,从前有二公子给你饭,现在又有二夫人给你肉,做流浪狗有你这般滋味,也是快活似神仙了,也不知道这得多少狗子该羡慕你了。”   殷成凤笑了笑,也不知其小声与青樽说了什么,青樽听后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扶着殷成凤便要回去。   只是殷成凤转身之际,刚好看到正站在大街中央的简临风正驻足而望。   二人目光相汇,简临风回过神来时连忙对其恭敬地颔首,殷成凤也只是和蔼对其笑笑点点头,便继续往里走去。   府门关上后,简临风仍是看着那黄狗在津津有味地吃食,只是看得出神之际,是蓦地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些小事。   童年时在都子监与一众世家公子读书那会儿,简临风便是习惯一个人自得其乐,晚钟敲响时,若那日孟诗云要留在宫中过夜,他便自己一人离去,到流芳门时,再与白叔一同归家。   当年一日,亦是今日这般霞光异彩,他与白叔正踩着落霞走在胡八街上,至沅陵侯府附近,却见一幼小黄狗正在巷中瑟瑟缩缩,身边似乎还流有一摊血。   简临风生性单纯善良,见到如此便是连忙走上前。   只见此黄狗应该是出生未久,怕是因有明显眼疾而遭人遗弃。   小狗骨瘦如柴,遍体鳞伤,如今又是不知如何而伤到后腿而血流不止,正泪眼汪汪地看着过往行人,却无一人上前帮助。   简临风见其如此当下是心疼不已,正要伸手去将它抱起,白叔连忙上前帮忙。   却此时好几身影忽然挡住了照下霞光,甚至其中一人上前便是一脚踢在那可怜的小狗身上。   那小狗忍不住呜咽两声,白叔是更加于心不忍,立刻将小狗抱起在怀中。   简临风此时才回头看去,只见陈翘正摇着一把扇子,趾高气扬地瞥了他们一眼,又笑着对他的同伴说:“这种泥巴种,生下来就活该饿死街头,也就一些跟它同类的才会去可怜它。”   白叔虽是仆人,自知地位是远不能够责怪陈翘,却此时是自家主子受辱,他又怎能忍气吞声,抱着小黄狗站起后正想好言相劝陈翘两句,简临风却连忙不停地扯着白叔袖子,又挤眉弄眼,示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叔知陈翘从来横行霸道,也不愿再与其纠缠,跟简临风便想着不做理会干脆离开。   却陈翘不依不饶地口出狂言恶语,甚至多有上前阻挠要抢走小狗。   而就在简临风终于忍无可忍时,忽然从后一朱一玄二人上前走来。   红衣王桓一手便夺过陈翘手中画扇,“哗”地将扇子打开,又笑眯眯地对着陈翘说:“阿翘,临风这扇子,我看你也玩儿了好几日了吧,是不是也该物归原主了?”   便是这几日都子监内才暗中相传,陈翘前几日是得了王桓大街上一顿教训,灰溜溜地夹尾巴逃走。   今日陈翘再见王桓,脸上顿起慌然神色,却因在自己同伴面前不好落面子,便仍倔强道:“人家主人都还没问小爷我要回去,你...你...你少在这儿多管闲事逞英雄!”   “哦?”王桓这时便看向简临风,又道,“临风,你自己说?”   简临风从来软弱,两边都不敢得罪,此时更加是左右为难不知言语,却是紧跟着王桓身后的谢宁便忽然答道:“就算临风没开口,陈翘你这样不问自取,便视为偷!”   陈翘早已是被气得涨红小脸,却又自知并非此二人对手,只好唾了几人一口,便愤然转身离开。   王桓把扇子归还简临风后,又笑着说:“陈翘这人是嚣张跋扈,但论地位,你与他并无分高低,便是有高低之差,世间是论事以理,以理服人,临风你不必怕他,若他再欺负你,你大可来寻我。”   王桓那时不过十来岁,却英姿卓著,谈吐不凡,所到之处是鹤立鸡群,眉眼傲然,是谓天之骄子。   简临风每每看向他,虽心中觉此人张扬,却不讨厌,更不嫉妒。   只是有时候也会想,当如此耀眼的一个人,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而当下王桓一番话毕,还不待简临风道谢,王桓便带着谢宁上前去看那小黄狗。   之后简临风将小黄狗带回家中,又请来大夫替其诊治上药,是对它悉心照顾。   自那小狗归家后,简临风是恨不得日夜伴在其侧,却又因如此,简中正当时是觉玩物丧志,小狗痊愈后没多久,便转送他人。   简临风那时是伤心欲绝许久,却有一日落寞归家路上,能见王桓与谢宁正蹲在那窄巷中,垂头看着一只黄狗正津津有味啃着一鸡腿。   他惊喜之余,是连忙上前也蹲在谢宁身旁。   王桓与谢宁转头看向他,三人相视一笑,便又不约而同看向黄狗。   如此琐碎之事,在这些年的风雨之中,三人或许都早已忘却,甚至当年那个仗势欺人的陈翘,还在不久之前,被当年那三人之一,一刀毙命。   巷口垂髫,能锦衣玉食,而不知人间疾苦。   少年楚楚,可鲜衣怒马,而不知黄泉不渡。   那日谢宁离开京城时,他城门前相送。   那时他还不知,谢宁早已与谢文昕说出以孟诗云为牵制一事。   简临风所见谢宁脸上仍旧冷漠,却少去几分恨意。   他心中却觉可笑,他如今竟是分不清,如此一切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当年一同在皇太后膝下玩闹成长时,是谁也没能想到,十年之后,竟会是这样一番局面。   当年风姿绰约的,如今是落得病弱残败。   当年生性纯良的,如今是学会阴狠算计。   当年风流潇洒的,如今是追赶功名利禄。   谢宁见他在夹道相送,本无意与他多话。   却远离几步后,忽然勒马回头,行至简临风面前,居高临下对他冷声道:   “无论王子徽是人是鬼,无论世间与他为友为敌,无论害他者是王是寇,但凡有人敢伤他分毫,本王是定会让他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人常言道,身为王侯将相,一生钟鼓馔玉,是世人皆所盼,自由而无忧,自在而无患。   曾经简临风亦然,感之享之。   却一切之后,他才明白。   身为王侯将相,无论安平盛世,还是纷争乱世,所谓自由自在,所谓无忧无患,若排空名利权势,跟本无可安身立命。   简临风恨王桓,却妒王桓。   却是在陈圳死后他终究入仕高官时,孟诗云却与他说:“你不会想走桓哥哥的路的。”   当年都子监中的所有稚童,终究会长大成人,然后再分道扬镳。   六月初六,淋北,大雨,微寒。   谢宁行人入城,本早应与谢稻之等人又相贺相迎,却先有王桓病起,又官府琐事诸多,重整淋北之事是困二人尽月才得稍有空闲。   今日大雨滂沱从早至晚未有停歇,而王桓是从昨日起便觉膝骨关节酸痛不止。   从前谢宁未曾知其此症时,王桓还是强忍疼痛为瞒谢宁,却此时谢宁是尽而皆知,王桓便越发娇嗔。   此症是雨前最为磨人,谢宁是在前些日中得知近来将有雨下,是早前便到医馆处问来艾条以防万一。   昨晚王桓因痛而难以入睡,赖在谢宁身边是矫揉造作,屡屡轻吟难受。   谢宁虽有所听闻此症病发时是疼痛难忍,却也知道王桓此人能在遍体鳞伤时,再受拳打脚踢却一声不吭,从前几进几出庆律寺也只是咬牙强忍。   如今这般沉吟,自然是多有嗔痴意思。   谢宁被他闹得一晚难眠,虽然无奈,却也不为戳破,顿然坐起,垂头看着双手抱着自己手臂正看着自己的王桓,沉声问道:“真的很疼?”   王桓痛苦点点头。   谢宁便将王桓的手摘下来,还不等王桓紧张问“你去哪儿”,他便摇头笑着取来艾条在烛灯上点燃,伴着一阵艾香迅速蔓延遍屋,谢宁便回到床边坐下。   这时王桓已是坐起斜靠在枕上,他故作乖巧伶俐地便将双脚伸直搭在谢宁腿上,绔摆卷起,却见他双腿干瘦如柴无血色。   谢宁虽从前有见,只是难得今日这般细致而望,也是忍不住眉心皱起。   他捏着白烟微窜的艾条,不疾不徐地在王桓膝骨上轻扫。   因是半夜,他的长发也早已落下,此时更是垂落一旁,王桓不尽享受地眯着眼,手却不自觉地撩着谢宁的乌发。   谢宁没抬头看他,却冷声说道:“你就是恃着我会心疼。”   王桓手上动作骤然顿了顿,便微微曲膝要凑上前。   怎料谢宁“啧”一声,不耐烦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又低声喝道:“坐好行不行?”   王桓便乖巧地坐回去,又是肆无忌惮地挽着谢宁落发,缓缓说道:“入城这么久了,之前是我抱恙,你又公事缠身,如今稍得空闲,也该相请稻之大哥他们一聚,以表谢意了。”   所以今日谢稻之谢连舟与谢宁二人齐聚幕府别院客厅,未有铺张,无人伺候,小酒小菜,更无主仆。   酒过三巡,多是谢稻之与王桓把酒言欢,高谈阔论。   谢宁在旁时而插嘴,但更多的是相劝王桓少饮几杯。   但谢稻之略有微醺,便笑道难得今日高兴,多酌一二不能坏事。   王桓仗着有人为自己撑腰,又深知谢宁不会在人前强行阻挠而越发放肆饮酒,最后甚至还劝上谢连舟几杯。   谢连舟年轻,平日里亦少有觥筹,如今被劝几轮下来,是脸露醺色,再被戏说几句,他却忽然站起,摇摇晃晃地对着谢稻之说:   “爹,你是不知道,孩儿是亲手摘了谢高钰的脑袋的!你都没看见孩儿在战场上是有多英勇,是连蒋大哥也夸呢!不信你问先生!”   对于此事,早在收到捷报时,谢稻之便顿觉欣慰,当晚甚至开酒而庆,恍惚间甚至热泪盈眶,自己儿子现已出戏,而此时又是酒醉之中,再提此事更为之自豪。   却王桓听入心里,本往杯中倒酒的动作却蓦地停下。   他看着谢连舟此时在骄傲向其父邀功,却只有他知道。   许些夜里,谢连舟是梦魇困扰,不得安睡,梦中惊吓而醒,醒来因惧而痛哭不已。   那时候王桓在谢连舟身旁安慰,只是心中才无端想起,谢宁几年前首次出师至汶州,手中红帱初次夺人性命时,他是否也有连舟这般悲伤。   此时王桓再看谢宁,视线中的谢宁微笑着看着谢连舟,边拿着酒樽往碗中倒入浊酒,又缓缓摇摇头轻笑。   屋中烛灯摇曳,王桓是凝视着谢宁侧脸至出神。   直到谢宁无意间回头,才看到王桓灼灼目光,他是一时意外,却又觉王桓神色有异,是更加略有紧张。   谢宁顿时放下酒碗,瞧了一眼座下谢稻之父子仍在相互吹捧后,便连忙凑到王桓跟前,关心道:“是见哪里不舒服吗?”   王桓骤然回神,摇头笑了笑,探身向前从谢宁面前伸手拿过酒壶,边往自己碗中倒酒,边笑着说:“我竟是才发现,从来滴酒不沾的小王爷,如今是能千杯不醉了。”   作者有话说:   谁都会长大,临风会,连舟会,子徽知行更加会。   (不忘初心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公子棋局论时局,王爷衷心胜野心◎   早在谢宁等人入淋北城前, 谢稻之早已将今年万户节进京队伍及进贡等事宜筹谋妥当。   因为比起往年进京队伍只携商品,今年因有宫中续后而命四境之内各地选有采女送进宫中,所以入京队伍更为庞大, 出发日期也较有提前。   当日谢宁携一行人入城后,带着李盈儿往住处而去时, 刚好在幕府中看到,准备入京的三四采女正在后院低头交谈。   李盈儿当时忍不住驻足而望, 却只是望有一眼,眼中看不出悲欢羡妒, 但很快便紧跟谢宁往自己住处而去。   王桓自病好后, 好几次想登门拜访,但每逢从屋中行出至门槛处, 不是忽觉头昏, 便是膝骨发疼。   一旁相随的谢连舟见其行路坎坷, 是连忙将其扶回屋中,并且紧张谨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以防他忽然有变。   只有王桓心里知道, 所谓称病称痛而寸步难行, 不过都是病在心上, 痛亦是在心上。   这些事情谢连舟无意间也是告诉了谢宁。   谢宁头一二次还会为其悬心, 但是每每赶回家后, 却能见到王桓身体安健能谈笑风生,再之后便也清楚其所之为何。   再有一晚谢宁替其艾灸膝骨时, 他故意漫不经心提道:   “盈儿之意,是之后就干脆留在淋北, 重新生活。按时你我在淋北不过小作停脚, 等官府重整, 谢松柏可以独当一面后,你我就会离开此地,也不知何时会再回来...你若是心里有话,还是趁能见时言罢。”   谢宁当晚说出此话后,王桓并没有回答,谢宁虽垂着头,但不难见到他脸上闪过的沉重。   王桓心中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谢宁如今能平淡无澜说出这番话,并非他心中无感。   过去这些年间,谢宁痛失的亲人,并不比自己少。   之后第二日,王桓便终于无病无痛地上门探访李盈儿。   李盈儿如今所住宅子虽小,却小而别致,清新幽静,典雅飘香。   李盈儿开门见到王桓由谢连舟扶着持礼登门,一时间是略有惊喜,连忙将其唤入屋中。   但就在王桓刚步入内堂,目光无意扫到留在桌上白纸时,李盈儿却忽然手忙脚乱将纸藏起,后又连忙对王桓陪笑。   王桓眼神虽极差,但却能大概从字上轮廓读出,那端正三字,所写应是“谢文昕”无差。   王桓一向能言善辩,是对才人能引经据典,对妙人能字句生花,对老朽能谦恭求诲,对学子能循循善诱。   但此时面对着温柔大方的李盈儿,王桓竟是有不知所措之态。   看着李盈儿的秀容,脑海中一时想起李清辞当日与自己江边告别之状,一时又想起李匪樵曾经宫中让自己不必畏惧的情景。   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所谓百年江中李氏,便是一人姿态,可见百年滔滔江水。   千言万语,最后王桓还是只问了一句:“不知李姑娘,可还有想念京城?”   只是此话一出,王桓便是顿时懊悔莫及。   但李盈儿却是不卑不亢地温和莞尔,回道:“自然想念,却想念并非京中繁华热闹,思念并非京中锦衣玉食,想念为家中饭后院后共赏圆月,思念为夫君亲尝盈儿所做羹汤。”   李盈儿说完,见王桓脸上笑意凝固,她便笑笑又问:“那先生呢?先生离京已有几年,可有想念思念?”   王桓本已走神,李盈文忽然发问,他回神之际,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六月二十,淋北,多云,转晴。   谢宁刚从官府而出便直接往别院走去,步履匆匆而未顾及旁人。   从来行路上旁人见其走过,都会两旁相让,但今日行至半路,忽然有一男子迎面快速走来,走到谢宁身旁时也不躲也不闪。   二人肩膀相撞时,谢宁骤然侧身往旁闪开,又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此人。   怎料此人是没有丝毫歉意,垂头便继续步伐匆忙地继续前行。   谢宁忍不住皱眉,回头后目光一直追寻着此人背影。   直到此人身影渐渐从人海中埋没,他才垂头瞧向自己手中的一枝竹简,眉心始终难解,很快便继续往府上走去。   只是谢宁回到府门前,正要提脚跨过门槛入内时,他却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微微转头,余光之中外巷拐角处有一抹衣摆迅速离开。   谢宁只心中冷笑一声,便回神继续往府上走去。   刚行到院外,便见到王桓是命人在正屋房檐之下设座,而他本人此时正身着一身水白单衣坐在座后,桌面摆有棋盘一副,远远能见棋盘上黑白已满。   就当谢宁正要上前时,一婢女正双手捧着一木盘从他面前走过,谢宁本无意理会,却见木盘上放着一碗汤药,便将婢女唤下,皱了皱眉,沉声问道:“这是先生的药?”   婢女连忙点点头,却又略有委屈地回道:“先生今日是从殿下出门后便一直坐在廊下,示意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奴婢是将药送去几次,可先生还是没有喝下,奴婢只好拿去热了,再送来...”   “给本王可以了,”谢宁听着婢女说话时,余光先瞟了王桓一眼,便从婢女手中取过木盘,不见婢女脸上一时意外,边往王桓处走去,边又沉声道,“你再去替本王备点清粥小菜,等下送来。”   婢女连连应是后便快步离开。   谢宁迎着王桓面前走着,刚一手捧着木盘,一手提起衣摆走上一级台阶,面前便忽然传来有人话声:“殿下您回来啦?来来来,快来给我看看这棋局,我这是想了整整一天了,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谢宁丝毫没有理会王桓,走到他身边将木盘放到桌面后,伸手便往王桓手上握了一下。   正当王桓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向他时,谢宁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边往屋中走去,边冷声说:“把药给喝了。”   王桓眨了眨眼,回头目光追在谢宁背影后。   迷糊之中,很快又能瞧见谢宁的身影逐渐向自己靠近。   还未等他看到清楚,谢宁已经来到他面前,将一深色披风披在王桓身上,又埋怨道:“当着风口也不知道穿多一件么?”   谢宁说着,便往王桓身旁坐下,王桓双手扯着披风的领子往前凑了凑,谢宁已经将药送到他面前,又道:“赶紧趁热喝了。”   王桓却转头笑眯眯地看着谢宁,说道:“殿下喂我可好?”   谢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边沉声说着“你正经点”,边回头看向桌面棋局。   只是转头之际能见桌面角落放着一卷起的细小信条,信条上隐约能瞧见“柔化”“湟川”字眼。   他微微皱了皱眉,狐惑回头瞥了王桓一眼,见王桓正故作乖巧地捧着碗喝药,他也没有多问。   再看向棋局,是细看之后,才发现此棋局并非寻常,而眉心越皱越紧。   此棋局中黑白棋子错综复杂,虽双方布局,是杀机暗藏四处,但当中细看,才知各自漏洞百出,又有形势多半参杂。   白子浓墨于左道,却将致命点露在右侧。   而黑子本若全力以攻击白子致命处,是可釜底抽薪,却将实力两旁分散,以至右予威胁,却不致命,左留防守,却防守不足。   本局本双方皆可一举致胜,却始终在当中你我周旋焦灼。   王桓将碗中苦药一饮而尽后,本拧巴着脸要向谢宁求得安慰,但见谢宁正观棋局而入迷,便也不再玩笑,将碗轻轻放下后,擦了擦嘴角,便问道:“黑子,若要制胜,缺的是什么?”   谢宁目光仍留在棋盘上,沉思片刻,才道:“凝聚力。”   谢宁说完,顿了顿,缓缓抬头看向王桓,又沉声道:“正如如今朝廷,是缺凝聚。”   王桓微笑着点点头,边绕过谢宁从桌角处拿过信纸,边不紧不慢地说道:   “中原如今,是多事之秋,朝廷未稳,朝外却有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但就算如此,也并非无可救药,既已乱起,便是以乱制乱,破釜沉舟。”   王桓说着,顿了顿,才继续:“所谓外乱,如今观之,不出为二。”   “北边柔化,从来对中原的觊觎之心不减,就算他们如今内乱昭然,但仍然是实力雄厚,所以此地,不可取之,是可定之。”   “南边湟川,如空平静,平静,却暗流交错。谢定章此人,野心从来不输谢高钰,但又要比谢高钰更为聪明,他深谙可靠乃势而非人的道理。”   “当年朝廷首次削藩,谢定章是巧借东风,以吹江下星火,集众怒为势。谢定章如虎,如今是占领山头,是一强,而傲视群雄。”   “但是山中从来不乏凶悍之兽,二虎相争,是必有一败,只要以暴制暴,再以柔克刚,此局可解。”   “如此而观,外及中原,是四处已起硝烟,但再看棋局,全局皆乱如散沙。”   “柔化,南境,可比这棋盘上的白方,虽然来势汹汹,但并非无弱点可攻,如果能够做到集中精力,攻其弱处,是可弱制强,以少胜多,力挽狂澜。”   “但是此举,是志在集中,这样一来,便是黑子为何胜望在前,却始终缠绵无进。”   谢宁这时边接道:“如今于朝廷而言,真正之祸,非外敌,而内乱。但是乱可生机,以内乱而混淆外乱视听,诱其入局,再帐后焚仓。”   谢宁凝神细想,才继续说道:“当日我从宫中离开前,陛下是有问过我是否愿意留下...”   王桓闻言并无意外,反倒意味深长地转头看向谢宁,等他继续往下说。   谢宁只与王桓对视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到棋局之上,从棋盅取出黑子一只,放到棋局内右翼,微微蹙眉,缓缓说道:   “我当日之所以拒绝,并非意气用事,而是知道,陛下对你我戒心未断,就算我有心辅助,但如果继续留与京中,不说不能尽我职责所能,更是惶恐有性命之忧...”   谢宁边说着,手上刚放下的黑子却又被他重新捻起,如此举棋不定过有许久,他才局促烦躁地将棋子丢回棋盅。   王桓是默不作声看着他如此动作,此时他笑了笑,将谢宁方才丢下的棋子重新捏起,将其放置于棋局之内一偏僻之处,慢慢说道:“此虑不假,但你我并非不回,而非此时回。”   谢宁沉着凝视着王桓落子处,片刻后是断有恍然大悟之意。   王桓见其如此神色,便浅然笑笑,又道:“虽说从前陈圳是狼子野心,朝廷之上的谋划,都是为了自己谋反做准备。但是你我不得不承认,过去这些年间,他对于陛下,的确有为师之导,对于朝廷,更加是能固之凝成。”   “但如今陈圳已去,陛下身边是无相辅之人,一众江中名家经此一事,是更加不敢再涉足朝廷。又陈圳从前操持集团崩塌,如今朝廷如散沙一盆,是群龙无首,虽有临风孟远庄二人得势,但是他们二人所谋,看似为朝局,实则为己利,若放其以论天下朝局,只道鼠目寸光,不可成事。”   王桓说道此处,谢宁便接着往下道:“尽管朝廷之上仍有何寺卿冯军师等人,却因此等良臣从前跟随你我,而如今是仍留陛下忌惮...”   王桓点点头,又用食指点了点方才放下的黑子,说道:“陛下纵然有心,愿你能留其身侧,以作商酌之人,但这些年经过了如此些变故,对你我疑心,只会有增无减。   “就算你我问心无愧,又有旁人羡妒,终究是难衡欲加之罪。尽管此时天下危亡,匹夫有责,是断不能袖手旁观,但于你我而言,为今可做,只能是远而观棋不语,近而太公钓鱼。”   “旁观者清,愿者上钩,又以虚制实,火中取栗。”谢宁稍有紧张地接着王桓话末道。   王桓点头笑了笑,又缓缓道:“此局之解,为“静待”二字,静之为不作声色,待之为蓄势待发。你我可待君诏,可远而置身其间,以不动声色而定居,若非身在棋局,终究你我皆为行棋者,行棋者,处远而可观全局,却若行棋者欠有效棋子,仍是纸上空谈。”   王桓回头瞧了谢宁一眼,只见他凝视着桌面信纸,若有所思,他便只是故作轻松地笑笑,边将棋盘上黑子捡出,边问道:“在想什么呢...”   怎料王桓话未说完,谢宁却忽然伸手,紧握住王桓伸出之手的手前臂。   王桓略有一惊,回头而望,却见谢宁正垂头皱眉沉思着。   王桓边将棋子卸回盅内,边不解地看向谢宁问道:“怎么了?”   谢宁此时才从袖中取出什么,但还未等他将手拿出,王桓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回头看向棋盘,将棋盘上余下白子全扫入手心,边缓缓说道:“竹简上是否写有三字,李凤勤?”   谢宁手中动作顿时一停,他大有意外地盯着王桓,接着再将竹简从袖中取出后,垂头细看。   竹简一端啄有细孔,孔中牵有红绳。   竹简一面以小篆刻有三字。   李凤勤。   作者有话说:   (断句,真的,好难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年李氏,涛涛江水育名士◎   七月十五, 怡都,多云,转晴。   何联在庆律寺中离开时已近黄昏, 今日多云而回程之路上只觉天白至亮。   何联虽素来不苟言笑,朝廷内外明里暗里, 也常以铁面判官以作称号。   铁面为面无表情如铜如铁,铁面为冷淡无情刚正不阿。   但今日何联脸上铁青, 是连狱卒也能察觉出其上司心事重重,再往细处回想, 何联今日便是屡屡从怀中取出一信, 翻读数次,却像仍不得丝毫头绪, 又是难看出是忧是怨, 只是烦躁郁闷。   何联因回程路上一直沉思, 至城门时天边早已暗沉,他往自己府上而去时,行到半路却停下脚步, 抬头仰望了才上的半月少顷, 忽然转身往离家反方向而去。   但他走到李凤勤门前时, 忽然又停下脚步, 他并非不知李凤勤从来简朴, 却没想其屋是简陋如斯。   李凤勤虽为江中李氏堂支之后,却因其父向来淡泊名利, 只愿此生为人师表,从不涉足官场仕途, 从而致生家清贫, 却乐在其中。   李凤勤其父一生是对功名利禄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中原内有称江中渎儒,便是如此之人。   他本无意李凤勤步入名利场,更是从小将李凤勤留于自己的书斋中。   本望其日后能继承自己衣钵,能将儒家百学传承,若非要言其宏愿,便是望有朝一日能够桃李满天下。   李凤勤从小在其身边润浸诗书经文,行为得体大方,谦逊有礼,虽年轻却才华过人,甚至是多少京中世家子弟与他相比,也是可见一斑。   两年前一日,李凤勤行于街上,方巧碰上二位同学为一事争执论理,李凤勤本无意掺和,却有当中一位将其拉去定要问出其意见。   李凤勤当时是无奈,只为脱身而随口一辩。   他是全然不知言者无心而听者有意,他的一番言论,是正好被在楼上无意细听的李匪樵全然听进,李匪樵当时心中是不由大觉诧异与惊喜。   李匪樵之后再随其归家,才知其原亦是江中李氏旁支,本是喜极望外,正想引荐李凤勤入仕为官,却得其父冰冷为其相拒,而李凤勤更是言明,自己无意如此道路。   但李匪樵心中是知,如此人才难得,而朝廷不久之后的换血后,更加是用人之际,所以李匪樵年过八旬,却仍是不辞劳苦多次亲自上门,对李凤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李匪樵详述国家危亡之际,是匹夫有责,熟读史记经文百卷,若只为知识传承,到头来仍是纸上谈兵。   书而读之非应之为枉,识而学之非用之为废,莽夫磨刀,为以身浴血保家护国,寒士知书,是应引经论据重振纲纪。仕途之上并非只得功名利禄,功名,是可为己谋殿前言劝之机,利禄,是可为庶解世间贫苦之会,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世间万事万物乃双向,却择为其主。   李凤勤得李匪樵一番话后,是顿觉醍醐灌顶,更加感动于李匪樵惜才之举,是年过八旬仍多次亲自上门为劝,后来便欣然答应从此跟随李匪樵学习。   只是李凤勤还未能在朝廷之事上寻出心得,便忽逢朝中巨变。   李匪樵出事之际,其父为保护其全,是托尽关系才将他带回家中,虽家中仍是担惊受怕,但此时的李凤勤心中,是早已忘掉会受牵连的恐惧。   他心中只忧朝廷从此不振,从前多少忠臣苦苦建起的千里之堤,会因之溃于蚁穴。   便是之后陈圳集团瓦解,李凤勤本已跃跃欲试想重回朝廷,却其父经此一事更是不愿其再蹈汤火。   但那日宫中派人出来,恳请李凤勤再入中书省事务时,李凤勤是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   其父无奈,郁郁寡欢,李凤勤为减免争吵,而后便搬出家中,只是从来金银全孝顺父母,自己是尽身无分文,只能租入一破落小院。   而今晚李凤勤晚饭刚完,正准备翻卷再读,却忽闻敲门声,本疑惑自己京中并无多少好友,更难料会是何人如此入夜才来登门造访,开门之际却更是大有震惊。   李凤勤自问与朝中任何一人都是从无交集,更不用说何联此等冷酷之人。   朝堂之上二人皆属沉寂无声,李凤勤对何联印象,便是朝廷内外所言之“铁面判官”,此时见其忽然拜访,李凤勤一时是惊而失言,却何联仍是面无表情冷声先问:“可否入内一言?”   李凤勤才回过神来,是不敢怠慢地连忙招呼其入内,却何联抬脚跨过门槛处时,不忘回头谨慎而观四周,确定无人能见后,才快速闪入屋内。   入屋后何联才知屋内陈设极其简陋,甚至烛台灯昏,墙落瓦灰,偏屋甚至梁顶漏水,屋内笔墨皆是陈旧老化。   何联心中虽略有意外,却也从不表之面上,坐下后没有寒暄便直奔主题,李凤勤却是越往下听脸色越是凝重,至最后他甚至双手紧攥身前,眉间更是早已皱起。   “为什么寺卿会想到在下?”何联语罢许久,李凤勤才忽然颤声问道,“在下...在下不过中书省一小官,虽自问向来勤勉,却非陛下身边红人,如此一事,又事关重大,牵涉利害关系繁杂,在下虽明当中道理,亦愿能助绵力,却是怕不能起有作用,而枉费了寺卿的期望了...”   何联却略显不耐烦地打断问道:“你可知道,为何陈圳出事之后,陛下会第一时间来找你重入朝中?”   李凤勤怔了怔,茫然不知地看着何联。   何联才又冷声道:“你是江中李氏后人,虽李氏为官非独你一人,但你却是李司空一手栽培与提拔,且不说世人对李司空敬重,如此便是爱屋及乌,又有当时一事陛下对李司空仍有愧疚,你若一言,可胜旁人万千唇舌。所以你无需妄自菲薄,就算是无用功,却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地良心,便应在所不辞。”   何联说出此话前,是连自己都不曾想过此话终端竟是言表了他人。   朝廷沧桑巨变,每逢变卦,中间是有多少独孤一掷之人敢一马当先以身作则,才换来风云变幻后的平定。   从前对朝廷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深恶痛绝,却此时才知道,所谓手段,所谓算计,去评判是非曲直,只剩下是问心无愧。   之后何联言尽便离开了李凤勤住处。   李凤勤当晚一夜无眠,脑海中尽是何联今夜一席话语,又是无端想起当日李匪樵上门亲劝自己一时所说之话,心中更觉五味杂陈。   次日早朝之上,果然便有官员上书奏表,言近来越发能见无通商证明的柔化人,在中原各地行走甚至闹事。   而各地又是因早前朝廷自文帝起,便极力倡导两民族间交流合作而不敢与之过分争执,但是因此而屡屡反遭其欺。   各地方官府多有上书言明此事,报中称之越发严重频繁,望朝廷可有所举措而整治。   在谢文昕问求百官意见时,冯晋乃身先士卒,据理明辞,道燕西梳茶关乃柔化人入中原唯一途径,如今大量无证柔化人能入中原,关卡当中必有猫腻,应立刻派人前去调查,以免放任更多居心叵测的柔化人流入中原。   再者,柔化近年内乱不断,虽暂无入侵之意,却以防万一,是应派兵加强燕西边关防范。   最后,是应对如今已入中原的柔化人进行彻查,若其是无合法证明,便应立刻将其遣返,重者甚至应有惩处。   此话一出,朝堂上却是顿时百官各态,你我低声间众说纷纭,最后是简临风一人上前,沉着领众人心意而言。   简临风之意,是以朝廷仍处重整之际,中原内更是诸侯未定,若此时派兵远行,则令朝中空虚,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   而且正如方才冯军师所言,近年来柔化内乱不至,内乱未平又何以放眼境外?   就算其真有如此野心,内乱之下,也是军心难稳,而易破其阵,如今朝廷当务之急,乃重振朝纲,重中央稳重,且加强对各地诸侯藩王的镇压。   朝堂百官心思各异,且各为其利,简临风从来游走在众臣之中,对其想法一应了解,知道当中举措对其利害。   更加是早能揣测谢文昕心思。   比起对柔化的紧张,因之前两地藩王有乱,而更多是对地方强而中央弱的恐慌和忌惮,所以简临风如此进言,与其说是表以自己立场,不如说是更多转述多数人利益所在。   如此一来,他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附和者甚多。   甚至连谢文昕也表现出赞同态度,但当中仍不乏真正为大局着想之人,此些人便是立刻提出异议,以至当日早朝一度争论不休。   是在谢文昕被吵得头昏脑胀,正欲先退朝明日再续时,一直安静站在角落处的李凤勤,忽然颔首双手持有笏板走到殿中,微微弯身行礼后,沉声道:“臣有一言,望能供陛下参考一二。”   堂下顿时鸦雀无声,谢文昕是意外有加,看清进言者竟是从来沉默寡言的李凤勤后更是惊喜,连连示意让李凤勤尽管说。   李凤勤便是先分析双方意见之利害,再析时度势。   言明京中此时虽确为整顿用人之际,不应重派军兵调离京中,但柔化人当年败于文帝后是以称臣,君臣始终有别。   而他们近来在中原四境之内为非作歹而惹民怨一举,实属对朝廷对天子不忠不孝,若放之任之,只会助长其气焰。   暂且不论他们是否有进攻反抗之意,但如此不尊以君臣之道,仍是不能容忍。   李凤勤说话时不卑不亢,沉着冷静,思路分明,言语清晰。   话至一半,是众人皆诧异而你我相觑。   甚至简临风与孟远庄也忍不住相互对视一眼,只有冯晋何联二人面不改色,始终垂头,无一不暗暗感叹王桓眼光毒辣。   谢文昕端然坐于御座之上,李凤勤说话时,更是屡屡点头以示赞同。   直到李凤勤停下时,他更加是追问,以其之意,是该如何处置此事。   李凤勤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再次举起笏板颔首才道:   “依臣拙见,简中丞与冯军师所言皆为正理,而综合二者,臣以为,是应遣派官员至梳茶关,以调查此事,是要提高对入境柔化人的监管,”   “再者,对于如今已在境内的柔化人,应再做排查,若无相关通商证明,则应立刻遣返,以肃官威,至于遣派军兵以镇守一事,臣以为,还应从长计议。”   那日早朝退下后,谢文昕是立刻将连秋传来。   二人站于城楼远眺模糊京城时,谢文昕忽然沉声问:“朕早前让连大统领调查一事,不知连大统领可有得出结果了?”   连秋连忙回道:“据探子回报,如今淮南王正在淋北重整当地官府政务,近来更是逐渐将要务交移至新任淋北王而退后其位...”   “王桓呢?”谢文昕不等连秋说完,却忽然回头看向他打断问道。   谢文昕自早前许多事后,眸中是越发冷淡。   只是连秋此刻看在心里,不知为何,总觉当中有不少关怀之意。   但连秋也不言明,连忙又回道:“信中并无多言二公子,只道二公子本身体孱弱多病,又因一路奔波且水土不服,一直久居府中,而淮南王以因忧其病况,越发陪伴在侧而不事公务...”   连秋还未说完,谢文昕却是若有所思地缓慢点点头,又看向漫无边际的脚下京城,看不出其眼中深意。   此时一阵风而过,连秋余光清扫谢文昕侧影,他是蓦地觉得,这天下的天子,自己此生效忠的主子,是真的长大了。   当年那个缩在太后前御座上的谢文昕,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如牵线木偶的傀儡皇帝。   从十二青葱,到如今十六风华,他是能够一人挺直腰板站在这天下之前,看惯风雨,才可波澜不惊。   这些年风雨下来,那件龙袍,是渐渐合身了。   滔滔江水流不尽,风声拂云又一年。雏鹰临江惧涌深,才知展翅应明空。   那日早朝下后,众臣从宫道而出时,无人不在低声议论今日朝堂上李凤勤一鸣惊人之事,有初入朝堂新贵只知羡之慕之,却有曾经经历过许卓为及陈圳两波风云之人,心中是不尽惶恐。   人从来一朝被蛇咬,是十年怕草绳。   李凤勤如今黑马之势,怎能不似曾相识,当年从来沉默角落的谢宁,曾几何时,不也是忽从暗处走出,后领朝廷一番风起云涌。   众人渐行渐语,脸色各有千秋,却简临风神色凝重垂头快步便往流芳门处行走,从流芳门出后,上车后却并没有往文南里方向行去。   驴车在流芳门前掉头后,便是向长白候府踢踏行去。   作者有话说:   二公子千里点江山开始了。 第一百四十章   ◎长白有狡狐,北府有猾狼◎   之前宫中陈圳事变, 又孟远庄乃早前陈圳一手提携至尚书令此高位,陈圳及其集团一夜之间被摧倒,孟远庄本难能从当中抽身而退。   虽然当时陈圳上位后, 长白侯孟至源为保其氏清名,是早有从朝廷之中渐退, 但此事既出,长白侯府上下本也是如坐针毡。   但当时却有简临风从中而出, 是在谢文昕面前简言一二,便将长白孟氏救于水火之中。   自那事起, 孟至源是更加地以病而退出朝廷。   孟远庄是从此事中, 知简临风手段,表面以为保救命之恩而泯从前恩仇, 以视对方为朝中好友, 相互扶持。   但言笑之下, 彼此皆知,所谓如此联手,不过是为求在此朝廷之上, 能使自己利益最大化罢了。   便是如此勾结之下, 简临风进出长白侯府是日渐频繁。   从前府内之人视其不过主人后辈, 对其不过宾客之礼, 就算孟诗云早前也多有告诫, 简临风非寻常客人,不应敷衍以对, 却无人遵从。   但所谓仆从随主,自孟远庄对简临风态度大变之后, 府上众人亦是不再敢对其怠慢。   只是简临风是从一如旧, 虽得众人推捧, 却从来不卑不亢,以谦逊有礼待任何人。   简临风的车方才行到长白侯府门前,门童便立刻将府门打开后,又赶紧跑到车舆一侧为其掀帘。   简临风身上朝服未落,从车内探头而下时,是不忘对门童微微笑笑,边往里走边又问道:“不知远庄兄是回到府上没有?”   门童连忙点点头,伶俐道:“少爷是方才回到,是交代了如果公子您到了就请您到书房上。”   简临风淡笑点点头,回头给了门童一锭小银子,边跨过门槛边说:“辛苦了,不用送了。”   门童是受宠若惊,双手捧着拿小银子,对着简临风背影连连鞠躬致谢,简临风却不再多管便行至书房。   进屋关门后,才见孟远庄身上是换上了便服,正坐在书桌之后,神色烦躁地不停灌茶。   他听见简临风入屋声响,才暗暗愤然道:“朝廷上怎么又出了一个李凤勤,今天他站出来那会儿,我可是满脑子都是那谢宁...”   “且不说淮南王已经不在京中,就是他现在远在淋北,也是不理朝政。”比起孟晚庄激动,简临风是越显平静。   他边往书桌旁走去,边继续又道:“虽两件事事发相似,但说到底,根本不同。从前淮南王露锋芒,背后辅助之人,乃王桓,其心为私利,如今李凤勤露显雏形,他是曾经受教已去李老先生。李老先生所诲,便是以天下为己任,其心为公正。”   简临风话出是平淡无澜,说话时还不忘替孟远庄杯中满上。   孟远庄见其沉稳,也不好再作愤怒之态,后又讪讪地双手接过茶杯。   简临风便又对着孟远庄清浅笑笑,接着又道:“再说,从前淮南王在朝中一鸣惊人时,尚书令是许卓为,而如今担当此位的,是远庄兄您,二者又是怎可相提并论呢?”   虽此言大有吹捧之意,却向来人人乐意言听。   孟远庄心中焦躁愤怒便顿时去了一大半,立刻又问:“那照你的意思,如今我们对李凤勤,是否应该有所防备?”   “与其监察一人,不如得京城监察之首。”简临风亦为自己满上杯茶,拿到唇边轻轻摇头,将茶烟吹散。   孟远庄眼珠子一转,又压低声音道:“可是自陈圳一事后,陛下是只会更加将明校府放在自己手边,又怎会轻易落到你我手中?”   简临风才呷了一口茶,便微微抬起眼皮觑向孟远庄,片刻后才意味深长地对其笑笑,放下茶杯后,说道:“不过事在人为,明校府这个名牌在谁手上并不重要,明校府中最重要的,在你我手上,便足够了。”   二人之后再有谈话,却不知屋外站有许久之人,却并非唯一。   两边墙角处,一有孟至源,二有孟诗云,虽闻言脸色各异,却之后仍是只留一声叹息,便各自离去。   七月二十,怡都,天晴,微风。   北府斜对面一家装潢陈旧的茶楼,二楼望台护阑后有两人对面而坐,另一侧有屏风将其于与外界隔开,桌面只放着点心一二,时不时有侍应前来要替二人斟茶,却都被其拦下。   温剑所坐方向正好可以隔着街道从高而下看见北府门口。   他今日身上只穿着粗布素衣,腰侧别着短刀匕首,自坐下后目光一直吊在北府门口,一手手肘架在桌面,另一只手指间掐着一块绿豆糕。   绿豆糕刚送入嘴中咬了一口,他略有意外地将还剩下一半的绿豆糕举到自己面前看了眼,才又将其送入口中。   与之对面而坐的,是以一身着简朴素服的男子。   该男子见温剑面无表情,便也识趣地说道:“我家公子的意思,在下已经尽数转达,还望校尉能够早日给一个答复,在下便也不在打扰了...”   此人说完便站起身,又对着温剑微微颔首后,转身便往屏风外走去。   待那男子离开后,温剑才回头觑了一眼,脸上仍是没有丝毫表情,眸中更是只有沉着。   许久之后,温剑才将桌面本放有绿豆糕的碟子往外挪开,瓷碟下一张半掌大小,正方折起的白纸映入眼帘。   温剑若无其事地又向周围瞧了一眼,才将白纸拿过,翻开后里面留有八字。   一切从简,风从长白。   温剑脸上仍是如白纸一般没有丝毫变动,他面不改色地将纸送到茶炉火上,目光却又转到脚下大街上。   便是刚好此时,能看见梁显扬走到门外,别扭地敲了敲北府的门,很快有人将门从里打开,梁显扬便快步往里走去。   温剑忽然嗤之以鼻地冷笑一声,暗暗骂道:“蛮子!”   黄雀不安而伺机未捕,却不见得螳螂待蝉能够安生。   北府內“梁显扬”步履匆忙地走进书房,谨慎关门后便连忙往屏风之后走去。   而屏风之后真正的梁显扬此时正坐在正座上,与对面而坐的庞伊正在谈话。   见其进屋二人皆停下交流,却庞伊见他形色局促,本是因谨慎小心缺却越显做贼心虚,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斥道:“你可别告诉我你在外头也是这幅模样?你可是北府世子...”   “庞伊,算了,”梁显扬觑了殿中那人一眼,只如对面照镜,一时也忍不得庞伊对其苛责,便打断又道,“起码一年过去了,到现在也还没被发现,阿裴也是尽力了。”   滕裴尚且少年,本来过去一年冒充梁显扬一事从未被发现,是有沾沾自喜之意。   所以此时见庞伊责怪,心中自是委屈,只是又马上听得梁显扬为其辩解甚至夸赞,他便立刻咧开嘴笑笑,学着中原人一般,对着梁显扬连连双手作揖。   庞伊见梁显扬对其维护,也无话可说,瞪了滕裴一眼,本欲是再想指责一二,但又见梁显扬对他摇头摆手,他才只能无奈作罢。   梁显扬又对滕裴说道:“话虽如此,但你庞伊阿哥的话也是没错,过去一年间朝廷忙于乱后整顿,才没有多放注意在我们北府身上,你一直没有被人怀疑,也是侥幸。但如今我们的人在中原内越发按捺不住,也是渐渐开始引起中原皇帝的注意了,再之后我更是不知何时会回来,你以后就真的是北府世子了,是必定要万事小心,宁可谨慎也切忌外扬,明白吗?”   梁显扬并没有比滕裴年纪长上许多,但说出此番话的语气,是大有长者教诲晚辈之态,而堂下滕裴也是伶俐之人,更知事态严重,便不再玩笑连连点头以示明白。   梁显扬见其如此便笑笑,又道:“此事重要且凶险,我之所以选择你,也是因你也跟在我身边多年,是更加了解我,比起旁人,我是更加相信你能够做好此事。”   “但你阿裴你也要明白,这件事也并非只为我,也是为了你们滕氏一族的荣耀,甚至我们柔化之后要做之事的成败,也与你息息相关。方才你阿伊噶责怪你,也是因为这件事,对于我们柔化一族日后存亡至关重要,你也不要埋怨他。”   庞伊听得被其点名,是先顿了顿,抬头望向梁显扬,见他脸色温和面带微笑,而再看向堂下滕裴,更是一脸受宠若惊,之后更是坚定地点点头,以示自己定能胜任。   梁显扬便再无多话,让他先退下。   直到滕裴神色凝重故作沉稳地走出关上门后,庞伊才不以为然地说:“也不知道你挑了滕裴这小狼崽子什么好,这件事你也晓得说至关重要,要找个做事稳重靠谱点的不更安心?”   梁显扬轻轻摇头笑了笑,将狼子笺放回到铜盉中,才故作神秘地对庞伊问道:“你知道这些年中,我在京中学会的两件我们柔化远远不及的事情是什么吗?”   庞伊斜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一是饰己,二是用人,”梁显扬冷盯着庞伊半晌,才继续笑着说道,   “要找一个人来代替自己,并非要找一个稳重的人,稳重之人甚至遇事会不知变通,而真正能办好此事的,定是要对我平日行事作风,言行举止足够了解,而且机警伶俐,灵活变通的人,滕裴在我身边多年,也算是聪明灵慧,是行此事的不二人选。”   “其次,你也是知道,我之后马上要行之事,必定要有更多旗族的支持,滕氏是大姓,虽对我们郎氏一向敬重忠心耿耿,但是如今郎氏败落,而他们旗族又是最讲究的便是旗上荣耀,所以是逐渐对我们有所存疑。”   “我以后若要得他们支持,一要陈以我的能力,二要表以对其重视,如果他们将来得知,他们当中一子侄都能得我如此重用,比起跋度二族更在意自己旗族名声,他们是会更加愿意追随我。”   庞伊听得此一番利弊分析,心中不禁暗暗赞叹,却脸上仍旧摆出一副对梁显扬不足全信的神态。   一会儿后,他才忽然担忧问道:“不过你刚才也自己说了,现在朝廷也开始对我们起了压制之心了,之后肯定更加会派人盯着我们,姑且不说你让滕裴扮作是你,就是你现在回去,我就是怕着中间会不会...”   梁显扬脸上的笑意却缓缓凝固,他转头目光留在屏风那匹奔腾若飞的马上,许久后他才皱了皱眉,将铜盉盖子“啪”地合上后,小声自言自语道:“要想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若要对我动手,也早下手了...”   庞伊一时没听清梁显扬所说,却又见梁显扬并没有多说意思,便也没有追问,只是他狐惑地瞟了他一眼,又顾虑地唤道:“小彧...”   梁显扬才顿时回神,回头看向庞伊,庞伊才担忧说道:“你这次的计划是半个字没有告诉我,我相信你也是没有告诉别人,你让我相信你,我自然是相信你,但是你也不要嫌我多嘴,我还是要再说一句,柔化现在内乱,是要比你想象中要严重得多,你阿爸越发年迈而难以事政,若不是大祭师强行压制下来,柔化是早就一塌糊涂了。跋度二氏是要夺权,但是与此同时他们已经激起了我们的人想要报当年之仇的欲望了,你这次回去,要治的不仅仅是内政,更加...”   庞伊说话时一直看着梁显扬,只见梁显扬脸色越发凝重,他心中也是长叹一声后,才继续说:“更加是如何面对中原。”   梁显扬此时却忽然冷笑一声,蓦地将目光投到庞依脸上,沉声问道:“你以为这当中,真的会有人愿意战乱又起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苍狼重需归故里,玉嫣信中言沧桑◎   七月廿八, 怡都,清晨,曦明。   今年因江中地方多雨, 而江浪难料,便各地使团自万户节结束后仍在怡都留有时日才踏上返程, 而柔化使团算是第一个离开京城。   今日城外驿站处,带着“梁显扬”面/具的滕裴正站在一行人前, 双手负在身后,正与庞伊佯作交谈。   他时不时装作不舍地回头看向正在最后整理检查点数行囊的队伍, 然后又回头装模作样地对庞伊再三交代。   滕裴举止行为是入木三分, 就算是相熟之人靠近,也难以辨其真假, 更有庞伊也是极力配合, 不停点头示意。   庞伊眼神中虽仍大有对其表现尚不满意之态, 但是心底里却是由衷感叹,梁显扬果真没有选错人。   滕裴与庞伊交代完毕后,他便又往队伍处走去一一检查, 各人见“梁显扬”行至自己身边, 都毕恭毕敬对其行礼问好。   直到他走到庞伊随从身边时, 却停下脚步, 该随从一如旁人对他行礼时, 他却轻轻将其扶起,故意模仿梁显扬说话神态语调, 是温和说道:“我知你是滕氏旗族的人,从前在柔化时滕僖叔待我如亲子, 如今是多年未见, 若你回去见到他时, 还望能替我问候一二。”   该随从连连答应,“梁显扬”才在他肩膀上轻拍两下,又对其欣慰地点点头,再无多话,然后便转身离开。   之后一切准备妥当后,庞伊是一马当先在队伍前做带领。   其随从亦驾马跟随其侧,队伍行走不快不慢,行至半里时,该随从却缓缓回头,看着黄沙中的京城越发模糊,最后只剩一空洞轮廓。   近二十年光景,从来念远方为乡。   如今远离再望,才道自己竟是在此地度过了至此人生的大部分时光。   陌地可有家,却此家非乡,但远乡亦未必有家。   二十余载,梁显扬从来只盼归家之日,每每幻想,皆是对家的迫切,只是从未想过,真正离开那日,自己是会对这座曾经困缚着自己的牢笼,会有不舍之情。   可能不舍的,也是当中的人和事。   庞伊见他如此,心中是知其所想所念,却故意转开话题,说道:“我可是没看出来,滕裴那小子是真的...中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孺子...”   “孺子可教。”梁显扬接上庞伊话末,却并未有立刻回头,依依不舍的目光始终难以从黄沙剪影中离去。   恍惚中他仿佛能看到,一位身着宝蓝色骑服的女子御马飞奔而出,英姿飒爽,是不输男子分毫。   庞伊见自己本想着让他转移心思的一番苦心根本无用,也是明白梁显扬此时目光留恋的根本并非如某座城池,而是城池中某人,他心中是无奈,却也只能沉声劝说:“少主,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的,是该回去了。”   梁显扬闻言,忍不住苦涩笑笑,随后回头看向庞伊时,才点点头,坚定道:“这是自然,是该回去了。”   时越飞快如白驹过隙,七月至末而八月初来,江上地带越发旱热,却一早一晚又是寒凉。   王桓从来在江中温和之地生活,后来至淮南,夏季虽热,却不至干燥干旱,更不需要在早晚之间添衣。   而他虽已在淋北生活过二月有余,仍是难以习惯此地气候,便是屡次大夏天,却因入夜在院中休闲时忘记披上披风,而染上风寒。   谢宁是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希望琳琅,甚至是当年自己总嫌其手脚不伶俐的青樽能够在王桓身边能够伺候。   之后谢宁见谢松柏已经逐渐可以接手官府事务,而淋北内政也渐上正轨,他为了照顾此人,便极少再回官府上。   而王桓本就因无人相陪而觉无聊,往日里本想以教谢连舟琴棋书画来消遣时间。   但谢连舟却并非能安静之人,面对着笔墨丹青,他是能三句入睡。   后来王桓见谢连舟似乎更愿舞刀弄枪,他便也有想指点一二,此事谢连舟本是乐意至极,只是王桓三日下来,又嫌谢连舟天资不足而觉无趣。   谢连舟是有垂头丧气,提着刀嘟着嘴走到王桓身边,小声埋怨:“先生,你就是只对宁殿下有这个耐心,你就是偏心宁殿下,只愿意把绝世功夫都教与殿下,还来怨我天资不足...”   王桓正觉此间有意思想要回复他,谢连舟却将他的弯刀往刀鞘“噌”地送入,然后又愤愤不平地说:“先生别以为连舟不知道,宁殿下每日晨起练功时,你可都是在旁边细心指点的...”   ?   王桓此时更加是哭笑不得,却又故作认同地点点头,正襟危坐地说道:“连舟,武功可是讲究两件事,一是悟性,二是勤奋。虽说你有此心亦愿勤奋,但是悟性一说,是乃天生,而你的悟性,是怎么能够与知行相比啊...”   此话一出,谢连舟顿时只觉受到极大侮辱,一跺脚便气冲冲地往门外走去,却在半路便撞上刚好入内的谢宁。   谢宁本快步而行,却差点被垂头疾走而出的谢连舟撞个满怀。   他意外地看着谢连舟,谢连舟本想对其大吐苦水,却看着谢宁一副英俊神武之态,又想起了王桓那句“你的悟性怎能与知行相比”,顿时又觉愤恼不休,连问好都忘掉便往外快速离开。   谢宁还一头雾水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才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走到院中。   只见王桓正坐在院中小桌后,侧头微笑着擦拭着自己的红帱。   想到二人神态大相径庭,他便越发觉得奇怪,上前问其谢连舟是怎么了,王桓却摇摇头笑着道:“还是小孩子气,我就是说了他一句,他功夫不如你,他便生气了...”   怎料王桓还未说完,谢宁却脸色一沉,伸手便在王桓后肩轻轻推了一下,略有愠怒地冷声质问道:“你可怎知人家功夫不如我了?”   谢宁推他那一下,王桓是完全措不及防。   他怔了半天,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向谢宁,见谢宁眸中怨气十足,想了许久,才知谢宁原是会错自己意思。   他顿时是觉不可置信,看着谢宁的眼神瞬间啼笑皆非。   见谢宁是脸色铁青地盯着自己,他只好赶紧拉着谢宁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伸手便搂在谢宁腰际,然后靠前在他脸上轻轻吻下,紧接着又在他耳边小声呢喃:“若论你心中所想的功夫,此世间我便只见识过一人的,便也只认如此一人的...”   谢宁脸上骤起红晕,晕色一直延至耳边,他回头瞪了王桓一眼,又故作厌烦地从他怀中抽离,还觉如此不足够,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丢到王桓手上。   信自淮南,是从玉嫣。   信上所言归结有三,一道淮南安好,二是问候众人,三言旧友未信。   一道淮南安好,是道淮南官府政务近来一切无虞。   虽然任镜堂冒充谢稻之一事已有数月,此人聪慧灵活,又有官府他人相助,在此位上是得心应手。   只是任镜堂此人从来不喜被拘束,如此严肃之事,一月可道新鲜,二月可尽忍耐,三月却觉苦闷。   虽有玉嫣时常在旁相劝相慰,但玉嫣此信之中,是大有让谢稻之或谢宁赶紧回去之意,王桓便知,任镜堂如今是就算有心上人相助,也近崩溃。   二问候众人,玉嫣所言,是此信到手时应是中秋将至,便是先问候王桓谢宁,再替谢稻之家人问候其父子二人,最后却加有若枝问候连舟一句。   三言旧友未信。   王桓读此信时时并未有瞒住谢宁,便谢宁也能见到当中所言。   谢宁读到此处时,是忍不住转头看了王桓一眼,果然能见其脸色稍有沉下,却没有说话。   王桓玉嫣二人的旧友,便是只有祁缘一人。   自玉嫣至淮南后,她是多次有书信至怡都给祁缘,信中不为其他,只问候近况,望能得一声平安。   只是玉嫣是从不得其回信,玉嫣自然能理解祁缘当日不愿相救王桓之意,信中也是从未言及此事分毫,皆为日常问候,但仍是信出如石沉大海。   后来她转信于沅陵侯府二夫人,得到回信却是道祁缘早已离开京城,无人知其去向。   玉嫣不瞒得知如此消息时的落寞。   只是此落寞,并非因有任何儿女情长的嗔痴爱恨。   而是曾经相识,是道知己,却最终落得离而不别。   玉嫣从小见惯风月,多少痴男怨女的爱恨纠缠,是让她只觉如一生束缚。   若让她沦陷其中,她是更愿短暂一生,能够潇洒天地间,宁做沧海一粟,也不愿成一人天地。   只是后来苹姨与她谈话间,也是有说过,身为女子寻一归宿,并非为所谓情爱所谓伦常,玉嫣不愿束缚心性她深知,却道自己终有老去一天,是愿自己离开时,玉嫣身边仍有良人相伴。   于玉嫣而言,虽从来知祁缘对她是襄王有意,她亦有想过,若有一日祁缘对他表露心迹,自己是会欣然答应。   尽管此人行事多有婆妈,却并非坏事,从来生活,不过柴米油盐,见惯多少薄情寡义之人抛妻弃子,当时是觉得,祁缘有情有义,定非此人。   只是后来觉知二人身份,又有当中诸多变故,玉嫣是早已知道与其是有缘无份。   经历那年风雨后,却是更加坚定了她只愿游走江湖,求得一生无拘无束之心,如此才有她跟随杜月潜四境游走一事。   只是她的离去,追的是知己求相忘于江湖,而祝愿安好。   而祁缘的离去,从头到尾,不过是为逃避。   那日她坐在院中对月沉思许久,刚好任镜堂循例夜访,见其神色是少见的伤怀,当下也因不知其所为何而紧张而不敢多言,是怕言多有失。   但那晚玉嫣招呼着任镜堂坐于自己身边,平静无澜地将她与祁缘从前相交相识之事简而告知,当中却将二人身世模糊而过。   但任镜堂此人聪明,玉嫣描述中虽多有含糊其辞,但他亦能明白当中意思。   到最后他也只是摇头笑着感叹:“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就是如此啊。”   玉嫣也只是笑笑,轻叹一声,才莞尔说道:“人世间生离死别,谁知生离可苦,还是死别可哀。你说是不是可笑,我向来自问求的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却到旁人将我忘却时,才再自怨自艾...”   任镜堂看着玉嫣侧颜,是相识至今,从未见其有过此时的感慨,一时间竟是不自知地看得出神。   至玉嫣许久不得其回话,才回头看向他时,任镜堂卒然回神,只是一如平日玩世不恭之态,笑着说道:“何姑娘求能相忘于江湖,如此可巧,在下也是,只是不知两位旧事尽忘之人相遇,再一起共赏天光,非亦有趣?”   玉嫣是觉意外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任镜堂。   任镜堂却又笑着道:“沧海一粟,萍水相逢,若是刻意追求了,反而失了当中意境,不是吗?我任镜堂一生视男女情爱为枷锁,但见到姑娘那日,便只想与你看尽世间月光。如果现在我再为自己立下的意愿而束缚纠结,那如此一来,我不也是违背了自己一生追求吗?”   玉嫣信中自然没有提到之后这些,只是信中所言祁缘一事,已够王桓怅然。   王桓再将信放回封中,谢宁却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觉得...”   只是谢宁只说此三字后便停下,王桓不明其意地回头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谢宁却极认真沉思半晌,才继续道:“任镜堂,会对玉嫣好的。”   作者有话说:   玉嫣的心态,真的是一辈子都学不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淋北中秋,血染后巷屋中暖◎   八月十五, 中秋,淋北,天清, 气朗。   傍晚时分,斜阳金灿, 街上家家户户门前都布置好应节装潢,还未到夜近, 孩童便已经开始在街上提着灯笼追逐打闹。   谢连舟左右手各拎着两只酒壶,身后跟着李盈儿, 二人正往谢宁居住的别院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 远远地便见到其父谢稻之从里面垂头走出。   他心中觉奇,抬头看了看天, 是见天色明明还未全黑, 便歪头小声嘟囔着“这怎么就出来了”, 又立刻冲上前,李盈儿也略有意外地停下脚步。   谢连舟跑到谢稻之面前,谢稻之给他吓了一跳。   谢连舟也不等谢稻之开口责骂, 便马上大大咧咧问道:“爹, 您怎么就给殿下给赶出来了?”   “臭小子, 怎么说话的!?”谢稻之伸手便要拍到谢连舟脑袋上, 谢连舟连忙机灵地往后缩开。   谢稻之才见到不远处站着的李盈儿正拿着小娟子在抵在嘴边掩笑, 他便只好尴尬地先对其点点头。   回头又瞪了谢连舟一眼,边往外走, 边骂道:“就你这成天乱说话的,要进去吃顿饭, 也不知道又该闹多少笑话了!?”   “这根本两回事儿!”谢连舟变连忙跟上谢稻之, 边愤愤不平地为自己争辩道, “今晚不是殿下邀咱们来吃中秋团圆饭嘛?难不成你们是已经吃好了...”   “吃吃吃!你一天到晚就想着吃!你也不是不知道先生的身子,这会儿在里头是喝着药呢!就你这成天吵吵嚷嚷的,我看先生平时身上不是这儿不爽那儿不顺的。就是给你吵出来的!”谢稻之又停下脚步,回头似埋怨地瞧着谢连舟边大声斥道。   余光却在四周环绕,果然能见别院旁一条暗巷边上有人正盯着自己这边。   谢稻之心中一声冷笑,回头继续走到李盈儿面前,忙不迭将脸上暴躁收起,微微颔首,礼貌憨厚说道:“那个...殿下和先生让我来跟姑娘道个歉,先生他昨夜忽然着凉,今日成天卧病在床,殿下便也不好招呼咱们...若姑娘不嫌弃,大可到我住的院子,一同吃个团圆饭,也是那句诗怎么念来着...同在异乡为异客...”   “爹!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谢连舟这时也凑到二人身边,又自作聪明地说道,“再说,照我瞧着,先生他哪里是昨夜着凉了,肯定是先生他跟殿下...”   “小屁孩你懂个什么!”谢稻之是恨不得能够一巴掌将谢连舟扇跑,却又对着李盈儿不好发作,只好连连陪笑。   李盈儿却始终抿嘴莞尔,又道:“盈儿又怎好打扰到稻之大哥呢...”   “哎呀李姑娘,你瞧您这是什么话!”谢稻之连忙打断道,“要放着您一人过节的,我也过意不去,等会儿给殿下知道了,又说我照顾不周了!姑娘您也别担心,等晚上我再让连舟送您回去就行了!”   李盈儿听其如此,也不好再多作推辞,便跟着一同往前走去。   谢连舟此时走在谢稻之身边,谢稻之压低声音问道:“看清楚了没有?”   谢连舟也马上小声道:“看清楚了,一路走来是能看到起码四五个人,一半都是钓着我的,余下的都是远远盯着殿下那头的...”   只是谢连舟说到这里,顿了顿,向四周再看一眼,垂头又问道:“可是院子里头那伺候先生的婢女...”   “这些殿下自有分寸了,”谢稻之沉声打断道,“先生让你准备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   这时谢连舟却忽然努努嘴,略有怨气地说:“自然是准备好了,爹,我也就跟你说,你都不知道,我是真怀疑这俩人生来就是折磨我的...”   “啧!”谢稻之回头瞪了他一眼,小声斥道,“没大没小!”   谢稻之吐了吐舌头,没有再多说。   三人是迎着紫金相间的晚霞落光往谢稻之暂住的别院走去。   霞似飞鸟倦彩衣,彩衣捎晚风。风若游鱼沉静影,静影留人间。人间儿女羞月华,月华练眉目。眉目相思是远客,远客垂头是乡亲。   别院内霞光洋洋洒洒,照在门檐下,多少跨过门槛,却不到塌前。   王桓正侧挨在枕上,脸色一如苍白,婢女端着食盘敲门而入时,便见到谢宁正侧身坐在床边面对着王桓,手中拿着瓷碗,一手拿着汤勺将药送往王桓嘴边。   婢女听不清二人说着什么,只能远远瞧见王桓脸上一如即往的温和微笑,谢宁脸上却大有责怪之意。   婢女不敢久停而观,端着食盘便走到二人榻前桌上,将食盘放下时是背对着二人,却刚好听到王桓两声咳嗽。   她连忙回头,却刚好见到谢宁捏着袖子替王桓擦去嘴边药渍,同时又幽怨责怪道:“是跟你说过多少次,江上不比江中,早晚风大,要注意添衣...”   王桓伸手便抓住谢宁的手放在被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刚想开口,却又是忍不住轻咳两声。   谢宁见其如此本能地想将手抽出,但王桓却始终握紧。   王桓拿另一只手自己擦了擦嘴角,才笑着说道:“便是病了,能得殿下/体贴,是也值了。”   谢宁是早已对王桓视脸皮为无物见怪不怪,也不愿再做理会,回头瞧了婢女一眼,只见婢女是站在原地大有不知所措之意,谢宁便道:“放那儿可以了,下去吧。”   就在婢女正要退下时,王桓是跟着对婢女温声道:“今夜中秋,你也无需留在这里服侍了,回去与家人好好一聚吧...”   婢女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张,虽是一闪而过,但也难以瞒过谢宁。   谢宁心中只道一声冷笑,却抢在她开口前便说道:“既然先生让你回去,回去便是了。”   婢女见是如此便也难以再多话,只好先行退下,走出房间回头把门拢上时,又仔细再往里看了一眼。   从门缝往里看,是只见王桓仍在不停地咳嗽,一手按在谢宁手上,一手作拳摁在胸前,咳起时单薄的身体被带着一震一震的。   谢宁此时眉心是越皱越紧,将瓷碗放在床前阶上,便走到王桓身边,一手在王桓身前抱住,一手在他背后轻轻拍打。   就在这时,谢宁似乎感到门处有异,脸半转向门处,婢女顿时察觉,立刻将门关上,后便急急忙忙地往屋外走去。   婢女从门而出时天边已只剩最后一缕斜阳,夜色渐笼,月廓初现,她刚走出门,警惕地往四周环视一圈,才将一直卷起的袖子放下,然后步履匆匆地往一边走去。   她刚过别院旁边一条小巷门口,忽然有一只手从巷中伸出,不由分说便一把将她往里拉去。   婢女吓了一跳正要大声呼叫,却被人一把堵住嘴。那人一手捂在婢女嘴前,一手竖起食指在自己嘴前示意不要声张。   看清来者何人后婢女才松了一口气,将那人的手扳下来后,那人迫不及待便问:“里头怎样?”   婢女仍是惊魂未定地连连摇头,大喘着气说道:“是真的病得不清,这段时间殿下是谁都不见,一直在伺候着那位王先生...”   那人闻言点点头,却又忽然皱眉问道:“书信呢?可有收到任何书信?”   “没有,”婢女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而且你天天在外面候着,你也没瞧见有人送信来吧?”   “也是,”那人这时才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往后退了两步,又对着婢女小声说道,“行了,你快回去吧,可别给人发现了...”   谁知这人话没说完,婢女忽然摊大手板,傲慢说道:“银子呢?”   那人不耐烦地从袖中拿出一小钱袋,还没放到婢女手心,婢女已经一把将钱袋抢过来,在掌心掂量两下,嘴角微微上扬,转身便往外走去。   只是她正欢喜地走到自己家中,刚打开门,却忽然双脚钉在原地不得前行。   她站在门外,双手扶着门框浑身颤抖着,骤然转身便要往外冲出去。   怎料屋中忽然有人伸手便扣住她后衣领,将她一把拽回屋中,紧接着又将门用力甩上。   很快屋中便传出几声嘶声裂肺的求饶哭喊,只是不过半柱香,声音便渐渐消失了。   路过的大婶闻之也忍不住皱了皱眉,摇头叹道:“好好一姑娘,非得去学人家赌钱,这会又不知道是欠了多少了...大过节的...哎...”   如此几声凄厉的惨叫隔着大街,未必能传到谢宁所住别院,却里头之人仿佛目能穿墙,耳能透壁。   谢宁将最后一勺药送到王桓嘴边后,便站起往桌后走去,目光向门处溜了一圈,能见屋外早已昏黑,他便冷声说道:“都说赌徒命短,这句话还真不假。”   王桓这时也跟着冷笑一声,掀开被褥便往谢宁身后走去,边走边道:“要怪就怪白遗吧,那日传信也是嚣张,非得往连舟剑上飞,又偏生怪她眼尖能看见,不然谁愿在中秋杀生呢...”   谢宁在桌后坐下,从桌旁的针帘中取过一支探进饭菜之中,抽出间银针无变色,才沉声接道:“要不是白遗,我们也还蒙在鼓里...”   “赌徒坏处是为人不可信,但是赌徒的好处是可操控,”王桓也跟着在谢宁身旁坐下,夹起一片木耳放到谢宁碗中,又说,“钱财能堵住她的口,但非长久,但是如果当时便让她消失,只会让那边的人怀疑,如今两月已过,而且又不是当这你我要离开的时候,是再好不过了。”   谢宁冷笑一声,将碗中木耳送进嘴后,却又转头认真问道:“你觉得,这批人,是简临风的,还是陛下的?”   “你觉得呢?”王桓不屑地笑了声,斜睨了谢宁一眼,又道,“我应该问,又有什么区别?”   见谢宁若有所思地转回头,王桓又漫不经心说道:“如果是陛下的,你认为他如果知道你我暗中有谋划,他会不与临风商讨吗?又如果是临风的,他如果知道了,会不借此与陛下邀功吗?”   谢宁闻之也是轻蔑地冷笑两声,又道:“如此便叫作昔日同窗了...”   王桓却面带玩意地笑了笑,瞥了谢宁一眼,又不正经地说道:“同床尚可异梦,昔日同床之人都有兵刃相向的一天,同窗又算是什么?”   谢宁闻言顿了顿,瞪了王桓一下后便又自顾夹菜,却筷子刚碰到碟中肉片,忽然又停下来。   王桓似乎早有预料谢宁如此动作,嘴角微微提了提,却视若无睹。   谢宁冰冷的人余光扫在王桓侧脸上,却也佯作无事一般,边将肉片继续夹到碗中,边若无其事说道:“王子徽,你不能让我姐姐出事...”   王桓也嘴边笑意不减,也跟着边夹菜边说道:“我王子徽声名狼藉,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为追名利可草菅人命,不知殿下方才一言...”   “王子徽。”谢宁忽然“啪”地将筷子拍到桌面,转身皱眉严肃地盯着王桓。   王桓也停下了手上动作,咽了咽口水,忽然自顾自笑了笑,说道:“知行,这便是我...”   “王子徽,这件事上,我不与你开玩笑。”谢宁忽然伸手将王桓转过来面向自己,紧盯着他双眼说道。   王桓垂下眼皮许久,才缓缓拿起谢宁一边的手,将他的手掌放到自己脸颊上,又温和凝视着谢宁双眼,柔声说道:“你称我姨娘一声姨娘,郡主便也是我姐姐,我又怎会去将自己长姐置身险境?”   二人相视片刻,谢宁抚在王桓脸上手的拇指才在王桓脸上轻轻拭了拭,垂头半晌,才又看着他说:“我并非不信你,而是...”   “郡主是你唯一的亲人了,”王桓微笑着接过谢宁的话,又道,“我都知道,放心,我们的姐姐不会有事的,清茹长姐绝不会对郡主做什么的。”   中秋月圆,湟川,天清,云淡。   谢蓁蓁站在院中鱼池边上,双手搭在围栏,指间攥着一张细小纸笺。   她垂头看着鱼池中来往锦鲤,目光涣散,是连身旁忽然有人靠近都未曾发觉,直到感到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裙摆,她才回过神来。   转身低头看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正抬头看着她,问道:“小姨,陪我们点灯笼!”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南境湟川忆皇宫,郡主不知心底事◎   谢蓁蓁低头看着脚边的两姐弟, 心中是无端涌出多少感慨。   脑海中隐约回想起许多年前,这样的一幕好像也发生过在自己身上。   记忆中的那天晚上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是记得那日也是中秋。   老太后宫中菊香四溢, 月光琳琅照洒。   老太后坐在院中一处假山旁,身边围绕着好几娇艳后妃, 正在想着法子逗她欢笑,但纵是再有趣的闲文轶事, 也比不过周围孩童的欢声笑语。   那几位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孩子们,正肆无忌惮地在四处追逐玩耍, 有时跑到累了, 便跑到太后膝前讨得安抚。   那年王桓还远在遥山未归,谢文昕又陪在丁贵嫔身旁不得脱身, 便落得谢宁一人形单影只在花丛中, 闷闷不乐地垂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边走还边踢着地上石子。   从比他还高的花丛中走出时,小谢宁无意抬头,忽然瞧见某一宫女手中提着的灯笼是前所未见, 便顿觉新奇有趣, 本要上前, 行至半路, 却又忽然害羞不敢再往前去。   刚好这时身后传来了谢蓁蓁的爽朗笑声, 他立刻便转身往后跑,来到一群小女孩身边, 硬是将正带领着一群小女孩玩得不亦乐乎的谢蓁蓁从人群中扯了出来。   谢蓁蓁本正起兴,被人拽走时心中正是恼火, 正想着到底是哪个小兔崽子时, 垂头便看到自己弟弟正眨巴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抬头看着自己。   谢宁见谢蓁蓁看向他时, 根本不顾谢蓁蓁一脸怒容,连忙伸手指向宫女那侧,又急切扯了谢蓁蓁裙摆两下。   虽然谢蓁蓁十分不愿承认,那一刻的她是非常希望王桓能在现场,把她的弟弟给赶紧带走不要再烦着自己。   但是她看着谢宁一脸可怜,大好月色却只落得一人对硬独怜,又忍不下心将他甩开,只好牵着他往宫女那处走去。   二人走到宫女身后时,谢蓁蓁也是像现在吴忧一样,轻轻地扯了扯那宫女衣袖,然后伶俐乖巧地借来灯笼,给谢宁玩耍。   而如今吴忧身后比她矮半个头的吴虑也是像当年谢宁一样,躲在自己姐姐身后,只露出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又胆怯地瞧着自己。   谢蓁蓁从小到大都不喜小孩,只觉他们吵闹喧哗,甚至还会无理取闹。   便是有时与孟诗云一同外行,遇到有小孩不小心撞到她身上,若非孟诗云拦住,她都会想要将那孩子揪到一边,然后好好教训一番。   只是如今看着吴忧吴虑两姐弟,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两姐弟甚至被看得不知所措时,她才笑了笑,伸手便牵起吴忧的手就要跟着她走。   就在吴忧吴虑兴奋不已就要带着谢蓁蓁往院中走去时,李清茹刚好迎面走来,边走边笑着说:“你们就知道来又来打扰你们小姨了是不是?”   吴虑连忙冲到他母亲面前,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说奶声奶气地说:“我跟姐姐想要带小姨一起玩儿...”   李清茹怜爱地揉了揉吴虑的脑袋,对他和蔼笑道:“你跟姐姐先去自己玩,阿娘跟你们小姨聊聊天,等会儿便去。”   吴忧这时候也略有落寞地抬头看了谢蓁蓁一眼,谢蓁蓁莞尔,对着她说:“小姨等会儿便去,不骗你。”   吴忧也只好闷闷不乐地松开谢蓁蓁的手,上前带着吴虑便往远处走去。   李清茹回头看着姐弟两人离开的背影片刻,才迎面向谢蓁蓁走去,边走边说:“是看着他们两个,想起阿宁了吧?”   谢蓁蓁也走到李清茹身边,转身与她一起前行,自嘲地笑了笑,才回道:“也不怕说出来长姐你笑话,小时候是觉得阿宁跟在自己身后是觉得他累赘,见他总是跟着王桓,又嫌他学来一身坏毛病。如今他不在自己身边了,才知道终究是亲生姐弟,又怎能没有念想。”   李清茹侧头觑了谢蓁蓁一眼,便继续看着前方,若无其事地说道:“据我所知,如今京中是已安定,阿宁应该也快回淮南了,你是大可回去,与他好好会一会的。”   谢蓁蓁边走,边有一手缠着李清茹手臂,她这时也垂头微微笑笑,从容问道:“怎么?长姐这是这么快就嫌蓁蓁烦了?”   若非心虚,谢蓁蓁如此一言放于任何人听来不过玩笑,但听者有意,便无论说者有心与否,皆是话中有话。   李清茹没有立刻回话,谢蓁蓁余光在她侧脸扫过,察觉其略有紧张,便又继续笑着说道:“不过就是玩笑,长姐您这可是费尽心思才将我放在您身边,就算真的嫌我烦了,也定不会将我赶走的,我说的对吗?”   李清茹顿时停下脚步,她目光暗沉地钉在面前月光照落处,半晌后才缓缓转身看向谢蓁蓁,只见谢蓁蓁看着自己的眼神,大有审判之意。   几月前,梁显扬与谢蓁蓁言明自己即将要返回京城时,谢蓁蓁一无意外,二无怀疑,三无不舍。   那日一早,谢蓁蓁将梁显扬送至小院门前,二人相对而望时,二人纵是有千言万语,更是知道此次一别,不知再回是何时,却到最后万般言语,也只是落成二字。   “保重。”   之后没多久,李清茹再来相探时,便欣喜地问谢蓁蓁愿不愿意搬入她府上居住。   李清茹道:“早前知你到南境时,便想着邀你住到我府上,只是那时候梁公子仍在,又我夫君远行未归,我也不好贸然请进。而我见梁公子又是先前离开,你一人居住我也是不放心,刚好我夫君是两日前回来,我提起此事,他也十分愿意让你入住,在他不在家时有人与我作伴。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日李清茹说出这番话时,谢蓁蓁手中还攥着那张拇指大小的信笺。   信笺上王桓的字迹是十年如一日的狂妄自大,只是谢蓁蓁看着李清茹满脸殷切关怀,竟是找不出丝毫破绽,那时候的她心中竟是不知一声冷笑,该赠与王桓,还是该赠与李清茹。   信笺上有谢宁“安好望好”四字,也有王桓“近者非近”四字。   再之后谢蓁蓁便以李清茹失散多年的金兰姐妹身份住进了吴府。   吴远山时而半月不归,在家时也是早出晚归,却对李清茹无微不至,关怀体贴是伉俪情深,对谢蓁蓁更加是爱屋及乌。   自谢蓁蓁住下后吴家上下皆对谢蓁蓁以客相待,李清茹更是对其衣食住行皆照料得当,谢蓁蓁亦日日陪在李清茹身边,二人之间谈话却从来不涉正事,大多忆及过去,或琴棋书画,四海游历。   只是从来人心叵测,二人相见笑意盎然,却心中早已是高墙屹立,话语间多少试探,可谓高墙似纸,二人却从来不愿先戳破这张薄纸,直到谢蓁蓁再次收到王桓的信。   如今月光照人心,二人正站在原地四目相对,眼神各有千秋。   相视少顷后,李清茹先笑了笑,便往鱼池方向走去,走到谢蓁蓁身旁又狡黠地斜睨她一眼,边继续前行,边波澜不惊地冷声说道:   “看来是螳螂捕蝉,殊不知黄雀在后啊,我们的蓁蓁啊,看上去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谙世事,其实啊,心中早就是跟明镜似的,倒真是应了那句话,士别三日,而应刮目相看了。”   谢蓁蓁亦嗤之以鼻地冷笑一声,双手负在身后,边跟着李清茹往前走去,边说道:   “长姐这般谬赞,我可是不敢私自承受了。我谢蓁蓁从来光明磊落不做暗事,便是说我缺心眼儿说我愚笨吧,若不是王桓那小子相告,我也不知长姐的好意想邀,竟是要将我留在身边更好防备了。”   李清茹放慢脚步,双手在身前紧紧地攥住丝帕,但仍故作冷静地笑着说:“中秋还未过,原来郡主是要来与我秋后算账了...”   “既然蓁蓁方才也说,自己是自认明人,那我明人也就不说暗话了,”谢蓁蓁从来厌倦这般指桑骂槐般地谈话,便干脆单刀直入,直接对着李清茹背后说道,“长姐之所以对蓁蓁有所忌惮,无非就是担心蓁蓁是江允谢氏之人,是朝廷派来监视长姐的,我说的对吗?”   谢蓁蓁见李清茹脸色信纸沉下,便才继续道:“但是长姐你大可放心,蓁蓁虽然不懂大道理,但过去经历如此些事,也不再当年那般只知非黑即白。亲者可远乎,远者可比紧邻。是非在公在理在仁在常,天上一言非绝,地上万里求明。蓁蓁从京城而出,却非为朝廷而来,相反,我是来协助长姐,协助吴大哥,协助麓亭侯的。”   李清茹果然立刻停下脚步,谢蓁蓁虽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却不难想象其脸上瞬间的瞬间意外。   见李清茹许久没有反应,谢蓁蓁心中长叹一声,才走上前到李清茹身旁,转身对着她侧脸,能见到她仍未能回神,只看着面前洒着粼粼金光的水面。   她便又语重心长地说道:“长姐,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1】。这句诗是小时候您教我的,我记到如今。朝廷有内乱,天下不可安定而求能安生,民不过求以明主,主为何人,与我又有何干?”   “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1】。”李清茹说着,回头看向谢蓁蓁侧脸,才缓缓苦涩笑了笑,伸手理了理谢蓁蓁项上银圈,发出了清脆铃响,她才看着谢蓁蓁又道,“如今是连我们的谢蓁蓁,也非当年那个蛮横霸道的谢蓁蓁了...”   “长姐,我在跟你说正事...”谢蓁蓁见李清茹脸上笑意,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终于放下。   当年谢蓁蓁虽大大咧咧,却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   许多年前听着王桓站在院中桌上,剑指苍穹,不可一世地与谢宁灌输着这些话语时,谢蓁蓁是恨不得能够下毒药将他毒哑。   但过去两年之间,江中到江下,再从江下到南境,并非人行陌路而蓦然,是人蓦然而行,才知旧路陌生。   也是直到这些曾经被她视作“大逆不道”的话从她嘴里说出,她才忽然明白,王桓这些年,是一个人默默承受着多少痛苦。   从来没有感同身受,不过是借苦晾苦罢了。   “这些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对吗?”李清茹笑着又问,见谢蓁蓁脸上瞬间躲闪,她便又感慨道,“果然啊,沅陵侯府二公子,一袭红衣才惊世。天之骄子,可万里点江山,人中龙凤,可弱骨扫残局。”   谢蓁蓁却不以为然道:“长姐你可别夸他了,他现在带着阿宁,我都不知道又得惹出什么祸害了...”   “蓁蓁啊,”李清茹这时却将手沉重搭在谢蓁蓁肩膀上,又道,“你不要怪长姐,长姐并非故意要防你,更加不会伤害你...只是...只是便如你方才所说,是非曲直,黑白对错,并非人云亦云之事。我虽已远嫁南境,却从不忘自己乃江中李氏之后,家训所诲,是求问心无愧。问心,此事非纲常正路,无愧,是家旨而求明。再说...若所行涉所关怀,便是不得不小心,不得不谨慎了...”   李清茹说着,边抬头看向无边夜色,谢蓁蓁随着她的侧脸,忍不住便问道:“长姐,你嫁到南境前,与姐夫是素未谋面的,虽说从来妇唱夫随,但是姐夫所追随之人所行之事,是至艰至险的,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是所托非人?”   “蓁蓁,”李清茹却温柔笑着回头看向她,说道,“梁公子是柔化世子,身份地位的悬殊,你难道不也相信他吗?”   “我是说着您的事儿呢,您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谢蓁蓁争辩。   李清茹看着谢蓁蓁脸上忍不住泛起微红,便忍不住噗嗤笑笑,回头又远眺天边明晃圆月,虽是早已育有一儿一女,谈及夫君,脸上仍泛有少女般的欣喜。   谢蓁蓁见其神情,虽少有为其欢慰之态,却还是问道:“那既然话已经说开了,长姐,你能告诉我,现在湟川幕府,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吗?”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汉书.礼乐志》   (好慌今天要去拔牙.... 第一百四十四章   ◎淋北幕府情笑理,长鱼不归心安处◎   “湟川幕府?”   谢宁放下筷子, 略有疑惑地半转身对着王桓,一边手前臂搭在桌上。   王桓却不以为然地笑笑,手掌撑在桌面借力, 便想探前身子到桌子另一边将酒樽拿过。   谢宁不耐烦地“啧”一声,将王桓摁回垫上坐好, 回头又将酒樽往后推开,拿起水壶给王桓碗中倒满, 低声骂道:“你这是才喝完药!”   王桓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见王桓正想张口, 谢宁心知肯定又是一番狡辩, 便赶紧又追问道:“你方才话没说完呢?湟川幕府,怎么回事?”   王桓这时意味深长地对谢宁笑了笑, 又撑着桌面拧着眉艰难站起。   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旁架上, 将作摆设的纸扇拿过, 摆出一副茶楼说书先生的模样,将折起的纸扇一下一下打在自己掌心,故设悬念地斜眼睨向谢宁。   谢宁见其有模有样, 也抿嘴笑着轻轻摇摇头, 故意迎合着王桓表演, 将身子坐正面对王桓。   甚至还双手将衣摆扬起铺好, 接着又伸直手掌往前送了送, 点点头,示意请他继续。   王桓得到捧场, 顿时沾沾自喜,便越发得意地眯着眼, 装模作样地娓娓道:   “上回讲到, 南境主城湟川的湟川王谢定章, 虽然看似安分守己,从来不会惹事生非,对朝廷呢,是敬重有加,年年岁贡,更是从来有多无少。就算入京之后,使团也绝不像柔化使团般喧哗,更不跟那从前淋北使团般嚣张,是循规蹈矩,谦和低调。”   “只是呢,这一般的山狼,胜在凶狠,却多是鲁莽,所谓有勇无谋,如谢高钰,但是这披着羊皮的狼,那可就是有勇有谋了。”   谢宁边点点头,边往自己碗中倒入浊酒。   王桓余光瞄了一眼,只觉喉咙发痒,却知强取定是抢不过谢宁,眼珠子一转,便又继续道:   “央江下游一带,年年洪涝,当地官府无能,导致百姓流离失所,受难民众就只能往东西两面而流离。而央江流向自北向南,东分江下,西别南境,谢定章就是以一地之主的身份,经常就派人到央江附近,去救济难民。只是他做此事,明明是善事好事,却从不声张,这又是为什么呢?”   王桓边说道末处,边往桌前靠近,更是最后忽然探身上前,本想趁谢宁不为意便将酒樽抢去。   没想谢宁是对他的招数了熟于心,王桓的手还未伸到前,便已经将酒樽送到自己身后。   便王桓探前去时手上捞空,整个手臂掉在桌上,脸是凑到了谢宁跟前。   谢宁垂头嘴角带笑,感受到王桓眼神大有不甘,是忍着笑又轻轻摇了摇头。   王桓心中憋屈,却也不得道理,只好撑着又重新站起,转身同时“唰”的一声将纸扇打开,刚想开口,背后便传来谢宁不紧不慢的声音。   “打着上善若水,行善不声的幌子,同时又借这么个机会,来跟南境其余小国小地联络,是准备蓄势待发。比起当年谢高钰的逐个击破,而谢定章要的,是一局获胜。”   王桓背对着谢宁,赞赏地挑了挑眉,回头之际又“啪”的一声将纸扇收在掌中合上,点点头,继续说道:“但是再怎么跟谢高钰相比,淋北当时也只是一虎占山头,如今湟川是二虎相争。”   谢宁笑意消减,他盯着王桓,低声说道:“麓亭侯,谢先智。”   “当年湟川王谢潁,膝下独子早年意外而去,后来又一直无儿无女,到老了就怕后继无人,便将他亲兄的次子谢定章过继到自己身上,他逝世后,湟川王一位便由谢定章接手,”   王桓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扇子在身前一点一点,在堂中边绕圈边说,   “但是如此一来,谢定章的亲兄谢先智,那就不乐意了,明明大家生来都不是流着谢潁的血,都不是藩王之后,凭什么自己的弟弟就可以空手套白狼,平白无故套了一个王位回来,而自己只能封了个侯位?”   谢宁沉思半晌,才自言自语道:“如果我是谢先智,我要谋得王位,我定会趁谢定章带兵出征之前便上报朝廷,再趁幕府无重兵把守时乘虚而入...”   “声东击西!”谢宁与王桓异口同声。   “可是,”谢宁又皱起眉心,问道,“你又怎知,谢先智就不会有谋反之心?”   “所谓官商勾结,是以官融商,以商辅官,而谢先智,身行官道,却深谙商道。所谓奸商奸商,奸者,才能为商,又所谓奸者,庸流奸者,是欲求不满,贪得无厌,终是一事无成,一败涂地,”   “但上流奸者,是深知奸,不过为手段,为心计,此等人,却更是加深知盈满则亏,物极必反的道理,”   王桓这时边往谢宁身旁靠近,边摇着扇子慢慢悠悠地说道,“再说,谢先智此招是声东击西,你我所行之计,又怎么不是借力打力呢?”   王桓越说越往谢宁身后走去,再一次趁着谢宁不为意时,伸手便马上要碰到那赭红色的酒樽。   谁知指尖刚触到一丝冰凉,谢宁一伸手便拦在王桓身前,紧接着稍一用力,便将王桓整个人揽入自己臂弯之中,不等王桓反应过来,顺势就已经将王桓往自己身上一带。   王桓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向着谢宁身上倾倒而下,谢宁刚好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紧紧稳定在自己面前坐下。   在王桓回过神来前,谢宁一手将那酒樽拿过,仰头便将酒一尽落入嘴中,再将酒樽倒转往下晃了三下,最后才将那任人鱼肉的酒樽往身旁一送。   王桓转头,哀怨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酒樽滚向远处的踪迹。   谢宁忽然又伸手扣住王桓下巴,将他的脸转向看着自己,冷声问道:“酒和我,你选哪个?”   王桓幽怨地盯着谢宁双眼片刻,忽然趁着谢宁没有准备,一手扣住谢宁仍捏着自己下巴的手的手腕,另一手忽然落在谢宁肩前然后猛地往前一推。   谢宁整个人躺倒在地上,手被王桓锁在地板上,王桓二话不说便凑上前去吻在谢宁唇上,一簇柔软使劲撬进谢宁齿间。   等到谢宁反应过来时,王桓却骤然起身,曲着双腿坐在谢宁身上,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谢宁一张茫然不知地俊脸,他随意地提起袖子拭了拭嘴角,狡黠笑道:“酒和你,缺一不可。”   王桓再看谢宁两眼,便要转身站起,怎料方半转过身,衣襟处却忽然被谢宁一手抓住,然后手上使劲便将王桓往自己身上拉去。   王桓本能反应正要双手撑在谢宁两边地板上,谢宁却不容他起身便反身将他压在自己身下。   谢宁冷声说道:“你方才还没说完...”   王桓微笑说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本王现在就要分解...”谢宁说完,不管不顾便吻到王桓脖上。   中秋月照中原地,千酒流入千年欲。   嘉荣二十年的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夜,放眼中原,是四下安定,却无处可安。   八月十五过后没几日,谢稻之便与谢宁告别,准备与谢连舟启程回淮南。   谢稻之离开前一晚,与众人在官府一一告别,等众人离开之后,谢宁才将淮南长鱼兵符交与谢稻之。   谢稻之双手接过时还不知此为何物,直到他拿起前后翻看,见正面写“淮南”反面刻“府兵”字眼,才顿时一惊,连忙要将此符送回到谢宁手中。   却谢宁并无收下,紧接着又对其道:“子徽病已多年,如今身体好转,我亦与他早有约定,等此事过后,会同游四境,如今是四境能安定,亦无他事非本忘不可,只是日后淮南便交由稻之叔,还望稻之叔父不怪本王自己玩乐,却将重任推卸与您...”   “哎呀...”谢稻之是既受宠若惊又着急,他连忙说道,“殿下啊,微臣不是这意思,只是这长鱼兵符实在贵重,是万万不可就这样交与...”   谢稻之是一边说一边不懈要将兵符重新送到谢宁手中,谢宁却微笑着后退两步,双手将谢稻之挡下,又将兵符合在他掌心,打断说道:“稻之大哥不必妄自菲薄,淮南过去数年皆是由稻之大哥一手打打理,是井井有序,百姓安乐,本王是将此任交与你手,才得放心。”   谢宁此话说出,谢稻之便是再无推搪之言可出,只好连连点点头再三答应后,便小心翼翼将兵符放入怀中。   二人从官府告别后,谢宁先行从殿中走出。   只是他刚跨过门槛时,余光瞟见转角处一记衣摆快速闪开,他嘴角一丝冷笑,信步外行。   而殿内谢稻之一直颔首恭送谢宁离开,直到谢宁背影远去,他才脸色冷漠地垂头看着手中长鱼形状,以铜打造的兵符,许久后才往外走去。   八月廿五,谢稻之谢连舟父子城外与谢宁王桓二人告别,之后便带领着早前跟随谢宁一路北上的一千南安兵往淮南方向而去。   九月初九,重阳,淋北,天高,气爽。   王桓与谢宁一早便从别院而出,未有告知任何一人。   谢宁早前便置好一车一驴,因此次出行未有目的地,只算四境内周游,便未曾雇有车夫,但谢宁仍有他自己那匹棕马相随,便只好将马牵在车旁,自己作车夫,王桓坐內。   迎着朝阳而行,天色尚且未清,却能看到不少城民正提着一二黄酒,三四纸缎往城外而去。   王桓两指捏着车帘掀开,见街上人来人往,他忽然凑前问谢宁:“不知王爷心中可有去处?”   谢宁眯着眼眺望远处山头,缓缓念着:“心中去处是心安处...”   心中去处,是心安处,心安处是你,你之所在,我之心安。   九月三十,燕西,风大,云厚。   梁显扬正在驿站中与庞伊看着墙上地图,却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吵杂,中间夹杂着人的嘶叫吵闹,还有狗的烦躁吠叫。   二人警惕你我相望,梁显扬提步便要往外走去,庞义伊却忽然将他拦住,伸出食指竖在嘴前,皱眉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拔完牙。   没立刻吃药。   本人已卒。   痛到爆哭。   打电话给姐姐。   此女人。   在笑。   在笑。   在笑。   哦不,她,是在,忍笑。 第一百四十五章   ◎燕西如鬼城,鬼城不见人◎   梁显扬庞伊七月下旬从怡都踏上返回柔化长途。   怡都居淋河以南瑄遥以东, 而柔化地处中原西北之外。从怡都至柔化,沿淋河西行,过瑄遥再向北, 穿燕西沙地,过梳茶关, 才可至柔化。   此行虽路程遥远,但如果平时没有恶劣天气, 又没有人事作梗,马不停蹄的话, 是可二月至燕西北部。   梁显扬当年离开柔化入京时, 虽然不过十岁左右,但也是到了懂事年纪, 是知道自己此行目的为何, 更知如此一去, 是不知何年何日再能归来。   所以一路上虽然被安排坐在车内,却全程拨开车舆帏裳,看着框外景色。   从晨烟弥漫, 到昭阳初上, 再到日挂山巅, 又到夕阳西下, 最后天染宝蓝, 星辰无际。   又从辽阔西北沙地,到临河鱼米之乡, 再入繁华热闹京城。   梁显扬那时候曾经以为,只要自己将这一路上的每一处风光标志记在心里, 自己便总有一天可以策马万里, 奔腾回家。   可是在京中逐渐长大的这些年, 他才慢慢明白。   阻拦自己踏上归程的,从来不是长途陌路路途艰险,而是恩怨私心,心上枷锁。   自过了淋河之后,梁显扬明显感到庞伊的越发紧张和局促。   原本江中地段行走时,行规蹈矩并没有什么意外。庞伊体恤众人,经常让大家停下歇脚。   只是刚渡淋河,梁显扬便发现庞伊是越来越不愿多有停下,恨不得能够一口气赶回柔化,而同行的柔化人亦是如此。   那天夜里,队伍在淋河北流的一条小河泾边的浅滩休息,梁显扬见庞伊一人坐在远处火堆旁,神色凝重地盯着火堆,便走上前询问当中缘由。   庞伊望四处谨慎环视一圈,又觑了梁显扬一眼。   他手上小树枝不停地挑着火堆上的柴木,却又因树枝太脆挑不起来,直接便断成两截,一截留在庞伊手中,另一截掉进了火堆里。   庞伊烦躁不安地将手中那截树枝也扔到火中,冷笑一声后,才低声说道:“也难怪您不知道,我瞧着莫说您了,就是他们那朝廷里头,乱哄哄的,也不见得有人晓得,现在的燕西大地,根本就是个葡颅城...”   梁显扬一听到“葡颅城”三字,脸上顿时闪过惊愕。   葡颅城,是柔化传说里,最骇人听闻的鬼城。   传说之中的葡颅城,里面飞禽走兽,大多腐烂成骨,余下的靠身上森森白骨支持,挂着碎烂皮肉,追捕着误入的活人。   活人只要踏进了葡颅城,自此便是只有求死。   庞伊回头瞧了梁显扬一眼,见他果然惊讶,便不屑地嗤笑一声,讽刺道:“没想到吧?燕西占了江上整整一半的地方,现在竟是变得无人敢碰了。”   庞伊继续道:“燕西沙地本就年年干旱,近这几年更加是越发严重,农田庄稼颗粒无收,瞧着去年稍有好转,下了几场雨,给救活了点儿,谁知道又把大蝗给引来了。”   “人吃不上饱饭就算了,还给那些个地主豪强欺压,明明看着是饿到皮包骨,家里头空的只剩黄尘了,那些穿金戴银的有钱髅子,还非得逼人家交田赋。”   “死的死,逃的逃,可是能逃哪儿去?就算逃,肚子也还是饿着。还能有啥办法,他娘的就是挑嘎,良民被逼着当了贼子,苦主聚在一起,一聚一堆,跑到山上瞅着,瞧着有吃的便扑下来撕咬,还真跟那野兽一样...”   “还真他娘的是逼上梁山,”梁显扬一开始听着,本大有感慨之意,却越听到后面,心中只为这些无辜百姓而感到悲哀,他又问道,“整个燕西地这么大,这里的官府就不管的吗?还有江上主城淋北,淋北王...”   梁显扬本想问道“淋北王就不出手整顿安抚吗”,却忽然又想到淋北造反之事,不过就是不久以前,心中一顿自嘲,脸上只露冷笑,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庞伊从身后树丛里又折来一根长枝,不停地撩着火堆里的柴木,接着梁显扬的话,便往下说道:“哼...管?为什么燕西现在已经闹成这样,朝廷还是半点风声没有听到?这还不够清楚吗?”   “燕西就算干旱,那也是自古以来的,怎么就不见从前是这样?官府里的人跟地主画了押的,只要自己钱袋子里源源不断地有进去,他们谁还愿意伸手管这些破事?袋袋平安,撂起枕头就睡得安生了。雪球越滚越大,后来事态严重了吧?知道这个残局自己收拾不了了,可是还能怎样,报上朝廷,让朝廷派人来管?顺便让朝廷把自己官府的账簿查一查?”   梁显扬在京城这些年,虽然从来置身事外,却也对官道上的勾当了熟于心。   如今听到庞伊的话,心中是并没有惊奇,之后甚至更多的是愤怒和无奈,便也没有再接话,只是多次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只剩下两声冷嘲。   庞伊之后也只是暗暗地说:“你是瞧着我过了河就一直提心吊胆的...我可不吗?这些山贼本来是安分守己的,给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吱一声,现在被逼入穷巷了,他们那条命本来就已经扔了,现在也没啥可丢的,干起事来,那是真的跟我们山狼子那样狠毒。要我们真碰上,我们现在没备着武器,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梁显扬这时脸上也是布满阴沉,目光暗沉地在自己队伍营处扫去,却没有说话。   庞伊见其如此,也是叹了一声,将树枝又扔到火堆里,拍了拍手,说道:“我也就给您说说,这些事要说担心也没用,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就是盼万源神对我们还有怜爱,能护着我们一路平平安安回到柔化吧。”   再之后的一路上,梁显扬因为还是用着庞伊随从的身份,许多时候也不好说什么做什么,只能够跟在众人之中,轮到自己守夜时还是去守夜,轮到自己做祈拜时还是去做祈拜。   大概也是真得万源神的眷顾,如此一行,穿山过岭,竟是一路无虞而至燕西北部,到了还有大概不到四五日行程,便可梳茶关的地方,刚好碰到有一驿站,庞伊便让大家再休整一下。   因为一路上提心吊胆,梁显扬过去两月是几乎无一夜可安眠,如今是看到家门在望,才得以将一直高悬的心放心。   只是越是能见到那曾经熟悉的面孔,听到那曾经熟悉的话语,才越发觉得如此一切竟是那样陌生。   梁显扬心中的激动不减胆怯与敬畏。   便是今晚他站在窗边抬头看着月色皎皎,才忽然想起曾经在中原书籍上学过的一句话,近乡情怯。   就在他心事重重,本想好好睡上一觉而养足精神时,楼下却忽然传来两声他们队伍中的随性行狼狗的惊恐吠叫,紧接着便是一阵吵杂声。   本已熟睡的庞伊也一下惊醒,二人对面相望,皱眉不语而仔细听着。   狼狗的吠叫不减,甚至越发的狂躁不安,中间的吵杂声更加是越来越近,能听出靠近人数是越来越多。   那日庞伊说出那番话时,脸上还能带着愤愤不平和嘲讽,但如今事到眼前,他才知道心生慌张。   梁显扬本想开门,但庞伊却一手用力扣住梁显扬手臂将他拉住,伸出食指竖在嘴前,紧盯着梁显扬双眼,又连忙摇摇头。   梁显扬皱着眉也盯着庞伊双眼,庞伊这时才谨慎小心地低声道:“这些人一般不贪,只求财,也不会随意要人命,他们找到驿站来,一般都只是找掌柜麻烦,如果掌柜给他们要的了,他们说不定就走了。但我们现在出去,才是自找麻烦,先看着。”   梁显扬将信将疑地睨着庞伊,庞伊又对他坚定地点点头,梁显扬也只好答应,只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推开一条小缝往外偷偷看去。   隔着围栏能见到驿站堂中,是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当中有男有女,他们手中武器也是锈迹斑斑,极其简陋。   只是人人脸上尽带视死如归破罐破摔的神色,表现凶残暴戾,却仍能从眉目之间瞧出无奈和无助。   就在梁显扬不忍再看正要转身回屋时,却忽然被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吓了一跳。   他隐约感到尖叫声是从驿站之外传来,便赶紧又跑到窗边往下看去。   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上衣着能看出是与里面抢劫之人是一伙的,可她此时正被一个中原面貌孔武有力的男子紧紧抱住就要往驿站之后走去。   少女不停粗狂地挣扎着,却因为男子比她力气大得多,她只能够使劲地摆动着手脚,甚至想垂头咬在男子抱着自己的手上。   她在剧烈挣扎的同时还在大声地嘶叫,引得那几只狼狗也在不停不歇地狂吠。   梁显扬越看越觉愤怒,他顿时转身从桌上抄起弯刀便要推门而出。   庞伊一见,眸上是一记惊慌,连忙闪到梁显扬面前将他挡住,紧张低声问道:“少主你这是要做什么?!”   梁显扬明显无意解释,伸手就要将庞伊赶开,却发现庞伊是坚定如山,他咬了咬牙,眼中是烧得红火。   他半转头舔了舔唇后,忽然伸手指着窗外,死死盯着庞伊双眼,冷声说道:“你自己去看看...如果当年锶锶没有神去,现在就跟那女孩一样大!现在都是你妻子了!”   庞伊一听到“锶锶”两个字,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一般,脸上慌张顿成哀痛。   梁显扬见其如此也不再与他废话,将庞伊往旁一推推开后,便快步往楼下走去。   他是在那男子被少女一口咬在手臂而哇哇大叫,恼羞成怒之下正要对她痛下杀手时,梁显扬弯刀一出,便将他脖子割开半裂。   鲜血溅在了少女脑后,少女只觉得一阵炽热腥臭的雨水从上浇下,淋得自己满脸皆是。   月色之下透着血液的红光,少女看着一个高大俊逸的男人从面前一边抬手抹掉他脸上血液边靠近自己,她却无动于衷。   梁显扬以为少女是被吓得魂飞魄散而不得回神,正想要伸手帮少女擦掉脸上鲜血,女孩却忽然抬手,将梁显扬的手甩开。   梁显扬大有意外,他停在原地,皱眉看着少女,却惊奇地发现这少女眼中,竟是没有丝毫慌张害怕。   少女自己捏着衣袖抹掉脸上的血,之后才偏头看着梁显扬,皱眉问道:“你是柔化人?”   梁显扬顿生谨慎,往后退开两步,握着弯刀的手越发抓得紧。   少女却忽然噗嗤笑了笑,当地方才惊恐的一幕与她不过梦一场,甚至醒来便可抛之脑后。   她烂漫地笑了笑,又道:“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相反的,比起什么中原人,我们是从你们手上得到过更多的帮助。人是人,鬼是鬼,一种米可养百样人,可是鬼,从来都是靠吸人血的。谢谢你,你的救命之恩,我会记住的。”   少女说完,转身便要往驿站里面走去。   梁显扬却始终皱着眉,盯着少女的背影半晌,忽然沉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停下脚步,嘴角一抹得意笑容,转身时却只剩下淡漠的神情,礼貌笑笑,微微颔首,说道:“小女周雪纯。”   那晚那群山贼讨得粮食财物后,是没有伤害一人,便从驿站离开。只是从驿站走出,行出没有几步,却忽然被人叫住。   正当这群人警惕停下回头时,只见一柔化打扮的男子离得远远的,将一木箱“扑通”放在地上,又操着别扭的中原话,对他们说道:“虽是二族,却皆生而为人,这些小小心意,不能帮上什么,却希望能够解决燃眉之急。”   这柔化人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这群人是你我相觑,片刻后当中领头人才大声喊道:“你们拿回去吧!这些年你们柔化人帮咱们也帮太多了,你们日子也不好过,咱们该拿的今晚也拿够了,你们...你们也好好过日子吧!心意咱领了,这箱子,咱就不拿了!好兄弟,有缘再见!”   该男子说完,便一挥手,带着众人就往山处走去。   是没有人能见到,远处黑暗之中有一身穿粗布短衣的少女,正双手环抱在胸前,偏头看着这一幕。   直到人尽散去,她才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一路往南走。   作者有话说:   周雪纯也上线了!   记住雪纯这个角色,不久之后,雪纯很重要。   (悄悄,周雪纯,姓周的   (没错,姓周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遥山见白衣,所求问心无愧◎   梁显扬昨夜是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天微亮,便听到楼下自己人在整顿行装的声音。   他与庞伊走到门口, 还能看到驿站大堂之内之外地上斑驳血迹。   因为庞伊这些年在两地游走,而多有在这处客栈停留。掌柜便认得他, 几次三番下来,又知道他庞伊在柔化地位不低, 本着商人维商,对庞伊从来客气。   今日便是一见到庞伊, 就立刻快步上前, 对着庞伊是不停地道歉,同时还不停地谩骂山贼的猖獗。   二人虽知掌柜心意, 却难免对其对山贼的辱骂越听越不耐烦, 便无多说就往外而去。   梁显扬给庞伊使了个眼色, 庞伊立刻会意,走到昨夜去给那群山贼送粮食的青年身旁问道:“昨晚你去送东西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里头有一个小姑娘, 十七八岁, 轻轻瘦瘦的...”   庞伊边说, 还边比划着, 怎料那青年为难地却说道:“阿伊噶, 你这不是难为我了嘛!这黑不溜秋的,能看见什么?”   庞伊便也没有再问, 走到梁显扬身边,冷嘲热讽道:“给你说了, 就这么个姑娘, 到处都是, 谁能留意到?怎么?这姑娘是有什么不对劲...”   梁显扬脸色一直沉重,不等庞伊说完,连连摆手又摇摇头,低声说道:“这姑娘...有点奇怪...”   十月初四,燕西中部荒郊。   一片黄沙苍茫之中,少能见有行人来往,只有一条孤零零的村落里,还住着几十号人。   一个小青年正坐在一个茶摊前,这青年身形清瘦,头上用布条束发,身上衣着粗简,斜挎着一个布包,面容隽朗,眉清目秀。   青年对面正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用食指点着茶水在满是灰尘的桌面上认真地写着字。   青年手上拿着一个缺口茶杯,小抿了一口,挑了挑眉。   将茶杯放下后在男孩写下的“周”字边上点了点,皱眉说道:“错啦错啦,这个“周”字不是这样写的,那应该是竖,然后勾,哪里是个外弯钩呢?来,我写给你看...”   他说着,便走到男孩身边,一手扯着衣袖,一手在男孩的“周”字旁写下一个正确的“周”字,写完后又偏头想了想,狡黠勾了勾嘴角,又说道:“来,我再教你写一个字。”   青年边说,边又在旁边写了一个“梁”字。   写完之后他便站起身来,双手环抱在身前,大有自我赞叹之意地看着桌上二字。   直到这两个字渐渐蒸发,他才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到桌面,然后便扬长而去。   小男孩连忙起身,对着青年背影大喊:“周先生!你还会回来吗?”   青年并没有回头,抬手往后挥了挥,话音带笑道:“不会啦,先生我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十月初九,江上,遥山山脚。   自王桓与谢宁从淋北城离开,已有足月。   二人一路漫无目的地行走着,游山玩水,是不亦乐乎,更是乐不思蜀。   也是应了民间一句话,心愉身悦,心疲身惫,或是此一月间未得许多烦心,又无拘无束,王桓竟是未有一次着病。   只是有时行至山边,山中湿气浓郁,王桓膝骨又得疼痛,便是真假参半,是在谢宁跟前以痛讨疼。   这些年月下来,谢宁也是早已熟悉此人套路,但虽对他的套路了然于心,却也算乐在其中,脸上摆出一副厌烦之态,却每每享受此人撒痴卖骄的行止。   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若将此言演绎淋漓尽致之态,是连周公瑾与黄公覆也要甘拜下风。   二人一路西行,有江流行舟,有深山探林,亦并非有意,却是乘船逆流而上,竟是不知不觉中便流至了遥山山下。   王桓因多年未回,又眼神不清,本是顺着河流夹着两岸悬崖峭壁而流,却远远见到河流岸上许多人行走,他一时好奇心起,便拉着谢宁下了船。   直到登上滩涂时,王桓却忽然回头,语气略有严肃地问船家,此地可是遥山之中?   船家笑道,先生有见识,此地便是遥山山下。   王桓骤然停下,脸色亦瞬间有异。   谢宁心中明白其为何如此,边替其披上披风,边轻声问,若你无意游此地,不如我们重新行舟,随行另处?   却是谢宁话未说完,王桓便回头笑着看向谢宁,冰凉的手搭在谢宁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上,说道:“既然到了,便凑凑热闹,不往山上去便是了。”   之后二人便顺着人行方向而去,只见行人男女老少,手上皆提着用金纸折成的小艇小船,便往山中走去。   如今已是深秋,山中林木繁密,却树上皆悬金黄,漫山遍野,如金箔四散人间,风领作响,如仙铃八引宁静。   行人三两,散漫高登,谢宁王桓跟随众人其后,便见众人皆在半山一巨大山洞下停住脚步。   大家是将手上纸船纸艇挂在树上,或放在地上,秋风掀起落叶,将无数金黄带到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纸船中。   将自己的小船安放好后,众人便各自对着山洞处双手合十,闭眼祈祷。   平日间多有见人祭拜佛祖,观音菩萨,释伽牟尼,甚至寿龟飞鹤,却是从来未有见识拜祭山洞。   王桓谢宁见此一幕也微觉惊奇。   抬头望去,此山洞异于平常之处,便只是其比往常要更高更广,大有悬在半空一般,而当中甚至没有供奉任何佛像,只有蔓藤盘旋青苔覆盖。   王桓便走到一位老妇人身边,亦双手合十行李后,才谦逊相问:“打扰老妇人,晚辈方至此地,不知当中习俗,却见尔等对此山洞敬重有加,是不知此中是有何等奥妙,便来冒昧请教。”   这老妇人先顿了顿,后便慈祥笑笑,说道:“你是初来这里,不知道也是正常。这山洞也并非供奉着什么神灵,而是待着我们的大恩公呢!”   “哦?”王桓谢宁相视一眼,谢宁便追问道,“不知老夫人所说恩公,又是何人?”   “我们的恩公,便是从前淋北王身边的谋士,莫先生啊...”老妇人慈声又道,“若非恩公,我的小儿,我的弟弟,又怎能平安归来,如今的淋北,又怎得这般安宁?”   王桓一听到“莫先生”三字,顿时整个人定在原地,幸好谢宁连忙伸手从他腰后扶住,不然王桓差点便趔趄往后摔下。   老妇人见二人没有再发问,便微微颔首就要往山下走去。   王桓却忽然上前,走到老妇人身边,又紧张问道:“晚辈胆敢再问老妇人...清...莫先生...传言中...传言中莫先生不是已经命丧火海了吗...”   老妇人却意味深长地笑笑,说道:“就算人死了,还有魂魄啊...”   见王桓谢宁二人脸色越发茫然,老妇人便又道:“先生虽已命丧火海,但是黄泉路上,是连小鬼都曾经恩从先生。先生说想再看看这人世间,所有小鬼都跑到槐安殿前向阎罗王求情。是有人曾经说啊,不久之前一个夜里,是看见先生坐在那山洞边上,看着咱们呢...”   老妇人说完,便不再多言,转身便往山下蹒跚而去。   王桓凝足垂头沉思许久,视线当中是足上双靴模糊,靴边黄叶不清,一阵山风吹来,将林间独特的幽香带到身边。   王桓一瞬间出神,再抬头,面前是万籁俱寂,空无一人,只有树林阴翳间的枝叶在摇摇曳曳。   定神再望,是从葱翠树间缓缓走出一白衣青年。   青年面容清秀出尘不染,纵有天上仙徒一般逸然风采,少年一手执剑,一手负于身后,步履轻盈走到王桓面前,笑意温和道:“小桓。”   王桓忍不住颤声唤道:“清辞兄长...”   “小桓,”李清辞从来儒雅谦和,他笑笑,说道,“前路陌生,可贵随心。天下广大,一人难行。纷争缭绕,独秀不持。人言刺耳,问心无愧。”   李清辞说完,转身便往来时道路而行,王桓立刻就要跟上其背后,却忽然脚边被什么绊了一下,正要往前摔去时,却有一人将他稳稳抱住。   “子徽,”谢宁紧张担心的声音将王桓从神游中带出,“子徽...看我...”   王桓再看,却宛如一眼四季,方才眼中的青葱是换回了遍地金黄,面前也再难寻得白衣身影,身着玄衣的谢宁就在自己面前,能从谢宁皓明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倒影之中,是一位身穿素白外衣的自己。   连王桓自己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是再也没有穿过从前那套所到之处皆目光所在的红衣。   大概,是从得知谢宁父亲去世时起。   大概,是从得知李老先生离世时起。   大概,是从得知清辞兄长逝世时起。   门楣安平,朝廷安明,天下安宁。   这一条路上,多少人身先士卒,多少人言笑九泉,多少人不问生死。   所求,是一句问心无愧。   非乱世无情,是无情,而乱世。   王桓再看谢宁,微微笑笑,轻轻拂走他头上挂着的落叶,又道:“刚刚...我看到清辞兄长...”   谢宁蹙眉,王桓便伸出二指温柔点在他眉间,说道:“兄长与我说,天下广大,一人难行。我便想,兄长怕不是应了你的诉求,来告诉我,要珍惜枕边人。”   山中人来人往,渐至夕阳西下,便是人迹罕至,深秋时节,山中风肃,斜阳从枝叶间洒下,斑驳光影。   二人垂头漫行,是不知山洞处,有一白衣人影,始终看着他们,步步前行。   很快二人再从山中离开时,再经过山洞脚下,王桓忽然停下脚步,谢宁知其心中念想,便让他在原地等候,一人飞快攀岩走壁到达洞中。   洞中竟比肉眼之见要更加宽阔,连呼吸都能传来回声。   此时太阳已下,只能借着绵薄微光在当中行走,所见之处,皆是青苔覆盖,藤蔓蜿蜒,更将洞中映射得昏沉发暗。   洞中时不时传来水滴落地的“滴答”声,却越发空洞诡异,地上碎石崎岖不平,小坑小洼遍布,谢宁也只能扶着墙步步前行。   他一手持刀,一手撑开五指按在墙上,一步一步地往洞中深处探去,直到行至半路,本已无光,却忽然觉得指尖一阵凹凸不平,他立刻停下脚步。   回头面壁,艰难之后,才见墙上用从来未见的字体刻着两行小字。   芸芸众生,非与子不入陵。   谢宁再回到王桓身边,将此告知,王桓低头不停喃喃:“芸芸...子陵...”   却是忽然间,王桓猛地抬头,惊喜地看着谢宁。   谢宁不明所以,此时王桓却摇头轻笑,又对谢宁说道:“你可记得,小时候我从遥山回时,曾告诉过你,传说之中前朝有一落魄皇子,在民间结识一玄衣道士,二人结伴周游四海,后平定天下的故事?”   谢宁细想少顷,才幡然醒悟,却又顿时不敢置信地说道:“芸芸...子陵...”   “芸芸,子陵,”王桓微笑着点点头。   二人又是一番不敢置信地感叹后,才道夜色已近,谢宁便扶着王桓便往山下行去。   王桓又道,“接下来,不知殿下,是想再去何方?”   谢宁沉思片刻,却摇头笑笑,扶着王桓边往山下走去,边说道:“不久之后,是诗云出嫁,宫中立后,四境同庆,是想找一处安宁之地过此冬,怕也不知该寻何去向了...”   王桓却大有深意地笑笑,说道:“人言只羡鸳鸯不羡仙,却如今鸳鸯已成,倒是想尝一尝当神仙的滋味了...”   谢宁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王桓,扬了扬眉,说道:“仙姬山的仙寿村,看来是先生所指了。”   十月二十,淮南,微凉。   玉嫣坐在庭院中,琳琅正站在她身后替她梳着新学来的发髻,任镜堂坐在其旁不停地剥着花生。   玉嫣不敢置信地将手中信纸打在桌面,摇头叹道:“我瞧这俩人是真的闲出疯症了...仙寿村?这就是传说之中的世外桃源,他们竟还想着去寻找...”   作者有话说:   梁,周。(戳专栏,点《败类》   芸芸,子陵。(戳专栏,点《庙堂》   (下一章,玉嫣镜堂的故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淮南青梅竹马,江上君子流氓◎   两日前, 淮南秋风初起,暖阳倾照,温和舒适, 又和风轻捎,略带花香。   那日玉嫣正坐在王府院中, 身边一左一右伴着荣若枝和琳琅。   琳琅手中正拿着药杵捣着凤仙花和白矾,玉嫣是将双手十指伸展着, 任由荣若枝替她将花汁小心翼翼得融到指甲上。   玉嫣瞧着二人是一丝不苟,她抬头看了看天, 见已是日上三竿。   她才卒然意识到, 自己是从早上起来便一直坐到现在,双手保持如此姿势便也是从早至今, 她稍微曲了曲食指关节, 顿觉一阵酸痛。   荣若枝却忽然慌张叫道:“琬姐姐你可别乱动!等会儿这蔻丹没染上呢, 就给你抹开了!”   “我的小姑奶奶,”玉嫣是十足无奈地看着荣若枝正端着她的芊芊玉手,小心地往她手上吹风, 她便又说,   “你是有这个闲心替我做蔻丹, 还不如想想该如何跟荣帅说你和连舟的婚事, 我瞧着荣帅是真真不放心连舟这小子, 不过也是...谢连舟还跟个孩子似的,就盼着他走这一遭可长大些, 不然以后娶了咱们若枝...”   “姐姐!你瞎说什么呢!”荣若枝越听着玉嫣说着,脸上是越发通红, 顿时便将玉嫣的手丢在桌上, 可是听到玉嫣的银镯铃铃磕到桌上发出清脆声响时, 她又忙不迭将玉嫣的手小心捧起。   嘟囔着又道:“谁说要嫁给他了...什么都不会...就知道天天往我家跑...”   荣若枝越说,小脸是越埋下去,玉嫣与琳琅对视一笑,又缓缓道:“也不是姐姐赶着让你嫁人,可我瞧着连舟那小子,在淋北的时候,那心就已经痒的不行了,现在终于踏上归程,他能不自己一个人先跑回来吗?算着日子,这俩日也该到淮南了。人家走之前可是信誓旦旦与你说了,回来便娶你,你现在是...”   “姐姐你还说我!姐姐都没嫁人...琳琅姐姐也没嫁人!我...我...我为什么就要嫁了!”荣若枝虽话声倔强,却难掩心虚。   玉嫣也不着急,慢慢地说道:“你姐姐我与你不同,我可是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我可是早早就做好了孤独终老的打算了,但是你与连舟是难得两情相悦...”   “谁要跟他两情相悦了!”荣若枝小脸越红,争辩声音便越大。   玉嫣见其如此,也是忍不住摇头轻笑,之后才温柔地看着荣若枝双眼,婉切说道:“姐姐也不与你玩笑了。姐姐从前是风月场上流连,见惯了多少痴男怨女,有的明明相爱,却不得善终,有的是明媒正娶,却是终生未得真情。你与连舟之间,是难得的从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   说到“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这八字,玉嫣脑海中是马上出来了某二人的身影。   她顿了顿,才笑笑继续对荣若枝说道:“总之呢,姐姐也不是逼你,这些事情说到底也是你自己说了算...可是姐姐还是得提醒你一句...”   玉嫣说到这里,故意卖关子似的狡黠笑笑,荣若枝连忙推着玉嫣的手臂,着急道:“姐姐你别说一半不说一半呀...”   “好啦好啦,”玉嫣便正经道,“天下感情,莫说男女,便是人与人之间,都是先自尊自重,再相尊相重。日后你与连舟若是真的定下婚事,也千万记住,此为夫家,他可与你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相亲相爱,但便是同床共枕,也别迷了自己,忘了自己的亲人。”   玉嫣平日里不拘小节,是从来不会说教道理,忽然一席话,是让荣若枝骤然失神,便是连一旁看热闹的琳琅这时也偏着头细想。   玉嫣瞧着她们两个各自若有所思的认真模样,又是轻笑着摇摇头,举起自己双手,阳光照耀下,是反照着粼粼光芒。   谁知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三人同时吓了一跳,就在玉嫣先回过神来时,便看到谢连舟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荣若枝反应过来时更加是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便“嗖”地站了起来,紧接着又往后退开两步。   谢连舟气喘吁吁便对着荣若枝兴奋地说:“枝儿!我...我...”   玉嫣和琳琅此时都忍不住掩嘴笑着,玉嫣还若无其事地边欣赏着自己甲上蔻丹,边说道:“说曹操,曹操便到咯...”   荣若枝脸上越发通红,连忙便往屋外要跑去。   谢连舟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琳琅这时也忍不住说道:“连舟小公子,您还杵那儿干嘛呀!追呀!”   谢连舟这时才反应过来,回头便要跑去,玉嫣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连忙喊道:“诶诶诶...小子!等会儿!你们家先生有没有让你捎信回来?”   谢连舟立刻又刹住脚,双手在怀中不停乱摸,之后才丢下一句“好像有的,可我丢了”,便不顾玉嫣在他身后怒喝就一溜烟地跑了。   直到今晚,玉嫣再次坐在院中吹风赏月,忽然有一只脏兮兮的鸽子停在她面前桌上。   信笺取出,上有八字。   遥山问路,路指仙寿。   玉嫣看着这潦草的字眼,又拍了拍鸽子让它离去,瞧着鸽子远远飞走,最后只剩一个小灰点,她抿了抿嘴,为难道:“碰上这么些主人,也真够难为你了。”   任镜堂今晚过来时,便提着一篮子不知是哪位病人赠予的落花生,本意是要拿来与玉嫣一同分享的,却如今自己面前的花生壳已堆至山高。   他故意瞟向玉嫣手中信笺,看到上面那八字,又看向玉嫣。   此时玉嫣不敢置信地将手中信纸打在桌面,摇头叹道:“我瞧这俩人是真的闲出疯症了...仙寿村?这就是戏簿上的世外桃源,他们竟还想着去寻找...”   任镜堂这时却将手上花生壳丢在桌面,左右拍了拍手,大有松了一口气般接道:“哎,连舟那小子是回来了,看来他爹也不远了,我是终于可以将这肩上的担子撂下了。他们俩人玩得乐乎,我倒也该给自己放个假了...”   任镜堂说到这里,煞有介事地瞅了玉嫣一眼,又道:“从前是有听过何姑娘也有游遍天下的愿望,就是不知道何姑娘这兴致还在不在,若是还在的话,不知...”   “怎么?”玉嫣挑了挑眉,斜眼微笑睨了任镜堂一眼,说道,“任大夫难道也是得了痴症,是想着寻得仙境去了?”   “仙境?”任镜堂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捡了一颗花生,说道,“万里而寻人间仙境,怎能比过与人间仙子共闯江湖呢?”   葭月初二,江上,潦河上游。   从山中而出,越靠近城镇地方,来往船只舟艇便越发密集。   旁的船只大多生意买卖,或是游人观光,皆热闹喧哗,却只有一只不起眼的乌篷船,在船来船往之间,安安静静。   船夫正站在船头甲板上懒洋洋地撑着,船舱前有一布帘挡着,只能隐约透进一些光亮,从外头是不能看到船舱里。   船舱中王桓和谢宁对面而坐,中间木桌上放着一副棋盘,棋盘上黑白交错,王桓正一手托着茶杯,一手捏着杯盖,慢条斯理地拂开茶沫,然后小呷一口,砸吧砸吧嘴,才眯眼看向谢宁。   与之淡然相反,谢宁是眉心紧锁,一只手在棋盅里不知道捣鼓了多久,仍是不能取出一只而在棋盘上落下。   许久之后,谢宁才懊恼地将手从棋盅里抽出,瞥了王桓一眼,闷闷不乐地说:“你又赢了。”   王桓这时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茶杯,伸出二指在当中一只棋子旁点了点,说道:“这个位置,我可是让了你许久了。”   谢宁连忙凑上前仔细再看,忽然恍然大悟,忍不住连连点头,感叹道:   “这一局是下到最后,你我仍是难分上下。这个位子虽然是在棋盘正中,但我竟是一直都不为意,甚至你将子落到这位后,我还是没意识到它的重要。直到你得此位后,势如得东风,之后我方形势便急促败退,就再无回旋余地。”   王桓点点头,又问:“那我再问,此位置明明这般重要,可为什么我是将此位空置许久,你却始终未能看到?”   “正正是因为全盘而观,从你出子之态而论,你是从来没有对此位有所觊觎,我只顾观你进攻之势...”   谢宁说至此处,顿时茅塞顿开,紧接着又稍有激动道:“你是一直在诱导我,让我对这个位子掉以轻心。重之以轻,轻而任重。”   王桓笑笑,接着道:“也不能说是诱导,便是老生常谈,至险处乃至安地,只是有时候过于专注事情本身,就容易忽视了当中转折制胜的关键罢了。”   谢宁听出王桓话中有话,脸上的惊喜也顿时骤减,他凝视着王桓双眼片刻,才低声缓缓道:“孟诗云。”   王桓眸中飞快流过一丝狡猾,却又马上换上一副无赖般的笑容,忽然双手按在桌上,探身向前凑到谢宁耳边,小声笑道:“殿下这是又输了...可还记得你我之间赌局啊...”   谢宁本还沉浸在对方才棋局上的得失的回味之中,王桓如此轻然一句话,却撩得他脸上顿时上红。   他皱了皱眉,却又马上转头看向王桓,手缓缓绕到王桓后脖,将他往自己脸前再带近一些,却没有之后动作,只是眨了眨眼,目光明澄澄地扫在王桓脸上。   二人相隔无分,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出气息的温热,谢宁这时嘴角才微微勾起,低沉声说道:“怎么?我是现在才看出来,某人是这般猴急...”   王桓闻言,先是垂头笑了笑,等谢宁稍微放松时,再抬头之际是猛地将唇贴到谢宁唇上,却只是轻轻贴着,有如蜻蜓点过水面,不留一丝痕迹。   正当谢宁习惯性要闭上眼时,王桓却忽然从谢宁手中绕开,重新坐回到座上。   他理了理衣摆,又不慌不忙地给茶炉下添火,余光扫在谢宁脸上,果然能见此人一脸铁青。   而这时船舱外传来船夫的声音:“诶那个...两位公子...这是到了镇上了,俺瞧着这天色也晚了,两位要不要先上岸歇息一晚,明儿咱再往下走啊?”   谢宁本来已经张口想要作答,怎料王桓却抢先说道:“这是自然,难得能寻得小镇尝上两道地道小菜,再安躺榻上...”   王桓说到“安躺榻上”时,故意瞧向谢宁,然后才接着狡黠笑笑,又道:“何乐而不为?便是劳烦师傅了。”   王桓说完,目光仍是邪味十足地钓在谢宁脸上,谢宁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流氓。”   王桓:“不谢。”   很快二人便上了岸,江上之地已是深秋,更加又是山中城镇,二人上岸时也已时傍晚,便是越发寒凉。   虽然口中嫌弃不断,但上岸之后一阵瑟瑟晚风吹来,谢宁还是连忙替王桓再拢紧披风,二人再顺着船夫的指路,便往一家不太起眼却干净整洁的客栈走去。   只是二人刚走到客栈门口,正说着笑着要往里走去,却忽然被一从里头匆匆忙忙走出的男子撞了个满怀。   谢宁眼疾手快便将王桓护在自己身后,怎料还是被此人撞在了二人之间。   此人撞到谢宁身上后也不知道道歉,甚至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便弓着身子快速往街上走去。   谢宁是惊弓之鸟,本想上前将此人扣住而细问,却刚走出一步,便被王桓一手拦下。   谢宁正不解地回头看向王桓,却见王桓从披风中微微露出一信封的一角,双眼盯在谢宁眸上,谢宁心中顿时一惊。   作者有话说:   之后剧情逐渐进入靠近结局模式。   (全文完结70.4万   (起码墨者是这么说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见青出于蓝,公子心悦◎   江上已至晚秋, 晨起较晚而霞落越近。   那男子埋着头从里快速走出来的时候,宛如带着一阵风,王桓是比谢宁要早感觉到异样, 本想着将谢宁往旁拉开。   谢宁马上也意识到不妥,顿时便往前一步想要拦在王桓身前。   但是没想那人速度之快, 竟是没等他们闪开便直接撞在他们中间。   此人动作的灵敏迅速,一看便是习有功底。   此地本是遥山之下, 遇见习武之人本非奇事,却此人行迹蹊跷, 更像是在此处早候他们多时。   谢宁本想立刻上前将他截下质问, 谁知刚向前迈出一步,就被王桓拦下, 紧接着便又偷偷从身前披风拢合处现出一角白封。   二人站在客栈门口, 身后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华灯初上,晚风拂星。   谢宁警惕仍是不减,皱着眉与王桓对视许久, 王桓才缓缓又将信收入袖中, 而转头看向客栈之内。   谢宁不露声色地用余光往四周扫了一圈, 然后才扶着王桓往客栈中走去。   向客栈掌柜要了一间较偏厢房, 又点了些许酒菜后, 二人便由掌柜带领着往房中走去。   关门后王桓便迫不及待地将信打开,谢宁第一时间先跑去把屋内火炉燃起, 将外衣脱下后也快步凑到王桓身边。   只是谢宁才看了信上一眼,却骤然怔住。   王桓感到谢宁的惊讶, 却没有立刻给予他反应, 自己将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才缓缓转头看向谢宁。   见谢宁也是神色紧张地盯着信上,王桓便将信放到谢宁手中,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转身往火炉边上走去,在炕上盘腿坐下,双手伸出暖在火炉上,目光定定地留在摇晃的火苗中,原本细长的双眼越发眯成细缝。   自中秋之夜谢蓁蓁与李清茹表以陈情后,但此事事关重大,是可一失足成千古恨,李清茹从来谨慎,虽有将谢蓁蓁引荐与吴远山,并告知其目的,但也并没有马上便对谢蓁蓁深信不疑。   谢蓁蓁自然也明白,却也不动声色,反而在与吴远山闲话时,无意中多有对其献计。   所献之计虽并非事至关键,却总能在细节处提醒点名,让吴远山多有醍醐灌顶之悟,而又每逢事成,久而久之,李清茹与吴远山才对其加以信任。   之后谢蓁蓁更是能够与麓亭侯谢先智相识,谢蓁蓁为得其信任,便是将淮南王府过去遭遇对其细说。   谢蓁蓁更加是坚定不移地道其父自小所诲:   若忠孝是致苍生混乱,此乃愚忠愚孝,仁义所求,是君仁臣义,君不仁,臣难义,为君者,是趋和非引战,为臣者,是近公非附势。如今君之心邪,岂可安邦?众之倚国,岂能安家?虽生巾帼,是江允谢氏亲脉,责不可辞,行不可远,旨不可弃,可讽世之诟病,誓逐心之无愧。   谢先智听其一言,是大有感触,之后便更是将谢蓁蓁纳入其帐下,虽非处官府,却每逢到吴府上与吴远山议事时,都会邀其一同谈论。   便是如此下来,谢蓁蓁是借以谢先智在湟川暗中布下的网络,从而对湟川幕府如今明里暗里的筹谋了如指掌。   此信当中便有说明,据谢先智探子的了解,谢定章如今的确是在借着安抚央江而入难民为幌子,正不停游说南境诸侯小国。   又因谢定章派出游说之人皆能言善道者,是诱之以利,恐之以害,便至如今,不少南境的地方君侯,也被其一套措辞打动,是答应来年便一同进攻京城,助其夺得皇位。   若信者无异,谢定章是计划来年年末便一举进京。   而谢先智之策,是在来年万户节时,随入京使团,从入宫中亲自上书朝廷,如此一来是先发制人,先将湟川兵权暗中落入自己手中,再等到谢定章要出兵时,再剥其权而拆其势。   谢宁此时已经在王桓身边坐下,王桓正拿着火钳在翻捣着火炉中透着金红的炭块。   王桓回头瞧了谢宁一眼,才又转头看向火炉,直了直身子,转了转脖子,才幽幽问道:“不知殿下心中是如何作想呢?”   谢宁思考片刻,却忽然起身,起身同时又将信纸随手丢入火炉之中。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窗下书桌前坐下,定眼遥遥凝视着火炉许久,才忽然提笔在桌上白纸上奋笔疾书。   王桓见其如此,也没有丝毫意外,甚至大有愉悦地笑了笑。   火钳能翻着木炭,却不能将烧过的纸张屑末压下,信纸弹起的零星火光在火钳上跳动。   直到再也找不到分毫信纸的踪迹,王桓才随意地将火钳丢下,站起便往谢宁身边走去。   王桓屈膝跪在谢宁身后侧,一手从后轻柔地绕过搭在他肩上,眯着眼看向纸上,却只落模糊。   朦胧之间隐约看到“孟诗云”等字眼,微微笑笑,缓缓探头到谢宁肩上,却没有说话。   房间在二楼,窗户小开,能听见楼下来往行人说话微声,又时而有冷风从窗隙吹进,尽是吹在二人背后。   片刻后终于等到谢宁将笔放下,王桓才在他身边坐下,将信举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   信上言语简介,全文下来不过张纸可过,但是内容通透,思路清晰,王桓是忍不住又读了两次,脸上的赞赏之意有增无减。   这时刚好又一阵冷风呼啸而过,从二人身后溜进,钻入衣中格外刺骨。   谢宁回头将窗打下后,又伸手握在王桓手外,只觉冰凉,抬头瞧了一眼火炉远在对面,便抄起王桓的手腕就往对面走去。   王桓被谢宁拉着懒懒散散地往房间对面走去。   谢宁刚坐下,王桓故意向谢宁身旁扑去,谢宁便以为是王桓不小心被什么绊到,连忙侧身伸手将他稳稳扶在臂中。   只是又瞧见王桓嘴角得逞笑意,谢宁才知又入圈套,但仍是扶着王桓,直到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将靴子踢开后,又双腿盘起,他才松手。   谢宁嫌弃地侧头瞪了他一眼,边将靴子脱下,边低声骂道:“你除了这些耍赖的小伎俩,还会些什么?”   谢宁说着,便要回头要往炕里头靠去,怎料还没来得及转身,王桓便已经将下巴再次落在他肩上,双手从他两边身侧绕上来,将谢宁困在自己双臂之间。   又将方才写好的信举在谢宁面前,懒洋洋地低声道:“果然是俗话说的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言简意赅,字句到位,谋略得当,指引清楚...”   王桓说到此处,忽然又将信纸往炕桌上一放,将脸贴到谢宁项边,移到他耳垂处,又幽幽地说:“殿下如今可独当一面了,在下也是可功成身退了,只是还望殿下千万勿学了薛平贵...”   谁知不等王桓把话说完,谢宁却忽然转身,二话不说伸手便将王桓往炕上推倒,甚至不等王桓躺好,他是已匐在他身上。   谢宁厌烦地盯着王桓双眼,能见王桓脸上轻笑越发盎然,他眸上的火光便越是旺盛。   王桓嘴上翕动正想说什么,怎料谢宁却骤然俯下身子,前身蹭在王桓身上,唇落在王桓脖子边上风卷残云般肆虐,一手仍半撑在炕板上,一手不停地扯开王桓衣襟。   王桓双眼缓缓合起,脸上是一副恣意之态,双手落在谢宁腰前,解开腰带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怠慢,很快将腰带往边上一扔后,双手便无赖地往衣前绕去。   指尖很快便能触到谢宁身上的滚滚炽热,而谢宁的吻势是越发猖狂,王桓忍不住几声沉沉低吟,是越发如在谢宁心头那团火上添油。   谢宁逐渐从项侧转移到王桓唇上,王桓身上衣衫也早被谢宁扯开,是能清清楚楚地感受着谢宁胸前的强烈心跳。   王桓双手紧紧抱在谢宁身后,谢宁也忽然抽起一直做支撑的手,横旋到王桓颈下。   所谓风云又雨,是风卷云涌,风卷残云,却二人之间从来是风烈云厚,却蛮而不残,烈而不伤,肆而不暴,惜而不柔。   谢宁一向爱惜王桓,虽平日间对其无赖流氓之举大有嫌弃及不爽,却攻到用时,从来将此人视为掌上薄冰,是极燃则化,是极力而碎,当中掌握,是为操控,操纵,还有操持。   屋外烈风呼啸声如狼似虎,屋中烛火微弱光如慕如诉。   不知已是深夜,谢宁赤着身子侧躺在王桓身侧时,还不忘将被褥拉上,将王桓严严实实地捂在被中。   王桓平躺,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屋梁,谢宁的手搭在自己腰上。   谢宁虽双眼合着,但王桓知其未眠,许久后便缓缓问道:“为何要提前告知朝廷?”   谢宁亦无意外,搭在王桓身上的手又用力将他拢紧在怀中,往他身边又靠近些,才绵绵回道:“谢定章这个虽看似能隐忍,是比谢高钰要聪明懂权谋,但如果细看,此人的自负,是不输谢高钰。”   “谢定章筹谋了这么久,面面俱到,整个计划当中,是挑不出一丝诟病,可见他为了能够一举拿下,是不容有过有失,自然也觉得当中不会有过有失。”   “但与此同时,又是因为如此筹谋是过于完善完美,倘若当中有变,无论变如鸿毛或重山,都会是捣心志。这样的谋划,要攻其根本,是应该先破主心。破其计划,非致形乱,而致心乱,其乱,则失方寸,其乱,则因急而败。”   王桓笑了笑,伸手落在谢宁搭在自己身上的手上,拇指轻轻摩挲在他手背上,缓缓又道:“孙家兵法虚实篇第六,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 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于阵势是如,于人心是如。【1】”   谢宁这时才朦朦睁眼,觑了王桓一眼,又合上,慢慢冷声说道:“有人是算计天下人心,人心在手不过葫芦,却是此等自信从来落不到枕边人...本王也是万万没想到,竟有一天是落得了薛平贵的称号,实着心寒...”   王桓闻言,忍不住笑了笑,猛地转身便将谢宁紧紧揽住。   谢宁一时意外,睁眼之际便见到王桓正笑意盈盈地凝视着自己,他愤然便要重新闭起双眼。   怎料王桓是忽然凑上前吻在自己唇上,腻了半晌,才又躺下,温和宠溺地看着谢宁,缓缓说道:“且不论薛平贵待王宝钏如何,王宝钏也是等了他数年。在下枕边人自然不是薛平贵,但在下对王爷感情,是却比王姑娘。”   谢宁无奈笑笑,轻叹一声,再无说话。   葭月十二,淮南,谢稻之带着南安兵回城,城中欢庆。   谢稻之也携着淮南长鱼兵符及谢宁亲笔书信,暂代其再任淮南幕府长史一位,替其照管淮南幕府大小事宜。   而任镜堂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从此位离开,是喜极涕零,忍不住在谢稻之面前痛哭流涕,大有哭诉过去一年间自己是身心俱疲,难以安睡。   除去荣敦韩英二人看着如此堂堂八尺男儿,从来潇洒不羁之人,又过去一年担任“谢稻之”一角色到游刃有余,无可破绽,如今却忽然在放声大哭,一时之间你我相觑,不得言语。   而同时站在一侧而观府谢连舟和荣若枝,皆面有难色,二人不言之于口。   只是心中暗道,为何自己的琬姐姐,会看上这位,因这点儿小事就痛哭流涕的男子。   那日之后,任镜堂终于可以睡上安稳觉,是连次日出诊,病患皆觉其容光焕发。   葭月十八,淮南,玉嫣生辰。   尽管玉嫣从来不言自己生辰何时,却因琳琅蕙质兰心,早早便与荣若枝等人暗中备好晚宴,只在王府之内,上前祝贺之人也只是几两亲朋,却足以让玉嫣惊喜动容。   又晚宴之后,任镜堂站在玉嫣面前,只问玉嫣是否愿意,与他一游四海。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孙子兵法》虚实篇章六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玉嫣镜堂离淮南,京中再言提削藩◎   从前还在怡都时, 玉嫣乃江中第一雅妓,容貌双全,是如天仙下凡, 在一众世家纨绔之中,更加是众星捧月, 而玉嫣生辰,其受重视程度, 是可与迎春中秋相媲美。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多少纨绔公子为博红颜一笑, 便是烽火戏诸侯也在所不惜。   每年其生辰之日, 玉嫣牌子落下,便是一日风月自由人, 往春熙楼二楼围栏处一站, 卷着丝缎的纤纤玉指在阑干处一抹, 回眸一笑是如万般星光洒满堂。   而楼下是斑斓各色的锦衣华服,得美人一笑,可谓是如骨翠过咽, 再入脑中, 是醉生梦死。   掷千金, 销万银, 花团锦簇, 金碧辉煌。   只是玉嫣面对如此奢华场面,从来只是莞尔, 之后便告辞,转身一拂轻袖, 便轻然旋入屋内。   一人独坐窗台, 手托腮下, 指尖点颊,遥望月色,是从来生辰之日,连嫦娥女仙都愿为其留有最明月光,玉嫣是习惯了与此月光相伴生辰,便道如此就是人间至景。   是千金万银,都比不过独揽星辰的自由自在。   再到后来与祁缘相识,祁缘也年年在其生辰时为其庆祝,皆是小酒小菜,再有精致小礼相赠,那时玉嫣是有难得实在之感。   再到今晚,虽并非当年盛大场面,却是温馨浪漫。   琳琅与荣若枝亲自下厨,甚至还听闻谢连舟也有帮衬一二。   玉嫣自然知道谢连舟所谓帮衬,不过是借花献佛,讨了机会好在若枝面前表现,但却不减当中真情,玉嫣心中怎能没有触动。   一顿饭席,吵吵嚷嚷,说说笑笑,是许久没有这般热闹,只是饭到一半,玉嫣总觉得缺了些人。   有些人缺了便缺了,就算在也是讨得了一个心塞。   可是有的人缺了,竟是觉得,怎么就缺了。   饭席结束后,几个孩子便跑到后院玩耍去了,玉嫣一个人站在廊下,再抬头望向那清冷月光。   心中忍不住又向嫦娥女仙道了一声谢,却忽然在想,不知今年怡都的月色,是否也是这般照人。   再继续像想,便是忽然想起,自己离开怡都,竟然已有三年。   只是想到三年的时候,又听到屋后传来荣若枝的爽朗笑声,不由想到了所谓女子豆蔻年华,自己是不是也要与之划清界限。   倒也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因为从小在风月无边中过活,便是比旁人要早为年老色衰一日做准备。   这些事想着想着,想多了,便觉得不过尔尔,更是如今自己早已不再当年,年轻老去,比起自由自在,又有何妨?   就在她想着想着,边自嘲笑着边往院中那银杏树下走去,刚走到桌前,扫开凳上金黄落叶正要坐下时,余光中便闯入了一个人影。   玉嫣停在了原地,抬头便看见任镜堂缓缓往自己走来,只是任镜堂今晚的神色比从前大有不同,随着他越行越近,玉嫣竟忽觉自己心跳是渐渐加快。   直到任镜堂双手负在身后来到玉嫣面前时,二人脸上皆带着往日平常的微笑,相视许久,却忽然各自忍不住“噗嗤”笑笑。   紧接着也是玉嫣先开口,她偏了偏头,端庄笑着问道:“听连舟说,他可是叫了你好几次今晚一起来给我庆祝生辰,你便是都推辞了,说是今晚不巧有诊,本还想着任大夫难得有职业道德了,是可喜可贺之事,怎么这会儿又有空了?”   任镜堂对玉嫣的玩笑也未有意外,垂头笑笑后,才缓缓将一只手从身后绕到面前,却仍是拢成拳头。   比起祁缘曾经送给玉嫣的礼物,不外乎是小首饰小玩意。   任镜堂过去一年间送给玉嫣的礼物,那是包罗万象,无奇不有。   比如说,他曾经在街上看到一做工精致的小锤子,他是立刻买了一只,兴高采烈拿去给玉嫣。   又比如说,他曾经收到一病人送给了一篮子盐煮花生,他又是忍不住便马上拿到王府送给玉嫣。   琳琅曾经笑着对玉嫣说,你看,任大夫是多有你心,但凡见到什么新奇有趣,好玩好吃的都第一时间想到要给你。   只是那时候在旁的谢连舟却撇撇嘴,不屑地说,这不就是缺心眼儿嘛!   以便玉嫣此时见任镜堂将双手从身后拿出,她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却心中十分好奇此次又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任镜堂将手掌张开后,里面只放着一块普普通通巴掌大小的长方小木牌。   玉嫣大为意外,她瞧了任镜堂一眼,只见任镜堂笑着示意让玉嫣拿去细看。   玉嫣将木牌拿过后,迎着月光才看到上面是竖着刻有两列小字。   “贈何琬某一生”   左下角还刻有三个小字,任鏡堂。   玉嫣将牌子翻转,发现后面只有空白,她便将木牌举起到任镜堂面前,问道:“不知任大夫这木牌,是有何名堂呢?”   任镜堂又笑了笑,双手再次负在身后,边绕着圈子走着,边说道:“一生人,是前路未知,行而生生不息,是每一个不经意的决定,都会带着我们走向不同人生。”   玉嫣挑了挑眉,凝视着任镜堂,等他继续往下说。   任镜堂此时是绕回到玉嫣面前,将那木牌放到玉嫣手中,又将她手掌合上,定了定神,才继续道:   “在下所行,所行之路,便是此生。在下如今是愿以余生,想换姑娘一句应承。姑娘日后执此牌,可换在下刀山火海,在下定在所不辞。在下余生,便是在姑娘手中,只是不知姑娘是否愿意,日后与在下同游四海?”   当年在怡都时,玉嫣曾经想过,若有一日祁缘向自己表达心迹,会是以怎样一种方式。   她与祁缘相识多年,是她终究是没等到。   此时此刻她看着手中木牌,才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无意中,与任镜堂说过:“此生之愿,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一游四海。”   玉嫣凝视着木牌许久,才缓缓抬头,抿嘴笑了笑,说道:“殿下从你身上学到施针手法,你又从王桓身上学来雕刻手艺,你与他们,也算是两不亏欠了。”   任镜堂却固执摇摇头,争辩道:“我的刀功,是要比王先生的好多了。”   二人再相视,接着便又是各自发笑。   那年腊月之初,玉嫣与任镜堂两袖清风,告别了王府幕府等人,离开了淮南,无人知二人去向。   二人离开淮南当日,淮南迎来今年初雪,雪落如柳絮翻飞,不冷不寒。   从淮南城门而出时,玉嫣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略显紧张地看着任镜堂双眼,手扣在他手腕上,说道:“此间天地万物,是可相行相随,但仍留一句,天下行公,天下若存患,是定弃自由道,重覆行公路。”   任镜堂认真听完玉嫣之话,却只是坦然笑笑,将手握在玉嫣手背上,说道:“在下余生皆为姑娘所有,自由道或行公路,又何妨?”   葭月廿八,怡都,宫中迎娶长白孟府诗云为后,同时纳四境美人一同入宫,大赦天下,四境同贺。   腊月初四,怡都,宫中忽然收到从南境湟川传来急报,朝堂一时又陷入恐慌。   急报中讲述谢定章近来借着安抚安定从央江潘州而入难民,以集结南境一众小国城主,是谋划将于明年年底起兵攻打怡都。   那日早朝上文武百官又是陷入不休的争论之中。   虽说早已经历过当年谢高钰意图谋反一事,但事发突然,比起当年谢高钰意图谋反并非朝夕,如今谢定章一事是大有迫在眉睫之态。   谢文昕那日高坐御座,看着殿中众臣脸色不尽慌张凌乱,他心中烦躁之余,更多是冷嘲。   如此官吏,平日在一些鸡皮蒜毛的政事上争得不可开交,辩论之中头头是道,引经据典。   但是在真正遇到紧急军情时,是只知道躲在角落,颤颤巍巍,却一言不发。   谢文昕冷眼瞧着众生百态,才在这群热锅上蚂蚁之中,是还有几位虽眉心不解,却仍难得冷静镇定之人。   他便沉声唤道:“何寺卿,此事,你认为该如何办理?”   何联是从来面无表情,此刻虽招天子点名,却无丝毫意外之色,两步行至殿中,双手高举笏板,躬身行礼后,才沉声回道:“臣以为,此时朝廷应持举措,乃安抚央江灾民,严肃整治央江潘州一带官吏腐/败之患,再有应重央江治水一事。央江洪涝灾患并非朝夕...”   “荒谬!”何联还未说完,却忽然被身后一把满带讽刺的喝止声打断。   自何联开口,谢文昕虽无打断,却是不可置信地盯着何联许久,脸色越发的难看。   只是此时一边群臣当中却忽然有人厉声提出质疑,谢文昕也是顿了顿,在场是只有何联脸上仍是没有分毫慌乱。   何联本还想继续往下说,此时却忽然有人快步走到他身旁站住。   此人对着谢文昕行礼后,便骤然回头瞪着何联,紧接着便义愤填膺地说道:“何寺卿此般进言,可是在将陛下还有身后一众臣子都当成傻子吗!?”   何联脸色仍是没有丝毫变化,冷眼回头看去,果然能见到孟远庄正轻蔑地盯着自己。   孟远庄这时又再次躬身行礼,然后接着振振有词地说道:“如今南境谋反之害已经是迫在眉睫,何寺卿竟是置此等重要之事不管不顾,而是去言什么央江治水一事。何寺卿要是想当大禹,那便自己当去好了,堂堂庆律寺寺卿,何苦在这里讨来笑话!”   孟远庄说话时余光一直撇在何联脸上,何联始终一言不发且面不改色。   孟远庄此时愤然闷哼一声,然后又对着谢文昕毕恭毕敬地说道:“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商讨如何调兵去镇压南境之乱,是该趁着湟川王谢定章还未知朝廷已知其心之时,迅速出兵去将其制服,再向南境一众小国下行马威,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谁知就在孟远庄滔滔不绝时,身后左侧官位中忽然传来一人低沉话语声:“削藩。”   孟远庄顿时一怔,闻声半侧头往回看去,眉间却骤然紧紧皱起,挑眉细想半刻,又缓缓把头转回,余光瞟向座上的谢文昕。   此人说话声音不大,却坚定如山。   谢文昕本是觉得头痛难忍,听着堂下争吵,还有何联和孟远庄不切实际不到重点的进言,他是越发觉得头昏目眩,二指始终捏在眉间,却是此声忽出,他指间动作才顿时停下。   谢文昕略有意外地松开手,睁眼后寻着声音看去,便是看到简临风从中不紧不慢地走到殿前,孟远庄与何联皆往边上退开为其让出中位。   简临风走到殿中时,行礼后是再次不慌不忙地重复道:“削藩。如今可行之计,唯有削藩。”   众人再次陷入惊讶,片刻后又是你我之间低声喃喃细语,如无数只蚊子在殿中嗡嗡鸣叫。   除去简临风沉稳不惊,便是只有何联一直垂头不语,而他却能感到从四面八方不少投到他身上的视线,中大有不解之意。   那日早朝结束后,只有李凤勤与简临风被谢文昕留下,其余人离宫路上仍是不停地你我交谈。   何联独自一人走在甬道中,身边忽然有一人不知不觉走近。   不待那人开口,何联便低声说道:“是他的意思。”   何联说完便加快脚步向前离去,将那人甩在身后。   腊月初五,江上,大雪。   自从那山中小城离开后,王桓谢宁一直顺着潦河往下游顺流而下,游山玩水,乐不思蜀。   因已入秋末冬初,江上更是入冬寒冷,又水汽越凉,山间阴冷不堪,王桓中间是不知而又感风寒。   起初途经山中村落,还能上岸休息,只是王桓此人从不知怯,便是身体稍有好转,又缠着谢宁要再次出发。   便是再河流上行至三日不够,一天夜间王桓忽然发热不退,再入深夜更加是旧病复发而心痛咳嗽不止。   谢宁是心焦不已,本想替王桓施针以缓解痛苦,却如此江上寒冷,四面寒风,若除去衣物,王桓只能是雪上加霜。   就在谢宁借着月光看到王桓脸色惨白,不由想起那年在淮南王桓病入膏盲时的情景,一时间是心急如焚,却又除去将王桓紧紧抱在怀中给其取暖,便只能催促船夫快行至下一处小镇。   便是在天微亮时,船夫忽然惊呼:“两位公子,这...这里好像有个小村落,你们要不要先到里头去待一待...”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终于入仙寿村了。 第一百五十章   ◎绝处逢生,大雪仙寿见周生◎   玉嫣生辰之后, 她是每天都在一点一点地收拾着自己闺中物件,时不时将琳琅荣若枝唤到房中,甚至将自己从来珍藏的饰品书画拿出让她们自己挑选。   她的脸上从来带着温婉笑意, 虽平日间玉嫣也是笑意盈人,却此段时间, 是难掩甜蜜。   直到那日玉嫣才得抽空,走到院中伸展伸展筋骨, 视线中却扑腾闯入一只脏兮兮的小鸽子。   玉嫣伸着懒腰的动作顿时停下,目光也不太自然地盯着那鸽子, 片刻之后才在心中哀叹一句, 该来的还是会来的,便十分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   才将信笺从鸽子脚边捏着取出, 便能远远地听到任镜堂的声音:“阿琬!你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不等玉嫣抬头, 便听到又一阵鸟禽扑腾的声音越靠越近, 而桌上的白鸽也顿时像受到极大惊吓一般立刻飞走。   玉嫣是没有理会,始终低着头,将小纸卷翻开, 上面字数不多, 却让玉嫣眉心越皱越紧。   “怎么啦?”原本兴高采烈的任镜堂见到玉嫣这副神情, 也紧跟着紧张起来, 走到玉嫣身边, 也跟着往信笺上看去,便是和玉嫣一样, 眉心渐渐蹙起。   玉嫣转头看向任镜堂,脸色是不尽担忧, 问道:“任大夫, 你说, 这该如何是好?”   任镜堂却忽然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大为不屑地说道:   “我早就跟他俩说了无数次了,你家王先生这病,就算当时你我拼死拼活能给他把命给保住,他身上的病痛,也是要跟着他一辈子的。要想活得舒服些,还是那四个字,好生保养。可是王先生那性子,你也该清楚,就算有殿下给看着,殿下也是宠着他溺着他,他要干些狂妄的事儿,就算殿下开头不肯,他是在那儿哄着骗着,咱殿下能拿他怎么着?哎...说到底啊,还是给咱殿下喊一句委屈,到头来心疼的还是他...”   “你就能不能不说风凉话了?”玉嫣眼看着任镜堂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愤愤不平,她是连忙推了他一把,着急道,“你赶紧瞧瞧有什么法子...你我都知道,若不是真的病急了,人家殿下什么性子?能给我们这般急着传信相问吗?”   任镜堂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美人动怒,便只好连连称是,边说着“你先拿着,我这就给他们回信去”,边将手上的东西往玉嫣手中送去。   怎料忽然是一阵“咯咯”乱叫,又是好几鸡毛忽然在二人面前飞舞,玉嫣这时才看清任镜堂原是带了一只健硕的走地鸡给她。   玉嫣欲言又止地看着任镜堂。   任镜堂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抱着那惊慌扑腾的母鸡转身,边走边喊着家仆来将鸡拿走,然后便走进了正堂书桌后坐下。   任镜堂此人玩闹时与正经二字八杆子打不着边,却认真起来是一丝不苟。在空白信笺上写下几字后,便立刻交给随后而入的玉嫣手上。   见玉嫣脸色仍是难看,任镜堂却沉声道:“王桓的病,经你我之手回春,是无性命之虞。但是就算好生保养,身上病痛,余生也只能是治标不治本,只能缓解不能根除。而且,你也知道他为人,无论你我再多说,也是无益,还不如直接说到绝处,让他们自己逢生。”   江上早已是深秋浅冬,又偏逢稠密飞雪,站在船头撑着竹篙的船夫看到那鹅毛之中隐约有行人在山中行走时,也以为是天昏而眼花,却再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确实是有一小村落。   他将谢宁王桓二人送下后又撑船离去时,却始终觉得诡异,便是他在此处撑船几十年,春夏秋冬,朝夕早晚,阴晴寒暑,是从未发现此处还有如此隐蔽的村落。   船夫二日雪停后本想再来查看,但无论他再怎么仔细寻找,旧路重行,也找不到此村落入口。   谢宁二人着岸后,王桓已经是难以站稳,又大雪翻飞落在二人身上头上,王桓双唇早已发白,脸色也白如飞雪,呼吸声越发沉重,双眼也越是发肿。   谢宁看着他寸步难行的状态,本想将他背起,却王桓始终坚持要自己前行。   谢宁无奈,只好再将自己身上的狐裘盖在王桓裘衣外,自己只落薄衣一件,双手紧紧地扶在王桓两边手臂上,踩着过脚腕的雪一步一脚印地往村口走去。   天上飞雪越下越大,随着山中烈风从二人面前刮过,二人甚至不能睁开双眼,王桓脚步不稳,虽被谢宁紧紧抱在怀中,却仍是几次差点趔趄摔下。   谢宁好几次想要直接将王桓横抱起,但王桓却不知为何铁心要自行,谢宁是道王桓做事从来有他原因,便只好小心搀扶,带他行走。   好不容易走到村口处,能见有一石做牌坊,上面隐约刻有红字,却因大雪闭目而不能望清,而又刚好看到牌坊后有一裹着厚棉袄的小男孩,正在自得其乐地堆着雪人,是对漫天的飞雪毫不在意。   谢宁带着王桓便连忙上前,隔着大雪,大声问道:“小兄弟,不知村中可有大夫?”   男孩就像完全听不到谢宁说话一般,仍在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地堆着他那四不像的雪人。   谢宁回头看了王桓一眼,见王桓双眼逐渐合上,在雪中摇摇晃晃,若非自己一手扶着,是随时可以摔下。   谢宁越发着急,刚想开口再问,而就在此时,村中忽然传来有人对着村口喊道:“阿鱼!可以了!”   这时这个小男孩才站起来,左右拍了拍手上的雪,回头淡定看向谢宁二人,向他们招了招手,边往里走边说道:“跟我来。”   小男孩的行为举止是十足怪异,便像是一早便预料到二人会在今日来到此村一样。谢宁看着小男孩蹦蹦跳跳往里走去的背影,一时眉心紧锁,不敢跟上前。   小男孩走了几步,察觉没人跟上,便停下脚步,回头瞧向他们二人,指了指王桓,生气地喊道:“周先生说你们再不跟上来,他就要死啦!”   谢宁越发觉得不妥,只是这时王桓又忽然两声凄惨的咳嗽,谢宁心中是焦急而又无他法,只好扶着王桓便跟上小男孩的脚步,边走又边问:“冒昧一句,小兄弟口中周先生,是何人?”   小男孩头都不回便说道:“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谢宁见小男孩似乎不想多说,也不好再问,只是这小男孩走到一半,却忽然又说:“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周先生...脾气不是很好,而且你们运气也不咋地,刚好碰上他刚回来,这可是他最暴躁的时候了...”   小男孩说完,伸手胡乱地擦开脸上沾着雪,接着便是越走越快。   只是村中的雪也是越下越大,王桓好几次都又差点摔倒,眼见着越发跟不上小男孩的脚步,谢宁见王桓已大有昏沉之意,也不再等他回复,两步上前便将他背起在背上,然后加快脚步连忙跟上。   路边两旁门户皆闭,却时而有人出来瞧他们一眼,村民都对这两位不速之客感到惊异,却又瞧着二人是由那小男孩带路,便只是你我相望而没有上前多话。   没过多久,小男孩便在一处破旧院前停下,院子门口有一简陋木作牌坊,只是飞雪太大,根本看不清牌上字迹,院子以及腰栅栏围起,院中有一处房屋,却同样是仿佛早已被埋在雪下,难以分辨。   谢宁抬头看了一圈,正要跟着小男孩往院中走去,而这时小男孩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见谢宁背着王桓,才撇撇嘴,说道:“你早就该背着他走了,我还怕他那病怏怏的,等会儿给埋雪里了,周先生又得说我了...”   “阿鱼!”屋中忽然又传出方才那人的声音,“说什么呐你!?”   阿鱼脸上忽然恐慌,他连忙对着谢宁,竖着食指在嘴前,又小声道:“赶紧进去吧...记住记住...刚才那些话,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阿鱼说完,一溜烟儿地就往屋中跑去。   是因如此一路入村,且这阿鱼及周先生的行径分外怪异,谢宁一时只知道站在院中,目光谨慎地打量着四周,不知进退。   过了一会儿,雪似乎略有渐小,却此时屋中忽然有一身影大步走出,边走边凶巴巴地喊道:“我说站着的那位,你是想你背后那位冻死吗?让你进来这么久,还杵那儿,给你煎好的药可都凉了!”   谢宁顿时一怔,反应过来时便是见一轻轻瘦瘦的男子已经走到他面前,脸色十分不友善,他正皱眉不耐烦地盯着谢宁,又说道:“你到底还走不走!?”   而这时谢宁背后的王桓却忽然又连连咳嗽起来,边咳还边说道:“在...在下...见...见过...周...周先生...”   谢宁顿了顿,这位周先生瞅了让王桓一眼,也不好再骂,只好边往里走,边说道:“赶紧进来。”   谢宁也只好快速跟着走进屋中,一进去,便又听到周先生喊道:“阿鱼,去把那药再热一热,给我拿来之后到雪堂,带着他们几个把《三字经》抄一遍,然后今儿就散了吧。”   屋外雪如鹅毛,冰冻成霜,屋内炉火慢烧,温暖如春。   从中堂穿过,沿着中庭的檐廊往南边走去,周先生是引着他们走到一坐东朝北的厢房走进去。   屋中简单宽敞,明亮温暖,床炕面对有窗,虽窗户小开,却不觉寒凉,反倒为内里干闷添上丝毫清爽。   将王桓身上裘衣卸下,又仔细将他身上的雪拍走后,谢宁才将他放到床上后,又连忙给他盖好被子,随后又将火炉靠近一些。   周先生是一直双手环抱在身前看着他无微不至的动作,一时间脸上是大有厌烦之色。   直到阿鱼小跑着将药端进来,他连忙接过便让阿鱼离开后,才边走上前边闻到:“这位殿下,是您喂他呢,还是让在下来呢?”   谢宁这时才知回头看向这位周先生,只见此人身段瘦小,却干净利落,面容白皙,手脚纤瘦,眉清目秀,眸上澄澈有光,却非文弱书生之态,反之大有伶俐狡黠,同时又十分不友善之色。   从他手上将药接过后,谢宁仍是将信将疑,在王桓身旁坐下,将他扶起在自己怀中,却始终不敢喂进一口。   这时这位周先生是越发烦躁,走上前将药一把抢过后,自己先喝了一口,又愤怒地将碗放回谢宁手中,怒声说道:“你们爱喝不喝!”   谢宁一面是担忧王桓,一面又是对这位行为奇异脾气古怪的周先生万般不信任,但王桓此时却是拽了拽谢宁袖子,示意让他将碗给他。   谢宁一时没反应过来,王桓却已经双手捧着碗,将药一口气喝完,因为此药过苦,王桓饮完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却将碗放回谢宁手中时,不忘对外面说道:“有...有劳周先生...”   周先生又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瞪了谢宁一眼,弯身将碗拿走后,又对谢宁冷声说道:“这位殿下,这药还得一天喝三次,只是我这儿还缺一味叫见君芯的药草,若您想着他今晚还能喝上药,我劝您是趁现在雪小了,赶紧到后山给摘点儿回来。”   谢宁是从未被人指使过,便是从前谢蓁蓁也从未试过对他指手画脚。   他一时脸色顿沉,却见王桓入屋之后喘息似乎确实和顺些,如今是有求于人,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先小心翼翼将王桓重新放在床上躺好,给他盖好被子后,又握着他的手,小声道:“你先躺会儿,我马上回来。”   王桓也疲惫笑笑,点点头,说道:“没事,这位周先生,不会伤害我的,放心...只是你路上要注意...咳咳...雪...”   “哎行了行了...”周先生是看不下去,打断道,“我让阿鱼陪他去便是了,别在这儿给瞎矫情了。你只要不作死,在我这儿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周先生说话难听,谢宁是几经忍不住差点要上前揪住周先生的衣领将他教训一番,但最后也是落得无奈,只好又交代王桓两句,便速速离开。   谢宁离开后,周先生也想着先离开房间,却刚转身,身后便传来王桓微弱的声音,说道:“雪纯姑娘,不知齐长熙,可还在此处?”   作者有话说:   周雪纯!周雪纯!周雪纯! 第一百五十一章   ◎偶遇周氏后人,山中旧人辞信◎   谢宁走出后, 周雪纯本是跟在他身后想着一同离开,却没想王桓无气又无力的一句话,是将她拦在门槛处。   她双手还扶在两边门框上, 定了定神,却并没有重新入屋中, 反而是将门关上后,便沿着檐廊绕到后院去。   后院中有一小草庐, 庐中两排,整齐坐着六七个孩童, 有男有女, 正乖巧地埋头写着字。   屋外还飘着零星碎雪,周雪纯未有走近, 便远远地便喊到:“阿鱼, 你去陪宁殿下到后山找几株见君芯回来...”   一众孩童顿时停下笔, 转头看看周雪纯,又回头看看阿鱼。   阿鱼十分为难地嘟着嘴看着周雪纯,幽怨哀声道:“周先生...这还下着雪呢...”   “再抄十次《三字经》, 和到后山去, 你自己选...”周雪纯若无其事地边扬着衣上落雪边说道。   结果不等她说完, 阿鱼立刻把笔扔下, 小狗一般从雪堂冲出, 在周雪纯身边跑过时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边往外冲边大声嚷嚷:“那个...什么殿下...走!赶紧走!”   周雪纯再抬头面无表情地扫了剩下孩童一圈, 这群小孩立刻又低下头,执起笔认真书写。   周雪纯这时才转身, 边走边说:“今天抄完就都散了吧, 可别偷懒, 要我发现了,以后可就别再来了。”   她转身之际,便能看到阿鱼正拉扯着一头雾水的谢宁往院外走去,她又绕到王桓厢房走进。   王桓喝下药后本觉身上是暖和些,又屋内温暖,是觉得胸口的气喘心痛也渐渐缓和些许,便是听到开门声,虽仍有头脑胀痛,却也使尽吃奶的力气撑着坐起。   周雪纯也并不把他当病人一般,进门后也没有放轻脚步。   她大手大脚地走到床前矮桌边,“嗖”地便盘腿坐到桌上,还装模作样地扬了扬身前衣摆,才煞有介事地看着王桓,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说道:   “说吧,也来让本姑娘见识一下,江中一袭红衣才惊世的沅陵侯府二公子,究竟是有着怎样的本事,一眼就看穿小爷我是个女娇娥。”   王桓轻笑着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捣蒜般咳了几下,一手还抵在嘴前,一手又往周雪纯身侧指了指。   周雪纯不解地垂头看去,才见到自己脚边放着一个汤婆子。   她心中烦躁一下被激起,却又不得不强忍下来,合眼深呼吸后,才从桌上跳下,将汤婆子不耐烦地塞到王桓手中,然后重新坐回到桌上,别过脸不看他,闷不做声。   王桓心满意足地抱着汤婆子,慢慢悠悠地说道:“莫说江上,便是整个中原,敢自称周先生的,可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王桓余光扫了周雪纯一眼,隐约能看到她缓缓将头转回来看向自己,嘴角微微提起,双手拢着汤婆子,又继续说道:   “当年周贤卿与梁子誉的故事,在中原过去百年之间,是流言纷扰,早已是纸上传说,但百年过去,又是纸碎如尘,尘散黄沙。只是早年在遥山学艺时,师门佘太师是从前有幸能曾受教于周先生徒子门下,所以才略为知道当中隐情。”   “所谓传说,是传而说之,却越传越难说真假,难辨真假,才为传说。不过是当年的周贤卿周先生,是一人双手,将七分天下,江中八门,搅得天翻地覆,却又凭其惊世才德,平生定世。虽说人传人,世隔世,是否有神化之嫌,早已无从考究。只是周先生三字,便是如当年关公一名,世间又问何人敢提名与之,想来便是只有其后人了。”   王桓说到此处,瞟了周雪纯一眼,果然能见她皱眉垂着头,便又淡然继续道:“而据佘太师所言,当年乱后,周先生与栎王殿下是在如今的江上之地落足,隐匿深山,却收有一徒,就是为了将他一生所识,还有兵法弈法流传后世。”   “而徒又添徒,传自称周先生,而因周先生的作派,是极为怪诞诡谲,又心狠手辣,所以从来只传男不传女。而我当年从途经瑄遥时,却是曾有传闻,上一代的周先生,是收了一位女徒弟。只是在下好奇的是,不知周姑娘,对外的名字,是什么呢?”   当年上一代的“周先生”离开周雪纯时,曾对她说过,现世的江中,有一位二公子,此人才识不凡。   当时的周雪纯年幼自傲,而且从小就在自己师父身边长大,从来只道自己师父和祖师爷,自己的周氏门生,便是这世间绝顶才子,什么二公子三公子,她是从来嗤之以鼻。   如今听得王桓不紧不慢一番话,她却无端生出挫败感,抬头幽怨地盯了王桓好一会儿,才努努嘴,回道:“周穆轻,我师名,周穆轻。”   “果然,”王桓胸有成竹地笑笑,又转头看向周雪纯,说道,“穆轻,木,青,周析,梁靖。有名木而不足斤,吾为卿长立青山巅峰上。若我推论不错,前一位周先生,便是叫周沐倾吧?”   周雪纯懊恼地盯着王桓,捏着最后一点傲气,又咄咄逼人地问道:“便算你猜对了,你又怎知,齐长熙来过?”   王桓平和地笑了笑,又道:“当年周先生,便是通晓天下学识,却是从不行医,对医药一事的了解,是还不如深闺妇人,便是之后的徒弟,也是从不涉手医药之说,若我没记错,是因你们师训有一句,医身难治心,不值涉无定之险。再说...”   王桓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下,意味深长地垂头笑笑,不说话。   周雪纯便急着倒:“再说什么,你能不能别卖关子,有话就说!”   “见君芯,”王桓微笑道,“这一味药,自古医书上极少记载,根本没有医师敢用在病人身上。当年我病入膏盲,又痛不欲生,祁缘...就是齐长熙,是与杜老前辈钻研许久,无意发现此药或许能行,才孤注一掷,却意外发现,见君芯这味药,竟是能对我的病,起救命之效。”   周雪纯虽心中仍是大有不忿,却师门所诲,是见才而不得妒才,君子坦荡而相知相惜,便也只好长叹一口气。   她又闷闷不乐地说道:“便是你知道也晚了,那个闷子昨儿将方子留下,给我瞧了啥是见君芯就走了。”   王桓也没有意外,只是笑容中多少掺进些落寞,垂头沉声问道:“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他师父走了。”周雪纯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桓闻声心中顿时一震,他怔了许久不知回应。   而周雪纯这时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好的白纸,从桌上跳下来后,放到王桓被上,又说道:“你就好好歇会儿吧,我也不跟你唠了,要等会儿你那殿下回来,瞧着你脸色比之前还难看,那我可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周雪纯说完便要往门外走去,只是刚走开两步,又回头往火炉走去,检查一下炭火还够不够,才再离开。   等周雪纯把门关上后,王桓才将纸翻开。   里面的确是祁缘的字迹,是从来的整齐规矩,上面言语不多:   离京之日漫天飞雪,如今才道一载是如白驹过隙。吾本无目无的,城门未出,而知师之长眠。不可见回光,不得闻末教,不知心结何处,不明前路何方。月下溪前,吾长忆当年随师徒步山中,践泥攀岩,师诲阅百草,明理是医者仁心,不问贫富,不问功过,不问男女,不问老少。是行医者,医者无疆,神明百草,百草天下。吾再首过往,才知仇恨蒙心,今行于脚下,只望传师之所传,救水火凡生。愿谅当年懦弱,传琬一话,望其安好,望其自由。   王桓从来对书信,除去当年谢宁带兵远行寄回,皆是阅后即焚,却如今将祁缘一信留在手中,甚至是迟迟难以放下。   虽有后来祁缘明知解救之法,却不肯施之,是让众人心寒,却王桓从未有过怪罪,甚至对其大有同情。   是自己当年不过一门八十二口人受牵连,却非尽数丧命。   但祁缘所遭受的,是灭门之余,更是灭国。   曾经鼎盛一时的朝代,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氏被屠杀院中。   便是除去如此恩怨,当年王桓病重时,每每祁缘上门为其诊治,脸上的担心焦虑,是难以作假。   玉嫣当年一句话,是世上知己难求,更是知己难求世上。   如此一话,是对祁缘,更加是对自己。   所谓知己求相忘于江湖而各自安好,如今便是只此所求。   之后王桓是一声哀叹,最后还是将此信丢入炉中,不等成灰成烬,他便重新躺下,沉沉入睡。   而另一番,谢宁被小鱼拉扯着往外走去时,雪势已经开始减弱,从柳絮大雪渐渐散成盐洒细雪,日渐从山头升起,也去驱散了不少清晨寒风。   只是此乃江上之地,又是山中伴水,腊月之初,是要比别处寒冷,但今日天晴,旭阳吹散浓云后,是暖光照地,仍算暖和。   阿鱼扯着谢宁走到街上时,村民已经从家中而出,准备一天劳作,大家身上皆是厚衣棉袄,不说如此深山小村落,是数十年不能见一外来陌生人,便是谢宁此时在这般寒冬季节,但身上只穿单衣一件,又谢宁容貌英俊,气质非凡,便是足以让人多有注目。   阿鱼因小手还抓在谢宁手前臂处,因为谢宁身上衣衫单薄,阿鱼甚至能触到他的手骨,阿鱼又拽了拽他的袖子,谢宁垂头看着他,阿鱼才担忧抬头问道:“你不冷吗?”   谢宁一路心急,而后又是被阿鱼拉拽而出没来得及披上裘衣,碰巧又是一阵风吹过,才忽觉凉意,只是他垂头看着阿鱼一脸担心,却不知为何,便摇摇头,说道:“还好。”   阿鱼便也不再说什么,双手紧紧将自己抱起,边走边问:“你们是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谢宁将脚步放到最慢,跟在阿鱼身边,边走又问,“这里...这里是哪里?”   阿鱼想都不想便答道:“仙寿村啊!”   谢宁顿时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皱眉盯着阿鱼。   阿鱼被谢宁盯得发慌,又将身上棉袄拢紧,壮着胆子问道:“仙寿村...咋...咋...咋了?”   谢宁愣了半晌,始终难以平复心中震惊,许久之后才缓缓回过神来,摇摇头,再继续往前走,又说道:“没什么...对了...你方才说,那位周先生是才回来,可是他甚少在村中?”   阿鱼点点头,说道:“周先生是我们仙寿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虽然年轻,可是大家都很敬重他的。就是...就是他总是有事没事就往村外跑去,一去大家都不知道他啥时候再回来,回来了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又离开了...所以说...你这刚来到就碰上周先生,你们这真的是赶好的运气呢!”   谢宁沉思片刻,又问道:“不知道阿鱼兄弟...可知道你们周先生,姓甚名谁呢?”   “这个自然知道,”阿鱼得意洋洋地抢着说道,“我们周先生的名字可好听了,是叫周穆轻,肃穆的穆,风轻云淡的轻。”   闻得此名,谢宁脑中骤然又是一阵翻卷。他滞然垂头盯着阿鱼好久,才讪然回神。   谢宁本是从来神色庄重,不苟言笑,从见谢宁第一面时,阿鱼便是对他有种说不清的胆怯,却之后与他这一路,反见他并非那般可怕,便又壮着胆子问道:“那你呢?刚才周先生说你是什么...什么殿下...那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谢宁垂头觑了他一眼,双手负在身后,边走边淡然道:“谢宁,安宁的宁。”   阿鱼之后一路是叽叽喳喳不停,若是此等聒噪放在从前,谢宁定会觉得厌烦,却不知为何,此时阿鱼每有问话,他都乐意回答,甚至如此喧闹,却致人安宁。   一路踩着雪,阿鱼是蹦蹦跳跳,不亦乐乎,谢宁确实步伐沉稳,一步一脚印。   没过多久二人便走到村后的雪山脚下,只是白皑皑的一片之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脏兮兮的鸽子,正停在雪地上,四处遥望。   作者有话说:   周贤卿!梁子誉!戳专栏!看《败类》!   (败类一定会改名,这个名字不过审   (敲重点,本文中周先生和栎王殿下的所说,都是后世传说   (一切皆以《败类》正文为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吾惧时不待我,吾望与君远走◎   仙寿村村落小而隐蔽, 村中居民少有进出,地理位置四面环山,从山中路去, 临潦河流域,而所谓后山, 所指是此村背靠的一座矮山头。   阿鱼约莫七八岁,正是最活泼好动年纪, 从小在村中长大,从未见过外人。   更村中民风淳朴, 四邻皆如亲朋, 人人和善,却从见谢宁起, 除去对陌生人对好奇, 更多是对谢宁不苟言笑形容肃穆的畏惧。   后来是见谢宁是对自己老师尊重, 更是没有对自己苛刻,清晨时候的好奇畏惧,便就只剩下好奇。   他一路蹦蹦跳跳地在谢宁斜前面带路行走, 就像从出生起便没说过话一般, 不停地与他讲述村中人与事。   谢宁也只是不厌其烦地放慢脚步跟在他之后, 脸上微笑是淡薄难以察觉, 回复话语声也是不知不觉比以往少些严厉严肃。   直到来到后山山脚, 看到一片白花花上那只脏兮兮的鸽子,谢宁脸上的笑意才顿时凝固。   阿鱼本见到那鸽子时是又惊又喜, 本想着回头招呼谢宁,却没想谢宁已经如黑云一片从他身边快步走上前去。   谢宁从鸽子脚上刚取下那信笺, 还未来得及将其打开, 身边忽然有一胖乎乎的手拿着一倒扣竹篮就要笼在那鸽子上。   因为阿鱼之前怕吓走鸽子, 动作是放得十分轻巧,这忽然扣上前一下,谢宁本是没对他设防,又一门心思在信上,瞬间只觉措不及防,那鸽子顿时扑腾着翅膀就往天上飞去。   信笺还在谢宁指间,谢宁一脸茫然地回头看向蹲在自己身边,正老气横秋一声长叹的阿鱼。   只见阿鱼两瓣小圆脸已经被风吹得通红,呼出的白气马上又被风吹散。   阿鱼几声长叹后,忽然回头,对着谢宁埋怨道:“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缺心眼儿,这难得的肥鸽子就在你面前了,也不知道给逮住,哎...白白浪费了,不然这得是多香的一顿绿豆鸽子汤了...”   谢宁却忽然皱了皱眉,大有怀疑之色地瞧着阿鱼,沉声问道:“绿豆鸽子汤是江下一带的一道家乡菜,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是吗?”阿鱼边重新站起来,边不以为然地说,“我不晓得哦,我也没尝过几次,就之前周先生做过两次,他给了我一碗,我便知道啦。”   阿鱼重新抱着竹篮子,边往山里走去,边又说:“快点走啦,等会儿回去我还得抄书呢,不然可赶不上他们打雪了。”   谢宁看着阿鱼的背影,站起身后赶紧将信笺打开。   信笺上字迹敷衍潦草,谢宁甚至只看一眼,面前便能出现任镜堂写此卷时脸上不耐烦的神情。   信笺上有十六字:杜患无解,疾原不良,天怜芥生,惜重从人。   偏巧此时半空卷来一阵寒风,风掀起地上一层带着星光的白雪,拂过谢宁面前。   谢宁双手缓缓垂下,目光定定地跟在阿鱼背后,攥着信笺的手无意张开,那小纸条是随风飘去。   谢宁沉长地呼出一口气,白烟在半空中弥漫,又幻化消失。   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直到阿鱼再次叫唤,才将他带回神来,便只能快步跟上前。   因为雪路难行,虽谢宁有武功底子在身,又阿鱼熟悉山路,却如今是一层厚厚新雪覆盖而不能知路途深浅。   二人是试着探着,白茫茫一片好几次在山中绕错路,又好几次阿鱼差点从山上摔下,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见君芯的丛堆,再往山下走去时,便已是太阳西斜。   回去路上阿鱼也是再也没有来时的活蹦乱跳,一路垂头丧气嘀咕着《三字经》没抄完,又念叨着错过了和小伙伴打雪的机会。   回到村中时已经是天色暗沉,能见阿鱼的母亲正在村口着急等待。   那位裹着厚厚袄衣的夫人一见到阿鱼便连忙上前,检查了一番没有缺胳膊少腿的,才松了一口气。又是抬头看了谢宁一眼,却情不自禁往后退开两步,脸色胆怯。   阿鱼这时摇了摇他母亲的手,又对他母亲说道:“阿娘,这是宁大哥,宁大哥的哥哥病了,来找周先生看病的。”   他母亲这才讪讪地对谢宁点点头,谢宁也跟着微微颔首,却没有多话,便快步往院子走去。   回到屋前,谢宁推门的声音是尽量放低,却没想到刚将门推开,便能见到里边灯火通明。   王桓一身素白单衣,松松垮垮地披着谢宁的棕狐裘,正端然坐在桌后。   桌上一盏红烛灯,一张羊皮地图,王桓一手执笔,时不时两声咳嗽,又时不时两指捏在眉间轻揉。   听见开门声,本想着放下笔回头招呼谢宁,却一激动,又是忍不住咳了起来。   谢宁是立刻走到他身边,却又觉得自己一身寒气,不愿带到他身上,已经伸到他背后想要将他搂住的手又缓缓停下,只好伸手在他背上轻轻顺着,又心疼地埋怨道:“你这是刚好些,天大的事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   王桓才缓下咳嗽,转头看着谢宁笑着说道:“你不在,我一人在屋里也是闲着无聊。再说,如果时刻没有算错,中途没有出错,朝廷这两日应该便收到湟川谢定章要造反的消息了。之后的打算,毕竟是一场时机战,还是要再仔细斟酌,你看...”   王桓说着,便要去牵过谢宁的手将他再往自己身边带近一些,怎料王桓是才碰到一袖冰凉,谢宁便立刻将手抽开。   王桓明白谢宁心意,笑了笑,将自己怀中的汤婆子送到谢宁手上,又伸手从谢宁身后将他揽近,点了点地图上央江一带,又道:“你看这里...”   “子徽,”谢宁心中却是长叹一声,他垂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片刻后才凝着王桓双眼,沉声道,“你实话与我说,这一路上多少疼痛是真,多少无恙是假?”   王桓停在谢宁肩上的手骤然僵住,后更是缓缓垂下,落在自己盘起的双膝上。   二人皆垂着头,屋内各处皆点起烛灯,窗板仍是支起留有细缝,屋外寒风呼啸如狼嚎,少许从窗隙流入,将烛光吹得明灭,将二人影子照得涣散。   屋里只剩风掀纸张的声音,二人沉默许久,谢宁才微微皱了皱眉,这时他的手也逐渐温暖起来,便伸前将王桓的手拿到自己手上。   谢宁将王桓的手张开,王桓手指修长,骨骼分明,却苍白无血色。谢宁一手垫在王桓手下,一手轻抚着他指尖,慢慢说道:“一切都结束之后,一切都安定下来后,我们就离开,好不好?”   王桓喉结上下滚了滚,没有回答。   谢宁又缓缓道:“到那时候,我们也算是问心无愧,我唯一顾虑的,便只剩时不待我了。”   王桓仍是没有说话。   谢宁继续闷声说道:“便是当年传说之中的周贤卿周先生与梁子誉栎王殿下,一言一行,可致天下翻云覆雨,到了最后,不也是隐没江湖,从此销声匿迹...”   王桓这时却忽然转头笑着看着谢宁,温和问道:“怎么?那位周先生的身份,你是猜到了?”   “周穆轻,木,青,周先生与梁少帅的传说,也算是当年你从遥山带回最有趣的一则了。”谢宁苦笑一声,撑了撑眼皮,也才抬头端详着王桓。   红光之下王桓的脸似乎少了些苍白,却仍是一脸病容,谢宁心中越觉疼痛,便是又苦口婆心地说道:“若无意外,这次结束之后,朝廷,中原,甚至柔化,是应能得平定安宁...”   谢宁是越说着,头又缓缓埋下,却说到此处,忽然两指勾起他下颌,然后便有一柔软双唇轻触他唇上,堵住他话语。   轻近而轻离,王桓离开后,才温柔笑着点点头,却又回头看着桌上地图,问道:“那不知殿下,日后是想到何处落脚?传说之中,周先生二人之后是再无人能见其踪迹,却事实不假,二人应是在如今江上之地安顿。不知我们殿下,心中又是可有心怡之地,便是先说来,让在下参详一二?”   谢宁这时才缓缓抬头,嘴角才忍不住扬起,伸手便将王桓搂在怀中,脸靠在王桓脸侧,与王桓一同看向地图,佯作深思熟虑片刻,才点了点淮南之地,说道:“理应先回一趟淮南。”   “这是自然,”王桓赞同道,“还得看连舟那小猴崽子娶夫人呢,他要敢喜酒不请你我,那我们可是得去闹一番了...”   二人在屋中是卿卿我我,屋外廊檐下是形单影只。   周雪纯一直站在门后,面无表情地听完二人对话后,眼中是冷漠冷淡。   过廊寒风将她碎发吹起遮在眼上。   她不耐烦地伸手搓开,快步上前走到门前,暴躁地敲了两下后,又隔着门对立面喊道:“那位宁殿下,要是见君芯拿回来了,你自个儿好拿去煲了,这里是没有伺候的人...”   她话未说完,屋门忽然被从里打开,她因手一直在门上借力,门打开时它是差点向前一摔摔下,幸好她机警灵敏,骤然扶在门框上,才不至于出洋相。   她连忙若无其事地重新站好,抬头又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谢宁来冷声说道:“药炉子在后院,火得自己生,三碗水煮成一碗,然后趁热给他喝了。”   周雪纯说完,不待谢宁再问,便甩手往外走去,走了两步路,却又忽然转身,对着谢宁振振有词地说:“还有,这儿不是你家王府,住我这儿得给银子的。”   周雪纯再次转身离开时,口中却愤愤不平地喃喃骂道:“最讨厌矫情的人了...烦人...烦死了烦死了...还是我家祖师爷好...”   谢宁看着周雪纯甩开手脚离去的身影,是始终一头雾水,之后转身入屋后,却看到王桓脸上连连笑意,他才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沉。   走到桌前面,直勾勾地盯着王桓双眼,冷声质问道:“据我所知,当年周先生与越王殿下,可是周先生在上...”   “知行,”王桓实在难忍笑意,他放下笔,双手上下叠在桌上,哭笑不得地凝视着谢宁,说道,“你是想到哪里去了?”   谢宁不依不饶:“我今日不在时,周穆轻可有对你做什么?”   王桓看着谢宁一脸正经,心中是道谢宁原是还不知周雪纯本乃女儿身,是更觉好笑有趣。   只是他又不想此时便拆穿,让自己之后日子少些乐趣,便只好连忙站起走到谢宁身后,紧紧将他抱住,又凑到他脸边,在他耳侧轻轻说道:“在下就算是死,也绝不屈服于殿下之外任何一人...”   谢宁脸上顿时发红,欲盖弥彰地将王桓推开,看了他两眼,便自己先站起,又将他背后的狐裘拢紧后,说道:“你累了就自己歇着,我去给你煎药去,马上回来。”   谢宁说着便往外走去,却背后传来一声带笑话音:“有劳殿下了,今夜床由在下来暖好了。”   “你闭嘴...”谢宁脸上带红低吼道。   腊月十五,怡都。   那日一道南境湟川王谢定章密谋造反一事传入京中后,才平定不过一年光景的朝廷,又顿时惊起波澜万丈。   孟远庄是提出立刻带兵前往镇压,却又有连秋等人分析现今京中兵力实在薄弱,不宜长途征战。   而何联仍是不痛不痒地强言此时根重应是治理央江水患。   李凤勤却始终坚持湟川虽地远,却为南境主城,因南境这些年皆规行止歩,朝廷从未对其多加留意,便是不知此真正实力到底为何,实在不应掉以轻心。   谢文昕这些日子是几乎在普同殿不出,被众人不同的声音意见吵得不得安宁。   最后综合众人意见,又经过多番商讨,谢文昕终究还是觉得简临风提出的二次削藩比较稳妥。   只是圣旨落下后,谢文昕心中始终难以安定。   傍晚时分,他从普同殿而出,天上飘着小雪,谢文昕却说想吹吹风散散步,便没有传轿辇。   他与璞绵行于宫道雪上,璞绵在旁替他打着油纸伞,踩着地上一层薄雪,竟是不知不觉,便行至皇后居住的凰钦宫。   刚走进,便见到身披浅粉小裘的孟诗云站在树下,正嫣然笑着,看着自己。   作者有话说:   雪纯是有故事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诗云知棋局,叹众人安乃天下安◎   凰钦宫地处六宫清净处, 却不为偏僻,坐北向南,所向通风, 宫中有一紫荆树,尔到春夏, 紫荆清香,随风入堂。   因孟诗云从小宫中长大, 深得当年一众嫔妃厚爱,如今能留至今的嫔妃虽余不多, 却皆为从来挂心孟诗云之人。   年前听闻孟诗云将嫁入宫中为后, 此四五太妃太嫔自是欢喜至极,在替孟诗云张罗时, 是样样求得至佳。   又是知道孟诗云乃恬静之人, 不喜喧哗吵闹, 众人是争辩数日,最终才同意选取了离她们宫中皆不远而又宁静的凰钦宫为址,还特意命人修葺布置一番。   孟诗云入宫当日, 才见当年略染灰尘的凰钦宫, 竟是如此这般别致。   而又当日与孟诗云一同嫁进宫中的, 还有一十六位从各地甄选而出的美人。   孟诗云从此便是六宫之首, 又得宫中长辈撑腰, 虽是恬淡平和,却无人敢对其不敬, 反倒因其平易近人,行事不卑不亢, 是有众人皆喜。   只是是为后宫, 争宠之事难免发生。   但是谢文昕是因这些年间被大起大落, 从许卓为到陈圳,陈圳至谢宁,多少离合悲欢,虽是十八青葱年岁,却是对世间情感,大有心如止水之状。   是认世间情难裁真假,世间情深则不寿,而又如今朝廷政事繁忙,他是从来无心后宫之事。   又面对一众素未谋面的后妃,虽众人貌美如花,是国色天姿,如此相比,孟诗云是反倒逊色。   但若是非要在后宫中选取一处过夜,谢文昕是更愿在也算自小相识的孟诗云宫中停留,对其余嫔妃,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尽可做到雨露均沾,而敷衍了事。   孟诗云年长谢文昕四岁,当年一同宫中长大时,谢文昕还是称呼其为诗云姐姐。   在孟诗云嫁与自己前,谢文昕对其最深的记忆,便是小时候某一年时,一众世家子弟随各自父亲到京郊牧场玩耍,自己不慎摔倒,而当时身边无人,只有路过的孟诗云相见,是将他一步一步扶回营地。   小时候在世家女子之中,比起说一不二的谢蓁蓁,还有清冷寡言的李清茹,谢文昕是更愿意与温婉可人的孟诗云处一块。   便如现今,面对各有千秋的后宫嫔妃,他也是更愿意在安静祥和的凰钦宫留宿。   是因此处能让自己心静,更是因为自己对此处此人,有愧疚。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孟诗云是身为长白孟氏之后,早年宫外时便已经有了解,又谢文昕从来不忌讳与孟诗云一二朝廷烦心事,便她也知道不少。   近来南境湟川密谋造反一事,孟诗云虽不能知道当中具体,却也能知朝廷上定是不得安生。又听闻谢文昕已在普同殿过夜已有数日,本想着要前去劝其休息,却马上听到谢文昕正往自己宫中走来消息。   婢女玥桃是闻之替其欢喜,正想要为孟诗云梳妆打扮。   孟诗云却只笑笑,便让其到小厨房去准备一二清淡小菜。   屋外飘着小雪,傍晚时分最后一缕霞光,侧着流淌在院中。   谢文昕走进宫中时,便是见到孟诗云正独自站在那紫荆树下,身上是浅桃色小绒裘,双手套在雪白狐绒手套中,正对自己嫣然笑笑。   其实便是每次谢文昕走进自己宫中,孟诗云都在心中忍不住感叹。   当年那个跟在王桓谢宁身后的小不点,还没有自己肩上高。   而如今已经到了舞象之年,是早已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五官也已长开,是一眼便能瞧出其身上留着江允谢氏的血。   气宇轩昂,英俊不凡。   孟诗云笑着迎上前,先是微微颔首行礼,才温和说道:“陛下应是忙碌数日有感疲倦了吧?臣妾命玥桃去准备了清淡小菜,要不先进屋坐坐?”   谢文昕却摇摇头,平淡说道:“在殿内坐了一整天,脑子都是棉花似的,是想出来闻一下花香,清醒一下。”   谢文昕边说边往紫荆树下走去,孟诗云便对着璞绵挥了挥手,让其先到屋中候着,自己再走到谢文昕身边,稍微抬头端详着他侧脸,说道:“陛下是瘦了点了。”   谢文昕闻言,想了想,片刻后才自嘲地笑了笑,回头看去孟诗云,说道:“小的时候,每逢朕的皇兄和王桓留在宫中晚膳,朕的母妃都会与他们说出这句话...”   孟诗云听出谢文昕话中有话,却只是垂头笑笑,才道:“臣妾是没想到,陛下是见到臣妾,竟是想起了丁贵嫔娘娘了,如此便数臣妾的不是了。”   谢文昕也跟着笑了,一阵晚风轻吹,将树上挂着的细雪吹落,落在孟诗云发髻上。   谢文昕伸手轻轻地将那雪花拂去,边又缓缓说道:“皇后,你是知道,朕为什么要娶你为后的。”   孟诗云心中愣了少许,等谢文昕的手拿开,她才抬头,莞尔道:“臣妾是还记得曾经在书中读过一句词,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1】。如今看来,是陛下知臣妾心,却误以为臣妾了却了君王事,臣妾断然是赢不了这生前身后名了,但还是能落得发髻染白。”   谢文昕从来知道孟诗云玲珑七窍心,却是她这番诡辩,倒让他意外且觉新奇有趣,一时间想不到能如何接话,便只能又是摇头笑笑。   孟诗云这时才不再玩笑,她正经说道:“就算是成了棋盘上的棋子,又得如何?生在王侯世家,长在朝廷脚下,试问又有谁,是真正可以从中安然抽身?又有谁,不是谁手中的棋子?是曾经某一长辈说过,我们此些王侯之后,是旁人之羡,能衣食无忧,是钟鼓馔玉,能尽享荣华。可是他们又怎知,生于世家,便是从出生起,命运便不是在自己手上了。”   谢文昕半仰头,隔着枝叶,数着多少缕晚霞光泽,逐渐离去。   孟诗云也随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边又说道:“再说一句大不敬之话,臣妾是,陛下何尝不也是?”   孟诗云缓缓又将目光转到谢文昕分明的侧脸上,温柔道:“只是陛下,既然这些路,是从来注定不可自选,但如若已经踏上征程,悲是一程,喜是一程,你我能做,不也是将它好好走下去吗?”   谢文昕此时也回头看向孟诗云,神色凝重,沉声道:“可是你过得快乐吗?”   “陛下这么问,是陷臣妾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了,”孟诗云笑笑,又道,“臣妾从小与你们一同长大,所谓天下,于臣妾便是只有京中大小,臣妾之乐,是能见你们安好,便是臣妾的天下安平了。”   天色逐渐暗沉,二人你我相视之间,小时候种种小事,是忽然踊跃在谢文昕脑海之间。   当年每逢谢文昕被人欺负,都是王桓和谢宁将他护在身后,而又有见到简临风被陈翘霸凌,又是王桓谢宁带着自己去为其鸣不平。   每逢他们受伤,谢蓁蓁总会责骂王桓将自己弟弟带坏,却总有孟诗云笑脸盈盈地替他们小心翼翼地包扎。   这些事情曾经是谢文昕脑中,他是以为可以记挂一辈子,却不知从何时起,是在自己记忆中一点不剩。   或许是从自己母妃薨逝,而传是沅陵侯府所陷害时。   或者是那日岷江边上自己遭逢遇刺时。   或者是京中传闻自己皇兄要谋权篡位时。   又或者是自己皇兄单刀匹马只闯皇宫时。   他凝视着孟诗云眸中自己的倒影,竟有一瞬间不能认得倒影中人。   身上的龙袍似乎要比从前合身了。   孟诗云此时又笑了笑,踮起脚尖,伸手在谢文昕头上拎下一片落叶,又道:“玥桃应该准备好了,天色也晚了,若陛下还想吹风,等用了晚膳,臣妾再陪您出来吧。”   谢文昕便也没再多话,点点头,便与孟诗云一同往屋中走去。   谢文昕是走在孟诗云之前,自然不能看到他转身后孟诗云脸上的刹那悲哀。   孟诗云看着谢文昕的颀长的背影,想起来几日前,璞绵忽然在夹道相逢时的一番对话。   璞绵那时低声说,   如今能救天下,只有先生与淮南王殿下。   但是如今能劝陛下,只有殿下您一人。   孟诗云当时骤然意外,脑子一片混沌须臾才得清醒过来,可她仍是不敢置信地盯着璞绵看了许久,才颤抖着问,你从来都是桓哥哥的人?   璞绵仍是垂头,却淡然回道,璞绵是谁的人不重要,只是孰轻孰重,殿下您心中应自有衡量。   璞绵说完,转身便要离开,孟诗云连忙回过神来,又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   谁知话未问完,璞绵停下脚步,低声回答,从王程公子离世后。   璞绵说完,便不再停下往宫中深处而去。   那时孟诗云才恍然大悟,却是许久不能回神,甚至差点摔在地上。   她之后扶着宫墙一步一步往凰钦宫走去,只是心中却在不停地想,这盘棋上,自己到底成了多少人的筹码,虽然每一步都是自己走出来,却每一步,都走在他人棋局上。   京城隆冬是飞雪,西北深冬,是有飞雪与走石飞砂。   腊月廿七,柔化,忽起邪风。   所属郎氏的高地上,一群黄羊正在飞沙走石之间聚紧,正谨慎紧张地向四周而望。   而这羊群旁边,却耸然对立着两边人马,两边皆是有一人领导,身后有约二三十人,众人皆骑在骏马之上,两边皆来势汹汹,宛如大战在即。   而其中一边的领导人马下,正有一女子跪在沙地上,怀中紧紧抱着一混身是血的男子正苦苦啼哭。   沙上男子身上流出的血早已在二人身旁流淌一线,而狂风走杀,却不断将那血路掩盖在沙下。   女子之后的领导者对着对面大声吼道:“你们度氏这算什么!我二阿噶就是看到弥魂沙到了,眼看着这群黄羊没人看管,才好心要将它们先带走!你们如今事问都不问便将人折了,你们便是存心已久要对其下手吧!”   这时的黄沙早已在两边人马之中周围翻转盘旋,众人皆难以瞧清对面,却仍是难以阻挡两边各自的怒火。   而度氏这边的领导者也愤愤不平地大声骂道:“这地根本不是你们跋氏的,这里是郎氏的大理草地!再说,黄羊从来在黄沙中生存,这点弥魂沙,还需要你们来救他们?!你二阿噶明摆着就是趁着弥魂沙时候来盗羊,我们这时刚好路过,替旗王出手罢了!这事情就算传到旗王面前,那也是你们理亏!”   “放你娘的狗屁!”跋氏这边越发愤怒,他绕开那女子便纵马上前,边前行边继续怒吼,“你们这就是背着老旗王...”   “够了!”就在两边快要碰面的时候,黄沙之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带着诡异面具之人,此人身上穿着极其怪异的外衣。   此人双手忽然向两边张开,两边领头人的座下的马似乎忽然同时受到极大惊吓一般,前蹄骤然升起。   两边领头人亦大吃一惊,连忙勒紧缰绳才不至于跌落。   中间那怪人却忽然冷声道:“这里是万源神的地方,是郎氏的地方,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有没有将万源神放在眼里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璞绵的故事,在110章有埋过伏笔。 第一百五十四章   ◎柔化风沙迷魂,少主深思熟虑◎   柔化地处西北, 在江上燕西之地北面,占地一直往西北延伸。柔化地广人稀,虽常年气候恶劣, 却一地而集荒原,沙漠, 雪山三种奇特地容。   柔化之地以沙地为主,北面靠有姬彤雪山, 姬彤东西走势,连绵不绝, 终年积雪, 一片白皑,而柔化沙地广袤无垠, 中间却如星散般留有十八个大小不一的草原, 自古柔化人便以游牧为生。   远古时期, 是十八草原各自为旗族,虽各自生存罕有交集,却共同信奉着同一天神, 万源神, 而亦同时相信, 万源神的传颂者, 大祭师, 便居住在柔化西北处姬彤脚下的长沙摩地之中。   而后来因柔化天气诡谲多变,而为生存, 十八旗族皆不得不寻求更好更多的资源,当年柔化混乱便因此产生。   后是郎氏一族, 绝尘而出, 平定柔化内乱。   当时又得大祭师从长沙摩地而出, 保郎氏一族为柔化旗王,从此柔化十八旗,便皆以郎氏为首。   如今腊月之末,但柔化之地因常年干燥干旱,本是少而有雪,日夜温差极大,越到隆冬,甚至可以滴水成冰。   只是今年柔化天气却忽然怪异。   从来少雪之地,却在今年刚入深秋,便飘起了第一场细雪。   原本一众柔化子民只以为是天降瑞兆,却没想是越入深冬,雪下的越来越频密,本是苍黄一片的柔化沙地,竟铺上了一层银霜,甚至有少数地势较低的地方,白雪已积起过踝。   从最初的惊喜,到如今积雪越厚,柔化人心中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整片柔化大地,还能见到黄沙的,便数如今跋度二氏正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大理草地。   大理草地本是郎氏的属地,是整个柔化今年隆冬之际还有鲜草存活的草地。   而又因此缘故,今年各旗族的羊倌迫于无奈,都想要能让自己族中的羊群到大理吃上草而不至于饿死。   只是因此地是属郎氏,而郎氏又有自己的羊群等着饲养,在柔化此时此刻这般草少羊贵之地,众人便只落下眼红。   便是今日本已飞雪漫天,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忽然从万源天卷席而来的一阵最让柔化人闻而生畏的弥魂沙。   柔化人皆道迷魂沙是万源神惩戒他子民的方式,是用接连不断的烈风将地上黄沙卷起成螺旋状,一直延伸至万源天。   从古自今,多少柔化勇士,多少所向披靡的苍狼,在这迷魂沙之中也是不得不屈服于万源神之下,收起獠牙,放下武器,双膝跪在黄沙大地,只求万源神一丝怜悯。   此时的大理草地上,跋氏度氏分站两边,而迷魂沙正在两边队伍周遭狂卷肆虐,但两边的领头人皆对其不屑一顾,嚣张跋扈地面对着对方。   跋氏队伍领头人跋契多将马鞭在马上用力一挥,他座下的高大威猛的猎马一瞬即发,立刻如雄狮一般向前冲去。   隔着弥魂沙,对面度氏领头人虽难以看清,却因多年锻炼出来的耳力,足以让他知道对方正向着自己进攻,便也不再落后,一勒马绳,亦向前冲去。   而就在两位正要在迷魂沙间兵刃相见时,电光火石之间,迷糊中能见中间弥魂沙中央竟凭空生出一个人。   那人双手忽然往两边张开,掌心分别朝向跋度二氏,而这时两人座下是训练有素的烈马却顿时如受到万般惊吓,完全不受主人控制,双蹄骤然抽起腾空,在空中惊慌乱蹭。   马背上的两位也被其猛的吓了一跳,幸亏二人皆从来马背上多年,是缰绳松紧之际,便将自己身下的马稳定下来。   只是这两匹马却是无论如何再也不敢靠近这团迷魂沙的沙央,在原地急躁地来回兜圈,若非自己主人强行牵制,便是要立刻回头往族中而去。   而在沙央中间那个忽然出现的人这时忽然沉声喊道:“这里是万源神的地方,又是郎氏的地方,你们还有没有把万源神的旨意放在心里了!?”   此人声音沙哑却空洞,在四周环绕回旋,回声在卷沙之中来回远近,是如一张巨网,将两边人马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   跋契多是见到此人时,心中早已一愣,如今更是浓眉紧缩,那双鹰般锐利的眼死死盯在沙央,对不断在他眸上摩擦而过的风沙丝毫不管,双手紧紧地拽住缰绳,一言不发。   他身后有一青年忽然御马上前,在跋契多耳边紧张地说道:“阿契噶...这是...这是大祭师...”   跋契多仍然没有做声,目光仍是勾在沙央中,隐约能见到沙央之中的那人,身上挂着许许多多五颜六色怪诞吊饰,黄沙夹雪之中却又难以看清该人面容。   而就在这时,这人忽然缓缓转身面向跋契多。   弥漫四周的雪沙之间,一张诡异恐怖的脸竟清晰无阻地出现在跋契多视线里,面具之下一双空洞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在他脸上,十足瘆人。   跋契多心中顿时大吃一惊,眉间越皱越紧,许久后才对着那人冷声喊道:“是跋契多打扰了大祭师,只是今日之事,大祭师既然也在此处,我们也希望大祭师能够为我们跋氏留个见证,是度拓也杀了我二阿噶的!跋氏这就离开,望万源神饶恕跋氏子民妄为!”   跋契多说完,不等大祭师回复,便立刻掉转马头就往大理草地边缘走去。   而跟随他身后的那青年也赶紧跳下马,将沙地上那女子牵上马后,又命人将那男人尸体带走。   另一边度氏也知来者是大祭师后,纵是心中再多不甘,也不敢放肆,同样求得宽恕后,亦是不等大祭师言语,便回头就离开了大理草地。   一旁那群黄羊皆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迷魂沙中间的大祭师,周围风沙渐渐减退,却风沙消失后,中却难见有任何一人。   长沙摩地中有一座由木搭建,成圆筒状的房舍,柔化人唤其赤庐,是大祭师所居住的地方,从来不敢有人上前打扰。   赤庐外面周围皆以绣有各样怪异图腾的帘幕铺盖,地处一片苍茫的长沙摩地的东南角,是极为显目。   此时赤庐里面,梁显扬正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   直到门帘忽然被从外掀起,一律阳光流进又消失,他才骤然停下脚步,见到有人进来后,他更加是快速迎上前。   大祭师进来后,将身上的狼刺甲落下,小心翼翼地挂回到架上,又对其毕恭毕敬地行了柔化礼后,才重新披上长袍。   大祭师没有脱下面具,却此诡异可怖的面具,便如从来长在他脸上一样,只露出五官空位。   他进屋后扫了梁显扬一眼,便走到赤庐中的毛毡上盘腿坐下。   他从桌上取过高颈铁质茶壶,往铁碗中倒满了半碗热腾腾的羊奶茶。   这时梁显扬也已经走到他对面亦盘腿坐下,大祭师仰头将羊奶茶喝完,拿袖子擦了擦嘴,才沉声说道:“你是看到了,如今跋氏和度氏就是这样的猖獗,是连万源神的惩罚也丝毫不放在眼里了,又何况是对你区区一郎氏旗王?”   梁显扬始终垂头,双眉紧皱,却一张英俊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眸中似乎囊括了一整片柔化星空,深邃却看不出分毫感情。   片刻后,他也拿起铁壶往自己碗中倒满,却只饮了一口,便又将碗放下,低声道:“从前阿妈曾经说过,这世上最可怕的,是没有信仰的人。没有信仰,就没有畏惧,是不会尊重敬重生灵的...”   大祭师余光瞥他一眼,冷声说道:“大理从来属于旗王,郎氏在大理上放羊,也极少要羊倌看管,是因为众人都知道,这上面的一切都属于郎氏,是不可碰的。”   大祭师声音沙哑,语气却不急不躁,他缓缓又道:“你回来没多久之前,跋契多的二阿噶丢了一群羊,这几年天境不好,丢羊可是大事,他是至今还瞒着跋氏旗主不敢上报。无奈之下,他只能求他弟弟跋契多替他想办法,跋契多便让他趁着今天会有弥魂沙,到大理上偷偷将这群黄羊牵了,若郎氏彻查,谁也说不上来是不是被万源神的弥魂沙卷走了。谁知这当中有度氏的内鬼,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度氏旗主。”   梁显扬双手掌在碗边取暖,脸色一直低沉,他眼角扫了大祭师一眼,冷声打断道:“跋契多是跋氏旁支,他如今能够坐到跋氏旗族二交椅的位置,不会只有这点能耐的。这死的...是他二阿噶...”   大祭师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就像两颗普普通通的珠子镶嵌在他脸上一般,定定地盯在梁显扬脸上。   这时梁显有又不屑地说道:“柔化十八旗,当年大祭师和郎氏平定之后,是纳下万源神传导的规矩,旗族之间无由不可起战。无由,便自己造由,在郎氏地盘上杀害族中领事人的亲兄,这便是极好的理由...”   梁显扬说到这里,忽然一声冷笑,在京城多年,曾经是对京城权贵为了争权夺利而六亲不认的行径大感嗤之以鼻,当时的自己甚至还想着如此些人,是怎样能够统领皇朝?   他是从来没有想过,当年与他一同在黄沙上打滚嬉闹的跋契多,如今竟是会为了引起争斗,甚至会决然牺牲自己的亲兄弟。   只是他是现在才知道,在权势利益之下,若没了信仰,任何种族的人都是一张可怖的脸,六亲不认,从来不过是一种手段。   大祭师能察觉梁显扬冷漠神态当中丝丝的轻蔑和无奈,但他仍是不动声色,沉稳又道:“跋度二氏之间的争夺,造乱,不过都是领导者野心,我们柔化子民,从来厌战,只是为了生存,面对攻击而不得不迎头反击。这些领头者为了得到子民支持,是无所不用其极,而如今他们也算是达到目的了。今日这场闹剧,不过是这几年间发生的种种闹事的一个缩影...柔化的内乱,你也能亲眼看到了。”   “民本厌战...”梁显扬目光垂在碗中,口中喃喃不停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民本厌战...”   大祭师这时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万源神所示,神去之日,来年上灯祭祀。”   梁显扬闻声顿时怔住,脸上忽然划过一丝震惊,却稍瞬即逝。   他眉间皱了皱,才缓缓抬头,紧紧盯着面前之人面具之上只余留下来的那双眼,二人四目相对许久,梁显扬才先转开视线,回头看去庐中最后高挂的一张巨大毛毡。   毛毡中有一个圈,圈上绣上十八颗狼头形状,远看几乎无异,却仔细观察,能见每一颗狼头,皆有不同。   大祭师之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点点头,便拿着铁壶站起,刚走开两步,背后却传来梁显扬的声音:“这些年,真的从来没有半点锶锶的消息吗?”   大祭师顿时停下脚步,露出的双眸上忽然划过一丝慌张,却是瞬间便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淡。   “没有,”大祭师便往外走,边说,“要有消息,当时就该有了。”   腊月三十,江上,仙寿,大雪。   这数月以来游山玩水,谢宁是不得不将从来早起练功的习惯落下。   如今终于算是能在一处安定下来,天微亮他便先到后院给王桓将药煮下,然后又在院中掀雪舞刀。   绵绵的弯月仍挂在浅灰的天边,昨夜的大雪一直下到现在也不见减弱,雪越大,便是周围越发寂静。   谢宁醒来时王桓是仍侧身在他身边熟睡,能见到此人安然入睡,谢宁是看在眼里,心中都觉天下无争。   只是他想着既已醒来,不如先去替其煎药,等他起来时便有得用。   谢宁从前在怡都时,是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甚至连厨房也甚少走入,更不说此后在淮南,又一路行军,是可以茹毛饮血,却仍是不知厨房之事。   第一次替王桓煎药时,甚至是差点将药炉烧破。   幸好阿鱼母亲刚好带着饭食前来,看到他笨手笨脚的,忍不住细心指点,之后谢宁才知,是厅堂难,厨房亦不容易。   而如今在仙寿村中还未及月,谢宁是已经可以自己到后山采药,自己一人替王桓煎药,甚至还从阿鱼母亲处学来一二小菜做法。   此时他刚将药材放进煲中,点好火,便在旁边的空地上点地起身,凌空半跃,刀光寒霜。   却在又在落地之时,红帱忽然一遇银光,谢宁顿时一惊,连忙收手之际,却看到王桓手执赤子,在舞遥山。   作者有话说:   知行洗手作羹汤。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仙寿恬静,养人也养神◎   在仙寿村住下已尽有月, 虽说周雪纯此人对医药之术是半点不通,丝毫不明,但此人是极为聪慧。   且不说她竟是可以每次在谢宁面前, 将为王桓望闻问切的作派都装模作样扮得入木三分,便是每次看脉后, 还能够面不改色地写出一份药方让谢宁到后山采摘。   望闻问切作假,尚且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顶多是欺骗一下患者,让患者心中难平, 却用药一事上, 便是绝不能马虎。   谢宁虽对周雪纯此人绝无半点好感,却又见王桓在他的医治下确实大有好转, 便从不多言。   只是王桓是知道周氏后人对医术是无半点墨水, 心中也是难免顾虑。   但那日王桓无意经过后院雪堂, 竟是看到周雪纯手上正拿着一叠厚厚的药方,又皱眉沉思,时不时还在执笔在纸上写下什么。   那时王桓才明白, 原是祁缘离开前, 是早已将他有可能遇到的病痛症状, 及用药方式皆记录下来留给周雪纯。   难怪周雪纯每次望闻问切时, 都花上绝大部分时间在“问”一事上。   祁缘终究是从一开始便跟着王桓的病, 而其师承杜氏,身上医术也绝非浪得虚名。如今半月过去, 王桓身体是肉眼可见,比入村那日大有好转。   但周雪纯本是心虚, 又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 害怕此事东窗事发, 便是时时刻刻盯着王桓,不让他有任何作死行径。   是又此人脾气古怪暴躁,王桓谢宁此时更是寄她篱下,不敢对她的话忤逆,王桓竟是此月间是没有半点曾经不要命的行径,谢宁在,便与他山中漫步,谢宁不在,便自己在屋中读书写字。   直到几日前一天晚上,王桓正在床上侧靠着软枕,借着屋中微弱灯光,眯着眼阅读着从周雪纯藏书阁中窃来的一本无名书。   谢宁端着药走进时,王桓还懒洋洋地说道:“知行,你来看看,从来只知从坊间传闻中了解,当年的周贤卿周先生,才识怪诞,兵法诡谲,集当时江中八门的家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出孙家法却变其法,是让人防不胜防,真正能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从前还只道是茶余饭后谈资,没想到现在竟有此幸能够读到他的亲笔,才知果真是旷世奇才,名不虚传啊...”   谢宁没有立刻回话,走到床边侧身坐下,一手托着碗底,一手伸去从王桓背后将他搂住,让他靠在自己怀中,问道:“是自己喝,还是要我喂你?”   “不知殿下是想要如何喂我?”王桓微微回头,笑着斜睨了谢宁一眼,又缓缓将手上书本倒着放在床上,然后双手接过碗,一勺一勺地送进嘴里,便是谢宁看到他这般能听话用药,嘴角也忍不住向上提起。   见王桓拿着碗仰头将最后一点喝下时,谢宁这时才不痛不痒地说道:“那位周先生,是不懂医术的,对吧?”   王桓刚将药全部喝完,本想着回头向谢宁讨取夸奖,却听得谢宁忽然此话,顿了顿,才回头看着他,笑着问道:“何出此话?”   谢宁瞥了王桓一眼,从他手上将碗拿走,边起身往桌边走去,边冷声道:“是连赤小豆与相思子都分不清的人,如何知道看脉?”   王桓边看着谢宁将外衣卸下,边笑着摇摇头,又往床内里挪了挪,说道:“果然啊,现在是什么都逃不出殿下您的火眼金睛...”   谢宁再次回到床边掀被钻进后,才又瞧着王桓,沉声问:“是祁缘来过吧?”   “嗯,”王桓边腻着将背往谢宁身上靠去,又将书重新端起,边说,“来过,走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那天夜里,二人手中各执一书,借着不远处桌面摇摇曳曳的烛光,是安静平和。   屋外的风声凛冽,屋内的柴火迸溅。   时不时从院外传来几声婴孩哭喊,还有周雪纯几声不耐烦的谩骂,却都又很快停歇。   山中从来寂静,又积雪而沉人间喧嚣,向来夜里无声,又气息可暖梁下倦容。   没多久后王桓渐觉双眼发酸,正要将书合上,却无意在书中最后一页,看到书页边沿上横着一行小字。   这整本书上的自己潦草,狂妄不羁,是连王桓都觉自己的字与之相比,是只得相形见绌。   但这一行小字,竟是出乎意料的工整细致,字虽小,却苍劲有力:   吾之所望天下太平后,是可与君相安无事。   便是今日清晨,谢宁醒来起身时,其实王桓是也跟着醒了过来。   到谢宁穿衣轻手轻脚离开屋中后没多久,王桓也撑着坐起来,只是手无意往床内伸展时,是忽然触到一阵清凉。   掀开被褥后,才看到他的赤子宝剑正孤零零地躺在床角,他将剑拿到手中横摆在自己面前,手上稍微用力,便将剑拔出一半。   从剑身上能看到自己那双狭长丹凤眼,眼中又能倒出一双眼,一双眼又能见一双眼,源源不断。   之后王桓也从屋中走出,天上正飘着柳絮轻雪,半月挂天,昏沉不明。   走到后院时,正好看到谢宁刚好从地面跃起,手中红帱在空中径直而出,收刀之际是整个人连带着落下,王桓便趁着此刻骤然将赤子出鞘,迎着谢宁的身段,从其身前中空处旋进。   谢宁果然在见到有人凭空而出时愣了半刻。   他立刻收起刀锋时,王桓已经往后完身而从他臂下自左向右横着旋出。   再等谢宁落地那刻,王桓剑尖抵在红帱刀面下忽然往上一点,此举看似轻如蜻蜓点水,却若非谢宁握住红帱的手上有力,红帱便已脱手。   如此,便是遥山十二式的第一式,敬酒。   四下昏沉,除去白雪飘零,便只剩下苦涩药香。   王桓一身白衣,一手拿着剑鞘负在身后,一手轻执赤子,正立在谢宁一旁。   谢宁也站在原地,他皱眉看着王桓,正想说话,王桓却微微一笑,执剑之手骤然向谢宁探去,剑尖快到面前时的谢宁顿时回神而侧身躲开。   王桓又两步轻盈而上时,谢宁早已知道配合。   赤子佩雪梢,靴下横开十万里,再上青云,傲寒霜。   红帱问药炉,长鱼帐下三千军,形单匹马,恨狼烟。   遥山十二式的最后一式,名唤祭焚。   王桓落地时正好将赤子重新送入剑鞘,背后被细汗微微浸湿,正站在原地不停喘气。   空中飞雪也渐减轻,旭阳也渐爬上山头,温暖光照排去夜末的阴沉,是渐明朗。   谢宁落地时脸上早已忍不住惊喜与担忧,连忙脚步走向王桓,怎知还未停下脚步,王桓却已经凑到他身前,下颌落在他肩上,仍是气喘吁吁,谢宁便微微侧头,对着他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王桓虽气息仍未平,却笑了笑,将头埋到谢宁肩窝,缠绵说道:“没什么...怕殿下一人舞刀,空落寂莫罢了...”   谁知王桓话未说完,院子入口处忽然传来两声极不耐烦的清嗓声。   二人这时才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周雪纯一脸土灰地盯着他们两个。   周雪纯头上束发却未有及冠,只随意用一支竹簪子将长发全部束起头上,干净利落,身上穿着深蓝布衣,脚上踩着一双黑靴。   见两人终于发现她的存在,她才强忍怒意地说道:“二位,若是你们真的要在大清早就卿卿我我,我建议你们还是回屋去。毕竟你们身后便是我教书的地方了,要等会儿那些小崽子进来时,看到二位这般不成体统,那影响可就不太好了。”   王桓这时才从谢宁身上离开,拿着赤子眯着眼,摇摇晃晃地向周雪纯走去。   走到她身边时,忽然笑着小声说道:“周先生,若您教这些孩子的时候,可千万别提起赤小豆与相思子的区别...不然...”   王桓说道这里,故意停了半刻,才继续往自己屋中走去边不怀好意地说:“不然,影响可就不太好了...”   “王桓!”周雪纯忍不住一跺脚,转身对着王桓的背影怒吼。   而另一边的谢宁也难掩笑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前去将王桓的药倒好,也便跟着王桓之后离开了。   天边彻亮时,便能逐渐听到有孩童的说笑声奔跑声从门外穿过,再之后,王桓谢宁闲来无事,又悄悄走到后院雪堂边上,看着周雪纯一脸冷漠地给那七八个小孩念书。   是见着周雪纯坐在蒲垫上,竖起一边的腿,一手执扇,一手架在膝盖上,正握着一本破旧的书,自己懒洋洋地念一句,堂下的孩童便乖巧地跟着念一句。   王桓正双手环抱在身前,侧着头眯着眼看着这群小孩,忽然伸手指了指坐在最后一排那个正打着瞌睡的小男童,笑着说道:“知行你瞧,那孩子像不像当年的临风?”   谢宁听得“临风”二字,心中先是怔了怔,才顺着王桓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能看到坐在最后的那位小男童的脑袋正像小鸡啄米一般不停往下垂。   谢宁脑海中顿时忆起许多年前的一幕又一幕,便如现在正坐在雪堂下的,是有一身通红的王桓,有不可一世的陈翘,有与世无争的简临风。   还有眼里只有王桓的自己。   谢宁忆到此处,忍不住伸手从王桓腰后将他轻轻揽住。   这动作原本细微,却刚好周雪纯不耐烦地瞪了他们一眼时而恰巧看到,周雪纯目上立刻对他们投来凶光,警告他们赶紧离开。   但王桓此人越见如此,心中玩兴越发起来。   而这时周雪纯又是刚好念到“似兰斯馨,如松之盛【1】”一句,却一时因他们二人分神,而念成了“似竹斯馨,如兰之盛”。   王桓便笑着上前两步,走到雪堂檐边,双手抱在胸前,悠悠闲闲地说道:“周先生,这里可是念错了?在下不才,可是记得的,此句应是“似兰斯馨,如松之盛”吧?”   周雪纯本是早已不能再忍此人,此时见王桓是大有挑衅之色,断然将手中书“啪”地一声打在桌面,然后又随便从桌上捡起墨砚便往王桓处使尽力气扔去。   眼见着墨砚就要来到自己面前,王桓确实始终不躲不避,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与淡定。   就在墨砚就要砸到他脸上时,甚至是连堂中的孩童们也为其倒吸一口凉气。   忽然从他身边伸出一只手,将王桓一把往旁边搂开。   直到墨砚在地上“啪”地一声摔碎,王桓这时才轻笑着摇摇头,佯作惋惜地感叹道:“为人师表啊...为人师表...”   周雪纯便是已经被此无赖气得头顶冒烟,正要立刻站起走到他身边将他撵走时,坐在前排的阿鱼却忽然站起,伸手指着王桓身后的地方,惊喜喊道:“那鸽子!”   众人一时便立刻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能见到一只脏兮兮的丑鸽子正在院中雪地上四处张望。   对于这群长住深山水边之中的孩童,飞鸟鱼虫虽并非陌生,却是甚少能见到有鸽子在此等深冬大雪时节孤单落在院中。   一时间人人兴奋不已,阿鱼甚至想要立刻冲出去,弥补当日不能抓到的遗憾。   怎料周雪纯忽然又是猛地一下拍桌,对着他们怒吼道:“要不现在就滚出去,滚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要不给我坐好了!”   那群孩童皆被吓得脸色发黄,只好闷闷不乐却又心惊胆战地重新在位上坐好。   阿鱼便也一样,却目光始终依依不舍地留在鸽子身上,又时不时偷偷摸摸地觑向谢宁,眼神之中写满了“你快去吧”。   “把《千字文》给我抄二十次,不抄完今天就别想离开了!”周雪纯怒发冲冠地又怒喝道,一群孩童虽是苦不堪言,却也只能马上垂头便奋笔疾书。   周雪纯这时才转头看向王桓二人,又怒声骂道:“请问您二位是还杵那儿干嘛呢?还要说要我先把那丑鸽子逮了炖了,再请你们二位离开吗?”   王桓本还想继续说什么,谢宁是已被他们二人吵得头疼,扣住王桓的手腕便将他往外带走,那鸽子居然还知道跟着他们向外飞去。   远去雪堂后,谢宁才将信笺从鸽子脚边拿下。   只是打开后二人看完,是连王桓脸上也再无笑意。   少顷后谢宁才缓缓回头看向王桓,冷声说道:“果然如你我所料。”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千字文》   雪纯真的是吃可爱长大的小暴躁。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定策者,王侯也◎   谢宁只在纸上扫了一眼, 便将信笺送到王桓手中。   王桓也看了一眼后,脸上一路带着的嬉笑顿时消失。   他与谢宁对视一眼后,谢宁将手放在他背后, 在他脸侧低声说了句“进去再说”,又小心谨慎地往后四周看了一眼, 才扶着王桓走进屋中。   谢宁将门关上后,二人走到桌边对面而坐。   王桓将信笺放在桌子角落, 又从身后取来牛皮地图在桌上平铺开来,左手在牛皮面上抚平。   然后食指指尖停在湟川处, 点了点, 冷笑一声,才说道:“临风做事还是欠了点老练了, 操之过急了, 急于追捧圣心, 急于做出成绩,只是讲到底,是连怡都都没出过的人, 说来都是纸上谈兵。”   谢宁目光一直跟着王桓手指游走, 直到他停下。   谢宁先是觑了王桓一眼, 顺了顺身前衣摆, 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在谢定章以为自己筹谋十拿九稳, 能够瞒天过海的时候,如果让他知道此事已陷朝廷, 就等同于给了他聩耳一击。”   “而另一边,朝廷如今人才不稳, 此事事发突然, 朝堂上缺少当年能持局之人, 定会是群龙无首,此时又让连秋何联等人与孟远庄在朝堂之上公然唱反调,陛下只会心烦意乱...”   王桓听着,双手是已重新收入绒套之中,微微偏头,狡黠勾了勾嘴角,抬了抬眼皮瞧了谢宁一眼,却没有说话。   谢宁再次将那信笺拿到手中,双手落在桌上,一手捏着头一手捏着尾,又仔细看了一遍,才继续说道:“陛下虽尊为九五,却仍是凡胎,人在烦躁时,更加会选择自己想听的话听进去。”   “简临风是一直身居京城,而当年谢高钰谋反一事,本来就是你我解局,才能够让他们是半步都没有踏出京城。所以其实这件事,对于当时留守京城之人,是雷声大,而雨点小。”   “而且那时简临风尚未完全入仕,对此事当时的急迫,更加是不得而知,便以为如此诸侯王所谓谋反,不过风声鹤唳而已,是丝毫不放在眼中,才能表现与旁人相异,淡而处之。”   “而此时此刻的陛下,因自己心焦,纵是有掩耳盗铃之意,但仍是更渴望能有简临风如此态度之人,能在自己身边让自己心思稳定。”   王桓淡然笑笑,接过谢宁话尾,又道:“而此时众臣的提议,是孟远庄的偏激,连秋李凤勤所言虽然在理,但都不是解决方法,何联之言,更是让他越发烦躁不安,”   “但是简临风之进言,不刚不柔,却又有在此时对症下药之意,陛下心中虽然知道削藩是治标不治本,但却无更好的他举,是定会采纳。”   “这一步棋,便是往简临风的居安却不能思危,为谋圣心却不知谋政良上将计就计。”谢宁冷声继续道。   王桓能感受到谢宁语气中大有寒意,他却只是温和笑笑,接着又说道:“我所说的临风仍是不得老练,是因削藩这一步棋,不但是治标不治本,而且更加是会加速谢定章的进攻之意。”   “而如此,”谢宁此时眸中也带着丝丝奸邪看着王桓,又道,“便是你我所要求得的结果。”   王桓缓缓接道:“谢定章自负,本以为自己计划是万无一失,从来不会设想当中会有任何变卦,所以如此一来,倘若中间忽然有稍微不如设想,他都会立刻急躁。”   “而如今的变卦,就是再次削藩,此次临风提出的削藩,是比当年的更加严苛,甚至是各地藩王不得无由私自离开封地,又言朝廷会往各诸侯国排出谋士,替主分忧。”   “言为替主分忧,实则监视其一举一动,”谢宁跟着说道,“简临风以为此举,可以抑制藩王动作,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此只会更加激怒各藩王,不仅仅是谢定章,甚至其余一众小国国主。”   王桓点点头,道:“这些国主原本可能还对是否支持谢定章的谋反之事摇摆不定,但此时无端又遭压制,当年首次削藩时留下的诟病还未消除,如今是又遭一击,这些国主定会恼羞成怒,而选择破罐破摔,愤而自愿加入谢定章谋反队伍。”   “再有谢定章冷静下来之后,定也能看到如此状态,这于他便如得天相助,他只会将谋反进攻一事提前。”   谢宁沉稳接道:“便是如你曾经所言,可万无一失,却迅可露其败。谢定章急,而乱其谋,乱,而疏其备。如此一来,则是给了你我乘虚而入之机。”   谢宁说出此话时,越到末尾,目光越是坚定自信。   二人相视至谢宁话语结束,王桓才微微笑笑,左手从绒套中抽出,又将谢宁指尖捏着的信笺拿走,送到桌上烛台处的火苗上,直到火快至手边,他才将手拿开。   “我家殿下,如今果然可以独当一面了。”王桓脸上笑意温和,边说边又将桌上地图移开,从边上取来白纸一张送到谢宁面前,同时又将毛笔沾好墨水送到谢宁手边。   谢宁虽将笔接过,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王桓脸上,迟迟不肯下笔。   王桓亦能看出谢宁神色忽然有异,他便垂头笑了笑,双手摁在桌上站起,走到谢宁身旁贴着坐下。   王桓坐下后,一手搭在他握笔手的手臂上,上下轻轻捋了捋,又将脸凑到谢宁脸侧,温和地说道:“不怕,万大事,我与你一同承担。”   谢宁手中的笔仍是停在纸上不能落下,他眉间微微皱起,忽然转头面向王桓,略显紧张地低声道:“很快...很快就能见到姐姐了...对吧?”   王桓的脸就在谢宁面前,甚至二人的鼻尖能够相碰。   王桓双眼闭着,谢宁的目光却直直落在王桓脸上,方才的那句问话,是再没有丝毫半柱香前析时利弊的自信。   片刻后,王桓心中长叹一声,才将手移到谢宁后脑,尔后在他额心轻轻亲下,才睁开双眼,浅笑而道:“没错,我们很快,就能见到郡主了。”   得到王桓的肯定,谢宁才在心中长输一口气,再回头面对着桌上白纸,一丝不苟地在上面认真书写,只是他这一次,他下笔的每一个字,都如千斤般重。   接下来的每一步棋,便再也不能有丝毫差错。   屋中明灯一盏,是可万里搅风云,屋外闲人一位,亦可无声停冷风。   自谢宁王桓带着那鸽子离开后院时,周雪纯冰冷的目光便一直吊在他们身后。   直到听到一声轻轻的关门声传来,她才摇着扇子要站起离开,却余光刚好瞥见阿鱼正鬼鬼祟祟地瞅着她。   她便又转身环视了面前的小孩一圈,厉声喝道:“我这里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的。要是给我知道谁没抄完就跑开了,那你们以后都别再来了!听到没有!”   这群小孩向来清楚周雪纯脾气古怪阴晴不定,此时便都只能战战兢兢地连连应是,坐在前排的阿鱼自是心虚,将头埋下,一直不敢再有小动作。   周雪纯这时才起身往外走去,沿着廊下故意放轻脚步,走到门口一侧时才停下脚步,侧耳贴在墙上仔细聆听。   直到二人话音落下,周雪纯的脸上早已覆了一层寒霜。   她目光定定落在面前地上,眉间微微皱起,许久后才轻叹一声,紧接着却又十分不屑不耐烦地对着门处翻了个白眼,便甩着手往院子外走去。   她边走边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道:“什么都交给我,自己跑去风流快活...姓周的就是没一个好人...”   只是骂道这里,却又立刻停了停,蓦地想起自己似乎也是姓周的,便努努嘴,重新骂道:“姓周的男人!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人!”   周雪纯越想越不对劲,一口气便径直往后山走去,踩着雪却一身轻盈,两三下便到了山顶断崖边上坐下。   双脚凌在半空任它们自己晃着,她心中怒气仍是不减,手从身边雪中刨开,拾起一块又一块石子往外扔去,直到几十块石子扔出,她双手也早已冻得通红没有知觉,她才停下来。   ?   只是双眼却不知从何时起略有微红,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简,竹简上有六字:   定策者,王侯也。   周雪纯双手紧紧捂住竹简,半晌,才轻叹一声,喃喃道:“行了,我都知道...我帮不就是了...”   而到次日,腊月三一,除夕日。   仙寿村虽是弹丸之地,却民风淳朴,比邻如亲,这般重大节日,家家户户便是月前就开始为之准备筹谋。   且不说腌制腊肉腊味,就是准备挥春对联装潢装饰等事宜,就让人人日夜繁忙,却忙得不亦乐乎。   今日你给我送来山鸡一只,明日我赠你腌好辣白菜一埕,今日你送来绣好小棉袄与我小儿,明日我赠去新织毛衣与你闺女。   又是春联挥春一时,因村中村民大多目不识丁。   若周雪纯那年不在,是无他法,只能依靠家中曾经在周雪纯堂下学习的小儿,只是这般能挂在门前的,便如鬼画符一般。   而今年周雪纯恰好留在村中过年,家家户户便是从早到晚,提着蔬果年菜就在周雪纯的小院子外排队,希望能够从她手中得到红纸黑字一张。   而周雪纯此人性格脾气又是众人皆知,若是其忽然撂起不做,众人也拿她无法,便是离开不好,继续等待,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手头上功夫仍未做好,便只好让自己小孩仍在雪中候着,等着什么时候周先生愿意玉手一挥。   只是今年这院中会写字的人并非周雪纯一人。   几日前开始,谢宁瞧着那群小孩在院外虽是排着队,却越发开始打闹喧哗,吵得二人不得宁静,本想外出让他们安静些,但王桓却将他拽下。   王桓对着谢宁笑了笑,又让阿鱼替他找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放在院子门口,他便开始在那替众人无偿献丑。   谢宁本对其此举十分不妥,且不说抛头露面,便是如此寒冬在外而坐,几次想要劝他不要胡闹,却见王桓与那群孩童之间玩笑玩闹时脸上的笑意。   是这些年间他从未见过的。   谢宁便再无阻挠,一直陪在王桓身边,替他更换手炉,送上热茶,替他暖手温身,时不时也替他书写两张。   一众村民本对此二位不速之客本是既好奇又害怕,却相处一月下来,见二人皆是礼貌之人,甚至与那位性格孤僻的周先生相比,是更加要好相处。   所以过去月间,许多人瞧着王桓体弱多病,谢而宁又不熟厨艺,便时常故意多做饭菜送来,让二人能尝人间烟火温暖。   如今又见王桓一身单薄瘦弱,却仍愿意为众人雪上书写春联,更是有人腾出自家外堂,让他不至于在室外吹风,起码有棚遮风挡雪,有炉暖手温足。   便今日傍晚之时,家家户户都准备开始年夜饭,而王桓与谢宁正要往小院回去,阿鱼和他母亲忽然来到他们面前,阿鱼母亲和蔼相邀二人到她家中过年。   只是她话刚说完,外面却忽然又走进一人。   那人冷声打断:“不用麻烦了,先生和殿下已经答应,今晚与我一同过年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后半部分,其实一直觉得很温暖。 第一百五十七章   ◎除夕之夜,仙寿解西北◎   王桓和谢宁所在的是一裁衣铺子的主人从自己铺中腾出来的一个角落。   替最后一位老伯伯写完一副春联时, 老伯伯还诚恳殷切地邀请二人到他家,去一同用年夜饭。   王桓谢宁是对视一眼后,王桓便笑眯眯地对老伯伯说:“老伯伯, 这段时间里我们从你手里得到的吃的,都够好几顿年夜饭了。今夜除夕, 是家人团聚一堂的好日子,我们便不去打扰了。”   老伯伯见其推辞恳切, 也不好再继续相劝,又连连道谢后, 才往外走去。   王桓二人远瞧着天色已渐渐暗下, 家家户户也亮起了明灯,谢宁替王桓将狐裘披好后, 二人便要往外走去。   还没走出铺门, 阿鱼便由他母亲牵着急着步子走到二人跟前。   阿鱼悄悄地快速将一小纸包塞到谢宁手中, 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四处看去。   阿鱼是以为没人瞧见,却他长得矮小,这点小动作是在场三人都看在眼里。   他的母亲更是一脸尬色, 瞧了他两眼, 才对着王桓二人说道:“我瞧着二位在这里也是举目无亲, 除夕这等事该热闹的日子, 也不好落得冷冷清清的, 便想着若是两位公子不嫌弃,不如到我们家去一起吃顿饭, 也算是人多热闹了...”   谁知她话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把冰冷的声音, 打断道:“不用麻烦了, 今晚这二位是早答应了与我一同过除夕的。再说, 阿鱼他娘,你以为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喜欢热闹吗?就你面前这二位,可是这世间最讨厌吵闹的人了,你可就别强人所难了。”   阿鱼母亲脸色顿时“唰”地沉下,方才刚走的尴尬越发变本加厉地回到脸上。   王桓却笑着回道:“周先生可有听过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明明是周先生自己不喜喧闹,怎么就又强加到别人身上了?”   不等周雪纯说话,王桓又对着阿鱼母亲温柔地说:“夫人,今夜在下确实与周先生有约在先,便不方便打扰了,赶明儿我俩再去给您拜年吧。”   王桓说到此处,又凑到阿鱼母亲耳边,小声道:“周先生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若我爽约,他可就要拆天了。”   阿鱼母亲连连应是,之后便拖着还对谢宁依依不舍的阿鱼连忙转身离开,经过周雪纯身边时,更加是加快脚步,似乎身边的是一只随时爆发的豺狼虎豹一般。   周雪纯看着阿鱼母子二人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间,才上下打量了面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二人一眼,不耐烦说道:“你俩还站着干嘛?走啊!”   她说完,转身便往外走去。   谢宁王桓虽是十分疑惑不解,但毕竟归家同路,这般雪天不忘院去也着实没有他地可至,便也是跟随其后往院子回去。   回到小院,周雪纯并没有立刻在前堂停下,也没有回自己屋中。   穿过第一道檐廊径直往后院走去,一直走到最后的雪堂才停下。   雪堂要比平地高出两级台阶,平时这雪堂里面是刚好左右有两列矮几,每列各有四张矮几和坐垫,雪堂前端木屏风后,是周雪纯的座位。   而此时王桓二人走近了才发现,平日里整整齐齐的两列座位,竟被周雪纯胡乱地推开,留出中间一片空位,还在上面放置了一个火炉。   火炉上,又驾着一个石锅,石锅中烧着水,水还未沸腾。   火炉边上,围着摆放着五六个小竹篮,竹篮中放着各种各样的食材。   周雪纯是大大咧咧地就走到火炉边上坐下。   王桓和谢宁两人站在雪堂边,看着如此应结桃李之地,如今是被它的主人搅得乌烟瘴气,二人脸上不约而同地挂上无言以对的难色。   王桓先是问道:“周先生,敢问您这些食材,都是从哪里来的?”   而这时谢宁却忽然瞧见一竹篮边上有一张纸,他连忙两步上前拿起,才看到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赠王先生。   若没记错,这应是周雪纯其中一个学生的字迹。   谢宁将纸条送到王桓手上,无奈地看着周雪纯正拿扇子一丝不苟地扇着火。   周雪纯看都不看二人一眼,略有埋怨地说道:“哎呀,这些食材就算给你俩留着,你俩也不会做啊!放着也是放着,可别浪费了...哎你俩也别站外面了,赶紧进来坐下吧,水快开了就可以将食材放进去了...”   王桓谢宁虽然是十分无可奈何,却一时间也是无言以对,只好走进雪堂里,各自围在火炉边上坐下,便跟着将食材逐一放入锅中。   石锅中的水渐渐烧开,滚开着里面的各种食物,慢慢地又浮起在水面,腾腾白烟在锅上升起,过堂的冷风遇上此热气,是越发的在三人中间幻化成源源不断的白雾。   周雪纯先是在锅中夹起肉片,沾了些酱料后再送进嘴里,却才知滚烫,又立刻吐了出来到碗里,接着手又在嘴前不停地扇风。   与之相比,王桓和谢宁便显得十分慢条斯理。   谢宁知王桓黑夜中眼神是要比平常不济,又此时面前尽是白烟,更加是不能看清,便时常从锅中夹起食物,先放在嘴前吹一吹,让其摊凉稍许,再放到王桓碗里。   周雪纯看着二人你说我笑,一人体贴一人关怀,顿时心中又忽起烦闷,嗤之以鼻地轻轻摇摇头,将碗中的肉片送入嘴中。   咽下后她才撇撇嘴,眼珠子一转,又边若无其事地从锅中又夹起一块肉片,边放到碗中上下染着酱料,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想二位,对柔化现在的局势,应该是有所了解的吧。”   对于周雪纯的语不惊人心不死的一贯作风,王桓谢宁是已经习惯,却此时此刻周雪纯是无端提起柔化一事,便让二人不得不吃了一惊,二人皆立刻停下碗筷,先对视一眼后,才疑惑地看向周雪纯。   便是能见到周雪纯似乎完全感受不到二人的目光一般,将肉片放到自己嘴前轻轻摇头吹开白烟,再送进嘴里,缓缓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见二人仍是没有反应,周雪纯目光定了定,心中一声冷笑,才将双手放下,抬头清冷地看向二人,又重复一遍:“你们,打算,怎么办?”   谢宁眉心渐渐皱起,也警惕地将碗筷放下,正想开口,另一边王桓却忽然边嚼着一只蘑菇,边不紧不慢地回道:“敌不动,我不动。敌若进,我以防。”   王桓边说,边又想伸筷子到锅中再夹起食物,却因不能看清而只能不停地搅动汤水,谢宁看不下去,便又给他夹起放到碗里。   王桓回头对谢宁笑了笑,才又继续道:“只是周先生你如此问法,也算耐人寻味。近来在下也是时常在想,淋北,南境,在意图谋反时,是被人称谓寇,敌寇敌寇,先是敌,才至寇。但是如此,难道不就矛盾了吗?”   “无论是谢高钰,抑或是谢定章,皆是同姓之氏,皆臣属天子,所持封地,也亦皆为宣朝地下。就算当中有所谓反谋反,也只能成为反,而非敌。为何是以敌相称,若真论敌,放眼天下,恐怕便是只数柔化能称之为敌吧?”   “说到底,柔化自古便不属中原,更不属朝廷,其中自乱,若非侵犯我中土之誉,朝廷是无由,无意,更是无应插手。”   王桓说出这番话时,平平淡淡,就如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散交流一般。   只是不光是其说此话的语气,更是当中见解,是让周雪纯听后竟是大觉有意外。   中原之人,特别是江中的人,更加是京城出走之人,能有几个,能够平淡无争地说出,柔化,自古并非所属中原等话语。   只是周雪纯却又不愿将自己的感叹表露,便装作不以为然,只是点点头,边重新拿起碗筷,边问道:“梁显扬虽说在京城生活多年,但身上始终流着柔化苍狼的血。你放他回去,就是放虎归山,长沙十八勇骑在他手上,如果他真要入侵中原,甚至一路长驱至扫至江中京城,那些狼子疯起来,可不是你们中原的娇兵可以抗衡的。如果到了那时候,你又想好怎么应对了?”   周雪纯说出此话时,语气清淡,透过一层虚渺的白雾为屏。   谢宁竟是也怔了怔,从来只道她身上丝毫不带的传说中周氏清高之态,竟能从她这短短一段话中清然见到。   王桓目光定定地落在白烟之中,本已从碗中夹起一肉片的手停了停,脸色似乎也闪过一丝异样,缓缓将肉放回碗中,更是将碗筷放下,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周雪纯余光在他脸上扫过,心中又是冷笑一声,才接着说道:“就算,梁显扬此人的确如你所料,是能够平定柔化内乱,若非到极时,是不会贸然攻打中原,甚至你能拿捏住他的弱点,但是,那又如何?梁显扬至多百年,百年之后呢?你能保证,下一位旗王,就不会攻入朝廷了?”   王桓冰冷的目光从锅边处渐渐移到周雪纯脸上,从飘飘渺渺的白烟之中,虽看不清分毫,却仍是定定地投在周雪纯处,低声喃喃说道:“根结一日不解,西北仍旧为患。”   谢宁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王桓一眼,见到王桓脸上肃意,手上三指在垫上一下一下地点着,目光始终停留在白烟上,缓缓说道:“柔化天生傲血,是断不能容忍无端臣服他人,这是奇耻大辱。”   “只是如今柔化能力有限,又老旗王不愿带兵出征,旗下子民也只能只存心中遗憾。但如此便正中了跋氏度氏等心中不忿郎氏的旗族的首领下怀,他们将这些年民生困苦的根源,完全归咎在朝廷之上,归咎在郎氏旗王无能之上,以引起民怨。”   “仇恨,是行军中最大的凝聚力,如此一来,便能团结旗下子民,与之一同造反。”   每当王桓开口,谢宁都会安静聆听,而此时他便接下说道:“所以,就算梁显扬回去之后,能将柔化跋氏度氏等人的起哄压下,但民心不定,始终是留有后患。”   周雪纯目光在二人脸上带走一圈,从怀中拿出帕子,边在嘴边擦拭,边又说道:“今夜除夕,我赠你们四字,民本厌战。”   “燕西难民,”周雪纯话音刚落,王桓立刻冷声接道,“以宗体民,以民恤民,以民定民。”   周雪纯少有赞同地点点头,边将帕子重新折叠,边继续道:“燕西旱情年复一年,当地早已民不聊生,又官府不作为,纵容地主豪强对其肆虐,导致逼良为娼,”   “灾民无奈,逼上梁山只能为生而寇。柔化内乱,柔化从来俗例,是民以王为主,旗王为争权夺势而行风起浪,但是民不知根本,便易受教唆,教唆之下,是攻而为生。只是燕西,柔化,两地毗邻,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虽是两族之人,谁又怎知中无情谊?”   “说到底,”一直在旁安静聆听的谢宁此时忽然接话,“民心本善,恶因生存,且民本厌战,是可攻之以民,却亦可杜之以民。”   周雪纯略显意外地觑了谢宁一眼,却见到谢宁本是一直垂头,说出此话后,却是第一时间看向王桓,王桓更加是宠溺地对谢宁笑着点点头,以表赞赏。   周雪纯看着二人这点小动作,瞬间心中烦闷又生,她抿了抿嘴,忽然向二人手掌向上地把手伸出,野蛮地说道:“行了,我该说的也说完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废话说完,我的压岁钱呢?!”   王桓本还在和谢宁面对面而低声说话,周雪纯忽然原形毕露,王桓和谢宁一时间也骤然愣了愣。   二人也是没想到此人脸皮如此之厚,无奈之下,谢宁只好站起回屋,去取早已给她准备好的红包。   只是谢宁前步刚离开雪堂,王桓却忽然狡黠地盯着周雪纯,戏谑说道:“穆轻兄,如果我是你师父,对着你这点脾气,我也想要逃走...”   周雪纯果然立刻怔住,片刻后,她皱了皱眉,恶狠狠地瞪了王桓一眼,低声骂道:“你闭嘴...”   不等谢宁将红包拿来,周雪纯已经满脸怒气地往自己屋中走去。   直到谢宁重新回到雪堂,却只能看到王桓面对着他来的方向,微微笑地看着自己。   谢宁一时疑惑,王桓却扶着他站起,牵着他的手边往房间走去,边笑着说道:“周先生是眼红你我了...”   王桓说着,更加是凑到谢宁耳边,又轻轻说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再让他眼红多一些?”   作者有话说:   雪纯和她师父的故事会在番外写。 第一百五十八章   ◎红帱赤子归月下,南境蛇虫绝地起◎   谢宁和王桓才走到廊下, 尚未走进屋中,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响。   二人心里都被这声巨响震了震,同时转身回头, 才看到对面厢房中蓦地亮起明黄烛光。   王桓不以为然地笑笑摇摇头,便往屋中走去。   谢宁却仍站在原地, 远远望着对面从屋里倒在门上的影子。   从那倒影动作,能估摸出来周雪纯正恼怒地将裘衣脱下, 只是刚脱下瞬间,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谢宁微微皱了皱眉, 很快又见到那倒影越来越大, 谢宁顿时回神,下意识地抓紧手中压岁钱, 立刻转身走进屋中把门关上。   果然门一关上, 就能听到对面的开门声, 谢宁进屋后仍是面对着房门,隐隐约约能看到周雪纯从屋里走出,结果没走两步又回去了。   周雪纯愤愤不平地从屋中走出时, 刚好看到谢宁关上门, 她也顿了顿, 最终还是重新回屋, 又重新甩上门, 边懊恼地低声骂道:“真是蠢了!怎么也不等着把压岁钱拿了再回来!亏死了!”   而这边屋中的谢宁虽不能听到她说了什么,但脸上仍是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   正要回头往屋里走进, 转身之际,却看到王桓正站在窗边上, 身上鼠毛裘衣还没卸下, 正垂头凝视着窗台上的赤子红帱。   今晚月不圆而亮, 万里无云,天朗气清,星辰如烁。   明晃晃的月光随着清冷的月光晚风从窗缝中钻进,不偏不倚地落在赤子红帱的身上。   谢宁走到王桓身边,见到王桓双手正双掌张开,落在刀剑中间,手指覆在红帱,手掌盖在赤子。   红帱刀鞘上是有做九龙戏珠的浮雕,却不仔细看,是难以辨认。   而赤子上是雕刻青鸾鸿鹄,栩栩如生。   王桓的手指修长苍白而骨节分明,落在如此刀剑之上,竟与人一种淡泊致远之感。   谢宁将手缓缓落在王桓手背上,王桓才轻轻笑了笑,目不转睛地说道:“四年...竟然就四年过去了...”   王桓说着,忽然将赤子拿起举在面前,挡在从缝流入的月光前,再将长剑从剑鞘中抽出,目光是紧紧盯在剑身上,而又能从剑身上看到两双锐利的双眼。   “四年前,你我重遇那晚,我曾说过,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绝不会再走同样的路,”王桓淡然说着,却忽然苦笑两声,才继续道,“只是现在四年又过去了,我才明白,就算让我回到四年前也好,十年前也好,无论你我是重新选择,还是原路再走,求的,根本只是一句问心无愧。”   王桓说完片刻后,又是苦涩地笑着摇摇头,才将赤子利落地送回剑鞘,又将赤子放回到红帱边上,谢宁却忽然握住他的手,缓缓说道:“你觉得...还要多久...”   王桓这时也转身面向谢宁,二人四目相对,能从对方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倒影里各自脸上没有半点笑意,甚至是少见的肃穆凝重。   王桓蓦地松开谢宁的手,却又缓缓一手伸到谢宁脑后,将他向自己身前靠近。   谢宁心中一声长叹,顺着王桓的意思靠前时。   谢宁将双手从他裘衣中伸进,从他两边腰侧慢慢将他抱紧,头靠到他肩上,双眼缓缓合上。   王桓一手仍留在谢宁脑后,另一只手也将他抱住,低声说道:“若无意外,不出一月,南境便会开始行动。至于柔化...”   王桓说道这里,停了停,谢宁也慢慢张开双眼,眸上尽是冷光,却没有说话。   “来年春分,必乱。”王桓冷声接着说道。   中原四境,嘉荣二十年的除夕,是在四海升平,却四海暗潮汹涌之中无声无息地度过。   嘉荣二十一年。   王桓二十九岁,谢宁二十五岁,谢文昕十九岁。   元月二十,南境,湟川幕府。   朝廷派出的信使一番言说后,便颔首双手将圣旨递向谢定章。   谢定章此人三十有余,长着一张谦逊低调的面容,只是身上流着的谢氏的血,便是就算再可刻意收起,也难以掩藏当中的坚定和奸诈。   此时谢定章是一副诚惶诚恐之态,连忙从主座上站起然后快步走下。   谢定章走到信使面前,同样是恭恭敬敬地双手将圣旨稳重接好,又连忙将信使扶起,然后才说道:“先生不需如此重礼,先生这是千里迢迢从京中远道而来,更加是传陛下之话,我等本是应见圣旨如见陛下,若反倒是先生这般厚礼,是让我等受宠若惊啊。”   信使脸上却只带淡然笑意,往后退开一步后,礼貌说道:“陛下从朝廷派出前来相助湟川幕府的使臣,若不出意外,大概会在半月左右抵达湟川,届时还若使臣因初来乍到而有所冒犯,还望殿下能多多包涵。”   谢定章连忙又道“不敢”,然后二人又三两恭维后,使者便道“若无他事,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谢定章更加是再三道谢,又让使者替其向朝廷问候,然后才始终带着和蔼笑意地将他恭送至幕府门口。   直到使者道不比再相送,谢定章才只好做出一副依依不舍之态与之告别后,再无走出,他仍是站在门口,礼貌地注视着使者走上驴车,驴车缓缓离开。   直到驴车逐渐变成一黑点消失在街道尽头,谢定章才慢慢转身。   只是他转身之际,脸上从头到尾都带着的恭维笑意便骤然僵硬,紧接着更是消失而换上一副阴狠的面容。   他刚走进堂内,听到身后大门关起的声音那刻,忽然将手上圣旨猛地向中间主座使劲扔去,脸上却只是阴冷而不能见有怒意。   而这时主座之后的屏风后,忽然有一男子从侧边连忙走出。   该人身上穿着浅灰色粗步外衣,年岁如谢定章不得上下,面容普通,只有右边眉中有一断痕。   此人不声不响地走快步走到主座旁,弯腰将圣旨捡起,又小心翼翼地拍走上面沾上的灰尘,瞥了外面紧闭的大门一眼,才又赶紧走到他身边,双手将圣旨再呈至谢定章面前,低声道:“毕竟还是特殊时候,那使者也前脚刚走,人多眼杂,殿下还是谨慎些好...”   “谨慎?”谢定章骤然一声冷笑,他转身不屑地往门处瞥了一眼,重新转回身子,盯着面前男子,又冷声说道,“本王也以为自己一直都是足够谨慎了,竟是没想着谢逢这个幺子还是有点儿本事的...哼...程先生,你倒是说说,本王现在是还能怎么谨慎了?”   程平仍是垂着头站在谢定章面前,双手再次将圣旨举在谢定章面前,沉稳不惊地压低声音说道:“便是殿下之前一直谨慎,才得来今日成就。如今朝廷虽是因得知殿下的谋划,才会有如此举动。但是,若换个角度来想,难听些讲,殿下的谋划,是谋反...可是朝廷的应对举措,却只是再次削藩,而这次削藩的严重程度,较上次相比,甚至远不能及。殿下若是细想,如此一来,不是明摆着说明,是连皇帝自己,也对京师现今的兵力没有信心吗?”   谢定章听得此言,左边眉毛向上抽了抽,将信将疑地睨了程平半晌,才将圣旨重新拿回。   谢定章边皱眉沉思着往座上走去,边低声说道:“早前陈圳和谢高钰将京城搅的翻天覆地,而谢宁又已经不问政事,朝廷现在是正值重整时候,是百废待兴,然而皇帝年少,是无知又多疑,如今朝廷上的人多是新贵,这些人根本不知如何朝政...偌大京城,如今正是空虚之时...”   程平见谢定章将圣旨取走时,心中才松了一口气,转身面对着谢定章,又继续说道:“殿下所言正是,再次削藩,看上去是震慑,但其实,根本就是朝廷垂死挣扎的最后一招,只是此举实在是愚蠢至极。”   “当年首次削藩时,多少大小诸侯王国已经略有怨言,只是当时众人仍是敢怒不敢言,而如今再次削藩,朝廷甚至要往各地送出监视之人,这便是在各诸侯王心上火上添油啊...”   谢定章目光定定落在案上,此时才略显同意地点点头,脸色却始终凝重,他接着便道:“如此一来,反而是让早前举棋不定的南境小国君王定下心来,要与本王站在统一战线上。”   “再有本王在朝廷面前先是低调恳切,便是让他们以为,本王确实被他们削藩之举所震慑而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便会暂时掉以轻心。”   “之后本王再忽然予以一击,给京中再添混乱,乱而漏洞百出,溃不成军,如此一来,便是本王乘虚而入的绝佳时机了。”   “殿下英明,而且,以臣拙见,”程平脸色沉稳地对着谢定章双手作揖,微微颔首后,抬头看向谢定章,才继续说道,“我们甚至,可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谢定章闻言顿了顿,摇了摇头,默默沉思少许后,才冷声道:“只是在这之前,还有一个人要先处理掉,本王绝对不容许前兵未远,后栏先起火了。”   程平神色依旧淡然,点点头,说道:“早前麓亭侯不是向殿下提起过,是与南海一南洋商人有海盐生意,是需要出海远行吗?殿下当时没有立刻同意,乃因害怕麓亭侯担心麓亭侯会先行一步,但是此时既然殿下同样决定先行了,那就无可担心了...”   谢定章顿了顿,缓缓将凌厉的目光转到程平脸上,冷笑一声,轻轻摇摇头,不屑地将那圣旨转在手中,又对程平说道:“那这件事,就有劳程先生了。”   程平连忙再次作揖弯身行礼,连道让谢定章放心将此事交给他,定不会让他失望等等,谢定章便挥了挥手让他先行下去。   谢定章一直垂头看着案上,直到程平越行越远,他才抬头死死盯着程平的背影,又是一声冷笑,沉声自言自语道:“江中谋士...哼...江中谋士...果然都是一只只老狐狸。”   次日湟川官府议事,谢定章在众人面前仍是一副安分守己,尽忠职守,对朝廷的安排是摆露出绝无异议的态度,更是再次强调湟川幕府众人,日后定要对即将到来的从朝廷排出的幕僚要尊重敬重,相互包容。   议事结束后,谢定章是将麓亭侯谢先智留下,与他再次商讨,关于早前曾提起过的与南洋商人做官盐交易之事。   因早前提起时谢定章对此事态度仍是存有保留,便今日谢定章是道,经其深思熟虑,是知此事可行,更道以应一早便予以信任而非过有半月才来同意。所以便告知尽可放手去做,若当中有任何需要幕府支持的地方,是大可直接来寻他。   谢先智是连连道谢,又称一定将此事办妥,绝不会给湟川幕府门上丢光。   谢先智转身从谢定章书房离开时,两兄弟脸上笑意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色阴冷奸笑。   那晚谢先智是在吴远山府上用晚膳,晚膳过后,又在吴远山书房中与他商议这次出海之事,二人脸上皆带凝重。   就在二人难以得出一思路时,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敲门。   谢先智与吴远山立刻谨慎对视,门外却忽然又传来声音,说道:“是我。”   作者有话说:   雪纯的脾气真的得改改 第一百五十九章   ◎江中谋士,所谋乃天下策◎   吴远山的书房中灯烛光明盈, 虽是在吴远山府上,但谢先智是为君侯位高,而坐于桌后, 谢蓁蓁和吴远山并排坐在桌前。   桌面上一用木板雕刻而成的深浅雕纹的地形模块,又能看到在怡都, 湟川,南海, 伯荆山处皆有插着红色小旗子。   自谢蓁蓁入屋商谈,已是几个时辰已过。   三人脸上各有千秋, 谢先智与吴远山神色始终凝重, 只有谢蓁蓁一直不慌不忙,淡定从容, 甚至一直留意着二人脸色的变化。   那日她收到王桓谢宁的信后, 本是惊喜万分, 却看到最后脸色越发苍白,她在心中是对王桓骂上“疯子”千遍万遍。   怎料就在她要将信纸烧去一角时,却才骤然发现, 写此信之人并非王桓, 而是自己的亲弟弟。   是那个曾经只知道为了一个疯子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弟弟。   是那个曾经向来不会谋算人心, 只道问心无愧的弟弟。   是那个曾经为了某人, 而荒废多少年月的弟弟。   谢蓁蓁无端又想起那日在伯荆山断崖边上二人分别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虽是已经能从谢宁的眼神中知道, 经此些劫难,自己的弟弟早已今非昔比。   是当初所谓纯良, 造就了今时今日的谢宁。   而当日那句“殊途同归”,她只道是再归仍是从前人, 却是没想过, 本是殊途, 行路截然,又何来再归仍是从前人。   便是自己,也早已不如当初。   只是人再变,是初心不改,只求问心无愧。   今晚在二位面前的一番侃侃而谈,皆为谢宁信上所导,只是话从口出时,她能注意到面前二人虽一直予她以表面信任,却人心似海,从来都是风平浪静与波涛汹涌交接出现。   只要与性命权势相勾结,便是同根兄弟,也从无绝对信任。   她脑海中是不断想起了小时候,悄悄瞧见父亲书房当中群儒争鸣之局。   所谓江中谋士,所谋,是权势,更是策略。   只是谢蓁蓁更加是从未想过,自己从小随父在战场上度过童年,本想着若将来一日会为报朝廷,亦会是戎马枪裘,征战黄沙。   她从小对谋士之为嗤之以鼻,若非有战场上将士以身许国,又怎能有他们如此之人,高台玉座,只知口若悬河,侃侃而辞,便以此为拥护君王,守护朝廷,却是纸上谈兵。   可是如今她才明白,谁又怎知,便是口舌之中,也可是腥风血雨。   一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止,也是可以搅动风云。   谢蓁蓁是从来没有对王桓有过赞慨。   直到她自己走上了这条路。   那晚之后三人再对此事的谋划详细解释商讨一番,直到三更敲响,谢蓁蓁才起身要告别。   只是她离开后,谢先智一直凝视着门处,吴远山亦一直暗暗觑着谢先智,又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低声说道:“这件事...是拿命来赌啊...”   谢先智这时也才缓缓将视线转回,垂头看了看手中茶杯,将小杯子晃了晃,冷声说道:“绮绒郡主...谢蓁蓁...谢宁...说到底还是江允谢氏之后啊...”   吴远山顾虑重重地又道:“可是侯爷...这件事,这件事事到如今,怕也没有别的方法了吧...”   “他们有他们的筹谋,我们与他们之间,不过是利不相冲而各取所需罢了,”谢先智不屑地将茶杯随意丢在桌面,冰冷看向吴远山,又压低声音说道,“这件事,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二月二十,南境,湟川,谢先智与吴远山南海边上启程远行。   李清茹带着吴忧吴虑一起到海边相送,谢蓁蓁亦陪伴在侧。   吴远山登船之际,是再三叮嘱吴忧吴虑定不可惹母亲烦恼生气,又不停地嘱咐李清茹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甚至还拜托谢蓁蓁对其多有照顾。   这些年间吴远山也时常远行,于李清茹来说,将吴远山远送,其实早已是家常便饭,只是这一次,她是很清楚能从吴远山脸上看出他比过去多有顾虑担忧。   只是吴远山不说,李清茹亦是大概能知当中缘由,她也不会去问。纵是她心中亦是多有不舍,也尽量不表现在脸上。   二人港口边上告别时,海风吹起李清茹额边碎发,却吹不开她脸上的温柔沉稳。   她只是又叮咛几句,出行在外要好好保重自己之类的话,便目送着吴远山登上那艘早已扬起风帆的船。   谢蓁蓁一直伴随在李清茹身侧,远看着那艘帆船逐渐离开港口,看着站在船头的吴远山与谢先智的身影渐渐变得渺小,谢蓁蓁的眼中是只剩冰冷的光。   二月廿八,江中,怡都,多云。   过去月余朝堂之上的所谓平静,是人尽皆知的自欺欺人,虽从中原各地,甚至西北柔化都再无传来异样,却仍是人心慌慌。   而如此虚假的平静,更加是脆如薄冰,看似坚固,却不堪一击。   所谓一击,便是从南境忽然传来的一则快报。   此则快报从南境传入宫中时,谢文昕是宛遭当头一棒,再今日朝堂之上将此消息告知众人,是落得文武百官脸色苍白。   当日削藩,当中一举乃从朝廷派出的谋士至各诸侯国,以辅助当地幕府内政。   派往湟川的谋士是月前便从京城出发,过淮江,翻伯荆,若无意外,此时应已到南境地界。   却忽然传来消息,信中所言,该谋士刚过央江踏上南境领土,还未入湟川地界,便在途中某处驿站遭人残忍杀害,尸首异处。   而此事是让朝廷顿时陷入恐慌的,并非行凶之人尚未能寻到。   恰恰相反,行凶之人甚至在对此谋士出手后,没有丝毫遮掩修饰。   又探子回报,此人乃湟川幕府一校尉,名方延。   此人在南境之中名声神秘却响亮,是出手狠毒且从无失手,是在南境之中人闻其惊。   此事一出,顿如石落湖面,是不久之前,从湟川回来的使者口中是能得知,谢定章对朝廷仍是敬意不浅,对朝廷派出使者尊敬有加,言语之间也不能察觉半点谋反之意。   如此一来,谢文昕本是开始有所怀疑,湟川王谢定章意图起兵造反一事,是否只是子虚乌有。   然而今日消息再传,他是如遭当头一棒。   谢定章的谋反之心是昭然若揭,甚至不予以任何掩饰,是公然向朝廷宣战示威。   早朝之上,竟是鸦雀无声,谢文昕严峻的目光横扫堂中众人,是无一人敢抬头,甚至不少角落中人,拿着笏板双手竟在瑟瑟发抖。   谢文昕目光最后停在简临风脸上,却略有意外,此人脸上虽早无当日凛然站出殿中提出削藩一案时的自信,却与此时旁人相比,仍是镇定自若。   那日早朝上,孟远庄仍是坚持其从前便提出的立刻出兵,趁南境现在尚未出兵,仍在筹谋之际,先发制人,以避被动。   但此事仍是遭到连秋与冯晋的反对。   连秋作为护城防统领,冯晋作为大军师,比起孟远庄此人从未踏足军营,是对如今京中的兵况要更加的了然于胸。   二人皆道且不说如今京中的军兵是力难以衡,便是长途跋涉至他地,届时士兵早已筋疲力尽,却面对是备战多时的南境藩兵,是绝无胜算,不如将兵力暂且留守京城,以做防守。   但此时孟远庄却不以为然,甚至言至可借淮南藩兵以抗南境。   只是他此言一出,不说谢文昕脸色骤然发黑,便是一旁的简临风,也顿时愣了半晌。   简临风脸色一黑,连忙不停与孟远舟使眼色。   孟远庄本还想继续往下说,却听到简临风几声紧急的清嗓,他不解地回头看去,只见简临风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自己出言不妥,当时是恨不得给自己扇两下耳光,他之后便连忙退下,不再多言。   那几日谢文昕是寝食难安,甚至一直在普同殿中,不是与近臣议事,便是一人沉思。   众臣是众说纷纭,却建议中漏洞百出,谢文昕自己更加是难以想出可行之策。   他不断不断地陷入焦灼不安之态,只觉头痛欲裂,却仍不能在旁人面前露出倦容。   只是当众人退下之后,他一人坐在座上,看着座下一片空荡,他竟是忍不住屡屡想到,此时陈圳若在,李匪樵若在,甚至当年的谢辽,王砺若在,他们又会是有何谏言。   他的父亲,当年一马平川的江允王,后来平定天下的宣文帝,此时又会做出怎样的应对。   而到他心力交瘁之际,他甚至在想。   若此时谢宁,王桓在此,他们又会提出如何建议,他们又会,如何解决此事。   只是当他想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时,他心中却忍不住对自己狠狠地嘲讽,几日前的自己还在怀疑他们二人,如今却是希望能求得他们两句意见。   谢文昕越想越觉得头脑发昏,他孤独地坐在桌后,双手撑在头的两边,拇指摁压在太阳穴,双眼紧闭,眉心紧锁。   而此时却忽然从远到近缓缓传来一阵清幽的花香,他眉心跳了跳,忍不住睁开眼,便见到孟诗云双手端着食盘向他身边走来。   孟诗云在他身边坐下后,边将饭菜拿出,边温婉说道:“陛下政事繁忙,却也要注意身子...”   孟诗云将饭菜拿出放在桌面后,正要将筷子送到谢文昕手中,回头之际,却发现谢文昕正皱眉盯着自己。   孟诗云怔了怔,刚想开口询问,谢文昕却忽然对门旁的璞绵沉声唤道:“立刻去替朕将何联叫来!”   不多久,何联便快速来到普同殿,还未下跪行礼,谢文昕却骤然走到他面前,将他扶住。   此时偌大宽敞,灯火通明的殿中就余他们二人。   何联一直垂头,却很快看到谢文昕将一信封送到他面前。   谢文昕冷声道:“我知道你有办法传给他们。”   三月十五,江上,仙寿村,夜有凉风。   王桓和谢宁屋中对面而坐,桌上放着一封信,此信落款是印着皇章。   王桓看着信上许久,才略显洋洋得意地笑了笑,问谢宁道:“不知殿下,觉得此时是否应回?”   谢宁紧紧盯着王桓双眼许久,忽然一手摁在桌上,整个人凑上前去,一手挽在王桓脑后便亲上前。   然后又一手将那信往旁一扫,沉声道:“不急。”   作者有话说:   记住方延这个名字。 第一百六十章   ◎京师求助,仙寿枕上酣待◎   尔入三月, 虽天气略有回暖,却是倒春寒之际,雪融三日, 而又翻飞大雪,再三日雪融, 又大雪翻飞。   不知不觉,王桓谢宁在仙寿村也有三月有余。   谢宁沉默寡言却待人有礼, 而王桓周病缠身却待人真诚,是村中无论男女老少, 皆对二人关怀备至。   除去周雪纯。   冬末春初, 晚霞晚落,而初阳初起, 谢宁仍是十年如一日地迎着旭阳微升便在院中习刀, 王桓也是如同往常一样, 在旁清茶袅袅,指点一二,时而兴致来时, 还会与之刀剑迎春。   有几次阿鱼因昨日抄写还未完成, 只能天未亮眼未睁便打着哈欠往雪堂走去。   而他路过后院时, 却被谢宁王桓二人的身姿吸引, 竟站稳脚步一时不知前行后退。   之后阿鱼便缠着谢宁要他教自己武功, 谢宁本不愿意,但无奈阿鱼又哭又求, 最后是连周雪纯也看不下去,让谢宁赶紧答应了, 谢宁才无奈应承下来。   却不料一个阿鱼, 是可带来更多的小孩。   是两日之后, 又有一在雪堂上学的小孩,也苦苦哀求谢宁也教教他,两日之后,又有一个。   便是直到昨日清晨,谢宁方才拿着红帱与王桓走到后院,便见到有四五小童在院中乖巧等候。   只是这些小孩也是机灵。   一早来到后院时,两个是轻手轻脚便替王桓将药煎下,两个替王桓将煮茶的水烧好,再有一个是端着他们父母让他们带来的食物站着等候。   王桓见此一幕,是轻轻摇头笑了,本贴在谢宁背后的手更在谢宁后背上下捋了捋,侧头在他耳边又说:“倒是沾了殿下的光了。”   谢宁也忍不住垂头笑笑,扶着王桓走到桌边,自己才领着那几个小孩开始练习。   而到今日傍晚,晚膳用过后,王桓二人本想着今日是十五月圆夜,便想到院中去赏得月色。   只是刚走进后院,便瞧见周雪纯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磕着瓜子,身前有两个小孩正摇头晃脑地念着“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1】”等等。   王桓不由感叹,轻声说道:“果然是姓周的会教的诗句。”   王桓话语声极小,周雪纯本是不能听见,却二人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又瞧见二人正碎碎耳语,有说有笑,一时以为二人在说自己坏话,气又是不打一处来。   只是周雪纯眼珠子一转,马上将手中的瓜子丢在桌面,然后双手忽然将那俩小孩手上的书往桌上一拍。   两个小孩顿时吓了一跳,周雪纯又将双手伸到他们脑后,将他们带到自己面前,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后,两个小孩又是骤然脸色茫然,相互对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眼中大有苦涩。   周雪纯见其如此,忽然又怒喝道:“还不快去!?”   两个小孩又是被震了震,只好哭丧着脸,便往谢宁面前跑去。   不等谢宁反应过来,两个孩子便又各自不停拉拽着谢宁的衣摆,抬头可怜兮兮地说道:“宁哥哥,能不能再教教我们武功...”   王桓和谢宁皆顿时怔了怔,回头对视后,王桓才摇摇头,拍了拍谢宁肩膀,笑道:“你逃不了了今晚...”   谢宁幽怨地觑了不远处的周雪纯一眼,见她是若无其事地正磕着瓜子,他也是无奈,只好带着孩子们走到院中去。   而王桓便散漫地走到周雪纯面前坐下,从她手中抢过一把瓜子,也佯作若无其事地磕着,边还眯着眼看向谢宁,眼神中掩藏不住爱溺。   周雪纯瞧他这模样,白眼是已翻上天际,她忍着心中怒火,从一旁拿过一棋盘放到桌上,轻蔑地说道:“听说你下棋还行?来,让小爷我瞧瞧。”   王桓这时才回头觑了她一眼,不屑地笑道:“不了,雪纯姑娘您的棋技,还未是在下对手,在下怕姑娘您到时候输了,可得怨我了...”   “你少给我废话了,赶紧的!”周雪纯不依不饶地将一颗黑子硬塞到王桓手中,然后又将自己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上,双手重叠搭在桌上,看着王桓示意。   “您这又是何苦呢?”王桓无奈地笑了笑,才转身面对着棋盘,漫不经心地将黑子落在棋盘上。   只是约莫一个时辰过后,谢宁本在认真耐心地指点着那两位小孩姿势,却忽然听到王桓那边一阵不停的咳嗽声。   谢宁顿时心头一顿,眉心一锁,立刻回头便往王桓那边冲了过去。   还未走近,便能见到王桓正一手捂着胸前,一手以袖挡在面前,整个上半身向前凑着痛苦地咳着。   每一声咳嗽都带着整个身体震一震,而对面的周雪纯脸上大有不知所措的惊色。   谢宁瞥向她的那一眼是尽带凶光,周雪纯是从未见过谢宁如此神情,一时越发紧张,颤颤说道:“我...我什么都没做啊...他...我...”   谢宁却根本不理她,满脸担心地将王桓抱在怀中,小声问道:“还能自己走吗?”   王桓点点头,谢宁才小心翼翼地扶着王桓站起,同时又回头狠狠瞪了周雪纯一眼,余光刚好瞥过桌面棋局,他又冷声说道:“周先生,你的棋艺,就算你耍赖,也是赢不了子徽的。”   谢宁说完,便带着王桓往屋中走去。   周雪纯还愣在原地,身旁两个小童不知所措地看看谢宁,又看看周雪纯,又看看棋盘。   周雪纯这时才恍然回神,抬头对着那两个孩子,怒声喝道:“还不回家去?还要我送你们吗?!”   两个小孩立刻箭一般往院外逃离。   回到屋后,谢宁先将王桓放在桌后,瞧了一眼王桓脸色苍白,一直在不停咳嗽,甚至还带着浑身都在震动。   谢宁赶紧将火炉挪到他身边,添上柴火后,又马上到柜中取来针帘,回到王桓身边时,走到他跟前,正要将他身上里衣脱下,王桓却忽然伸手扣住谢宁手腕。   谢宁怔了怔,王桓又是垂头两声轻咳,谢宁才边说“我先替你施针”,边又继续要解开王桓衣领。   王桓此时是垂着头,他是笑着再咳了两声,手却始终紧紧扣在谢宁手腕。   谢宁顿了顿,眉间微微皱起,心中忽觉奇怪,用另一只手勾起王桓下颌,才见到王桓脸上笑意。   王桓又说道:“若非如此,又怎能从周穆轻那小子手中逃脱出来...”   “就算如此,你便是这样拿自己的身体来吓我?”谢宁果然愠色微起,他将王桓的手拽了下来后,别开脸不愿看他,甚至想要站起走开。   王桓却忽然又垂头撕声咳了几下,本已半起身的谢宁,终是合眼在心中长叹一声,又重新坐下。   只是他刚坐下瞬间,王桓却忽然凑上前,便亲在谢宁唇上。   谢宁是猝不及防,王桓再退开时,是一手已经挽到谢宁后脑,他眯着眼笑着凝视着谢宁,说道:“不气了,好不好?就算是有些许欺骗成分,但是周穆轻这小子岀诈耍赖的手段,也够人呛的...”   王桓说完,便要将谢宁往自己面前带来,双眼合着就要再次亲上,谢宁却抬手便将王桓的手往旁边打落下来。   谢宁皱眉凝重地盯着王桓,语气严肃地说道:“王子徽我不与你开玩笑,以后能不能不在拿此事来戏耍...”   怎料谢宁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敲门声。   谢宁王桓顿时愣住,二人心中的弦骤然紧绷。   谢宁更加是马上站起,抄起红帱便往门外快步走去,只是走到门后时,却忽然发现,门上是空白一片,没有任何人的倒影。   便是那暴躁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他立刻转头看去时,也不能见到门上有任何影子。   只是他眸上杀光已起,一声清亮红帱骤然出鞘,他猛地一下把门推开,果然,门外空无一人。   就在他警惕往四周四处观望却看不到一人时,灵台忽然一记明光,他皱着眉将红帱缓缓重新送回刀鞘,再垂头,果然见到脚下正踩着一封信。   谢宁转身关门后,边往里走边将信拿出,脸上是无半点表情。   在桌前坐下后,他将信递给王桓,但王桓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只往信中左下角的红印处瞄去,便将信往火烛处送去。   他又睨了谢宁一眼,手才松开,笑着问道:“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谢宁紧紧地盯着火上纸张烧去的残屑,片刻后才将视线重新放回王桓脸上。   “不急。”   谢宁冷声说完,忽然一手推开桌上物件,顺带着整个人往前探去,便在王桓唇上亲下。   王桓也并不反抗,谢宁越发凑上前去,吻势越发猖狂,王桓嘴角始终带着笑意,又忽然将桌子往旁一推推开。   隔在二人之间的桌子挪开后,谢宁是越发急促的探上前,一手搂到王桓腰后将他往自己靠近,一手又继续要解开王桓衣襟。   王桓此时却又蓦地将谢宁推开,笑着说道:“我看殿下,还挺急的啊...”   “你先答应我...”谢宁此时眼上的火光已经快要流出,他却极力按捺住,沉声又道,“你先答应我,以后绝不能再拿这件与我开玩笑...”   谢宁话没说完,王桓便堵在他唇上,一手旋在谢宁腰后,一手轻柔却狂妄地撕扯着谢宁衣前,之后才绵绵说道:“我答应你。”   谢宁仍不尽信:“王子徽我认真的...”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王桓这时已将谢宁里衣扯开,谢宁肩前那道伤疤醒目地映入王桓眼中。   王桓蓦地怔了怔,他好像忽然一瞬之间,能明白谢宁此时此刻的执着。   便是那日在汶州,自己初见这道伤疤时的心痛,现在想起,还觉记忆犹新。   王桓微微抬起头看向谢宁,而谢宁此时也仍是垂头皱眉地凝视着他,须臾后,王桓轻轻地将双唇落在那疤痕上。   再从疤痕处缓缓往上移,经过锁骨,行过肩窝,直到谢宁脖侧,王桓才又说腻着说道:“我王桓说过,我与你,此生绝无戏言。”   王桓话音刚落,谢宁忽然一把将王桓推倒,然后不待片刻便靠在他身上。   桌上的烛光莹莹绕绕,入堂的晚风凛凛寒寒,落在墙上的影子缠缠绵绵。   二人甚至不知是何时回到床上,王桓正侧身面对着谢宁,而谢宁正平躺着,双眼直勾勾地盯在梁上。   王桓双眼合起,却未曾入眠,自缠绵过后,二人竟是许久未话,只是各人心中各自沉思,是各自沉重。   “我们现在,还不能回去。”谢宁忽然低声说道。   王桓微微掀了掀眼皮,却又疲惫地合上,鼻音浓重地“嗯”了声,又鼻子深呼吸后,才沉声道:“绝处逢生,绝处未满,何以求生?人若尚有退路,是不会痴狂求生,便不知惜重。。”   谢宁搭在被上的手不知不觉中在三指轻点,缓缓又道:“陛下此时是借何联来寻得你我,他急,却非绝,若未至绝处,你我非唯一之选,而不至尽信。”   “若你我此时回去,他对你我信任不定,便是简临风等人随意一句话,也能让陛下再对你我起疑。若是如此,且不说你我能不能助其一力,便是生死难保。”   “没错,可是,”王桓嘴角微微扬了扬,将谢宁藏在被中的手握住,懒懒地睁开眼,看着谢宁侧脸,又道,“你还是担心,怕来不及。”   谢宁这时也转头看向王桓,并不掩藏眼中顾虑。   王桓却平淡笑笑,向谢宁身边再靠近。   谢宁也便伸手从王桓颈下伸去,让王桓枕在自己肩头。   王桓才说道:“孔明非三顾茅庐而出,范雎非昭王五跪而入,曹孟德赤脚迎许攸,齐桓公免追杀之仇拜相管仲。非你我置己于高位,却此时仍不得尊不得信,天子尚且未急,便是你我跪宫墙脚下,仍难免犯觊觎金城之罪。姜太公能无饵钓鱼,你我为何不能枕上酣待?”   三月廿三,怡都,宫中。   何联将信交到谢文昕手中后退出。   谢文昕只看了一眼,双手便无力垂下,手中的信纸甚至没能拿稳,风一吹,便从他手中脱离。   却又刚好飘到了正在走进宫中的孟诗云脚下。   孟诗云将其捡起,垂头细看,不忍缓缓合眼,片刻后才再看向谢文昕,只见谢文昕脸色沉重带哀,她心中亦只剩一声叹息。   就在她往谢文昕处走去时,谢文昕却忽然转身,向着宫门而去,边对着璞绵说道:“拦下何寺卿,让他到普同殿。”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李白《上李邕》。   雪纯真的太可爱。 第一百六十一章   ◎此生诉求,是问心无愧◎   三月三十, 怡都,多云,转阴。   谢文昕起来不久, 刚洗漱完毕,孟诗云正服侍着他穿衣, 璞绵忽然急急忙忙地快步走到殿外,神色紧张却不敢入内。   谢文昕觉奇, 便上前询问,璞绵道一南境回来的探子是有急报, 如今正在宫外等候。   谢文昕一听报从南境, 脸色顿时发白,心中亦不由跟着震了震, 他沉声道:“传!”   只是探子简单说完后, 谢文昕是怔在座上许久不得回神。   探子所报, 南境湟川麓亭侯,南海航行,方出宣朝海境, 不慎遇险, 一船五十六人, 尸骨无存。   四月初一, 南境, 湟川,小雨, 天阴。   清晨雾浓,吴府之后的马厩中, 谢蓁蓁身上背着行囊, 正急急忙忙地解着她那匹乌金马的马绳, 刚将绳结解开,雾中忽然有一白衣人向她靠近。   谢蓁蓁顿时停下手中动作,她咽了咽口水,强行让自己目光更加坚定,然后才转身回头看去。   李清茹一身缟素,因几天日夜痛哭,双眼早已红肿,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谢蓁蓁,说道:“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谢蓁蓁亦紧紧盯着李清茹双眼,只是片刻后,她仍是一言不发,牵着她的马就要往外走。   就在她走到李清茹身边时,李清茹忽然一把抓住谢蓁蓁的衣领,将她往其后的木桩上撞去。   谢蓁蓁的后脑狠狠地撞在了木桩上,她却也只是皱了皱眉,始终双唇紧闭。   李清茹脸上也是不见表情,只是眼眶之中早已满噙泪水,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后,冷声又道:“我信你...是因为你是江允谢氏...但是我不该信你的...你始终是淮南绮绒郡主...你背后...你背后始终是淮南王...”   谢蓁蓁本不愿看她,却李清茹此话一出,她穿唇微启是想要辩驳,只是话到嘴边,她还是硬生生将话咽下。   她蓦地伸手扣住李清茹手腕,往旁使劲一掰,才回头用同样冰冷的目光盯着李清茹,许久之后,她才把手松开。   之后谢蓁蓁仍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很快她便转身,继续牵着乌金马往外走,直到出了马厩门口,她猛地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这时李清茹才回头凝视着乌金卷起的一阵尘土,却在潮湿水汽中不得蔽目。   李清茹眸上方才的怨恨才缓缓放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担忧。   她本因激愤而耸起的双肩此时才骤然松下,她低声喃喃道:“淮南谢氏...呵...沅陵王氏...”   这时从马院门口忽然绕出一个小身影,边搓着双眼边往李清茹走去,走到近时才问:“娘亲,小姨这是要去哪里呀?”   李清茹上前两步牵起吴忧的手,便往门外走去,边走边沉声道:“你小姨她...不会再回来了。”   四月十五,江上,仙寿,雾浓,阴冷。   清明时节,仙寿村民皆在准备先祖祭祀之事,江上习俗乃水祭,而仙寿对外乃潦河中游,是近几日村中众人来来往往,行迹繁忙,便连那几个小孩也要家中帮忙,而不得到雪堂读书。   月前谢文昕信请二人归京,信中是以王桓病未痊愈而不可长途奔波操劳为由,来推辞谢文昕希望他们能回朝廷辅助之意。   虽信上推辞,但之后王桓与谢宁也是不再如早前那般闲散,是日夜在屋中商讨商议接下来对四境之内以及境外柔化的应对策略。   周雪纯早前虽对二人态度脾气极差,但自那日王桓忽然在她面前病发后,她对王桓多少有些歉意,又见二人这些日子不再似从前般玩笑,便也再无对其针对。   甚至时不时路过二人门口,听得当中谈话,还会略出提议。   虽提议不能言明,是点到即止,且想法清奇怪诞,是常人之不能想及,却时常能让王桓谢宁茅塞顿开。   今日晨起大雾,谢宁只好等到午后,正阳微扫水汽后,才到后山采药。   王桓仍是一人在屋内,面对着屋中满挂的地图,及桌上地上散落四周的纸张,他正坐在桌后,双手抱着暖炉,桌上墨砚下压着一小张信笺。   信笺上只有四个字,但王桓是从昨夜看到此信笺,便一宿难眠,而今日更加是天未亮便起来,之后一直坐在垫上,皱眉沉思。   周雪纯进来时,王桓也没有回头看她,若放着往常,王桓定会笑着转头,戏说道“不知先生大驾光临,有何指教”,然而今日他却是一动不动,脸色异常沉重。   周雪纯也不意外,走到桌边,将还冒着白烟的瓷碗递到王桓面前。   王桓略有意外,头往后微微退开,看到碗中是漆黑一团的药后,更加是不敢置信地觑向周雪纯。   周雪纯没好气道:“你放在灶台的药忘记拿来喝了,我瞧见给你热了,赤小豆相思子我分不清,药得按时喝,我还是知道的。”   王桓此时是更加的意外,正要开口与她玩笑一番,怎料周雪纯的耐性已到尽头,她顿时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拿不拿去!?”   王桓只好赶紧将碗拿来,用小勺匀着里面的苦茶,刚勺起一口送到嘴中,周雪纯忽然沉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王桓说完,将勺子轻放桌上,然后双手捧着碗便将药一口气喝完,因药太过苦涩,咽下后王桓还皱了皱眉,才看向周雪纯,笑着问道,“怎么,雪纯姑娘,是还有什么要指点在下迷津的吗?”   周雪纯明知王桓此话大有玩笑之意,却不如平时般闻言暴躁,她只是摇摇头,余光扫了桌上那张信笺一眼后,才将目光移到王桓脸上。   王桓见其如此,微微笑笑,说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与知行并非无赖之人,离开前定会将房屋整洁如初,才交还到姑娘手上。”   “王桓,屋子乱了,是可以重新整洁,是还可以回到原来的模样,那是因为日月不与土木,就算日后尘归尘,土归土,不过就是房屋一间,它不会感到伤心,会为之感到伤怀的,终究是人。”周雪纯脸上是再无往日的嚣张自傲,反而大有关心则乱之态。   王桓意识到周雪纯并非再与他玩笑,他也将方才故意摆出的玩笑模样收起,将信笺捻起,往旁边火炉中送去,目光停留在不断溅起的火星上,淡然缓缓道:“不出此月,便会离开。”   周雪纯看着王桓侧脸,无意中看到他左脸鬓边一道伤痕,她皱了皱眉,又望向王桓眉眼处。   自王桓谢宁居于此地,平日间王桓皆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是甚少见到他如此时的严肃,周雪纯心中轻叹,才问道:“你是想到办法的,你还在担心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周姑娘一样,拿得起,放得下的,”王桓这时却忽然苦涩笑了两声,回头斜眼看向周雪纯,继续说道,“在下从前轻狂,是可为达目的,而不顾良心,不顾后果,以为是只要最后求得所谓天下太平,纵是双手染尽人心血,仍是值得。”   “只是后来人心血温热沾手,却冰凉凝固后,才发现留下的腥臭褐红,是这一辈子都洗不掉的,便是这时候才开始明白,在下也不过常人,在下也不过血肉之躯。”   王桓说着此话时,是温和地注视着周雪纯双眼,只是他话语刚落,周雪纯却忽然不屑地摇头蔑笑道:“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便是矫情!从前从师父那里听得你名字,师父是将你夸得是惊世之才,我从前还时常争辩,世间除去周氏后人,还能有谁能称为奇才?如今依我看来,所谓才情才情,便是你才可勉强相比,便是“情”字之上,你那是连比都不配与我师父与我祖师爷相提并论了。”   “在下此生不争不抢,无功无名,无才无德,不过是借得世人一声谬赞,才有幸能从你师父口中得到提及,便是在下本人,是从来不曾与赫赫有名的周氏相比。”王桓边说,边笑着从边上拿过两只小茶杯,分别放到自己和周雪纯面前。   “无才无德,倒是说得不错,”周雪纯点头表示认同,本还想继续挖苦,却见王桓强颜欢笑已快到尽头,她也不好再继续,努努嘴,才认真说道,“便是无才无德之人,能心安理得活一辈子,也是仗着问心无愧四字吧。”   王桓拿着盛满清茶得茶勺顿了顿,没有说话。   见王桓也只是强行撑着一微笑,周雪纯也不再与她他插科打诨,抿了一口茶,将杯子放下后,才义正言辞地说道:“柔化之事,你不必担心,只管走你的打算。”   周雪纯说完,拿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后,便起身往外走去。   王桓转身看着周雪纯背影从门外消失,他沉重地落下眼皮,长叹一声。   问心无愧,问心无愧。   四月十八,怡都,小雨。   南境众诸侯王集体谋反一事仍未得出一尚好应对方式,谢文昕过去这些月间是越发焦头烂额。   便是今日又有一消息传进,是让整个朝廷再次沸腾。   柔化老旗王忽然病逝,其独子,郎星彧,为继位旗王。   作者有话说:   这张开始,进入最后一部分的高潮。   很,多,伏,笔。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下终乱,临风痛心求王侯◎   传入京中消息, 乃三月三十,柔化上灯祭祀当夜,老旗王忽然神去。   跋氏度氏两族早已是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如今等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天丧号角吹响,两族甚至不等天色明亮, 便带领着各自的兵马直冲郎氏领地,为抢占先机。   结果当二者在郎氏门口针锋相对要进入郎氏领地时, 那带着诡异可怖面具的大祭师忽然从老旗王帐下走出。   跋度两位旗主对是万没想到大祭师会在此出现,二人不由皆顿了顿, 却不停又以郎氏无后人继位, 按照柔化历来规定,应是由有能者继位接之为由, 要立刻进入旗王领地, 让柔化十八旗子民出来选出接位旗王。   谁知就在他们争论不休之际, 郎氏帐中的门帘忽然又被从里掀开,二人本不以为然,却各自的手下皆大吃一惊, 立刻拉住自己旗主。   只见从帐中走出的郎星彧, 身上是柔化旗王荣装, 容光焕发, 气度不凡, 脸色不怒自威,镇定自若地走到二人马下, 抬头轻扫二人一眼。   郎氏少主郎星彧忽然出现在柔化大地一事,不仅在柔化境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便是传入朝廷, 也是如巨石落水, 卷起一阵狂浪。   以质子身份,在京城安分守己十几年的梁显扬,此人甚至连平日在京的柔化活动也不予参与。   在众人眼中,大家甚至忘了梁显扬本是从柔化而来,早已视其不过普通京中养尊处优的公子,更有人昨日才在胡八街上见到他游走。   如今却传,此人此时此刻,竟是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柔化外境上,还当上了柔化旗王,统领西北数万子民。   朝廷之上一众朝臣还未从南境事变当中回过神来,本在过去月间,众人面对着日日传进京中南境各国的走动,皆是焦头烂额。   如今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在今日早朝之上,连一贯遇事镇定的简临风,也只是一直皱眉,未有一言。   而谢文昕更加是早已心力交瘁,早朝之中无人敢在此时随意谏言,谢文昕无奈之下,也只能问了几位重臣之意,得到言辞却皆是空虚,引经据典,却只言不提解决之策,实是华而不实。   谢文昕看着殿中群臣,是老朽明知危急而不敢言,也是新贵心存侥幸而不知言。面上老生百态,只知你我相觑,却鸦雀无声。   当中是有李凤勤仍是提出,如今当务之急,是应立刻更派人马至燕西边关去镇守,加强边疆防范。   是因京中兵力尚且还在复苏之中,若派兵至西北,又必须留有兵力守护京城,是难以再有更多人马能再派往南境,如此一来,是实应立刻与江下各诸侯王联系,请求支援。   李凤勤之意,是若谢定章出兵,定是先东行至央江一带,其意旨在京城,定不会愿意与江下的兵马有冲突而浪费兵力,至央江之后,再顺央江北行,过淮江,再直捣京师。   而是如此,如今最恰当之法,便是与淮南王联系,释其兵权,让其带领其余江下藩兵先行压制谢定章带领的南境蕃兵。   李凤勤此建议,其实众人皆知,乃如今最好的可行之策。   只是当中涉及求助藩王且释放兵权,谢文昕是一月之前才二次削藩,在兵权一事上更加是大有限制,若如今又忽然出尔反尔,且不说朝廷威严有失。   更加是因为要面对的,是淮南王,谢宁。   李凤勤此言一出,殿上虽人心如镜,却仍是无人敢出来支持或反对。   众人皆将目光偷偷投向谢文昕,见谢文昕脸色凝重却也不言,便更加无人敢在此事上多做口舌。   最后是只有孟远庄再进言,但他只是说梁显扬虽是偷偷离去,但北府之内近月以来,仍有人在操持,如此看来此人对京中熟悉,不得不防。   孟远庄之意,是应立刻派出明校府,对北府进行查封,先将里面的柔化替身在府上禁锢,以免此人再与柔化传递消息。   谢文昕此时已是再无更好的决策,便只能先应了孟远庄之言。   让温剑立刻带着明校府的兵马去围守北府,对于李凤勤的谏言,道仍需斟酌,之后留下连秋李凤勤简临风等人后,便散去早朝。   温剑从文英殿离开时,微微回头看了被留下的何联一眼,何联亦不经意地点点头,温剑才快步离开。   当天傍晚,北府内正堂中,滕裴脸上再无带着梁显扬的面/具,正面对着西北方位双膝跪着,朝着院中能见的金黄夕阳,行了三个柔化至大的礼,然后笑了笑,露出一边虎牙。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匕首,垂头凝视,最后骄傲地说道:“阿爸,阿叔,阿裴绝不辜负万源神的厚爱,阿裴神去后,一定能够随万源神去的。”   滕裴说完,骤然将短匕首猛地插入胸膛,一股炽热的鲜血涓涓流出。   很快,滕裴便倒在血泊之中。   简临风自午后从宫中而出,便一直觉得事有不妥,却难以说出当中哪里不对,甚至没有坐上驴车,反而是自己一步一步往文南里走去。   而至今晚,他独自坐在书房,看着桌上凌乱的奏表等纸张,眉间一直紧锁,只觉得心烦意乱,心中总带着不好的预感。   忽然从院中而过一阵冷风,过堂而吹至他脸上,他顿觉灵台一清,却心中一震,忍不住低声喊了句“糟了”,便快步向外冲去。   简临风一口气冲到北府门口,远远便能瞧见北府早已被明校府的人团团包围。   他心跳越发跳得飞快,正要往里继续走去,却刚好碰到从里走出的温剑。   借着月光见到温剑脸色铁青,他心中早已凉了一半,他却仍是不死心,连忙上前,焦急问道:“那个替身...还活着吗?”   温剑沉重地摇摇头,低声道:“死了,我们来到的时候,已经死了。”   简临风顿时如遭雷雳,踉跄之间往后退了两步。   温剑本想上前搀扶,简临风却连连摆手,好不容易站好后,他便神不守舍地往回走去。   温剑看着他疲惫不堪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他才张开一直攥紧的手,手掌中放着一张小纸条。   简临风再回到家中时,一直在家门等候的白叔连忙上前,刚想要开口关心询问,简临风却倦态油然地摆摆手,让白叔不必担心,便又独自回到书房。   他在一处秘柜中拿出一卷轴卷,将其上封印轻轻捏开,将卷轴滚开后,紧紧盯着上面字眼,许久后才沉重地合上双眼,哀叹一声。   五月廿四,怡都,暴雨。   怡都从昨晚开始便暴雨不停,下雨时节伴着雨声本应更易入睡,但谢文昕却整夜辗转难眠,至后来稍微陷入梦中,却又屡次被梦魇惊醒。   枕侧的孟诗云更加是越发担心,又知谢文昕多半是因近来朝廷四境发生的事情让其不得安生,见谢文昕是无意再睡,掀被便要往外走,孟诗云也是在旁陪伴着。   谢文昕因知就算上朝也是浪费时长,便干脆辞去今日早朝,但就在他刚在普同殿坐下后,忽然又传入急报。   报信者跪在谢文昕面前将柔化急报道出时,天边正好劈过一道惊雷,仿佛便是打在了谢文昕身上一样。   谢文昕顿觉脑中被此道惊雷劈开一般,痛不欲生。   报信者离开后,谢文昕仍是双眼空洞望着殿中,许久不能回神。   璞绵入殿时正好看到谢文昕脸色苍白模样,心中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想要询问。   谢文昕却忽然转身,目光如火一般盯着璞绵脸上,拼命掩饰自己的慌张凌乱,沉声道:“快...快去替朕传连秋和简临风...还...还有...李凤勤...快!”   不多时,天亮之前,三人便已经来到普同殿,听得谢文昕将方才探子回报之事简而述之后,连秋李凤勤脸上掩饰不住震惊,只有简临风仍是一脸沉重,是如早已知晓一般。   谢文昕见其如此,不由觉疑,刚想开口发问,简临风却忽然两步上前,在殿中跪下。   谢文昕及另外二人皆吓了一跳,只是谢文昕却并没有说话,皱眉盯着简临风,待他下文。   简临风这时双手按在地上,始终埋头,他懊恼地合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后,才冷声道:“臣...臣恳请陛下...召回淮南王...及沅陵王先生。”   简临风此言一出,谢文昕整个人顿时瘫软,李凤勤怔了怔。   在场的只有连秋与璞绵,是终于能松了一口气,心中悬挂已久的巨石,终于可以落下。   五月十八,江上,仙寿。   山中清晨多雾,谢宁王桓昨夜同床共枕,却二人皆不能安眠,是未有只言片语,却是各自看着房梁,月光至天光。   昨夜收到自柔化传信,柔化得滕裴京中被杀害消息,柔化上下人神共愤,梁显扬更为报滕裴之仇,为雪柔化当年无故受裁之恨,欲不久之后,带兵攻入中原。   早于四月十五当日,王桓便得知柔化老旗王神去,梁显扬继位。   他是在此之前,便早已传信京中至温剑何联,定要在此事传入京中那天傍晚时分,才能让明校府到北府上包围。   柔化本已内乱迭生,梁显扬此时能继位,是位高而不稳,他虽有大祭师的扶持,但此时此刻,他更加需要的,是一个理由来团结一众柔化子民,还有更多旗族的支持,例如庞氏,例如滕氏。   当初故意选滕裴为自己替身留在京城,便是借此告知滕氏,自己对其一族的信任。   而滕裴之死,无论死因,传入柔化,便只剩下是朝廷将其杀害。   如此一来,虽会给了跋氏度氏一借口来诟病梁显扬处事不周全不负责,但与此同时,亦定能立刻激起柔化子民对朝廷的愤怒。   而梁显扬再于此时而出,与滕氏一族陈情,道绝不让滕裴枉死,更以此来凝结柔化子民力量。   便很快之后,传入京中,柔化在筹谋攻打中原,此事一传入谢文昕耳中,谢文昕定慌张失措。   但此事于王桓,不过以乱制乱的第一步棋。   而今日清晨,直到屋外传来第一声鸡啼,紧接着是周雪纯愤怒的骂声,谢宁才轻轻转身,面向王桓侧脸,而王桓也缓缓睁开双眼。   谢宁在被中轻轻牵过王桓的手,沉声道:“要回去了。”   王桓这时也转头面向谢宁,凝视片刻,才凑前在他额间轻轻亲了一下。   谢宁轻叹一声,紧接着便伸手从王桓肩下绕过去,将他紧紧抱住。   “知行...”王桓轻声道。   谢宁:“嗯?”   “此后余生,能不能不要离我太远?”   作者有话说:   知行子徽要回京师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至此,二公子再见是王先生◎   当日晨起, 谢宁王桓收拾好后,本想先到村中与众村民道别。   二人却没想,刚打开门, 便看到阿鱼和那六七个小孩正围在檐廊下,而周雪纯正远远站在院中, 翘着双手在身前看着他们。   二人停在门后略微意外,而阿鱼却忽然跑上前, 一手将王桓推开后,紧紧抱住谢宁, 又把脸靠在谢宁腰前, 谢宁更加是不能反应过来。   谢宁不知所措地看向王桓,王桓轻轻摇摇头笑笑, 谢宁也才慢慢吞吞地将手掌覆在阿鱼头上。   片刻后, 阿鱼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谢宁, 抬手抹去脸上泪水,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谢宁,抽噎着问道:“宁哥哥是不是要走了?”   “阿鱼, 你周先生应该没教过你, 但是你可要记住, 这是千万不能用“走”这个字, 这是很不吉利的, ”王桓这时忽然蹲下身来,捏了捏阿鱼胖乎乎的脸蛋, 温和笑道,“应该换上“远行”二字, 你的宁哥哥是要远行, 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那...你们...你们还会回来吗?”阿鱼仍是不停地抽噎, “宁哥哥说,你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现在要回去很远的地方...可是...你们...你们还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吗?”   王桓在阿鱼脸上不停□□的手却忽然停下,他顿了顿,才又笑着说道:“会,等阿鱼把《千字文》《三字经》《论语》都背好了...唔,还不够...还有《增广贤文》...”   “子徽...”谢宁这时也忍不住,将王桓扶起后,才微微向前躬身,双手握在阿鱼肩上,又用拇指指腹拭开他脸上泪水,说道,“我答应你,有机会,一定再回来。”   谢宁说出“有机会”三字时,王桓脸上的笑意,闪过一瞬的悲哀,远远凝望着他们的周雪纯,脸上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沉重。   有机会,一定再回来。   一定,会让这个机会,回来。   后来周雪纯将他们送到潦河边上,便看到早已有一只小乌篷船在岸边倚风浮沉飘摆。   三人正要继续向前,这时却忽然又有人从后跟来,边向他们靠近,边喊着“先生,先生请留步”。   回头看去,才见是阿鱼的母亲正急急忙忙地小跑跟上,到二人面前时,才将一行囊交到谢宁手上,担忧不舍道:“听阿鱼说二位是要远行,这里是我们大家一点心意,您二位留着路上吃吧...”   王桓谢宁对视一眼,不尽感激,再三道谢后,便与周雪纯一同来到水边。   是近正午,旭阳早已推开浓雾,山中水上虽仍有氤氲水汽,却仍能看清前路。   谢宁是先登上小船,就在他要将王桓扶上来时,王桓看到周雪纯欲言又止之态,他便停下脚步。   王桓仍站在岸上,端视着周雪纯,笑着问道:“不知先生,可还有指点?”   周雪纯今日身上是灰白长衫,头上束发加冠,又以玉簪为系,神色淡然,再无往日骄矜。   她瞧了谢宁一眼,才又看向王桓,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而尽人事,且听天命。我师门之诲,是成败修短自有天数,但唯独情是可以从终掌人手中。也不多说了,就望二位陌路珍惜,前路珍重,后会有期,告辞。”   周雪纯说完,便转身离去。   王桓谢宁各自目送着那瘦小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山雾当中,才相视一眼,心中各有千秋,却再无多话,登舟便顺流而下。   瑄遥山脉乃分二段,北段为遥山,南段为瑄山,中以潦河贯穿,而仙寿村正正地处瑄遥交界处,乃深山之中,顺潦河下行,穿瑄山而过,不停不歇,是可不出十日到汶州地段。   经过去数月的调养生息,王桓身体是比来时大有好转,心痛之症亦是少有复发。   只是眼神是一如之差,更风痛之症乃顽疾,深山之中又江河之上,自从仙寿出后,前几日还能安享山水之乐,却几日后王桓便开始略有吃不消。   直到第四日,山中天气阴沉,若雨,王桓是只觉膝骨钝痛如被一把钝刀不停锯在膝上,可他却又不想耽搁路程而一直不言。   纵是他始终强颜欢笑,可是一脸苍白就难以瞒过谢宁。而那日刚好途径一小村落,谢宁是执意要在先在此处歇停几日才离开,王桓是知谢宁苦心,更是疼痛难忍,便也并无多话。   那晚谢宁替王桓在膝上施针缓解时,王桓看着谢宁一脸专注担忧之态,藏在袖中握着装满骨翠散的铜盒的手越发抓紧,最后还是在心中长叹一声。   谢宁之后将银针收好后,正要帮王桓将衣摆捋下,却被他身上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疤痕刺到双眼。   王桓看到谢宁脸上的异样,又见他手指正不知不觉地轻轻碰在自己上下五寸的那一道最深的伤痕处,他心中顿知谢宁心意。   “怎么?殿下与我早已不是第一天坦诚相对了,怎么此时却忽然对在下的身躯起了兴致了?”王桓故意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甚至边说,边将身子靠上前,伸手便想到谢宁脸下将其下巴勾起。   谢宁虽仍是低头沉视着,手却不等王桓的手探到自己面前便将他的手握住。   王桓是伸长双腿,背靠床倚地端然坐着,而谢宁是侧身坐在床边。   片刻后谢宁才将王桓的手放到床板上,自己的手覆在其上,看着王桓双眼,问道:“好些了吗?”   王桓和谢宁对视许久,他自然知道谢宁心中忧愁顾虑,也是略有内疚惭愧。   垂头微微勾了勾嘴角,将手从谢宁掌下拿出,反覆其手背上紧紧握住,又轻轻摇了摇,才笑着对谢宁说道:“一路到地,心痛虽有,却不足为患,只是风痛难忍,如今得殿下针灸,是觉大好。不过仍是觉得应先歇息几日,以做修整,再重新续路。”   谢宁停了停,才微微笑着点点头,小声道:“嗯。”   二人是在这小村落中休息了四五日,才继续行舟南下。   六月初二,近汶州处,潦河下游。   谢宁正戴蓑笠立在船头,手执船桨正一下高低地撑着船。   而王桓正斜靠在乌蓬之下谢宁之后,一手握着一木块,一手攥着一把小刻刀,正眯着眼,专心致志地刻着什么,时不时与谢宁两句话,谢宁从来言简意赅,却每字每句都是耐心回答。   未至正午,谢宁忽然停下撑船动作,甚至将船桨拿起横放在甲板上。   王桓虽没有回头看去,手上动作却也跟着停了下来,他问道:“到了?”   “嗯,”谢宁沉声,“到了。”   迎面而来,是另外一只乌篷船,船前有一船夫正卖力地扒着水,这时从蓬下缓缓走出一人。   此人身段不高不矮,略显清瘦,走到船头看见谢宁一瞬,脸上是不尽惊喜,明明两船之间还有些距离,他却已经连忙远远地便向谢宁颔首作揖以行礼,直到两船靠近,谢宁才点点头,以作回应。   至踏足可越双船的距离时,该男子才再次对着谢宁王桓行君子大礼,谦逊地说道:“下官李凤勤,是奉陛下之命,特意前来,以恭迎淮南王殿下,及王先生回京。”   王桓这时才将手上功夫放在一侧,扶着船篷要站起,谢宁闻得动静,连忙转身将他扶住。   王桓搀着谢宁走到船头,李凤勤仍是恭敬地双手在前作揖,躬身不起,王桓才转头对着谢宁笑笑,点点头,谢宁便对着李凤勤说道:“李长史不必多礼,千里迢迢,是劳烦李长史了。”   此地已近汶州,三人便各自乘船,一直到汶州之地才登岸再次正式会面。   三日后,三人再乘船继续顺流南下。   清早而出,此间是三人同坐船中,有一船夫身披蓑笠,赤脚站于船头。   三人所坐船中,是有一矮桌,一侧又置有茶炉,茶烟渺渺,与水上晨雾相搀。   谢宁王桓盘腿坐在桌前,李凤勤是跪坐在桌后,小心翼翼地替二人满上茶后,才将茶勺放下。   谢宁与王桓对视一眼后,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长史,对如今势态,有何看法?”   李凤勤顿了顿,余光扫了王桓一眼,只见他正悠悠闲闲地吹着茶烟,便小心翼翼地说道:“下官不才,不敢在殿下与先生面前卖弄...”   “但说无妨。”王桓忽然沉声打断。   李凤勤怔了怔,见王桓这时是放下茶杯,正温和地看着自己。   王桓一双丹凤眼如四月柳絮,不带张扬,目光柔和清淡,却不乏睿智沉稳,是让人不至惧怕,却又不敢放肆。   李凤勤便只好定了定神,谨慎地说道:“依下官拙见,此时京城,乃内忧外患之时。”   “内,是朝廷未稳,又营军未强,而外,却有南境造反之危,更有柔化进攻之急。下官认为,京师一国重地,必须要有重兵把守,但这么一来,京中再可发散至他地可用之兵便所剩不多。”   “本来西北柔化,是有燕西梳茶关边境防范,只是近年燕西民乱官虚,力不足抗,而又淋北之军乃刚定,新王未娴,兵而厌战,若此时借用淋北军以镇,会让新王无措,旧兵有怨,并非良策。所以下官的意思,是京中兵力应集中北上...”   李凤勤话声不大,甚至话中不得自信,一段话下来,是多有停顿,斟酌细想过后,才再谨慎小心而言,话至此处,更加是停了停,看向二人,不敢再道。   王桓并没有说话,再拿起小杯送到嘴前,抿了一口,而谢宁此时却道:“那南境之忧呢?长史认为,又该如何处理?”   李凤勤咽了咽口水,又觑了各自一眼,才说道:“下官之意...是借江下蕃兵,以镇南境兵乱。”   王桓和谢宁皆顿了顿,相互看了一眼,王桓才淡然笑着将手中茶杯放下,缓缓说道:“不知长史可有在早朝之上,向陛下提出此意?”   李凤勤点点头,又道:“只是陛下并未采用...朝廷之上,亦无他人认同此举,在下...在下便再无提及...”   “是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更是但行正路,不惧谗佞,”王桓微微笑着,看着李凤勤闻言略有意外的双眼,又道,“李老先生的《宗训》里面说过,“不因独行孤立而妄自菲薄,不因流言蜚语而乱省正辞。公允非朝夕评判,对错非断凡人之谗。行之以荆棘,披星戴月而求天下公明,立之以高山,寒梅雪松而省问心无愧”,”   “年岁自会有定度,世史也会还无辜清名。你是师从李老先生,应该知道,老先生的一生信仰,是问心无愧...”   王桓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谢宁,见谢宁正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自己,他便又笑笑,握住谢宁的手,又道:“不过就是一生人,何来畏惧?”   不过就是一生人,只要良心在手,良人在旁,能到问心无愧,又何来畏惧?   之后王桓与谢宁皆无再加话,李凤勤亦是垂头沉思许久之后,余光中瞧见王桓谢宁杯中已空,便连忙替二人满上。   只是他没看见,桌下王桓与谢宁的手,始终牵连一起,未有过一刻分开。   六月初三,潘州,天晴,微风。   玉嫣正坐在檐下替一位老妇人诊脉,刚将三指拿开,余光里忽然闯进一只脏兮兮的鸽子,正落在屋外泥泞地上。   玉嫣心中恍然一顿,脸上笑意骤然消失,回头看向屋中在整理药材的任镜堂,才见任镜堂神色亦如她一样。   作者有话说: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但行正路,不惧谗佞。   (共勉 第一百六十四章   ◎玉嫣镜堂终又别,郡主归京见亲弟◎   玉嫣和任镜堂从淮南离开时, 乃腊月之初,踏上行路之日,大雪纷飞, 却不至寒冷。   任镜堂曾问玉嫣想去何处,玉嫣当时之言, 是希望能先往潘州一趟。   她说,当时是因王桓病重情急, 才留下杜老前辈在央江一带。   而自己自从京城出,便一直跟随杜老前辈, 杜老前辈不弃其女儿身份, 是毫不吝啬将毕生所学传授,更不畏闲言碎语, 一路留其同路, 此恩此德, 末生难忘。   如今能有机会,是愿能够再至央江,与之一会。   任镜堂当时亦无多话, 便随着一同前往, 只是玉嫣不难感受, 任镜堂对于杜月潜, 是有多少介怀。   二人行迹不忙, 一路又是带着游猎心态,便是过了月余才来到潘州地段, 届时已过新年,是寒冬之季, 虽中原南部少雪, 却也阴冷刺骨。   再到潘州, 虽非涝季,却仍是满目苍夷。   地方官府自始至终都有没有做任何灾后重建工作,及眼所见,仍旧是地方支离破碎。   难民流离失所,寒冬之际,饥寒交迫。   有能力离开的灾民,大多早已辗转往东西两面逃亡,却仍是有许多灾民因有老有少而难以启步,便只能留在潘州,苟且偷生。   直到玉嫣二人到当日落脚的村落,村中仍有不少人还能认得玉嫣,因曾受其恩惠,一见到她便立刻上前问好。   玉嫣走过一圈是不见杜月潜踪影,细问之后才知,原自己离开后不过一月,杜月潜便离世了。   因此地一带大部分人曾经都受过杜月潜救治,其离世后,是有将他安葬于山上,又简单立有坟墓石碑。   玉嫣心中不尽懊悔,她跪在杜月潜坟前许久,却未发一言,最后只是扣了三个响头,便重新站起。   就在她转身就要往山下走去时,任镜堂却忽然抓住她的手。   任镜堂始终站在原地,目光定在杜月潜那简单的石头墓上,他喉结微微动了动,才略有哽咽地说:“我和祁缘本是同门师兄弟,我从小流浪街头,无父无母,是杜老前辈心慈,将我带回柒月斋。”   杜月潜将任镜堂带回柒月斋后,对其与祁缘一视同仁,却二人性格截然不同。   祁缘沉稳,任镜堂好动,祁缘谦逊,任镜堂骄傲,祁缘内敛,任镜堂潇洒。   而后到了年少轻狂时,任镜堂一次与祁缘争吵,本是其理亏,任镜堂却认为杜月潜从来偏袒祁缘,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甚至离开怡都,之后再无回京。   任镜堂天资聪慧,更加是不拘小节,后又四海游走,虽是骄傲不羁之人,却在求学问道上,仍能做到不耻下问,又大胆敢行,事事亲力亲为,便摄百家之学,独成一派,后才在淮南落脚,办起水月堂。   此些年间,任镜堂是在江中江下一带周周转转,是有收到过祁缘来信,信上是言当日有失,以表歉意,且师父念想,望可京中再见。   只是那时候的任镜堂年轻自傲,虽早已将当年之事放下,却又不愿拘于尘泥,是言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已经离开,便再无回去受束缚之理,便这些年间是再无回京,再无与二人相见。   直到后来再收到祁缘来信,信上只道让其对王桓多用心,却只字未提杜月潜,那次任镜堂心中竟是顿了顿。   所谓造化弄人,便是再相见时,只剩天人相隔。   玉嫣听完此故事后,缓缓走到任镜堂面前,轻轻将他抱住,仍旧是没有说话。   二人之后便留在了潘州,得到一处小院可安住,便在此地行医救助,打算越过此冬,再向他地而去。   谁知三月刚过,四月初,又是雨多洪患之节,潘州瘟疫再次死灰复燃,二人无可奈何,只好再继续留在此地,以救治灾民。   尔至五月底,情况并未有并无好转,从流民口中又能听说南境湟川有造反之意,玉嫣任镜堂二人虽无在此事上多话,却心中各自明白,此地是不会再能久留。   六月初三,玉嫣正替一老妇人看脉,忽然见到一鸽子停在屋外泥泞之上,她心中顿时一震。   她立刻回头看向任镜堂,任镜堂脸上亦少有的紧张。   将信笺取出,二人细读后,脸上皆若苍白。   玉嫣缓缓回头,看着任镜堂,说道:“从淮南离开当日,我与你说过...”   “天地万物,是可相行相随,我玉嫣一生,希望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但仍留一句,天下行公,天下若存患,是定弃自由道,重覆行公路,”玉嫣方有停顿,任镜堂却立刻面无表情地接上,又道,“我也说过,无论你要去哪里,去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杜月潜一生从来将一句话放在心里,挂在嘴边:   行医者,不问贫富贵贱,不问男女老少,从一而终,一视同仁。   行医者,行跬步,至千里,医一人,治苍生。   次日清晨,二人山下告别,任镜堂将玉嫣紧紧拥入怀中,许久不愿放手。   尔后二人再无多话,任镜堂直接向北而去,而玉嫣则向伯荆山处出发。   六月初八,怡都,天晴,微风。   傍晚时分,谢文昕正与孟诗云在凰钦宫用晚膳,却忽然有人紧急来报。   来报者道,淮南绮绒郡主,正候在流芳门之外,有紧急要事要入宫求见。   谢文昕与孟诗云一听到“绮绒郡主”四字,顿时大吃一惊。   谢文昕更加是立刻站起,不禁颤声说道:“你...你说...你说谁?”   来报者再次重申,是淮南绮绒郡主谢蓁蓁时,谢文昕脸上之色早已分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差点没能站稳,幸得璞绵立刻上前将其扶住。   而孟诗云更加是喜极而泣,她快步上前再三询问,才回头看向谢文昕,却是早已泪流满面。   谢文昕之后也立刻让其入宫,孟诗云也跟随一道去了普同殿等候。   只是谢蓁蓁行入殿中时,二人是更加惊讶,甚至是不敢相信眼前一瘸一拐走进的人,是当年英姿飒爽的绮绒郡主,谢蓁蓁。   谢蓁蓁蓬头垢面,身上衣着褴褛,甚至手脚多处伤痕,只有那双明亮的双眼能让谢文昕二人确定,此人是谢蓁蓁无误。   见到谢蓁蓁那刻,孟诗云是忍不住便哭出声来,她差点便要冲上去,却璞绵眼疾手快将她按下。   谢蓁蓁始终垂头,快步急促地走到殿中便立刻跪下,沙声而道:“臣女妄自入宫求见本是失礼之举,只是兹事体大,臣女不敢怠慢,还望陛下恕罪。”   谢文昕一直皱眉,他这时才定下心神,问道:“不知郡主着急求见,是为何事?”   谢蓁蓁仍旧没有抬头,她定声而道:“臣女从南境而来,而知南境一众诸侯国,现已在赶兵往京师方向而来。臣女知此事不可再有延误,便立即快马加鞭赶回京中报告陛下,望陛下能早日作出裁决以解南境之忧!”   谢文昕一听,整个人如遭雷击,定定的盯在谢蓁蓁脸上,许久不知言语。   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便让孟诗云先将谢蓁蓁带到她宫中歇息,又让请来太医替其医治,然后立刻让人去传简临风等朝臣入宫。   只是孟诗云连忙上前要扶起谢蓁蓁离开时,谢文昕却忽然皱眉盯着谢蓁蓁,沉声问道:“早前之言,乃郡主与老王爷在回淮南路上,在伯荆山上遭刺而亡,不知郡主当时...是如何逃脱的?”   此时谢蓁蓁和孟诗云早已转身背对着谢文昕,谢文昕此话一出,孟诗云脸上骤然抹过一层微惊,她缓缓回头担忧看向谢蓁蓁,却见谢蓁蓁脸上并无丝毫表情。   谢蓁蓁再回头,平静地看向谢文昕,镇定道:“当日如此情形,若非一死,又如何能苟存?”   谢文昕脸上顿时一层尴尬后悔,不再多言,连忙让孟诗云先将其带回宫中“”   再之后谢蓁蓁便仍是由孟诗云扶着往凰钦宫而去。   二人离开后,谢文昕才强作镇定地低声问璞绵:“李凤勤可有回信,皇兄...皇兄他们何时能回到京中?”   璞绵回道:“李长史昨日回信,信中所说,因先生体弱多病,不能赶路匆忙,如无意外,此月能见。”   谢文昕闻言,双眼缓缓合上,只是他从来未有此时此刻这般,渴望谢宁王桓能尽快回到自己身边。   他的心中宛如是有千万匹栏后骏马正好夺栏而出,他是多么想立刻冲到汶州之地,亲自将他们接回来。   谢蓁蓁很快便被孟诗云和玥桃左右搀扶着回到凰钦宫,让玥桃赶紧去传太医,又关上门后,孟诗云本要亲自去查看谢蓁蓁脚上伤势。   怎料谢蓁蓁却忽然拦下孟诗云,孟诗云微怔,谢蓁蓁才冷笑道:“不出苦肉计,怎得君予信。”   六月廿二,怡都,光阳万丈,晴空万里。   西直门门前,谢蓁蓁紧张地翘首以盼。   从昨夜起她便一夜未眠,今日未至昨夜月落,她便立刻更衣从宫中而出,然后一直到晨阳东升,她始终站在门外来回踱步。   尔到近午时分,才逐渐听得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靠近,她的心是顿时也跟着狂跳不止。   她在原地不停地垫起脚尖,希望能够看得更远,很快,便能见到一匹马后跟着一架驴车,正悠悠扬扬地往城门处靠近。   黄沙中的轮廓越发清晰,谢蓁蓁只觉心跳越快,又不知为何甚至感到鼻子很酸。   她强忍着泪水,直到能看见马上李凤勤的身影,她便立刻冲上前。   李凤勤见到谢蓁蓁也立刻勒紧缰绳,同时又让身后驴车立刻停下。   谢蓁蓁还未走近,便能看到车帘被从里掀开,很快谢宁从里弯身而出时,谢蓁蓁却顿时停下了脚步。   谢宁先从车上跳下,再扶着王桓小心翼翼地从里头走出。   王桓与谢蓁蓁对视时,谢蓁蓁是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直到王桓在地面站稳,谢宁才转身,却是转身之际,谢蓁蓁已经冲到他身边,谢宁一回头,谢蓁蓁是立刻紧紧抱在谢宁身前。   谢宁并无意外,他感受到谢蓁蓁在他肩前不停啜泣,却是一个字说不出时,他隐忍一路的情感也骤然爆发。   他双手紧紧抱在谢蓁蓁背后,双眼紧闭,泪水却越发顺着脸颊落下。   片刻后,他才哽咽说道:“辛苦了...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天下若存患,定弃自由道,重覆行公路。   终于,都回京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京中物是人非,众人敬重先生◎   三年前, 谢宁从京城离开时,也只是身着玄色单衣。   三年后,谢宁再回怡都, 身上亦是那件玄色单衣。   除了谢蓁蓁,从早到晚一直在城门等候的, 还有在城楼之上的连秋,贺奉昌, 冯晋,何联, 温剑, 甚至还有简临风。   是何联从昨夜起,便一直站在城楼, 是明月当空, 繁星如烁, 他却只是远眺无尽外路,从来面无表情,如今更像是一桩雕像。   若论交情, 他是这几位当中, 与王桓谢宁二人最少的, 甚至在最开始, 他还曾经参与对他谋害之中。   就算到了之后, 他与二人之间也并未有多少交集。   只是他却无由觉得,世间有些人, 有些事,就算是被世人诋毁被世人谩骂, 好像都值得让自己去守护。   例如曾经看到在县衙门额上刻着的四个大字:   天下为公。   例如王桓曾经玩世不恭轻佻无道说出的四个字:   问心无愧。   到晨阳未起, 连秋从梯而出, 见到何联背影时是怔了怔,只是他很快又垂头笑了笑,后走到何联身边。   何联回头,二人相互微微颔首,仿佛是有无数话语,但无言可得心照不宣,之后便又是同样眺望远方。   再之后便是其余人陆续前来,除了贺奉昌中间几次着急地自言自语道“怎么还不来”“要不还是我出去看看”等等,又皆被冯晋劝下外,是无人话语。   各自脸色并非沉重,而是期待,期望,期盼,甚至紧张。   直到李凤勤与之后带着那驴车的身影在卷起的沙尘中逐渐靠近,一行人脸上的紧张越发油然,甚至是平日间永无表情的何联,眼中也流露着丝丝激动。   很快驴车便行到门外,贺奉昌再也忍不住,转身便要冲下城楼,却再次被冯晋猛地将其拦下。   贺奉昌还想争辩,冯晋却耐着性子将他带到城楼边上,伸手往下指了指。   贺奉昌这时候才看到谢蓁蓁向谢宁冲去的一幕。   贺奉昌堂堂七尺男儿,见此一幕,是忽觉鼻子发酸,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掉下眼泪。   谢蓁蓁与谢宁紧紧相拥时,一旁身着白衣的王桓,虽不能看清,却缓缓抬头,看向城楼之上。   只是在他抬头瞬间,何联却忽然转身离开了。   三年过去,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自踏入怡都地带时,王桓甚至觉得连呼入的气息都似曾相识。   掀帘外望,是经过碧翠田野,苍黄荒地,虽说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模糊不清,但他却仿佛能够在模糊不清之中,看到有一红衣身影,在策马扬鞭,卓卓英姿。   王桓是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至京郊,他是一直紧紧地将谢宁的手握住,甚至越握越紧。   谢宁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覆在其上,凝视着王桓侧脸,是从未觉得有过此刻这般心跳加快。   近乡情怯,近乡情怯。   再到行至城门口,谢宁本说让王桓先在车上等着,可他却执意要下来,便是立刻见到谢蓁蓁冲到面前一幕。   许久之后,谢蓁蓁才从谢宁怀中离开,她再看向王桓,本已停下的眼泪却忍不住再次夺眶而出。   王桓上前两步,从怀中取出帕子,双手颤抖着递向谢蓁蓁。   谢蓁蓁却忽然隔着帕子,紧紧握住王桓的手,片刻后才抬头看向他,笑着道:“怎么?你这是在嘲笑本郡主不像女孩子,身上是连帕子都没有吗?”   二人隔着泪水久久凝视,谢蓁蓁才将王桓手上帕子取走,轻轻拭去脸上泪水,王桓也才笑着道:“郡主该多吃点了。”   而就在此时,从城门内忽然有两人缓缓走出,谢宁和王桓不约而同地看去,谢蓁蓁也跟着转身。   只见连秋和简临风两人快步走到他们面前后,是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连秋才按下心中激动,沉稳说道:“下官是奉陛下之命,在此等候恭迎殿下与先生。殿下从前的宅子,已经命人重新修葺整理,殿下与先生只要回去便是了。”   谢宁这时却略显疑惑地回头看向谢蓁蓁,谢蓁蓁知其意思,便说道:“你们还没回来,我一人住也是清静,便干脆在皇后娘娘宫里住上几日,等你们回来,再一同回去。”   谢宁点点头,才对连秋道:“臣谢陛下关怀。本王初回,理应先入宫面圣,还要劳烦连大统领,能够替本王将姐姐与子徽先送回府上...”   谢宁刚说完,连秋便立刻说道:“陛下/体贴殿下一路奔波劳碌,是让臣转告,殿下大可先休整几日,再入宫未迟。”   “君臣之礼,不能怠慢,还是劳烦连大统领了...”谢宁却摇摇头说着,余光却刚好在一旁的简临风脸上扫过,他便又冷声说道,“只是本王许久未至京城,怕会有生疏而行差踏错,不知简中郎是否愿意,送本王一程?”   简临风心中立刻顿了顿,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分毫,连连答应后,三人便重新上车,简临风与连秋相伴两侧,再入城中。   胡八街上的行人是往两边退开,众人只敢站在两侧,捂嘴窃窃私语。   隐约能听到有人说:“诶,那里头坐着的,是不是咱们那位淮南王殿下?”   有人便问:“...谁?”   那人又答:“哎呀!就是咱们以前那个小王爷!你咋给忘了?”   “哦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诶这车里头旁边是不是还坐着一个人?这人怎么长得好熟悉,但是又好像没见过的样子...”   “啧啧你瞧你那眼神,那不就是曾经沅陵侯府的二公子啊!人家换了件白衣,你这就把人家给忘了...”   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到王桓耳中,他也只是微微笑笑,另一边谢宁与谢蓁蓁之间的嘘寒问暖,是更加让他觉得前所未有过的实在与安定。   直到车停,仍是是谢宁谢蓁蓁先下车,然后谢宁再扶着王桓走出。   只是王桓刚在地上站稳,便忽然有人从府内快步走上前来。   王桓不能看清来者是谁,却只觉得此人行迹陌生,却一声“二公子”虽声音有变,语调却十分熟悉。   直到那人来到他面前,笑着说道:“看来二公子是真的把青樽给忘了。”   王桓这才幡然大悟,忍不住再上前两步,直到能看清楚后,他又上下打量了青樽几眼。   从前的青樽干瘦如猴,做事总是一跑一跳不得稳重,而如今不过三年过去,面前的青樽,虽仍是干瘦,却比之前长高许多,甚至与王桓齐头,又能从脚步声中体出,他是再无从前那般一惊一乍,是沉稳而矜重。   王桓不敢置信地和谢宁对视一眼,才摇摇头感叹道:“看来也是我们老了,连青樽都有我这么高了...”   “不,”谢蓁蓁瞪了他一眼,打断道,“是你,不是我们。”   谢蓁蓁说完便大步往里走去,边走边又说道:“哎,竟是有点想我家琳琅了...”   谢宁也不再多说,简单交代青樽两句,便与简临风一同往流芳门方向而去。   谢宁离开后,青樽扶在王桓一边,连秋便走到另一边想要扶住他。   王桓顿觉哭笑不得,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连秋,浅笑道:“阿秋,我不过是看不清而已,不是残废了...”   连秋也蓦地觉得不好意思,站在王桓面前,也是忍不住摇头笑笑。   之后他才拍了拍王桓肩膀,似乎深有感触一般,说道:“回来就好...你没事...你没事就好...我们都盼你回来...真的...”   如此深情之态,本是让人难以不为之动容,只是更是因如此深情之态,放在连秋这等粗汉身上,却十分违和。   王桓几欲忍不住笑意,只好感慨摇摇头,便扶着青樽往屋中走去,边走边问:“这几年,姨娘还好吗?”   青樽点点头,轻声说道:“二夫人很好,您寄回来的信二夫人都有收到。二夫人知您今日回来,本是想着要来见您的,却不知您是否有要事,便说等您先安顿下来,再看望未迟。二夫人是道,只要人平安回来,就好了。”   王桓闻言,先是点点头,却又向青樽看去,笑着说道:“青樽你真的是长大了...”   青樽腼腆笑了笑,说道:“现在不也得对您改口叫先生了嘛,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周围变了罢了。”   王桓赞同点点头,道:“只是周围变了罢了。”   谢宁与简临风一路行至流芳门,谢宁却忽然停下脚步。   简临风一路屏息凝神,是不敢言语,此时谢宁停下,他心中更是顿了顿。   宫门打开后,谢宁却忽然冷声道:“若简中郎相信本王,本王是愿独自入宫。”   简临风连忙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只是本王不知,若等下简中郎并无他事的话,可否愿意在此门城楼之上等本王出来?”谢宁语气不带丝毫感情。   简临风怔了怔,却不敢多言,只好答是。   之后谢宁一人从流芳门而入,行在那条青石宫道上,路过的宫人都自觉往两边退开,垂头等谢宁走过,才你我相觑一眼,不敢多话,便立刻离开。   这条宫道,谢宁走过千千万万次,却从未有过一次,是能像今日这般,走得如此踏实。   三年过去,再行此径,是如不过三日而过。   走到御花园时,是只有谢文昕一人在内。   璞绵在御花园门口,见到谢宁时并未有丝毫意外,是一如往常地恭敬颔首,只是当谢宁从他身边走过时,璞绵忽然紧张说道:“殿下...”   谢宁停下脚步,回头问:“嗯?”   璞绵不敢回头,又道:“二公...先生...先生他可安好?”   谢宁顿了顿,脸上却渐渐上了笑意,他点点头,轻声道:“他很好...过一阵子,他也想见见你,知你安好,他也才能放心。”   说完,谢宁便快步走进御花园,他自然不能看到,璞绵眼上的泪光。   谢文昕正站在一株红梅下,本是抬头看着树上含苞待放的几颗红梅,听到谢宁脚步声,他才缓缓低头。   直到谢宁走到他面前,骤然拂开衣摆,单膝跪下,沉声道:“臣,谢宁,参见陛下。”   谢文昕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马上将他扶起。   只是片刻后,谢文昕忽然在谢宁面前双膝跪下,头沉重地埋下,双肩因抽泣着而耸起不停发颤。   谢宁仍是垂头,面无表情。   许久后,谢文昕才缓缓将前额埋在谢宁肩前,痛哭道:“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这里之后剧情,进入结局部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君臣兄弟,国难面前共求安◎   从昨夜起, 怡都宫墙内外,无一人可安眠。   谢文昕虽然让连秋与谢宁说,回京后不用急着来见面, 是可先安顿下来也不迟。   可是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想尽快见到谢宁的同时, 又希望能够再迟一些相见。   谢文昕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宁。   他从谢蓁蓁回来后,便一直寝食难安, 特别是谢蓁蓁那句“若非一死,又如何能苟存”, 是让他始终坐立不安。   谢文昕今日天还未亮, 便和璞绵一同来到御花园,却让璞绵一直在外等候, 无需陪伴。   凉薄的月光依稀照落, 谢文昕独自站在那红梅树下, 脑海之中浮浮沉沉。   有时觉得自己在京中最华贵的院中,有时又觉得自己是在京郊那落魄院子里。   一直到明阳东起,再到艳阳高照, 然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远处逐渐靠近。   谢文昕的心跳是越来越快, 直到谢宁在他身旁拂衣跪下, 他甚至双眼已经通红, 双唇也在颤抖。   谢宁那一声“臣, 谢宁,参见陛下”, 是如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插入他胸膛一般。   过去这些年,自己的懦弱, 胆小, 惶恐, 多疑,是让曾经亲密无间的二人,之间分隔万里,至此只剩君臣。   在将谢宁召回之前,谢文昕便在心中反复无数次,再见面时,他应该以什么身份去接见,以如何神态去面对,以何种语气去开口。   只是在见到谢宁之后,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便只剩下一句“对不起”。   谢文昕顿地在谢宁面前双膝跪下后,是整个人因啜泣而一震一震的,他将头埋在谢宁肩前,两只手垂落在腿上。   他好几次想要像小时候一样,伸手去抓住谢宁的手,只是他不过是动一动手指,都不敢再向前。   可是谢宁却始终腰板挺直,他神色冷淡地看向谢文昕背后,一言不发。   便是他当时从明英殿离开那时说过的话,“三年前,嘉荣十七年万户节,在陛下决意要将王桓问斩东直门时,你我之间,便只剩下君与臣了”。   许久之后,谢文昕才平静下来,他从谢宁肩前离开后,仍是耷拉着眼皮,目光沉沉落在谢宁身前,强颜微笑道:“桓...王先生...他近来还好吗?”   谢宁仍是垂头,脸上是臣对君的绝对遵从,却也只剩下臣对君的敬意,他淡然回道:“承蒙陛下记挂,子徽一路无恙,只是长途跋涉,还需多做休息。”   谢文昕点点头,本好想再问,却见谢宁始终是垂头,甚至自入宫以来,并未有相视一眼。   见谢宁从头到尾之态,都是根本不愿再有多言,谢文昕心中只落苦笑,手撑在腿上想要站起,而谢宁便立刻先自己站起后,再伸手去扶谢文昕。   谢文昕这时才又说:“如果先生愿意...是可入宫...”   谁知他刚说出“入宫”二字,谢宁眉心却忽然皱起,不等谢文昕再说,他忽然松开谢文昕便再次垂头单膝跪下。   谢文昕是蓦地顿了顿,慌张惶恐地快速走到谢宁面前,躬身双手前去就要将谢宁扶起,怎料谢宁却忽然严肃说道:“还望陛下恕罪...”   谢文昕急道:“皇兄有事起来再说...”   谢宁却始终不愿起来,他又沉声说道:“子徽回来前便与臣说过,此生再不愿入宫门半步。是臣方才过失,而未能提前告知,错失陛下厚爱,若陛下怪罪,还请只怪与臣,子徽一届平民,不知宫闱细规,却是心之所愿,臣只望能遂他心意。”   谢宁说出这番话时,句句以求谢罪,却字字不含感情。   谢文昕心中亦宛如被一盆冷水浇过,他向前的双手停在一半,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才将手继续伸到谢宁两臂上,将其扶起。   他苦涩笑道:“无妨,朕又有何理由,再来怪罪你们之间其一,皇兄还是快回去歇息吧...你能先来看朕,朕已经感激至尽了...”   谢宁也再没有与他多话,再次请安行礼后,转身便往御花园门外走去。   再到流芳门城楼上,刚登上楼阶,便见到简临风正双手负在身后,站在城墙边上,远远眺望着偌大京城。   简临风听到有人脚步声,也没有立刻回头,直到脚步声越发往自己身后靠近,他才要转身。   谁知他还未完全将身体转过来,忽然便觉脖子后一阵炽热。   他心中顿时一惊,不等他反应过来,谢宁手上忽然出力,猛地便将简临风使劲推到城墙边上。   简临风本能地想要挣扎,怎料谢宁的手是越发用力掐住他的后脖。   谢宁将他整个上半身都摁在城墙外,简临风的双脚伸直已经离开地面,就像弱小无助的野兔,被猎人掐住细脖吊住一般,简临风只剩下双脚在不停地挣扎乱踢。   谢宁面无表情地再将简临风往墙外带出少许,城墙上乃当风处,一阵风吹过。   本是六月和风,吹在简临风脸上,他只觉阴寒刺骨。   谢宁这时才缓缓冷声道:“三年前,陈圳便是在你现在所处的地方,跳下城楼的。”   简临风上半身凌空,只有脖子上一处支持,他脸色早已发白,却是紧紧咬唇,一声不吭。   谢宁脸色依然冷淡,继续说道:“当年的许卓为,权倾朝野,最后还是被子徽连杆揭起,又有当年陈圳,狼子野心,一手遮天,最后还是血染城墙。”   “本王当日离开前曾与你说过,无论王子徽是人是鬼,无论世间与他为友为敌,无论害他者是王是寇,只要有人敢伤他分毫,本王是鬼蜮刀山,也是要那人万劫不复。你过去对他做过什么,子徽不去追究,本王也可以不追究,但本王绝不能忘记。”   谢宁冷眼看着简临风脸色越发苍白,双手死死地抵在城墙上,甚至手掌心中已被粗糙的城墙割出血痕,谢宁手中却再是使劲。   他缓缓再往简临风脸侧探前,又继续冷声道:“如今本王再回京中,论位,本王之位,远远高于你,论势,若本王要你死,不过是是踩死靴下一只蝼蚁。你若想保住你青云之路,只要你不碰他,不陷朝廷于不忠不义,本王与你,可以河水不犯井水,但是...”   “宁哥哥...”就在谢宁声如尖刀一刀一刀剜在简临风心上时,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把颤抖着的声音。   谢宁心中顿了顿,不耐烦地微微仰头又将双眼合上,片刻后才猛地将简临风往地上用力一甩甩开。   之后却是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向那声音处走去。   他始终看着地面,直到视线中现出一脚锦缎,谢宁双手作揖,颔首沉声道:“谢宁,见过皇后娘娘。”   孟诗云双眼早已通红,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颤抖着上前将谢宁扶起,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问道:“桓哥哥...桓哥哥他的病...还好吗?这一路你们...你们都还好吗...”   “承蒙娘娘挂心,一切都好...”谢宁心中无故顿了顿,喉结也动了动,方才的锐气,在孟诗云开口那刻,便是骤然消失。   孟诗云一直喃喃“那就好那就好”,只是谢宁虽一直垂头,却眉心皱紧,许久后他才又问:“娘娘...娘娘这一年在宫中,过得还好吗?”   简临风是刚扶着城墙想要站起,听得谢宁这句话,他顿时停下动作,冷漠地转头看向谢宁背影。   孟诗云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她略显疲惫地笑了笑,说道:“自然都是好的。”   二人再少有寒暄,谢宁之后也再无多话,便从转身往城楼阶处离开。   直到谢宁那一缕玄衣从墙角消失后,孟诗云才往简临风身边走去。   而简临风此时也已经攀着城墙站起,到孟诗云来到他面前,他是颔首往后退开两步,连连行礼。   孟诗云温声问道:“还疼吗?”   简临风垂头苦笑两声,才缓缓看向孟诗云,说道:“当年子徽还是以风流放/荡之态在京中放纵度日时,曾经一次我与他在春熙酒醉,他无意间说过一句话,我那时本也是神智不得清醒,却唯独记住这句话。”   简临风说到这里,却慢慢地转头,看向城楼下人来人往的怡都城,半晌后才继续说道:“他那时说,世间之疾,唯有心疾不可解,世间之痛,唯有心痛不可缓。可是诗云...”   “嗯?”孟诗云见简临风忽然停下,她便问道,“怎么了?”   简临风缓缓转身面向楼下,双手攀在城墙边上,又道:“我是才明白,我与他们比起来,我是那么渺小。他们因权而情,而我是情而权,从一开始,我便是错了。”   谢宁从流芳门而出时,已是夕阳西下,只剩下一缕灿灿金光斜挂在天边,照亮着胡八街上。   谢宁走在胡八街上,过去二十余年,一次又一次,却从未有过一次,是觉得这条路如此平坦,斜阳是这般温暖。   他回到府上刚进门,便有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从里飘进,他忍不住快步往里走去。   才走到廊下,便看到院中摆放着一张大矮桌,桌边地面皆摆放着坐垫,桌面上碗筷齐全,也早有一二冷菜已放其上,只有王桓一人端然坐在一侧。   而这时谢蓁蓁正用布包着一小汤瓦煲小心翼翼却快步走向桌边,王桓正要起身前去帮忙。   谢蓁蓁却喝道:“祖宗啊,你就坐那儿吧,别上来捣乱就是帮忙了。”   王桓也不为意,安然自在地又坐好,之后殷成凤和青樽也相继从后面走出。   殷成凤是一眼见到谢宁,是连忙将手上东西放下后,便往谢宁处快步走去,谢宁也是赶紧上前。   殷成凤双手不停地在谢宁两臂上打探,上下打量了谢宁无数次,似乎还不足够。   谢宁便笑说道:“姨娘怎么亲自过来了?”   殷成凤才也跟着和蔼笑道:“你们离开这些年,也是没有吃过姨娘做的菜了吧...害,说到底也是姨娘心急想见你们而已。”   之后众人落座,谢宁是坐主位,一旁是王桓,另一边是殷成凤,谢蓁蓁坐在殷成凤身边,而青樽是坐在王桓旁。   你我谈笑之间,谢宁却忽然觉得一只微暖的手轻轻握在自己手上,他嘴角微微扬起,将那手反握在自己手心里,若无其事地看了王桓一眼,说道:“你手暖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王爷再入明英殿,行兵诏出众人惊◎   之后几日, 王桓和谢宁谢蓁蓁各自回了自己府上侯祠去拜祭各家先人,此后多数时间都在谢宁府上,休养商讨。   只是让二人都觉得意外的, 是在当年陈圳事变之后,王桓才子名声竟是忽然大躁, 更加是在谢宁下旨要将二人召回时,江中不少学子竟是慕名往怡都赶来, 只为能够得王桓一言指教。   以至于就在王桓回京之后几日,谢宁府门外是络绎不绝, 从一众莘莘学子, 到初入仕途的草官,皆踊跃在门前, 渴望能够见其一面。   外面是人来人往, 而屋中王桓却日日安享清茶一盏, 撵棋下局,或者墨香盈袖,甚至小刀木上。   直到青樽一日实在无奈, 前来告诉王桓外面学生实在不愿离去。   王桓只是歪头笑笑, 将黑子放在棋盘上, 笑眯眯地和谢宁说完“我又赢了”后, 才对青樽说:“你去跟他们说, 等万日长不如读万卷书,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实在不需要浪费时日在我这么一个无才无德, 无功无名之人身上。”   王桓说着,已经将棋盘上的棋子清走, 而青樽此时是面带难色地看着他, 是差点便说出, 先生要不您自己出去与他们说吧。   见王桓若无其事地又放了一白子在棋盘上,谢宁才奈他不何地瞥了他一眼,对青樽说:“你去跟那些学生说,你家先生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还望他们能够体谅。如果还不走...”   谢宁说到这里,停了停,青樽本已半转身,听到谢宁停顿,他也跟着停了下来,连王桓这时也好奇地瞄着他。   谢宁才眨了眨眼,边捻起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上,边淡然继续说道:“如果还不走,你就说这里是本王的地方,里面住的是本王的人,谁要是敢骚扰到他,那就是与本王过不去,后果自负。”   青樽顿了顿,背后冷汗直冒,王桓却大有赞同之意地点点头,补充道:“嗯,殿下生气了,后果确实会很严重。”   之后便再无学生在门口等候,除去温剑几人不日登门拜访外,府上一直安静。   直到今晚,晚膳过后,王桓才问殷成凤,这些年,她过得如何。   殷成凤知道王桓话中意思,便说:“其实当年陈圳事变之后,陛下虽然没有明言对淮南王府对沅陵侯府如何如何,但是,暗地里还是对我们府上多有担待的,甚至逢年过节,都有让宫里的人来给我们送礼,也暗中让人去将王府,还有阿宁的宅子保护好,免得旁人给破坏了...”   之后王桓回到屋中,见谢宁正在灯火下,仔细翻看着让何联送来这几年间的朝廷公文,神色烦躁,时不时还将册录愤怒地丢在地上。   王桓走到他身边坐下,谢宁便说道:“你来看看,这些年朝廷上的人都在做什么?还不如以前陈圳在的时候那样有条不紊,孟远庄简临风两人是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拿着鸡毛当令箭,就算有何联他们在拼命支撑着,到头来还是越搅越乱,一盘散沙!”   “你瞧瞧你,气得纹都出来了,”王桓笑着将谢宁手中的书简拿开,又说道,“朝廷上的麻烦,是长命功夫长命做,但是你明天要做的事,才是当务之急,你准备好了吗?”   谢宁冷冷地盯着那盏摇摇曳曳的小烛灯,缓缓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火苗上来回切过。   他慢慢说道:“我们既然能回来,要做的事情,就只能做到。”   六月三十,风轻云淡,初夏和煦。   早朝上依然两边文武官员分列站好,身着龙袍的谢文昕仍旧是高高坐在皇位上,却一直垂头盯着案上,自众人入殿,半柱香时间已过,但堂上却是一直鸦雀无声。   而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一声高喊:“淮南王到!”   谢文昕才缓缓抬头,目光紧紧地盯着门口,两边文武众臣更加是你我紧张相望,紧接着又转身看向殿中。   三年前明英殿上留下地鲜血,似乎在地板上还没来得及凝固。   当年谢宁手提红帱走进时,红帱上还滴着血,谢宁身上的单薄玄衣也被摧残破裂。   而今日谢宁再走进明英殿,身上是红棕朝服,头上是束发高冠,一身正义凛然,不怒自威。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殿中,芴板面前,沉声而道:“臣,谢宁,参见陛下。”   谢文昕与他再客套一番后,他才向一旁退开,他就站在御座脚下,众人之前,自然不能看到身后百官脸上各种各样的神色。   可是不难想象,几家欢喜,便有几家愁。   之后早朝上便是又陷入了过去几月以来对南境以及柔化二地的动/乱造反该如何处理一事上不停不休的争论,只是今日的争论之中,是许多往日都领百家之词的人,却是沉默在旁。   只有李凤勤是如往常一般,直言不讳,然后又是孟远庄对其的针锋相对,再之后便是日复一日的言论。   谢宁的目光始终定定地留在面前地上,谢文昕是一直将目光留在他身上,同样从头到尾都在沉默留意注视着谢宁的,还有站在另一边位列的简临风,还有何联。   此时此刻的朝廷上,仿佛是生于闹市,却独有芥子须弥,寂静而隐于闹市之中。   二人言辞之中,李凤勤毕竟遵于儒文礼教,言辞之间是引经据典,据理力争,而孟远庄一向以目的利益为根本,最是看不惯李凤勤这种文人作派。   放在从前,李凤勤是因初入朝廷,不知进言尺度如何拿捏而点到即止,从来不与孟远庄辩论。   只是那日江上王桓一番教诲,是让李凤勤心中底气油然而生,今日更是因为有谢宁在场,他更加是立场坚定。   但是如此一来,孟远庄便开始落下风头,气急败坏之下,便开始强词夺理。而李凤勤是知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再无与他争执,连忙转身作揖行礼,请谢文昕指示。   而此时方才一直在留意谢宁的人,才缓缓将目光转回到谢文昕身上。   谢文昕却始终盯着谢宁,这时他喉结动了动,才开口问道:“不知淮南王,对此事,有何见解?”   谢宁这时才信步从旁走到殿中台下,高举芴板,颔首沉稳道:“对于南境其余诸侯王,臣可领淮南蕃兵,再让淮南都尉荣敦,携江下其余诸侯王,一同前往央江,淮江边线,从东面北面以制压南境诸侯进攻。臣虽有两年未曾回过淮南,但淮南家丞谢稻之是可靠之人,臣相信淮南及其余江下藩王兵力加起,以对付南境兵力,是绰绰有余,至于湟川谢定章...”   谢宁停了停,忽然沉冷地微微看向谢文昕,才继续说道:“臣有一计,是望陛下,可下放行兵诏。”   堂下众人一听到“行兵诏”三字,顿时如炸开锅一般,虽次词是闻所未闻,却不难从字面意思上揣测大概,如此更是让众臣大有震惊,便是连何联简临风连秋等人,也忍不住皱眉望向谢宁。   谢文昕这时也蓦地皱眉,他问道:“淮南王可否详细解释,何为行兵诏?”   “顾名思义,持诏人,得此诏,立登藩王之位,可管一地蕃兵,在如今对诸侯限制之下,是可无条件,动用一地兵马。”谢宁冷漠地盯着谢文昕双眼,一字一句如石头落在水面一般。   四周众人闻言,更加时倒吸一口凉气,如果这些话是出自旁人之口,那不过就是献计,但此计如今是出自一地藩王,甚至当年曾有谋逆之嫌的淮南王口中,众人是当堂震惊不已。   甚至连秋冯晋也立刻吓了一跳,二人第一时间忍不住看向何联,只见何联脸上依然如往常一样没有丝毫表情,但只有何联自己知道,谢宁此话一出,他心里也震了一震。   简临风本皱眉看着谢宁,谢宁说出这话时,他却是将目光缓缓投向谢文昕,果然能见到谢文昕脸上刷了一层白霜。   谢宁却丝毫不顾周围人的反应,他冷声继续道:“郡主从南境而回,是道如今湟川蕃兵不仅数量庞大,更加是实力雄厚,并非淮南蕃兵可解,如此一来,再放眼中原,若借用江上蕃兵,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所谓成败皆兵,如今若要阻止谢定章带兵北上,最省时省力而有效的办法,便是让他失去对自己兵马的掌控权,如此一来,他就算有此心,也只剩下有心无力。”   谢宁说出此话时,不卑不亢,字字清晰,全程与谢文昕相对视着,却没有丝毫咄咄逼人之意。   简临风站在另一边之中,隔着人群,他悄悄地关注着二人脸上的表情,是见谢宁从来镇定,但谢文昕脸上是越发凝重。   而就在这时,站在他前排的孟远庄忽然怒声喊道:“荒谬!”   谢宁仍旧沉着淡定,孟远庄立刻走到谢宁身边,对谢文昕行礼后,便立刻争论道:“如果按照殿下所说,此行兵诏,便是等于一地长鱼兵符,而殿下方才说的,可是南境主城湟川的兵权啊!自定朝以来,各地藩王皆为谢氏之后,而湟川谢氏,除去如今湟川王谢定章,便只有他亲兄谢先智,只是王爷不会不知道,谢先智在月前便因海难身亡了。下官不才,敢问殿下,心中可有接手行兵诏的人选?还是说殿下是自己便想接手行兵诏,来掌控湟川行兵权呢?”   孟远庄此番话,是说出在场众人之不敢言,众人皆私下你我小声议论纷纷,只有何联心中一声冷笑,而简临风更加是饶有兴致地又将目光转回到谢宁身上。   见谢文昕和谢宁都没有说话,孟远庄越发沾沾自喜,他又接着质问道:“还有一句,此诏是涉及到一地兵权,至关重要,如此重要之物,不知又该让何人去送往湟川呢?”   简临风一直窥探着谢宁的一举一动,他并非没有如孟远庄所说一般,怀疑过谢宁有意想要将湟川兵权到手,只是他心中清楚明白,谢宁王桓若真要造反,以谢宁此时淮南兵力,王桓才智,根本不需要这般大费周章。   但是简临风一时片刻也不能想明白,谢宁此举的对象,到底是谁。   直到他看见孟远庄这番话说出后,谢宁嘴角快速闪过的一丝奸笑,他忽然灵台一醒,不由顿是震惊。   再看向谢文昕,谢文昕是始终皱眉紧盯着谢宁。   这时孟远庄还想继续再说,谢文昕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便沉声说道:“皇兄的提议,陛下会再斟酌考虑,今日便到此结束,众位爱卿先行退下吧。”   孟远庄也不好再多说,只好闷着一肚子气,便于其他臣子退出明英殿。   就在谢宁转身也要离去时,谢文昕却忽然唤道:“皇兄...”   谢宁停下了脚步。   行在人群之中的简临风和何联也顿了顿。   谢文昕又道:“不知皇兄是否有空闲,可留下再与朕细说行兵诏之事?”   谢宁掀了掀眼皮,面向谢文昕行礼后,才沉声说道:“臣家中还有人,需要臣回去照顾,今日是不太方便了,还请陛下恕罪。”   何联闻言,冷笑一声,摇摇头,继续往外走去。   简临风却是怔了怔,回头偷偷瞧向谢文昕,果然见到谢文昕脸上落寞。   之后谢文昕再无挽留,谢宁也快步离开了明英殿。   而简临风一路垂头沉思往外走时,刚好见到一直在宫道旁等候的孟远庄。   孟远庄一见到他便立刻上前,还要继续与他诉说今日朝堂上谢宁的言辞是多么荒诞。   只是简临风却半字没听进去,只留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便丢下孟远庄,快速离开了皇宫。 第一百六十八章   ◎从昔日同窗,至今日尊卑◎   简临风之后一人去了婆萝山的伽蓝塔。   六月, 是江中地方最为舒适的季节,温风不热,清风不凉, 日跃不晒,日落不昏。   怡都城内热闹, 京郊却安和宁静,时不时能见三两才子佳人在河岸边散步, 时不时能见菜农挑着担子往城中走去快步行走。   从前简临风从早朝而出时,总会习惯与同僚三两寒暄, 甚至还会相送前辈一程, 然后再独自往文南里走去。   只是今日他从流芳门而出后,丝毫没有理会那些上前来搭话的官员, 而是面带沉色, 快步就往婆萝山方向走去。   后来随后而出却仍是一头雾水的孟远庄走到宫门处, 几位平时一向对二人阿谀奉承的臣子立刻迎上前,问简中郎今日是发生什么事了。   孟远庄迷惑地盯着简临风的背影,摇摇头, 说道:“我也想知道, 这小子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临风从宫中而出时, 本已日上山头, 再步行来到伽蓝塔时, 却渐近黄昏。   他站在伽蓝塔门外许久,抬头凝望着塔门门楣上那破旧不堪, 刻着“伽藍”二字的朱红牌匾许久,之后才往里走去。   绕到顶楼, 他在那巨大却残败的释伽牟尼金身像前的蒲团上跪下。   他面前地面上沾满灰尘, 仿佛已有许多年无人打扫过, 但堂内的排灯却盏盏明亮,过堂风吹而不灭。   直到从他身后塔身的方窗照入一缕金光,像刀一般刻在那佛像上,那光又反射到简临风脸上。   简临风垂着头,脸色平和,缓缓说道:“嘉荣十年,王程兄长自刎,王子徽一夜生故,之后不再从前。”   “嘉荣十二年,沁华宫失火,丁贵嫔惨死。”   “嘉荣十四年,文帝驾崩。”   “嘉荣十五年,沅陵侯府因谋逆罪嫌,满门抄斩,王子徽生死不见。”   “嘉荣十七年,王子徽以病弱之躯,为家门平冤昭雪。而我父亲,却因此含冤入狱,之后枉死庆律寺。之后却又得知,沅陵侯府惨案,我父亲也插了一手。”   “嘉荣十八年,李盈儿嫁入宫中,谢知行王子徽回淮南封地,我正式入朝。”   “嘉荣十九年,陈圳谢高钰谋反,谢知行王子徽平内乱,定淋北,之后二人远离江中,北上江上。”   “嘉荣二十年,诗云嫁入宫中,柔化内乱,南境造反,朝廷不安,中原四境安宁危在旦夕。”   简临风话语不急不躁,甚至就像穿堂而过的晚风一样,清淡不争。   他仿佛是早已置身事外,不过是站在云端,回首着过往这些年中,发生过的事情。   直到这时候,他停顿了许久,渐渐发现排灯越来越亮时,才知原是外面越来越暗。   他忽然苦涩地自嘲两声,才继续说道:“谢知行说,过去我对王子徽,对他做过的一切,他可以不追究...”   “可是...王子徽对我,对简家做过的事情...就算我想要追究,我又可以向何人诉说...”简临风忽然抬头盯着佛像上紧闭的双眼。   他的眸上是愤愤不平,郁郁难安,但是话语却始终没有丝毫波动,甚至平平淡淡,就像一潭死水。   “我曾经恨过他,真的很恨,我恨他将我百年江中简氏毁于一旦,我恨他将诗云送入宫中,断了我此生之念,诗云是这些所有事情中最无辜的...可是为什么偏偏都要被我们几个都争斗拉下水去...但是最可笑的,是与此同时,是我得知一切因缘之后,我竟然更加是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简临风眼中不知不觉中,是已带泪水,他定了定心,继续又说:“父亲含冤离世之后,我为自保,我为日后可以替门上平冤,我才选择了一条我从来厌恶至极的道路。我如履薄冰,小心谨慎,算计人心,走到此时此刻,终于受众人追捧,享高官利禄,可是我才发现...到头来...我心中...还是空如无物...”   “直到中原乱象四起,危机四伏,我还一味地只想要为保自己名利,追逐圣心,置所有险象若罔闻...”   简临风说到这里,脸色越发痛苦内疚,他垂头看着面前地面,泪眼婆娑之中,看到一只小蚂蚁,在迷茫寻路。   他定了定神,才继续哽咽道:“直到...直到那日...滕裴北府丧命...柔化之危一触即发,我才知道...我才知道...我过去的执着...是那么幼稚可笑...”   “五年过去了...”简临风这时却忽然两声冷笑,“五年过去了...我得到了什么...我什么都失去了...”   斜阳尽落,连随风入堂的余阳也逐渐消失,八角殿内只剩下那两排烛灯在明灭摇曳。   简临风许久再无说话,目光始终追随着那只茫然不知的蚂蚁,在那灰尘尽布的地面上,迷茫地往各处探寻。   又一炷香时间过去,简临风才再次抬头,望去佛像,缓缓说道:“我只是希望,诗云余生,都可以过得好,平安喜乐,无忧无虑,文昕能待她好,她跟文昕白头偕老,一辈子…就好了...我就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简临风说完,才慢慢吞吞地撑着地面站起,却因为跪时过长,站起时只觉膝上酸痛,他咬咬牙站起后,许久才能站直身子,然后步履蹒跚地往梯口走去。   直到他的脚步回声渐渐远去,从佛像之后才缓缓走出两个人。   身上十年如一日是一件破旧道袍的白遗,还有一身水白的王桓,走到那方窗后。   白遗站在一旁,王桓垂头往下看去,虽然视线内只剩下一片漆黑,可他似乎从脚步声中便能知道,简临风正一步一步地往那硕大的牢笼走去。   两日后,简临风辞去早朝,晨阳初升时,他便两袖清风来到谢宁府前。   谢宁那时刚练完功,王桓正在服侍他更换朝服。   王桓是一丝不苟,谢宁却从今日晨起便担忧地留意着他。   直到此时,谢宁才终于忍不住,皱眉问道:“我今日还是留下来陪你吧,姐姐今日过了侯府陪姨娘,简临风他始终...”   王桓却笑着摇摇头,边推着谢宁往外走,边说道:“您放心,临风心中只有诗云,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谢宁心知王桓脾气,是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可以也没有人有本事去阻挠,他尽管不放心,却也只能往外走去。   二人刚走到门边,青樽便急急忙忙地走上前,告知简临风已在门外等候求见先生。   谢宁再看王桓一眼,眼神中不言而喻,始终希望王桓可以让他留下。   王桓却只是平和笑着,推着谢宁往外走,一边又让青樽去将简临风请入书房。   刚过环廊,二人便与简临风相见,简临风是不慌不忙地向二人行礼问好。   谢宁却只是冰冷地扫了他一眼,回头又无可奈何地觑了王桓一下,见王桓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也只好郁闷甩袖就往外走去。   看着谢宁离开府上,王桓才微笑着将简临风扶起,又伸手礼貌往里示意,说道:“你我同辈,实在不需要这般重礼了...知行性子倔犟,临风你也不要在意,里面请。”   简临风连连说着“位有尊卑,此为应该”,便也随着王桓一同往里走去。   这是简临风第二次进谢宁府上。   上一次,也是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便是五年前谢宁新宅入伙当日。   而那日,也是他再与王桓相见时。   简临风一路跟随在王桓身侧,王桓仍旧是云淡风轻,风雨不惊。   比起少年宫中,王桓少了一份嚣张,多了一份沉稳。   比起四五年前,王桓少了一份自傲,多了一份敬畏。   所谓相形见绌,简临风此时此刻才明白,格局,从来是在举止行为之间。   之后二人对坐书房,王桓慢慢悠悠沏茶,简临风仔仔细细提问,所问涉及朝堂,涉及谋略,涉及安排,涉及布局,设计中原,涉及柔化。   简临风提问谨慎,却将心中疑惑顾虑,没有丝毫保留地作问,而王桓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过程之中,王桓甚至取出经书典籍,以为视效,简临风更加是执笔作录,以防遗忘。   那日二人在书房中废寝忘食,甚至到了谢宁从宫中而出,二人还在日后朝廷应如何重整一事上讨论。   谢宁本想埋怨青樽为何不让王桓先休息,却见到王桓脸上的愉悦,他也知道王桓是乐于当中,便也只是端着药到他身边坐下,让他先把药喝了,再继续。   王桓本已习惯谢宁这般行为倒也无妨,只是简临风却顿觉尴尬,才知道往外看去,也才知道原是一日已过,夜色笼月。   简临风心中大感惭愧,连忙说着“竟不知是打扰了先生整整一日”,便要起身离开。   王桓却满不在乎,还想留下简临风用晚膳,简临风婉拒之话还没说出口,便看到谢宁一脸冰冷,阴险的余光正直直刺向他自己。   他连忙说道家中白叔早已备好饭菜,就不好再留了,之后便赶紧离开。   王桓对着简临风匆忙逃离的背影还想继续挽留,直到简临风远远离去,王桓才笑着看向谢宁,说道:“你现在倒是好了,我想留个旧友在家中吃个饭,你也是要把人家给吓跑了。”   谢宁瞪了他一眼,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便要起身往外走去,怎料王桓却腻歪着从他身后抱上前,下巴磕在谢宁肩上,说道:“抱会儿...”   谢宁脸上本有笑意,却又立刻被他压下,他故作冷声,又说道:“可别了,这会儿给我点甜头,等会儿又得怨我,碍着你和旁人交谈了...”   王桓却摇摇头,又道:“不,在下只想跟殿下交谈,不知殿下是想要何种交谈?纸上的,言语的,还是?身行践言的?”   七月十五,燕西边境号角吹起,急报传入京中,柔化已率兵压至燕西边关。 第一百六十九章   ◎从来民生求安定,朝廷不减风雪飞◎   六月二十, 柔化,风大。   郎氏领地旗王帐下,梁显扬正坐主座上, 两边分别是其余旗族的旗主。   此时梁显扬正冷峻地看着跋氏与腾氏两位旗主在争论不休。   自梁显扬即位以来,每次聚集, 跋氏度氏旗主总是不停地强调,此时朝廷混乱, 中原内乱,正是攻入京中一雪前耻的千载难逢最佳时机。   但是梁显扬始终有自己谋划, 滕氏庞氏此些一直对郎氏忠心耿耿的旗族, 本早就不满跋度二氏一直以来的目中无人,如今更加难以忍受跋度二氏根本以自己利益目的为由, 却加之在柔化所有子民意愿上的行径。   又有对他们一直在柔化境内挑起事端, 甚至不尊重万源神不尊重大祭师等行为是深表厌恶, 以至于这些日子,在聚集总是以争论甚至吵架收尾。   而梁显扬虽然很少发声,却不断在观察每一位旗主的神态表情, 更在事态即将失控怒而制止。   今日也不例外, 梁显扬仍旧是冷峻地看着跋氏旗主跟滕氏旗主在攻入中原一事上不停不休地争论, 却一言不发。   而就在此时, 忽然有一随从掀帘而入, 跑到另梁显扬面前立刻慌张跪下,紧张地说:“旗王...不...不好了...梳茶...燕西那边扣了一批我们的人, 还说...还说什么要问斩...现在有一个中原人正在关外急着要求见旗王...”   梁显扬不听他说完,顿时皱眉站起, 他立刻让人为他备马, 然后叫上庞伊还有一小支郎氏的精骑与他马上就往边关而去。   只是他离开之后, 帐下跋氏旗主却蓦地低头皱眉沉思,而滕氏旗主却怀疑地看着他,缓缓才又看向帘处。   很快梁显扬和庞伊等人快马加鞭便感到梳茶关外。   果然见到那片黄沙大地上,有一个中原燕西打扮的人正一步一摔地往自己这边跑来。   而此人身边也护拥着好几柔化人,都紧张地想扶着此人,但此人一见到梁显扬,便立刻倔强推开身后的人要向他冲去。   今日风大,黄沙漫天,隔着一定距离,又有黄沙在空中形成天然帐幕,让梁显扬根本看不清来者模样。   只是此人但身影却让他感到十分熟悉,却又说不上哪里见过。   他也轮不得多想,立刻翻身下马,不顾黄沙刮脸如刀,便迎着那人快步上前。   又见那人大概是身上有伤,又是行走太急,走在沙地上是屡次扑倒,却又艰难爬起,继续前行。   就在此人马上又要摔倒时,梁显扬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将此人扶住。   却就在他扶起瞬间,他心中骤然一顿,眉间猛地皱起,不可思议地紧盯着面前这个人。   只是此人脸上用布蒙住嘴鼻,只能看见一双澄澈的双眼,但便是这双眼,就足够让梁显扬心中顿时起疑。   梁显扬将她扶起后,冷声问道:“是你?”   “旗王殿下...是...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这人却丝毫没有理会梁显扬的惊奇和质疑,刚被梁显扬扶起,却又立刻甩开他的手,顿地就在他面前双膝跪下,哭着说道,“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阿叔阿姨他们就不会给抓去了...呜呜呜...”   梁显扬知道此人是谁后,他心中只剩下怀疑,甚至都没有再将她扶起,只是皱眉垂头紧紧盯着她,只见她一直在不停地哭泣,双肩一耸一耸的,梁显扬却始终一言不发。   这时那群柔化子民和庞伊也赶到他们周围,庞伊一见到如此状况,本也一惊,只是注意到梁显扬的神情,和面前这人的外貌后,他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感愕然,便也只是皱眉跟在梁显扬身边。   这时梁显扬才冷声问道:“周姑娘,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周雪纯始终跪在地上不停地哭着,早已是泣不成声。   身后的一柔化妇人于心不忍,便赶紧帮她说道:“旗王殿下,其实也怪不得这姑娘,都是中原那些狗官不是人...”   原来是前几天某一夜里,一群燕西山贼至梳茶关边抢掠,却遭到燕西官府伏击,就在这群山贼无路可逃时,是几个柔化入关的行商之人将其解救出来。   而据该妇人称,周雪纯便是这群燕西山贼之一,其为了报答相救之恩,又道曾经便受到过柔化一男子相救,便昨夜在山头放孔明灯,以示感恩。   不料孔明灯升天,却被巡逻的关兵发现,更是看到灯上祈祷祝福话语,二话不说便要上前将其抓拿。   周雪纯慌张逃走,却刚好又碰上那几位柔化商人。   他们便将周雪纯救下,却不料他们正是因上次协助山贼一事,早已被燕西官府通缉,如此一来,便是自投罗网,燕西官府马上便将这几个人抓拿,而周雪纯趁乱,便立刻外逃,直到关外。   梁显扬听完此事,是越发怀疑不信地紧盯着周雪纯,而周雪纯却一直在垂头哭泣。   就在梁显扬要开口质问时,面前这群柔化子民却忽然不约而同地跪下,双手伏在沙上,口中念着柔化的祭祀之语。   梁显扬庞伊顿了顿,不由回头,却见到大祭师不知从何时起,便站在他们身后,却一直默不作声。   又在此时,周雪纯忽然双膝向前挪了几步,紧紧拽住梁显扬衣摆,抬头哭道:“旗王殿下...都是我不好...可是我叔叔婶婶他们都是无辜的...我们...我们燕西的大家...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柔化的人...我们中原是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柔化人这些年间帮过我们的事儿,我们是一件都没有忘记的...我求您...我求您不要与我们开战...呜呜...我们燕西...什么都没有了...”   周雪纯说出这番话时不停抽噎,甚至还带着燕□□有的口音,听进任何人心里,都难以不为之一震。   特别是她身边那几位柔化子民,听到周雪纯最后话语,免不了心中一阵刺痛。   这些年间在边关两边,虽说民族不同,语言不通,却是靠着相互救济相互扶持,才能度过一个又一个灾年。   便是一墙之隔,却是两面相同黄沙。   虽是一墙之隔,却隔不尽你我为人。   若非上层恩怨,又怎得烽火连三月。   纵使不解恩怨,是无人愿再有战乱。   梁显扬和庞伊你我对视一眼,皆眼神复杂,庞伊之后先将周雪纯扶起,周雪纯却仍是不只哭泣。   梁显扬之后没有再多说什么,他问周雪纯愿不愿意跟他回柔化先躲避官府追捕,周雪纯却道不能让自己家人担心。   梁显扬便也没有再坚持,却也没有对周雪纯方才说的话有任何表示,只是远远地望了那连绵不断的边关一眼,便要转身往柔化境内方向走去。   只是他刚转身,周雪纯却忽然大声喊道:“旗王殿下,先生有一言。”   梁显扬心中骤然一震,他马上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周雪纯。   周雪纯抬手挡在自己面前,在风沙中又喊道:“本不相扰,民本厌战。”   周雪纯说完,便对着那群柔化人连连躬身致谢,也要往回去去。   这时梁显扬却忽然对她低声问道:“不知周姑娘,这些年在燕西之中,可有听过一位叫郎锶锶的姑娘...她大概与你年纪相仿...”   周雪纯这时也顿地停下脚步,转身回头,目光紧紧定在梁显扬身后大祭师脸上。   片刻后,她才决绝地摇摇头,说道:“没有。”   说完便又一脚深一脚浅地往燕西之地走回去。   之后梁显扬庞伊还有大祭师回到赤炉,梁显扬一路脸色铁青。   直到三人围炉而坐时,梁显扬才往二人脸上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赌不赌?”   庞伊一直皱眉垂头不说话,梁显扬只好看向大祭师。   怎料大祭师斩钉截铁地说道:“赌。”   庞伊这时才略微震惊地抬头看向二人,只见梁显扬盯着大祭师双眼许久,才不安地转回头,始终皱眉,看向墙上那十八颗狼首。   六月三十,柔化以滕氏庞氏为领首,带着柔化铁骑强势压制梳茶关。   燕西官府手足无措,只能够立刻求助朝廷。   七月十五,怡都。   消息传入朝廷,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一众朝臣还在为早前谢宁提出行兵诏一事争论不休,朝廷上形成拉锯焦灼之态。而此时柔化已经带兵攻至边关一事,让整个朝廷陷入了极度恐慌。   而谢宁自提出了行兵诏一策后便极少上朝,皆以王桓身体不适需要照顾为由,一直待在府上不出。   简临风在那日与王桓会面后,在朝堂之上也极少再出言论,是仔细地观察着朝堂之上众人的言行神态,记在心中,夜间又与何联等人一同悄悄到谢宁府上,与王桓商讨。   他们时常是讨论到半夜,王桓本无心睡意,却谢宁每次当中打断,任何事宜皆留到明日再论。   人在四海,可点江山。   人在深府,可捣朝廷。   今夜众人皆去后,王桓与谢宁回到寝室,二人共枕一番缠绵后,王桓才在谢宁耳边说:“明日该回去了。”   谢宁合着眼点点头,又道:“他也该找你了。” 第一百七十章   ◎文昕痛哭愧当年,子徽笑道无需惧◎   每逢夜谈结束, 王桓总会先起要相送,而众人皆道实在不必,王桓却始终坚持, 起码要将他们送到院中。   今晚因为议事结束时,已快要到三更时分, 谢宁瞧着王桓已经开始有几声咳嗽,却仍是没有要停歇之意。   谢宁几次向王桓使眼色, 可王桓却都装作看不见。   谢宁也无他法,便说今夜已晚, 各位明日一早还要上朝, 而明日朝堂上定是一番持久战,各位还是先回去休息。   谢宁说这番话时, 一直皱眉盯着王桓侧脸, 众人心中皆如明镜, 便也不敢再久留,立刻起身要告辞。   王桓便是如往日一样想要相送,谢宁却将他定在原地, 不让他走动, 然后冷声说道:“青樽, 替本王送客。”   众人本已走到门口, 一听谢宁此话, 连忙是边摆手边说“不用劳烦了不用劳烦了”,边又更加加快脚步地往外离开。   之后王桓谢宁二人回到寝室, 王桓边卸下外衣,忍不住又咳了两声, 边又笑着说道:“终究上门都是客, 何况这里头, 有好几位都称得算是我们半个长辈,你不就是怨我,何苦给人家脸色?”   谢宁垂着头,脸色暗沉地走到床边坐下,王桓走到他面前,他缓缓握住王桓双手,片刻后,才沉声说道:“我不想你走。”   王桓顿了顿,低头看着谢宁头顶,脸上笑意不知凝固,他喉结动了动,才皱着眉在他面前蹲下。   王桓凝视着谢宁双眼,说道:“我说过,从今往后,不会离你太远,就一定不会离你太远。”   二人对视良久,谢宁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担忧,王桓也没有再说话,站起身后,将谢宁拥入自己怀中。   谢宁侧脸靠在王桓腰前,双眼缓缓闭起,却忽然苦笑两声,说道:“最后一次了。”   “嗯,”王桓的手掌在谢宁脑后一下一下顺着他的长发,点点头,跟着道:“最后一次。”   次日早朝,众人对柔化南境事宜始终得不到一个明确决断,何联简临风冯晋等人,也是始终垂头,保持沉默。   李凤勤从一而终地坚持,必须立刻派兵去支援西北边关防线,然后又道现今对于南境最好的缓解之法,便是淮南王当日的提议,下放行兵诏,另果断另立新王,断除谢定章的兵力,之后再以江下兵力镇压南境蕃兵。   但是孟远庄的意思,却是与他截然相反。   孟远庄提出,此时危急之秋,是应将所有兵力留守京城,就算有外患,也必定要保护京师安全,保护天子安危。再者行兵诏一事实在荒谬,提出者居心叵测,行使此事仍需商榷。   孟远庄此话一出,朝廷之中竟有多数人为之同意,皆道此时危急存亡之际,而京中兵力不足,上上之策,仍是要将兵力留守京师,以保陛下无虞。   此些话听在谢宁心里,是只剩下一番嘲讽,而落在谢文昕心里,便是全然寒凉。   且不说朝中如今多少人是和孟远庄有利益往来,便是孟远庄如今高位,想要卖其人情之人数不胜数。   而另之又有,以保京师天子安全,京师并非只有天子,京师并非只有百姓,京师还有这帮鼠目寸光的臣子。   谢宁等人当日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直到退朝时,那日谢宁却故意放慢脚步,留到最后才跟在人群之后离开。   就在谢宁前脚刚跨出明英殿门槛时,身后忽然传来谢文昕一句没有丝毫底气的呼唤:“皇兄...”   谢宁嘴角划过一丝狡黠笑意,却稍瞬即逝。   他缓缓转身后,脸上早已换回那张漫不经心的神色。   谢文昕紧张又说:“王先生体弱,的确不宜行走,可是不知朕...朕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上门...到皇兄府上,去请教些事请...”   尽管谢文昕说话语气心虚,但谢宁和他对视时,谢宁是从未见过他眼中有过此时此刻的诚恳,坚定,甚至视死如归。   四年前,谢宁在同一位置,对谢文昕说过,自他将王桓问斩东直门时,他与谢宁之间,便只剩下君臣。   而如今,谢文昕并非渴望可以重回兄弟,他盼望的,只是可以尝试去做一位明君。   做一位知臣的明君。   谋臣,臣谋。明君,君明。   自古,乱世,出英雄。   英雄,不问出处,不问过往。   知错能够,善莫大焉。   谢宁没有立刻回话。   许久之后,他才冷淡说道:“臣会与先生一说,但还烦请陛下,若要上门,请择日间。先生体弱,需早休息。”   谢文昕听得谢宁如此回复,心中巨石才得以放下,连连答应。   而谢宁说完,再次颔首行礼后,余光却瞥了伺候在谢文昕身旁的璞绵一眼,没有说话便转身离开。   次日晨起,谢宁还在院中习刀,王桓如往常一般,在一旁桌边品茶。   而今日桌上,是他面前摆着一只小杯,杯中有茶,而对面位置上也摆着一只小杯,杯中却空空如也。   不多时,青樽边进来报,说门外有一少年,带着他的随从想要求见。   王桓和谢宁对视一眼,谢宁才让青樽去将人请进来。   直到谢文昕与璞绵走到环廊处,王桓已经在桌边站起,一见到谢文昕,便缓缓要下跪行礼。   谢文昕一见,是骤然一惊,连忙快步上前将王桓扶起来,边上前边着急说着:“先生不必多礼。”   只是谢文昕在双手托着王桓双臂时,他浑身顿时如落冰窖。   他是此时此刻才震惊地发现,曾经那个一手便可以将自己抱起,曾经那个可以让自己一手以比试剑法,曾经那个可以马上弯弓射雕的王桓,王子徽,他曾经的桓哥哥,如今他的这双手,竟是瘦如枯枝。   谢文昕的双手的王桓臂下久久不能离开,他垂头看着地面,只觉得鼻子发酸。   无端又想起过去这些年间对王桓一次又一次地怀疑,打压,伤害,他是恨不得可以夺过谢宁手中的红帱,让王桓将过去每一笔债,都一刀一刀还在自己身上。   泪水逐渐模糊了谢文昕的双眼,他始终垂头不敢看向王桓,握住王桓的手也越发握得紧,甚至开始不停颤抖。   谢宁见到王桓的衣袖已被攥出褶子,双手也被带着开始发颤,眉心一皱,两步上前,便想要将谢文昕拉开。   谁知王桓却对着他摇摇头,谢宁纵然是心中再痛,也只好停下脚步,目光却始终不能从他手臂上移开。   王桓这时缓缓抬起一边的手,落在谢文昕后脑,轻轻上下抚着,温声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道错了,以后知道要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明君,做一个能够还天下安宁,能够还世间清白的明君,就好了...别怕...”   谢文昕终究是忍不住,顿时松开双手,扑在王桓身上,将他紧紧抱住。   此时的谢文昕是早已和王桓一般身高了,他抱在王桓身上时,头埋在他脖颈边上,嚎啕大哭。   王桓的手一开始不敢落在谢文昕身后,直到谢文昕越哭越痛苦,他缓缓合上双眼,喉结上下微动后,才将手放在谢文昕背后,轻轻拍打着,小声安抚道:“没事的...都过去了...”   谢文昕却越哭越厉害,边哭边一直重复着“对不住”三字,连一旁的谢宁也不忍再看,转过身去。   小时候在宫中,每逢谢文昕遭人欺负,受到丁贵嫔责罚,王桓谢宁都会上前安慰,甚至使劲周身混数来哄他。   谢文昕委屈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伤心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靠在王桓身前,紧紧将他抱住,然后放声大哭。   而每一次王桓紧紧抱着他,在他背后轻拍的时候,都会说:“别怕。”   这些年过去了,好像一切一切都变了,也好像一切一切都没变。   但纵是三人如今如此感伤,他们心中早已清楚。   自从谢文昕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后,他与王桓,与谢宁之间,永远只剩君与臣。   之后三人便在院中落座,王桓谢文昕相对而坐,而谢宁则坐在一边,替二人上茶。   王桓之后是先与谢文昕从简入深地将如今京中朝廷,中原四境,还有柔化外境的局势分析一遍。   王桓强调,朝廷之上,断不能再出现当年能有人一手遮天的局面,重权,必须要掌握在天子手中。天子,更加不能偏袒任何一方,便是有才有能之人,也绝不能为之侧权。   用人之道,乃才识,胆识,见识。不问出身,不问过往,不问成败,是问忠心,良心,初心。   为君者,用人时断不可偏私询私,却又切忌不顾人情,当中要择其量度,刚柔并济。   朝廷之究,乃权衡,平衡,制衡。所谓衡之以恒,是求文武平衡,内外平衡,新旧平衡,贵贱平衡。   典朝之败,乃败于文武失衡,典朝末年,帝王重儒弃武,才导致之后各地武装起乱。   后文帝之失,乃败于新旧失衡,文帝偏信许卓为,重用新贵,导致名门落后,而新贵为谋己利,让朝廷有失公允。   朝廷而后,便是四境之乱。   四境,除去江中京城,江上,以淋北为主城。如今淋北王谢松柏,虽年轻且初入幕府,但忠正不阿,是有识之人,假以时日,淋北是能安定,民生亦可繁荣。   江下,以淮南为主城。淮南王谢宁虽担此位,却长鱼早已交由淮南家丞谢稻之。淮南幕府皆为可靠之人,亦是无需挂虑。   而南境,以湟川为主城。   王桓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忍不住回头看向谢宁,谢宁却始终垂头,不愿看他,手轻轻握拳放在桌面,脸色沉重。   谢文昕看到二人如此状态,心中先是不解,之后却见王桓缓缓将自己的手覆在谢宁拳上,又咽了咽口水,沉声重复道:“南境,以湟川为主城...”   却仍是说到此处,便不能再说下去。   谢文昕心中猛地涌起不好预感,他目光不断在王桓谢宁脸上来回扫过。   忽然,他只觉灵台一道明光飞快闪过。   他猛地站起往后退开两步,不停地摇头,惊恐地盯着王桓,又看向谢宁,始终再摇头。   “不行...王桓...王子徽...绝对不行...”谢文昕慌张凌乱地重复着,甚至差点不能站稳而摔下,幸好璞绵立刻上前将他扶住。   “皇兄...宁哥哥...你说句话啊...绝对不可以...”谢文昕几乎是在疯狂边缘,眼中的泪水又模糊了他的视线,连话语都带着颤抖。   谢宁这时心中长叹一声,才缓缓回头,凝重地看着谢文昕,沉声说道:“你我从小知道他的志向,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真的哭死作者。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子谦逊,只求先生一教◎   谢文昕站在桌前, 始终不愿意相信,如此,便是王桓以应对南境的决策。   从谢宁当日在朝堂上说出“行兵诏”一计, 却始终不言他心中推举之人,而又见每逢提及此事, 他的脸色又总是沉重时起,谢文昕心中便有所预感。   那时以孟远庄为首之人, 皆明里暗里,指桑骂槐地言之谢宁如此提议, 不过就是想以所谓“行兵诏”来再揽南境兵权。   毕竟如今南境湟川之中, 谢先智一死,除去谢定章本人, 根本再无当年江允谢氏的宗人。而宣朝之本, 乃道诸侯必须为江允谢氏族人。   而谢宁如此提出时候, 是没有说明将以谁来接受此诏,又没有点出将以谁运送此诏,便是让众人首当其冲能想到的, 就是谢宁从头到尾根本在暗指自己。   面对众人议论纷纷, 就算谢宁一直保持沉默, 谢文昕却始终坚定相信, 谢宁心中定早有决策, 而那人,绝非是他。   就算是他, 那谢文昕也相信,这便是谢宁的决策之一。   谢文昕并不担心之后接手湟川藩王之位的人为谁, 他更多顾虑的, 是将由谁去将此诏送出。   此诏, 是如长鱼。   得此诏者,是可掌控一地主权,一城蕃兵。   不说此路将会艰险,更加是运送此诏者,必须是绝对忠心,绝无二心之人。   当时谢文昕见谢宁每逢言及此事,脸色都不尽难看,他心中是有想过,会否是那个人。   只是谢文昕却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那个人,是谢宁心头肉。   那个人,是谢宁可以用长鱼兵符,权势爵位,甚至一生性命来换取的人。   谢文昕坚信,谢宁是绝对不会让他做出这样的事。   直到今日,谢宁一句,“你我从小知道他的志向,不是吗”,谢文昕才如凭空遭受雷击。   他始终不敢置信地盯着王桓,忍不住一直在摇头,刚制止不久的泪水又再次夺眶而出,他颤抖地喃喃道:“不可以,朕不会让你去的...朕会下旨...让你留在京城...朕会让温剑带人来守着府上,绝对不让你走出一步...宁哥哥...你说句话...你说句话啊...”   “陛下...”王桓垂着头,平静地打断道,在谢宁拳上的手却越发握紧,但他自己却从未得知。   “朕说不可以!”谢文昕终究忍不住咆哮道,“王桓你必须留在京城,哪里都...”   “谢文昕!”王桓忽然抬头对着谢文昕怒斥一声。   谢文昕立刻震住,连谢宁也略微吃了一惊,回头皱眉看着王桓,更加不要说早已泪眼婆娑扶着谢文昕的璞绵是骤然吓了一跳。   “咳咳咳...”王桓忍不住咳了两声,谢宁赶紧伸手在他后背轻轻拍打着,王桓又冷声说道,“坐回来,听我说完。”   谢文昕本站在原地,使劲摇头不愿上前。   而这时谢宁却忽然抬头,冷冰冰地盯着他,谢文昕顿时心虚,便只好重新回到桌前,盘腿坐下。   王桓合眼片刻,缓过神来后,才长舒一口气,然后睁开眼,才继续淡然说道:“南境之事,再无更好决策了。朝廷之中,现在尚未安稳,仍是需要有人把持,如今多事之秋,而陛下年轻,身边可用之人又是绝为难得,必须必须好好珍惜珍重。在下无才无德,不争不抢,无功无名,是只求陛下一“信”字,了却今生夙愿,便是求仁得仁了。”   谢文昕本着急还想说什么,但谢宁却忽然又凌厉地扫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打断,谢文昕已到嘴边的话,只好又重新咽回肚中。   王桓看到谢文昕脸上一闪而过的胆怯,又是咳了两声。   谢宁是又再次皱眉回头看向他,王桓这时才回头责怪谢宁道:“知行你也不要太凶,陛下始终是一朝天子...咳咳...”   谢宁一时被呛,轻拍在王桓后背的手也骤然落下。   谢文昕一时尴尬,连忙一袖抹掉脸上泪水,说道:“无妨...皇兄都是为了朕好罢了...”   只是谢文昕越说,却缓缓将头埋下。   王桓凝视了谢文昕少顷,拿起茶盏小抿一口,回头又看了看谢宁,才再开口,说道:“如果南境之事,陛下再无异议,那在下便可说说,柔化之策了。”   谢文昕这时才慢慢重新抬头,心虚地瞥了谢宁两眼,才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王桓说道:“对于柔化,在下只有四字,民本厌战。”   谢文昕顿了顿,眉心微微皱起,似乎不太明白王桓此言之意为何。   王桓便问:“在下敢问陛下一句,柔化,是从何时起,才被纳入中原朝廷控管之中?”   谢文昕心中一顿,略有开窍,却又不敢确定,更加是怕言多必失,沉思片刻后,才慢慢吞吞地说道:“典籍上说...”   王桓骤然冷声打断:“在下相信,陛下虽没有亲身经历当年之事,但是个中真相,是否真如典籍上记载,陛下心中是清楚的。”   谢文昕微微吃惊,心虚地瞥了王桓一眼,才缓缓重新说道:“柔化...自古并非中原之地,是七国时期,典朝时期,皆为外境,与中原之地各自为政,各自生存,互不干扰。直到典朝末年,柔化天灾,柔化子民生存成患,举步维艰,无奈之下才只好向中原求助,但当时朝廷便称其为大肆进犯中原,父王顺应民意...”   而就在这时,王桓却忽然又坚定地打断道:“那究竟何为民意,陛下心中可有细想过?”   谢文昕怔然。   他盯着王桓一双温柔似水的丹凤眼许久,又瞧了瞧谢宁,见谢宁始终凝望着桌上,他便也垂头细想。   许久后,他才有恍然大悟之意,小声重复道:“民本厌战...民本厌战...”   王桓这时才继续说道:“话已至此,不知陛下如今心中,可有决断了?”   谢文昕闻言点点头,只是再细想片刻,却又顿觉王桓此话有异,他眉心逐渐皱起,之后才顿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王桓。   “为什么?”王桓冷声问道。   “可...可是...”谢文昕震惊的目光一直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过,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王桓再其次沉声问道:“陛下,为什么?”   谢文昕才像泄气的猪尿泡一般,垂头丧气地答道:“制衡。”   “朝中众人皆知皇兄和你关系密切,如今你携行兵诏至南境,此事如同携带一地兵权外行,而如果皇兄留在京师,留在朕身旁,难免会遭人闲话质疑,说皇兄此乃挟天子以令诸侯,朕的地位再次旁落。”   “但其实皇兄手上再无长鱼,此时一来表以皇兄忠心,二来又能见朕仍是手握实权的举措,便是让皇兄带京师兵力,北上镇压柔化进攻。”   谢文昕一边斟酌,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出这番话时,王桓脸上才露出些许欣慰笑意。   直到他说完,抬头看向王桓与谢宁,宛如学生作答后,胆怯求问于老师一般,诚恳而谦逊。   王桓此时一手仍是和谢宁的手紧握,另一手便拿起茶盏,边摇头笑着轻轻吹开茶烟,边说道:“果然是姓谢的,都是从一点就透的人。”   谢文昕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连一直因紧张而挺直僵硬的后背,也才得以松懈下来。   谢文昕双手才拿过茶盏,王桓却忽然又说到“还有”二字,谢文昕顿时又将后背坐直,茶盏立刻放下。   连谢宁见此一幕,都忍不至摇头轻笑。   王桓也是笑了笑,便又说道:“柔化南连燕西,东及淋北,虽说柔化进攻路线,定是从燕西梳茶下手,虽然不需要让淋北参与此次抗战,但也要让谢松柏做好边关防范。”   “知行,可与贺都尉,冯军师带领城北中央军,以及鸿武营之人北上,而京中则留连大统领的护城防,以及温校尉的明校府为防,可保京师安全。”   谢文昕一边仔细听,一边点头,以表赞同。   王桓此时又说:“还有一言,如今朝廷可用之人,是有张文笙,临风,何联等人,而再之后,朝廷决策,若有不懂之事,可以去请教长白侯孟至源,孟老先生。”   谢文昕却皱眉又问:“可是...可是孟老先生,在皇后入宫之后,便再无上朝,一直以病休养家中,甚至不见外客...”   这时谢宁却忽然冰冷打断道:“当中缘由,陛下心中难道还不清楚吗?”   谢文昕脸色骤然一白,顿时哑口无言,惭愧垂头。   王桓先是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瞥了谢宁一眼,才又对着谢文昕说道:“陛下,诚可值千金,诚可换回头啊...”   谢文昕总是内疚难堪,双手捧在茶盏边上,将头埋下不好再去多说。   但他却忽然像是又想到什么一般,抬头看向二人,目光最后留在了谢宁脸上。   谢宁察觉其视线,皱了皱眉,沉声问:“怎么了?”   “郡主...”谢文昕略有胆怯地说,“方才桓哥哥说,此次出征燕西柔化,是宁哥哥你,还有贺都尉...可是...郡主,她从小与老王爷一同征战沙场,以郡主的性子...她会真的愿意在此时留在京中吗?”   谢宁果然怔了怔,他抬起眼皮觑了谢文昕一眼,谢文昕赶紧又说:“朕...朕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真的只是...只是好奇...”   谢宁这时才缓缓回头,看向王桓,王桓才平和说道:“知行是断不愿郡主涉险,这也是我们之后可能需要陛下和皇后娘娘,来帮我们一个小忙了。”   之后三人再细说了之后朝廷的安排事宜,谢文昕言语当中屡次想要旁敲侧击地相劝王桓,但无奈王桓是心意已决,而谢宁虽不情不愿,却也没有阻挠,谢文昕也只好作罢。   直到日上山巅,谢文昕道不好再叨扰而要先行告辞时,王桓却忽然将他叫住。   王桓平和笑了笑,说道:“知行,我有些话想和陛下单独说。”   谢宁顿时愕然,连谢文昕也吃了一惊。   谢文昕此时是早已站起正要转身,他茫然不知地看了看王桓,见王桓正慢条斯理地又拿过茶盏送到嘴边。他便又看了看谢宁,便见到谢宁正皱眉不解地盯着王桓侧脸。   王桓放下茶盏,微微笑着看向谢宁,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道:“就两句。”   谢宁满腹疑惑地盯着王桓许久,才站起离开。   谢文昕也不知所以,让璞绵先下去,自己又重新在桌前坐下。   直到二人都离开院中,王桓才笑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谢文昕顿了顿,皱眉道:“先生请说。”   “在下,想求陛下,赐我一死。” 第一百七十二章   ◎并非乱世无情,无情,才乱世◎   璞绵跟着谢宁离开院子后, 谢宁脸色一直凝重,双手负在身后,皱眉沉默不语。   直到走到前院, 璞绵却忽然两步快速走到谢宁跟前便顿地跪下。   谢宁吓了一跳,眉心更加皱得紧, 立刻问道:“怎么了?”   璞绵一直不敢抬头,语气诚恳却坚定地说:“殿下, 奴才斗胆,想恳请殿下, 带奴才去见一见长公子。”   谢宁这时才明白过来, 心中不由是一声长叹,他连忙弯身, 边将璞绵扶起, 边说着“先起来再说”。   这时刚好青樽正从门外揽着几包药材走进屋中, 谢宁便将他叫下,对他说道:“你到院中,去跟先生说, 本王去一趟侯府, 马上便回来。”   青樽闻言, 却一头雾水地看着谢宁, 谢宁便又说道:“就按着本王的话说, 先生他会明白的了。”   谢宁说完便往外走去,璞绵连连点头致谢, 立刻前还不忘回头往院中谢文昕的方向看上两眼,然后才赶紧脚步跟上谢宁。   此时院中, 谢文昕还不能从震惊中走出, 青樽便忽然快步走到二人身边, 将方才谢宁的话转达。   二人皆顿了顿,谢文昕这时又关切问道:“如果哥哥还有要事,那朕也不打扰了...”   王桓此时却轻轻笑了笑,吩咐青樽到屋中将棋盘取出,又对谢文昕道:“知行有事,从来不愿我去插手。我平时家中,也只是游手好闲,是知行陪我数着过日子了,知行若是不在,我也是放着清闲,难得陛下今日在,只是不知陛下愿不愿意与在下,消磨一下时日了。”   “哥哥不计前嫌,能让朕留下,朕怎么还会不愿意,”谢文昕本是兴奋,只是忽然却自嘲地笑了两声,讪然说道,“哥哥是游手好闲,都能深巷点江山,朕是在水火之中,却只知瑟缩墙角...”   “陛下,这便是人常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所谓不是庐山真面目,还不是因为正在此山中,陛下尚且年轻,无需过虑,”王桓云淡风轻地笑说道,“一家之事,都能够家主足够焦头烂额了,何况陛下手上执管的,是一国之事呢?步步难行,却脚踏实地,自然会天道酬勤。”   谢文昕听得如此安慰,却也掩盖不住脸上惭愧,心中忍不住又是想起曾经对王桓对谢宁做过事,最后便也只剩下苦笑两声。   他抬头看向王桓,见王桓是淡如清潭,他纵是心中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想再要相劝,却始终无从出口。   直到棋盘拿出,王桓先让谢文昕挑选黑白。   小时候谢文昕总爱选白子,但今日他却沉思少许,后是选了黑方。   王桓也没有意外之色,将一白子落在棋盘上后,双手合叠放在桌面,和蔼地望向谢文昕,说道:“便是让在下看看,这些年过去,陛下的棋艺是否有进益了?”   王桓说完,歪了歪头,自顾自又笑了笑,自言自语又道:“知行的棋艺...这些年便是没怎么进步了。”   一直到了午膳时间,谢宁才带着璞绵回到府上,王桓也留了谢文昕二人在府上用过午膳,谢宁才遣人将他们送回宫中。   当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王桓让青樽在院中那棵美人梅下置了一摇椅,悠悠闲闲地坐在上面,眯着眼,又在刻着一小木马。   谢宁坐在他身边,正替他膝上艾灸,青樽正在一旁拣着药材。   谢宁见王桓一丝不苟专心致志的模样,忍不住说道:“这么黑的天,你可就歇着点吧。”   王桓却没有理会,片刻后,他缓缓将刻刀放下,将那半个巴掌大小木马送到谢宁跟前,得意洋洋地问道:“看看,是不是更像了。”   谢宁将艾条放置一边,将小木马拿到手上看了两眼,摇摇头,说道:“越来越像鹿了。”   王桓顿时怔了怔,不待谢宁再说,骤然便将那可怜的木马抢回手中,愤愤不平道:“就数你不识货...”   谁知谢宁却眼疾手快地将那木马又抢回去,然后放到自己身后,又拾起艾条,继续帮他灸着,边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像不像,也都是我的。”   王桓还在气头上,曲起膝盖探前身子,就要伸手去抢。   谢宁却回头瞪了他一眼,“啧”一声厚,沉声道:“你坐好,别乱动。”   青樽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嘴角掩不起来笑意。   王桓无奈,重新靠在椅背后,又拿起刻刀,眯着眼,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边说道:“结束之后,你是先要来南境接我,还是我们直接在淮南会面。”   谢宁想都不想,头也不抬,便说道:“你原地别动,等我去接你。”   王桓想了想,将刻刀放下,又问:“若我结束地比你早呢?”   “我说了,”谢宁语气冷淡,说道,“你别动,原地等我,我去接你。”   王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了两声“好”后,便再无说话。   七月十六,南境,湟川。   南境海边上,一身缟素的李清茹孤身一人站在浅滩上,海鸥在半空中回旋,海风轻轻荡起水面波澜,也吹起她碎落的发丝。   她面容憔悴地眺望着远处海面,一艘艘船只在远处漂泊,却又从来不远,更加也不会靠近。   有一妇人路过,只斜眼瞧去一下,便对着身边同伴小声说道:“也不知道她还要在这儿站多久了...这天天过来的...哎...”   同伴也叹息摇摇头,说道:“这出海的事儿本来就说不准的,也就可怜她一个远嫁过来的,年纪轻轻做了寡妇,还得带着俩娃娃,哎...”   李清茹都听进耳中,却没有丝毫理会,仍然是安静祥和地看着碧蓝的大海,盛夏时节,阳光落在海面,金光灿灿。   这时一位中年男子走到她身边,微微颔首问好后,便低声问道:“夫人,一切都还好?”   BaN  李清茹面不改色,目光依旧盯着海上远方,却低声道:“都好,先生意思,拖过重阳。”   男子却皱了皱眉,问道:“重阳?这可是两个月的事情...”   李清茹打断道:“先生的意思,去做便是了。”   男子之后却是往后退开两步,然后忽然提声道:“殿下的意思,是夫人还需节哀顺变,若有什么需要幕府帮忙的,可千万要前来相告...”   李清茹回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殿下有心了,吴府上的事,还是不劳烦殿下挂心了,还请程先生转告我的谢意吧。”   李清茹说完,便转身离开。   程平之后往官府回去路上,一直眉头紧锁,直到入了府内书房,见到谢定章,他才恢复了平时一副处事不惊的神态。   谢定章正站在垂挂的地形布帘前,目光紧紧盯着湟川以东的地方,片刻后,他才回头问道:“程先生,以你之见,本王是该向东行,以领南境其余蕃兵打头阵,再过淮江北上好,还是直接压后而行较为稳妥呢?”   程平站在谢定章身旁,皱眉凝视着湟川之北伽灵山处,沉思许久,直到谢定章再次看向他时,他才伸出食指,在伽灵山处点了点,说道:“兵出伽灵。”   “哦?”谢定章略有意外,挑了挑眉,又问,“先生可否详细说来?”   程平便说道:“湟川地处南境至西边,而怡都是在江中地带东部,路程相去是遥远。长途跋涉终是耗费体力,消费物力,更加是摧残心力,而此时就算让湟川的兵马抵达怡都,那也是一支力不从心的军队,虽说怡都兵力绝对不如湟川,但其此时是胜在体力,胜在物力,更加是胜在心力,如此一来,胜算难保。”   谢定章点点头,说道:“所以先生的意思,是湟川兵马,应从伽灵北上,压后而捣京师。”   “对,”程平也点点头,在地图上点了点央江处,又说道,“再有,如今皇帝是将淮南王召回,便是有江下一众蕃兵替其镇守央江淮江防线。当年的淮南兵可是可以以少制多地压制了谢高钰的淋北匪兵,其领导之人实力不可忽视,我们实在没必要与他们正面交锋。”   谢定章皱眉沉思片刻,才沉声接道:“但是我们可以让其余南境兵力先与之抗衡,我们保存实力,之后再乘虚而入,穿过防线,直闯京城。”   程平再次点点头,双手作揖,恭敬道:“殿下英明。”   七月十八,怡都,夏风习习,月色皎皎。   谢蓁蓁过去日子多数在侯府上陪伴殷成凤,有时也会入宫与孟诗云作伴,其余时候便在谢宁府上,却是时常被王桓气到要离家出走。   而今日谢宁入宫,王桓回了侯府,二人一直到晚膳过后也还没回来,谢蓁蓁是一人坐在院中那美人梅下的摇椅上,百无聊赖地凝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   只是她看似无聊,心中却是如万山压制。   这种感觉,自她从湟川回来,便一直跟随在她身上。   曾经有句诗,乃曾经沧海难为水,却是巫山不是云。   那日谢蓁蓁路过北府门口,本想佯作不见,快步便离开。   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绕了一圈后,还是回到了北府门口。   这次她便是在没有逃跑,她站在门外远处,隔着人来人往,映入眼帘的,只有上面醒目的封条。   谢蓁蓁无缘无故地想起,当年简临风离家出走,在母亲的压力下,她只能带着一群家仆到处寻找。   而到了最后,她是心力俱疲却仍是找不到简临风,心力俱疲,又不敢回家面对母亲,只好走到北府讨来杯水解渴。   如今她再站门前,她心中是知道,就算自己再怎么敲门,都不会再有人出来给她开门,为她恭迎。   有时候她也会想,若是此生便是相安无事,那再不相见,也又何妨。   只是她更加想到,不久之后,梁显扬便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成为自己的敌人。   每次想起,她都只会觉得心中一阵刺痛。   相安无事,谢蓁蓁从来没有觉得过,这个简单的词,是这般的珍贵。   这段时间在沅陵侯府时,殷成凤是能够看出谢蓁蓁时常心不在焉,并非她平时之态,是有尝试试探着询问。   谢蓁蓁那时却只剩两声苦笑,问道:“殷姨娘,如果你和一个人,注定永远对立,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这是不是就很难过了?”   那时候殷成凤顿了顿,却马上又慈祥笑笑,抚了抚谢蓁蓁的长发,说道:“这世间哪儿有这么多你死我活,戏折子上的老死不相往来,不过就是差了一步罢了。”   今夜谢蓁蓁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抬头能见皎洁月色,抬头能嗅沁人梅香。   再低头,便能看到自己手上放着的那只光亮的银项圈。   谢蓁蓁有时候想,若自己并非生于谢家,如今会是怎样。   但是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自己并非生于谢家,那她也是此生都不会与他认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郡主愿赴疆场,知行忧怒狠拒◎   七月十九, 天晴,风淡。   因昨夜从宫中出来已晚,又与王桓在榻上缠绵许久, 今日二人少有地睡到自然醒来。   是王桓先被屋外照进的光线亮醒,侧身躺在谢宁身边, 目光始终留在他英俊的侧脸上。   王桓忍不住伸出二指,点在他双眉之间, 又从眉间下滑至鼻梁,然后又轻轻地顺到谢宁上唇。   王桓中指指尖停在谢宁上唇, 食指落在他下唇。   片刻后, 王桓是缓缓凑到谢宁跟前,移开手指, 然后又轻轻亲在他唇上。   本在王桓将手放在自己脸上时, 谢宁便已微醒, 更加是因晨起,王桓的每一个动作触在他肌肤上,都让他更觉浑身酥麻。   直到王桓如羽毛般将唇轻点在他唇上, 谢宁骤然翻身, 将王桓推倒平躺在床上。   王桓眸上是始终如一的温柔似水。   谢宁此时虽是自上而下面对着王桓, 双眼却仍然紧闭, 发丝从一边落在床板上, 阳光过堂,穿在二人之间。   谢宁嘴角微微向上勾了勾, 却只是缓缓地在王桓身上趴下,手臂从他脖颈下穿过, 将他环抱在自己怀中, 自己却只是将侧脸枕在王桓肩前。   王桓温和宠溺地笑了, 伸手搭在谢宁后背,一下一下在他背后轻扫,然后又在谢宁耳边小声说道:“殿下今日这般稳重吗?”   谢宁闻言,耳廓顿时发红发烫,却仍是没有抬起头,甚至再往王桓脖子处靠去,如孩童撒娇一般揉了揉,双眼始终没有睁开,小声喃喃道:“就这么抱会儿。”   王桓自然也是随着他,一只手依然在他后背轻抚,另一只手却紧紧将他揽住,微微垂头,在谢宁侧脸亲了一下。   片刻后,王桓才说道:“知行...”   “嗯...”谢宁腻着回答。   王桓沉声:“你一定...一定要来南境接我。”   谢宁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谢宁忽然一臂撑起,从上往下地看着王桓,各自的脸庞都出现在对方漆黑的瞳上。   “我一定去接你,”谢宁坚定地说道,“你一定要等我,你说过,不会离我太远的。”   王桓将手滑到谢宁脑后,将他往自己面前一带,准确无误地吻在他唇上后,才又绵绵说道:“我等你,到死我都等你,你一定要来接我。”   二人之后在榻上忍不住又缠绵一阵,谢宁才先下床,洗漱更衣后,王桓才在床边坐起。   谢宁这时正站在床外的屏风前,隔着屏风,王桓只能模糊看到谢宁挺拔的背影。   谢宁却忽然转身,又往屏风后走去,走到床边,不等王桓开口发问,谢宁忽然一手勾在王桓后脑,弯腰凑前便亲了下去。   王桓虽有意外,却没有反抗,谢宁抽身而退后,又看着他小声说:“你再休息会儿。”   王桓微笑着点点头,谢宁便信步往外走去。   王桓始终坐在床边,双手支撑在床板上,很快青樽又端着一盆温水进来要伺候王桓洗漱。   直到王桓穿上外衣时,从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摔碎东西的声音。   青樽是吓了一跳,连忙看向王桓,只见王桓也是顿时皱起眉头,神色凝重。   “我出去看看...”青樽连忙便要往外走去。   青樽还没说完,王桓却先提步便往外走去,刚跨出门槛,隔着树林阴翳便隐约见到院中谢宁正要往外走,而谢蓁蓁正在后面紧紧追上去。   “阿宁如果你是我,这种时候,你会愿意留在京城吗!?”谢蓁蓁冲到谢宁面前,双手紧紧抓住谢宁双臂将他停下,死死地盯着新宁双眼,对着他几乎急得要哭出来。   谢宁却愤然将谢蓁蓁的手摘下,冷冷地留下一句“姐姐今日还是留在家里,帮我照顾一下子徽吧”,便骤然往外快步走去。   谢蓁蓁在后面还要追上去,一手伸向前想要再次拽下谢宁,却只能摸到他的衣袖,她只能站在原地嘶声喊道:“谢宁!我跟父亲在战场上的时候,你还在怡都家里学着走路啊!你凭什么不让我随你一同前去...”   “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   就在谢蓁蓁拽住谢宁衣袖就要往回拉时,谢宁忽然愤怒地将手往旁一甩甩开。   之后却停在原地,回头看着一时怔住在原地的谢蓁蓁。   谢宁这时合眼片刻,咽了咽口水,定了定神后才睁眼,盯着谢蓁蓁双眼,沉声又说道:“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如果再出什么事,那我还怎么过...”   “那我呢?”谢蓁蓁却目中带泪地盯着谢宁,倔强打断道,“如果你出什么事了,我怎么活?我怎么向父亲母亲交代?我怎么向江允谢氏交代?!”   谢宁顿了顿,却没有再说话,头也不回便脚步往外走去。   王桓始终站在廊檐下,没有上前。   直到谢宁从府上离开的声音传来,他才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屋中走回去。   谢宁之后直接入了宫,谢文昕当时本刚下早朝,正准备要到凰钦宫中用早膳,刚到宫门前,却有人来报,说谢宁正在入宫路上,是有事急着求见陛下和皇后。   谢文昕和孟诗云都怔了怔,面面相觑后,谢文昕还是让璞绵赶紧去将谢宁接到凰钦宫中来。   之后谢文昕又问来报之人,可知道是发生何事了。   来报之人却摇摇头,说不太清楚,只是能见到谢宁神色凝重,十分着急。   谢文昕却越发觉得疑惑,甚至不安,一直在院中来回踱步,时不时又向宫门看去。   很快谢宁急促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谢文昕便连忙走出去相迎,谢宁一见到谢文昕,立刻就要下跪。   谢文昕和一旁的孟诗云都吓了一跳,谢文昕更是赶紧将谢宁扶起来,着急说道:“皇兄有什么事直说便是,怎么一见面就要下跪了。”   孟诗云在旁也紧张说道:“对啊,哥哥有什么事,入殿内再说。”   二人说着,便连忙将谢宁带入殿内,关上门后,谢宁才沉声说道:“臣...恳请陛下可不可以下一道圣旨...”   “待臣带兵离开怡都北上后,陛下可不可以,让明校府看守着姐姐...不要让她离开京城半步...”   谢文昕孟诗云一听,顿时便明白谢宁着急求见之由,只是二人亦是忍不住皱眉。   二人相视一眼后,孟诗云才先担忧说道:“哥哥...可是蓁蓁姐姐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您愿可冲锋陷阵,可是姐姐何尝不也希望能够再上沙场,上阵杀敌。再说,您是她唯一到弟弟了,她见着您一人前去,她又怎能放心?虽说我们当然都是希望姐姐能够留下,可是姐姐的性子,这并非是一明校府可以看守得了的...”   “娘娘,臣与长姐,身上流同一血脉,自然明白长姐心中理想,可是淮南谢氏,此战,出一人便足够了...”   “而且,臣之所以亦将此事告知娘娘,也是因为娘娘心思玲巧,长姐与您有事姐妹相称,中间有些话,或许从娘娘口中说出,长姐会更能听进心里。所以臣是希望,娘娘可以替臣,相劝一二。”谢宁这时又将目光转向孟诗云,恳切说道。   孟诗云脸色凝重忧愁,只是看向谢文昕后,却又不知该应对谢宁说什么,便是谢文昕也是只知垂头凝视,看着谢宁脸上紧张焦虑之态,他纵是有千言万语,却是千言万语都如鲠在喉。   ?   许久之后,谢文昕才长叹一声,说道:“朕...可以答应你...”   谢宁连连道谢后,谢文昕却始终神色凝重。   而这时谢宁却又说道:“臣,还有一话,想对陛下说。”   谢宁这句话一出,谢文昕孟诗云二人又是顿了顿。   孟诗云是马上识趣地说,自己刚好有东西想托谢宁带去给蓁蓁,便先行离开要去拿来。   但是谢文昕却在此话入耳之后,心中无由来地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这句话,他似乎曾几何时在何地,也听到过一般。   直到孟诗云离开后,谢宁才忽然拂开衣摆,断然跪下,一直颔首,压低声音说道:“臣,恳求陛下,赐臣一死。”   屋内之后骤然寂静,谢文昕没有说出一个字。   只是谁也不知道,门外此时此刻,正站着另一个人。   这人听到谢宁此话后,不由震惊,之后是快步便离开了凰钦宫。   七月廿二,天阴,多云。   早朝上谢文昕让张文笙宣读圣旨。   圣旨所道,乃本年九月十九,淮南王谢宁,将携中央军都尉贺奉昌,军师冯晋,鸿武营中郎将高炜,带领鸿武营及中央城北军一同北上燕西,以镇压柔化入境侵军。   另一边,又派出沅陵侯王桓为正使,携天子亲立行军诏至南境湟川,定立新王。   又有立刻恢复江上淋北,江下淮南各诸侯王的行兵权。让淋北王谢松柏加强柔化至东近江上地段的防范,又让淮南家丞谢稻之以分配调动江下兵马,至央江淮江界限,以压制南境藩军过江以攻入江中。   此诏一出,朝堂之上果然一片哗然。   众人是不敢置信地你我相觑,孟远庄更加是大觉不妥,本想看向简临风以求意见,结果却看见简临风正淡然地目视前方,面不改色。   孟远庄心中骤然再下挫,只是片刻,他忽然便是灵台一醒,猛地回头狠狠瞪了简临风一眼,之后便连步上前,走到殿中。   他双手作揖颔首行礼后,便义正严辞地提出质疑。   只是话中坚持,是十年如一日,道谢宁王桓二人曾经皆有谋逆之嫌,而行兵诏一事更加是事关重大,是万万不可交由一非朝廷中人。   孟远庄此话一出,许多与他为伍同流合污之人皆表附议,顿时朝堂之上再次哗然。   而谢文昕漠然地扫了殿中的人一眼后,忽然双手压在桌上,上半身向前探了探,阴冷地盯着孟远庄,冷声一字一句地质问道:“现在,到底是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孟远庄一听,顿时吓得一背冷汗。   他猛地便双膝跪下,堂上众人皆为池鱼,连忙亦紧随其后跪下,哄堂一片“陛下息怒”。   而谢宁用余光扫了众人一圈后,才不紧不慢地跟着跪下。   那日早朝下后,百官离开明英殿时,孟远庄是独自一人靠墙慢步而行。   他一直铁青着脸,步伐越发放慢,直到众人皆逐渐从流芳门而出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便有一宫女从他身边快速走过。   该宫女离开后,孟远庄抬头瞥了她背影一眼,才低头看向手中的纸条。 第一百七十四章   ◎子徽酒醉嗔又痴,知行恨别离◎   自七月廿二朝堂上谢文昕公然训斥孟远庄一事之后, 再无人敢在朝堂上对谢宁带兵北上,王桓携诏南下一事表示异议,甚至连孟远庄在朝上也甚少言语, 与此同时却也再没有和简临风有过多来往。   只是简临风却仍是时常出入长白孟府。   一来,是他仍以一日为师, 终生为师之命来孝敬孟至源,二来, 亦是因他在宫中时常与谢文昕一处,是多能见到孟诗云, 便也将孟诗云宫中状况告知。   孟至源虽如今再无上朝, 但仍能得知朝中概况,而又能见简临风近来言行之间的变化, 再看他与孟远庄之间越发隔阂, 便更加能估摸到如今朝廷上的风云变幻。   而今日简临风再登门造访时, 却只言近来得一棋局,是始终不能想出头绪,想来请教一二。   孟至源本还想笑说, 如今京中是有一棋神王先生, 何苦还来让他这个老人遭罪。   只是话未出口, 孟至源转念一想, 再看向简临风时, 果然能从他眼中看出异样。   棋局摆出后,孟至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才颤颤抬头, 沉声问道:“这是你的意思, 还是先生的意思?”   简临风镇定回答:“这是陛下的意思。”   孟至源听后是更加震惊, 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摇头感叹。   简临风见其如此,便又故作无意地说道:“不知若李老先生还在,他会如何解这棋局呢?”   孟至源愣了愣,却轻轻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江中八门啊...曾经辉煌一时的江中八门啊...终究是要在滚滚江水中逝去了...”   之后这段日子中,谢宁多数时间留在城北军营,或是在鸿武营中,以为月后出发做准备。   贺奉昌,高炜等人亦是不敢怠慢,从早到晚与谢宁一同在营中操练军兵,又商讨作战计划。   而王桓这些时日也是不得空闲,朝廷上大小事宜,众人若有疑惑,都会前来请教,甚至连谢文昕也有到府上来过两次,而王桓也从不推辞,甚至乐于此事。   只是这些上门造访之人,皆只敢在日间到访,若是那日不便只能在夜间上门,也必定让自己的随从在街上等候。   千叮万嘱吩咐道,若见到淮南王的身影,必须要立刻前来告知。   好让自己可以在王爷发现前逃离。   七月廿八,宫中悄然传出,皇后娘娘有喜。   而正因如此,谢蓁蓁这段时间是多有被孟诗云叫入宫中陪伴。   孟诗云言辞之间,是多有旁敲侧击,相劝谢蓁蓁留下京中。   谢蓁蓁便是从一开始就知孟诗云受何人所托,却也见着孟诗云如今身怀六甲,自己也不愿与她多有争论,只好每次搪塞而过。   孟诗云有喜一事,应她自己意思,本无宣扬,是因孟诗云与谢宁几人关系亲密才有以相告。   而那日简临风到谢宁府上时,谢蓁蓁却不小心走漏风声,简临风顿时差点摔倒在地。   当时是连谢宁都忍不住没好气地瞥了他姐姐一眼。   简临风本已是将如此儿女之情放下,待孟诗云之情,是如兄妹,是如知己,是只要孟诗云安好,自己便能安心,再无他求。   而后来有又有一晚,在与王桓议事时,简临风是心不在焉,垂头丧气,王桓自然知其为何,又见谢宁不在,便取来小酒二三,陪他借酒消愁。   而之后谢宁回来时,简临风听得脚步声,便忽然醉醺醺地冲了出去。   冲到谢宁跟前,在谢宁还未能反应过来时,一拳想要揍在谢宁脸上。   可是谢宁本来就是习武之人,不过微微侧身,便轻而易举地躲开。   但简临风本已脚步浮浮,如此力不能触,是往前一摔,便摔在地上。   这时王桓才慢慢悠悠摇摇晃晃地走出,见到简临风如此模样,便笑着对青樽说:“青樽,还是麻烦你,扶简公子回文南里吧...”   青樽连忙上前就要扶起简临风,怎料简临风却将青樽用力一推,然后又指着谢宁和王桓破口大骂:“都是你!还有你!都是你们两个!都是你们害的!”   之后还有一堆粗言秽语,背后是一个又要打又要骂的酒鬼,面前又是一个正嬉笑着的酒鬼,谢宁本已是累了一天,是头晕目眩,再见如此一幕,一时之间不知该恼该怨。   他实在没眼再看下去,便只瞪了王桓一眼,理都不理他便直接往里走去。   只是他刚从王桓身边快步走过时,王桓却忽然倒在他身上,谢宁赶紧将他抱住,却眉心皱紧。   王桓双手紧紧抱住谢宁,头懒懒地落在谢宁肩上,糯糯地说道:“知行...我头疼...”   谢宁本烦躁的目光果然立刻柔和了些。   他垂头盯着王桓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本是心疼,却又故作生气地低声斥道:“一身酒气,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   王桓却又再将谢宁抱紧一些,又略带委屈地说:“知行...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谢宁怔了怔,将头往后别开一点后,又没好气地觑了王桓一眼,王桓却越发要黏在谢宁身上。   谢宁无奈,只好伸手在他后脖上轻抚两下后,故作严厉地问道:“那你以后还喝不喝这么多酒了?”   “头疼...”王桓越发娇嗔,“知行...我头疼...”   谢宁终究是耐不过此人软磨硬泡的路数,忍不住提了提嘴角,又问:“能不能自己走回房?”   王桓拼命摇头。   谢宁便将王桓轻轻推开,王桓始终耷拉着脑袋,谢宁双手握在他双肩,微微探下头看着他的脸,又问:“真的不能?”   王桓仍是拼命摇头。   谢宁这时忽然稍微蹲下,紧接着一手揽在王桓后背,一手架在王桓膝下,将他整个人横着抱了起来。   王桓是顿时醒了醒,只是马上便将双手环绕在谢宁颈上,整个人蜷缩在谢宁怀中。   甚至还用下巴蹭了蹭谢宁的侧脸。   谢宁垂头看了他一眼,明知是三分酒意七分卖弄,却也只是轻轻摇头笑笑,便往屋中走去。   而这时谢蓁蓁因为方才听到一阵吵闹而走出,刚好看到谢宁抱着王桓,而王桓又一直腻在谢宁脖颈处,一时间如被雷劈一般,站在原地不知进退。   许久才能回过神来后,顿时转身便往回走去,边走边愤愤不平地骂道:“早知道我就在诗云那儿住下了!...早知道当年我就把王子徽那小子给打死算了!”   回到屋中后,谢宁本要先将王桓放到床上,再去替他找来醒酒茶。   只是他将王桓放到床上后,王桓勾在他脖子上的手却始终不愿松开。   谢宁无可奈何,保持同一动作,一动不动,自上而下地盯着王桓,问道:“你以后还喝不喝这么多酒?”   王桓一直闭着眼,此时沉思片刻后,忽然双手用力,想要将谢宁带到自己身上。   怎料谢宁却死活不从,坚定如山地就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耐着性子又道:“你这些把戏没用,我就问你,以后还喝不喝这么多酒?”   王桓依然沉默,缓缓地甚至将双手从谢宁脖子上松开,落下后又转过身去背对着谢宁,双手抱在胸前,弓起身子。   谢宁见他今夜如此娇嗔缠绵,是越发哭笑不得,是知这些皆为此人惯用手段,便想要再来质问。   怎料王桓此时却忽然咳了起来,本是弓起的身体越发弯曲,咳嗽声音越发沙哑强烈。   又因王桓身瘦,而衣衫单薄,谢宁甚至可以看到王桓后背的节骨。   谢宁是最耐不得王桓这些咳嗽,每一声,都如小刀剜在他心头肉上。   无法,谢宁只能坐到床上,伸手便将王桓揽到自己身边,轻声又说:“来,过来。”   王桓却始终没有转过身,依然是缩着身体不停咳嗽,越发撕心裂肺。   连谢蓁蓁在她房中听到,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谢宁终究是无可奈何,伸手便将王桓翻身平躺好,之后马上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果然,王桓立刻停下咳嗽。   谢宁本想再继续教育王桓,王桓却忽然一手抱在谢宁身后,一手揽在他后脑,顿时将他带到自己面前。   谁知谢宁今晚是有备而来,就在两人唇上轻轻碰到,王桓越发想要时,谢宁忽然将王桓的双手往床上一摁,将头微微抬起。   王桓果然眉心蹙了蹙,却始终没有睁开双眼。   谢宁得逞地笑了笑,问道:“小叔叔,我再问你一次,你以后还喝不喝这么多酒?”   王桓这时才懒懒倦倦地睁开眼,眉眼带着媚笑地勾在谢宁眸上,也问道:“知行,那你还要不要我?”   二人四目相对,一双明眸眸中烧焰,一双桃眼眼里春光。   谢宁忽然狡黠勾了勾嘴角,猛地凑下身去,吻在王桓唇上,撬开他双齿,再没有离开。   因为喝了酒,又近来身子确实是好了些,王桓此时身上是少有的炽热。   谢宁扯开王桓衣衫再凑紧时,五官内外皆被王桓的气息喘息萦绕,是让谢宁越发觉得狂躁。   而王桓更因是酒气攻心,酒劲上脑,谢宁的指触亲近都让他欲罢不能,天旋地转之间,恨不得此生如此缠绵。   醉生梦死,是可天南地北,高山流水,春花秋月,夏蝉冬雪。   屋内烛光随风摇曳,风从门缝入,风从榻上传。   之后谢宁赤身侧靠在王桓身边时,王桓正平躺凝视着屋梁。   王桓忽然低声道:“知行...”   “嗯...”谢宁鼻音浓重。   王桓停了停,又道:“这一次,你我都没有十足胜算...”   谢宁这时缓缓睁开眼,问道:“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你我之间,有一人死掉。”   王桓喉结动了动,坚决说道:“不会的。”   不会的。   我在,定陪你冰河入梦。   你不在,我替你戎马金戈,长守疆国。   八月十八,燕西梳茶关传来急报,梳茶军情紧急,望朝廷立刻派出兵马前来相助。   八月廿四,燕西再传,柔化铁骑几尽攻破梳茶,幸得淋北军前来支援,但梳茶仍是严峻。   无奈之下,谢宁提前半月,九月初四,从怡都带兵而出,直往燕西。   同日,王桓只带一明校府温剑心腹,出怡都,直赴央江。   作者有话说:   我错了本来说好4.2完结的,但是因为我考虑不周没想到申榜字数问题,所以完结改到4.4,接下来每天只能一更了TT 第一百七十五章   ◎子徽远走南境,知行奔赴燕西◎   八月廿四, 燕西梳茶几近失守一事传入京中,朝野一片惊慌。   但此时慌张,比起月前众人惊慌至失措之态, 如今朝廷是更为稳定。   群龙无首而乱,龙首无策而慌。   而此一月下来, 文武百官皆是肉眼可见,谢文昕是比从前临危不惧。   面对一道又一道地急报传入京中, 谢文昕仍是可以面不改色,沉着稳定地带领着群臣逐一迎刃而上。   谋臣, 臣谋。明君, 君明。   谋臣盼明君,臣谋倚君明。   天子能够独当一面, 是比其余更能稳住军心, 又见谢文昕如今能够广纳群言, 而又析时利弊,对错皆励,不因错言打压, 不因明理而过分追捧, 近才识, 远阿谀, 如此一来, 对于过去有才却不敢言之人,是大有鼓励之意。   因事态实在超乎预料, 谢文昕近几日来也是几乎一下早朝便往谢宁府上去,与简临风何联几人一直到傍晚才离开。   但事态是欲发往不好方向而去。   西北之危仍将众人脖颈上吊, 便又传来南境藩军已经开始北上越淮江。   谢宁王桓二人一晚商议之下, 最终还收决定将出发日期提前半月, 将于十日后,便分别从怡都而出,各赴沙场。   九月初二,北风初起,微寒。   谢文昕等人已在谢宁府上书房几乎一整日,众人脸上的倦容是难以遮掩,却眸中皆是可贵的坚定。   谢文昕因为天子,是坐主座,而王桓坐其一侧,众人皆位列座下。   出发之事已经准备就绪,外面夕阳照进,屋内却忽然陷入了诡异寂静。   除去何联,众人余光皆瞟向王桓,而王桓却始终垂头,淡然看着面前桌上。   大概半柱香过后,屋外也只剩下最后一笔金光斜斜挂在天边。   王桓这时忽然缓缓站起,谢文昕心中一震,本想立刻上前去相扶,可王桓却伸手示意不用。   王桓提着衣摆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走到屋中,两边众人一时不知其意,你我相识后,却也跟着站起。   只见王桓走到正对着谢文昕位置之下,忽然双手将长衣下摆扬起,然后郑重地跪下。   谢文昕和众人都顿时吓了一跳,谢文昕更是要立刻站起来走上前将他扶起。   王桓却沉声说道:“在下此生,无才无德,不争不抢,无功无名。今日能为陛下尽此绵力,在下已为此生无憾。在下身为王侯之后,奔赴战场,为守家国,本乃职责。只是此行一去,归期无定,若在下福薄,从此长眠南海,也道乃在下荣幸。只是之后,在下是如天下百姓所球,求明君,求贤臣,求安定,求太平。”   王桓说到这里,两边众人,皆随之跪下,垂头不语。   “若此战可平,天下是可得暂且安定,但天下安定,策之从君,但根本在民,国不定,民无以为生,民不安,国难以生根。”   “陛下是应治央江之水,清燕西之蝗,重塑择才制度,去阶级迂论,惩贪官污吏,敬贤人义士。百姓所求,乃安居乐业,安居,是太平,是君之态,乐业,是廉政,是臣之度。”   王桓说道最后,停了停,才继续说道:“在下,在后在此,是替天下百姓,谢主隆恩。”   说完,王桓断然决绝地行了一个大礼。   其余之人,脸色早已随着他此番话而越发悲壮凝重,此时更是随他一道,毅然下跪行礼。   谢文昕站在他面前,更是早已泪眼婆娑。   他合眼片刻,才恭敬谦虚地双手小心翼翼地将王桓扶起。   只是王桓因跪有时间,一时双膝不能适应,差点趔趄向前扑到谢文昕身上。   而这时身边忽然一阵风而过,谢宁眼疾手快地便将王桓搂在怀中。   王桓意外地回头看着他,笑了笑,问:“什么时候来的?”   谢宁低声:“在下此生,无才无德,不争不抢,无功无名。”   之后谢宁扶着王桓先行离去时,路过何联面前,王桓却忽然低声说道:“后日出城,你送一送我。”   谢宁扶着王桓走到门处时,身后忽然传来谢文昕的声音:“先生,皇兄...”   二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谢文昕站在原地,目光却一直跟在他们身上,他说道:“愿二位,一路平安。”   谢文昕此话一出,两边的几位也跟着面对谢宁二人说道:“愿殿下,先生,平一路。”   王桓微微抿嘴笑笑,却没有看向谢文昕,眼帘垂下,看着谢宁锁骨处,也没有说话。   谢宁看向谢文昕许久,终究也是一言不出,最后点点头,便扶着王桓继续往外走去。   谢文昕一直站在屋中,借着月色凝望着二人的背影,逐渐淹没在院中夜色间。   他藏在袖中的右手紧紧握起,手中藏着一块红玉如意,半指大小,如意一端,是用一棕色长绳牵着,红玉冰凉,不暖人手。   谢宁王桓回到屋关门后,谢宁却忽然紧紧将王桓抱住,好像无论再怎么用力,面前之人都如虚无一般。   片刻后,他沉声说道:“明日一早,我就会去城北军营,便不再回府上。你不要送我,你等我出了府,你再起来。”   王桓双手也同样地紧紧抱在谢宁后背,他从来冰冷的心上,仿佛有一把一把尖刀在上面刻字一般。   等到谢宁说完,他是再抱紧一些,点点头,温声答道:“好。”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两下敲门声,二人才松开,谢宁打开门后,谢蓁蓁看了他一眼,便快步走进屋中。   王桓看见来者是谢蓁蓁,也连忙上前,谢宁这时也回到了王桓身边。   只是谢蓁蓁看着他们两个许久后,始终一言不发,之后才忽然两步上前,一手便将谢宁抱住,另一只手在旁握住王桓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再带近一些。   谢宁心中一声长叹,合上眼,小声说道:“姐姐...”   “你一定要万事小心,听到没有?”谢蓁蓁紧紧抱住谢宁说着,又转头看向王桓,又道,“你也是,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知不知道?”   王桓另一只手握在谢蓁蓁手上,不停点头。   谢宁这时却沉声说道:“姐姐,你也是,一定要万事小心。”   谢蓁蓁眸上骤然闪过一瞬间坚定却寒冷的光,点点头,小声道:“我知道,不用担心我。”   九月初三,多云,转晴。   谢宁在王桓起来前便已经匆忙赶到城北军营,贺奉昌高炜冯晋等人已经早已在等候。   谢宁再与他们确定一次,此次出行,因事态紧急,他会先和高炜带着鸿武营直赴梳茶关,贺奉昌等人带着城北军压后。   此战,柔化是有备而来,而且柔化人常年习惯沙地作战,又柔化人乃游牧民族,从来骁勇善战。   再有这些年之间,因燕西官府不作为,许许多多的无证柔化人从梳茶涌入中原,是根本不知当中多少本是柔化派出探子,如此一来,柔化对燕西,乃至中原的地方民情军情是更为熟悉。   于地于势,柔化皆占优势,此局于中原极为不利。梳茶关乃两地之间第一道,也是最重要一道防线,若梳茶攻破,整个燕西甚至江上地带,岌岌可危。   而此时虽有淋北军相助,但淋北经当年谢高钰汶州一战后,是尚未完全恢复从前强态,故就算其施以援手,也只能解一时之危。   当务之急,是立刻要稳住梳茶防线,但是十万大军一同远上,实在是耗费时间,而且若众人一同着急赶路而上,到了战场,人与马也会因为长途疲惫而损失兵力。   所以,谢宁之意,便是由他与高炜,先带着两万鸿武营精兵,立刻奔赴梳茶关。   而贺奉昌冯晋,再带领着城北中央军镇后,与此同时在燕西之地自南向北布下之后防线,以防就算梳茶失守,之后还有他们自己设下的人为关卡,而余下精兵,再支援边关,以退敌军。   九月初四,清晨,怡都城北。   初阳熹微,谢宁带军出发。   前来相送者,只有谢文昕孤身一人站在城北城楼上,驻足远眺。   九月初四,清晨,怡都城南。   初阳熹微,王桓与一随从御马外行,何联陪伴在侧。   三人出了城门后,往伯荆山方向而去,直到出了城郊,来往行人逐渐稀少时,三人前路一侧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紫衣人影,此人身边还牵着一匹白马。   何联一见,心中不由恍然一震。   他从来没有表情的脸上,骤然生出不敢置信的震惊,连眸上都带着惊喜的光芒。   王桓没有转头看他,却能想到他此时此刻的表情,嘴角微微勾起,却没有说话。   直到三人渐渐靠近那紫衣人影,才看得清楚,此人是侧身对着他们,头上戴着兜帽,脸上嘴鼻皆被衣物遮起。   此人听到马蹄声来到她面前,才缓缓转身,将面前遮布扯下。   玉嫣容貌从来惊人。   三人来到她面前,皆从马上落下,是王桓先走到她面前,笑着道:“好久不见。”   玉嫣也莞尔笑笑,回道:“先生好久不见。”   何联此时只知道定定地看着玉嫣侧脸,许久不能回过神来,直到王桓用手肘撞了撞他手臂,何联才反应过来,却仍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半天,依然只是念着“琬儿”二字。   玉嫣却笑着说:“兄长一切都好?”   “好,一切都好,很好,”何联连忙回道,又紧张地问,“你呢?你都还好吗?”   “兄长不必挂心,琬儿一切都好,”玉嫣说道,“待此次随先生远行归来,琬儿一定再回京城,与兄长好好一聚。”   何联这时却忽然抬头,不敢相信地瞧了玉嫣一眼,又紧张地看向王桓,连忙问道:“什...什么意思?什么...”   玉嫣却不紧不慢地又说:“兄长不要怪先生,先生本也不让琬儿陪的,只是琬儿任性,非要坚持罢了。兄长也不必担心,琬儿过去这些年四处游走,也算能好好照顾自己了。”   何联和玉嫣对视许久,纵是有千言万语想要与之相说,最后却全部落回肚中。   何联是知道玉嫣虽话语温柔,但却是坚决之人,便是决定了的事情,就只会勇往直前。   他是比任何人都要想说出一句,央求玉嫣能够留下,但是话到嘴边,始终还是不能启齿。   最后他也只落心中一声长叹,便也再无多话,只再三再四嘱咐王桓,一定要好好照顾好玉嫣,之后王桓三人便再次上马,向伯荆而去。   与何联分开后,王桓才忽然一声坏笑,轻轻摇摇头,说道:“任性...任性...这个词,可是真的妙哉啊...”   玉嫣本是一头雾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才说道:“也不瞧瞧,现在是谁赶着去燕西帮你的小王爷...”   王桓脸上笑容却缓缓凝固,少顷,他才转头看向玉嫣,少有严肃地说:“你们其实不必赴这淌混水的,白遗那秃驴的话...”   “王桓啊王桓...”玉嫣这时却故作叹息地摇摇头,瞥了他一眼,又说道,“你觉得,我不愿做的事情,是有人能让我做到吗?哎,还说是知己呢,是真的枉费了当年多少个良辰美景了...”   王桓无奈摇头:“赶紧结束,你赶紧回任镜堂身边吧。”   九月十九,伯荆山西边,近央江流域,王桓玉嫣与荣敦蒋济材会面。   琳琅因思念玉嫣,也随军而至。   当晚玉嫣帐下,却忽然传来琳琅一声喊叫:“姐姐,你是不是疯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子徽南境点江山,玉嫣秘事惹心惊◎   王桓一行人自从怡都而出后, 一路马不停蹄往西南面去,正是秋高气爽之节,一路天气尚好, 又有玉嫣对王桓身体状况本是了解,能得照顾, 便十分顺利地翻伯荆,再往西行, 很快就到了央江上游东岸。   九月十九,时隔两年, 王桓终于再与荣敦等人会面。   荣敦等行军在几日前便在央江上游, 连伯荆西延的沏州郊外停休。   王桓到沏州外时,荣敦, 谢连舟, 蒋济材甚至韩英等人早已在城门外等候, 特别是谢连舟,一见到王桓便忍不住跑上前要替他牵马。   玉嫣见其如此殷勤行径,却对自己只是一声“琬姐姐”便再没下文, 忍不住骂了声“小白眼狼”。   沏州城主闻得王桓到来, 也立刻出门相迎, 之后众人先到沏州官府上落脚, 王桓也不怠慢, 马上将其计划与众人细说。   江下地带处央江以都东,南境之地于央江以西, 一江之隔,而两边实力本是不分上下。   但因南境之人向来狡猾聪明, 又行事方式诡谲多变, 是容易出其不意, 以攻敌之不备。   而江下民风淳朴,做事按部就班,虽如今战事已经摆在台面,但对江下蕃兵而言,仍有敌暗我明之危。   而如今较为稳妥之计,亦是因双方作战初心不同,南境蕃兵为攻,江下蕃兵是以防,是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脚踏实地地去布置防线,尔后再逐个击破。   又因湟川位于南境至西,距离怡都实在有段距离,湟川之意,是定不会立刻而出,与其余南境蕃兵一同北上。   对于湟川而言,最有效之举,乃让南境蕃兵先与江下蕃兵作战。   就算南境兵不能破下江下蕃兵设置的防线,但只要陷入焦灼状态,让江下兵陷入疲惫之态,湟川兵便可乘虚而入,从西面直捣怡都。   但是湟川如此等待时机,便是给了王桓足够时日,去将行兵诏送至湟川,立刻另立新王,以解湟川蕃兵之患。   又谢定章一旦失势,其余一众诸侯王定会如群龙无首,军心顿散,而此时便是江下兵反其道而攻之,收复南境各地的最好时机。   而南境一众造反势力,目的只有京师。   若非江下兵主动拦其进攻之路,南境兵是绝不愿与江下兵对峙,而损耗人力物力。对于他们的进攻方向,定会是先北行,先过淮河至江中地方,再往东行攻入怡都。   所以江下应派重兵在淮江流域以拦截,只留原本便在央江流域附近的地方,派兵加强防范。   如此一来,江下最有实力之城,乃主城淮南,沏州和溢州。   所以如今之计,乃让淮南都尉荣敦为主帅,带领其余蕃兵往西北行,先过淮江,入江中之地,再在河岸向南设下防线。   后早前由殷周商建立,以蒋济材为主帅的南府军,虽在当年陈圳事变之后则全数归入淮南藩军,但仍由蒋济材为其主领,便此时是从淮南军中抽出,与王桓一同西行,至湟川。   而王桓之意,乃此事绝不可打草惊蛇。   是让南府军与王桓分开路线,却不至于离得太远,最后直到湟川,以立新王之后,再来镇压湟川内部反动势力。   如此,是三日后,各自出发。   王桓与众人将此些安排娓娓道来时,众人是皆在官府议事房中的地形模周围,远远近近地围成一圈。   王桓声音不大,却字句清晰,条理分明,是让每个人都清楚知道自己任务为何,然后又各自提出疑问。   除去曾经与王桓在淮南共事过的几位外,其余众人对于王桓,是从来只知其名,而未见其人。   是从当年的“沅陵侯府二公子,一袭红衣才惊世”,到之后的“沅陵侯府因谋逆罪嫌而满门抄斩,其二公子生死不明”,再到三年前“二公子万里点江山,除淋北陈圳谋逆之害”。   是从“沅陵侯府二公子”,到“京城风流纨绔子弟”,再到“江中谋士王先生”。   众人曾经是对王桓有过众多猜测,特别是在过去王桓在中原四境销声匿迹的一年当中,对其的描述是越发神哉。   今日终能见其一面,众人本是戴着各自好奇兴奋的心情,却是从未想过,入门能见,不过是一瘦弱的白衣青年。   只是众人便是从王桓入门时便能察觉,此人弱不禁风,甚至连寸步而行也要谢连舟在一旁搀扶,而脸上始终带着温和清淡笑意,但又从此人那双似水温柔的丹凤眼中,能感到丝丝寒意。   寒于如冰坚定,寒于如潭莫测。   王桓一路需要相扶,甚至不能久站,过一会儿便要坐下歇息,有时还会忍不住几声轻咳,一手指在地形模上以做解释,另一手却始终握着一简陋青色小药包。   虽然如此,王桓再与他们细致说明时,却是仍能让众人领略到所谓江中谋士的睿智和沉稳。   议会结束之后,沏州城主将王桓玉嫣等人安排在城中一处驿站中歇息。   荣敦谢连舟韩英蒋济材四人是道先将王桓他们送至驿站,便与其余人先告辞分别。   四人将他们送到屋中后,是再叙了会儿旧,直到四人快要离开时,谢连舟说想再陪王桓一会儿,便留了下来。   而荣敦离开前,却将谢连舟揪到一个小角落,低声说道:“臭小子,你可要给我平平安安回来,听到没有!?”   谢连舟本是吓了一跳,听到荣敦这么一说后,他目光顿时变得异常坚定,他点点头,说道:“荣帅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回去,回去给你做女婿的...”   “滚...”荣敦忍不住瞪了谢连舟一眼,转身便跟着韩英他们离开。   只是回到军营时,他两壶浊酒下肚,心中越发烦躁,终究还是偷偷地去到蒋济材帐中。   蒋济材本也意外,荣敦却醉醺醺地说道:“蒋帅啊...看着连舟点儿...这小子...还得回去娶我家枝儿...”   蒋济材闻言后,不禁陷入了一震沉思。   是想起今日所有人都离开时,王桓却将他留了下来。   他听完王桓一番话后,是一直愁眉不展,王桓神色虽也沉愁,但却不至焦虑。   王桓沉声说道:“我希望是我多心了,但万一真是如此,就只有这样可以扭转乾坤了。”   蒋济材当时没有立刻说话,他脸色十分难看地沉思许久,才略显愤怒地低声说:“要是这是真的,那是真他娘败坏了他家的名声...堂堂百年江中孟氏,就出了这么个狗玩意儿...”   之后蒋济材才离开了王桓屋中,而王桓也是一直在屋里,没有再出去,一直从窗口向外远眺,手指不停地点在窗台上。   玉嫣房间在王桓之侧,一同入客栈时见到王桓身边有人带路,她便也没凑在这男人堆中,先行回到自己屋中。   只是她一关上门,却立刻跑到屏风后的盂盆边。   而这时门外却刚好传来两声敲门声,玉嫣脸色苍白,听到敲门声时更加是微微一惊。   她连忙回过神来,快步走到门后,谨慎小心地沉声问道:“何人?”   门外却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姐姐,是我。”   玉嫣闻声不由惊讶,连忙开门,便见到琳琅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琳琅一见她开门,不等玉嫣问话,连忙冲了进去,拉着玉嫣的手便往屏风之后走去。   玉嫣心中顿起不好预感,心虚地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姐姐,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真的?”琳琅严肃紧张地打断玉嫣的话,紧紧地盯着她的双眼问道。   “你说什么...”玉嫣欲盖弥彰地笑了笑,却又想到什么似的,立刻又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就在这儿了?你这会儿不应该在淮南城里吗?你到这儿荣帅知道...”   “姐姐!”琳琅见玉嫣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她越发着急,她一跺脚,又说,“你不能跟先生他去湟川!你现在就跟我回淮南!”   “琳琅...”玉嫣脸上笑意缓缓凝固。   “姐姐,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琳琅越发的担忧和着急,她始终牵着玉嫣的双手,目光中满是哀求。   玉嫣却莞尔笑了笑,又看向琳琅,说道:“琳琅,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也是想了很久,我是想清楚,我确定能够对自己负责之后,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而且,如此乱世,身位医者,你觉得我能做到袖手旁观吗?若是这之后一路顺利,赶不上作战,那自然是万幸。但若是碰上战火,有战必有伤,不也是需要一位懂医术的人...”   琳琅不等玉嫣说完,松开她的手就要往外走去,边走边说:“我不管,我现在就去跟先生说...”   玉嫣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回到自己身边,她沉声说道:“琳琅,我是江中何氏的后人。”   琳琅停在原地,眼中始终是不尽担心地看着玉嫣。   可是玉嫣这一句话,却让她纵有再多话想要相劝,却如鲠在喉。   曾经辉煌一时的江中八门,是多少人心中最后的信仰。   玉嫣见琳琅终于没有再坚持,却始终在用眼神苦苦哀求,希望玉嫣可以回心转意。   但是玉嫣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轻松笑笑,边往外走,边又说道:“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王桓,他的身体状况你我都清楚,要身边没有个人帮衬着他,他是连这房门都走不出去...”   琳琅这时却倔强地紧紧跟上,不依不饶地又说:“那我便跟着姐姐一起到湟川...”   “琳琅!”玉嫣这时顿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说道,“你来凑这什么热闹?你以为这是到街上卖花儿去吗?说去就去...”   “姐姐要去照顾伤患,我从前跟在你和任大夫身边也学会些简单的,自然也能帮上忙,”琳琅一本正经地说,“而且,如果姐姐不让我跟去...我现在就去跟先生说...”   琳琅说着,便真的就要往外走去,玉嫣拿她无法,只好将她拽回来,无奈点头。   九月廿三,王桓玉嫣琳琅三人,悄悄往西面出发。   十月廿六,王桓三人在南境洇州遭伏击。   葭月廿九,谢宁高炜所率鸿武营,与柔化军在梳茶关外首战,大败,败退燕西。 第一百七十七章   ◎江中百年何氏,子徽遇事不惊◎   九月三十, 王桓玉嫣与琳琅从沏州而出,向西而行,不日过央江, 进入南境地带。   十月初十,南境湟川, 谢定章忽然收到京中传来线报,报上道, 王桓正携天子御诏行兵诏前往湟川,以立新王。   谢定章刹那勃然大怒, 在幕府中大发雷霆。   程平立刻与谢定章说, 此时此刻绝不能再浪费时间,倘若真如报上所说, 王桓此时定已在南境地带, 必须先派人前去阻拦, 将行兵诏毁之而后快。   又宣朝自文帝开国,便立“非江允谢氏之后不得称王”,而此前虽有谢先智海难葬生海底一说, 但仍是从未见其尸首。   程平是道, 王桓此人心思缜密, 胆识过人, 是绝对不会打无把握之战, 所以除了要拦截王桓以外,同时也应该在南境加派人手, 以寻找谢先智和吴远山的下落,务必生要见人, 死要见尸, 以杜绝后患。   程平一番话字字肺腑, 谢定章听后,才稍微稳定下来,他挥了挥手,让报信之人先下去,同时又缓缓回头瞧向程平,只是眼神中是带复杂。   少顷后,谢定章才让程平立刻去准备搜寻谢先智吴远山之事,而他自己也马上去命湟川一支精兵,立刻东行至洇州拦截王桓,是要不惜一切,将行兵诏抢夺。   十月十二,洇州,王桓三人在城郊一处驿站落脚。   十月廿六,洇州,雾浓,渐有闷雷。   王桓本是独自一人在房中摆弄棋局,而一墙之隔,却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王桓不由皱了皱眉,再仔细听去,却再也听不到多少。   是这几日以来,王桓都有断断续续地听到隔壁玉嫣二人房间传来有干呕声音。   王桓开始两日也有前去询问,但每次都是玉嫣前来开门,只说琳琅水土不服,休息几日便无事。   王桓初初亦未有为意,而且是这几日见到琳琅,确实也见她脸色苍白,也就没有多问。   当时王桓甚至还开玩笑,说琳琅身边如今是有一位能妙手回春的大夫,竟是连区区水土不服都无能为力。   但之后再有几日都王桓才发现事有不妥。   便是他说的那句,玉嫣虽非精通医术,但其医术,对于区区水土不服,是定不会十日过去,琳琅仍未见好,甚至有越发严重之趋。   再有,是因王桓心中存疑,这几日对二人的神态动作皆更为仔细留意,是果然能见,琳琅脸上的苍白,并非因为自己身体不适,而是对旁人的担心。   便今日王桓再听到玉嫣房间传来呕吐声,他是顿然前去敲门。   玉嫣是如往常一样给他开门,本还想先再次将从前那套说辞拿出来应付王桓。   怎料王桓却脸色少有的严厉,忽然一手扣住她手腕,便往里快步拉进去。   琳琅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想要护住玉嫣,谁知她还没走到靠近,王桓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她,冷声喝道:“琳琅我等下再说你!你先下去!”   玉嫣本是一慌,一开始还想要挣开王桓的手,却在王桓站住后,她心中却骤然冷静下来,她冷清地说:“你先松开我,拽疼了。”   王桓此时早已是气急攻心,又急又恼地盯着玉嫣好一会儿,却忽然觉得喉间一股气涌上,他忍不住便连咳几声。   琳琅见他如此,本要再次上前,王桓却抬手示意她不要过来。   王桓一直盯着玉嫣,玉嫣这时也不再遮掩,头转向一边不敢看王桓,但手却早已习惯性地轻抚在自己小腹上。   王桓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他也知道玉嫣性子,是她做了决定之事,便是天皇老子也不能改变。   他只好幽怨地又瞥了她两眼,忍不住是又咳了几声。   终究是无奈地长叹一声,然后轻轻牵起玉嫣的手,将她带到床边坐下。   玉嫣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王桓,一手在他后背轻轻顺着,问道:“香囊呢?”   王桓才疲惫地合上眼,从怀中取出那青色绣梅的药包,送到自己面前深深吸了一口。   之后稍微定下来后,王桓依旧闭着眼,却冷声问道:“任镜堂那小子知道吗?”   玉嫣先示意琳琅去给王桓取杯温水过来,接着才说:“不知道,我也是和你过伯荆山那会儿,才知道的...”   “你他娘的...咳咳...”王桓是又忍不住,本想又斥,却是气在喉中,又咳了两下后,他才痛心疾首地继续道,“你当时就该回淮南...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肚子里的是条人命啊...你是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一时了咳咳咳...”   “我说了,我能负起这个责任...”玉嫣是担忧地看着王桓,却又语气坚定地说。   “你能负责?你怎么负责?”王桓骤然痛心疾首地打断,“这是战场啊玉嫣...不是来儿戏的啊,刀剑无眼,烽火无情,你...咳咳咳...”   “不要再说了,”玉嫣这是也冷声打断,刚好琳琅将温水送来,玉嫣一手扶着王桓后背,一手将水送到他跟前,又说,“我说了,我很清楚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自己也考虑过,我能负起这个责任,我才会做这件事。”   玉嫣将水送到王桓面前时,王桓本想推开,却无奈玉嫣坚持,王桓这时才抬头,再盯向玉嫣双眼许久,又是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下只能将水杯拿过。   屋内一阵寂静,此时已是深秋,屋外风烈,而此郊外驿站本是简陋,风吹而过,连连发出呼啸之声。   片刻后,王桓也是终于平静下来。   他的手心覆在玉嫣手背上,沉重地说:“你一定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知道吗?”   玉嫣这时才温柔地点点头,说道:“你放心,我会将你平平安安送回给你家小王爷,也会平平安安地带着这个孩子,一起去见镜堂。”   王桓纵使有千言万语,但最后还是留在喉间,看着玉嫣少顷,才无奈地摇摇头。   玉嫣这般决绝坚定,是因为什么,是为了什么,王桓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国不平何以安家,家不宁何以定国。   这一路走来,是多少庙堂江湖中人,早已为了他们后来居上的人,用血用泪踩出了一条路。   他们是踏上之后,便只剩下勇往无前了。   但是王桓还是忍不住一直在嗔责玉颜嫣,更是责怪琳琅一直瞒着自己。   只是他自己一动气,又忍不住咳嗽,咳嗽起来又说不了话,最后也只能作罢。   谁知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喧哗声,三人瞬间回过神来。   王桓握在玉嫣的手无故握得更紧,二人四目相对,王桓却忽然冷笑一声,阴冷说道:“来了。”   一支训练有素的湟川精兵从四面八方忽然冲出袭击,驿站掌柜顿时吓了一跳,大惊失色冲出去想要询问。   结果掌柜话没说出口,便被领头人一刀捅死,顿时血溅门上。   因此地偏僻,驿站内并没有许多人,除去王桓三人,便只剩下门外几个过路休息的行人。   这几个人一见到这一队身挂玄甲的军兵冲出时都瞬间吓了一跳,但还未来得及喊出声来,便也马上落得与驿站掌柜一样的下场。   领头人在驿站门前驻足片刻,鹰般目光在堂内凌厉地扫了一圈,才忽然抬手,往前一挥,厉声喝道:“给老子把人搜出来!人搜不出来不重要,把那诏书给老子拿来!”   他话音刚落,其后的士兵便里面要往里冲进去。   怎料第一个跨过门槛的人,还未来得及走出两步,忽然从店内飞出一支利箭。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等他反应过来想要躲避,便不偏不倚地直插入他喉间。   他甚至连一声叫唤都没能说出口,两眼一瞪,整个人便往后,板直地摔倒在地上,猩红滚烫的鲜血从他喉处流出,在地面上向周围流开。   那领头人不由大吃一惊,连忙再此抬手,示意身后之人不要莽撞上前。   他那阴森可怖的目光直勾勾地扫在店里每一个角落,却看不出一丝人影,一丝异样。   就在他小心翼翼抬起腿想要先往前一步时,店后忽然又飞出一支利箭,正往他人中处射来。   此人这次是有备而来,骤然往旁边躲开,反手便将那利剑握在手中,手腕一转,利剑却从他手中飞出,向来时方向径直回去。   此人此时眉头紧缩,心思全部都放在店内放暗箭之人身上。   他是屏息凝神地想要探出店内是有多少敌人,分别在何处。   谁知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然后是接二连三。   他猛地转过身,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驿站门口早已被一群带架奇兵从外包围,而自己的手下是未能提前得知,最外面几个便顿时丧命敌方刀下。   双方此是正在对峙之下。   领头人心中一声“糟糕”,他是知道王桓绝非是会独自一人过境,周围必定是会有埋伏,只是他是丝毫没有料到,此些伏兵能力,是如此强大。   就在他拿着刀谨慎地观察着周围而同时后退,退到自己队伍边上后,目光忽然一寒,蓦地以手作哨,吹出一声刺耳哨声。   不多久,驿站周围的林中骤然有几只鸽子扑腾而上,然后便往湟川方向扑翅飞去。   随着这声哨声之后,楼下恶战一触即发,刀光剑影,嘶吼咆哮,血溅当场。   王桓本是沉着坐在床边,手上拿着水杯,将水杯底部一下一下磕在床板上,目光定定地凝在前方。   直到他听到他一声哨声,他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冷,眉心立刻皱起。   他将水杯放下,快速走到窗户边上。   远远看去,模糊之中能看到好几黑影从林间腾飞而起,向西面而去。   他眉间越皱越紧,眼神越来越阴冷,在垂头看了眼楼下的厮杀搏斗,他手上三指不停地点在窗台上。   他忽然沉声道:“连舟有麻烦了。”   玉嫣这时在身后紧张问他:“怎么了?”   “孟远庄...”王桓喃喃自言自语,没有立刻回她,片刻后,才一声冷笑,说道:“谢定章...是我小看他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七十八章   ◎江中谋士,舍生取义为太平◎   当日沏州论战时, 王桓与众人说出之意,是荣敦等淮南南安兵之人,过央江, 上淮江,以拦截南境其余蕃兵。   而王桓则与玉嫣西行, 过央江至南境,将行兵诏送往湟川, 而一路是有蒋济材的南央军暗中相互,便九月廿四当日, 是从沏州分别, 各行各路。   兵荒马乱之时,出去领队之人, 其余人等并不会有人发现, 能多一个, 还是少一个。   也便九月廿四当日清晨,旭日未起时,谢连舟一人携着行兵诏, 从沏州边道而出, 快马加鞭只往湟川而去一事, 并未有任何人发现。   而又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以及更好的做到攻防不让, 他是将他所率领的南央军一分为三。   一支小队是跟随王桓三人行迹,在暗中予以保护。   另外两支分队, 是分别从向湟川南部,湟川东部快速而去, 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湟川, 从南, 东两个方向包抄湟川,以防湟川有任何突发变故。   而蒋济材便是带领去向湟川东面的队伍。   只是他这一路并未走得安生,脑海中全是王桓当日与他所说的话,他是一路走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十月初十,湟川王府之内,一探子在谢定章面前把话说完后,谢定章脸色早已铁青黑沉,但比起当日在程平面前大发雷霆之态,他此时是十分沉着冷静。   那日谢定章一人在王府书房内坐了整整一日一夜。   直到次日三更时分,他忽然将湟川幕府都尉徐正杭叫来。   谢定章低声吩咐一番后,徐正杭脸色霎时发青,不敢置信得看向谢定章,眼神是再三向谢定章确认此事无错后,才皱眉往外快步而去。   十月十一,晨阳初上前,星辰仍挂天际,弯月仍垂星间。   街道上寂静,不见人影。   程平的家府却四周却忽然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包围。   程平当时还在睡梦之中,隐约听到一丝杂声,顿时醒来。   不等程平披上外套往院中走去,府上四面的墙边忽然跳下十几个黑衣杀手。   程平一惊,立刻就要往房间而去,结果却被这群黑衣人的领头人一把抓住。   领头人拿刀架在程平脖子上,牵制着他退到院子一侧。   程平本是惊慌,但很快他便立刻明白此是为何,心中虽只剩哀叹,却在被领头人挟持后退时仍是冷声一句:“既然殿下知道了,他还留我这条命做什么?”   领头人也冷声回道:“你马上就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程平屋中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惊喊啼哭。   程平心中顿时如被箭穿,他忍不住便立刻要拼命挣扎,可他不过一文儒之士,又怎会是该强壮的领头人的对手。   程平见自己不得挣脱,而心中又是焦急,他颤抖着低声怒问:“方延...殿下要杀的人是我罢了,跟我妻儿有何关系!?”   方延这时却沉声道:“你也是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殿下的性子吗?”   程平顿时无话可说,却仍是不甘心地在死命挣扎,但终究还是只在做无用功。   直到屋内的嘶声哭喊戛然而止,那群黑衣人一个个从屋中走出。   看到他们手中刀枪上一滴一滴血顺着他们走出而落在地面,方延才将程平松开。   方延两步退后之后,程平顿时像一滩烂泥一般跌落在地上,双瞳睁大凝视着地面上月光的倒影。   方延往外走了两步,却忽然又停了下来,接着又回头大步走到程平身边,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谢定章是疯子...疯子...你还不知道吗?”   方延说完,便带着众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程府,就像从未来过一般。   而院中只剩下程平一人坐在院中地上。   他目光死死地盯着房屋门前地面,看着鲜血从屋中缓缓流出,一直流到院中。   那日晨起,程府外便被十几个官府的官兵严格把守着,之后再也无人在湟川见过程平此人。   同一日中,方延带着另一批人,在吴府和麓亭侯谢先智的府宅周围团团包围。   十月廿六,洇州,王桓果然遭到谢定章手下之人伏击。   就在伏击之人见王桓是早有准备时,立刻向天边吹响一声哨响,紧接着不远处林中便有三只鸽子腾空而上。   蒋济材是因行路上一直多有留意,是果然察觉到此次湟川派出伏击王桓精兵队伍。   他以防当中有变故,便让他的分队先继续向西行,而他自己是单人匹马紧随其后,一直躲在不远处的丛林之中,以察变化。   直到他看到一切尽在王桓掌握之中时,他才松了一口气,本想重新跟上队伍,继续往湟川而去。   怎知他刚要前行,忽然便听到林中一阵鸽子飞起的声音,他顿时抬头,果然能见三只鸽子正在往湟川方向走去。   他心中一声冷笑,暗暗骂了一句“狗玩意儿”,又思考片刻,便立刻快马向西方向赶去。   十月三十,湟川城郊密林之中,谢连舟一人马上,正被一群刀手团团围起。   他心跳强烈而快速,他一手握刀,一手抽拉着缰绳,座下黑马是在来回不安地转圈,谢连舟自己是用视死如归的目光,不停地环扫着周围的刀手。   谢连舟忽然冷笑一声,然后怒声斥道:“就凭你们这群南蛮子?当年淋北匪子谢高钰,就是死在小爷我刀下的!”   眼见面前的人没有丝毫反应,谢连舟心中是越跳越快,可是他却始终强行故作镇定,甚至对着他们怒吼以替自己增胆,他又大声喝道:“你们要是打得过小爷,那你们就把行兵诏拿去!不然,你们今日谁都别想活着走出这片林子!”   谢连舟话一说完,这群人之后的方延忽然冷笑,紧接着一声令下,十几个刀手便猛地冲上前。   谢连舟在马上来一个杀一个,纵是他身上是开始不断挂红,他仍是一脸坚定地挥舞着手中长刀,顽强地抵抗着攻击。   方言延一直在旁冷眼看着这一切,却始终没有上前。   只是他这时候忽然眼中一记震惊的光划过,他忍不住皱眉,紧接着低声自言自语道:“遥山刀法?!”   谢连舟身上已是伤痕累累,衣衫早被刀剑划破,他更是开始眼前发昏,但却仍是咬着牙,拼命地抵抗着那群刀手的攻击。   可是终究是一难敌百,纵使谢连舟武功不弱,但是方延手下的府兵也绝非玩笑,很快谢连舟便已经力不从心。   就在当中一个刀手趁其不备,便要从他身后一刀刺去时,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说时前那时快,就在该刀手的刀刃就要刺到谢连舟身上时,一把飞刀便径直地刺到了那刀手的心口,该人顿时一声惨叫,然后从马上掉下。   方延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时更加是再吓一跳。   不等他转身,蒋济材已经连人带马来到谢连舟身边,手起刀落一下子便杀掉了三四个人。   谢连舟本已两眼昏花,越发头晕目眩,而此时一见蒋济材到来,他瞬间惊喜,立刻重新打起精神,大喊一声:“蒋大哥!”   “快!这里交给我!你赶紧做你该做的事儿去!”蒋济材边替他将那群刀手逐个击退,边又在谢连舟身边低声说道,“给麓亭侯说一句,里应外合。”   谢连舟不再说话,点点头,缰绳一勒,立刻掉转马头便继续往西面而去。   而林中蒋济材是越杀越勇,谁知就在谢连舟刚离开时,方延却忽然将他的手下全部叫停。   蒋济材还不依不饶想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方延却忽然上前,将自己的手下全部拦在身后,他到蒋济材面前,紧紧盯着蒋济材的双眼,沉声紧张地问道:“那小子,是遥山佘太师处的人?”   蒋济材却骤然往旁一唾,怒声喝道:“放你娘的狗屁!什么那小子!?人家是淮南谢氏的公子!”   葭月初二,月黑风高时,谢连舟一身身痕累累地来到吴府,钻着防守空隙,翻墙入了吴宅之内,跌落在院中后,是再也无力站起。   李清茹在府内早已是焦急等待数日,她日夜茶饭不思地在院中来回踱步,而今晚是在婢女的苦苦相劝下,才稍微回屋休息。   谁知她刚坐下,便听到屋外院中吴虑一声惊叫。   她顿时心中一震,连忙往外跑去。   李清茹一出房中,便能看到谢连舟一身沙泥血迹,正用长刀撑在地上想要站起,却屡屡摔下。   李清茹看着谢连舟不过少年模样,顿觉心痛,她连忙跑上前,将谢连舟抱在怀中,边对着婢女说着“快去准备药物温水”,边又问着谢连舟“能不能自己走”。   这一路以来,谢连舟早已是靠着心中的对王桓的承诺,对淮南谢氏的忠贞,对心中所念的执着,咬着牙,忍着身上的疼痛,才能坚持到达。   他双眼是血丝密布,甚至不能张开,身上是纵横交错的刀伤,还有好几道伤口还在流着鲜血,他脸上更加是凌乱不堪,可他此时却是拼命地摇头。   他颤抖着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份卷轴,一把塞到李清茹怀中,又沙哑地低声道:“里...里...里应...里应外合...”   谢连舟说完,双眼终于能够合上,整个人瘫软地便倒在了李清茹怀中,昏死过去。   李清茹还眼中早已满是泪水,她不停地轻轻拍打在谢连舟脸上,小声喊着“孩子...孩子...”。   而就在这时,她身后忽然有两个人快步往她身边走近。   谢先智走到她面前,弯身便将谢连舟横着抱起,又对李清茹低声说道“弟妹进屋再说”,然后便快步往屋中走去。   回到屋中,谢先智将谢连舟放倒在床上时,谢连舟早已是昏迷过去。   李清茹连忙用湿了温水的布替谢连舟擦去脸上污垢。   一旁始终皱眉凝视的吴远山这时忽然惊声道:“这...这是淮南...淮南谢稻之家的公子,谢连舟啊...”   谢先智和李清茹都忍不住微微一惊,谢先智却赶紧又问:“连舟公子方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李清茹连忙说道:“他昏过去前说了...里应外合...”   谢先智一听,顿时和吴远山对视一眼,神色皆为凝重。   葭月十六,谢先智拿着行兵诏从吴府而出,众人震惊。   但谢定章早已让徐正杭带着湟川蕃兵前来加以困守,而谢定章本已是谋逆之人,他此时早已是破罐破摔,对什么行兵诏视之无物。   谢先智那日一出府门,便被徐正杭的人团团包围。   谁知就在此时,方延忽然从旁走出,挡在谢先智身前,原本便在吴府周围围守的方延人马,瞬间调转枪口面对徐正杭。   徐正杭一怔,怒声喝道:“方延!你在做什么!?”   方延冷声斥道:“麓亭侯现在手上拿着的,是天子御诏!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吧!?”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南境成定局,阿锦诞伽灵◎   葭月十六, 谢连舟还在昏迷不醒之态,谢先智拿着当朝天子下放的行兵诏,从吴府而出, 吴远山替其宣读。   行兵诏上一字一句写明,是即刻撤去前湟川王谢定章王位, 改立其兄谢先智为湟川城主,一地藩王, 执湟川蕃兵调用管制全权,更命谢先智立刻定南境之乱, 以正其藩王之位。   当日吴府门前, 湟川幕府都尉徐正杭,天未亮便率领数百蕃兵在吴府门外包围, 而早前便在吴府之外围守的府兵校尉方延的部下, 是尚未得到其主的指令, 一时茫然无措,不知进退。   当谢先智持行兵诏从吴府而出时,徐正杭二话不说便要上前将其抓捕。   而一直守在门外的湟川府兵, 是谢定章早前暗中私自建立的一支兵队, 当中是以校尉方延为首。   此支兵队人数虽不足一万, 却是经过精挑细选, 又有多年严谨有素训练, 所以全部都是优良精兵,而此一支府兵, 是直属谢定章,与徐正杭管辖的湟川蕃兵虽皆听谢定章命令, 蕃兵在明, 府兵在暗, 但平日间互不干扰,甚至平起平坐。   当时谢定章予以方延的命令,是让方延带其府兵,围守吴府及麓亭侯府,不得让任何人进出,凡有违者,格杀勿论。   以便围在吴府之外的府兵此时见徐正杭正要上前抓捕谢先智,一时之间是不敢让谢先智离开府上,便上前制止。   徐正杭平日间便与方延不和,此时更觉自己是受到其府兵的轻视,一时间更觉气愤。   尔后方延来到,徐正杭本想上前责怪方延一番,怎料他话没出口,方延竟是骤然倒戈,以拥护谢先智。   徐正杭当时也是不由一震,之后却是阴冷一笑,无再和方言延多话,立刻赶回王府,将此一切告知谢定章。   两日之后,湟川大乱。   谢先智拿着行兵诏到幕府上,逼谢定章将湟川长鱼兵符交还。   谢定章坚决不让,更嚣张而道,就算谢先智得到了长鱼兵符,如今湟川,乃至整个南境,人人早已以他谢定章为首,根本不会有人听令于他,所谓长鱼,不过就是摆设。   谢先智之后也不再与他多费口舌,当下便在军营之中宣告,若立刻归顺于他谢先智者,可赦免其罪,若有冥顽不灵,仍要跟随谢定章者,一律视为谋逆之犯。谋逆乃朝廷重罪,若经一定,乃株连九族。   但是湟川蕃兵是从来由徐正杭带领,又徐正杭此时此刻所表之态,是誓死追随谢定章。   此些人更加是能看出此时南境已有胜势,而朝廷软弱无能,天子不才无德,京城不堪一击。   孰宾孰主,对于平民百姓,他们在意的,不过是谁能让他们过上安乐生活。   以便就算谢先智持有天子亲发的行兵诏,却是真如谢定章所说,不过就是摆设,没有丝毫意义。   几日下来,只有三分之一的湟川蕃兵是愿意跟随谢先智,余下全部仍是留于徐正杭手下。   而如此一来,谢先智在湟川城内地位是岌岌可危。   论人力,湟川幕府内,一半以上的官员仍是留在谢定章身边,论兵力,谢先智此时此刻在湟川的兵力是远不足谢定章。   谢定章亦深谙此时局势,在接下来的几日中是越发派兵打压谢先智,是要将其逼出湟川城,甚至放言,若谁能取得谢先智人头,或者行兵诏,立刻加爵封官。   但谢先智此时身边仍有方延手下的府兵,虽人数不多,但的确实力超群,让谢先智暂时还能平安留在湟川城内。   二人之间相互想要将对方逼出城外,但是谢先智是一直处于被动状态。   而至葭月廿七,谢定章忽然发起猛攻,谢先智为数不多的蕃兵更在此次突然袭击中损失一大半。   谢先智此时此刻是焦头烂额,如坐针毡,但是方延却始终沉稳镇定,却一言不发,似乎在暗中等待着什么一般。   而这时城外忽然传来一道快报,乃淮南南央军都尉蒋济材带着一支精兵,已到达城外,准备入城相助。   此消息于谢先智,是如落水之人的救命稻草,但于谢定章,却是晴天霹雳。   南央军早年在汶州以少于一万的兵力,大败当年以彪悍著称的淋北五万匪军的事迹,是传遍了中原四境,更加让蒋济材带领的这只南央军得鬼府神军以称号。   如今传入城中消息虽说蒋济材所带兵力并不多,但是加上方延手下的府兵,谢定章是不得不紧张起来。   而徐正杭此时却忽然沉声提议,撤兵而反困,围炉生火,再火中取栗。   便当日在蒋济材带领其一支分队入湟川城时,谢定章徐正杭却是带着湟川蕃兵从侧门而出。   只是他们出城之后,后退半里之地,安营扎寨,再与周围城主联手,是将湟川城围绕。   湟川一夜成了南境一座孤城。   谢定章出城前还做了一件事,他让徐正杭务必要在离开前杀掉程平。   谢定章冷声说:“江中谋士,就是留着他一口气,也会是我们致命的祸根。”   腊月二十,传入京中,湟川首战战败,现如陆上孤岛。   谢定章仍是围在湟川之外,屡次想要攻城,却始终不得攻破,但若他不动,城内谢先智更是纹丝不动,双方持久拉锯,谢定章越发不耐烦。   正月初五,传入京中,燕西首败柔化。   淮南王谢宁,与高炜率鸿武营,退至梳茶关内,而柔化大军仍是围守关外,寸步不退。   梳茶关内外仍为胶着状态。   京中得此些消息,众人是惶惶不安,但高坐御座上的谢文昕却始终沉着冷静。   若到自己想不通时,便悄悄到谢宁府上的书房中,独自一人,一坐便是一日,再回宫中,是觉头脑清醒。   至嘉荣二十二年三月,已越过一冬,南境湟川仍处内外胶着之态。   王桓在去年蒋济材带着自己一支军队往湟川时,便带着其余两支人马,绕过湟川,悄悄登上伽灵山。   伽灵山位于湟川与淮江之中,伽灵山横跨南境江中之地,连绵数十里。   而此时的他和玉嫣琳琅,还有那两支南央军,正在伽灵山中一隐秘处。   他们在此地是已过三月,取树上果实,猎山中野禽,摄溪流泉水,借柴木生火。   过去一冬天,山上严寒,是幸得有玉嫣琳琅的照顾,王桓才勉强过冬。   玉嫣的小腹也愈发明显隆起,王桓是多次为其担忧,但玉嫣却是始终安然之态,比起几月前多有强烈不适反应,玉嫣近来却是更加的适应。   中间是有收到过一次谢宁来信,信上只道一切如计划顺利,一切安好,不尽思念。   从前分离,每逢收到谢宁寄信,王桓是从无一次回复。   是因心中千言万语,却无从下笔,从来文采非凡之人,执笔却墨不成书。   但是这次,王桓却是花了整整一晚上,写满整整五页纸,才让人送去。   是连玉嫣也忍不住问道,从前从来一字不回的人,如今是怎么转性了。   王桓却只笑笑,上前轻轻摸了摸玉嫣的肚子,轻声说道:“该写的,还是得写。”   玉嫣又紧张问:“你没把我的事儿也写上吧?”   “自然没有,”王却嘲讽地觑了她一眼,才又故作幽怨道,“但如果我是镜堂,我是真想将你打一顿。”   再到五月,湟川来信。   信上道城中物资已渐不足,但人心尚且团结坚定,若按此下去,最迟,是可坚持到秋收之季。   当日王桓在沏州与蒋济材所说,是若当中形势有任何变故,只追四字,里应外合。   出兵作战,输赢,皆在军心。   军心,乃全军上下众人之心,更是军之心脏之处。   是要磨灭敌军军心,更要稳住己方军心。   王桓当日站在伽灵山山巅,临崖而立,向南眺望所见,乃南境大地,云雾之间,不能见清其脚下,却油油绿意,尽入眼帘。   他从晨间站到正午,再从正午站到日落,站累了便坐下,坐久了又站起。   尽管眼前从头到尾皆是一片模糊,但他却像是看遍了沧海桑田,瞬息万变。   他眼中甚至还能看到,有一玄衣将军,匹马黄沙,正迫不及待地往湟川方向而去。   只是揉了揉眼后,眼下的却只有无边烽火硝烟,甚至能听到哭声连连。   直到夕阳西下,玉嫣拿着一件披风走到他身边,轻轻在他身后披上,又站在他身边,与他一同远望。   王桓这时才问,这一切结束之后,是有何打算。   玉嫣笑着道:“若江山能安定,江湖仍能一行,天涯海角,何处不为生?”   王桓双手负在身后,微微笑了笑,重复道:“好一句江山安定,何处不为生。”   玉嫣又问:“那你呢?”   王桓始终保持浅笑,说道:“江山安定,良人在旁,何处不为生?”   玉嫣没有再说话,南境晚风向来和煦,又是五月春夏交替时节,虽在山上略有凉意,却仍是舒适。   轻风掠起玉嫣的秀发,她轻声说道:“一年了。”   王桓缓缓说:“我好想他。”   许多年前,玉嫣见着此二人矫情之态,是从来嗤之以鼻。   但过了如此春秋,自己也是情路上人,竟是能够身同感受。   并非乱世无情,无情,才是乱世。   她笑了笑,手在王桓后背轻轻抚了抚,温柔说道:“我们一定要相信,很快就能见面了。”   至六月,玉嫣诞下一女婴,王桓替其取名,任何,小名,阿锦。   愿江山之下,能繁花似锦。   愿你我相见,伴锦绣河山。   七月,王桓山上终于传来淮江的消息。   见信之际,他是终于能够将过去大半年堵在心口的那块巨石放下。   淮江荣敦所带领的江下三地藩军,将全部想要过河攻入江中的南境蕃军尽数剿灭,之后再过河压线下行,一众南境小国不敌其力,皆弃械投降。   仍有几个诸侯国城主尚不甘心,求助湟川谢定章。   但因过去半年之中,屡次攻城却不得,谢定章又不甘心如此弃城,便是一直守在城外。   谢定章当初退城而出的本意,是想要将谢先智困在城中孤立无援,而自己再联手周围城主,借兵以攻之。   可他是万万没想到,蒋济材的领军鬼才之称,以及南府军的鬼府神军之名,是绝非浪得虚名,再有当年自己暗中训练而出的方延手下的府兵,更加是实力强大。   如此一来,是自己联手临近浔州蕃兵一同围攻,也是屡次失败告终。   可是与此同时,谢定章一日被隔在城外,便是断了其与城中物资的所有联系。   他只能够求助浔州城以求补给,但久而久之,浔州城也渐不乐意。   此时的谢定章以及其湟川藩军早已是心力俱疲,又得知淮河防线失守的消息,无疑是雪上加霜。   谁知就在此时,中秋刚过,一支来势汹涌的精兵忽然从伽灵山直冲湟川,是在谢定章的包围之外,再围上一圈。   谢定章顿时惊慌。   如此之用二月,在腊月中旬,南央军里应外合,将谢定章及其手下湟川蕃兵,一应剿灭,而浔州城主早知败势,也立刻弃械投降。   如此,里应外合,南境是定。   但此前中秋次日之时,京中收到西北传来急报。   报上称淮南王再与柔化大军在梳茶交战,就在双方不得上下时,柔化旗王忽然释出柔化十八勇骑,再次大败中原军。   梳茶关失守,淮南王谢宁身受重伤,贺奉昌高炜等人只能带兵败退瑄西。   传入京中当日,谢蓁蓁立刻上奏,请求让她立刻带兵北上燕西以支援,却被谢文昕当场否决,甚至还让温剑及其明校府,守住谢宁王府,不得郡主外出一步。   怎料当天晚上,谢蓁蓁从府门独自而出时,温剑低声道:“郡主一定要万事小心。”   之后谢蓁蓁一人独上燕西。   谢文昕当日一人独自站在城墙之上,远远看着谢蓁蓁带马飞奔至上西北。   他双手负在身后,一手手心攥着一块红玉阴阳半鱼玉佩,另一手手心握着一块红玉如意吊坠。   谢文昕此时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想。   所有人,谢宁,王桓,谢蓁蓁,都一定要平平安安。   无论日后再能不能相见,所有人,都一定要,平平安安。 第一百八十章   ◎柔化苍狼啸天,知行走鬼门关◎   嘉荣二十一年, 九月初五,淮南王谢宁,率兵北上燕西。   同年十月三十, 谢宁与高炜带领鸿武营先行到达燕西梳茶关内,与淋北蕃军都尉宋秦会面。   此时柔化大军已压至关外五里处。   是以跋氏度氏庞氏以及滕氏郎氏为首, 早前大败燕西军防时,本欲追势而上, 立刻乘势追击直捣中原。   怎料就在此时,东面从遥山处忽然杀出一支异常骁勇凶猛的军队, 拦截在柔化入境大军前, 是杀之措手不及。   柔化军迫其无奈,当时只能重新退回到关外。   之后此支由宋秦带领的淋北蕃军便在边关处镇压, 很快谢宁便带着鸿武营前来支援。   两支兵马相会, 是一时之间士气大振, 便在不过月后,葭月二十,再次与柔化军在关外开战。   怎料柔化在过去几月中, 虽然表面是平静无声, 却暗中早已调动更多的柔化兵力到前线, 如此一战, 谢宁大败, 只能重新退回关中。   尔后入冬,三月未过, 贺奉昌率领着部分城北中央军终于在关内与谢宁会面。   关内关外在此间不少次小型争锋,却仍是胜败难分, 最后都是以各退己方营地了结。   两边的士兵都开始产生厌倦心态, 但是两边的领导者, 却都无半分焦虑之态。   柔化营中,跋氏度氏滕氏等旗族旗主,是每日每夜都在抱怨,为何不直接让柔化黄沙十八勇骑出战。   十八勇骑一出,是天下根本无人能敌,便是闯入鬼门关,阎罗王亦要为其让路。   但是梁显扬却一如既往地不予理会,面对众人质疑,他永远是阴沉不语,又因有庞氏和大祭师的镇压,众人也只能埋怨却不敢私自行动。   而燕西营中,京中而来的兵马,除去当年跟随谢宁到汶州退谢高钰的之外,皆是从来京中富养骄兵,从未经历过战争,此时又是长途跋涉才至此地,更加又有至地便有一战,早已是筋疲力尽。   但是帐内谢宁和贺奉昌等人,面对首战而败,却没有丝毫慌张之态,沉着冷静,甚至从他们脸色而辨,此败,乃他们意料之中。   他们在等,但是在等一个什么,却是无人知晓。   比起慌张,谢宁心中更多的,是紧张。   而至五月,关内再次对关外发起战事。   此次谢宁是出动了所有此时在燕西的兵马,包括宋秦的淋北藩军,高炜的鸿武营,还有贺奉昌的中央军。   而柔化一方也并不示弱,更加是全力以赴。   此战竟是历时近三月,在谢宁的指挥之下,此战到六月末时,便是中原军已占上风,柔化节节败退。   再到七月末,一天夜间,月明星稀。   柔化军内忽然一声哨声,谢宁帐下惊醒。   他心中忽然在狂跳不止,不知为何,是总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他脑海中不停跳跃,让他越发的烦躁不安,焦急难耐。   他立刻将营内所有人唤醒,但却早已是为时已晚。   从黑夜之中,四面八方忽然出现了十八双散发着青光双眼,是直勾勾地盯着中原军在关外的军营。   它们在营外低声吼叫,声音如阵阵闷雷,此起彼伏,从四周将营内包围起来,吼叫声越发瘆人可怖,是让人闻之便觉毛骨悚然。   很快,再有一声尖锐的哨响,十八只凶狠可怕的西北苍狼,忽然如箭一般向着中原军营中发疯似的狂奔而去。   其后是柔化的的大军压制而上。   黑夜之中,中原军是被杀个措手不及。   那十八只苍狼竟像是用铁打的一般,是刀枪不入,身上的皮毛是如替它们做了一层盔甲,它们速度是如飞箭一般,利齿就像一把一把尖刀利刃,见人便撕咬。   它们闯入军营之后,军营之中顿时哀嚎连连,血光四洒遍地。   有它们做前锋为之后的柔化大军开路,梁显扬亲自率领的柔化军是乘势而上,来势汹涌,势如破竹。   但是梁显扬出此战之前,是严肃下令,无论如何,坚决不得伤其主帅淮南王谢宁分毫。   有违者,视作违抗旗王命令,旗法伺候。   而谢宁知道如此状况时,他在帐内整个人是瞬间无力,他顿地瘫软在座上,目光中是不禁悲哀。   他是知道,在他们的策算之中,的的确确会有如此一战。   但是他完全没想到,梁显扬会在此时,便出动柔化黄沙十八勇骑。   只是他的悲哀他的怀疑他的震惊,马上便融汇成了愤怒。   他眼中渐渐烧起熊熊烈火,然后立刻披甲上马,同时调动全部人马,是道一定要将梁显扬抓拿。   但是,此局早已是败数已定。   柔化长沙十八勇骑,那是整个西北大地都闻风丧胆的一支军队。   然而十八勇骑是只听令于握有狼子笺之人,便是持有者让它们去死,它们也会毅然跳落悬崖。   西北大地之上有一则传说,百年以前,中原某国军队大战柔化。   十八勇骑当时早已是身负重伤,身上皮肉已穿,甚至能见森森白骨,腿断身残,但仍是能够在一声壮烈哀嚎后,将当时入侵的最后一支中原军全军覆没。   就是连文帝后来也有感叹,当年自己能够胜得柔化,是乃侥幸。   但如此一来,当晚中原军内败况惨烈。   谢宁为振士气,持刀亲自上前冲锋陷阵。   梁显扬当时借着夜色,见到谢宁身影时,他不由大吃一惊。   两人当时在腥风血雨兵马横尸的战场上,借着被血溅红的月光,对视了一眼。   梁显扬是清清楚楚地看到,谢宁眼中的愤怒和怨恨。   这眼神甚至让梁显扬背后顿时一阵阴冷寒意。   他是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的谢宁。   梁显扬当时本想上前去迎战谢宁。   他本意并非是要将他击败,只是想让自己去迎战谢宁,来保谢宁不受他人伤害。   怎料此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空洞的声音。   大祭师的那可怖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不要靠近谢宁。”   梁显扬顿时勒住马头,他紧张惊慌地四处回头而望,周围仍是刀光剑影,嘶嚎血溅,浴血厮杀。   而就在此时,耳边再次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   只是这声音太过熟悉,梁显扬顿时慌张望去,只见谢宁身上连中两箭。   谢宁本是忍住剧痛,仍在拼命挥刀应敌,谁知就在此时,一匹苍狼忽然迎着谢宁飞奔而上。   梁显扬顿时一惊,连忙大声对其喝止,但终究是晚了一步,该苍狼能够终是向谢宁扑了上去。   谢宁断然从马上掉下,还被过往的马在胸前踩了重重一脚。   但是这只苍狼终归是听到了梁显扬的命令,便在将谢宁扑下马后,却一直守在他身边,甚至不让旁人靠近。   当时夜色催人,周围又是厮杀一片,根本没有人能看清这地上发生了什么。   梁显扬赶紧冲了过去,将谢宁放到谢宁自己的骏马马背上,然后让那头苍狼带领,抄附近一条小路,护送这一人一马回到中原军的营地。   但是此战,中原军是一败涂地。   损失近一半兵马,伤残无数,柔化军更加是在此战之中,压过了梳茶防线。   此战打了整整一晚上,快到天光时,贺奉昌和高炜悲哀地对视一眼,无奈之下,立刻下令全军撤退。   这一退,便是退到了瑄西,燕西中部。   天亮时,贺奉昌才发现不见谢宁踪影。   他当时早已是身负重伤,却忽然从帐中跑出,四处询问,有没有人见到过谢宁。   当时贺奉昌身上的伤不轻,冯晋见到他发疯一般向四周奔跑询问,赶紧冲上前将他拦住。   贺奉昌却拼命挣扎,他嘶声裂肺地喊道:“老子答应过陛下!答应过先生!答应过郡主!一定要保护好殿下的啊!!”   这时正在处理伤患的任镜堂听到动静,心中也是顿时一惊,连忙上前,先将贺奉昌冷静下来,可是他心中是比任何人都要紧张担心。   他将贺奉昌安置好后,是立刻孤身一人,快步往营外走去。   谁知就在这时,营外忽然有一匹身上皆是伤血的骏马飞奔闯入,径直向谢宁的帐中疯狂冲去。   任镜堂一见,立刻冲上前去,才见到马背上早已奄奄一息,浑身都是血的谢宁。   众人见此一幕皆是大吃一惊。   只有任镜堂虽是皱眉,却是最为镇定一人,他让人立刻将谢宁送入帐中,然后自己对外交代一番后,便马上入内替其疗伤。   只是当任镜堂将谢宁身上衣物脱下后,他甚至忍不住惊慌。   谢宁身上除了那两道箭伤,数不清的刀伤剑伤,此些伤口纵横交错,深浅不一,浅的,是在肉中,但是深的,竟是能够见到白骨。   然而最致命的,还是那断了两根肋骨。   任镜堂在中原各地游走多年,他是见过无数的病患伤者,却从来没见过如谢宁此时身上这般瘆人的伤。   任镜堂甚至不敢不手,他甚至觉得,他只要指尖稍微碰一碰谢宁,谢宁身上的剧痛,都痛在他身上一般。   他连想都不敢想。   任镜堂心跳许久不能平复,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忘掉。   他站着垂头凝望着谢宁身上的伤好久,甚至都不知道他早已是浑身颤抖,呼吸急促。   许久之后,他才颤颤地在谢宁身边跪下,闭眼深吸一口气,才要准备为他处理伤口。   只是这时他才看到,谢宁手中,是一直紧紧攥紧拳头。   他好不容易将谢宁的手掌打开。   里面是一只拇指般大小的小马木雕。   任镜堂再次忍不住,合眼片刻,却仍是忍不住眼中泪水落下。   他颤抖着将小木马从他手中拿出,放在谢宁枕下,哽咽着小声道:“我没偷您的,就放您枕头下边,您醒来记得拿好。”   之后任镜堂是花了整整一天一夜,背上早已满是汗水,双眼也是血丝密布。   终于将谢宁身上的伤口处理好,可是谢宁仍是一直昏睡不醒。   但是账外还有无数的伤兵等着,任镜堂没有办法,只好交代了冯晋一番,便再次去到伤兵营中照料,但仍是一得空,便立刻去到谢宁帐中,看其情况。   谢宁是近半月之后才终于醒来的,他醒来时,刚好任镜堂正在他榻边趴在双手上睡着。   谢宁一醒来,是立刻在找什么。   任镜堂头也不抬,沉声道:“在您枕头下边儿,我给您说过的...”   任镜堂是一直没有抬头,谁都不知道,他听到谢宁醒来动静时,鼻子骤然发酸,此时更加是泪流满面。   再之后,谢宁仍是只能在床上休养,只是他一直思虑不减,而至病情反反复复,时常忽然便高热不退,甚至神智不清,是一直不能有所好转。   直到几日后,谢宁收到南境来的一封信。   信有足足五面。   道思念不尽。   道本人无恙。   道愿君安好。   道玉嫣诞女。   道伽灵风光。   道山清水秀。   道烽火连月。   道想念成灾。   道天下将定。   道归期将近。   谢宁那日才撑着咬牙坐起,主动让任镜堂来替自己医治,终于主动吃下饭菜。   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十月初二,谢宁正在帐下与贺奉昌等人商讨事宜,账外忽然传来:   绮绒郡主已到营外。 第一百八十一章   ◎蓁蓁痛哭知行伤,绮绒血染梳茶关◎   对于柔化, 原本的筹划,根本就是一场豪赌。   是赌在“民本厌战”四字上。   是赌在梁显扬对天下太平的渴望上。   是赌在对周氏奇才的信任上。   柔化境内近年来天灾不断,民生本已是问题, 柔化子民是为生存,早已是心力俱疲, 本是再经不起战乱的摧残。   又因这些年中柔化天灾,粮食资源匮乏, 而关内的燕西百姓见其如此,尽管是自身难保, 却又本着身同感受, 是时常给予救济。   如此一来二往,柔化子民与燕西难民之间是建立起深厚情谊。   无论为一为二, 柔化子民根本不愿此时此刻与中原开战。   但柔化人是生来为民族荣耀民族名誉为尊, 当年迫于形势严峻之下只能臣服中原一事, 是柔化整个民族内莫大的耻辱。   对于柔化子民,他们纵是不宣之于口,但是心底里永远抹不掉这一仇恨, 特别是老一辈的人。   而又文帝驾崩前最后那几年间, 荒废朝政, 不善民生, 更是听信庸臣之言, 而对柔化加以压迫,加重税赋, 收紧通商条例,甚至下令每年要从柔化进贡一定数量的女子入宫等等。   柔化这些年, 是尚未完全能从当年败战中恢复, 又加上天灾连连, 而朝廷如此这些压迫,更是是他们本就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   如此一来,柔化子民对于此次进攻中原,是非本意,却又无奈,是除此路之外,不知还有何路可行。   而对于其领导者是渴望安定的信任,全自谢蓁蓁。   王桓相信的,是名氏之后对其师祖对其后名的敬畏与敬重,是如江中李氏,是如宝荣周氏。   王桓是相信,周雪纯身为周氏后人,她说到的事情,便一定会做到。   而谢宁相信的,从头到尾,是谢蓁蓁,更是王桓。   所以他们三人商定之后的决策,便是抓其此般心态,以民本厌战为根本,以民愿雪耻为战略,以但求太平为宗旨来制定计划。   原本之意,是谢宁率先带领鸿武营精兵前往梳茶关,与淋北藩军一同先战柔化大军。   但此战,必败。   败之,以洗柔化子民心中敌意。   此战败后,谢宁等人是将退守梳茶关内。   但数月中间不停有拉锯之战,却始终不定胜负,为的是让双方陷入疲惫之态,是以加剧民与兵之间的厌倦之情。   此事至嘉荣二十二年五月,一切皆如计划所行,谢宁心中虽紧张,却也逐渐对计划增有信心。   尔后至五月,再战,此战,亦是必败。   是此战败,仍以之清柔化心中仇恨。   但按原计划,此战败后,中原军退至关内后,京中谢蓁蓁因此为由,而向京师请缨,前往支援战场。   然后在刚入燕西之地时,将一直压守在淋河上沿线的中央军带至前线,从南至北设防。   此时再有江上其余藩军过瑄遥一脉,从东至西设防,是从两面夹击,以退柔化大军。   而在将柔化大军退回柔化境内后,却会立刻停下进攻。   此时再让谢蓁蓁以从朝廷带来的天子御诏,以肯定梁显扬为柔化旗王之位,恢复柔化自立之态,望修两境之友好,筑互帮互助之系。   如此行之,是敬两境之尊,不辱其一,又加信于梁显扬,让梁显扬得朝廷支持,之后可定柔化内乱。   但是此计,就在梁显扬那晚忽然偷袭之间,毁于一旦。   此之偷袭,是断然激起了中原军的愤怒和仇恨。   更加是因为主帅谢宁身受重伤,甚至差点因此丧生。   谢宁为天子亲兄,朝廷重臣,江下主城藩王,此番袭击,是为奇耻大辱。   但是如此这些,并未传回京中。   京中所得消息,只道中原军败,是退关内,主帅谢宁受伤,并为将事态严重报之。   所以谢蓁蓁从京中而出时,是还以为一切皆如计划而行。   直到她来到瑄西大本营处,所见之处,皆为伤病残员,再入帐内,是见谢宁遍体鳞伤,甚至行走困难,只在榻上,是昏沉憔悴。   当日在伯荆山上,谢宁第一次在谢蓁蓁面前受伤,那时谢宁身上不过一道箭伤,谢蓁蓁早已是心如刀割。   此时此刻眼中所见的谢宁,是脸色苍白,身段清瘦,甚至连脸颊都凹陷进去,脸上,脖子上,所有外露的体肤皆带伤痕。   谢蓁蓁那日身着戎装骑服,掀幕而入时,谢宁正靠在床倚,和冯晋等人商议军事。   二人见面,谢蓁蓁一直站在幕后原地。   她盯着看着谢宁好久好久,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此时面前这个形容枯槁的男子,是一年前在府中与自己争论不休的亲弟弟,是那个曾经英勇出战汶州,是那个在伯荆山上一人勇对刺客的谢宁。   谢蓁蓁眼中是忍不住溢满泪水,谢宁见到谢蓁蓁时,脸上也只是闪过一瞬间的喜悦,之后更多是悲哀的苦涩。   他见谢蓁蓁一直没有上前,便扶着冯晋和任镜堂就要下床走过去。   结果他刚掀开被子,谢蓁蓁却忽然两步上前,甩手就要打在谢宁脸上。   但是被任镜堂冯晋眼疾手快地就将她拉开,连连说着“殿下还伤着还伤着”。   在谢蓁蓁就要一巴掌甩到自己脸上时,谢宁是不躲也不闪,甚至连眼都没有闭起。   眸上的悲哀,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谢蓁蓁好不容易从二人之中挣开,脸上早已是落满泪水,她哭着骂道:“谢知行你走的时候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会平平安安的!你说你一定会好好的!”   谢蓁蓁骂完谢宁,又走到冯晋贺奉昌等人面前甩手就要扇过去,众人也是不躲不闪,最终还是任镜堂上前将她赶紧带走。   谢蓁蓁却还是不停哭着骂道:“贺奉昌高炜你们几个...你们都答应过我什么...你们说过...会保护好你们主帅的...”   任镜堂和冯晋都忍不住别过头,不敢说话,谢宁更加是缓缓转过头,不看谢蓁蓁,可他眼中却早已是泪水洋溢。   冯晋本还想劝说“战场上手上难免”,但话未出口,便被任镜堂赶紧拉着走出了营帐。   帐内是一片死寂,许久之后,谢蓁蓁才一步一步走到谢宁床边,侧身坐下,伸手颤抖着放在谢宁脸上,让他面对着自己。   但是谢宁早已是泪流满面,他双眼紧闭,不停地抽泣,不停地小声念着:“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谢蓁蓁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再次流出,她吸了吸鼻子,才哽咽问道:“疼不疼...告诉姐姐,哪里疼?”   谢宁却使劲摇头,谢蓁蓁终于是再也忍不住,上前将谢宁抱入怀中,却是极其小心谨慎,生怕稍微用力,都会拉扯到谢宁身上的伤。   那日之后,谢宁将主帅的金牌交给谢蓁蓁,他的病时好时坏,谢蓁蓁好几次抓住任镜堂来问缘由。   任镜堂是无奈说道:“身心身心,身心一连,是伤痛疾病在身,身可败心,但若心不安宁,更可败身。”   所有人都清楚明白,谢宁为何心不安宁。   便是如今中原军营之内,上至谢蓁蓁贺奉昌等领导之人,下至大小兵卒,是无一能够安宁。   如此胶着,再过又是二月,而入隆冬时节,燕西严寒之地,谢宁的病更加是越发反复,甚至许多时候连药都喝不下,任镜堂是又哄又骂,软硬兼施,才能起码让他把药用下。   到嘉荣二十三年,初春。   谢宁谢蓁蓁与众人商议之下,决定最后放手一搏。   此时中原各军也逐渐恢复,加上又有江上其余蕃兵的支援,胜算是足。   此次再退柔化,仍是按照起初计划,只要将柔化大军退回柔化西北,便立刻停止进攻,仍是将那圣旨宣读。   但若柔化时铁定心思要与朝廷大战,朝廷也绝不姑息,定奋战到底。   在此出前一晚,谢宁在榻上将谢蓁蓁叫到自己身边。   他跟谢蓁蓁说,不要因为他受了伤,便将此仇此恨还在柔化人民身上。   不要穷追猛打,见好就收,勿忘初心,是为天下太平,两境交好。   就像当年,谢宁初战汶州时,王桓给他的纸条上说:   志在平定,切勿穷追,见好就收。   待卿归宁。   当时谢蓁蓁是笑着点头,一并答应。   但是当夜谢蓁蓁从谢宁帐中走出时,脸上的笑意却无故悲壮。   有些事,她是赌在一人身上。   是赌在她自己身上。   三月廿一,春分。   中原军再次与柔化大军开战,因柔化此次并未能预料中原军兵力忽然大增,是大有被杀措手不及之态。   此战持续二月,中原军带着早前几乎被覆灭的怨恨,是愈战愈勇。   柔化大军是节节败退,甚至连那十八头苍狼也不能替他们挽回大势,一直是退回到梳茶境外。   但是中原军到梳茶关外后,却忽然无端生出了丝丝怯意。   当时他们便是在此地,被那黄沙十八勇骑残忍厮杀,这便黄沙大地上,甚至还能看到昔日同伙的白骨残骸。   而那十八头苍狼退回到柔化境内后,竟是像忽然觉醒一般,每逢夜间一直徘徊在他们营外,双眼直发出来的阴森绿光,就像阴曹上来的催命厉鬼一般,死死地盯着这中原军营。   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是出了梳茶关之后,再难向前一步。   六月初一,谢蓁蓁亲自挂帅,带兵出征。   柔化营内梁显扬一听到是谢蓁蓁亲自上阵,他顿时是大吃一惊。   他立刻吩咐下去,今日之战,无论如何,绝对不能伤及其主帅分毫。   若有违者,立杀。   梁显扬紧跟着也是亲自带兵上场,直到二人会面,梁显脸色仍是发青,可是谢蓁蓁的脸上是只剩下冷漠和仇恨。   梁显扬一直紧紧看着谢蓁蓁,可是谢蓁蓁却是不屑于他半眼。   一声令下,随着双方各自的怒吼,是千军万马,冲锋陷阵。   谢蓁蓁在兵马之中奋勇杀敌,脸上铠甲上是早已沾满鲜血。   梁显扬一直在她身边不愿离开。   但是二人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无数来往的兵与马。   更加是双方的立场,双方背后的皇朝,双方肩负的民族责任。   梁显扬好不容易来到谢蓁蓁面前,还未开口,谢蓁蓁忽然一手扯住他的轻裘,将他往前一拽。   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谢蓁蓁忽然冷声说:“梁显扬你给我听着!这是我还你的,这是我们还你们的!”   梁显扬一时之间不能明白谢蓁蓁此话之意,他正不明所以地盯着谢蓁蓁。   谁知就在他猛地反应过来,眼中忽然惊慌时,谢蓁蓁忽然手腕一转,长剑剑锋忽然朝向自己!   梁显扬脸上骤然被溅出的鲜血沾满。   他一声哀嚎:“蓁蓁!!”   谢蓁蓁从马上侧摔下来时,梁显扬早已从马上翻身落地,将她接在怀中。   梁显扬对着周围嘶声裂肺地大喊:“全军撤退!”   而就在这时,天上忽然刮起一阵诡异的风沙,将地上的黄沙统统卷起在半空中,众人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慌张失措。   柔化军中众人皆慌乱,呼喊着“弥魂沙”“万源神”之类的字眼,庞伊一见,立刻又大喊道:“柔化全军撤退!”   而中原这边,众人是亲眼所见谢蓁蓁挥刀自刺,皆是不由一惊。   当下贺奉昌高炜等人亦早已让中军大军全部后退。   这阵弥魂沙没过多久便退去,退去之后,才能见到双方早已各退两边去。   中间一片黄沙大地,只剩梁显扬跪在地上,紧紧抱住谢蓁蓁。   谢蓁蓁从怀中取出那早已染血的御诏,交到梁显扬手上,颤抖说着:“哭什么...我...我没死...”   “吾乃先帝亲封,淮南绮绒郡主。绮,为中原风光绮丽,绒,为西北黄沙金绒。绮绒以血祭两地先祖,愿可以血化两地干戈,歉之当年敌寇,祈之后世安康。”   作者有话说:   蓁蓁此举的灵感来源于2006年电视剧《覆雨翻云》大结局的剧情。   《覆雨翻云》这个剧是改编黄易老师的同名武侠小说。   电视剧是我在小学时候看的,当时这部电视剧还有大结局给我印象非常深,是让我到现在都非常感动,甚至在我写到蓁蓁显扬这个剧情的时候,就想起来。   武侠预收《玉龙》的灵感,其实也是这段时间忽然又听到这个剧的主题曲《出鞘》时候,忽然灵光一现得来的。   致敬经典。 第一百八十二章   ◎吾望还君自由,自由是江山安定下◎   嘉荣二十三年, 二月廿二。   京中谢文昕收到南境湟川王桓传来私信,信上道湟川已定,可行先前之约。   嘉荣二十三年, 六月十八。   京中谢文昕收到江上燕西谢宁传来私信,信上道柔化已定, 可行先前之约。   六月十八,怡都, 晚有清风,星明耀月。   谢文昕独自一人坐在谢宁府上的书房中。   房门打开, 月光轻轻地流到屋中, 院中的花香缈缈环绕在谢文昕身旁,璞绵无声守在门外。   桌面上平放着两张信纸, 左边是王桓寄来的, 右边是谢宁寄来的, 两封信上面字句一模一样,只是字迹不同。   谢文昕不由想起,小时候在都子监读书时, 每逢他写不出作业, 谢宁王桓将作业给他抄时, 谢文昕也是这样。   将王桓的作业放在左边, 谢宁的放在右边。   谢文昕今晚收到谢宁的信时, 心中一直悬挂了两年的巨石,终于可以放下。   过去两年间, 他从未有过一夜能够安眠,不是难以入睡, 便是睡下后不断有梦魇侵扰, 之后他干脆便到书房中去读书, 或者摆弄棋局。   有时孟诗云会陪伴在侧,但每次谢文昕都会让她先去休息,不必管他,对璞绵本也一样,但璞绵始终坚持。   璞绵每次都说,陛下一人在殿中,总会需要有人替您燃灯的。   谢文昕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心中不由顿了顿。   他好像好多年以前,曾经听某人说过这句话,可是他总是想不起那个人究竟是谁。   只是印象之中,那个人是清风霁月,是温文儒雅,只是后来,好像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谢文昕看着这两封信看得出神,许久之后,他才从怀中将那红玉如意吊坠,和那红玉阴阳半鱼玉佩取出,分别放在对应的信上。   他自言自语道:“哥哥,我一定,一定会做个好皇帝,让你们无论去到哪里,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从前有人,是对着天地万物豪言,要为他,为他谢文昕,守护这万里河山。   可是今日,谢文昕却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保护天下太平,是为了守护他们,是为了能够守护,他们的万里河山。   从来万里河山,不归一人,是归心中无疆。   次日早朝,传柔化捷报。   如此之日,尔过两年,才是终得四境安定,朝廷昕然。   再两日后,朝上忽然传来消息,来报者道淮南王谢宁,在战中身受重伤,久治不愈,是几日前在燕西不幸离世。   同时又有南境湟川,沅陵侯王桓,因得知谢宁离世消息,悲痛不已,旧病复发,不久便同撒手人寰。   来报者还呈上二人随身之物以为证明。   乃王桓贴身红玉如意吊坠,及谢宁随身红玉阴阳半鱼玉佩。   此则消息传入朝廷,是顿如炸开铁锅。   无人不惊,无一不为之感到震惊慨然,痛心疾首,你我之间相互低声诉说,摇头哀叹,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叹息悲伤。   只有何联,简临风,还有谢文昕脸上,是终得解放的释然。   这些年间,他们所背负的千山万水,是终于能够放下。   而所有人对他们这些年间的愧疚,也终于可以放下。   又此之次日,六月廿一,多云。   早朝上,已有几年未入朝堂的长白侯孟至源忽然出现,众人皆诧异。   孟至源过去这些年间一直在侯府中不出,更是少有见客,是多少人好几年未曾见之一面。   而今日再见,才是不由感叹年岁不饶人。   当年还能脚下生风的孟至源,今日再见,便是从流芳门到明英殿一路,都要孟远庄搀扶。   孟远庄本也奇怪,为何其叔父今日忽然要上早朝,但是孟至源却没有回答。   直到朝堂之上,孟至源将两封书信交至谢文昕。   谢文昕当堂勃然大怒,立刻让人将孟远庄拿下。   孟远庄猛地吃惊,他瞪圆双眼紧紧盯着孟至源,而孟至源从头到尾是一如平淡,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孟至源所呈上的两封信,皆是孟远庄与谢定章通风报信的确凿证据。   孟远庄当日被何联押送庆律寺的路上,他一直垂头无声,就快要从宫门而出时,孟诗云的贴身婢女玥桃忽然从他身边而过。   孟远庄悄悄地点点头,玥桃也没有停留,快步而过。   那日刚好跟随其后的简临风是目睹了这一切,他是心中顿起疑惑,却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可是那几日他都一直觉得心中难安,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这几日每次到崇承宫与谢文昕下棋,或者到凰钦宫看望孟诗云时都总是神不守舍,二人皆疑,问其缘故,可他却是自己都说不上来。   直到七八日后,他看到玥桃陪伴着孟诗云从崇承宫而出时,才觉脑中一醒,大喊一声“糟了”,立刻便去找谢文昕。   谢文昕听得其说,脸色顿时慌张,立刻赶到寝殿中,一番苦寻后,才顿地摊坐在座上。   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怒吼着立刻马上将玥桃抓捕,送到他普同殿。   与此同时,孟远庄,杀无赦。   七月十五,湟川。   自二月南境,以及湟川平定之后,王桓于二月底入城。   此时的谢连舟也早已康复,是恢复从前活蹦乱跳,一见到王桓便立刻扑上去,可是直到凑近了,王桓才看得见谢连舟身上脸上的伤痕。   王桓一入城中,便立刻受到如今湟川王谢先智的尊敬以待,王桓也只是谦逊回礼,之后便和玉嫣一直在吴府住下。   当中方延有过前来看望,却是与王桓在门外遥遥一见,相互凝视许久,最后只是点点头,谁也没有说话,便转身离开。   遥山佘太师,门下弟子曾有十八,以江中李清辞为首,后各散东西。   谢连舟见到琳琅玉嫣,还有玉嫣的女儿阿锦,他自然更加是惊喜万分,天天带着吴忧吴虑便是陪伴在阿锦身边,吴府上是少有的热闹。   而玉嫣虽懂医术,但始终初为人母,许许多多的事情还并非娴熟,便每每谦虚请教李清茹,李清茹亦是乐于教导。   之后一夜终得安静,李清茹才将当日谢连舟如何浑身是血地掉入院中,昏死过去前也一定要将行兵诏交至她手上的事情一一道出。   王桓玉嫣那时再回头看去正抱着阿锦玩得不亦乐乎的谢连舟,不仅是一番感叹。   李清茹那时还笑了笑,说:“终究是留着谢氏血脉的人,又怎会是庸人之辈呢?”   王桓之后并没有见太多人,他也只是在府中静静等待,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等着。   他能不断收到从燕西传来的信,却皆是一般军情快报,是没有一封自谢宁亲手书写。   他甚至每次都上前追问,淮南王可否有信传来,但每每失望而归。   安顿下来之后,他是几次有传信至燕西,但从未得到回复。   有一日他还忍不住嘲笑自己,如此便是上天,便是谢知行对自己的惩罚吧。   是对自己以前从不回信的惩罚。   直到今日,王桓正坐在院中,和玉嫣下着棋,旁边琳琅和谢连舟正逗着躺在摇篮里的阿锦。   夏风和畅,其乐融融。   但此时忽然报外面有传信的人着急求见,王桓顿时心中猛地一记不好预感,脸色顿时苍白。   玉嫣见其模样也忍不住怔了怔。   二人之后却连忙外出,得信后王桓是迫不及待地打开。   谁知只看了一眼,他双手却忽然剧烈颤抖,整个人差点摔下,幸好玉嫣及时扶住他。   但是王桓却忍不住开始疯狂地咳嗽,是撕心裂肺气喘不止。   里面谢连舟二人闻声立刻冲出来,可是王桓早已是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信上所道,淮南王谢宁在燕西身受重伤,久治不愈,在不日前不幸离世。   信中还附有谢宁随身红玉阴阳半鱼玉佩。   所有人当时都骤然震惊,完全不敢相信。   王桓更加是一昏便是数日不醒,众人皆是又惊又急,谢连舟更加是日日不停在病榻前来回踱步。   一日正在给王桓看脉的玉嫣是终于忍不住,对着谢连舟怒斥道:“你在这儿走来走去有用吗!?还不如赶紧上山给我摘点药草回来!”   只是骂声一出,玉嫣眼中的泪水便是忍不住往下掉。   直到谢连舟离开房间,玉嫣才双手紧紧握住王桓的手,将额心抵在其上,痛哭道:“王桓你快点醒来...我求你了...我们一起去燕西找他们...我们一起去燕西...王桓...你快醒来我求求你...”   与此同时,燕西梳茶关内,谢宁谢蓁蓁任镜堂,还有梁显扬正在谢宁的主帅帐中。   那日梁显扬是横抱着谢蓁蓁,从千军万马之中,一步一步走过,向梳茶关内,一步一步走去。   任镜堂本是不知所以,但一见此情此景,心中不由大惊,连忙冲上前伸出二指在谢蓁蓁鼻下,触到还有呼吸,他才松了一口气。   再仔细查看伤口,才知原来谢蓁蓁自刺之处,不过肩前,并没有伤及要害。   任镜堂是才能松了一口气,不由苦道:“你们两姐弟,真的是要了我这条小命了...”   尔后谢蓁蓁醒来,谢宁又得知战事已定,才算松了一口气。   心中大石稍微落下,便也只剩心上之人未见。   却又因早前便收到南境已定的消息,便也算是稍得放松,病情也稍微有了好转,虽然仍是卧病在榻,却渐少反复。   直到今日,四人本在谢宁帐中闲聊。   主要是任镜堂在替谢宁看脉,谢蓁蓁非要陪伴在侧,而梁显扬非要陪伴在谢蓁蓁之侧,谢宁本是无奈。   但便在众人说笑间,忽然有信使焦急闯进,谢蓁蓁本是不满,上前便要责怪。   可谢宁却不知为何,心中大有不好预感,扶着任镜堂便走下床上前。   信使是气喘吁吁便说:“沅陵侯...沅陵侯王先生...王先生在湟川...旧病复发,不治...不治...”   众人顿时浑身僵住。   谢宁一个趔趄往后倒退一步,颤抖地问:“不治...不治什么?”   信使刚开口道“身”字,谢蓁蓁忽然冲上前,双手死死抓住信使的衣领,将他往柱上一摁,疯狂喊到:“不可能!”   谢蓁蓁不停地攥着信使的衣领,将他一下又一下往后砸去。   梁显扬赶紧上前将她紧紧抱住,谢蓁蓁眼中是溢满泪水。   她发疯似的不停挣扎,最后还是在梁显扬怀中放声大哭,不停说着“不可能”。   谢宁定在原地许久,一言不发,目光一直定定垂在地面上。   任镜堂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过去数月,他都未曾收到玉嫣的消息。   谢宁忽然往后两步踉跄,任镜堂才知道要去扶他。   可是谢宁却轻轻将他推开,双眼无神地盯着帘幕,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要往外走去。   直到他掀开门帘,却忽然整个人向前倾倒,幸好任镜堂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他抱住,可是谢宁是早已昏了过去。   之后一月有余,谢宁皆昏沉不得醒来。   手中却是一直紧紧地攥住那只小木马,一刻都没有松开过。   作者有话说:   只为归还他们刻骨铭心和自由。   下一章,终章。   谢陪伴。   刻骨铭心,还君自由。 第一百八十三章 终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王桓醒来后, 跟玉嫣说的第一句话:   知行当年,中原四境找了我一年,该我去找他了。   王桓还说,   人间也好,黄泉也罢, 我要找他。   我答应过他,这一生, 都不会再离他太远。   我,不能食言。   玉嫣说,   好, 你看不清,我又刚好要去燕西。   正好同路, 我和阿锦, 陪你去。   谢连舟本也要相陪, 但是二人皆拒绝。   说这一路,是要当事人自己走,才能走得完。   这一路, 王桓走得很安静。   脸上还是一直带着他那浅淡的微笑, 却比从前话少了很多。   他比以前更要爱惜身子, 按时吃饭, 就算没有半点胃口, 也强迫自己起码吃点,放作平时, 他是不想吃便碰都不碰。   也按时用药,甚至都不需要玉嫣去替他煎药, 自己一个人, 不声不响, 扶着墙壁围栏,一步一步,磕磕碰碰走到借宿人家的后灶,一个人坐在旁边,看着药炉。   还有走路,也不再像从前浮躁,看不清,就扶着墙,摸着椅,甚至找来一根竹竿,为自己点路,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像以往那样,不是磕到手,就是撞到脚。   王桓跟玉嫣说,他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要好好留着这条命,去见知行。   玉嫣说,好,不怕,慢慢走,我带着阿锦也走得慢,我们陪你。   他们是八月初一,从湟川而出。   穿伽灵,过淮江,步江中,渡淋河,至燕西。   这一路,他们走得很慢,很慢很慢,跋山涉水,风雨不改,他们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   到燕西之地时,已是九月,阿锦也刚好一岁。   阿锦眼睛长得像玉嫣,明亮透彻。   王桓说,阿锦以后,定是一位美人。   玉嫣说,美不美又何妨,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善良知足,就足够了。   九月二十,初秋时节,燕西。   营中已在忙碌准备撤退事宜。   而谢宁因两月前昏倒之后,一直不醒,任镜堂等人只好将他带到燕西一客栈中疗养,梁显扬亦时常前来探望。   王桓到达燕西军营时,是早已撤退七八,贺奉昌几人一听到王桓就在营外时,皆是吓了一跳。   众人你我相觑许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问话传报之人,该人一直重复,来者自称,是淮南王桓。   身边还有一位夫人,还带着一个小孩。   贺奉昌一开始是道,那绝对不是了,咋还跟一夫人有娃娃了,王先生是跟咱殿下...   谁知他话未说完,还是冯晋先黑沉着脸,快步走出。   直到见到一白衣男子,正站在日光之下,出尘不染。   之后贺奉昌连忙将王桓带到谢宁所住的客栈。   谢蓁蓁等人一见到王桓,皆大吃一惊,许久回不过神来,不敢相信。   谢蓁蓁甚至上前将王桓转了三个圈,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王桓却只是微微一笑,便往屋中走去,关门之后,是听到门外任镜堂一声带着哭腔的怒斥:“何琬你个疯婆子!”   王桓一步一步走到床边,谢宁正安然躺在床上,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一只小木马。   他安安静静的。   就像王桓这一路以来那样,安安静静的。   王桓艰难地在他床边跪下,伸手轻抚在谢宁脸上。   谢宁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王桓的拇指划到他冰冷的唇上时,却蓦地停下。   王桓淡然笑笑,看着谢宁那张苍白却英俊的脸,温和说道:“哥哥来迟了,你不要怪哥哥好不好...”   谢宁没有丝毫反应。   王桓也不在意,仍然是轻声说道:“是不是受了伤,疼了,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是哥哥没有第一时间回到你身边...”   谢宁紧握着小木马的手的手指动了动。   但王桓没有看见。   王桓顿了顿,低了低头,喉结动了动,许久后,才哽咽道:“知行...”   “知行...你醒来吧...我接你回家...”   王桓说到这里,是泣不成声,整个身体被带着一震一震的,泪水不停地落在床板上。   他隐忍了一路的泪水,在一瞬间决堤。   “知行...你回来...我就在这里...”   “知行...我没有走太远...”   “子徽...”   “子徽...”   “子徽...看着我...”   王桓终于是忍不住,整个人上半身趴到谢宁身前,一直啼哭不止,口中却只剩下“知行”二字,在啼哭中颤抖。   “子徽...”温热的泪水从谢宁眼角流下,他却不忍合上双眼,一直垂着眼帘,看着自己身上的王桓。   “子徽...我想先回淮南...”谢宁有气无力地说。   王桓不停点头,许久后,才从谢宁身上起来。   二人相视许久,王桓终究忍不住,凑上前便亲到谢宁唇上。   两年后,嘉荣二十五年。   一对郎才女貌如神仙眷侣般的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刚会走路没多久的小女孩,从怡都城北门行入。   没走几步,便看到一个身着朝服的男子急匆匆地迎上前。   夫人一见,连忙上前,说道:“兄长你这是还没下朝吧?怎么就跑出来了?”   何联腼腆笑笑,任镜堂这时牵着阿锦连忙上前,鞠躬行礼,一直念叨着“兄长好兄长好”。   玉嫣略显尴尬丢脸地觑了他一眼。   四人便沿着胡八街往城中走去。   路过一处府宅前,阿锦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抬头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看着那朱色门额,上面还用金漆刻着四个大字。   她摇了摇任镜堂的手,奶声奶气地问道:“爹爹,那写的什么?”   而这时刚好有四五小童在门前而过。   小童口中念着一句诗,是道: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1】。   嘉荣二十五年,阳春,微风。   正文终。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刘禹锡的《乌衣巷》   我是在2021年3月12日写完这篇文的。   这篇文是2020岁8月12日开始下笔的。   一开始就是有子徽跟知行两个人的影子,就在脑海里,就很想把他们写下来。   我最记得最开始,他们的影子,是知行在一座破庙里,一直在等子徽。   所以才有了伽蓝寺。   所以才有了知行,所以才有了子徽。   至于谢,王两个姓氏,是去年夏天莫名其妙就想到这句诗: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其实一直写,很怕有读者骂他们,特别是前头,子徽的隐忍和知行的压抑。   可是后来想,与其去怕,不如变得更加强大,去保护好他们。   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水平,不足够去支撑起这个世界。   可是又想,就是写自己想写的,就好了,其他的,管个屁。   如果故事有给你带来过一秒的感动,那我就足够了。   其实这一本写下来,才发现自己问题真的不少。   剧情,节奏,文笔,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进步。   那就去进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归纳,总结,改善。   下一本,会更好。   谢谢小伙伴们一直陪伴到这里,虽然也就那么两三个吧。   特别,特别,特别,要感谢想吃糖,还有Wen两位小可爱。   一路以来都很想跟你们说一句谢谢,谢谢一直陪伴,真的给了我很大很大的感动和鼓励。   不忘初心,感恩努力。世间如初,善不择尽。   只为归还他们刻骨铭心和自由。   最后,我加油,你也加油。   有缘,我们《败类》再见。   (番外不入v,新开一本在专栏   (《败类》序章在《王侯番外》里   (《败类》会改名,已经想好了   (是什么?你猜猜,猜对了,恭喜你   (提示?和子誉贤卿的名字有关   (《败类》主攻年上,周析是攻   (在全文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