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作者:一枝安   简介:   他是每一任新帝的登基礼物   新帝谢昀即位,被迫继承了一个漂亮遗产。   遗产名叫朔月,温驯乖巧,长生不死,秉承契约保护代代天子,一片丹心日月可鉴。   谢昀:?什么东西。   谢昀一生不信鬼神不信佛,不料身边陡然多出一个长生不死的奇葩。   朔月仰头看着新帝:“陛下……你不需要我吗?”   谢昀漠然:“谢谢,不需要。”   自小被教育“我是奇迹、人人渴望我”的朔月愣怔片刻,自信反驳:“不,你需要。”   扔不得,打不得,谢昀捏着鼻子接受了这个意外的遗产。   而后不过一年两载,便沉溺在这忠诚的月光中。   ——直到他自皇位跌落。   一直笼罩着他的明月另觅他处,将同样温柔透亮的光芒洒照在新的胜利者身上。   他不是要成为谢昀的守护者,而是要成为天子的守护者。   那是至高至远的明月,月光温柔照耀,却不会为任何人驻足。   当谢昀不是天子,他便会毫不留恋地离开。   ---   傲娇毒舌但非常纯情的攻&直球小狗受,谢昀&朔月,谢昀是攻。   (1)慢热。(2)少许玄幻元素。   (3)攻宠受,很宠,即使受做错了事也很宠,不喜勿入。   ——   新开的文:CP1570989   老流氓爹系攻&好骗易炸毛受,古代仙侠玄幻沙雕甜文,喜欢可以点点收藏。   标签:破镜重圆小狗文学半养成HE狗血有点虐 第1章 “还有他。”   嘉熙二十年的春天,春风和煦,宫里的玉兰花连绵地开着,云雾一样。   皇帝其实不算老,他少年登基,到如今二十年,还未过今年秋季的生辰,满打满算不过四十。   窗外玉兰花开,而他在榻上昏昏沉沉地从冬躺到春,半梦半醒之间,或许还在想今年的生辰要怎样奢靡一番。   只是他等不到了。   他的长子,大周朝刚满十九岁的晋王殿下谢昀,正站在他的床榻前,静静垂眸注视着他。   寝殿内除二人以外再无他人,春风亦止步不前,四处寂静的可怕。   “父皇。”年轻的晋王打破了骇人的沉默,“你我相争数年,如今终于到头了。”   皇帝混浊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惧,哑道:“来人……来人!朕要……”   “父皇病重,儿臣已下令,所有人不得靠近搅扰。”谢昀从容道,“父皇有何事,吩咐儿臣便是。”   病重的皇帝和年轻的亲王,权力交接就在眼前,明眼人都知道该站哪一边。   昔日征战四方大权在握的亲王,疑心重重深不可测的皇帝,如今却只能独自躺在冰冷的龙榻上,对着儿子的从容神情,目光怔怔,状若疯癫。   疾病是如此可怖,它能让富贵权势一朝远去,敬畏恐惧荡然无存,只剩下枯槁一般的残破肢体,任多少绫罗绸缎锦绣辉煌,也堆不出一丝生人的温度。   皇帝艰难地抬起手来:“朔月……”   三月,春意盎然。朔月站在殿外的玉兰树下望着碧蓝的天,想起病榻上的皇帝,便穿过殿外跪的密密麻麻的人群,不加犹豫地走了进去。   有人试着来阻拦他,旋即被另外的人拦下。他就这样畅通无阻地朝寝殿走去。   朔月?又是个没听过的名字。   谢昀挑起一抹讽刺的笑,只当谢从清还在念着自己哪一个妃妾:“父皇,人之将死,实在不必想这些了。”   “你个逆子……逆子!朕悔不该妇人之仁,早该杀了你这个祸害……”   “儿臣是中宫嫡出,又是长子,父皇若杀了我,谁来继承大位呢?”谢昀轻笑道,“难不成,是我那只有十岁的弟弟谢昭吗?”   皇帝瞪大了眼睛,看着谢昀将遗诏在他面前徐徐展开,颤抖的目光拼死捕捉着遗诏上的名字。   谢昀却收了遗诏,随手丢在一边:“父皇年迈糊涂,遗诏也写错了名字。不过不妨事,儿臣替您改过来便是。”   皇帝的目光如蛇一样怨毒,突然眼前一亮,呼吸急切起来:“朔月……”   谢昀猛然回首,却见一个少年自紧闭的门中走出,不声不响地站在了阴影处。   皇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声音也愈发热切,回荡在寂静冰冷的寝殿中,如同恶鬼召唤魂魄的呼声。   “朔月,朔月!朕在这里,来救朕,朔月……”   在谢昀淡漠的目光中,朔月走上前去,任凭谢昀将森寒刀锋抵上自己的咽喉。   他在颈前缭绕的刀刃寒气中,轻轻握住皇帝枯槁的手:“陛下,我在。”   像一株纯白的玉兰。   皇帝哆嗦着伸手,在空中乱抓,仿佛要将视野最后的生命力攫取进自己的灵魂。   然而他失败了。   抓着床帐的手猝然松开。   ——嘉熙二十年,周帝谢从清驾崩,时年整四十载。   这场权力的交接,至此终结。   谢昀静静望着龙榻上已经没了气息的人。   年老昏聩的男人,没了滔天的权柄,年轻时那点俊朗挺拔的底子也被这些年的荒唐纵情耗了干净,只剩一张渐渐爬满僵硬的面孔,实在没什么意思,便去看身旁的少年。   这少年,他是见过的。   那时他拢着月白衣衫跟在谢从清身后,再温驯柔软不过。   他循着父子君臣之礼,向谢从清行礼问安,偶然瞥见那略微垂首的少年,须臾便无波无澜地转圜了视线,事后想起,也只觉得谢从清荒谬可笑、悖逆人伦。   今日再见,少年人的一切都未曾改变,连神情都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安和。   饶是谢昀亲王之尊,见惯各路美色,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留在谢从清身边的本钱。   少年人眉眼如画,漆黑的眼睫蝶翼般低垂,一截后颈露出衣衫,颜色是玉一样的瓷白纤弱。他便那样不声不响地跪在床榻前,握着谢从清的手,便像是拢着羽翼的鹤,从万里山河图中落到人间驻足暂歇。   只是谢昀看的分明,那浓黑的眼睫下,一双眸子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   多可笑啊,谢昀嘲讽地想,老头子临死前念念不忘的小郎君,连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他掉,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些素日撺掇着老头子做这做那的后妃,那皇贵妃,还有她那十岁的宝贝儿子,他们大约会哭天抢地吧?为着还没孕育下的皇儿,还没到手的皇位……   大钟敲过九下。谢昀站起身来,不再理会什么。   朝廷重臣、皇亲国戚们都远远跪在寝殿外等候,一接到消息,终于大声哭嚎起来。   嚎哭之声中,服侍谢从清多年的大监缓缓上前,行了最恭敬的大礼:“……老奴斗胆,请问殿下,如何处理陛下的后事。”   “依例便是。”谢昀落下四个字,“此外,后妃之中,皇贵妃最得圣宠,便让她母子二人随父皇一道去吧,免得父皇泉下孤单。”   谢昀回首,望向那床榻边的少年——跪坐在新皇旧帝之间的少年正好抬头望向他,目光是与身份不符的澄澈安和,像是笼着雪白羽翼的雀鸟。   他回过头去,言简意赅道:“还有他。”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欢迎大家来玩。   这是一段少年人的恋爱,两个都是好孩子,所以感情是慢慢培养的,细水长流,不会一见面就爱得死去活来。   整体来说,前期纯爱养成,后期有点虐,可能还有点离谱。   在此感谢所有的收藏评论和海星,朋友们阅读愉快! 第2章 第七杯鹤顶红   生前这对父子再怎么明争暗斗,死后也要做出父慈子孝的模样来给天下人看。   谢昀在灵位前守了几夜,哀哀切切地掉了几番眼泪,心中虽照旧无波无澜,却打了几个趔趄。   随后便有有眼力见儿的太监上前搀扶,满堂披麻戴孝的皇子皇孙们哀声劝告晋王殿下“以国事为重”,谢昀也只得强忍悲恸,接了提前拟好的遗诏。   皇贵妃与先帝情深似海,早在得知皇帝驾崩的噩耗时,便一条白绫自尽殉情,尸首惨状骇到了刚满十岁的六皇子谢昭,连日高热惊厥,至今还昏迷不醒。   这是对外的说法,至于内情,在年轻威严的新帝面前,早已不那么重要。   新帝奉养母林氏皇后为太后,奉同样出自江北林氏的太后为太皇太后。然而这旨意上的墨迹还没来得及晾干,坤和殿便传来消息,言说林皇后病逝。   自谢昀有记忆起,林皇后便缠绵病榻,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他素日由皇祖母教导,实在很难与林皇后培养出母子感情。   听闻消息,他默然良久,择了懿安二字做封号,吩咐与先帝合葬。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丧。   谢从清的灵柩在乾安殿内停足了日子,便依照礼法送去了景山的皇陵,一应礼节,哪怕是最苛刻的御史也挑不出丝毫过错。   一路上十里长街白色衣冠如雪,大悲寺里僧人肃穆垂首。春日梨花吹落,如同洒了满地纸钱。   停灵、祭祖、送灵,哀仪尽完、登基即位,顺便送惹人厌的国师去道观闭关,谢昀忙碌起来昼夜不歇,早忘了自己赐死了一个叫朔月的少年郎。   直到登基大典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后,年轻的皇帝终于暂缓一口气。   只可惜,还未合上眼睛休息片刻,便有人来报,说是闭关多年的国师求见。   谢昀不由得皱眉:“何事?”   他素来厌恶这些鬼神之说。   一来是深知所谓鬼神不过是控制民众的法子,历代帝王,谁会将国家大事交由僧侣道士决定?二来,谢从清迷恋长生,一味炼丹修道、不问朝政,国师一位也是他一意孤行而设,谢昀早有裁撤之心,如今还没来得及动手,那劳什子国师反倒来找自己了。   内监李崇道:“回陛下,国师说事关重大,必须亲自与陛下说。”   谢昀捏捏眉心,不得已请了国师进来。   国师容凤声飘飘然走进来。此人白衣白发皆如雪,面色是年轻人面貌,却亦是苍白,浑身上下唯一的一点颜色便是那双幽黑瞳仁。   ——也不知生了什么病。   谢昀懒懒地想着,回头该找太医仔细问问。若真是病症又能医治,也好绝了以玄妙相貌招摇撞骗的风气。   正因这幅与常人不符的奇异相貌,加上些玄而又玄的本领,借着为大周祈来雨水一事,才被鬼迷心窍的谢从清封了国师。   换做旁人可能会被这幅模样震住,谢昀不会。   不过是会看些天象罢了,如何真能靠祈求寻来雨水。有这祈雨的功夫,不如多挖几条水渠。   举国上下,不会有人比他更厌恶这些鬼神做派。   他看见那所谓世外高人的飘飘然做派,忍不住皱了下眉,深觉御书房的地都不干净了。   不过新帝掩饰的很好,姿态从容而宽宏:“国师来朕这里,有何贵干?”   容凤声吟吟笑道:“臣近日夜观天象,偶有所得,不日便要离宫修行,今日特来向陛下告辞。”   走这么急,是怕我把你五马分尸不成?   好在国师这些年还算识趣,偶然也能劝谏谢从清收敛几分,何况新帝甫一登基,便除先帝所设官职,未免显得刻薄悖逆。   既然容凤声知情识趣,谢昀也懒得再追究:“既如此,朕也不便挽留,只得祝您早得大道了。”   容凤声笑着应是,又款款问道:“陛下几日前,可曾赐死一个叫朔月的孩子?”   谢昀淡淡道:“不错。”   谢从清迷恋美色,男女不忌,荒唐到大限将至也不忘美人的地步。何况那朔月又突兀闯进寝殿,这般生死相随,他也只得成全。   容凤声惋惜地摇了摇头,叹道:“陛下有所不知。那朔月并非妃妾娈童,而是长明族人献给大周皇帝的不死者。”   谢昀去天牢里见朔月的时候,朔月正在慢吞吞地喝一杯酒。——鹤顶红。   牢里规规矩矩地摆了六只空酒杯,一只染血的匕首,和一条白绫。   谢昀看着地上干涸的血迹,眉头跳了跳——莫非世上真有长生不死之人?   未等他细想,朔月手中酒杯掉落,痛苦地皱起了眉。   鹤顶红毒发何等之快,很快便有鲜血从他口鼻耳目中涌出。朔月艰难地转过身去,似乎不爱将狼狈模样留给别人看,面对着墙壁,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只抽搐的虾子。   他似乎很明白该怎样在死亡面前保持镇定和文雅——谢昀心中划过这个突兀的念头。   极力忍耐的咳嗽和呻吟声传来,空气中隐隐荡开血的味道。   那少年蜷成一团,慢慢地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须臾,在谢昀沉默的注视下,那团蜷缩着的阴影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昏死过去的人慢慢地爬起来,一张秀丽的面庞上不可避免地沾了污血,不过他很快便将那些血擦拭干净,只在月白莲纹的素色衣裳上留下斑斑若红莲的血迹。   他捡起倒在地上的酒杯,将它续在了前六只酒杯之后,眉眼愉悦地舒展着, 与初见时一样安宁柔和。   谢昀就这样立在阴影中,静默地看完了少年从饮酒、毒发到重生的全过程。   朔月擦干净嘴角的血,抬头望着高高的窗子,在漂浮着尘埃的朦胧日光中落寞地玩着稻草。   自六岁被秘密接到谢从清身边时,他便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保护大周的天子,而今谢从清去了,那么他自然该去往新帝谢昀身边。   只是距离新帝登基已有七日,谢昀不曾露一次面,而他却接到了一杯接一杯的毒酒。   朔月向来不拒绝皇帝的命令。   不论是毒酒穿肠,还是刀剑入体,不管是为了保护皇帝,还是为了展现不死之身的天赋,个中濒死的滋味,他已经习惯了许多年。   只是,新的天子什么时候才会过来呢……   朔月回忆起宫殿里连绵如云的玉兰花,有些想念春日大好的风光来。   他耳力极佳,听闻浅浅的脚步声,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来,看见了来人。   【作者有话说】   谢昀: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求神拜佛不如南水北调。   朔月:哇,来活儿了,新皇帝长得还挺帅。   ————————话说有没有人呀(探头试图吸引注意力) 第3章 “陛下不需要我吗?”   唔,是新的天子。   几日前在庆元宫时见过一面。当时他凶得很,拿把刀抵了自己的颈项,还张口闭口要杀人——不过幸好,还是个年轻英俊的人。   毕竟自己要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对着一张俊朗的面孔,自然更舒适。   朔月如是想着,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这位新的天子。   新天子看着不比自己年长太多,想必寿数还有许久,自己还要与他共处很长一段时间。只是眉眼透着些冷淡和疏离,不知来日相处起来会不会有困难……   在朔月认真思索要怎样与谢昀和平共处时,后者正拧着眉头沉思。   他历来不信僧道不信鬼神,若非自己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世上会有长生不死的存在。   谢从清……谢昀忍不住冷笑起来,他这好父皇为了自己那条烂命,真是煞费苦心。   不知他重病缠身、魂归天外之时,可想过他苦心求来的长生之人终究要拱手让于他人?   谢昀没有令人将牢房铁门打开,只隔着一道铁门,不远不近地打量他:“你是朔月?姓什么?”   朔月老实道:“就叫朔月……我没有姓氏。”   太祖皇帝曾在手记中提过“长明族人”,然而百年之后,这些长明族人存在过的痕迹尽数被一场大火烧毁,长明族便真的只成了传说。   据说,长明族人虽秉承长生不死的诡谲血脉,却也只有极少数人才会如朔月一般生为不死之身。每当将死之际,他们的心脏位置会浮现出金蛇纹路。金蛇细长,有灵般在皮肤上游动。随着永生之身逐渐修复,蛇头蛇尾缓缓相连,直到金蛇衔尾,重获新生,金蛇便会消失。   他们自出生起便被定下入宫的命运,不得冠以凡俗姓名,将皇帝的话奉为至高无上的准则,时时刻刻跟随他,保护他——直到王朝灭亡。   这故事太过离奇,加之长明族人丁稀少,契约又有百年之久,前几代皇帝都只当它是个传说,直到谢从清坐上皇位,便开始秘密搜寻长明族人的踪迹,终于找到了时年六岁的朔月。   那时他还是个无名无姓的孩子,直到被接进宫里才被给予了姓名。……以及活着的意义。   “无名无姓?”谢昀问道,“那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旋即他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傻话。   除了谢从清,除了他那贪生怕死的好父皇外还有谁?让六岁的孩子远离父母、来到深宫,也只有谢从清才做得出。   朔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起一双澄澈的眸子看他,轻声道:“陛下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改。”   谢昀心头莫名掠过几丝烦躁。   “谢从清死了。”这几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做派引的谢昀恶心,如今天牢幽深,他索性直白起来,“你没必要留在这里了。”   谢从清是真稀罕自己这条烂命,费尽周折找来长明族的少年,只是朔月能替他阻挡刀枪剑戟,却如何能治愈他的顽疾、保全他的富贵?   还有这朔月,也未见得真心保护天子,不过囿于早年间无法考证事实真相的所谓契约,被迫留在深宫中罢了。论起文治武功、忠心可靠,不见得比得上自己培育多年的暗卫有用。   朔月听不到他的心声。   日光从高高的天窗倾泻而下,越过经年的灰尘落在朔月身边,他站在光影中犹豫许久,才小声问道:“您不需要我吗?”   这是他没料到的。   如果新的皇帝不需要自己,那么自己要何去何从呢?   朦胧的日光在朔月周身打着旋儿,给传说中的不死者少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是很出尘的景象。朔月衣衫上斑驳的血迹尚未全干,浓黑双眸茫然无措地望着谢昀,像是等着主人决定生死命运的小猫小狗。   很难有人能对着这样的面庞和神情说出拒绝的话来。   ——这样的容貌身段,哪怕没有不死者的身份加持,也足以让谢从清一直将他藏在身边。   谢昀却突兀地想起不久前,少年跪坐在谢从清身边、握着那枯槁的手轻声安慰的模样,亦如此时此刻一样纯白无瑕,不知怎的便有些意兴阑珊。   一个见风使舵的小狐狸精罢了,怕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留在身边,也是祸患。   他懒得对这样的人多费口舌,正欲离去,朔月却从栏杆里伸了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谢昀的衣角:“陛下……”   谢昀顿了顿,目光落到那只手上,神情冷而严肃。   他忽道:“谢从清待你如何?”   朔月不知该如何回答——身处深宫,他对这对父子的关系略有耳闻,谢从清亦以嘲讽厌恶地语气对他提过自己这个长子。   只不过,他身为长明族送予天子的守护者,身份地位自然超脱,纵使身份未曾公开、在外界看来只是一介随侍,也从不以为这些弯弯绕绕有朝一日会困扰到自己身上。   眼前依稀掠过谢从清的面容,朔月努力从中寻找那副面孔与谢昀的相似之处,试图获得几丝熟悉聊作安慰。   他最后小心翼翼地点了头。   谢昀微微颔首,从他手中慢条斯理地抽出衣袖,露出了踏入监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既如此,你便去给他守灵吧,不必回来。”   【作者有话说】   朔月:失去铁饭碗,还被分流到边缘部门。 第4章 被放逐的遗产   先帝的灵柩早已送去了景山皇陵,宏大葬礼已经落幕,而今朔月再去,身边只有十来个从皇宫中放逐出去的侍卫和宫女,未免显得有几分冷清。   长安郊外的阳县是必经之路。   当初为送殡队伍临时休憩而搭建的芦殿尚未来得及拆除,今夜他们便在此地安歇。   他想向带自己来此的侍卫道谢,但不知为何,那带刀的侍卫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冷哼一声便走开了,似乎骂了一句“妖精”还是“狐狸精”。   倒是一道来的圆脸小宫女朝他努了努嘴,示意他不必在乎:“他犯了点错,被调去守皇陵,心气正不顺呢,你别与他一般见识。”朔月摇摇头。   事实上,他从未读书习字,全然不清楚这些词语的含义。不过,即使他清楚这些恶意的具体含义,也并不在意。   小宫女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名蕊云,原是花房里的,那家伙是陈安,和我是同乡,咱们去了皇陵,日后也方便互相照应。”   可再问下去,朔月便不怎么说话了。蕊云想着宫里那些悄悄蔓延的传言,缩缩脖子,也不再理会他。   朔月在只是忧愁自己的事业。   身为长明族中难得一遇的不死者,他幼年进宫,寸步不离地跟着谢从清,使命就是守护天子。可他从未想过,他要守护的天子,却根本不需要自己。眼下自己更是被赶出了宫,如若一直这样下去,他要如何履行长明族的职责?   不过,太皇太后大抵不会允许陛下就这么放逐自己的。朔月尽量安慰自己,希望太皇太后能说服陛下,让他继续回去履行职责。   ——天可怜见,他一颗不想失业的心比金子还真。   如此看来,他倒与那被放逐的侍卫同病相怜。   芦殿是为送殡队伍停留而临时搭建的,倒也不失气派。   最近天气晴朗干燥,芦殿未被雨水冲刷,依旧规整干净。黄白帷幔随风飘扬,丹陛玉阶,蟠龙翔凤,少了白日里的金碧辉煌,倒多了几分凄凄切切的飘渺之景。   临睡前,朔月对着高悬天际的明月虔诚地祈祷,没注意到帷幔上燃起了星星火点。   一刻钟之后,朔月对着熊熊火焰,陷入了沉思。   长安的春日天干物燥,多日无雨,兼之芦殿里房间皆是以丝绸覆盖的苇席分隔,一点火星便会蔓延成海,大抵是隔壁碰翻了蜡烛,帷幔沾着火苗飘飘荡荡,带来阵阵惊惶的喊叫。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朔月向着声音的方向奔跑而去。   他并未刻意规避,火苗窜上他的肌肤,烙下的斑驳灼痕不过须臾便消亡,只留下一阵阵连绵不绝的刺痛。   朔月挽了挽袖子,穿过燃烧着的帷幔,从火中捞起一个跌倒在地的小宫女——白日里有过一面之缘,似乎叫做蕊云。   眼见他自然地伸手穿过火苗,蕊云尖叫一声,便晕厥过去。   嘶,还是有些痛,火辣辣的。   朔月打小在各种刀枪剑戟封喉毒药中穿过,火苗噬咬的感觉倒是头一遭。   火焰中人声嘈杂,脚步凌乱,官员模样的男人厉声训斥属下,侍卫们唯唯诺诺,四处救火。夜色虽深,借着冲天的火光,倒还能依稀辨别出面孔。   朔月自幼长在规整深宫,何曾见过这般混杂场景,一时贪看,倒瞧见白日里嘲讽过自己的那个侍卫,正以复杂的眼神望着自己。   他意识到自己怀里还抱了个小宫女,忙道:“给,晕过去了。”   看着眼前衣袍斑驳、长发散乱的家伙,以及被他放到地上的蕊云,侍卫一时哽住。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朔月又转身朝火海去了。   “哎,你……”侍卫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但见那少年郎如鱼入大海,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黑暗和火光之中,简直令人怀疑他方才是否出现过。   侍卫张了张嘴,眼前却浮现出那张干净过分的面孔——好像沾染不上一丝灰尘。   这可真是……稀奇。   临行前,他便听闻,送殡的队伍中有一少年,极得先皇宠爱,名为随侍,但宫人都悄悄传说他是见不得光的娈童妃妾。   如今……一介男宠都敢这样在火海中来去自由了吗?   被上官斥责办事不力的阴霾下,侍卫分出心思盯着朔月的背影,不由得有些晃神——看来皇帝身边也不好混呐。   芦殿起火意外,众人忙乱着救火,倒也没人注意到他。朔月惦记着自己掉落在火海中的发簪,沿着来时的路,披散着长发,一点点寻找过去。   月色下,一点银光微微闪烁。   朔月捡起自己的簪子,正欲折返,却抬头看到了天边的月亮。   郊野的星空比皇城内亮堂许多,明月高悬,繁星点点。   回宫之后,恐怕就没办法出来了。朔月回头望望已经快要扑灭的火势,向前走去——他只是出去逛逛,一会儿就回来。   不多时,潺潺溪流声响起。朔月正要碰一碰这野生的水,脚却绊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躺在他脚下,声音嘶哑低沉地传来:“你……你是神吗?”   朔月愣了一下,伸手向下探去,可还未触碰到什么,手腕忽然被大力抓住:“救救我……”   少年面容犹带稚嫩,却糊了触目惊心的血色。他竭力大睁双眼,被刀刃刺伤的眼球只能勉强辨认出模糊颜色。   他自囚牢中一路奔逃,来到这里,却已经全然走不动路。这期间唯一遇见的,便是眼前之人。一片骇人血红中,那白衣少年是天地间唯一一点皎洁,像是嬷嬷供奉在案头的那樽玉观音,宁静秀美、不染纤尘。   观音……神灵终于不忿恶鬼作为,亲身下凡了吗?   朔月轻轻伸手,碰了碰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伤过,已经溃烂的不像样子,红白的血浆断断续续从眼眶中流出。   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河面上最后一根浮木,少年死死攥着朔月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他的骨骼碾碎:“他们杀了我弟弟,他们用我弟弟的心脏炼丹……你救救我……”   少年最后的发音已经很难听清。他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层层折叠的手绢:“他们拐了慈幼局的孤儿,骗走了我弟弟,炼这长生不死的药……神仙,您救救我们吧……”   朔月一层层拆开手绢,入目赫然是一枚黑金色的丹药,不过指甲盖大小,虽然周遭血腥浓烈,也挡不住丹药那股浓厚奇诡的芳香。玉蟾丹。   过去多年,这芳香常在照月堂内缭绕,引得天子驻足含笑,满意而归。   只一眼,他几乎便确认了这丹药的名字。   朔月迟疑地重复:“你……弟弟?”   大抵是对的,朔月慢慢回忆着。   谢从清和那些方士们都说,炼这丹药得用新鲜的心脏,最好是刚满十岁的男孩,与佛同日出生,这样做出来,才能令人百病不侵、长生不死。   可先帝分明还说,有幸以自身炼这丹药分明是上天神仙恩赐的机会,为何这少年却一脸愤慨悲痛?   大约……是舍不得弟弟吧,血缘亲情,也是人之常情。   朔月重新将玉蟾丹包裹好,认真地望向少年:“你别担心。虽然舍不得弟弟,可这事于你弟弟来说,也算是好机缘。”   这……这话是从何说起?少年瞪大眼睛望着他,眼中汩汩流出血泪。模糊的视野中,那张仙灵般的面庞渐渐被血色侵染。   不是……不是神明。   少年清醒了片刻,嘲讽地笑起来。   那样悲悯的神情,却能吐出这样冰冷无知的话语……看吧,世上的神明从来只站在权贵那一方。那些所谓的神明,明面上积德行善,暗地里冒神之名,剜人心血,犯下杀孽,只为求己长生……   他多日饥寒,又被灌了哑药,如今药效上来,已然是无法开口讲话,攥着朔月手臂的力度也渐渐松下来。听见朔月这番话,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便昏死了过去。   朔月蹙着眉头看他不省人事的模样,从草丛中寻出一块石片,照着自己手腕割了上去。   裴玉言彻底昏死过去前,尝到了新鲜的血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朔月有点傻,被教坏了,会改。 第5章 尝遍百毒而不侵   今夜月明风清。   谢昀将朔月扔去守灵后便没有再理会。   他瞧不上老头子用少年给自己挡灾续命的做派,更无意效仿,加之新帝登基,忙碌起来昼夜不歇,早就把那秀丽少年抛之脑后。   谢从清干净利落地驾崩,讨人厌的国师自请闭关,看起来就很麻烦的长明族少年也送去了景山守灵,世上目前暂时再没有让他心烦意乱的人,今日的政务也已细细批阅完成——谢昀饮了御膳房新制的槐花蜜茶,一时间神清气爽。   非常完美的一天。   这完美的一天持续到李崇进来通传,悄声道太皇太后来了庆元宫。   谢昀来不及放下茶盏,便见一把年纪还精神矍铄的太皇太后走了进来。   谢昀为皇帝不喜,幼时艰难,蒙彼时还是太后的皇祖母庇佑,才得以从后宫计谋中保全性命,平安至今。太皇太后出身林氏大族,颇有几分手腕,才震慑住上下一干人等,护住了彼时尚且年幼的谢昀,因此他对皇祖母恭谨非常。   眼见皇祖母亲临,谢昀忙亲自去扶:“皇祖母,这夜深露重的,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太皇太后林氏年过五十,倒是比她那一心求长生的养子谢从清更硬朗康健。她扫过桌上那本用朱笔细细批阅过的公文,微微叹道:“哀家老了,这里里外外的事,还是你们年轻人有主意。”   这话听着不妙,谢昀忙道:“皇祖母何出此言。”   太皇太后摇头,又道:“昀儿可见过朔月了?”   谢昀心下一跳,讶道:“皇祖母知道他?”   “你那好父皇办的事,哪里能逃过哀家的眼睛。”太皇太后微微一啧,“朔月这孩子打小入宫,被你那好父皇当宝贝一样地掖着藏着,都不舍得拿出来让人看,你不熟悉是正常。哀家在宫里待了这许多年,却不能不认得。”   谢昀微微笑着岔开话题:“皇祖母火眼金睛。”   “不过是在宫里待的时间久些罢了。”太皇太后叹道,“昀儿似乎并不满意朔月。”   朔月又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怎么会人人都满意。   想起被自己打包送去景山守灵的少年,谢昀默然不语,却听太皇太后徐徐道:“朔月六岁入宫,跟着你父皇十一年,你父子二人素有嫌隙,你心有疑虑也是正常。”   谢昀忙放了茶盏,低头道:“孙儿不敢。”   “是吗?”太皇太后笑得温和,“那昀儿为何将朔月送走了呢?”   是谁给太皇太后做了耳报神——谢昀一窒,姑且顾不上这个问题,只恭谨解释道:“朔月职责在此,先帝喜爱朔月,想必也愿意看到……”   “朔月的职责是照看天子。”太皇太后打断谢昀的自圆其说,微厉的声色渐渐和缓下来,“长明族与皇家素有契约,这是千百年前便有的传统。朔月性子倔强,心却是好的,你父皇在时是这样,如今你是皇帝,他自然会事事以你为重。”   “……以后,你也得收敛脾性才是。皇帝身份贵重,关系着江山社稷,有个忠心可靠的人守着护着,总比没有要好。”   谢昀微微皱眉,开口道:“话虽如此,只是皇祖母,孙儿并不需要……”   “昀儿。”太皇太后打断他,“神佛庇佑我大周,让朔月有此天资,自然应当守在皇帝身边。况且只是跟着你罢了,你若不喜欢,只当多了个侍卫,远远跟着便是,又如何能碍到你什么?”   谢昀听着那神佛二字刺耳,却也不能反驳。只能在心中暗暗腹诽,到底是哪个神灵吃饱了没事做,给他降下一个这样的恩赐。   那边,太皇太后已然转了话题:“昀儿年纪渐长,早该娶妻生子。可你父皇是个偏心的,又接连逢着战乱和国丧,让你到现在还孤零零一个人……林家倒是有几个合适的姑娘……”   谢昀默默地闭了嘴。太皇太后心里明镜似的,叹口气,轻轻拍一拍谢昀的手:“昀儿,别让哀家操心。”   “李崇。”回庆元宫的路上,谢昀捏捏额角,吩咐道,“去查查那朔月现在到哪了……把他接回来。”   最后那几个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谢昀终于决定把朔月接回来时,朔月正背着个奄奄一息的裴家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泥泞的草地。   血水滴滴答答,沿着裴玉言的衣角和指尖连绵下落,浸湿了泥土。   朔月仰头望向天边的星星,试图从星辰轨迹中辨别方向。……   百里之外的长安城里,谢昀眉头皱的愈深:“什么叫不见了?”   “公子原与众人一起往景山帝陵去,夜晚休憩在阳县郊野的芦殿里。可前夜,芦殿碰倒香烛走了水,守卫扑灭火势时,公子便不见了踪影。”李崇道,“或许是避火时迷失了方向……”   谢昀听着,冷笑一声:“他便是纵火元凶也未可知。”   若非皇祖母交代,朔月便是被火烧成灰他也懒得多问一句。不过那幅蠢样子,在牢里初见时像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傻子,言之凿凿地表示“守在皇帝身边”,到头来竟然也能做出纵火逃跑之事,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个傻子,就此扔掉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又该如何对皇祖母交代……谢昀隐隐头痛。   活要见人,死要……死大抵是死不了的。   “去找。”谢昀盯着跳跃的烛火,喃喃叹息,“真是麻烦……”   朔月背着裴玉言走了许久。他不认得这附近的路,更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看着昏迷不醒的裴玉言,一时间头发都要愁白三根。   脚步簌簌,星光疏落,投下一群高低错落的影子。朔月懵然抬头,便被数名官兵打扮的人团团围住:“你是何人?”……大理寺?   手腕上的烧伤恢复如初,朔月悄悄盖上袖子。这一番仓皇逃窜,丧服早被扯下来不知滚进了哪个角落。   如何对外介绍自己的身份——这是朔月目前面临的第一个问题。   ——你好,我是来自长明族的不死者,陛下赐死我没有成功,派我来给先帝送殡守灵。   这实话怎么听怎么古怪,他自小被谢从清耳提面命,自然知道不能暴露自己永生不死的事实。只是谢从清和谢昀也没有再给他额外的身份。   那侍卫是怎么称呼自己的来着?娈童,小狐狸精……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很好的夸奖。   朔月兀自沉思,那领头之人却没给他介绍自己的机会,而是挥一挥手,道:“带走。”   谢从清教他随遇而安,因此朔月从善如流。在官兵架起昏迷的裴玉言时,他还试图礼貌地搭把手,旋即就被冷冰冰地瞪了一眼:“老实点。”夜色灰灰。   狱吏问讯道:“姓名。”   审讯室相较深夜多了几分烛火亮光,却并不明亮,偶尔有风进来,人的影子和烛火一起晃晃悠悠,平白多出几分阴森。朔月四下环顾,道出自己的名字。   有这个姓氏?狱吏道:“来这里做什么?与裴玉言什么关系?”   原来那少年的名字是裴玉言。朔月心中咀嚼了几遍这个名字,诚恳道:“我是……先帝身边的随侍,去为先帝守灵。路上走了水逃出来,在野外遇到了他。”   审讯之人目光微微闪烁。   把为先皇守灵的人拉出来审讯,若是有心人逮住,怎么也要落一个不敬先帝的名义。严文卿却只在意自己的案子,闻言皱起眉头:“这倒奇了。”   气氛肃穆,朔月紧张地想,莫非……要刑讯逼供?   ——他倒不怕什么,只是届时要如何解释转瞬之间如何痊愈的伤口呢?   狱吏向主审的严文卿呈上一块绢帛,露出其间静静躺着的丸药:“大人,从那裴玉言身上找到了这个。”   另有人道:“似是丹药。”   大理寺少卿——严文卿没好气地白了那说话的人一眼:“废话。”谁还没长眼睛似的。   正要再开口问讯,身后却传来一道磕磕绊绊的声音。   “这是……玉蟾丹。”   严文卿等一众人蓦然回首。   朔月从未被这许多人紧紧注视过,不禁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能否说话,但……   “玉蟾丹最主要的原料是霜华,是一种来自东夷小国的毒草,成熟时所结果实雪白,如同霜雪覆盖,食之令人迷醉,有飘飘然升仙之意。”朔月说得慢,一边说,一边悄悄观望着严文卿的神色,“传言食之可令人长生,因此……常有人用它炼丹。”   譬如,不久前驾崩的皇帝,谢从清。   长安城的春夜,风打着窗棂呼呼作响。严文卿望向朔月的目光冷而严肃,像是要穿透这身秀丽的皮囊,直直看到他心里一样。   可那双眼睛回以他的目光无知无觉,要么是艺高人胆大的经年惯骗,要么是实打实不掺一点水分的傻子。   几个审讯的官员狱吏面面相觑,一人起身离开,去查阅那些记载着漂洋过海而来的草木的的典籍书册。   严文卿示意他继续说:“你如何得知?”   朔月张了张嘴。他自然不能说自己常年为谢从清试毒试药,对这玉蟾丹再熟悉不过。因此他迟疑着嫁祸于人:“他说的。”   撒谎。严文卿心中冷笑,那裴玉言被下了毒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更是神志恍惚,如何能告知?   “那你再说说看,裴玉言还告诉了你什么。”严文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少年,“这丹药里还有什么?”   朔月:“能给我尝……看一看吗?”   他从严文卿手中接过丹药——甚至没有意识到应该在掌心垫一层布帛。他捏起丹药,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将触摸过丹药的指尖放进口中。   严文卿与众人皆是一惊。   这未免也太……简单粗暴。   朔月却无知无觉。   离奇古怪的味道沿着舌尖慢慢爬满全身,只是一瞬间,他便确认这便是谢从清曾经食用过的玉蟾丹。   只是口感更加粗粝些。   严文卿目不转睛,询问道:“如何?”   “白术,肉灵芝,丰草,鬼面果……”朔月流畅地报了些药材名字,有毒物,也有寻常的草药。谢从清认定这些草木可助人长生,饮食中常常添入,他长久服侍谢从清身侧,早已烂熟于心。   一旁的药师也给出了相同的答案,只是却不像朔月一样报出了“玉蟾丹”的名字。   霜华味道干涩苦辣,掩住了许多浅淡的味道,可那沉重的苦意下,却还有另一丝味道绵绵不绝。   ——于朔月来说,那并不陌生。   朔月犹豫片刻,抬头对上严文卿探究的目光。   一时间,谢从清痴迷的讲述、裴玉言悲怒的面容尽数划过眼前,分明是同一件事,态度却大相径庭,那么,严文卿会如何呢?   在玉蟾丹袅袅芳香之中,朔月道:“还有……心脏。”   【作者有话说】   谢昀:到底是哪个神灵干的?   月老:当然是本神灵给你赐下的老婆。 第6章 回宫   ……心脏。   以与佛祖同日出生的孩童心脏入药,炼作长生不老丹,食之可除肉体凡胎,羽化而登仙人之境……朔月此言,竟是与京中传言不谋而合。   心头砸下一道闷雷,任严文卿再老练,也不由得面色一顿。   朔月紧紧盯着严文卿的面容——他确信那不是“喜爱”。   这是……这是为什么呢?他呆呆地不再开口,目光重新落到桌面上那颗黑金的丹药上去。   忽而有人进来打断了这番对话,行色匆匆:“大人……”   严文卿不耐道:“何事?不是告诉过你们审讯之时不要打扰?”   那人许是一路跑过来的,鼻尖眉头都沁了汗珠,声音也不大稳当:“大人,是……宫里有贵人来了,大人您快去接着吧。”   宫里的贵人?眼下宫里除了皇帝和太皇太后,便是先帝遗留下来的太妃太嫔和尚且年幼的皇子公主,除此之外哪还有什么贵人?   严文卿眯了眯眼,目光如鹰隼,打量了一下对面的朔月——朔月老老实实坐着,看起来对“宫里的贵人”没有半分反应,只有那游离的视线出卖了他。   严文卿心中计较起来。能让宫里那位亲自过来,身份必然不是一句“宫廷随侍”便能概括的。   “你有这样一身本事,留在宫里伺候实在是埋没了。”严文卿忽而敲敲桌子,“可想来大理寺当差?”   话题转圜的太快,朔月眨眨眼,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大理寺——朔月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获得皇宫之外的第二份工作。   严文卿摆出人贩子的架势哄骗无知少年:“别担心自己的身份,咱们大理寺有才者居之,人好活少包吃包住月钱还多,繁华富饶天子脚下,案子办好了,升官发财平步青云的日子可多呢!说起来你见过陛下没有?跟着本官在大理寺混几年,见到陛下的机会可多了,咳咳,说来惭愧,本官从前是陛下的伴读,可为你多多进言……”   朔月暂时没有另谋高就的意愿。   何况,“见到陛下的机会可多了”这种诱惑对他而言实在没什么吸引力——朔月盯着严文卿一张一合的嘴皮,思维已经飞渡千里之外。   对他来说,他要的不是多多的见到谢昀的机会,而是长长久久留在皇宫、留在谢昀身边。   严文卿以高官厚禄诱惑半晌,眼前的家伙却依然无动于衷,不免有些郁闷。不过大理寺少卿自有一番礼贤下士的风范,正欲再说两句,却有下属再度进来通传:“大人,您快些……”   严文卿叹息自己又失去了一个看起来完全不需要工钱的得力属下,起身去迎那位宫里的贵人。   宫里的贵人漏夜前来,已经屏退众人,毫不见外地占据了大理寺少卿的公案,随手拿起一本卷宗看着。   看清那烛火下的面孔,严文卿心中一啧,旋即嬉皮笑脸地作揖:“陛下亲临,微臣三生有幸,大理寺蓬荜生辉哪。不知微臣何时有了这么大的面子能劳动陛下亲自吩咐?”   那人合上卷宗,冷声道:“滚。”   来人正是谢昀。   他接到消息,说是朔月牵扯进了大理寺的案子。   对于那个麻烦的小狐狸精——这是目前谢昀对朔月的代称——关于他是怎样脱离送殡的队伍,又是怎样背着别人进了大理寺,谢昀已经不想费神去管,只想赶紧把那家伙扔进宫里的角落关起来,免得惹出这许多麻烦。   “有个十七八岁,叫朔月的。”谢昀言简意赅,一刻也不想在朔月身上多费笔墨,“他在这里?”   严文卿眨眨眼:“哦?”   严文卿此人,严家独子、谢昀伴读,自来便站在谢昀这一方,领着严家为着谢昀顺利登基出了不少力气,二人从少年艰难之时一路相伴,自然关系匪浅。严文卿又是跳脱肆意的性子,二人在一处时便甚少讲那些君臣之礼。   半月前,京兆府尹收到一无名密信,言说长安城有僧人假借布施之名,明面上是在慈幼局挑选孩童入寺为僧,实在剖出孩童的心脏炼制长生不老丹。   此言惊世骇俗,又暂无真凭实据,京兆府尹查办无力,便秘而不发,兜兜转转归到了大理寺,由如今的大理寺少卿严文卿负责。   几日前,种种迹象表明,有孩童逃出了囚牢。   严文卿追查踪迹时,在河畔遇到了朔月和出逃的裴玉言,才将二人带至大理寺审讯。   “朔月么……他是国师给先帝寻来的,据说有些炼丹的本事,一直跟在先帝身边随侍,不知怎的讨了皇祖母的欢心,皇祖母要他留下。”谢昀捏捏额角,含混带过,编的身份倒是与朔月自己编的相差无几。   他并不准备公开朔月的身份,即使他并没有谢从清那样将人圈养起来的心思。   不管在什么时候,“永生不死”都是甜美的毒药,不知多少人为了它挖空心思上下求索,而对那明显毫无自保之力的朔月来说,有这样一层身份便如同婴儿怀揣重宝行于闹市之中。   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少一个人知道,于他来说,也少一件麻烦。   谢昀问:“他牵扯进慈幼局的案子了?”   原来是先帝那寻仙问道求长生的大军中的一员,这便不奇怪了。严文卿点点头,将事情细细与他说来。   末了,他道:“小小年纪能够尝毒已经足够罕见,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药的内容说的这么清楚。”   谢昀握卷的手一顿:“……心脏?”   “是。”严文卿亦是讶异,“若他说的是实话,那么若非天赋奇才,便是曾经见过这玉蟾丹,甚至亲手参与了炼制,否则实在难以解释。”   依着谢从清的风格,大抵是后者居多。   他究竟为什么要带一个这样的人进宫——谢昀只觉得头痛。   “前些日子去鬼市走了几趟,确实有人借着长生不死这个噱头倒卖丹药,或多或少与那大悲寺的不由和尚有点关系。”严文卿又道,“大悲寺的不由和尚在外慈悲为怀,广布恩惠,在内倒是有些传闻,如今先帝仙逝,这些传闻也多起来。”   谢从清最爱炼丹修道求长生,如今他不在了,众人正揣摩迎合新帝脾性,这些风言风语便多了起来。   “说起这个,朔月确实天赋异禀。若案子查出来与他无关,不若与娘娘求个情,往后便留在大理寺?”   谢昀像个念完经就揍和尚的恶棍,分外无情:“此事日后再说,先破案要紧。”   离开前,谢昀又道:“这案子不讲什么刑不上大夫,更不必在意官职位分高低,涉及到的佛寺,也尽快整治。”   先帝礼佛,佛教大盛,世人求佛,如酒徒渴酒,病患求药。   又有祖宗成法,规定庙产可免交税金,许多农户便将自己的田地归入庙产,再按时向寺院交纳一定数目的银钱,便可以用比交税更少的钱来维持自己的田地。   如今全国各地的寺院都在做这个买卖,以致京畿良田美利多归僧寺,国本受损,利害不言自明。   谢昀不信鬼神,亦不信长生之术,早有整治寺庙、肃清风气的念头,而今慈幼局一案便是最好的刀。哪怕朔月不在这里,他也要亲自与严文卿商议此事。   严文卿微微肃容应是,瞧见谢昀大步流星的背影,不禁为那小朋友的来日哀叹几分。   大理寺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一个年轻的内侍站在那里,模样清秀严肃,像是已经等候许久了。   朔月略略认得眼前的人,叫做李崇,是谢昀身边贴身服侍的太监。   朔月四下张望,却没瞧见旁人:“陛下来了吗?”   他有些期待地等待着李崇的回答,李崇却避开这个话题,微微笑道:“陛下已然回去了,公子且上车罢。”   “……这样。”朔月有些失望,却还是安慰自己,虽然陛下没来见自己,不过能为自己跑这一趟,往后应当不会再把自己赶出宫去了……吧?   临上马车前,他脑海中闪过严文卿的神色。   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在听到“心脏”二字时,严文卿脸上掠过的分明是震惊和愤怒。   与裴玉言如出一辙,与谢从清大相径庭。   可先帝分明说……   朔月摇摇头,暂且压下满腔困惑,上了马车。   不管怎么说,长明族与皇室的契约,还需要他履行。   这是他从六岁开始,就深深植根在心中的信条。   他不知道,背后的黑夜中,有一双眼睛正沉默无声地注视着他。   【作者有话说】   朔月:要回去保护陛下了耶!我超级称职!铁饭碗我来了!   谢昀:裁撤铁饭碗,竞争上岗,从我做起。 第7章 自荐枕席   谢昀童年艰难,少人服侍,便养出一幅冷淡疏离的性子,如今长大登基,便更觉得下人伺候起来繁琐不堪,往往是简单梳洗一番便打发人下去,只在殿外留几人守夜。   今夜也是如此。   数日劳碌,终于能寻个机会早些休息,谢昀正要脱衣,却蓦然发现榻上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人?   一个……熟睡的人。   十九年间,从未有人涉足他的床榻,以至于谢昀当即便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下头人献媚邀宠的法子,还在惊愕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之际,便发现那是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朔月。   少年拢着半张锦被,堪堪盖到肩膀,一头青丝披散着,掩住半张秀丽面孔,呼吸均匀,面色恬静,显然已经睡着许久了。   谢昀攥着帷幔的手指紧了又紧,做了数次深呼吸,才勉强忍住一脚踹过去的冲动。   虽然他在皇祖母耳提面命下勉强接受了朔月留在自己身边,但是这并不代表堂堂天子愿意和朔月共享寝殿乃至床榻——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谁允许他进来的、又是谁允许他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自己的寝殿、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些问题尚未得出答案,床上便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朔月睡眠很浅。   谢昀掀床帐的时候,他便朦胧着睁开了眼睛。见是谢昀,还慢慢向里滚了一滚,给他留出足够大的空间。   只是这一举动并没有取悦谢昀。   攥着帷幔的手指缓缓松开,谢昀的声音冷若冰霜:“谁让你来的?出去。”   朔月愣了愣,看起来比他还疑惑:“为什么?”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谢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神如刀,似要将他凌迟。   良久,朔月疑惑的表情终于慢慢消融。   少年像是终于开窍了一般,抱着那床薄薄的锦被从床上爬下来,规规矩矩地道歉:“陛下恕罪,我以后不睡在床上了。”   到底是长明族送来、又得皇祖母看重的人,年纪又小,最主要的是偏偏生了副不死之躯,什么惩罚都不好用——谢昀无法多计较,面色稍霁:“这次便算了,下次再犯,绝不轻……”   未出口的“饶”字被他吞进了喉咙。他眼见朔月把那床锦被抖一抖,铺到了窗前的地板上,而后躺了上去。   月光静谧地落在寝殿里,朦胧照着朔月安宁的睡颜,也照着谢昀青青白白的脸色。   朔月望向他,道:“陛下,您也睡吧。”谢昀睡不着。   他的声音平静如故,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朔月。”   “这……也是你遵循的契约吗?”   月光洒落在地面上,朔月感觉不出山雨欲来的气氛,只是笃定地点头:“是。”   从长大一点开始,他便一直这样守着谢从清,殿内的人对他习以为常,从不加阻拦,而今他只是像对谢从清一样对谢昀罢了,何错之有?   何况,先前他以为谢昀不喜欢与人同床共枕,这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睡在地上,却不知谢昀为何还不满意。   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因此不疾不徐地辩解道:“万一陛下遇到危险,我可以第一时间保护您。”   谢昀反问:“危险?”   “是的……”朔月掰着手指头给他算,“譬如伪装成太监宫女的刺客,饮食里下的毒药……”   一件一件,都是谢从清教给他的,却被谢昀冷然打断:“朕不需要。”   朔月的声音温温柔柔,却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执着和冷静:“不,你需要。”见鬼的契约。   谢昀冷冷道:“契约要你自荐枕席,你也愿意?”   自荐枕席——读书不多的朔月眨眨眼睛,结合谢昀的语气,奇迹般领悟了这个成语的含义。   如果“自荐枕席”能改变这一局面的话,那么也未尝不可。这么想着,朔月扬起面庞,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如果陛下想的话……”   “你做什么!”谢昀几乎是下意识向后一躲,弹起的瞬间撞到了头。   朔月不料他反应这么大,眼神里满是无辜:“……自荐枕席?”   迫于皇帝的威严,撞到头的谢昀没办法流露出任何一点吃痛的表情,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朔月的厌恶情绪更多了些。   ——如今看来,不仅是痴拙愚笨,这更是只不择手段的小狐狸精!为了留在皇帝身边不择手段,分明已与谢从清苟且,又来引诱自己……   谢昀按住嗡嗡响的太阳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知道,这都是他那贪生怕死的父皇教给朔月的。   一个六岁的孩子,被灌输了十一年这样的理念,早就深入骨髓。纵然最初是白纸一张,经过十一年的描摹,也早已不复昔日。   他忙的很,无暇在意,更无暇纠正,当下只觉得烦躁,因此直接了当地截断了朔月的话:“谢从清教你的东西,别用在朕面前。”   朔月张了张嘴:“可是……”   “保护?”谢昀冷冷替他补上未尽的话,“你不通文墨不精武艺,哪里有本事保护旁人——不过是谢从清寻来的玩物罢了。”   “他看中你长生不死的身份,从小将你带在身边,龌龊事做尽,可着自己的心意随意摆弄描摹你,却还告诉你‘能遵循契约守在天子身边,是无上的荣耀’,可恨你无知,连皮带骨被人吞了也不晓得反抗。”   “时至今日,你也该醒醒了。”   朔月愣了愣,望向谢昀的神色逐渐茫然。   谢从清果然说的不错,谢昀的脾气……确实不算很好。   虽然无端被责骂有些委屈,但他记得自己的职责,不会轻易赌气离开,只是挺直了腰板跪在谢昀面前,思绪飞转。   虽然新天子的脾气很差,但……也不能就这么撂挑子不干,该守的夜还是要守。朔月自认问心无愧,跪也跪的不卑不亢,望向他的目光也全无惧意。   从谢昀的角度去看,却只见一双点墨般的眼睛直直望着他。那样黝黑清澈,却又那样固执痴拙。   看着便叫人心烦。   谢昀扬声道:“李崇!”   朔月小声回答他:“李公公风寒病了,娘娘让我过来的。”   正因如此,这一路才畅通无阻,无人阻拦。   好,很好。谢昀气了个仰倒。   “就凭你方才的所作所为——如果你没有不死之躯,早已死无全尸。”谢昀寒声道,“即使你不会死去,也照旧会疼痛,皇宫里有的是法子折磨得你生不如死。皇祖母也不可能护着你。”   他微微低头,冷冷凝视着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睛,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无情:“明白吗?”   朔月愣愣地盯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恪尽职守,反而要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世道未免也太不公。   谢从清只教他坦白赤诚、忠于天子,他也只知道忠于天子。因此他鼓起勇气,道:“不明白。”   谢昀阴沉沉地注视着他,看起来想将他凌迟而死后五马分尸再将尸块喂狗——谢从清从没对他流露出过这种神情。朔月不怕死,因此面对谢昀冷意的神情,只觉得茫然和惊讶,不觉得恐惧。   他分神地想,谢昀似乎与谢从清全然不同。   谢从清痴迷于长生之道,而自己恰到好处地满足他的狂热追求。在跟随在谢从清身边的十年中,他进出乾安殿如入无人之境,早已习惯做一个忠实的影子。   年幼时的深夜,银簪划开肌肤,落下一串红殷殷的血珠。谢从清痴迷地捧着他的手腕,啜饮着他手腕上涌出的新鲜的血,对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朔月,你是无价之宝。”   手腕上传来细细密密的尖锐的疼痛。七岁的朔月已经很能习惯痛楚,大概是知道世上没有任何痛楚能威胁到自己的生命。他歪头去瞧谢从清唇边的血迹,只是圆睁着眼睛,不明所以:“为什么?”   谢从清爱极他这幅懵懂天真的模样,在他心中,长生不死的小观音就该如此皎洁不染纤尘。   他笑了一声,低头细细摩挲朔月腕上的伤疤,干瘪的指尖同嘴角一样沾上明丽的血。那血迹尚未来得及干涸,朔月腕上的伤疤却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谢从清眸中闪过惊异和狂喜。他朝圣般亲吻那光洁稚嫩的肌肤,喃喃自语:“这便是……无价之宝。”   生而为人十七年,族人这样对他说,谢从清也这般告诉他,他便模糊地确认,自己是无价之宝。无价之宝,自然应该人人渴求,可谢昀为何这么不待见自己?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用?   那么该用什么证明一下自己。   朔月四下看了看,从枕边拾起睡前摘下的簪子,用银簪锋利的头部朝手腕划去。这簪子他佩戴了十数年,通体纯银,簪头却刻意打磨的尖锐锋利,不消片刻便划开了肌肤。   顷刻,血流如注。   然而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滴落的血越来越少,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结疤、长出新生的皮肉,最终愈合如初。   “陛下,你看。”朔月举着光洁如初的手腕,认认真真地看他,“这就是我陪着你的原因。”   谢昀沉默地注视着他,全无惊愕,更无该有的痴迷,一双眸子像是打翻了墨水,浸染出黑沉沉的冷淡疏离。   倏然,殿中剑光一闪。   是谢昀拔出了短剑。朔月猝不及防,银簪被打落在地。   他不曾习武,更未加以防备,自然不是谢昀的对手,轻易便被打落了银簪,手腕叫那力道震的隐隐发麻。   “朕说过不需要。”谢昀冷冷拂袖,“下去。”   剑光森寒,映着朔月沉默的面容。   他没有再说话,更没有去捡掉落的银簪,而是一声不吭地把被子叠好,放回原处,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   寝殿中终于恢复了清净。   谢昀望一望滴滴答答的沙漏,惊觉自己已经在朔月身上浪费了小半个时辰。   本该恼怒的,可他抬眼望向那逐渐行至夜色中的单薄背影时,心中却不知怎么咯噔一下,莫名生出几丝微薄的愧疚。   分明是他不请自来、冒犯天颜,他没发火没动怒,可朔月眼睛一垂,像是耷拉着尾巴的小狗,倒跟自己做了多大的恶事,欺负了他似的。他不喜朔月。   少年太不通世情,也太缺少骨气,被谢从清带在身边刻意地教养了十年,仿佛是花圃里任人攀折的蒲苇,轻飘飘的没有一丝自己的分量。可他却又那么诚挚、那么乖顺,不惜自残来说服他,用着“保护你”这样可笑拙劣的理由,竟能让他狠不下心来斥责乃至动用刑罚。   谢昀静了片刻,朝窗外望去。   春夜无边,殿外的玉兰树下蜷着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朔月:刚见面就爬床,讨好失败×1。   突然想起来,家里的猫猫喜欢上床,是不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出于“保护主人"的想法嘞? 第8章 被赶出去之后   头顶夜幕低垂,明月皎皎。朔月不知道该去哪里,索性拢了长发,在殿外的玉兰树下坐着发呆。   从这个方向望去,恰好能看见庆元宫的窗。只是那里烛火已经熄灭,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   他在宫中有自己的宫殿,距离庆元宫并不遥远,是谢从清专门给他辟出来的。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睡在谢从清身边。只有在妃嫔侍寝的时候,他才会回到自己的照月堂。   他没有生气,也不会生气,只是有些茫然。   手腕还带着隐隐的麻。这点痛觉在过去十七年的经历中不值一提,甚至不如他用银簪划开肌肤时的痛觉强烈——可是那点知觉在这寂静的夜色里却分外鲜明起来。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自己似乎失去了作用。   大抵是这十七年中,从未有人否定过自己的价值,而谢昀完完全全推翻了自己十七年来的认知。   这可怎么办啊,朔月忧愁地想,他不想变成一个没用的人。……   一朵玉兰被风吹落,落进他微张的掌心。   谢昀最初睁开眼睛时还有些茫然,疑心是自己梦中出神,旋即,庆元宫中传来瓷器碎裂之声,在春日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尤为清脆。   殿内,谢昀动作迅疾如风,一脚将潜入的刺客踹出三丈远,连带着刺客的匕首一道,直直撞上了对面的花瓶。   白玉轰然碎裂,惊醒了寂静的深夜。   门外响起惊呼:“陛下!陛下可还好吗!”   谢昀飞身上前,在刺客起身相抗之前,一手将匕首横在他的颈前,另一只手卸掉了他的下巴——应该说,是她。   水绿裙衫的婢女被迫昂起头,蛇一样冰冷怨毒地注视着谢昀。   那不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谢昀细细回想,大约是谢昭身边的婢女,名唤宛绿或是宛青,本身隶属皇室影卫,由谢从清亲自拨过去照料自己的宝贝儿子的。大抵是效忠的主子被自己一杯毒酒送去了西天,此生富贵无望,只得和自己来个鱼死网破,挣一条出路。   林群光带着一行人匆匆闯入:“属下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谢昀把刺客踢过去,似笑非笑:“来了?”   刺客被堵了口舌,呜呜声像是咒骂一样在寂静的殿内回响。林群光险些让刺客近了陛下的身,此刻大气也不敢出,后背浸了密密一层冷汗。   刺客立时便由两名侍卫架走,他不敢接话,只道:“陛下,您的手臂……”   谢昀瞥了一眼还在流血的手臂,并不在意:“只伤到皮肉,传个太医来看看便是。”   说着,谢昀淡淡扫他一眼,语气不辨喜怒:“林群光,这一觉睡得不错吧?”   再怎么是皇室影卫出身,再怎么精通武学,也不可能瞒过众多值夜的太监和侍卫,悄无声息地闯入寝殿。   谢昀闻到了林群光身上熏香的味道——迷药效果不错,偌大一个庆元宫,堂堂一个侍卫长,竟然能教他们寻到破绽,还在刺客闯入之后才惊醒。倒是不知这林群光做了什么,才中这迷药如此之深。   林群光身上的迷药劲儿还没全过,颇有些手软脚软,闻言也不敢动,只惶恐伏地,连声告罪。他身为侍卫长,庆元宫发生此等疏漏,他自然责无旁贷。   若非看在他是太皇太后母家的侄孙,谢昀早将他打发了。他懒得听那些告罪之辞,早想好了将人换下去,却忽然瞥见一个匆匆奔来的身影。   林群光险些以为这是刺客同党,刀剑出鞘架上去前,谢昀却先皱了眉:“你怎么回来了?”   朔月是听见响声后匆忙过来的,头发乱着,衣裳也没系好,却丝毫无损秀丽容颜。林群光不知朔月身份,本不敢多看,却不知是不是被迷药糊了心智,竟忍不住偷偷去打量。   谢昀瞥一眼那点小动作,不虞斥道:“还不下去,等着朕治你的罪吗?”   大开的窗子送来了深夜的凉风,冲淡了最后一缕荼蘼的甜香。后背冷汗湿了又干,林群光抖了三抖,诺声退下。   说话间,太医已赶了过来,连带着太皇太后也收到了消息,派了身边的青蓝来询问情况。又是一番不得安宁。待到谢昀打发走若干人等,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一转眼瞧着朔月还罚站般站在原地。   谢昀立时便开始觉得头隐隐作痛,语气僵硬又冷漠:“还有何事?”   朔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昀手臂上的伤口,心中愧疚如潮。   他是想来致歉的——谢昀受伤是他的失职。如若他一直守在寝殿里,刺客便不会有可乘之机,谢昀也不会受伤……可是谢昀面色淡漠,眉宇间有隐隐的不耐烦,看起来并不需要他的道歉。   谢昀:“无事便退下……”   应该用什么补救一下。朔月倏然打断他:“陛下,你等一下。”   谢昀看着朔月如风一样奔出去的身影,无端陷入了沉思。   和傻子说话相处的后果就是自己也会变成一个傻子——片刻思量过后,谢昀得出了这一悲哀的结论。他摇摇头,又开始忍不住琢磨怎么尽快把这个傻子丢出宫去。   或许可以找一找长明族其他人的下落,也好看看长明族是不是盛产傻子。   丢去守皇陵不成,丢回他自己家里总成罢,毕竟也才十七岁,当然需要父母亲族照看。   烛火噼啪了一声,爆出了小小的火芽。谢昀望着朔月朝自己奔来的身影,惊觉自己竟真如他交代的那样在等他回来。……没救了。   “陛下。”朔月宝贝般捧着一只翠色玉瓶递给他,眼睛亮亮的,满是期许。   谢昀有些嫌弃,但还是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翠玉瓶晃了晃,只听得一阵珠玉琳琅之声。   朔月来去匆忙,鼻尖沁了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谢昀,献宝般道:“陛下,这是我炼的丹药。”   谢昀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丹药。”朔月口齿清晰地重复道,“陛下尝尝看,对身体有好处。”   谢从清痴迷于求仙问道、长生不老,宫中不时有道士出入,他便也凑热闹去学一些。   谢从清不爱他读书写字,却偏偏喜欢他做这些事,说他一身白衣坐在烟雾袅袅的炼丹炉前的模样有仙气,炼出来的丹药也比寻常道士们的要好。   朔月倒也喜欢那种烟雾弥漫的环境,仿佛背生双翼腾云驾雾,在漫漫白云间神仙似的逍遥。   炼丹、打坐、出尘脱俗,谢从清好像养了一只来自九重天的白鹤,却又将白鹤的羽翼攥在自己的手中。   他似乎更喜欢自己什么都不做,只是安静地坐在袅袅云烟中,静默而柔顺地望着自己,白皙的指尖缓慢洇出殷红的血珠,细小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他想,不知谢昀喜不喜欢。   谢昀倒出几粒丸药在掌心,大抵是想到了些许不愉快的记忆,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他那好父皇为着炼丹修道成仙,不知做了多少荒唐事,在民间惹了多少骂名,慈幼局一案更是翻出以毒物和血肉炼制丹药的可怖之事,而今……   谢昀沉默无声地看着那漆黑的丸药,眸子像是打翻了的墨水,迅速晕染了浓得化不开的黑。   他为什么不说话?明明是很好的药,他花了很大力气炼制的。   朔月感知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冷凝气氛,却并不懂他心中所想,只睁着澄澈宁静的眼睛,无知无觉地疑惑道:“陛下不尝尝看吗?”   ——好像是雨天浑身淋湿的小狗,绒毛被一缕一缕地打湿,黑眼睛也湿漉漉的,模样狼狈不堪,却还是叼着自己私藏的最后一块骨头,努力向可能为其提供庇佑之人献上毕生最为珍视的宝物。   谢昀不喜欢这个宝物。   他神色冰冷,嘴唇紧紧抿成一条严肃的线。   “听严文卿说,你尝得出玉蟾丹中的毒。”谢昀的声音听起来冷冷淡淡,“怎么做到的?”   原来那个子高高的年轻人叫做严文卿。朔月很高兴谢昀愿意问他问题,便答道:“尝过。”   简简单单两个字,让谢昀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朔月以为谢昀不明白,便又解释道:“先帝喜好丹药,搜罗了许多毒药来,我会去试一试毒,然后选一些炼进丹药中去,玉蟾丹便是如此。”   他天生长生不死之身,无论什么毒药都,于他来说都只会带来暂时的死亡。而在那短暂的死亡之前,痉挛、抽搐、七窍流血、肠胃绞痛、昏迷失语,亦或是飘飘欲仙、身体轻盈之感……一切变化都会成为谢从清长生道路上的垫脚石,谢从清依靠他的反应,为自己挑选长生的丹药。   谢昀难的开口与他多说两句,他说的兴起,早忘了裴玉言等人对玉蟾丹的态度:“陛下……”   他的陛下却一直没有接话。   直到他话音落下许久,谢昀方才淡淡开口:“这也是掺了血肉炼成的吗?”   未待朔月回答,谢昀手一松,瓷瓶摔了个粉碎。   黑色的丹药咕噜咕噜滚了一地。   谢昀拂袖道:“出去罢。”   【作者有话说】   朔月:讨好失败×2。 第9章 金鱼的思考   慈宁宫有满长安最好的紫玉兰,暖风拂面,殿内殿外俱是春意盎然。   谢昀去给太皇太后请安时,被太皇太后敏锐地发现了异常:“昀儿,怎么今日心不在焉的?”   谢昀回过神来,忙笑道:“皇祖母有什么吩咐?”   暖风拂面,殿内殿外俱是春意盎然,太皇太后一面吩咐婢女给谢昀端上点心,一面慈蔼地笑道:“这是他们新捣鼓出来的吃食,哀家尝着倒是不错,昀儿,快尝尝。”   谢昀依言捏了点心送入口中。刚出炉的点心,外皮酥脆,内馅的奶浆流沙般甜软,入口即融,确是不错。谢昀洗了手,又笑道:“不知皇祖母召孙儿前来有何要事?”   “听说昨夜行刺的刺客被抓住了?”太皇太后道,“昀儿伤势可好些了?”   谢昀端茶的手一顿,继而恭声道:“劳皇祖母牵挂,只是破了点皮肉罢了。”   ——那刺客名为宛青,是五年前谢从清自皇室影卫中拨给六皇子谢昭的婢女,善使秘药,颇有几分功夫。   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皇贵妃和六皇子谢昭身上。谢昀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太皇太后深深地看他一眼,道:“既然刺客已然伏法,新朝初立,还是平静些好,实在不宜大动干戈。”   谢昀点头应是。   他嘴角带笑,言语恭敬,一言一行都挑不出错处,与太皇太后一问一答板板正正,瞧着不像祖孙,倒像上下级。   这番模样,自他还是七岁小儿时便是如此,从不见撒娇卖乖,便是恭敬也令人觉得疏离。   太皇太后道:“群光这孩子做事毛躁,险些害你出事,哀家和他父亲都已经重重责罚过他了,昀儿可别为他气坏了身子。”   谢昀笑道:“皇祖母说哪里的话。”   林群光是太皇太后娘家侄孙,皇祖母待他恩重,林家家主林迩又是右相重臣,此番将守卫更换,他便不欲为这点事再与太皇太后起争执:“奸人狡诈罢了,哪有人不犯一点错漏的呢。”   这个话题便如此轻轻揭过。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眼底阴霾一瞬间划过。   自己这孙儿好一番谋划,如此一来,谢昀身边的自己人又少了一个。   所幸谢昀生母在宫外修行,有十几年的祖孙情份在,哪怕来日东窗事发,她或许还能保林家再多些时日……太皇太后心中稍安,又问及朔月近况,可有再惹谢昀不快。   自那不愉快的一夜过后,谢昀便没再见过朔月,当下也只得含糊道:“还可以罢。”   “朔月可读书识字?”谢昀随口问道,“武功如何?”   太皇太后一顿,继而温和笑道:“你父皇不曾让他读书,就怕书读得多了,生了旁的心思。”   这倒是谢昀始料未及的——朔月看着温雅秀丽,看着倒不像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   太皇太后忽道:“近日可还有再查那些事?”   那些事情——谢昀知道太皇太后指的是什么。   八岁那年傍晚,他记忆中那个为自己而死的小太监,被所有人认定是不存在的人。本应横陈的尸首不翼而飞,存在过的证据全然消失,记忆被认定是受惊后的臆想。   谢昀不信,自然要查。只是十一年过去,呈现在他面前的结果从未改变,让他不得不怀疑记忆的真实性。   十一年间,记忆和现实交错,睡梦中也时常出现那个小太监模糊不清的面庞,几乎要把人逼疯。   “昀儿。”太皇太后声音微肃,“那时你年纪小,又受了惊吓,臆想出什么也是有的。如今你年纪渐长,又成了一国之君,自当清明端正,不可再为这些小事挂心。你信不过你父皇,难不成还信不过皇祖母?”   谢昀沉默良久,恭声应是。   目送谢昀离去,婢女青蓝服侍着太皇太后喝了安神的茶,道:“娘娘且宽心吧,陛下仁厚,行刺又是意外,不会再追究林家的。”   太皇太后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语气喜怒不辨:“你以为这是意外?”   青蓝一怔,不确定道:“您的意思是……”   “我的孙儿,我自是知晓。”太皇太后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处理贵妃一党,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怎么可能让刺客杀进皇宫来?不过故意露出破绽诱刺客前来,搞这一出请君入瓮,裁撤群光也好师出有名,林家理亏,也说不出什么,他反倒落个宽厚名声。”   青蓝谨慎道:“陛下待娘娘孝顺,想必是娘娘想多了。”   孝顺……太皇太后一嗤,缓缓地说:“他孝顺我,是因为我从小将他养大,如今刚刚登基,便忍不了林氏,你且看着罢……待我百年后,林氏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春分日傍晚,下了一场雨。   春雨细如牛毛,细细密密地落在池塘上,泛起一圈一圈清浅的波澜。朔月捏着一颗黑金色的丹药,对着雨幕沉默无声。   这是过去他为谢从清炼制的玉蟾丹,谢从清还未用完便已崩逝,便一直留在了照月堂。   玉蟾丹不过指甲盖大小,无论外表还是外形,皆与从裴玉言之处拿到的丹药一模一样。   朔月捏着它瞧了许久,脑中久久回响着裴玉言嘶哑的乞求声。   朔月下意识碰了碰自己心口的位置。他的心脏永恒跳动,可裴玉言的心脏却是脆弱的,只需要一把刀便能四分五裂,再无重生之日。   廊下远远传来路过宫女的窃窃私语,朔月听着并不真切,却也将内容听了个大概。   “昨夜庆元宫的刺客可真是吓人,听说是六皇子的婢女为主子报仇呢,闹了好大的动静,听说还伤了陛下。”   “嘘,这话也是能混说的!”   “也就是陛下心慈,念在太皇太后的情分上,宽宥了林侍卫长,否则玩忽职守让刺客伤到陛下,他哪里还有命?”   “说起来,当时我还瞧见一个人,好像是从前跟在先帝身边的侍卫……”   不知为何,宫女戛然而止。两人静了片刻,立刻又换了话题。   朔月不懂这些头头道道,却又听那小宫女压低了声音:“听说最近长安出了件大案子,我在大理寺当差的表哥来信说,大兴寺里挖出了好几具尸首……”   “真的?那可是佛门重地,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害人性命?”   “什么佛门重地,听说那个不由大师从慈幼局领养孤儿,然后挑出最好的,用他们的心脏血肉炼丹,据说吃了就能长生不老!听说有些重病的达官贵人可喜欢了,不惜千金万金地去买,这七八年下去不知害了多少性命,偏生官府问也不问……”   “嘘,你不要命了,这也是你能说的?快快闭嘴,我看你是不想出宫去了……”   声音渐渐远去。   朔月遥遥望着那把消失在雨雾中的青色伞面,心头像是被塞了一把泥,闷住了全部的关窍。   饶是他再愚笨,也知道为什么“官府问也不问”。   炼制玉蟾丹是谢从清的意思,那不由大师,必然也是听了谢从清的吩咐。来自皇帝的秘旨,谁又敢置喙什么?谢从清要僧人和官府做什么,他们就会马不停蹄地做什么。   ——虽然这大抵是错的。   朔月犹豫不决地下结论,他实在有些很难判断。   谢从清教导他说,有些人生来便是献出自己、成全旁人的命运,所以全然不必为他们的痛苦挂怀,更何况,那些为长生不死的丹药献出心脏的人,那是他们无上的荣耀。   “虽然及不上你,但于他们来说,也是不错的结局。”谢从清如是笑言。   朔月懵懵懂懂地听着。   他曾经以为为长生不死的丹药献出心脏的人会是满足的,就如同他被上天选中,以永生不死之身留在天子身边服侍一样,这是自然而然的使命,也是心心念念的追求。   直到他看到裴玉言,看到他满身血污,无力嘶吼,提及僧人和官府时的满脸憎恶,又看到严文卿,看到谢昀——便是朔月是彻彻底底的傻子,也不会从他们的面孔中看出半分欣喜。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雨雾蒙蒙,就在这样最平静安宁不过的春夏之交,从未见过宫外世界、从未读书识字、一言一行只依照谢从清教授的少年开始认真思考这些从未料想过的问题,像金鱼终于跃出水面,看到天空。   他思考的如此专注,以至于有人走到了他面前,他尚且浑然不觉。   他所想的事情实在不能教外人知晓,因此他抬起头时,看起来颇有几分慌乱:“姑姑?”   除了谢昀,太皇太后是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人,作为服侍太皇太后几十年的姑姑,青蓝自然也清楚其中门道。   青蓝朝他微微一笑:“公子,娘娘有话叫奴婢告诉您。”   今日朔月一反常态地没有再来烦谢昀。   他本应是满意的,这傻乎乎的家伙不再来打扰自己,正中他下怀。   可不知为何,他却突兀地想起那一夜玉兰树下小狗一样蜷缩着的委屈身影,又想起少年捧着一小把视若珍宝的丹药,望向自己的目光。   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莫名教人心软。谢昀摇摇头。   罢了,这种被圈养在深宫里的金丝雀懂什么,不过是竭尽所能地向自己寻个庇护罢了,实在没必要对他生气。   这么多年,谢从清宠爱六弟,对他步步紧逼,官僚各怀鬼胎,王府时时动摇,皇祖母也时有试探,他也都逼迫自己喜怒不形于色,做出一幅端庄持重的模样来,不知那日是怎么了。   ——大抵是被傻子的傻传染了罢。   谢昀叹了口气,一旁伺候的李崇察言观色:“陛下可是累了,可要吃点东西歇歇?”   大太监李崇前些日子倒春寒,怕过了病气给皇帝,今日才得以回来,便知道谢昀昨夜险些被刺杀的事情,懊悔不已,连连谢罪。   谢昀摆手道:“风寒既然好了,便陪朕出去走走。”   李崇迟疑:“陛下可还受着伤……”   谢昀不咸不淡地啧道:“你若不提,那伤口都要痊愈了。”   李崇年纪轻,免不得贪玩些,虽是劝着皇帝“雨天路滑千万保重龙体”,找伞打伞的动作却是麻利得很。   若那小太监还活着,如今应当与李崇一般年纪,大抵是同一批入宫的。   谢昀怔了片刻,忽而又问道:“当时与你一同入宫的,如今都还在吗?”……又是这个问题。李崇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依旧恭敬道:“回陛下,奴才六岁进宫,同一批进宫的十五个,如今都还好端端地在各宫服侍呢,实在没有多余出来的。陛下不是早就查过很多次了吗?”   “陛下莫想这么多了,说不准那是天上的神仙呢,专门为了陛下来凡间走一趟。”李崇小心翼翼地劝慰着,“陛下励精图治,海晏河清,若是神仙看见了,说不准哪天就回来见您了呢。”   谢昀失笑,知道这个话题不必再说。   待走到一处花木掩映的楼阁前,李崇紧赶慢赶上来,躬身笑道:“陛下,这里是照月堂了。”   照月堂是谢从清赐给朔月的住处。   谢昀略顿了一顿,还是走进去了。 第10章 恶趣味   照月堂说是宫殿,实则只是小小几间房屋,朔月住进去前,已经荒废多年,藏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很容易便让人忽视它的存在。   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宫门前无人把守,殿内依稀亮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在雨夜中透出几分不甚明亮的光。   谢昀本是临时起意,视线一转,却忽然发现那人正跪在堂前的石砖上。   他蹙眉细看过去,正是朔月无疑。   太皇太后身边的青蓝撑着把伞立在细雨中,似乎正与那跪着的人说些什么。   瞧见谢昀,妥帖地行了礼,笑道:“陛下怎么来了?雨天湿滑,也不怕跌了脚。”   “一点小雨罢了,出来走走。”谢昀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姑姑这是做什么?”   青蓝微笑道:“昨夜朔月险些误了陛下性命,娘娘只是想给个教训而已。”   不去罚玩忽职守的林群光,反倒来折腾朔月?谢昀蹙一蹙眉,道:“此事本与朔月无关,皇祖母如何罚到了朔月身上?姑姑可先回去,待明日朕亲自禀明皇祖母。”   “太皇太后原也不是为着难为朔月,陛下既然都如此说了,奴婢去回禀便是。”青蓝福了福身,“李公公,照看好陛下才是。”   李崇年纪轻,素来敬服这些年长的姑姑们,闻言恭恭敬敬地应了。瞧见陛下似与那跪着的公子有话要说,悄悄退远了些。   ——皇家于你恩重如山,你既入宫护主,身上一针一线便都属于皇家。   ——在这里,你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只需要听命便是。   ——时时刻刻跟随他,保护他。你要成为皇帝最忠诚的影子,生来如此。   这些话曾由谢从清对他一遍遍地叙说,今日则是由太皇太后再度教训。朔月听着,记着,做着,不曾有过疑惑。可是……   雨丝连成薄雾,落在人衣衫面颊上,慢慢地浸出丝丝缕缕的湿润。   朔月乖乖地跪着,心中念着谢昀的伤势,跪了不足半个时辰,便觉得腿脚酸疼,困倦难耐。   正在此时,一道阴影覆盖住了他的面庞。   细细密密飘到他面上的雨雾被挡住了。谢昀的语气不容置喙:“起来。”   朔月自知做错了事,不敢看他,垂着脑袋小声道歉:“对不起。”   “娘娘已经训过我了。”朔月鬓边的黑发被雨丝打湿,粘在白净的面庞上,他也不敢动手整理,看着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怜,“……陛下,我知错了。”   让皇帝受伤,自然是朔月的过错。   顿了顿,他又小声补充说:“那丹药没有掺别的。”   这次轮到谢昀怔住了。   那是他亲手炼的丹药,干干净净,未掺杂一丝异物。   因着谢从清的缘故,他只是尝过些毒药,却分辨不出心脏血肉的味道。他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是因为谢从清是这样做的。   谢从清用最随意的语气对他说,这玉蟾丹中有着孩童的心脏,可令人益寿延年、乃至长生,说罢再问他要一滴心头血,让永生之人的心头血融进那颗黑金色的丹药。   一切都一模一样。   没人教过他礼义廉耻,他亦不晓善恶分明,他所学到的一切都来源于谢从清,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天子。   他从不曾质疑谢从清,也没有机会问出自己的疑惑,便就这样模糊且宁静地度过了十七年,陪伴皇帝身边。   直到如今,谢从清的话却与现实相悖。   素来简单安静的生命里多了一片阴云,久久地徘徊不去,几乎要将整片天空遮蔽。   “陛下,你们……都不喜欢玉蟾丹吗?”   朔月惴惴不安,还是迫使自己仰头注视谢昀,一时心如擂鼓。   其实他更想问,谢从清教给他的,是对的吗?   谢昀不料朔月会问出这种问题——他如此这般,就好像一只猫突然开始思考抓鱼会不会让鱼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样。   谢昀垂着眸子,平静道:“他是如何对你说的?”   他,当然是谢从清。   谢昀的眸光冰冰凉凉,好像能穿透炙热血肉,凉进心里去。朔月迟疑地抬头,迎上那双眼睛,觉得自己仿佛被沁在了一汪冷水清泉中。   他将有关的往事零星道来。   神灵的恩赐、终生的荣耀……虽然荒谬,但确实是谢从清能够说出来的话。   为了长生不死……谢昀面色依旧无波无澜:“你也这么觉得?”   朔月觑着谢昀的神色,终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我觉得……如果是荣耀,不该这么痛苦。”   他不知自己答得怎么样,踯躅间,却忽然看见谢昀露出了笑容。   很淡,仿佛冰封千里的山峦消融了一个雪尖,在破云而出的阳光中化成清水,潺潺流淌而下。   谢昀淡声道:“起来罢。”   说罢,他拂袖朝室内走去。   朔月愣了愣,有些踉跄地爬起来,踩着谢昀的影子跟上。   细雨慢慢停了。浓云散去,慢慢出了月亮。   谢从清去后,皇宫里服侍的宫人拨出去一批,留下的宫人也重新进行了安排。   朔月不久前才被从天牢里放出来,照月堂没了主人,便只留了几个打扫的仆妇,除此之外无人服侍,连倒茶都是朔月亲自倒的,盛在最朴素不过的瓷白杯盏中递给谢昀。   谢昀喝了一口。   ——凉的,有些异味,大约是隔夜茶。   他默默放下茶盏,四下打量着照月堂。   这里倒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原以为朔月这样的人,住处必定装潢华丽、价值连城,连地板都应该是用金玉铺的,那才像是一只被圈养着娇宠着的金丝雀。   再或者,应该在正殿中央摆一只熏香袅袅的巨大香炉,才符合他那炼丹修道的做派。   然而与他所有设想都不同,这照月堂不仅地方小,位置偏,摆设装潢也极尽清简。   案上只一只青玉花瓶,插着几根鲜嫩翠竹,而后便是笔墨和几卷书册,零星散落着几个草编的小玩意儿,透出些许童稚拙朴。   最显眼的是只白鹤卧莲的玉雕,莲茎纤长,莲花绽放,卧在莲上的白鹤收拢羽翼,柔和驯顺,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缚住了翅膀。   他漫不经心地将猜测说出口时,朔月颇为好奇:“我是什么样的人?”   谢昀一时语塞,随后掩饰般翻着那本中庸,颇有些汗颜。   他与谢从清父子亲缘淡薄,八岁在太皇太后主持下封王后便在庆元宫读书,长大后些便出宫开府,便是回宫,也是往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去,极少到谢从清的乾安殿和后妃群居的宫殿处来。   大抵是厌恶谢从清和皇贵妃的缘故,他对谢从清身边的人总有些先入为主的不喜。   朔月便很不幸地撞在这个当口上。   他会以为朔月是那种见风使舵、冷心冷情、凭着美貌身段上位的奸诈小人,谢从清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以皇贵妃为代表,谢从清身边的妃嫔多是这种人。   不知为何,他到底没把这番话说出口。   朔月却热切起来:“这里以前有很多宝贝的,不过我最近都收起来了。陛下要看吗?”   少年一点不记仇,既不记恨自己被他赶出寝殿露宿深夜,也不在意自己辛辛苦苦炼出的丹药被他打翻了一地,更是忘记了自己因他而被雨中罚跪的事实。   烛火照耀下,那双黑眼睛水润清澈,盛满亮晶晶的星子,身后若是有尾巴,此刻一定摇得团团转。   “不必。”谢昀听见谢从清的名字便膈应,便在桌上捡了本书聊以掩饰,“谁在教你读书?这些都是你读过的吗?”   朔月却难得仓皇起来。   他含糊着不回答谢昀,只匆匆拢起桌上书本,像是被人看见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似的。   只是还有一本尚书被谢昀握在手里,书角卷曲,书页泛黄,显然是旧书无疑。   朔月期期艾艾地看着谢昀,想去夺过书来又不敢,只能小声道:“陛下……”   这是数日以来他第一次见朔月露出温顺和懵懂之外的情绪,那双黑眸里透出些许紧张不安,给玩偶一样的漂亮人物增添了几分鲜活和生气。   还当这人是只漂亮木偶呢。谢昀莫名得了几丝逗弄人的恶趣味,不仅不把书还给朔月,反而细细翻阅起来。   大抵没有宠物娈童会认认真真地研读这一本佶屈聱牙的尚书——虽然这“研读”二字有待考证。   尚书长而难,比文章更难懂的是那孩童般的信笔涂鸦,充斥在一切空白的边边角角,似是注释,细看下去,却是在照抄原文字句,抄出来的也尽是错字别字。尤其笔画复杂些的,叫他写得宽宽大大,像是雨天满街的泥,乱乱地砸了一地。   谢昀边看,边忍不住蹙眉。   谢昀自小用功,十岁上下已经能写一手端方严谨的好字,目之所及皆是不知读了多少年书的臣僚们的奏折文书,连字体间距都有严格的讲究,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种顽童般的字迹了。   都说字如其人,可这稚拙的笔迹实在与少年的秀丽模样大相径庭,看来皇祖母所言不假,确实从未有人教过他。   不过,在无人教授的情况下,还能耐得住性子写字,也是难得。如果不是生来长生不死,被迫留在谢从清身边,或许会有另一番天地也说不准。   谢昀如是想着,恰巧迎上朔月担忧的目光。   大约是也知道自己写的不通,怕自己笑他罢。   这是全天下学子都能体会到的心情,谢昀轻笑一下,又立刻止住。   他不知,自己翻书时复杂的心情映在脸上便显出几分严肃。而那神情落在朔月眼中,恰到好处地让他回忆起了昔日可怖的往事。   谢昀把书递还给朔月,正想摆出新帝的宽容威严、说些诸如“勤能补拙”之类的话勉励他一番,却见朔月咬一咬唇,安安静静地跪在了他面前:“陛下,我知错了……我以后不读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了两章,我好勤奋(骄傲) 第11章 “陛下,做个好梦。”   朔月仰头看着他,须臾又没有底气地移开视线,心脏隐秘地砰砰直跳。   谢从清不喜欢他读书,也从未教他读书识字,好像怕自己读到什么不该读的东西、从他手心里飞走一样。在同龄的孩子读书习字、追逐嬉戏时,年幼的朔月端端正正坐在照月堂里,安静乖巧地听着谢从清说话。   帝王从七岁的朔月手中抽出书本,凝视着孩子懵然的眼睛,抚摸他细软乌黑的额发:“朔月,读书是书生卖与帝王家的谋生之道,你不需要沾惹这些俗事。”   “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毕生所求不过是在这金銮宝殿里图一席之地,而你永远不需要考虑这些。朔月,你已是万卷书册也描绘不出的神灵的恩赐,你已经在朕身边了。”   朔月不太懂得什么是“神灵的恩赐”,但谢从清于他而言便是至高无上的神灵,一直以来,他都乖乖应着。   只是深宫中长日无趣,谢从清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有万里江山等着他去打理,没办法时时刻刻陪着他。   朔月没有玩伴,偶尔悄悄搜罗那些边边角角的书,磕磕绊绊地辨认着字画,打发深宫中漫长无趣的时光,只是他无人教导,从来都是偷摸着读,读的慢,也不大通。   直到某一次被谢从清发觉,皇帝冷着脸看他,轻声的斥责在朔月耳中犹如惊雷一样可怖:“朔月,好孩子,朕对你说过什么?”   因着不死之身,朔月入宫以来便被谢从清当做宝贝一样呵护着,谢从清甚至还为他责罚过高位妃嫔,而那是朔月第一次知道谢从清阴沉暴戾的面孔。   朔月有些记不清那时候的事了,是三年前,还是五年前?   谢从清拔下他发间尖锐的银簪,在他皮肤上温柔地划过,力道渐渐增大,逐渐翻起皮肉、渗出血来,落下一道道骇人血痕。旧的伤口很快结痂痊愈,可新的伤口却连绵不绝地浮现,最终在某一时刻让他呜咽着哭出声来,泛黄的书页上落下一串串靡丽淋漓的鲜血。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一只银簪可以划下这么深的伤口。   他不会病,不会死,却不代表他不会受伤、不会疼痛,他的感官比任何人都敏锐,对疼痛的感知更加绵长,在伤口愈合后依旧忍不住浑身颤抖。   无穷无尽的伤口,无穷无尽的鲜血……他努力甩掉那些可怖的记忆,尽量平静地回应着谢昀的凝视。   谢昀……似乎与谢从清是不同的。   他的脾气好像还要更差一点。   发间的银簪似乎摇摇欲坠。朔月心中忐忑茫然。   烛火在丝丝缕缕的雨后凉风中摇曳。谢昀凝视着他,仿佛要透过他这一身如玉皮囊,看到他内心深处去。   朔月跪的笔挺,像青玉花瓶里挺秀的翠竹,像撑着一身傲骨的青莲,不曾攀附过任何枝蔓。可他却是那样温顺驯服的人,下跪是那么轻易,理由又是那么荒谬可笑。   谢昀沉默良久,而后轻轻伸手,触碰到他发间的银簪。   时隔多年的记忆重新浮现,朔月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然而,他随后感到的却不是痛楚。   此前他淋湿了头发,再束起来时便有些草率,落了些许在外面。谢昀将那几缕松散的头发重新绾进发簪里,打量他片刻,似是叹了口气。   随即,谢昀朝他伸出手:“起来。”   烛火幽幽,照见朔月眼底真切的茫然。他看着谢昀伸过来的手,迟疑地抬起手,却在触碰到谢昀掌心时电光火石地缩了回去。   在谢昀略略复杂的神色中,朔月小声辩解道:“你手臂还有伤。”   谢昀手臂还有伤,拉自己起来的话会伤到伤口——谢昀明白朔月的意思,却又为自己莫名伸出去的手感到不可思议,讶异自己为什么这样轻易地朝一个傻子伸出手去。   所幸朔月很乖,或者说傻,不会对这个问题纠缠不完。   谢昀及时转了话题:“还抱着书呢?”   朔月一愣,这才发觉怀里那几本书还没来得及放下。   谢昀叹了口气,戏谑道:“我虽然不是什么九世善人,但也不是那种见人读书便要杀人的魔头吧。”   朔月小声辩驳:“你也杀不死我。”   谢昀气极反笑:“那你怕什么?”   朔月慢慢地把那几本书卷曲的书角整理好,良久才轻声反驳道:“我不怕。”   谢从清是个什么样的的混账,不用朔月多说,谢昀也明白。   依照谢从清的掌控欲,恨不能连朔月身边的婢女都安排成哑巴,何谈教他读书识字。   谢昀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些夜晚,豆大烛火下,朔月歪歪斜斜地握着笔,对着书上的字,一笔一画地模仿,用最笨拙的方式构建对于“字”的认识。   他一会儿想着少年伏案读书的模样,一会儿又想起谢从清那令人恶心的嘴脸,这画面交映在同一人身上,大抵像看见无瑕白璧腐烂在污泥中一样令人不适。   谢昀摇摇头,只把蜡烛挑亮一些,指着某一行附近歪歪扭扭的字迹道:“这一句你抄错了。”   那是李康的《运命论》。朔月圆睁着眼睛,小狗一样地看他。谢昀摇头一笑,道:“还不过来。”   诗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运命之谓也……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于夏庭。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征发于社宫。叔孙豹之昵竖牛也,祸成于庚宗。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中岳嵩山降下神灵,吕侯和申伯,他们的相逢辅佐周朝成了中坚。”谢昀道,“而周幽王和褒姒,曹伯阳和公孙强,叔孙豹和竖牛,他们的相逢则使得国家动荡祸乱。”   生命无常都是命运的安排,吉凶成败都会按照既定的轨迹到来,不需人力便可天成。   朔月并不知晓这些历史人物,也听不懂那些晦涩难懂的长句,却听懂了最后一句。他睁着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昀:“我和陛下相逢也是命运吗?”   不待谢昀回答,朔月又追问道:“那是吉还是凶呢?”   一点烛火将朔月映的面容如玉,仿佛仙灵,令从来对“命运”嗤之以鼻的谢昀无端怔住。   良久,他合上书,肃然道:“吉凶成败,虽有天意,更在人为,不必挂怀。”   头顶夜幕低垂,明月皎皎。   照月堂前,谢昀道:“以后不必罚跪,想读书便读。再有此事,来告诉朕便是。”   朔月弯着眼睛,有些雀跃地点头,像是一弯真正从天上落下的明月。   谢昀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还有何事?”   朔月纠结许久,小心问道:“陛下,裴玉言……”   谢昀等他这话许久:“活着。”   朔月眼睛亮了一瞬,旋即又立刻黯淡下去。那幅血淋淋的模样,即使活下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谢昀不动声色地扫过朔月的神情,在其中发现了低落的情绪,颇觉意外。   ——这家伙倒是越来越与他想象的不一样了。   他原以为朔月是池子里养着的金鱼,会高高兴兴地吃人撒给他的鱼食,却懒惰地不肯游远一些,温良漂亮,却没什么脑子,不论悲伤还是思考,几个呼吸就能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他不仅会认字,会读书,还会思考,会怀疑。   说到底,朔月也是谢从清痴迷长生的受害者,又如何能将真相不揭怪罪到他身上?若自己迁怒于他,岂非又是一个谢从清?   谢昀缓缓吐出一口气。   朔月还想问什么,却见谢昀已经转身离开,便也匆忙站起身来。   还有几分懂事。谢昀略略欣慰道:“不必送。”   朔月点点头,仍旧踏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谢昀迈了两步,忍不住回头:“你做什么?”   “……”朔月不声不响地盯着他。   不需多言,谢昀立刻想到那一夜朔月对于睡在自己身边的执拗。他眉头跳了跳:“朕不需要……”   一刻钟之后,朔月躺在地板上,朝谢昀投以安宁的目光:“陛下,做个好梦。”   片刻,严丝合缝拉着的床帐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声音:“睡吧。”   【作者有话说】   朔月眼睛亮晶晶:陛下你需要我!我可以睡地上!我超级称职!   谢昀:……行吧。(稍微改观、勉为其难) 第12章 读书,认字,打瞌睡   一场春雨过后,天气一日日地暖和起来,玉兰花期将尽,碎了满地雪白旖旎。   这日午后,谢昀忙完了上午的琐事,难得空出些许闲暇功夫,不料却在千鲤池附近的婆娑树影下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制止了李崇等人的跟随,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身后,正瞧见捧着书本研读的朔月。   春日迟迟,午间的好日头大片大片洒落在人身上,连头发丝都描摹出金灿灿的光辉。   朔月膝盖上搭着一卷书册,以手支着下颌,只留给他一个侧影,长睫低垂,青衣绣着翠竹,安宁而纤秀。   谢昀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朔月总是很乖,安静的像只哑巴小猫,在察觉到谢昀不喜欢他形影不离地跟随后,便会拉开一段距离,踩着他足迹的末端,不长不短地随行,似乎是要确保在谢昀遇到危险时能第一个冲上前去。   哪怕是休憩时,也不曾再占据他的床榻,而是乖乖地睡在地板上,像寄人篱下的小家雀,害怕掉落的羽毛弄脏别人家的庭院,因此小心谨慎,妥帖地收好每一根羽毛,即使被踩了爪子也只会小声道歉。……乖的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谢昀忍不住想。   仿佛御花园里守候了皇城几百年、忠诚又沉默的岩石。   这样说也不准确,毕竟比起坚硬有棱角的岩石,他更像美玉,在荧荧烛火下温润生辉。   长明族的契约在前,朔月的温顺乖巧在后,加上那么一点对于谢从清恶行的受害人的怜惜,太后耳提面命着,谢昀没了把人扔出去的理由,只能这样无声地默许下去。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像初见时那样剑拔弩张——或者说谢昀单方面的咄咄逼人。   毕竟朔月从来乖顺。   谢昀慢步移到朔月身侧,挡住了融融的日光。   朔月却像是读书入了迷,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来,只有那微微合着的眸子表露出他似乎睡着了。   ——原来不是读书入了迷,而是被日光熏的入了眠。   谢昀心中莫名有几分好笑,清清嗓子,咳了一声。   在这样寂静的午后,任何声响都足够引人注目。   微风拂过朔月膝盖上摊着的书册,带起轻微的翻动之声。少年懵然抬起头,在朦胧中辨认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陛下?”   在背后吓唬别人实在是件很幼稚的事情,尤其是被吓的那人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望他。   方才还不觉得,眼下倒有几分尴尬。谢昀咳了一声,随口问道:“怎么在这里坐着?”   朔月张张嘴,犹疑道:“在……看书。”   当然,实际上也不能算是看书,因为他认识的字实在不多。   这几日,他谨慎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至少在玉蟾丹这件事情上,谢从清是错的,证据便是裴玉言、严文卿、谢昀等人。不过,所幸谢从清已死了,这件错事似乎不会继续下去了。   但——虽然看起来不太可能——如若谢昀也做这些事情呢?如若往后的皇帝也做这些事情呢?或者无关丹药,而是旁的坏事呢?他仍旧要像对谢从清一样……助纣为虐吗?   过去十七年,朔月像池子里的金鱼一样享受着无知的快乐,而今一上来便是这么严肃又深沉的问题,一时束手无策。   “哦?”谢昀戏谑道,“什么书这样好看?都睡着了。”   不待朔月回答,他便俯身去捡朔月膝盖上摊着的那本书。   “……算经?”朔月抿了抿唇,声音犹疑不定,“用、用……骨算经。”   他不知道从哪本书中才能找到答案,只好依靠运气,挑了个看起来额外复杂的书名。   ——刚翻到这本书时,他还暗暗纳罕,用骨头算经,听起来便格外高深,或许能帮自己算一算呢?   当然,鉴于他的文化素养和这本书的实际内容,迄今为止一无所获。   谢昀:“……”   他低头瞥了一眼封面上的几个大字——周髀算经。   这……谢昀欲言又止:“你……”   那句“你不认字”到底没说出口。   他只当朔月读书少些,不料竟然连字都认不全。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朔月一时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我……我认字!”   他会写自己的名字!   李崇别过脸去,尽量摆出严肃的神色,不让自己善意地笑出声来。谢昀翻着那本缺章少页的残书,随口顺着毛安慰:“对对,认识一个字也算认。”   朔月睁着眼睛想反驳什么,最终却又不敢反抗主宰自己衣食住行的皇帝,憋了许久,才闷闷道:“我会自己学。”   难怪那些书上的批注错漏百出,甚至不乏错字。想想也是,谢从清怎么会让自己金屋藏娇、赖以长生的宠物读书识礼能言善辩,他恨不得朔月心里眼里全是他,又如何能允许他去了解皇帝之外的事情。   谢昀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痛地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庙里供奉着的菩萨:“……你若是想读书,那就先要把字认全。”   谢昀看着茫然的朔月,只觉得这副场景眼熟。   或许是十年前,他未封亲王,谢从清不喜,合宫上下无人在意,以至于迟迟未能进上书房读书。那时他也是如朔月这般,用光了少得可怜的月钱,托嬷嬷找来泛黄古旧的开蒙书,磕磕绊绊地独自念书。……一应景色恍如重现。   朔月到底是长明族送来的守护者,谢从清是个玩金屋藏娇的混账,可朔月却没有真的做错什么,反而因为这契约受了谢从清十几年的磋磨。   若他是个奸佞狡诈的便罢了,可偏偏又是个百年难遇的傻子,且这傻子还有心读书,倒叫他想起幼时艰难来。   谢昀自觉身为新帝,要对这孩子负起些许责任——虽然他也不过比朔月年长两岁。   朔月的身份还没有定论,贸然请老师教导未免太过大张旗鼓,思来想去,谢昀决定自己亲自上手。   反正只要丢过去一本书一支笔,点拨点拨就好,毫无教学经验的谢昀乐观地想。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错误。   庆元宫的书房里多了张书案,两人各自伏案,一个批阅奏折,一个念书认字。   谢昀面前是厚厚一摞奏折文书,朔月面前是叠的高高的说文解字和临摹字帖——全是谢昀昔日开蒙时用过的,时间已经久远,从书房最深处找出来时,已经不可避免地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谢昀偶尔抬头,隔着摞得高高的书册,只能看到少年低垂着头专心读书的模样。   朔月眼眸低垂,神情专注,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夺走他对书本的注意力,看起来便像个读书的好苗子。   很顺利地,谢昀给这家伙的昔日言行找好了借口——玉不琢不成器,怎么能指望一只常年被谢从清教养的金丝雀懂得礼义廉耻呢?   如今朔月开始读书,自然会慢慢将那些坏习气摒弃掉。   不过,若是谢从清知道他一心圈养的金丝雀如今也能读书识礼,大抵会气得从棺材中蹦出来吧?谢昀心中掠过一丝隐秘的愉悦,又望望朔月,深觉孺子可教,便继续欣慰地批阅那些仿佛至死也批不完的折子。   这一和谐景象一直持续到对面传来一声轻响,毛笔咕噜咕噜滚落在地,染了一条连绵的墨汁。   只是对面却依旧毫无反应。   谢昀疑心道:“朔月?”无人应答。   谢昀推开奏折去看时,险些气歪了鼻子——难怪书册摞的如此之高,这小崽子是生怕打盹的模样被自己瞧见呢!   大抵是堆得高高的书本给足了安全感,朔月趴在桌上,歪着脑袋睡得正甜,大半张面孔埋在臂弯里,呼吸均匀面色恬静,显然已经睡着许久了。   【作者有话说】   朔月:读书好累,睡了。   -------想要评论想要评论~ 第13章 学不会   谢昀咳了一声:“起来。”   半晌无声,朔月睡梦正酣。   一连三天,从早到晚待在御书房里写写画画,对朔月来说实在有些为难——他从没吃过读书的苦,也不知道读书会这么苦。   他梦到了幼时的场景。   有那么一次,他悄悄窥视过他们的生活,并不艳羡,只是好奇。   盛夏的御花园里,八九岁的小谢昀,伴着年纪相仿的同窗走在路上。小王爷素来是端正的,可还是因着暑热悄悄挽起了袖口,严家少爷最是无拘无束,早已将外衫解下,挽着裤腿往池子里冲凉玩水,招呼着同伴一道过来。   然而片刻之后,梦境飞转,火光冲天,锦衣华服被烈火灼烧殆尽。   朔月惶然去看,却见他们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而自己手中多了一小瓶黑金色的丹药。   穿着龙袍的高大男人朝他走来,亲昵地将他抱在怀中。他并不反抗,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反抗,只是捏紧了那瓷瓶,仰头望着谢从清,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是……对的吗?”   谢从清顷刻之间变了脸色,目光阴沉下去。……   冷静,谢昀对自己说。你是天子,是一国之主,当有容人的度量。   因此,他没有去找那根二指宽的黄竹戒尺,而是抽了根毛笔,毫不容情地敲了朔月露在臂弯外的脸颊,落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红痕。   许久之后,才传来含糊的声音:“……疼。”   话音未落,又是一下。   朔月睁开眼睛时,面前站了个气势凌人的高挑身影,仿佛神话故事里来索命的无常。   只是无常勾魂也不应当勾到自己身上来。朔月迷糊着想,大抵是地府里工作太多,无常也出了差错。   直到那个无常冷冷道:“学的怎么样?字帖临摹到哪里了?”   ——原来不是无常,是阎王。   朔月恍然惊醒,磕磕绊绊道:“陛、陛下。”   第二句话便是认错:“我错了。”认错倒是快。   谢昀气极反笑,抬手从朔月胳膊底下抽走了临摹的字帖。   朔月在自己身边练字也有几日,人又不愚笨,不论如何,总该有些长进,旁的不说,至少字迹会端正几分吧……谢昀如是想着,翻开了朔月的字帖。   片刻之后,他陷入了沉默。   谢昀开蒙虽晚,却自小刻苦,课业拔尖,素来严苛的文老太傅提起他这个学生时亦是赞不绝口,师生之情甚至多过君臣之礼。   他自幼来往结交的都是名家鸿儒、亲贵重臣,哪怕身边的仆从如李崇也读书识礼,实在未曾见过朔月这样看着文秀聪颖却两眼一抹黑、张口便把“髀”读成“骨”的半吊子文盲。   尤其是,这个小文盲也不怎么勤奋,不仅读书时偷懒睡觉,临摹了三天的字也依旧是那么……独具特色。   谢昀中肯地评价:“鬼画符。”   朔月眨眨眼,看起来在认真思考“鬼画符”是个什么描述。   谢昀勉强压抑住教训人的冲动,决定再给朔月一次机会。他指一指临摹的第一页:“第一首背过了?写下来我看看。”   朔月握着笔,犹疑地伸颈去看,谢昀却眼疾手快地伸手将字盖住,无情道:“默写。”   少年秀丽的面容划过一丝为难,但依旧接过了毛笔,并不怎么熟练地握住。   谢昀:“……”   这是他第一次见朔月提笔写字的样子,恍然梦回昔日开蒙之时。看他这别别扭扭的架势,知道的是他在写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准备拿筷子用膳呢。   朔月自然知道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很糟糕。   他有点委屈地想,这十几年来,根本没有人教过他如何握笔、如何落字,谢从清从不在他面前处理公务,连观摩的机会都极少给他,他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不曾习学过,又何谈识字读书、通晓文意。   最后落在纸上的,当然是一个个……谢昀口中的鬼画符。   他嗫嚅道:“我不想学这个。”   他读书不是为了把字写得好看,而是想找到答案。这疑问没法子问谢昀,只得他自己寻找答案。   谢昀并不买账。他沉着脸放下字帖:“那你想学哪个?”   朔月纠结许久,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谢昀的书案——那上面或许有严文卿呈上来的慈幼局的消息,也许能给自己提供一点思路。   谢昀气极反笑:“怎么,这皇帝的位子让给你坐一坐?”   好凶,比谢从清凶多了。朔月缩缩头不说话。   ——一张龙椅罢了,跟谁没坐过似的。   果然宫人们所言不错……伴君如伴虎。   谢昀不知道自己在朔月这里的评价已经差过了谢从清,更不知道自己成了伴君如伴虎的典型。   他只是叹了口气。   罢了,到底是长明族送来的守护者,送来这里十几年,届时总不能还一个握笔都不熟练的小文盲回去——虽然这小文盲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想回去的想法。   谢昀叹了十九年来最多的气,终于道:“朕给你示范一遍,你仔细看着。”   朔月乖乖巧巧地站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昀的动作。   落笔之时,坐如青松,握笔之法,在于五指,擫、压、钩、格、抵,悬肘、运腕、落笔——谢昀慢慢回忆着孩提时代先生的讲授,再将它们如数传授给懵懵懂懂的少年,最终笔锋轻轻一提,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捺遒劲有力的弧度。   他端详片刻,回头看朔月:“会了?”……   李崇端着一壶茶水进来的时候,谢昀正面色阴沉地批奏折,好像恨不能把啰里啰唆的大臣全部斩立决,而一旁的朔月低头不语,对着面前的字帖愣神,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敢出声的小媳妇,气氛一看便不太和谐。   李崇心里念了声佛,理智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陛下,严文卿严大人来了。”   谢昀深吸一口气,对,今日是约了他商讨公事,不料为着一个简单的字与朔月拉扯了这么久,还为着朔月的不学无术生了一肚子气。   他吩咐李崇传严文卿进来,又带了些疾言厉色地吩咐朔月:“回去把第一篇默完,明晚这个时候朕亲自检查。”   皇宫中的时光过的格外缓慢,对于朔月来说,又比从前有几分区别。   谢从清还是皇帝时,他每日对着丹炉、花草、春光出神发呆,日子虽然古井无波,却也算得上清闲,如今换成了谢昀,他却要迫于皇帝淫威,去背诵默写那如同一整个日夜般漫长的诗篇,怎一个惨字了得。   书案上头摆着青玉花瓶,清风朗月翠竹青莲相应,少年人却是霜打了一般,手里半松不紧地抓着只毛笔,望着字帖的眼神呆滞无神,活像是被书里的妖精吸走了精气。   宣纸上散落着些许横七竖八的笔画,活像是白茫茫雪地上掉落的枯枝烂叶。   ——这副模样去给谢昀看,摆明了是要挨训的。   朔月不想挨训。   怎么没人告诉他,做长明族被选中的守护者,还需要吃这许多枯燥无味的苦?   婢女是过去谢从清专为他挑选的,平静、冷漠、细致周到、绝不多言,垂首立在帘外,宛如供奉在神明旁的泥塑木雕:“公子,时候到了。”   像是去上断头台似的。   朔月闷闷地应了一声,整个人却像是被麦芽糖黏住了一般,没有任何动作。   “已是亥时了,公子……”婢女再度提醒道,“陛下该等急了。”   “你去给陛下说一声。”朔月吸了口气,对读书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以至于人生第一次萌生出抗旨不尊的意图,简直连终生的追求都忽视了,“就说……我不舒服,今日不能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朔月(世界上最不可能生病的人):我病了,没法念书。   谢昀:你看我像傻子吗?---感觉好像有点过于平淡了(苦恼) 第14章 惊起一滩游鱼   今日休沐,严文卿进宫拜谒姨母梁太嫔,用完饭便晚了些,回去的路上,在千鲤池外看了会儿笨笨的红色胖头鱼,不料却瞧见了熟悉的人。   哟,是那个自称先帝随侍的朔月。   严文卿再傻,也不会真的以为朔月留在宫中是得了太皇太后青眼——否则回宫当晚便该去慈宁宫报道,又怎么能劳动谢昀亲自去大理寺接人?他们这位陛下可不是什么软性子。   又会炼丹,又通毒药,生了一幅神仙样貌,约莫是先帝为求长生寻来的“法子”,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不能随意丢出去。   没人比严文卿更了解谢从清和谢昀这对父子之间的纠葛,谢昀不说,他虽有疑问,却也不便深究,只是不舍得明珠蒙尘。   今日与谢昀商量事情时,他瞥见朔月从书房离开,又在书案上发现了开蒙用的字帖书本,心中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陛下不会是……在教他读书吧?”   谢昀的回答很冷漠:“笨的很。”   不仅笨,还不听话,又不刻苦,实在不是什么好学生。   严文卿一时大惊,立刻觉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能让谢昀亲自教授,看来这朔月有两把刷子。   朔月耳朵灵敏,早早便听到了脚步声,心中咯噔一下。   自己为了不让皇帝陛下检查功课,都远远跑来了千鲤池看金鱼,连字帖都抱了出来,怎的陛下脚程这么快?   他的理由还没编好,一抬头便瞧见了来自大理寺的邀约——严文卿没穿官服,蓝绸银线锦袍,玉簪玉带,一双长眸狐狸似的微笑,端的是贵公子风流模样。   是那一夜遇见的大理寺少卿。   呼,还好不是谢昀来兴师问罪。   对于目前的朔月来说,世上只有三种人,一种是与谢昀关系好的,一种是与谢昀关系差的,另一种是谢昀本人,而这一位显然是第一种。   朔月迟疑:“严大人?”   “叫什么严大人,多生分哪。”严文卿挂上经典的招牌笑容,“我名严文卿,字敬书,虚长你几岁,称我一声敬书便是。你在这里做什么?”   严文卿并没完全放弃拉朔月入伙的机会。   在他看来,朔月天赋异禀,精于毒术,天生就该是大理寺的翘楚他们的好同僚,可要抓住机会,千万别让刑部那老头抢走。   他瞟一眼朔月怀里的字帖和握着的毛笔,颇为讶异,看来谢昀当真在教他读书写字。   话说陛下什么时候开始当观音菩萨了?早知如此,就再哭穷要点银子了。   他诧异着,视线落到纸张上,脸色旋即变得无比精彩。   朔月默默后退:“……”   要了命了,怎么这些人都爱看他写的字?   “原来你是真的一点也不会。”严文卿摸着下巴感慨,“陛下这教学的水平……啧啧啧。”   “不是陛下,是我自己……”朔月下意识反驳,又有些沮丧。   月色下,少年面色哀哀,实在教人心痛。严文卿看不得美人落泪,当即大手一挥:“我教你。”   笔锋在水池中润了润,借着皎洁月光,落下墨迹略淡的“朔月”二字:“如何?”   朔月由衷赞道:“好看。”   “那比陛下如何?”   朔月:“……都挺好?”   还挺会端水。严文卿撇撇嘴,继续细细地讲握笔写字的法子,又亲自握着朔月的手写了几个。   “陛下怎么想起来教你读书了?”严文卿随口道,“听说你从前跟在先帝身边,你都做些什么?”   朔月模模糊糊地回答:“就是那些……该干的事情。”   严文卿微微一啧:“炼丹修道?”   “也不全是。”朔月道,“有时候也睡……”   谢从清有时候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危害自己成仙得道的大业,朔月会在这个时候奉诏而来,在谢从清枕外睡着。仿佛有了这样一个长生不死之人在外守候,他便安全许多。   “……”严文卿愣了愣——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睡……他说了睡是吧?自己的耳朵没出毛病吧?   严文卿定定神:“陛下……陛下可知道?”   谢昀那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他若是知道这少年果真是先帝娈童,那怎么会纡尊降贵教授诗书?   谢昀自然是知道的。朔月眨眨眼:“知道。”   知道?严文卿声音微抖:“那你现在……”   也和陛下一起睡?   朔月眨眨眼,算是默认了他的回答——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地上,大约也算一起睡吧。   朔月诚实道:“陛下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但后来就习惯了,没有再撵我走。”   严文卿倒吸一口冷气,第一次以郑重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朔月。   这……这……他就说,美貌是毒药!连谢昀这样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和尚都中毒了!这个美色,这个美色还是先帝的……夭寿啊。   朔月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严大人?”   严文卿老神在在地点头,口气陡然严肃起来:“你知道吧,我是陛下的伴读,还有现在镇守边关的楚少将军,我们从小和陛下一起长大。”   朔月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陛下外冷内热,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严文卿目光深深,“当年陛下还是晋王的时候,家父遭人构陷,是陛下拼着王位将证据呈递先帝,救了我们严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我与陛下不仅是君臣,更是至交好友,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陛下,你可知道?”   哪怕是他看好的未来大理寺的新星!   朔月迟钝地点头:“哦,青梅、青梅竹马……”   “那么,告诉我——”严文卿紧紧注视着朔月的眼睛,“你对陛下是什么心思?”   微风钻进书房,拂动烛火摇曳。谢昀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虽然春日暖和,但夜里风凉,陛下也要注意身体才是。”李崇给谢昀添茶,又端了盘厨房新制的梨花酥来,“时候不早了,陛下可要歇息?”   谢昀望一望月色——时间早到了,那不学无术的小崽子还没过来,真真是朽木不可雕。   李崇心中反复斗争再三,终于确认没有人能替他揽下这个差使,痛定思痛地凑上前去:“陛下,公子说……”   “病了?”谢昀放下茶盏,不由得蹙眉。   不是说是长明族出身,是不老不死的永恒少年之身?昨日见他的时候还在活蹦乱跳地晒太阳,怎么一日过去便缠绵病榻了?前几日才觉得他有点心,如今看来,是拿脑子换的。   要找理由也找个靠谱点的,真是笨得很。   他简略道:“朕出去看看。”   谢昀寻到朔月的时候,他正与严文卿告别。   月光如水倾泻,少年面容秀丽不似凡尘俗人,仿佛拢着月光从天而降的仙灵,朔月弯着眼睛,朝严文卿笑道:“多谢严大人。”   严文卿笑意复杂,还没忘给自己招揽下属:“这不值什么,你若有心,大可时时来寻我练字,大理寺也随时欢迎你……陛下?”   谢昀冷着脸站在树影下,一张面孔拉的比月光下的影子还长:“你怎么还在?”   这是什么话,不就是呼吸了一点你家御花园里金贵的空气?严文卿道:“陛下别这样小气。”   而后想起什么,目光陡然变得古怪起来,欲言又止再三,还是默默闭了嘴。   唉,陛下的感情生活真是让人操心。   还有,朔月那句“我会永远守在陛下身边”,听起来也未免太怪了吧?   严文卿今个儿怎么个犯病了似的——鉴于严文卿犯病的日子极多并且时常不规律出现,谢昀懒得与他多说,只将目光投向那缩成乌龟的少年,一字一顿道:“……朔、月。”   风雨欲来,严文卿溜之大吉。   朔月张张嘴:“陛……陛下。”   谢昀上下打量他:“听说你病了?”   朔月:“有……有点。”   谢昀讶异道:“是吗,究竟是什么病,能病到你身上来?”   朔月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慌不择路地蹦出一个刚学会的新词:“心、心病……”   谢昀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却忘了自己身后是千鲤池,一步步挪着,终于扑通一下退进了池子里。   谢昀眼疾手快向前扑去,一把抓住了……朔月怀里的字帖。   扑通一声,朔月应声落水,惊起一滩游鱼。   【作者有话说】   误会了的严文卿:啊啊啊啊啊啊啊---深夜风雨大作,码字更新,晚安。 第15章 手把手   关于落水这件事情,有好也有坏。   好的是至少今晚大约不必用功了,坏的是谢昀眼疾手快地抢出了字帖,那依旧鬼画符般的字如数暴露。   被捞起来的时候,朔月活像只小水鬼,湿发贴着面颊,白皙面色在月色下显得犹为苍白。谢昀站在岸边,盯着湿漉漉的小水鬼沉默半晌,解了披风扔过去。   朔月还没来得及惊喜,便听谢昀冷冰冰道:“回去,你的字还没临完。”   朔月一个踉跄,差点滚回水里。   好吧,落水的晚上也要用功。朔月裹着谢昀的披风,一路默不作声地回了照月堂。   谢昀打量湿漉漉的他一番,大发慈悲地没有先检查功课:“先去洗洗吧。”   朔月低眉顺眼地应声是,没忘了顺走字帖。   一刻钟,两刻钟……   谢昀皱起了眉头——怎么还不出来?   他与朔月在这里,伺候的宫人早都下去了。谢昀想了想,亲自过去敲了敲浴房的门:“朔月?”   许久无人应声。   门本是虚虚掩着,被轻轻一推,门缝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   朔月正好端端地坐在里头……念书?   少年草草披着件单衣,以手为笔,以水为墨,盘腿坐在地上念念有词。如果谢昀靠的再近一些,或许就会听到他口中念的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是习字字帖上的第一首诗。   临时抱佛脚?谢昀默了片刻,一时心情复杂。   大约是敞开的门缝放来了凉风,朔月懵懂回身:“……陛下?”   他第一反应是去捂偷渡进来的字帖,然而站起来时却碰翻了浴桶,一时水波迸溅,大珠小珠落玉盘。   谢昀盯着自己被洗澡水溅湿的鞋:“……”   朔月呆在原地,漆黑的眸子有些无措。本就因洗浴一事衣衫不整,打湿之后更是十分有伤风化。满头乌发垂落,更衬得他肤色雪玉般白,眸子点墨般黑。   水波荡漾,在春夜中搅扰出无限风情。   这般场景,怎么看都像是刻意搭建的云雨巫山。   片刻沉寂后,谢昀拾起掉在地上的字帖,冷冷转身:“衣服穿好,出来。”   而后他听到那不知死活的家伙小声道:“陛下可以帮我递一下吗?”   身旁的云纹衣架正挂着几件衣裳。谢昀咬牙切齿地团起衣裳丢过去,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朔月再穿好衣裳出来时,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情。谢昀已经恢复如常,正冷着脸翻阅朔月的字帖。   一时室内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那道赤裸身影已经被他毫不留情地刨除出去。   是的,正常人不会因为看见一只傻乎乎的小狗而萌生感觉,即使那只小狗全然不设一丝防备,光溜溜湿漉漉地坐在自己面前。   他尽量心平气和地翻阅字帖。   人家新皇登基继承的无非是金钱权力,再惊世骇俗的也不过继承些绝色美人,他可倒好,从他那便宜爹那里继承了只呆呆笨笨不听话也不用功的小狗,打不得骂不得,看着乖乖巧巧,实则随时把人气死,日子实在操心。   也怪他自己非要当这个观音菩萨,非要教这小兔崽子读书认字——谢昀低头翻过一页,用力平复下呼吸,以免被这手烂字气死。   “这字还凑合。”谢昀道,“你写的?”——不像。   果然,朔月老老实实道:“这是严大人写的。”   呵,严文卿,真是够闲的。   他道:“那你写一个看看。”   朔月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笔——谢昀斜一眼过去,倒有点模样了。   只是这份进步显然不源于他。   即使没对朔月抱有太大的期望,这份认知依旧叫谢昀觉得颇为不愉快,连喝水都噎得慌。……好像自家养的小狗突然认了别人当主人。   看着朔月慢吞吞地写完自己的名字,他也没作评价,只合上字帖,不冷不淡地笑了一声:“严文卿教的不错嘛。”   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守护天子的使命,不过让他念两句书就装病不去了,这也罢了,怎么严文卿一教就会了?谢从清果然教不出什么好人。   事已至此,谢昀不得不深刻怀疑朔月是他那混账父皇留下给他添堵的。   朔月听不到谢昀的心声,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不料却惹来了更大程度的不满。   “朕教的不好?”谢昀不悦,“朕难道不是这么教你的?”   你什么时候教过。朔月讷讷道:“……是。”   谢昀:“那你怎么学不会?”   朔月深吸一口气,豁出了全部勇气:“……你太凶了。”   谢昀投以凌厉的眼神:“什么?”   话一出口朔月便后悔了。谢昀的脾气实在不好,这下不会又要把他扔去守皇陵吧。   朔月转过头去,避开谢昀的眼神:“……没什么。”   浓黑眼睫低垂,没擦干的头发垂在耳畔,颇为可怜可爱。   “……”谢昀不由得略略反省了一下自己。   好像是有点过,不就是严文卿教他认了几个字吗,自己这样恶声恶气……跟吃醋了似的。   “吃醋”这个词划过谢昀心头,唤起一阵恶寒。   他摇摇头,朝朔月温和微笑,心平气和:“他是怎么教你的?”   朔月瞟着谢昀的表情,心中鼓声甚急——陛下这副表情,好像下一刻就要把自己五马分尸然后埋进御花园当花肥似的。   谢昀久久等不到回应,又有些装不下去:“说话。”   下一刻,他的右手便被另一只手覆盖住了。   在预判到谢昀不悦之前,朔月火燎似的收手,证明自己清白无辜:“严大人这样教的!”   谢昀:“……”   不是,你收这么快做什么?   温凉柔软的触觉眨眼即逝,仿佛碰的不是皮肤,而是烧红的烙铁、入骨的毒药,速度之快令谢昀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形象——自己有这么吓人吗?还是说,自己在这方面真的不如严文卿?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抵是有什么奇怪的胜负欲作祟——先为亲王后为帝,谢昀自幼好强,绝不肯落于人后,哪怕是在“教朔月写字”这件小事上。   不就是手把手地教写字吗?谁不会似的。   在这种奇异的心理驱使下,他犹豫再三,终于握住了朔月的手:“我带你写,仔细看。”   年轻的天子握着朔月的手,手掌覆盖手掌,在平整如雪的宣纸上落下“朔月”二字。   春深夜浓,明月清风。   谢昀的手有点软,朔月悄悄地想。   比他本人温柔。   今夜下了点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新吐蕊的花草上,怕是老天要收回近日过分温暖的天气,做一场春寒料峭供诗人们吟游。   雨声淅沥,细细碎碎地敲打出万般琐事,总是让谢昀想起一年又一年不愉快的往事,想起那些曾为自己而死的人,他们不见天日的血混入雨水、流入土壤,却浇灌皇城中的花木一年年地茁壮成长,在阳光清风里摇曳。   谢昀双手交叠在胸前,眼睛望向黑漆漆的幔帐顶部。   温润的烛火影影绰绰地透进来一些,他几乎可以想象的到,朔月是怎样将被子展开,又是怎样拆开发髻躺上去,想着这些琐碎却又条理的事情,被夜雨敲打得烦躁的心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   临睡前,朔月又读了一遍运命论,那是自己教给他的第一篇文章。他历来不信鬼神,不信命运,然而此时此刻,却恍然有种感觉,仿佛朔月真的是命运带给他的。   永远忠贞,永远陪伴。直到自己魂归苍穹,他也会继续替自己看着大周海晏河清。   谢昀承认,这感觉……不错。   【作者有话说】   依然是想要评论海星收藏的一天·· 第16章 心事   朔月会的事情不多,拿草叶编小玩意儿姑且算一个,源于他六岁进宫前为数不多的回忆。   只不过谢从清不喜欢他自降身份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他便也渐渐搁置了。   而今天子一朝改换,他却仍然没有自由玩乐的权利——梨花木长桌上干净如雪的字帖和典籍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该读书了。   长日入夏,连着下了几日的雨水终于起了停歇的念头,外头雨过天晴,万般景物被雨水洗涤干净,澄澈天光下显出一派清清亮亮的明媚好风光。   忙完朝政,谢昀习惯性来过问他的功课——短短十几日,这却好像已经变成了他们约定俗成的规矩,踏进照月堂的步伐相当自然。   谢昀进来时,正看见朔月对着满桌凌乱的笔墨出神,手里却揪着几片草叶,哪里有半分认真读书习字的模样。   谢昀:“书读的怎么样?”   “……我在‘水滴石穿’。”朔月认了几个字,读了两本书,说话也文绉绉起来,“陛下,书上讲,要……要循序渐进,不能揠苗助长。”   谢昀冷笑:“书上还讲勤能补拙——你这个年纪,这种资质,还好意思说什么揠苗助长?去国子监拔棵草都比你会念书。”   朔月小声反驳:“我又不要去考状元。”……严文卿可真会教人,这才几天哪。   谢昀眯了眯眼,有些怀念初见时那个唯他马首是瞻的小傻子:“说起来,你也不会武,朕正寻思是给你找个师傅还是亲自教……”   这话颇有威慑力,一下便吓掉了朔月手里的草。   谢昀颇为满意。等等。   他强行从朔月手中没收了草叶,莫名觉得这草叶有点眼熟:“这是……你从哪拔的?”   此时此刻,一位失去了精心培育的兰草的花匠正在骂骂咧咧地怀疑人生。   朔月茫然:“……不能拔吗?”   不待谢昀否决,朔月又疑惑地补充:“先帝说……我想拔什么就拔什么的,喜欢就好。”   突然变成了一个吝啬鬼的谢昀:“……”   “花匠精心培育的兰草能不能随便拔”——关于这个问题,谢昀深觉朔月的教育之路任重而道远,遂展开教育。   “我知道了。”朔月默默垂首,眼睫低垂,“陛下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拔了。”   “陛下知道的,我从小就离开了父母,我以为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以为在自己家里做什么都可以的。”   不是,你在伤心什么?谢昀有点头大。   “我不会写诗作画,只会这个。”朔月神情低落地奉上最后一句话,“听说陛下生辰快到了……我想给陛下做生辰礼的。”   “……”   一刻钟后,谢昀语塞且绝望地转了话题:“编吧编吧……原来你还会草编,怎么学的,教教我?”   今年的寿诞逢着国丧,一应礼乐宴会自然免除,免得给天下人留下新帝不敬先皇的骂名。这宫中能令谢昀挂怀的也只有皇祖母,便只向太皇太后请了安便早早离去。   朔月候在外间,只听得太皇太后轻飘飘的叹息:“又到了这个时候……昀儿,你去看看罢。”去哪里看?   朔月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上了马车时,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说来令人郁结,最近需要他思考的问题也着实太多了些。   他望向身旁的谢昀,一派诚挚忠贞:“陛下,天色已晚了,实在不太安全……”   谢昀淡淡地反问:“你不是可以保护朕吗?没什么可怕的。”   朔月被点住了死穴,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了嘴,抱了本字帖上车。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翻书,一边悄悄掀帘子看马车外的景色,还要分出心神偷眼觑着谢昀,实在忙得很。   有那么一两次正迎上谢昀的目光,朔月立时正襟危坐,谢昀轻轻一啧:“别装了,这会儿都出宫了,平日在宫里也不见你用功。”   谢昀换了常服,墨玉簪绾着发髻,看起来便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眉宇间却似有郁结,一路上静默无言。   朔月悄悄去看,只觉得他不像过生辰,却像是要去送死。   送死倒也无妨,朔月很有信心在刀枪剑戟前保住皇帝陛下的性命。   国丧未过,街道上行人寥寥,店铺也静悄悄的,更别提朔月曾在书中读到过的青楼乐坊,早已闭门谢客,忽然大理寺三字赫然入目。   朔月不由得一顿。   谢昀瞥他一眼:“还记得?”   严文卿不久前才来向他汇报过慈幼局的案子。   不由僧人曾得谢从清秘密吩咐,以十岁孩童的心脏,加以西域之毒、朔月之血炼丹,希冀得长生不死之效。因幕后之人是皇帝,且牵涉的孩童多是来自慈幼局的孤儿,无人在意。   而谢从清乍死,不由一时无法处理干净,寺庙中还有三个留作药引的孩子,以及一小瓶刚刚炼成的丹药。   三个孩子里,一个便是裴玉言的弟弟。二人同为孤儿,弟弟入寺庙后久无音信,裴玉言这才孤身偷偷探查,却落入了不由的魔爪。   药引——朔月愣了一下。   是昔日谢从清云淡风轻递给他的那一小瓶丹药。   是不由僧人口中令人羽化成仙的秘籍。   也是裴玉言声声泣血呼喊着的,他弟弟的心脏。   今日要去见的人令谢昀心绪颇为不佳,便也恶劣地搅乱旁人的心情。   话音徐徐落下,他眼看刚才还兴致高涨的少年蔫了下来,脑袋上仿佛耷拉下来一对无形的耳朵。   朔月捏紧了字帖的纸张,犹疑道:“那……那僧人可有抓到?”   谢昀遏制住心中那点罪恶感,闲闲望向车窗外:“寺庙起了大火,别说人,屋子都烧干净了,有具焦尸,却也无法确认身份。”   那便是没有抓到的意思了。   朔月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小声道:“陛下,我还是……不明白。”   纸张松开又捏紧,留下无法抹除的褶皱痕迹。   朔月不明白为什么谢从清给他讲述的荣耀都是丑恶,不明白为什么玉蟾丹是错的,也不明白该怎么破解这个局面。谢昀也不明白亲生母亲为何十九年来久居万寿庵避而不见,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马车在京郊一处庵堂前停下。   朔月抬头,勉强辨认出“万寿庵”三个大字,知晓这是出家的女师父们的住所,正要问谢昀为何来此,却听谢昀道:“李崇,你先带朔月下去。”   说着便要进那庵堂。   朔月下意识拒绝:“陛下,我……”   李崇知道内情,匆匆上前拦住了他。 第17章 撑伞   万寿庵并不大,在诸多庵堂寺庙中也并无盛名,它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这其中住着一位特殊的人。   种满凤凰木的曲径尽头,一扇陈旧的红门赫然入目。谢昀望一望镜心堂那三个大字,轻轻跪下:“母亲。”   镜心堂的大门数十年如一日地紧闭着,无人迎接,亦无人应声。那一声“母亲”,便这样消散在初夏日暮的风中。   过去十几年间,谢昀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静谧。   只是他总以为,今年是会不同的。   “陛下的母亲?”万寿庵外,朔月愣了愣,“陛下的母亲,不是已经……”   李崇道:“懿安太后是陛下的养母。”   在谢从清崩逝之时,缠绵病榻多年的林氏皇后便病逝了,被尊为懿安太后。   浓密林木下,李崇向朔月说起这些陈年往事。   谢昀生母,乃是江北周氏嫡长女,也是名门望族之女。   她十九岁入宫封妃,一年后生子谢昀,本该前途无忧,却不知为何,在生下谢昀的第七天便来到这万寿庵修行,十九年间始终如一,再未返回。   更为离奇的是,身为皇帝的谢从清和太后竟也未加阻拦,其间纠葛,或许只有本人才知晓。   ——谢从清不喜谢昀,或许也有生母的缘故。   谢昀自此没了生母,亦不得父皇喜爱,孤零零长到八岁,勉强活着而已。直到有一日机缘巧合,得了太皇太后青眼,由懿安太后林琇收为养子。   李崇解释道:“太皇太后是懿安太后的亲姑母,二人同出林氏一族。”   静心堂内,僧人打扮的女子似是心有不忍。   她犹豫片刻,朝佛像下跪坐着的人俯身道:“夫人,陛下毕竟是您的儿子,终究母子一场……”   那中年妇人闭目不语,良久才道:“孽缘而已。”   银灰的袍袖被晚风掀起,与堂前屋后的草木一道随风摇曳。   谢昀并未死心。……今年毕竟是他登基的第一年。他不信母亲连一面都不肯见他。   谢昀静默片刻,缓缓站起身来,十几年来,第一次试着去推那扇木门。   门是从里面插死的,力道但凡用的大一些,老旧的关节便会发出吱呀的响声。   看着陈旧,却很坚固,足以抵挡这种微不足道的推动。   他有许多话想对母亲讲。谢从清驾崩,他终于成了皇帝,总是作乱的皇贵妃终于安静了,他身边多了一个叫朔月的小傻子,总是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他会努力去做一个与谢从清不一样的好皇帝,给大周带来盛世太平……谢昀一遍又一遍地执着地敲着门。   终于有一道女声传来:“陛下。”   谢昀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道:“母亲……”   那女子却不是谢昀的生母,声音远远传来:“慧云夫人前日大悟,道与陛下母子缘分已尽,请陛下往后不要再来了。”   谢昀自幼离开生母,十九年未得一见,自然是辨不出生母声音的。他对如今的母亲的唯一了解,便是“慧云夫人”这个法号。   大门紧闭不开。   “母亲厌憎我,我早知晓。”谢昀深深吸了口气,将显露在外的那一点失态重新收回,再开口时,语气便平淡沉稳如闲话家常一般,“只是,到底母子一场,可否请母亲解惑……我只想知道,十九年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母亲自始至终不肯见我?”   “陛下自有太后娘娘为母亲,不必再挂念她,免得宫廷不宁,动摇根基。”   一言落下,再无声响。   天色渐晚,屋内点起了蜡烛,里面的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着,偶尔传出一两声平静的交谈,俱是焚香祈福悟道之事,无人理会屋外跪着的少年天子。   抚着门框的手慢慢落下,谢昀闭了闭眼,心头空空荡荡。   风声簌簌,太阳最后一丝余晖也落入了地平线,天边积聚起墨黑的浓云。   天地亮了一瞬,旋即一道惊雷响彻天地。   万寿庵外,李崇苦口婆心地讲了许久,道:“公子可明白?”   朔月点点头,却又道:“可是要下雨了。”   他记得谢昀是不喜欢雨天的,宫中暖殿时尚且如此,遑论在这空阔寂寥的道观内。骤雨倾盆。   朔月和李崇对峙良久,最后终于是李崇忧心陛下身体而屈服,让朔月拎着一把伞闯入了万寿庵。   谢昀依旧跪在坚硬的地面上,怔然望向正门的方向,形容平静中透着颓唐,全然不似朔月认识的那个杀伐果决的少年天子。   朔月知道,那屋子里,有着不肯与亲生儿子相见的周氏太妃。……母子。   他自幼流离乡野,六岁入宫,不曾见过父母。但初初入宫的时候,也会凭着孩童的本能,在深夜中想念素未谋面的父母。   有时谢从清看见他哭,会强硬地擦去他的眼泪,掰着他的脸庞告诉他,朔月,你是无价之宝,你身体发肤一丝一毫都无比珍贵,不可为不值得的人损伤。   谢从清抹去他泪水的动作极致温柔,仿佛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品,然而那神情却是严厉。   而后他不敢再哭。   朔月无端忆起童年时的经历,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谢昀,只觉同病相怜。谢昀只比自己大两岁,自己在哭着寻找父母的时候,谢昀也许也在想念他的吧?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在漫天风雨中默默撑开伞,同样跪在谢昀身边。   谢昀静默良久,开口道:“雨是从那边吹过来的。”   风急雨骤,朔月手忙脚乱地换了一边,一不小心抖了满身的水。   这是很好笑的事情,任谁在旁边也会忍不住扯一扯嘴角。   谢昀并不看他:“你来做什么?”   “陛下,我陪着你。”朔月望了望晦暗的天色,认真道,“如果这时候有刺客,太容易得逞了。”   “……”谢昀闭了闭眼,有些想再把慈幼局的案子讲一遍,让这家伙伤心失落一番,话到嘴边,却只剩疲惫的斥责,“闭嘴。”……   自万寿庵回宫当夜,谢昀屏退众人,对着雨幕枯坐了良久。   李崇这些服侍他多年的人都晓得此时不宜打扰,皆远远管观望着不敢上前,只剩朔月望着计时的日晷犹豫,终于在这一日的最后一个时辰里推开了谢昀的房门。   谢昀的声音听起来冷冷淡淡的:“出去。”   朔月停了脚步。他犹豫再三,只是将怀中的东西放下,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待所有声音都渐渐消失,谢昀稍稍侧过脸去,慢慢望向朔月离开的方向。   那里有一只竹编的小龙,歪歪扭扭地立在地板上,回应他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真想让朔月长出耳朵和尾巴来,毛茸茸湿漉漉地蹲在树底下,翘起尾巴给谢昀遮雨~ 第18章 十一年前   许是淋了雨的缘故,被刺客刺出的伤口发了炎,谢昀当夜便发了烧。   太皇太后早已安歇,不便打扰,宫中亦无后妃可以侍疾,到头来,挤挤挨挨的一群人,便剩下了李崇和朔月,还有面露难色的太医:“陛下喝不进药,这病可怎么好……”   朔月坐在床边,离谢昀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绯红的面色和禁闭的双唇,牙关紧咬,一滴汤药都灌不进去。   这也是职责的一部分罢,朔月如是想,难道他要看着谢昀在自己面前高烧不退、英年早逝?   ——那是万万不可的。   汤药冒出袅袅热气,太医面色忧虑,正想说什么,手中的药碗却被那一直跪坐在榻前的少年端走了。   这是……素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读医书的太医顿了顿,一时对现状有些迷茫。   也没听说过陛下身边有妃妾什么的啊,难不成是新提拔上来的太监……太医转了转头,发现李公公却镇定非常,好像已经习惯了这少年的越俎代庖。   不待他反应过来,那少年端着碗,吹了吹气,而后向陛下探过身去。   此时此刻,太医福至心灵。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似乎显而易见——各路知名话本子都已经对“嘴对嘴喂药”这个情节做出了详尽的描述,太医少时甚至达到了看一眼药碗就可以全篇背诵的程度。   他有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看接下来的场景。   病患在前,身为太医总不能脱身而去,可他又实在不想也不敢目睹这种嘴对嘴喂药的暧昧场景——李公公你说句话啊李公公!   这个这个,窥视陛下隐私,要杀头吗?   太医东瞧西看,目光游离半晌,一狠心闭上了眼。   太医的心声过于强烈,李崇终于迟疑着出声:“公子……”   ——天知道他多想回避一下!但在这之前,他需要先确认一下朔月的靠谱程度。   话音未落,他便见朔月手指用力,扳开了谢昀紧咬的牙关。而后药碗倾斜,顺利地倒进了汤药。   谢昀仿佛被呛到了,沉睡中也咳嗽挣扎。朔月回头道:“李公公,帮一下忙。”   李崇:“……”   好了,这下不需回避,需要帮忙了。   他思考片刻,上前帮忙固定住了谢昀,顺带以相对而言较为周全的思维提醒道:“呃……公子,慢一点,别呛着陛下。”   朔月下手没有轻重,谢昀吃痛,昏沉中也想挣扎。   挣扎的后果就是朔月的动作更加用力,最后的结果是谢昀下巴上多了两道鲜明的红痕。   “……”默默睁眼的太医打个哆嗦,试探着提出建议,“或许可以用勺子……一点一点喂?”   有道理。可惜的是碗里还剩最后一口,再用勺子未免大材小用了。   朔月灌完最后一滴药,将空碗递给太医,有点惋惜:“下次吧。”   朔月在灌药,李崇在按人,庆元宫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大不敬的气息。   太医沉默地注视着谢昀下巴上的红痕和药渍,认为自己应该早点辞官回乡,以免来日被恼羞成怒的陛下追责。……   退烧药的效果很好。谢昀出了身汗,呼吸渐渐均匀绵长起来。   他又开始做那个重复的漫长的梦。   嘉熙九年的冬天,谢昀八岁,要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才会被太皇太后注意到,立为晋王。   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不足七日后便出宫修行,自此长住在了万寿庵。   谢从清不喜他的母亲,又因着钦天监的天象不吉一说,也不喜欢这个儿子。皇帝身边妻妾成群儿女众多,想不起也不愿理会这个被遗落在宫廷角落里的儿子。   谢昀身边只有个上了年纪的嬷嬷伺候着,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一个人摸索,好端端的皇室长子,合宫上下却无人在意,以至于七岁上下都未曾进书房,住着的永明殿竟如冷宫一般。   当然,宫中妃嫔众多,各人心思也多。时不时会有无宠无子的嫔妃想收养谢昀以作傍身的靠山,却让皇帝龙颜大怒,朝中偶有谏臣上书谢昀之事,也被谢从清毫不留情地贬斥,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提起他。   永明殿里终日安静。   七岁的谢昀花光了一点一点省出来的月钱,托嬷嬷找来了开蒙的书册,磕磕绊绊地读起了书。   不知是哪一日夏日傍晚,伺候的宫人们早早散去乘凉,谢昀在膳房里遇到了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五六岁的模样,生的秀气白净,却呆呆笨笨的,全然不知宫里的规矩,一心想吃蒸笼里的枣糕,谢昀便伸手替他拿了一个下来。   那小太监说自己叫小黄,是新进宫的,再细问便说得稀里糊涂,看着便不太聪明的样子。   观此情景,谢昀很是有些怜悯——如此不知事,在这吃人的宫里恐怕活不过一年。   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最好的结局无非就是哪天父皇心血来潮,把自己扔到某一个偏僻荒凉的封地去。   小小的谢昀伤神片刻,便也没提自己皇子的身份,就这样与小黄维持着共享食物的关系。   大概是宫里规矩严,小黄偷溜出来的机会不多,他很少与小太监见面。   生辰那一天,小太监给他送了一个草编的小龙。他把生辰时才有的长寿糕分给了小太监。   谢昀现在也还记得,那长寿糕做成寿桃模样,雪白的桃上盖着一层红艳甜霜。   小黄很喜欢,哪怕他七窍流血、浑身抽搐着倒下去时,小手里还抓着那半块寿桃。……   谢昀浑身一震,猛然攥住手,好巧不巧,攥住了朔月的手腕——刚刚掰开他的牙关、留下深深红痕的手。   太医魂飞魄散——他就说,九五之尊被这么对待,不恼才怪!   他抓紧退下:“臣……臣去看看新药熬的怎么样了。”   朔月被紧紧攥着手腕,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新奇:“有劳您了。”   沉睡的谢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和,一点也看不出逼人读书写字的阎王模样。他很少以这么近的距离看着谢昀,这份契约的另一方。   趁着李崇和太医都下去的功夫,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谢昀的嘴唇。   哇,有点软。……   后来谢昀知道,那时恰逢泰山地震。因自己出生时便担着不祥之名,此次钦天监更是被淑妃收买,言说地震乃是谢昀不利江山社稷的缘故。   淑妃为了三皇子能登大位,往谢昀的餐食里下了鹤顶红,谢从清本就厌恶他,就算他暴毙而亡,也只是为谢从清除去了心头之患。   意外便是那个小太监。   他身边无人,只得独自去找太医,上天有眼,叫他在御花园里遇到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怜惜孙儿,他方才有命活着。   可再折返回去时,一切却全都变了。   殿中倒着的尸首不翼而飞,吃了一口的寿桃消失不见,甚至连地上遗留的血迹也杳无踪迹。   太皇太后更是告诉他,那寿桃尚未送到他宫里,在御膳房时便被人扣下了,她将偌大宫廷翻了个遍,也从未发现有一个叫小黄的小太监出入宫廷。   谢昀不信,却也不得不信。   太皇太后亲自抚育他,他搬进了更近的庆元宫,后来又开府封王,一路至今。   可是不论他怎样查找,也无法找到那个小太监的踪迹。   仿佛世上凭空多出这么一个人,替他吃掉了有毒的寿桃,阻挡了所有的灾祸,将来日的光明康庄摆在他面前,自己便无声无息去了。   又好像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不过是孤独的小孩给自己臆想出一个谎话,一个玩伴罢了。   为着此事,太皇太后甚至给他从民间请了游医道士,疑心他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要在这方皇城中活下去,要做太皇太后体贴懂事的孙儿、端方严谨挑不出毛病的皇子亲王,便不能再提及此事。   此后十一年,只得藏在书柜后的灵牌为祭。……   谢昀攥着他不松手,朔月也只好乖乖坐在一旁。   他垂眸,静静凝视着谢昀,脑中不知怎的冒出了谢从清的身影。   那是契约的第一任皇帝,他六岁起便陪在谢从清身边,谢从清教他炼丹之法,赐他锦衣玉食,虽有疏漏错误,但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初认知,都来自谢从清的教授。   他没有父母,谢从清便是他的领路人。他与谢从清,是君臣,是契约,他对谢从清亦有近似于亲情的依恋。   ……不知先帝有没有成仙呢?   希望他不管在哪里,都不要再炼玉蟾丹了。   朔月小小地叹了口气,重新将目光放到谢昀身上。   从前他以为还会陪先帝几十年,不料这么早,先帝便仙逝了。   与先帝初见时,谢从清也已经三十出头,而谢昀与自己差不多大,而今才十九岁,正是少年时候。   也许是年纪正轻,虽是父子,他看起来与谢从清并不很相似。年轻的天子眉目秀朗,少有阴戾,处事宽严相济,连宫人们也说新陛下是好皇帝。   但愿谢昀活的久一点。朔月虔诚地祈祷。   以后谢昀让自己念书的时候,他也要提醒陛下锻炼身体才是,不然契约的另一方总是更换,实在有些麻烦。   那病病歪歪的人忽而松开手,含混不清道:“小黄……”   小黄?谢昀养了狗或者猫么?   小黄这个名字砸进心里,朔月愣愣,四下张望片刻,虽不见有什么可冠以“小黄”之名的猫猫狗狗,却陡然想起多年前一桩小事来。   【作者有话说】   朔月:陛下你可别病死了,暂时不想换人打工。 第19章 “陛下,生辰大喜。”   半夜时分,谢昀醒过来一次。   冷风吹雨,却被尽数拦在屋外,未灭的烛火透过帷幔,透出柔和的光。   额前尽是噩梦惊出的冷汗,手臂上重新包扎的伤口隐隐作痛,以及,下颌上若有若无的刺痛。……好像被什么人用力掐过一样。   他茫茫然伸手擦去额上冷汗,逐渐地恢复了神智,心中不由得自嘲一声。   母亲厌憎不喜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十几年冷静自持,怎么偏偏今日没有忍住?一国天子,因这区区之事高烧昏睡,也实在丢脸。   谢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慢慢拨开帷幔,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也是另一个人的忌日。   手指忽然在枕边触到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草编的龙,不过巴掌大小,眼睛是两滴大小不一的墨水,脑袋歪着,尾巴翘着,斜斜地立在枕边,像条化龙化到一半便失败的蠢蛇。   他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只拙劣的草编小龙,心中涌起一阵阵无法言明的酸胀。   他知道这小龙出于谁手。   那少年执着又赤诚,与自己签订了忠贞不渝的契约。他会永远永远守在自己身边,哪怕自己魂归苍穹,他也会继续替自己看着大周时和岁丰。   他会用心教他读书写字、谋略城府,将懵懂不解世事的少年养成脱胎换骨的翩翩君子。   来日,若他愿意,他可以走出这重重深宫。他不仅会是天子的守护者,也会成为大周永不磨灭的支柱。   模糊的视线中,那只丑笨的小龙渐渐与十年前的一幕重合。   他慢慢想起七岁时遇见的小太监,想起那只凭空不见的草编小龙,想起冷浸浸的殿里,向自己走来的锦衣贵人,以及那具消失的尸体。那一瞬间仿佛有光划过,极其细微地照亮了混沌一角。   但是这些回忆模模糊糊,宛如一条游鱼,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飘忽无形,构不成画面,支撑不住他心中所想,反倒叫他嘲笑自己,十年过去,故人已逝。难不成他是从阴司黄泉里爬出来,给自己带来了今年的生辰贺礼?   谢昀撑着身体坐起来,神思如海浪渐渐平息。   那些被海浪卷上心头的如枯枝碎石一样的记忆慢慢地沉淀回去,继续留守在心底深处不见光的地方。   朔月不在身侧。   李崇候在外间,瞧见他出来,骇了一跳:“陛下,您……”   谢昀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李崇只得不再应声——陛下总要去祭拜那人,十一年间风雨不改,他也已经习惯了。   不过,今年情况有些特殊。   李崇抹了把汗,望向陛下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亲眼目睹的复生景象,心中犹自惊涛骇浪。……枯树新芽,起死回生。   他消化了好一会儿,决定还是不多这个嘴了——生活总该有点意外之喜不是?   庆元宫主殿的内室里,供着一尊灵位。   谢从清生前常住乾安殿,他驾崩后,谢昀“为表孝心”,实则也是心中膈应,不愿靠近谢从清常住的地方,便搬回了皇子时居住的庆元宫。   他十四岁循例开府出宫,此前一直住在庆元宫,登基后便又搬了回来,这灵位便也跟着回到了故地,平时素来不许人进。   今日,门上的锁却不见了踪影,只虚虚掩着。   谢昀皱了皱眉,料想是下人不尽心,轻轻推开了门。   不大的房间内,只木桌一张,灵位一樽,写了简单的四个字——“小黄之位”。   那是七岁的谢昀亲笔所写,瞒着众人贴身安置,直到谢从清驾崩,他带着这方小小牌位,将它安置在了庆元宫这方内室之中。   生辰之日,谢昀有两件事情要做,一是去到万寿庵拜见生母,二便是来到内室为小黄上香——饶是所有人和事实都再权威不过地告诉他,世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小太监。   谢昀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遥遥望去,却陡然怔住。……灵位前跪坐着一人。   少年依旧是白日里的打扮,头发松松地束着,衣摆绣着几杆翠竹。他背对着谢昀,微微仰头望向高处的灵位,仿佛在沉思些什么。   谢昀疾走了两步,却又生生止住。   最先感到的是惊愕和愤怒,然而只是片刻,便有个大胆到不可思议的想法洪流般将他淹没,让他每挪动一步都像双腿灌了铅般沉重。   既想靠近,想知道答案……却又生怕下一刻迎接自己的会是更大的失望。   朔月回过头来。   他仿佛全然没注意到谢昀面上的怒意和惊愕,只瘪了瘪嘴,疑惑道:“陛下,我还活着呢,你做什么……给我立牌位?”   一室寂静中,朔月踮起脚尖取下了牌位,抱在怀里。   这实在是个很惊悚的场景——窗外雨骤风急,室内光线昏昏,狭小静谧的内室里,被供奉着的人抱着自己的灵位朝他走过来,放到哪个场景中都是鬼故事的开头。   可那少年隐在灰暗中的面孔如画温雅,拢着柔软的月白衣衫,春夜明月一样温柔安静。   他望向谢昀,吐字清晰:“陛下,我是小黄。”   这番自我介绍滑稽又可笑。   “你……没死?”   “死了。”朔月认真地望向他的眼睛,“又活了。”   谢昀扯扯嘴角,眼眶却热的发烫。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塞进了他手里。   谢昀低头看去,却是一只丑丑的草编小龙,歪着脖子翘着尾巴瞅他,形容与他的主人别无二致——虽然迟到了十年,几乎到了一碰就碎的地步。   朔月有些忐忑,生怕谢昀不喜欢似的:“我当时想给你留下的,但……但人太多了,先帝本也不许我随便乱跑,我才……”   谢昀闭了闭眼,一时心头敞亮。   是了,原来如此。   “尸首”之所以不翼而飞,是因为那人根本没死。   他亲眼看着朔月吃下了带有鹤顶红的寿桃,亲眼看着他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却也亲眼看过朔月将毒药一饮而尽,只用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擦干嘴角的血,千般刀枪剑戟万般封喉剧毒,于他而言尽是无用。   六岁的朔月初初入宫,不知规矩,尚且懵懂好玩,瞒着谢从清离开照月堂,便在御膳房相见。   那日他跟着自己到了庆元宫,误食了自己的寿桃,唯恐受到责罚,中毒苏醒后不敢久待,卷着罪证跑路,甚至还记得擦净了地板——想起那白玉般的小人儿笨手笨脚地擦地板的模样,谢昀忽而便想笑,却又有些沉闷。   “怎么找到这里的?”   得到的答案在意料之内:“李公公告诉我的。”   他听见谢昀念了那声小黄,想起被他遗忘的陈年往事,这才大着胆子问了李崇,来到了这间尘封的内室。   不料竟真的在此看见了自己的灵位。   谢昀不禁微笑。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已经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也没意识到嘴角上扬的弧度有些过分,以至于朔月的眼神渐渐像看怪物一样。   朔月眨眨眼,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实在没见过这样温和好脾气的谢昀,他……他甚至在笑。   有点吓人,他想,不过……还蛮好看的。   朔月似乎想起来什么,道:“陛下,生辰大喜。” 第20章 旧事重提   十年歉疚、自责和惶惑的空洞,终于在今朝有了依托。   后半夜,风雨渐渐停息,庆元宫天地安宁。年轻的天子和他从先皇那里继承来的小仙人第一次以故人的身份闲话,聊的终于不再是“保护”这样单调无趣的话题。   他道:“那日可有被抓住?”   朔月颇为沮丧:“衣裳沾了血,被发现了。”   谢昀顿了顿:“罚你了?”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幼时的记忆并不算清晰,朔月想了想,答道:“也不算罚,只是关了我几天罢了。”   得知他替谢昀吃掉那个有毒的寿桃后,谢从清异常恼怒,关了他数日。许是年纪尚小,纵是永生之躯也需要时间恢复,他难受了几天,待彻底恢复时,便再未曾想起这茬。   当日或许根本不是后妃发难,而是谢从清借后妃之手,除去他这个不得心意的儿子,而朔月恰好撞在刀刃上。   谢从清那种喜怒无常的暴戾脾气,自然不愿意让他知道真相,一力封锁消息,或许瞒过太皇太后,或许太皇太后也帮着一起隐瞒——毕竟朔月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   朔月恐怕受了不少罪。   漫长的沉默后,谢昀沉声道:“抱歉……以后不会了。”   朔月眼睛弯弯,像是听不懂他为什么道歉,又仿佛全然不在意,只是为与在皇宫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重逢而感到纯粹的高兴。   “陛下,回去躺着吧,你还病着呢。”朔月帮他掖了掖被角,颇为体贴,“陛下,还要太医吗?”   “……”谢昀默默把另一边翘起的被角掖回去——这家伙手法生疏,掖好了这一边,倒把另一边的被角扯了开来。朔月安安静静跪坐在床榻边,眼神像追随明月的星子一样明亮。   他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乾安殿那日,少年静默柔顺地跪坐在谢从清榻前,眸光澄澈,一如现在。   他对待谢从清……与对待自己一样吗?   谢昀很难让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   自己之后呢?他会像对待谢从清一样,对待自己一样,来对待未来的皇帝吗?   谢昀莫名沉默下来,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漫上心头。   “不用。”他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朔月高高兴兴地过来了,顺便贴心地给他倒了杯茶水——谢昀拿手一探,冷的。……不妨事,总归是好意。   谢昀啜了口冷茶,继而心平气和地开口:“你想出宫去吗?”   朔月愣在原地,黑眸中满是茫然:“陛下……”   谢昀摩挲着茶杯,慢慢地等他开口。   契约是一回事,但救命之恩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是大慈大悲的善人,但也不会做出将救命恩人困锁深宫的事。   朔月过去愿意留下来,或许也有不敢反抗的原因,但如今坐在皇位的是自己,是他当年救过一命的小皇子……那么,答案或许会有所不同。   “你放心,出宫之后的生活,我会安排妥贴。”谢昀凝视着他的眼睛,温和地开口,“留在京城,或者离开,想做什么营生,或是什么都不做,都随你心意……从此再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契约,你可以去找你的父母亲族,自由自在、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   这样清亮的眼睛,这样赤诚的心思,不该日日被浸泡在无穷的鲜血和肮脏的欲念中,成为历朝历代帝王求长生之路的垫脚石。   以后,不会有了。   朔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陛下……还是不想要他吗?   一些久远的场景涌上心头,唤起了沉睡的恐惧。   “……朔月?”   是陛下在叫他。朔月游魂般抬起头,望向眼前谢昀的面貌,一鼓作气吻了上去。   那是轻飘飘的一吻,羽毛般点在他唇上,却好似一盆热水兜头泼下,烫得谢昀面目发红四肢僵硬,一时竟也忘了挣开这个大不敬的家伙。   好半晌,那股热才反过来从四面八方回归心脏,让身体重新运作起来。   他的眼睛一直睁着,眼睁睁看着那张唇覆上来,看着那双眼睛近在咫尺,浓黑的睫毛轻轻闪动,蝴蝶般轻飘飘地扇动翅膀,在心中卷起浩浩荡荡移山填海的飓风。   他一时僵硬如枯木,理智叫嚣着让他把这大不敬的家伙推出去斩首示众,可身体却操控他张了张嘴,触碰到一点柔软湿热的舌尖。   薄荷果子的味道,他钝钝地想。   恍惚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继承了谢从清的血脉——禽兽一样不知廉耻。   “陛下……”朔月靠得很近,眸光澄澈一如雨过天晴的碧空,声音。   相别十一载,一吻以重逢。   谢昀用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此时朔月还趴在他身上,两人鼻尖对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彼此的呼吸像丝绸一样将二人缠绕。   朔月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孤注一掷的勇气。   “陛下,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朔月微仰着头看他,吐字缓慢而清晰,“陛下愿意的话,我可以做内侍,也可以做妃子……只要留在陛下身边,什么都可以,不会的……我也可以学。”   他的神色太专注,语气又太赤诚,眸光清清亮亮,没有一丁点肮脏欲念。   见谢昀没有反应,朔月试探着伸出手,探向他的领口,想进行下一步——而后被谢昀猛然擒住。   神思回还。谢昀的目光冷下来:“这也是谢从清教你的?”   朔月发愣的功夫,那一点轻微的躁动立即随风远去了。……果然如此。谢昀久久凝视他的神情,倏尔,冷笑一声:“看来是了。”   “他是怎么教你的?手把手教你的吗?”谢昀忽视唇上的炽热,面无表情地发问,“这些年……他便是这般待你?”   是啊,天真秀丽如此,赤诚明净如此,日日夜夜伴在身边,哪个能忍住?谢昀深深吸了口气,愕然自己如今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朔月过去表现的太过纯净,让人难以与任何龌龊联系起来。   他本应感到失望,或者不喜,但更多的,却是无端的难过。   像是看见纯白的花朵,被踩踏进泥沼里。   但隐隐的……又有些躁动。   朔月懵然无知地回应着他的注视,迟疑地回答他的问题:“先帝……待我很好。”   正如此之蜜糖,彼之砒霜,人人都说先帝荒唐无道,喜好术士,但对朔月来说,却是不一样的。   他只知道自己初来宫中的那一夜,先帝摸着他的脸颊,温言宽慰:“别怕,有朕在,再也没人能欺负你。”   往后十一年,不论是毒药,还是刀剑,亦或者流言蜚语,他便再也没有怕过。   不管是哪次死亡,谢从清都会出现在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刻。   珍馐佳肴,锦衣玉食,超然地位,换来隔三岔五的毒药和刀剑,痛是痛的,可却是短痛,比起五岁前在那些饭都吃不上、生生饿死的乡野人家里度过的日子,自然是极好极好的。   那时他入宫没多久,既非皇子,又非亲贵,便有宫人私底下嚼舌头,说他是谢从清给自己豢养的娈童。   在他面前,谢从清多数时候都是温柔的,但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几个宫人,宫中的流言蜚语从此断绝。至少,再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对他不敬。   谢从清抚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是上天赐予朕的神灵,不必理会那些俗人俗语。   朔月点头,又问:“我也要做那些事情吗?”   那些事情,是他从宫人的闲言碎语中拼接而成的画面。但谢从清摇头,说,你已是神迹,不可自陷凡尘。   这十一年间,谢从清赐予他一人之下的地位。他不会忘记玉蟾丹,亦不会忘记谢从清。   朔月说得很慢,不时抬头看一看谢昀,唯恐自己下一刻便要被人提溜着尾巴扔出去一样。好在并没有。   谢昀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诉说过去,良久才出声道:“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朔月试探着开口:“那,陛下……”   “不让你出宫去了,放心。”帷幔放下,谢昀淡淡的声音传来,“睡吧。”   【作者有话说】   谢昀:气死我了这人怎么这么不懂廉耻!要好好教才行!—   最近想给这篇文改个名字,思考中,或许看到这里的大家有什么好建议嘛~ 第21章 新的身份   得了承诺的朔月睡得很好,但谢昀一夜无眠,加上未愈的风寒,整个人都不太好看。   大约反反复复梦见亲吻的人,都睡不太好。   尤其是始作俑者只与自己相隔一道帷幔,偶尔还用自以为很低的声音问他有没有睡着,要不要请太医再来看看。   如果不是他出声制止,险些就要把手贴到自己脸上,大半夜的,眼前突然多出一张脸,演的好一出鬼怪惊魂。   朔月对此的解释是,想看看陛下还烧不烧。   “陛下的脸有点红。”他认真道。   烛火摇曳,映得谢昀面孔明灭晦暗,像个面无表情的恶鬼:“被你气的。”   谢昀是带着“这家伙教多少年才能脱胎换骨”的忧虑入睡的。   清早起来,李崇看见他眼下的青黑,吓了一跳:“陛下这是怎么了?可要请太医看看?”   “……不必。”谢昀深深吸了口气,“朔月呢?”   李崇神秘兮兮的:“公子早早就回去念书了!”   别是被自己吓的,连面都不敢见了。谢昀笑笑,心中渐渐定下来。   没错,朔月与谢从清是不是有什么,原本便不重要。   契约是一回事,朔月跟了谢从清十一年是一回事,朔月曾经救过自己性命又是另一回事——而朔月认为谢从清待他好,纯粹是因为没长脑子。   谢昀到此时此刻才有些明白朔月。   在这段所谓的契约关系里,他从未把自己摆在低劣的一方。   纵使旁人看来,他无甚骨气、可笑可怜,但在他心中,他是契约的履行者,与谢从清,与自己,处在天平的两端,占据相同的重量。   不是谋生,不是讨好。坦坦荡荡,清清白白。   所以他不会反抗,也不会觉得谢从清的举动有任何问题——因为那是契约的一部分。   不要紧,谢昀对自己说。   他会把这长歪的家伙一点一点掰正。待到那时,想必他会做出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大约意味着离开。一念至此,谢昀停滞了片刻,心中漫上些许怅然。   虽然这也是他乐见其成的。   当然,虽然并不在意朔月跟谢从清到底有没有什么,但看见那只白鹤的时候,谢昀多了些隐秘的不愉快。   这东西……是谢从清特意赐的?   那白鹤卧在窗边,依旧是驯顺模样, 支撑着它的莲茎纤长脆弱,仿佛一碰就会倒下。   谢昀端详它片刻,离开的时候手碰到了一旁的书。   书碰到了笔洗,笔洗碰到了笔架,笔架上挂着的毛笔晃了晃,扫到了高卧莲花的白鹤。   白鹤晃了晃,应声倒地。   莲花莲叶与白鹤一道四分五裂,声音清脆。   李崇:“……”   谢昀:“……”   刚走进来看到这一幕的朔月:“……”   谢昀故作淡定:“没事,摔了就摔了,回头朕赔你个新的。”   朔月闷着嗓子应了一声,却蹲下来,一点一点地将碎片拾起来。   不是,这都要捡?朕亏待你了?   只听朔月小声说:“这是先帝送我的。”……谢从清怎么无处不在?   谢昀忍了又忍,才没直接把这一堆白玉碎片扫进泥里。   然后……蹲下来和朔月一起捡碎片。   见谢昀蹲下来一起捡,朔月眼睛亮起来,满是期冀:“陛下,这些碎片还能再补好吗?”   补补补,一堆破烂碎片,有什么可补的。   “能能能。”谢昀满口答应,给李崇使了个眼色——李崇会意,决意这就把碎片都砸成屑扔进火炉里,坚决不让朔月再想起这东西。   当天下午,当朝陛下新鲜出炉的墨宝进了照月堂,补了白鹤的空缺——朔月懵懂地望着“勤能补拙”四个大字,心中莫名升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鹤还在修,修好给你送过来。”谢昀亲手挂好字,满意地端详片刻,“不错。”   得到承诺的朔月高兴起来,立刻用新学的句子拍马屁:“陛下的字真是翩……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谢昀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脑中思绪从古今人伦大防游离到玉不琢不成器乃至子不教父之过,最后缓慢地弯起嘴角,露出个瘆人的笑容。   朔月看不懂那笑容的含义,只是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头砰得一下撞上了身后的柜子。   当日,经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崇通告众人,朔月拥有了正式的身份——皇帝的客卿。   因为自幼通晓阴阳八卦之术,得前任国师推荐,暂居宫中陪伴先帝。如今先帝虽去,但他年少无亲族,亦无处可去,陛下见他可怜,又在医术与毒术中颇具天分,不忍人才埋没,特许他进太医院习学。   ——严文卿对此评价:“还挺通顺,陛下真是一片苦心。”   谢从清在时,朔月是没有“身份”的。   他不是太监,不是侍卫,不是亲眷,一个模模糊糊的“近侍”二字,便将他拘在了小小的照月堂里,宫人们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嘀咕猜忌。   过去朔月连姓氏都未曾言明,谢昀索性为他择了朔为姓氏,此姓虽然古老,倒也有迹可查,不算杜撰。   在这种情况下,朔月成为暂居皇宫的“客卿”,是个不错的选择。有了这个客卿的独立身份,进出皇宫、乃至延请老师教导都会名正言顺许多。   朔月对自己的新身份有些不解:“客卿?什么意思?”   谢昀敲敲书本:“自己读去。”   朔月继续疑惑:“我不会医术。”只是能尝出些毒和药的味道而已。   谢昀面不改色:“哦,那就好好学吧。”   他总不能对外宣称朔月精于炼丹修道长生不老——那可是他努力打击的行业,那不是在打自己的脸?也只有“精于医术、博古通今、无所不能”的“客卿”,日日陪伴他身边才显得不那么突兀。   朔月:“为什么不是影卫或者侍卫之类的?”侍卫跟在主子身边,听起来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而后他便挨了谢昀的白眼。   论起来,这是谢昀的私心。影卫隐匿黑暗见不得光,御前侍卫虽地位高些,但能任此职的无不是亲贵之子,来日为他延请老师指点、进书院太医院习学,论起来总有些奇怪。   他摸摸朔月满是问题的脑袋,丢过去一本书:“先读通诗书,过段时间请老师教你。医者重资历经验,你又不怕老,学上百八十年医术,必能成大器。”   朔月:“哦……”   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严文卿提议:“陛下,要不要再对外宣称一下你‘身患隐疾’,所以才要‘精于医术’的朔月日日陪伴?”   朔月虚心好学:“隐疾?什么隐疾?”   谢昀磨刀霍霍:“滚。”   “娘娘,陛下晓谕合宫上下,说朔月是国师为大周寻来的客卿呢,如今人人都要称一声朔公子,怪拗口的。”慈宁宫里,青蓝给太皇太后捶着腿,小声道,“没想到陛下对朔月这么上心……”   太皇太后微微笑了一声:“是陛下心善。”   心里倒是感慨,没人疼的孩子就是爱疼别人,这点小事都要放在心上亲力亲为。   “朔月毕竟是救过陛下的,以后还要护着陛下,给他个身份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到这种程度,也差不多了。”太皇太后笑着对青蓝解释,“难不成他还能做皇后不成?”   青蓝陪着太皇太后说笑,心中却渐渐升起一股犹疑。   【作者有话说】   谢昀:这是什么?谢从清送的玉?碰一下。这是什么?谢从清送的画?撕一下。 第22章 上学的一天   “客卿”这个身份为朔月带来的第一样东西,是……老师。   朔月盯着眼前裱好的“勤能补拙”,磕磕绊绊地确认:“所以……”   “所以,你要用功。”   谢昀的目光在字和朔月身上来回打量几圈,语气不容置喙:“朕给你安排了国子监和演武堂的老师,从今日起,你要按时读书习武。当然,若你还想学些旁的什么,尽管来说。旁的没有,老师管够。”   啪嗒一下,朔月手里的莲蓉酥掉到了地上。   那幅字上书四个大字:勤能补拙。   朔月试图挣扎:“可是,从前不都是陛下教我吗?”   “照你这个进度,再读上十年,也不见得背会这一本论语。”谢昀漠然别过脸去,冷着心肠不去看朔月满面的震惊委屈,“朕忙于朝政,无法时时监督于你,可惜你又毫无自觉,只得请夫子教育。你须得尊敬先生,不得任性妄为。”   原本这是不着急的。   可昨夜那一吻后,谢昀忽然有了急迫感——倘若再不让这家伙见些外人,学些道理,来日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来。   人是能随便亲的吗?   读书识字倒是其次,主要是想让朔月见识见识正常人的道理,别整日闷在谢从清歪门邪道的教育里。   朔月全然不知自己那一吻起了反效果,不死心道:“可若是如此,我就无法时时刻刻守着陛下,若是陛下出什么事可怎么办?陛下……陛下怎能陷我于不忠……”   后头是什么来着?朔月一时住了声,细细思索起来,叫谢昀气极反笑——正经书没看几页,这些玩意儿倒是学了不少。   他淡淡道:“若此刻成百上千名刺客杀手围攻,凭你的本事,能与哪一个对阵?”   朔月张了张嘴,哑口无言间,谢昀从容补上最后一句:“若朕出了意外,你可对得起契约?”   被戳中死穴的朔月瘪了瘪嘴,勉强答应下来。   上午,国子监的先生到了。   谢昀斟酌许久,才选了这位柳正元柳先生,向他简单说明了情况:“先生,朔月自幼流离,不曾读书,也不太通礼义,还望先生教他些道理。”   柳先生年逾五十,却不是迂腐的老古板,入仕前开办书院,门下贫寒子弟众多,而今在国子监任监生,平生最擅教书,素有口碑。   乍然得到天子、邀请教授传说中的客卿,柳先生受宠若惊,纵使谢昀一再强调“那孩子基础极差、几乎目不识丁”,柳先生也只当是谢昀的谦虚之词——能得天子亲自推荐,难不成还有蠢货不成?   直到他瞧见朔月,略略考问过后,才知道谢昀原来不是谦逊。   少年秀如朗月,丽若芳菲,蠢货谈不上,就是有些……   书法课入门,柳先生提笔一行行书,潇洒俊逸,风骨如松。朔月探头去瞧,犹疑地念道:“每天一色。”   柳先生:“……”   他对着那“海天一色”四个大字陷入了沉思。   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   上午的课上完,柳先生委婉提醒谢昀“循序渐进、切莫心急”。   意料之中的谢昀只得叹道:“有劳先生。”   犒劳朔月头一次上学,午饭很丰盛。酒蒸鲥鱼、虾酿橙、雕花蜜煎、笋煨火肉、莲蕊羹,一叠四四方方的乳糕,一盘鲜亮亮的应时水果。俱是应时应季的饮食,令人食指大动。   只是对着最喜欢的乳糕,朔月也依旧没什么食欲。原因无他,读书令人疲惫。   “何况,我每日都与柳先生在一起,和陛下见面的时候都少了。”   谢昀宽慰他:“待你学有所成,便不必让先生教你了。”   朔月支起耳朵:“怎样算是学有所成呢?”   谢昀一时语塞,指一指书案上堆着的十几本书——朔月一眼瞥过去,险些呼吸不畅。   “先帝从来不让我学这些。”朔月嘀嘀咕咕,“先帝还说我是神灵的恩赐……”   谢昀冷冰冰道:“你再提一句谢从清,朕立刻把你扔出宫去。”   这是哪门子神灵降下的恩赐?谢从清养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是为了给自己追求长生的路上添一个奇迹,哪里真的要你保护他了。偏生这傻子把笑话当了真,拿着所谓契约奉若圭臬,真是……谢昀气的心口疼。   皇室秘闻远比八卦有意思的多。朔月丝毫没有眼力见:“陛下,为什么你和先帝关系不好?”   “怎么,他都死了,你还要为他说和?”谢昀呛了一下,旋即嘲讽道,“如此情深意厚,怎的不随他一道去了?”   “我死不了的。”朔月说得冠冕堂皇,“何况陛下尚在,我怎么能离开。”   明明知道这是冠冕堂皇的说辞,听起来倒也舒坦。   对着那毫无顾忌亦无城府回望自己的眼神,纵使心头郁闷的翻江倒海,谢昀也只剩了叹息,哪里还说得出旁的:“……你早晚要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这种傻子放到外面,怕是不出三五日便要被人贩子拐进深山老林中去。   朔月并不赞同:“吃掉我的肉,还会再长的,怎么会剩不下。”   那一丁点叹息立时消散,谢昀被气的闭了嘴,觉得自己早晚要被这家伙气的闭眼。   “神灵若真的降下你这样的恩赐,大概也不用做什么神灵了。难不成神灵的恩赐全都大字不识一个?”谢昀冷冷讥讽。   朔月却愣了愣,又问道:“那,我是……怪物吗?”   这又是什么话。谢昀蹙眉道:“什么?”   朔月抿了抿嘴:“没什么。”   他嘴上说着没什么,面庞上的低落却是显而易见。谢昀凝视着他良久,叹了口气:“赶紧吃饭吧。”   朔月救他一命,他自然想着给朔月留下后路。   长生不死自然人人觊觎,谢从清痴迷长生,将人如禁脔一样养在身边十年,教的歪门邪道,那什么不由和尚也为了长生耗尽心力,保不齐来日也会有那胆大妄为痴心妄想之徒对朔月下手。   若朔月有自保之力便罢了,可偏生这家伙……   朔月正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玩笔,察觉到谢昀的目光,连忙弯了眼睛朝他讨好地笑,生怕自己让他背书练功一样,方才的低落转瞬之间已经无踪。   一切的一切都告诉谢昀,这家伙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谢昀黑沉沉的眸光翻涌,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起来,去演武场。”   下午有空闲,谢昀亲自带着朔月去了演武场。若不是读书的料,会些武艺傍身总是没错的,哪怕将来逃跑也比旁人快些。   春日天气晴朗,阳光明丽,但不炙热。朔月头一回骑马,倒不算困难,兴致勃勃地围着马场转圈。   谢昀想象中的场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实际的场景:有一只蜗牛超过了马。   还好,没掉下来已经很不错了。谢昀自我安慰,然后悄悄放开了缰绳,试图让马稍稍跑两步。   而后……与目睹他动作的朔月四目相对。   白马被驯得很好,性子温驯,松了缰绳也没有闹腾,依旧慢吞吞地绕着围场行走。   朔月拉住缰绳,认真地低了低头:“陛下,你以后有了皇子,是不能这么教的。”   谢昀:“……什么?”   “书上讲,要循、序、渐、进……我摔下来不要紧,可如果是小皇子摔下来,会出事的。”这是他今日上午的收获。   谢昀磨一磨牙,回敬道:“不必担心,若朕有儿子,绝不会长到十七岁还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白日里读书、练字、骑马、射箭,晚上又要完成柳先生布置的功课,朔月第一次深深理解了生不如死的含义——更不幸的是,他连死都不成。月上柳梢头。   谢昀来慰问鼓励时,朔月正欲将墨水画在脸上,显得气色糟糕些,好博得同情。只是不幸被逮了个正着,哗啦一下打翻了笔墨纸砚,抹成了一只拙劣愚蠢的花猫。   蠢猫可怜兮兮地求饶:“陛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当真不是读书习武的料。你就让我做个堂堂正正的废物吧。”   “……”谢昀磨一磨后槽牙,祭出了杀招,“你若好好读书习武,朕许你奖励。”   果不其然,朔月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什么奖励?”   谢昀故作高深:“待你做好后,自可以向朕索取。”   这种虚无缥缈的口头承诺对朔月竟然颇为有效。谢昀离开时,朔月悄悄拉住了李崇。   谢从清身边也有个叫徐升的大太监来着,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常常替谢从清来传旨,或是让他炼丹,或是让他到乾安殿去。婢女仆役都说,徐公公的话便是陛下的意思。   举一反三,李崇想必最是知道谢昀的。   李崇一语中的:“陛下最喜欢读书识礼、文武双全的人。”   朔月:“有多喜欢?”   李崇沉吟着挑选词汇:“喜欢到……可以同床共枕?”   嘶,这词好像不合适,应该是什么来着?   同床共枕——朔月悟了。 第23章 分享床榻   日子一天天流水般过去,诱惑教育初见成效。   柳先生治学严谨,哪怕学生只有一个也不会放松要求,朔月每日勤勤恳恳地读书,拿着谢昀翻箱底给他找的好剑,跟着师傅一招一式地习武,渐渐也有模有样。   谢昀时常看着,颇为有老父亲见孩子终于成才的欣慰之感。   今日晚上,谢昀亲自看着朔月默完一整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还将释义与自己讲了一遍,想起不久前这家伙还将“海天一色”读成“每天一色”,气的见多识广的老先生来找自己告状,再瞧瞧这一手像模像样的楷书,试问天底下哪个老父亲不能热泪盈眶?   ——虽然他这当爹的也不过比儿子大了两岁。   谢昀绷了多日的脸色稍见和缓。朔月察言观色,旧事重提。   “陛下从前答应我,若我用功,有奖励。”朔月趴在桌上,若是身后有尾巴,一定摇成了花儿,“陛下可还记得吗?”确有此事。   “这是自然。”谢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无有不认的,何况朔月的表现确实值得些奖励,“你想要什么?”   朔月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生怕他反悔似的:“陛下,天子一言九鼎……”   哟,连一言九鼎都会用了。谢昀失笑:“你说便是。”   是想要金银玉器,还是田地房产?总不会向自己要什么美人吧——他的培养计划里可没有夫妇双全子孙满堂这一项,谢昀一点都不希望朔月被教成花丛中的浪荡子。   朔月开口说了什么。   谢昀早已打定主意,不管朔月说什么都要一口应下,闻言只饮过一口茶水,波澜不惊道:“此事当然……”   “可以”二字尚未出口,朔月的要求终于真真实实地传入脑海。   谢昀呛了口茶水:“你说什么?”   朔月理直气壮地重复:“我说,我要跟陛下一起睡。”   对于靠自己挣到了上床睡觉的资格这件事,朔月是满意且自豪的,谢昀是郁闷且有苦说不出口的,因此在看到抱着枕头的朔月时,他心中毫不客气地骂了谢从清全家。   待反应过来连自己一块骂了之后,更生气了。   对于给自己争取独立空间这件事,谢昀还是做出了努力——他料定朔月没见过,特意拿了只白毛鸳鸯眼的狮子猫诱惑朔月。   “好看。”朔月眼睛也不眨一下,“但我更喜欢陛下。”   谢昀:“……”   这只猫日后依旧归了朔月,当然,这是后话了。   朔月抱着自己的枕头,神态小心又兴奋,活脱脱一只刚离开鸟笼、对世界满怀好奇的小雀:“那陛下,你喜欢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谢昀想起数月前他将朔月从床上赶到地上的行径,再看着朔月如今将自己的枕头光明正大地放到床上——这就是富贵还乡吗?   谢昀木着脸道:“……随便。”   “那我睡到外面吧,如果有刺客,也好保护陛下。”朔月浮想联翩,仿佛已经在来日的某一场刺杀中英勇地以命相搏,救下了皇帝性命,遥想至此,不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谢昀凉凉地笑:“你倒是为朕着想。”   ——你可不可以不要每天构想这种场景,当皇宫的侍卫是吃白饭的吗?还不如把你送去连载话本子。   朔月读了些书,文化水平颇有长进,情商倒是一如既往地低,他听不出谢昀的嘲讽,只认真道:“那是自然,我希望陛下长命百岁。”   难道你看不出你家陛下已经快要被你气的英年早逝吗?谢昀忍不住嘲讽:“契约如此重要?”   也不知这家伙什么时候能开窍,意识到这个契约只是个笑话。   “也不单是。”朔月颇为认真地凝神思索,答道,“还有,我喜欢陛下。”   谢昀手一抖,险些要在这过分直接的告白里猝死过去。   朔月瞧见谢昀泛红的耳朵,衬着雪白的衫子,像晶莹剔透的红玉。   虽然此喜欢非彼喜欢,但他的确很喜欢。   谢昀从不曾割开他的手腕取血,也不曾让他服下毒药,只为观赏一下死而复生的奇迹。这些日子,他再不曾受过疼痛,也不曾在雪中长跪。   谢昀那样忙,也还是白天教他骑马射箭,晚上陪他读书练字,虽然常常骂他,却也不曾真的撂开手不管。他并非冷心冷肺、全无心肝之人,慢慢读了书之后,自然知道谢昀是为自己好。   他知道,谢昀原本不必这样的。   除了谢从清和谢昀,他不再见过旁的皇帝。   他不知道谢从清是不是好的人,好的皇帝,但他可以确定,谢昀是很好的人,也是很好的皇帝。   影影绰绰的烛光下,少年站在那里,恰如新月清晖、花树堆雪一般,目光澄澈一如清晨朝露,赤诚漂亮得像坠入凡尘的小神仙。   ——任是草木顽石,也该为之心旌摇曳。   小神仙真诚地赞美:“我希望以后遇到的所有皇帝都像陛下一样好。”   “……”谢昀立刻觉得自己那点悸动像是喂了狗——怎么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朔月?   目前,自己……排在第二。   心中掠过一点不虞的情绪,很淡,一闪而逝,却好像又潜进了身体里,平时不做声,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蹿出来咬他一口。   看着朔月一幅“快来夸我”的神情,他淡然道:“那祝你好运。”   然后咬碎一口银牙。   一直以来,朔月都在寝殿里守夜,外人只当是客卿先生身负奇才,与陛下亲密,以为二人半夜聊的尽是国家大事江山社稷。只是外人并不知道,他守夜的位置已经从地上到了床上。   谢昀自幼习惯了一个人睡,床上乍然多了个人,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好在这家伙睡相不错,缩手缩脚地蜷成一团,活像只借宿在别人家里的小家雀。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望向头顶深色的幔帐,开始思考自己堂堂天子是如何沦落到和别人分享床铺这个地步的。   滥好心真是要不得。作为一个正常人,谢昀实在想不明白朔月为什么对睡在一起这么有执念。   也不知谢从清是怎么教的他,还有长明族,就这么心甘情愿把孩子送进宫来?带进来就算了,也不说好好教养,十七八岁的人了,还是这样懵懂无知的模样……谢昀有些躁郁地翻了个身,却听到身旁传来轻轻的声音:“陛下睡不着吗?”   谢昀从喉咙里闷出一声嗯。   朔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是因为我在这里,陛下才睡不着吗?”   你倒有自知之明。谢昀顿了顿,却没说出口。   “你方才说……喜欢。”他望向头顶幔帐,语调平平,“谁教你的?”   朔月眨眨眼,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是先帝。”   他隐隐有种感觉,如果自己的答案是“是”,谢昀必然会跳进黄河里泡上个三天三夜,顺便把自己赶下床去永世不得进宫。   谢昀:“……”   朔月说的是实话。谢从清要他炼丹、服毒、挡箭,却从未让他说过喜欢二字。在谢从清眼里,他不会也不必有这种感情。   “先帝不曾教我这些。”朔月学着谢昀的样子,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先生也不曾教——我只对陛下说过。”   柳先生若是讲这些东西那才怪了。谢昀平平道:“为什么说这个?”   “陛下待我好,我知道,所以我才喜欢陛下。”   谢昀是顶顶冷静的人,纵然这话已经直白得过分,他也知道这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的溢美之词,对此嗤之以鼻。   喜欢……这就喜欢了?他以为是喜欢莲蓉酥荷花饼,喜欢小猫小狗,喜欢驯兽房门口挂着的那只蓝毛鹦鹉呢?这小傻子懂什么喜欢,不过是学会了一个词便来讨好自己罢了。   长夜深深,灯花暗弱。他起了点倦意,懒懒道:“你懂什么。”   朔月咬文嚼字地反驳:“陛下非我,焉知我不知喜欢?”   这书读的,都读混了。   “……说话就说话,少拽那些酸词。”谢昀决定让柳先生改改文化课教育策略,但瞧着朔月满目期待,忍不住问道,“那你说说,什么是喜欢?”   ——古怪的场景,古怪的话题。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朔月慢慢地背着今日才学到的论语,“我想和陛下去踏青。”   这是他读到这里时的真实想法。   春日那么好,春风那么舒服,谢昀应当在这里,他想和天子一道在这春风里。   谢昀一时愣住。   他不知是该夸朔月悟性奇高举一反三,还是该说他误解圣人之言实在可恶。朔月一双眼睛像是山间泉水,淙淙流淌着的没有欲念,只有坦白赤诚,反倒衬的他那一点心思如鬼如蜮。   如同春风起舞。   不知怎的,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夜近在咫尺的眼睛,只觉得嘴唇烫起来,那蝶翼般的睫毛再度掀起了风雨。   为了令那风雨停歇,他掐了掐掌心,没有说话。   ——曲意逢迎,献媚邀宠,杜撰典籍,轻浮……轻浮至极!他是理智的人,是顶顶冷静沉稳的人,见美色如过眼云烟,绝不会因这种幼稚话语中动容。   谢昀强令心中风雨停歇,端庄持重地闭上眼睛,催促自己睡觉,自制力已经超越了千古名人柳下惠,距离觐见如来佛祖只差手中捧一朵莲花。   朔月却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呼出的气轻轻扑打在皮肤上,激起一阵轻微的热和麻。   始作俑者轻声道:“陛下,好梦。” 第24章 七夕番外·旧年新岁   嘉熙十八年冬,除夕夜宴。   大殿上一舞方毕,群臣觥筹交错,气氛正活络。谢从清刚用了一枚玉蟾丹,自觉神清气爽,仿佛下一刻便要乘云雾而起,奔三十三重天而得至高无上之大道。   殿堂上,亲贵重臣恭贺陛下新春万岁,殿堂后,朔月悄悄溜出了照月堂。   他自然是没资格也没身份参加这种宴席的。谢从清如同疼爱宠物一样怜惜他,但绝不想让他以任何身份出现在外人面前,暴露长生不死的身份——哪怕那可能性只有一片雪花那么大。   照月堂外侍卫宫婢众多,他自然瞒不过那许多双眼睛。   太皇太后听着青蓝来报,叹了口气:“派几个人远远跟着吧,待陛下回宫时再让他回来。小小年纪整日被拘在宫里,也是可怜。”   想了想,她又道:“此事不必让陛下知道。”   青蓝应道:“娘娘慈心。”   长安城许久没有这么大的雪了。   朔月不想被人发觉自己离开,便没披搭在架子上的大氅,只着单衣便出了门——反正他是冻不坏的。   即使在皇宫中生活了十一年,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照月堂和乾安殿两地来回,对外面并不熟悉,走动只靠直觉。   红梅白雪,朗月繁星。疏梅园中梅花傲雪而开,见之令人欢喜。朔月见四下无人,向一枝高高开在枝头的梅花伸出了手。   梅枝被折,满树震颤,积在枝叶上的雪纷纷抖落。   树的那边却传来不知谁的声音,带着几分惊醒后的倦意:“谁?”   大殿里歌舞升平,春意深深。   谢昀待着无趣,又多饮了几口酒,觉得酒意上涌,见谢从清和贵妃母子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谈笑,便不在此地碍眼,悄然一人走出了大殿。   疏梅园中,梅花开得正好。   冷风挟着梅香雪意迎面扑来,让酒意消散了不少。谢昀倚着梅树,缓慢地想着未尽的公事,想着想着便有些困倦,险些就这般睡着。   而后便被劈头盖脸地抖落一身白雪,凛凛寒气惊醒一身倦意。   谢昀下意识道:“谁?”   树后久久无声,半晌才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对不起……”   夜色浓重,大雪又纷纷,梅树枝叶交错,看不清那人样貌,好像是梅花幻化出来的精怪,却又怯生生的,躲在梅树后探头探脑,不敢与外人相见。   大约是梅苑的宫人,听声音也就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   谢昀并不想吓唬他:“无事,忙你的吧。”   那边人声静了一静,大约是觉得他好脾气,又小声问道:“你能不能……帮我摘一下?”   梅树太高,朔月没能够到顶上的梅花,只摇落一片碎雪。   他真的很想要一枝梅花。   这于谢昀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大约是酒意未退,大约是想着新年不易,他并没介意帮这不知名的小宫人摘梅花这件事,在那磕磕绊绊的声音指引下,折下了最顶上的一枝红梅。   那梅枝上花开得正好,每一片花瓣都舒展着。   他正想将花递过去,又听那少年问道:“花都开了,这样插瓶,会不会很快就败了?”   谢昀不精于园艺,想了片刻,道:“会吧。”   那人似乎有些失望:“这样啊。”   新年新春,大抵还是花开正盛最好。谢昀顿了顿,道:“不如你稍等等,我去寻两枝没开的。”   那声音重新轻快起来:“那便多谢你了。”   天边明月皎皎,依稀照出霜雪模样。   一阵风起,鲜红的梅花与洁白的雪飘飘洒洒,落在人的肩头衣袖,染了梅花的香,也沁了雪花的白。谢昀拂一拂袖上霜雪,向最开始那棵树走去。   而后,他的脚步忽而顿住。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听到一声“陛下”,带着些许紧张和小心。   指尖还带着冰雪的寒气,很是神清气爽。朔月没有等来未开的梅花,却见到了本该在大殿宴饮的谢从清。   他掌心攥着一朵梅花,仰头望着谢从清:“……陛下怎么来了?”   “去照月堂的时候,你不在,问了下人才知道。”谢从清抬手扫去他肩头落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冷不冷?”   “不冷的……我来看花。”朔月小声解释道,“这里的梅花都开了,很漂亮。”   “也对,我们朔月是上天神灵的恩赐,怎么会被人间凡俗风雪冻伤。”谢从清微微笑起来,漫不经心地牵过他的手,“不过,区区几棵梅花,也值得你跑来这里。改日朕让人在照月堂种些,你也不必跑这么远了。”   朔月温顺地点头,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脚步。掌心的梅花轻飘飘掉到地上,被踏进雪里时悄无声息。   走出几十步,他稍稍回头望了眼梅苑。   那答应为自己折花的人还没有回来,不知是不是迷路了。   梅树错落,白雪纷飞。谢昀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但不会认错他身旁的那人,更不会看错那揽在他肩上的手。   他低头看看刚折的梅枝,轻轻叹了口气。   风雪中,酒意一点点散尽了。   “殿下!”身后传来熟悉的叫声,严文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笑着扬一扬手中的书信,“殿下在这里,叫我好找。”   “北狄那边的战事刚平,楚静澜的家书送到了,殿下要不要来看看?”不待谢昀说话,严文卿便已经自然地揽过了谢昀的肩膀,“姓楚的这小子一去就是大半年,都懒出生天了,也不说多写点信回来……殿下,看什么呢?”   那身影已经随着那点明黄,消失在远处的红墙飞檐中。   风雪渐停,琼粉玉屑般寂静无声地洒落。宫灯一盏盏点起,将漫天飞雪映出橘黄。   “……没什么。”仅存的一点复杂思绪随冷风而去,谢昀慢慢呼出一口气,在寒沁沁的冷气中化作白雾,“走吧。”   那时的谢昀还不知道,这是顺着当权者的心意长成神灵模样的小观音,虔诚地收拢好每一片羽翼,自愿终生留在人间,再回不到天边故乡。   那时的谢昀也不会知道,在两年之后的将来,他会为这个名叫朔月的少年感到心疼,感到困苦,耗尽心血而事与愿违,生出从未有过的百般情绪。   但此刻,他只是带走了一枝梅花。   次日清晨,新雪初霁。   朔月推开照月堂的大门,在门前看见了一枝孤零零的梅花。   梅枝玉骨清癯,含苞欲放,静静插在门前石块的缝隙上,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   他珍而重之地将梅枝摆进花瓶。   这是今年春天,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作者有话说】   摸一个番外,蹭一下七夕活动(虽然现在写番外好像有点早但是写都写了那就谢谢大家捧场啦)(大家七夕快乐) 第25章 长生一梦苍生泪   唯恐以什么奇怪的姿势醒来,谢昀睡这一觉半点没敢翻身,躺得平平整整,仿佛入殓的尸体。   不出意外的,清早起来时腰酸背痛,脖颈僵硬,精神倒意外不错。   这日子不能这么继续过下去。谢昀揉着肩膀想着,得找个法子把朔月丢回照月堂去才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朔月在睡梦中也小心地履行了诺言,未曾多占用一寸床榻,唯有一缕长发从发簪中掉下来,轻飘飘落在他掌心,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触碰。   谢昀起来时,他也跟着醒了过来,寝衣也好端端穿在身上,一颗扣子都没开。   ——但这并不妨碍进来服侍的李崇露出一脸见鬼的表情。   谢昀过去不喜欢有人守夜,他晚上就只在外间等候吩咐,清早起来再进去服侍。   而朔公子每夜睡在庆元宫一事,他也是知晓的,虽然觉得奇怪,但朔公子是陛下亲点的客卿,又有神鬼莫测的学识和力量(据说),也许是有什么机密大事也说不准,众人最初觉得好奇,但渐渐都习以为常。   但他万万没想到,朔公子竟然睡到了龙床上去……   朔月完全没有想解释的想法,而谢昀对这一切感到心累,直觉解释起来会越抹越黑,索性懒得多说:“你下去吧,这里不用服侍了。”   李崇失魂落魄地退出寝殿,蹲在已经开败的玉兰树下数蚂蚁。   一只只蚂蚁爬过去,结合这些时日的景象,李崇悟了。   朔公子聪慧无双,身负奇才,陛下又亲自延请名师指点,终于学业大成。   陛下深觉大周人才济济,心生欢喜,爱惜人才,深夜畅谈国家大事,乘兴而来尽兴而睡,以至于同床共寝,抵足而眠,鱼水君臣,相得益彰——好,好!实在是流芳百世的佳话!   总而言之,一切都合理,非常合理。   清晨的阳光落进这方深宫,满地灿灿金光。朔月把掉落的长发别到耳后,好奇问道:“陛下不去上朝吗?”   早朝自然不是天天都有,否则谢昀岂能睡到现在。   “今日没有早朝,倒有件旁的事情。”谢昀拿起木梳,朔月便乖觉地靠过去,由着谢昀拆了他的发髻,把松散的头发绾好。   这已经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习惯,朔月老老实实由着他弄,心中琢磨,谢昀好像很喜欢做这种琐碎的小事情,好像小姑娘在玩布偶娃娃。   谢昀一下一下梳着头发,取来簪子:“严文卿昨日说,裴玉言想见你,说想当面谢你救命之恩。”   这种事原本报不到他这里,但事关朔月,他竟也渐渐事无巨细起来。   见朔月愣住,谢昀又道:“自然,见不见都随你。若你想去,朕让严文卿陪你过去。”   大悲寺百年历史,神佛灵验,信佛之人皆爱在此上香祝祷,是以香火鼎盛,绵延不绝。   寺庙重檐歇山,层层斗拱相迭,顶盖黄绿琉璃瓦,翼角皆悬持铃铎,声音清凉如风拂面,仲春时节,古木峥嵘,嫩芽勃发,在端庄肃穆中透出鲜活和生气。   ——那是以前的大悲寺。   朔月站在如今的寺庙前,只见“大悲寺”三个字依旧高悬头顶,肃穆而庄重,但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昔日德高望重的不由大师竟是慈幼局一案的主谋,慈悲为怀的皮囊下却是掠取孩童心脏的豺狼心肠,一时人人震怖,大悲寺沦为了京中人人谈之色变的所在。   昔日谢从清笃定地告诉他,你是神灵,他也一直笃定地相信自己是神灵。   直到那一夜,裴玉言沾满血污的脸上表情由欣喜若狂到悲愤自嘲,成为他怀疑的引子。   若是神灵,自当救世人。   然而他是助纣为虐的那个。   寺庙里冷冷清清的,那场大火过后,有些楼阁已然坍塌,未被波及的僧人小童都忙着另寻他路,没人顾得上打扫礼佛。   不由僧人的寺院是大火的起源,如今人去楼空,已是一片废墟。   菩提树依旧繁茂浓绿。有个白色的身影坐在浓绿与灰烬交界之处,白得像一片刚落下的雪。   严文卿站在他身旁,轻声道:“那便是裴玉言。”   他一双眼睛已经救不回来,为了保命,不得已剜去了一双眼珠,但勉强还能听和说。   大理寺承担了他的衣食治疗和住宿,然而不知为何,除却治病的时日,他一直守在这片废墟中,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其实你可以不见的。”严文卿道。   他也不明白裴玉言为何会突然要求见朔月,总不会是他表面上说的“感谢救命之恩”。除了那一晚,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交集,以朔月的身份来说,这个要求堪称过分。   然而更离奇的是,朔月愿意前来,谢昀也未曾阻止。   朔月脑中浮现出那番关于“神灵”“荣耀”的荒唐对白。   他摇摇头,向前走去。   裴玉言的弟弟刚满十岁,而他正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朔月走到裴玉言身边,正迟疑着该怎样打招呼,便听他出声道:“你便是……朔公子吗?”   声音有些嘶哑,应是被不由的哑药损了嗓音。   “公子”这个称呼令朔月愣了一下。他应是,裴玉言又道:“多谢你救我。”   那根本谈不上救,便是自己的血,也只是聊作充饥解渴,不能真正起死回生,真正救了裴玉言的是大理寺的官兵和医术高明的大夫。   “我只是凑巧遇上你,并没有做什么。”朔月摇摇头,“你见我……有什么事吗?”   裴玉言道:“听严大人说,你是皇宫的客卿。”   朔月点头:“是。”   这也是对外的说法。   裴玉言轻轻一叹:“神明也要考虑这些凡俗之事吗?”   朔月微微一愣,即刻有些惭愧道:“……不,我不是神明。”如此对吗?如此对吗?   谢从清一遍遍对他讲述过的话语一时全都涌了上来。朔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我不会死。我心安吗?   我……有罪吗?   “你弟弟的事情……我很抱歉,当初我不该那样说的。”   朔月深吸了一口气。读了这些时日的书,他自然再说不出“能为玉蟾丹而死,是你的荣耀”这样的话,但在裴玉言蒙着白布的双眼面前,却说不出更多。   风过林梢,阳光洒落在新鲜的断壁残垣中。   裴玉言似乎愣了一下——朔月明白这是为什么。   谁也想不到,不久前还口口声声说“于你弟弟来说,这也是好机缘”的少年,会在短短一两月里改变想法。哪怕是过去的他,也不会觉得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推翻谢从清十一年的教养和灌输。   如坐针毡之际,裴玉言开口了。   “我曾是不由的信徒,甚至将弟弟送了过去。”裴玉言的声音很平静,“后来我为他做事,他还赠过我长生的丹药——没错,就是玉蟾丹。”   朔月心跳一顿,又听裴玉言用他略微嘶哑的嗓音说道:“那时候,没人知道那是用什么做的。”   “不由在我们慈幼局很有名望,也通医术,治好了不少人。他通晓古今,我亲眼见他手里有离奇的法术,相信追随他可换长寿……弟弟自幼体弱,我以为跟在他身边,至少有命活下去。”   “可将弟弟送去后,我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到现在……他只剩下白骨。”   寥寥数语,是一个接一个的悲剧。   那时他不过七八岁,看着妹妹病逝,弟弟孱弱,愈发渴望寿命。不由就在此时来到了他身边,告诉他,自己有一味灵药,配出来后便可延年益寿,乃至长生。   对濒临死亡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寿命更诱人。为了灵药,他曾狂热地信奉过不由,甚至将自己的弟弟送过去,希望治好他的身体。   可谁知这个灵药最终用了弟弟的心脏作药引。   头顶枝叶萧萧。朔月默然:“……不是你的错。”   裴玉言久久不语,却忽而转过头来。   他眼前蒙着厚厚的白布,白布后是破碎的眼球,分明是看不见的,可这样直直望着朔月,却无端让人觉得那双眼睛还在。   “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裴玉言平静道,“……是你的吗?”   朔月心跳漏了一拍,然而不待他想更多,裴玉言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那略带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传入二中,缓慢而沉重地敲打着心尖:“听不由说,真正的玉蟾丹中有一味最关键的药引,取自长生不死之人的鲜血,唯有世上至贵之人能得到。”   裴玉言的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眼前蒙着白布,面朝着他的方向却准确无比,令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白布之下,生长出了崭新的眼睛。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问出口,但真正的问题已经昭然若揭。   【作者有话说】   1.小修了一下章节,删删改改的,与原来差别不算太大,开头加了一点东西2.预计从下周开始正常更新,不好意思鸽了这么久~3.序号方面,24是番外;26章是多出来的,已经申请删除啦 第27章 不再保护你了   那一夜火光漫卷,河畔荒草萋萋。充斥血色的视野中,他看见朔月宛若神明般从天而降,赐福人间,成为他眼盲后反反复复回忆的难忘景象。   他记得朔月喂过自己的血。   这个举动是奇怪的。正常人面对此景此景,断然不会割破手腕,将自己的血喂给他人——除非他确信自己的血液可以拯救生命,或是已经很习惯这样做。   裴玉言看不见,但他依旧可以聆听,可以感受。   从那潮湿的河畔开始,从那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开始,从那浸润在潮湿水汽中的新鲜血气,从那秀丽无双的外表,从那与世俗背道而驰的观念,再到后来听到的闲言碎语,说那个少年说出了玉蟾丹的名字……   他忍不住想,这便是那位长生不死的小观音吗?   这便是皇帝费尽心力带在身边的珍宝,这便是玉蟾丹中最关键的药引,这便是弟弟为之死去的源头吗?得到他……便可以得到长生吗?   心中的猜测愈发强烈,才让他拖着残躯,冒死求至严文卿门下。   他想与朔月见一面。   他猜测中的不死之人,终生幻想道路上的尽头。……如此对吗?如此对吗?   谢从清一遍遍对他讲述过的话语,这些时日读的书,堆满心头的胡思乱想,一时全都涌了上来。   朔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我不会死。但他们会。   谢从清给他们带去了苦痛,而我是这苦痛的一部分。我心安吗?   我……有罪吗?   他本不善言辞,而今茫然之际,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我很抱歉。”   这些年,他守在皇帝身边,用血肉之躯承受刀枪和毒药。然而也正是因为他对谢从清的保护,才间接导致裴玉言兄弟天人永隔,多少孩童无辜丧命,更不知令人生出多少荒唐念头。   而所有的念头,都是不可能的。   长生之所以罕见,正是因为与生俱来,一半血脉,一半天恩。连诞生出长生不死的长明族,也不是人人皆有此身。   他的长生不死无法惠及他人,因此,即使谢从清日日啜饮他的鲜血,也未能逃脱死亡的宿命,一滴血又何谈起死回生。   朔月陡然觉得恍惚,不明白自己这些年在做什么。   若是得之可得长生,拥有着一切的皇帝为何依旧死去了呢?   可若是得之无用,长生永不可得,自己的存在对他人又有什么意义呢?而这些孩子们的死去,又算什么呢?   ——究竟要多少活生生的血肉堆叠,才能筑起通往长生不死的大道?又要有多少家破人亡的哀嚎响彻天际,才能令痴狂的信徒意识到所求荒谬罪孽?……长生带来了罪恶。   朔月无意识地抚摸上心脏的位置——那里有长生不死的象征。他听裴玉言道:“等不由抓住之后,我便离开长安。”   “去哪儿?”   “我去大悲寺寻找弟弟踪迹时,险些被不由所害,最后是被不苦师父救下的……那具尸首,是不苦师父。”裴玉言语气很平静,“我一双眼虽盲,心里却还亮堂,长生之求荒唐,我不再多想……只是师父为我而死,我自会送他尸骨返乡。”   朔月听严文卿说过,大悲寺中那具烧焦的尸体是不由的师弟,人称不苦师父。   正午时分,日头渐渐高悬,裴玉言站起身来,送他离开。   “良禽择木而栖……若来日旧事重演,岂非助纣为虐?”   那声音放得很轻,风一吹便散了。   裴玉言眼盲身残,却经由他慌乱的只言片语,便隐约看出了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可这样剔透的人,在面对长生的诱惑时,还是没忍住陷了进去。   朔月怔愣间,他已经向自己微微颔首,随即走向了寺庙深处。   他离开了长生的梦魇,从此以后,要背负着弟弟和师父的尸骨,万里返乡,渡此一生。   朔月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隐约划过什么东西。   长生带来了罪恶。……不,是谢从清带来了罪恶。   谢昀的旧伤没能好彻底,最近日日被太皇太后威逼着喝药,苦不堪言。见朔月过来,恶劣之心顿生:“你也尝一口,看看是什么。”   朔月自然无有不应,捧过碗来便要往嘴里送,一应动作行云流水。   谢昀好气又好笑,抬手把碗夺过来,骂道:“哪有人上赶着喝苦药!若是毒药,定要让你痛得穿肠烂肚才长教训。”   这般蠢样子,以后离了宫独自生活了可怎么办。想到这里,谢昀有些舍不得,那心情便像鸟儿目送自己好容易养大会飞的雏鸟离开巢穴。   他把碗放下,忍不住叮咛道:“以后不许见了什么就往嘴里放。”   朔月睁大眼睛,茫然且乖巧:“如果陛下想,毒药我也喝的。”   谢昀叹息道:“……如果有人要你喝毒药,那就把毒药灌进他嘴里。”   朔月继续发问:“如果那人是陛下呢?”   谢昀气得拍案而起:“你……”   罢了,还是慢慢教吧,日子还长,也不急于一时。谢昀捏捏额角,叹息道:“来做什么?碰到什么不会的了?上午柳先生讲到哪里了?”   “都不是。”   谢昀慢慢坐直身体,了然道:“那便是你还没有忘记大悲寺的案子?”   朔月不答。他站得很直:“我……我从前替先帝挡过一刀。”   那是嘉熙十六年秋,他十三岁。匕首穿透了他的胸膛,很痛,要将浑身血肉骨骼打碎重组那样痛。   但他是满足的。   失去意识昏睡过去前,他心中想的是,他履行了职责,遵守了长明族人的契约。谢昀顿了顿。   嘉熙十六年秋,有几名太监不堪先帝待下刻薄,趁先帝熟睡,手持匕首欲行弑君之事,却有一名不见经传的侍卫为其挡下致命一刀。   东窗事发,谋事之人皆凌迟处死,诛灭九族。然而在这之后,不仅没有褒奖那侍卫的消息,甚至遇刺的消息都被封锁,众人讳莫如深,谢昀也只打探到诸如“护驾身亡”的只言片语。   此刻他才知道,四年前,那几名太监的匕首实打实刺了出去,只是彼时睡在床榻上的不是谢从清,而是十三岁的朔月——他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如同睡在谢昀身边一样。   算算日子,那时候谢从清已经开始寻觅炼制玉蟾丹了。   “后悔了?”谢昀想,知道后悔、知道善恶,倒也不算辜负这些日子读的书,只是到底还是有些偏了。   他故意道:“毕竟,如果你不挡,他便会早早死去,也不会做这么多孽了。”   朔月抿了抿唇,答道:“那是职责所在。”   谢昀不置可否。   到底被谢从清教养了十年,即使亲眼见过残忍和痛苦,又如何能在几个月内轻易改变思维。   往后时间还长,可以慢慢教导,谢昀并不介意——他对自己有信心,对朔月亦有信心,早晚,他会把谢从清教坏的人完完整整地掰回正轨。   谢昀心中过过一遍雄心壮志,便不再看他,兀自打开书册:“今日的书读到……”他戛然而止。   朔月注视着他的眼睛。他似乎是犹豫了许久,但这并没有妨碍他说出口,并且神色坚定,一字一顿:“我是说,如果你也做那些事情……我就再也不为你挡箭,也再也不保护你了。”   【作者有话说】   复更第一天,感谢大家的等待~ 第28章 新的契约   ——谢昀不由得失笑。   碍于皇帝的形象,他没有笑的东倒西歪,只是尽量压下上翘的嘴角,故意道:“那你岂不是违背了契约?”   受制于人、几乎毫无自保之力的少年,用这样笃定庄重的语调来威胁自己,怎么看都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契约……契约。   朔月不言不语,许久才赌气般说:“你们做皇帝做成这个样子,我做什么还要守着契约不放。”   谢昀慢慢不笑。   盛名多年的寺庙一朝卷入命案,一场大火烧垮了百年庙宇,却没烧掉斑斑血迹。   多少千里迢迢往寺庙求佛之人却未曾想到,替他们打开朝拜的大门,享受着众人尊崇的不由僧人,为着所谓长生,手上沾满罪恶。   若是天下人得知皇帝为一己私欲做出如此荒唐可怖之事,朝野之心又将何处安放。一室寂静。   朔月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尖泛出青白。他的神色那般凝重,教人觉得他在说出这些话时,仿佛背弃了自己赖以生存的信仰。   事实上,正是如此。   他从不知道一颗玉蟾丹之下有如此多的血泪,也从不知道谢从清做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事情。   裴玉言嘶哑着呻吟,救救我。   ——他们用我弟弟的心脏炼丹啊。   那些血凝成一柄开刃的剑,直挺挺地斩断那层朦胧的纱。昔日被刻意遮盖的世界逐渐清晰,无比真实却又无比残忍地向他展开。   他视若信仰的十七年,见证了无上的罪恶。   这几日,他与前些时间大相径庭地用功读书,想知道如果易地而处,那些传说中的古代圣贤是否还会履行契约。   柳先生给他讲太祖皇帝揭竿而起,书上也讲“君舟民水”,讲“仁政”,讲“顺民心者为本”,他想,这大抵便是君与民之间的契约。   而很明显,谢从清,至少在这件事上,违背了它。   以他浅薄的知识,“与谢昀拟订新的契约”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这些时间,那股自以为荣耀的心已经慢慢淡了下去,他唯一清楚的便是自己必须要履行契约。   既是替家族报恩,亦是信守承诺。   可是契约,难道要一直这样被蒙着双眼、捆着转双手奉行吗?   朔月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谢昀。   他在等待谢昀的承诺。   这等待如此沉重,重过了昔年长明族与皇室签订的百年契约。   夜色沉沉,烛光笼在他白玉般秀丽的面庞上,温柔又忠诚,脆弱而隽永。谢昀怔怔然地意识到,原来这不是他想象中的牵线木偶,美丽皮囊下只余腐朽空洞。   那颗永恒跳动的心脏,并不冰冷。   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生物,尘世中最接近神灵的奇迹般的存在,却必然要终生遵循远古的契约,自愿且忠贞地履行承诺直至万物终结,怎能不令人动容。   谢昀凝视着朔月,仿佛能看清那月芒一样的光辉。   许久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有一根线悄无声息地崩断了。   他从前总觉得朔月从谢从清那里学了一身痴妄愚拙,可悲可叹可笑,如今却有了新的认识。   这不是空有美丽皮囊的木偶,心脏的位置空空荡荡。   这是一个执着又赤诚的人,他年纪尚轻,虽然经历过扭曲畸形的教导,但从未行过恶事。他于自己有救命之恩,未来会成为更好的人,会去到堪称自由之地的天涯海角,不负永生之身的天赋。……   似乎过了几百个日夜那么漫长,他道:“你放心。”   “哪怕我不是皇帝,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也会尽己所能,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登上皇位的那天,便如是对自己承诺。   这万里河山,如何在谢从清手中衰败下去,就要如何在他手上重新兴盛。很好的答案。   朔月似是松了口气,点点头,认真道:“我信你。”   ——我会继续遵循契约,为你一遍一遍地死去,直到破碎的血肉无法再生,断裂的白骨无法接续,心脏失去永恒的跳动。   这是长明族和皇室最初拟订的契约,也是他过去十七年间信奉不渝的法则。   而现在,新的契约拟订了。   朔月四下看看,握住了谢昀的手。十指相扣间,热度沿着青藤花的纹路缓慢流转,仿佛也在谢昀掌心烙下同样的痕迹。   再简单不过的十指相扣,却比拥抱和亲吻更为滚烫。谢昀一滞,尚且来不及挣脱,便听朔月认真道:“这里是契约。”……   春光一点点流逝,谢昀惊觉自己已经容留朔月在自己身边待了足足三月。盛夏已至。   在某个深夜,谢昀自经年的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间,却触碰到一具温热柔软的躯体。少年睡眠很轻,哄孩子般把他的手臂抱进了怀里,含混地问“陛下怎么了”。   他被烫着似的收回手,目光却在朔月身上久久逡巡不去。   从前在他看来再荒唐不过的场景,如今却真真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觉得不可置信,觉得如同梦境,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感觉……不错。   甚至有那么一刻,他想到了永远。 第29章 卷铺盖   读书习武,品尝美食,闲敲棋子落灯花。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天都与昨天无甚区别,几乎让人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   盛夏午后,蝉鸣响的撕心裂肺,朔月对着不知哪一位圣贤著的经典昏昏欲睡,终于合上书去庆元宫寻谢昀。   他是庆元宫的常客,顶着客卿身份,宫女太监们对此习以为常,便由着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内殿书房,在外等候。   里头正有人说话。   自从那一日问了朔月“你对陛下究竟是什么心思”,得了“我会一直守在陛下身边”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之后,严文卿便一直辗转反侧,今日终于忍不住找上了门。   奏折堆的有山高,谢昀茫然地抬起头来:“什么?”   严文卿忧心忡忡地重复了一遍问题:“陛下,朔月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   谢昀皱眉:“什么怎么办?”   装,你就装吧。严文卿深吸一口气。   他今日进宫,本想旁敲侧击一下朔月的事,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就从李崇口中得知了最近几日朔月和谢昀一直同床共枕的消息。   李崇一脸慨叹地说“鱼水君臣”,严文卿听得嘴角直抽抽,心说陛下身边的人怎么一个两个都不太聪明,拍着李崇的肩膀,严肃道:“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否则你家陛下的清誉就要毁于一旦了!   严文卿捋捋头发,试图用文明的语言把这件事讲出来:“陛下……呃……陛下……”   这人犯病的日子来得猝不及防。谢昀颇为习惯地端起茶水:“……需要太医吗?”   严文卿恍若未闻,视死如归地开口:“陛下,听说你和朔月日日夜夜同床共枕……”   “咳咳!”谢昀险些被茶水呛死。   严文卿满面忧虑做不得假。   陛下自幼无人关照,在深宫里养出一幅温和有礼的模样,实际上性子颇冷,留了朔月一命已经足够令人惊讶,愿意分出心神照看这个先皇的遗留物更是想都不敢想,别提同床共枕这种惊悚的事情了。   ——话说的难听些,谁知道朔月与先帝有没有什么苟且?   虽然如今先帝早不在了,但……若再与谢昀有什么……他这做臣子又做兄弟的,总得提点两句。   严文卿几近捶胸顿足:“他可与你说过,他和先帝……和先帝啊!”   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明说的。谢昀模糊道:“……也没什么。”   严文卿紧紧盯着他:“陛下不在意?”   有什么可在意的,反正朔月也就睡在地上,顶了李崇的班罢了,虽然他比较希望朔月能不上这个班——哦,近日登堂入室上床了,但也仅限于此。   陛下看着端方,怎么涉及男女之事,竟然这么……这么奔放……   严文卿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道:“陛下……陛下超脱,微臣敬服。”   谢昀:“……你说什么?”   这家伙今天抽的什么风,这就把卷宗给他批回去重写。   严文卿摇头,叹息,神色沧桑而敬重。刹那之间,谢昀突然领悟到了他的意思:“等等——朕不是那个意思!”   “陛下不必多言。”严文卿肃容拱手,“即使陛下与全天下为敌,我也会站在陛下这边的。”   不是,朕为什么要与全天下为敌?   谢昀:“不是……”   一番混乱之后,严文卿暂且安静下来。   “此事……只是权宜之计。”谢昀擦净茶水,正色道,“不必担心,来日时机成熟,自然会让他出宫。”   严文卿追问道:“时机成熟?”   “他如今什么样子你也看得出,就这么放出宫去,哪里有自保之力。”谢昀叹道,“到底是先帝留下来的人……朕已经给他寻了良师,过几年学有所成,离开才是再好不过。”   严文卿把谢昀的话咂摸了两遍,真心诚意地感慨:“陛下什么时候开始当观音菩萨了?”   谢昀没有回答。   或许是不想,但更大的原因是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朔月。   少年怀里还抱着一卷书册,站在那里的脚似乎已经生根,明显已经将这二人的对话听得分明——偌大一个庆元宫,从来没人会拦着他。   据李崇后来回忆,当时的场景很是平静,平静的混乱。少卿大人缩在角落里闭口不言,九五之尊竟然也大气不敢出,两人面面相觑,活像耗子见了猫。   在场三人,只有一个朔月开口。   朔月低头,把书放在一旁的桌上,一点一点抚平翘起的书角——旁边两人面面相觑,竟是大气也不敢出。   忽闻朔月轻轻开口:“陛下……你让我读书练武,只是为了早点扔掉我?”   谢昀熟练地避开重点:“你是个人,又不是物件,谈什么扔不扔掉。”   朔月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直盯的谢昀心中发虚。   严文卿干笑两声,试图插话:“大理寺最近缺人,你要不要……”   几乎不用思考,朔月便一口否决:“不要。”   严文卿:“……”   倒也不必拒绝的这么干脆。   “那就不去。”谢昀温和地接过话,“但凡有什么想做的,或是想去的地方……”   这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朔月没有什么想做的,更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他只想留在宫里,留在谢昀身边。   他的目光一刻也不肯移开:“陛下为何不许我留在宫里?”   “陛下是觉得我没用吗?”生怕谢昀点头,朔月急急补上,“我近日有努力用功,论语已经读了……读了很多,也跟着师傅学了剑……”   拼命证明自己的少年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谢昀当然知道他在用功。这些时日,柳先生和武术师傅都说朔月虚心好学、进步飞快,口口声声皆是夸赞。   而不久前,他独自去见裴玉言,又思考君与民的契约,敢于说出“若旧事重现,我不再保护你”这样的话,以赤子之心签订新的契约。这份心性和领悟,放在哪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可正因如此,谢昀才不能用那份所谓的契约,将朔月一直困在宫禁之中。   未来的皇帝会如何对待他,没有谁能够保证。与其将未来牵在他人手上,不如自立。   ——早点把话说明白也好。   谢昀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硬着心肠反驳他:“那是骗你的。便是你有本事考状元,我也不会让你留下。”   真是铁石心肠。严文卿明面上溜之大吉,实则在外头听墙角,心中啧啧叹息。   李崇走出来,朝他歉意地笑笑:“严大人,陛下说……呃,请您不要再听了。”   严文卿:“……”   行,您是皇帝,您了不起。   “那……陛下是因为先帝才不让我留下了的吗?”朔月小声辩驳,“在我心里,陛下最好了。”   违心之语。谢昀心中定论。   “不是。”他淡淡道,“朔月,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谢从清将你寻来,为的是自己的私欲,你以后便会知道。我让你读书习武,并非为了保护皇帝,只是充作你安身立命的本钱。你有如此天赋,来日你离开,不拘做什么、去哪里,或是什么也不做……都有一番自在。”   谢昀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也不是现在就让你离开。待你有能力自立,再出宫不迟。”   朔月一点点抚着书皮的褶皱,轻声道:“陛下不喜欢宫里吗?”   谢昀反问:“你喜欢?”   朔月谨慎地想了想,答道:“喜欢。”   至少比小时候流浪乡野的时候好多了,如今谢昀在,自然更好。   幼时模糊不清的记忆浮上心头,构成对外界的本能恐惧。   无碍,多读点书就好了。   谢昀一叹,不再与他谈论这个话题:“若你想离开,我随时可以安排。你也不必担心皇祖母阻拦——我与你说这些,你可明白?”朔月不明白。   他的字典里没有安身立命这个词,有的只是契约。   他执拗地盯着谢昀:“我要是能一个人安、安身立命了,你就不许我留在宫里了是吗?”   谢昀久久不语,算作默认。   沉默每过去一刻,朔月的神情就更愕然一分。   愕然之外,还有委屈。   他原以为有了幼时那一段故事,他的职责只会履行的更加顺利。   这些日子谢昀虽然照常生气,臭着脸教训他贪图享乐、不求上进,但肉眼可见地亲近许多,纵容的底线也一再延后。   他原以为……原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契约已经柳暗花明又一村——说到这里朔月忍不住炫耀了一下自己刚会背的唐诗。   自己认认真真读书习武,是为了更好地保护皇帝,但……但皇帝一直在琢磨让自己卷铺盖走人?   谢昀一针见血:“你没有自己的铺盖,而且那是宋诗,不是唐诗。”   他许久没听到朔月的答复,抬头去看时,却见朔月像樽白玉雕像般安静地站着,眼眶泪光闪烁。见谢昀望过来,朔月抿一抿唇,大滴大滴的眼泪立刻滑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朔月好像一只家养小精灵。 第30章 花花世界   谢昀一个头两个大。   他尝试摆出皇帝的架子斥责:“你哭什么……不许哭!”   朔月不理他,眼泪掉的又凶又急,偏生他只掉眼泪不吭声,黝黑的眸子直直盯着谢昀,眼泪就这么顺遂地滚出来。   谢昀拒绝心软,袖子一拂便出了门。   晚膳时,不出意外地少了个人。   少了个黏黏乎乎的家伙,身边安静的不同寻常,大约是在照月堂里掉眼泪,埋怨他有眼无珠不要自己。   一念至此,谢昀心情更是复杂,一顿饭用得针落可闻。   李崇很有眼力见儿:“陛下,这道菜是公子喜欢的,可要请公子来尝尝?”   谢昀心道,便是不吃饭也饿不死他。   在宫中服侍,最要紧的就是体贴圣心。李崇虽年轻,却是老道。他并不清楚朔月的真实身份,与一众宫人都只当朔月是国师为先帝寻来的客卿,如今又归了谢昀。   谢昀对朔月肉眼可见的重视,合宫上下俱是看人下菜碟的,对朔月自然恭敬,无不称一声公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陛下待公子好,公子自然舍不得陛下,不愿离开也是人之常情。若公子一听说要离开便高高兴兴收拾东西,陛下难道就不伤心吗?”   见谢昀神色放缓,李崇继续循循善诱:“何况,公子这些日子苦读苦练,也是为了让陛下高兴,陡然知道陛下存在放他出宫的消息,怎么能不伤心呢。”   李崇温言劝慰:“说到底,还是公子不愿离开。可若是公子见了外头的好,自然不愿意永远待在宫廷之中,自然会为了能出去而多学些东西。”   谢昀叹着气合上书本:“让严文卿进宫一趟。”   严文卿刚刚忙完一宗大案,递到刑部的折子刚送出去,便得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无论如何要用外面的花花世界把朔月迷住,不许他再回来。   这命令下的,人精一样的严大人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生怕是谢昀兴致来了钓鱼执法:“陛下,这国丧期才过了几个月呢,外头哪有什么好玩的,什么马球会赏花会醉仙居春雨楼妙音坊可都安分的很。”   谢昀鄙夷地看他一眼:“你不是号称长安百晓生?”   严文卿拍案而起:“陛下若如此说,臣可就不客气了,回头朔月乐不思归,陛下可莫怪臣办事得力!”   夜半三更,长安城风雨晦暗。   朔月从未在这种时候外出过。他近些日子读书,通晓了些人文道理,不由得忧道:“严大人,天色已晚,街道上是不许人出去的……”   “所以咱们才要乔装改扮,免得被巡逻的官兵发现。”严文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情却是轻松,“别担心,本大人今晚带你去逛逛外头的世界。”   朔月奇道:“青楼吗?”   谢昀究竟让你读了什么书——严文卿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朔月不知可怜的皇帝陛下因自己风评被害。   长安城自有宵禁制度,一旦入夜,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白日里再熙攘热闹的街市也尽销声匿迹。   所谓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在黑夜里做着黑夜的生意,这西坊的鬼市尤甚,远渡重洋来的奇技毒物,尚在官府追缴名单上的失窃宝物,青楼妓馆里的隐秘丸药,常人闲逛,逃犯销赃,暗探私访,一应寻常集市上不敢出现的东西,此处应有尽有。   严文卿在大理寺摸爬滚打,鬼市更是摸排逃犯、寻找赃物的上上之所,自然深知此间奥妙——他相信此间必定能引得朔月流连忘返。   曲曲折折拐入一条暗巷,严文卿拨开面前破旧的厚毛毡,朝朔月做了个手势:“如何?”   那毛毡原用于遮挡,站在毛毡前便听闻其内喧嚣之声,待严文卿掀了茅斋,朔月只觉豁然开朗。   只见平地开阔,两旁摊贩挤挤挨挨,头顶千灯万盏,火光重重,喧嚣不绝,显然是另一个世界。   “这……”   “朔月哪,教你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严文卿懒懒地往前走,“你当陛下不晓得?我看陛下早有废除宵禁之意,这鬼市,早晚得成白市。”   朔月似懂非懂。   他与严文卿一道出来,虽是刻意打扮的低调,却无损通身的气派。   能在鬼市摆摊的皆是成了精的,瞧见迎面走来的这二人,一个芝兰玉树秀丽脱俗,一个潇洒疏落宠辱不惊,分明是贵气做派,却刻意穿的低调,必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瞒着家里,头一回来鬼市看新奇的——显然是绝好的冤大头无疑。   很快便有人上来毛遂自荐:“小郎君,我这里有上好的丸药,小郎君可要看看?”   “丸药?”   “正是呢。”小贩从掮客乐伎那里识得些公子哥,最是晓得这些人私底下的玩法,一张老脸笑得像湖面层层叠叠的涟漪,“咱们这里的丸药可是市面罕有,不管是让男人金枪不倒,还是让女子欲仙欲醉,各色丸药还有器具,咱们这里都是最好的,咳咳,自然,男子自然也要得……”   严文卿心头一紧,忙拉过朔月,斥道:“混说什么,还不闭嘴!污了我弟弟的耳朵,当心你的狗命!”   开玩笑,他可看出谢昀对朔月的态度。若是把人教坏了,他吃不了兜着走。   不料朔月欣然道:“那便每样都来些吧。”   小贩大喜过望。   严文卿:“???”   天知道朔月真的只是求知心切——托谢从清的福,他对丸药一类相当有兴趣。   朔月犹疑道:“陛下……不会喜欢吗?”   严文卿肃容:“你若买了这个,他会立刻把你撵出去,这辈子别想见到他。”   这么严重。朔月权衡了片刻,只得道:“也罢。”   严文卿松了口气,揽着朔月朝外走去,边走边笑道:“这里好玩的可多,还有卖胡人夷族吃食的,我带你去尝尝……”   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朔月向远方望一望:“怎么了?”   瞧见要犯的严文卿沉声道:“你在这等我片刻。”   朔月人生地不熟,倒也逛得自在,拎着严文卿的钱袋子,早把“乖乖待在这别动”的嘱咐抛掷脑后。   先是替一个冤大头买家分辨出两类毒药,买了从未见过的点心预备给谢昀尝一尝,又绕回最初的那个丸药摊子面前。   他掂了掂钱袋子,心想这么多银票,他偷偷花一点买了那奇妙的丸药,严文卿应当也不会发觉吧?届时揣在怀里偷偷带回去研究,陛下应当也不会发现吧?   揣了一小瓶据说能让人飘飘欲仙的丹药在怀,朔月心满意足。这时,一幅画像映入眼帘。   这似乎是个专卖古董器具的摊子,油布上摆着十来件生锈的瓶瓶罐罐,缺了页的残书,卷了刃的刀剑,或许百十件里有那么一件真的。   “这是……”   那画上是个年轻清俊的男人,鬓发高挽,蓝衣白袍,自是清绝出尘。落款没有时间,也没有印章,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朝露。   也许是画中人的姓名,也许是执笔者的落款。   然而朔月的目光定在画像角落里——在那不起眼的地方,却绘了一条黑金色的衔尾蛇。并不突出,甚至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忽略。   蛇头蛇尾相接,构成一个圆形,许多故事传说中将其视为永恒不灭的意象。而据朔月所知,身为长明族的自己,每当濒死之际,这条衔尾蛇便会出现在心口的位置,直到复活才会消退。   昔年乡野,国师寻到他时,曾对他说,这条衔尾蛇代表了永生不死的血脉。   他不曾亲眼见过自身的,但国师曾为他绘制此蛇,一模一样。   彼时他不解其意,问,世上可还有旁人如他一样。   国师牵着他的手,走向那富丽堂皇的马车。听到这话时,只是神秘莫测地微笑,却不置可否。   独自一人在皇宫中时,他也曾希冀有一个同伴抑或是前辈,可以为他讲一讲长明族,讲一讲他素未谋面的父母和族人。只可惜,这许多年,宫中再未出现第二个长生不死之人。   能画出这张画作的人,必然知晓些什么。   不得不说读书使人明理。换在过往,金鱼一样简单快乐的脑筋是不会想这些复杂东西的——想起逼迫着他读书又把他扔出来的谢昀,朔月稍稍地郁闷了些许,旋即平复情绪:“这画像……”   摊贩早瞧见了他——一路上流水似的花钱,就差在脸上写人傻钱多这四个字了。摊贩有心讹他一笔:“三十两银子。”   岂料朔月一口应下,便要掏钱,态度之爽快让摊贩后悔没报高些——兴许三百两银子也是可以呢?   他笑容满面地去接银票,朔月却后退了一步,钱袋子捂得死紧:“你先告诉我,这画像从何而来?”   “哟,咱们这里的东西,可向来不问来处的。”摊贩笑吟吟的,“公子放心,都是我走南闯北收来的干净东西,绝不会惹上什么祸事。”   “这画像是……是我传家之物,如今流落在外,自然要寻得窃贼!”朔月在深宫中金尊玉贵地养了十七年,向来不曾与人争论,编谎话的水平也颇不高明,“你若不说,这银子休想拿到。”   “公子啊,既然是家传之物,又有缘在这里碰上,自然缘分深厚,何必在意窃贼呢?”摊贩一眼瞧出朔月撒谎,却是笑着劝解,“都不容易,公子既不差这几十两银子,不若接济了我们,也好积点阴德,来世照旧富贵平安——公子若不要画像便松手,咱们买卖不成和气在。”   说着便伸手去拿朔月手中的画像,朔月不肯松手,正僵持间,摊贩却忽然笑出了声:“好好好,看在公子心诚的份上,我便告诉公子一个妙宗儿。”   说着,那摊贩扬声道:“老刘,帮忙盯着摊子点!”   【作者有话说】   真的太抱歉了,没想到这段时间这么忙,抽不出空写文,大概要等到过完年再认真更新了,非常非常抱歉~ 2023.12.24 1:07留 第31章 鬼市所见   摊贩将摊子交代给旁人后,便揣着画像,领着朔月向后头走去。   这鬼市原建在两排屋舍的缝隙之中,两旁还有崎岖小径可走。这里的路不如方才平整,深一脚浅一脚,坑坑洼洼地映着不甚明亮的月色。   朔月暗暗记下这一路见闻,极力沉下声音问:“往何处去?”   他素性温良,从不曾冷言冷语示人,如今冷下面孔声音,倒像是年幼的山猫挥舞未长成的利爪,在见惯风浪的老摊贩看来不仅构不成什么威胁,反倒有几分可爱可笑。   摊贩回头笑道:“公子勿忧,只管跟我来便是。”   待到又走出几步,那摊贩身影一闪,却不知躲藏进了哪间屋舍之中,已然不在视线之中。   朔月一惊,背后却响起了脚步声。那道身影被黯淡月光拉的很长,魑魅般在阴暗地面上摇摆。   而后利刃出鞘,直取他的心口。   朔月颇有些后悔习武时不曾更加用心——但电光火石间不容他多想,眼看那雪亮刀锋一闪而过,他猛然抬手,一把攥住了刀刃。   整个过程几乎不假思索,直到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才唤回一丝神智。   “你是谁……”朔月死死不肯松手,只觉那刀锋剧烈颤动,仿佛即将挣脱神佛束缚的恶鬼般,在掌心来回摩擦、切割,几乎要生生剜出白骨,“你从何处得到这幅画像?你……”   那人黑巾覆面,始终未发一言。   二人僵持须臾,那人忽地松了手。   刀锋力量一松,猝不及防脱手下落之际,被朔月以另一只手握住了刀鞘,一把抵上了那人喉咙。   ——谢昀若是在场,或许会欣慰一番自己多日的教学成果没有白费。   朔月左手握刀,右手有些无力地垂下,淅淅沥沥的鲜血沿着指尖滑落,如蛇一般在地面蜿蜒而过,又恰到好处地填了几个小小的土坑。   握刀的左手禁不住剧烈打颤,掌心刺痛阵阵,像是被剜掉了肉,或者少了块骨头——朔月没有在意,多年如此,他已经很习惯忍耐痛楚。   何况,那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合痊愈。   现在,比起痛楚,他更在意的是旁的东西。   朔月:“你……”   “不错。”那人低低垂着眼眸,忽然意味深长地开口,“果然……名不虚传。”   那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嘶哑如同火燎的蛇。   名不虚传……对于朔月来说,这几个字已然丝毫不陌生,然而在这种环境下听到,依旧让他产生了愣怔。   陡然间,巷口的方向传来一声清越声线:“公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转瞬之间,剧烈打颤的左手被一把握住,旋即刀锋逆转。   “七日后再来此地,我告诉你真相。”   遏制自己的力道一松,蒙面之人后掠几步,不知钻入了哪一条小径。……画像!   朔月猛然一惊,顾不得手掌见骨的伤口还在淅淅沥沥淌血,匆匆张望逡巡起来。然而片刻之间,那人已然携着画像没了踪迹。   但他能感觉得到,那人并未远去。   深夜时分,这崎岖偏僻的暗巷是再好不过的藏身之地。   朔月知道自己无力去追,更确信,那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此刻还在暗中窥伺……他的伤口。   他太熟悉那种目光了,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夜,谢从清注视着他的目光一模一样。   过去十数年,他早已习惯了那种目光,也不觉谢从清行为古怪,可此时此刻,却忽然有些如芒在背之感。   浓云褪去,星月皎皎,朔月忽有些茫然。   他低头看了看握着的刀,手一松,刀刃哐啷掉到地上,溅起一小片血花。……好痛。   疼痛来的后知后觉,仿佛那利刃还嵌在骨肉之中。朔月慢慢蹲下身去,攥住受伤的手掌,尽量不弄脏衣衫——一身血迹可没办法和谢昀交代。   掌心的血已然差不多止住了,他垂下脸,将袖子往下拉了几分,将那骇人的伤口牢牢遮掩后,方才向外走去。   身后的目光紧紧跟随,虽隐匿在看不见的黑夜里,却像是黏在他脊背上、踩着他的影子前行一样。   朔月只顾低头走路,脚步越来越快,险些撞上面前的人。   ——一道关切的声线从前方传来:“公子是遇到什么事了,可要帮忙吗?”   是那方才出言问讯的人。   即使月色黯淡,也能看出那人生得芝兰玉树,只是年纪轻轻,气色却略见病态。   他微微俯身,形容关切:“可需要帮忙?”   他……他一直站在这里吗?那方才的景象,他看见了几分?   攥在掌心的伤口似是烫了一下,朔月确认那正急速复原的伤口好端端地藏在掌心、藏在袖中,方才强装镇定,迟疑问道:“我们……认识吗?”   在那人开口说话的时候,身后紧紧跟随的目光不知何时消失了。   朔月愣了愣:“无事……”   那人身后的小厮已然快步跑进暗巷,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墨蓝的丝绸锦袋,拿雪白布帛擦净了上面的灰土,恭恭敬敬地递给青年,方才退下。   朔月一眼便认出这是严文卿的钱袋子——方才与那人争斗,不慎掉落在地。   那人掂了掂钱袋子,朝朔月微微颔首:“这可是公子的东西?”   朔月拘谨地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锦袋——所幸这片刻功夫,掌心伤口已然愈合,看着便与常人一样:“多谢。”   “我看公子身有血迹,可是有贼子抢夺钱财?”虽然素昧平生,那青年却对他颇为关切,“公子可需要帮忙?”   “不、不必。”朔月顿了顿,悄悄背过衣袖去,“我并未受伤,这是那贼人的血……多谢您。”   拙劣的谎言。那人却并不拆穿,只是眉眼弯弯地笑道:“那要如何感谢呢?”   朔月想了想,瞥见不远处卖糖果子的摊贩,道:“我请您吃点东西吧。”   谢从澜一愣,继而展颜笑道:“那便让公子破费了。”   倒也不破费,花出去的都是严文卿的银子。   只是严文卿是谢昀派来的,花了多少银子,最后这帐还要算到谢昀身上去。   朔月向最贵的糖果子的伸出的手顿了顿,心中计较了片刻,最终还是觉得不能亏待帮了自己的人,依旧将那串最贵的糖果子递给青年。   青年将他的犹豫看在眼里,却还是笑着接过糖果子,继而与朔月攀谈起来。二人,不多时移到一个小摊前。摊贩上尽是一盆盆花草,形态各异,全然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植物。   “这是龙骨。”见朔月盯着摊子上的一株长满尖刺的长条绿植发呆,青年出动开口讲解道,“此物产自异国,喜好烈日强光,在咱们这里可不好养活。”   说着,他递给摊贩银子:“这盆龙骨我要了,多的不用找了。”   摊贩喜笑颜开地吹捧了几句公子博学多才,青年却把那盆龙骨递给了朔月,笑意如春风和煦:“你既请我吃了糖果子,这盆龙骨便当作回礼了,如何?”   谢昀讲,来而不往非君子。朔月稍一思索,便接过了龙骨,青年笑意更盛。不料下一刻,却有一枚碎银子递到了他面前。   少年伸着手,目光诚挚,只有坦坦荡荡,毫无他意:“这是买你的。”   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朔月!”   是严文卿回来了。   严文卿疾步上前,看见完好无损的朔月,心中大松一口气——夭寿啊,还以为把这小朋友弄丢了,回头送上几个逃犯脑袋都不够谢昀发落的。   他身后散去几名侍卫,押解着一蓬头散发看不清容貌之人,想来是方才严文卿发现的逃犯。   那几名侍卫押解着逃犯离开,严文卿上前行了一礼:“不成想在这里碰见安王殿下,实在失礼。这少年是下官的朋友,素日不谙世事,若是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喔,朔月这才想起,还未问过此人姓名。   安王殿下——先帝排行第七的弟弟,当今陛下的七皇叔谢从澜。   他并不在意严文卿拆穿自己的身份,望一望走回严文卿身边的朔月,静静笑道:“只不过偶然遇见,谈什么冲撞。倒是严大人,这么晚也不忘工作,实在令我这闲散王爷敬佩——不知这位小友姓甚名谁?本王倒从未见过这等钟灵毓秀的人物。”   严文卿笑道:“新入宫求学的客卿先生,殿下想必听说过。”   他并不欲与谢从澜多言,互相见过礼后,便准备带朔月离开。   不料朔月却探出了身,摊开的掌心赫然是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固执地递到他面前:“殿下。”   谢从澜:“……”   当着众多人,争执下去实在不太好看。是以安王殿下从容不迫地伸手,接过了那一枚碎银子。   严文卿:“……”   这是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说】   再一次回来了,过了好久好久。   新人物出场。 第32章 陛下有来找我吗   了解完一盆龙骨引发的争端,严文卿哑然失笑,不过作为谢昀的同盟,他实在很难与安王殿下共情。   “尽量少与这人往来。”严文卿蹙眉,压低声音讲皇室故事,“安王是景承爷第七子,也是陛下的七皇叔。他生下来时便带了病,太医便断言他寿命不长,生母又卑微,景承爷也不在意他。”   朔月点点头,觉得他有点可怜:“太医都治不好的病吗?”   严文卿却话锋一转:“这么多年,他一直抱病在身,可却不声不响地接手了京郊防卫,先帝也颇为信任这个弟弟。病弱之人无力谋反,只能依附,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多的还是他精明周到,八面玲珑。”   朔月:“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能接触?”   严文卿肃然道:“怕他哪天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朔月讷讷。只是……   他上上下下打量朔月,不由得肃了神色:“你这身上……怎么弄的?”   朔月身上着实不太美观,一身好端端的蓝衣白袍,那玉白袍袖上竟然溅了零零星星的血迹和泥土,还划了好几道口子,看着便令人皱眉。   “……没什么。”朔月撒谎的熟练程度略有提高,“遇见了一个抢钱的贼,划了他一刀,把血弄到自己身上了。”   说着他挽起袖子,示意严文卿去看——手臂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和伤口。   鬼市鱼龙混杂,光明正大强抢钱财的贼匪也时有出现,严文卿不疑有他,这才松了口气,自然地从朔月手中接过糖果子:“给我买的?”真是贴心呢。   朔月满脑子是七日之后的约定,早把谢从深和严文卿抛掷脑后。听到严文卿的话,不由得一愣,像是才想起还有他这么一号人似的:“……那你吃吧。”   说着,便又向摊贩买了一把糖果子抱在怀里。   严文卿:“……”   不用问了,必然是买给谢昀的。   夜风习习,鬼市也将散场了。马车上,严文卿看着出神的朔月,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在想……陛下。”朔月抱着那盆其貌不扬的龙骨,目光中有几分期许,“陛下有来找我吗?”   严文卿的沉默表明了一切。   陛下公务繁忙,想来是没有功夫的。朔月低头看看怀里的龙骨,想着把它摆到庆元宫哪个地方好,又喃喃道:“我这么久没回去,陛下不会出什么事吧?”   严文卿几乎要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那是皇帝,皇帝!不是匈奴军营里的我方俘虏,不是烟花柳巷里的黄花闺女!皇宫宫墙恨不能十丈高,外有御林军内有侍卫仆从,他又精明得像只野狐狸,能出什么事?   朔月和陛下……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已经在他心里徘徊多日,只是天子心思难测,费心猜疑也得不出什么结果,只笑着提议道:“这么晚进宫不便,不妨在我家暂歇,也好换身衣裳,明日回去不妨。”   可怜见的,总是被换着法子往外赶。   见朔月茫然,他循循善诱:“这一招呢,叫‘欲擒故纵’——你可知道什么是欲擒故纵?”   散场的鬼市后,小厮扶着谢从深上了马车,忧心道:“王爷,您身子不好,实在不该这么晚出来。”   谢从澜看了看手中的糖果子,轻轻弯了一下嘴角:“无碍。”   朔月大抵是不记得他了,只是,他一直记得朔月。   是在那暗巷口,他见到朔月用袍袖捂住伤口,生怕被人见到似的。也是在更久的从前,他在冷雨中遇见那漂亮有若仙灵的少年郎。   那时他身边无人,又病痛难忍,那少年不知自何处来,以银簪割破手腕,滚烫的血洗净了自己的寒冷和疲倦。   今夜本是难以入眠才来到这鬼市上闲游,能碰到朔月,实在是意外之喜。谢从澜微微笑了一下:“回去吧。”   似乎少了些什么,谢昀平躺在床榻上,在浅薄如浪花的倦意中无端地想。   北境传来消息,匈奴最近似乎不太安分,频频骚扰边境,加开的科考也要提上日程了,还要提防山东河南的春旱,御史上了折子弹劾江浙巡抚贪墨黄金千两,只是那林巡抚来自太后母家,恐怕寻常人动他不得,得派个厉害角色去查……   谢昀照旧捋了一遍千般政务,忽而后知后觉,今夜似乎有些过分安静。   ——朔月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拢着被子乖乖睡在他旁边,更没有听到那一句熟悉的“陛下,好梦”。   谢昀用了一会儿功夫才想起来,朔月跟着严文卿出宫去了。   他望了望窗外夜色,夜已然很深很深了,朔月还没有回来。   或许他是不希望朔月回来的。   再无人比谢昀更知道深宫的死寂。   深宫中的人,每一个都戴着肃然沉默的面具,闷不做声地清扫、服侍、走路,像是工整而死寂的泥塑木雕。   离开这吃人的宫廷,离开这孤独死寂的囚笼,越早越好。   谢昀少有这样为旁人精打细算的时候,却不料朔月丝毫不领情——大抵也是料想到的,毕竟从一开始,朔月便麦芽糖一样黏着自己,恨不能一时一刻也不分离。   只是那到底出于玩笑一样的契约,并非他的本心,宫外天高海阔,他见识了外面的风景,自然懂得自己的苦心。   朦胧倦意中,门外忽然传来几声细细的交谈,透过重重幔帐传入谢昀耳中。   ——仿佛是这深夜里最后的声响。   谢昀怔了怔,旋即了然,想是朔月回来了。   不知在外面玩的怎么样,是不是还想着自己把他赶出去的事情。   朔月眼中亮晶晶的泪光又重新,谢昀烦躁地翻了个身,不想承认自己心中乱糟糟的,有些难过。   世上……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谢昀心中山海一样连绵不绝地叹息。   他抬起掌心,回想起那一日十指相扣,朔月目光清澈而笃定,对他说,会与他履行新的契约。   那一刻朔月仿佛在发光,如同真正的明月一样,高悬天际,照耀山河。   谢昀没有想到,在多年近乎扭曲偏执的教导下长大的少年,竟然能有这样的思想和勇气。   他承认,那一刻他有些心动。   就这样让少年永生永世守候在自己身边,直到自己死去,他也会继续替自己看大周的未来。   盛夏时节,夜晚也没有一丝凉意,再柔软轻薄的锦被也显得笨重,连枕头都这样硬。   谢昀深深吸了口气——罢了,反正朔月目前也没什么自立的能力,距离他完全离开的日子还有很久。   这话题便不与朔月再提了,待他真正长大了,自然会愿意离开的。   待他一会儿进来,便这样与他说吧,谢昀如是想着,心中悄然地松了口气。   那声音渐渐停了,可半晌却无人走进来。谢昀纵是躺着,不由得躺的拘谨了些,可下一刻那声音却停了,倒叫他摸不着头脑。   谢昀微微一顿:“何人?”   “回陛下,是严大人派人送了口信回来,说是天色太晚,入宫不便,便将公子接到严府休息一晚,明日再早早回来。”   谢昀沉默片刻:“知道了。”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谢昀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旧:“无事,下去吧。”   无事,谢昀对自己说。   早该知道,纵使自幼被灌输守候天子的信仰,十七八岁的少年最是生机勃勃,如何能甘心永生永世困守深宫。   谢昀本该觉得愉快,严文卿果然是最能玩的,才一晚上便迷得声音乐不思蜀了,自己这一番精打细算也算没有落空,也报了朔月当年救命之恩。   回头派些人去那些烟花场子走一遭,还能再寻个把柄教训教训那些世家子弟,也好打压下那些勋贵名门的嚣张气焰……   只是……他翻了个身,莫名有些心浮气躁。   这么长的日子,这家伙信誓旦旦,要永生永世守护大周的天子,怎么出去待了一天便转性,甚至学会夜不归宿了?看着老老实实,竟是没一句实话。   亏自己堂堂天子还惦记着教他读书识字!果然善心这个东西不能多发。   ——虽然结果是好的,但总归是让人生气的很。   谢昀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他正为今年庄稼的收成焦头烂额,却忽然瞧见朔月小狗一样欢快地跑进来,眼睛亮晶晶地说,陛下,我走了。   他诧异道:“去哪儿?”   四书都读完了?骑射都练会了?文章会写了?   朔月比他更疑惑:“我已然要走了,陛下再也管不着我了。”   他又转身捧出一袋亮晶晶油汪汪的糖果子,眉目之间满是昔日不曾有过的生机和活泼,整个人像是在蜜糖甜霜中滚了一圈,浑身上下闪烁着亮晶晶的新奇光芒,刺得谢昀眼睛生疼。   “敬书带我去了许多地方,我如今才知道陛下一片苦心,外头确实比宫中有趣的多,陛下在宫中善自珍重,我们以后有缘再见。”   活像是在说:你往后一个人在宫里待着罢,我要潇潇洒洒浪迹天涯,我们再也不见!   谢昀气恼拂袖,砸了一地糖果子。   糖果子落地,谢昀恼然睁开眼睛——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橙黄的烛火透过层层幔帐落进来。谢昀平复了一下呼吸,知道自己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看看公务。   对于这个惹人厌烦的梦境,他自有一套说辞——便是养只伶俐些的小猫小狗,乍然要将它们送走也会心存不舍,何况朔月比小猫小狗聪明体贴百倍。   人之常情罢了。   他掀开重重叠叠的幔帐,却突兀地愣住了。   在那个熟悉的位置,躺了一个熟悉的人。少年仍旧是白日里的打扮,也未曾盖被子,衣裳也脏兮兮,就那么孤零零蜷缩在地板上,小猫一样安静无害。   书案上多了一个大大的油纸袋,想来是在外头买的小玩意儿。   谢昀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在寂静的黑夜里分外显明。   他突兀地想起朔月那句清凌凌的“我喜欢陛下”。   他当然不会蠢到以为那是男女之间的爱慕,但——若是那句喜欢,有那么一两分,不是出于契约呢?   或许,或许……他是真的出于本心,出于未被扭曲教导和契约谎言污染的本心,仅仅出于对自己的“喜欢”而执着于留在自己身边呢?   【作者有话说】   倒V从本章开始,V后稳定隔日更,至少1w,谢谢大家支持正版!(鞠躬)-   PS:后期情节(大概63章开始)有争议,建议逐章阅读,不要全文订阅!!! 第33章 亡命之徒   次日清早,一切如旧。   二人谁都没有再提出宫的事情,仿佛全忘记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谢昀上朝理政,朔月读书习武,区别是朔月再也不曾把他的枕头和被子抱上床,纵使谢昀有意无意地为他留出空间,他也只是乖乖睡在地板上,连呼吸也放的缓慢,生怕打扰到谢昀一样。   这样小心翼翼的朔月,谢昀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过去的朔月,温柔、顺从,却并不瑟缩,也并不自感卑微。   纵使那样缠人,也是清清正正、干净利落的,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清澈如泉,像风雨中的翠竹,没有瑟缩,从不知道害怕惶恐。   更别提前些日子,朔月每日理直气壮地缠着他,哪怕自己嫌他读书笨也不气恼害怕,只是眨眨眼,捧一叠蜜饯凑上来,让他尝了再生气。   可如今,他却总是闷着头不吭声,偶尔抬眼飞快地看他一下,便又迅速移开视线,生怕一招不慎便要再被赶出去一样。   谢昀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潮涌一样,温吞地没过心脏,爬升过胸腔肺腑,沿着身体的纹路慢慢充斥鼻腔,感冒了似的闷涩。   七天就这样平淡而沉闷地过去了。   今日朔月说要出宫,谢昀想问他去哪里,想派几个人跟着他,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下去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头也不抬道:“去吧。”   朔月不很聪明,但也能猜到,那幅画像是蒙面之人手中的幌子,出现在鱼龙混杂的鬼市上,或许正是要吸引识得画像、与长明族有牵连之人,也就是自己。   他知道,谢昀对长明族人不感兴趣,对长生更无追求。   这几日他迟疑着想开口,不久便在谢昀冷淡不耐烦的神色下哑了声音,最终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谢昀,而是选择独自离宫。   ——或许他抓住那个逃犯,谢昀便会觉得他是有用的,不会再赶走他了。   有了这个想法后,朔月更是守口如瓶。   朔月循着那一夜的记忆,折身去了鬼市。   拨开那张破毛毡,黄昏的鬼市似与寻常街道并无区别,少了那些稀罕货物和巧舌如簧的摊贩,街道显得尤为寂静,只有几张残破的旗子孤零零挂在大榕树上,昭示着昨日深夜的喧闹。   朔月仰头望着那旗子半晌,循着昔日的记忆,向曲曲折折的暗巷内走去。   他在荒凉中站定,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京郊废弃的丰宁塔顶层,亮起了颤巍巍的光。   布满褶皱的脸皮被烛火隐约映亮,如同贫瘠土地上纵横的沟壑,两只眼珠像沟壑里头积蓄多年、污泥发臭的雨水,在黯淡月光下折射出混浊的光芒。   脸皮的主人握着一把火折子,低头凝视着自己绑架来的天外之物——“既然醒了,便不必再装了。”   见朔月睁眼,那人得意地冷笑:“我就说,便是毒药喂下去,你这会儿也该醒了。”   朔月想了想,认真道:“你若是喂我毒药,我就把它塞进你嘴里。”   ——这是谢昀教的。   简单直白,却不像新陛下的作风了。   他秉性温纯,不擅长说这种威胁之语,语速放得轻又缓,却无端给人一种泰然自若之感。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不死不灭,因此也不惧不惊。   他自恃世上无人可害他性命,也确信自己可过火海、破利刃,不论何时何地都可以从他手中逃生,哪怕被人捆绑来如此偏僻荒凉之地,也并无一丝惧色——甚至有故意的成分在里边。   他撑起身——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双手被麻绳捆在背后,双脚也捆着绳子,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他不管这些,只仰头看向来人:“你是……不由?”   德名广布京城的大师。   替谢从清炼制长生不老丹的幕后人。   裴玉言兄弟,还有慈幼局……   不由没有否认,却移开了话题。   他摩挲手中的刀刃,意有所指:“永生不死之身……我实在想见识见识。”   朔月眨一眨眼,安安静静地提醒道:“哪怕将我的心脏剖出给你,你也不能长生。若是有用,先帝早该长生不死。”这是实话。   谢从清为求长生,甚至剜过他的心头血肉服食,然而终究无济于事。他为此扼腕叹息多年,方才纳了术士所言,取十岁孩童心脏炼就玉蟾丹,当然,不过又是一场痴人说梦。   只是不知,他为何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长生不死如自己,谢从清藏如珍宝,绝不肯示之于人。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像是看出他的疑惑,不由和尚轻笑着念出他的名字,“朔……月。”   “昔日我入宫拜见先帝,遥遥瞥见你一眼,便惊为天人……又费了多少功夫,才能知道你的名字。”不由和尚摩挲着手中的匕首,似是感叹,“那时我便觉得,实在是……太美了。”   美丽、青春、永恒……多少词语凝聚在他一人身上。   朔月抿了抿嘴,那种被凝视、被捕捉的感觉再次回来。   他扬起面庞:“慈幼局……是你出的主意吗?”   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不由和尚冷冷道:“各人命数有定,你有此长生不死之身,必然是劫夺了他人的命数,不知吞了多少早夭之人的寿命,又有何面目做此义正词严之态?”   这话本是荒唐,却有那么一瞬戳中了朔月的心忧。   见他抿唇不语,不由和尚一笑,雪白刀刃抚上朔月面庞,旋即渐渐下滑。   他的动作颇为谨慎,仿佛是在面对一碰就碎的瓷器,然而刀锋行至颈项,却重重朝里一按。   那刀口极深,瞬息之间,鲜血便汩汩涌出,染红了雪白衣领。然而只需片刻,在不由和尚死死不移的目光下,那血便乍然停住。   不由凑近去看,只见方才还皮开肉绽的颈项转眼便愈合如初,颈间再无一丝伤疤。便是世间最好的瓷器师傅,也无法将破碎的瓷器修复到如此完美的程度。   麻绳捆的很紧,朔月实在挣脱不开。   不由浊重的呼吸喷在颈间,令他忍不住蹙眉——这样弄一身血回去,谢昀兴许又要气恼了。   他不想多做功课。   朔月听到不由和尚的声音,鬼魅般在空荡荡的塔楼内回响:“好,好,好——果然名不虚传!”   朔月倦怠地重复:“便是你食我血肉,也不能得长生不老。”   “谁说我要食你血肉?那未免也太过浪费……”不由和尚在他面前展颜微笑,笑意中渐渐没了讥讽,只余痴迷柔和,“这是最为珍贵之物,你放心,今后我会替你好好养护……必不辜负这奇迹。”   朔月心中一跳。   他忽有所感,低头重新端详地板上的图案。   塔楼年久失修,满是灰尘,他原没注意地板上有何物。而今才陡然发觉,那里画着一条衔尾蛇。   这条衔尾蛇,同样也出现在他的心口上,作为长生不死、永恒不灭的印记。——易命阵。   这法子,他听谢从清提起过,能易人命运,换人生死。   谢从清说,古籍有记载,受命之人须多年艰苦修炼,身体和意志都需要到达异于常人的程度,才能接住来自不死者的力量。   说起方法,却也简单,只要以特殊矿石绘出一条衔尾蛇,双方心头血液交融后,受命之人将血滴在蛇眼上,换命之人将血滴在蛇尾,随后能否成功,便看天意了。   若是成功,蛇头将吞吃蛇尾,衔尾之环成功运行,双方将互换寿命和身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更换的只是灵魂,不死的血脉仍旧没能转移。   据古籍所说,这是百年前的修仙之所,白玉京的遗留。   “此法可以将你与朕的身体互换,从此朕享有长生不死之躯,再不受尘世间生老病死的牵绊,也算功德圆满。”   彼时朔月不假思索地应下来:“听陛下的。”   谢从清又笑,教了他基本的符咒方法,却不曾继续。   他深知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落得身死的结局。何况自己又贵为皇帝,面目改换实在震撼朝野,此法便被搁置了。   即使如此,朔月依旧习学过这个方法,只是谨慎起见,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而今,这不由和尚明显也知道这个办法。而且,比起谢从清,他似乎更担得起“亡命之徒”这四个字。   ——有些失算。   符咒近在咫尺,不由和尚的笑意在昏暗中如同扭曲的虫豸。   朔月第一次觉得忧虑。   若是……若是这换命之法真的成形,那自己顶着不由和尚的皮囊和寿命,要如何守在谢昀身边?   朔月认认真真打量不由和尚,只觉得此人鼻歪眼斜,双颊凹陷,面色菜黄,面貌实在算不上英俊——朔月愁绪满怀,他并不想顶着这种皮囊度过余生。   何况,他若是得了自己的皮囊和寿命,会如自己一样守在谢昀身边吗?不成不成。   朔月忧愁间,不由和尚带茧的手指一寸寸抚摸过他的皮肤:“这样的奇迹,以后便是我的了……”   指尖传来刺痛。   耳畔声音絮絮叨叨,如同疯魔。   朔月被强行捉住手掌,两只血淋淋的掌心紧紧相贴。   血液在流动,在交融。   环绕着他们的衔尾蛇悄然无声,以矿石画就的黑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不由和尚张开手掌,混杂的血淅淅沥沥滴入衔尾蛇的眼睛。   另一边,朔月的血亦被他捧起,滴入黑色的蛇尾。 第34章 破阵之法   这场荒谬的换命仪式到了最紧要的时刻。   血像流不尽一样流着,却没有染红那双蛇眼,而是尽数洇进了陈旧的木地板。   不由和尚站在衔尾蛇正中,不顾正在淌血的手掌,目光痴迷如同千里朝拜的信徒终于面见圣佛,与谢从清初见朔月时流露出的欣喜痴狂别无二致。   他猛然闭上眼睛。   倦鸟归林,最后一片太阳也沉落进山崖中了。   朔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由和尚的动作。   谢从清曾说,易命阵所绘就的衔尾蛇应当是金色,那些金色矿石是居住在白玉京、道行上千年的衔尾蛇的眼睛。   可这里画的蛇却是黑色的眼睛。   片刻等待之后,不由和尚近乎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   ——他为这一刻做过无数次幻想,幻想自己一睁眼,便能看见光洁的肌肤,年轻的面庞,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他哆哆嗦嗦捉起手边的刀,向着自己手背一划。   这实在是个无用的举动。   他握刀时用的手,与他原本的手别无二致。   ——他依旧是他自己,法术没有成功。   为什么血还在流?为什么他的手还是这样枯槁蜡黄?   不由和尚尖叫一声,面部层叠的褶皱随着他的惊叫一起颤抖:“怎么会……怎么会不成?”   不知是在这之前服食的丹药起了作用,还是心境变动引发,不由和尚两只眼珠已然变得血红。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他忽而转向朔月,声线嘶哑像是撕裂的腐烂的布帛,“你不肯失去你的长生,所以做了手脚!一定、一定是这样!”   朔月任由他用明晃晃的刀刃抵住咽喉,忽而开口道:“我可以帮你。”   不由投来的目光颇为怨毒,显然是把他的话当成了拖延时间、扰乱心智的笑话。   然而朔月直直地凝视着他,目光平静:“我可以告诉你最关键的一步。昔日我在先帝身边,你应当也知道吧?”   朔月心跳得厉害,没人教过他说谎,他从小被教导的是赤诚坦白,最不擅长哄骗。   所幸不由和尚目色赤红,心神不定,并未发觉他的异常,他得以接着说下去:“先帝不用此法,是怕引得朝野不安。但具体的用法,我却是知道的。”   不由的思路被他带着走,怀疑道:“要换的是你的长生不死之躯,你会这样好心告诉我?”   朔月尽量坐直身体,容色庄重,像是上峰在考核新人:“所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这少年莫不是脑子有病。   这是不由和尚的真实心声。   迫于法术一事,他迫不得已地听着。   只听那少年问:“你为何要换命?”   “这还需要原因吗?”不由和尚的声音愈发尖细,“长生不死,何等奇迹!世上既有人得长生,那么为何不能是我?”   “那你会保护陛下吗?”   不由的脸部几乎扭曲:“什么?”   “我与陛下签订了契约,要永生永世守在陛下身边,保护陛下不被他人伤害。”朔月吸了口气,闭着眼睛胡诌,“但我能力微薄,不通诗书,不精武功,有这副长生之躯也是浪费……”   ——我瞎说的,我明明已经认全了一整本说文解字,已经能骑马射箭了!   不由和尚审视的目光中,朔月短暂地遗忘自己在学业上的进步,违心地将使命托付:“若是你可以替我履行契约、始终保护陛下的话,我便把这个阵法中缺失的一步告诉你——你的阵法有问题。”   察觉到自己漏了什么,朔月又颇不熟练地补充道:“当然,你也要告诉我画像的来历。”   朔月整个人被麻绳捆着,双手缚在背后,无力自保,却不见半分局促惶恐,注视着他的眸光干净皎洁,慢吞吞说出的话也真诚的过分。   好像是再真诚不过地觉得自己承担不了守护皇帝的使命,因此心甘情愿地将不死之躯交付。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不由和尚发出了与谢昀一样的感慨,与后者不同的是,他眸中渐渐浮现上一层狂热。   早听那权贵说这少年心智不似寻常人,而今看来果然不假,简直是个活脱脱的傻子,拥有长生之躯简直暴殄天物,理应被他取了命数扔进乱葬岗——想到此,不由和尚的负罪感又减少了几分,虽然原本便不及一根头发丝那么多。   对待傻子,自然有对待傻子的办法。   不由和尚深吸一口气,摆出庄重神色承诺道:“我会……履行契约。”   这话一出口,他几乎要被自己酸倒牙。   想他堂堂不由,竟要被一个黄口小儿辖制,说出此等恶寒之语——不由和尚暗暗磨牙,心道等自己夺了此人长生之躯,必要……   恶毒的惩罚还没想好,朔月便又提示道:“还有画像。”   这要求也忒多。   不由的神色已经颇不耐烦:“我只知道那画像中人与你一样同为不死之躯,如何知晓更多?那画像不过是我从……”他戛然而止。   朔月追问道:“谁?”   不由和尚却闭口不言。   昔年机缘巧合,他攀上一名权贵,借机为皇帝炼丹问药,知晓皇帝身边跟随着一名来自长明族的少年。后来又从此人手中得此画像,得知这画像中人掌心覆有异纹,乃是长明族的不死者。   那权贵将画像给他,告诉他易命之术的始末,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可暴露他的身份,否则定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自那次侥幸逃脱追捕,他便隐居郊野,并托市井朋友在鬼市假作贩卖画像,想要借此引出知情之人,好助自己长生不死。   原本他没抱多大希望,不料真有人上钩,此人还是先皇身边跟随着的长明族少年,简直是上天助他一般。   待到阵法成功,他便可摆脱逃犯身份,以永恒之貌、少年之身活于世间,再不受人间生老病死之苦……   不由和尚只觉得一口热血直冲天灵盖,他幻想这美妙幻景幻多年,而今眼看便要成真,几乎站立不稳,双唇发颤。   面前的少年,一看便是金尊玉贵地娇养长大,不识人间算谋,想来三言两语便会被他说服。   “待我们换命成功,我自会将真相告知于你。”   那少年目光微微闪烁,竟然真的应下:“也好。”   “此法术有一不可或缺之物,便是……火。”   朔月抬起头来,黝黑的眼睛直直凝望不由和尚:“阵法之上,当有火焰绕周。”   “想来你也听闻过,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不死的血脉,当然要用火焰证道。”   庆元宫内,谢昀往门前瞥了又瞥,笔尖墨迹已然干涸。   李崇最是知道他想什么,一边给谢昀添茶,一边道:“陛下,厨房说给公子炖的鲜虾蛋羹已经热了两三遍了,陛下不妨先用膳,或是派人去找找公子……”   笔尖干涸的毛笔实在很难写出好字。   谢昀提笔蘸了几番墨,不慎在宣纸上留了好大一滩墨痕,索性扔了笔吩咐传膳,冷然道:“找什么,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晚了,久等。 第35章 陛下会护住我的   高塔上燃起了火焰,风助火势,长烟滚滚。   极致的喜悦面前,不由和尚几乎被冲昏头脑,划火石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划了数下才着起火来。   这荒塔之中零星散落着几张桌椅板凳,想来是昔日繁盛之时人们品茶赏景所用,而今全被不由和尚用来当了燃料,荒塔内很快升起灼灼烈火,绕着他们围成热烘烘的一圈。   趁不由不注意,朔月悄悄把手伸向了背后的火堆。   火苗毫不留情地翻卷皮肤,灼烧血肉,烙下灰黑灼痕之时,却也烧断了麻绳。   他不死不伤,所以不惧。   至于疼痛,那是会过去的东西。   麻绳断裂,双手得到自由。   他拔下发间银簪,直直朝不由刺去。   朔月将不由抵在窗前,任凭不由将刀刃穿进自己的胸膛,反手刺出银簪。   噗嗤一声,刀刃刺入心脏。   朔月曾无数次濒临死亡,也曾体会过无数死亡的味道。   那些时候,他往往待在安静富丽的宫殿之内,世界只有一片茫茫的洁白。他想不起任何事情,也没有恐惧和喜悦,只是安然迎接即将到来也必然到来的死亡和重生。   但此时此刻,刀刃刺入心脏,痛楚传遍全身,思维接近空洞,身躯濒临僵硬——在这个时候,他脑海中却掠过了谢昀的眼睛。   演武场里,谢昀皱着锋利的眉毛,把着他的手臂,一点点纠正他的动作:“刚刚不对,这样来……”   仿佛有一双手穿越深夜虚空,与他一道握住银簪。   ——银簪略略地偏移过方向,精准地刺破不由的咽喉。   不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据他所知,这少年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被先皇当作宝贝一样金屋藏娇,从不许他读书习武,交友取乐,做一切同龄少年该做的事情,自然养得娇弱懵懂,天真愚蠢。   可自从上次鬼市相遇开始,他便隐隐觉得不对。   他怎么有胆量徒手握住刀刃尖锋?又怎么敢欺瞒他点燃火苗借此脱身,忍受着刀锋没入心脏的痛苦刺来银簪?   这……这不像一只金丝雀……   他的指甲嵌进朔月的手腕,越没越深,简直要活生生挖断血肉。他恶声道:“你还记得幼时的事情吗?”   满桌珍馐,谢昀食不知味。   他叹了口气,问李崇:“让你打听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谢昀发誓,真的只是想了解一下朔月以前的生活。   不日前,暗卫已经送来了密信。   当年谢从清灭口灭得干净,但仍旧有蛛丝马迹可寻。   李崇回道:“……长明族已多年未有消息,公子被寻到时大约五六岁,似是自幼与族人分离,独自在外头流浪,是国师……是容凤声在一处乡野人家里找到的。”   谢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起朔月笨手笨脚编的小玩意儿,原来是在这时候学会的。   谢昀又问:“他是如何确认朔月身份的?”   李崇迟疑了许久,才断断续续道:“听老人们说……那一年,安阳县绿水村有户人家,靠着神灵恩赐,方才度过了饥荒。”   神灵的恩赐——谢昀猛然抬首。   殿外传来通传:“陛下,严大人求见。”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谢昀蹙一蹙眉,心口忽然一空,“朔月……他还没回来?”   咽喉上的刺痛之意越来越明显,似乎已经有血流了出来。   不由和尚后背发凉。   明明……明明自己的刀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他竟然还有力气握住簪子……   这便是传说中的长生不死吗……   长明族这么多人,为何只有他有这种天赋?为何自己没被选中?为何自己与此无缘?为什么?为什么?   心口的不忿和怨怒烧得比火还烈。   提及幼时二字,朔月微微一顿。   心口处的疼痛一阵接过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席卷小舟。   虽是长生不死,疼痛却避免不了,何况那刀一直在颤抖嗡鸣着深入——朔月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尽力站稳,却殊无恐惧之色。   不由和尚睁着一双赤红眼眼,看不清他的变化,只是咬牙切齿,如同诅咒。   “到时候全天下都会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会过的比猪羊都不如,每日被关在地窖里割肉取血,哪怕是皇帝也护不住你,你之所以被长明族扔掉,就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是怪物,是累赘,宁愿把你扔给海岛夷族,扔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   染血的衣衫被夜风掀起,衣摆上绣着的凤凰振翅高飞。   激烈的刺痛逼出了生理性的眼泪,浓黑的睫毛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模糊。   朔月用力眨一眨眼,甩掉黏附在睫毛上的水雾,依旧双手握着银簪,一点一点刺向不由和尚的咽喉,顺带好声好气地纠正他:“陛下会护住我的。”   他低头看一眼胸口上插着的尖刀,不以为意,只是认真地说:“不管怎样,我总是活着,可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没有杀过人,所以你可能会死的很慢。”在不由和尚战栗的视线前,朔月想想又改了主意,“罢了,我还是将你带到严大人那里去吧,最好把你的心脏挖出来祭奠那些孩子——他们应当比我有经验。”   便是此刻,他听到了阵阵嘈杂呼声。   那声音来自塔下。   朔月一时忘了自己还和陛下闹着脾气,只看着不由眨眨眼,颇有些自得:“你看,陛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有整整三百个收藏了,是复健路上的一个小小小小里程碑。 第37章 坠落的眼睛   不由和尚咬一咬牙,猛然抽刀。   胸口陡然空洞起来。朔月猝不及防被推远,踉跄站稳之时,却听得咔嚓几声,不由已然朝窗外翻身而去。   他心中一惊,当即扑上前去。   丰宁塔取九九归一之意,一共九层,原是百年前荒年后第一个丰年所建,祷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后来另建新殿,此地便荒废下去。   今日深夜,原本人烟稀少的丰宁塔,此时却人声鼎沸,火光冲天,浓烟自残破的塔门滚滚溢出,呛得人咳嗽不止。   兵士们星夜赶来扑火救人,也有不少乡野村民远远瞧见火光,冒着宵禁责罚的风险,衣衫不整地来瞧热闹,荒郊野外一时如同过年一般。   “……回陛下,这丰宁塔一共九层,皆是砖木结构,年久失修,塔内应还留存着木制桌椅板凳,极易点燃……”   陛下亲临,李统领满头满脸是汗。他一力负责京城巡防,京郊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自然是他的罪责,殊不知谢昀并没心情听他告罪。   谢昀是半夜赶来的。   一路上,他听严文卿匆匆说着前因后果,说朔月有可能多日前就遇到了贼人,却一直缄默不言,今日更是孤身与贼人面对面对峙争斗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约是搞错了,朔月那么乖顺柔和,若是真有什么事,哪里会瞒着他?他又武功低微,怎么会豁出胆量与贼人面对面硬碰?   直至立在塔下、看见那古塔溢出的熊熊火光时,他方才确信,那再温和顺从不过的少年如今正处在那一方火海之中。   谢昀像是被人锤了一拳太阳穴,脑中嗡嗡作响。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他怎么敢孤身一人闯这虎狼窝?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实在……若是就此伤了残了……冲天的火光前,谢昀深深吸了口气,找回了些理智。   不打紧,朔月……朔月永生不死,区区火焰怎能伤他?饶是这般想着,谢昀仍旧不自觉地盯紧了丰宁塔,试图从那斑驳火焰中寻找到熟悉的身影。……没有。   他深深吸了口气。   ——“陛下!”   那清凌凌的喊声穿过人群,一瞬镇住了谢昀。   遥远的目光尽头,丰宁塔三四层的高度,破旧的木窗咯吱咯吱跳动着火苗,其黑暗处却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如此境况,那面庞亦满是火烧起来的灰尘和搏斗的血痕,却没有惊惶,更无恐惧,眼睛映着漫漫火光,却依旧澄澈近乎清泉。   ——在瞧见谢昀时,竟还有几分欢欣鼓舞。   谢昀:“……”   他目光往下,心却猛然揪起来。   朔月探出的手臂正紧紧抓着一个人。   那被抓着的人整个身子都落出了窗外,凭着朔月紧紧抓着他手腕,才不至于落下。   像是挂在风里的腊肉干,摇摇欲坠颤颤巍巍,再来几丝火烤几捧孜然便风味大成。   夜色深浓,火光明明灭灭地映亮了那人面庞——那人似乎在厉声尖叫咒骂,空余的一只手挥舞着刀刃,在深夜中折射出带着火光的雪亮刀光。   严文卿记得通缉画像,朝谢昀道:“这便是那个不由和尚。”   谢昀蹙眉凝视片刻,忽然扬声喝道:“松手!”   朔月喊出那声陛下后,迟迟得不到回音,心中略略有些心虚——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陛下又有理由把自己赶出去了罢。   他不怎么习武,力气实在有限,偏偏那不由和尚沉得死尸一样,在他手下来回挣扎咒骂,时不时挥着那把刀,数次都险些脱手。   不由和尚那刀捅的格外深、时间格外长,心口的位置似乎还在溢血,已然有些麻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朔月另一只手也攥住不由和尚手臂,好声好气地开口,试图与他讲些道理:“你别乱动,不然掉下去会摔死。”   总归是个死,掉下去摔死总比挂在这里当风干肉片烧死强些!   不由和尚怒目圆睁,挣扎得更为欢实。空闲着的另一只手挥舞刀刃,像是要割断他的手腕一样。   朔月很疼,也很生气,但他还记着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继续心平气和好声好气地威胁:“告诉我画像的来历,不然……”   该怎样威胁还没想好,他忽地听到了谢昀的声音:“松手!”   人还是抓活的比较好吧。   朔月有点不舍得,何况画像的下落和来历还没有问出来,他不能就这么让不由和尚死掉。   夜风送来谢昀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毫无疑问能将满场火焰冻住:“松手!”好吧。   刀刃在空中乱舞,将将斩断朔月手腕时,他颇为遗憾地松开了手。   不料下一刻,不由和尚猛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年久失修的木窗被火苗烧的七零八落,终于在完成这一百年的矗立使命后轰然坍塌。   木块挟着火焰滚滚而下,尘土扬洒如同飞雪,在那股向外拉扯的大力前,朔月防备不及,整个身子扑出窗外,就这么直直向下坠去。   谢昀目眦尽裂。   朔月自觉试过人世间千百死法,唯独还没有从起火的高台摔死的经历。   在空中下坠的过程像是生出了翅膀,飞鸟一样急掠过黑蓝的夜空。……坍塌的荒塔,满目的火焰,熙攘的人群,最后是一个朝自己奔来的身影。   身躯重重砸上地面之时,朔月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他全身都痛得厉害,神思也混沌,只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温暖安宁的地方,便又往这里面缩了缩,伸手环住这最温柔的所在,陷入梦境。   那是雕梁画栋的皇宫,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从黄袍之人手中接过酒杯。   朔月觉得自己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那捧着酒杯的指尖的颤抖,看清那溢出唇角的几丝清亮酒液。   那人在自己面前倒下,露出一张与他别无二致的面庞。   朔月一时悚然,在自己脸上摸到了滚烫的血。……   似乎过去了很久,实则只是一刹那。   破碎的脏腑愈合,折断的骨头重生。   心口的金蛇旋转一周,带来复苏后再度消失。   身体中的生命力再度充盈起来,像是干涸的河床渐渐涌出水。   朔月体味着这种感觉。又活下来了。   朔月有些庆幸地想着,虽然这并无什么道理。   不过,左眼的眼珠好像在摔落中偏离了位置,他按了又按,手指都伸进眼眶里,也找不准位置,只好放任。   世间万物仿佛全都成了一个个大小高低不一的彩色光点,在黑蓝的视线里隐隐约约地跳跃闪烁。   而此时此刻,他才忽然发现自己面前有个人。   漫天都是飞舞的彩色光点,那人便由这些彩色的光点组成,在黑夜与火光中生辉。   朔月几乎立刻便认出了谢昀。   喉管刚刚可能摔断了,淤积了很多血,还没来得及吐出去。   他叫了一声陛下,却被血呛得咳嗽,眼睛也流下血来。   液体滑到嘴角,他下意识舔了舔。……没有玉米汁甜。   等等,眼珠还是没落进去!   他一下便着急了,怕自己真的丢一只眼珠,又怕自己这模样吓到谢昀,匆忙别过脸去折腾自己的眼睛。   身后沉默片刻,传来熟悉的声音:“在做什么?”   朔月小声道:“眼珠好像摔歪了,我正一正。”   谢昀:“……”   心头只有无力。他叹了口气,捉住朔月的手:“别动。”   【作者有话说】   36、37章不小心发重了,已经申请删除,大家不用在意~ 第38章 万物凝结成他一人   借着明灭的火光和浅淡的月色,谢昀一手托起他的下颌,一手探上他的眼眶。   眼珠还在眼眶里,但已经偏了位置,附着的血管与深处断裂,再往里便是黑洞洞的一片。断裂的地方在努力地修补愈合,但血依旧不断地流出来,在秀丽的面庞上落下蜿蜒如黑蛇的痕迹。   瞳仁毫无生气地黑着,没有一丝光透进来,裂痕触目惊心。实在不美丽。   谢昀道了声忍着点,而后中指微动,轻轻探进眼眶深处,拨动那颗眼珠。   ——好像只要轻轻一捏,便可以摘获这只宝石般的眼珠。   眼珠被触碰的感觉有点疼,但朔月乖乖忍着。   于长生不死之人来说,血肉骨骼都自带生命,只要没有彻底脱离本体,便足以复生。   他们离得太近,朔月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那一双模糊的放大的眼睛,看见那眼睛里的火光和月光。   好像万物万象凝结成他一人,世界上只剩他的一声轻微的咕咚声,像水珠滴进池塘。眼珠复位。   血肉野草般疯长。   朔月的世界重新清晰起来。   漫天飞舞的彩色光点慢慢凝聚成型,最终全数凝结成面前的形象。   ——谢昀正看着他。……陛下。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陛下,记忆却在此刻涌上心头,令他陡然哑声。   陛下……陛下还在生自己的气吗?陛下要趁机把自己赶走吗?   那双手臂并没有扶着他太久。   他将将站稳,谢昀便收回了手,停在离他二三步远的地方不动了。   嘈杂人声被远远拦在兵士筑起的防线外,深夜荒僻的郊野中,年轻的天子背对着黑色的星空,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长身玉立,面冷如霜。   闪烁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   谢昀上下打量他。   头发是散的,簪子早不知扔哪里去了。   手背上斑斑驳驳的烧痕未退,衣裳也是乱的,尤其胸前,像是被刀直接捅进去似的,绽开好大一朵血花,刚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小鬼也不过如此。   他背后是高高闪烁的火焰,整个人仿佛陷在黑暗里,黑黢黢的眼睛全然不复方才高塔中的精气神儿,活像是被吓丢了三魂七魄。   ——本来脑子就不好使,这一摔可别把脑子都摔没了。   谢昀声音如常,神色淡淡:“没事了?那便……”   朔月唯恐他下一句便是“既然没事我就走了”,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我……我有事!”   谢昀的目光越发幽深。   他招招手,示意严文卿等人不必过来,转而继续听朔月讲话。   朔月深吸一口气,学着诗书中的各色辞藻,极力将自己说的可怜些:“我……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断了好几根骨头,这里也被捅了一刀,还烧伤了……”   ——简直要把“我很可怜”这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正经书没看几页,倒不知从哪学了这楚楚可怜的做派。谢昀心中着恼得很,疑惑开口:“你不是不怕吗?”   他上上下下打量朔月,语气不辨喜怒:“学了诗书,学了武艺,自然就有智谋,孤身出宫面对亡命之徒——听听,我们朔月多有出息,这么厉害的人物,能有什么事?”   任朔月再迟钝,也听得出谢昀语气中的怒意。   朔月逐渐语无伦次,抓着谢昀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摸:“不是……不信陛下你摸,这里的血还没干。”   谢昀的笑意猝然止住。   倒不单单是因为朔月的胆大孟浪之举。   少年抓着他的手腕贴近自己的胸膛,他的手指得以穿过破裂的布料,触摸到那一道伤口。这是个暧昧的动作,但谢昀很难在这种时候生出旖旎情思。   黑夜沉沉,星月黯淡。   他看不清那伤疤的具体面貌,只能靠着手指模糊辨认,触碰到粘腻而温热的血,触碰到缓慢愈合的伤疤,触碰到新生的稚嫩皮肉。   那血或许还在一点一点地溢出刀口,在他触碰到柔软肌肤的时候,灵巧地裹上他的手指。在这并不寂静的深夜,他却好像能听见血肉生长的声音。   似乎只要他轻轻一用力,便能摘取那颗属于不死者的、千金难换的心脏。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想要,心脏的主人将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朔月微微仰着头注视他,目光澄澈,暗含乞求。迎上他的目光不多时,却又闪烁着移开,生怕惹他生气一样。   谢昀忘记了将手掌移开。   他心中闷涩得厉害,潮涌一样,温吞地没过心脏,爬升过胸腔肺腑,沿着身体的纹路充斥全身。   朔月不擅武功,虽然靠着永生之躯勉强存活,但疼痛却只会变本加厉。   他亲眼见过死而复生的奇迹,因此更加难以想象,这具天赋卓绝的永生之躯,究竟遭受了什么程度的刀伤,才能到现在还没消退?   心脏像是被笼在巨大的钟鼓之中,沉闷不绝地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朔月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   谢昀如梦初醒。   他火燎般抽出手,冷着一张面孔斥道:“少装可怜。”   话虽如此说着,他还是把外衣解了下来,扔给朔月——无他,朔月衣衫不整的,实在给自己丢人。   手指却被猝不及防地握住了。   朔月没有在意身上的外衣,只是捧住了谢昀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陛下,你的手好凉。”   手指掠过一阵麻酥酥的瘙痒,旋即随着经脉迅速传遍全身。   谢昀正一正神色,勉强道:“……天气凉。”   “可现在是六月。”朔月望一望远处的断壁残垣,“而且还有火。”   谢昀深吸一口气:“……回去!”   朔月惑然凝望着他,忽然福至心灵:“陛下,你是担心我吗?”   远处,严文卿看着兵士们将半死不活的不由抬下去——这家伙运气不错,看着像是只断了七八根骨头,虽然摔得血肉模糊,倒还有精神哎呦哎呦地呻吟。   他眯着眼睛遥望半晌,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李公公,陛下这是……”   即使是在此等严肃的场合,看着谢昀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严文卿也很难不往其他地方想一想。   是的,严文卿觉得很不对劲。   从谢昀得到消息、星夜奔出宫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非常不对劲——不,从更久之前,谢昀为了那叫做朔月的少年亲自来了一趟大理寺,事情便开始不对劲起来了。   李崇摇摇头,肃然道:“陛下总是有自己的道理。”   严文卿:“话虽如此,可朔月或许需要一个大夫。”   谢昀想斥他胡说,却被那家伙猝不及防地捧住了手,认认真真道:“陛下放心,我虽然受了伤,但不会死的。”   谢昀被这句“不会死”噎的浑身难受。   他当然知道朔月不会死,但……   他冷着脸问:“那也不痛?”   朔月摇摇头,又点点头,活像只呆头鹅:“……如果我很疼的话,陛下可以不赶我走吗?”   朔月仰头看着他,苍蓝的外袍裹着脖颈肩颈,只露出一张雪白雪白的面庞,几缕漆黑的发丝垂落在耳畔。   他一点一点向谢昀靠近,声音微不可闻:“我以为自己能抓住他,给陛下分忧,就不用离开了。”   “陛下,我以后会好好用功读书习武的,绝不给陛下添麻烦。”朔月低着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不喜欢外面,我不想出宫……离开陛下,我就无处可去了。”   谢昀不敢开口说话,他怕声音背叛自己。   火海渐渐扑灭,夜晚重新恢复了安静。   马车很舒适,朔月舒服得不想睁开眼睛,却忽然想起什么,含混道:“等等,我的簪子……”   谢昀正要上车:“什么?”   车窗里探出个蓬头垢面的脑袋:“我的簪子,先帝给我的。”   那支锋利如刀的银簪,可以轻易划开肌肤皮肉,见证过无数次超越凡尘的重生,今日又在与不由的争斗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朔月认为这是个了不起的纪念。   “不要了。”朔月话说一半,谢昀倏然打断他,“回去我拿最好的白玉,想做几只做几只。”   朔月想了想,揽住他的颈子讨要:“那我还要墨玉的。”   “好。”谢昀一口应下,“我陪你去私库挑,喜欢什么都拿着。”   朔月眼睛弯弯地看着他,忽然凑上前去,飞快地在他侧脸亲了一下。   他说:“陛下,你真好。”   火海已然扑灭,谢昀面颊却被烧得热热的。   心中百丈高的城墙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裂开了蚂蚁触角一样的细纹,细而密,缓慢而温吞地向里侵蚀。   但他无暇修复那些裂痕,只是抱紧了朔月。   他们背后,那只承载了无数鲜血的银簪在无边无际的火海中融化,化作断壁残垣中浓黑的污浊。 第39章 惩戒   庆元宫。   风雨夜深人散尽,该是安歇时。   朔月已然躺到了床上,一转眼却看见谢昀手里多了根扁平的长条木片。   他奇道:“这是什么?”   谢昀:“戒尺。”   朔月隐约感觉不妙:“陛下,我困……”。   “困了”二字尚未出口,谢昀掂掂戒尺,淡淡开口,“伸手。”   朔月下意识服从了命令。——啪!   戒尺落如骤雨。   朔月吃痛要躲,但谢昀反应比他更快,一把攥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谢昀淡声道:“朕思来想去,不打一顿,总是长不了记性。”   其实只打了两下,也没有多痛,但朔月莫名觉得委屈,一不留神就汪了眼泪。   “哭什么?”谢昀的声音很平静,“方才一双眼睛都快掉下来了,也没见你哭。怎么挨两下板子就哭了?”   朔月讲不清自己委屈什么,索性闭着嘴不说话。半晌才负气道:“陛下要打就打好了。”   话说的厉害,白净的掌心颤颤巍巍地摊着,赌气一样。   他经常受伤,但这种明显带着惩戒意味的打手板却是头一回。除了淡淡的刺痛之外,还觉得羞耻和委屈。   而且打他的还是待他最好的谢昀。   他犹不服气,声如蚊蝇地控诉:“刚才明明说好不生气了。”   谢昀:“朕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打人?”   “你不是说遵从契约,无条件服从朕?”谢昀挑眉,“朕想打就打,你有意见?”   朔月瘪瘪嘴,掌心重新摊好。   谢昀晃了晃戒尺:“今日朕若是不来,你当如何?”   朔月犹豫:“抓住他。”   谢昀挑眉:“你确定能?”   朔月讷讷:“……”   谢昀抬抬下巴:“手摊好。”——啪!   心疼是真的,气恼也是真的。   他打定主意要消消朔月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气焰,可现在眼前这人又太乖太听话,仿佛拿着戒尺的自己是个绝世恶人。   “陛下,我错了。”——啪!   “我以后再也不偷跑出去了。”——啪!   “我以后……再也不随便拿自己的身体冒险了。”   戒尺挥动的速度慢了一分,仍旧落下。   “陛下,你打我几下都行,能不要赶我走吗?”朔月湿润着眼睛,像只淋了雨的小狗,“离开这里,我就无处可去了。”   对着这样的人,纵有再多气,也是发不出来的。   谢昀心头的城墙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最后那道戒尺终究没有落下。   “……哭什么。”他叹声气,摸摸朔月的头发,“不赶你走。”   便是朔月此刻要走,他也舍不得放。   惩戒半途而废,两人躺回床上。   “长生不死未必永远……朔月,你是一个人,不是神,也不是怪物。”谢昀声音有些叹息,“一个人,是不应该习惯痛苦和危险的。”   朔月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   他好了伤疤忘了疼,盯着谢昀,更准确地说是盯着谢昀头上的墨玉簪子,讨账似的:“陛下,我要簪子。”   “你刚刚答应过的。”   “……”谢昀的感慨戛然而止,心道自己从哪给自己找了个祖宗,“大晚上的簪什么簪子,赶紧睡觉。”   朔月直勾勾地盯着他,颇为难缠。   “……”谢昀四下看看,总不好大半夜兴师动众地去开私库挑玉,只得冷着脸拔了自己头上的墨玉簪给他。   朔月如获至宝,也不往头上簪,握在掌心来回摩挲,像是藏了宝贝的龙。   “画像之事,我会派人去查。”谢昀道,“若真是你的族人,我必然寻来让你们相见。”   朔月玩着簪子的动作停了停。   “陛下,你放心。”   谢昀一顿:“放心什么?”   “就算真能找到我的族人,我也会留在陛下身边。”朔月侧过身子,认认真真地说,“我永远不会离开陛下的。”   谢昀凝视着他,在那点墨般的黑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欺骗和隐瞒,所有的只有赤诚坦白。   他偏要寻根究底,打破这温暖的意境:“若是你父母想你回去呢?”   “我没有父母。”不知过了多久,朔月才闷闷地回话,“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这又是哪里看来的东西,真是教坏了。   谢昀叹道:“睡吧。”   有关朔月父母的问题,绝不是谢昀空穴来风。   谢昀曾问过朔月长明族的下落,问过他六岁之前的生活,朔月却总是支支吾吾,不肯将实情相告。   前些日子,谢昀有心去寻朔月的父母亲族,如今查到的东西都写在了这张薄薄的纸上。   他辗转再三,还是悄然起身,拿起了密报。   【作者有话说】   谢昀心软得一塌糊涂,似乎不太像一个皇帝。——总觉得进度有点慢,恨不得按头让他们马上在一起。但又觉得那样就不够纯爱了。 第40章 以我血肉,赈我饥民   嘉熙三年,关中大旱,人相食。   简简单单几个字,便是那段流离绝望的时光。   朔月幼时的记忆是模糊的。   他被关在地窖里,不时会有人拿着尖刀下来,剜去他身上的血肉。顿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敲打出低语。   他是那个时候被发现的。   在绿水村流浪多日后,他被饿极了眼的村民打晕,割肉而食,失去的骨肉却奇迹般重新生长。   自此,他被关在了那户村民家中,成了会生长的粮食。   他依稀记得草编小龙的做法,那是那户村民的女儿悄悄送给他的。   刀子一遍一遍地落下来,皮肉失去又重新生长,他被淹没在淋淋血迹中,将那只草编的小龙拆了又编,编好后又再次拆开。   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光里,那只草编的小龙是唯一的玩伴。   那一户村民由此度过了漫长的灾年。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他们称朔月为神灵的恩赐,是上天派遣的仙灵,专门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直到国师找到他,踏下层层叠叠漆黑的台阶,将血堆里的他抱起来,带到谢从清面前。   随着新春雨水落下,大旱和饥荒渐渐过去,皇宫的城墙却不会坍塌半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世界上最毫无自保之力的孩子,成了最珍贵的商品,最终是天下之主获得了这一角逐的胜利。   他从偏远饥饿的村野来到金碧辉煌的宫廷,成了皇帝身边静默柔顺的小观音。谢从清待他很好,陪在他身边的时间,连亲生儿子也不及。   身边琳琅珠玉、珍馐美馔。他问谢从清,问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不见,问为什么那些人没有这些东西。   谢从清神情温和,眸光深处藏着幼年朔月看不懂的执念和疯狂。   他说,你的父母配不上有你这样的孩子。   他说,你不需要有父母这样的累赘,你有朕便够了。   他说,好的东西,自然只能给配得上的人。好孩子,忘了那些日子吧,你天生就应该留在朕的身边,天生就该享受世上最好的东西。   朔月的衣袖被卷起,只见一片光洁,丝毫看不出曾被生生剜下血肉的淋漓模样。   谢从清朝他满意地微笑,随后递给他一根银簪。   许是与不由和尚惊心动魄对峙了一整夜的缘故,朔月睡得不算安稳。   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明晃晃闪着光的雪亮尖刀,时而是不由和尚尖酸刻毒的诅咒。……以我血肉,赈我饥民。   密信上的文字几乎要将手指烫伤。谢昀紧紧捏着迷信,凝视着他。   他翻了个身,宽松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段雪一样的手臂。那手臂光洁干净,没有任何疤痕,丝毫看不出曾被饿极了眼的灾民用刀生生剜下血肉。   那户人家熬过了灾年,却没有敌过皇室灭口的刀剑。   长明族唯恐朔月给族中带来苦难,因此才将他丢弃。   他们唯恐朔月的长生之躯成为有价无市的商品,唯恐那些权贵之人为这点奇异的血脉将他们豢养,逼迫他们生育出如朔月这样的孩子,成为皇族权贵豢养的宠物——谢昀毫不怀疑谢从清会做出这样的事,毫不怀疑长明族人的担忧会成真。   他陡然想起那只草编的小龙,笨拙又丑陋。他随口问朔月,在何处学来。朔月给他的答案很是含混:“小时候。”小时候。   孤身一人四处流浪的小时候,被乡野人家囚禁在地窖里的小时候,被利刃挖出血肉养活村民的小时候。   谢昀久久凝视着朔月,心中百感交集。   难怪他那般惧怕黑暗。   难怪……他会说喜欢皇宫。   比起幼年时的经历,皇宫对于朔月来说,已经是极其安逸舒适的容身之所了——哪怕面对的是谢从清,哪怕三五不时面对封喉的毒药和刻入皮肉的银簪,哪怕终日被拘禁在小小宫室中当作宠物,从未自由。   对于朔月来说,离开皇宫,或许不仅意味着失去契约,更意味着步入幼时不散的阴翳。……可他却一直在被自己向外扔,还因为担忧自己生气,独自一人面对那疯子一样的不由和尚。   谢从清千百不好,却从没有逼迫他离开过,给出的靠山坚实有力。   被赶走,不被需要,流离乡野,回到小时候的生活,暗无天日的地窖……   他在自己这里,风雨飘摇。   是自己……让他害怕了。   谢昀深深吸了口气,心中掠过一丝微微的疼痛。   “你是怪物。”丰宁塔中,不由和尚笑容狰狞,“你之所以被长明族扔掉,就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是怪物,是累赘,你的父母认为你会给亲族带来灾难,会让他们成为皇室豢养的猪狗,宁愿把你扔在荒野,自生自灭……”   不,我是神灵的恩赐。   朔月心中轻声反驳。   村人是这么说的,国师是这么说的,谢从清也是这么说的。   可……可如果真的是这样,父母亲族为何扔掉了自己呢?   丰宁塔一片狼藉,不由和尚的声音久久回响。   朔月知道他的父母扔掉了他。   他对父母没有印象,对“父母”这二字的理解,也仅仅限于流浪在乡野时,听到一对母子的对话。   那时他才恍悟,原来自己也应该有一双父母。也许父亲会种田,母亲会织布,闲暇时带他去集市买新衣裳和糖葫芦。可是他没有。   他出生时逢着荒年,没有人有精力收养一个陌生不知来历的孩子,他有意识的时候便在乡野中流浪,吃穿皆来自过路人们偶然的施舍。   也许他的父母是想让他死的。   离开乡野后的许多许多天,朔月穿着蜀中进贡的丝绸,吃着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突然蹦出了这个想法。   正如不由和尚所说,他活在父母身边,会让他们恐惧。   可惜他不会死。   流浪乡野的时候不会死,被关在地窖里割肉的时候不会死,来到谢从清身边,以身试毒的时候也不会死。   不管多痛,他都会好端端地活着。   为什么呢?朔月迷蒙着想,永生不死……为什么父母会因为自己永生不死抛弃自己,而谢从清却又因为自己永生不死将自己留在身边?为什么他们有人说自己是怪物,谢从清却信誓旦旦地称自己为神灵?朔月不知道。   “到时候你会被所有人觊觎,会过的比猪羊都不如,每日被关在地窖里割肉取血,哪怕是皇帝也护不住你……”   “但是陛下会护住我。”   朔月对不由和尚说,也对自己说。   这个陛下,指的只是谢昀。   谢从清经常微笑,但他怀里很冷。   谢昀恰恰相反。……   黑夜中,一盏灯火如豆。谢昀凝视着手中的密报,久久不语。   半晌,他将密报靠近烛火。火苗迅速地吞噬了薄薄的字纸。   【作者有话说】   朔月有点点可怜。   PS:换了一个新封面,自己写的自己做的! 第41章 你是长明族人吗   不由和尚的生平,刑部已经调查的很清楚。   幼时读书万卷,声名鹊起,被德高望重的去忧大师收为亲传弟子,然而却因痴迷长生之道为师门不容,独自来到长安,成为名满天下的高僧,做了许多善事,却信了孩童心脏炼丹可得长生的谣言,与慈幼局合作,害了不少孩子。   后来,在谢从清遍访天下名士求仙丹灵药,他入了皇帝的眼,炼丹更加肆无忌惮,再也无需遮掩。   他们挑选炼丹孩童的标准极其苛刻,往往时隔许久才会选中一名孩童。借着各种各样的由头,头顶着大悲寺高僧的名声,又有皇宫在幕后撑腰,官府中纵然有人察觉不对,也会被轻易弹压下去。昨夜流离慌乱眨眼便过去了,如若不看那一片狼藉的丰宁塔,事情就好像没有发生一样。   大悲寺中,火舌漫卷一切,昔日庄重威严的庙宇付之一炬,救苦救难的传说沦为笑柄。   大理寺和刑部日夜缉查,查出了慈幼局与大悲寺勾结的真相,也找到了那些被埋入地下的孩童尸骨,血淋淋的心脏,尚未炼就的长生金丹。   盛夏清晨,阳光尚未变得酷烈,朔月怀揣一枚令牌,站到了刑部的天牢门前。   他与谢昀说,想来天牢看看不由和尚时,谢昀只沉吟了片刻,便给了他出入自由的令牌:“早去早回。”   末了又冷不丁威胁他:“不准带刀。”   天牢幽深,自漆黑的台阶步步而下,身后牢门沉重地合上,便隔绝出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这些人大多不认得自己,朔月从怀里摸出令牌示下,狱卒验过,立刻恭恭敬敬地引着朔月向前走去。   脚步在一间牢房前停住。朔月四下看看,颇有几分熟悉之感——原来这是自己昔日待过的那一间。   牢房里阴冷陈旧,高窗投下一点黯淡的光。   不由和尚却不像朔月想象的那样形容颓唐。纵使罪孽全被揭发、刑罚罪无可赦,他却依旧端正坐在一团稻草上,双眸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一缕光打在他脸上,像在参禅悟道,又像是即将飞升。   好像只要一直静坐着,永生的梦便不会醒来。   “听说你想见我。”朔月蹲下来,平视着不由——虽然不由的眼睛依旧禁闭,“恰好我也想见你。”   他不会审案子,也不懂困兽犹斗和故弄玄虚的套路,索性单刀直入。   不由和尚睁开眼睛——朔月确信,那浑浊双眸中迸射的不是痛苦和悔恨,而是清清楚楚的向往、喜悦和狂热。   朔月偏一偏头,语调缓慢地上扬:“又见到长生不死的奇迹,这么高兴吗?——真可怜。”   他很少这样讲话,好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   严文卿说适当的嘲讽可以刺激犯人、使其暴露破绽,也不知自己拿捏的对不对。   不由对他生涩的嘲讽不置一词。   他缓慢地转动眼珠,锁定朔月的方向:“你很想要那副画像。”   “画像已经找到了,就在你藏身的地窖里,被压在几筐白菜萝卜下面。”   这是刑部和大理寺共同的搜查成果。   “那你还有什么问我?”不由的眼珠冷冷地转了一轮,“是画像的来历?画像中人的身份?还是……”   不由戛然而止。   朔月蹲下来,平视着那双混浊泛黄的眼睛,没做任何铺垫:“你是长明族人吗?”   他问得很简单。   你是长明族人吗?你是我的亲人吗?你曾经见过我吗?   仿佛划过闪电,不由浑身一震。   他颤着开口:“你……”   朔月安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下文。   “我……”他看着朔月,忽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意逐渐扩大至全脸,甚至于露出了掺杂血色的猩猩白牙,“我要……你的心脏。”   一颗心脏而已,是个意料之内的要求。   朔月摸了摸衣袖。没有刀。   他四下寻觅,没找到什么武器——牢狱里对犯人自戗的一切可能性严防死守,便从头顶拔下了束发的簪子。   不由面上掠过意料之外的狂喜,然而这狂喜还没凝固成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抱歉啊,我把心脏剖给你,陛下会生气的。”朔月有些遗憾地收起簪子,“而且这簪子也刺不破皮肉……你换个要求呢?”   簪子——昔日锋利冰冷的银簪已经消失在火海,现在簪在他头上的是他从谢昀那里抢来的玉簪。   墨玉温润,看着漆黑,却触手生温,光下更是剔透,像这簪子原本的主人。   朔月想象了下谢昀见到他血淋淋模样后黑着脸布置的双倍课业,毫不犹豫地将簪子重新簪回了头顶。   学习太苦,他不想增负。   他仍旧看着不由,问着方才的问题:“你是长明族人吗?”   不由是宫廷之外第一个知道长明族的人,而他又是从何处得知?是消失已久的国师,是当年逃脱灭口的村民,还是……   “只要你救我出去,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不由和尚猛然攥住栏杆,“你是皇帝身边的人,只要你想,总能说动他饶我一条性命……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你的父母,你的亲族,你的身世。”   “画像的来历,画中人的身份。”   “以及……长生不死的真相。”   交易——这是不由要见他的原因。   朔月静静地听着他抛出一个又一个诱人的条件。困兽犹斗。   “我是炼了丹药,用了几条性命,但那又怎么样?先帝爷也用了!京城中有的是达官贵人求着买我的丹药!老皇帝死后不还是要让天下人服丧?那些孤儿,他们生来被爹娘抛弃,活着也是受罪,何不成全了我!”不由颠三倒四地说着,“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只要你……”   朔月轻轻地打断他:“我知道了。”   用这种方式认识第一个族人,非他所愿。   但他该走了。今日的书若是还读不完,陛下恐怕又要生气了。   “别走!”   眼见最后的救命稻草要走,不由终于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死亡就在眼前。   “我见过你,我……”   “你说过了。”   “不,不是那时候,我……”不由戛然而止,复又乞求道,“给我你的血,我应该有的……”   衣摆划过平静的幅度。   “我不会审案子,但是大理寺和刑部人人都会,他们会让你开口的。实在开不了口,也只能让你死掉抵罪。”   “比起画像,比起我的身世,你能够痛苦地死去,才是最重要的。”……   狭长昏暗的走廊里,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失,衣摆卷走了僧人最后的希望。   不由蓦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还与父母亲族生活在海岛的时候。   族里诞生了一个孩子,一个生来心口带着印记的孩子。   他听到族人们窃窃私语,说那永恒的诅咒又出现了。   永恒的诅咒?既如此,为何不杀了他呢?他大惑不解,当日便趁那孩子父母不在,持着菜刀摸进了房中。   接下来的场景,是他一生的梦魇和追求。   幼嫩的婴儿因为痛苦而嚎啕大哭,鲜血泼洒得到处都是,而被菜刀割伤的脖颈却已然无损。   哭声引来了大人,他跌坐在地,菜刀上血未干。   自那之后,他知道了世上有一颗长生不死的心脏。   再后来,那个孩子不见了。他也因此事被驱逐出长明族,独自一人,踏上漫漫求长生之路。   他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从没遭遇过刀枪剑戟,是完好无损的,但自己即将死去。   而眼前这个少年,或许已经经历过千百武器和毒药,却依旧有奇迹一般的身体。他感到嫉妒。……   身后一会儿是磨牙吮血的诅咒,一会儿是微弱低沉的哀求。   “你是小偷!是贼!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我死了,你再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你要痛苦地活千百年,你要为我们赎罪……”   “站住!给我尝一口你的血,就一口……我们本该是一样的……下辈子……”   朔月平静地回道:“你下辈子也不会得长生的。”   有限的生命尚且罪孽深重,何况永生。   朔月站在监牢门前,静默了许久。   死亡的滋味,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他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心脏。   这里在不久前还曾被利刃碾碎,而今已然修复如初,如同过往几千个日夜一样辛勤不断地跳动着。   有一天,它会停止跳动吗?   朔月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在这一刻,他短暂地理解了不由和尚——他现在还不想死。   不知怎的,他有些想念谢昀,因此加快了脚步。   盛夏之初,明丽的日光洒满宫廷深院,再慷慨不过地扫除了天牢带来的寒意。   远远望见似锦繁花中的身影,朔月的脚步渐渐轻快起来。   与不由和尚的对白被抛在脑后,他张开双臂,蝴蝶般飞扑进谢昀怀中。   【作者有话说】   写了好久终于写完了这部分情节,虽然感觉有点拖沓,但还是结束啦。是朔月逐渐认识自我、扭转观念、明白善恶对错、融入人世的过程,因为朔月笨笨的,所以这个过程慢一点(不是),接下来应该是细致一点的感情线。 第42章 “不成体统”   这一日风光正好,御花园里草木葱茏,朔月正和谢昀一道看金鱼。   阳光灿然,红色的胖头金鱼懒洋洋地游来游去。谢昀没忍住摸了摸朔月的头,总觉得这里应该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在朔月疑惑的目光下,他清清嗓子,转移了话题:“今日书读得如何了?”   时间缓慢地流逝,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执着于把朔月送出宫的想法。朔月想留下。   他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朔月曾救过自己的性命,自己总不能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把人丢出去。   何况朔月年纪轻,并无自保之力,贸然离开只会受到伤害——他自然不能再让朔月重复一遍小时候的遭遇,日后……日后再说此事不迟。   不久前,朔月见完不由,从天牢中扑进他的怀里。那时阳光正好,闭上眼睛,漆黑的视野也有遍布金光万丈。   “不舍得”的情绪如同潮水一样一点点蔓延开来,直至充盈四肢。   他曾经那么急切地想毁掉契约,告诉朔月,这一切都是荒唐的笑话。想将朔月教成翩翩君子,送他出宫,去过本该属于他的大好人生。   可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谢从清。   谁不希望世上能有一人长长久久陪伴自己身边?哪怕孤僻如他,也有此妄念。   这个人永远不会死去,永远不会离开,永远忠贞,永远将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永远将自己视作唯一——无数个不可能的永远,构成了朔月。仿若奇迹。   这个人需要自己,他离不开自己。   那赤裸裸的信任和爱……仿佛要穿透血肉,穿透衣衫,融进他的骨血和心魂,将全副身心交付。   朔月的黑发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落在他手中,掠过一阵酥酥麻麻的温暖。   他突兀开口:“朔月,你可想好了。”   朔月从他怀里挣出来,困惑地看着他:“想好什么?”   想好……此番回来,再不能走了。谢昀没有回答,却在心中默然地想,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朔月不知道谢昀心理波动,只知道自那日以后,谢昀再未提起过让自己出宫离开一事,甚至默许了他愈发放肆的靠近。他乐见其成,读书习武之余,更是影子似的粘着谢昀。   慈宁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花。   玉兰尚未开败,蔷薇便已经悄然萌芽。太皇太后沉吟地拈花,望向面前的红裙少女。   陛下羽翼渐丰,不会长长久久地受她控制,林家必须要出一位皇后。而林家如今的二小姐林群玉,她的侄孙女,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   林群玉笑问道:“姑祖母,听说陛下不久前封了个客卿,您知道那客卿有何本事吗?”   客卿——自然是朔月。   太皇太后也算看着朔月长大,本想着让朔月留在谢昀身边成为自己的眼睛,然而这双眼睛时时刻刻粘在谢昀身上,实在令她不快。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纵使外头风言风语,她也不认为自己那个素来克己复礼的孙儿能做出什么伤风败俗之事。   “是先帝留下来的一个孩子罢了,如今无处可去又懂些奇门异术,陛下慈心,便留他在宫里,与你无关。”太皇太后简单解释两句,又道,“群玉,你可要记着自己是林家的女儿,皇后这位子必然是留给你的。”   林群玉笑意娇俏明丽,眉眼之间流露出毫不隐藏的骄傲锋芒,隐隐与她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少女立在玉兰树下,款款行了一礼:“姑祖母,群玉必定时刻谨记教诲,绝不给林家丢脸。”   太皇太后微微蹙起的眉头放松下来。她轻轻拍拍少女的手,慈颜笑道:“我们群玉必然不错。”   慈宁宫言笑晏晏,朔月却自打见完不由和尚,朔月总是困惑。他将那番对话原原本本说与谢昀听,末了又禁不住问:“长生……真的值得吗?”   值得那么多鲜活跳跃的心脏,值得那么多无辜受难的生命,值得一生一生的癫狂求索吗?   这个问题没什么答案。谢昀道:“在他们看来,当然值得。”   朔月又问道:“那陛下觉得呢?”   “你觉得呢?”谢昀反问,“你可是长生不死啊。”   良久,朔月闷闷道:“我不知道。”   谢昀轻叹一声。   伤口能够复原、生命能够重来,这一切当然好,可若是没有这具长生不死之躯,他或许根本不必经历这些。父母亲族抛弃,毒药刀剑加身,孤身一人求生……   那些拼死求长生的人,那些艳羡朔月长生不死的人,会为了区区一具躯体,欢欣鼓舞地接受这一切吗?   朔月会慢慢长大,会愈来愈意识到那个契约的可笑与荒唐。   到那时,他会不会痛恨这一切,痛恨将他拉入泥淖中的谢氏皇族?   谢昀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怨恨”这个词,似乎是不应该与朔月这样的人纠缠在一起的。   朔月蓦然想起童年时不见天日的地窖。   除了疼痛和黑暗,他对那段时间并没有特别痛苦的记忆——尤其是知道自己能填饱一两个饥饿的人肚子时。   饥饿的人想活下去总是没错的,毕竟他不会死。   “其实长生不死也是有好处的。”想起那段往事,朔月忽然有些高兴,“陛下,你不知道……我小时候,也算救过一两人性命。”   谢昀知道。他静静地看着朔月,目光柔和——后者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兀自笑得神秘。   谢昀没有告诉他,以他血肉之躯养育的那户饥民,因为获悉了长生不死的秘密,早已死在了谢从清灭口的刀剑之下。   朔月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但他却又听到熟悉的声音:“何况,如果我没有长生不死,那就遇不到陛下了。”   谢昀微微一愣,心头漫上一阵潮湿。   朔月似乎又说了什么,谢昀听得恍恍惚惚:“什么?”   那一瞬间他几乎在想,就算朔月要这个皇位,他都能眼睛也不眨地答应下来。   面前可是世上最忠于他也最依赖他的存在,为了他能够真正做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有什么要求是他不能答应的呢?   而后他便听朔月用饱含热情和期待的声音问道:“陛下,我是说,我今晚……可以不练字了吗?”   “……”感情受到严重欺骗的谢昀面无表情,“双倍。”   午后,谢昀照常去午睡,朔月抱着一卷诗经,独自在宫里漫步。   宫里没有妃嫔,眼下又是暖人的午后,宫里到处都安静得很,他仿佛成了主人一般,四处巡查。   视线里突然撞进一个红色身影。   朔月正纠结于雎鸠到底是什么模样的水鸟,并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漫步到了慈宁宫附近,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红衣少女,直到一道朗朗清音打破了午后的寂静:“你是朔月吧?”   朔月茫然抬头看。   那少女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英气和傲气:“认识一下,我名林群玉,是陛下的表妹。”   朔月转了转脑子。谢昀的表妹……喔,是太皇太后兄长的孙女,似乎听宫里的人提起过,听说是个极其美貌聪慧的千金小姐。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林群玉微微扬起下巴,姿容高傲,“我未来必定是陛下的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母仪天下,谁也不会越过我去。”   好奇怪,这种事情要提前告知他吗?或者说这是客卿的工作?   朔月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道:“好的,我知道了。”   林群玉一顿:“你不生气?”   朔月真心诚意地疑惑:“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不是陛下的……林群玉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说出口。   到底是家教森严的千金闺秀,“娈童”这种话没办法随随便便说出口——尤其对着这么一张秀丽过分的面庞。   她顿了顿,改了描述:“听说你与陛下形影不离,若是……若是陛下有了后宫,你再如此,便不合规矩更不成体统了。如此,你也不生气吗?”   朔月有些迷惑。   谢从清当然是有后宫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个不少,但这也并不妨碍他时常跟随谢从清身侧,陪着谢从清的时间比后宫哪一个妃子都多。   谢从清曾经有个非常受宠的贵妃,娇娆艳丽,又惯会邀宠,颇得圣心。   某一次,他在照月堂外遇见了谢从清和贵妃相伴而行。   谢从清一贯不许他结交后妃,他长居偏僻的照月堂,与这妃子也是头一次见。   但常常伴在皇帝身边的美貌少年——流言蜚语却从来不少。   贵妃指着他,朝谢从清撒娇:“臣妾瞧着这孩子极是秀丽,陛下开恩,将他赏给臣妾怎么样?臣妾一定不委屈了他。”   谢从清脸上的笑意霎时间冷下去。他未允诺贵妃,反而挥手让朔月进屋。   朔月安安静静地站起来,临走前,看见了那双凤眸中一闪而过的诧异和怨毒。   下午时分,照月堂迎来了不速之客。来的是贵妃的丫鬟,趾高气昂地让他去贵妃宫里伺候。   那件事情最后的结局是谢从清龙颜大怒,褫夺妃子封号,禁足封宫。从此之后,那位荣宠一时的后妃彻底销声匿迹,合宫上下再无人敢打他的主意。   很久之后,朔月明白那妃子是出于嫉恨。   再看如今的林群玉和谢昀,他忽而恍悟。   ——唔,原来如此。   他听宫里的人私语,说陛下来日的皇后必然是林家这位二小姐。谢昀是最好的人,自然要迎娶最好的人为皇后,朔月并不愿意自己成为这二人间的绊脚石。   他连忙解释道:“我只是皇宫的客卿,借着陛下赏识,在宫里习学些医术、古籍,陛下对这些感兴趣,才会召我前去问话,不是姑娘想象的那样。”   林群玉怀疑道:“可你过去……”   “我略通炼丹之术。”朔月补充道,“先帝见我懂得炼丹,才将我留在身旁。我在宫外无处可去,陛下见我可怜,又通些医术,才让我继续留在宫里习学。”   朔月面色真挚,眼神清亮,本就不像是那种献媚邀宠的小人,出口的话总有股让人信服的魔力,何况这番话也与姑祖母所言不谋而合。   林群玉皱了皱眉。   那些鬼话,她原是不信的。   天赋异禀之人入宫习学并不罕见,被封为客卿也是情理之中。必然是新朝初立,那些贼心不死的异党暗地里中伤造谣,还把这么一个无辜少年的清白名声赔了进去,实在居心可恶。但……   “既如此,你就更该离陛下远些。”林群玉正色道,“虽说清者自清,但实在人言可畏。陛下登基不久,正是积累声望的时候,你若真为陛下着想,就该听我的。”   【作者有话说】新角色!   这周任务一万五(好多),接下来大概会连续更~ 第43章 越来越喜欢   午睡方醒,谢昀偷得浮生半日闲,翻了会儿奏折,便觉得身边空空荡荡,似乎少了什么。   也不知朔月去哪了。   这般想着,他便往照月堂走去,不料却在路上遇见了林群玉。   近日林群玉常常进宫探望太皇太后,她本就是宫里长大的,谢昀也对此习以为常。   林群玉后头跟着个丫鬟,朝他笑吟吟地行礼:“见过陛下。”   太皇太后对林群玉的态度,心里打的主意,谢昀自然看的分明。但不管于公于私,他都无意于此,因此只温和点头,随便问了几句家长里短,便要离开。   “陛下且慢。”林群玉从丫鬟怀里接过一只锦盒,笑道,“陛下今年生辰时我恰好生病,一直未来得及亲手送上贺礼,如今补一份,陛下可别嫌晚。”   “有心了。”谢昀示意李崇去接,微笑道,“你素来长于丹青,不必看也知道是极好的画作。”   “不止丹青。”林群玉眨眨眼睛,恨不能掰着手指头给他数,“陛下不知,我还自幼学习诗书、女工、舞乐、骑射、术数、管家理事,哦,还略通天文星象,最近在钻研医术和兵法……”   ——就差把“我有能力做皇后”几个大字烙在脸上了。   林家素来把林群玉这个嫡长女当作掌上明珠,几乎是倾尽所有教养长大,自然教的女儿如同明珠美玉般熠熠生辉,才名在整个京城也是翘楚。   这个表妹是皇祖母的心头肉,和谢昀自幼相识,然而知道她是林家的女儿、又清楚地意识到这代表什么后,这层熟悉却又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李崇机灵地上前,从林群玉手中接过那只锦盒。   谢昀客套地评价了两句画作,心中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照月堂里那个连书都读不囫囵的朔月,再看看眼前志得意满无所不精的少女,心中涌出一股浓浓的哀怨——分明是同龄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朔月若是能像林群玉般上进……不,有她一半勤奋就好,他也不至于如此发愁。   “陛下?”林群玉歪了歪头,“陛下在想什么?可是画的不好?”   谢昀回过神来,正要夸赞两句,却听林群玉道:“陛下是要往照月堂去吗?”   谢昀一顿:“你见过朔月了?”   林群玉并未隐藏二人已经见过面的事实,大方地赞扬道:“客卿先生博学多才,于药理和医术方面很是精通。”   一听便是客套话,谢昀却像那些听到孩子被夸奖的长辈一样,纵使夸奖的话虚得要飘到天上去,心中第一反应却还是高兴。   “近日外头总有些风言风语,陛下不必放在心上。”林群玉款款道,“朔月若是在宫中待腻了,不如在林府暂住些时日?”   “你邀请他了?”谢昀顿了顿,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问,“他答应了?”   “那倒没有。”林群玉对此有些遗憾。   她从未见过传说中的能人异士,邀请朔月,除了为谢昀名声和自己未来着想之外,是实打实想见识一下朔月的本领的。   对谢昀来说,朔月答应了才是意外:“朔月年纪小,又不通人情世故,先在宫里学些本事,再谈离宫。”   这话说的像生怕自己欺负了他似的——这是林群玉的第一反应。   “他也是这么说的。不过,要我说,还是该早点出去闯荡一番事业,何必一直拘在宫里。”林群玉笑道,“倒是陛下方才这话说的,倒像自己比他大多少似的。”   别过林群玉,谢昀步伐渐渐慢下来。   近日皇祖母又在明里暗里催促他尽早与林群玉成婚。自己自幼养在皇祖母膝下,能够顺利登基脱不开林氏的支持,迎娶林氏女为皇后也是情理之中。   事实上,做个勤政的好皇帝,娶一名贤德的皇后,相敬如宾,教养儿女,传承皇位——这是谢昀少年时给自己规划过的道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这并不意味着谢昀想从林家挑选一位皇后。   以林相林迩为首,林氏一门早已权势滔天,早晚必成心头大患,再出一位皇后,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何况,还有朔月……   昨日皇祖母问他,可有中意的人了。他照常答“此事皇祖母不必着急,儿臣自有打算”。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刹那,他心中浮现出了朔月的身影。   每天睡在他身边的朔月。   在灯下写字读书、笑起来像珍珠明月的朔月。   某个清晨,朔月面对着他酣睡,距离近到他可以看清睫毛翘起的弧度。   清早的躁动和不安让他难以安眠,于是借着一丝睡意,满腹罪恶地环抱住身边的少年。   于是,某种情绪被悄无声息地安抚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隐秘的不堪启齿的欲望。……   他们昨晚依旧同榻而眠,触碰到彼此的发丝、手臂乃至其他部位,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朔月的睡姿越来越不安分了。   他也越来越熟悉朔月掌心的温度,沉眠时呼出的气息,越来越习惯在公务缠身难以安眠时有人在撑着精神等他,习惯噩梦惊醒时有人偶然滚进他怀里,用温热的手臂将他从黑暗中拖拽出来。   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习惯。   越来越……喜欢。   谢昀再度感到了那一阵躁乱。   像是几百只鸽子在心头扑棱棱起飞,竭尽目力也看不见一丝痕迹。许久许久,只有一片白羽轻飘飘落地,成为那白茫茫中的一片雪花。那是什么?   雪花落进雪里,杳然无踪。   他或许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或许不知道。   宫墙朱红,松柏苍翠。谢昀慢慢地走着,身后跟着许多人,身前是朔月的照月堂。   今日林群玉也算给他提了个醒,若要朔月在宫中长长久久地留下来,他必得再考虑的更细致些。   至于其他的——谢昀刻意避开了它们。   庆元宫里,朔月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幅画。   苍山浓云,飞鸟渡江,确实笔墨恢弘,气势十足。   他好生佩服:“这是林小姐画的吗?送给陛下的生辰贺礼吗?”   “是。”谢昀忽而瞥了朔月一眼,漫不经心道,“你的呢?”   你的生辰不是早过完了,何况我也送了只草编小龙。朔月卡了卡,毫无反抗精神地回答:“我给陛下……背一首诗?”   ——你甚至不敢说写一首诗。   谢昀:“……呵。”   朔月犹疑不决:“丹药还剩两颗……”   谢昀:“……”   朔月忍不住强调:“真的是很好的药。”   谢昀:“闭嘴。”   朔月闭了会儿嘴,又忍不住好奇:“陛下和林小姐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   然后他就知道了什么叫好奇害死猫。   谢昀一脸冰封地从他手中抽走了包着论语封皮的江湖小报,顺便在心里给罪魁祸首严文卿记了一笔:“让你读点正经书你就是不读是吧。”   晚上入睡前,谢昀正放下书卷上床,却见朔月吭哧吭哧从床上搬下了自己的枕头。   看见这半年前梦寐以求的场景,此刻的谢昀却沉默下来。   他试图组织语言,最后汇成干净利落的一句问话:“……你抽风了?”   不是当初哭着喊着要跟自己睡一张床?   朔月怀抱着枕头,义正词严地声明:“陛下,我以后不和你睡了。”   好像谁求着和你睡一样。谢昀眉头跳了三跳:“……爱睡哪儿睡哪儿。”   随即,朔月的话令他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默:“陛下,你是皇帝,应该和皇后睡在一起,我这样……”   他认真回忆了一下林群玉的话,对自己的言行一锤定音:“不成体统。”……体统。   不是,你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言行是不成体统的?   谢昀自然知道朔月为何说这番话。   自己那表妹素来骄横傲气,朔月面团一样的性子,被骗得团团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林群玉与你说的?”谢昀嗤道,“你倒是听她的话。”   过去同你说过多少次,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怎么如今林群玉三言两语就让你回心转意了?   别人说这番话,他也会思量,与林群玉无关。朔月摇了摇头:“陛下……我在陛下身边,会让陛下清誉有损吗?”   他知道流言蜚语并不比实打实的刀剑逊色。   谢昀没料到朔月会说这个。   他忽然想起某个已经死去的人:“你在谢从清身边的时候,没想过这个问题?”   想过吗?似乎也是想过的。但那时他实在不懂人情,谢从清的手段又格外强硬,有力地遏制了他全部的个人想法。   朔月脑中掠过些许宫闱中的只言片语,慢慢摇了摇头:“先帝……不在乎。”   谢昀淡淡道:“朕也不在乎。”   ——背地里已经咬碎了一口银牙。   “谢从清有的是后妃,也没见你觉得不合礼仪。”谢昀冷冷道,“当时朕怎么说你都不听,林群玉一两句话就让你改主意了?”   朔月没抓住重点。他咂摸了一会儿这句话,眼睛陡然焕发出光亮:“陛下这话是希望我和你睡在一起吗?”   谢昀翻身上床,幔帐哗啦一下摔下来。   深夜,帐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老鼠在偷吃灯油。   谢昀视若无物,竭力给自己催眠。睡意未过半,帐外传来轻轻的询问:“陛下,你睡了吗?”   谢昀漠然地盯着头顶的帷幔:“……睡了。”   那家伙不管他的回答,兀自问道:“陛下,林小姐会是皇后吗?”   “……”谢昀冷笑,“怎么,你要提前开始效忠?”   朔月坚持问道:“会吗?”   谢昀沉默片刻,答道:“不会。”   朔月的声音好像有点失望:“为什么?”   又不是你成婚,你有什么可失望的?   谢昀:“不为什么。”   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停了一会儿。就在谢昀以为那家伙睡着了的时候,朔月又咕咕哝哝地开始了:“陛下,你往后会有几个孩子?”   那一瞬间谢昀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却又听那家伙絮絮道:“下一任皇帝会是陛下的孩子对吧?”   谢昀深吸一口气:“……朕还没死。”   “我也会保护陛下的孩子们的。”朔月的声音听起来极是认真,“不管他们是不是皇帝,我都会努力保护他们的。”   这原本是非常让人动容的承诺,但谢昀嘴角抽搐,没有丝毫感动之情。   他该说什么,感谢朔月先生气度高华胸怀大义,愿意将光辉普照我的子孙后代?   ——这算什么,买一送多,加量不加价吗?……   外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想来是睡着了。谢昀却全无睡意。   皇后……皇后。   这个词语在他心头百转千回,最后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怎会如此?   谢昀难得茫然起来。心中的白鸽哗啦啦向天边飞去,在静谧的碧空划下杂乱无章却又无处可寻的痕迹。   他下意识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却是空的,再掀开帘子向外看去,朔月已然睡着了。 第44章 新年好(一)   如此日复一日,终于天气入秋,又渐渐转寒。   太皇太后依旧隔三岔五地催促,林群玉依旧时不时进宫露个面,朔月照旧读书习武,不知犯了哪根筋,把自己的位置搬到了床边的小隔间。   年关将至,各地的公务雪花一样飞来,谢昀也渐渐无暇顾及那些若隐若现的躁乱。   忙碌是止住思绪飘飞的最好办法。偶然闲暇,谢昀也只会想,没关系,今天想不明白便明天吧,他们还有很长时间。   快过年的时候,京城出了件大事。   朔月在深宫中也听到宫人议论,说是林家少爷酒后狎妓闹事,打死了康平侯府的公子,案子立刻便移交了京兆府尹。   一边是太皇太后母家,一边是开国元勋侯府,两边都是惹不起的权贵,京兆府尹是一个头两个大。   国丧期间狎妓宴饮、斗殴致死,怎么看都是件大事。然而不知为何,京兆府尹却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   深冬时节,雪落如席。朔月抱着一本周律,窸窸窣窣地翻书:“唔……国丧期间,聚众宴饮、狎妓斗殴,着打三十大板……”   谢昀笑了一声,摸摸他的脑袋,目光中划过一丝冷意。   又过了几日,御史上本,参江浙巡抚、林相姻亲许渐之贪赃枉法,收受贿赂。时间久了,参奏林氏一党的本子更像雪花般飞来。   以上种种,谢昀一概引而不发,实在严重的,也只不过是不轻不重地申斥一番。   太皇太后听得消息,自然忧心。青蓝为她奉茶,道:“陛下顾忌着和您的情分呢。”   情分自然是有的,但是在天子威严和权势面前,情分又能值几斤几两?太皇太后只是摇头,喃喃道:“昀儿到底是大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往后走去。   京城入冬,新春的气氛渐渐近了,即使尚在国丧期,凛冽寒气中也隐隐躁动新年的喜气——谢昀不无讥讽地想,有谁会真心为这位先皇哀悼呢?   不过如今朔月在身边,日子热闹又安宁,他倒不太常想起那些父子争斗、君臣龃龉了。   今日的庆元宫每个角落都氤氲着花香。朔月正举着把剪刀修剪梅花枝,这是他新近培养的爱好,凝神专注于花枝修剪的模样颇有几分优雅,和他问出口的问题不太搭配:“陛下,今天中午吃什么?”   谢昀瞥了眼花枝。   朔月动作大刀阔斧,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高挑修长的梅枝被剪的七零八落,落了满桌碎花残枝。美感……   谢昀安慰自己,不看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   “陛下,你怎么这个眼神?”朔月转了一圈玉白瓷瓶,敏锐道,“我剪的不好看吗?”   这可是他专门找花房师傅请教的!师傅还夸他另辟蹊径别出心裁!   为了不打击朔月的学习热情,谢昀违心道:“……好看。”   是时候给他换个爱好了,不然御花园早晚叫他霍霍干净。   依照惯例,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四,百官休假,同庆新春。   除夕夜宴,皇室亲族皆会出席,是个热闹又拘束的场合。谢昀看着粘在身边的少年,不动声色地翻过一页书——即使他已经被暖烘烘的地龙烘软了骨头,全然没有读书办公的想法。   听到除夕夜宴这几个后,朔月已经黏黏糊糊地缠了他一个上午。   在此之前,谢昀从不知自己可以恶劣到这种程度。   他明明知道朔月想做什么,却眼睁睁地看着朔月在自己身边,雀儿一样团团转,每隔一小段时间便带来些新东西。   有时候是新写的大字,有时候是从千鲤池里捞出来的一只不幸的冬眠乌龟,殷勤地倒茶磨墨、主动背书、使尽十八般武艺讨好自己,偏偏他就能极力忍住上扬的嘴角,仿佛从中得到什么趣味似的。   朔月出去又进来,这次怀里抱了一捧新折的红梅花。   谢昀终于不紧不慢地放下奏折,问道:“想去?”   朔月忙不迭点头。   ——想看热闹。他在宫中多年,因着谢从清金屋藏娇,从未见过什么宴会。   除夕夜宴亲贵众多,给朔月寻个位置再简单不过。谢昀淡淡道:“也不是不可以。”   朔月眼睛一瞬间亮起来,一捧红梅尚未放下,便朝谢昀扑过去。   在他抱上自己之前,谢昀后退两步,严词拒绝道:“不许。”   这家伙不知从哪学来的这一套,一言不合便要贴过来拥抱,没有骨头似的黏在自己身上,好像下一刻就要亲上来似的——谢昀吸取过往经验教训,理智又冷酷地拒绝了朔月热情洋溢的拥抱。   心里那股隐秘的渴求被他毫不犹豫地忽视。   朔月失落止步,想了想,把怀里的红梅递了过去。   “陛下,新年好。”   今年新年尚在国丧期,歌舞声乐一律免除,一应陈设布置虽然都简单许多,倒也不失新春气氛。   宫灯一盏盏点起,将漫天飞雪映出橘黄。位于皇城权力中心的亲贵们衣冠楚楚而来,最卑微下贱的小宫女藏在角落,也伸手接住一片雪。   朔月头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坐在严文卿身后小心地东张西望——皇子公主,太嫔太妃,宗室亲贵,林小姐没来,看来在自己家里过年。   席间有人注意到他,略略交谈两句便知这是陛下刚登基便封的客卿,一直在宫里习学。   但见他温雅有礼,大大方方出席夜宴,那番关于娈童、侍妾的猜疑便弱了不少,还有热心人问他是否有功名在身,是否有意明年的殿试。   论语刚刚背完的朔月:“……”   底下许多人朝谢昀敬酒,用复杂华丽的骈句恭贺陛下万福,有那么一瞬间,朔月笃定谢昀与自己一样头昏脑胀。   他蓦然有些理解谢昀说“这里无趣得很”,在微醺的酒意中,禁不住有些怀念照月堂里独属于他们的静谧时光。   视线中忽然闯入一人。   那是个模样文秀孱弱的青年,穿着绣有金蟒的华丽衣裳,朝他微微笑着举起手中的酒杯。   朔月愣了愣,也端起酒杯回应。   酒液下肚时他才想起来,原来这人是在鬼市有一面之缘的安王殿下,谢昀的七皇叔,谢从澜。   宴席上觥筹交错,他二人这一番互相敬酒在其中并不显眼。   酒液入喉,带来一股微微的辛辣。这股辛辣和眩晕很快消失,朔月舔舔唇,正要再来一杯,忽然感觉到头顶有两道目光牢牢盯着自己。   朔月:“……”   他熟稔地举杯,朝谢昀遥遥一敬。   谢昀:“……”   学得还挺快,别喝成酒鬼了。   刚要习惯性出口的那句“少喝点”戛然而止。他不禁一笑,想起少年是不死不灭的小观音,区区酒液不会伤身,亦不会让他沉醉。   酒过三巡,谢昀先起身退去,临去前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朔月。   不知那小王八蛋正和严文卿说什么,半点目光都没往自己这边瞥。   他又想起去照月堂时,正瞧见朔月翻箱倒柜地找衣裳,隆重的像准备登基称帝。   答应他后,朔月犹在讨价还价:“到时候可以和陛下一起坐吗?”   谢昀一口回绝:“不可以。”   ——又不是皇后。   这个想法突兀地跳进脑海,谢昀一惊,脑中却不由自主地跳出另一幅画面:朔月戴着蓝金凤冠,穿着皇后袍服,端端正正坐在自己身边,一起接受群臣祝词。   他禁不住笑了一下,连他自己也没有分清这笑是因为滑稽还是向往。   原以为朔月必定还要挣扎一下,谁料他从善如流道:“好吧,那我跟严大人坐在一起了。”   谢昀:“……”   虽然他一开始便是这样想的,但这话从朔月嘴里主动冒出来,他还是有点不虞。   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看着底下堪称亲密无间的两人,谢昀心中划过一点连他都没有意识到的嫉妒。   严文卿的笑话讲完,朔月一抬头,才发觉谢昀不见了,登时要去找人,严文卿拉都拉不住。   外头飘起了雪,朱红廊柱下,六角宫灯映出人影。朔月正要迎上前去,却是谢从澜。   【作者有话说】   没错,过年了,一转眼由夏到冬,时间过的就是这么快。   PS: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谢从澜。 第45章 新年好(二)   谢从澜拢着厚厚的狐裘,露出温和的微笑:“朔月,好久不见。”   他还是春夏时的模样,只是脸色更苍白,说话也轻声慢语,让人觉得他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朔月下意识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即使那见骨的伤口早已愈合如初。他行了礼,一丝不苟道:“上次多亏殿下仗义援手,不胜感激。”   不,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谢从澜嘴角的笑意愈发深:“说起来我们也算有缘……”   追忆过往尚未开始,朔月便轻巧地打断了他:“听闻殿下身子不好,我这里有一些益气养身的丸药,殿下若不弃,可吃着看看。”   朔月目光很是真诚,谢从澜却是一滞。   他听懂了朔月的意思——你那半吊子的相助之情我已经还清了,以后我们各管各的,不要再来找我。   银货两讫,两不相欠。   毫无技巧可言,笨拙而直白。   严大人是谢昀至交,既然严大人叮嘱他不要与谢从澜深交,他自然要离谢从澜远一些。何况,谢从澜也是皇室血脉,是有可能威胁到陛下的皇位的。   ——这顶大帽子扣下去,谢从澜立刻便成了心怀不轨狼子野心的谋逆之辈。……有朔月如此,谢昀何德何能。   好容易见面,却没说上两句完整的话。谢从澜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接过瓷瓶,依旧是温和笑颜:“既如此……”   身后蓦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朔月?”   谢从澜立刻见眼前的少年亮起了眼睛,与方才客气疏离的模样判若两人。   几乎是立刻,他移步到了谢昀身后。谢从澜顿了顿,面上笑意不减:“见过陛下。”   谢昀扫他一眼,朝谢从澜点头示意:“皇叔怎么在这里?”   “宴席上待得闷了,出来看看雪,透透气。”谢从澜笑道,“客卿先生见我身子不好,才送了我这瓶丹药,陛下不会介意吧?”   谢昀瞥一眼朔月——一礼多送,可真有你的。   朔月无声地瘪瘪嘴——你又不要,我送别人怎么了。   “朕自然希望皇叔身体康健,怎么会在意这个。”谢昀淡淡道,“外头雪大,皇叔身子不好,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   谢从澜颔首,临走前,不忘朝朔月微笑示意。   灯火夜宴人散尽,月上中天雪渐微。   雪如琼粉玉屑般寂静无声地洒落。谢昀没叫轿辇,两人慢慢走在寂静的雪地里。   路过疏梅园时,谢昀在红梅白雪中问:“你跟安王认识?”   当日鬼市情景,他早跟谢昀说明。朔月不知他为何又问:“见过一面。”   谢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见他身子不好,你就送了丹药。”   “陛下也想要吗?”朔月眼睛亮起来,“我那里还有。”   “……”谢昀扯扯嘴角,“不要。”   “噢。”   推销失败,两人又继续静默地行走。   朔月感到了谢昀身上的低落情绪:“陛下不开心吗?”   “没有。”谢昀自认自己不至于为朔月送出一瓶丹药这样的小事不悦。   朔月却像没听到似的:“是因为安王殿下吗?”谢昀不答。   朔月又问:“是因为林小姐?林小姐今晚没来。”   与她有什么关系?   谢昀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仅仅是因为朔月与旁人说了几句话,送了一点小玩意,便觉得朔月疏远了自己,觉得说他不再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了?   这大半年,哪怕是瞎子都看得出来,朔月眼里心里只有自己。   是他想要朔月拥有正常人的生活,可如今先感到不舒服的却是自己——自己这样,未免太专横了。   但他却控制不住。   他听到朔月问:“那是因为我吗?”   起了一阵风,带着细细的雪花扑到他脸上。朔月专注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只有他一个人的存在。   天边的明月近在咫尺,谢昀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   他定住心神,冷静地否认:“不是。”……   庆元宫里,李崇等人都退下了,寝殿里只剩他们两人。   谢昀打开一只准备多时的硕大木箱:“送你的。”   朔月高高兴兴去看,看见内容的时候脸色一下变差了。   ——一箱子书。   还是那种没有一点图画、全是之乎者也的典籍。   陛下,你送我礼物,我是很高兴的,但你送的东西,我不喜欢。   谢昀言简意赅:“新年礼物。”   朔月不敢怒也不敢言:“……多谢陛下。”   谢昀却不许他沉默:“你那安王殿下有送你什么吗?”   为什么是“我那安王殿下”?朔月挠挠头,疑惑道:“没有。”   他与安王非亲非故,一面之缘,何以互赠礼物?   “难为你想着给他送丹药,他怎么也不知道回个礼。”谢昀嗤了一声,“白费你一片苦心。”   朔月看着满箱精心挑选的书,违心道:“安王哪有陛下待我好。”   当然,谁有他待朔月好。朔月自然也待他最好。   这是天底下最幼稚的比较,一年前的谢昀只会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样的小儿女情绪是最大的绊脚石。   当然,时移世易。   谢昀觉得酒意上涌,心里那口郁气也散了大半:“知道就好。”   屋外天寒地冻,屋里却还热着两盏酒,水仙鲜黄,梅芽嫩红。朔月还没睡,正瘪着嘴翻书。   以前的新年,是怎么过的呢?   金碧辉煌的殿堂,永不停歇的谋算……谢昀快要想不起来了。   耳畔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你睡了吗?”   “外头冷,你到床上来睡吧。”借着酒意,他第一次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没事的。”   朔月没有回答。他专注地看着缓缓睡去的少年天子,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高兴。   时间过得真快,转瞬之间便由春到冬,他已然与谢昀认识快一年了。   谢从澜只是他与谢昀平静生活中的一朵小小波澜,谢昀才是广阔蔚蓝的海。   这片海宁静、广阔而温柔,他将用生命保证,往后年年岁岁也将如此。   此时此刻,新年的烟花照亮夜幕,天涯海角的人们都将迎来新的一年。   他默念道:“陛下,新年好。”   【作者有话说】   按照最初的计划,这一章应该在2023年的除夕发布,结果出了一点点意外。那就提前祝大家2024新年快乐吧~ 第46章 他也像我一样吗   谢从清祭日那天,该由新帝去宗庙主持祭祀。   恢弘的宗庙前,朔月欲言又止:“陛下……”谢昀了然。   纵使读了书也习了武,这人还是执拗于契约,想寸步不离地保护自己。不过这里是天子宗庙,戒备森严,岂会有事。   他朝朔月笑笑,顺手摸摸他的头发:“没事,我一会儿就出来。”   陛下好像误解了什么……朔月顿了顿,乖巧应道:“好。”   殿内烛火幽幽,周朝七位先帝的灵位高高摆放,除谢昀外再无他人。   谢昀撩起衣袍,一一拜过祖宗灵位之后,朝着最末的灵牌缓缓下拜:“父皇。”   细微的风钻进庙堂,烛火微微跳动,好像那早已逝去之人在用这种方式回应他。   他向着已经逝去之人的魂灵说话。   “朔月在我身边过得很好。”   “我会好好治理国家,也会好好对待朔月。”   “虽然你对他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但还是谢谢你……将他送到我身边。”   早春时节,宫殿飞檐红瓦上冰雪融化,绵延滴落,声音清透。   朔月眼见谢昀进去,犹豫片刻,向李崇借口离开,在后殿外寻了个偏僻无人的角落。   风拂过萋萋芳草,身旁的百年老树冒出了绿芽。他朝着宗庙的方向,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头。   “陛下,我是朔月,我来看您了。”   他一介白衣,并非皇室,进不了宗庙,更祭不了谢从清,只好在此地遥遥祭拜。   风声簌簌,像是对他的回应。   人人都说先帝荒唐无道,喜好术士,朔月不懂这些。   他只知道自己初来宫中的那一夜,先帝摸着他的脸颊,温言宽慰:“别怕,有朕在,再也没人能欺负你。”   往后十一年,不论是毒药,还是刀剑,亦或者流言蜚语,他便再也没有怕过。   不管是哪次死亡,谢从清都会出现在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刻。   “陛下,新帝待我很好。”朔月轻声道,“我会一直记得陛下的。”   不知不觉间,他对谢从清的称呼重新回到了原点。   ——“陛下”。   人们有人将他当成先帝爱宠,如藤攀缘依附,有人认为他被先帝拘禁,对先帝深恶痛绝。言笑晏晏下百般幽暗心思萌生,便是皇权在上,也阻碍不了从未停止的猜忌之心。   但对朔月来说,谢从清没有那么多奇异诡谲的身份。他是领路人。   如父如兄,如君如神。   他被谢从清奉为座上宾,视作长生不死的神灵和观音。   但于他来说,谢从清才是那个将他领出阴暗地窖的神明。他把自己从漆黑阴冷的地窖中带出来,劝解父母的缺席,供给无忧的衣食,赐予生命的意义,缔结不朽的契约。   他赋予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他记得玉蟾丹,但不能忘记谢从清。   那时谢从清已经病重,时时要他陪在身侧,牢牢抓着他的手,仿佛能从他的躯体中攫取永恒的生命力。   “朔月……你可知,你很快就不属于朕了。”   朔月不言不语。   谢从清也并不想要他的回答,只是一味哀叹:“朕这些儿子,他们都争不过谢昀……届时,你也要去他身边了……”   “我会履行契约。”朔月静静道,“陛下无需忧虑。”   谢从清回应他的是苦笑。   很久之后,朔月才有些明白谢从清的意思。   自己是他精心教养的爱宠,百般灌输契约,便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永生永世地守候在他本人身边。   奈何长生并不眷顾谢从清,他终要看着自己去往并不喜欢的儿子身边。   “朔月……”谢从清颤颤巍巍地抓紧他的手腕,竭力吐出最后一句话,“你会……忘记朕吗?”   “我不会忘记陛下的。”   朔月轻轻回答道。   他眺望着远方的宗庙,知道那里有谢从清的魂灵。   此时此刻,这位一心追求长生的帝王,或许正盘桓在浓云之上,用他一贯柔和而欣赏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陛下,你得到长生了吗?   身后,有一道目光遥遥注视着他。   谢昀寻他不得,顺着李崇的指引来到后殿外古树下,却乍然沉默下来。   ——他在祭拜谢从清。   即使谢从清用他试毒,剜他血肉,禁他读书,他也依然没有忘记谢从清。   他陪伴的第一任皇帝,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人。   李崇迎上前来:“陛下,可要返程吗?”   目光中,朔月已经站起身,朝自己走来。似乎看见自己在等他,还招了招手,能想象出那双弯月一样的眼睛。   谢昀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神色如常:“返程。”   只是祭拜而已。谢从清在朔月身旁十一年,他有祭拜之心也是寻常。   何况,祭拜又如何,念念不忘又如何?   谢从清毕竟已经死了,他日日夜夜陪伴着的,是自己。   是,如今只有不到一年,但往后还会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天长日久,摧枯拉朽。   朔月早已不属于谢从清了。   返程后不久已是晚上。朔月等谢昀半晌未果,索性下床去找人,不料却在千鲤池旁看见了谢昀。   夜色深深,水波粼粼,偶有未眠的金鱼搅动几丝水波。朔月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好心提醒道:“陛下,那里容易掉下去。”   谢昀头也不回:“怎么还没睡?”   朔月一起坐过去:“陛下不睡,我在等陛下。”   早春的长安夜晚仍然透着凉意。谢昀瞥一眼盯着月亮发呆的朔月,看似随意地问:“冷吗?”   朔月这才回过神来,诚实地点点头:“有点冷。”   “让你不多穿点。”谢昀轻嗤一声,解下披风扔过去,“穿吧。”   朔月喔了一声,乖乖把狐狸毛笼在脖子里,雪白绒毛暖绒绒的围着脸,让人不自觉生出想捏一捏的冲动——谢昀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四下目光无处落脚,只好也如朔月一样将目光望向天边的皎皎春月。   皇帝陛下坐着不走,朔月一贯最听话,当然没办法自行离开,只是他实在想念庆元宫柔软的床榻,尽管人还老老实实跟着,眼神却不时地飘向谢昀。   朔月:“陛下,夜色已深……”   谢昀却道:“你从前怎么称呼……他?”他?   朔月素来迟钝,此刻却骤然领悟了谢昀的意思。   “陛……陛下?”   “以后不要这么叫我。”   谢昀发现自己很难想象朔月和老东西在一起的模样——谢从清也会这样抚摸朔月柔顺的头发吗?他也会在夜色中凝视朔月浅眠的睡颜吗?朔月称呼自己时,怀揣着的心情与昔日称呼谢从清时一样吗?   他也像自己一样爱着朔月吗?……“爱”?   谢昀忽而怔怔。这个念头让他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好像正在触碰什么不敢靠近的可怖之物。   那个可怖之物低调地沉默着,却用自己的一切吸引他去触摸,去深处。   自己……爱着朔月吗?   这个念头像春天的雨冬天的雪一样自然地落下来,浸湿了他的心尖。   他道:“我名谢昀。”   朔月疑惑道:“我知道。”   谢昀默然抬头望向天边皎月,心想,哪怕是一轮真正的月亮,也该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   不知坐了多久,朔月枕上了他的肩膀,大约是睡着了。   谢昀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不敢动,怕朔月掉下去,又怕自己离真相更远,只听得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   这里是守卫最为森严的皇城,是千千万万人向往的神仙地界。每天有上千名宫女内侍在宫殿间穿梭,有全天下的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进贡。无数人曾为金銮殿上的一席之地争斗不休,无数人为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血流成河。   千年皇朝更迭,来去人影无数。   可此时此刻,圆月下只有他们二人。   此时此刻,千百万人消失无踪,明月只为他们照耀。   他轻轻看向朔月,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好像宇宙所有的星光涌入心脏,点燃了过去十九年孤寂的血,在静谧的漫长的燃烧后,留下满天细碎闪耀的星屑。   他的躯体叹息出长长的释然一声。   爱——这就是爱吗?   是的,这就是爱。   那些躁动和不安有了解释。那些柔软和期待有了归处。   很意外的,意识到这一点的谢昀很平静,他甚至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水到渠成的事情。   是的,他们的现在,正是无数夫妻的日常。   他们日夜相伴,同榻而眠。分享秘密,交托信任,毫无保留,共面危机。   至亲夫妻莫过于此。   大概是睡得不舒服,朔月偏了偏头,含糊地抱怨:“陛下……”   这个称呼将谢昀从云端拉向地面。   但凡相爱,必然唯一。   他是天底下最不能唯一的皇帝,而这一点尚可克服避免,而朔月却是从时间长河逆流上岸的神迹,他的身边注定会不止自己一个人。   那是万万里之外的明月。月亮高悬天际,月色柔和地落在肩头,看似触手可及,却永远无法捕捉。   月亮短暂地照耀着他,却不可能为他永远停留。……将他留下来。   让他与自己永永远远在一起。   与他一道长生,或共死。   从未有过的想法激烈地敲打着他的心绪,不可告人的欲望野草般疯长。   谢昀克制住了那些。   他轻轻揽住朔月,双唇触碰到朔月的眉心,算作今夜自我剖白的结束。   他心中从未如此宁静。   不问来日,只问今朝。   今时今日,在你身边的是我。   【作者有话说】   小谢直面自己的第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爱着朔月呢。 第47章 锋芒初露   一晃眼,年节已经过去。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朔月卸下厚重的冬衣,站在宫殿红瓦下,伸手去接融化的积雪。   去年的春猎因着国丧一事没有举行,今年必然是要办的。   出发当天是个好天气,时辰一到,浩浩荡荡的车马从京城出发,朝着郊野围场而去。   朔月自然也是要去的。   离宫那日,他脱了颜色素淡的宽袍大袖,换了一身便于骑射的大红劲装,衣袖束起,裤腿扎进靴子里,勾勒出一道漂亮的腰线。   天空蓝的透彻,仿佛能吞噬一切色彩,独有他在其中熠熠生辉。   乌发雪肤,红衣热烈,眉眼间仍旧残留着久居深宫、充作神仙教养的飘渺脱俗,同鲜艳明快的少年气撞在一起,却恰到好处,分外勾人心神。   饶是谢昀看了一年,也忍不住有些晃神。……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谢昀特意没有让朔月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朔月总不能一直藏在自己身后。   他有心让朔月多认识一些人,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结交几名真心朋友。   客卿的身份只是开始,未来,他应该变得更好。……即使看着朔月与旁人言笑晏晏时,他心中总有一丝丝隐秘的不快。   外出远行疲惫,太皇太后便未曾前来,不过林家的公子小姐倒是来了几个,朔月远远便瞧见了林群玉的身影。   林群玉一身明艳骑装,人群中光彩夺目,正与一个文官衣袍的中年男人说笑。   谢昀说那是林群玉的父亲,太皇太后的亲侄儿,也是如今的林家家主、相国大人,林迩。林家历经三朝不倒,如今半壁朝堂都是林氏的姻亲故旧,几成党派之势。   前些时日,他的姻亲故旧数次被言官弹劾,他本人亦受波及,但如今看来,他却并未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与同来的官员谈笑,仍旧是温文沉稳的当权者模样。   谢昀自马车里远远望去,眸光有些晦暗不明。   这一重重身份叠加下来,天下能安枕者寥寥无几。   即使在这样热闹宏大的场合里,朔月也很是瞩目,不多时,便有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前来春猎的不仅有文武百官,也有皇室亲贵,很快便有人认出那便是皇帝陛下留在宫中的客卿,不久前还出席了除夕夜宴。   一路上,朔月骑着马,同身旁的严文卿说说笑笑,身边绕了一圈好奇的同僚们,严文卿正大大咧咧地给同僚朋友们介绍:“这便是我同你们提过的朔月,别看人家年纪小,当初大悲寺那桩案子,可是出了大力的。”   有人闻声调侃:“哟,严大人怎么没把小先生带到大理寺去?”   显然严文卿挖墙脚的名声已经远远传开。   严文卿白了他一眼,啧啧叹息:“我倒是想,只是陛下不肯,说到了大理寺就要止步不前了,宫里有的是古籍绝学,他年纪又轻,天赋又好,不如留在宫里再多学几年。待到学成,再出来也不迟。”   话里话外透出和谢昀非同一般的熟络。   当即便有人流露出艳羡情绪。   到底是陛下自幼的伴读,提起那九五之尊的陛下,竟像是谈家长里短一样随便。严家当年站队,毫不犹豫地站了谢昀一方,严大人年纪轻轻便已任少卿,前途不可限量。   见严文卿话里话外都是对朔月的维护和赞赏,再去看真人,果真是画一样的人物,当下不论真心假意,都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传闻抛却了三分,笑着说起话来。   气氛一路融洽。谢昀静静望向那张面孔扬起的笑意,心中漫过一阵柔软。   谁能想到,那被长久拘禁在深宫中不谙世事的柔顺雀鸟,也可以是这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巍峨的宫城被抛在身后,风中早春的凉意渐渐被阳光熏暖。如此行了大半日,才到了皇家京郊围场。   山峦起伏,取山势平缓处修建了行宫,不似皇宫宽敞,能分给朔月的只有小小一间。朔月并不在意——反正他晚上还要去谢昀那里守夜。   抵达围场时已经下午,年纪大些的都回了行宫休整,却仍旧有不少不安分的年轻人纷纷而去,马蹄溅起纷纷春泥。   朔月落在最后。他握着弓箭,眼巴巴地瞅着谢昀:“陛下不与我一起去吗?”   谢昀笑笑,抬手给他整整领口:“先自己去,朕还有事。”   那柔和神情落到严文卿眼中,又是一番咋舌。   九安山广阔,虽说早已被征作皇家围场百年之久,但山林极深处仍旧有猛兽毒虫的传说,因此众人只在山下围场中打猎。   春日的山林,草长莺飞,满山草木摇曳,青翠中偶尔露出半团颤颤巍巍的雪白,想来是只野兔子在吃草。听得身后脚步声,一眨眼的功夫便没入了半人高的草丛中。   朔月过去没打过猎,不过这一年在谢昀的威逼利诱下弯弓搭箭、习学武术,真握住弓箭的时候倒也不打怵。严文卿承担了关照他的重任,带着朔月在人群中蝴蝶般招摇。   梁安阳是伯爵府世子,素爱招猫逗狗,平日相交的都是些纨绔子弟,少见朔月这样安静闲雅的人物。   见朔月眉眼如画,朝他轻轻柔柔地笑,心中怦然不已,很是稀罕地凑在一旁逗乐,不过几句话便开始亲昵地直呼姓名:“朔月朔月,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香囊里有什么?”   朔月准确辨别后,梁安阳大为敬服,若不是严文卿拦着,险些就要跟朔月结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朔月茫然后退一步,立即被严文卿拉走:“少来,你结拜的亲兄弟加起来都快绕长安城一圈了。”   梁安阳:“怎么,跟我结拜,你很丢人?”   严文卿鄙夷地摇摇头,却听到嗖的一声,利刃擦边而过。他猛然一惊。   热闹尚未褪去。朔月愣了下,侧头看向肩膀——那只箭将将擦着他的肩膀掠过,破开了一点衣料。   面前的树上钉了一只灰鸟。   他尚未反应过来,肩膀便被毫不客气地撞开:“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   严文卿看清来人,怒道:“周廷山!”   “哟,小严大人哪。”周廷山像是这才看见严文卿存在,一边拔下树上的箭,一边敷衍地拱了拱手,“没看见严大人在这,没伤着吧?”   全然忽略了身边的朔月。   ——低级的下马威。   严文卿冷笑一声,尚未开口反讽,一旁的朔月却问道:“他姓周?是陛下的亲戚吗?”   好像全然不在意周廷山的挑衅。   朔月记得谢昀的亲生母亲,如今住在万寿庵礼佛的慧云夫人是京城周家的女儿。   “在座的都是陛下的亲戚。”周廷山听见了,声音淡淡。   有人为他解释:“这位小周将军是昌宁伯爵府的二公子。”   算来是慧云夫人兄长的儿子,是陛下的表兄弟。   陛下心系慧云夫人,想来也不愿自己与周家子弟冲突。朔月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又听周廷山道:“客卿先生可会射箭?”   朔月顿了顿,环顾四周。   很多人都在看着他。锦衣貂裘,尽是王公亲贵,关系盘根错节。他今日的反应,必将通过他们的眼睛和唇舌,流传到外界去。   朔月下意识往身边看去,习惯性期冀陛下神兵天降——但陛下不在。   是的,即使他能无时无刻陪伴陛下,陛下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有空闲。   但陛下一直教他自立。   朔月静了静。他是陛下亲封的客卿,又在宫中习学多日,不该给陛下丢脸才是。   身旁,严文卿低声道:“没事的,朔月……”   话音未落,朔月弯弓搭箭。   箭簇擦着周廷山的肩膀破空而出,旋即,草丛中响起扑通一声。   如同方才那支擦过朔月肩膀的箭。   立刻有随行的小厮去查看情况——朔月那一箭竟是贯穿了一只红嘴雀的胸脯。   这雀素来以轻捷灵敏著称。此等箭法,不说精妙绝伦,在这个年纪也算难得了。周廷山微微顿住,头一次觉得有些难堪:“你……”   他突然哑口无言。   朔月将犹在挣扎的红嘴雀递到了他面前,眼瞳清亮得像是春日晴空:“小周将军,初次见面,送你。”   夕阳遥遥落下。在渐渐沉下去的橘红日光下,他向着所有或诧异或玩味的目光介绍自己:“我是朔月,是陛下的客卿。”   仿佛天地间最后的光明都落到他身上,猎猎红衣如火一样鲜艳夺目地跳跃。   读书、医术、骑射、剑法。一年三百六十日,酷暑寒冬无间断,时至今日,终于可小试锋芒。   【作者有话说】朔月棒棒的!——————最近在考虑入V的事情,可能下下章吧,提前跟大家说一声~ 第48章 梦中是哪个陛下   天色入暮,众人纷纷散去,周廷山亦离开了,这片山林中只剩朔月和严文卿二人。   “也不知周廷山抽什么风,怎么找起你的麻烦了。”严文卿心中掠过一点猜疑,又笑道,“话说回来,你现在箭法不错嘛。”   捡起那只中箭的红嘴雀时,别说周廷山,严文卿亦颇为讶异。   明明之前连字都认不全、剑都不会拿,如今弯弓射箭都日渐纯熟了。   朔月眼睛弯弯,一派骄傲神采:“陛下教我的。”   严文卿:“啧。”   两人正闲谈着,空中却响起飞扑之声。   “朔月!”严文卿一惊。   那是一头中箭的鹰,虽然中箭,却还竭力逃脱着,恰好斜斜冲进了他们中间,尘土和羽毛散落满地。   朔月挥手格挡,手臂被锋利的鹰爪重重抓下去。   严文卿迅速拔出匕首,朝着鹰的脖颈割去。鹰砰然坠地,他松了口气,一转头看见朔月右手手臂衣衫破损,血流如注,一时大惊失色。   “怎么样?”严文卿急着来看他的伤势,“伤的重吗?我看看,附近应该有太医……”   破裂的衣衫被掀开,露出几道骇人的伤口。朔月一时阻拦不住,整个人僵硬在原地——鲜血凝固,皮肉生长,伤口复原,在严文卿看过来的短短片刻之内,他再次表演了死而复生的奇迹。   严文卿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他看看鹰,看看朔月,最后又看看自己。   朔月心虚地望了望天,状若无事地拉上袖子。   只是袖子早已被鹰抓烂了,再怎么努力也盖不住。   面面相觑间,朔月率先开口:“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是我最近新配出来的药……”   “不用涂就能恢复如初?”   “提前口服……”   两人四目相对,严文卿果断站起身来。   朔月一把拉住了他:“严大人……敬书!”   半个时辰后,得知全貌的严文卿一脸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朔月垂头丧气地蹲在原地,耷拉下一双无形的耳朵。严文卿拍拍他肩膀,宽慰道:“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说出去太惊世骇俗,陛下才给你瞒着的,也是为你好。”   “……敬书。”朔月狼狈地抬起头来,全然不复方才射箭时的意气风发,“可以不要告诉陛下,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严文卿一顿:“为什么?”   “陛下觉得,如果我的身份为人所知,会给我带来危险。所以他给了我客卿的身份,希望这件事能瞒过所有人。他在保护我……很用心。”朔月想了想,诚恳道,“我不想让陛下失望。”   “陛下是对的。”严文卿拍拍他的肩膀,庄严地承诺,“你放心。”   两刻钟后,谢昀所居的平宁宫里。   李崇道:“北境来了急报,陛下在和几位大人商议事情,回来且还要一会儿呢。”   朔月点点头:“那我去里头等陛下。”   行宫比起皇宫清简许多,纵使是平宁宫也不见得多富丽堂皇。朔月靠着床头,百无聊赖地翻着从宫里带来的书。   最先的那本习字字帖早已经烂熟于心了。他丢开书,望向窗外墨蓝的夜空。偶尔几声猎犬吠叫,声音很快便消失无踪了。   谢昀什么时候回来呢?   谢昀安排好边境事宜回来时,朔月正蜷在床边角落,抱着一本卷页的字帖,睡得正沉。   因边境不太平带来的烦扰一扫而光。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微微弯起了嘴角。   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他已然在百忙之中听人原原本本转达了。   朔月不可能永远活在他的保护之下,他也不希望朔月做个任人揉搓的面团子,适度展露锋芒和利齿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今日朔月能够一箭惊众人,他欣慰之余也着实满意。……只不过周廷山的演技实在有些拉垮。被旁人这样对待,也不知朔月有没有为此伤心,回头还要好生安慰解释。   进退两难,他何时这般操心过。谢昀叹了一声,正要给朔月抱到床上去,却忽然听到一句含混的呼唤:“陛下……”   醒了?谢昀正要答应,打眼一看,朔月却还闭着眼睛——原来是在说梦话。   谢昀莞尔。抱着字帖睡觉,不会是在梦见自己逼他念书吧?   他轻轻拍拍朔月的脸:“到床上睡,行宫这边冷。”   正要把人放到床上,朔月突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肩颈。   谢昀一顿,身体莫名僵硬起来。   他轻轻拿下朔月的手,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根无形的柔软的线牵住了,被这么一个温和荏弱的灵魂牵引着亦步亦趋,却不觉得没有自由,注视着前面的少年时,心中只有无限柔情。   直到那沉眠之人呢喃着再度呼唤“陛下”这个名字:“陛下,我不会忘记你的……”   ——忘记?何以忘记?他明明好端端在这里,何谈对已离去之人才会提及的“不会忘记”?   短暂的僵硬、疑惑、茫然过后,谢昀如遭雷击。   ——很明显,这个陛下,指的不是他。   牵引着心脏的那根线啪嗒消失,或者是那根线从来不只牵引着他。   刹那间,扬起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消退,便僵硬在了脸上。   谢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和严文卿坐在了一起,后者递给他一盏茶:“这么晚了,陛下怎么到这来了?”   陛下陛下……谢昀一个激灵,回魂般望向声音的来源。   哦,是严文卿啊,那没事了。   谢昀干咳一声:“……睡觉。”   严文卿沉默片刻,诚恳道:“陛下你别这样,我害怕。我虽然没老婆,但真不是断袖。”   你想跟我断我还不乐意呢。谢昀磨磨牙:“……就你话多。”   严文卿偏过头上上下下打量他,陡然福至心灵:“陛下这模样……谁拒绝了陛下?”   谢昀恍恍惚惚,只听见了那一句“陛下”。   陛下……为什么谢从清是陛下,他也是陛下呢?   哦,对,因为他是谢从清的儿子。   谢从清从朔月六岁的时候就待在他身边了,虽然混账又荒谬,但朔月却还念着他,而自己只在朔月身边一年……   从一开始初见,他揪着自己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不需要我吗”,再到后来,小家雀一样收拢羽毛,乖乖躺在地板上守着他,听他的话,读书写字、日日陪伴、寸步不离,都是因为谢从清的教养。   甚至他执意要与自己睡在一处,也是因为昔日他正是如此对待谢从清。   自己从他身上获得的一切,都源于谢从清。   而自己带给他的,又有什么呢?   ——朔月在称呼他为“陛下”的时候,会想起已经死去的谢从清吗?   谢昀深深地吸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这个问题令人如此难以忍受。   他从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活人终究是战胜不了死人的。   严文卿觑着他的神色,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声:“陛下,我今日瞧见了一点东西……大约陛下早就知道了。”   谢昀一叹:“你知道了。”   围场行宫,星空明亮,风清月明。   朔月自平宁宫床榻上醒来,愣愣地回忆梦中景象——不知为何,他又梦到了谢从清,梦到了谢从清病重之际,他握着谢从清的手,庄重地承诺“我不会忘记陛下的”。   他不知道为何会梦到谢从清。谢从清在时也举行春猎秋狩,但他一次都没去过。   他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在床上。   是陛下把自己抱上来的?那陛下如今去何处了?   他急匆匆去问守门的侍卫,在得知谢昀来而复去后,一颗心陡然沉了下来。   行宫里,严文卿嚼着小花糕,一边飞速串联这一年所有的不寻常,一边满腹真情实意地叹息:“哎……原来如此……我就说当初……陛下啊……”   先帝、谢昀、朔月、长明族、不死者、契约、守候、相伴。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抛开一切繁杂问题,言而总之,就是——陛下心动了。   要不怎么说皇帝陛下不同于常人,心动的对象都这样不同。   谢昀深深吸了口气,看起来想把他一巴掌拍死。   严文卿及时止住真情流露,为陛下再奉上一盏茶,模棱两可地宽慰道:“陛下,此乃人之常情。”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当然是人之常情。   谢昀不语,严文卿又道:“陛下若是有意,不妨亲自问问。毕竟朔月那么听话,问什么答什么的。”   于严文卿来说,所有的事情都明了了。然而于谢昀来说,他正在恐惧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眼神一闪,忽而瞥见了门外踌躇的身影。   ——朔月来了。   【作者有话说】   计划3.27入V,届时更新7000+,从33章开始倒V,谢谢大家捧场(鞠躬)~ 第49章 这样的春夜   严文卿识趣儿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两人——一个神思恍惚,在百忙之中纠结于我爱你你爱谁,另一个……   “陛下,我听到了。”朔月说话时还有些气息不匀。   他自平宁宫一路奔来,跑得太急太快,头发凌乱地散在脸颊两侧,在这微冷的春夜里,额头还冒出了汗。   谢昀下意识伸手,想给他捋一下头发,擦一下汗。   “陛下,刚刚你和严大人说的话,我听到了。”朔月平复了一下呼吸,眼睛清亮地重复,“陛下想的话……我愿意。”   谢昀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中。   这是他梦中出现的场景,这是他梦中也想听到的答案。但……   春山宁静,明月澄澄,偶然响起几声鸟鸣。   这样的春夜,合该两心相映,红烛高照。   “我喜欢陛下。皇后,妃妾,侍从……什么身份,我都不在意。”朔月虔诚地仰望着谢昀,如同信徒在朝拜至高无上的神明。他去触碰谢昀衣袖下的手掌,一遍遍地自我剖白:“我愿意的,陛下。我愿意。”   他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地位。只要谢昀愿意,他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他。   这本就是他们之间的契约,亘古不灭。   他做这天下的君父,做百姓的明主,他便做君主身边最亲密而忠诚的影子,必要时用不灭的身躯护他平安康健。   既然已将全副身心交付,又有什么不能做呢?   谢昀定定地凝视着他。   他太简单,太明净,不知道这件事情在他人眼中会变成什么龌龊模样,不知道自己的答应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谢从清”与“谢昀”有什么区别。   他们离得那么近,彼此呼吸可闻,唇齿间的气息扑在对方面颊上,浓黑的长发海藻般交织,有那么一些落进了谢昀掌心,痒痒地搔着敏感的肌肤。   谢昀咬着牙去掰他的脸:“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朔月拨下谢昀的手,凑上前去细细密密地吻他的眼睛。   “朔、月。”谢昀的声音哑的不像样子。   朔月抬头看他,眸中满是清澈和疑惑,谢昀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那眸子安宁如初,没有一丝丝……情动的迹象。   可是他还覆压在自己身上,落在自己唇上的吻留有滚烫余温,鬓发衣袍散乱,姿势暧昧又轻佻。   少年嘴唇染得水红,黑发缠着雪白肩颈,如同温暖海洋中随波逐浪的茂盛海藻,随着海水起伏而婀娜起舞。   而它的主人是海底深处的精怪,用看似天真无邪的眼瞳,无知无觉地勾走满是贪欲的魂魄,邀请他与自己共赴人世间最热烈又荒谬的云雨巫山。   朔月学着话本里的模样,轻轻抚上他的衣襟:“陛下……”   一声陛下,如冷雨泼下。   陛下……他是朔月注定的无数“陛下”之一。   ——已经有人比他来得早。   谢昀一颗心如同被抛掷进寒潭,冻住了所有旖旎情思。   他慢慢坐起身来,声音温缓如白水:“……陛下?哪一个陛下?”   朔月顷刻愣住。   他跪伏在谢昀膝前,问得小心翼翼,每一个字都是仔细斟酌好才敢开口的,姿态卑微而虔诚:“陛下……嫌我不干净吗?我没有……”   朔月的指尖还抓着自己的衣袖——谢昀猛然甩手,大踏步向外走去。   掌心还残留着衣衫的温度,可人却已经不见。朔月无措地站起身来,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严文卿阻拦未果,探出头来,诧道:“怎么回事?”   朔月摇摇头,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他一言一行都顺从陛下的意思,“我愿意”的回答也真实的不掺杂一丝水分,缘何陛下却气恼离去了?   严文卿看样子恨不得自己追上去:“快追啊,发什么呆!”   “可……”陛下那个样子,恐怕不喜欢别人跟过去。   严文卿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连推带拽把他拖出去:“你还不知道陛下那嘴?硬的跟乌龟壳子一样!再说,你本来就要保护陛下安全,你不跟过去,陛下出事怎么办?”   一语惊醒梦中人。   朔月一阵风似的奔出去,徒留下操碎了心的严文卿仰望星空,默默祝祷陛下的感情生活一帆风顺。   朔月先看到了李崇,在李崇的指引下,在溪水边找到了谢昀。   夜深时分,天边明月笼了一层薄雾。林间气息清新,草木摇曳,偶尔有晚睡的狐狸兔子躲在草丛中,竖着耳朵颤颤巍巍地打量这两个不速之客。水流潺潺。   朔月紧走两步,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天色晚了,小心有刺客。”   他似乎听到一声叹息,谢昀幽幽开口:“你就只在意这个?”   朔月被问愣了——怎么,担心陛下安危也有过错吗?   这样的春夜,花影缠绵,少年更胜皎皎明月。   他一点一点朝谢昀靠过去,像只猫探出爪子,试探自己的领土范畴。谢昀盯着那只鬼鬼祟祟攀上自己衣袖的手,心中却是苦闷。   他的确嫉妒朔月在谢从清身边待了十一年,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一年过去,谢从清早就烂成泥了,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不成?   最重要的是,如果皇帝是别人……朔月也会对他这么好的。   朔月对他的好,只是因为他是皇帝。   无论是谢从清,还是自己,亦或者是未来代代帝王,在朔月心里都是过客,永恒不变的只有那该死的契约。   心中一刹那透亮,旋即灰暗下去。   谢昀默然起身,正要转身离开,朔月却不死心地凑上前去,手指碰到他的肩膀:“陛下不要生气了,我真的……”   “我真的愿意”一句话尚未说完,后背突然覆盖上一阵柔软温暖。   那人一双手臂紧紧圈住他肩膀,呼出的气息吐在他颈项之间。   谢昀一阵麻木:“你……”   这家伙怎么还学不会好好说话,一有事便不分青红皂白就往人怀里扑?   等等——谢昀一滞。   有黏稠的液体滴落到颈间,春夜的风带起一阵血腥气。   极为短暂的怔愣过后,谢昀猛然拔剑,砍向那点自幽黑浓密的林间掠来的银光——“来人!有刺客!”   黄昏时分,帐内早早点起了蜡烛,烛火影影绰绰,将狭小的帐内烧得昏黄。   朔月迷蒙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帐篷暗青色的顶部。   他动了动手指,慢慢回忆起之前的事情。   围猎,夜谈,中箭,而后昏迷……醒来。   帐内空无一人。   朔月慢慢地环视一圈,确认谢昀确实不在这个事实,心中漫上一阵浅浅的无所适从。   也许是因为,过去不论他哪一次死亡,谢从清都会守在他床前,替他安排好接下来的一切。或许暗夜幽深,或许人声鼎沸,但谢从清总归是在的。   仿佛是不可更改的约定。   时移世易,大约这世上总不会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他要慢慢习惯才是。   朔月轻轻地叹了口气,呼气的瞬间,胸腔肺腑传来刺痛,火燎一般。   应当是弩箭箭头带着的毒所致。   不过伤口痊愈的速度依旧如同神迹,贯穿脖颈的弩箭早已被取下,如今依旧光洁干净。   朔月很习惯这种似有若无的痛觉,因此并不在意,披衣出门。   正是黄昏时分,暮色流得漫天都是,橘红橙黄,烧着了似的,正浓烈。   一个小太监正候在帐外,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去。   “……这位公公。”朔月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声音喑哑,许是被箭簇伤到了喉咙,“陛下……在哪里?”   小太监头垂得低低的:“回公子,陛下有事要忙。”   大约在处理刺客的事情。朔月钝钝地点了点头。他望向渐渐浓重的夜色,忽而意识到什么:“天黑了吗?”   小太监愣了愣:“是……天就要黑了。”   从清晨到黄昏,自己中箭昏死到醒来,足足过了一整天。   朔月有些不安——比起过往,这个速度似乎慢了很多。   他活动了一下四肢,只觉得轻便如旧,脏腑内的灼痛也逐渐消退下去了,就像那支弩箭从没贯穿过自己的颈项一样。他稍稍安下心来,也许是那支弩箭上有些,不过总归是消失了。   “你知道陛下现在在哪里吗?”   小太监头摇得像拨浪鼓,朔月问不出什么,只得自己去找。   不过围场里风平浪静,想来昨夜那场行刺并没有伤到谢昀,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暴露,一应事务应当已经平息。   谢昀无事,他便放心了。   平宁宫里灯火通明,不知谢昀是否在里面。   面前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朔月叫住了他:“严大人?”   “呀,是朔月啊。”严文卿伸了个懒腰,显然是熬了一天,“来问昨夜刺客的事情?”   “几个勾结北狄的逆贼,想借机刺杀陛下,不过如今已经为陛下所擒,正交代同党。”严文卿压低声音一两句话说完,又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你……”   朔月对这种目光已经习以为常。   严文卿收回目光。   好吧,永生不死,百毒不侵,这是活生生的奇迹。   “不过,如今对外宣称刺客那一箭没有射中便为人所擒,你的事并没有人知道。”严文卿叹了口气,觉得此事于朔月来说颇不公平,但碍于大局,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身体都好了?要不要请太医?”   朔月并不知道严文卿的心思,即使知道,也不会在意——不过是一支弩箭、一个护驾有功而已。   这本就是他的职责。   “陛下还在忙着审刺客吗?”朔月向灯火通明的大殿探了探头,“这样的话我就不打扰了……”   这倒也没有……严文卿一时语塞。   不待他说话,朔月已经眼尖地瞧见了不远处站着的谢昀。他心中一松,正要过去,步伐却忽而止住。   山坡上夕阳余晖遍洒,谢昀身边站着林群玉。 第50章 糊里糊涂地过下去   “昨日那刺客没有伤到表哥,真是万幸。”林群玉庆幸道,“这些北狄的探子真是可恶,竟然能跑到猎场行凶,一定要好好拷问一番。”   真相显然不是林群玉说的这样简单。谢昀不置可否,也无心与林群玉说什么。   不知朔月怎样了。   脑海中再一次划过这个念头,视线一转,他忽而哑然。   落日将将坠下地平线,余晖漫天流淌,烧着了大片层云。朔月一身翠竹青衣站在暮云之前,眼神透亮,是橘红橙黄的浓烈中最清澈的色彩。   他想问陛下怎么在这里,刺客可有抓到,幕后主使究竟是谁——而后视线一转,却看到谢昀身旁站着一个红衣罗裳裙的姑娘。   那身红裙太过耀眼,仿佛是天边云霞裁出的衣衫,衬得姑娘本人如烈火般明艳英美。朔月不远不近地站着,想起这是林家的大小姐,是太皇太后为谢昀挑选的未来皇后。   ——按正常逻辑发展,矛盾即刻就要发生。   严文卿疾走两步跟上来,素来巧舌如簧的少卿大人面对此景此景,半晌没憋出一个字,悄悄给谢昀打手势,示意朔月刚到,什么都没听见。   纵然方才才被拒绝过,林群玉依旧保持着世家嫡女的风范,鬓间步摇分毫未动。   她朝朔月大方微笑:“原来是客卿先生,许久不见。”   朔月亦认真还礼,一派和谐景象。   看着朔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谢昀本该庆幸欢喜,可他的心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连拂面的煦风也显得燥热沉闷。   昨夜朔月眼睛亮晶晶地说“我愿意”,而今日对着他与林群玉,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悦和失落。   是啊,自己只是契约的一部分,朔月如何会为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伤心。   ——他忠心不二,“我愿意”也是出于他的忠心。   一瞬的寂静过后,谢昀尚未开口,朔月却先温文地笑起来:“陛下,我回去了。”   夕阳落下,月亮慢慢地爬上山坡。   因为今日出了刺客,为着缉查审讯诸多琐事,春猎提前结束,明日众人便要回城。   身为大周朝的宰相,林相自然能分到一处宽敞院落,仅在谢昀之下。   一盏烛火幽幽,他看向对面女儿,问道:“陛下身边那个叫朔月的少年,你可认得?”   “认得。”林群玉微微点头,“他原本是先帝为求长生寻来的方士,精通炼丹和医术,陛下心善,将他留作客卿,不至于没有去路。”   这些东西,林相一直是知道的,她不太明白父亲为何突然又提及此事。   林相微微颔首,眉间似有隐忧。   那朔月自然是不要紧的,要紧的是如今的状况。   林氏历经三朝,他又为官多年,位极人臣,早将宫内情形摸得透彻,可新帝登基,这宫里竟一点一点地变成了他不熟悉的模样,连久居深宫、身为太皇太后的姑母都并不十分清楚。   “不说这个了。”林相笑道,“今日你与陛下见面,可见到陛下身体如何?”   林群玉道:“陛下一切无恙。”   林相眸中划过一道晦暗情绪,又笑着叮嘱她几句与谢昀拉近关系的话。   谢昀待她客气疏离,一直以来从未变过,若要拉近关系,早该成了。林相又宽慰道:“能与陛下和睦最好,若是不成也不必在意,有林家在,没人能动你的皇后之位。”   这话并不陌生,林群玉懂事以来已经听过许多遍。她点头应是,脑中浮现出谢昀对自己的拒绝。   她过去偷偷看话本,看见那些女子被心上人拒绝后心痛悲伤的模样,然而如今被拒绝,心中却依旧无波无澜——那并非自己的心上人。   在她刚刚懂事的时候,林家长辈乃至于所有人都告诉她,你会成为未来的皇后。她很明白,如果皇帝不是谢昀,而是别人,她也依旧会成为皇后。她是愿意的。   她是林家嫡长女,身份尊贵,勤奋好学,诗书、女工、舞乐、骑射、术数、管家理事……一切能帮助她站上那个至尊之位的东西,她都异常努力地学着。   家族也将她当作皇后培养的人选,给她挑选最好的衣食、延请最好的老师,期待她像太皇太后一样,延续家族的荣光。   这天底下,留给女子的位置,最高的便是皇后。   她要做就要做最好的。   只是今日她突然开始想些别的东西。   “那当了皇后之后呢?”   林相微微一愣,继而笑道:“自然是相夫教子,母仪天下……就像你姑祖母一样,你不是最崇敬你姑祖母了吗?”林群玉默然。   是的,皇后,太后,太皇太后……就像她最崇拜的姑祖母一样,一步一步站上大周朝女子能站到的山巅。   众人都忙着收拾东西,篝火摇曳,热闹喧嚣,独有朔月坐在溪边,往溪水里一颗一颗地砸着小石子。   他脑中正一遍遍回想着谢昀和林群玉站在一起的场景。   读了这一年书,他终于能给这个场景找到一个合适的词:一双璧人。   这一年里,他也慢慢学会了看人眼色。   林小姐很好,谢昀和她在一起应该很开心。   原来是这样……因为陛下要娶林小姐做皇后,所以便不会理会自己,与自己是否与先帝发生过什么毫无关系。   他近日读书,也知道,皇后应该是出身名门、高贵大方的,既能帮皇帝笼络朝廷势力,又能为夫君管好琐事。这两点,林小姐无疑全部占优。反观自己……   难怪昨夜谢昀说不愿意,若他是谢昀,恐怕也不愿意的。   朔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失落。   契约要求他忠心不二,无条件奉行陛下的一切要求,他又岂能为陛下身边来去何人而失落。   默默地叹了口气,头一次希望自己变回那条什么都不懂的金鱼,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高兴了就咕噜咕噜吐几下泡泡。   身后传来衣袍响动的声音。   那人默然站在他身后,朔月转过头去,有些惊讶,又忍不住弯了眼睛:“陛下?”   谢昀嗯了一声,撩起衣袍坐在他旁边。   朔月顿了顿,终究没忍住:“陛下,这边靠水,小心别掉……”   在谢昀不怎么好看的脸色里,朔月讷讷地闭了嘴,换了话题:“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还不休息?明日不是便要回去了吗?”   谢昀没回答他的问题,却道:“还疼吗?”   疼?朔月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谢昀在问什么,笑起来:“早就不疼了,不信陛下摸一摸,一点伤疤都没有。”谁要摸?   谢昀心中轻轻嗤一声,目光扫过那截纤细脖颈,只见肤色如玉,光洁无损——他记得那根弩箭,数十道寒光自幽深茂林中疾掠而出,朝着自己的心脏方向呼啸而来,劲风之下,几乎避无可避。   关键时刻,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朔月扑了上来。   闪着冰冷光泽的箭头就那么轻易贯穿了他的脖颈,发出噗嗤轻响的同时,溅起一片艳丽的血花。   少年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身体。而今他衣袖上的血迹未干,朔月便已经痊愈如初。   谢昀别过脸去,心中沉沉地叹息。   朔月察言观色:“陛下在为刺客的事担心吗?”   “没有。”   审讯之事正按部就班地推进着,明日回宫,刺客的同党早晚落网。过去他遇到的危险之事数不胜数,这件事在其中并不算多么突出。   他不为刺客叹息。   想问的太多,谢昀索性开门见山:“你不恼?”   恼什么?朔月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反问:“我为什么要恼?”   因为……你替我挡了一箭,再度救了我一命,但当你醒来时,我不在你身边。   朔月没提初初醒来时的那一点无所适从,答的理所当然:“我总是会醒的,陛下公务繁忙,当然不必时时看着我。”   “……”谢昀心口堵了一堵,不咸不淡地嘲讽,“我们朔月当真是赤诚忠勇,体恤上意。”   他压着心中郁气,仔仔细细地叮嘱:“往后不要直接扑上来。虽然你不会死,但疼这一场,也够受的,何况……”   何况人体玄妙,便是不死之身,又有谁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呢?   昨晚朔月的血止不住一样地流,仿佛要把这具不死之身贮藏的生命全都流尽一样。   他不得不承认,昨日他还为契约伤神,如今这个担忧没有消除,但一刹那间他便不在意了——他只想让朔月活着。   朔月依旧很乖,也依旧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我怕陛下受伤。”   “我若受伤死去,还有下一任皇帝。”谢昀一说话又忍不住阴阳怪气,“你又不会没地方去,指不定新的皇帝还不会逼着你读书。”   朔月脱口而出:“真的吗?”   “……假的。”谢昀磨磨后槽牙,冷笑着发誓,“你尽管放心,就算我死了,也要留遗诏让你读书读上两百年。”   朔月默默闭嘴。   ——如果我不是皇帝,你还会愿意做这一切吗?   然而,他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或许是怕看到朔月懵然不解的神色,或许是怕听到那个他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昨夜的话题无人再提,好像从未发生。   朔月不躲不避,只扬起面庞看他。   这么脆弱又美丽的生物,以如此驯服信赖的姿态依赖着你,仿佛你就是他的全部。   谢昀久久注视着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少年时的某个春天,看见孩提时埋在角落离的杏核冒出一个不起眼的绿芽,在花明柳媚的日子里,一年里最新鲜的风拂过面庞,让素来克己复礼的人有想要迎风大叫的冲动。   但这种感情却又比那绿芽、那春风更强烈,有着难以想象的旺盛的生命力,仿佛只需要一滴水,只需要这样一个简单的契机,便能顶开蒙在头顶的厚厚泥土,得见天日。   忠贞以虚伪和谎言为基石,建立在混沌之上,清明之下。   他已经放任它破土而出,却不知道该不该让它展露于朔月面前。   朔月会愿意吗?他懂得“不愿意”吗?   他沉默太久,直到朔月拽他的袖子,才回过神来:“陛下不生气了?”   鬼使神差,谢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接话,反而道:“我同林小姐没有什么,你别多想。”   再给我一点时间。谢昀默默地想,待我有能力抗衡皇祖母、清洗庞大的林氏一党、将朝堂全然换上自己的势力……不会很久了。   朔月看起来不太懂,但还是乖乖应下:“知道了。”   想了想,他又道:“陛下娶谁我都高兴,我以后会注意分寸,不让陛下和皇后娘娘难堪。”   谢昀给他的回应是长长的叹息,而后轻轻将他拢进怀里。   朔月不清楚这种姿势不会出现在正常的君臣关系中,也不清楚这其中蕴含了多少暧昧不清,只知道这是不生气了的意思,小狗重新立起耳朵般高兴起来。   谢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尽数压下去。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生活本就是一团乱麻,怎么会分的那么清楚呢?   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得到世上最忠贞可爱之人的永久相伴,多少人求遍诸天神佛而不得。   他还年轻,还有很多很多时间。直到死亡将他从朔月身边带走,这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好长的一章。———有时候想,生活尤其是感情,有时候确实没法算的太明白,如果能糊里糊涂但一帆风顺地过下去也不错。 第51章 风雨欲来   春猎回来那日是四月十二,四月十五那日,大理寺和刑部呈递了审讯结果。   明面上是与北狄勾结的死士,身份做的滴水不漏,暗地里却透出些蛛丝马迹。   严文卿沉默再三,低声劝道:“陛下宜早做决断。”   四月十六,林相入宫,拜谒亲姑母太皇太后。   一贯慈爱示人的太皇太后罕见地发了脾气,林相岿然不动,只道:“此事确实是手下人操之过急——但姑母觉得,陛下是心慈手软之人吗?”   她如今还是太皇太后,林氏如今也权势正盛,谢昀不会也无法直接撕破脸。但往后呢?她终究有死去的那天,届时锋芒毕露的年轻天子可还会念着情分?   念及此,太皇太后渐渐沉默。   四月二十,兵部侍郎陈规、禁卫军副统领墨行等人问罪抄家,罪名是勾结外族、犯上作乱。又有御史弹劾林相卖官鬻爵、广立朋党,林相亦受贬斥,只是丞相之位未动。   一连串动作雷厉风行,严文卿叹道:“终究是没能动了林相。”   谢昀抚着圣旨一角,沉默不语。   十一年的养育救护之恩在前,历经三朝不倒的朋党势力在后,哪里有那么容易?   看着这庞大的世族党派,他偶尔也会想,当年谢从清重用贵妃所在的孟家,是否是因为无力削弱林氏一党,才推举孟家与之抗衡?   四月二十二,御史方蘅上奏在京粮仓粮储亏耗、民田兼并等事,矛头直指林相。林相自认问心无愧,称病请辞。   朝堂之上,天子的声线听起来遥远而冷淡:“准了。”   三朝老臣如遭雷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那年轻的帝王站起身来,明黄衣袍上飞龙在天:“卿年老,不若自此归去。往后余生,寄情山水亦快哉。”   谢昀最近忙于朝政,有些忽略朔月的功课。   朔月却自觉起来,每日待在照月堂里苦读诗书,晚上再抱着铺盖去庆元宫里打地铺——在谢昀异常复杂的眼神里。   林相当然没有真的辞官,只是一句威胁罢了,可以想到,过去他曾多次以这种方式威胁皇帝。   这些时日前朝闹得风起云涌,他也多少了解了些如今的朝堂局势。   林氏是大族,朝中尽是亲信故旧,谢昀当年能够顺利登基,多少得了林家的支持——以林氏太后养子、太皇太后亲自教养的身份。   放眼望去,林家文有相国,武有将军。太皇太后历经三朝,在朝中根基深厚,不少重臣皆听命于她和她身后的林党,变着花样儿和年轻的天子作对,亲信难以任用,政令难以畅通。   ——即便是血亲,也无法在权势中让步。   放开林氏不谈,周朝自身的情景也并不乐观。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庞大的帝国,疆域辽阔、物产丰美。但这庞大的底色是触目可及的贫穷,歌舞升平的下头是摇摇欲坠的百姓。   吏治败坏、国库亏空、求仙盛行,十九岁的谢昀从谢从清手中夺过皇位时,这个昔日令四海臣服的国家已迫不及待地展露疲态,武力与德行已无法镇压那些蠢蠢欲动的边疆众国。   要改革,要填补亏空,就要触犯旧贵族的利益,而这旧贵族中首屈一指的就是太皇太后的母家林氏。   内忧外患交织,少年天子过得很是辛苦。谢昀不提,朔月也不问。   他全都知道,也知道自己帮不了什么。   这让他很沮丧。   四月末,谢昀突感风寒。   一剂药喝下去,病情反而愈发沉重,一连几天下去,竟是连床都下不得了。   傍晚,朔月打庆元宫外走来,听到角落里小太监窃窃私语:“听太医说,陛下这病凶险,恐怕……”   朔月提着一盏灯笼,不声不响地站定。   飘摇的火光映着他霜雪般的面庞,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冰冷,又有几分鬼魅。小太监唬了一跳,认出这是陛下宠信的客卿,连忙讷讷着告罪退远。   朔月叹了口气,向内殿走去。   说起来,他有数日未曾见过谢昀了。白日谢昀忙于朝政,晚间亦不得相见,往往是晚上他已经睡了,谢昀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二人同榻而眠仿佛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一年多过去,他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知道皇宫重地,即使他偶尔离开谢昀,也不会令天子受到伤害。何况这些时间他每每过去,李崇都说陛下忙于朝政,没时间指点他读书。   朔月哪里在乎谢昀指不指点他读书。他只在意谢昀的身体。   如今天气温暖,谢昀病得突然,他心里总是不安。   听闻谢昀前些日子又去了一次万寿庵,不知为何不叫自己陪同,亦不知这次生病是否又是因为寡淡的母子情谊勾起了陛下的伤心事。   朔月走进内殿时,谢昀还睡着,身侧散着几张字纸,露在锦被外头的手背苍白,透出分明的青筋。   他对字纸上的内容没兴趣,只略略瞟了一眼,便搬个凳子坐在床边,探上谢昀的脉。只是他医术有限,只觉脉象古怪,难以诊治明白。   看着沉睡的谢昀,朔月忽而恍惚。   在同样的金殿中,他也曾这样注视着当年奄奄一息的谢从清不久后,他便死去了。   谢从清即将死去时,他是什么感受呢?   ——生老病死,各有天数。   是的,这就是朔月的想法。   彼时少年跪坐病榻之前,轻握着皇帝枯槁的双手,无悲无喜地注视生命的流逝。   谢从清希望他长成神灵的模样,他便也真成为无悲无喜的神灵。   朔月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想。   他竭尽全力在危险前保护天子的生命,但在真正的生死大限来临前,他无能为力。   可现在,他的心境不同了。   谢昀说,不必成为神灵,更不是怪物。要做一个人。   一个自由、快乐、能自立、有才能的人。   作为一个人,朔月很清楚地知道,他不希望谢昀死去。   风雨停歇,天光晴明,似乎所有的腌臜事都随晦暗风雨一道远去了。谢昀醒来时,正迎上朔月的目光。   心动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尤其一睁眼便看到心爱之人。   想到影卫递送的情报,谢昀依然觉得恍惚。   知晓这些事时,仿佛跌落在深海,窒息感像无数只手一样将他拖进更深的海里,进退不得,呼吸不能。   ——难怪母亲从不肯见自己一面,难怪自己几岁前一直住在冷宫一样的地方,难怪谢从清几次三番想置自己于死地,难怪皇祖母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浑身发冷之际,他听到朔月问:“陛下身体好些了吗?”   本也不是重病,只是偶感风寒,心力交瘁罢了。谢昀勉力戏谑道:“放心,不会叫你突然换个陛下的。”   “不过你也该习惯习惯……”见朔月神情闷闷,谢昀又笑,“我凡人之躯,终究有不在的那一天,你总不能长长久久地守着我。”   “陛下在一日,我陪你一日。陛下在一年,我陪你一年。陛下若是仙去,我为陛下送殡守灵,留在皇宫,照看陛下的子孙后代,永远记着你。”朔月反问,“怎么不算长长久久?”   朔月说的笃定,仿佛在陈述这世间亘古不变的真理。   永远留在这里,永远记着你——这是世上最沉重也最忠贞的承诺,听者见者自应当感动到泪眼盈盈痛哭流涕,谢昀嘴角的笑意却渐渐沉下来。   这是幼稚如孩童的“在这世上我和你最好”,也是令人心安的“在这世上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窗前蔷薇早开,花影缠绵。谢昀微微向前俯身——朔月很知道他想做什么,不待他开口,便乖觉地把自己送上去,完成了一个亲密的拥抱。   “待我死去,不要留下,也不要记着我。”   谢昀刻意避开朔月的目光,只望着窗前交织的花影。   人心幽深,欲壑难填。他不知道未来一代代皇帝会是何种面貌,面对奇迹一样的不死之身,掌控天下权力的帝王,大抵会做出比谢从清还要疯狂荒诞的事情。   而朔月,他是否有能力与天下之主抗衡?   朔月不会死去。这世间千种刀枪剑戟,万般封喉剧毒,皆无力威胁到小观音的生命。可是他会疼。   他无法想象,过去的十一年间,朔月如何在谢从清近乎凌虐的教养下长大,分明受尽了人世间的折辱,却依旧留存着再坦率忠贞不过的赤子之心。   在离开之前,他必得清理长明族的一切踪迹,抹杀长明族的一切传闻,让朔月以普通人的身份离开宫廷,去往自由自在的远方。在这之前……   朔月怀抱着他,面颊擦着面颊,发丝缠着发丝,要将彼此的心脏融进对方的胸膛骨血。   谢昀深深地吸一口气,伸手抱紧了朔月,一生中从未如此强烈地渴望过长生。   有朔月相伴的长生不死。   我愿你纵使身陷方寸囹吾,也仍然肆意生长自由的灵魂。   我愿你有能力奔赴堪称自由之地的天涯海角,千百年时光更易,能够偶然记起我的背影便很好。   这是谢昀的愿景。   五月初,北境传来急报,北狄偷袭了边关驻军。彼时,谢昀正将写好的密旨封进信封,交给严文卿。   严文卿彼时已调任户部,手中过着无数关系国计民生的账册,言谈举止隐有严老大人的风范。不过在自小一起长大的谢昀面前,依旧是不正经模样。   他双手接过信封,惊喜道:“陛下,你要传位给我?”   谢昀:“……想多了。”   宫里宫外筹谋久了,他总有些预感,便私心给朔月留一条后路。   严文卿哈哈一笑,收敛玩笑,说起正事:“据说北狄的二王子阿岱与周军交战时被困山林,原本必死无疑,但将死之时,却得到了神明相助。”   谢昀蹙眉:“神明?”   严文卿颔首:“不死不伤的神明。”   谢昀神情莫辨。   “如今那神明已经被封作大法师,阿岱用此人招揽人心,称乃天神赐福北狄,赐福北狄未来的君主。神迹现身,加上本身的心机手腕,阿岱一跃领了主帅的位置。”   ——风雨欲来。   人心比领土更易占据。   谢昀登基不足两年,谢从清留下的求仙问道之风未减多少,边境突兀出现的神明恰好满足了信徒们的一切幻想。   朔月心神不定地望着窗外雨幕,右手把玩着一只银色匕首,在手腕刻下伤痕。   虽然死而复生过许多次,这却几乎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认真地凝视血肉复生的奇迹。   片刻后,他放下因担心染上血迹而挽上去的袖子,走进了茫茫雨雾。   庆元宫中,谢昀正与臣子商议着什么。李崇立在殿前,劝解道:“公子放心,有太医照料,陛下一切无恙。若是觉得宫中烦闷,不妨去外头住些时日,这也是陛下希望的……公子?”   “我不需要见陛下。”朔月安然道,“我只想告诉陛下,我要去北境。”   不是想去,而是要去。   隔着一道万里山河的锦绣屏风,朔月望见了屏风后灰色的人影。   他想帮到陛下,他可以帮到陛下。   陛下教过他许多东西,那些东西可以让他走出陛下为他小心构筑的金殿,用自己新生的羽翼为谢昀遮风挡雨。   他定了定神,态度平静而坚定:“陛下,我替您去看看……那个所谓的神明。”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要开启北狄副本啦,大概六章,虽然走剧情有点累但还是要走(叹气) 第52章 远征,神明,交锋   大军开拔之日,新任命的前锋将军周廷山铁甲银盔打马在前,不着痕迹地瞥了身后的素衣少年一眼。   文弱客卿随军远征,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本是佳话美谈,但眼前这位……   鉴于上次对陛下的信任,他怀揣着一点侥幸发问。   “你能呼风唤雨吗?还是驱邪祛病?”   “或者窥视天机,预测未来,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既然是陛下亲自派遣的客卿,总该有几分不一样的本事。   朔月:“……”   不好意思,以上,统统办不了。   陛下早已与他说过,周廷山当日的挑衅是出于他的意思,因此朔月默默给他划归了阵营:自己人。   但自己人的一连串问题砸下去,朔月的眼神愈发无辜,实在没有手撕“北狄神明”的凶悍模样。   周廷山秉持着对陛下的尊重勉强客套了几句,终于忍不住深深叹气——这家伙,就算是当吉祥物鼓舞士气都嫌不够舌灿莲花,更别提除掉那个北狄的怪物了……   只是,总归是陛下的安排,带着便带着罢。   皇城相府在后,漠北狼烟在前。大军一路疾行,朔月不敢有丝毫懈怠,如此行了一月,渐渐到了北边地界。   春夏时节,水草丰美,大漠风沙也显出几分柔情。朔月靠树坐下,听着不远处几个士兵窃窃私语——说的正是那传闻中的北狄神明。   “听说那大法师任凭刀砍斧削,断手断脚也不会死去,眨眼之间就能重生……”   “你们说,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不老不死,那岂不是神仙老爷?”   有人质疑这番话的真假,觉得这番话是北狄人编造出来动摇军心的,也有人暗地里盘算“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见一见那大法师”。   刚有这个想法,立刻便有人斥道:“你昏头了,那可是北狄人!”   众人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个问题:如果真有这样代表上天意志的神明,为什么不出现在中原,不出现在周朝,不忠心于天命所归的皇帝陛下,反而为北狄这些边疆部族所用呢?   周廷山大踏步走过来,一双鹰眼冷冷扫过附近的士兵。   “战场杀伐之人何时开始信鬼神了?”周廷山厉声道,“所谓神明,不过是用什么诡谲手法蒙骗世人罢了,骗得了愚昧百姓,难道还骗得过手中刀剑?”   众人噤声,不敢再有更多讨论。   朔月抬起头来,笑道:“周将军,有什么事吗?”   周廷山紧绷的面色稍霁。   朔月这一路与他们同吃同住,无一丝皇宫娇养出的娇气和脾气,又加上数日前展现的箭法和对于毒药的精通,周廷山对他稍稍改观——看来还不是个百无一用的吉祥物。   周廷山的目光来回扫过他过分秀丽的面庞:“你也听到了,那些兵将们说的神明。”   “陛下高瞻远瞩,派你前来,想必你定有过人之处。”周廷山扬手指一指面前起伏连绵的山峦,“但我实在不明,你究竟有什么办法?如今越过林山,便到雁城,战事迫在眉睫。你若有什么法子,不若提前告知,我们也好配合。”   对这个习惯直来直去的小将军来说,这番话已经足够客气了。   朔月心中思忖。   他说不好北狄人的神明是真是假,但他的身份却毋庸置疑。也因此,他不清楚该怎样做下去。   要公开身份,然后和那北狄的大法师打擂台吗?那这岂不是证实了长生不死的存在?往后若是接二连三冒出更多“不死之身”——别管真假,又该在民间掀起多大的波澜?   他忽地望向周廷山:“将军觉得,那大法师是真是假?”   “待我大破北狄,活捉了那装神弄鬼的东西,便知道他是不是神仙!”周廷山脸色沉了沉,咬牙道,“纵使是真的神仙,胆敢祸乱边境,我也定将他关进地狱!”   是夜,朔月辗转难眠,正要睡下时,却听得号角之声。   踏出营帐,周军已然整肃,周廷山穿戴好盔甲,见他过来,沉声道:“无碍,是北狄人自己出乱子了。”   精练的斥候已经送来了北狄的情报。   他读罢,面上划过一丝讥讽:“早听闻北狄二王子和公主争斗不休,如今大战在即,竟放任手下伪作周军,偷袭了巡查边境的乌檀公主,如此不分轻重,就算有神明相助又能如何?”   朔月默然不语,却又想起谢昀。如今两国开战在即,前线吃紧,谢昀自然不愿内政生变,但林氏若步步紧逼,大周岂非也将如北狄一般自内部生乱?   却在此时,一团火球刺破夜幕。   北狄人投石问路,也想探一探周军的虚实。   周廷山厉声道:“放箭!”   顷刻箭簇如雨。   短暂的交锋过去,几方势力都暂时停了下来,周廷山凝视着远方黑漆漆的山林,却忽听朔月说了什么。   他诧道:“你说什么?”   凄冷月光下,朔月重复道:“我有一个办法。”   朔月是在剧痛中醒来的。   山崖陡峭,遍地层岩,这一摔一滚,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了位,昏沉中能听到断裂的骨骼重新生长的声音。   咯吱咯吱,像春笋拔节。   良久,金蛇钻入心脏,带来新生后悄然离去。   一时不慎,竟然从山上滚了下来……朔月挣扎着睁开眼睛,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凛凛刀光。   他即刻清醒过来。   虽然自山崖滚落是个极大的失误,但也算歪打正着。要见的主角就在眼前,他也不必再费心寻找了。   持刀的女子面冷如霜,纵使面色脏污、衣衫破损,第一眼看过去,注意到的也只会是那比刀更锐利的锋芒。   ——北狄先皇后之女,王位的有力角逐者,公主乌檀。   刀锋抵住脖颈。目光一点点上抬,最后落到乌檀未持刀的那只手臂上。   白羽箭穿透衣袖,半截箭羽冒在外头,凄清月光照的鲜血变了颜色。   朔月望着那逐渐蔓延到手背上的乌青,思忖良久,用尽自己对胡语的毕生所学,一字一句开口道:“aluo……wu ba ni kang wu wan。”   天地一片寂静,连夜风都被这奇妙的语言震惊到吹不动了。   “你好”“再见”“吃了吗”“我可以帮你”……这些都是昔日谢昀教他的一些简单的胡语。   那时他在春日暖殿里昏昏欲睡,绝然想不到有朝一日需要孤身来到这大漠边境,用笨拙的胡语与北狄交流。   变质的胡语听进耳中,纵然手臂中毒到要失去知觉,公主仍旧没忍住有些抽搐的嘴角。   她沉默片刻,用中原话道:“你可以说中原话,我听得懂。”   中原文化已经渗透多年,如今北狄王城中大半胡人都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中原话。乌檀身为公主,自然不例外。   出于对自己水平的充分认知,朔月理智地换上了中原话——反正自己这幅形容,也装不了狄人:“殿下受伤了,我可以帮你解毒。”   乌檀一言不发,只是那刀锋抵得更深。   “不敢欺瞒殿下,我想见殿下已久,只是苦于身份,一直未能得见。”朔月顶着颈间的刀锋,一边从荷包里取药,一边坦然道,“近日我一直徘徊在附近山林,只为见殿下一面。今夜听得战乱之声,猜测殿下在附近,这才现身。”   这是他的计划。   斥候来报,乌檀遭到偷袭,损耗众多,他便能借机为乌檀救治。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我自有办法破解大法师的不死之术,助公主重振威名,登上王位。”   【作者有话说】   搜索不到“胡语”具体是什么样的,所以瞎编了一串字母上去,总而言之都是架空的,大家看个乐子吧。——昨天晚上梦见和朔月谢昀进了无限流世界,蠢蠢欲动想摸朔月脑袋,被谢昀瞪了,可恶。 第53章 王城,祭坛,心意   公主眯起眼睛打量他,纵使中毒病弱,气势却不减分毫。   朔月安静地回应她的凝视,月色下面庞如玉。   据密报所言,除了两次战场上现身、在众人面前演绎不死的奇迹后,大法师便再未出现,常人难以得见,周军数次安排密探潜入,亦从未成功。   潜伏到公主身边、北狄王庭,进一步去接触那从未露面、至今也不知姓名的大法师——朔月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此时此刻,是他离真相最近的时候。   “就凭你?”乌檀一声冷笑,灰蓝的眸子满是讥讽,“真是荒谬……破解不死之术?大法师为我朝立威,我为何自损?何况,来日我若登上王位,如此神迹自然归属于我,王位岂不更稳?”   乌檀没有否认不死的事实。朔月心中一动。   “大法师辅佐阿岱,人尽皆知,若非如此,阿岱如何能与殿下争锋?何况,殿下真的希望来日登上王位,身边有比自己威望更高的神吗?”   见乌檀脸色微变,朔月不紧不慢地抛出最后一击:“那时,究竟是殿下为王,还是大法师为王?”   谢昀曾与他细细分析过的北狄局势,从兵将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与周廷山的筹谋布置,多日以来唯恐疏忽以至于不敢松懈丝毫的苦苦思量,汇成今日这番大胆言语。   神明、奇迹、福祉——这是朔月走进皇宫后听到的最多的夸赞。所有人都惊艳钦羡于他的不死之身,费尽心力哪怕只能得到他的一滴血,从未有人赤裸裸地表露过对不死之身的敌意。   但这不适用于这位公主。   这番话正中乌檀下怀。   若有神明,北狄只能有一个神,那便是未来的王。   可她那傻弟弟不明白,还妄想以神明之名立威造势,若他真的以此称王,究竟是神明听命于他,还是他成为了神明的傀儡?   这世上只有刀枪才能实打实地统领一方,王座之上绝不可覆盖君王之外的影子。   手臂渐渐有了知觉,乌青的皮肤渐渐恢复了正常。乌檀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手臂,握刀的手依旧没有松动:“如此冒险,你有何求?”   “我求长生。”朔月一笑,双瞳在月夜下透出几分难言的诡谲,“大法师不死之名已然朝野皆知……届时殿下登上王位,还请将大法师赐予我。”   乌檀冷然道:“你是周人。”   朔月微笑着答:“若有万年寿命,又何必在意生于何地、长于何国。”   他回忆起谢从清,回忆起不由,回忆起那些人看到自己时,眸中流露出的喜悦、疯狂和向往,将自己也代入到那样的境地。   良久,月亮隐入浓云,那把抵着自己咽喉的刀挪开了位置。   两日后,北狄王都,白水城。   乌檀率领残部回到王城,朔月跟在她身边,远远瞧见了王宫附近的祭坛。   阳光炽烈,数不清的台阶上跳跃着数不清的金色光点,仿佛是圣人神明走过时留下的余辉。一路上人山人海,交谈声不绝于耳。朔月尽力分辨着其中的字句。   “大法师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前尘后世无所不晓,通阴阳八卦,晓排兵布阵……文才武学俱是玄妙,又有长生不死之身,若非神仙下凡,世上谁能有此神通?”   朔月默默听着。如果是真的,那必然是个很厉害的族人。想必已经活了百年甚至更久,否则纵有再多天赋和毅力,也不可能将世上所有都研究透彻。   “我亲眼见过大法师的奇迹。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能让自己血肉复现、死而复生,我只知道,这个人绝不能存在下去。”   乌檀眺望着那高高的祭坛:“他身边无仆从侍卫,素来孤身一人,吃穿住行、见什么人,都是我那好弟弟一手安排,生怕一不留神就把这赐福赐给别人了,想要安插进什么人可比登天都难。”   朔月敏锐地揪出一个重点:“软禁?”   大法师并不是自愿成为二王子的人的?   乌檀嘴角扯出一个奇怪的笑:“这倒也说不准……看我那傻弟弟对大法师言听计从的模样,谁辖制谁还不一定。”   这高耸入云的祭坛,便是大法师要求建的。为的是……   “寻觅信徒的心意。”   路人的声音远远传进耳朵。   “大法师修这祭坛为咱们祈福,若是信徒想献上心意,便送到祭坛外的红塔里。说不准得了大法师青眼,收作神仙弟子,一起享不老不死的福寿呢!”   立在人海中的祭坛,从百姓中收来的弟子,信徒献上的心意——朔月心念一动。……大法师,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沿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朔月看见了祭坛附近的六层红塔。窄小的塔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众人都手捧各式各样的“心意”,朝着红塔虔诚跪拜。   青天白日,阳光炽烈,这情景莫名透出几分诡异。   朔月眺望着红塔最上头的窗:“送去的东西,大法师能一模一样地收到吗?”   乌檀淡淡道:“难说。”   朔月眼睛弯弯:“殿下应该安排有人手吧?”   这人倒是敏锐。乌檀扯扯嘴角,便听朔月笑道:“那个红塔的侍卫见到殿下,很是惊喜呢。”   乌檀凝望着朔月的背影,不知在沉思什么。   这少年有问题,毫无疑问。   但……假若他真能做到呢?如此大胆、如此精准、如此胸有成竹——纵使是周人细作,她也不介意用他为大法师的灭亡烧一把火。   朔月挤进了人群,将一直贴身揣在怀里的东西交给了红塔门前的侍卫,拜了三拜,虔诚至极:“这是我为大法师画的画像,请您一定送到。”   话音未落,他便被粗鲁地挤开。   “这是我为大法师写的诗……”   “这是我给大法师缝制的衣裳……”   不过片刻,这里便排起了长队,如蛇一样绕着祭坛的方向,围成一圈圈的圆形,首尾相连,缓慢蠕动。   朔月莫名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目光上移,他在红塔最高的窗中,瞥见一张一闪而过的面孔。   乌檀大踏步走到他身边:“你送了什么?”   朔月笑笑,秀丽的眉眼间藏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虔诚:“只是向大法师表达一下崇敬之情。这可是我第一次离永生这么近呢。”   明亮阳光下,他双手合十,眉目低垂,脸颊到发丝都染着金光,仿佛他才是那个高高立在祭坛之上、受万众朝拜的不死之神。   公主府里,腰间别着长刀的女副将早已得到消息,快步迎上前来。瞧见来人,大松一口气,看见朔月时却又警惕起来:“殿下,这是……”   “被那狗东西伏击时遇见的,替我解了毒,还算有几分本事,幸亏有他,我才没死在黄沙山上。”乌檀撩一撩眼皮,依旧对朔月发现那侍卫是自己下属这件事颇为不悦,“恩格阿穆尔以后就是我的贴身侍卫了,给他在府里安排个房间,不必纳进队里。”   副将狐疑地瞥向朔月,朔月报以礼貌的微笑,跟随乌檀进了书房。   “三日后阿岱要摆宴,庆贺我大难不死。”乌檀道,“届时大法师应当会出现。我与大法师没有交情,只能带你到宴席上,具体如何,全看你自己。”   朔月点头:“有劳殿下。”   “你的办法是什么?”乌檀忽道,“我看了你送的东西——那幅画像是你的法子?”   “我说是,殿下信吗?”见乌檀沉吟,朔月微笑,秀丽的面庞上尽是志在必得,“不管我说什么,都是空口无凭,殿下不如等结果便是。”   乌檀沉默片刻,锐利的目光扫过去:“办不办得成另说,你最好别动什么歪心思,否则,我不介意多取一条性命。”   此时此刻,周军大营。路过的士兵们皆屏气凝神,生怕让里头两位吵架的将军发现,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周将军可真有魄力和胆识,就这么把人扔进北狄老巢了?”楚静澜素来温和,此时此刻也忍不住了,“你知道朔月是什么人!他……”   “他是陛下心仪的皇后”这句话卡在喉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尚未等他组织好语言,便被周廷山抢过了话头:“我知道朔月是我朝的客卿,足以克制那北狄的狗屁神仙!”   “国难当头,朔月自称有办法破解北狄法师,自请卧底,我岂能不圆了他这份报国之心?”周廷山心头骤然浮现出那夜血肉复生的一幕,虽不知真假,心头却多了几分笃定,“我信朔月,待他归来,边关自然平复!”   楚静澜七窍生烟,无奈战事吃紧,还要跟这姓周的毛躁东西共事,最终只能愤愤地扔下一句威胁:“届时朔月出了什么事,你便等着陛下降罪!”   周廷山声音压低,怒火却丝毫没少。   “是,打胜仗不难,可这大法师一事该当何解?难不成要我大周所有兵将和百姓看着,有一个北狄人永生不死,有神仙庇佑北狄?唯有破之、杀之、灭之、绝之!唯有如此,才能定民心,一劳永逸!”他厉声质问,“陛下让他前来,难道不正是此意?”   白水城中,朔月对着如血残阳出神,雁城中两位将军吵嚷不停,士兵们窃窃私语着北狄法师的神迹,祭坛之下盘旋成长蛇的队伍终于渐渐缩短。   在遥远的长安,谢昀合上书信又展开,一点点抹平纸上的褶皱,眉头却始终没有松下来。   书房外传来通报:“陛下,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第54章 宴席,赐酒,神灵   三日已至。   朔月换上了北狄的服饰,一路跟在乌檀身后,低眉颔首地前去。   王宫里宾客皆至,美酒佳肴罗列如棋。朔月随着乌檀踏入正殿时,正有一个高鼻阔面、金冠锦袍的年轻男子迎上前来,正是北狄二王子阿岱。   “前些日子王姐叫周军偷袭,多日来音讯全无,叫本王好生担心,所幸上天垂怜,让王姐平安归来,想来定是这些时日大法师祈福之功!”   一路上朔月听周将军提起过,北狄老单于年迈,不理朝政,一味放任诸子争斗。   阿岱此人急躁易怒,原不出挑,但母族强势,又因大法师一事颇得民心,朝中势力多半向他倾斜,眼看便是下一任太子。   此次外出巡视受到袭击,多半是阿岱从中作祟,乌檀心明眼亮。   奈何自己势力远不及他,父王又从不在意子女争斗,只一心保自身权势和挑选继承者,纵使将证据摆出,也无非轻轻揭过,反倒在父王和诸臣那里落下软弱可欺的印象。   “那倒多谢大法师和王弟了。”乌檀话锋一转,“如今我平安归来,不知今日大法师可有空,也好让我亲自谢一谢?”   阿岱阴翳面色未改,却隐不住自得:“大法师为民祈福,近日又闭关精进神力,怕是没时间见王姐。”   夹枪带棒一同寒暄,众人纷纷落座。炙羊肉香气直冲鼻子,朔月默念三遍自己不吃也饿不死,在饥饿中等待着大法师的到来。   对于与大法师相见这件事,朔月还算有信心。毕竟那一日在祭坛,他递出去了大法师不可能拒绝的东西。   只盼乌檀的属下能将东西如实交过去。   说起来,他甚至还不知道大法师的名字。   自北境到中原,信徒们只称其为神明、奇迹、大法师,从未有人说出过他的名字。酒过三巡。   美人歌舞,热气氤氲。朔月全心全意地当好公主身边的柱子,心知今日见到大法师的可能性不大了。   正叹惋着,一直与人谈笑的乌檀却缓慢坐直了身子。   一旁的人也停了敬酒的动作,闲聊声、恭维声、与美人调戏的声音也渐渐止住,几十双目光一齐投向门口突兀出现的身影。   朔月亦望过去。   那人的打扮介于北狄和中原人之间,衣裳是北狄人喜好的斑斓颜色,最底下却是雪白的。   隔着远远的宴席,看不清面容,那人却几乎径直向他走来。   ——传说中的大法师。   “见过诸位。冒昧打扰,实在抱歉。”   是极其平淡温和的声音,但注视着他的目光却截然相反。   讶异,虔诚,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狂热——要将眼前这奇迹般的人一寸寸剥开皮肉,一口口吞吃心脏,藉此攫取他的力量,获得同样长生不死的天赋。   不过大概是过去的惨痛教训让他们恢复了理智,他们最终都止住了,重新扮出热络尊敬的模样,一一问候。   阿岱率先开口,有些不虞:“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   大法师前些日子好容易才答应为他炼制长生不死药,直到现在还没有成果,又违背他的意愿来到这里,出现在一直对他虎视眈眈的权贵、尤其是乌檀面前,更令他不悦。   “殿下莫急。”大法师似乎对阿岱的不悦全然无所谓,只简单安抚了一句,便面朝众人道,“今日我得了一壶好酒,特地来与诸位分享。”   大法师的酒,自然是好的。何况阿岱的不悦几乎写在脸上,有心人不难看出大法师似乎并不全然听命于他,心中便忍不住再度蠢蠢欲动。   朔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年轻的大法师,终于看清了他的全部形容。   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庞,任谁来猜也不会将年龄加到三十岁。但朔月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并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一定活过很多很多年。   他与大法师隔着几步距离,像是隔了几百年的飘渺云雾。   大法师赠酒,自然不包括朔月这样的无名侍卫。可是那一双琥珀色眼眸却穿过人群向他看来,露出浅淡的笑意:“既然来此,便都是这杯酒的客人,岂可遗漏。”   酒液透亮,透出含蓄的香气,众人莫不为此心旌摇曳。   大法师遥敬四周,款款道:“今夜长安,我与诸位共饮此杯。”   说罢,率先仰头饮尽此杯。   那声音平静如海浪,穿过几万丈遥远的距离,轻轻拍打在这片苍茫干涸的土地上。   朔月低头看向手中的琉璃杯盏,酒液微微晃动,映着头顶悬挂的烛火,泛起一圈一圈的金色涟漪,仿佛一张张吞噬人的嘴。   ——见血封喉的枯霜。   宴席依旧进行着,没人注意到他。   在这静谧的欢腾中,大法师端着空酒杯,微笑地注视着他:“怎么不喝?”   朔月的目光在宴席上游走——有人还在欣赏大法师赠与的神酒,有人回味着自己刚刚喝下的酒,并坚信有了这杯酒,自己一定能延年益寿,百病不侵,乃至得道成神。   毒药,毒酒。朔月在大周的皇城里已经不知品味过多少。不同的酒,颜色,气味,光泽,包括服下毒药后疼痛到死亡的各种症状和过程,俱已烂熟于心,足以编纂出一本书。   如今看来,北狄酿造的毒酒也并未比周朝的高明多少,只需粗略一看,便能辨认出名字。   此酒颜色清亮,烛火下却透出隐隐暗绿,酒液浓香中带有奇异的酸涩气味,毒酒无疑。   大法师……只给自己的这杯酒中下了毒?   朔月心头一动,环绕四周,正对上乌檀的眼神。   她虽笃定大法师不敢在众人面前动什么手脚,对阿岱的人却也抱着十二分的警惕,假意将酒喝下,实则在掩面饮酒时悄然洒进了袖中,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抛弃了来自神明的恩赐。   她望向朔月,剑眉微蹙,似有千般疑惑。   陆续有人望向朔月,眼神写着“这奴婢怎得这样不知好歹”,开始注意到这个被公主带来的侍从。   大法师不为所动,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怎么不喝?”   “怎么不喝?”无需再催。   “第一次见到神仙,看愣了……大法师勿怪。”   朔月腼腆地笑笑,一饮而尽。   毒酒自喉咙一路下滑,所过之处烧起烈火,掠过的器官一片狼藉。   身体开始自内而外开始溃烂。   七窍将要淌出黑血,四肢失去力量,催促他倒下。   他竭力遏制住死去的愿望,催促自己快一点复活。   红塔中的面孔属于大法师。   大法师赐下毒酒,想必是看到了送去的画像,记住了自己的面庞。在自己的酒中下毒,是试探自己是否不死。   但如果这个猜测是错的……   觥筹交错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不知怎的,他却想起谢昀。   他像是发现了新事物的顽童,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谢昀——陛下,你知道吗,原来中毒后可以立刻死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   流血的耳朵勉强捕捉到什么声音。朔月竭力咽下血沫,一字一字笑道:“……多谢大法师赐酒,不胜感激。” 第55章 画像,师徒,解释   朔月醒来时,在一个温暖安静的房间里。   床四周拉着雪白垂地的帷幔,层层叠叠却依旧轻盈,遮住了一切喧嚣。   感觉有人拉开帷幔,朔月翻了个身,在柔软的床铺上迷迷糊糊唤着谢昀——今日的功课还没有完成,弓箭也没有熟练,大约又要挨陛下训斥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咕哝道:“陛下……”   来人站在床边,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   “陛下,我今日已经习完六张字帖了,练了两个时辰的箭了,实在是累了……”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谢昀自噩梦中惊醒。纵使睡沉了,他也习惯性留出了最外侧的位置,即使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半月前,太皇太后执意去了京郊白云寺礼佛。随着太皇太后的急流勇退,昔日烈火烹油的林家也渐渐消停了些许。若能如此解决,谢昀也是不愿赶尽杀绝的——但他知道,这绝不可能。   虽然亲缘又稀薄了些许,但这皇位终究更稳了一分。   “废物蠢货。”   那声音嘲讽道。   不是谢昀——朔月昏昏沉沉中也确认了这人的身份。   谢昀爱骂人,但不会骂得这么不好听。   “今日以后,你便是我的弟子,再想过以前那样自在无能的废物生活,是万万不能了。”那人漠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真名。”   什么,陛下又从哪里给他找了这么个灭绝师太当老师——一道激流划过脑海,朔月猛然一惊,串联起了昏迷前的种种,一时心惊肉跳。   他……终究还是昏过去了?公主呢?大法师呢?自己又是如何在这里的?   “我名朝露,朝生暮死之朝,露往霜来之露。你可称我为师父。”那人平平道,“你的名字。”   ——朝露,朝露!   朔月呼吸一顿。   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长明族人画像的落款之处。   没有时间,没有印章。一条黑金色的衔尾蛇旁,落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朝露。   他曾猜测过这是画上之人的姓名,却没想到能用这样的方式见到画中人。   朔月勉力睁大眼睛,在昏暗的室内看清了这个名字的主人。   大法师正背负双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我名朔月。”朔月顿了顿,下意识答道,“给我起名字的人说,找到我时,恰是元月初一,新月初逢,因此为我取名朔月。”   那是十多年前某个冬日的夜晚,国师踏着白雪和污泥,将他从鲜血斑驳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抱出来。   在他从剧痛中醒来时,他听到那白发白衣之人遥远的声音:“果然是长明族血脉……元月初一,新月初逢,从此以后,你便叫朔月吧。”……   大法师其实并不在意他的名字。事实上,他对朔月本人似乎也并不在意,兀自道:“今后你便住在这里,有事我会随时来找你……什么?”   朝露不耐烦地掀了下眼皮,对这家伙打断自己说话的行为很是不满。   朔月眨眨眼,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我是问,我为何成了您的弟子?今日发生的一切,我可能需要一个解释。”为何?解释?   朝露无波无澜的面庞上终于多了点表情。他回头望一望天色,又看了看床头的沙漏。   “距离你醒来已经过去了一刻钟的时间。”朝露缓缓开口,“我是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还没有想明白前因后果吗?”   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在看脚底下笨手笨脚的泥点子,全然不能理解这种生物是靠什么活下去的。   在朔月纯净且无知的目光下,朝露嫌恶地摇头,终究是给了解释。   他将一幅画卷平铺在桌上,正是朔月那日在祭坛下奉上的画卷。   也是在长安鬼市,在不由僧人安排下“意外”发现的那幅画卷。   画卷上有一青衣男子,而落款处有一条衔尾蛇。它不仅出现在画像的隐蔽之处,更出现在每个有不死天赋的长明族人死而复生之际的心脏上。   谢昀为他找到了不由僧人私藏的那幅画像,由朔月带着它一路西行。   落款朝露的画像,兜兜转转,归还到了名为朝露的大法师手上。   “少年时随意所作的自画像罢了,技艺不精。”朝露轻轻抚摸着那幅画像,依旧将画像卷起,“我这些年四海为家,有些东西忘记了或是带不走,又同我一样四处飘零。”   ——确实技艺不精,画中人并不十分像他。   “你既送来这幅画像,想必与长明族人有关。但若只是有关,而非我族人,知晓这些秘辛却不妥。”   “所以您给我的那杯枯霜,是为了验证我的身份。”朔月终于跟了上来,又忍不住问道:“可如果我不是呢?何况长明族人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你我一样长生不死,这一杯枯霜下去,岂不伤及无辜?”   朝露并没关注他的问题——他的注意力全在朔月所说的枯霜二字上,有些讶异这早早背井离乡的年少后辈倒不是全然无能:“你倒是能分辨出来。从小到大试过不少毒吧?”   对于长明族人来讲,这应当是家常便饭了。   “那又如何?”对于朔月的问题,朝露的回应是一声嗤笑,“凡人自然渴望甚至想攫取我们的不死之身,而长明族中也有许多人是凡人之躯,他们对我们也并非全都心怀善意——对他们来说,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   朔月想到了不由。   那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族人,尽管是以那种方式。他渐渐沉默。   “我对众人说,酒中施了法术,有缘人服下便会筋骨重造,血脉重生,成为我的弟子。自然,所谓法术只是我亲自在你的酒中下了毒。如今众人皆知,公主殿下的侍卫恩格阿穆尔已是大法师的亲传弟子,公主亦当场答应除去你的侍卫身份,从此跟随大法师习学。”   朝露笑得有些讥诮:“如今他们人人都为自己没喝到毒酒而惋惜呢。”   说罢,他抬抬下巴,使唤新徒弟使唤得非常顺手:“倒茶。”   这未免荒谬。朔月拎起茶壶,谨慎地开口:“他们也信?”   朝露无所谓道:“你活着走出去,他们不信也要信了。”   任谁亲眼看见一个七窍流血、全身溃烂的人恢复原状,都会不得不相信这世上有奇迹。   是的,他们本就是奇迹。   “只是……”茶水渐渐铺平杯面,朔月终于抓住了关键的一点,“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朝露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颜色浅淡,却像是无光无风的黑夜。   朔月忽而明了。   草叶上的露珠是一瞬一间的事物,而他却是永恒的不死不灭。   这曾是谢昀最担心的事情。   正因如此,他才强行抹除了史书中一切与长明族有关的记载,给了朔月新的身份,竭力堵住一切有可能暴露朔月身份的口子。   朔月曾觉得谢昀小题大做。有谢昀在,谁敢将手伸到他身上来?   但世上终究不是所有人都是谢昀。   朝露说的一切,恰如朔月所想象的那样。   ——阿岱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长明一族的消息,并且找到并囚禁了一些族人,期冀能获得长生不死的秘密。朝露受到挟制,无法离开,更无法与亲族见面。   阿岱修筑祭坛,用朝露来巩固自身威望。朝露对外照阿岱所言收拢民心,实际则收受民众的献礼,希望用这种方式联络世上尚存的其他族人以寻求帮助。   朔月的突然出现给了他希望。……   仅仅一面,朔月也能看出,朝露是极其骄傲聪明的人。活过几万个日夜,通晓古今,可这样厉害的人,却也要受到外界挟制,仅仅是因为拥有长明族不死的天赋。   “人心贪婪,欲壑难填。”朝露平淡地总结,“同为长明族人,我到底还是有软肋。”   虽然这番讲述有些不合理的地方,朔月依旧点头:“陛下也是这样说的。”   “谁?”   “陛下……谢昀。”他既是同族的长辈,如今又成了自己的师父,朔月没想瞒他,何况自己大概还要借助他的帮助,“您或许知道,长明族与谢氏皇族签订了契约,要选长生不死之人入宫守护未来天子,我是那个被选中的人,谢昀便是我要守的皇帝。”   话音落下良久,他才听见朝露喷出一声冷笑:“是啊,我知道。”   朔月有些不解,但依旧道:“我此番前来,也是想请您帮忙。北狄靠您在边境树立威信,民心动乱,我想要您帮忙,终结这场战争——这也是师父您想看到的吧?”   他们成为师徒不过一刻钟,这声师父却叫得仿佛有几十年那么顺口。   认下这个师父、服从他的安排就好像吃饭喝水那样简单,浑身上下都透着与生俱来的温和顺从,甚至将这见鬼的无耻至极的契约当成了毕生信仰——真是见了鬼了,朝露心中暗暗思忖。   凭他这三百年的所见所知,长明族人历来以冷漠著称,却怎么生养出这样白纸一张的后辈?   “你倒是忠心。”朝露不咸不淡地嘲讽道,“周朝皇室把你养得很好?”   朔月自觉忽视师父习惯性的阴阳怪气,顺口应道:“我是为了陛下。”   这个陛下出现的次数也太多了些。朝露扼住心底的反感,反问:“为了陛下?”   朔月顿了顿,补充道:“是,为了陛下……也为了契约。”   似乎有什么偏离了轨迹。   他忽而有些晃神——自己千里迢迢而来,为的是遵循契约,还是为谢昀安乐宽心?   一会儿却又反应过来,笑自己糊涂,谢昀不就是陛下,为了陛下不就是在遵循契约?自己又在瞎区分什么。   深夜人静鸟眠,桌上一点烛火,见证着长明族人的对话。   【作者有话说】   好像应该说点什么,但也没什么要说的,晚安大家,假期愉快~ 第56章 换个地方上学   朔月睡下后,朝露深夜去见了阿岱。   今日之事令阿岱气急败坏。   他多次向大法师求长生之法,如今不仅自己没有得到,却便宜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他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也无暇顾及体面和深思,手本能按在了刀鞘上:“大法师这是何意?”   视线落在那只青筋迸发的手背上,朝露眉眼间划过一丝隐藏极好的轻蔑:“您想杀死我吗?”   阿岱愣怔片刻,顷刻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般泄了气。   他借朝露之名,从一个普通王爷一跃获得天下人注目,直到能与长公主乌檀抗衡,此时杀死或囚禁朝露,百害而无一利。   “本王一时失礼……”阿岱深深吐出一口气,“还望大法师见谅。”   他看着朝露平静的面孔,心中陡然划过一丝没由来的惶恐。   好像他才是君,自己只是他的附庸和下属。   当然,他即刻便抛弃了这个想法。   朝露拂一拂衣角,神情自若。   “殿下想要万众归心,仅有战场上的一次奇迹是不够的。王宫内外,奇迹人人可见,有人能货真价实地得到长生,传闻才能变成铁一般的事实,您得到上天赐福的传说才能成为不朽。”   他的声音如同附着魔咒的海浪,令阿岱紧绷的脸色渐渐缓和。   “我追随您,阿穆尔亦是。无需多时,天下人就会明白,追随公主是无用的,追随您才能获得永生。”   见阿岱脸色稍缓,朝露适时地捧出一枚丹药。   “只怕二王子鼻子都要气歪了。”公主府上,副将格迪娅道,“不知阿穆尔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被大法师收为弟子,也获得了不死之身——如此看来,二王子和大法师也并不是全然一条心。”乌檀笑笑。   阿岱从未真正掌控朝露。借神明之力立威,亦将被神明之威反噬,她从不担心这个。   至于那个周人少年……   不久前,此人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大言不惭地请求自己帮忙,说自己能破大法师的秘术。   而今看来,他确有这个能力。   “且看着吧。”乌檀淡淡吩咐,“盯紧了阿穆尔,若是周军的细作……”   佩刀寒意如雪。   北狄的刀尚且悬在头顶,朔月却先受到了师父的伤害。   他万万没想到,来到北狄这边后的头一件大事,是……读书。   一时间他不禁恍惚,凑到窗边看了看——自己确确实实是在北狄国都,而非大周的皇宫、谢昀的御书房。   “你要变得更强。”朝露面容冷峻,“接下来,乌檀必定会向你打探情况,你也要向周军那边传送消息、应付阿岱。时间紧任务重,靠你这幅蠢样子是不够的。”   “没有人能永远护着你,你在宫中所学的那点东西远远不够。你在我身边这些日子,我会尽己所能地教你。”   朝露的话唤起了某些恐怖的回忆,朔月本能地否决:“我不……”   朝露漠然铺开书卷:“你没有拒绝的资格。”   白日应对狄人,晚上读书深夜。   朝露比之前的任何一任老师都要严苛,谢昀在这一对比下堪称纵容。可怜娇养的小神仙,在这大漠风尘中活生生累瘦了一圈。   上到读书,下到习武,远至江湖奇门异术,还有朝露多年来研究出的、与不死者相关的各种秘法——在朝露这里,朔月再度听到了久违的易命之法。   他好奇道:“这法子真能成吗?”   “当真。”听朔月颇为自豪地说完和不由僧人周旋的故事,朝露面无表情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所以不要乱来。”   朔月缩缩脑袋喔了一声,却又听朝露道:“这法子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若你再度陷于此境地,反抗不成,可以试试我教你的这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朔月雀跃地凑过去,却又被朝露毫不留情地敲了一记:“这法子对身体多少有害,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乱用,听到没?”……   今日的课程是行军打仗。   朔月苦思良久,在地图上落下一点:“这里?”   朝露难得点头:“不错,有长进。”   朔月搁下笔,叹道:“我好久没见过陛下了。”   朝露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微妙。   或许是不耐烦朔月张口闭口都是那个皇帝,或许是诧异这皇帝竟放着不死之人在侧,却对众人趋之若鹜的长生视若无睹。   他冷眼看他,敲敲桌子:“有想他的功夫,不如多学点东西傍身。”   烛火燃亮的夜色下,朝露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怅然。   七日后,朔月随着朝露出现在祭坛之上——作为神明的弟子,获得奖励的信徒,民众虔诚信仰的第二个具象。   在往后的岁月里,即使他们已经被认为是假冒长生行骗的骗子,在这个祭坛上发生的故事还是被久久地流传了下来,成为那些痴迷长生之人幻想的源泉。   两个美丽到不似凡尘中人的年轻人站在高台之上,沾染着神明的芬芳。   朝露面上挂着慈悲的微笑,为众人递上利刃,宣称自己被上天派来拯救世人,“杀我后,我复活,罪孽即可被上天原谅”。   在绵延不绝的疼痛中,朔月如观音一般静立,看着那些刀刃由试探到疯狂,仿佛如此这般真的能消解昔日所犯罪孽。   神越是盛大,人越是渺小。   阿岱的存在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强烈了,即使他站在朝露身前,是这场盛事的主导者,可人们的目光还是穿过他,落在他身后的二人上。   大法师是因王子殿下天命所归才降临凡间,那么为何赐福于公主的侍卫?   何不赐福于王子殿下?   流言如风一样散播到各地时,朔月与楚静澜取得了联系。   那头的人对于他的生还大喜过望,对于他成了北狄大法师弟子、第二个拥有不死之身一事亦是不可置信。对此,朔月只说具体实情信中难以言明,待时机成熟再里应外合,一举攻破北狄大军。   在乌檀和阿岱间周转、被朝露教训着苦学的晦暗日子里,唯一的安慰便是听闻周军又打了场胜仗,趁夜火烧了北狄的粮草。朔月随信送去的布防图起到了很大作用。   阿岱对此大发雷霆,奈何周军半夜偷袭,朝露不可能随时随地跟着军队,那神明的威慑也无法体现了。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应对乌檀、跟随朝露学习、应付阿岱和病重的老单于、向周军传递消息、登祭坛赐福——时间过得飞快,却又被枯燥和谨慎拉得漫长。   朔月每天都想念谢昀,提笔想给谢昀写信,但毕竟身处敌营,能向楚静澜传递消息已是危险至极,又岂能再做此等冒险之事。   于是只好搁笔,对着白纸发呆。   不知谢昀此刻在做什么呢?林家是不是清理了?新政是不是推行成功了?那群顽固又根基深厚的老臣和王爷们还听话吗?他同林小姐怎么样了?他知道雁城打了胜仗,知道北狄的情形吗?   他……也如同我想念他一样想念我吗?   朝露冷眼看着他出神,毫不容情地拿笔敲他的额头:“就这么想他?”   朔月不知道为什么想念谢昀还需要理由——当朝露问起时,他愣了半晌,才道:“陛下待我好。”   想念谢昀,保护谢昀,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如同清晨睁开眼睛、傍晚进入梦乡那样自然宁静。   随着时间流逝,长安城的很多事情都逐渐模糊,而那个人却一日复一日地清晰。   朝露头也不抬地写着什么:“我还以为是为了那劳什子契约。”   朔月顿了顿,并不肯就这么抛弃自己坚守了二十年的事情:“自然也是,这些都是一样的。”   “一样?”朝露终于抬头,目光直直看过来,“谢从清待你好吗?你也想念他?你也会这么对待未来的皇帝吗?”   他语速快,朔月沉浸在书里一时没听明白,惑然反问:“您说什么?”   朝露欲言又止。   其实他更想问,如果谢昀不是皇帝了,你还会这么对待他吗?   ——这些时日,朔月对于“陛下”的执着,似乎已经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可假若有一天,皇帝换了人呢?   但看着朔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个问题不该他来问。   当然,或许事情也没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在此之前,大家都糊里糊涂地过一段快乐日子也不错,就像这二人之前一样。   朝露摇摇头,道:“手伸过来。”   朔月依言伸手,朝露却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刀,照着他掌心割下去。   朔月猝不及防吃痛,下意识要收手,刀却一直牢牢按着,直到流出的血聚满了一个瓷碗,伤口才被允许痊愈。   他痛得眼泪迷蒙,只听朝露云淡风轻道:“最近有点事情要做,用用你的血。”   【作者有话说】   朔月出国读了半年研。——PS:北狄章节还有一两章就要结束啦。 第57章 你会终结我们的痛苦   于破敌一事,朝露有自己的打算。   深夜寂寂。王宫别苑中,朔月诧异重复道:“假死?”   “是。”朝露道,“阿岱所仰赖的神迹,无非是我的不死之身。若我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奇迹不攻自破,他自然讨不到好。”朔月愣了愣。   “你是我的弟子,行此事更有说服力。你杀死我后自可向世人宣告,我是奉阿岱之命行骗的骗子,所谓长生之术只是一个招揽信众的幌子,过往种种奇迹不过都是精妙的骗术。你不忍心再欺骗世人,所以杀了罪魁祸首。”朝露想了想,又道,“或者,‘神明收回了对北狄的祝福’会不会更好?”   他对自己的说辞很是满意,对朔月的沉默有些不悦:“怎么不说话?”   朔月晃了晃神,开口道:“那……我要怎么杀死您呢?”   朝露早有准备。   他取出一条木盒,从中取出一支箭。通体灰白,细看却透出丝丝血色。……血似乎很新鲜。   “这箭……”朝露顿了顿,“有年头了,也算有点纪念意义,就它吧。”   “届时我会出现在城门上,你隐藏在人群中,用它射中我。”朝露抚了抚暗褐色的箭头,对着自己的心脏比了比,“就这儿……你箭法可以吧?”   他垂下淡色的睫毛,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注意瞳孔中一闪而过的疯狂和期冀。   朔月看到了,但他没说话。   直到从朝露手中稳稳接过这支箭,他才轻轻问道:“这是……我的血吗?”   “届时……”朝露话未说完,乍然止住。   在他的不语中,朔月握住箭身,慢慢地发力——朝露眼瞳一缩,却笃定他不敢做什么,仍旧自持不言。   朔月亦不语,只是继续用力,白净的手捏住褐色的箭簇,弯曲出令人心惊的弧度。   似乎有碎裂的声音传来。   “……”朝露神色变幻,终于在箭簇即将折断时叹出了声,“……从什么时候开始?”   无声的威胁立刻停了下来。   朔月仍旧握着箭,尽管刚刚还威胁了一番师父,语气和神态却依旧一如既往地乖顺:“从……一开始?”   朝露沉默了一下,显然对自己被识破的事情很是不悦。   他活了太久,见过太多人和事,傲慢与睥睨融进骨血,成为与生俱来的存在。结果为王是他奉行的宗旨,编造谎言和计谋成为他最不屑于做的事情——何况朔月看起来又这样天真单纯,一句话便能被骗得团团转。   西北大漠白日灼热,晚上却冷下来。   “其一,阿岱不让您见同族,又怎么会允许我留在你身边?这难道不是一种放虎归山?”   “其二,您提到长明族时满是不喜,可又说是为了族人才受到阿岱挟制,未免有些矛盾。”   “最后,如果要假死,应该有很多办法,为何非要我来杀死您呢?如果只是假死便可脱身,那何必修筑祭坛、吸引族人的注意?何况,这好像对救出长明族用处不大。”朔月静静道,“您可能没注意,您如今……不怎么提长明族了。”   明月藏在浓云之中,呼号的风声将低而轻的声音卷进寸草不生的荒漠深处。   这或许是朝露头一次认真打量朔月——身形纤长,五官秀丽,立在大漠中,宛如风沙尘埃中凭空开了一枝江南水乡的桃花,看似格格不入,却只有仔细看,才能看见那桃花本就扎根在贫瘠荒野。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生硬道:“你家陛下看到你这么聪明,应当很欣慰。”   这话倒像夸赞。朔月仍旧腼腆地笑:“那我问什么,您答什么?”   朝露不置可否。   朔月的目光落在泛着光泽的箭头:“这根箭射出去,您会真的死去吗?”   朝露的不语给出了答案。   虽然早已有猜测,但朔月心头还是狠狠跳了一下。他继续问道:“杀了……您之后,我会发生什么吗?”   琥珀色的眼眸凝视着他,声音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悲悯:“你会终结我们的痛苦。”   箭簇静静放在桌上,发出寒冷的光。……   眨眼间一夜过去。   白日里的公主府中,乌檀盔甲齐备,手中把玩着一支箭,箭尖在烛火下闪烁出冰冷的光。   “殿下,听说阿穆尔闭关了。”副将俯身道,“阿穆尔常常与大法师谈到深夜,昨夜亦是如此,师徒二人相谈甚欢,于长生之术颇有心得,便闭关修行。”   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修道人来说,倒不算十分离奇。只是……   今日阿岱便要率领大军直奔峪州,誓要从周人口中夺下这块肥肉。阿岱近日虽有折损,却依旧凭着过去的战功和大法师的辅佐,从父王那里得到了领兵出征的权利,却由她留守王城、不得建功立业,如何不憋闷?   在这关头上,大法师必定跟随阿岱而去,可阿穆尔却突然闭关……   乌檀眸中精光一闪:“到底是周人……随我去看看。”   北狄大军即将开拔。朝露立在宫门前,最后一次看向这座生活了数月之久的王城,看向那个原本属于朔月、但如今已经空空如也的位置,长长叹出一口气。   世上寿命本是永恒定数,只是天赋运气不同,有人寿命绵长,便有人幼年早夭,都是寻常天然之事。却有贪婪之人妄求长生,将这定数肆意分散,使得长明族成为如今的混乱模样。   而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将混乱的指针拨回原处。   他重新挂上淡漠高远的笑意,朝大踏步走来的阿岱施礼,恰到好处掩住眸中一点轻蔑。   朝露遥遥望向坠向地平线的落日。   他曾在过往几万个黄昏中,几万次见到这样的落日,而今终于有机会,可以与这落日一道坠入地平线。天黑了。   趁着夜色,北狄军马朝着峪州奔袭而去,战马成片踏过广袤土地,土地震颤着发出大战在即的宣告。峪州近百年的城门巍然屹立,静静等待着来自北方的不速之客。   而就在这样紧绷的气氛中,白水城西门外,一户人家的柴房中却钻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   本该闭关的朔月着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面前是丛生的密林,他回头望望高耸的城墙,确认自己已经从朝露所说的地道钻出了白水城,旋即牵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南面奔去。   此行的目的地是大周雁城。   陡然间,黑暗中闪出一片火把,明晃晃的,晃得人眼睛发晕。   火把分作两列,乌檀自其中缓步走出,笑吟吟的:“听闻大法师的亲传弟子昨夜开始闭关,怎么这么快便出关了?”   尽管是六月,漠北的夜晚依旧浸着丝丝寒意,城外人影渐稀,夜深月沉。   朔月背着双手被缚,顺从地跟在乌檀身后,向着峪州前去。   从朝露那里得知部分真相后,他便准备回雁城去与楚静澜等人商谈破敌之策。朝露对外宣称他闭关不见生人,实则告知了他这一条出城的密道,让他趁夜色离去。   如今看来,却并没有瞒过乌檀。   不过,倒也不是全无好处。   月亮时隐时现,照出乌檀阴冷的神情:“想不到大法师亲传弟子,竟是周军细作。”   朔月避而不答,月色下面庞如仙灵般秀美。只是仙灵出口的话却不怎么动听:“听闻北狄大军往峪州去了,怎么殿下如今才动身?”   看方向,他们正在往峪州去。乌檀不愿留守王城、将功劳拱手让于阿岱,抓了自己便是去峪州的最好理由。   名为大法师亲传弟子,实则为周人,明面上闭关,实际上趁夜色出城,如此行径,不是细作是什么?   身为将军,抓住了潜伏在身边的细作,自然要将他带去战场叩开周军大门,依照乌檀不信长生的架势,最好还要将他与朝露的长生一并拆穿,让阿岱颜面无光、乖乖让位。   两人走在最前面,低声的交谈传不到身后的士兵耳中——毕竟在众人眼中,他如今还是北狄受到上天赐福的某种象征。   朔月不动声色地将舌下压着的丹药咽下。   也就是此刻,乌檀手腕一翻,长刀掠过他的面庞:“听说你得了大法师亲传,如今不死不灭——如今,也让我见识一遍。”   “这是我配制的药,可延缓伤口痊愈,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朝露将药交给他时如是说道,“十二个时辰内起效,之后便可恢复如初。”   刀顺利地刺透皮肤。   片刻之后,伤口依旧流着血,未见痊愈,滴滴答答地融进黑色衣衫,全然不复昔日宴席中七窍流血而复生的神明模样。   时隐时现的月色中,乌檀定定地注视着那道伤口,面色透出恼怒和凶狠。手起刀落。   新添的伤口依旧安安静静地淌血,实打实做不了假。   乌檀面色变幻,最终冷笑出声:“还真被你骗到了——怎么如今不骗了?”   “殿下英明,这点把戏只能瞒过阿岱,岂能瞒过殿下。”朔月拿手背擦了擦血,擦得半张脸都是血花,“我向往长生是真心实意,岂料大法师所谓的长生只是骗术,收我为弟子只为巩固他的骗术。不得已,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不料在这里遇到了殿下。”   冰凉的短箭贴着肌肤,那是临行前朝露交托给他的三百年的希望。   ——“殿下若不弃,北狄战胜后,我自能破除大法师所谓的长生之法。”   次日夜,阿岱偷袭了峪州驻军。遭到偷袭的周军仓皇逃窜,阿岱领兵在前,立在高坡上注视着撤退的周军,志得意满:“进城!”   身旁的朝露一身白衣,静静望向不远处的城池。   一路奔袭,夜色中的峪州城渐渐映入眼帘。   十二个时辰将过,朔月脸上的伤口渐渐有愈合的征兆。他随乌檀立在峪州城外的龙牙坡上,下定决心般转头:“殿下。”   在乌檀诧异的神色中,他有些腼腆地道谢:“谢谢你将我送来峪州,不然我恐怕明天才能到。”   他手腕捆着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牵在乌檀手中,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而眼下他正一脚踏在龙牙坡——这以陡峭崎岖著称的陡崖边上。   这是悬崖峭壁,跳下去大半是死,纵使不死,再想回峪州传递情报也不能!乌檀认定他只是常人,认定他怀揣北狄的情报,纵使要逃跑报信,也只会细心谋算、小心设计,绝不会让自己落得身亡又失败的结果。   这可是悬崖峭壁——乌檀脑中猛然浮现出与朔月初见的那夜,彼时朔月便是从悬崖峭壁上滚落!   是不死之人,还是不惧死亡、自信与天争命之人?她来不及多思考,朔月一贯温和的声音已然传入耳中:“要么殿下放手,要么我们同归于尽。”   惊怒之下,麻绳自她手中脱落,朔月纵身翻入陡崖。   十二个时辰的钟声敲响,脸上的刀伤痊愈如初。……   传言,远古有修仙之所白玉京,白玉京有上古奇兽衔尾蛇,那是长明族人不死之身的来源,是易命阵法中的图腾,是不死者心口上的印记。   彼时的长明族人,或者是得到了衔尾蛇的祝福,或者是用某种卑劣的方法杀死了它,吞吃了珍贵的血肉。   不管怎样,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衔尾蛇既死,世间唯一的不死血脉只剩长明族人,也因此为人争夺。   而在无休止的争斗间,谢氏皇族出现了。他们用武力和权威扫清了其他觊觎者,或许还为长明族择定了隐居之所、保证名声隐秘、定下远古契约。   但不死之身并非人人皆有,长明族人们发现,在有些人得到长生时,便有更多的人幼年早夭。长生不死之人依然诞生,其余人的衰老变成了肉眼可见的事情——是长生之人偷走了他们的生命!   这是一场宏大的偷窃。拥有长生的人或愧疚或悲怒,寿命短暂的人愤怒而绝望,族中争执不休,父母血亲间的关系变得畸形可怖。   长明族人开始恐惧,但为时已晚。诅咒在他们得到衔尾蛇时便已经生效,必将伴随他们直至所有人灭亡。   三百年求索,同为长明族不死者的朝露终于找到了除掉诅咒的办法。   不死者杀死不死者,一环扣过一环。   朔月自陡崖下醒来,听着断裂的骨头迅速生长的沙沙声。   朝露亲手交给他的短箭还贴在心口,他将用这支箭为朝露送上梦寐以求的死亡。   【作者有话说】   我们朔月还是蛮聪明的(骄傲) 第58章 我愿早还乡   阿岱的军队一路畅通无阻地攻破峪州边军,自是春风得意。   一时却有心腹来报,说公主带了人马出城,又说公主令他回来报信,说大法师的弟子乃是周军细作,此刻已然脱逃,必然有诈,绝不可再进军。   阿岱一时迟疑,朝露却淡淡出声:“阿穆尔是不是骗子,殿下不是亲眼见过吗?”   “殿下怀疑他,难不成还怀疑我?”朝露声音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魔力,更确切地说,是他给阿岱的不老丹中令人迷醉的药物起了作用,“公主如此说,不过想在您之前入城,抢走这份功劳,否则她为何抗命出城?”   死而复生的奇迹再度浮现,那不老丹也确实令他更胜从前。回忆起从前与乌檀的种种龃龉,阿岱冷哼一声,依旧向前进军,很快越过小叶城,往大叶城去。   不同于小叶城修在高坡处,百里外的大叶城地势低洼,是绝好的瓮中捉鳖的所在。   城外草木深深,有个身影手持弓箭,静静等着战争打响,射出完美一箭。   被偷袭的周军丢盔卸甲,四散奔逃。阿岱势头正盛,却也不是全然的蠢货,甫一撞开城门,但见四下寂静若无人,却陡然清醒过来:不好!   多年的征战经验救了他。这不是丢盔卸甲望风而逃的孤城,而是隐匿在阴影处严阵以待的利刃。   只是已然来不及。无数身影从四面八方冲出,厮杀声震天,束手无策的军队被冲的七零八落,任是神明在侧也无力回天,阿岱大惊:“撤军!”   也是狄人骑兵凶悍,又在进城中途便止住,竟叫他们硬生生冲出了合围之势,一番狼狈后撤进了小叶城。   无碍,他还有大半兵力,小叶城易守难攻,仍旧有翻盘余地。阿岱脸色阴沉地清点人数,一抬眼看见朝露岿然不动,心中渐渐有了想法。   他还没说出口,朝露已然淡笑着开口:“明日便由我再让他们见识一番神明之威,殿下以为如何?”一夜静默。   次日清早,周军兵临城下,只待将军下令攻城,直到小叶城城楼上出现了一道身影。   城下一阵轻微的骚动——朝露。   许多人都认得他。   过去他也曾出现在黄沙山,出现在北宁坡。两军对垒之际,他代表北狄出现,轻轻松松破解周军将领的刀枪,身法如同鬼魅一般,百十人竟近不得身。   有一次,他放任楚静澜的刀插进了心口,躺在地上,如同一团毫无生气的血肉。然而片刻之间,楚静澜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刀,他便又站了起来,衣裳沾满血花,他索性丢掉衣裳,向众军士展露毫发无损的身体。……比起神明,更像一个怪物。   “你等什么?”阿岱不情愿站在城楼上当靶子,在城楼下厉声催促,“还不下来!”   像往常那样,震慑敌军,如有神助,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朝露恍若未闻,仙灵模样的人立在高墙上,琥珀色的瞳孔一一扫过城楼下的千百张面孔。   此时此刻,面对着城楼上的朝露,军队渐渐有些迟疑。   边境的战士们多与北狄有血海深仇,但也有人手上沾血太多,多少信些神佛鬼怪。   人心不齐是战场大忌。   楚静澜立马在前,眉头深深拧起。   朔月近日不曾有消息。按照他们联络的最后一封信,朔月早在两日前便该回到雁城,与他们详细商量破敌之策。   是不是出城时遇到了什么危险?会不会被北狄挟持了……   楚静澜深吸一口气。   不能再等了,破敌要紧。   “传我将令……”   ——正在此时,一道灰白的骨箭呼啸着刺破长空。   晴朗的北漠风暴突起。黑云自四面八方聚拢,遮住了太阳。天地陡暗。   半刻钟之前,朔月望见了城楼上的朝露。纯白衣冠如雪,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丧服。   “瞄准我。”   那是朝露在无声地说话。   北狄和中原人在他眼中别无二致,长明族被抓也只是朝露的谎言,阿岱甚至不知道长明族的存在——一切的谎言,都只是想借朔月之手,杀死自己而已。   箭由衔尾蛇蛇骨所制,浸泡永生者的鲜血,由永生者执箭,缔结古老契约,带有杀死另一个不死之人的力量。   衔尾蛇、蛇衔尾,他们也终将如那衔尾之蛇一般,不死者杀死不死者,永生者杀死永生者,如此循环往复,奔赴死亡,解除诅咒。   昔日他曾用这支箭杀死画像中的故人,而今也轮到了自己。   而最后留下的那个人……   朝露望向远方山林中那一点寒光,露出一个微笑。   赐予我死亡吧,让我解脱吧,我将摆脱这可怖的宿命,如飞鸟归巢一样飞向早该抵达的彼岸。   弯弓如满月,利箭破空,向着那高台之上的神明的心脏处扑去。   大风飞沙走石。   朔月维持着拉弓的姿势不变,恍惚想起那一夜寥落星辰下的对白。   “你送我离去,我自然也要送你一份礼物。”朝露望一望远方渐明的天色,漫不经心道,“我想死在两军阵前,成为终结这场战争的第一声号角。”   秋草萋兮,蟋蟀鸣。蟋蟀鸣兮,催人归。   我愿早还乡,不做断肠人。   朝露心中浮现出那已逝去之人的音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神情竟像极了那幅画像中的人:“我们这样的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结束生命的。”   朔月遥遥望着那坠落的神明,心中早已有了猜测。   无所不通的长生者,自画像岂会不像?“朝露”这个名字,是画中人,也是执笔者,但不是他自己。   ——那是他亲手杀死的上一任不死者。   画中人的名字是朝露。   现在,他也是。   五年前,他将箭簇射进那人心口,继承了“朝露”这个名字,在几百年的苦苦求索后,终于逃脱了永生的宿命,得以与故人相见。   箭簇离弦,呼啸着射中传说中不死的心脏,朝露的身体如蒲公英一样从城墙上飘落。   昔日得天赐福、庇佑世人的神明,如今亦如所有平凡人一样,尸首滚落城池,溅起泥土几点。   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青丝化作白发。   ——上天收回了对北狄的赐福。   神明已如飞光逝去,刀兵正欲饮血。……   短暂的寂静之后,楚静澜猛然扬起长刀,厉声高呼:“伪神已死!”   “世上只有骗术,没有神明!”   战马嘶吼着冲向前方。   刹那间浓云散开,烈日重新刺目,一时照的人睁不开眼。天地白亮得可怕,烧起漠北的尘沙,唯有那跨越短暂黑暗的赤红鲜艳可怖,永不褪色。   朦胧的视线中,朔月依稀看见未来的自己。   盔甲、号角、旗帜、嘶吼、鲜血、城破。   伪作神明的骗子死在两军阵前,浮动的人心重新聚在一处。兵士们只恨自己有眼无珠,恨此人骗术高明,不知城楼坠落的是真正的不死者。   深重浓云下,战争露出了终结的尾巴。   再往后的事情,朔月朦朦胧胧地听着看着。   北狄主力受到重创,阿岱死在了战场中。乌檀匆匆赶来接管了余部,北狄老单于病逝,乌檀称王,迁回漠北王城。   世上只剩骗术,再无神明——朔月神思昏沉,模糊地想着,真好。   世上确实不应该有神明存在。   只是,师父……我至今也不知你原本的姓名。   漫卷的风沙中,茫然像山海一般淹没了他。一半因为朝露,一半因为陛下。   这个凶巴巴的族人和前辈,一边骂他笨,一边不遗余力地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希望他在自己死后,能够更好地保全自身、接近自由。   即使这些时日的相处都是骗局,他们却好像成为了真正的师徒。   “杀死您后,我将如何?”   “那时,你会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不死者。”朝露平静地回答他,“你不需要寻找族人终结性命。你只需忍受疼痛,等待死亡降临。”   那些疼痛来自不死的奇迹,并将在未来一日日地重演,直到死亡降临。而当他再次经历死亡时,或许会死而复生,或许再也不会。   那时,便是诅咒结束的时刻。——何时?   没人知道答案。   朔月答应了朝露。   他不惧怕死亡,只是又想起陛下。   陛下……自己将失去不死之身,更将不知在何时死去,陛下会高兴看到这一切吗?   朝露坠落的身体淹没进滚滚黄沙,朔月忍不住幻想自己死亡是何等光景——若自己真正地死去了,自己的契约……又将如何履行?   在举国欢庆的时刻,他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感受到巨大的荒芜和疲惫。   他不知在对谁说话:“我想回家。”   长明族人不欢迎他,认为他是偷窃了族人生命的窃贼。他自幼被遗弃在乡野荒村中,其实是没有家的。   但谢昀给了他能称之为“家”的所在。   朔月呆呆地想着那红墙绿瓦,雕梁画栋。想着大雪纷飞的寒冬,他们一起度过的新年,披着银黑大氅的少年帝王将他揽在怀里。案上的水仙花灿然生金,连寒意都柔软香甜。   在他离开的时候,谢昀留在他眉心的亲吻仿佛尚有余温。   那是他的陛下。   【作者有话说】   写了好久,下一章回京啦!   走剧情有点无聊,本来想直接略去这部分,但又怕情节过于跳跃,索性写出来了,没想到一写就是差不多两万字。朝露的故事应该会在番外补齐,不再在此赘述。   PS:涉及到一点点打仗的情节,大家看个乐子就行,作者实在没什么脑子。 第59章 好久不见   北境时光如大梦一场。朔月勒马回首,矗立在边境的城池恢复了安宁,远方红日初升,金光漫布。   有很多故事被埋葬在这片黄沙之中,最终只剩他一人知晓。   漠北大风猎猎,他恨自己不能化作大风,一日千里奔回长安。   连夜抄近路,直到青山外远远浮现出长安城的轮廓,朔月才勒住马。附近没有客栈,在外头凑合一宿也无妨。   望着远方的城池,朔月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直到马蹄声响起。   看清来人,朔月讶道:“敬书?”   来人正是阔别多日的严文卿。一朝得见故人,北境风尘倏然被重逢的喜悦席卷而去。   严文卿笑道:“朔月,好久不见。”   不知怎的,那笑意却有些勉强。朔月没注意到,只是亮着眼睛,欢喜中有些赧然:“好久不见……是陛下让你来接我的吗?”   他一路疾行,餐风露宿,对近日京城发生的事情依旧一无所知。   严文卿的笑意慢慢僵在脸上。在朔月茫然的视线下,他取出一封藏了数月的密旨:“陛下托我将这个交给你。若是意外发生,你拿着这封旨意,去何处都可以,无人能拦你。”   那是早在朔月离京前谢昀交给他的,是谢昀怀着忧虑之心,给朔月留的最后一道屏障。   如今,是时候交出去了。   朔月愣愣的,既听不懂什么叫“意外发生”、“去何处都可以”,也不清楚为什么陛下不亲自同他说。   他下意识接过了信封,入目是谢昀的字迹——“珍重自身,莫为契约所扰。”   这是谢昀的嘱托,敦促他早日离宫,获得自由。   半夜时分,林中草木沙沙,仿佛情人遥远的私语。   朔月惑然抬头:“这是什么意思?”   信上的每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便成了读不懂的句子。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刚刚开始读书的少年,需要谢昀逐字逐句与他解释才能读懂。   “宫里……前些时候出了些事。”严文卿斟酌词句,“早在此事发生前,你离京往雁城去前,陛下便将密信给了我,意在将来。身处高位总是危险,万一他有不测,要我将这封密旨给你。陛下希望你早日离宫,勿要再受牵累。”   他知道谢昀待朔月不同,知道朔月的身份,知道他是为了长明族、为了胜利才孤身往北境去。   如今北境大捷,他千里迢迢归来,可等着他的人却不见了。   甚至,连他也不知道谢昀在何处,是生是死也不知。   至今为止,没人能说清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本一连贯手段震慑下去,林氏已经安分了许多,太皇太后自称年迈多病,搬进了行宫将养,渐渐将把持的权力放给了谢昀。   前方打着仗,谢昀也不欲清理后方,以免牵连到前线战事——太皇太后毕竟年迈,而他还年轻,可以等。   一切似乎相安无事,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据李崇说,出事的那晚,太皇太后眼看就要不好,遣人请谢昀去见一面。谢昀去得匆忙,加上行宫原就不如皇宫防守严密,不知怎的便叫北狄细作钻了空子,在太皇太后的寝宫里烧起一场大火。   大火过后一片狼藉,事后清点,那北狄细作身中数剑,当场身亡,太皇太后至今昏迷不醒,谢昀亦不见了踪影。   只有御书房暗格里留下了一纸落款在数月前、盖有皇帝玺印的密旨,言说自己无子,如有变故,将皇位传于谢从澜。众臣皆已看过,的确是谢昀亲笔,做不得假。   他的消失没有带来什么波澜,一应后续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严文卿没再往下说,但朔月明白他的意思——仿佛他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安排了一切。   只是……为什么要离开呢?   尽管在北境风沙里经过数次惊心动魄,可无措与茫然依旧像潮水一样爬上他的身体。   最先涌上心头的是担忧,而后这份担忧化作委屈,与听到谢昀夏天时说要他出宫自立时的情绪遥相呼应。如今自己终于回来了,他却走了,无声无息,不留痕迹,却还不忘再督促自己去寻找那所谓的自由。   朔月捏中信笺的指尖泛起白色,忽而想起朝露,想起大漠中的对话。   ——那已逝去之人的声音犹在耳畔:“你是为了契约,还是为了谢昀?”……   朔月慢慢折起信,却看向严文卿:“敬书,你还好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谢从澜与谢昀失踪一事的关系又是迷雾重重,作为谢昀信重之人,严文卿想必会受到些打压。   没料到话题会转移到自己身上,严文卿道:“还好。陛下虽然体弱,但并不荒唐。”   枣红马慢吞吞地嚼着草,甩头喷了个响鼻,仿佛在催促主人上鞍。朔月顺顺马儿滑亮的鬃毛,像是放下心来:“那我走了。”   朔月比他想得要冷静许多,谢昀若是见到,想必也会欣慰。严文卿为这对劳燕分飞的爱侣叹惋:“也好,陛下并不愿你卷入这浑水……”   他戛然而止。静谧的林间,只有朔月温和如旧的声音:“敬书,你错了。”   “我一直在岸上,从未涉足浑水。”   他依旧是离去时的模样,嘴角带着习惯性的弧度,温柔秀丽,澄净多情,在这无光的深夜,他便是唯一的明月。   在严文卿怔忡、诧异、茫然的神色下,朔月温然道:“不管这契约在旁人眼中有多可笑,我终究要守着它的。”   他不是要成为谢昀的守护者,而是要成为天子的守护者。   那是至高至远的明月,月光温柔遍洒光辉,却不会为任何人驻足。   万里相隔,阴阳两地,他用自己独有的固执,再次回答了朝露。   朔月是在收到信的第二日回到长安城的。   长安城一切如旧,皇宫也未改分毫。朔月望着那些雕梁画栋,高台楼阁,恍然觉得自己仿佛昨日才离开。   如今已是深秋,长安雨水不断,昨夜才下过雨,积水沿着朱红飞檐一串一串落下来,淋在屋檐下泛黄的兰草上。   庆元宫的白玉兰早已开败了,连落花也不剩几朵。   御书房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他。   谢从澜朝他微笑:“朔月,好久不见。”   他们曾在鬼市相遇,对方笑着送他一盆龙骨。新年除夕夜里,他在大殿上睡意朦胧时,一抬眼,却见那人坐在热闹人群中自斟自饮,酒液给他苍白的面孔染上绯红。捕捉到朔月的目光,他举起酒杯敬他,祝愿他新年顺意。   而今他坐在御书房,依旧是病弱模样,但穿着的已是玄黄龙袍,姿态从容,仿佛天生就该坐在这里一样。   朔月没有回应他的问候,却平静地反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相当无礼、相当冒犯。   谢从澜却没有恼意:“我自然知道。”   他不用“朕”自称,平静地叙说朔月在北境的所作所为:“如今人人知晓,你孤身潜伏北狄王宫,一箭射杀北狄大法师,破除了所谓的奇迹,可以说,没有你,人们依旧会惊愕甚至恐惧于不死之身,战争也不会如此快地终结。”   那些丰功伟绩在此刻听起来却分外刺耳。   朔月依旧沉默着。   “或许那个大法师是假冒,但奇迹是存在的。”谢从澜道,“我知道,你便是那长生不死的奇迹。”   “我还知道,长明族与谢氏皇族订下了契约,当有一长生不死之人守护天子。你便是被选中的那人。”   契约二字落下,朔月似乎终于从漫长的思考中回过了神。   离开严文卿后,他心中其实有些茫然,或者说是惶恐。   那是坚持多年的信仰突然失去了支柱,攀附的藤蔓突然失去了树干,赖以生存的意义突兀地消失在迷雾。   有那么一刹那,他找不到谢昀,找不到依托,找不到契约的另一个对象,踩在布满裂隙的冰面上,再往前行一步便坠入没有意义的无底深渊。   自由的感觉恍惚而虚无,令他如坠云端。   在见到谢从澜时,这种不实的、荒芜的感觉陡然消散了,他从云端落在了实处。是的,契约。   这是他生下来便被赋予的使命,是他曾经二十年生存的价值和意义,永生者偷窃了族人的性命,便应当替族人解脱担责。   即使谢昀和朝露是那样的不屑,即使他明白他们是希望自己活得自由,明白他们都是从世俗的意义为自己着想——却都不能动摇他履行契约的决心和毅力。   猎户捕猎,农夫种田,官员做官,世人各司其职,而守候在皇帝身边便是他该做的事情,如今只是履约的对象换了人。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而今,你是皇帝了。”   这皇位,哪怕是偷的抢的骗的,不论如何,他是周朝的血脉,是新的皇帝了。   再简单不过的逻辑。   谢从澜似乎想说什么,但朔月已经很快地回答了他:“我粗通医术。”   谢从澜一顿:“什么?”   朔月直视着谢从澜的眼睛,多日长途跋涉未改其秀丽风姿,眸光清亮如同天上皎皎明月:“陛下放心,我会尽己所能,治好你的病。”   他不问谢昀,也不问真相。   有那么片刻时间,他惊异于自己这么快就接受了谢昀不再是皇帝的事实,也诧异自己如此轻易地叫出了“陛下”二字,仿佛这个称呼对应的原本就是谢从澜。   但很快,这惊异也转瞬即逝了。   谢从澜问:“真心话吗?”   想起严文卿的诧异、质问和愤慨,朔月反问:“陛下觉得我冷漠无情吗?”   谢从澜笑了笑:“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纵使那在旁人看来荒谬可笑。”   朔月怔怔地凝视着他,心中蔓延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从澜理解他。   这本该是值得欣喜的。谢昀那般好,也会觉得他的契约荒唐,总想将他赶出宫去,去追寻所谓的自由。即使谢昀承诺再也不赶走他了,但他知道谢昀心中并不愿自己留下。   可是这当下,他却忍不住想谢昀。   他在做什么呢?他当初发生了什么呢?他知道自己回宫了吗?他生气了吗?他在等我吗?   他……还活着吗?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满怀恐惧和忧虑地逃避谢昀的离开,转而用契约和意义填满失去谢昀后大片大片的空白。   只听四周阒寂无声,龙椅上的新皇温声向他承诺:“我会尽量坐稳皇位,让你在我身边久一些。”   如同谢昀曾经向他承诺的那样。   朔月轻声道:“愿陛下做明君。”   倘若谢从澜再行炼丹修道的荒唐之事,他不会留下。……这是很久很久的从前,他与谢昀拟定的新的契约。一念至此,朔月不由得恍惚。   脚步欲行,朔月又回头道:“严大人只是为我着想,陛下莫怪。”   “严爱卿是肱骨之臣,我自然不会怪他。”谢从澜知道他说的是昨夜的事情,大度地未曾计较,却又道,“你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朔月答:“见过沙场征伐,有些触动。”   谢从澜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你一路辛苦了,去休息吧。”   朔月从善如流地转身,一应动作都流水般自如。   望着远去的背影,谢从澜喃喃叹道:“他大概是这场宫变里面最冷静的人了。”   疏离,冷静,没有任何私人情感,仿佛上天降下的旨意,只追随最后的胜利者。   有个低低垂首的身影从暗处转来,为他续上一盏茶水。赫然是李崇。   谢从澜转头问他:“他同谢昀也是这般吗?”   李崇将腰弯得更低,一派恭谨:“公子是个毫无私心的人,怎么会区别对待呢。”   谢从澜不语,良久才道:“你与他还算熟悉,便去照月堂伺候吧。” 第60章 我只是履行契约   夜幕降临,京城南郊一座宅院中还亮着微弱灯光。   除了三名素日伪作商贾潜伏民间的影卫,谢昀没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任何亲近的人。   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露出的一截手臂上赫然是极深的刀伤,烛火隐隐约约亮着,映出与昔日运筹帷幄的少年天子浑然不同的苍白病弱。   影卫的声音穿过黑暗,落入他耳中:“公子回宫去了。”   “我知道了。”   这似乎不是个特别意外的回答。谢昀攥了攥手指,又很快地松开,轻轻说道:“你们去吧……不必去找他。”   照月堂一切如旧,仿佛他不是离开了小半年,而是去宫外集市逛了一圈、去藏书阁睡了一觉。   朔月坐在熟悉的床榻上,看着四周的景致,方才觉得从云端落到了地上,觉出几分真实感。   走前没临完的字帖还摞在桌上,白玉仙鹤一如既往地卧在窗边,花瓶里的翠竹换上了新的,在这萧瑟的秋日分外鲜亮,角落里却残留着几片原先的枯叶,想来是更换匆忙,没来得及清理干净。   谢昀不在后,这里必然也经历了一场清洗,确保谢从澜的继位不会有任何疑问。   躺在床上时,他惊觉自己没有对谢从澜提起那些与谢昀相伴而眠的往事——按照一贯的逻辑,他今晚是应该睡在谢从澜外侧,以防有刺客半夜来袭的。   或许是自己成熟了许多,知道了那些行为意义不大,所以才自觉地忘记了吧。   朔月说服了自己,放任自己入了梦乡。   皇帝换了人,但皇宫中的生活却一如往常。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朔月对着照月堂外的花木出神,忽然听闻李崇通传陛下来了,便回过头去。   谢从澜是个温和的人。   依照这些时日的相处来看,他似乎没什么爱好,后宫也无妃嫔,纵使身体病弱,也不像谢从清一样痴迷于炼丹修道,对长生并无追求。更是从未逼迫他读书写字,或者做些别的。   公务之余,便常常到照月堂里坐着,与朔月闲话。   谢昀不曾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   “今日可还高兴?”谢从澜道,“今日外邦使臣进京,贡品里有几只模样稀罕的猫狗,你喜欢的话,朕让他们送来。”   朔月不懂谢从澜为何如此放低姿态——皇帝是永远的掌控者,便是觊觎自己的不死之身,也大可顺着自己的心意作为。   或许,是想将自己收入后宫?   因着身体孱弱的缘故,谢从澜尚未有后妃。   无人的夜晚,烛火摇曳下,他自然而然地问出了这句话。   谢从澜神色一滞,勉强笑道:“为何这么问?”   “只是确认一下。”朔月坦然回应着谢从澜的目光,“假若陛下想的话,我没有不情愿。我的一切都属于陛下,陛下想怎样对待我,都是可以的,不必委屈自己。”   毫无私心的话,全然坦白的人。   谢从澜久久不语。   “你果真这样想吗?”   朔月反问:“陛下是想问,我是否也对谢昀这样说过吗?”   外头风声簌簌。   “诚如陛下所想,我只是履行契约。”朔月道,眉宇宁静未有波澜,“当日见面,已经与陛下说清楚……所以今日只是确认一下,陛下不必多思。”   锋芒、锐利、敏捷。   看着还是昔日温润模样,内里却已经变了许多,再不是那个大字不识、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年,却又有从未改变的坦白和赤诚,如何不勾人魂魄?谢从澜静静地想,谢昀当真是教养出了一个好孩子。   只可惜他呕心沥血地教养,千算万算为朔月铺平道路、留下保障,却还是让自己摘了果实。   谢从澜没有应他,这个话题便从此不了了之了。   新皇登基后第一场大练兵,朔月随谢从澜去往东门城外的禁军大营校场。   连绵的秋雨过后,京城便一日日地冷下来,清早起来,外头的玉兰树都挂着莹白的霜。   点将台上,众位将军簇拥,底下在热火朝天地练兵,因此纵使天寒,谢从澜也没裹上厚重大氅,寒风中脸色似有些苍白。   朔月向他投去征询的目光。他今日换了身银黑劲装,头发高高束起,一派少年侠气,任谁看到都不由得双眼一亮。   谢从澜负手立在点将台上,衣袍卷起猎猎的风,朝他笑笑:“无妨。”   “你孤身潜入北境杀敌,合该给你个封赏,不然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谢从澜旧事重提。   他还没有官职。   毕竟客卿再怎么好听,也不过一介白衣。   此次练兵,他便站在谢从澜身侧。周廷山回京不久,便将他的英雄事迹传了个遍。   皇帝也下旨褒扬,众将都知道这是孤身潜伏北境、一力破除不死阴谋的朝廷客卿,惊讶之余也有几分敬重,以前那些怀疑他身份的风言风语也散了些许。   宫中古籍珍宝甚多,得陛下恩赐,留在这里研讨习学,也是合情合理。   朔月从暗面来到明面,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身份。   过去他在谢从清身边,无论做了什么都会被抹杀干净。而如今,他已然回不到那种隐秘的生活了。   朔月躬身道:“陛下,臣能留在宫中,研习古籍、讨教医术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奢求其他。”   谢从澜抬手让他起来,起身时,朔月不禁有些恍惚。   第一次以相对独立的身份站在众人之前,陌生感像潮水一样漫过心头。   客卿的身份,留在宫中的理由,让他从暗面走到明面与人交往,都是谢昀昔日一手安排。谢昀若是能见到他如今的周全样子,大概会很欣慰吧?   只是他终究背弃了谢昀。   点将台下,兵士们呼号声震天。谢从澜跟一位将军谈着什么,朔月便走了个神,望着谢从澜,莫名在心中描摹出谢昀的面孔。   这样的郑重场合下,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想起谢昀,亦不知自己为何会将谢昀与谢从澜比较,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却诡异地掠过这样的想法。……不像。   他心中莫名划过这个念头。   不止是年少和年长、康健和病弱的区别。谢从澜轮廓柔和,一双桃花眼总是含笑多情。谢昀却是眉如墨画,眉骨不耐烦时压着,有股锋利的意味,似笑非笑地看着你时,便像半掩在鞘里的剑,趁人还懵懂时取人性命。   先前还不觉什么,现在细细想来,谢昀和谢从清似乎也不是很相像。   包括几个皇子和王爷,谢家人容貌多柔和,少有这样浓烈夺目的长相。   朔月被这个念头震得浑身一激灵,忽而有声音传来:“微臣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循声望去,入目是一双锋利的眉骨。   ——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丞相林迩。   谢从澜温和抬手:“林相政务繁忙,近日又卧病在床,朕岂会怪罪。”   两人又笑着客套几句,起身之际,林相向他投来了目光:“许久不见,朔先生一箭射杀北狄法师,除了长生阴谋,当真是天纵英才——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赐教。”   “大人是想问,在此之前大法师是如何瞒过众人,做出此等刀枪不入的假象吗?”   这也是众人都关心的话题。   在此之前,朔月也与谢从澜谈过。   他未将朝露的真实身份告诉谢从澜,只说那大法师长生是假,与阿岱合谋篡权是真。   大法师本身身体强悍,功夫不弱,又有江湖上私下流传的丹药相助,与楚静澜打斗时刀枪不入的神迹亦是借助丹药恢复。阿岱挑选他做了所谓的神明,伪造长生不死的奇迹,赢得狄人信服,动摇大周军心。   “原来如此,狄人当真狡诈。”林相听罢,微笑着颔首,“若真有长生不死,也该庇佑我大周朝,庇佑陛下才对。”   朔月微微一顿。   林相年近五十,浓眉如剑,目若朗星,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风流英俊。   但是似乎有什么改变了。   去往北境之前,他也曾与林相有过一面之缘。林相多年来高居庙堂,老成谋国,看人看事都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对他尤其不屑,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全然不放在眼里。   但如今,他的目光却有一种熟悉感。   比谢从清更深,比不由僧人更粘腻。   触碰到他的目光的时候,仿佛无数只黑的白的黄的手一齐缠上他的身体,将他拉向深渊的最深处。   ——只有知晓长生并且渴望长生的人,才会流露那样的眼神。   这是朔月的第一反应。   当夜,他出了一趟宫。   谢从澜从不干涉他的日常行动,只是问他今日过的开不开心:“若是不喜欢这种场合,以后便不去了。”   九五之尊简直可以说是低声下气,而这便几乎成为常态。   他问:“陛下不问我去何处吗?”   “若你想说的话。”谢从澜抬手,为他整理有些歪的衣襟,好像已经做过这个动作无数遍。   这动作谢昀从前也常做,偶尔还骂他两句。   如今对象换了谢从澜,朔月反倒有些不适,但还是顺从地站住不动,任由谢从澜为他整理了衣襟:“多谢陛下。”   注视着朔月渐渐远去,谢从澜常年挂在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嘴上说着只为契约,但心里还是挂念着那个人吧。   深夜时分的万寿庵,秋雨秋风打得竹林瑟瑟。   朔月站在万寿庵外,踌躇不前。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谢昀退位失踪,但慧云夫人仍旧是谢昀的生母,一应待遇如常,无人敢怠慢半点。   难道他当真以为,那一星半点容貌上的不同,能够证明什么吗?   那未免也太可笑。   朔月原地静默片刻,笑自己不清醒。   直到寂静的万寿庵中,响起尖锐的碎裂之声。 第61章 二十年前的旧事   半个时辰之前,林相正在府里听美人弹琴吟诗,正潇洒自在,随从却递上了一封来自万寿庵的信。   送信的是个带发修行的婢女,这么多年也没有改名,似乎还叫什么琴心,还有几分当年的秀丽模样。   琴心垂着头:“我家夫人说,多年未见,请林大人往庵堂一叙旧情。”   庵堂里那个女人有很多个身份。是带发修行的慧云夫人,是老皇帝的妃子,谢昀的生母,亦是昌宁伯爵府的二小姐,周令仪。   他们已经有二十年不见了,如今却又送信来,打的什么主意,实在令人一目了然——至少在林相眼里是这样。   一个女人嘛,林相玩味地想着。   总是想借着昔日旧情攀攀关系、搏搏富贵的。   二十年前,他还是林氏大公子,风流倜傥,冠绝京城,周令仪就像京中所有闺秀一样对他心生好感。直到她成为天子妃嫔,这份私情也未能收敛,反而愈演愈烈,最后还瞒天过海,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直到二人私事被姑母撞破,姑母为保全他和林氏,决意杀她灭口,奈何她乖觉得很,孩子一生下来便打着为国祈福的名头去了庵堂,皇帝本就不喜她,她得以在庵堂平安度日,也算逃过一劫。   倒是留下的那个孩子,后来又被姑母带在身边教养,不过这是后话了。   想到这里,林相摸了摸藏在衣袖下的刀伤,有些心有余悸——非要搞那么激烈的一出,一点不懂见好就收,实在不像自己的儿子。   京城中是非多。在那之后,同胞弟弟林迩走上了他原本要走的为官之路,一路做到丞相,而他出使南羌,远离了京城,近日才回来。   她孤身一人,一边被姑母压着,不得进宫享福,一边又好面子,不敢告诉谢昀实情,打着清修祈福的名头,独自一人在庵堂里穷困潦倒,如何能不怨怼?   直到那场深夜宫变戳破了事实真相,她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便给自己写信,想靠着当年春风一度的情分、诞育子嗣的功劳,再博一番富贵。   ——女人不都是这样?哪怕是姑母那样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一辈子困在家族和血脉之间不得自在。   林相迅速对前因后果作出了一番注解,全然忘记了那个孩子的诞生是出于他的强迫,而非他与慧云夫人情投意合的产物。   他自幼便是天之骄子,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贵公子。区区一个破落伯爵家的小姐,当然不可能不为自己倾心。   这二十年的孤苦清修,也是因为心中挂念的男人只有自己。   当年是,如今也是。   林相是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会过高地估计自己,而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   比如,为什么慧云夫人没有死?   十月怀胎生子,二十年庵堂清修,她虽囿于家族,不能说出真相,不能鸣冤殿堂,但,死,死还是很容易的——一条白绫,一把匕首,一瓶毒药,片刻之间就能脱去尘世束缚,远离这些苦难。   所以,为什么呢?是在等自己回来吗?   慧云夫人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复仇。   任谁也想不到一个闺阁女子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匕首越逼越近,慧云夫人的手指、手臂乃至发丝都在剧烈颤抖,使出全部力气逼向眼前人。   庵堂里,风动竹叶,满堂草木沙沙作响。   月亮像一只没有瞳孔的银色眼珠,摇曳的树影是妖怪张大的巨口,要从嘴里吐出吃人的恶魔。   庵堂的门紧闭着。金身佛像一尘不染地立在供桌上,微微垂眸看着这一场闹剧,慧云夫人鬓发凌乱,手中却持着匕首,眉眼间沉寂了二十年的岁月尘埃化作出鞘的锋芒。   林相是自信的,以至于他面对慧云夫人的匕首时,第一反应不是恼怒,而是诧异。   他微微侧头,任由刀锋在颈项上擦出细细血痕,笑道:“令仪,一别二十年,怎么上来就动手?”   周令仪,已经有二十年不曾有人如此唤过她的名字。   “这些年在京城不好过吧?”他熟稔地笑,“如今我回来了,你也能过好日子了,为何又要闹呢?”   “林遐。”慧云夫人平静地叫出他的真姓名,“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以为你早在二十年前就死在了南羌的山洪中……”慧云夫人的声音透出一股狠绝,“不料上天又给我一次杀死你的机会,我不敢不好好把握。”   “杀死我?”林相不怒反笑,“我倒没想到,一别二十年,你倒有如此心气了。”   匕首下,他终于隐约想起了一些往事。大约是深夜和酒、挣扎和不愿。   可惜的是,纵使这份悲愤和怨怒积攒了二十年,敌不过便是敌不过。   她眼前的这位,在南羌国寻长生二十年后归来,仍旧以不可阻挡之力替代了同胞弟弟林迩,将谢昀逼得弃宫而去,瞒天过海成为了大周的丞相,林氏的家主——林遐。   匕首被慢条斯理地握住,朝着相反的方向袭来。   慧云夫人叹了口气,平静而有些失望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却在此时,一道寒光疾掠而来。   月光将影子拉得很长。满地颤抖萧瑟的黑色树影中,站着一个深色衣袍的少年。那道寒光自他指尖而发,精准地打掉了林相持着的匕首。   他看向那站在慧云夫人身前的中年男人。   “你不是林迩。”   朔月说道,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只有知晓长生并且渴望长生的人,才会流露那样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短短的一章。   这周一万五的任务,接下来会连续更新。 第62章 带你回家   京郊有座废宅,素来有闹鬼的传闻,因此人迹罕至,主人家也荒废不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座宅子荒芜闹鬼的外表下,是林相的私牢。   打开书房的暗格,赫然是一条通往地下的小路。   那里只有一间牢房,牢房里如今也只有一个囚徒。   朔月低垂着头,鬓发散乱,看不清形容。   私牢光影昏沉,他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像一尊麻木而潦草的雕像。   他手脚都缚着铁链,能活动的范围不过方寸之间,黑色的衣裳浸着深深浅浅的痕迹,是早已痊愈的伤口留下的记忆。   在这种地方,他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抬起头来,望一望头顶的窗——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囚牢里,这一扇开得高高的、哪怕是正午时分也只能透出几丝若有若无亮光的小窗,便是世界上最慷慨不过的馈赠了。   像是无数人追逐的长生一梦。   太高太虚,抓不住。   朔月每日数着头顶的光,知道这已经是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五天。   他不断地回忆着那日林相的话。   那日对着万寿庵满地狼藉,他拔出短剑,笃定道:“你不是林迩。”   是的,他当然不是林迩。   林相嘴角弯起,向朔月介绍了自己的真名,林遐。   “我与林迩一母所出,是同胞兄弟,容颜自是相似。”   他似乎并不意外朔月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也并不在意,只是背负双手,笑吟吟地看着朔月。   “这些年我在南羌国寻长生踪迹,天下人皆以为我早已亡故在洪水中。林迩死在谢昀手里,做兄长的自然要接过他未竟的事业。”   对于林迩那个双生兄长林遐,朔月也曾听说过只言片语。   自幼是天之骄子,无论是文采武艺,还是心机谋算,京城中勋贵子弟无人能出其右,年纪轻轻便登了探花之位,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   二十年前,林遐作为正使出使南羌国,却在路过问仙林时遇到了山洪,自此消失不见,尸骨无存。消息传回京都,众人都以为林遐已死,何况二十年间没有一丝消息,林家给他立的牌位都不知擦过多少遍。   谢昀二字落入耳中,朔月蓦然有些恍惚。   这是多日以来,他第一次听到与谢昀有关的有用信息。……那场无人知晓的宫变。   但他依旧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沉默。   “我迟迟不归,陛下必然派人搜寻。”隐秘的囚牢中,朔月抬起头,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如初,“届时林大人要如何应对?”   林遐却笑:“你以为陛下不知此事?”皇宫里,客卿先生的失踪,并未引起特别大的波澜——皇帝陛下分明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却选择默许和放任,其间深意不得而知。   天有些晚了,谢从澜屏退众人,独自站在庆元宫外,静静注视面前凋零的玉兰花树。   落日余晖一点点收进地平线,阴影从玄黄衣摆慢慢上移着爬上面庞,最终让他成为阴影中的一部分。   他知道朔月如今在何处,知道林相的真实身份,知道那场宫变全部的前因后果。   也正因为他知道一切,所以才有底气站在这里,借林相之手为他除去心腹之患,再图谋更大的权柄和更长远的来日。   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韶华。   而朔月韶华永驻。   他依稀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下着冷雨的夜晚,青绿衣衫的少年仙灵般静立,为病弱的他割破指尖,送上滚烫甜美的血。庙宇神殿中供奉着的不染纤尘的小观音为他走下高高的神坛,以自己的血肉身躯拯救苦难中的人。   自此,他知晓了世上有一颗永恒跳动的心脏,他希望那心脏能独独为他跳动。   这份妄念原本已经被他压制,能在除夕夜宴遥遥敬酒已是午夜难得的美梦,直到谢昀将一切拱手于他。   他没时间感激谢昀的慷慨相赠。   既然得到了,那他便不准备与人分享至高无上的权势,亦不想与人共享韶华永驻的奇迹。   他要一切属于他,只属于他。   只有谢昀确定地死去,朔月才会完完全全地、一分不少地属于他。   “我会得到一切。”阴影中的人沉思着想。   事情就这样秘密地发生着,直到南郊山野的一面低矮院墙中,飞进了一只白鸽。   那里隐约亮着一盏烛火,像山野精怪变幻出的住所。   即使是夜晚,这里未免也太寂静了些。   人声、犬吠、鸟鸣,乃至风声,都被黑暗平等地吞噬,好像全世界只剩这一盏豆大的烛火,全世界的黑暗都压在这一点渺茫的火焰上。   谢昀独自坐在这方黑暗里。   他手里握着一封密信。那上面只有不到二十个字,但他读了很久。   良久,他将信靠近火焰。   小小的火舌很快席卷了脆弱的薄纸。旋即,这一点火也熄灭了。   黑色立刻像空气一样充斥了世界,流动着的手一样扼住他的咽喉。   谢昀没什么表情——自打自数月前他放弃皇位,隐居在这方山野中时,便同所有人断了联系。不管是敌人还是旧友,无人知道他的行踪。   他再未踏足外界,但外界的消息还是像风一样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谢昀一开始还草草翻阅一下,后来连打开也嫌麻烦,信件摞了一堆,原本什么样便是什么样,渐渐地积了一层薄灰。   出现次数最多的名字是林相。   那日行宫宫变,二人相见,他自然知道林相的名字下已经换了人,知道自己与林相才是真正的血缘父子。   二十年荒唐一梦。……   “以后不必来了。”谢昀对藏匿在阴影中的人说,声音温和平静,“这里有些银两,你们还是如往常那样,各谋生路去吧。”   “如今陛下用人的地方还多。”阴影中那人再度拒绝,“何况臣生来就是暗卫,并没有别的去处。”   谢昀叹气,没有再拒绝他们。毕竟如今他也无力安排什么人的生活了。   想起信上的内容,暗卫抬起头来,有些急切:“您……”   “接下来你们不用跟着我了。”谢昀嗯了一声,态度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沉寂,“如今我已不是皇帝,跟着我不仅没有前途,反而危险重重。你们平安活到现在不容易,都有家有业的,别再搭上性命。”   “陛下要去自投罗网?”暗卫急声道,“可是公子他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可以早早离开,却选择留在谢从澜身边,明明可以履行承诺,却依旧留在了皇宫。   谢昀抬了抬手,制止住想要开口的影卫,独自走进了房屋深处。   他走得有点慢,大约是腿伤未愈。暗卫又想起行宫宫变那天见到的血淋淋的谢昀,一时止住声音,沉默地注视着他向深处走去。   那里没有点灯,随着最后一丝衣摆融进黑暗,他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又要开始了。   他心中轻轻地叹息。   圣旨是真的,他自愿让位谢从澜也是真的。   假的只有他自己。   满世界覆盖灰尘,唯一能勾动他心弦的那个名字,在那张已经化为灰烬的纸上。   朔月……朔月。那是朔月。   谢昀对自己说。   那是世界上最真心对待自己的人,自己也曾以同样的真心对待他。   在他虚假的人生中,他是唯一的真实。   宫变发生,谢昀权衡后离开了皇宫,来到过去秘密安置好的郊外别苑生活。院落不大,但胜在隐蔽安静,住着绰绰有余。   几名皇家暗卫不登记在册,独独隶属于他,多年来一直蛰伏在民间行商,近日宫变才重新动用。谢昀早想遣散他们,但唐仁和其他几名暗卫坚持留了下来。   他们说,自己无处可去。   这些话听着有些熟悉,当年有个人也是这样一遍遍重复,一遍遍坚持。   忠心的暗卫递上这封密信时,眸中全是不解和不忿。   谢昀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朔月没回来——他拒绝了那封遗诏,依旧去了皇宫,陪在新帝身边。   谢昀不会因此气恼怨恨,或者是他不相信朔月只是因为契约才去往谢从澜身边。那是朔月啊。   谢昀对自己说。   朔月承诺过永永远远陪着自己。他待在谢从澜身边,一定是想找到宫变的蛛丝马迹,为自己复仇、正名。   “如若我不是皇帝了,你还会陪着我吗”——半年前,那个疑问没能问出口,而今谢昀已经编织好了给自己的解释。   他很相信,也坚决地认为自己应该相信,朔月会、也必然会长长久久、忠贞不移地陪伴着自己,就如同他曾经千百次承诺过的那样。如果不相信,那便是对朔月的背叛。   这样想着,因为父母和祖母的欺骗、算计和铲除而冷硬荒芜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像是干涸的河床突然被地下的泉水浸润了。   烛火一闪一闪,谢昀好像看见了朔月的面庞。   他朝自己笑,秀丽得像春雨后新抽枝的桃花。   谢昀温柔地微笑起来,在黑暗中描摹出记忆中的面庞。   朔月,我会带你回家。   月亮高悬天际,像黑暗夜幕中巨大的眼珠,无声地俯瞰人世间。   深夜时分,京郊废宅的私牢迎来了他的猎物。   四下无人,纵使有人,谢昀也并不在意。私牢的地形布置他已然烂熟于心,不多时很便锁定了要找的人。   云破月来,微弱的月芒透过高高的天窗,洒到角落里的少年身上。   月光一点点退开了阴影,覆满灰尘的面庞渐渐变得明亮。铁链叮当的声响中,朔月于迷蒙中抬起眼瞳,见到了刚刚出现在梦中的人。   【作者有话说】   谢昀自我说服:朔月不会离开我,他最爱我,就算他离开我了也是想找机会为我报仇。—PS:预警!   预警!!预警!!!   接下来的情节争议比较多,大家小心订阅,不喜欢及时止损,不要吵架,非常谢谢大家! 第63章 对不起   一别半年,他们幻想过无数重逢的模样,不料再见面时却是这样难堪和狼狈。   朔月慢慢抬起眼瞳,只见那身影出现在黯淡月色里,像一场恍惚的梦。   眼前的人朝自己走来,渐渐占据全部的视野。朔月睁大眼睛,倏然又迅速地低下去,连带着吞咽下所有的情绪。   他不大想被谢昀看到这幅狼狈形容,想伸手把粘在脸上的头发别到耳后去,只是绑在手腕上的铁链过于紧了,直到手腕被铁链扯得泛起青白,也没能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   他是不死的人,只有用绷紧的铁链,才能真正将他锁住。   昏暗狭小的囚牢中,满地深深浅浅的血,干涸的,新鲜的。   自责和怨恨像火一样烧起来,比之宫变那日更燎人肺腑。谢昀原地静默片刻,方才略略抽身出来,快步走到朔月身边。   “别动了。”谢昀在他身边蹲下,“你什么样我没见过,张嘴。”   “不要紧……”朔月往后缩了缩,声音听着有些哑,但还是乖乖张嘴,“伤都好了,看着严重,其实没什么大事……”   “咽下去。”谢昀没有理会他无用的找补,将一粒红色药丸喂进他口中,“就算长生不死,也受不住这样。”   药物入腹,在寒凉的身体中荡起一阵暖意,旋即匕首砍断锁链,僵硬的双手得到了自由活动的空间。   谢昀替他揉揉手腕:“还能动吗?”   朔月点点头,目光略略下移。   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谢昀才发觉,朔月左脚脚踝上还钉着一条铁环。   坚硬的铁条贯穿了脚踝最脆弱的骨肉,紧紧拧成一圈,与牢牢钉在墙壁上的铁索连环,使受刑的人只能在极其狭小的地方活动。骨肉无法吞噬扎进脚踝的铁条,只得一遍遍重生,一遍遍流血。   林遐探究长生多年,一朝得到真正的不死之身,自然要不遗余力地将所有的想法都试验一遍。   看清情状,谢昀霎时便红了眼。   朔月察觉到他的情绪,费力地抬手,拿手背蹭了蹭他的脸:“没事的……拔出来就好了,不会断的。”   温凉柔软的触觉让谢昀微微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砍下匕首,斩断了那条锁链。   他细心养育的花,捧在手心的珍宝,被随意折断枝叶,扔在泥地里,任谁都能踩两脚。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纵然知道朔月身上不会有更多的伤口,他依旧不敢用力,只轻轻亲了一下朔月的额头,将人抱起来:“我们回家了。”   铁链落在地上,拖曳出冰冷沉重的声音。   斜斜的月光将来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点一点覆盖了地板上的月光。   察觉身旁之人有些僵硬,谢昀轻握了握朔月的手,无声地安抚他,不必害怕。   他会将朔月带回家的。   林遐在二人面前站定,笑盈盈地问候:“你来了?”   谢昀低头替朔月擦净脸上的灰尘,方才冷笑一声:“你这么急着见我,我岂能不来。”   林遐不在意他的不敬,却徐徐笑道:“早听说陛下最重孝道,怎么如今见了生身父亲,却连一声尊称都没有?”   生身父亲——谢昀微微一滞。   他下意识去看朔月,心中一阵慌乱,却又想到朔月被林遐拘禁在这里四五日,依照林遐的性格,旁的不说,必然已经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不是皇室血脉,而是被强迫、被欺瞒的产物。   他是鸠占鹊巢的斑鸠,是恬不知耻的冒名者。母亲厌憎他再正常不过,他是罪孽的果实。   谢昀的目光下意识投向怀中的朔月,在朔月回看过来的一瞬间,又被烫着似的,迅速逃开。   他怕朔月露出自己所恐惧的表情——怜悯的、诧异的、被欺骗的……他从前最怕朔月为着契约、为着自己已经不是皇帝而离开他,而今这份忧愁又添了重重一笔:他从不该是皇帝,朔月从一开始便不该陪在他身边。   相伴的几年时间,是他偷来的。   真正该享受这份关爱和陪伴的是谁?是谢从清,是谢从澜,或许还有被自己送去与先帝作伴的贵妃之子……是谁都有可能,是谁都能名正言顺,独独不会是他自己。   这份真相,谢昀已经咀嚼过许多次。   但,就像朔月不愿在他面前展露脏兮兮的模样,看见他时会下意识梳理头发一样,他同样不想就这样在朔月面前撕开真相,露出狼狈的虚假的他自己。   在他身旁,朔月自始至终没有露出过什么情绪。谢昀没有发觉,在他不敢触碰朔月目光的同时,朔月同样保持了缄默。他只是安静地蜷在谢昀怀里,眉眼低垂,手藏在袖中,不知在想什么。   思绪杂乱无章,牵出心底最浓重的忧惧,但也只是一瞬。   林遐还要再回忆过往,谢昀冷冷出声:“你在南羌待了二十年,就学了这样恶心人的法子?”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抬,袖中短箭接连掠出,直取林遐命门。袖箭角度刁钻,多箭齐发,林遐躲过两三支,最后还是中了招,左肩中箭,流出来的血渐渐洇湿了衣料。   “可惜我一介凡夫俗子,没有长生不死的本领。”他偏头看看肩上的伤口,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遗憾地叹道,“不然这样浅的伤口,呼吸之间便可愈合吧?——朔月,你说呢?”   朔月自然不会回应他。他只是低垂着眉眼,面庞隐在阴影中,缩成不大的一团,像是害怕,又像是委屈。   谢昀知道他害怕。自北境千里迢迢回到长安,还没松一口气、见一见故人,便被卷入此等秘事,又被这样的疯子抓进私牢折磨,唯一熟悉的自己还不在他身边,如何能不委屈害怕?   他因自己而卷入这场纷争,是自己没能护好他。   谢昀安抚地摸摸朔月的头发,继而望向林遐。   林遐此人是个疯子,不然当年也干不出欺侮天子妃嫔、任由自身血脉登基的灭族之罪,这些年又在南羌寻求长生之法,不知又掌握了多少阴损手段。这私牢也只是看着寂静,外头必然埋伏着人马,只等着自己进这圈套一举擒获,担得起龙潭虎穴四个字。   但林遐放出消息,以朔月为诱饵,他不得不来。   林遐要见的是他,若是旁人来此,未必能找到朔月。   他于和林遐的争斗中落败,被迫远离皇宫,能调动的人手并不多,不能随意葬送。谢从澜虽然能做个不错的皇帝、制衡林家,却未必愿意自己活着,或许自己被困在这里便是他暗中授意。   皇家没什么亲情,纵使他将皇位拱手相让,谢从澜也不会心慈手软多少。   谢昀明白,不能久战,必须先带朔月离开。   他俯身放下朔月,轻声道:“你先走,外头有人接应。”   他心中的朔月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观音,不足以对抗外界风雨,殊不知时移事易。   林遐玩味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突然扯着嘴角笑起来:“如今这模样,倒真是一幅亡命鸳鸯的架势了。”   “可惜了,朔月是上天赐予的珍宝,长生不老、不死不灭,纵然要做那亡命鸳鸯,死的也只会是你一个。”他嘲讽道,“‘走’?你倒是想带朔月走,却不先问问朔月愿不愿跟你走吗?”   他微微抬眼,目光在朔月身上落了一瞬。   朔月没有抬头,但他知道朔月明白自己的意思。   愿不愿?朔月怎么会不愿?难不成他会在林遐和自己之间选择伤害他、折磨他的林遐,会在自己和谢从澜之间选择把他丢在私牢、不管不顾的谢从澜?   谢昀不耐烦再听林遐挑拨离间,只想快点解决此事。   他站起身来,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衣袖。是朔月。   朔月抬头看着他,眸光静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昀没看懂朔月的目光,只以为那是对自己的担忧,心头自然而然地涌起一阵暖流——他就知道,就算朔月知道真相,也不会忘记自己、放弃自己,他最关心、最重视的还是自己,不会因任何事情而发生改变和偏移。   高高供奉在神坛上的小观音,只为他一人来到尘世,为他张开单薄的羽翼。在他最孤单悲苦的时候,朔月一直将温柔月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在他身上。   得此挚爱,何其幸哉。   他试着露出一点笑意,柔声安抚他的小观音:“别怕。”   私牢附近埋伏的人手已经打探清楚,外头也有自己人接应,我有把握全身而退,带你回家。   朔月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但他没听清,想着等回去安定下来,再问也不迟。   直到那把尖锐的匕首自背后刺进他心口,朔月秀丽的面孔像是淹没进水波里,变得模糊不清,他才恍恍惚惚回忆起朔月的口型,描摹出他的声音。   朔月说的是:“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谢昀碎了,抱抱。 第64章 错事   皇宫与私牢共享一片夜色。   计时的西洋钟哒哒走过十二点,谢从澜知道,朔月此时已经将刀刺入了谢昀心口。   一切都照着他的意愿前进着。再不多时,朔月便应该回来了。   私牢中有热血洒下。   谢昀一时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心口那把短短的匕首,冰凉冷酷地插进他的血肉,带出滚烫的炙热的血。   是……是谁?林遐中了袖箭,是无力偷袭自己的,何况他明明在自己前面,这柄匕首却是从身后袭来。   朔月的面孔与月光一起摇曳着,渐渐有些模糊不清。   他又听到林遐的声音,声音中透着些许惋惜:“虽说你的契约只与谢氏皇族起效,不过谢昀终究待你不错。”   “他是你的儿子,你尚且不在意。”朔月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遥远,“何况,这是陛下的意思。”   林遐便笑起来。   两人的交谈远远地传入耳中,一时间,那些春风,那些承诺,那些同床共枕的夜晚,都随着东去的波浪远去了。   伤口并不很深,但亲自验证了最为恐惧的事情,谢昀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一度以为朔月是上天给自己的恩赐,并敞开心扉、接纳并珍视这份恩赐至今几百个日夜。直到这份恩赐被猝不及防地收回,方才知道那些东西原本从未属于他。   外头传来喧嚣的声响,想来是潜伏的暗卫们见自己迟迟不出,担心自己难以应对,故来支援。   情感让谢昀想抓着朔月问个明白,但理智更先一步主导了他的身体,迫使他拔出剑来,朝着林遐刺去。   谢昀握剑的手几乎攥出血来。   这一刺积攒了太多新旧怨气,林遐不料谢昀尚有余力,目光从玩味到惊异,不得不拔剑格挡,只是另一边袖箭箭发如雨,一阵呛人的烟雾散后,谢昀已经不见了踪影。……   满地狼藉中,朔月望着谢昀消失的方向。   匕首还握在手里,血从掌心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渐渐止住了。   有声音自他背后传来:“不忍心下死手?”   “是你自己没能拦住他。”朔月不回头,声音平平地陈述,“我已经按陛下说的去做了。”   “他到底是我的儿子,我还不忍心真杀了他。”林遐的神态看起来有些怅然,好像真成了个爱子之心深重的慈父,“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放的好大一把火,恨不能把我们连同他自己都烧死,今日是他第二次想要我的命了……有这种儿子,我也着实苦恼得很。”   朔月静默地望着满目黑暗,林遐却像是将他当成了什么知心密友,兀自说了下去。   “当初我与姑母都说,他既然是林家的儿子,是我们的血脉,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好好地坐着皇位便是。林家不会对他的皇位动心思,他继续保林氏代代荣华——都是自家人,何必闹得今日这般难看?”林遐长吁短叹,“可惜啊……”   朔月低头去拔脚腕上的铁环。   铁环入骨,纠缠血肉。他咬牙扯下一半,一时间冷汗涔涔,险些支撑不住身体瘫软下去:“那你今日是想再劝一劝他?”   “我还没这么天真。”林遐淡淡笑道,“或许陛下没必要非让他死,但我嘛……”   他确实动了杀心。   这是一份复杂的情感。即使林遐从未尽过父亲的职责,即使谢昀的出生并非他本意,他还是会遵循着男人的本能,希望子孙满堂、血脉绵长,希望享受世俗的权威,再怎么求仙问道、超脱世俗也改不了这份原始冲动。   当然,如果儿子要杀他,挑战他的权威,那就另当别论了。   “怎么,刚刚拔刀时不是很果决吗,怎么这么快就后悔了?”他瞟一眼朔月,讥笑道,“你不是最遵守契约吗?如今皇位上那位才是皇帝,你方才所为,陛下一定高兴。”   朔月知道林遐在嘲笑他。   为着虚无缥缈的契约,伤害深爱自己的人……天底下没有人会这样做,但朔月做了。为什么呢?   握刀的那只手被猝然抓住。朔月知道林遐想看什么,却不想由着他,匕首电光火石间出鞘,抵上了他的咽喉。   握着匕首的手依然很稳。   就算刀刃不久前才深深地切开过掌心血肉,此时此刻,也已经痊愈了。   匕首抵着脖颈,林遐混不在意,只是冷笑一声。   刹那间,私牢自四面八方涌出数十人,皆是黑巾覆面,与夜色融为一体,放眼望去,俱是千里挑一的好手。   这些都是豢养在林遐门下的死士。林氏弄权已然至此。   朔月环视一圈,淡淡出声:“林大人是想将我一直囚禁在这里?”   “陛下只想我与谢昀断了情分,可不会愿意让我一直离开他身边。”   “我岂敢呢。”林遐眸中闪过一点冷意,旋即换上恭维的笑容,“公子天赋异禀,又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我往后仕途还要多仰仗公子,岂敢得罪。”   他示意众人都退下,朝着朔月微微一俯身,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公子这边请。”   朔月在深夜回了宫。   照月堂安静如初,整个皇城都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有半分改变。李崇在照月堂中团团转了几日,守夜时陡然瞧见熟悉的身影,当下惊喜万分。   “公子,你这些时日……”在看清朔月模样时,李崇的声音骤然止住。   黑衣上深深浅浅,脸颊肌肤也溅上了血和泥,在他的记忆中,朔月永远都是干净清冽的模样,如何这般狼狈过?   如果谢昀在的话,必然不舍得朔月这样……一无所知的他心中划过这个念头。   朔月摇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我没事,你去歇息吧。”   于是再无人来打扰。   夜晚过了一半,即使是最繁忙的人也睡了。   寂静的照月堂中,朔月扶着桌角,慢慢坐下——这是个很简单的动作,但他双腿发颤,手臂无力,花了很久才让自己妥妥贴贴地坐好。   谢从澜没有露面,但自己将刀刺向谢昀,又在此时回宫,他应当是都知道的——或者是,这原本便是他的授意。   朔月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那上面的血还没洗净。   片刻之前,这只手还被谢昀握住安慰,温柔得像春天的风。   而后他被自己刺中。……   林遐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他知道林遐没有说谎。   谢从澜不喜欢他与谢昀有接触,更不喜欢他心中装着谢昀。用他为诱饵吸引谢昀前来,再由自己为谢昀送上致命一击,便能够完完全全断绝他们二人的亲密关系。   他没有刺得很深,刀锋在没入谢昀皮肉中时,身体中便有什么东西开始疯狂尖叫,让他住手,让他停下。   于是他生生止住了,匕首转了个方向,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割向自己的掌心,那些看似可怖的血大多来自他自己。   但无论如何,他终究是刺出了那一刀。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朔月头痛欲裂。他想不起来为什么,想不起来这四天亦或是五天的经历,想不起来自己听到谢从澜旨意时的情绪,更想不起来刺出那一刀时的心情。   他似乎拒绝过,反驳过,挣扎过,那条铁环便是在那时钉进去的……   可是后来他又答应了……他为什么答应了呢?   本能驱使了他。   十几年的教导刻在了他的魂魄深处,成为他永恒追逐的信条。那份信条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却在他被疼痛折磨、茫然恍惚之际,轻轻推了一把。   于是利刃出鞘。   他为契约而生,奉契约而来。既然决定了留在谢从澜身边,在死去之前好好地守着契约,那便要忠于自己的选择。   可是心口绞痛,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命。   昔日他射出那一箭,杀死朝露之际,便是半只脚踏进了死亡。   朝露对他说,在未来的每时每刻,他都必须忍受着突如其来的疼痛,那些疼痛源自过去未令他死去的伤,在过去几十个深夜中他已经深有体会。   但此时他却感到一股不一样的情绪。   他又想起谢昀离去前的遥遥一瞥,混合着惊异、悲伤和怨怒。   他的伤严重吗?他杀出重围了吗?他还活着吗?仅仅是这么一想,朔月便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非常非常严重的事。   比背不出书、射不了箭严重几百倍几千倍的事。   朔月不记得自己出神了多久,他坐在窗边,一夜未眠,临近天明才将将睡着,于梦中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梦中,他自北境万里迢迢赶回长安,怀抱的主人站在照月堂门前等他,笑意盈盈地朝他招手。他很高兴地喊陛下,觉得未来正如同自己期望过的那样徐徐展开。   直到谢昀肩膀上绽开血花,面色如同雪一样惨白下去。他惊惧地喊陛下,一扭头,却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血,刺中谢昀的匕首正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甩不掉,洗不净……   朔月猝然惊醒,一睁眼便瞧见了谢从澜。   四周寂静,谢从澜低眉含笑,轻轻顺着他的脊背:“做噩梦了?”   掌心落在脊背上的触感温和而轻柔。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朔月定定地凝视着他,黑黝黝的眼瞳渐渐重新聚焦起来。   “我……”他沉默了片刻,坦率地说道,“我梦见谢昀了。”   昨夜混乱流离仿佛一场梦,见到谢从澜时才知道,那不是梦,而是他自己亲手作下的结果。   “谢昀强闯出去后便失踪了,没有找到人。”谢从澜没有掩饰什么,在朔月面前,确实没有掩饰的必要,“你想见的话,朕会派人去找——你想见他吗?”   朔月默默无声,半晌道:“不想。”   不顾谢从澜的诧异,他垂下眼睛,轻声说:“我不想见到他……陛下别找了。”   即使是不死之身,他看起来却苍白而疲惫,浑身冰凉得可怕。被谢从澜揽进怀里时,像是一张风吹雨淋的纸,稍稍用力便要碎在泥浆里。   谢从澜微微低头,在朔月眉心落下一吻。   那一吻带着冰凉的体温,令朔月骤然僵直了身体。   没有道理。他想。……这是谢从澜,是新的皇帝,与谢从清没有区别,与谢昀亦没有区别。自己如何对待谢昀,就应该如何对待他。   可是脊背却像暴露在风暴和烈日下的顽石,尽管主人一再逼迫放松,却固执地维持着僵硬,最心底的声音疯狂叫嚣着逃离。   他不知原因,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唯有泪水遵循着身体本能落下。……   怀中渐渐传来抽泣的声音。谢从澜抚着他的头发,无可避免地有点心疼,心中却安定许多。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可以彻底抛下那个人,彻彻底底只属于他了。   谢昀是死是活,其实已没那么重要了。   他并非皇室血脉,自己手上攥着他身世的把柄,不怕他来日翻盘登基。   最重要的是,朔月亲手向着谢昀刺出一刀。   任谢昀用情再深,本就处在孤苦流离中的人乍然被深爱之人背叛,能不能撑过这种打击活下来还另说,想再对朔月心怀爱怜却是不可能的了。   朔月也是同理。   他看得出朔月对谢昀有感情。人非草木顽石,几百个日夜相伴,自然有情。但这一刀刺出后,朔月再想起谢昀,恐怕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了。   这一刀必然成为他们的隔阂。天堑在此,绝非人力可以跨越。   手段是小人的手段,但他并不在意。   只要朔月能永远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便是再卑劣的行径,他也甘之如饴。   他为朔月擦拭去额头上的血迹,轻轻地问道:“朔月,你从前说愿意嫁给朕……如今可还作数?”   【作者有话说】   可能别人看朔月此举是背叛,但对此时的朔月来说不是。   某种程度上,他被畸形教导很多年,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人,“契约”对旁人来说荒唐,对他来说不是。   一直以来他就是为契约而活,这就是他十几年来受到的教育,契约扎根脑海扎根心底。   他需要一些经历才能够真正地破除心中契约。   只有刺出这一刀,二人关系脱离过去繁荣的表象,他才能更深刻地意识到他对谢昀是“爱”而非“契约”,才能发展出超越本能的感情。   HE会好好圆回来的,大家晚安~ 第65章 长河水滔滔东流去   天气一日日冷下来,朔月站在朱红廊柱下出神,蓦然发现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穿上了冬装。   天上飘起雪花的那天,他再次遇见了严文卿。   自那日长安城外林中一别,他们确实是许久未见了。   他微微低头:“严大人。”   一别数日,严文卿又恢复了昔日风流慧黠,望向他的时候,神情中全然捕捉不到当时分别时的失望惊异。   不过今日见面,他并不为着责备朔月当日离去,他有更重要的话要和朔月说。   转过一条回廊,隐晦的角落里一盏灯也没有。严文卿一双眼睛却比烛火要亮,声音压得很低,毕竟在宫里说这些实在冒着极大风险:“陛下……谢昀有消息了。”   不知为什么,朔月的反应并不像他预料中的那么激动。   严文卿将这归结于朔月过于诧异惊喜,以至于难以表现出来,觑了一眼四周无人,继续压低声音诉说:“他受了伤,身体不大好,等他稍微好一点,我安排你们见面……”   那声音很热切,很欢喜,却在听到什么后戛然而止:“你说什么……”   朔月觉得自己不该隐瞒。   于是他望向满目诧异的严文卿,用近乎残忍、但又异常坦诚的态度说道:“我知道,是我伤了他。”……   谢从澜这些时日没怎么来,大约是因为自己那天拒绝了他。   谢从澜或许没想过自己会拒绝他,毕竟他会为了契约背叛谢昀,当然也可以为了契约选择嫁与自己。   在他这里,自己是一个无情无义、古板而迂腐的人。   朔月从他的怀中脱身,手指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带进了一个糟糕的境地,他站在四面悬崖的高台上,再稍稍向前走一步便将彻底回不了头——事实上已然无法回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区别罢了。但……   悬崖深不见底,他不想一错再错了。   许久,谢从澜的声音静静地传来,带着一丝难言的愠怒:“后悔了?”   朔月默默不语。   如今他并没有后悔的理由,也没有离开的道路。   他只是……陡然发现自己是口是心非的,是表里不一的。   是的,他明明应该平静温和地答应成婚,不加犹豫地答应皇帝要他做的一切事情,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平静,也没有那么心甘情愿。   他以为自己会奉行终生的契约,他以为会在心中伫立成百上千年的坚固城墙,实际上早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裂开了蛛丝细纹,在他刺出那一刀后应声而碎。   他的价值和意义,便一道化为齑粉。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   “朔月……你要想明白,只有我在意你的契约。”谢从澜悠悠叹息,“世上这么多人,谢从清只把契约当做玩弄你的工具,谢昀对你再好,也打心底瞧不上所谓的契约,否则他为何总是想将你丢出去?”   谢从澜的声音骤然冷厉起来:“只有我,朔月,只有我在意。”   “我不认为这是荒唐的,也不认为这应当随随便便放弃——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坚守的东西,就算在其他人看来可笑可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可还是要坚持。这份感情,不是他们能明白的,不是吗?”   谢从澜陡然扳过朔月的肩膀,逼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我会为了你尽己所能地坐稳皇位,可谢昀呢?他因为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痛苦,主动丢弃了皇位,他在放弃皇位时考虑过你吗?考虑过你被赋予的意义,考虑过你是为契约、为皇位而生的吗?”   这番话,朔月不止一次地听到过。   他曾讶异于谢从澜能说出这番话,以为谢从澜真的理解他。……   大风吹开了窗,灌进一阵夹杂着雪花气息的冷风。   谢从澜似乎在这种寒意下冷静了下来,他起身关窗,长长地叹了口气,恢复了昔日的温和平静。   他有些伤感,又异常决绝地叹息道:“只有我……朔月,自打我知道怎样才能拥有你后,我便试着揣摩你的思维,想用你习惯的、接受的方式去靠近你,希望得到你驻足回首——已然如此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还是说,你爱上他了,即使背弃契约,背弃我和你赖以生存的一切,也想回到他身边?是这样吗?”朔月不知道。   谢昀教过他很多东西,他也学会了很多,也许学会了爱,也许没有。朔月不知道。   或许他以后会知道。   如若一切顺利,战事落幕,京城平定,他会裹着漠北的风尘回到京城,回到庆元宫,与重掌大权的少年天子相见,从此继续陪伴在他的身侧。   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或许会在这种无言的陪伴中渡过一生,直到谢昀白头,而他依旧年少。   他会亲眼看着谢昀的棺椁沉入皇陵,看着谢昀的孩子长大成人,在谢昀病榻前握着他的手听他的托付,以长者的身份继续陪伴着他的后人。   直到很久很久,王朝覆灭,他得以解除契约,像朝露、像过去所有的不死者一样游走人世间。   亦或许,那些未曾言明的亲吻和拥抱或许会慢慢浮出水面。或许谢昀会拒绝朝臣们充实后宫的奏折,或许他会明白何为“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或许在某一个滴滴答答的雨夜,谢昀会对他说,我爱你。   而他会恍恍惚惚地明白,哦,原来他爱我。原来这是爱。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切随风远去,仿佛从未存在。他以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所有的可能性,而今依旧要随着车流人马,回到那繁华富饶的京城中去。   朝堂宫廷富丽依旧,四角天空亘古不变,只是身侧人不再是故人。   但于他来说,所有人都将成为故人,无非是时间早晚。   一个一个的皇帝,无论是谢从清,还是谢昀,谢从澜,他们都没有什么不同。   他要做的与过往一样,跟随、听从、保护,如今还多了一件事,等待生命终结,终结族中的诅咒。   在他终结这场诅咒前,他会永远陪伴着谢氏的皇帝们,不管他们待自己好或者不好。   长河水滔滔东流去,岸边青山万万年。   一切都不会变。……   上元节的那天,谢从澜还是来了。   彼时朔月正在翻书,那是一本讲南羌风俗的民间志异。南羌方言晦涩,与中原大不相同,他啃得有点辛苦。   他不敢想去年今日他在做什么,只好闷着头一本本地读书,既是想验证心中猜想,也是某种程度上逃避现实。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成婚”,“契约”更是成了不可触碰的禁地。   大概是他们都知道,“契约”的效力已经没有想象中那么牢固了。   上元佳节,他陪谢从澜出宫赏灯。   他们坐在长安城最好的酒楼里,包厢临窗,视野极佳,能将整条街上的花灯尽数映入眼帘。   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桌上酒菜俱全,谢从澜朝他举了举酒杯,恰如去年除夕夜宴二人遥遥相敬。   他忽而开口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同意我坐上皇位吗?”   朔月微愣,谢从澜自问自答,那笑意不达眼底:“因为我很大可能活不久。”   因为活不久,所以两方势力都可以放心。即使他什么时候死去,也不会引发无端猜疑——一个出生便被下了死亡宣判的人,一个常年服药身体孱弱的人,死去不是很正常的吗?   “罢了。”在朔月的沉默中,谢从澜叹道,“世道不易。还是恭喜我们,又活了一岁。”   不待朔月举杯,他顿了顿,笑着抹去了“我们”这两个字:“还是只恭喜我吧,毕竟你未来还有无穷无尽的生命。”   未来谢昀会死去,他也会死去,甚至权倾朝野的林遐也无法摆脱衰老的诅咒,今朝繁花似锦烈火烹油,最后都会成为旧时王谢堂前燕的笑谈。但朔月不会。   当所有人都如滔滔江水一去不回头的时候,他永远独自站在岸上,看着粼粼波光年复一年地闪烁。   谢从澜自斟自饮,好像有些醉了。只是酒水没办法让朔月沉醉,他便坐到窗边,去看满街璀璨的花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满目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直到灯花和人海里陡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谢昀。   他孤身一人站在酒楼门口的小摊前,手中提着一盏看不清模样的灯。他微微转身,似乎在和摊主讲话,而后又从摊主手里接过一盏灯。   这次朔月看清了,是只龙头模样的灯。   他站在高高的楼阁里,头顶夜空万里。而谢昀独自站在人群中,人潮汹涌,花灯璀璨,模糊了人的面孔。   相隔方寸,如同万里。   茫茫人海之中,朔月一时只看得见他。   心脏如同攥住,挤出酸涩的汁液。   身后传来声音,像是刚从睡眠中惊醒,带着几分倦怠:“看什么呢?”   出神被骤然打断,朔月顿了顿,回头看向谢从澜:“看灯。”   谢从澜歉然一笑,朝他走过来:“是朕只顾着喝酒,本来说要一起来看灯的。”   朔月摇摇头。他有些怕谢从澜看见谢昀,谁料再回头往楼下张望时,谢昀已经不见了。   门口卖灯的小摊还热闹着,人来人往的,孩童的笑闹、情人的娇嗔氤氲成绚烂柔软的夜,不时有形态各异的花灯被递出去,而后游鱼入海般汇进长街中的灯火海洋中。   只是一瞬,如同幻觉。……   长河水滔滔东流去,岸边青山万万年。   一切都不会变。   真的不会变吗?   朔月怔忡地随着谢从澜走下酒楼,走进人潮。   他已经没有立场再想念谢昀。可是他依然想念。   【作者有话说】   谢昀很难过,朔月也很难过,但是大家要开心。   评论有在看,在前一章的作话里又解释了一点,很欢迎大家讨论!(不过不要为看文不开心)———P S:下周有几场重要的考试,加上存稿告罄,更新大概暂缓一周,谢谢等待~~ 第66章 从前的某个夏日   长安入夏,一天比一天酷热起来,再严整的宫人也不可避免地多了些懒散。   蝉们躲藏在树梢林木间,鸣叫的声音拖得又长又响,势必要将所有睡着的人尽数吵醒,醒着的人尽数逼入梦中。   谢昀这时候正午睡,朔月吃了一整碗凉丝丝的冰酥酪,倒还精神,蹑手蹑脚地退到外间,埋头在一箱谢昀少年读书时用过的书本字帖中扒拉,试图淘到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结果很是让他失望。   皇帝陛下的少年时代像是盛夏午后的湖水那样波澜不惊,木箱里装的全是四书五经治国策论等一些无趣至极的东西。朔月只看了一眼便丢开,继续往箱子深处探索。   “……嗯?”   朔月手头上的动作停了停。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两本一模一样的书,书封上都用端端正正的正楷写着“诗经”二字,看不出丝毫差别。   朔月还没有读过诗经。   他难得起了点好奇的心思,随手翻开其中一本。   入目一行小字:“风月秘卷其一,鸳鸯衾里挽春风。”   这诗经不像朔月从前读的那些文字密密麻麻的书,一整页里没什么文字,却绘了张图,朔月尽力辨认,却像是两人,图画旁边题了首词,大部分字朔月都认得。   ——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字虽是认得,朔月却读不大懂。不过这是他头一次在谢昀这里翻到带图画的书,颇觉新奇,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又向后翻了几页。   入目皆是相抱相拥的图画,图边皆题着他看不懂的诗词,却无一例外有“春”“花”“鱼水”“软香温玉”等字词。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在看什么呢?”   谢昀午觉方醒,听得外间有翻书的声响,笃定是朔月。   ——难为他,在这种热腾腾昏沉沉的午后还在读书。朝朔月走过去的时候,谢昀颇有些欣慰,甚至开始琢磨怎么奖励一下用功读书的人。   直到他看清朔月手中那本所谓的“诗经”。   那……那是……   欣慰热泪尚未盈眶,目睹这一切的谢昀便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午睡方醒的迷蒙倦意刹那间消散殆尽。   偏偏那个把隐秘回忆从地底下掘出的罪魁祸首对这一切无知无觉,反倒抬起头来,指着某一行文字问他,这首词是什么意思。   谢昀:“……”   什么“嫩蕊娇香任恣采”,什么“温香软玉抱满怀”,又是什么“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素来端方严谨的皇帝陛下被勾起了少年时难得的荒唐回忆。   当然,这份不幸主要源自交友不慎。   大理寺里,熬了整整一夜审犯人的少卿大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揉揉鼻子,喃喃道:“奇怪,这么热的天,不应当啊……”   “一定是大理寺太阴冷了。”   嗯,是该向上头申请点经费修缮修缮了。   谢昀来不及回答朔月的问题,几乎是立刻疾步上前,劈手夺走了他手中那本诗经——严文卿少年时候唯恐天下不乱的杰作。   “……”手中的书册突然被夺走,朔月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他,“……陛下?”   “这是……这是严文卿落在这里的。”谢昀顿了顿,又匆匆补充,“我们幼时一道读书,他有些东西落在这里,我正要派人把东西送回去。”   朔月不明所以地点头,刚想说“怎么落在这里这么久”,看着谢昀紧张的神情,脑中却蓦然无师自通地划过刚刚学到的一个词“欲盖弥彰”。   见谢昀收起那本书,他恍然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等等,陛下,你还没……”   谢昀打断他:“你不需要读懂它。”   朔月:“我需要。”   谢昀正色道:“不,你不需要。”   话题似乎朝着一个很熟悉的方向流转过去。   朔月眨眨眼睛,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关“需不需要自己守在谢昀身边”这一话题的争论。   从春天到夏天,从百花盛开到草木葱茏,这一话题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自己赢得了这场争论的胜利。   朔月撇撇嘴:“那我回头去问严大人。”   谢昀:“……”   “这本要还给严文卿,看另外这本吧。”谢昀拿了另一本,随意掀开一页,念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意思是说……”   朔月打断他:“不一样。”   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了。谢昀故作严肃:“哪里不一样?这不都是‘春’?你记错了。”   朔月沉默片刻,认认真真地为自己辩驳:“陛下,我真的不傻。”   “是吗?我看你挺傻的,自己看了什么都记不住。”谢昀漫不经心地回嘴,手下迅速翻着书页,试图从中找到一点足以搪塞过去的东西。   很遗憾,这是一本正经诗经,不是伪装成诗经模样的春宫图。   朔月盯着谢昀的动作:“……”   怎么说?他希望留在谢昀身边,并不代表他希望自己被谢昀当成傻子。   朔月简单回忆了一下自己看到的图画,旋即勾住谢昀的脖颈,非常及时地学以致用。   “方才那书上便是这般。”朔月强调道,“我没有记错。”   朔月拢着他的脖颈,凑得很近。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黑黝黝的眼睛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拂在谢昀面庞上,像是羽毛拂面,痒酥酥的。   谢昀试图偏开脸,躲过那阵温热轻缓的气,朔月却像贴在他身上一样一动不动。   真是……真是长本事了!   他咬牙道:“你……给我起来!”   朔月不肯松手。   谢昀咬牙,冰着一张脸威胁:“你再不走,今日课业加倍。”   朔月恍若未闻。大抵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他舔了舔谢昀的嘴唇。   舔一下,没有反应……再舔一下。   留下一个小狗一样湿漉漉的印记。   “陛下?”门外远远传来李崇的声音,“太皇太后请您过去,您……”   挂在身上的家伙眼睛眨了眨,似乎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出言威胁道:“陛下,我……”   谢昀深吸一口气,按住朔月的后脑勺,快刀斩乱麻。   “……唔!”   嘴唇被咬得有点痛,朔月下意识挣扎。   一双手却伸进衣衫,牢牢搂住了自己的腰。一阵天旋地转间,朔月重重磕上身后的衣柜。   却不怎么疼,触觉柔软温热。   ——接住他的,是谢昀的手掌心。   朔月眼睫毛上浸了些湿漉漉的泪水,呆呆地望着谢昀。   谢昀居高临下地站着,呼吸丝毫不乱,面色冰冷,全然看不出是方才激烈境况的主使者。   迎上朔月愣怔的视线,他冷然道:“今日课业加倍。”……   盛夏的下午,连风也是热的,冰鉴吹出丝丝缕缕的凉气,立刻便消散在了空气中。朔月盯着窗外平静不起波澜的湖面,下意识摸了摸嘴角,似乎还残留着被噬咬的刺痛。   是与过往一切都不相同的感觉。是什么呢?   朔月想不出什么,只好提起笔来,在这样一个昏昏沉沉的午后,继续绞尽脑汁地写着两倍的功课,写着写着便瞌睡了起来。…………   忽然有晴日暖风悄悄溜进来,替睡着的人翻过一页书。绿阴幽草,悠悠夏日,仿佛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第67章 失去一切的那个晚上   融化的雪水一滴滴落在地上,路上尽是泥泞的雪坑,深深浅浅交错,一直蔓延到一处隐蔽的宅院里。   宅院里灯火俱灭,唯一亮着的是一只龙头模样的灯笼。灯笼的主人平躺在床上,眉头深深拧起,睡得并不安稳。   行宫的火似乎一直烧着,没有熄灭的时候。   梦中他反反复复回忆那荒谬的一夜。   四个月前,他还是高坐明堂的皇帝,拥有着世人艳羡的权力、地位、珍宝,以及……朔月。   而且他与慧云夫人的母子情分似乎在渐渐好转。他派去万寿庵探望的人回禀慧云夫人的近况,说慧云夫人问“陛下近日可还安康”,知道他春猎时险些受伤,还让人带回了亲手调配的伤药。   虽贵为天子、前呼后拥,这却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得到母亲的问候,心中喜悦自然不必多言。   这些事情,他对朔月隐瞒了。   他嗅着伤药清新略带苦涩的气息,在与林氏的纷争中抽出时间,甜蜜而荒唐地幻想,等到他与慧云夫人能像正常的母子一样相处,等到他处理了权势纷争、安抚了皇祖母,等到他和朔月表明心迹——他便把朔月带去母亲面前,像天底下所有的夫妻爱侣一样获得母亲的认可、得到母亲的祝福。   而今想来,或许正是因为心底最深处的怀疑,所以才没在第一时间与朔月分享喜悦。   直到那次去往万寿庵,听到了慧云夫人与侍女琴心的对话,他才知道那些幻想有多么荒唐。……   “夫人,再多前尘往事,终究也不是陛下的错,何况林遐早已死在了南羌,您又何必……”   “不是他的错,难道是我的错吗?”随后响起的是慧云夫人的声音,与他想象中母亲的声音很像,柔和、清冷,但说出的话却令他如坠冰窟,“他本就不该诞生,若非林遐强迫、太皇太后威逼,我岂会……”   随后的话他渐渐听不清。   屋里的谈话声与太阳一道沉入地平线,琴心打开门,看见了面色苍白的谢昀。……   回宫后,谢昀开始生病。   那段时间,北境出了个所谓的神明,朔月自请离京北行。暗卫送来了情报,尽管当年的痕迹已经被刻意抹除大半,但依稀可窥伺真相。   林遐醉酒后强迫了彼时还是天子嫔妃的慧云夫人周令仪,为着家族和自身性命,她不敢声张,奈何怀上了谢昀。悄悄落胎不成,更是危及生命,只能看着这个孩子在她腹中越长越大。   一朝东窗事发,太后为保住林遐,欲杀慧云夫人,慧云夫人为保命更为保住家族,生下谢昀后便自请出家,青灯古佛二十年。   谢从清从不喜欢慧云夫人,何况那时他已经有了喜爱的贵妃,对谢昀这个庶长子也冷眼相待。太皇太后看重林家,或许怜悯他是自家血脉,未曾对他动手,放任他自生自灭着。   谢昀在无人问津中长大。直到林皇后终年病弱无子,难以延续林氏荣光,孟贵妃母子势大,太皇太后因此想起谢昀,将他带出了冷宫。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念平生如履薄冰,换得二十年笑话一场。   亦在此时,林家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恐惧于皇帝的清算,一时急流勇退,安分了许多。太皇太后更是自称年迈体弱,去往行宫将养。   谢昀对慧云夫人承诺:“我会为您报仇。”   他留了让位诏书,又将还朔月自由的诏书交给最信任的严文卿。   行宫传来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时,谢昀是猜想到会发生什么的。因此,当林迩自太皇太后的病榻后出现,手握锋刃朝他袭来时,他除了失望,也并不意外。   林迩深知皇帝容不下自己,加上官僚和皇室们对谢昀的改革多有不满,决意孤注一掷谋反,届时扶幼主上位,依旧稳坐朝堂。   太皇太后信佛,寝宫里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层层燃着百盏莲灯。为太皇太后服侍汤药的侍女尚未来得及退下,瑟缩着缩进角落。   寂静的宫室里,弩箭箭光森寒,林迩手中锋刃雪亮,太皇太后低声含泪劝说:“昀儿……”   太皇太后戛然而止。   地上鲜血蜿蜒,林迩尚未断气,犹在呻吟。床头的参汤氤氲着袅袅热气,谢昀抹去溅到侧脸上的血,默然而笑:“您未免太小瞧我。”   众人都退下,寝宫里只剩祖孙二人。   重重帷幔垂地,纷繁华丽的刺绣沾染了血腥。侍女静默地立在帷幔之后,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一切东西。   谢昀坐到床边,端起那碗汤药。匕首出鞘。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握刀的手也没多少力气,手背青筋毕露,也只能将锋刃送进去短短一截。谢昀好像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垂眸看着太皇太后颤抖的面庞,慢慢地将汤药放回原处:“皇祖母于我有救命养育之恩,这一下还是能受着的。”   受了这一刀,反倒轻松些。   太皇太后不怒反笑:“到底是我林家的骨血,同你父亲极像。”   谢昀猛然一震。   不是不知道真相,而是不敢相信,一手将他带大的皇祖母竟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出了真相……   汤药坠地,热汤和碎瓷飞溅。一直藏在帷幔后的侍女大着胆子上前收拾,袖中却飞出一截锋刃,直直刺向太皇太后。   她抬起面庞,眉眼冷厉,满目仇怨,赫然是慧云夫人。   不料慧云夫人会出现在此处,谢昀猝不及防,几乎是下意识拦道:“等等!”   那刀刃不曾停止,直直没入谢昀胸口。   梦中满目血色,寝宫里寂静可怖。   谢昀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母亲想要杀他。   她要杀死盘旋在心头二十年的痛苦。那痛苦源于林遐和太皇太后,更源于自己。杀了自己,这段往事才能彻底终结。   ——没什么不对。   直到太皇太后孤注一掷,令救驾的侍卫闯入寝宫,露出一张五分相似的面庞,笑着自称,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再后来的事情,谢昀愈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悲凉和怨怒像烈火般烧净了躯体,他却还强撑着一丝清明,与那从未谋面的生父对峙,送回慧云夫人,直到理智不再,双方刀剑相向。   他早先遣散了仆从,暗卫亦已远离,此刻寝宫中只剩所谓父子祖孙三人。   这场叛乱,林迩只是一个试探,林遐才是太皇太后为林家筹谋的最后的棋子。   供奉的百盏莲灯不堪侵扰地跌落高台,火焰闪烁,疼痛令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太皇太后的声音听起来分外陌生:“昀儿,好孩子……停下吧,我们还是一家人。”   寒风动烛火,火焰撕扯着照亮林遐的面庞,他恍然发觉,他与林遐长得极像。   莲灯倾颓,连绵的火焰之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正莞尔垂眸,凝视这一场荒唐笑话。   伤遍身、弃皇位、隐山野。真相几经辗转,成了如今的模样。   太皇太后病重,陛下亲往行宫探望,却被北狄贼子行刺,不幸重伤失踪,书房中发现让位诏书。……还没有结束。   睡梦中他一遍遍告诫自己,林遐之仇未报,前尘往事未清,他还不能停下。   何况还有朔月,倘若自己倒下了,那朔月该何去何从……   梦境猝然止住。   朔月温柔秀丽的面庞陡然变得冰冷,化成毫不留情刺向自己的刀。   寝宫中火焰连绵,在最失望的时候他想起朔月,因此一念之差,停下了终结的脚步。   他原以为纵使失去一切,自己还拥有朔月。殊不知,他早已经连朔月也一道失去了。……   枕边草编的小龙轻飘飘滚落。   那东西历经十余年,已经很旧了,轻轻一碰就要散架。谢昀没有管它,任由它滚落进床下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开始正常更新。   最近考试有点多,耽误更新了,非常非常抱歉~ 第68章 只是想再见一面   江山易主,朝堂上风起云涌。   林遐顶替同胞弟弟的身份瞒天过海,依旧以林氏家主、大周丞相的身份站在朝堂上。这期间朔月又远远瞧见过几次严文卿,甚至还有林群玉。   偶尔听宫人们嚼舌根,说是林家想将林家大小姐许给谢从澜为后,林群玉似乎很不满意这个安排,谢从澜也未置可否——如今他的皇后人选正是京城里最引人注目的话题。   谢从澜对着朔月轻叹,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一个身体病弱、又无子嗣的皇帝,只要生下他的孩子,便是未来的天子,他们都等着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朔月彼时正翻书。闻言,他安静道:“那陛下便长命百岁地活着。”   谢从澜伸手别过他耳边的碎发,忽而轻笑:“你也这样对谢昀说过吧?他一定很感动……”   朔月翻书的手指凝滞了片刻,又听谢从澜悠悠叹道:“毕竟……他曾经那么爱你。”   卧榻之侧睡着林党这一猛兽,谢从澜自然无法高枕无忧。   只不过对于以上种种,朔月无心理会,只在照月堂里翻阅古籍,苦苦追忆遥远的记忆,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伏在案上写写画画,一不留神,却落下一个名字,又连忙涂掉。   在很久很久的从前,他被昔日的国师容凤声从绿水村的某个地窖中抱出来时,曾听到过容凤声与人交谈,用的却不是他常听到的语言,听起来分外古怪离奇。   那时他因疼痛和恐慌而神思混沌,便总以为是自己误听。   直到见到林遐,听到“南羌”这个地名后,他才陡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那或许不是自己误听,而是容凤声在对异族之人讲话,用的自然是异族之人的语言。   他与南羌存在着某种联系。   而林遐在南羌求长生多年,缘何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回来接管一切?他又是如何知晓长明族,知道这一切的?   他的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指引。   知晓长明族的,世上寥寥无几,国师算一个。事实上,也正是他一力为谢从清寻找长明族的踪迹,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亲手找到自己、将自己带进了宫。   包括不由所说的从京中某位“权贵”那里得来的消息和画像,朝露提及曾遇到一神秘之人,帮他寻找解除不死诅咒的办法,桩桩件件,都指向那个白衣白发之人,而国师失去踪迹已有两三年,关于此人,他的记忆只剩下那句在脑海中愈来愈清晰的话。   他不敢让旁人知晓自己的猜测,只好凭着久远的记忆,靠着讲述南羌语言的古籍,笨拙而粗糙地拼凑出了那句模糊的话。   ——那是一个地址。   送到山林别院去——这里是他从容凤声口中听到的那句话。   这是个寻常的名字,整个长安城更是不知有多少个叫做山林别院的庄园。何况时间久远,想凭着一点模糊不清的记忆寻找容凤声的下落,简直是痴人说梦。   朔月犹豫许久,还是揣着那张涂写着线索的纸,去了万寿庵。   如今刚出正月不久,长安城的积雪尚未融化干净,午后时分便又飘起了雪花。   自那日在万寿庵遇到林遐后,谢从澜便在这里增设了侍卫保护,几十双眼睛隐在暗处窥伺,令原本清清静静的修道之地愈发显得严肃沉默。   慧云夫人又恢复了昔日的静默,每日在庵堂里读书、拜佛、点香,面容不见一丝波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朔月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亦无什么反应。   慧云夫人的侍女琴心是个温柔的人。对于朔月的造访,她习以为常,朝朔月笑道:“你来了。”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窥伺一路的目光。琴心叹道:“多亏你上次出手相助,夫人才没有生命危险,这些时日林遐也不曾上门,你放心便是。今日你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我想向您打听个地方。”朔月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您可听林遐提起过‘山林别院’这个地方?”   一直以来,“林遐”这个名字几乎成了万寿庵中的禁词。琴心摇了摇头:“从未听过。”   朔月问过便罢了,本也没报什么希望,更不想用这种不知真假的事情去打扰慧云夫人,谁料庵堂紧闭的门却被从内轻轻推开了。   “大约在西郊。”慧云夫人一身素衣站在门口,面容沉静,“多年前我偶然听林遐与随从说起过,西郊有座山林别院,别院的主人身怀异术。”   西郊山林众多,景致倒好,许多屋舍掩映其中,不知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庄园,更不知哪户才是所谓的山林别院。   天色渐渐昏暗,雪花无声飞落,山林中亮起点点光亮,偶尔传来车马声响和猎狗吠叫,天地愈发显得寂静。   如此看来,林遐和容凤声在多年前便已经有渊源。   朔月脚步不停,一户户看过去。   一片雪花落在鼻尖,传来清新冷冽的香气。   朔月抬手拂去鼻尖上的雪花,却陡然脚底一软,靠扶住树干才没跌倒。   头脑深处响起一阵尖锐的嗡鸣,刻骨的刺痛从脚腕开始,山海般汹涌地席卷了全身。   好痛……怎么会这么痛?   像是被林遐囚在地下私牢时,烧红的铁环贯穿脚踝时带来的灼烧苦痛。这个想法诞生后,朔月即刻明了,这是他向朝露射出的那一箭在起效。   彼时,他问朝露,杀死他之后,自己当如何。   朝露琥珀色的眸子划过丝丝悲悯。他回答道:“你不需要寻找族人终结生命,只需忍受痛苦,等待死亡。”   那些疼痛来自他不死的奇迹,刀枪剑戟、封喉剧毒,每一样都不曾夺去他的生命,但如今每一份疼痛都将重演,直到死亡降临。   只是过去这些时日,这些疼痛只在深夜梦中降临,并不过分难捱,导致他总觉得朝露危言耸听,并未太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现在。   指甲深深嵌进树皮,粗糙的树干磨破了指尖,却只留下干涸的血迹。但力气很快被抽取干净,他终于抓不住任何东西,靠树干强撑着的身体缓缓跌落。   这股撕心裂肺的疼痛自脚踝开始,火苗一般燎原,引燃了过去二十年曾受过的所有伤痛,毒酒、匕首、刀箭……火苗自他身体里疯狂热烈地燃烧,他却发冷般紧紧怀抱自己,蜷缩成雪地里渺小的一团雪。   这是不死者第一次体会到死亡的真实。   死亡……将在今日降临吗?诅咒就在此刻消除吗?   那固然是很好很好的,朝露和前辈们都可以安息了,可是……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脑海中划过谢昀的身影。   不由自主的,不假思索的,他下意识向天地山川中的所有神明祈祷。   ——死去之前,我想再见他一面。   茫茫风雪至,渺渺故人归。   神明于风雪中现身,慷慨地回应了他的请求。   夜幕笼罩天地,南郊山野中,一座宅院亮起隐约的烛火。   朔月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那阵尖锐的刺痛渐渐变得和缓,外界的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   “怎么还没醒,要不要请个大夫?”   那声音有些熟悉。朔月困倦地想着。   与他对话的那人许久没说话,又是一开始的那人说道:“也对,他是不死之人,就算是太医来了也没什么用——只不过你既然把人家捡回来了,怎么如今连面也不露?当时瞧见朔月,你可跑得比谁都快。”   “只是下意识的反应而已,在改了。”那人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平淡,“一会儿你去看看,他醒了就让他走。”   “你急什么?有话怎么不当面说清楚?”   “没什么话。”……   意识渐渐回笼,朔月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在照月堂中。   入目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装潢,窗外满目雪白,大雪覆盖了来时的路,天地一片白茫茫。   自己不是在寻找容凤声所说的那个地址,而后晕倒在西郊的山林中了吗?是被哪个好心人捡回自己家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朔月茫茫然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旁边的桌上,一时如遭雷击般僵硬住——那是一盏龙头模样的花灯。   同样的花灯,他曾在上元节璀璨的夜晚见过许多盏。那时火树银花,明月当头,有那么一盏,亮在谢昀手中。   门帘拂动的声音响起。   手指僵硬在金灿灿的龙角上,他怔怔地抬头,与推门而入的人四目相对。   ——神明允诺了他的请求。 第69章 为时已晚   山野寂静,风雪凄凄。   朔月张了张嘴,“陛下”二字在喉头下意识地滚了两圈,而后艰涩地吞下。   久别重逢,自然应该问候。   最近过得好吗,受的伤痊愈了吗?可是,这显然是不用问的,傻子也知道,谢昀现在过得不好。   他在皇位之争中落败,被迫离宫隐居,知晓了身世的秘密,生身父亲将他逼下皇位,亲自将他教养长大的皇祖母为了掩盖家族丑闻,险些将他的母亲逼迫而死,只能在庵堂苦修二十年。   还有自己,在他身处困境却还一心来救自己、想带自己回家的时候,自己向他刺出了一刀。   那要道歉吗?为着自己刺出那一刀,让一心来救自己、想带自己回家的人受伤离去。   可是,那不是谢从澜的指令吗,那不是自己为了新帝应该做的吗,那不是自己存在的意义吗?为什么自己要觉得抱歉,为什么自己心口不一?   谢从澜冷冰冰的质疑在耳边回响:“还是说,你也爱上他了?因为爱上他了,所以不惜背弃一切,也想回到他的身边?”   “谢昀那么爱你……你也爱上他了吗?”   以为死亡降临时他为什么要想起谢昀,失去意识之前他为什么忘了契约?   被刻意忘却的记忆再次浮上心头,朔月浑身一震,望向门口站着的人。   谢昀还是旧日的模样,一身素衣站在门前,面容平静,一双眼眸极黑极深,叫他想起庵堂里的慧云夫人,母子二人有种天然的相似。   这个人是谢昀,是从前的皇帝,是他陪伴了几百个日夜的人。   他手把手教自己读书习武,帮自己立身安命,什么都为自己考虑到了。春风里看月亮,冬夜里相拥,如天下至亲夫妻一般亲密无间,只差跨过最后一道门槛。   可是自己亲手断了这一切。   那他会怨恨我吗?他在怨恨我吗?   他应该怨恨我的。   剧痛刚刚消弭,滔天的巨浪慢慢退回无垠的海,只留下平坦而空白的沙滩。贝壳和石头全都被海浪卷走,沙滩像一张苍白的没有五官更没有表情的脸,空洞沉默地注视着他。   看不见的嘴巴一张一合,对着他冷酷地宣判:“你后悔了。”   一时天旋地转。   朔月张了张嘴,试了许多次,却无法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   所幸谢昀没给这段沉默太长时间。他站在门口,很淡地扫了朔月一眼,好像在看陌生人:“醒了?”   他未曾刻意躲避什么,却是朔月木木地望向他一瞬,旋即逃也似地避开他的视线。   房间温暖,床铺柔软,床头的灯笼透出微弱的亮光,驱散了寒冷的风和雪。   谢昀往床边走来,伸出的手却不是朝着朔月,而是拿走了床头的灯笼。   转身之际,衣袖却被人攥住了。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有经过一点理智和思考。   没人教过他什么是世俗的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着谢昀,但亲近谢昀,触碰谢昀,似乎同那柄得到皇帝授意而刺向谢昀的短刃一样,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消磨的本能。何其讽刺。   以为自己将要死去时他想见谢昀一面,真正见到谢昀时他却不满足于此。一时他忘了自己曾经刺出的一刀,只想像从前那样拉住谢昀的手。   谢昀没有挣脱他,目光却落在桌上的灯笼。似乎在等他开口,又似乎在想用什么方法才能远离这个背弃自己的人。……   门大开着,冷风裹挟着细碎雪花,汹涌地扑到朔月脸上,让他骤然清醒过来。   ——神明已经允诺他一次,再不能要求更多了。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朔月讷讷收回了手。   他嗫嚅着开口:“谢谢……”   对这句单薄的感谢,谢昀没什么反应。   朔月摸到袖中叠成小块的字纸,悄悄塞进枕下,小声道:“那……我回去了。”   不管是契约和本能,还是不死的真相和自己正等待的死亡,不管是道歉和后悔,还是爱与不爱——诸多纠葛如藤蔓交错缠绕,有的可以解释,有的难以言明。   唯有一条,不管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现在都已经来不及了。   路途过半,为时已晚。   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往事不可追,过去难以言,那只好谢一谢他。谢谢他把自己从雪地里捡回来。   然后自己便该走了。   总不能再给他添麻烦,总不能在那之后……还赖在他身边不走。   朔月自谢昀身边走过。他抬头看了一眼谢昀,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匆匆前来又离去,他能留下的只有一张字纸。   深夜雪地难行,本该走不快,可那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却很快没了踪迹。   严文卿望着匆匆远去的背影,叹道:“怎么这就走了?”   后背的伤口原本不深,本该已经不疼了,却又带着心脏抽痛起来。……连解释一句都不肯。   也是,解释什么呢?说自己不爱你,一切只是为了契约?——他早已知晓答案。   谢昀挪开视线,不去看那远去的人,语气冷而漠然:“本就留不住,他要走就让他走。”   雪越下越大,风雪如雾般笼罩天地,白茫茫一片中,那个黑色的小点越走越快,最后终于彻底消失了。   这话听着决绝。严文卿又叹:“你当真……”   他已知内情,虽无法劝谢昀去夺回皇位,却也为之可惜。   如此行事,纵使换得问心无愧,代价也实在太大了。   “他既不是真心爱我,夺回皇位又有什么用?”谢昀重新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冷风飞雪,“我还没有死皮赖脸到那种程度。”   何况这皇位本就是他鸠占鹊巢。   严文卿想说什么,又罕见地沉默下来。   多年相伴,他知道谢昀的性子。外冷内热,又重感情,最不喜欢虚与委蛇,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做无情帝王,否则也不会中了太皇太后的苦肉计,又为着“问心无愧”几个字赔上自己的所有。   但他又过分执拗,过分自持,纵使心里再思念再痛苦,也不会宣之于口,更别提用什么过激的法子将人重新占有。   天真纯净之人的背弃最为伤人。即使朔月回头,他们之间也已经不可能。   何况朔月不会这样做。   “我不恨他。”   满目风雪中,故人从此去。自此天大地大,不知何日是归期。   白茫茫寂寞天地中,谢昀淡淡地说给自己听:“他那时被折磨得那么厉害,谢从澜和林遐又一直逼迫他,精神都有些恍惚了。何况……”   何况,他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他无知无觉地接受着自己的爱意,也无知无觉地接受其他人的爱意。   有什么办法呢?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天真却冰冷,多情又无情。自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应该知道,自己于朔月只是一个皇帝的符号,那些多余的情感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他不想去怨恨曾经给自己带来幸福的人,但除此之外,确实没必要再有更多了。……   一切的一切都急速向后掠去,春日的玉兰花一朵一朵落到如今,支撑他走下去的只剩一个明确的理由。   他在心中默念:“我只要杀了林遐。”   杀死林遐,为慧云夫人报仇,终结太皇太后的妄想,让罪孽在他手中终止。若有必要,自己这个因为强迫和怨恨而诞生的产物,也不必再活下去。   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没必要。   谢昀倏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朔月还什么都不懂,也不认得什么字,抱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睁大眼睛看着他,眼中满是被抓包的惶然无措。   照月堂里静谧无人,他握着朔月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教他读书。   ——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朔月睁着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和陛下相逢也是命运吗?那是吉还是凶呢?”   一晃两年,谢昀无法再说事在人为。一贯现实冷静的人望着满目风雪,静静地想,或许这便是命运。   他那时太过自信,总以为人定胜天,来日光明灿烂就在眼前。   命运听到了他,惩罚了他。   严文卿揪着头发,愁绪满怀地转来转去,却忽然发现了什么:“朔月好像落了东西。”谢昀一愣。   枕下塞了一张小小的纸片。谢昀接过来看,那张纸叠的方方正正,纸上写满了字。   纸上的字有些潦草,还有些旧日模样,但却写的更熟练更端正,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谢昀扯了扯嘴角,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谢从澜所教。   南羌、容凤声、林遐、山林别院……还有一些模样有些古怪、不怎么像字的字,依照谢昀这些时日的查探,想来是南羌的语言。   最近他查探到林遐与先国师容凤声似乎有某种联系,今日便去线索所指的山林别院附近查探,却恰巧在山庄外遇上昏迷的朔月,原来不是巧合。   谢昀莫名地想,确实是长进了,可以靠着自己一点点查到这里。   严文卿探头来看:“说起来,朔月今日怎么会昏迷?”   谢昀没有回答他,他的目光全都落在那张纸上,落在一个被涂抹了的名字上。尽管被黑色的墨汁遮掩着,但依稀能看见那原本的模样。   或许是某个昏沉沉的午后,他摊开纸笔,要教朔月写字。   朔月困的要命,落在纸上的字也歪歪扭扭,谢昀屈指弹他的脑门,骂他朽木不可雕,最后却还是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死生契阔。”   朔月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什么意思?”   谢昀道:“聚散离合,生死相隔。”   仿佛夏日里的冷雨浇到心头,打瞌睡的朔月陡然清醒,慌忙提笔划掉了刚刚写好的大字:“不吉利,以后不要写了。”   谢昀失笑,正要告诉他下一句为何,朔月却已经糊里糊涂地趴回桌上,眼皮耷拉下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时他遗憾地想,可惜朔月是永恒的少年之身,他注定无法与朔月一起白头。但能像寻常人一样在一起度过几十年人世光阴,也是好的。   阳光炽烈的午后,他握着朔月的手,一笔一笔写下朔月的名字。他存了私心,教朔月写完自己的名字,又写“谢昀”,两个名字在白纸上紧紧挨在一起,两个人也紧紧依偎在一起。……   谢昀将那张纸按原样折好,声音低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这样长生不死的人……谁知道呢。”   如今他身边有新皇为他打点一切,早已经不需要自己为他操这份无用的心了。 第70章 能做到的致歉   自谢昀那里回宫之后,朔月一直没有机会再出去。   原因是谢从澜病了。   太医已经说过许多遍,谢从澜天生身体虚弱,生病是家常便饭,一场风寒亦让他卧床多日。   给谢昀留下那张字纸后,朔月便已经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点不少地告诉了谢昀,如今再没有什么他能帮上忙的,便静静地陪在谢从澜身边。   这是谢从澜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场景,但他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总有口郁气。   不知怎的,他有些羡慕谢昀。与谢昀在一起时的朔月,大抵是最好的朔月。温柔明净,又没经历过什么痛苦,不需要多余的哀愁和苦思,像春风一样柔软明丽又富有希望。   “朕这样的身体,大概还活不过谢昀。”   病中多思,谢从澜喃喃自语着。   提及谢昀,朔月已经很平静,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如往常一般劝慰道:“陛下会长命百岁的。”   谢从澜伸手别过他耳边的碎发,忽而轻笑:“你也这样对谢昀说过吧?他一定很感动……”   朔月翻书的手指凝滞了片刻,又听谢从澜悠悠叹道:“毕竟……他曾经那么爱你。”   许久,也没有听到朔月的回复。   谢从澜知道朔月不懂这些。   “爱”——依照谢昀的脾气,大概从未对朔月说明心意,更不可能指望本就不通人情世故的朔月明白这种复杂的感情。   更何况如今一刀下去,隔阂如山,谢昀的骄傲性子不会回头,朔月更是懵然不知。   纵有再多前尘因缘,这两人,大概也就到这里了。他该放心的。   “朕让你伤了谢昀,毁了你与他的情分。”谢从澜却抛不开这个话题,“你……怨朕吗?”   “陛下何出此言?”朔月温声道,“陛下多虑了,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谢从澜继续道:“那你后悔吗?”后悔……   朔月忽然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我后悔的话,陛下可以把皇位让给谢昀,然后放任我留在谢昀身边吗?”   谢从澜亦笑,明白了他的意思:“已经到手的,再送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再追究前尘过往终究没有意义。他拍拍朔月的手,声线温和道:“既然如此,你可愿意帮朕吗?”   从庆元宫走出来,朔月再次遇见了林遐。   与谢从澜说完话,他的心跳还有些仓皇。见到林遐时,才将将稳住。   “林大人来探望陛下吗?”朔月道,“虽然只是寻常风寒,但陛下刚刚已经歇下了,林大人还是改日再来吧。”   “是吗。”林遐并不在意没能成功探视,除却探望生病的皇帝之外,他更想与眼前的少年说话,“不知朔公子可有空闲,在下想与您一叙呢。”   朔月亦有意促成这段谈话,但为了不显得太过刻意,依旧维持着昔日冷淡疏离的模样。   他道:“有什么话不妨现在直说。”   庆元宫外,宫人来来往往,各自忙碌,偶尔有人朝他们投来一瞥。林遐压低声音微笑:“事关你的亲族和父母,你确定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   朔月心头一震。   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谢从澜有长明族人的消息。   过去谢昀不间断地替他寻找长明族的踪迹,他也曾私下打听,甚至还问过朝露,但至今没有一点消息。   至今为止,他所知道的、唯一真正找到过长明族人踪迹的便是容凤声——刹那间朔月再次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林遐和容凤声之间的联系比他想象得还要深。   他默许了林遐的更进一步,两人移步,向宫道更深处走去。   林遐笑道:“听说你寻找过你的父母亲族,至今却毫无下落。”   一行宫人低眉敛目地走过宫道,向两人恭敬行礼。   对着这些宫里地位最低的仆从,林遐却未带一丝轻蔑之色,甚至还亲手扶起了队伍最后因紧张而跌倒的小宫女,向她微微颔首,笑得如沐春风。   宛如真正端方宽仁的君子。   朔月冷眼看着他动作,在红墙的拐角处站定:“你要说什么?”   “很惊讶吗?”林遐遥望那行宫人远去,回首对朔月放轻了声音,“你还记不记得……你母亲?”   朔月愣怔的功夫,林遐却附耳上来,说出的话令他一时失神。   却有其他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入耳是并不陌生的朗朗清音:“林大人怎么在这里?”   林遐退后两步,朝朔月笑道:“那我们可说好了,届时准时见面,千万不要失约才是。”   出声之人快步走来,赫然是严文卿。他穿的是常服,大概不是公事,或许是来进宫探望身为太妃的姨母。   林遐对他微微一笑,却不是方才对着小宫女时那种温柔安抚而略带暧昧的微笑,而是老成可靠的长辈对晚辈露出的鼓励、期许和赞赏的笑。   ——实在令人恶心。   严文卿扯扯嘴角,极力忍耐才没一巴掌把这幅笑容扯碎。林遐却像是很享受这种打造自我形象的游戏,又摆出长辈和前辈的架子,与严文卿语重心长地教育了几句,方才悠哉悠哉地离去。   严文卿皱眉看着这条擅长变色的毒蛇远去,回身对朔月道:“林相图谋极深,以后还是少和他接触。”   朔月还没从林遐给的消息中回过神来,闻言轻轻应了一声,心跳却又不自觉加快了。   他能和谢从澜平静地谈起谢昀,主动地走进林遐的圈套,但见到严文卿时却总是不自在,必须要打起精神才能勉强应对。   他低头道:“严大人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与谢昀决裂,对着他连敬书也不叫了。严文卿深深看他一眼:“我有事。”   遇上这样开门见山的人,朔月亦无法,只得站定。   只听严文卿沉声道:“那日……你为何晕倒了?”   朔月眼神闪烁了一下:“你想知道?”   严文卿言简意赅:“他想知道。”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当日没能说出口的话,今时今日更不可能阐明。   “没什么原因。”朔月的声音轻飘飘的,“长生不死,玄妙难言,谁也说不清楚。”   严文卿紧紧地凝视着他,眉头深深拧起:“你不想对我说就算了,但有什么话,有什么误会,为什么不能当面说清楚?”   依严文卿的目光来看,朔月的神态似乎有些迷茫:“误会?我想……大概是严大人对我有些误会。”   朔月一字一顿地说着:“我早已与严大人说过,这是我的责任所在,谢昀待我好,但新帝也待我很好,来日……”   大约是自己底气不足,朔月只能咬紧牙关,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重,咬得格外准确,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令自己相信自己说的句句是事实。   ——在不久前自己还坚信不疑的事情,到了如今,却只能用这种方式强行令自己相信。   “待你好?待你好会放任林相把你关进私牢折磨,待你好会让你晕倒在无人的雪地里?”   自小在世家长大,又身为皇子伴读,得到的教育几乎是全天下顶尖。这样的严文卿觉得自己没办法理解朔月——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遵从不能带来任何好处、撕毁也不必得到什么惩罚的契约,去背叛那样真心诚意对待他、几乎为他铺好一切道路的谢昀?纵使不爱,也不应当如此决绝。   当然,他更无法理解谢昀——“不怪他”?缘何不怪?纵使爱意深如汪洋,难道被背叛之际,心中没有一点点怨恨之情吗?他是真的相信“朔月就是这样的人”,还是只是为自己寻找借口?   他讨厌误会,若朔月此举真的另有原因,那还是早日说开得好。   严文卿深吸一口气,道:“谢昀这样爱你……你呢?”   过去的一幕幕在朔月眼前游走,他忽而恍然。……其实,不是没有人教过他怎样爱人。   在谢昀身边的上千个日夜,他低眉含笑,梳发理衣,许诺他自由,无声地说着爱。   总有人对他说“谢昀很爱你”,除了谢昀。   谢昀没有说出口的,却被所有长着眼睛的旁观者清清楚楚地目睹。每一个或敌对或同行的旁观者都在替谢昀说,我爱你。   他不知道自己爱不爱谢昀。   他只知道在那一刀之前,自己依赖谢昀、想念谢昀,在那一刀之后,自己感到惶然,感到心痛,感到后悔,同时依旧想念谢昀。   “谢昀不想问,我想问,我来替他要一个答案——你对谢昀究竟是如何?”严文卿逼视着他的眼睛,“回答我!”   严文卿逼得太紧,问得太急,暴雨一样劈头盖脸往脸上砸,朔月简直喘不过气,在刺破皮肤的寒风中,满头满脸却是热气蒸腾,心快得要跳出胸膛,手指无意识收紧,直到指甲嵌进掌心里才稍作喘息。   朔月甩开他的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厉:“你觉得呢?”不言自明。   沉默的宫道中无人经过,只有心跳的声音声声入耳。   许久,严文卿终于确认了朔月答案。说不上失望,只是有些替谢昀难过。   他深深凝视着朔月的眼睛,复述那人的话:“谢昀说……你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怨恨你。”   “你好自为之吧。”   年轻人留下最后一句忠告,而后拂袖离去,不再回头。   这番对话由此结束,大约也是二人最后一次对话。   朔月久久地望着严文卿的背影。   这是他通过谢昀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风趣幽默、真诚义气,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朋友,他应当牢牢记住。   严文卿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红墙外,朔月紧绷的肩膀脱力般松弛下来。他变成了一丛被风吹折了的野草,斜斜地站在寂寞的暮色里,透出无尽的疲倦。   他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严文卿的话:“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其实他本该是这样的人。循着长明族人的宿命,做金銮殿中的伪神,没有私情,没有回头路。   但谢昀太温柔,太用心,以至于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纵使亲手刺出那一刀后才惊觉。   所以当他后悔时,也只能继续自我欺骗,没有勇气走到被自己伤害过的人面前。   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是,自己应当不会在谢昀面前死去。届时一切终结,他不会知道自己的离去,不会因自己的离去而痛苦,或许就是他所能做到的最诚挚的致歉了。 第71章 不速之客   外头天寒地冻,林府里温暖如春。林遐如同真正的主人般占据了同胞兄弟昔日的房间,怡然自得间,有手下人来报:“大人,是庆元宫的消息。”   “听说陛下与那位客卿先生争执了起来,客卿先生现下被罚在照月堂里闭门思过。”   “哦?”林遐微微抬眼,“争执了些什么?”   手下道:“隔得远,听不太真切,客卿似乎提到了父母、亲人什么的,但陛下却不爱听这些,说什么“在朕身边,你还想去哪”,还摔了茶杯。”   这一类的话多少令人有些旖旎遐思,手下说时不免带了些私人的揣摩和测度,话一说出口,又忙补救道:“陛下一贯待他温厚,无微不至,不知为什么会发这么大脾气……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林遐不置可否,只是心中的笃定更多了一分。   三日后的黄昏时分,西角宫门上雕刻的朱雀振翅欲飞。林遐等了不多时,便远远瞧见了来人的身影。   望见来人,林遐笑道:“很准时。”   “林大人这么有诚意,我不敢不准时。”朔月掀开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篷,开门见山,“林大人如今可否告诉我族人的消息了?”   “消息是有的,只是却不能白白相送。”   对于林遐的临阵反悔,朔月并不意外。雪白的狐狸毛斗篷簇拥着脸颊,他安静地等着林遐的下一句话。   果不其然,只听那尊贵无匹的权臣说道:“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外头冰雪未融,马车里却颇为温暖,与简朴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车里装潢颇为讲究,堪称奢华,很符合林遐这大周权臣的做派。   朔月注意到这些反差。   上了马车,临行前谢从澜的叮嘱再度在心头响起。   林遐谋算深沉,野心甚大,彼时谢昀骤然得知真相,惊怒绝望之下被打得措手不及,败于林遐。   而今谢从澜登基,林氏专权的问题却仍然没有解决,宗室和士绅们依旧奉行着林氏为首的旧日法则,政令难以畅通,谢从澜这皇位坐得不安稳,他最想解决的自然还是林遐。   “林遐一直图谋长生,自然想要多接触你,这也是找到他的破绽、一举击溃林氏的最好机会……朔月,朕把这件事交给你,千万别让朕失望。”朔月应了。   是为皇帝,为谢从澜。   但从无法挑明的私心来说,更是为谢昀。   二人的争执自然是自导自演。他与谢从澜之间出现某种隔阂,或许才能更好地取信于林遐。   不过,纵使不久前的争执只是演给外人看的一场戏,但他却隐隐约约感到谢从澜的真情流露——谢昀一直不遗余力地为他寻找长明族的消息,希望他能得团聚,但谢从澜却并非如此。   谢从澜并不愿意让自己接触到族人的消息。在自己来到他身边的这些时日,也绝口不提长明族的消息。   可以理解,毕竟他不图长生。   朔月定了定神,透过紫色车帷被风吹起时的间隙,望向外头暗红的天空。这辆马车自皇城西角门出发,从热闹的街市一路向西穿行。   暮色降临,残阳渐渐落入地平线,天地几乎是一瞬间昏暗下来,渐渐听不见呼唤孩童归家的声音,所过之处只有高高低低的深色树丛,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影子紧紧相随。   对于要去的地方,朔月已然有了猜测。   马车不间断地向前行驶着,林遐忽而开口:“陛下可知你与我前来?”   “林大人担心什么。”朔月依旧望着外头的天空,“难不成担心陛下会阻挠我前来?”   “自然是担心陛下把你做卧底,前来窥视我的秘辛呢。”林遐意有所指,“毕竟上次……”   毕竟上次,他被林遐关在地下私牢中折磨了数日,断绝了与谢昀的情分。   朔月不动声色,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掌心在这样的天气中微微沁出了汗:“既然这样担心,何必又引我前来?”   “我们朔月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珍宝,纵使暂时被旁人拥有,也不能不允许旁人肖想片刻罢。”林遐微微笑着,“纵使怀疑,也想接近,想试着拥有,成为同行之人……不难理解吧?”   这话、这目光、这神采都很熟悉。朔月一时恍然,许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谢从清的面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若只是见你,我自然不想来。”朔月静静道,“但我想要找到父母亲族的消息……我当然知道你一定另有所图,可是除了你,我又能去找谁呢?”   少年静静地望着窗外,纤秀的侧影难掩疲倦。   在林遐探究的视线中,他淡淡道:“陛下还病着,未能起身。”   言外之意是,陛下并不知道我来到此处。   朔月又说了什么,像是无意识的脱口而出:“何况陛下……”   林遐即刻问道:“何况什么?”   朔月顿了顿,平淡道:“没什么。”   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多思如林遐自然可以猜想到他会说什么——诸如“何况陛下一直希望我身边只有他一人”、“何况陛下并不愿意我和族人有任何联系”等等。   今日他和谢从澜的些微争执想来已经透过那些隐匿在宫中角落里的眼睛和耳朵,清清楚楚地传递给了林遐。   这个答案大抵和林遐从宫中获得的情报一致,他唇角微微上挑,看起来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   自己对谢从澜并不是全然坦荡、没有一点隐瞒——这大概是林遐最想看到的。   林遐此人心机甚深,但心机谋算再深的人也有弱点,有疯狂渴求的东西。这个弱点会让他忽略其实并不隐秘的不合理之处,放大自己成功的信心,误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误以为纵使别人现在还怀有异心,最终也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比如现在。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最终停在黑如浓墨的山林前,一处宅院若隐若现。   “到了。”林遐做了个请的手势,伸手为他掀开车帘。   ——西郊山林别院。   朔月仰头望向那隐匿在墨黑山林之中的庄园,问道:“这又是林大人的私宅?”   原来他上次前来,已经离这座庄园很近了。   这个又字似乎有些记恨的意味。林遐宽和地笑笑,没有说话,只是引着朔月向里走去:“这园子名字简单,依山傍水而建,山水林田茂盛,便称作山林别院。”   丝毫未提及国师一事。   大门前无人看守,偌大的庄园很是寂静,但朔月知道,藏在暗处守卫的人一定不少。   庄园依山傍水,诸多景观借山水之势天然而成,其中隐匿着各色亭台楼阁。偶有雕琢精巧的朱红飞檐自树中探出,令人在这仿佛浑然天成的秀丽中窥见富丽奢靡的一角,才惊觉这样的景观必定耗费了数不尽的人力和财力。   天色已然入暮,庄园里却并不昏暗,一面是天边明月高悬,一面是山林中灯火璀璨更胜明月光辉,目之所及尽是盏盏明灯,照亮了几乎每一个角落,所耗费之巨甚至连聚天下之财的皇宫都比不上。   听了解京中形势的慧云夫人说,这山林别院已然存在了许多年。在她还是个孩子时便知道西郊有座山林别苑,只是主人的身份一直是个谜团。   或许这原本是容凤声的私宅,而后不知为何由林遐接手。   一盏盏灯火下,林遐引着朔月走进一幢房屋,在一间书房模样的房间里坐定。   桌上高高低低摞着许多卷册。林遐随意拿起一卷,递给朔月:“这些都是我这些年为寻求长生之法而搜罗的东西,只是苦寻多年,至今没有什么成果。你先看看。”   这些卷册五花八门,唯一共同的主题便是长生。朔月边看边皱眉,对林遐道:“林大人该知道,这些法子除了损阴德,没有一点用处。”   林遐笑道:“有没有用,试过才知道。”   “林大人说有亲族的消息,只是为了让我来此,助您长生?”朔月合上手中卷册,面容透出冷淡神色,“那林大人应该也知道,嘉熙帝苦求长生之心不亚于你,但即使食我血肉心脏,也无法长生不死。”   “对你这样的无价之宝,这样粗陋的法子自然是暴殄天物。”林遐微微而笑,“但我自有我的法子——不知你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他的法子——朔月想到什么,神情顿了顿。   能攫取他人寿命的方法,以他的所知所想,也只有那么一个。   以彼之血,易我之命。   见朔月形容沉默,林遐唇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我确实想要得到你的帮助,但长明族的消息,并非是欺瞒诓骗。”   “就像你说的,长明族人行踪诡谲,除了皇帝和我这样多年苦寻的人,还有谁有能力帮你找到他们?”林遐叹道,“这些皇帝,谢从澜不愿意你与其他任何人有联系,而谢昀……”   林遐故意一顿,露出些许惋惜模样,只余轻叹久久回响:“自古落叶归根……纵使是街头乞儿,也该知道自己父母为谁。”   循循善诱是话说了不少,林遐似乎还意犹未尽,书房外却响起轻轻的敲击声:“大人,有消息。”   林遐回头看看朔月,笑道:“那我先去听听消息,朔月若是定了想法,或是有什么长生不死的好法子,可待我回来之际一并告知。”   转身之际他压低声音:“你的父母亲族,可都等着你回家呢。”……不,我的父母亲族是将我抛弃的人。   林遐离开,于是书房中只剩朔月一人。   外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朔月无暇感伤,四处打量起这间书房。   林遐敢将他独自留下,大概是这里没什么要紧的东西。诸如林遐与官僚们私下往来的密信、与哪些军官暗中勾结、有没有豢养私兵死士——这些谢从澜感兴趣的凡尘之事,大抵不会出现在这座专为寻长生而修建的庄园中。   任重而道远啊。   朔月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到那些长生卷册上,随意打开一个。   仿佛是上天听到他的叹息,一个开了口的信封掉落在地上。   那信封撕开了一个口子,里头空空如也,但信封褐色的封面上,“国师大人亲启”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脚步声传来,听起来有些纷繁急促,似乎是林遐听完消息回来了。   手指还按在“国师大人”这几个字上,朔月手指不由得发抖,但物归原处的动作快速而准确——却在此时,脚步声消失了。   他背对着门,面前大开的窗泻出清朗月光,黑色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不是他的。   朔月双腿有些僵硬,极为缓慢地转过身。   外头的脚步声还在继续,一个黑衣人却面朝他,无声站在他的背后,宛如一座沉默伫立的雕像。   外头的云来了又去,月亮明明暗暗。黑衣人自阴影中微微抬眼,云破月来的那一瞬间,朔月看清了他的面容。   外头的脚步声愈发清晰,一步一步敲在不速之客的心头上,带着主人家来抓盗匪窃贼的镇定从容,踩出令所有不速之客惊慌的声音。   ——林遐要回来了。   朔月霍然起身。   夜风入室,袍袖舞动,鬓发亦翻飞。他疾步向门外走去,匆匆越过一身黑衣的来人,只落下急急的低声告诫:“藏好。”   【作者有话说】   走一下剧情。 第72章 引开   “朔月?”林遐衣袂飘飘地踏步而来,忽而瞧见朔月,笑道,“怎么在这里?”   作为林氏的家主、偌大党派的领头人,林遐一贯忙碌。   他方才去听了庆元宫传来的最新消息,先是赞许手下人高效的工作效率、感慨有你们这样得力的手下真是我林遐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指示他们继续辛勤工作、表示为主子服务的同时也是为自己创造衣食无忧的美妙未来,在手下心悦诚服地叩首后,便准备回书房见朔月,继续搞他的长生大业。   他敢把朔月单独留在书房,自然是因为这里没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正往书房走来,却见朔月正站在门边,神色沉沉,像是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又像随时要退缩一般。   他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可是有什么要对我说?”   朔月恍若未闻,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像是思考。   无人知道他正在心中祈祷。   躲起来,快躲起来,不要被人发觉……   林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并不去催促或者逼迫。   半晌,他终于听得朔月的声音:“林大人说想要长生的法子……我这里确实有一个。”   林遐看起来并不十分惊讶,似乎早已知道此事,正等着朔月亲口说出来以示诚意:“易命阵法?”朔月点点头。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四次与这几个字眼扯上关系。   第一次听谢从清说时他年幼懵懂不知世事,第二次他在丰宁塔与不由的痴狂谋算周旋,第三次是在遥远的北境边陲,朝露传授了他如何用这易命之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四次是如今,由他主动提及。   林遐若有所思:“我倒是听闻,有种易命的法术,只将彼此之间的寿命互换,不会改变各自的身体。若是运气好,原本的长生之人也不会损耗太多,依旧能得长生——如此可算两全,你说呢?”   这些话当然是无稽之谈,是林遐为欺瞒他而编造出的谎言。   天下寿命如日月般恒定,连朔月和朝露他们都是掠夺族人性命才得长生,一个几乎从未有人成功过的术法,又何谈共长生、得两全?   朔月自然不会反驳。林遐已经给他找好了借口,让他能不带任何心理负担地瞒着陛下、与林遐分享长生,他何乐而不为?   只需装出一幅软弱无知的模样,听之信之便是。   不过此时朔月心中却不是这些谋算。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正一直侧耳听着书房里的动静,或许此时此刻,自己的心跳与房中那不速之客的心跳正踩在同一个节拍上。   “我从没这样做过,也不知道若失败的话后果为何。”   “无妨,我们可以先试试。”   二人渐渐走远,朔月数次想回头看看谢昀如何了,但最后都生生忍住。……   外头说话的声音渐渐消失,一身黑衣的谢昀自书架后闪出,无声地望向少年远去的方向。   方才少年为引开林遐匆匆离去,飞扬的袍袖不经意间扫过他的手背,落下了一阵轻飘飘的柔软。   谢昀微微垂首,盯着那被袍袖拂过的手背,轻轻摸了摸。   【作者有话说】   很短很短的一章。 第73章 去找他   夜色已深,庄园里只有簌簌风声。朔月跟在林遐身后,绕过漂浮着残冰的湖泊,踏上一节一节的木楼梯。   楼台修得很高,一节一节的楼梯盘旋而上,仿佛永远走不完似的。在枯燥无声的行走中,林遐状若无意地闲谈:“朔月可知我方才去听的消息是什么?”   朔月不语,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林遐却谆谆善诱起来:“是庆元宫的消息,不妨猜猜看。”   庆元宫是皇帝的居所,庆元宫的消息自然就是谢从澜的消息——朔月当然知道林遐想告诉他什么。   但他心中烦乱,一时担忧谢昀行踪是否被发觉,一时思虑一会儿要如何应对林遐,这幅神态落在林遐眼中,倒笃定了他的判断——谢从澜的身体确实很有问题。   “我那手下人说,太医给陛下开的药可不是治疗寻常风寒的药物。”林遐道,“听说今晚你到山林别院不久,陛下便又昏迷不醒,甚至还呕了血——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呢。”   朔月站住脚步,牙关不自觉地咬紧。   林遐将他的形容全数收入眼中,叹息如风一样久久飘荡:“这场大病,也不知陛下能否撑得过去,纵使撑过了今朝,不知来日……”   “林大人。”朔月冷声打断道,“慎言。”   “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寻找族人踪迹。帮您做这件事,也只是公平交易。”朔月站在高两级的楼梯上,微微垂眸看着林遐。明月高悬,秀丽温雅的少年竟也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气势:“你应该明白——我不会背叛陛下。”   是吗?昔日谢昀被自己逼下皇位,他于是背叛谢昀,来日谢从澜从皇位跌落,他难道不会去效忠新的君主?   今日他与自己说那易命阵法,不知是否得了谢从澜授意,所谓寻父母亲族的踪迹亦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可若来日自己替谢从澜坐上至尊之位,他又该如何低眉顺从?   届时,权力、地位、长生,一切都是自己的。   “那是自然。”林遐向上两步,微笑着替他说全,“长明族不死者奉行契约,忠贞之心日月可鉴,我亦非常欣赏。”   “即使他毫不在意你的想法。”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完了长长的楼梯,来到了最高处。这里只有一间上了锁的门,雪白的门上题着三个字:长生门。   入此长生门,得我长生身。   倒是直白,赤裸裸的没有丝毫掩饰。   这里大概是整座庄园最高的地方,站在长生门自上而下望去,只见长梯一节一节蜿蜒而下,仿佛没有尽头。   朔月随林遐踏入长生门,沉默地打量着四周。   这房间整体建成圆形模样,通体雪白,屋内的装潢风格与庄园奢靡华丽的风格大相径庭。   整间房屋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甚至连平常的桌椅床榻都不见一个,一眼望去空空荡荡,只有墙壁上雪白的纱帘随风微微扬起,证明这里还有一扇窗户。   向房间中央望去,朔月微微一顿。   ——在房间地板的正中位置,绘着一条金蛇。   金蛇衔尾,生死轮回,可得永生。   传言真正的易命阵法,当由白玉京中衔尾蛇的眼睛绘就,绘出的衔尾蛇是通体金色。当时朔月便是仗着不由所画的衔尾蛇阵法是黑色,才大着胆子与之周旋。   而林遐的消息来源显然比不由精确许多,地板上的衔尾蛇通体金黄,不掺杂一点黑色,几乎可以令人联想到它吞噬血液之后熠熠生辉的模样。   圆形的衔尾蛇绘在圆形的房间里,像是圆里套了一个又一个圆,而他们被困在那些轨道里,沿着那些线条走尽一生,也只会从起点走到起点,终点走到终点,轮回往复,没有任何脱离轨迹的可能。   “怎么样,画得还好?”林遐注意到朔月怔怔的目光,笑道,“这可是我亲自所绘,没有假手于人。”   朔月没必要回答。他只是盯着衔尾蛇金色的眼睛,暗暗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情。   按照朔月的计划,他应当再与林遐周旋些时间,至少不会这么轻易就说出易命阵法。但当时他实在来不及多想——林遐正往书房走来,而隔着一扇薄薄的门,谢昀却站在他身后。   他唯一能想到的引开林遐的法子,只有这一个。   所幸他并非全无准备。   随身携带的锦囊中装着朝露送给他的东西,那是能通过血液发作的慢性毒药,会令人精神恍惚、头痛欲裂直至昏迷。   朝露给它取名“黄粱梦”,服下后一刻钟后便会发作,这也是朝露试了多种方法才配置出的、能在易命阵法中发挥作用的药。   届时自己服毒后的血落入林遐血中,虽然无法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但足够他昏迷一段时间,自己便可以趁机暂时离开。只不过……   朝露言犹在耳:“这黄粱梦,效果不好说,或许只会让对方昏迷,但对自己来说却没那么好过。”   彼时的朔月并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真的会处于这样的境况。   漠北风沙茫茫漫卷,朝露却给他撑起一个短暂虚幻的温暖天地。他捏起那枚黄粱梦,好奇道:“那会死吗?”   朝露冷笑:“若是这样就能轻易死去,我早死了八百回了。”……   昏暗的室内只有两根蜡烛无声地燃着,地板上的衔尾蛇不发光,但蜡烛低低照耀着那只金灿灿的蛇眼,却透出难以言说的诡谲光芒。   朔月定了定神——没关系,只要不会死,那就不要紧。   易命之法要天时地利人和,成功可能性极低,纵使一次不成功,也是极其正常的。   黄粱梦已经服下有一会儿了,还未到一刻钟。他要把握好时间。   他微微抬眼,看向林遐,无声地询问着什么。   明明不久前还那样急迫,可真到了即将踏入长生门的关键时刻,林遐此时却不着急了。   他朝朔月微微而笑:“不着急。”   说着,他退后两步,双手合十,向地上的衔尾蛇低眉拜谒。   信徒正参拜渴慕已久的神明,一拜、二拜。   林遐神情专注,动作缓慢,仿佛是虔诚过分,却又像是故意把时间拉得很长。   他在……拖延时间?   朔月一愣,蓦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林遐的警惕程度。   是了,这样一个纵横官场的老油条,心思手段不知胜于自己多少倍,怎会被自己区区几句话说服?纵使长生欲念再强烈,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为人左右的境地。   恰在此时,头脑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一根烧红的长长的钢针自后向前贯穿头颅,他一时腿脚发软,险些支撑不住身体。   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真是要命……怎么会在此时发作?朔月咬一咬牙,不着痕迹地向墙壁靠去,借着衣袖和窗帘的阻挡,遮住了不受控制颤抖的手。   只是,纵使撑过这一波,黄粱梦也该起效了……林遐若还不动作,他恐怕要昏迷在这里,届时……   在他渐渐染上血色的视线中,林遐垂首,向着衔尾蛇拜了第三拜。   烛影绰绰,偶有深夜风吹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逶迤,在地板上抖抖簌簌,仿佛附魔一般。   白色的墙,白色的地板,金色的蛇,黑色的影子。   朔月在满目血色中注视着这副诡谲场景,恍然觉得林遐与地上那一条蛇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林遐拜了第三拜,回头看向朔月。   少年正默不作声地倚靠着墙壁,等着他。光线昏暗,他面庞微垂,大半张面孔掩在阴影中,下颌线条却愈发清晰瘦削。   ——仿佛是上天听到了他虔诚的恳求和祝祷,因此令神明降世,走到他面前。   容凤声果然没有骗他,原来神明不在异国他乡,不在山水仙境,而就在天下最富饶华丽的京城,服侍在世上至高无上之人的身边。   这些年的苦苦求索,在此刻有了回报。   这般想着,林遐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以至于忽视了朔月微微颤抖的指尖。   纵使知道朔月可能在欺骗他,纵使知道即使朔月真心助他,失败的可能性也非常大,但面对有生以来离长生最近的一次机会,林遐却是真的迫不及待了。   他望着静止在地板上的衔尾蛇,露出自出现在朔月面前后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那我们开始吧。”……   掌心被利刃割破,长生者和求仙者的血淋漓落下,交融在一起。   得赐长生之人将血滴落在蛇头,赐予寿命之人将血滴在蛇尾。鲜血没入金色之中,一转眼消失不见。   朔月努力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了。   黄粱梦开始起效,不止林遐,他也将陷入一场荒唐大梦。   甚至比林遐更早。……   一种虚无的、空洞的感觉笼罩了全身,林遐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子离,说的话传不出去,张开的眼睛也看不清外头的世界。   有那么一时,他抛却了所有老成谋算,有些惶恐又有些惊喜地想,莫非这便是获得长生的前兆?   旋即理智回还,他意识到不对。……   凭着最后一点清明,林遐匆忙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药,也没了平日的斯文讲究,囫囵塞入口中。   据说这药可解百毒,亦是在南羌寻长生时容凤声所赠,笑吟吟地告诫他“易命阵法进行中若有问题,当服此药”。彼时他不以为意,甚至厌恶容凤声这样似乎知晓一切的模样。   神思清明的那一刻,林遐感到不甘。   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他这样努力,凭什么有人比他还了解这些东西,却能像局外人一样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   被人操纵的惶恐、厌恶和不甘涌上心头,但也只是一瞬。   长生仍旧是他毕生所求。   林遐重新睁开眼睛。   其实方才只过去片刻功夫,仅有的两根蜡烛还静静燃烧着,金色的衔尾蛇依旧静止在地板上。冷风吹过来,蜡烛微弱的烛火瑟瑟地跳跃。   ——朔月昏迷在他脚下。   少年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活脱脱是受了反噬的模样,毫无防备地蜷缩在地上,不似这一场行为的主导,任他怎样呼唤也没有回应。   林遐定了定神,先前的一点怀疑散了大半。   这样一个自幼被皇帝金屋藏娇的少年,美丽而软弱,天赋异禀却懵懂无知,只会被人作棋子,不会有勇气、有谋算主动走进圈套中去。   至于那些大破北狄法师阴谋的传闻,大抵也是谢昀给他铺路造势。生活疲于奔命的凡人最爱以讹传讹,以此作茶余饭后的可笑消遣。   林遐取出一把匕首,再度割开朔月的掌心,将那些血引入瓷瓶,随即走出这道高高屹立的长生门,去暗室练功修补了。   门被关上,发出咔哒一声。呼啸的冷风灌进室内,一瞬间卷灭了羸弱的烛火。   黑暗降临,谢昀温和含笑的面庞陡然消失不见。朔月从消失的怀抱里坐起身来,惶然寻找,却只看见一地鲜血。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朔月猛然睁开眼睛。   心跳尚未平复,噩梦仍在流转。掌心的血渐渐干涸,他不再等待,拖着无力的双腿推开门,跑下一节一节的木梯。   意识还混沌着,视线也不清晰。腿脚无力,脚步虚软,却一点时间也不敢浪费地奔跑,脚下是长长的高高的蛇一样盘旋着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楼梯,他就在这样的楼梯上急切地奔跑。   踩到衣服,跌倒,爬起来。爬起来,向前跑,向着那间书房跑去,向着那个人跑去,快一点,再快一点,在林遐发现他之前,找到他……   世界天旋地转,模糊了原本模样。重重的脚步踩在楼梯上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缩成废墟,而他耳畔的声音唯有咚咚的心跳。……   循着来时的记忆,朔月奔到那间书房,此时面色已经如同白纸一般。   他站在书房前,微微平复下呼吸,想好了如果见到林遐该怎样编造谎言——而后他轻轻伸手,推开了书房的门。   深夜的书房很是安静,数盏雕刻精细的莲灯闪着温润光泽,照亮了书房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可见,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鸟雀、一只蚊虫都不见。   谢昀……谢昀在哪里呢?   【作者有话说】   剧情走起来好慢。似乎有些擅长写林遐这样有点变态的角色。PS:没想到这周有两万字的任务,接下来更新应该很勤! 第74章 习惯   压抑许久的忧虑一时全都涌上心头,朔月仓皇地后退两步,最坏的结果重重敲响警钟。   或许是自己没发现,或许他是不愿意见自己而躲起来了……抱着这样虚无缥缈的幻想,他四处找寻,甚至连书架上的木盒都打开来找,像是这巴掌大的地方能藏下一个人似的。……没有。   朔月心跳的厉害。   他去哪里了?还是被林遐发现了吗,是被他的手下带走了吗?   不,不会……朔月稍稍冷静下来。   谢昀不会束手就擒。若是被发现,一定经历过打斗。可这间书房却依旧整洁干净,没有杂乱痕迹,更没有一丝血迹。   那……他是自己离开了?   朔月对着干干净净的房间怔忡片刻,忽而意识到这才是最可能发生的事情。   谢昀不顾危险,亲自来山林别院必然是为了寻找林遐的秘密,或者寻找些别的什么东西,总之不是专程来见自己。   而眼下这间书房里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他自然就离开了,为什么还要白白等自己回来,徒增暴露的风险?   何况他心思缜密,敢冒险前来,必定做了万全准备……他身边有忠心的暗卫,有严文卿,怎么会听信自己这样曾经背刺过他的人的话,又怎么会需要自己无用的帮助?   深夜寒风扫尽落叶枯枝,让仓皇奔跑的人头脑清醒下来。朔月抿了抿嘴,竭力遏制住心中那一点不可言说的落寞和委屈。   他不再在此处留恋。   该回去了。不知林遐练功要多久,若他回到长生门后发现自己不在,一定会起疑。   朔月叹了口气,轻轻关上书房的门,退出去。   不知为何,他却陡然停了动作。   ——月光和灯火交相辉映,他脚下踩着一只被光拉得长长的影子。   他沿着黑影缓慢望去,像是失明的人扶着破碎的巷道墙壁摸索跋涉。   不知跋涉了多久,也可能是陡然之间,那双眼睛再度落入他的视线。   一时间仿佛世间万物都缓了脚步,飘移的云亦静止不动,月亮自云层阴影中而来,静默无声地照亮了那人的面庞。   朔月不受控制地张口,声音放得又轻又缓,仿佛怕惊动了沉睡的黑夜:“……你在这里啊。”   谢昀兀自站着,不声不响,如一座静默的雕像。   朔月一时顾不上别的,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连忙匆匆靠近:“你听我说……我刚刚在那间书房找到了一个信封,信上写着国师……”   他语气急促,形容也狼狈,原本束得好好的头发散了几缕到面前,衣摆上还沾着血和泥,像是又刚从什么地牢密道里奔逃出来似的。   谢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开口道:“知道。”   知道——简简单单两个字,截断了朔月想说的所有的话。他张了张口,发现事实是,自己确实没有旁的话可以说了。   “那……”朔月抿了抿唇。   他不想让自己太失态,将两缕不听话的头发别到而后,尽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和体面:“那你小心……”   谢昀没回答他,也没点头。   他背着光,看不清面容,不知他此时是喜是厌,几乎融进深夜的黑衣浑身透出生人勿近的冷冽,全然不像朔月昔日认识的温和含笑的陛下了。   “那你小心”几个字说完,几乎耗尽了朔月全部的力气。比在林遐面前强撑着不昏倒还要累,比拖着疲惫的身体跌下重重楼阁、寒风中一路奔跑而来还要累。   他转身离开之际,面前忽然划过一道黑影,向着谢昀的方向扑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朔月抢在那道黑影之前,扑到了谢昀怀里。   很多事情都不是刻意发生,而是出于日积月累形成的习惯。   比如朔月看见黑影后扑进谢昀怀里想要保护他,比如谢昀在被朔月抱了满怀后,被几百个日夜培养的拥抱的习惯驱使他抬起手臂,同样环住了怀中的少年。   两人紧紧相拥,匍匐在地,那道不知为何的黑影贴着他们,疾掠而去。   天地寂静得可怕,谢昀一时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天旋地转的视线恢复了静止,谢昀猝然出声:“你……”   朔月两只手臂还撑在自己身侧,鼻尖相触,呼吸可闻,整具身体都覆压在他身上——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与此对比鲜明的,那双黑黝黝的眼瞳睁得很大,正直愣愣地注视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空间太过狭小,谢昀无处可看,被迫凝视着朔月的眼睛。   大抵是鬼使神差,他莫名地想,多日不见,朔月的脸色变得怎么这么不好?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人也瘦了……   是不是谢从澜待他不好……   一念至此,现实如冰冷的海水般倒灌进脑海,他突然恼怒起来。   当初他说着履行契约、保护皇帝,毫不犹豫地遵从了谢从澜的命令,那如今又是什么意思?想挽回吗?如果他不那样做,他们本可以好好地、水到渠成地走下去,又何必有今日?   是了,就像他回应朔月一样,朔月保护自己,也只是习惯。   习惯罢了,要慢慢改。   人应该主导习惯、改变习惯,而不是总被已经成为历史的习惯推动着,去拥抱那些早已不属于自己的人。   他注视着朔月的眼睛,语气平静:“起来。”   滑稽而短暂的拥抱中,耳边传来啾啾鸟鸣。   月光去了又来,那黑影在光下显露了原型——原来不是弩箭也不是暗器,只是只捕猎晚归的红嘴山雀。   红嘴山雀站在一旁的枝条上,振动灰蓝的翅膀,歪着脑袋啾啾鸣叫,好像不明白这两个人类为什么这么恐惧自己。……原来是虚惊一场。   谢昀话音未落,朔月便已经慌乱地起身。见此情景,谢昀的眸光又暗了两分。……果然,只是习惯罢了。   他不再与朔月纠缠,站起身来,整整衣衫,继而从容不迫地向前走去。   此次来到这座庄园,他有重要的事情。   深夜山林间寒风大作,吹得满山树木呜呜泣涕,衣裳贴在身上,猎猎作响。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噗通声,不知那家伙又在作什么。谢昀没有理会,可衣袖却再度被什么东西拉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   这人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他以为这与他不做功课不读书一样,只要像以前那样委委屈屈地掉几滴眼泪再撒个娇,就能和以前一样?届时是不是还要在自己和谢从澜之间左右逢源?   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   谢昀甩甩衣袖,极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当场发火:“松手。”   那人仿佛没听到似的,扯着他衣袖的手抖了又抖,窸窸窣窣的很是闹腾,迫不及待地要他回头。   那就如他所愿。   谢昀酝酿好了要说的话,冷下目光,沉沉回首。   ——一只红嘴山雀咬着他的外衣来回跳脚,翅膀扑腾出灰蓝的残影。   朔月却站在三五步处踌躇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在两人一鸟之间,更确切地说是在谢昀身后,是一只坠落的鸟窝。   呜呜的寒风中,朔月试着打破尴尬:“这个鸟窝……刚刚被风刮下来,掉到你身后了。”   茫然不知世事的红嘴山雀还抖着长长的尾羽,竭力咬着谢昀的衣裳,把人往后拖,希望这个听不懂鸟语的人类能帮他把鸟窝重新搬回温暖安全的树上。   谢昀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只红嘴山雀,想了一百零八种烤鸟肉的方法。   远处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那边是不是有动静?”   “这园子里除了风声就是鸟叫,能有什么动静?”那人似乎打了个哈欠,“这大冷的天,还出来巡查……谁不知道这园子里一年到头也就大人自己过来,除此之外连个人影都没有?”   “还是过去看看,大人虽然好脾气,但若是真有什么事,你我可担待不起。”……   寒风将二人的对话送来耳边,谢昀警醒起来,三两步离开原地,绕到一旁的假山后。   瞧见朔月愣着,他递过去一个冷淡眼神:“还不过来?”   他不知朔月又在谋划什么,对这些亦没有兴趣,但既然他独自前来,必然瞒着林遐。若是被发现了,也带累自己的计划。   假山上悬挂着诸多干枯的藤蔓,可以想到,若是春夏花季,必定是一片繁花似锦。   假山遮蔽着二人的身形,提供了极大的安全感。朔月松了口气,却忽然瞥见一只小小的身影。   山雀循着他们的步伐飞了过来,正站在枯萎的藤蔓着急切地叫唤,显然正挂念自己被风吹落的家,希望谢昀施以援手。   “你自己听,这不就是鸟叫嘛……”   “小心为上,还是过去看看。”   脚步声渐渐传入耳中,谢昀摩挲着腰间的短剑,微微弓身。   山雀得不到理会,扑腾得更厉害了些,浅黄的长喙笃笃敲击假山山壁,一下一下格外规律。   朔月匆忙去抓它,奈何有翅膀的家伙总是格外灵敏,在假山上来来回回地跳跃,大有不帮忙不罢休的意味。   笃笃笃……颇为规律的敲击声中,谢昀微微一顿。   他抬手驱走山雀,循着方才的记忆,敲响了其中一块石块。   笃笃的声音和扑腾翅膀的声音还继续着,但尽数被另一种低沉的轰隆声淹没了——在谢昀和朔月面前,假山的山壁缓缓打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原来在这里。   原来这密道的入口不在防守严密的书房之内,而随意地安置在一面枯萎的假山里。   “声音好像是从这边传来的……”   “过去看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昀不再犹豫,纵身跃入洞口,朔月紧随其后。红嘴山雀抓着干枯的藤蔓茫然片刻,翅膀一扑腾,踩着洞门关闭的间隙窜进了密道。   片刻之后,洞门重新关上。枯萎的藤蔓垂落下来,依旧是从前模样。   地上只余破损的鸟窝。   “都跟你说了是鸟叫,你非得走这一趟,你自己看,肯定是大风把鸟窝吹掉了,鸟在叫唤家呢。”   “小心点总没错。”   不速之客钻进密道,侍卫也结束了巡查回去休息。   万籁俱寂中,地上只剩一只孤零零的鸟窝在寒风中滚来滚去,散了一地碎枝和泥土。 第75章 还有什么可以失去   密道内黑暗无光,仅容一人通行。谢昀在前,朔月在后,两人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无声地行走着。   红嘴山雀乍然从黑暗跳进更黑暗的地方,一时晕头转向,连撞了好几次山壁之后被朔月轻轻抓进手心,捋了捋翘起的羽毛,终于老实下来。   朔月一根根捋着山雀的羽毛,数次抬头,望向前面的背影。   一二三……像是从这温暖柔软的绒球中获得什么力量似的,他终于下决心抬起眼帘,开口说话:“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他指的是刚才的习惯性动作。   “我刚刚不是故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知道前面的人根本不想也不会回答他,他也从来没想得到什么回应,只是黑暗和逼仄压得他喘不过气,愈发想说些什么:“我知道,就算我刚刚不引开林遐,你也有办法脱身……我只是……”   谢昀淡淡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没有。”……没有?朔月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什么?”   窝在他掌心的山雀配合他的疑问,抬头啾啾叫了两声。   谢昀重复的声音清晰入耳:“我说,我没有脱身的法子。”   “……”朔月张口欲言,却又顿住,“你……你没带暗卫吗?还有……”   “我如今已不是皇帝,他们自然不用跟随着我。”谢昀头也不回,声音和身形一般散漫,“若是你不在,我自然与林遐拼死一战,若是赢了则大仇得报,若是输了,也不过一条命而已,毕竟……”   亦步亦趋间,朔月面色一僵,脚步一时停住。   从前谢昀不知与他说过多少次,即使生命无限,也不可轻易浪费,遑论凡人。言犹在耳,昔日再谨慎妥帖不过的人,如何变得这么无所顾忌?   但他恍惚地想,他知道这改变的原因。   朔月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又仓皇。他循着谢昀未出口的话,问道:“毕竟……什么?”   黑暗的密道里,谢昀似乎笑了一声:“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于谢昀来说,短短一瞬,皇位、亲情、爱情,都离他远去了。   当然,或许根本不是爱,而是他一厢情愿,错就错在他在永生之人面前,将自己当成不会重复的独一无二。   山雀似乎也觉得气氛不对,振翅从朔月掌心挣脱,跌跌撞撞地落到谢昀肩膀上。   毛绒绒的小雀挤在肩颈上,温热得让人不适。谢昀蹙眉驱赶它,后背却传来被撞到的触感。   那是比小小一团山雀更大片的温热柔软。   电光火石之间,谢昀僵在原地。身体遵循着本能反应,催促他回头抱住那人。但只是一瞬。   理智回来的那一瞬间,谢昀是当真有点厌烦了。   多年如履薄冰的深宫生活,使得他的性格克制而谨慎,素来将情绪控制得极好,任谁看都是克己复礼的翩翩君子,好像衣裳的每个褶皱都镌刻着端庄二字。   纵使是在行宫中那一夜最绝望的时刻,也只将情绪放在心里,不曾说出、做出什么。   但此时此刻,一直以来被刻意压制的情绪几乎全部涌上心头。他攥着拳定在原地,只觉得胸中的怒火烈烈地烧上心头,于寸草不生的荒原中嘶吼叫嚣,尽数朝身后纠缠的少年烧去。   “朔月。”   这是他自那一夜之后,第一次叫出朔月的名字。   朔月或许在看他,或许没有。他不在意。   往事涌上心头,他客观而冷静地叙述事实,像是局外人在点评戏台上的拙劣表演:“严文卿或许与你说过,我不怪你——但这不代表我会重新和你在一起。”   身后久久无声,只是那温热的触觉一下消失了。   秘道里狭小逼仄,像是世界上所有黑暗都沉落到了这里,密密麻麻堵住了每一个有可能透进光亮来的孔隙。   谢昀凝望着远方满目浓黑,没有回头。   “以前……是我会错了意。我现在知道了,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你愿意与谁在一起,愿意为了他们做什么,都与我没有关系。今日也只是偶遇,你不必多想。”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咬得分外清晰,像是怕朔月听不懂自己的话、继续恼人地纠缠,又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记在心里,作为自己日后奉行终生的法则。   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过后,朔月的声音轻轻响起:“我……我刚才绊了一下,对不起。”   如果这里有一点亮光,如果谢昀在此时回一下头,或许他就会发现,此刻朔月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但他没有回头。   一刀两断的话说完,却没有想象中的半分痛快。他忍不住刻意停了片刻,等着朔月说些什么,等到的却只有沉默。   不知怎么,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看看朔月这时候的表情。那张秀如朗月、丽若芳菲的面庞,现在是什么模样呢?是沉默的,落寞的,睫毛低低地垂着,要滚出眼泪了吗?   但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又向前走去。   他一直不曾回头,落在他面前的只有看不见的夜色和走不完的长道。   谢昀好像离开了……   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刺痛从心脏到四肢蔓延,一瞬间攫取了所有生命力,只剩一身皮囊撑着寸寸骨骼。   朔月死死咬着唇,竭力放缓呼吸,察觉到身前那人似乎不见了,他来不及等待新近的一波疼痛消失,仓皇抬头,望向前方。   那人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痛楚潮水般缓慢落下,涣散的目光渐渐重新聚焦。   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啼叫,唤醒了他的神思。朔月深吸一口气,顾不上身体中残留的刺痛,仓促地追赶上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渐渐闪烁出微弱亮光。   朔月被那似有若无的光亮晃了下神。   前面……会有什么?——一扇门。   光亮从门缝中透出来,虽然微若萤火,却因处在黑暗之中而显得格外明亮,宣告着这里或许存在着什么。   目光一晃,他看见了谢昀。   谢昀站在光亮的前面,影子被光拉得很长。   不知他透过门缝看见了什么,身形迟迟未动。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行,朔月被他严严实实堵在后面,什么也看不清,不禁有些心焦。   “陛……”第一个字还没出口,朔月被自己骇了一惊,匆忙止住声音——这声“陛下”叫了一年多,实在太过顺口,以至于总是不分场合地脱口而出。   方才他虽然痛的厉害,但谢昀那一字一句却像烙铁般印在心里。   他有些伤心,但他知道自己没资格伤心。   只好默默等着。   谢昀透过狭窄的门缝,依稀可见门外景象。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房间,一应摆设简单朴素,仿佛是新近布置的,主人并没在其中花费多少心思。   在床榻旁的圆凳上,坐着一个素色衣裳的人。   一个……女人。   一个容貌颇为熟悉的女人。   眼睛、鼻子、嘴巴……整张面庞正与他认识的某人无限重合在一起,只是添了些岁月风霜和柔婉绰约。   谢昀一时愣住,久久难以回神。   直到他想起,身后还跟着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那条尾巴甩不掉扔不走,不知轻重深浅,分外恼人。此刻他正老老实实蹲在离自己三两步的地方,看得出在竭力保持距离,和他头顶那只红嘴山雀一般缩成一大一小黑黢黢的两团。   刚刚在痛楚尚未消退时便仓促奔跑,呼吸自是急促。朔月蹲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呼吸,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一般平静,没注意到谢昀望向自己的目光分外复杂。   只是,最终谢昀什么也没有说。   他迟疑了片刻,微微侧身让开。   门缝透出细弱的亮光,散落在朔月有些湿润的睫毛上,给浓黑的眼珠染上一点近乎透明的琥珀色。朔月眨眨眼,发现是身前的人让开了位置。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谢昀。谢昀却别过脸去,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谢昀刚才所站的位置上,眼睛贴近门缝,朝外望去。   桌椅,床榻,垂地的帷幔,烛台闪烁着的光……他看到的景象与谢昀别无二致。   直到视线中闯入一个女人的身影。   长久出于黑暗中的眼睛还有些不适应光线,朔月眨了眨眼,摒除那一点晕眩的不适感,继续去捕捉那女人的面容。   仿佛感应他的目光,女人自室内回望过来,漆黑的眸子静若深潭。   隔着一道门,他们远远对视。   最先涌上心头的是迷惑。朔月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一下——这张脸,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朔月愣怔片刻,陡然间如遭雷击。   眼睛、鼻子、嘴巴……   在过去的成千上万个日夜中,他曾经在水池中、在铜镜中见过无数次的一张脸,添了些风霜和岁月,一模一样地印在眼前的女人面上。   ——那个女人,有一张与他相差无几的面庞。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心血来潮开了个预收,很想一口气把存稿箱里所有预收都开上。 第76章 母子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门外响起女人的声音,平静、淡然,像清晨或者暮色中的一阵轻风,“门没关。”   朔月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僵在门后,迟迟没有动静。   他奉谢从澜之命来到山林别院,是为了寻找林遐的破绽和软肋。在林遐面前,他谎称自己要寻找父母族人踪迹,以长生之法为交易获取林遐信任。   在这一过程中,他曾一度怀疑那些所谓的消息只是诱骗他的手段,也不是没妄想过,或许自己会真的从林遐这里找寻到父母亲族的踪迹——但却没想过会以这种直白的方式重逢。   女人的声音清晰入耳,谢昀看着僵在原地的朔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门后久久没有回应,女人似乎有些不耐,起身向门这边走来。   视线中的身影越来越近,朔月如梦初醒,陡然折身,用脊背抵住了门。   一抬眼迎上谢昀的目光。他低了低头,讷讷道:“我……我还没准备好。”   谢昀不知道,他长生的代价是掠取族人性命,自然也包括屋中这一位。方才透过门缝,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子面庞上有着些许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不是长生之人。   但却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林遐的密室里……朔月很难不去怀疑是因为自己。或许正是因为林遐想要获取自己的帮助,所以才千方百计找来族人,以此威胁交易。   自己的存在掠夺了他们的寿命,他们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被怀疑,被囚禁,早在多年前他们便扔掉了自己,如今再见,恐怕也不会高兴。   门缝泻出来的光消失了,那个女人——和朔月容貌极像的女人停在了门前。   谢昀抱臂,静静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亦或者是等待朔月做出决定。   片刻之后,黑暗的密道落进大片的烛光。门开了。   山林别院,林遐专用来修炼的问道堂。   与长生门一样,房间一应摆设都触目洁白,如同落了漫天的雪。   他静坐其中,面色宁静而深远,寒冬腊月里亦只着一身素衣,在这片雪中闭目打坐,仿佛下一刻就要得证大道而获不老不死之身,全然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当然,这大抵要归功于烧得热热的暖炉。   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睛,想起在那一扇高高的长生门后,还留着一个昏厥的少年。   自己离开了这么久,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待在原地呢。   林遐舒了口气,自觉浊气已消神清气爽,于是长袖一甩,向外走去。   密道外的房间里,三人面面相对,各自无言。   女人没有想到,门外来客不是那个一心求长生的林大人,而是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而那其中一人,有着几乎与她一样的面庞。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一念至此,女人心中微微抽痛。   “我姓东方,单名一个鸢字。”她试着露出一个像“母亲”的微笑,柔和望向神情怔怔的少年,“我听说过你。你叫……”   烛火闪烁下,朔月轻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没有姓氏……我叫朔月。”   “给我起名字的人说,找到我时,恰是元月初一,新月初逢,因此为我取名朔月。”   那是十多年前某个冬日的夜晚,容凤声踏着白雪和污泥,将他从鲜血斑驳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抱出来。   在他从剧痛中醒来时,他听到那白发白衣之人遥远的声音:“果然是长明族血脉……元月初一,新月初逢,从此以后,你便叫朔月吧。”……   “我知道。”拥有古老姓氏的女子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有些怀念的微笑,“你出生的时候,也是一月的第一天晚上,新月光辉洒遍庭院,我抱着你往窗外看,只见泼了满地清水一般。”   外头月光入水,在东方夫人眼前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阔别多年的母子自此相认。   “你两岁的时候,我和你阿爹出门办事,不料家里进了贼,偷走了家里的银两不说,还杀了看顾你的隔壁阿婆,把你抱走了。”   东方夫人忆起昔日:“那时候闹灾,到处都是劫匪强盗。你爹拼了命去找那群强盗踪迹,想要找回你,却也死在他们刀下,只剩我一个人侥幸逃生,离开家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这番说辞没头没尾,显然掩盖了些什么。谢昀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过却什么都没说。   朔月问:“那您怎么来到这里的?”   东方夫人抬眼看了眼谢昀,神情微微迟疑。   她对谢昀有防备之心。朔月抿了抿唇,当场打破了她的顾忌:“是为了这个?”   他撩起衣袖,露出一截光洁手臂,用随身佩戴的短刃深深一划——只是这一划没有落到实处,东方夫人眼瞳一缩,匆忙扑上来抓住了他的手:“痛不痛?”   朔月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臂,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神情动作。   纵使这有极大的可能是他的母亲,但他也不能拿谢昀冒险。若这是林遐设下的陷阱……朔月不敢想。   浅浅的伤痕疾速愈合,一刹那间仿若新生。   东方夫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块皮肤,声音慢而悠远:“娘当然知道……我不是长明族人,但你爹是。”   见朔月毫不顾忌地在谢昀面前展露长生神迹,东方夫人哪里还不明白——看来林遐对她说的那些话倒有几分是真。   既如此,她便将一切道来。   “我方才所说,虽然只是部分,但却都是事实。”东方夫人叹了口气:“大概就像你猜的那样,我是被林遐带来的。”   衣袖之下,朔月攥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毕露。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你是长生不死之身,我岂会不知?”东方夫人念及往事,遥遥叹息,“我与你爹在外面相识,只当他是与我一般的普通人,可以相濡以沫,白头终老,却不料他虽无不死之身,却身怀这样奇绝的血脉,以至于遗传到了你身上。”   “长生不死,百病不生,自然是好。只是你爹族中那些人太渴望自己也能长生,而族中已有百年不曾诞生其他的长生者,你是我们所知道的唯一一个。他们对你虎视眈眈,不得已,我和你爹只好带着你搬离族中,另寻他处。那时你刚满两岁。”那时候……   “那时候正值寒冬,外头又飘着大雪,我抱着你,你爹拉着家当,在雪地里跋涉……好容易找到户村子安家,又碰上灾荒,外头乱得很,不知怎的就叫强盗进了屋子,把你带走了。”   提起往事,东方夫人眉眼间掠过几丝真切的伤悲。   世道艰难,亲族不容,孩子失踪,丈夫惨死……每一条都足以令人一蹶不振。   “两月前,我辗转从易州往长安来,想着皇城天子脚下,寻人总方便一些,何况你又是……”东方夫人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也知道长生不死何等奇迹,这些年始终不敢大肆寻人。不料那天住店时遇到了一些人,将我带到林遐面前——或许他也正在寻找我。”   林遐自问道堂出来,正要去长生门看看朔月,却忽然想起另一个人来。   还是先去看看她吧。……   话至此便不必再说。朔月和东方夫人容貌何其相似,但凡见过其中一人,又岂会忘记。何况是林遐。   “自我来这里后,林遐一直待我不错,但我岂不知他的想法?”东方夫人苦笑,“莫不是要用我引你前来,做你的软肋,让你听命于他,助他寻找长生。”   朔月方才拔刀自残的动作中何其自如,自然而然可以料想到这些年他是如何长大的。   何况自打她被迫来到这山林别院,林遐便时常过来,玩笑戏谑着同他说朔月这些年的经历——如何做了天子的守护者,如何陪在谢昀身边,又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桩桩件件,虽然不伤性命,但俱是血泪,叫她这做母亲的如何不心疼?   “好孩子……”东方夫人眸中含泪,“这些年你辛苦了。”   母亲……似乎不知道长生掠夺的真相。   如果她知道了,还会这样急切地问自己“痛不痛”,与自己说“这些年辛苦你了”吗?   朔月放下袖子,默默不语,心中漫上同等的悲伤和茫然。   东方夫人却回头看向谢昀:“谢谢您……我知道您一直待他很好。”   这不是以朔月的不死为自己的长生做踏脚石的人,方才朔月毫不避讳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   东方夫人诉说这些年经历的时候,谢昀一直静静坐在一旁,冷眼看这对久别重逢的母子互诉衷肠,一面自嘲一面讽刺,千万想法藏在心中,全当自己是个透明人——传说中能藏密信往来、阴谋诡计的密道里只有一个女人,于他来说并无太多价值。   此刻被她叫住,面色依旧冷漠,愈发想离开。   东方夫人站起身来,朝谢昀深深一揖:“他自小没有父母在身边,全仰仗您悉心教养。做了不对的事情,或许也并非出自本心,还望您多加宽宥。”   她语气恭敬,句句落在实处,显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自己和她的宝贝儿子之间发生了什么。   既然如此,那便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朔月怔怔的神色中,谢昀漠然侧过身去。   他不受东方夫人这一礼,慢条斯理地驳斥:“夫人误会了,我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   纵使东方夫人再怎么循循善诱,谢昀亦绝口不提陈年往事,更不给她什么调解的机会。   东方夫人如何看不出谢昀的想法?   她心中愈发叹息,但知趣地没有再提此事,而是换了话题:“林遐似乎在易州豢养私兵,你们一定要小心他。”   朔月一时睁圆了眼睛:“豢养私兵?”   东方夫人娓娓道来:“我在易州时,曾见过一队人马,只见那些人盔甲齐备,不是寻常家丁,那日住店时,便有面孔看着眼熟,似乎还是易州那些人——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想。”   说话间,时间已过去了许多。东方夫人一直紧紧地盯着朔月,尽管那张面庞与自己如此相像,可她却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炙热的蜡油堆了许多,渐渐滴落到铜烛台下面,积聚成小小的冷却的一团。   东方夫人猛然一惊,大梦初醒般站起身来:“林遐……林遐应该要来了,你们快走。别让他们发现你在这里。”   她匆匆挪开视线,语速快起来:“林遐若是走密道怕会撞上,你们从这边正门走……他派人送饮食都从这里走,你们悄悄出去,千万小心。”   被母亲温凉的掌心抓着手臂推搡着进了门,朔月又回头道:“我会救您出去。”   夫人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又催促他们早日离开,安全为上,在朔月没看见的地方,眸中掠过一丝悲凉。   那一点异样情绪没有被朔月捕捉,却原原本本落进了冷眼旁观的谢昀眼中。   遥远的东方露出鱼肚白,星月渐渐隐入层云,这漫长的一夜终于露出了尾巴。   小门打开,熹微晨光中,红嘴山雀扑棱一下飞去了天空。有生之年,即使巢穴碎成齑粉,它大概也不会再找人类帮忙了。 第77章 起火   长生门长长的楼梯下,朔月步伐匆匆,正欲上楼,却遇上了林遐。   ——还好,时间不算太晚。   瞧见朔月,林遐有些意外,来来回回打量着完好无损的少年:“出去了?”   “刚醒不久。”朔月坦然道,“阵法出了问题,我见大人不在了,正要去找——大人去哪了?”   “阵法多变,一次不成功也正常,这次就先到这里罢。”林遐一幅通情达理的模样,引着朔月向外走去,冷不丁道,“见过他了?”   朔月惑然回头:“谁?”   林遐盯着他半晌,摇头笑道:“没什么。”   “庄园里一直有侍卫巡查,我已告知他们今日你会来,只怕他们不认得你,反而冲撞了。”   朔月和林遐一起往外走去:“倒是没见过。”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庄园门口,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车夫见到林遐,立刻恭恭敬敬下车行礼,看都没多看朔月一眼。林遐笑道:“知道你还要回宫,马车已经给你备好了,路途不近,马车也还算舒适,可以休息一会儿。”   何止是“还算舒适”。朔月摇摇头,道:“不知林大人可还记得与我的交易?”   “那是自然。”车夫识趣儿地驾车离开几步,林遐却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递给朔月,“前些时日我已经派人去找你的母亲,奈何去晚了几步,只找到一枚落下的香囊。”   那是一只不算特别精巧的香囊,在集市上随处可见,几文钱便能买到一只。朔月不接,淡淡道:“无凭无据,便是林大人街头随便买了个香囊送我,我也不知道。”   林遐像是早知他有此一问,将香囊翻过面来给他看:“这香囊上的绣纹,你可认得?”   香囊正面是再寻常不过的花鸟纹样,可是背面不起眼的角落处,却绣着一条金色的衔尾蛇。这衔尾蛇出现在每一个拥有不死之身的长明族人心口。   见朔月愣愣出神,林遐了然一笑,略微强硬地掰开朔月攥着的手,将香囊塞进他掌心:“不信我也无妨,我正派人继续搜寻你母亲和族人的踪迹。五日后你再来此地,我必然让你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   天边渐渐露出一丝鱼肚白,身后的巍峨庄园在天光中渐渐显形,却再度没了人声。只有无穷无尽的黑夜才能容纳这荒谬的长生一梦,到了白日便关门闭户,藏起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香囊藏在掌心,谢昀早已经不见踪影。   马车摇摇晃晃,将偌大庄园落在身后。朔月靠在柔软的车壁上闭上眼睛,倦怠如潮水般袭来。   回宫的第一件事是去见谢从澜,将山林别院中发生的事情告知他——自然,略去了谢昀和东方夫人的部分,只提及了易命阵法,又说偷听到林遐与手下的对话,提及了走私贩卖、所得银钱联络官员、豢养私兵一事。   病榻上,谢从澜敛眉,道:“果然如此。”   “一路辛苦。”将一应事项布置下去,他重新看向朔月,拍拍他的手,“有劳你了。”   整个庆元宫都氤氲着苦药气息,谢从澜的脸色亦实在苍白,即使下一刻便国丧看起来也合情合理。朔月蹙眉道:“陛下身体还好?”   “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谢从澜一幅无所谓的模样,倏尔又笑道,“担心朕吗?还当你巴不得朕早日病逝呢。”   这话很是严重,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要让多少大臣汗如雨下抖若筛糠,只是朔月仍旧跪坐榻前,安然道:“陛下是明君,我自然希望陛下长命百岁。”这是真心话。   或许是年纪更长、蛰伏更久的原因,他比起年少意气的谢昀更懂得徐徐图之的道理。而从个人的情感上来说,他又没有谢昀那么重感情,病弱之躯下是与外表不符的冷硬心肠和杀伐决断。   纵使谢从澜有再多私心,但他是个很好的皇帝。这一点毋庸置疑。   纵使自己后悔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他也不会为了一己私念,希望一位好的皇帝早日病逝。   朔月平静地回应着谢从澜探究的目光。   很久很久以前,他与谢昀拟定过新的契约。   遵从契约,不仅仅是用不死之躯保护皇帝,无条件服从皇帝的命令,亦要守护大周海晏河清。如果来日的皇帝亦如谢从清那般荒唐的话,他早已折身离开。   纵使悔恨,纵使难过,纵使怀念,纵使朦朦胧胧意识到爱——但在自己不知哪一日将要终结的生命里,他想给自己的宿命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深夜时分,诸多琐事萦绕心头,他睡不着觉,抚摸着从林遐那里得来的香囊,在月光下注视着上面的衔尾蛇图案。   这真的是母亲所绣吗?山林别院中,母亲对自己的想念和关怀有几分真几分假?应该有几分是真的吧,否则为何要绣这样一个带着明显纪念意义的香囊呢?……   五日后黄昏,一辆马车再度停在了西角宫门前,朔月再赴山林别院。   马车驶出热闹人群,向着西郊山林而去。目的地越来越近,想到即将再与母亲见面,心跳不由得加快。   他撩开帘子向外望去,想借冷风散一散焦虑,瞳孔却骤然一缩——西郊橘红的斜阳下,飘起了入云的浓烟。   一道灰黑的长烟割裂暮色黄昏。   背后起火的是自己耗费重金建造的庄园,林遐看起来却毫不着急,一身玉白云纹锦衣不染纤尘,没事人一样站在大门前顾盼,恨不能当场作画一幅纪念此情此景。   “朔月来了?”他转身看向朔月,不无遗憾道,“起火了……看来咱们要换个地方了。”   朔月一颗心砰砰的跳:“为何……会起火?”   山林别院的火烧的正旺,一时连积年的冰雪都要点燃。林遐答得简单:“冬天还没过去,天干物燥,起火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可惜了我这座院子……花了不少力气修葺呢。”   朔月心中一沉:“不救火吗?”   “起火而已,烧的都是金银俗物,何况这山林幽深庄园广阔,若是派人救火定有伤亡,那些黄白之物,哪里有人命重要。”林遐答得理所当然,顺带自得地收获了一众手下钦慕敬佩的目光。   “不愧是林大人”“林大人虽官居高位,但爱民如子,更是将人命看得重于泰山”……零零总总一番吹捧,不偏不倚全都落进朔月耳中。   朔月蹙眉,语速飞快:“若是火势不停,岂不是要烧毁整片山林?届时火势蔓延到附近的山林和村庄,又该伤亡多少?”   “有道理。”林遐摸了摸下巴,这才指挥手下人去附近救火,不忘细细叮嘱“千万小心自身、不要被火伤到”,又许诺了凡是不惧危险往庄园救火者皆赏银百两,一时众人赞叹不绝于耳。   人心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不错。   林遐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再发表几句感言,却忽然发现身旁的少年不见了。   就在刚刚,那一道黑影随着救火的人群一起没入幽黑山林之中,是往庄园深处去了。   ——也是最初起火的地方。   这是……着急了?   林遐望着朔月匆匆远去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长。   ——大概是已经见过了。   【作者有话说】   一会还有一章。 第78章 回家吧   与东方鸢初次见面时,是在易州。   林遐虽然一直在寻找长明族人的踪迹,但找到脱离长明族的东方鸢时,却并没花费太多功夫——无他,那张面孔实在与深夜太过相似,但凡见过一面的人便很难忘记。   对于他的出现,东方鸢很是意外,并且流露出了被抓之人应有的恐惧和慌乱——但对于林遐这样见惯伪装的老狐狸来讲,演技还有待提升。   有关朔月的身世,东方鸢已经对他说过一遍,说辞与对朔月所说的一般无二。但有些细节,还是瞒不过林遐的眼睛。   她与自己说着母子团聚,心中却似乎另作他想。   那么,一个母亲苦苦寻找多年不见的孩子,却不是为了母子团聚,那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他放任这场火起,也实在是心中好奇心作祟。……   远处看着浓烟滚滚,但庄园甚大,火势却并不十分严重,救火之人来来往往,朔月朝着目标奔跑,一步不敢停歇。   有人发现他似乎是张生面孔,试图将他喊住:“哎,你往哪去?”   身边人推搡他一把:“你看不出来?当然是去救火了,那边的火烧得最旺……”   “这是为了银子连命都不要了……”   林遐早先已有吩咐,但凡入庄园救火者皆赏银百两,同样的银子,又何必进火势最旺的地方冒险?是以四处火焰皆微弱下来,只有那一处还烈烈地烧着。   闲言碎语都被风裹走,朔月这次没走假山中的通道,而是走了门,大步进了东方夫人所在的密室。   甫一打开门,便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   朔月驱散面前的灰烟,弓着腰四处环顾,只见这里的帷幔、床榻连带桌椅都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昭示着这里便是起火的地点。   母亲……母亲在哪呢?   衣袖忽然被人拉了一把,朔月仓皇回头,东方夫人柔美的面庞映入眼帘。   她抓过朔月的手,二人一起向外奔去:“快走。”   太阳隐入地平线,黑暗将天地全数笼罩。东方夫人似乎很了解庄园构造,带着他自人烟稀少的后门直入后山,身后,自烛台而起的火仿佛无穷无尽地烧着,浓烟冲天而上,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一直冲出火场,朔月才恍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逃离出来会这么顺利?   但母亲的手温凉而柔软,有力地握住他的手腕时,一瞬便消去了他所有的忧虑。   广袤幽深的山林中,二人渐渐放缓步伐。一路奔行到漂浮着浮冰的溪水旁,东方夫人说:“坐下来休息会儿吧。”   朔月依言坐下。   在静谧流淌的溪水前,两人闲话。朔月注视着一根一根的新生的青草,如同溪水中的浮冰一般,一时一样茫然不知自己将要飘向何处,一时却又因为如此靠近自己诞生之所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犹豫了片刻,轻声道:“……母亲。”……叫出这个称呼的感觉很奇异。   想起什么,朔月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这是母亲的东西吗?”   那是林遐给他的香囊。东方夫人从他手中接过那小东西,端详片刻,笑道;“正是。我绣工不好,不过这条衔尾蛇却是我亲手绣的。”   “是你出生后,我一针一线绣给你的。”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林遐或许很快就要过来,诸多谋算还没有理清,他心中有千言万语要问,但却莫名觉得安宁。   “火是母亲放的?”   “是。与其总是让林遐用我来挟制你,不如我自己逃离脱身。”东方夫人轻声道,“你今日过来,实在太冒险了。”   “一时没想那么多。”朔月顿了顿,“母亲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母亲接下来作何打算?”   东方夫人却反问他:“你想见长明族人吗?”   “其实没有那么想。”朔月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所有人都不要记得他们,找到他们。”   长生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作为能带来长生的长明族,最好的归宿还是被世人遗忘。   东方夫人微微颔首,正要说什么,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不得不以袖掩住口鼻。   借着黯淡月光,朔月看见了那衣袖上的血迹。   “您……”他忽然一怔,想到了长生的来源。——是自己。   是自己的不死之身,掠夺了族人和父母的寿命,让他们寿数短暂、疾病缠身,难以像常人那样自然终老。在自己享受不死之身时,他们正痛苦而挣扎地活着。   包括自己的母亲,即使他不是长明族人。   多少有几分医术在,朔月忙乱地探上她的经脉,只觉得脉象混乱,无法分辨究竟是何病症。   “无事,老毛病了,这些年总犯……”东方夫人摆摆手,含笑着让他不必担心,“你不知道,你阿爹也有这毛病,还有他那一大家子,我看是世代传下来的毛病,却连累我也得上。”   “改日我去了地下,一定要好好骂他一顿出气。”   听着母亲的安慰,朔月却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山林外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唤的声音。   林遐的声音在幽幽山林中回荡,如同鬼怪在寻找可以栖身的魂魄:“朔月?朔月?你在哪儿呢?”   灌木掠动的声音哗啦哗啦。朔月猛然站起身来。   不能让林遐知道自己已经见过母亲,更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正与母亲在一起。他摸了摸袖中藏得极深的匕首,心下转圜片刻,决意先带母亲离开这里。   却在此时,东方夫人再度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咳出的鲜血几乎染红素色衣袖。她一面咳嗽着,一面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香囊,倒出两枚药丸,服下一颗,片刻后缓了咳嗽。   “在连州住过一段时间,有个老大夫给我开了益气补身的丸药,犯病时吃一颗,倒是管用。”她将其中一枚递给朔月,“你也吃一个吧,虽是不死之身,也应当保重身体。”   朔月摇摇头,扶着东方夫人站起身来,往河流下游走去:“母亲身体不好,何必浪费。”   东方夫人停住脚步,坚持地将药递到朔月面前:“你在宫里多年,见惯奇珍异宝,母亲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枚药丸还算拿得出手。”   他没注意到,东方夫人捏着那枚丸药的指尖微微颤抖,似乎在迟疑挣扎。但最后,那枚药丸还是递给了朔月。   京城南郊一座宅院中,有人正秉烛夜谈。   “听说山林别院烧起火来了。”严文卿下了一颗白棋,“烧便烧罢,左右那地方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还白让你跑一趟。”   “左右咱们已经派了人去易州调查,那鬼地方烧便烧了,林遐倒台还要徐徐图之——下啊,怎么不下了?”   黑色棋子咕噜咕噜地滚落在地。“那算我赢”的声音中,谢昀面色微顿,想起了那个密室中自称朔月生母的女人。   黑色的山林中,药丸散发着清苦香气。   这是朔月第一次收到母亲的礼物,自然高兴——纵然是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中。   他捻起不到指甲盖大小的药丸,正要放入口中,却嗅到了一丝并不陌生的气味。那是……   他惑然抬头看向母亲。   “怎么了?”东方夫人看着他,弯着眼睛微微而笑,“担心吃完这一颗,我就没有药吃了?”   她抽开香囊的抽绳,示意朔月去看里头的药丸:“这里还多着呢。这丸药不错,你吃吃看。”   自北境归来,确实有许久不曾品尝药了,出错也未尝不可能。朔月安慰自己一番,试着去捕捉香囊里头丸药的气味——干干净净,只有草药的清苦。   只有自己手中这枚,有血腥气。   那张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在微笑着催促:“快吃吧,别不舍得,吃完好赶路呢。”   “母亲送我的东西,我想好好留着。”朔月收起丸药,低眉腼腆一笑,“反正我是不死之身……我要留着以后吃。”   话语间带着孩子撒娇的娇憨。东方夫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催促他吃,却像是松了口气般,微微平复了颤抖着的指尖。   月光下,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晶莹。   ——朔月看到了。   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了母亲的意图。   心中猛然揪痛了一下,而后掀起怒海狂涛的疼痛。   他踉跄着扶住树干,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是世上所有生灵诞生之初时的所在,温暖、柔软,能够遮蔽一切风雨。刚刚来到这残酷人世间的生灵在此获得庇护,第一次睁开眼睛,茫然而新奇看向这个世界。   安心和踏实如同海浪一般温柔地裹住他,摇啊摇,摇啊摇。朔月情不自禁地蜷缩了身体,如同十九年前自己刚刚来到这天地间一般。   而后,唇边被递上一枚丸药。   许是身体几乎失去知觉的原因,感官在此时更为敏锐。腥甜的血味儿肆虐着钻入鼻腔,将温暖柔软的海浪染成可怖的血红,无声昭示着自己的真正身份。   他本能地推拒,却听到母亲微微颤抖的声音。   “好孩子……”分明是要取他性命,母亲的声音却让人情不自禁地顺从,“好孩子……和阿娘一起回家吧。”   “那里没有疼痛,也没有罪过,阿娘和你……永远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这周的两万字了……—   没想到剧情往越来越虐的方向走了,大家不喜欢的话及时止损,抱歉…… 第79章 我是死了吗   没有疼痛,没有罪过。……永远在一起。   朔月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母亲早已经知道了长生的真相,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不,在知道这个真相的第一时间起,大概就存了杀死自己、终结诅咒的心。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呢?   种种往事走马灯般在眼前回映,朔月拼尽全力地回想自己的一生。   自幼离开父母亲族,为皇帝教养长大,遵循契约,奉献无穷无尽的一生……   然后他遇到了谢昀,一个总是嫌弃他不读书不用功、但却又时时刻刻为他打算的少年皇帝。   再然后,谢昀自皇位跌落,他依旧遵循着契约,站在了谢从澜身边,向着昔日的陛下刺出一刀。   如果说我真的做错了什么,真的对不起什么人……   那枚药丸触碰到嘴唇,传来近乎浓烈的血腥气。朔月竭力推据着,奈何实在是太痛了,他无力抵抗。   他一生没有违背契约,但无穷的生命却似乎走到了终点。   不……我不能死。   母亲亲手缝制的香囊还攥在掌心,母亲温凉柔软的守抚过面庞。朔月茫然睁着眼睛,黑漆漆的眸中,倒映出的只有母亲的面容。   温柔的、慈悲的、怜悯的。   “阿娘知道你无辜,阿娘知道你从来没做错什么……阿娘知道你是好孩子。”东方夫人轻轻握住他发颤的手,声音平稳地回应他,“不会很久的……阿娘陪你一起。”   寂静的深夜,溪水默默地流淌,细碎的浮冰被水流冲刷着漂向远方,不知归处。   东方夫人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朦胧的视线中,朔月看见大片的鲜血。她却习以为常,抬手抹去嘴角的鲜血。   ——母亲已经命不久矣。   所以,她才这般等不及。她要趁着自己尚未死去,亲手将自己带走,彻底终结长明族的闹剧。   只是,他还有事情没做完。   朔月摇摇头,嘴角涌出血沫,他竭力道:“给我一点时间……”   “好孩子,阿娘知道你想做什么。”惨白的月光下,东方夫人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就像是十九年前他刚刚出生时,初为人母的她带着无限柔情,亲吻抚摸着初生孩子的头发。   “这些时日,我被林遐关在密室,他常常过来与我说话。趁无人之时,我在密室中他能接触的物件上都上下了毒……他不会活太久的。”   在密室中下毒,固然能伤害到常常前来的林遐,但首当其冲的还是她自己。   这也意味着她亲手加重了自己的病情,让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更早地迈向死亡。   母亲她,什么都知道……朔月呼吸急促起来。   他推据不过,药丸轻轻入口,微凉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母亲,自己早已决定了赴死。却又糊里糊涂地好奇起来,母亲早已知道自己不死之身,那又找到了什么方法杀死自己呢?是连朝露师父都不知道的方法吗?   还有,自己的身世呢?当真是被所谓的强盗抢走的吗?自己的父亲,当真是死在强盗刀下吗?   朔月没力气问出口,手指抓不住东西,香囊骨碌骨碌滚落下去,青绿的布料沾了河边的湿泥。   疼痛渐渐远去了,朔月好像要睡着了,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分外遥远。   “阿娘知道,谢昀待你好,一直以来都是他照顾你。”   汗湿的头发被捋到耳后,动作轻柔而小心。朔月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在这时候提起谢昀,心中陡然掠过一个可怖的猜测,于混沌之中睁大了眼睛。   他竭力地摇头,恳求道:“不……”不要伤害他。   “谢昀比娘待你好,娘愧对你。”东方夫人将他揽到怀中,眼帘低垂,自顾自地说下去,“好孩子,你放心。谢昀会明白你的苦心,他会原谅你的。”   朔月茫然地摇头。   他并不奢求谢昀的原谅,他只是想在自己离开前,尽最大努力为谢昀做最后一件事。   但母亲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含着哀哀笑意,祝福这一对已经劳燕分飞的年轻人:“我的朔月……今生事已了,你们有缘下辈子再相逢,一定光明灿烂。”   夜风簌簌,冷月凄凄。林遐他们似乎调转了方向,没有往这边来,声音渐渐飘远了。   东方夫人背着昏迷的朔月,一步一步踏下山路,踏过被冻得硬梆梆的泥土和凋零的灌木丛,向后山走去。   那里有她早已给自己挑选好的墓地,大约可以安葬自己和久别重逢的孩子。   冬季的尾巴上,乔木高大依旧,但还没萌芽,但可以想象到春夏时这里将是何等的葱茏茂郁。   这里土地平整,少有人迹,没有人类也没有各色欲望,天气温暖起来时,应该有大片大片浅蓝鹅黄的小花,会有鸟雀在枝头停歇,蝴蝶在花间飞舞。   朔月或许会喜欢的,东方夫人轻轻把朔月放下,有些欣慰地想。   走了很久的山路,本就病弱的身躯渐渐有些撑不住。她扶着膝盖,靠着粗糙的树干坐下,任由素色衣裙落在地上,沾了大片泥土和血迹。   意识渐渐混沌起来。她知道最后的期限到来了。   她已经等待今天等待了很久很久。   东方夫人最后看了一眼朔月,那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年轻的,俊秀的,有无限的生机和活力,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安眠,而后闭上了眼睛。   一只雪白的信鸽正掠过夜空。   西郊宅院里,一只信鸽落在窗台上,笃笃叩响窗棂。   谢昀推开棋盘,问:“你的鸽子?”   “鸽子是鸽子,输了是输了,别想赖。”严文卿如临大敌地护住棋盘,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不该啊,才过了这两天,易州这么快就查出东西送来了?”   说话归说话,严文卿推开窗子,从信鸽脚腕上解下一卷密信。   ——不是自易州而来的密信。   目光落到信上第一行字,他不动声色地瞥了谢昀一眼,侧了侧身,一目十行地读下去。   读罢,他几乎全然愣住,过了许久才听见谢昀的声音:“信上写什么了?”   严文卿顿了顿,道:“没什么事,日常汇报一下。”   说着他将那卷小字扔进了火炉,注视着火舌吞噬了字纸,方才随意道:“回头我说说他们,别有事没事寄信回来,鸽子的命也是命,累死鸽子还有谁给咱们千里送信……”   “天色不早了,你歇着罢,我回去了。”   絮絮叨叨的话以此为终结。   谢昀眯了眯眼:“刚刚不是还说再来一局?”   这回心不在焉的多了严文卿。   他满脑子都是那封信中的内容,却不知内容真假,更无法与谢昀明说,和同样心烦意乱的谢昀一起,一盘棋下的颠三倒四惨绝人寰。   半晌,严文卿推开棋盘告辞。   只是那离去的方向,却不像是去严府。   谢昀皱了皱眉。大半夜匆匆离开,却又不回家,这是要去哪里?更别提那一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   心中陡然间飞进一个猜测,一时令他如坠冰窟。   严文卿今日说了什么来着……山林别苑起火了?   炭火尽职尽责地烧着,谢昀却陡然一阵发冷。   好像有鸟叫的声音,是前几日的那只红嘴山雀吗?   不知道它的家怎么样了,当时走的太匆忙,没来得及帮它。……   朔月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身体冷一阵热一阵,灵魂好像抽离出身体,飘在空中高高俯视自己的躯体。   我是……死了吗?   他猛然一惊,只觉得一道白光闪过,灵魂重新钻入身体。   深夜,山林中的一切都笼罩在阴影之中。朔月伛偻着身体,靠在东方夫人身边,头垂得很低。   母子二人依偎在一起,近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同样低垂的头颅和紧闭的眼睛,衣衫破旧染血,在这凄清月光幽深山林间,透出几分诡谲。   三五步远的地方,谢昀全然僵住。   他心中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朔月,死去了?   在他们之间的恩怨还没有了结,情感还没有理清的时候,世界上最不可能死去的人,离开了。   他就这么抛弃了一切,好像自己的所有纠结和挣扎都成了笑话。   角落里,各种情绪悄无声息地往上堆叠,棉花一样柔软而冷酷地将他淹没,几乎令他窒息而亡。   ——而后,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想不出标题,先空着好了。   本来以为25w能完结的,但写着写着发现25w不太够,估计还要再多一点。 第80章 还你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被欺骗的恼怒多一些,还是朔月没有死去的庆幸多一些?谢昀不知道,但觉得自己也不必知道。   为了严文卿那一点异样,大半夜匆匆出门本就荒唐得过分。但这还可以有理由解释——毕竟纠缠甚多,在他死去前再见一面也算了结。   如今他未死,这了结也不必了。   但谢昀随即发现不对劲。   朔月睁着眼睛,却没有看他,目光一直落在东方夫人身上。而这个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与朔月有一张近乎相同的容颜的人,此时此刻依旧沉睡着,头颅低垂,形容安详。这是……   朔月木木地盯着母亲沉睡的面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谢昀的脚步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去。   那瓶试图杀死他的药从东方夫人怀中滚落,被谢昀捡起来。   “你母亲……”谢昀喉头滚动了几下,将要出口的话再度被咽下去。   朔月盯着东方夫人的面庞,喃喃道:“她死了。”死了?   朔月重复:“嗯,死了。”   东方夫人倚靠树干坐着,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确确实实是一具尸首了。   想起远远望见的场景,谢昀心中一跳,握着那瓶药,慢慢在心中描摹出一幅画面。   鬼使神差,他蓦然开口:“她要杀你?”   这个母亲出现得太过仓促,与朔月诉说的往事又有诸多漏洞,他并不十分相信。   “可能……是吧。”朔月愣了愣,“我……我不知道。”   关于母亲为何要杀死自己,关于长生的真相,他没办法告诉谢昀。   但谢昀提醒了他——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朔月呼了口气,扶着树干,站起身来。筋骨像是被寸寸折断,又以另一种方式随意拼接在一起,甫一迈步,便是一阵撕心的剧痛。   他习以为常,又向前走去,不再回首看母亲的尸首。   身后是母亲亲自为自己挑选的墓地。他在心中默念,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承诺:“我很快就去陪您。”   谢昀看得蹙眉,心中厌弃自己做不到无动于衷,却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去哪?”   脚步一阵发软,朔月跌倒又爬起来,只是向前走去,并不回答谢昀。   不能留在这里。要离开。   刹那间,谢昀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日在山林别院见过朔月与林遐在一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朔月都不会投效林遐,更大的可能是奉谢从澜之命潜伏在林遐身边。   既如此,他就不能让林遐发现自己早已经潜入过密道,见过了东方夫人。   他要离开这里,给林遐留出收拾残局的时间,以作伪装。   “林遐应该已经猜到你去过密道了,再离开没有意义。”谢昀沉声拦在他身前,“你冷静一点。”   于朔月来说,此时此刻天下没有人比他更冷静。   手腕被虚虚拉住,朔月挣开,继续固执而笨拙地向前走,踉踉跄跄,一步三绊,像是刚学会走路一样。   那枚药提醒了他。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近。   他不能留在这里,不能留在母亲身边,更不能留在谢昀身边。   一步、两步……面前却忽然覆盖了一片阴影。   朔月仓促地抬头,看见了本应在宫中的谢从澜。   山林别院起火一事,谢从澜身处深宫之中亦有耳闻。他知道今日朔月又随林遐去了山林别院,故而赶来。   少年抬头看他,眼中满是茫然和惊惶。谢从澜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温声道:“辛苦了。”   不顾朔月的阻拦,他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谢昀。   高高的一个黑影独立在山林中,好像雕像般无声静立。   不料会在这里遇到谢昀,谢从澜当下扯出一个微笑:“昀儿,好巧。”谢昀不做声。   彼时朔月脸色太苍白,那一刻他真的以为朔月会这般死去,以至于忘记了他们之间的那些往事——直到朔月走到谢从澜身边,谢从澜亲手替他披上大氅,动作温柔细致得像是做过了几千遍。   那边两人在说话,相隔不远,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陛下怎么来了?”   “听说山林别院起火,你又在这里,来看看你。”谢从澜温声道,却又望了望谢昀——谢昀回之以漠然神色,“他怎么在这儿?”   “我也不知。”朔月摇摇头,“我们走吧。林遐那边……”   “不急。”谢从澜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道,“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想杀我呢。”   轻轻一语,如雷在耳。   朔月正要说“陛下多虑了”,右手却被人轻轻捉住,五根手指被温柔又强硬地掰开,塞进一把匕首。   耳边传来不容置疑的声音:“不是你说过的吗,为了契约。”   指节处大大小小的擦伤一直没痊愈,无意识地握住刀刃时,依次迸裂。   刀握在掌心,朔月向谢昀的方向走去,如同一只被操纵的魂魄般游荡过去。   谢从澜的问题久久在耳边回响,警钟般提醒了他——却不是那句契约,而是旁的。   谢昀为什么会在这儿?   脚步倏然顿住,他想起母亲的话。   她祝福自己和谢昀,无比确信地说,谢昀会原谅你的。   她……她是不是把自己要死去的事情告诉谢昀了?她是不是让谢昀以为,自己的背弃是因为自己?   朔月静了静,继续向前走去。   他感念母亲的苦心,但不愿意这样做。   他不奢求谢昀的原谅,如果谢昀愿意原谅自己,那也应该是不受任何欺瞒、完完整整地知晓事情真相之后的事情。而不是在母亲构造的谎言下、在自己将要死去的威胁下,被裹挟着、推动着原谅。   两人相隔并不远,踏着满地枯草,朔月很快就走到了谢昀身边。   一路上他都在组织语言,到了谢昀身边却不知怎么开口了。   他下意识想掐一掐掌心,却只触碰到冰冷和坚硬,这才意识到手中还握着一把刀。   那把刀自然不会再刺出去——在结束不死的生命之前,他的契约依旧不变,但唯一确信的一点是,自己不会伤害谢昀。   至于一会儿要如何与谢从澜交代……朔月低头看了一眼刀。   不知道谢昀愿不愿意将刀捅回来。   他望向谢昀,试图挤出一个笑:“我……”   我来告诉你,不要相信。   剩下的话还在酝酿,朔月却陡觉手腕一僵——而后原本握在手心的刀脱手,由另一个人握着,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勉力挤出的笑还没来得及扬起,便已经僵在脸上。   唇边缓缓淌下一丝鲜血,带来一点异样的触感。朔月惑然睁大眼睛,抬手擦了一下。   惨白月光下,手背上的血显得格外艳红。   一股难以言说的剧痛自心口传遍全身。   在他面前,谢昀没有松开手,依旧稳稳地握着刀柄。   心中泛起的冷意,早在瞧见那人手持利刃向自己走来时便已如寒冰一般。那刀折射出雪亮的寒光,明晃晃映照出自己的可笑和狼狈。   他早该知道,自己那点善心在朔月这里太过多余。   只是若他们还以为自己会像上次那样,不加防备、任人宰割,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朔月在剧痛带来的迷蒙中下意识去寻找谢昀的眼睛,好像风暴中的小舟在寻觅栖身的岛屿。   最后他找到了,血色迷蒙中,那双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他。那是数九寒冬冰封的深潭,无声地告诉他,自己便是剧痛的来源。   我……他颤抖着手握住刀锋,竭力张开嘴,但出口的只有流不尽的血。   谢昀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微微俯身,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让他们贴得很近,月光下二人的影子被拉长交错,好似春夜花丛下情人耳鬓厮磨:“你们若是还想重演上次的事情……”   上次的事情……朔月被迫抬起头,但剧痛之下的身体支撑不住,只能由着谢昀按住肩膀,踉跄着跪倒在地:“我……”   谢昀没有听他说话。   他的面容没有一丝波动,手中的刀刃却递得更深,挟着一直以来所有的怨和爱,穿透胸膛。   思绪混沌,朔月忽然想起私牢中的那一晚,自己亦如此将刀刺进了毫无防备的谢昀身上。   今时今日,自己已经如此痛了,那彼时的谢昀该有多痛?   刚刚他的眼里,是不是有不可置信?就像当初谢昀流露出的神色一般。   好疼。好疼。血为什么一直在流。   剧痛之下,他却又想起母亲。   母亲已经离开了。母亲的药没有让自己死去。母亲大概还没有做完那些“会让谢昀原谅你”的事情。   那就好,那自己就不必说了。   刺这一刀,谢昀高兴吗?他高兴的话,自己也高兴。   朔月尝试调动五官,弯着眼睛,弯着嘴角,让刚刚僵硬在脸上的笑重新扬起来。只是剧痛之下身体没有一个部位听他调遣,最后露出的表情滑稽又好笑,落在谢昀眼中,大抵与挑衅无异。   朔月失落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气传入了谢昀耳中,令他身形一顿。   朔月跪倒在自己身下,仰着头,黑润润的眼睛祈求一般看向他,是极其温顺乖巧的模样。恰如从前他们在天牢中初相逢,他也是这样仰头看着自己,攥着自己的衣袖,一遍遍地祈求让自己长伴陛下身边。   只是与过往不同的是,他心口的位置正插着一把利刃。血自嘴角流下,抹得小半张脸都是血痕和泪痕,却又拼命扯着嘴角弯着眼睛,不知想做出什么表情。……好荒唐的一夜。   谢昀静了静,抽出刀来,继而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第81章 了结吗   这是朔月第二次离开谢昀。   他跌坐在地上,茫然看向那个远去的背影。   刀已经抽出去了,但血还在流着,那里好像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掏出了许多东西,一时半刻长不出能填满它的血肉和情感。   失血的眩晕将他笼罩,他不知道自己的嘴唇已经苍白下来,只是失神地望向谢昀离开的方向。   他……有高兴一点吗?   朔月强撑着站起来,扯紧了破碎的外袍,试图将伤口和血迹牢牢捂住。   谢从澜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有些担忧地问道:“伤着了?”   他低声说不打紧,很快就会像往常一样复原。但那些血却好像不认同他的话,汩汩流淌着,好像要将身体里所有血都流尽似的。   朔月没有提谢昀,也没有细说伤口的来源——毕竟谢从澜要听的从来不是这个。   脑袋还是晕乎乎的。他勉力打起精神,道:“我来时见过林遐,现在必得回去一趟……陛下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他不想让谢从澜知道母亲的存在和死去。   “不必了。”谢从澜道,“朕方才已经派人告知林遐,朕已发觉你与林遐私下往来。毕竟你出宫数次,朕若全然不知,也实在太过荒谬。”   “你闯进火场是听说朕前来附近,想要保护朕——纵然你与朕有不合,但契约亘古不变,你自然急着护朕周全。”   一番说辞,自是周全。   看到谢从澜出现后,这也是朔月的想法。   “不论如何,我绝不会让陛下受伤。”——他曾在林遐面前数次重复契约,大约自己冥顽不灵的形象一直坚如磐石。   山林别院门前,林遐看着替谢从澜传话的太监,淡淡地笑了一声:“还请公公替我谢过陛下关怀。”   太监诺诺远去。   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林遐含笑的神情冷下去:“去找那女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从澜站住不走,继续道:“至于你闯进火场的真正原因……”   朔月的阻拦并没有效果,他早已看见了远处树下的女人:“那是谁?”   明知故问。朔月情知瞒不过,默默应下:“她说……是我母亲。”   谢从澜暗暗蹙眉,揽过朔月的肩膀,温声劝解道:“她出现得太过蹊跷,又对你心怀不轨,依朕来看,大抵是林遐诱骗你上当的手段。”   “不过以后和林遐的往来还要继续,你且随我回去,将这烂摊子留给林遐收拾罢。”   深夜的长安城,万籁俱寂,只有打更人的梆子笃笃地敲着,“子时三更,平安无事”的喊声,也渐渐隐入了曲折的街巷中。   “谢……你怎么在这儿?”   不知谁家房檐下悬挂着一串串干辣椒。严文卿偷摸往家跑,不料看见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他撑了撑眼皮,确认没认错,旋即一把把人拉进拐角:“你这身血……”   “没什么。”谢昀突兀出现,神情却还算平静,甚至还要倒打一耙,“你怎么还没回家?”严文卿语塞。   自打看见那封信后,他便急着去找朔月核实真假,只是一时热血上涌,走出二里地才想到此时朔月必然在宫中,深夜大张旗鼓进宫不便,只能将计划安排在明天早晨。   折腾小半夜,眼下正要回府睡个回笼觉。   只是信里那些话……如若是假那自不必说,如若是真……谢昀要怎么面对心爱之人必将死去的事实?   严文卿头痛地揪揪头发,顾左右而言他:“深夜睡不着出来看月亮……你这么回事?”   谢昀没去理会他拙劣的谎言——他看着严文卿,倏尔展眉,露出一个不像笑容的微笑:“了结了。”   严文卿茫然地重复:“了结了……什么?”   哐啷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坠地。严文卿这才注意到那把刀,刀上血还没落尽——刚刚还攥在谢昀手里。   谢昀扔下手里的刀,淡声道:“我和朔月,了结了。”   严文卿一惊:“你……你杀了朔月?”   “杀?”谢昀古怪地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他那样的人,我岂能杀他?这会儿伤口都痊愈了罢。”   ——听起来好像想再捅两刀。   严文卿欲言又止,最终岔开话题:“那你……来我家睡一晚?都这么晚了。”   “不必。”谢昀道,“我散散心,你回去吧。”   严文卿没留下。他到底是严府长子,背着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荣辱和性命,与他见面已经极为冒险,谢昀亦不想让他被自己连累。   今夜他本不想与严文卿见面。   护城河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冰,似乎还能听到暗处水声潺潺。谢昀沿着护城河慢慢地走。   他年少时被皇祖母压制,谢从清打压,日子过得艰难,便喜欢在护城河旁边散心。似乎走着走着,那些烦恼忧愁也都随着河水一去不复返了。他出宫的机会不多,每一次他都很珍惜。   只是如今看来,都没什么用。那些烦忧沿着数年岁月绕了一大圈,又随着少时的波澜流了回来,更加沉闷而激烈地拍打心房。   扑通一声,刀刃投入河水,荡起一阵淡红色的涟漪。   一刀还一刀,算了结了吧?……   谢昀闭了闭眼,不觉得痛快,只有疲惫铺天盖地。   他一直说自己不怨,不怪,说服自己朔月就是这样的人。但哪里能真的无动于衷,哪里能真的把朔月当成陌生人?   那是他孤单的生命里第一个全心全意站在他身边的人,纵然没有自保之力,但依旧固执地用脆弱的羽翼为自己遮风挡雨。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朔月成了他的软肋。   在最悲凉无助的时候他想到朔月,在最想一死了之的时候他想到朔月。如果自己不在了,朔月的处境该如何?未来的皇帝会像自己一样悉心对待他吗?如果他又沦落到从前那样该怎么办?   靠着这股信念,他从太皇太后的算计里,从亲生父亲的威逼利诱里,从生母刺进自己心口的剑里,从二十年的阴谋和龌龊里、不为人齿的身世和血脉中撑了下来。   甚至,一直以来,他还抱有幻想。   他以为朔月有不得已的苦衷,以为朔月只是一时想岔了,已经后悔了。以为经过这一段时间,朔月会想念他,会感到悔恨和抱歉,会离开谢从澜重新走向他。是他错了。   原来,你真的从来没有过一分其他的感情吗?   原来,那所谓的契约,永远高于一切吗?   从前他不屑于问,认为这是小儿女之间的矫揉造作。也过分骄傲自满,认为自己之于朔月全然不同。   相逢,偏见,缓和,默许,直到心念动摇,交付真心。   原来自始至终,一切情绪流转真的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朔月,那永生不死的小观音,那端坐绵绵云端之上、永远柔和笑着的少年,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   履行职责,看顾一代又一代的帝王,仅此而已。   而自己,只是这漫长职责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或许百年千年之后,或许周朝覆灭之际,容颜不改的少年会站在昔日曾与自己漫步过的城楼上,偶然回忆起自己经手过的某一个遥远的职责。   “如果我不是皇帝了,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当初不曾问出的问题,或许更大程度源于恐惧。   那把刀会刺向自己,千万次亦不会改。   刀刃沉入水底,河面早已恢复了平静,那点淡红血色已经无处可寻。 第82章 瞒天过海   自山林别院回宫的道路从未有今日漫长。照月堂门前,谢从澜探究的目光落到朔月身上:“你的伤……”   脸上斑驳的血已经擦拭干净。朔月拢了拢衣裳,朝他笑道:“陛下不必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出事时,谢从澜就在当场,自然看见了那些淋漓血迹,知道朔月受了谢昀一刺——但也只是如此。旧有的思维只会让他以为这伤口已将痊愈,他更知道朔月心绪郁郁。   事实上,他自己亦是郁郁。   目睹谢昀和朔月站在一起,纵使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以刀刃为媒介,他仍旧忍不住嫉妒,心底最阴湿的角落泛起无能的酸涩。   因此并不久留。   目送谢从澜离开,朔月呼吸慢慢急促起来。   心口一直被刻意讶异的疼痛山呼海啸般爆发,喉头涌上一口腥甜,他终于支撑不住,伛偻着身体,咳出一口血。   李崇一惊,匆匆上来扶他:“公子!”   朔月摇摇头,去擦嘴角的血,但那血却怎么擦也擦不尽,从嘴角、从胸口源源不断地涌出。   他竭力抓住门框,挣扎许久才慢慢站起身,被李崇小心扶到榻上。   李崇是知道长生不死的,自打谢从澜称帝后,也见过不少次朔月这番模样。是以虽然担心,但也尚存理智,忙去取了朔月从前配的几瓶丸药奉上。   烛火昏暗,锦被裹在身上,藏住了胸口涌出的血。   他抬头朝李崇笑笑:“没事……睡会儿就好,你去吧。”   自山林别院回来后,谢从澜一直忙于政务,未曾见他,朔月亦一直未见林遐,只是打着钻研医术的旗号,托李崇去太医院领了不少药材,一个人悄悄地养伤。   照月堂一时药香满屋。   不知是东方夫人的药丸有效,还是朝露师父射出的那一箭起了作用,亦或是二者兼有,这伤口好得格外慢,朔月偶尔低头看那狰狞的伤疤,只觉得陌生——这样的伤痕从来不会如此之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体上。   原来伤疤是这种模样。   他带着一点陌生和新奇去触碰伤痕,然后又用白布小心缠好,藏进层层衣衫之下,看起来便仍旧是那个长生不死的小观音。   在北境时,他亦曾为受伤的士兵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如今对象换了自己,做得倒也熟练。   数日不曾出门,天气渐渐回暖,屋檐上的冰雪滴滴答答融化,重新露出鲜亮的红瓦绿檐。   深夜无人,朔月又上了些伤药,确认伤口在正常恢复,轻轻松了口气——今天还没有死,值得庆幸。   夜复一夜的寂静中,他想到母亲,想到朝露,想到长明族人,想到谢昀。而后忽然看见窗外玉兰树长出了新芽。春天要到了。   群雁北归之际,朔月跟随谢从澜去往苍山行宫。   晴空澄澈,草木萌发。春猎之际,皇亲重臣齐聚,犬马弓箭一应如旧,只是投向朔月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朔月照单全收,只是收了弓箭,任由飞鸟在天空划过痕迹。   去年红衣鲜艳的少年,今日已经找不见踪迹。   昔日奉命言语挑衅的周廷山注视着朔月,目光复杂,却不再说什么——朔月不曾再与严文卿一道进山林狩猎,时时跟在陛下身边,自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众目睽睽,谢从澜却转头看向朔月:“朕记得你箭术极佳,去年能一箭射下最为矫健的红嘴山雀,今日可要试试?”   朔月愣了愣,应下来。只是弯弓时,牵扯到了未愈的伤口,箭簇射出的那一刹那,他听到轻微的崩裂之声。   扑通一声,飞鸟落地。   黄昏时分,众人狩猎归来,学百姓野趣,生起一丛丛篝火。朔月难得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林群玉。   她身后远远跟着两个婢女,低头向谢从澜行礼,神情恭敬而疏离,看不出昔日骄傲飞扬的模样:“臣女见过陛下。”   她与谢从澜的婚事曾被在大殿上公然提起,而今却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了,只是作为太皇太后最疼爱的晚辈,终日守在行宫、守在太皇太后的病榻之前。甚至今日也未曾着骑装,像去年那样拔得春猎头筹。   谢从澜淡淡扫她一眼,随口问了几句太皇太后身体可好。对他来说,林群玉的存在只会提醒他林遐尚未解决。   不料众人各自散去之后,朔月又遇到了林群玉。准确地说,似乎是林群玉在等他。   月明星稀,篝火稀落,朔月送了谢从澜回去,却想起在篝火旁遗落了东西,便折回去取,不料却看见了林群玉。   她手里拿着一团看不出模样的草编,递给朔月:“这是你的吗?”   上次相见已不知何时,如今乍然再见,颇有天翻地覆之感。   “许久不见。”朔月接过编了一半的小龙,道了谢,却注意到林群玉孤身一人,“你的侍女呢?”   林群玉微微低着头,篝火在她面上跳出明灭的痕迹:“我崴了脚,打发她们去拿药,这才能得空自己坐一会儿。”   她没有理会朔月“伤势严重吗”的问题,只是谨慎地四下环顾,确认无人后重新看向朔月。   泼墨般的长发垂落,挡住小半张面孔,丝丝缕缕的,像是蒙了一层黑色的阴翳。   “你大概也知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在行宫,照顾姑祖母。”林群玉挣扎了许久,终于低低说出口,“他们都说,表哥是被狄人行刺而后失踪,但我总觉得真相并非如此。”   朔月静静地听着,原以为林群玉会问谢昀的消息,本已打定主意糊弄过去,却又听她低声说道:“尤其是,我每每回家,见到父亲时,总觉得有些古怪。”   朔月微微一顿:“古怪?”   ——他自然知道真正的林迩已经死去,如今林群玉的父亲、林氏的家主,是林迩的同胞兄长。   换了一个人,纵然容貌再像,面对朝夕相处多年的子女,也无法做到一模一样。   “这些时日,对着父亲,我常常觉得陌生。不说那些衣食小事,便是对我的态度……”林群玉道,“父亲自然是疼爱我的,与从前一样,甚至他要我嫁给谢从澜,我也能理解,他一心为了家族的荣耀。可……”   见朔月神色怔怔,林群玉苦笑着停下:“这些时日变数太大。我没有人说这些话,想来想去,却最想见你——你只当我说笑罢了。”   篝火没有新柴,渐渐跳跃不动,少女忧郁的面庞也渐渐暗下去。家中有异变,她敏锐地察觉到,却还要一直一直生活在林遐的掌控之下,无力探寻真相。   只是事关重大。朔月只能道:“林相或许有自己的思考……你多虑了。”   “或许吧。”林群玉摇摇头,不再说什么。眼见为她取药的侍女快回来了,朔月就此告辞。   行宫中,林遐分到的宫殿仅次于天子,自是一番奢华。   “群玉回来了。”林遐微笑道,“听下人说你伤了脚,可好些了?”   林群玉恭声应道:“多谢父亲关心,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扮演一个好父亲,对于林遐来说是种新奇的体验,谢昀没给他这个机会,林群玉却出现得恰到好处。对着美丽恭顺的女儿,他颇觉满意,于是更加慈爱纯然:“你是为父的亲女儿,为父自然关心你。与陛下的婚事,你若不愿,便算了。”   林群玉讶异地看向林遐:“父亲……”   林遐点头微笑:“为父只要你舒心快乐。”   最初要她嫁与谢从澜是他,如今只要自己舒心快乐的又是他,林群玉默默无言,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再度浮上心头——她所了解的父亲,素来以家族荣耀为先,同姑祖母一样,致力于让她、让林家的女孩成为大周代代的皇后,如今又是怎么了?   “这些时日,你一直留在行宫。”林遐话锋一转,“你姑祖母如今怎恢复得怎么样?”   “姑祖母还是老样子,一直未曾醒来。”林群玉沉声道,“女儿有一事不明,不知父亲可否解惑?”   深夜四下无人,朔月松松披着外衣,靠着床头想事情。   林群玉或许已经发现朝夕相处的父亲换了人,但又不知真相,对一切无能为力,只能借春猎的契机隐秘地提醒自己,是心中苦闷找人排遣,还是想借自己寻求谢从澜的帮助?   桌上的烛火慢慢燃着,却映出窗外一道剪影。   “谁?”朔月一惊,第一反应却不是拔刀,而是拢紧了外衣,藏住绷带和绷带下的刀伤。   他端起蜡烛,起身向外走去——黑黢黢的树林外,正站着严文卿。   麻烦要来了。这是朔月的第一反应。   他果断折身,头也不回地向屋里走去,不料手臂却被牢牢拉住:“我有话问你。”   “我没话答你。”朔月抬手甩开他,剧烈的动作牵动胸膛的伤口,一时隐隐作痛,“何况,严大人有什么话,不是早就问完了吗?”   但眼前的人一双长眸像是点着了火,明晃晃亮堂堂,三两步跟着他登堂入室,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谢昀没有教过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吗?”   在宫里时兢兢业业地躲了他半个月,不料刚春猎第一天便被人找上了门。   朔月大抵猜出他想问什么——母亲曾提及的那件事,没有被谢昀知晓,那大抵是落在了严文卿耳朵里。   他盯着严文卿看了许久,确认这家伙今天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叹了口气:“你想问什么?”   “山林别院起火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一封信。”严文卿素来不爱拐弯抹角,当即直白道,“信上说,你失去了不死之身,快要死去了,所以才伤了谢昀,想要一刀两断。是吗?”   朔月喝了口冷掉的茶,波澜不惊道:“你被骗了。”   严文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中倒映的烛火晃得朔月眼睛生疼。   朔月扯扯嘴角,已经平静下去的胸口又隐隐作痛。   “那封信大概是母亲寄给你的。”他开门见山,“林遐以她要挟我,她不愿连累我,因此自尽,但又为我谋划,想让我获得谢昀的原谅,所以才出此下策——但母亲说的并不对,我离开谢昀,纯粹是出于契约的无条件服从,并不为别的。”   轻轻巧巧一番话带过,他偷眼看向沉思不语的严文卿,心中稍松一口气,便准备起身离开——虽然这是他的屋子,但就目前来看,还是能离多远算多远。   只是深夜忽然起了东风,没有系牢的外衣被吹开一角,他匆忙拢住衣衫之际,却已经有一双眼睛盯住了他。   严文卿眼尖地瞧见了他衣裳之下的绷带:“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最近太忙了,就没有申榜,更新频率可能要慢一点,在努力攒存稿了~ 第83章 寻根究底   朔月被强行按在椅上,捧着一盏空空如也的茶杯,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是咬定青山不松口的模样,但绷带上渐渐渗出的血迹出卖了他。   严文卿的声音轻轻响起:“你要死了,是吗?”   “从来没听说过挨一刀就会死。”朔月简单地回道,“何况是我。”   严文卿看起来恨不能抽出绷带给他拎起来质问:“那这是什么?”   “只是出了点问题,伤口恢复得慢一点罢了。”总归这绷带瞒不过,朔月索性避重就轻,“但那封信是假的——我伤了谢昀,纯粹是出于契约的无条件服从,并不为别的。”   说着,朔月将一把匕首推到严文卿面前:“你若不信,大可拔刀试试,看看我还是不是不死之身。”   烛火一闪一闪,刀锋亮得晃眼。   刀锋之后,朔月坦然直面他的目光,一派平静之下,只有他听到自己心如擂鼓。   严文卿自然不会拔刀。   烛火在朔月眸中跳跃,说话的人眼神沉静而清亮,没有一丝谎言的意味。严文卿最终挫败下来,心说还好没有提前告诉谢昀,却又莫名暴躁:“你就不能骗骗他?”   朔月就着冷月灌完一杯冷茶,轻声道:“我不想骗他。”   林遐微微俯身,关切地看向自己的女儿:“群玉要问什么?为父自然知无不言。”   林遐笑容和蔼,但林群玉心头却莫名掠过一阵寒意。   直觉让她避开了最尖锐的问题。   她定了定神,做出了本能的选择:“我想问父亲……姑祖母那边还要人照料,为何让我来了春猎?”   “我们群玉真是孝顺。”林遐笑着夸赞,“你正值青春年少,终日孤身守在行宫如何是好。你姑祖母若是知道,也会愿意你去的。”   严文卿满嘴苦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朔月替他把话说完:“是吧,我也觉得自己很好笑。”   他低头拨弄草编,手上动作不停,想了想还是开口:“你们自幼读圣贤书,自然觉得我荒唐可笑。但如果你五六岁开始就被这样教养长大,你或许也会像我一样的。”   朔月确实有很多话说,困在心里,堵在喉咙里,无人诉说。   严文卿说不出什么。朔月说的或许是实话。他站在自己的角度,自然觉得一切荒唐,但站在朔月的角度,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既如此,当时你为什么没有直接杀死他?”他问,“谢昀对你没有丝毫防备——何况这不是谢从澜的意思吗?”   朔月静静地看着严文卿,吐出艰涩的字眼:“我做不到。”   “即使是那时候,即使是谢从澜的意思,我也做不到。”   谢昀教了我许多东西,带我从蒙昧走向清明,契约一点点磨灭。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或许我有朝一日会自己意识到问题,然后水到渠成地改变。   可是谢昀突然消失了。   他曾经承诺我要做明君、要长长久久地陪伴,要与我缔结新的契约,但他一句话没说,就这么把我还有一切都抛弃了,这令我感到无所适从,生活空如白纸。   谢从澜的出现填补了它,我还没有来得及伤痛谢昀的离去,他便将我拉出了没有意义的泥潭,再度赋予了我生命的意义。   自此那些渐渐模糊的东西再度清晰起来,我好像又回到了谢从清在时的时候。那时候我虔诚地信仰他,如同追逐神明。   “纵使契约,可谢昀从未愧对于你,你也该知道……”   朔月平静地截断:“我从来没想过杀他。”   我知道谢昀不是皇室血脉,我知道谢从澜想要我和谢昀断绝关系,我知道这一刀不为取他性命,只是要永远占有我——我以为没什么的。   朔月对严文卿说,也对自己说:“我以为……没什么的。”   我以为他们都是一样的。   我以为契约高于一切,而我只是遵循契约,让谢从澜放心,让契约更加牢固。   我以为,以为只要不伤害谢昀性命,就不会有什么。如此而已。   你们的意义你们的价值,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的就是这个契约。你们当然觉得可笑,可是这十几年,我就是这样长大的——难道就因为谢昀待我好,谢昀对我、我对谢昀有不一样的感情,我就要放弃一切吗?   这是彼时朔月的想法。   听罢,严文卿静了很久。最后他问道:“那现在呢?现在你也依旧觉得,契约高于一切吗?”朔月静了静。   以严文卿的角度,依旧不能理解这些,而此时的他,或许也无法理解当时的自己了。   刺出那一刀前,我以为自己会一直心静如水。可是我失败了,刀出手的瞬间我就已经后悔。   即使是这样的伤害,我也忍受不了。思念、懊悔、心痛……谢昀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超越了契约。   朔月认输般叹息:“是的……我的契约已经崩塌了。”   辞别前,严文卿旧事重提:“我看看你的伤。”   朔月拢了拢衣裳,谨慎地拒绝:“这就不用了吧。”   严文卿冷哼:“我不会说谎,你最好小心。”   “……”朔月没话说,“你说不会……就不会吧。”   【作者有话说】   剖析了一下朔月的心理。——对不起大家(鞠躬×1000),最近实在太忙了,每天都忙得头晕晕的。下周三前会更六千,然后恢复正常更新。 第84章 春夜和伤疤   日子循着去年、前年乃至百年前的足迹,一丝不苟地前行着。过了春猎,很快又是谢昀的生辰,谢从清的祭礼。   外头草木萌芽,玉兰花大片大片的开,绿树上飘着白云一般。恍惚中朔月想起,这已然是他认识谢昀的第三年了。   手边的草编小龙已经堆了一座小山。他反反复复编了好几个,最后都不满意。不过也无妨,毕竟这礼物既拿不出手也送不出去,慢慢编着就是了。   宫城巍峨,掩在夜色之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愈发显得城下人影渺小。   夜风掀开兜帽一角,赫然正是谢昀。   已经入夜,庆元宫灯火未熄。   谢从澜正亲手扶起跪拜之人:“朕岂当得起夫人大礼。”   书案上放着一封信,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与林氏、林遐有关的消息。慧云夫人静声道:“只愿了结罪人时,能帮到陛下。”   “夫人所说,朕已知晓。”谢从澜温声道,“只是朕尚有一事不明。”   “昔日谢昀在位,一心与您修好,若您开口,由处理这些事情,想来比朕更容易些。”   听到谢昀的名字,慧云夫人神情微滞,眼角一层薄薄的皱纹亦凝固了片刻。   她没有忘记这个儿子,但不能相信他。   “我不仅要林遐死,更要太皇太后付出代价。”二十年一幕幕掠过眼前,她平静开口,“他是念旧情的人,被太皇太后教导多年,为了他的皇位,他的名声,也不会放下一切替我报仇。”   至亲之人亦可相疑至此。   谢从澜颔首不语,吩咐人仔细送慧云夫人回去。   外头脚步声渐远,谢从澜却看向帘后之人:“慧云夫人在此,你又难得入宫,何不见一面?”   谢昀踏出层层帷幔。   看着昔日皇宫的主人,谢从澜抚掌感叹:“朕说合作,你便敢来,也不怕是借机取你性命吗?”   铲除林氏,谢昀是最好的助力。   自己注定不会重回皇位,不会威胁到皇位,又愿意帮他扫清林氏这个障碍,他还有什么不情愿合作的?况且,再怎么与自己接触,他也不会失去朔月,何乐而不为?   种种回复,谢昀却都懒得说,答得干脆:“我人就在这儿,没有后手,要杀便杀。”   谢从澜凝视他许久,谢昀亦两手空空地回望,脊梁挺得很直——他的脊梁一直挺得很直,但内里似乎已经死了,撑着他脊骨的只剩习惯。   这世间似乎没有东西能牵绊住他,甚至方才慧云夫人的猜疑也没有让他泛起丝毫波澜。   对于谢昀,谢从澜的观感确实复杂。   一面,他年长谢昀近十岁,确确实实是看着这个孩子自无人问津之地挣扎向皇位,确实有几分交集和感情,不然谢昀也不会在知晓真相后写下将皇位传给他的遗诏。   但另一面来说,自己的一切却又尽数来自这个比自己年少的人,这多少令他觉得挫败,因此时时试探磋磨。   但见他如此,却又生出几分廉价的同情和叹息。   人心复杂,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今日是你的生辰?”谢从澜最终叹道,“难得相见,坐下喝一杯吧。”   照月堂,月光静谧,隐有酒香。朔月正喝酒。   这酒还是去年剩下的。   他过去极少喝酒,一面是谢昀不许,一面是他喝酒实在喝不出趣味——常人都是借酒消愁,靠着醉意躲避现实,但他是剧毒也奈何不得的不死之身,区区酒液如何令他迷醉。   只是今日却有些不同。   伤口恢复慢了,这些酒啊药啊,也慢慢起了作用。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迷醉的滋味。朔月晃了晃脑袋,走出了照月堂。   不远处就是千鲤池。   池水边坐着一个人。   不久前,谢昀从庆元宫离开。谢从澜问他要不要见朔月,他说没必要。但曲折的宫道却不听话,将他殷勤送到了照月堂附近的千鲤池。   酒意上涌,他坐在池水边醒神,身前却覆盖下一道阴影。   那道阴影踌躇着开口:“……谢昀?”   谢昀好似没听见,兀自静对池水。   这可是皇宫。朔月顾不得什么,匆匆上前:“你怎么在这?”   靠近的瞬间,他闻到了酒气。   谢昀撩起眼皮看他,清凌凌的月光落在面庞上,一双眼珠像是浸在水里。   他从朔月身上移开目光,又低头望向水中月。   酒意上涌,头脑昏沉,却还有些昔日记忆。谢昀挣开朔月,却脚下一滑,两人一起跌入千鲤池。   春天的夜晚还很凉。   所幸池塘不深,照月堂又在眼前。朔月把谢昀背进内殿浴房,长松了一口气。   照月堂素来没什么人伺候,这时辰众人也都歇下了,正方便藏人。热水咕嘟咕嘟烧着,湿漉漉的朔月拧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又蹲下来去看湿漉漉的谢昀。   这人酒品倒好,自打被朔月扶进来,便一直静坐,不吵不闹,只低垂着眼睛,那股无所谓死活的劲儿、挺得笔直的脊梁骨被水一洗,只剩下水淋淋乱蓬蓬的一团。……应该不会是专门来皇宫喝酒的,是与谢从澜商议了什么吗?   浴房水汽蒸腾,大约是酒意上涌,他有些头重脚轻,转身时带倒了架子。   一包落灰的东西从最高处落进浴盆,溅起一片小水花。   朔月手忙脚乱地去捞,但不知不觉间,密闭温暖的浴房内却已经荡起一股甜香。   朔月揉了揉太阳穴。   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体验酒醉的感觉,好像有浪花摇晃着他催眠,也想不起这尘封的纸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他自诩尝过百种毒药,仅凭气味便可分辨各类药物,如今却糊涂起来,总是想不起那股奇异的甜香代表着什么。   反倒被勾起一丝异样的冲动。   热气氤氲,屏风后头,谢昀靠墙坐着,苍白的脸庞泛上潮红。湿透的头发和衣衫滴滴答答地淌水,浸湿了身下柔软的兽皮毯子。   鬼使神差,朔月轻轻拨开屏风。   是醉了……是睡着了,现在没有意识了吧?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越靠越近,最终触碰了谢昀的双唇。   柔软的触觉却好似惊雷落地。   谢昀猝然睁开眼睛,正迎上朔月热切的目光。   保持神志清醒是身为皇帝的基本修养——尽管他现在已经与那皇位毫无关系了,但这份谨慎和冷静还是保留了下来。   腻人的甜香入鼻,勾起心底最隐秘的欲望,谢昀几乎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药。   朔月无知无觉地凑近,眼神迷蒙,神情可称虔诚。但谢昀清楚地知道都是假象。   他当自己会忘记,他是不死之身?   封喉剧毒都奈何不得的不死之身,区区一点情药怎么可能令他迷醉。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原因显而易见。   谢昀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   失望……自然是失望的。他认识的朔月皎洁干净,即使站在谢从澜身边也是出于世上最纯粹的契约,不该用这种下作手段达成目的。但……他看着朔月。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用那样天真而虔诚的目光恳求着自己,不死的心脏传来的热度几乎要将他烫伤。   该生气的,可是不知怎的却搂过他的腰身,回应了这个亲吻。   混沌中朔月想起那包东西的来源。   那时候谢昀不愿意自己留在宫里,让严文卿带他出去见识大千世界。在热闹奇异的鬼市上,无知无觉的他从摊贩手里买下这包东西,而后又是画像和不由僧人,自此初初触碰了长明族人诅咒般的宿命。   随着时间流逝,早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不料会被扔在浴房的杂物里,出现在二人之中。   缭绕不觉的甜香中,朔月突兀被唤醒了神志,明白了谢昀的意思。   他匆忙辩驳:“我没有……”   但他此刻还困在谢昀的怀里,两具灼热的身体紧紧相贴,让他现在说任何话都没有说服力。而且那摊贩似乎没骗他,药是好药,时隔数年依旧甜香腻人。   嘴唇上传来刺痛。   朔月下意识挣扎,却被重重掼在地板上,柔软的兽皮毯子捱不过这样的胡闹,在角落里团成潮湿的一团。   甜香丝丝缕缕,沁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热气蒸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朔月凭着本能去靠近去拥抱,恍惚中却听得冷冰冰的一句:“这是你想要的?”   想要什么?他听不懂,也不回答,兀自迷蒙着双眼,攀上谢昀的颈项,去寻找能给自己带来慰藉的东西。……   谢昀循着本能、循着内心所愿去触碰那双唇,泄愤般重重咬下。   血珠迸裂,染红苍白的唇色。   他说不清是恼恨多,还是爱意多。又或许什么都不是,他只是被情药驱使着野兽般行事。   但情药或许不会让他落泪。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依旧爱着朔月,却也清楚地知道朔月永远不属于自己。朔月为他哭泣,为他悲恸,但最关键的时候,他永远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让朔月重新留在自己身边的方法也很简单,但他不会去做。   他生性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从来只要独一无二,要清醒死去不要糊涂过活,要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要得到的每一份爱都纯粹源于他本人而不掺杂一丝杂质。   这样的要求太过苛刻,皇祖母、慧云夫人、乃至严文卿这样的至交,他亦不敢如此奢求,只是在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对着明月卑微祈祷。   彼时朔月在侧,他听到自己心里小鹿乱撞,期盼这就是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   哪怕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火焰一经燃起便难以熄灭。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放任一切发生,放任自己不问来日,只问今宵。   理智在此刻消亡,松垮的衣衫脱落大半。满地水痕,热气蒸腾。   亲吻变得炙热,全然脱离了最初的轨道。胸腔肺腑热得要烧起来,却又空虚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唯有紧紧贴着对方才能得到稍许慰藉。   直到一道疤痕映入眼帘。   好像衔尾蛇浮出生死的浪潮,脱离了永生的宿命,嵌在皮肉中的模样粗粝而丑陋。   那是不该与不死之身扯上关系的事物。   下一刻,黑夜陡至。   谢昀尚未反应过来,朔月已猝然起身。   房间门大开着,冷风灌进浴房,只留下一地狼藉水渍和缭绕不去的异香。   烛台自高台跌落,孤零零倒在地上。谢昀望向那慌乱离去的背影,一时无措。 第85章 时间总是有的   照月堂寂静如死。   地上水痕未干,兽皮毯子蜷成湿漉漉的一团。清爽夜风带走了一室甜香,却没抚平一身躁动。   谢昀原地怔愣片刻,顾不得衣裳头发未干,起身去追。   几步踏出浴房,他迎头撞上明月一轮。   明月皎皎,星斗阑干。凉风自远方而来,奔涌着穿过湿发湿衣,瑟瑟冷意穿透胸腔,唤回了些许神智。   他扶着门框,默然望向对面的寝殿。   谢昀不知道事情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   一刀下去,旧怨已清,他们应该两不相欠,不再见面。但他又想起谢从澜酒后的叹息,说人心啊,情啊恨啊爱啊——哪有那么轻易可以一刀两断,再漫长的时间也没办法冲淡一切。   从秋天到冬天,再从冬天到春天。草木枯萎又复苏,被雪和雨滋润过的泥土焕然一新。   可是心上那道伤疤没有痊愈,日复一日地腐烂衰败,变成一个狰狞的填不满的黑洞。   他还是想念朔月。   自窗外望去,寝殿里一片漆黑。他知道朔月在里面。但……   谢昀咬了咬牙,指甲嵌进掌心。   深夜的皇宫如同蜷缩着的巨兽,依附它生存的仆从们有的睡了,有的还强忍着倦意守夜巡视,楼阁飞檐层层拦住月光,最终落进这深宫中的光芒只有零星几许,而落到他手中的更少。   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他却不再是这里的主人。   朔月离开得那样决绝,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自己又要拿什么身份去问,站在什么立场去问?   就算有伤疤,就算有什么隐秘,那又与自己何干?何况,自己问了,他就会说吗?如果他想说,为什么方才走得那么快?说不定是谢从澜的计划,是不能告诉自己的谋算,朔月在遵从契约配合谢从澜,所以才会离去得那么仓皇……   谢从澜那样喜欢朔月,自然会替自己好好看着他,根本不劳自己费心。   心里乱麻一般堆叠了几百条理由,每一条都是不回头的铁证。谢昀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宫门走去。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整日纠缠这些微末小事——尽管胸腔里的那个黑洞隐秘而剧烈地抽痛着,跳跃着。   ——那样玄妙的不死之身,能出什么事?   是的,那样玄妙的不死之身,所有人都无法解释的奇迹,不会出任何意外。他曾在自己眼前无数次死去又无数次新生,没有任何东西能威胁到他的生命。   谢昀一遍遍在心里念着这些话,步子迈得越来越快。   这是无可更改的金科玉律,是他此生信奉不渝的法则。谢昀离开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今夜也不至于太过荒谬。望着谢昀离开的背影,朔月松了一口气。   但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泛起落寞,像阴湿角落里的苔藓。   能瞒过谢昀自然是好,这也是他从一开始便确定的想法。但或许他也在期望着,期望谢昀能追过来。   询问责备也好,冷眼相待也罢,哪怕再在旧伤疤上刺一刀也好——什么都好,只要让他再见谢昀一面。   宫道蜿蜒而漫长,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尽。谢昀一步一步平稳地走着,或许期望身后能有人踏着月光前来,喊他的名字,对他坦白一切的来龙去脉。可是没有。   他不曾停下脚步。   在他没有去看的地方,漆黑一片的寝殿里推开了窗,目光默默跟随他的步伐,越向遥远的苍穹。   几日后,严文卿来访,与谢昀商议合作要事。事情谈了一半,谢昀却忽地沉默下来,借着喝茶的动作随口发问:“最近宫里怎么样?”   严文卿被他问得愣了一下:“我近日不曾进宫。”   谢昀几乎是脱口而出:“……也可以去看看。”   严文卿又是一愣:“频频进宫,恐怕引起林遐疑心。”   “……你说的是。”谢昀回过神来,揉了揉太阳穴,“刚刚我们说到哪了?继续吧。”   他这幅模样实在古怪。严文卿知道他不久前进宫见了谢从澜,见此情景更是疑心,上下打量道:“你没事吧?”   谢昀摇摇头,方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已经消失不见:“继续吧。”   郊野的月光比深宫明亮。他眺望着满院如水月光,对自己说,再等等吧。   等到自己的愁怨了结,等到一切水到渠成,自己能够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梳理一切乱麻。   时间总是有的。   【作者有话说】   有点短。 第86章 清洗   日落西山。   太皇太后养病的寝宫中,林群玉素衣素裙跪坐在榻前。病榻之上,昔日端庄雍容的贵妇人双眸紧闭,皱纹和斑点悄然爬上不再年轻的面庞。   她清醒的时间很少,近一年来只是沉睡。林群玉偶尔会听见她呼唤谁的名字,只是那呼唤粘在唇齿间,分辨不清。   她照常将熬好的药放在床头,舀起一勺喂到太皇太后嘴边。一年的近身服侍,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做这些已经做得很熟练。   汤勺靠近太皇太后唇边时,她却察觉到什么,突然一顿。   不……林群玉强忍着慌乱,将汤勺和药碗重新安置在床头,再度探上太皇太后的鼻息。   不多时,太皇太后垂危的消息如风一般洒遍长安城。……   消息传来不久,朔月收到了林遐的信。   彼时山林别院中,他被谢从澜带走,林遐也知道谋划已然败露,谨慎起见,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再联系他。   被迫与咫尺之遥的长生之法告辞,于他而言大概是再严苛不过的酷刑,眼见太皇太后病重,便忙不迭派了人递了信,在字里行间欲盖弥彰地透露“找到了长明族人踪迹”,约他行宫见面。   谢从澜看着他,点点头。于是朔月应允了。   京中的消息传得比风快,当夜,各家高门大户便派人去各大布行抢了白布,生怕届时准备不及。   太阳刚刚落下,黑暗尚未全然笼罩,太皇太后所居的宫殿已经灯火通明。殿前空地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俱是形容哀戚,啜泣不已。   朔月轻扫了一眼,看见林遐跪在首位,哀哀切切的模样再真挚不过。   他是重臣,又是太皇太后亲侄,这种场合必然要做足忠孝节义的。   朔月跟着谢从澜走进寝殿。   越过重重叠叠的幔帐,林群玉素衣素裙,垂首跪在太皇太后病榻前。看见来人,她要起身行礼,被谢从澜轻轻按下:“你服侍太皇太后辛苦,不必拘礼。”   他看向朔月和林群玉:“你们去吧,朕陪太皇太后说会儿话。”   隔着几步的距离,朔月听见太皇太后在念着什么。那个名字自年迈的唇齿间挣扎而出,漂浮过沉重哀凉的空气,落入朔月耳中。——昀儿。   朔月一时恍惚。   如果谢昀知道,他的皇祖母在不省人事时还记得自己,会有些欣慰吗?   他望了一眼谢从澜,缓步退出寝宫。   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他们原本计划,由朔月以长生之法将林遐引诱进宫,再行瓮中捉鳖。不料缠绵病榻多日的太皇太后会在此刻垂危,逼得谢从澜出宫相见,更不知林遐此刻打的什么算盘。   朔月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望向跪在寝宫外的人群。   ——林遐不见了。   伺候在一旁的小太监低声细气地汇报:“娘娘病危,林大人伤心难抑,又有旧病在身,已然哭晕过去了,此刻大约在后殿休息。”   朔月扯扯嘴角,说不出话。   朔月没让小太监引路,自己往后殿走去。   林遐要见他,自然为着长生之法。可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长生之身,大约是遂不了林遐的愿了。   此刻众人都在寝宫前守着太皇太后,后殿没什么人,只亮着两盏蜡烛。朔月远远站在门前,望向被烛火映亮的窗。……没有人影。   他陡然意识到什么,猛然转身,颈项后却被重重一击。   蜡烛照不到的地方,一只扁扁的草编小龙滚落进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朔月再度醒来时,四周仍旧一片漆黑,只有一根蜡烛独自燃烧着。   借着这根蜡烛的光,他四下环视。   这大概是一处废弃的宫殿,桌椅床榻皆覆幔帐,灰尘遍布。   无需费力寻找,一地奇诡图案率先映入眼帘。那条衔尾蛇盘旋在地上,金色的身体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易命阵法。   双手被缚在身后,颈后钝痛犹在。至于那个随身携带的药包,已经不见了。   林遐或许已经怀疑自己了,朔月心里有数。   但再有怀疑,也抵不过想要长生的欲望。   这也是他一切举动的根本。   朔月望向款步朝自己而来的身影,冷淡道:“林大人想得长生,与我直说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只怕是公子不肯来呢,只得出此下策。”   多日未见的林遐笑吟吟的,哪有方才殿前凄凄切切的模样。   他为朔月解开捆绑的绳索:“冒犯了。”   远远传来连绵悲泣,夜色里白布飘扬如云,千百烛火彻夜长燃,哀痛着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将逝的生命。   而在几步之遥的殿宇里,短刃在烛火下亮得晃眼,象征不死之身的衔尾蛇有灵般闪烁,即将见证永恒寿命的诞生。   血滴入蛇头蛇尾,不死的阵法开始缓慢地运行。   “昀儿……”   寝宫中,太皇太后含糊的声音却清晰起来。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的回光返照,谢从澜静静望着太皇太后泛红的面庞,并不作回应。   太皇太后非他生母,亦不曾抚育他,他们之间感情淡薄,此刻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皇帝的身份。   原本该在此的人,被她亲手驱逐了。   谢从澜缓缓思量着。   林遐此刻应该与朔月见面,困在长生欲念之中了。有慧云夫人和谢昀相助,林遐豢养的私兵已经被摸查干净,这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   目光掠过高矮错落的烛台,他朝殿外静立着的人微微颔首:“动手吧。”   夜色里,一场清洗正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林遐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但不在意。   尽管权力是他所求,但永生才是他毕生不可熄灭的欲念。   不久前,他又与容凤声通了信。   容凤声似乎对这一切无所不知,他因此知道了上次失败的原因,知道了有可能让这阵法失败的方法,因此提前绑了朔月来此,将他佩戴着的东西尽数掳去。   身为权臣,或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者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林遐不会考虑第二种。   遐者,远也。他会比林迩走得更远。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白蛇当道,鱼腹藏书。篝火狐鸣,千年呦呦。   古来无知之人信奉异象,以此托付,但只要能得长生,那些所有荒谬传闻,都抵不过自己货真价实的不死之身。   届时自己便是降世的神明,万民敬仰,天子之位自然属于自己,谢从澜岂能不让位?富贵、权力……岂不是手到擒来?   林遐对自己有信心。   血已经滴落,目光紧紧锁定金色的蛇眼,一股玄妙难言的感觉笼罩了他。   在转动吗?蛇头吞吃了蛇尾吗?自己获得了长生吗?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林遐一向自诩年轻,能看清一切景象和人心,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花。   烛火晃啊晃,林遐一双眼睛眨了又眨。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镀了一层朦胧的金边,随着他的视线而晃动。   片刻后,他拔出了刀,试探着割破了自己的指尖。   朔月掌心伤口未愈。他冷眼看着林遐动作,不着痕迹地将带血的右手藏进袖里。   殿外破旧的宫道中,有人正踏着夜色而来。一身黑衣融进夜色,利刃藏于怀中。   迎接他的是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呼——“为什么?”   烛火安静地燃着,朔月不声不响地看着林遐,手掌鲜血淋漓,面上却划过一丝微笑。   仅仅死去是不够的,失去所有权势地位也是不够的。   要让他失去希望,万念俱灰地死去。要让他知道自己所求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无论多么努力都得不到长生的眷顾。   林遐猛然回头,对着他厉声质问:“你又耍了什么花样?”   “别忘了,你父母的消息,你族人的安危都在我手心里攥着!”林遐褪去了温文尔雅的假象,狰狞着逼近他,“再来一次,我警告你不要……”   林遐戛然而止。   朔月轻轻抬起右手——方才被利刃划破,血滴入蛇尾的右手。   那上面伤口新鲜,鲜血正汩汩流个不停。   抓着朔月手腕的手在剧烈颤抖。   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伤口仍旧没有愈合。   林遐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是……   他抓起丢掷在地上的刀,发了狂般刺向朔月。   朔月不躲不避,任由他将刀刃重重划过自己的肌肤身体,甚至将那些流血的伤口举到林遐面前,声音愉快地轻扬:“林大人,看清楚了吗?”   流了太多血,他的唇色已经泛白。豆大的烛火下,霜雪般的面庞不带一丝血色,只有一双眼珠漆黑,鬼魅般勾人心魄。   血溅到脸颊上,疼痛如同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含着些微笑意,温声对林遐叹道:“怎么办,我已经不是不死之身了呢。”   尽管早有猜测,但此刻才得以确认。说出这句话时,朔月如释重负。   ——他对朝露,对母亲的承诺,快要达成了。   “莫非林大人还有别的法子?”漆黑的眼瞳宁静地注视着林遐,朔月慢慢地刺出最后一刀,“林大人不是说,找到了我的父母和族人?可是据我所知,母亲已经被您葬在了山林别院的后山上……这世上除我之外,还有谁有不死之身?”   历来胜券在握的眸中掠过一丝惶然。   朔月攥住那只握刀的手,用尽全部力气反刺回去。   烛火被撞翻,点燃了覆盖桌椅的幔帐,但无人在意那零星火焰。   打斗间,林遐亦被刀刃所伤,但仍旧一步也不肯离开易命阵法,固守在逼仄的圆圈中,生怕一步踏出去便要前功尽弃。   “你是不是吃了什么药?”他陡然想起什么,一把扔了刀,近乎狂乱地掐住朔月的脖颈,“我知道有这种药……吐出来……给我吐出来!”   ——确实有这种药。   当年在北境,他便是用这种药骗过了北狄公主,得以脱身。   只是今时今日,大不相同了。   朔月呼吸不畅,苍白脸颊被掐得通红,却仍旧只是笑。他任由林遐发疯,却将手里的刀朝着林遐咽喉深深刺去。   有一道声音更早响起。   那是刀刃穿透皮肉的声音。   近在咫尺的面庞掠过巨大的不可置信。   林遐颤抖着低头,入目是泉水般涌出胸腔的血。他仓皇合拢掌心,覆在血涌出的地方,试图堵住伤口,试图将那些血重新引入身体。   ——或许他此刻还抱着幻想,自己已经获得了不死之身。但终归徒劳。   血浸透了十指,又淋漓不绝地落到地面上的衔尾蛇中。   钳制着朔月颈项的手终于无力地松了下来。   匕首还没来得及出鞘,朔月怔怔抬眸,望向来人。   月色破云而出,映出了熟悉的谢昀的眼睛。 第87章 归去   为着长生之事不被外人发觉,林遐甚至没有在宫殿外布置守卫。谢昀得以长驱直入,自背后将刀刃刺进林遐心口。   朔月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慌乱。   手臂上伤痕斑驳,颈项间掐痕犹在。所幸夜色很深,替他遮挡住了那些血色和伤痕。   失血过多,头脑有些昏沉。他晃了晃,站起身来,准备将这片狼藉交给谢昀。   衣摆却被一双手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林遐依旧不肯爬出易命阵。   刀深深插在心口里,他却恍然未觉,一手抓着朔月的衣摆,一手死死抠抓地板,好像试图将那条扁平的衔尾蛇抓进自己怀里,吃进腹中化作血肉。   满地淋漓鲜血。   他忽然露出白牙,如蛇一般:“不……你在骗我……”   “你在骗我是不是?”他扑上去,声音越来越笃定,几至仰天长笑,“你一定是在骗我……你明明是不死之身,我看的清清楚楚,怎么可能突然失去……”   话未说尽,他跌倒在地。谢昀皱眉将他拖开,却下意识看向朔月。   林遐的声音嘶哑,回荡在废弃的宫殿里,再清晰不过地传入他耳中。   在他们打斗的时候,打翻的蜡烛已经悄无声息地点燃了干燥的幔帐。无声燃着的火苗下,他也看见了那藏在夜色和衣袖之下的伤口,看见了那些涌出的血。   谢昀一时怔怔,眼前再度浮现出那日所见的伤疤——固执地盘旋心口上,蜿蜒,丑陋。   原来……竟是真的吗?   巨大的惶惑如夜幕降临。握刀的手浸透了滚烫血液,谢昀却犹觉寒凉。   下一刻,他看见朔月摇了摇头。   在林遐看不见的地方,朔月对他笑了笑。   “我吃了药。”他用口型说。   “我骗他的。”   他无声地重复。   地上绘制的衔尾蛇已经被踩踏得看不出原本形容,更别提那些将它浸泡的鲜血。此刻任谁来看,这一地狼藉都只是小儿涂鸦,与长生秘术扯不上任何关系。   林遐直直盯着朔月半晌,突然握住那柄穿透胸腔的刀,用力一拔。   谢昀反应很快,片刻喘息时间都没给他留,刀刃直直横上他的咽喉。   ——这是他的儿子呢。林遐如此想。   尽管他曾试图杀死谢昀,而此刻他也即将被谢昀杀死。   他挣扎着调转了方向,看向面若寒霜的谢昀。   胸口血流如注,但此刻如果能敷药止血,兴许自己还不会死。   原来受伤这么痛吗……金贵养大的林家少爷没受过这种委屈。   不知怎的,林遐想起了那个枯守庵堂的女人。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二十年前,可今日那些哭喊和泪水却格外清晰地再现。   林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张嘴呼唤自己的儿子:“昀儿……”   他准备了很多说辞,自信能直击谢昀弱点。   比如,你我才是亲生父子,血浓于水,咱们才是最亲密无间的人。   比如,谢从澜对你心怀不轨,待借你之手除去我之后,下一个就到你,我们应该同心协力杀死谢从澜才是。   比如,我能帮你除去谢从澜,帮你掌控朝堂,重新拥有朔月。   但他只来得及张了一下嘴,便尝到了自己的血的味道。   谢昀挥刀的时候没什么表情,低头看着林遐尸首的时候,却多了一点触动。   林遐双目圆睁,看起来死不瞑目。   倒不是谢昀生出了一点父子之情,纠结要不要让他闭目为安。   “死的未免太痛快了。”他心中又想,“应该让母亲亲自来杀他的。”   只是母亲在忙别的事情。   太皇太后的寝宫中,站着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林群玉睁大了眼睛。   这几乎是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慧云夫人,谢昀的生身母亲。   陛下不知去了何处,外头不时响起刀兵之声,她再迟钝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更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平静地给太皇太后擦洗换衣。不论如何,姑祖母疼爱了她许多年,她也应当送姑祖母最后一程。   而后她见到了慧云夫人。   在她意识到“父亲”的异样后,她便留了个心眼。她默不作声地回了行宫照顾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缠绵病榻,没有意识,自然回答不了她,她因此将目光放在了服侍太皇太后几十年的大宫女青蓝身上。   青蓝是自己人,亦信任自己。   她稍微一诈,便诈出了些许真相——有关林遐、慧云夫人、谢昀。   初闻此事,她只觉得荒谬,即使身为林家女儿,亦为林家的权势愕然。而后再细想,她却忍不住去想慧云夫人。   一朝跌入深渊,二十年庵堂苦守……同为女子,其间血泪心酸,可想而知。   知道真相后,在此刻见到慧云夫人,不难想她要做些什么。纵然心中百感交集,林群玉仍旧下意识拦在太皇太后身前:“您……”   慧云夫人淡漠地扫了她一眼。   她能进来这里,自然是得了谢从澜允准。外头刀兵之声震天,但即使林群玉再怎么呼救,也不会有人进来。   如果她要报仇,此刻是绝佳时机。   林群玉忽然道:“姑祖母就要走了。”   “我自幼在姑祖母膝下长大,养育之恩不敢忘,但我也知您对姑祖母心怀怨恨——当年之事若换了我,我也是一样的。”   “只是姑祖母年事已高,又时日无多,我既受养育之恩,不能看着旁人伤她。您若要报仇,找我也是一样的。”   许久许久,连外头的刀兵声都静下来了。   林群玉陡然听得慧云夫人——不,周令仪轻笑了一声:“报仇?我找你报什么仇。”   林群玉没有说话。   她知道自己没有道理,但事到如今,她还能做什么?   为姑祖母伤了慧云夫人吗?她读诗书通廉耻,做不到。   可难道要看着慧云夫人杀死姑祖母?为人晚辈,履蒙教养,她更做不到。   慧云夫人却径直越过她,开始找什么东西。   林群玉久久没有等到回音,抬头看向慧云夫人。   她试探地问道:“您是……在找什么吗?”   林群玉打开了床头的暗格。   暗格弹出来的声音似乎惊到了太皇太后,她双眸大张,嗬嗬吐气,仿佛要制止林群玉的行为。但暗格里的盒子还是被取走了,稳稳地递到了慧云夫人面前。   她知道这原本就是慧云夫人的东西。   周令仪打开了那个盒子。   那里面放着一封书信。那是二十年前,谢昀诞生时,太皇太后逼迫她写下的。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如果东窗事发,将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她没有带走那张纸,而是就着烛火,烧尽了这些残留的痕迹。明灭的烛火中,黑色灰烬飘飘洒洒落下,如同畸变的雪。   甲兵横扫,刀剑雪亮。长安城静默了百年的青砖为铁甲震动,一户又一户紧闭的宅门被撞开,通明的灯火照得夜色如昼。   上至官员,下至私兵,雷霆手段,乱党震惶。   林遐毕生的梦想——权力和生命,都在今夜葬送了。   今夜的长安城,无人安眠。   谢从澜大步进来,身后的兵士们带进深夜的寒气。   他背后随从者众多,更显得谢昀孤身一人,半边身体血色淋漓。   有人认出了谢昀,窃窃私语道:“那人……是不是先皇……”   旋即有人瞪他,让他闭嘴——什么话也敢说,不想要命了?   不管平时交情如何,此时众人却都有了默契,静静退至一旁,等待着这两人抉择出一个皇帝。   其实形势很容易分辨。谢从澜身后紧跟的军士们披坚执锐,严阵以待,谢昀身旁却空无一人。   不,也不算空无一人。   很快有人认出了谢昀身边站着的少年。   皎若朗月,秀丽无双。   那是谢昀亲封的留在宫中培养的客卿,是深入北狄军营,破除大法师骗术的少年英才。在谢昀消失后,他又重新跟在了谢从澜身边,出入书房宫禁如入无人之地,最得宠不过。   他身上鲜血淋漓。   在或诧异或敬畏的目光中,谢从澜温言出声:“朔月,来朕这里。”朔月没有动。   在众人窃窃私语之际,他四面环顾,注意到了林遐。   死不瞑目的、双目圆睁的林遐。   林遐脖子上有刀伤,胸前的口子缓慢地淌血,脸色青白身体僵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死人了。   可是朔月却看到他对自己笑了一下。   那把刀就在他手边。   所有人都看着谢昀和谢从澜,没有人注意到已经死在易命阵法——那一团狼藉中的林遐,更没人想到踢走他手边的短刃。   因此他得以用最后一口气摸到那把刀,朝谢昀的背后掷去。   为人子,给父亲陪葬,也是天理。   短刃顺利没入人的胸膛,发出噗嗤一声。   只是,不是谢昀的。   朔月低头看了看心口上的刀。时至今日,他仍旧习惯挡在谢昀面前。……痛。   漫长实则短暂的恍然后,朔月重新抬头,环顾四周。   在这刹那之间,林遐已经被兵士们重新按在地上,拖出了早已不成样子的易命阵法。他双眸大睁,似要咆哮愤慨,但胸膛里的血已经流尽。而谢从澜静静站在原地,望向他的目光温和而复杂。   目光上移,他看见了谢昀。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正蜷在谢昀怀里。   谢昀背对着众人,低头凝视着他。   他流出的血把谢昀染红了。   一股巨大的疼痛自心口的位置蔓延开来,超越了刀刃带来的伤痛,带着异常熟悉的感觉。   朔月猜测这是某种征兆。   但他只是慢慢伸出手,试图擦净谢昀被自己的血弄脏的脸颊。   那只手冰凉柔软,触碰自己脸颊的时候,如同羽毛轻扫,带来些许僵硬。……苦肉计。   心中自然而然掠过这几个字,谢昀蓦然有些气恼。   谁要他救了?自作主张,把自己弄得一身血,还要做出这可怜样子来博同情。难道他以为这样自己就能原谅他吗?   许多双眼睛盯着,他却全都不放在心里,只看着朔月冷笑:“怎么,危难当头,不去救你的陛下,反倒来救我一介庶民?”   他咄咄逼人:“是觉得我有望夺回皇位,想提前投诚吗?”朔月听不懂。   他只看见谢昀的嘴唇一张一合,谢昀的面庞愈发遥远。   他只听到自己的骨骼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好像要逃离这具躯体重新组合一遍。   谢昀没有扔开他,他得以安心地蜷缩在阔别已久的怀中。眼前飞掠过一幕幕景象,好似传说中死前的走马灯。   谢从清抚摸着他面庞时露出的痴迷笑意,不由僧人站在易命阵法中不肯离去的身影,自城墙坠落的朝露释然而笑,如倦鸟归林,还有因自己而死的母亲,此刻正长眠在铺满蓝紫色小花的春日山林。   就在这时,他卸下了一千斤的重担,轻盈得像一根羽毛,随时可以飞向远方的天空。   他闭了闭眼睛,听到母亲遥远的呼唤。   “对不起。”   朔月静静凝视着谢昀,忽然开口。   怀抱自己的手臂剧烈震颤了一下。   那双眼睛掠过许多情绪。茫然、怨愤、怔忡、委屈,而回应他的只有冰天雪地一般的宁静。   身躯已经难以行走,支撑的只有灵魂。他推开谢昀,朝谢从澜走去。   外头白布飘扬,哭嚎震天。   太皇太后薨了。   “辛苦了。”谢从澜温声嘱咐朔月,“先去外面等我。”   朔月慢慢地点头,幅度极其轻缓——他没有更多力气支撑自己做更多动作了。   各色目光下,众人为他让他一条道路。   道路的尽头通向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一步一步朝外走去,踏过的地方落下斑驳的血迹。   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作者有话说】   很长很长的一章。 第88章 你在哪里   不眠之夜转瞬即逝。   宫殿长阶上鲜血未清,昨夜便已经随风远去,没人再敢提起。   血债已经血偿。那些算计、争斗和不为人知的爱恨,都将化作史书的尘埃。   春日飘扬的白布中,谢昀开始了平静的生活。   他没有回宫,更没有像有些人想的那样争夺皇位。   从前争夺皇位只为自保,而今真相大白,血债血偿,纵然明天就被赐死也无所谓——何况谢从澜看起来还保留了一两分人性。   那晚他看着朔月离开,知道朔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所有人都退下,他也准备离开,但在他身后,谢从澜却忽然出声:“不再见朔月一面吗?”   谢昀不置可否,却又听谢从澜幽幽道:“也是,你从未真正理解过朔月,又何必再见。”   “……”谢昀一时恼怒,“你……”   谢从澜打断他:“你一心想要朔月自由,可你又何尝真正站在朔月的角度想过问题?”   “你自诩对他好,不遗余力给予他自由,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想要你稳坐皇位,陪伴你保护你的心也再真切不过,可你做了什么?”歪理邪说。   谢昀觉得手中刀蠢蠢欲动。正在他忍不住想要弑君时,只听谢从澜一字一顿道:“你一句话也没说,就放弃了皇位,违背了与他的契约——是你先违背的,不是吗?”   “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朔月陪伴着什么都不是的你?”   春日里的西郊小院里,天光清澈,草木萌芽。谢昀就一直在这里住了下来。   院落不大,远离闹市,他一人生活绰绰有余,每日读书、养花、学着煮饭,倒也惬意。   只是他偶尔望着东厢房出神。   那是他原本给朔月留的房间。   或许谢从澜说得对,他根本没有资格要求朔月陪伴自己——什么都不是的自己。   这样平静的生活满打满算只持续了一天。第二日的清晨,小院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谢昀正挽着袖子,准备拔了院子空地上的杂草,种点菜自给自足。   他站在门口,蹙眉看着谢从澜,并不打算将人放进来:“陛下来此,有何贵干?”   门前的阴影里,谢从澜脸色有些阴沉。他没回答谢昀,直直跨过大门,朝院里走去——谢昀不客气地拦他:“做什么?”   院前垂杨袅袅,牵马的侍从悄无声息地退进阴影中。谢从澜寸步不让,眉眼划过凌厉颜色:“朔月呢?”   早起的飞鸟啾啾啼鸣着掠过天空。   一瞬间谢昀几乎怀疑自己听错:“谁?”   “别装听不懂。”谢从澜逼近两步,语调冷冷上扬,“我不信朔月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宫来找你——你是不是把他关起来了?”荒谬。   谢昀只觉得好笑,一句话都不想回复,便要关门送客。   谢从澜却牢牢抵住门:“让我进去看看。”   他素来病弱,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谢昀懒得回应他,更不在意沉重的木门会不会挤到九五之尊的手,推门的力气一丝也没有收敛。   藏匿在阴影中的暗卫一拥而上。   谢昀冷眼看着这番如临大敌的做派,嗤笑一声:“陛下这是带人抄家来了?”   他抱臂环顾四周,眉眼间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那陛下可要失望了,这里只有破房几间,小院一所,没有万贯家财也没有私兵死士,只有人命一条,想要就拿去。”   “谢昀。”谢从澜深吸一口气,试图劝自己耐心一点——这家伙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死倔,也不知朔月到底看上他什么。   “从那天晚上朔月离开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对上谢昀微微怔愣的目光,谢从澜沉声说道,“上上下下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他不在宫中。”   他对谢昀脸上掠过的巨大怔忡和慌乱视若无睹,继续冷静地发问:“我以为他会在你这里——如果他不在这儿,他会在哪里呢?”   自林遐死后,林氏一党被清算,作为林遐的重要据点,山林别院换了重病把守。   两人在灌木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谢昀看似冷静,步伐却匆匆,到达最后的地点时,衣裳上已经不知刮了多少道口子。   那是他向朔月刺出一刀的所在,也是朔月母亲,东方夫人安眠的地方。   那一夜东方夫人沉睡于此地。为了不让林遐起疑心,朔月没能带母亲的尸首回去安葬,后来听说是被林遐以庄园火灾遇难者的身份葬了。   为了保持他一贯树立的慈悲形象,葬礼举办的很是体面,又因为找不到东方夫人的家眷和故乡,所以便将遗体葬在了亡命之地。   这些,谢昀知道,朔月也知道。   谢昀脚步不停,话说给谢从澜,也说给自己:“他一直记得母亲……应该会来这里的。”   同样是母亲的孩子,谢昀明白朔月的心思。   冻了一个冬天的溪水已经冰雪消融,淙淙流淌过春日的山林。平坦地面上已经有细小的青草萌芽,晨光中好似绸缎般朦胧幽绿。偶然有毛色鲜亮的鸟雀掠过枝头,洒下清脆啼鸣。   在这方生机勃勃的宁静之中,朔月正沉睡着。   清风带来极其浅淡的血腥味道。……   谢昀走到朔月身边时,只是觉得有些气恼。   贸然离宫,也不知道和旁人讲一声。而且,怎么能在荒郊野外睡觉,还一待就是一天一夜?他不知道很多人都在找他吗?   谢从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对他说:“冷静。”   冷静,我自然冷静。人又不是我的,跟我也没有关系,随随便便跑出宫也该是谢从澜担心的事情。   但看着那张面庞上斑驳的血迹,他还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擦了一下。   血没有及时洗掉,已经凝固了,不好擦。他只好从溪水里拘了一捧水,蘸湿衣袖一角,为他细细擦拭。   在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谢从澜就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他。直到那张沉睡的面庞恢复了原本的干净秀丽,他才出声:“谢昀。”   “带朔月回去安葬吧。”他不管谢昀听不听得见,“他死了。”   谢昀蹙眉,疑惑地看向他。   “他没死。”谢昀觉得今日的谢从澜格外好笑,到底是和朔月不熟悉,没见过真正的死而复生。   他洗了下衣袖,擦拭的动作不停:“他只是处在生与死的过渡里……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从前都是这样的。   短则片刻,长则半日,朔月就会活蹦乱跳地醒过来,好像从来没有接触过死亡。   谢从澜摇头,近乎残忍地问他:“那你看看,现在多久了?”   ——“为什么会这么久?”   ——“他真的会醒过来吗?”   吵死了。谢昀不耐烦和谢从澜说下去。   朔月当然会醒过来。朔月怎么会醒不过来?   不过人已经找到了,自己再留在这里只会显得自己可怜可笑。他最后看了一眼朔月干净的宁静的面庞,站起身来。   却在此时,一只被压得扁扁的草编小龙从朔月衣袖里滚落。   沿着霜雪般的手腕上移,只见伤口细密,血色如潮。那些碎裂的伤口纹路般嵌入肌肤,蔓延至全身。   谢昀怔在原地。   这样细小的伤口,早该痊愈了。 第89章 找到了   照月堂许久没有这么多人了,但却依旧保持着令人窒息的安静。   这大概是所有太医意见最统一的时候。所有流派医术之争都被暂且搁置一旁,以太医院资历最深的郭院正为首,众人战战兢兢上前劝道:“陛下节哀,客卿先生已经去了。”   谢昀盖着面纱,拉住太医的手腕:“你再看看。”   这……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人?太医被吓了一跳,心说还要看什么,难道自己连生死都分不出来吗?   他无视了莫名其妙的蒙面人,朝谢从澜拱手道:“微臣从医四十载,虽不说医术如神,但人的生死还是能分辨的。客卿先生的的确确是往生极乐了。”   “知道了。”谢从澜沉默片刻,回道,“你们都下去吧。”   于是照月堂再度只剩下他们。   “容凤声。”谢昀枯坐良久,忽地吐出一个名字,“他一定知道什么。”   谢从澜蹙眉:“就算他知道什么,起死回生也不……”他忽而哑然。   他想起来,眼前躺着的这个毫无生气的人,曾经无数次起死回生。   谢昀看起来平静而笃定:“我会找到他,然后让朔月醒过来。”   他没有说“救活朔月”,因为他仍旧不相信朔月死去了。在他看来,朔月只是出于某种原因睡着了,暂时醒不过来,只要找到正确的方法,就可以让他重新睁开眼睛。   严文卿得到消息时,已经到了深夜。   一场政变后百废待兴,他忙得陀螺一样团团转,可御书房里连陛下的影子都没找着,循着大太监的指示来了照月堂,不料一转头看见谢昀,险些以为这人是乔装打扮进宫来易位夺权了。   而后他看见了沉睡着的朔月。   骤然得知现状,严文卿一时惊得连怀中案卷都要吓掉:“你是说……”   多日前的一封信重新在脑海中浮现。那时他信烧得果决而干脆,绝想不到会有信中字句成真的一刻。   信里写朔月失了不死之身,写朔月即将失去生命,而朔月以决然的态度否决了这番话,只说那是母亲为了让他获得谢昀原谅而撒下的谎言,至于那些伤——“只是会恢复的慢些而已”。   “我只知道这些了。”严文卿低低地叹气,“至于原因,他只说不死之身玄妙难言,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如今想来,他或许早就知道。”   ——他早就知道,并且安排了这一切。   谢昀心中划过这个念头。   春日连夜晚都是晴朗的,但他心中却迷雾重重。   寻找容凤声的下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此人早在三年前便离开了皇宫,或是云游四方,或是闭关修炼,全都不得而知。   因为一场求雨,谢从清破格将他奉至国师,他自称无父无母更无门派师承,自幼浪迹江湖四海为家,一身本领袭自天地日月、神鬼精华,要探寻下落简直无迹可寻。   大海捞针的这段时间,谢昀在照月堂留下了。   他想过把朔月带回自己那里,却也知道皇宫里有最好的大夫,有最迅速的消息——何况如果朔月醒了,发现自己在自己那里,自己又该怎么说呢?   不错,他仍然在生朔月的气,这毋庸置疑。但……   四下无人,谢昀低头看着朔月。   这是朔月吗?他越看越陌生,越看越恍惚。   春光扑簌簌落进屋子,将那一面红木桌子映得金光熠熠。   朔月像一汪冰封的湖泊,随着春日的到来,回暖的冰面细细密密地碎裂消融。新鲜的血冲破肌肤,从千万条缝隙中汹涌而出,将他淹没进汪洋血海。   鲜血静静流淌,无声没过看似漫长却实则只有二十年的生命。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伤口没有痊愈,新生没有到来。   谢昀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   他应该对朔月有信心的——这是长明族的不死者,毒药和刀剑都奈何不得的小观音。   死……他怎么会死?   谢昀设想过未来。朔月长居宫中,自己在宫外过平静的生活。   或许他们还会相见,甚至还会坐在一起喝茶闲话,重说当年事。   又或许再也不见,他独自带着这份遗憾和折磨,走到生命的尽头,而朔月会独自渡过漫长的生命,在见过千千万万的景色和人潮后,偶然想起一个叫谢昀的人。   可是,“死”——太突然了,也太直接了。   甚至没有一声告别。   谢昀拧干绢帛,继续给朔月擦拭着,尽管那张面庞上已经一丝血迹也见不到了。直到手指不慎触碰到皮肤,他才意识到那张面庞冷得像冰。   落进照月堂的光明了又暗。容凤声还是没有找到,朔月依旧没有醒来。   谢昀又想起他和朔月的最后一面。   朔月说对不起,然后离开。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睡着了吗?   但他没有停留,而是选择一个人,一步一步地离开人群,离开皇宫,带着一身血色,走到了遥远的黑暗的山林,直到来到母亲身边才安心睡下。……他不想被自己找到。   醒过来吧,他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你不能离开的比我早。   某个夜晚,严文卿递来了消息。   翻阅着眼前的书卷——说书卷也是抬举它,这分明是一套话本子。   写书的人极尽华丽辞藻,写诗作文一唱三叹,各类恶俗情节看得人汗毛倒竖脚趾抓地,故事走向像是在十八弯山路上驾车,时不时撞上山崖粉身碎骨,看得谢昀眉头皱起,却莫名有股熟悉感。   严文卿说,如今这本子在很多个书局都有刊印,流行得很。   谢昀一开始不解其意,然而读了几页之后,眉头便蹙了起来。   他明白了严文卿为何将这一本看似无关的话本子送到自己面前。   这分明是……他和朔月的往事。   【作者有话说】   虐的部分差不多发完了!迅速回弹中。忍不住要让小情侣热热闹闹吵架谈恋爱了。 第90章 记录故事的人   写书之人多番修饰,易名改姓,但谢昀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他和朔月的过往。   甚至那讨厌的谢从澜也在里头有一席之地——还有不少的戏份。   话本子里改朝换代,只说某年某月某日,上天降下神明,以不死之身庇佑天子。二人一度两心相知,引为知己,直到皇帝被发现不是皇室血脉,狼狈离开,纵使少年神明心怀歉疚,但依旧为了使命另投明主,为了新帝不惜伤害故人——至此停笔。   谢昀生生忍住嫌弃故事难看的冲动:“查到源头了吗?”   严文卿却摇头:“书局老板众口一词,都说是某天突然在门口捡到的,陛下那边也派了不少人明里暗里调查,得出的结果也一样。”   谢昀又翻过一页,视线紧紧锁定纸张,似要将所有可疑之处全都刻进脑海:“那就更说明写这话本子的人有问题。”   严文卿点点头,又忍不住道:“谢昀……”   “怎么?”   谢昀抬起头来,眼下黑重的痕迹在苍白面颊上分外醒目。他随手抓过旁边的茶杯灌了一口,并不顾里头只剩些泡烂的茶叶碎末。   他很久不曾好好喝水休息了,嘴角干裂起皮,渗出深深浅浅的血丝。   严文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道:“你注意下身体。”   既然那写书之人知道这许多内情,又将事情写成话本子四处刊印,必然是想让人找到的。   谢昀抱着这个心思,细细搜寻着一切线索。直到他回到西郊小院的时候,话本子的主人自己找上了门。   雪一样白的长发隐在阴影中,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奇诡的容貌和心思。   一别三年,容凤声没有丝毫老去的迹象,上来便笑吟吟地直戳人心窝子:“听说皇帝换了人,如今阁下怎么称呼?”   谢昀顿了顿:“叫我谢昀便是。”   容凤声噢了一声:“不改个姓吗?”   虽然不是谢氏血脉,但这个名字用了许多年,也没什么更换的必要。何况不姓谢的话,他又能姓什么?林是大可不必的,而母亲未必愿意自己随她姓——一个名字罢了。   谢昀淡淡笑了一声:“随您怎么称呼。”   从前他最不喜这些装神弄鬼的法子,可如今却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到这些神异之术上。   他看向容凤声,正色道:“那话本子是您写的?”   容凤声大方承认:“写的怎么样,没有太偏离事实吧?”   “写得很好。”谢昀一页页合上书页,“只不过我想知道,他沉睡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谢昀静静地注视着容凤声。静谧的春日清晨,唯一发出声响的是他如雷的心跳。   容凤声笑吟吟回应他:“这要看你怎么做了。”   谢昀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半晌,他道:“我可以给你我有的一切。”   “这么大方?”容凤声挑眉,“我记得你们还在吵架。”   谢昀沉默了一瞬:“两码事。”   容凤声看起来有一丝真挚的不解:“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不是你们世人一贯的想法吗?”   谢昀微微一顿:“‘我们’世人?”   他似乎将自己摘出了凡尘——谢昀心中划过这个念头。   谢昀点点头,平静承认:“我自然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从未在自己和任何人面前敞开过的心扉,却轻易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展现出来。   容凤声凝眉看着他,似乎在权衡什么。   “救人是很麻烦的。”他叹息着说,“尤其是这种已经死了大半的人。”   死了大半——那是还有救。谢昀心中一跳。   只听容凤声道:“你要向我证明,我的力气不会白费。”   御书房里,暗卫递上了容凤声的消息。谢从澜批阅奏折的手一顿,依旧行云流水地批阅下去。   朔月还在沉睡。可他冥冥之中有股感觉,他将醒来,并且离开自己。   清晨飞逝,落进桌上的阳光渐渐变得炽烈。   谢昀快速串联着一切。   容凤声不图银钱,不图功名,这是显而易见的,甚至他也并不求长生——他将自己摘出尘世,身为一个“人”所可能拥有的欲念,在他这里都不存在。……不,他有。   谢昀猛然意识到什么,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容凤声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提问,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问:“严文卿收到的那封信,是你写的?”   “自然不是。”容凤声答得爽快,“那封信是朔月的母亲东方夫人所写,我只是帮了个小忙,送出了那封信罢了。”   他坦率地承认:“不错,我与东方夫人相识。”不止如此。   “幼时在外流浪的朔月是你找到的,林遐求来的长生之术源头在你。是你告诉林遐朔月的存在,一步步诱导他找到朔月,找到东方夫人。甚至那座山林别院,也曾是你的私产。”谢昀若有所思,“凡我所知所见,皆有你推波助澜。”   什么人会一直隐在幕后,推动事情发展,但又不图世俗意义上的回报?什么人将一切故事写成话本子自我欣赏,见面时第一句话问“写得如何”?又是什么人,将自己摘除俗世之外,居高临下看世人?   容凤声说“不要让我的力气白费”——那么他费这许多力气,仅仅是为了……看一看吗?   对于谢昀的答案,容凤声看起来很满意。   “东方夫人知道你与朔月的往事——在林遐告诉她之前,她便已从我这里知道,因此写了那封信,希望你能借此原谅朔月。这封信阴差阳错落到严文卿手里,且朔月不希望得到谎言之下的原谅。”   “但现在来看,那封信至少有一半是实情。”心口泛起密密的刺痛,谢昀深吸一口气,“朔月确实失去了不死之身……为什么?”   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分外艰涩。   容凤声不答,只是兴味盎然地看着他。   “东方夫人确实是朔月的母亲。”终于,他听到谢昀的疑问,“她为何去世?”……   大风刮来,吹尽浓雾,原本掩藏在混沌之下的真相渐次显现。   谢昀听得发愣,被扼住咽喉般难以呼吸。   “他最后也没有死在你面前。”容凤声遥遥叹息,“他希望你不要发现他,希望自己不再打扰到你。”   “他不愿意用死亡换取你的原谅,就像最初他不同意东方夫人在信中说谎一样,真是很执拗的人。”   谢昀忽而又想起谢从澜的质疑,他问自己:“你真的明白过朔月吗?你真的站在朔月的立场上考虑过问题吗?”   他那么轻易地离开了朔月,将朔月留在了原地。他一个人,没有依靠,没有指引,无措地面对契约和感情,周旋在权力斗争的漩涡里,却又肩负着破除长生的使命。   在他为朔月视若珍宝的契约怨愤不已时,朔月正一天天地等待着着死亡降临。   谢昀怔怔地想着,忽然眼眶发酸。   已至正午,太阳升得很高,将一切照得明晃晃亮堂堂。   谢昀最后问道:“您到底是什么人,缘何知道一切?”   我是大周的国师,也是街头的乞丐。是街边卖糖葫芦的摊贩,是河畔摇舟的渔夫,是每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你看得见的或者看不见的任何人。   容凤声吟吟笑道:“我是个看戏的人。”   “凡尘中事太过无趣,若不造出些好故事来,又怎么渡此一生呢?”   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他在江湖游历,欣赏人世间种种故事。在故事进行不下去的时候适当推一把,得到或满意或叹息的结局。   不论结局如何,他都改名换姓写进自己的话本子里,算作这一段乐子的纪念。   后来机缘巧合,他听说了长明族的秘密,又听闻皇帝在寻找长明族不死者的踪迹。与那些渴求长生的信徒不同,容凤声对长生并无执念,只觉得有趣——他迫切地想知道,愚蠢又贪婪的人类,究竟会为了长生做到何种地步?   此后,这件事成了他数十年间的最大乐趣之一。   他为皇帝寻找传说中的不死者,看着皇帝为着私欲教导不谙世事的孩子木偶般遵循契约,看着新帝试图剪断木偶的引线,给予他自由。后来又看着边境动乱,大法师陨落,看着朔月和谢昀分道扬镳,直至今日,如同天神下凡般,出现在苦苦寻觅的谢昀面前。   容凤声起身离开,抛下一句话:“我只有一个要求。”   “别让故事在这儿停下。”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好似在梦中。   容凤声没有食言。他顺利进了宫,见到了沉睡的朔月。   计时的沙漏一滴一滴落下,谢昀知道朔月醒来的时间越来越近,愈发焦灼难安。   害怕容凤声骗他,害怕意外发生。也害怕朔月醒来,再度离开。   他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自己久留在醒来的朔月身边,但藏匿心底的情感却日复一日地呼唤着朔月的名字。   容凤声医治时,不许外人旁观。三日后他从照月堂出来,一直年轻的面庞长了些许皱纹,如雪白发中多了丝丝黑色。   “等等吧。”看着仓促迎上前来的人,他挥挥手,“现在还睡着,今晚过后,就与常人无异了。”   口口声声无数次传诵的长生,到今日只剩下一个“与常人无异”。……不管怎么样,活下来了。   谢昀形容平静,向容凤声确认了数遍“朔月还没有醒”,旋即跨过门槛,腰板笔直、神色冷峻地朝房内走去。   只是那飞扬的衣摆出卖了他。   容凤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想着谢昀发现被自己欺骗后气急败坏又手足无措的面庞,满意地笑出了声。   年轻人就是有意思。   他看故事,记录故事。至于故事的走向,他偶尔也愿意亲自掺和一手。   房间里头光线昏暗,漫着浓郁的药味儿和血味儿。   一排扑簌簌燃着的烛火下,朔月正圆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看向仓促而憔悴的谢昀。   【作者有话说】活了!——本来想趁朔月没醒偷偷进去看一眼的谢昀:可恶,被骗了。 第91章 我来找你了   朔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开始在什么地方?是无人问津的荒野,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是浸泡了鲜血的华丽宫殿,还是春日里飘扬的白布?   朔月记不清了。   一切景象都消弥在大雾里,他在荒芜的原野上踽踽独行,茫然不知归处。这时,他听到一道声音。   他一开始听不清,也没有在意。但那声音一直执拗地重复,直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   那声音说,醒过来吧。   醒过来吧,我很想你。   醒过来吧,我需要你。   然后他感到痛楚。   沉睡在母亲身边时,他已经脱离了俗世的痛苦。事实上,此时尘世中存在的所有法子已经对他没有用了。   但突然之间,有一股不属于这世间的力量将他拉住了。   那力量将他凝固干涸的血液点燃,将他折断的筋骨重塑,带着足以令他重生的磅礴气势,亦唤起一阵阵火燎般的疼痛。   他在沉睡中亦忍不住挣扎。   好痛,好痛,实在是太痛了。   活着的时候习惯了疼痛,但作为一个死人,他不想再忍受这样的疼痛,即使那疼痛有可能将他带回尘世。   ——尘世,有什么好呢?   他在乎的人,有的生离,有的死别。而且他的死亡能带来长生诅咒的终结,死去的他比活着他的更有价值,既如此,为什么还要强行活着呢?   朔月因此决定把自己变成轻飘飘的羽毛,追随母亲,追随朝露,去往早该抵达的彼岸。   可是那声音却又响起。那声音总是在他想离开时响起,在他即将随风飞去的时候响起。   那声音拽着他,拉着他,呼唤着他。   即使意识模糊,他想自己知道那声音来自谁。   是他……不想让自己离开吗?   他一贯不想让那人失望,于是忍受着那样的疼痛,终于等到血液沸腾,骨肉重生。   上天奖励了他的勇敢,让他睁开眼睛的第一瞬,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房间里,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房间歪的玉兰树幽香阵阵。容凤声对这漫长的沉默深感无趣,无聊地踱来踱去,开始怀疑自己救人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这两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真的能达成自己满意的结局吗?   却在此时,一身银黑龙袍停在他面前。   谢从澜屏退了众人,微笑颔首:“容先生,别来无恙。”   容凤声大喇喇地打招呼:“原来是陛下,别来无恙。”   他们仅在多年前遥遥见过几面,不算熟识。他上下打量谢从澜,眼中精光一闪:“陛下是来看朔月的?”   谢从澜微笑不语,容凤声却是何等心明眼亮,一语戳破了谢从澜笑容面具下的心思:“陛下可是有求于我?”   屋里那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寡言,容凤声暂且对这两人放弃希望,转而将兴趣投向了新来的谢从澜:“让我猜猜。陛下是想让我帮忙,将朔月留在自己身边?”   “说来惭愧,但我就爱这种俗套剧情。”容凤声笑道,“如果陛下希望这样的话,我很乐意。”   不料谢从澜却摇摇头。   朔月醒来,他自然希望朔月能留在自己身边。但如果有机会,他有更像达成的愿望。   今夜月光清亮,人心被映得清清楚楚,所有隐秘都无影遁形。   谢从澜向容凤声深深一揖:“我自幼身体孱弱,太医断定寿数不长,而今只愿得康健之躯。若得先生相助,感激不尽,愿奉上所有。”   似是怕容凤声误会,他又补充道:“不需长生,只要如正常人一般便好。”   自从知晓自己寿命短促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开始渴望生命,更渴望一切与旺盛生命有关的存在。   但这对容凤声来说毫无关系。他眯了眯眼,有些无趣地哦了一声,看起来不愿意接这个额外工作。   却在此时,房间里有人走出。   月光下,来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与宫墙飞檐漆黑的阴影交缠不清。   容凤声精神为之一振:“来了?”   被果断忽视的谢从澜抿了抿嘴,自觉退至一旁。   “多谢容先生相救。”黯淡月光下,谢昀的面容晦暗不清,看不清神情。他朝容凤声行礼,又看向谢从澜:“多谢陛下这几日的收留,我这便离开了。”   容凤声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身后又探出一个身影。   朔月匆匆追出来,头发没簪好,外衣还没披上,一身雪白里衣犹带斑斑血迹。他扶着门框,有些剧烈地喘气,但抬头时,那身影已经幽灵一般消失了。   容凤声跳脚:“你……”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功夫才把人救活,这么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是想让他做赔本的买卖吗?   朔月怔怔望向谢昀离去的背影,却没追上去,反而朝容凤声两人走来。   他谢了谢从澜多方寻觅,谢了容凤声救命之恩,神情沉静,整个人苍白而坚韧。而后,目光定格在容凤声身上,他轻声开口:“容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五日后,西郊小院门口。   谢昀照常在清晨推开门,一眼看见了门口蜷成一团的家伙。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清晨时分,地上还湿漉漉的,垂柳新叶叫雨水洗的更鲜亮,绿幽幽地在空中飘荡。在这清晨幽绿的炊烟中,朔月就抱着个包袱,蜷在谢昀家门口的屋檐下。   他似乎一直在竭力把自己缩成不大的一团,双臂抱膝,脸颊埋在包袱里,几缕碎发有些泛潮地贴在脸上。头发乌黑,更显得露出的那一点面色雪白。   心跳如雷。谢昀默然站着,想起那一夜他们的对话。   幽幽燃着的烛火下,谢昀一直没有开口,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见的是他,千方百计寻找容凤声给朔月医治的还是他。为朔月离开自己气恼不已的是他,但心疼朔月的遭遇、一直一直放不下的依然是他。   事实上,他并没有做好说话的准备——他只是想趁朔月未醒,看看他,然后离开。   许是这场死而复生耗费了太多体力,朔月一张面庞越发瘦削,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大,黑黝黝直愣愣地望着他,好像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   终于到谢昀耐心耗尽、一刻也无法停留的时候,朔月绞着手指,轻轻问出了声:“你……你还要我吗?”   隔着三五步远的距离,那份紧张和惶恐被浓郁不散的药味儿和血腥味儿托举着,小心翼翼地触碰了谢昀的衣角。谢昀顿了顿。   他此刻应该想起什么,或许是刺进自己心口的那一刀,或许是朔月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什么都好,只要能支撑着他决绝地离开。   但不知为何,他眼前蓦然一阵酸涩。   “把事情处理好再说。”   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句话。   五天之后的清晨,朔月来了。   湿润的晨风拂过面庞,带着乡野间清新的草木清香。在谢昀静默的注视下,朔月睁开了眼睛。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红嘴山雀。灰蓝色羽翼振动出一小片风,它昂首站在朔月对面的草地上,为新搬的家而愉快啼鸣。   意识溪水般缓慢流入脑海。   ——这是谢昀的家。   庆元宫中他和谢从澜告别,照月堂里他向容凤声做了承诺。太皇太后已经薨逝,林氏一党已经清算,林遐更是已经身死。他确定了长明族人的诅咒已经终结,自己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他想,自己应该是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   于是他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第一次离开皇宫,一步一步走到了西郊,来到了谢昀的家。   彼时天色已经入暮。他风尘仆仆地站定,望向橘红天空下袅袅升起的炊烟,心中涌出一股混杂着宁静和忧惧的浪潮。   离开时一步一步,有条不紊,然而真的再见时,他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我……我来了。”雀鸟啾啾的啼鸣中,朔月张了张嘴,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   自己就这么来了……谢昀会生气吗?   他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鼓起勇气看向谢昀的眼睛:“我把事情都处理好了……我来找你了。” 第92章 一起生活的第一天   谢昀沉默了一瞬,微微侧开身体,朔月连忙跟着进了门。   至少谢昀让自己进了门——朔月在心中给自己打气,一步一步默默跟在谢昀后面,偷眼打量这个院子。   小院不算大,但很整洁,又极秀丽。   院落坐北朝南,春夏之交,满园绿茵。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三五间屋舍便在其后。靠窗长着几棵柿子树和桃树,枝桠直直伸到二楼窗上去,洒下一片浮动的树影。   屋后土地平坦,水井将附近的泥土滋润得潮湿柔软,随意撒下去的菜种花种不需人催,已然萌发。   朔月看得出神,谢昀却突然在屋前停了脚步。他躲闪不及,鼻子直直磕上谢昀后背。   谢昀眉目冷淡:“你来做什么?”   鼻子上的痛觉很是鲜明。朔月紧了紧怀里的包袱,讷讷道:“我来……找你。”   “找我?”谢昀咄咄逼人,“找我做什么?”   朔月呆呆地重复:“找你……”   是啊,找谢昀做什么呢?要他的原谅吗?要他的爱吗?要他们冰释前嫌,坦白心迹,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吗?   他最终只张了张口,打开包袱,掏出什么东西递到谢昀面前:“我不白吃白住……我带了银子。”   包袱一层层拆开,里面的东西码得整整齐齐。   五六七八本泛黄的书和字帖,一个绣着衔尾蛇的香囊,几只歪歪扭扭的草编生物,以及一个深色的荷包。   朔月把荷包打开,露出里头装着的东西——几两散碎银子,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银光。   买东西要给钱,住店也要给钱,即使是朔月也知道。谢昀如今在宫外生活,他也不想白吃白喝,平白给谢昀增添负担。   只是谢昀看着银钱,脸色并没有非常好看。   朔月递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谢昀却不接。   他被那些银光刺得烦躁,兀自抱着双臂,上上下下打量朔月,蹦出一句冷笑:“谢从澜给的路费?”   不然这家伙一穷二白的,能从哪里赚钱?   朔月摇了摇头,认真道:“是我自己挣的。”   这是他自北境回来的路上,替人采集、分辨药草挣的——彼时他没想收钱。   自打六岁进宫后,不管平常怎样,他过的一直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哪里为钱财发过愁?但离宫之际,才发现这几两碎银是自己仅有的财产。   离宫时,谢从澜确实想给他塞银票,但他没要。   见他固执不收,谢从澜不由得笑:“怕谢昀生气?”   那时他苍白了二十多年的脸色渐渐泛起健康的光泽,那是容凤声的功劳。容凤声短短几天之内接连做了两次大事,已然累得不想听墙角,倒给了他们自由的告别时间。   朔月不答,只是笑道:“恭喜陛下。”   恭喜陛下得康健之躯,享常人之寿。   谢从澜长叹:“多谢你。”   他如何不知容凤声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替自己医治。那样超脱尘世的人,纵使有皇权威压,只要自己不愿也不会违背本心。   是朔月去见了容凤声,做了承诺。他感恩非常。   “容先生对我说,他喜欢看故事。”朔月坦白道,“我说,如果他能救下谢从澜,我会尽力让他看到满意的结局。”   谢昀点点头,若有所思:“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给谢从澜治病。”   “不是的!”朔月陡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忙地扯住谢昀的衣角,“我只是想让他好起来……”   谢昀的神情愈发冷淡,朔月慌里慌张,愈发口不择言。   “他过去喜欢我,是因为他身体不好,所以喜欢健康不会死去的东西……我只是想,如果他好起来,就不会再想我了,也不会再为难你了……”   朔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而且,而且……我是真的想见你。”   不管容凤声看不看,喜不喜欢,我都真的想让故事有个满意的结局。   好像过了一个百年那么久,谢昀从他手里接过了荷包。   碎银碰撞的清脆声中,他眉目冷淡地开口:“这里没有你的房间。”   一瞬间朔月如蒙大赦。   他亮着眼睛,赶忙摇头:“没关系,我住柴房也行,住地窖也行……”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笑。再抬头去寻觅时,却已经找不到了,只有面前的人依旧面沉似水。   不管怎么样,朔月终究是住下了。   他没住柴房,也没住地窖,而是住进了小院的东厢房。   东厢房宽敞亮堂,清早起来阳光率先落进这里,日暮余晖遍洒时满屋灿然光辉。   ——他不知道,这就是谢昀原本给他准备的房间。   清澈晨光中,谢昀推开门,淡声道:“先说好,你想留就留,银子花完之前我不会赶你走,但别的不能保证。”   朔月连忙点头,心中隐隐雀跃。   朔月行李不多,只需要简单收拾一下,所幸这房间被褥桌椅俱全。   他收拾东西的时候,谢昀就在窗外看着。   死而复生,更甚大病初愈。要是随便找间柴房睡,恐怕要出事,岂不是白救回来了。   也罢,就让他好好睡这间房吧。   一番交谈,已近中午。   朔月放下包袱,本着不白吃白住的想法,积极主动地去做饭。   只是很不如人意。   死过一次,他仍然保留了尝药的能力,但很显然这份能力没有拓展到做饭上。何况他过去接触的唯一能与做饭扯上关系的事物,就是炼丹。   显然,炼丹和做饭不是一回事。   谢昀抱臂站在灶房外,默然看着灶房里白雾缭绕烟熏火燎,各色噼里啪啦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声压抑不住的咳嗽。   再这样下去,中午的饭可以拖到晚上吃了。   他叹了口气,进去把脸庞花得像猫的朔月拎了出来。   好歹给了银子,管一顿饭还是绰绰有余的。   饭桌上,朔月已经洗干净了脸,乖乖坐着等开饭。   午饭很简单,一盘清炒的绿叶菜,一碟切成片的腊肉,文火熬煮的萝卜和肉丁,一锅米饭和几块集市上买的胡饼。   朔月端着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忍不住想,谢昀好厉害,会当皇帝,还会自己做饭。   说起来,这是他们自分别后第一次一起吃饭。   从前一起吃饭习以为常,桌上摆的是御厨烹饪的山珍海味,什么酒蒸鲥鱼、虾酿橙、雕花蜜煎,名字冗长复杂,味道精妙复杂,俱是眼前这桌家常菜不能比的,朔月却吃得香甜。   ——他跋涉许久,又饿着肚子等了谢昀一夜,早已经饿了。   谢昀冷眼看着他夹菜,冷不丁道:“在宫里谢从澜不给你吃饱饭?”   谢从澜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禁区。朔月卡了卡,不知道怎么作答,只好默默收回了筷子,只去啃面前的白米饭。   谢昀莫名其妙看得一阵窝火,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把菜往朔月面前推了推。   朔月抬起眼睛看他,眼睛最初带着一丝茫然,但立刻就变得亮晶晶的。   谢昀言简意赅:“你交了银子,该管你一顿饭。”   于是亮晶晶的眼睛又低垂下去。   一顿饭吃的默不作声,真正做到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前者,只有食物香气久久缭绕不去。   谢昀其实有许多想问的,但最后都没有问出口。   朔月一口一口吃得认真。他想,大约还是先吃饱比较重要,那些问题以后再问也来得及。   吃饭途中,朔月不忘偷眼观察着。见谢昀放下筷子,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吃饱,当即也放停下,积极主动地收拾碗筷,去洗碗了。   谢昀由得他去——毕竟没人喜欢洗碗。   他无事一身轻,闲逛到厨房。他盯着厨房里的忙碌背影,承认朔月很乖很自觉,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爽,很不爽。   谢从澜待朔月不好——他更确认了。   从一开始的算计,到后来的束缚,哪一点为朔月考虑过?亏得朔月还为他着想,临走还给他健康身体,他就这么对朔月,走的时候都不知道给人装点吃的?再说,朔月不要钱,就不知道派人偷偷塞点?也不知道这皇帝是做什么吃的。   满腹不知从哪来的怨怼间,谢昀忽然瞥见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个箱子。   正午时分,四周空无一人,这箱子就放在大门前,没上锁也没做隐藏,浑身闪烁着“快打开我”的奇异光芒。   谢昀扯扯嘴角,已经猜到了结局。   正午明亮阳光下,只见里头金灿灿银闪闪,银票地契不要钱一样摞成山。箱盖里粘了一张字条,简单写了两个字:诊费。   是谢从澜的字迹。   谢昀哼了一声,愈发觉得气不顺。   身后响起脚步声,伴随着“还需要做什么吗”的问题。   谢昀头也不回,下巴点点那一箱金银珠宝:“你家陛下给你送来的银子,好生收着吧。”   “有这些银子,别说住一间厢房,就是买十个这样的院子也绰绰有余。”   这一箱金银,要送到他手上,自然不会无人看守。朔月找了又找,终于在林荫地里找到了隶属皇家的侍卫。   侍卫一个激灵:“呃……公子?”   片刻之后,朔月小跑过来,气还没喘匀,额头沁出细密的汗。   远处有个推着小推车的身影离开。   侍卫只叹生活不易,原本想借着出公差的机会在林荫地里偷闲一二,却迫不得已添了新工作,将那箱金银原样奉还。   他慢悠悠推着小车回宫,心中庆幸朔月给自己留了口信——若陛下要生气,就与他提容凤声。   看着那箱碍眼的金银消失,谢昀才觉得气稍稍顺了点。   谢从澜不给朔月带钱他很生气,给朔月带钱他更生气。   开什么玩笑,自己难道是什么很落魄的人吗,需要靠朔月向谢从澜要钱养家?……好吧,自己没有皇位没有生计,确实是落魄了。但再怎么样,也轮不到谢从澜从中插一脚。   衣袖忽然被轻轻扯了一下。朔月站在他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谢昀……我让人送回去了,我不想要的,你别生气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 第93章 养一只猫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   谢昀做饭,朔月刷碗。谢昀锄地,朔月种菜。他们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很多时候不用开口也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以至于常常一整日全无交流。……像陌生人。   朔月有点忧虑,怕谢昀哪天会像平常一样不声不响地走出门,然后再不回来。   他不是不想说话,但谢昀看起来总是不爱开口的样子,他便也只好将那些话咽下,继续给院子里的地除草。   许是死而复生的缘故,从前留不下任何伤痕的不死之躯,现在稍微磕碰一下都要青紫许久,动不动就破皮流血,很是给家务活儿拖后腿。   不管是青紫还是伤口,朔月一概悄悄藏住。   这几日,堆粮食的房里闹老鼠,谢昀去集市上的时候抱回来一只刚满两个月的狸猫崽子。巴掌大一只,已经很会逮老鼠,每日蓬松着毛发巡视粮仓,绿眼睛神气活现,虎斑长毛四足踏雪,像只小老虎。   于是咬文嚼字,取名斑寅。   斑寅成了家里最爱说话的成员,每日呜呜大叫,四处打滚,就着喂养斑寅的话题,朔月和谢昀也能说上几句话,家里总算不那么冷清。   朔月对斑寅表示感谢。   斑寅两个月大,已经知道猫窝不如朔月的被窝舒服,每日都要和朔月挤在一起睡觉。朔月喜欢得紧,没事就抱着,只可惜没一起睡多久,就被谢昀以小猫还没教好、活泼好动爱抓人的蹩脚理由送进了猫窝。   斑寅对此有话说。   直到今天,谢昀说出去见朋友,不在家,眼馋了许久的朔月才有机会把小猫从窝里捞出来。   他正握着茸茸猫爪揉捏,却猝不及防听得谢昀的声音:“容公子这边请。”   朔月躲闪不及,同怀里的斑寅一起,和谢昀撞了满怀。   “呀,这狸猫真像小老虎。”   身前的人笑着出声,旋即伸手,自然而然地从朔月怀里接过了斑寅。   抱猫的人熟练地搓了下猫脑壳,注意到身旁两人异样的目光,方才俯身把猫放下。   斑寅甩甩脑壳,蹭得一下窜没了影儿。   容公子——那抱猫的蓝衣少年看向朔月,笑吟吟道:“这位便是朔月吧?”   “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容衔一,是容先生的弟子。”少年眼睛明亮,笑意令人如沐春风,“师父命我在附近办些事,恰好谢公子在这有屋舍,我便借谢公子的光,暂住一些时日了。”   容衔一是个活泼自来熟的性子,这一点从第一面见时就从朔月怀里抱走了猫便可见一斑。   他说自己本是孤儿,自幼被容凤声收养在鹤丘山上,但容凤声常常三年五载才回来一次,实难相见。这次容凤声给他写信,他这才下山。   来谢昀这里,一是看看师父口中的长生不死的长明族血脉,二是下山游历,见识世情。   说到这里时,谢昀听得默了一下,纠正道:“长明族已经没有长生了,朔月更是。”   容衔一笑,将目光投向朔月——相较于谢昀的警觉,真正的长明族血脉却正悄悄盯着谢昀发呆,偶尔出神偶尔微笑,全然没听见似的。   果然像师父信中说的那样,一对有意思的人。   自打容衔一住进来,安静的院落更加热闹起来。   容衔一爱说爱笑,总有无数点子,今日想搭竹竿架子种蔷薇,明日想做异域口味的点心。素来冷淡的谢昀这次很给面子,一个不落地陪着。   这样一通下来,算上斑寅在内,倒是朔月成了最安静的那个人——甚至,容衔一连刷碗的活计都抢走了。   “怎么好一直白吃白住,总要做点什么。”容衔一弯着眼睛笑眯眯,“朔月身体还没恢复好,快去歇着吧,我来。”   于是朔月只好离开厨房,转了一圈没找到用武之地,只得去陪斑寅扑蝴蝶。   说是见见朔月,游历人间,容衔一却一直在客房里住了下来,并且对谢昀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在家时问治国理政朝野庙堂,出门时也常拖上谢昀,留朔月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   今日又是如此。   斑寅扑了会儿麻雀,撵了会儿蝴蝶,又来素日最宠爱自己的朔月脚下打滚。   朔月无意识地捋着斑寅背上的毛发,思绪却已经飘到九霄之外。   谢昀又和容衔一出去了……他们做什么去了?为什么都不带上自己呢?   每每问起来他们去做什么了,容衔一都含笑不语,只说师命在身,不能多说——他当然更不敢问谢昀。   这种被抛下的感觉很不好受。   因为斑寅而刚刚消融了没几天的关系再度回到原样,他有些怕。   或许那叫做危机感。   朔月撸猫撸得潦草,斑寅素日最得朔月宠爱,骤然失宠,不满地抬头叫了一声。   朔月敷衍地拍拍斑寅的脑壳,脑子里还在想容衔一的事情。   其实他也有话想问容衔一。   容衔一是容凤声的徒弟,自己能得救,多亏容凤声,谢昀对他的弟子客气尊重也是应该的。何况容衔一开朗通透,极通医术,并不讨人厌。   其实他也有话想问容衔一。他这样说服了自己许多遍,又看向空无一人的厨房。   今日两人不在,不妨做饭。若他们回来了,也能吃上热饭热菜。   朔月挽着袖子进了厨房。   他观摩过谢昀做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起来并不算特别困难。朔月这般想着,从菜筐里翻出两只土豆。   芳草萋萋,山鸟啼鸣。   容衔一往溪水里打着水漂,瞧见谢昀过来,赞道:“这处地方实在秀丽,比鹤丘山也不遑多让。师父若看见,一定喜欢。”   谢昀笑笑,问道:“听说容先生离开皇宫了,不知如今往何处去?”   “这可难说。家师一贯随性,我这做弟子的,要见他一面也得隔个一年半载。”容衔一笑道,“谢公子找家师有事?”   “只是有些问题想请教。”谢昀顿了顿,又笑道,“公子得容先生真传,不知可愿赐教?”   谢昀和容衔一回来时,朔月正将一盘炒土豆丝端进用饭的小厅。   黄色的土豆丝里掺着红的绿的青椒,还有切得碎碎的香菜,味道怎样先不提,卖相倒是不错。   容衔一眼睛一亮,抢先一步上前:“你做的?”   朔月点点头,决定隐瞒自己炒糊了三只土豆、手背还被油溅了的事实。   他转而望向谢昀,期期艾艾:“你们尝……”   “尝”字没说完,容衔一伸了筷子就去夹,不料手肘不稳,一把将盘子掀翻在地。   斑寅闻声而来,对着一地红绿黄的人类长条状食物嗅来嗅去。   容衔一哎呀一声,忙不迭地道歉:“抱歉抱歉,我再去炒一盘。”   谢昀自不会让客人下厨,打断道:“没事,我去吧。”   目光落在朔月衣袖掩盖的手背上,轻轻皱了皱眉。   家里还没有烫伤药膏,下午要带一瓶回来。   朔月没注意到谢昀的目光。他看着扣在地上的菜,闷闷地收拾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朔月有点点委屈。 第94章 雨夜   小厅里,容衔一拿着抹布,和朔月一起擦着地板:“抱歉啊,我真不是故意的。”朔月摇摇头。   一盘土豆丝而已,打翻就打翻了。   他在意的倒也不是这个。   只是……这是他头一次做出像样的饭菜,很想让谢昀尝尝而已。   “容公子。”趁谢昀不在,朔月问道,“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他比了比心口的位置:“谢昀之前这里受过好几次伤,虽然过去很久了,但会不会还有什么遗留问题?”   “哦?”   容衔一眯了眯眼,再次觉得师父没说错,这两人真是有意思。   一个问他朔月死而复生后还需要吃什么药,一个惦记着谢昀早八百年前受的伤。   不过病还是要看的。   他认真想了想,确实有几味药草对症,便一一与朔月说了:“心主血脉,伤在这里,难免血流不畅,身体虚弱,这几味药可滋补心血。”   容衔一又补充道:“这几味药都不太常见,没记错的话,城西的回春坊一直有货。他家老板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你若要去,顺便帮我给他捎个口信,就说我来了京城,改日必去拜访。”   朔月自然应下。   下午时候,谢昀又和容衔一出去了。   朔月却舍下了斑寅,独自出了门。   一路跋涉,回来时天色已晚,还飘起了细雨,不过朔月确实找到了那几味药草,一时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这几味药都不太常见,他跑了好几家药铺才凑齐。   药铺老板听了容衔一的口信,很痛快地翻出了药,又说天色已晚,眼看就要下大雨,劝他留下住一晚,明日再回也不迟。   朔月礼貌回绝了。   今天出门没告诉谢昀,他未免要担心。   小雨淅淅沥沥,朔月撑着老板送的伞,怀里抱着药,带着一身潮湿的泥土气息回了小院。   门没锁,他悄悄推开了大门。   隔着一扇门,他听到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   是谢昀有些抱歉的声音:“抱歉,斑寅没教好,把容公子的被褥弄成这样。只是眼下家里没有多余的……”   这是实话。家里原本是他一人住,除了朔月的房间布置周全,其他的一概是能省则省。   “无碍。”容衔一的笑声从门缝里传来,“明日雨停了再去买便是,只是今晚……”   容衔一思索片刻,笑道:“朔月去城西买药了,那家老板是我朋友,最是热心肠,看今晚下雨,想来会让朔月留宿的。今晚我先借朔月房间一用,谢公子不介意吧?”   谢昀顿了顿:“容公子不嫌弃的话……”   外头雨下的大了,风也呼啸,要将伞骨折断一样。   朔月闷不做声地推开了门。   里头的两人一时哑然。   朔月走进屋子,将藏在怀里的药包放在桌上。他把药包装得很好,没沾一滴水。   脚下的斑寅呜呜叫着团团转,尾巴翘得高高的,向一下午未见的朔月炫耀自己的成果。   小小一只猫奋战了一下午,成功潜入客房咬烂了容衔一的被褥,并且短暂抛弃了在净房如厕的良好教养,踏出了驱逐外来入侵者的第一步。   容衔一挠挠头:“哎,那我跟朔月挤挤罢,没想到今晚朔月能回来……”   “不,不用了……”朔月低声拒绝,说着就要往屋外走,“我一会儿还要出去……”   容衔一从他手里接过滴水的伞:“外面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儿?”   朔月不答,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但他还是推开了门,走进了雨里。   他本来要来的地方被别人住了,他没有地方住了。   谢昀看着那包药,又看着滴水的伞,沉沉叹了口气。   他把闯祸的斑寅塞进猫窝,回头朝容衔一道:“容公子不嫌弃的话,可以先睡我的房间。”   容衔一眨眨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谢昀抖一抖伞上的雨水,转身进了茫茫雨幕。   容衔一说得很对,他根本没地方去。   朔月冒着雨走了一时片刻,速度渐渐放慢。雨还没有停下的趋势,但他已经又累又饿,只好躲进了附近的土地庙里。   还好,这里不漏雨,可以过夜。   四面漏风的土墙下,朔月抱膝蜷在斑驳的神像下面,心中一阵阵的委屈。   房间让出去也没什么,谢昀不理自己也没什么,自己在家里没有存在感也没什么,都是小事。可是这些小事一样样加起来,却让他难受得厉害。   朔月擦了擦眼睛,委屈难受的劲儿还没消退,又忍不住担心一会儿该怎么回去。   自己不管不顾跑出来,谢昀要生气吧?   雨声哗啦哗啦,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透心的冷。   倦意上身,朔月昏昏欲睡之间,身体突然覆上一阵干燥温暖。是谢昀。   朔月瘪了瘪嘴,别扭地移开了视线。眼泪在脸上还没擦干,但不一会儿又没出息地滚了一脸。   谢昀好像叹了口气。   他伸手给朔月擦眼泪,语气却冷淡:“哭什么。”   “不是早跟你说过,不要有什么指望。”谢昀拂过他面颊的手指有些凉,带着些许潮湿,“就算我真把房间给了别人,你也没立场哭。”   朔月从喉咙里挤出闷闷的变调的声音:“我知道。”   今晚他本来是很委屈的。   但看见谢昀冒雨找来,他的难过和自责却又盖过了委屈。   谢昀只是和容衔一关系亲近一点,自己就已经很难过了,那自己离开谢昀,和谢从澜在一起的时候,谢昀该有多难过?   自己曾经奉若珍宝的契约……如此深刻地伤害过自己最爱的人。   委屈混着自责和难过,汪洋一样席卷了他。   朔月抽了抽鼻子,把谢昀的外衣递过去,眼帘低垂:“……对不起。”   大概是他说过太多次对不起,谢昀看起来并不怎么爱听,也不想接受。他淡声反问:“除了对不起,你还会说什么?”   朔月瑟缩了一下,却抬起了眼睛。   谢昀的面庞离自己好近,这是他醒过来后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谢昀。   这些时日,谢昀一直冷冷淡淡,留给他的往往是遥远的背影和淡漠的侧脸,明明住得很近,却总觉得像踩在云雾里,不知道哪天谢昀就会离开,只留他一个人对着空空的庭院。   但现在,外头雨雾茫茫,隔绝了一切,破旧凋敝的土地庙里只有他们二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不合时宜的,朔月脑中莫名浮现出还在宫里时,谢昀曾教给自己的这句古语。   一时之间,他生出一股莫大的勇气,仓促地吻了上去。   他喜欢谢昀,好喜欢好喜欢。   为着谢昀的原谅,为着谢昀能让自己留在他身边,更奢侈的,为着谢昀能喜欢自己,他愿意花掉所有的时间。   可是人心不足,他总是想要得再多一点。   那个吻蜻蜓点水。   只在谢昀唇上留下了羽毛般的触觉,朔月便已经力竭。他低头退后,向雨里走去。   但谢昀叹了口气,拉住了他。   身后雨势不减,雨水从屋檐一串串滑落,汇成片片雪白的水帘,又打在地上,溅起一阵一阵飞扬的水花。   在迷蒙的水雾中,谢昀捧起朔月的脸庞,回应了这个亲吻。   “哭的真难看。”   一吻毕,他把外衣重新披在朔月肩头,评价道。   被谢昀从背上放到床上的时候,朔月还犹觉在梦中。   这里是他的房间。东厢房干干净净,床铺整洁,没有外人打扰的痕迹。   谢昀低头亲吻他,他笨拙地回应,很快将整洁的床铺弄得一团乱。   房间温暖干燥,一室融融春意,那些雨打风吹声被隔绝在外,越来越遥远。朔月被亲得晕晕乎乎,却忽然问:“容公子呢?”   “大约睡下了。”谢昀默了一下,“在我的房间。”   他本就没想让容衔一占据朔月的房间。   朔月偏了偏头,闷声道:“那你今晚……”   谢昀没说话,只是更深入地吻他。   湿漉漉的衣衫被解开。   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朔月那道心口上的疤痕。与上次粗略一瞥不同,这次谢昀看得清清楚楚。   谢昀蓦然沉默下来。   那时……朔月已经失去不死之身了吧?   刀疤蜿蜒狰狞地宣告自己的存在。   他想问还痛不痛,但朔月轻轻描摹谢昀心口上的疤痕,早先一步堵住他的嘴。   两人贴得更紧,像各自心口上的伤疤一样紧紧依偎,要融进对方的心脏骨血。雨水浇打出的潮湿渐渐被灼热温度烘干,却又很快迎上新一轮的汗湿。   窗外雨打芭蕉,桃红落尽,打着旋儿浮进幽绿的潭水。   斑寅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猫窝逃脱,一下一下挠门大叫。朔月最初还能听见那喵呜叫声,但很快顾不上它,只顾沉沦在这一方床榻。   半夜过去,风雨停歇,天地如洗。   朔月蜷在谢昀怀里,由着他抱自己去清洗。他已经很困倦了,却还舍不得闭眼,要将眼前这人刻进心里一样。   谢昀给他系上寝衣纽扣,挡住折腾出的一身痕迹:“睡吧。”   朔月却攥住了谢昀的手指,力度很轻,极是小心。一双眼睛被水浸润了半夜,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昀:“这个……也不代表任何事情吗?”   回应他的是额头上浅浅的亲吻。   “笨死了。”   【作者有话说】   拉灯! 第95章 呓语   一觉醒来,雨过天晴,霁光浮瓦。   朔月是一下子清醒的。从床上跳起来时,寝衣下的身体四处泛疼,他却顾不得那些,只是仓皇张望。   昨夜,是梦还是……   他忽然看见了谢昀。   谢昀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了他的视野。   朔月愣愣地盯着他看。窗外屋檐上未流尽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声音清透。   外面阳光柔和,风也清爽,朔月的脸却有点红。   一切如常——好像回到了还在庆元宫的时候。   “有点热。”谢昀伸手,探了探朔月的额头,“刚熬好的,喝了吧。”   药碗放在床边小柜上。他正要把碗端过来,却发现动不了了——朔月抱住了他。   大概一开始只握住了他一根手指,见他没有排斥,于是大胆地用自己的掌心去触碰谢昀的掌心,直至像昨晚不真切的梦中那样十指相扣。   他拥抱谢昀的手臂,乃至慢慢将自己整个贴上去,因为发热而稍高的体温穿透寝衣,源源不断地传进谢昀心里。   ——谢昀没推开自己。   他有些得意,又有点慌张。   朔月说话时还带着一点鼻音。他抱着谢昀的手臂,小声地、闷闷地抱怨:“谢昀,我浑身疼。”   房间外,容衔一正和斑寅大眼瞪小眼。   斑寅浑身炸毛,耳朵平掠到脑后。容衔一不怕它,伸手挠班寅的耳朵,然后跨过了矮小的猫,淡定自若地推开了朔月的房门。   开门的声音突兀响起,屋里依偎着温存的两个人明显僵硬了一瞬。   不请自来的容衔一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笑意,蝴蝶一样飘进了屋里,丝毫没有一点眼力见儿:“这药是今儿早上熬的?”   脸皮薄的人是这样的。朔月倚在谢昀怀里,有些不自然地打了声招呼,旋即想从谢昀怀里挣开。   “容公子。”谢昀安抚性地拍拍朔月的肩膀,“有什么事情吗?”   “前几日你问我,朔月身体恢复太慢,还要吃点什么药。”容衔一摸出一个手指高的玉瓶,倒出一粒通体棕黄的丸药,“这是我过去配的,对他有好处,就着药一起喝了吧。”   朔月歪头看着那药,看起来在思考。   不知为什么,这药看着有些熟悉。   只不过他确实烧得有些头晕,暂时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而容衔一笑眯眯地立在一旁,看起来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朔月果断接过丸药,道谢一声服下。   谢昀阻止不及,又见朔月端起碗来,豪气干云地吞了一碗汤药。   他莫名想起一点久远的被灌药的记忆,心有余悸地摸了摸下巴。设想中亲昵喂药的场景两度都没有实现。   目的达成,容衔一满意地点点头,又叹道:“若是陛下知道你和谢昀和好如初,想来也会欣慰的。”……你是来拆散这个家的吗?   谢昀就坐在自己身边,手心还搭在自己手背上。可能是自己的体温太热了,朔月莫名觉得那只手一瞬间凉了下去。   他默了片刻,干巴巴道:“那……借你吉言。”   调戏完老实人的容衔一心满意足地离去,徒留房间里两人默默相对。   朔月纠结再三,率先讷讷开口:“谢昀……”   谢昀却神色自若。他给朔月掖了掖被角,起身道:“睡吧。”   朔月一下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去哪儿?”   对于他的紧张,谢昀看起来有些无奈,又有点好笑。   他指一指残留着棕色药痕的碗:“我去洗碗。”   “然后回来陪你。”   药效很快发挥了作用。朔月渐渐睡沉,整个人裹进被子里,苍白的脸色泛起红晕。   谢昀没有食言。他坐在朔月身边,静静注视着沉睡的人。   大概是怕他离开,朔月沉睡中还握着他的手,抓得很松,但每次想动一动都会让他从梦中惊醒一瞬,然后迷蒙着眼睛四处找他,于是谢昀不得不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真是够麻烦的。   一贯嘴硬的谢昀不承认自己很喜欢这种麻烦,不承认被朔月麻烦着、需要着的感觉千金不换。   这世上这么多人,偏偏只有这家伙能让他麻烦,他竟然也心甘情愿。只是……   朔月双唇忽然动了动,呢喃着说了什么。   谢昀心中一片柔软,附耳去听,却听到一个今生他再也不想听到的称呼。   朔月嘴唇嚅动,含糊地吐出几个字眼:“陛下……”谢昀没回答。   朔月梦中得不到回应,愈发着急起来,声音也清晰了许多:“陛下……”   “哎,我回来拿东西。”房间里忽然闯入另一道声音,容衔一推门而入,从桌上捞起那只遗落的小玉瓶,“打扰了,你们继续哈……”   那声“陛下”同样清清楚楚地落入容衔一耳中。   谢昀坐在一旁,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侧影。   容衔一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抬起手,宽慰地拍拍谢昀的肩膀:“谢公子别往心里去,朔月这是病了,意识不清楚才这样的。朔月心里只有你,哪里还会有什么别的陛下。”   搭在朔月手背上的手轻轻摩挲,谢昀没看他,淡声道:“借你吉言。”容衔一走了。   这下应该是彻底走了,再进来的话未免也太没有眼力见儿。   谢昀呼出一口气,把门关好,重新看向朔月。没关系。   他很轻易就说服了自己,朔月喝了药在昏睡,神志不清,而“陛下”这两个字又曾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称呼,他会呢喃这个称呼也再正常不过——过去朔月不也是天天叫自己陛下?   何况自己既然已经原谅朔月重新开始,又纠结于过去不放有什么意义?   一场风雨过后万物如新。谢昀自觉神魂如天地般宁静,足以包容万物,于是平静下心绪,垂眸看着朔月。   ——没错,我不在意。   然后他用那只空闲的手摇了摇朔月,逼睡着的人开口:“你刚刚说……哪个陛下?”   “……”朔月看起来是真的睡着了,对他的问题毫无反应。   谢昀却不肯罢休,魔鬼般附耳低语:“你刚刚叫的……是哪个陛下?这个陛下叫什么名字?”   朔月好像被问烦了,甚至挪开了一直抱着他的手,翻了个身朝另一面睡去了。   谢昀:“……”   谢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好得很,今天不把这个问题问明白,明天他就不姓谢。   然后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本来就不该姓谢。   谢昀呼唤道:“朔月。”朔月不理他。   谢昀不死心地给朔月翻了个身,逼迫他面朝自己:“朔月,陛下是谁?”   朔月眼睛被迫睁开一条缝——睡梦里他也有预感,如果自己再不睁开眼睛的话,眼前这个人会直接上手把他的眼皮扒开。   “陛下……”他咕哝了一声,“陛下就是陛下。”   谢昀抓着他的手指指自己:“那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睡梦频频被打扰,再好脾气的人也要生三分气。   “陛下就是陛下。”他回答着刚才的问题,“陛下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是能活一万岁的人。”   标准的回答,只是不能满足谢昀。   谢昀不死心,凑近了钓鱼执法:“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谢从澜的人?”   不待朔月点头,他又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朔月做老好人:“挺好……”   谢昀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接着又抛出下一个:“那你喜欢他吗?”   问题怎么没完没了的。朔月全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循着他的发音,去重复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喜欢?”   而后实在是回答不了什么了。他闭上眼睛,缩成一团睡去了。   再也问不出什么了。谢昀叹气,笑自己糊涂。   也是,对着一个糊里糊涂的病人问什么呢,便是要问清楚,也该等病好。   但他不得不承认,刚刚那一瞬间,自己心里忽然就乱了。   昨夜本能和情感一道燃烧,今朝理智才些微复苏。朔月到底是出于喜欢才与自己在一起,还是出于歉疚所以才任由自己为所欲为?   答案其实是昭然若揭的,但谢昀一贯没有自信。   他低头给朔月掖了掖被角,低声道:“睡吧。”   可是手却又忽然被攥住了。   朔月的睫毛一闪一闪,眼神迷蒙得像蒙了层雾,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看清眼前的人。   他盯着谢昀看了许久许久,久到谢昀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睁着眼睛睡觉的新病,他忽然说:“我想起来了。”   那雾蒙蒙的眼眸忽然间弯了起来,亮晶晶的笑意冲破了药物和沉睡的藩篱。   谢昀心跳漏了一拍,只听朔月笃定地开口:“你是谢昀。”   “谢昀就是陛下……我只认得一个陛下。”   灵魂好像抽离了身体,谢昀飘在空中,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是谢昀。可我现在不是陛下了。”   一时之间,谢昀生出一股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庄重感。   对他们来说,这是再严肃不过的话题,这个问题背负了一年的血泪挣扎,如果要提及,应该放在书房,放在两人都清醒冷静的白日。而不是现在这样,在芙蓉帐暖春宵一度,在一个人意识不清沉沉睡去的时候提及。   但他就是这样问了。   我是谢昀,我不是陛下了。   那……你还要留在我身边吗?   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是陛下,还是因为……我是我?   他一生渴求的纯粹和独一无二将要在此刻证实。谢昀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朔月花了很久,才把这句话的意思消化明白。眼中的笑意慢慢退去,却更紧地抱住了谢昀的手。   他极力睁开眼睛看向谢昀,睫毛扑簌簌得要落下泪来。   “我知道你不是陛下了。可……你是谢昀。”   “谢昀……”他很小声很小声地叫谢昀的名字,很小心很小心地祈求,“对不起……我喜欢你,你别不要我。” 第96章 不用来生   脸颊上突然划过一阵濡湿。谢昀后知后觉,那是自己的眼泪。   朔月看见他在哭。昏睡的人极力同倦意和药对抗,试图伸手擦去谢昀脸上的眼泪。谢昀任由那只手来回擦拭,却是泪如雨下。   这间房屋是他为朔月准备的。   在他知道自己不是皇室血脉、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离开皇宫、离开皇位时,便开始着手布置这间小院。   他捕捉朔月曾说过的一字一句,按照他们的喜好,在忧虑和期待中,一点点布置了属于他们未来的家。   后来朔月没有来,他独自在这里度过半年春秋。   年轻的人太过骄傲。他嘴上说着不怨,平静地放任心爱之人远去。   院子里种了很多花,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   在仇恨尚未结清的时候,他带着新伤旧伤,独自一人坐在似锦繁花中算计。心中的棋盘摆满棋子,每一步都算计着昔日的至亲之人,想久了,便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处,更想不起自己曾经有一个托付真心的人。   可是所有情绪在看见朔月“死去”的那一瞬间都凝固了。   谢昀俯身,小心翼翼地去吻朔月的额头。   肌肤的触觉真实而温热,他却禁不住落泪。   某个雨夜,他像往常一样去拥抱身侧的位置,却只触碰到冰冷。他在那一瞬间清醒过来,像是被人挖空了心脏一般茫然无措,酸涩痛楚的滋味蔓延全身。   这就是想念吗?   谢昀渐渐知道,自己在想念他。   即使他离开自己,即使他看重契约胜过自己,即使自己对他来说不是独一无二。   那么他……也在想念自己吗?   朔月,你去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你总是说对不起。   可我不想听那个。我只想知道,你也想念我吗?   我真的……很想你。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谢昀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承诺,“只要你愿意留下。”   或许是听懂了他的承诺,朔月不再惊醒,抱着他的手睡得很沉。   他在午后醒来,精神还好,体温也降了下来,只有一双眼睛红肿,大约是睡梦中也忍不住流泪。   他看见谢昀,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又要落下来。   谢昀被他埋头抱住腰,有些手足无措,又忍不住高兴。他哄孩子一样拍朔月的后背,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不哭了,起来吃饭。”   饭桌上,容衔一自然也在。   就算是班寅也能看出谢昀和朔月之间关系的变化,容衔一自然也不例外。他笑嘻嘻地来回打量两个人,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朔月抢了先:“容公子。”   “你给我的那颗药丸……”朔月有些犹豫,“是不是加了醉梦乡?”   容衔一夹菜的手一顿,继而筷子一扔,抚掌赞叹:“朔月果然厉害,这都能分辨出来。”   谢昀放下筷子,再度警觉。   “既然二位问了,那我就有话直说。”容衔一诚恳坦白,“没错,我是来破坏这个家的。”   啊?朔月张了张口:“我以为……”   容衔一反问:“两位以为,我是奉师父之名,前来让他的故事达成‘满意结局’的?”   难道不是吗?谢昀和朔月面面相觑。   “师父倒的确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讨厌为人作嫁衣。”   容衔一倒是供认不讳:“醉梦乡此药,可在言语诱导下令人陷入迷幻境地。因此我特意在朔月面前提到谢从澜,特意让谢公子听到。包括之前的所作所为,也是想挑拨离间。”   只是他的挑拨离间实在没什么用处,反而阴差阳错加快了二人的复合。   谢昀沉默片刻,出声问道:“既然如此,怎么不继续了?”   “有些不忍心。”容衔一摸摸下巴,捞起脚底下打转的班寅亲了一口,“天可怜见,你们俩怪可怜的。”   怪可怜的谢昀和朔月:“……”   “我打小被那老家伙收养,从小到大除了读书习武,天天都要写他那破烂话本子,当然忍不住反叛。”容衔一回忆过往,怅然地叹息,“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师父摆弄的棋子,穷尽一生只为成为他话本子里的甲乙丙丁。”   朔月试图安慰,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   “不必,这些日子白吃白住也够本了。”容衔一笑着摆摆手,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老家伙还托我给你带个东西。”   一幅……画像?   看清那画中人的时候,朔月陡然愣住。   他曾在许多地方见过这幅画像。画上的人衣袂翻飞,宛如神灵。画像角落隐蔽之处,有一枚小小的衔尾蛇印记。   绘就这幅画像的人已经埋骨黄沙。弩箭穿透他的心口,他自百丈城楼跃下,终结了战争,也结束了自己的宿命。   这些往事,朔月还没来得及和任何人说过——除了容凤声。   彼时他将要离开皇宫,犹疑之际,向容凤声问起了朝露:“您认识一个叫朝露的长明族人吗?”   容凤声给的答案很爽快:“你以为朝露是怎么知道长生的真相的?”   “师父和朝露有过一面之缘,这画像大概是从朝露那里拿回来的。”容衔一道,“人没了,留幅画像,好歹留个纪念吧。”   想起那些往事,容衔一似有感慨;“他和这画像里的人,都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前辈。”   “那位前辈……”   朔月忽而恍惚。   画像里的人,才是真正的朝露。为着诅咒的终结,师父亲手杀死了那个叫朝露的前辈,继承了他的名字,日复一日地活下去。   斯人已逝,而他还不知道那位前辈是什么样的人。   “听说是个好脾气的人,和你很像。”容衔一温和道,“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谢昀没有听过朔月讲过这些往事。但见朔月神色低落,他多少也猜到一些,轻轻握住了朔月的手。   “我在这儿也打扰很久了,就此告辞。”容衔一在下午时拱手告辞,“天大地大,在下四处逍遥去了。”   他依旧是来时的蓝衣,背着竹筐,竹筐缝隙里塞满了从院子里薅走的花,整个人笑起来春风一般:“如果能顺便把师父的那些话本子都毁了,就再好不过。”   容衔一不要人送,背影渐渐远去。   他来时没有预兆,离去时也不拖沓,很快只能远远望见一筐颜色明丽的花在山野间晃动。   容衔一离开后,院子再度安静下来。   春夜月明风清。班寅叼着什么东西,在脚底下转来转去。朔月反倒有些怅然。   “我亲手杀了师父。”他忽然对身边的人说。   肩膀紧了紧,覆上一阵温暖。谢昀揽着他,轻声道:“这是他的愿望。”   “我知道。”明明知道一切前因后果,知道这是朝露梦寐以求的死亡,朔月却依旧忍不住难过,“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原本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和另一个前辈,他的朋友一起。   在孤身一人的时候,这些情绪在心底压得很好,不曾对任何人提及。可现下谢昀在侧,他有了倾诉的对象,忽然就忍不住了。   他低低道:“如果不是容先生……”   在最初的计划中,他唯有死亡才能终结宿命。如果不是容凤声出手相救,如今他也已经如朝露、如长明族人的前辈一般奔赴彼岸。   谢昀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他说不出话来,只有将朔月抱的更紧,以此掩饰自己的恐慌。   只差一点点……他就见不到朔月了。   朔月贪恋在紧紧相贴的拥抱中,又想起母亲。他不甚清醒地问:“你说……母亲如果知道我没死,会开心吗?”   “我食言了……我没有去陪她。”   班寅回答了他。   狸猫翻腾跳跃扑着什么,这回朔月看清了,是母亲给自己的那个香囊。   箱柜不知什么时候被班寅撬开,叼出了那只香囊。朔月忙忙地去救它,只是香囊脆弱,虽然猫口脱逃,却已经破了个口子,掉出一张小布条。   他忽然怔了一下。   那上面绣着四个字,平安终老。   朔月拆开了香囊,露出了里面成百张布条。   平安终老、岁岁平安、顺遂如意……这些新旧不一的祝福填满了空空的香囊,似乎在他出生时便开始为他准备了。   在一张看起来很新的布条上,东方夫人祝愿他们:千秋岁里,恩爱天长。   “你知道吗,母亲很想让我们在一起。”朔月忽然回头看谢昀,“那时候……她祝我们来生再相逢,光明灿烂。”   他看着谢昀,忽然弯着眼睛笑了一下:“母亲很喜欢你。”   “不用来生。”谢昀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神灵,“我们现在……已经重逢了。”   【作者有话说】   再来一两章就完结啦。 第97章 告别往事   山野间宁静的小院里,两人再度开始了相伴而眠的生活。   谢昀依旧时不时噩梦,或者是母亲刺进心口的刀,或者是皇祖母和林遐的步步紧逼。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每每惊醒时,朔月就在身旁,呼吸均匀,神色恬静,偶尔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便迷蒙着眼睛钻进他怀里。   怀抱着真实的温热的身体,急促的心跳便也慢慢平静下来。   今夜又是如此。   梦中火海连绵。谢昀一时惊醒,下意识去寻身边的人,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朔月不在。   久违的恐慌感袭上心头,他登时坐起来。   朔月正在外间的书案上坐着,背对着他,在灯下拨弄着什么。——算盘?   谢昀愣了愣,第一反应是朔月什么时候染上了梦游的毛病——记忆里这家伙书都读不利索,什么时候拨上算盘珠子了?   听说梦游的人不能随便叫醒,不然会落下病症。这样想着,谢昀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准备原路返回。   算盘敲打的声音忽然一顿,朔月敏锐地回了头。   烛火只点了一根,夜色里幽幽地晃,晃得那张秀丽面孔阴晴不定,明灭中透出恶鬼般的阴森。   果然是梦游了。谢昀小心翼翼地摆手,示意自己无心打扰,您请便。   ——等等,梦游还可以睁着眼吗?   “你……”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烛火下的面孔掠过一丝慌张。   朔月一个激灵,碰倒了算盘,声音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响亮。   谢昀:“……你在做什么?”   “活着是要花钱的。”面面相觑半晌,朔月痛定思痛,决心和谢昀坦白,“坐吃山空……早晚要活不下去的。”   谢昀眉头跳了跳:“所以你半夜不睡觉,是在……算这些日子的开支?”   生怕他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一样,朔月拖过算盘细细讲给他听:“你看,这些日子,我们吃药花了六两,去集市上买东西花了五十文,还有吃饭……”   “等等。”谢昀抬手打断他,“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算账?”   朔月眨眨眼:“师父教的。”   彼时在北境,朝露恨不能把一天掰成三天,把自己这些年的所知所学全都教给朔月。朔月学得辛苦,也只学了些皮毛,不过算算帐还是足够的。   谢昀离宫,不知道带了多少银钱,但总归是有数的,自己又没多少积蓄,一日日地坐吃山空下去,只怕晚年凄凉。   人大抵都有自尊心,尤其谢昀这样格外强烈的,与其问他银钱问题让他难过,不如自己先算算。   这师父还真是什么都教。谢昀扯扯嘴角,自己好歹是个皇帝,他就这么怕自己养不起朔月?   “担心这个做什么。”谢昀调侃道,“有谢从澜在,还能饿着你不成?”   旋即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朔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旋即抱起算盘,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卧房走去了。   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徒留谢昀和一支孤零零的蜡烛。   次日早晨,谢昀不见踪影。直到太阳升起时回来,在朔月卧房的桌上放了一把钥匙。   朔月坐在床沿上,抱着一把算盘,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掏出钥匙,又一点点推到自己面前。   两厢沉默间,朔月心软地开了口。   他问:“这是什么?”   谢昀等他口问已经等了很久了,闻言立即道:“店铺的钥匙。”   “什么店铺?”   “书局。”谢昀娓娓道来,“昨晚你说的很对,确实不能一直无所事事,坐吃山空。”   “这书局开在京城西宁街,规模还可以,生意也还红火,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   朔月卡壳了一下:“做什么准备?”   谢昀把斑寅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继而看向朔月,露出一个微笑:“养家糊口的准备。”   自小院往书局去,骑马快行只用两刻钟。附近摊贩酒楼人来人往,俱是热闹。   银蟾书局四个大字赫然入目。确实如谢昀所言,书局很大,生意也很好,来来往往不少人。   “赚的钱不多,有亏有赚,不过至少不会坐吃山空。”书局门前,谢昀偏头看了一眼朔月,“不过想像宫里那样是不行了——不会后悔吧?”   朔月摇摇头,悄悄拉住了谢昀的手。   怎么会后悔,这就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银蟾书局刊印售卖书本,也为进京赶考的学子们提供廉价住所,名声和生意都甚好,已经在长安城挺立了将近两年。   朔月掐指算算:“这么久?”   那岂不是……谢昀还没出宫时便已经开了书局?   “那时候想着,总有不做皇帝的那一天。”谢昀莫名有些赧然,“届时出宫,总要有几个落脚之地。”   届时,他解决掉一切麻烦,不必再受林氏的辖制,不必再拘泥于皇帝的身份,为皇室选一个好的继承人,然后和朔月一起出宫——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谢昀就在为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添砖加瓦了。   没想到幻想在今日成真。   “书局最开始还用作潜伏在民间的暗卫联络点,后来我出宫,也就让他们都散了,不过他们有的无处可去,也就留下谋个营生。”   昔日潜藏在阴影中的暗卫或者拨弄算盘,或者读书洒扫。   朔月认得其中一个,似乎姓赵,脸颊一条疤痕,如今正在柜台里飞快地拨算盘,看见他们走来,便放下活计,笑着致意。   谢昀牵着朔月的手,走过书局的每一个角落。   一路走到后街,朔月忽而听到了朗朗读书声。   看着眼前工整的朱红大门,他好奇道:“这里是学堂吗?”   谢昀沉默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朔月:“林群玉在那里。”   “读书吗?”朔月有些惊讶,“林小姐那么厉害,还要上学?”   “不。”谢昀道,“她是夫子。”   正说着,门里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妆容衣裳都简单,头发高高挽着,一派英气沉稳。瞧见二人,脸上掠过一丝惊喜的笑容:“你们怎么来了?”正是林群玉。   ——无所不能的少女,做了无数孩童心中无所不能的老师。   清洗林家时,谢从澜还来信问过他的意见。太皇太后已去,林遐亦死,林氏一党树倒猢狲散,有罪之人抄家问罪,自是情理之中。   只是林群玉却做不成昔日的千金小姐了。   “我一直想做一番事业,做夫子教书育人也未尝不好。”林群玉笑意盈盈,对朔月解释道,“这学堂是温宁夫人给女孩子们开的,我从家里出来,听说这里招夫子,便来了这里,也算有个落脚之地。”   温宁夫人在京中素有传闻。她本人是穷苦出身,以女子之身行商打拼,又将赚取的银钱开设学堂,收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孩们进来读书,在京城中素有贤名。   院里传来的读书声整齐而悦耳,朔月由衷赞道:“你一定能教出最好的学生。”   “叫我群玉便是。”林群玉微笑着看向谢昀,“陛下公正严明,没有牵连无辜之人,我很是感激。”   “说起来,还没有恭喜你们修成正果。”林群玉何等聪慧,早看出了这两个人关系,“我现在没什么钱,就送你们几本书吧,成婚时记得请我喝喜酒。”   朔月条件反射地后退,林群玉笑得促狭,眼波流转,眉目间依稀是骄纵飞扬的大小姐模样,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书局离学堂很近,两人时不时来看看,便经常和林群玉碰上。他们二人都亲缘淡薄,也不会将那些往事和林群玉扯上关系,三人时常相聚,便如真正的家人一般。   这一日,两人又来了书局,恰巧林群玉来给学生们挑新书。   见谢昀去和赵掌柜说话,林群玉附耳道:“我前两日去了万寿庵。”   自那日宫中一别,她再未见过慧云夫人。这次借着路过的机会去看,却见素来紧闭的万寿庵开了门。   “听琴心说,慧云夫人要离开万寿庵了。”林群玉说得有些迟疑,她并不确定自己的身份能否支持自己对谢昀说出这番话,于是只好转告朔月,“就这两日的功夫便要离开了,似乎是要往江南去……”   朔月明白她的意思。   “我会告诉谢昀的。”   或许谢昀想去送一送,而慧云夫人——周令仪愿意见一见这个孩子。   晚上,谢昀和朔月手牵手在街头散步的时候,朔月说起了这件事。   他说得小心,边说便觑谢昀的神色,十指相扣,靠得更紧。   这些时日,朝廷解了宵禁,夜晚的长街热闹更甚白日。月华如水,他们走在灯火和人群中,偶有歌舞乐声飘飘渺渺地传来,夜色更添三分绮丽。   谢昀说:“我知道。”   暗卫留在书局,也改不了老本行。慧云夫人要离京的消息,他今日已经知道。   “母亲……未必想见我。”谢昀沉默片刻,道,“你替我去送送她吧。”   “母亲”这个称呼出口得有些艰涩。朔月点头。   不知为何,却又想起那时随谢从澜去行宫,病榻之上的太皇太后呢喃着谢昀的名字。   或许,她也爱过谢昀吧?   只不过最终还是败给了家族和权力。温情的面纱一瞬间撕下,权力露出狰狞爪牙,就此反目,阴阳相隔也未曾告别。……   彼时,他们正走过香气四溢的小摊,一群孩子笑着闹着跑去,身后父母的嗔怪和他们的笑声都传得很远。   朔月莫名有些难过。   谢昀问:“怎么了?”   朔月不说话,却鼻尖发酸,埋头抱紧了他。   有时候两心相知,便不需要说话。谢昀轻轻拍他的背,低语:“没关系。”   一切都会过去,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慧云夫人离京那日,是个好天气。   天朗气清,阳光明丽。二十年苦守,她终于踏出了这间狭小的庵堂。   朔月站在门前等她。   对于他的到来,慧云夫人并不意外。她道:“你来了。”   “我来送送您。”朔月递上一个小包袱,“这里是些平常能用得上的药,药方都附在里面。”   慧云夫人收下了。   马车已经备好,琴心也出了庵堂,如过往二十年一样陪在她身边。她没有问起谢昀,朔月也没有再挽留,只是祝她一路顺风。   只是踏上马车前,慧云夫人给了他一枚玉佩。   玉佩碧绿通透,触手生温。   “我没有尽过母亲的责任,也不想尽这个责任。”岁月风沙侵染了年轻的面庞,慧云夫人声音平静,“这玉佩是我的,不值什么钱……”   她好像有些说不下去,朔月没有打断她,一直静静地等着。   “我此去江南,不再回来,你们也不必找我。”慧云夫人很快恢复了素日的沉稳和冷静,“你们……好好的。”   二十年前,她迫于强权、迫于家族,生下了这个叫谢昀的孩子。渺渺二十年,谁能为她做主?   谢昀没做错任何事。她不恨谢昀,只是不想看见他。   如此结束,再不相见,也好。   朔月握着那枚玉佩,郑重地承诺:“我们会的。”   【作者有话说】   有点舍不得完结,感觉小两口还没过几天好日子。接下来大概会写点日常。 第98章 流水账日常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静而温柔,像是亲吻海岸的浪花。   两个人晚上一起散步,或者在热闹集市,或者在幽静山野,说过去,说未来,直到话说到没话可说了,朔月便总是爱问谢昀爱不爱他。   开始时是小心翼翼的,总是在“不经意间”恰到好处地问出口。后来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变成例行话题。   他拉着谢昀的手碎碎念,我爱你我爱你你爱我吗?谢昀最常见的回复是翻个白眼或者扯扯嘴角,说有完没完你到底要问多少遍,但拉着他的手越发紧。   多年如履薄冰的深宫生活,使得谢昀性格克制而谨慎,任谁看都是克己复礼的翩翩君子,好像衣裳的每个褶皱都镌刻着冷静二字。   他克己复礼地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碰见心动的人,却没有一挥手气吞山河的豪迈,也学不会用自己的权力地位强取豪夺,只会小心翼翼地触碰自己想要触碰的人,恨不能予取予求,唯恐哪一点做得不好而失去他。   只有在现在,和朔月的关系终于确定下来、相信朔月再也不会离开他之后,他才会偶然流露出一些对心爱之人的偏执和占有欲来。   窗开了一条缝,夜风给潮热的房间送进徐徐凉意。他病态地在朔月身上留下痕迹。   这个吻是他的,这个咬痕是他的,这个人是他的。外头皇帝换了千百个,但怀里这人再也不会离去,朔月只会属于他。   直到死亡降临。   纵使死亡降临。……   某日,他们收到了一封信。   落款是容衔一。   容衔一说自己在外面游历大好河山,发觉世上病痛之人甚多,难以得救之人更多,于是想收个学生,问朔月有没有兴趣。   又特意强调自己本来是不随意收学生的,只是朔月在这方面实在天赋异禀,不忍心见明珠蒙尘。   因此给朔月开几本书读,等自己回来时再做考校,如果结果满意就倾囊教授。一席话说得朔月眼睛放光,看得谢昀心里发毛——朔月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读书的?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体贴的伴侣,当然应该支持这种愿意为学习奋斗终生的想法。   何况容衔一的医术确实有目共睹,自己心口的伤、朔月死而复生后脆弱的身体都有好转。   因此,谢昀没有表达“容衔一是不是在骗你”的意思,而是按照容衔一给的书单,积极主动地跑遍各大书局,给朔月搜罗了一堆书。是的,谢昀没有意见。即使他疲惫一天之后回家却发现到处都空空如也,一连四五日孤枕难眠辗转反侧,他也没有意见——朔月高兴就好。   但事情很快变得有些不对味儿。   简而言之,朔月陪着书的时间,不,给容衔一写信询问疑难问题的时间都比陪着他长了。   朔月完完全全被霸占了。   又一日独守空房,谢昀对着窗外满月思考人生,深刻怀疑容衔一拆散他们的想法还没有停。   左右睡不着,他披衣朝书房走去。   朔月果然就在那里。他捧着一卷书,背对他,读得很是认真。   谢昀悄无声息地上前,环住了他的腰。   朔月下意识抖了一下,回头看他,烛火下肌肤莹润如玉。   看清是谢昀,他有些歉意,蹭蹭谢昀的脸:“你还没睡呢。”   “等你呢。”谢昀应了一声,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去抓朔月手里的书,准备一甩手给它扔到护城河里。   自打朔月下决心要和容衔一学医,他们有半个月不曾一起好好睡了。谢昀打定主意今晚要抱着朔月睡觉,低头在朔月鼻尖落下一吻,手在朔月腰间轻轻摩挲。   “别闹。”烫人的呼吸间,朔月偏了偏头,把手里的书拿的更远了些,“容公子之前信里说,明天差不多就到京城,肯定要来检查我的功课……我要赶紧复习一下,今晚不做了。”   他捧着谢昀的脸,安抚性地亲了一口:“早点睡,我背完书就去找你。”   谢昀理解,谢昀心碎,谢昀遗憾离场。   朔月把容衔一布置的所有功课全都看了一遍才放下书,已是月上柳梢头。   他举着一盏灯,悄悄推开门,见谢昀躺在床上,已经睡了。   朔月吹灭烛火,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   谢昀好像睡熟了,他爬上床的动静也没有吵醒他。   今晚月色澄澈,帘子没拉上,月光落进房间,落在谢昀沉睡的脸上,莫名映得嘴唇晶莹如玉。好漂亮。   ——色令智昏。   朔月看得出神,一时什么穴位什么药方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想低头亲亲他的嘴唇。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这个吻好像打扰到了谢昀,谢昀偏了偏头,拒绝了他的亲吻。   朔月只好躺下。   谢昀背对着他,兀自睡得安详。朔月没东西抱,怀里空荡荡的很是难受,于是翻过身去,从后面抱住谢昀。   谢昀没动静,他愈发大了胆子,凑在谢昀颈窝间轻咬亲吻,窸窸窣窣的,像是小猫闹出的动静,终于成功打扰到了谢昀。   谢昀皱眉,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别闹。”   说着他长臂一展,捞起被踢到一边的被子给朔月盖上,自己却下了床:“很晚了,睡吧。”   朔月猝不及防被蒙了个结实。他折腾了几下,从被子里探出一个脑袋:“你去哪?”   “容公子明天不是要来?”谢昀捞起外衣披上,“我在这儿打扰你休息,去隔壁睡了。你好好努力。”   一派正人君子作风。   朔月:“……”   夜半三更,朔月满脑子穴位和药方,汇成乱糟糟的一团。即将到来的考校让他心里发慌睡不着,他更怕闭上眼睛就会把知识全都忘掉,只好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   可这总不是长久之计。   片刻后,朔月果断起身开门,偷偷摸进了隔壁。   他悄声唤道:“谢昀?”   谢昀不回他,他蹬了鞋子上床,照旧钻进谢昀怀里,终于觉出一股熟悉的踏实。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到一声叹气,而后被子再度往上捞了捞,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住。 第99章 翻旧账   很顺利的,容衔一成了朔月的师兄。院子里新修了个小药房,日日飘出苦香,朔月难得学习学得认真,倒叫谢昀觉得陌生。   只不过看着朔月高兴,谢昀也勉为其难地有些高兴。   这份高兴在容衔一离开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容衔一来得快去得也快,教了朔月两个月便又要走。临走前布置了一堆课业,说做好功课,下次带他去山上玩。   看着容衔一的身影远去,谢昀戳戳颇有些舍不得的朔月,暗戳戳地扫兴“你师兄是真心想教你还是只是闲得无聊找乐子”,却猝不及防被朔月拉住:“做什么?”   “嘘。”   朔月让他闭嘴,手指搭在他腕上,这样那样地咕哝了一堆,谢昀一个字儿也听不明白。   谁知当天晚上,朔月便从专门搭的小药房端出一大碗苦药,满目期待地看着他:“熬了一下午的。”   谢昀:“……”糟糕。   “你身上有旧伤,阴雨天发作起来会疼的。”朔月认真道,“师兄教我好久,你喝点。”   谢昀后知后觉:“你跟他学这些,是为了……”   朔月不答,只是把药碗往前推,舀起一勺汤药,眼睛亮得像星子。   浓烈的苦味中,谢昀试图拖朔月下水:“……我喝,但是你是不是也要喝?”   两个人自此过上了碗对碗喝药的甜蜜日子。   “我感觉以后我可以去开个药铺。”某日,朔月和谢昀各自捧着一碗药,朔月忽有所感,“就开在书局旁边。”   谢昀只尝了一口,就被苦得变成了黄连:“行啊,到时候那些读书人读出读出病,出门右拐就能去你这买药,生意肯定好得很。”   朔月点头,深以为然:“如果我要是活个百岁,说不定真的能成绝世名医。”   谢昀忽而沉默。   莫说百岁,他原本能活千岁不止。无穷生命里的无穷可能,却都被禁锢在了区区几十年寿命里。   朔月喝了口自己熬的药,花了许多力气才保持镇定:“如果天天喝这些药……活上一百岁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谢昀莞尔,抬起药碗和他碰了一个:“不准少喝。”   苦药喝多了,需要一点甜。两人去城东新开的五福斋买回一堆五花八门的点心。   八宝糕,茉莉卷,荷花酥,豆沙藕粉栗子糕,各色点心吃起来都好,只是那芙蓉糕吃起来略显腻味。   朔月忽然想起御膳房带着清甜花香的芙蓉糕,一时被满桌甜味糊住了脑子,随口说了出来。   “哦?”谢昀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笑出声,“哦,御膳房的芙蓉糕做的确实好。”   嗅出了一点熟悉的气息,朔月心中一咯噔,还没来得及找补,便又听谢昀慢悠悠地叹息:“可惜我不是皇帝了,你自然吃不到,你若是想吃,就回……”   朔月:“……”   自责和内疚之余,他忍不住数了数这是今日的第几次。   “说起来,谢从澜这几日有寄信来,问你最近怎么样。”谢昀悠哉悠哉地咬了口芙蓉糕,“确实不如御膳房的……要不让谢从澜带点儿点心过来?”   朔月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止住了像以前一样去抱一抱谢昀、任由他为所欲为的冲动。   纵使是个木头人,天天被翻旧账,也要生出三分气性来。而谢昀翻旧账的行为恨不能按照一日三餐外加一顿宵夜的次数来,纯粹是故意的。   半晌没等到熟悉的回应和拥抱,谢昀颇感意外,抬眼看向朔月。   ——朔月正气鼓鼓地瞪着他,牙咬的很紧,两腮的肉都鼓出来。手里的茶盏因为抓得格外用力,茶水微微颤抖,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   谢昀浑然无畏地瞪回去。   生气是早就不生气了的,也就是随口翻翻旧帐,但——朔月居然跟他生气?因为他提到了谢从澜?   谢从澜是永远的魔咒。   谢昀扫他一眼,淡声问:“做什么?”   有本事你就砸了?   朔月生气了,后果不严重。   原也想硬气一些,容衔一在时,还以娘家人师兄的身份语重心长地劝他,过日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谢昀本来就脾气不好,你可不能让自己一直被压着!   朔月彼时不以为然,觉得谢昀千好万好,如今倒觉得还有点道理。   茶杯握在手里,手腕蓄力,只差一点就要砸在地上。——砰!   谢昀挑了挑眉。   茶杯被重重地砸在……桌上。说重也不算重,毕竟整个青瓷完好无损,里头的茶水也只是溅出两三滴。   空气凝滞了片刻,朔月扭头就走。   关门的声音震天响。   “翻旧账……翻旧账是吧,我让你翻,谁不会翻。”   本该用来熬药的药房里,却飘来一阵与药材大不相同的香甜味道。   朔月咬牙切齿地磕了个鸡蛋,然后横眉怒目地收拾面团。   不知道那个芙蓉糕是不是这么做……算了先做做看吧,但愿能和皇宫里的味道差不太多。   家里也雇了人洒扫,不过这些时日他常常熬药,生火已经很熟练。   只不过被翻了旧账不太开心,一不留神便叫火舌舔了手腕。   他在药房折腾芙蓉糕的时候,小院迎来了一个客人。   严家最近催他成婚催得厉害,他有事没事就来,简直把这里当成了避难所,唯有今日算是来对了时候。   谢昀松了口气:“你来的正好。”   偷摸离家出走的严文卿:“哈?”   他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四下瞅瞅没瞧见人:“怎么个好法……朔月呢?”   片刻之后,严文卿硬着头皮敲响了药房的门。   朔月握着菜刀开了门,深夜月光打在脸上,面色惨白阴影重重,面无表情的恶鬼一般。   菜刀光芒雪亮,屋里传来难以辨别的气味,朔月身上寒意更甚。   严文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瑟瑟道:“晚……晚上好?”   朔月砰的一下把菜刀剁进案板,薄唇轻启:“严大人,晚上好。”   完蛋了,他不叫自己敬书,他真的生气了——谢昀你自求多福吧,兄弟我不伺候了。   他近日常来,十回有八回能碰见谢昀逮着各种机会翻旧账。严文卿平心而论,若是易地而处,自己早就跳起来掀桌子了,偏偏朔月脾气出奇得好,简直予取予求。   只是再好的脾气也架不住这一日日的折腾。   严文卿冲着朔月讪笑,心里把谢昀骂了一千遍。   明明都决定好原谅人家重新开始了,又一天天地整这死出,从早到晚念叨那些破烂旧账,没事就翻没事就翻,得,现在好了吧,彻底把人惹毛了吧?该。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谢昀端了许久,终究还是拎着一盏灯出来找人。他眼尖地发现了朔月手上的伤:“手怎么了?”   朔月硬梆梆道:“要你管。”   谢昀冷笑:“我不管你谁管你?”   朔月卡了一瞬,木头人也被激起了三分脾气:“我……我自回皇宫去,谢从澜巴不得我回去呢,到时候自有最好的药给我用!”   要论惹谢昀生气还得是朔月,从见面第一天起就是如此。   谢昀冷笑着让开一条路:“行啊,现在就走,别说我不让你走——你往哪走?”   朔月咬牙:“我……我打包东西!”   谢昀嗤道:“带什么行李,皇宫里什么没有,不都是天底下最好的,都紧着你用!”   药房里头,水壶开了。   咕嘟咕嘟咕嘟……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来得不凑巧的严文卿努力缓和气氛:“哈哈……来你们这有一会儿了,不给口水喝?”   冷静,不能在敬书面前丢脸。朔月深吸一口气,望了谢昀一眼,回头去拎水壶——谢昀却拍开他的手,先他一步进了屋。   热水倒上,严文卿捧着水杯低头喝水。谢昀不知道从哪摸出一瓶药膏,扔给朔月。   朔月撇过头不要。   严文卿朝谢昀使眼色。   朔月低头捧着茶杯,手腕上的烫伤鲜明。谢昀想起自己进药房时看见的一地狼藉,知道他在给自己做那劳什子芙蓉糕,叹了口气。   这些时日,自己翻旧账确实稍微翻多了一点,但他也没办法——一想到谢从澜,他便忍不住莫名其妙上火。   严文卿善解人意地表示要出去看星星。屋里只剩下谢昀和朔月两人,谢昀悄悄碰了碰朔月的手。   朔月看他一眼,又迅速地移开视线,手腕却诚实地没躲开,任由谢昀给自己上药。   他垂着睫毛,小声嘀咕:“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谢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冰消雪融,气氛和谐,只需要把外面那个打包送回严府——如意算盘敲得很好。   直到门口响起一道声音:“这么热闹,严爱卿也在。”   谢从澜一身常服,悠悠踱步进来。   严文卿迫不得已跟在后头,眼前一黑又一黑。   得,这下是真热闹了。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又写了两章流水账,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完结,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第100章 终章   不大的小厅里坐了四个人。   谢昀掀起眼皮瞥了那位不速之客一眼,继续波澜不惊地给朔月上药:“陛下大驾光临,来做什么?”   谢从澜丝毫没有私闯民宅的自我认识:“前几日给你写了信不回,怕出事,过来看看。”   谢昀漠然:“没什么事,纯粹是不想回。您可以回了。”   谢从澜好似没听见,坐得稳如泰山。倒是朔月好像想说话,被谢昀凉飕飕地斜了一眼,自觉闭嘴。   严文卿有点想笑,但鉴于房子的主人都还一脸严肃冷漠,自己笑出声的话有极大可能会被扫地出门,于是识趣儿地闭紧了嘴,专心喝茶。   喝着喝着,他陡很快发觉不对:“这茶……怎么没有茶叶?”   谢昀剜他一眼:“要喝好茶去皇宫喝,我这儿哪有什么好茶。”   严文卿:“……”   这怎么还无差别攻击呢。   谢从澜姿态优雅地抿了口白水:“最近杭州知府送来些雨前龙井,我记得朔月蛮喜欢,改日便叫人送来。”   谢从澜笑意盈盈,眼波流转间瞧见了缩在一旁的严文卿:“顺道给严爱卿也送一份。”   “对了,上回和严爱卿说,要重新编纂这些年大理寺的卷宗。”谢从澜道,“严爱卿虽然已经不在大理寺,但也要多多出力才是。”   严文卿:“……”   他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陛下。”谢昀凌厉的眼刀之下,朔月冲破重重阻碍,对谢从澜开口,“我们出去说吧。”   严文卿死死按住想要开口骂人的谢昀。   月华如水。谢从澜凝望着朔月,温声道:“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可好?”   “非常好。”朔月答得笃定,也没有给谢从澜过多客套的时间,开门见山道,“陛下,谢昀还在等我,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谢从澜没料到他这么直接,微微一顿,朔月却已经流畅地说了下去:“这话我离宫时已经说过一遍了——陛下现在身体康健,我也为陛下高兴,但谢昀不喜欢你和我见面,我也不喜欢。”   “我们以后不要见了。”   这话说得坦荡又残忍,纵使谢从澜心里早已有数,却也一时被打得猝不及防,笑容僵在脸上:“可是,你从前……”   “从前我以为,你们都是一样的。”朔月安然道,“是我错了。”   谢从澜喉头动了动:“你说,契约赋予了你生命的意义……”   是的,契约曾赋予他生命的意义。近二十年里,他就在这样的意义里长大,深陷其中,无法回身,亦不觉谬误。   但毫不夸张地说,谢昀重塑了他的人生。   谢昀教会他文才武艺,教会他礼义廉耻。他引导自己重新订立君与民的契约,用自己的离去和伤痛,为他撕裂了蒙在眼前的白雾,教会了他自由和爱。   “我曾经看重契约胜过一切。但如果我要为契约伤害无条件爱着我的人……那它就不应该存在。”   朔月重新抬头看向谢从澜,眼神清亮而宁静:“契约已经结束。接下来的人生,我希望自己和谢昀一起度过。”只要他愿意。   门后,偷听的严文卿面无表情地戳戳偷听的谢昀,示意他稍微收敛下笑容,别不小心笑出声。   良久的寂静后,谢从澜忽然开口,意有所指:“如果朕没看错的话,你们是在吵架。”   朔月一愣,继而笑道:“我和谢昀确实经常吵架,他也老是翻旧账。”   严文卿捅捅谢昀,谢昀有些心虚地望天,依旧嘴硬:“我哪有。”   隔着一道门,朔月的声音如清风般拂进他心里:“但我爱他,我知道他也爱我。这一切都无损于我们的关系。”   我不愿做高悬天边的明月,平等而无情地照耀每一个人。长河水滔滔东流去,我愿意化作或清澈或污浊的水流,和他共同奔涌向前。   我只想我们成为彼此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小院大门关上,谢从澜沉默着慢慢离开。   隐在阴影中的暗卫再度跟上,如影随形,但其实谢从澜并不像以前那么需要了。   有生以来近三十年,谢从澜从未觉得自己的身躯如此康健,心跳如此有力。   多年前,有个漂亮若神灵的少年割开手腕,滚烫鲜血救醒了昏迷的自己,他自此得知世上有不死的魂灵,无数次渴望靠近。   多年后,容凤声以神异之术修补了他病弱的身体,不知不觉间,他对那永生少年的执念渐渐消弭于无形。   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独。   谢从澜慢慢呼出一口气,对着黑夜露出一个微笑。   也是多少人一生渴求的美梦了。   朔月目送谢从澜离去,悄悄推开了门。   严文卿已经从后门离开了——他委实不想和谢从澜撞上。   听到脚步声逼近的时候,谢昀已经飞速坐回了原处。朔月进来的时候,他正捧着一杯白水细细品味,眉宇间云淡风轻,端庄又优雅。   朔月思考了一下,没有去拆穿他刚刚趴门口偷听的行为——反正也是要说给他听的。   两个人的关系里,总要有一个人先服软。   朔月心甘情愿。   他在谢昀面前蹲下,摇一摇谢昀的袖子:“别生气了。”   那双眼睛亮亮的,烛火下跳跃着细碎星芒一样。   谢昀早就想亲亲那双眼睛,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我哪儿敢生气,就怕哪天说错话把您惹恼了,一睁眼就跟别人跑没影儿了。”   朔月叹气,直起身子,凑上去亲了谢昀一口:“我……”   谢昀的回应比他想象的更激烈。   嘴唇痛感鲜明,朔月却从善如流。仓促间撞倒了花瓶,里头的翠竹和碎瓷散落一地,只不过那声音无人在意,只惊扰了安眠的斑寅。……   还是有些痛。谢昀把肩膀递过来,朔月咬上去,却不舍得用力,只留下一圈颜色浅淡的牙印。   清晨时分,朔月浑身酸疼地醒过来,却看见房间里敞着一只箱子。谢昀正坐在一旁叠衣服,一幅远游的架势。   他愣了愣,开口的声音还略显沙哑:“你去哪?”   谢昀道:“暗卫送来的消息,书局牵扯了些事情,需要去南边看看。”   银蟾书局的掌柜是前任皇帝,伙计们是曾经隶属皇室的暗卫,自然不仅仅是刊印书卷那么简单。   朔月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轻声道:“……那你小心,我等你回来。”   谢昀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   他重新抬头看向朔月,嘴角微微勾起:“你不和我一起去?”   谢昀端详着收拾了大半的箱子,叹道:“我可是把你的东西都收拾了,你若是不去……”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飞扑过来的朔月抱住了。   春夏之交的清晨,阳光遍洒,万物光辉,一切伤痛和苦难都随黑夜远去。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朔月重复着,“你不准食言。”   门前,斑寅正趴在阳光下睡觉,金色的晨光给小猫盖上一轮毛绒绒的锦被。它闹了一夜没睡,此刻刚陷入梦乡。   小猫的梦里只有阳光、花朵和小鱼干,他们的未来也是。   【作者有话说】   正好一百章,完结撒花!   希望谢昀和朔月的故事能给大家带来一些快乐。   这篇文跨度很长,也有一些情节处理得不太好,所以非常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感谢每一个收藏评论和海星,这些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之一,我们番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