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   作者:落雨声   简介   我卧松下石,笑看刀鸣剑。   “你总道今年春天来得太迟,我今日路过溪水畔,恰逢一枝,掐来送你。”   ……   林师忽然忆起。   彼时年少,他同刘景珉也曾一同策马长安闹市,一同穿行于大漠的漫漫黄沙与戈壁险滩,在草场麦浪旁遥望银河。惩过长安不讲理的官宦,结识过细雨中的温婉姑娘,听得漠中月下驼铃阵阵响。   却独独未来过这文人墨客时常惦念的烟雨江南。   便使这一生添了一笔遗憾。   ————————   刘景珉x林师   1. he,大写加粗的he   2. 潇洒意气攻x温润君子受   (闲散王爷 x 天文道主)两个人都披着马甲   3. 副cp bg bl都有,不只一对,但不会重点写(也许番外会写)。   4. 架空设定。有的地方有参考,经不起考据也不用深究,看个乐呵就好。   5. 构思了很久,想写一些主角团携手守家国与探究前人的恩怨的故事。有bug的地方欢迎大家捉虫。   大家点点收藏海星和评论嘛,啵啵~   标签:古风、恩怨情仇、少年意气、宫廷、江湖、HE、架空、群像 序章 是故人   夜色幽幽降临,山峦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下,远处传来几声空旷的鸟啼。风徐徐刮过,枝叶摇晃,惊散了一群栖息在枝头的鸟儿。   山顶是一座道观,名为天和观,观内无神像,无供品,只余几支快要燃尽的香插在落满香灰的坛中,俨然一副破落道观的模样。   观旁是一座小院,篱笆围墙,只一人高,扬扬头就能瞧见院里的一方光景:院内是几间不大的屋子,挂着灯笼,比旁边那道观要亮堂不少。小院四周是郁郁葱葱的竹林,有清流顺着岩石淌过,。   一位白衣的少年端坐在蒲团之上,一阵短风拂过,身后的灯笼随着风吹抖了几抖,啪地一声熄灭了。   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的寂静。   良久,他开口:“何事?”   来人短叹一声,掩不住地失落:“又被发现了。”   “直觉罢。”林师合眼道:“戒备森严的皇宫都挡不住你,我不过一介小人物,又怎值得师妹放在心上。”   “躲过京城里那些侍卫有什么用,瞒过师兄你才更有成就感。”竹尖上坐着一位着黄衣的少女,摇晃着脚荡啊荡的,腰后别着一把长剑,隐隐有流光之意。她一跃而下,歪歪头,“师妹我可是千里迢迢从戈壁跑来的,怕你一人寂寞。”   半响,她没有接到林师的答复,有些丧气地盘腿坐下,歪头问:“你真的打算以后在这里待一辈子,不下山了?”   林师补了刚刚被风吹灭的火烛,悠长的烛光映着他的面庞,他抬头看向墨色的天:“人间渺渺,沧海一粟,九州山川已然看过,到如今还是觉得这里最好。”   叶语安拄着下巴,一改往日,安静地注视着前方,片刻后才开口:“江南好看吗?”   “好看。”林师含笑道,“烟花三月,细雨江南,你不是也去过。”   “可是你一个人.....”叶语安想说什么,可犹豫了一下,又咬住话头,撅嘴,“一个人总归是太寂寞了,你又不让我陪你一起去。”   林师起身倒了壶茶,放在石桌上,瓷杯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脆响。叶语安目光一路追随着他,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开口:“师兄,过几日我要去长安一趟。”   林师的手顿了一顿,随后浅笑道:“去吧。”   他又拿了支毛笔,蘸着墨,印着纸,提笔写   ——我听潮波起,落于此生外。   叶语安探头去看他写字,直到风起,将宣纸掀起一角,林师一撇笔,一捺就随着风跑了偏。   竹林传来沙沙声,叶语安抬手试道:“起风了?”   林师将宣纸抚平,又重新正了正镇尺,他望向夜空,有群鸟展翅掠过。   “师妹。”他轻声道,“去看看山下鬼市有什么动静。”   叶语安应了声,提剑沿着后路下山去了。   院里又恢复了寂静。   他站在桌前,重整好纸,又提笔   ——宫灯照寒阙,远雁走云端。   走字未完,院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伴着风声,匆忙得像谁在跑。   这山林鲜少有人来,如今除了他和师妹,几乎没人知道这里竟还有间院子。他原以为是叶语安折返回来了,刚想提声开口,又忽然意识到,叶语安一向轻去轻来,必然不会有这般动静。   林师转身,想一看究竟。   是何人?   院门拉开,却直直和来人打了个照面。   林师忽地直直愣在了那里,毛笔从手中滑落,啪嗒掉在了地上,溅起一大片墨,污了氅衣下摆。   那一瞬间,恍若惊蛰初起,清明雨落。风转了春风,竹叶成了桃花,山顶的小屋似乎坐落在了熙熙攘攘的镇上。艳阳高照,吆喝与马蹄声阵阵入耳,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三月又至,故事回了开篇。   是故人。   作者有话说序章是倒叙,正篇从下一章开始 第1章 桃花绽 长渊初逢   长渊镇坐落于岭南一带,两面兼山,是通往蜀中的一条重要支路,常年有行商之人人来此停留,或久居于此。因此,原本不大的镇子也热闹了起来,熙熙攘攘的。   林师来到此地时,三月已去大半。   清明细雨打在初绽的桃花上,打落了花瓣,又打湿了客栈酒家门前的纸灯。酒馆里人声嘈杂,江湖行客打一壶温酒,在店口的木桌前歇歇脚,对着那些口口相传的天下杂事议论纷纷。如此尽兴一番后,又匆匆赶路。   他打从前隐居的那个山林里出来,历经了多半个月,从岭北至岭南,如今打算在长渊镇歇歇脚,于是便挑了街边的一家客栈,栓了马。   店小二看此人似乎衣着不凡,虽然沾着些因长途跋涉而风尘仆仆的尘气,但也难以掩盖地有种“世外高人”的气质,于是连忙招呼过来。   林师找了处窗边的木桌坐下,吩咐小二上了一坛醉花阴,就着清明的涓涓春雨,细细呷起来。   醉花阴乃是岭南名产,逢春而酿,再春而取,入口有种淡淡的花香。相传其名为被贬至岭南的一位文人墨客所取,感怀至此,又为其赋诗一首。而今陵南王爱酒,更爱这醉花阴,因此远离京城,久居岭南,更是将这酒的名气又提了一提。   京城虽也有不少好酒,但在岭南人的眼中,却是怎么也比不上这岭南酒家自酿的醉花阴,各家有各家的风味,喝上一口,便能陷入柔情,醉上多半个时辰。   此时晌午刚过,客栈里人声鼎沸,江湖人最爱在此处歇脚。放眼望去,都是几人围城一桌,就着几口花生和几碟小肉,豪情四溢的,再把上一杯烈酒,和旁人谈天说地,论着天下见闻。   邻桌是几个中年的男子,此时正几人围坐,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像是在讨论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林师悄悄竖起耳朵,便听那为首的那个神秘兮兮道:   “你们知道吗,天文道现世了!”   有人面面相觑,“天文道?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也有人惊讶不已。   “天文道!?”旁边的一人带着些蜀中口音,看样子是行路的客商,他惊道:“你可不要开玩笑,天文道不是已经销声匿迹十多年了。”   “你别是在胡编乱造吧,阿锄!”另一个人朝他拍了一巴掌,不以为然地大笑道,“那些是什么人啊,屁大点小事能惊动得了他们?”   领头的那人摇摇头,一拍桌子,瞪眼急道:“非也!前几日我去城北那边的山林里寻药材,亲眼所见!一个人被几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截杀!我敢肯定,那些黑斗篷就是那天文道的人!我就躲在山上的一处岩石下,我一看,那被杀的就是咱们镇子上的徐富老爷!再一探鼻息,你猜怎么着,早就没气了!你说说,徐富老爷虽然小气抠门,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啊!”   边说边啧啧叹惜。   有人哈哈大笑:“你敢肯定?你又见过天文道?”   也有人暗暗担忧。   “天文道入世,难道,这天下要开始变动了?”   另一个同桌的人连忙打断他:“说什么瞎话,好好的怎么会变天呢?这就是他从话本上看来瞎编的。”   倒也有人相信他的话,应和:“我觉得他说得也有理。你们没瞧见么,前几日徐府上下挂起了白绢,也是不幸。要我说啊,幸亏你没被发现,否则被发现了,恐怕也是难逃此劫啊。”   听闻此话,那人---------------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劫后余生,面色苍白了许久,才终于缓过劲来,眼睛发愣地慢慢喝了口茶。   林师本倚着墙,盯着手里的酒杯,几个路人的的声音却见缝插针地传入耳朵。声音虽小,可天文道这个名字生生撞进他的心底,震得他一个激灵。   行凶者何?徐富商又是谁?本就是死士,那人为何又一口咬定是天文道出世,又打的哪门子的算盘?长渊镇人口本就不少,即使在树林中,也常有人迹,光天化日之下,竟能大胆到明目张胆地杀人灭口?   这下杯中原本荡着涟漪的醉花阴,他是丝毫没有心情去品了。   于是他朝店家牵了匹马来,城北山林不近,他骑马兜兜转转,绕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了那人口中的那个地方。   地上只一些七零八碎的脚印。兴许是因为徐回张手无缚鸡之力,被一票人轻轻松松地解决了去。唯有一片草丛里有一滩干涸的血迹,被一捧枯叶杂草覆盖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十米开外是一块岩石,将将有一人之高,应该是那“运气颇好”的中年人躲避的的那块。   林师绕着那块一人之高的石头走了一圈。有些不合时宜心想,这石头成色不错,稍加雕刻说不定能成为那个大人厅下的一件文玩。   被他看上的这块石头大概也是自命不凡,不甘心就这么被抛弃,在他转身时,翘起的一角石块勾住了衣衫,林师下意识地一拽,一块玉牌从袖中滑了下去,掉在了杂草之上,才避免被摔个粉碎。   林师看到掉在地上的玉牌,脸色猛地一变,飞快地拾起来揣进袖里。还没等到他起身站稳,一个黑影携着劲风从天而降,直直向他砍来!   林师陡然一惊:“!”   他下意识提起剑鞘一挡,还没看清楚来人的面孔,就被巨大的冲劲狠撞在了那块呈色颇佳的大石头上!   “嘶。”   背部震得发疼,他狠狠倒吸一口冷气。   那人见一刀未果,便一刀猛然又至!林师来不及多想,背靠着石头倾身向下一歪,寻着间隙趁机闪身出来,再当即抽剑出鞘!   那人一刀劈空,砍在了岩石上,竟将那岩石生生劈开了一半。   这一劈,足以让人吓出一身冷汗。   吓归吓,他握剑的手却一丝不抖。   可手不抖,不代表他会运剑,他的剑招丝毫没有章法可言,看上去似乎只是潦草学过些皮毛。几招过下,才勉强讨巧寻着缝隙刺中了对方那只力大无穷的手。   接着顺着巧劲向上轻挑,血顺势而涌,那人拿刀的手脱了力,大刀脱手而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见同伴失手,埋伏在树林中的人也不再沉着气了,挥着刀一拥而上!   林师从没见过这种阵势。   虽然他没有天真地以为黑衣杀手只有一个,但也没预料到会是十几人一拥而上的阵势,手持银光大砍刀,简直比镇中集市上抢特价鸡蛋的阿婆还要恐怖几分。   林师边想着,一边挥剑打开几个砍向他的人,趁着空档向着林间的土路猛退几步。 突然右臂猛地一沉,一阵疼痛袭来,首先见了血。   这人似乎没有和先前砍石头那人相媲美的大力,林师只觉得右手失了劲。他索性把剑往旁边一抛,往后撤了几步,稳住了身形。   几个黑杀手似乎也没有料到他会自行缴械,不由得怔了一下。不过到底也是训练有素的,下一秒,几把锃亮的大刀一齐冲着林师的脑上劈去。   眼看刀光携着疾风急冲而来。下一秒,林师左脚点地,衣袖翻飞。一个闪身,二指并拢在空中虚点几下。   “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跟随他手指移动的方向一起移动,快得让人看不清,紧接着着为首那人像被点了穴一样,定定地站在那里,微风一吹,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死咒。   咒术是天文道不外传的秘术。   相传天文道主蒋子道精两法,一手咒法,一手剑法。此一脉咒术以棋为底,以子为刃,以一物为媒介。只要二指翻飞,捏决而成,甚至不需借物,便可刀剑一般杀人于无形之中,甚至比刀剑更快,更狠。   只是…师父曾告诫过,不到万不得已,万不可在人前使用。   倘若用了,便要保证不留活口!   “你们可以再来!”此处于偏僻的山林,林师至此后就没有其他人经过,于是他也不需再顾及其他。他一收袖,将手背在身后,“且看是你们刀快,还是我手快。”   剩下几个黑衣人听罢,竟也毫不畏惧,再次提刀向他冲来。   林师右脚后撤一步,眉头微蹙,正欲抬手提指,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心中不由一惊。   眼看黑衣人已经扑了上来,突然一只箭从远处乘风顺势而来,擦着林师的耳边嗖地掠过!   劲风扬起他耳边一缕长发。   紧接着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被射来的箭矢直直贯穿,狠狠地定在了后面的树上,一口血喷涌而出,没了生气。   情况陡变,却比刚刚愈加不善。林师来不及多想,顺势倒在那个被他放倒的杀手身边,打算装个样子,他伸出未伤的左手,朝那人背部一抹,悄无生息的隐去了施咒的痕迹。   此时马蹄声已然赶到,骑马的,是一个身着锦袍,手里还提着弓箭的男子,弦上还搭着一支未发的箭。   精弓玉袍,看样子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公子。   剩下两个黑衣人见这边来了帮手,自知自己大势已去,手上的刀猛地一转方向,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竟又是一群死士。   这位路过拔刀相助的好心人扶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林师,在他身上猛戳一通。林师胸口一热,吐出一口血来,喘了几口气。   这点穴技术......   应该和他的剑术处于同一水平。   刘景珉没想到他这副表情,又见他一副更加虚弱的样子,盯着手指自我怀疑了几秒,片刻后不再多想,转身朝已经没了气息的死士身上一通摸。   坐在地上的林师看着摸尸体的人,甚感疑惑:如今富家公子竟还有这种癖好? 第2章 一醉春 孙如卷   “有这种癖好”的刘景珉当然不知道被他救下的这个人对他产生了怎样无端的遐想,他仔细地摸了一遍,终于在为首的死士身上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玉牌。   玉牌有拇指般大小,形状呈是长方形,正中央雕着一颗小巧的松柏树,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刘景珉神色自若,似乎是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反而林师接过他递来的玉牌后,脸色蓦地一变,全身一僵。   刘景珉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异常,问道:“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无事。”林师将玉牌还给他,站起身来,“冒昧一问,这个玉牌,是有何意?”   “多一个物件,便是多一个渠道去调查这些人。”刘景珉坦然,歪头看向林师,玉牌在他手中抛上抛下。   林师也不细问,抱拳行一礼,“多谢公子搭救,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刘文易。“   “林长兮。”   刘景珉见他右手见了红,白色的衣袍已经被大片的鲜血染红,似乎有些担心,道:“既然受了伤,便不好再骑马,不妨同我一道坐马车回镇上?”   林师不想麻烦一位陌生人,婉言谢绝:“多谢好意,林某的伤并不严重,自行回去便可,不麻烦刘公子了。”   刘景珉再三坚持:“若是丢你在这深山老林里,不知道又有什么危险,我安不下心。“顿了顿,又正直道,“小公子就别推脱了罢。”   他如此坚持,林师也不便拂了他的好意,上了马车,同刘景珉一同向长渊镇方向驶去。   ......   车子在长渊镇最繁华的街市停了下来。   这条街上有着整个长渊镇,乃至整个岭南地区最好的酒楼,有钱的达官贵人最爱沉醉于此。因此此处的酒自然也是价钱极高,林师望着这家名曰一醉春的酒楼,想着,恐怕自己一个月的用钱,也抵不上这里的一顿饭。   此时此刻刘景珉正摇着扇子望着他,好像等着他出钱报答救命之恩似的。   他已经把之前用的弓箭收了起来,整整齐齐地背在身后,现在正轻摇着一把折扇,装得斯文,与之前那带杀气的判若两人。   他看向刘景珉的时候,刘景珉也在打量着他。   一身白衣,没有其他颜色的点缀。一头乌长发被一根简单的发带束成马尾,别着一只玉簪。而如今白袍上沾上了血迹,就如同一块美玉上沾了点点血斑,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这人生得真是好看。刘景珉心想,一双晕开点红的桃花眼;左脸边细看有颗小痣,点在白皙皮肤上,亦在耳边的碎发下时隐时现。薄唇,嘴角时常带着笑,让那眉眼也弯弯的,乍一看温和让人亲近,可看久了,又让人觉得同他是有些距离的。   良人如美玉,也许说的便是这般。   林师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于是率先打破沉默:“刘公子去医馆或回客栈,带我来这一醉春做什么?”刘景珉“唰”地将手中扇子合上,道:“林公子不知。这一醉春的主,既是会做生意的老板,又是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此来让她为公子看一看,莫要伤到了筋骨。”   “小伤而已,找一个小医馆便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林师失笑, “我一届小人物,哪劳烦得了孙姑娘为我出诊。”   刘景珉一挑眉,奇道: “原来林公子也同孙姑娘认识?”   林师与她倒不相识,也从未见过。只是自打他来了长渊镇,便听闻这孙姑娘的名字好些次,百姓口中的似乎是个热心肠的侠女,医术亦能为人所赞赏。反倒她这一醉春老板的身份,鲜有人提起。   “孙老板的名声在外,整个长渊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下这样的无名小辈,怎会于孙老板相识。”林师摆摆手,答道,“倒是你,如此熟稔,看来与孙姑娘颇有交情。”   “当年也算半个江湖人,与孙姑娘是旧识了。”刘景珉并不直答,只是笑笑,扇柄一撩门帘,做了个请的手势,“快些进去罢,莫耽误了疗伤的时辰。”   二人说明了来意,不出片刻便有人前来,说孙姑娘于后院,请他们前去一会。   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厅,是一片清幽的院子,院中栽着梨花,春时正季,传来阵阵香气。   “我当是谁来了,原来是文易小公子。”清亮的声音先声传来。片刻,一位相貌清秀,眉间带妆的女子款款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   女子在二人面前站住,歪头打量了一下,笑道:“想不到还带来了贵客。”   “叨扰了。”林师向那女子微行一礼,“见过孙姑娘。”   “无妨,”姑娘莞尔,一头银饰随着她的动作叮叮作响,“小女孙如卷,见过林公子。”   其实林师的伤不重,再重也没有要专门请医师来瞧的地步。只是他凝血慢,伤口止得慢,血渍便浸在衣袍上,显得触目惊心。   “并未大碍,”孙如卷把林师挽上去的袖口放下,“公子幸运,若是来一把宝刀,你这胳膊,怕是苏先生出诊,也保不住了。”   林师双眼微睁:“苏先生?”   “公子不知?”孙如卷亦诧异道,“苏子栾,苏先生,当年可是闻名天下的名医。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她顿了顿,继续道:“当年我居于京城,曾有幸跟着苏先生学习过一段时间。后来先生不知为何进宫做了太医,我便出了师,回了岭南故乡。”   “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不久后苏大夫辞官隐退了。”她低下头,似是有些难过,“在此之后,世间便再无先生音讯。”   苏先生,苏子栾。林师是知道的,或者说他是认识的。他小时常听师父提起,说他是当代圣手,后来入朝为太医属当值,全天下无人可与之较量。   可当年人称的圣手神医,如今却不知身在何方。   “抱歉,无意提起姑娘的伤心事。”林师愧疚道。   “无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很多事我也已经淡忘去了。”孙如卷抬起头并不介意,莞尔,   “我去里屋给你抓两副外敷的药,你快些去屋外头找文易吧,他大概要等不及了。”   她笑起来尤是好看,更隐隐有一种异域的风情。   “此番有劳姑娘了,“林师把头上的一把玉簪抽下。玉簪温润透光,一看便知是口良玉,林师双手递她,道:“初出山门,身上没什么钱财,这玉簪稍值些银两,聊表谢意,望姑娘莫要嫌弃。”   ......   林师扶墙走出屋门,刘景珉正靠着院墙把玩着一片从院中绿竹上摘下的竹叶,听闻他脚步声,将那树叶往嘴里一叼,背手问他:“如何?”   问的自然是伤口。   “无事,说了是小伤,还要劳烦一趟孙姑娘。”林师微笑,“她往后房抓药去了,我在此等候片刻,你若是有事,便先回罢。”   “既然是我救了林公子,就要帮人帮到底。”刘景珉又掏出那把折扇摇晃起来,凑到林师眼前, “今天我得把你送回住处,不然心里怪不踏实的。”   林师推辞:“小伤而已,何必如此劳烦。”   “这有何麻烦?”刘景珉反问,“能见到美人,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刘景珉不知,林师将他话里的那声美人套在了孙如卷身上,心道,确实是个娟秀的美人姑娘。   ......   天色已经在这会儿功夫里彻底暗了下去,街边点起了灯笼。林师站在灯下,面颊映得有些泛红,他拱手道:“今日多谢刘公子搭救。”   “以后叫某文易便好。”刘景珉摆摆手,大致意思是举手之劳而已,抱臂同他闲谈,“我还有一事想问。”   林师“嗯”了一声:“何事?”   “今日那山林鲜少有人去,公子前去以身犯险,是为何?”   “....”林师罕见噎了一下,“今日在茶楼里闲坐,听旁人闲话徐老爷被人杀害之事,有人道他在此处目睹了徐富商遇害,我便想前去一探。”   他有意隐去了天文道一事。   “是。”刘景珉抱臂,悠悠道,“昨日徐府已经挂了白绢,不过我倒是觉得他的死,和你今日遇见的些个死士没什么干系,更像是他儿子干的。”   “徐家之子?”林师蹙眉道,“何出此言?”   刘景珉摇摇扇子,随意地踱步向前:“富贵人家的内里,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有一些龌龊事再平常不过。”他伸手顺来街边小贩摊上的小玩意,随手丢给摊贩几枚银钱,“不过我也是猜的,也不知道那小子有没有这么大气性来动他老子。所以也有可能,那徐老爷是招了什么不该招的人,或者被人误杀了也说不定。”   “不必要的人也不必要放在心上。”刘景珉晃了晃手中那枚玉牌,一手背手,挑眉咧嘴一笑,“反而今日打伤你的那批死士比较令人在意。日后林公子打算去哪里?若是能有个伴同行,能避免许多今日这样的麻烦罢。”   林师轻舒气笑道:“你怎知我要离开长渊?”   刘景珉潇洒一回身,摇着扇子看向对面的街巷:“来长渊镇的,多半都是过客人,本地人我又都是相熟的,一猜便能猜到。”他探到林师面前,俯身,“你也是过客人。”   林师手握拳掩嘴,轻咳一声:“下山游历,去处便是九州各地。”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最终还是道,“家师有故友在京城,故此行原打算先去京城。不过不急,一路上走走停停,说不定能和师妹打个碰面,她向来来无影去无踪的。”   此言一出,刘景珉顿时面放光彩:“巧了,我也要去长安,不如打个照应,一同前往。”   “当真?”   “自然是真的。”   刘景珉能路过此地便是要前去长安,这路边识得的这位公子他心觉投缘得很,生得也好看,又一副不通红尘世事的模样,一路同行,可比独行一人要生趣得多。   于是他撇嘴道:“林公子,你瞧,今日我给你在孙姑娘那里看病,可花了我不少银两,你刚刚下山,一下子肯定还不起,得路上慢慢还不是?”   原来玉簪不够,刘文易还帮他垫了钱,林师内心禁不住一软,垂眸答应了下来。   刘景珉发动他那哄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获得了小小胜利。便同他约好明日正午在孙姑娘的酒楼小餐一顿,随后踏上前去京城的路,不可反悔。   林师目送刘景珉离开,见他小跑几步,又转过身来双手作喇叭状朝他喊:   “明日早时再会,可别忘了——”   ......   二日一早,晨风晨露,林师赴约时,刘景珉已经在镇东等他了。   原本林师只算着骑着一匹马,随身携了一些干粮和换洗的衣物,可现在加上了了刘景珉,他本以为麻烦要加上一半。不过让人惊讶的是,这位公子哥倒没有其他纨绔子弟的那副做派,只牵了匹马,并没有林师想象中那夸张的马车和仆从。   “怎么,惊讶?”刘景珉骑着马转过头望向落在后面的林师,撇撇嘴,笑道,“我又不是什么纨绔子弟,我是江湖人,江湖人,不就是一匹马一壶酒闯天下吗?”   刘景珉冲林师一仰头,再一勒缰绳,往华灯街的方向: “现在就去一醉春讨一壶好酒!”   林师无奈一笑,跟在他后面,骑马晃悠悠。   ......   和孙姑娘道别后,已经是辰时了。   刘景珉没再装他那只马闯天下的江湖做派——一匹马至长安也确实有些累人了——到底令人备了辆普通马车,路上倒也行得更舒服些。   一路上,刘景珉这些年江湖上的种种事迹,天花乱坠,绘声绘色。他似乎无所不知,从长渊镇李大娘家的母鸡下了几个蛋,到皇上的爱妃生了几个崽,西北军打了几场胜仗,岭南的物价又涨了几番……他皆知一二。林师端坐在一旁安静地听,不时微笑着点头,一副认真模样。   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天色渐暗,两人找了一家驿站的客栈,安顿好了马儿,作为落脚处歇了下来。   行路疲惫,这一觉便睡得安稳,待林师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刚起身用凉水抹了一把脸,便听见有人敲门。推开门,刘景珉正站在门前,穿戴整齐,束了发,身形挺拔,着一身藏青色圆领骑射袍,手里还端着一碗葱花挂面。   面里还有一枚圆润润的荷包蛋。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林师,林师便也如此般地看着他,发梢向下淌着洗脸时沾上的水珠,衣裳还未理好,一副急匆匆来开门的样子。   “哦..这是这里老板娘做的葱花小面,我想着你还没吃,特意端来。”刘景珉端面的手往前一递,喏了一声,“挺好吃的,且尝尝罢。”   “噢。”林师端过那碗面,碗底还有些烫手,他冲刘景珉一笑,“多谢。”   “小事,”眨眼间刘景珉又恢复了那副从善如流的潇洒的样子,他从腰间摸出扇子,轻摇晃,“长兮喜欢便值得。”   林师本还不觉很饿,只是这荷包蛋看着诱人。一碗汤水面下肚,抬头看向刘景珉的眼神便带了满足,才想起来礼貌回问他: “公子可是已经用过早膳了?”   “自然,”刘景珉寻了把椅子,往椅背上一靠,俊朗的浓眉微皱,似是有些不满地悠悠答道:“为何还叫公子,生疏。日后我叫你长兮罢,你若是不习惯叫得亲近,就带姓叫我刘文易罢。”   林师无异议:“嗯,好名字。”   刘文易揉了揉椅子上的靠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看向坐在床边的林师,道:“等下收拾行囊,若是脚步快一些,大概不到半月,便可至长安。”   林师且放下碗筷,发出叮当一声,不解:“可是有要紧的事情?”   “并无,”刘景珉“嗯?”了一声,提出第二个选择,“若是想慢慢走,也是可以的。”   此时窗外传来一声悠扬的鸟鸣,似是喜鹊。刘景珉转头往窗外瞧去,正是一只喜鹊落在窗外木枝上,抖了抖翅膀,衔了枝头一朵花,又轻拍翅膀离去了。   “现在时辰尚早,窗外鸟雀也才将鸣,”林师目送着那鸟儿衔花远去,隐在了远山万花翠柳丛中,不禁莞尔道,“不急。”   “也是,舟车劳顿,那先休息片刻,下午再行路吧。”刘景珉站起身,拍拍衣下摆,朝林师笑笑。   ......   待刘景珉关上门,脚步声渐去,声音静下来,林师才缓缓起身,推开桌旁窗子。   吱呀——   他探出头,伸手敲敲红木窗沿,冲窗外轻声一句:“进来吧。” 第3章 小满 至闻城   窗外参天大树莎莎莎响了一阵,一位鹅黄裙裾的少女踏着窗沿跳进屋里,她环顾四周,将那手中佩剑抱在怀里,倚着墙,不开心地嘟囔:“你们聊得也太久了,我的脚都蹲麻了。”   “还委屈上了,”林师失笑:“还有,又吹树叶学鸟叫,说了多少遍,树叶不干净,如此每日风吹日晒,都是些尘土。”   “嗨呀,知道了知道了,“叶语安挥挥手,朝门的方向伸伸脖子,“哎,师兄,刚才那人是谁啊?”   “长渊镇上结识的富家公子。”林师答道,“一同前去京城,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正好我也要去京城,既然师兄和别人同行,那我就不便随行了。”叶语安嘿嘿一笑,点脚轻跃,坐上窗沿,“那师兄我们兵分两路,看看谁能更快到达京城,就在柳木姐的医馆会合,若师兄你输了,就要包我一年的梅子糕。”   “若是我赢了呢?”林师问道,“有何好处?“   “一年的果酒。” 叶语安已经跑远,声音从远处传来。   林师莞尔:“成交。”   片刻后,刘景珉拉开被敲响的房门,林师站在门口,有些愧疚地朝他笑了笑,道:“计划有变,还是早些动身罢,越早越好。”   “为何突然如此着急?”马车在土路上颠簸着,刘景珉稳坐在车里,摇着扇子,看着林师,“发生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林师摸摸鼻子,道,“突然有些想念京城铺子里的果酒了,早些年托别人游历京城的福尝过,酒瘾犯了,想快些去尝尝。”   “这样的话,那不如再加快些脚步,快些到京城,我请你?“刘景珉探过头来,摇着扇子问道。   “我身上虽没什么银两,买酒喝还是够的。”林师垂眸,伸手把脸边探过来的扇子拂开,“到了京城,你去办事便好,我也不便耽误你的时间。”   “无情。“刘景珉收了扇子,回靠在椅背上,“我的事不是大事,去京城也就是玩玩,无碍。”   听闻此言,林师偏头望向窗外,没有答话。   突然,马车颠簸了几下,车外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声,停了下来。   “师傅,怎么停了。”刘景珉问车夫。   话音未落,忽然刮过一阵劲风,刘景珉猛地一歪头,一根短箭钉入车内,许是力道不够,摇了摇,又掉了下来。   “什么人!”刘景珉眉头一皱,拿扇子一撩开车帘,探出头,见站在路中央的几人,绑额蒙面,提着猎攻与砍刀,他问:“岭南官道怎么会有山匪?”   他居于岭南这么久,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早些年是没有的。”车夫显然是见过的,但仍不免有些害怕,缩着脖子出言安慰道,“这几年汾山那边出了窝匪,又赶上近来收成不好,一些人有样学样,也干起打劫的勾当来,一般给点小钱,或者有武艺傍身的吓唬吓唬,也就过去了,闹不出什么干戈。”   话说得不错,说是山匪,不如说车前的更像是庄稼汉,几个汉子站在前头,后面树林中甚至站着两个个孩子,偷偷摸摸地往这边瞧。   “喂,你们!”为首的就是拉弓那人,眉毛胡子一大把,看上去像是个猎户,他操着夹杂着方言的官话,唾沫星子直往外喷,“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交出来!”   刘景珉大概是对自己的武功有足够的自信,看起来完全不在怕。他把那车夫往车里一推,纵身跳下马车,摇着扇子颇为嚣张:“钱?我们没钱。”   林师坐在车里,朝车夫摇摇头:“就算是山匪,也不敢打劫官道。这些人...他们不知被抓住是要问罪的吗?”   车外,为首那人随着刘景珉的逼近后退两步:“别,别骗你爷爷我,快交出来,不然打死你们!”   “你们只是普通猎户,做什么出来拦车?”刘景珉丝毫不怕他,继续逼近,“你们是饿得没饭吃了?他陵南王呆在岭南是吃干饭的?”   他眯了眯眼睛:“还是...这是作为谁的投名状?”   “我.....!”   “文易公子。”一个声音打断了那人的话,林师也撩开帘子往前瞧去,“我这里有些干粮,拿给他们一些吧。兴许是饿坏了,走投无路了也说不定。”   刘景珉在那头发出噗嗤一声笑。   “好。”他扬声道,“那你把干粮扔过来!”   “下次要是没粮了,去扒着陵南王的府邸讨粮食去,不给就扒了陵南府的砖!”刘景珉把粮食袋丢给为首的那个人,“但要是让我知道了你们来劫车是给谁的投名状,那今日的账,可要来日统一算。”   为首的那人接过粮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刘景珉皱眉:“还不走,等着官府来抓你们?”   几人得了粮食,作鸟兽散。   车马刚要起步时,林师瞧见路边一个小娃娃,还怔怔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还不走哇?”林师撩开帘子,“跟着大人快回家罢。”   小孩子扎着两个丸子头,瘦瘦的,穿着带补丁的衣服,说起话来声音不大。林师听不大清,只得下了车,蹲在她面前:“你想说什么?”   “叔叔。”小娃娃喘了口气,握住林师的食指,“叔叔只是太想要点吃的了,你们不要打他。”   “他已经走啦,我们不会打他的。”林师认真回她,又蹙眉喃喃道,“我听闻岭南改革重商,自先帝时期起便一跃而上,至今富庶不愁,甚至一度几超江南,为何会吃不饱饭?”   “富庶,也只是少数人富庶。”刘景珉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不过吃穿温饱大多数人还是不愁的。”他朝小娃娃努努嘴,“兴许是他家有病人什么的,拖累了罢。”   林师又往小娃娃手里塞了两块甜糕,站起身:“你刚刚让他们去陵南王府讨粮?”   刘景珉反问:“嗯?”   林师看向他:“可毕竟阶级再前,百姓定不敢前去讨粮。”   刘景珉无奈笑了笑:“百姓也不可能去陵南府门口排队讨粮。一般镇子上都会设有站点领粮。”他看向那孩子跑远的方向,背手而立,“但就算如此,顾及不到的角落也还是不少。”   ......   虽然说是快些行路,但两人乘坐的马车却不是那一等一的好马,自然跑不快。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初至闻城时,已经初时小满。   闻城是离京城不远的一座小城,紧赶慢赶于京城也将将两天的路程。两人一路奔波,除了初行时所遇的那一伙匪子,一路上也都算平安无事,但脚程也并不算快。林师盘算了一下,除非叶语安在路上被别的什么事情吸引了去,否则自己的果酒,怕是喝不到了。   “在想什么?”刘景珉拿着折扇在他眼前晃晃,“京城就在眼前了,不若现在给亲友写封信?”   “走罢,”林师扯了扯缰绳,“先找个地方落脚。”   “前面有家酒楼,”刘景珉指了指,”向店家讨一份笔墨,正好也可以歇歇脚。况且这城离都城不远,说不定你想要的酒,这里也有。”   林师含笑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拴了马。   这里的酒馆没有林师想要的酒,不过有上好的龙井。刘景珉这种一看就不差钱的人,自然愿意品一品,一边品,还一边往林师手里塞。   林师提着笔写信,摇头谢绝了。正要将信折起来,身后传来惊叹的声音:“先生真是写的一手好字啊!”   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少年走过来抱拳向林师和刘景珉:“在下何子魏,乃进京赶考的书生。”说还向桌上那龙井茶杯望去,一副颇为羡慕的神情。   “林长兮,刘文易。”刘景珉摇了摇扇子,点头回了个礼。   “有幸结识二位。”何书见刘景珉友善得很,喜出望外,“冒昧,敢问林先生师从何处啊?”   林师愣了一下,垂眸笑答道:“小镇私塾罢了,并无风采,也就这字写得还能看。让何公子见笑了。”   “字写得好的人,定是知识渊博之人。”何书摇着头不同意,他睁大眼睛,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望着林师,“若是林公子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定能拔得头筹,加官进爵的!”   “当官?”还没等林师反驳,刘景珉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先开了口,见二人皆将目光移向他,悠悠驳道,“当官能有什么好,如今这些当官的,全是些臭鱼烂虾在搅混水,长兮你可别去,要溅一身腥臭味的。”   何书还是第一次听有人如此大胆地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不由地吃了一惊。忙想劝他谨言慎行,再找补一番,结果还没组织好语言,就听见隔壁嘭地一声响,茶杯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茶馆掌柜“哎呦”一声惊叫。   “大胆刁民!敢诽谤朝廷官员!”一个尖细的声音随之而来,夹着深深的怒气和浓浓的醉意,“臭鱼烂虾?”   刘景珉反问:“我所言有错?”   他摆摆手招呼林师同何书先快些离开,接着“刷”地折扇一合,朝那人一点,“就比如说,你。”   赵孔龙昨日刚升了官职,今日正和一帮同僚手下在酒楼大摆筵席,吃酒庆祝。本来正在兴头上,高兴着,忽然听刘景珉这没边的嘴这么一讽,顿时气得胡子冲了天,抬手招呼手下要把刘景珉压了起来。   刘景珉扬扬头,随手把携带的那把剑丢给林师,倒是丝毫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他背着手,满脸无所谓,随着他们压着走。   一旁何书怕殃及池鱼,连忙拉着林师跑到酒楼外面避避风头。看热闹的人无处不有,眨眼间外面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围了好些个围观的人,叽叽喳喳地踮脚往里面瞧。   何书拉着林师躲进人群里,见官兵也没有抓他俩的意思,反而更着急了:“这怎么遇见了官家呢,刘公子这话自己私下说说就罢了,可别拿到大庭广众下说啊。你说咱俩这一届书生,可有什么法子救他出来啊?可别叫人也给抓了去。我这还要进京赶考呢,我都落榜两次了,这次……”   何书的絮絮叨叨地干着急,林师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宽袖下的手指轻轻一捏,一个金色的暗纹悄然出现在刘景珉后肩。   ——护身咒。   此咒他用得不多。也只有小时候在山上时叶语安调皮闯了祸,要挨师父巴掌时才会来扒着他的胳膊,求一个护身咒,少受点皮肉之苦。   这里人太多了,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出手,但起码挨板子的时候少受点皮肉之苦,林师心想。又盘算到时候要用多少银钱赎他出来。   ……   这厢刘景珉被压着进了一所宅子的后院。   赵孔龙刚要招呼狱卒赏板子,门口忽然悠悠晃进来一个人,穿着官服,晃着调子问:“这安家酒楼旁边怎么这么热闹啊。”   赵孔龙一看来人,也丝毫顾不上刘景珉还被绑着,赶忙屈膝行礼,“钱令大人,回大人,此等刁民胆敢污蔑朝廷官员,下官正要罚他板子。”   钱国命眯着眼睛,背着手,懒洋洋问:“罚多少板子啊。”   “回大人,三十大板。“赵孔龙恭恭敬敬地答道。   “不过衙门,私刑?“钱国命又问。   赵孔龙额头浸出了汗,他也拿不准钱国命的态度,只得干声笑了笑:“此人口出狂言,周围人可都听到了,就不劳烦衙门的大人再审了。”   “噢。”钱国命点点头,扭头看向刘景珉,摸了摸他的衣领,评价:“这衣服料子看上去不错,能穿得起的,家里条件可都不差。”   刘景珉记得这个人,几年前他回京的时候,两个人倒是打过照面,如今这人怎么来了闻城?   “三十大板,悠着点,别打死了不好跟人交代。“钱国命幽幽道。   赵孔龙这才放了心,心道大人果然同我一路,于是连连点头,陪笑着应了声。   ——就是说只要不打死……   这边手下狱卒刚抬起板子,刘景珉悠哉游哉地出了声:“钱大人,别来无恙啊——”   “——好好的京城不呆,怎么来了这小小闻城呢?” 第4章 茶楼生事 初至长安   这声音钱国命听过,不能算熟悉,但那声音他听过一遍就不敢再忘了。此时他前脚刚要迈出门,后脚一个转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点地,高声惊呼:“殿下恕罪!”   可那些手下举起的板子已经收不住了,由着惯性落在刘景珉身上,把钱大人的心砸了个稀碎。   怎么一点感觉没有啊。   此时趴在架子上的刘景珉奇怪,这小狱卒中午没吃饱饭吗?   钱大人一跪,把赵孔龙也吓个半死,虽然没弄清楚眼下是什么状况,但是仕途和脑袋要紧,也跟着一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旁罚杖子的狱卒们虽然弄不清状况,但见二人都跪在地上,也扔了板子,扑通扑通跪了下来。   刘景珉自行解了绳子,他拍拍身上的土,笑了笑,喊人:“钱大人。”   钱国命哎了一声,又慌忙道:“不敢。”   “……”刘景珉指了指一旁的赵孔龙,想了半天没想到这地方小官的名字,索性不想了:“这人淫欢作乐,不思政绩,在酒楼花天酒地,净挑些贵的,是不是还要算个贪污?你赏我三十大板,你的罪行比我还多三项,我仁慈,那就赏你六十大板吧。”   他手一挥,招呼道:“钱大人,你来执行。”   赵孔龙跪在地上双眼怒瞪,刚刚分明没发生这等事,这人怎么张口就来!   钱国命也心知这人是张口就来。当年就是因为他这张嘴上下一碰,让他从京城调来了闻城这个破地方。如今又遇到小殿下这张嘴,不过没指着他数落,反倒是遭罪到了别人身上,忙是松了一口气。   “殿下仁慈。”钱国名点头哈腰,赔礼作笑:“小的这就去办。”   “嗯——”刘景珉这下满意了,拖着长长的尾音,钱国命到底有没有真的杖刑,他也不甚关心。扔下后面跪着的一行人,晃晃悠悠地出门寻林师去了。   林师见到刘景珉,就是这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怎么样?”见刘景珉回了酒楼,林师赶忙上去。眼瞧着他还活蹦乱跳的,一点都不像受了伤的模样,勉强把心放回肚子里,却还是忍不住问:“那人罚得狠么?”   而且——怎得这么快便出来了?要说罚板子,也要打一会儿的罢,林师心里满是疑惑,却不好多问。   刘文易想起来他应该是挨了板子的人,马上换了一副受伤的模样,哎呦哎呦地痛起来,说:“挨了板子,好痛。怎么,长兮,担心我啦?”   林师盯着他的眼睛,眉郑重其事道:“下次莫要乱讲话了,我一届草民,救不了你,你若是因此入了狱,可不是小事。”   刘景珉目光闪了闪,岔开话题,说:“那位何小公子呢,怎么不见了踪影。”   林师回他:“他要回房里收拾行李,说打算明日一早同你我一道去长安。”   刘景珉看上去有些不悦,嘟囔了句什么,问:“他不怕我再口出狂言连累他?”   林师回头一问:“怎不怕连累我?”   “你不一样。”刘景珉拿扇子点了点林师的肩膀,向他承诺:“也罢,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   三日后,长安城。   何书一到城里便与二人分开了,说是有要事在身,要去寻一位笔友。二人拜别了何书后,由着刘景珉拉着林师,似乎对长安熟得很,指着这京城的一砖一瓦给他一一介绍。   “这便是京城。“林师环顾四周的熙熙攘攘,赞叹道, 片刻又歉意地朝刘景珉珉笑笑:“从小在山里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公子见笑了。”   “哪里的话。”刘景珉啧啧嘴,也不知是真心感慨还是随口奉承,“京城再繁华,也不过是一座囚兽牢笼罢了,远山连绵中,苍茫天地间,才是人生之所求!”   林师问:“你对京城颇为熟悉,那我可否劳烦你答我一问?”   “乐意至极。”刘景珉笑道,“问吧。”   “我曾听家师提起,京城里有一位苏姓神医,医术高明,甚至有起死回生之力,既然文易公子对京城如此熟悉,想必也听说过她。”   “你是说苏子栾苏大夫?他早已…..”   “不。”林师打断他,“我要寻的苏大夫,是位姑娘。”   “原来是姑娘?”刘景珉看向林师,摸摸下巴,神色莫名其妙的笑意盎然,“哦,莫非……”   “家师的旧友。“ 林师扭头,无奈道。   “京城确实有一位大夫姓苏,有传言乃是苏大夫的亲传弟子,起死回生嘛,也就是说得玄乎,真不至于。” 刘景珉挥挥手答道,“好说,我带你去。”   林师推辞;“不必麻烦,你既已答我一问,接下来的,我自己寻去便好。”   一路上,刘景珉也大概摸透了林师的性格,便不强求。分别之前,他从腰间摸出一支发簪,在林师面前晃晃。   玉簪在阳光下透出温润的光,晃进二人眼睛。   “可还记得这个?”   林师眨眼一愣:“这……是我给孙姑娘…..”   刘景珉勾起嘴角,给林师解释:“孙姑娘治病救人,一向不收取钱财。“   “是我小人之心了。”林师低下头,笑道。他比刘景珉略矮一些,低下头,刘景珉便能望到他的发顶。刘景珉将他拉过来,轻轻地把发簪推入他的发间,又随手拨了拨他的头发,道:“这玉簪,衬着你气色更佳,以后莫要再随手赠人了。”   林师“嗯”了一声,再抬起头,阳光洒在眼前人的脸上,一瞬间,身后的熙熙攘攘似乎远去了,待他回过神来,刘景珉已经走远了。   “咳咳….”他干咳两声,摸摸额头,似乎刚刚被刘景珉拿折扇点了点,有点小痛。他摇摇头,向苏柳木医馆的方向走去。   苏柳木的医馆坐落在京城北边一条小巷子里,巷子幽深而宁静。医馆的门虚掩着,房叶上挂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风铃,风一吹,叮叮铃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师站在门前,犹豫地抬起手。   “来啦。“医馆内传来一声温柔的女声,紧接着虚掩着的门被一双芊芊玉手拉开,腕上还有一只成色颇佳的银镯。   一位身着青灰色襦裙的女子站在门口,她的乌发被巧妙地盘起,发间没有多余的发饰。此刻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林师,道: “林公子,久仰大名。”   医馆不大,比起长渊镇孙姑娘的小院倒是更专业一些。几张案台摆在厅内,靠墙的是红木雕花药柜,一旁的架上还摆了几坛佳酿,一眼便能看出是上了年头的。   “苏姑娘。”林师拱手坐了礼,“常听家师提起令尊,听说师妹下山游历这几年也颇与苏姑娘交好。”   “小语呀,她正在后院等你呢,”苏柳木莞尔,“我带你去吧。”   林师心一沉,无奈心想,果不其然输了。   这一年份的果酒怕是喝不上了。   “小语,你师兄到了!“ 苏柳木超后院喊道,顺手搬起架子上一坛酒,林师接过她手中的酒。酒还没开封,已经散出了浓浓的香气。   来到后院,叶语安已经在等他们了,似乎有些无聊,趴在石桌上玩着一朵小白花。   “看来是师兄输了。”   “你又跟人赌了什么?”苏柳木擦了擦石凳,请林师坐下,问。   “梅子糕。”叶语安有些小得意,又补充道:“一年份的。”   “吃坏了牙齿我可不帮你瞧了。”苏柳木佯怒。   “哎呀我会控制自己的,再说了,师兄可没那么多的钱。“叶语安悄悄地望向林师,忽然发现了什么,“咦?师兄你的玉簪回来了。”   林师轻轻一声:“嗯。”   苏柳木转头看看他,莞尔,道:“既然和林公子今天第一次见面,我这个做主人的,自然是要请酒的。”她将那坛酒提到桌子上,“我还在隔壁酒楼定了几个好菜,大概不多时就到了。”   “柳木姐珍藏的佳酿,今天廿信他是喝不到了。”叶语安笑道,“指不定他要伤心多久呢!”   “他在军中能喝到烈酒,我这里的果酒,他怕是不稀罕呢!” 苏柳木撕开封带,打趣道,“可惜了,今天长兮初到,他却还在边关,想想以前都是长兮缺席,如今却还是无法见一面,也是遗憾。”   “唉,我师兄是乖乖听师父话的好徒弟,师父告诫及冠之前不得出山,他便以步都不会踏出去。”叶语安心虚地摸摸鼻子,“可是错过了好多次相聚的机会。”   “哪像你,师父刚闭关你就满世界疯跑。“ 林师笑她,“等师父出关,看他训不训你。”   “师父只说你及冠前不可入世,可不是我。”叶语安小声反对。   “好了好了。”苏柳木打断他们,“如此,为了庆祝长兮初入江湖,”她举起酒杯,笑了笑,“干杯。”   京城酒楼的饭菜自然是没话说,无论是菜色还是摆盘,都堪称一绝,三个人吃得饱饱的。林师小酌一口,放下杯子,正色说道:“舒络,最近京城有什么风声吗?”   “并无…..,”苏柳木疑惑,“怎么,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林师皱了皱眉头,说:“我初到长渊镇的时候,镇上一个不小的富商遇袭,听旁人传言天文道所杀,这富商在江南一带名头不小,我前去探查时,却遭到了刺客的暗杀,那刺客身上带着一个玉牌。”   苏柳木面色一凛,叶语安也转过头来。   “是那枚雕松玉牌。” 第5章 烟火与鬼宅   气氛蓦地紧张起来。   “廿信的令牌?”叶语安诧异,”可牌子不是都要随身带在身…… ”   林师把袖中的自己的玉牌拿出来,放在桌上。玉牌上是精致的浮雕竹案纹样,与先前那松树纹样的玉牌似乎是一式。他缓缓抚过玉牌,勾勒出竹雕的手感,道:“说实话,我不知....”   “……我从未见过廿信,也不知那是否真的是他手中那枚玉牌,抑或是他人仿制的。眼下那玉牌在与我同行的那位公子手里,是他从刺客身上摸到的。”   他顿了顿,又出言提醒道:“那枚玉牌很有可能是被人冒名仿制的。他看起来像是在查什么东西,此人不简单,师妹,你见过他,以后再见了他,记得小心。”   “好。”叶语安点点头,望向苏柳木,只见她眉头紧锁,正思考着什么。   “玉牌之事理应只我们四人知晓。“苏柳木开口,“还有一种可能,便是父亲他……”   “罢了。”林师开口,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又安抚道,“江湖上仿制器物数不胜数,师父他们对此也有所考量。京城汇集四方游人,你久居于此,未曾闻到风声,那便无大事,兴许是我多心了。”   苏柳木也未再继续说下去,她笑了笑:“也是,你们初到京城,还没有好好逛逛。等过了午时,街上会更热闹些,今日还有庆典,有很多他处见不到的新鲜玩意。我晚些前去拜访家父旧友,到时让小语带你到集市上去瞧瞧热闹罢。”   京城的大道要比长渊镇的宽阔许多,也繁华许多。今日不知正值哪个节日,路上的小贩要更多于平日,一路上人流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叶语安拽着林师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穿行,介绍着京城里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林师久居山林,好些新鲜的玩意更是见都没有见过。他手里提溜倒挂着好些个叶语安买下来的物件,适合他的玉佩,适合他的发带,适合他的折扇……   林师颠颠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炸糖丸子,叹了口气,凡是他师妹觉得适合他的,她全都买下来了,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多银两。   两个人边走边买,边买边吃。渐渐日头寻着城墙落了下去,街上的人却丝毫没有减少。街角处有间茶室,里面人不多,还算清闲。林师实在迈不开步子了,便叫上叶语安,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厅里有个说书的老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   “……再说这西城禁宅,可是早已荒废数年!自荒废那日起始,便常有路人听闻宅中女人抽泣之声,时而厉声嘶喊,时而悲声抽噎!这人呀,一个个的吓破了胆子,谁也不敢去瞧呀!有传言,谁要是入了这西城的院子,谁就做了这怨鬼下的亡魂,再也出不来喽!且说那西市的杨二狗,正是...”   林师竖起耳朵,听了一耳朵西城闹鬼宅子的事。   这倒是有趣了,林师寻思着,这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不讲那英雄事迹,不讲武林传奇,偏挑这京城里闹鬼的宅子讲。   显然叶语安也听见了,她拉拉师兄的袖子,努努嘴:“师兄,这说书人讲得故事好生奇怪,闹鬼的宅子…还是在京城里。”她眨眨眼,冲林师一笑,“要去不要去看上一看?”   “怕是不久要宵禁了,还是早些回去。”林师刚想摇头,却听见后面熟悉的声音传来。   “时日特殊,今日长安城开放宵禁。”刘景珉不知从何出现,提着一壶茶走来,轻放到林师面前,“师妹若是想去,便去吧,虽然故事听着吓人,但这里毕竟是京城,街上许多当值的武侯,没有什么危险。”   叶语安刚想反驳谁是你师妹,又听刘景珉说:“正好,在下找林师有些要事相谈。“   要事?林师腹诽,这刚分别不到半天,又有何要事?   叶语安眼下对那鬼宅好奇得很,又不忍心撇下师兄,犹豫了再三,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对林师做了个“此人不可轻信”的眼神,一溜烟没了踪影。   林师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颇为无奈。   “走罢。”待叶语安离开,刘景珉收拾了下桌上的小玩意,“许久未见,今日在正阳大街上能观到灯火燃放,这不比什么闹鬼的宅子好看?”   这也才半日未见,林师无奈耸肩,心道这二人没一个靠谱的:“这便是所谓要事。”   “当然是要事,”刘景珉撇撇嘴,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这可是一年一度的灯火展,为了庆祝天子即位的庆典,可是向来万人空巷。你且说是不是要事?”他扯扯林师的衣袖,催促道:“现在街上肯定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去晚了好地方可就被人占了。”   “初来乍到便遇这般盛事。”林师浅笑道,“也好,去凑个热闹。”   刘景珉拉着林师,一路上东走西瞧。左瞧右瞧嫌叶语安给林师挑的那把折扇不好看,又给他重挑了一把,叫他举着自己欣赏了老半天,才点点头,颇为满意。林师推脱不得,只好无奈笑笑,任他把扇子别在自己腰间,也随他去了。   待二人挤到正阳大街上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两人刚站住跟脚,便听得“咻——”地一声,远处城门之外,绚丽夺目的烟火随着巨响绽放,化成些许光点,散落在夜幕星河之中,将长安城映得恍如白昼。   四周攒动的人群爆发热烈的欢呼与喝彩,经久不衰。是在庆海晏河清,庆盛世太平而,庆这繁华长安。刘景珉望着满天的烟火与欢呼的人群,突然笑了起来,他俯身贴在林师耳边,覆着扇子,悄声道——   “你说,明年这个时候,你我还能再看这样一场烟火么?”   ......   与热闹的大街不同,西城的街道的两边边烛灯未燃,伸手不见五指。但凡过路皆要自提一盏灯,恐得摔跤,路上几乎不见一个人影。大致是因为这烟火燃放,万人空巷,叶语安站在所谓的鬼宅前心想。片刻她又反驳自己道,此地为鬼宅,平日里,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人。   所谓鬼宅,站在门口看来,是哪家世家废弃的府邸。门口的牌匾已经被拿去了,墙砖七零八落,也早已破败得不成样子。两边看起来没修几家宅子,兴许是因为这鬼宅吓跑的。叶语安抬头望向那原本应挂着牌匾的地方,如今空空的,结了蛛网,大门破破烂烂,其间阴风恻恻。   偶尔有个匆匆的行人,路过此地都要缩着脖子快走几步。有胆大写的,见她一个小姑娘提着灯久久立在门前,好心又有些害怕地拍拍她的肩:“哎,小丫头,快走吧,这宅子玄乎得很,说是闹鬼呢。”   叶语安反问:“先生可知曾这是哪家的宅子?”   那人见她会回话,又是个有实体的,不像是这阴宅里生出的厉鬼。也就耐着性子解释了两句:“常德府嘛,这坊间都说这宅子是因为这家人一家老小含冤而死,终年不肯离去,所以才闹了鬼,凡是进去的,都是疯的疯死的死。”   那人揣着手回头瞧了她一眼,啧啧两声:“快走罢,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吓坏了再。”   说着脚下生风马不停蹄地跑了。   叶语安朝他远去的背影看了会儿,似乎在认真思考要不要走。不肖一会儿又回过头来,脚尖轻点地,轻功两步跃上墙。   灯烛闪了闪,像是应景一般,啪地一声灭了。   如此,院内光景却沐浴在皎洁月光之下,一览无余。   内院杂草丛生,花坛景致已经被砸得七七八八,倒在地上。屋子漏了风,原本精致的雕花木窗被砸得烂七八糟。整座庭院满目疮痍,风吹过屋檐缝隙,发出似是女人呜咽地怪声。   叶语安摸摸下巴,心想这就是传闻中鬼宅里的亡魂么?   唯一一处不显那么破败的,是院角的一株海棠花,正开得正好,只一瞬间就吸引了她的目光。   院角这株海棠花兴许是因为不值钱,几个,才没有被人抢了挖去。它伫立在这里,开了谢,谢了开,院墙破了,屋脊塌了,如今不知历经第几个春天,海棠树又抽出嫩枝,开出新花。十年过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那曾经种下这株海棠的人又去了何方?   ......   虽说今夜无宵禁,但烟火表演后,街上的行人也零零散散走了不少。刘景珉和林师并排走着,喧闹声已然过去,林师心里反而落空空的。刘景珉刚刚那句话一直在耳边回响着——   明年这个时候,你我还能再看这样一场烟火表演么?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时,似是有什么东西忽地划过去了,快得无法让人抓住。   两人边走,边向下午那家茶馆的方向去,正到茶馆门口,刘景珉突然站住。   茶馆已经闭了店,里面黑漆漆一片。   林师随着他的步子停了下来,不解地回头望向他。   “对了,这个东西。”刘景珉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吊坠,“这个玉牌里头亮闪闪的,瞧着好看,不如我借花献佛赠与你好了…..”   林师正心说拿这从死士身上摸来的物件送与我,是哪里借的花又献给那尊佛,却只见刘景珉话语未完,眉头一紧。紧接着林师猛地被他扯住领子,随着他的拉力瞬间弯腰向后仰去!一个小巧的东西贴着林师的面庞划去,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东西冰凉的触感。   “小心!”刘景珉的声音传来。   “是暗器。”林师身子一僵,“何人敢在京城这般妄为?”   “你该问的是我们两个究竟招惹了什么人。”二人皆未配武器,刘景珉随身的扇子一转,挡下飞来的暗器。空余间他看向林师,似乎话里有话:   “或者说,你招惹了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试探~ 第6章 为何为松   “这个问题着实问住我了。”林师无奈,他飞身一闪,暗器贴着他的脸颊削落了他一缕头发,暗器顺着鼻尖扫出一道寒意,他顷刻间嗅道一丝气味,神色一凛:“小心,暗器淬了毒。”   “看不出来是哪派的招式。”刘景珉挥开袭来的暗器,见缝插针道,“兴许又是死士。”   二人皆未配武器,敌暗我明,暗器出其不意。此刻二人似乎都心知肚明,即便对方人数不多,但这样干躲下去也唯有死路一条。   “跑!”   林师忽然间听见刘景珉冲他一声喊,顷刻间手腕蓦地被他抓住,拉带着往前跑去。   林师扭头眼看后面的黑衣人追了上来,有些着急:“前面就是朱雀街了,庆典的民众还未散去,不能让他们追到那边!”   “你觉得他们会杀百姓吗?分明是冲着我们来的,” 刘景珉反驳,“跑到人多的街上,我们便安全了!“   “他们未必不会伤及路人百姓!”林师急道,忽脚步一顿顿,前方已经有黑衣人围了上来。   刘景珉嗤笑一声:“兴许也已无其他选择了。瞧吧,他们不想让我们跑到大路上。”   正说着,那群人已经朝着他们冲来。   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林师一直在分辨,可到眼前才勉强看清,虽然都穿着黑衣,但这群人和当初在长渊镇上伤他的人不一样。   长渊镇的那群死士功夫了得,下手快准狠,丝毫没有留活口的念头。可这批死士虽然是在京城,看起来勇猛异常,但却似乎在声东击西,并不急于解决。他和刘景珉两个手无寸铁的人对上这群人,到也不是那么吃力。   老天似乎偏偏要反驳他似的,陡然间一股劲风携着一只暗器从夜色中打着旋飞过来,林师一个不留神被那暗器的冲击力震得后退一步,堪堪躲了过去。可这一退,又躲不过左侧忽然间不知从何方刺来的一剑,肩头一痛,血顷刻间染红了衣裳。   “长兮!”刘景珉刚一脚把一人踹开,就听林师吃痛一声,扭头,见他肩头的血已经迅速把白衫浸透了好一片。“怎么伤了!”   “不碍事,”林师见他皱眉,宽慰说,“只是血浸得夸张了些,不是大伤。”   “走,不可恋战。”刘景珉扶住他,又踢开一个爬起来的人,“去你找的那家医馆,走!”   不能把死士引到医馆那里,林师心想,但他自小痛感比他人强些,此时伤口痛得有些令人发晕,令他无暇思考。眼下刘景珉趁着死士还没爬起来的功夫,把林师往臂里一揽,朝着医馆的方向奔去。   小小得医馆坐落在巨大得京城之中,刘景珉七拐八拐地绕到医馆门前。身后跟随地那些人在他踏上主街的那一瞬间便匿了踪影,无心再追了。   刘景珉猛拍医馆紧闭的大门,许久未有人应:“那位苏姑娘呢?”   林师睁开眼,这才想起,临出门前苏柳木道要拜访旧友,眼下并不在医馆内。   片刻无人,刘景珉心知不能多等,侧身猛地撞开医馆的木门。   他望着面前顶天的巨大药柜,一个个小木格码列得整整齐齐,他呆滞片刻,问:“你知要敷哪种药么?”   ......   另一端,苏柳木至坐于杨府庭院的茶座旁,挽手拜礼:“杨大人,棋局已结,苏某便不好再叨扰。”   杨衫轻扶袖子,颔首致礼:“这些日子的施针与用药,有劳苏大夫了。”   “杨大人为我朝鞠躬尽瘁,这些自是晚辈应该做的。”苏柳木收了药箱,答道,“杨大人早些休息,此时宜宽心养神,不宜思虑过重。”   杨衫挽起嘴角,侧目窗外,不作回答。   ......   林师撇着眉,摇摇头。   两个一窍不通的医术白痴坐在堂前大眼瞪小眼了几秒,刘景珉忽然回身。在苏大夫这间小药铺里翻找了许久,终于在一个小格里翻出了几段细布。林师安静地注视他给自己受伤地肩膀止住血,层层缠上细布。烛火映着旁人的脸颊,透出一种朦胧暧昧。   “自我见你起,为何总见你受伤?”刘景珉突然问。   林师猛地没有听清,仰头看向他:“什么?”   “我说,幸好剑锋上未沾毒。“ 刘景珉将将要起身的林师按回木椅上,“伤者,莫要乱动。”   跳动的烛火中,刘景珉望见林师的睫毛颤了颤,林师垂眸道:“算是万幸,若是被那浸了毒的暗器伤到,我大底撑不到这个时候。”   林师靠在木椅上小憩,刘景珉眼下又不好将他一介伤者独留在此处,闲得无事,在不大的医馆里东瞧瞧西看看,不一会儿,便盯上了苏大夫置在木架上的那几小坛酒。   他凑近鼻下一嗅,淡淡的花香携着果甜味袭来,他转头又去嗅另一坛,刚凑近,一股浓郁冲鼻的酒气味直顶额梢。一连三四坛,除了最开始那坛花果酒还算清甜,后面无一不是浓郁的烈酒。   刘景珉皱眉,从前听闻苏姑娘温雅贤淑,待人有礼,想不到如此爱酒,还爱这西北烈酒…..莫非传言不实,这苏姑娘竟是个泼辣女子?   林师靠在一旁见他一副新奇的模样,忍不住发笑,好心提醒:“这苏大夫施药的酒,可乱喝不得。”   刘景珉拿酒的手顿了一下,讪讪放回。   他在这医馆里晃悠了一会,没寻到什么新鲜玩意,又重新坐下来,摸出一直揣在袖里的那枚玉牌,在林师面前晃晃:“你不觉得,这玉牌有些问题?”   “何出此言”林师问。   “当真不觉?”刘景珉凑近他的面边,“这是当时在长渊镇刺杀你的死士身上搜出来的,显然是个可疑的物件,方才我掏出这枚玉牌的那一瞬间,又冒出来了一波不知哪里来的刺客,朝着灭我们口的目的来的。你不觉得,这枚玉牌本身便是疑点重重么?那些莫名的刺客,就好像从玉牌里冒出来的。”   林师歪头看着他:“你相信这种玄幻事么?”   刘景珉直接了当:“不相信。所以么,我想你和我一起来查。”   和他一起查么?   林师垂下头,玉牌是何物,他再清楚不过,这不过是个证明身份的牌子罢了,没有什么玄玄乎乎的能力,更不是值得什么世人争抢的奇宝。他在意的,是远在西北军的廿信,与他手中那枚真正的雕松玉牌。   “玉牌会引来杀手,把它丢了便好。”林师不想同刘景珉淌这趟混水,若是要查,也不是同他一起。   “林长兮!”见林师要起身,刘景珉猛地拉住他的衣袖,可怜道,“从岭南到长安,你就不想知道是何人要灭你我二人的口?”   林师站定,转头看向他。   刘景珉松开手:“失礼。”   林师叹了口气:“无碍。”   刘景珉又唰地打开折扇,向林师的方向探扇而去:“可我真的很担心,那些人冲你我而来,可若哪天我不在你身边,你独身一人受伤了又如何是好?”   “为何要自己查?”林师不为所动,反问他,“为何不报官?”   “报官?”刘景珉闻言突然面色一凛,冷哼一声,“指望朝廷养的那群窝囊废去查?猴年马月也查不出来。”   林师皱眉追问:“为何对官家如此反感?”   刘景珉收了扇子,并不详答:“私人恩怨。”   厌恶官邸的人也是有,林师也信了他所言的私人恩怨,心想兴许刘景珉在岭南居住时同某些县令小官有些纠纷,伤了和气,便记恨上了官府,也不无可能。   “长兮。”刘景珉端住林师的肩,突然正色道,“你初至京城,我唯一件事要告与你知。便是莫信他人,尤其是朝廷的人。”   “当然。”语毕,刘景珉又眯着眼睛凑过来,语气又变得不着调起来,“别人不能轻易信,我当然是可以信的,我都救过你两次了。你看,这玉牌古怪,林小郎君就发发善心,陪我查这一查嘛。”   林师欲再回绝,可突然瞧见刘景珉期待般望着自己的那双雪亮的眼睛,又想到刚刚确实是他半抱半扶地带他来的医馆,又好意帮他包扎。心一软,拒绝地话溜到嘴边,却怎么也出不来了。   虽然若不是有外人在,他够将那群人清理得不剩几个,他又有些负气地想。   “罢了。”他扯回被刘景珉拉得变形的衣袖,道,“我同你一起。”   苏柳木迈进医馆的时候,刘景珉已经先一步离开了。苏柳木为医者,对空气里的血腥味分外敏感:“受伤了?”   林师点头:“小伤而已,不过还是要劳烦苏姑娘帮忙上一些伤药。”   苏柳木毫不懈怠,认认真真将林师缠得乱七八糟得伤口敷了药,又用细布仔细缠好,佯怒道:“你我为同僚,亦为朋友,哪有劳烦一说。今后不必同我这样客气。”   林师亦笑:“是我生疏了。”   城另端的客栈里,刘景珉刚落脚,房门“吱呀—”一声合上。他点了烛火,懒散地倚在窗边木椅上,望着楼下的长安街巷。   打更人敲着锣喊着号子路过。   “谷余。”   背后隐出一抹身影,跪地抱拳:“属下在。”   “暗器淬了毒?”   “回主上,是墨水,他们很谨慎,不会露出破绽的。”   “我记得吩咐过非必要不伤人。”   谷余低着头:“拿剑伤林公子那人不是我们的人,不知为何出现在那里,属下带人将他追出好远,捉拿时那人咬舌自尽了。”   刘景珉皱眉:“与长渊镇是同一批人?”   “属下无能,还未查清....”   “再查。”刘景珉地挥挥扇子,“那人同长渊镇那伙人定然有什么联系,不过从岭南至京城,这人的手,未免过于长了些。”   “是,属下明白。”   “还有一事,我今日回京,可有其他人听到什么风声?”   谷余回:“并未,属下并未发觉异常,不过京城内的陵南宅邸不知被什么人盯着,属下无能,看不出来是谁家的人。”   “呵。”刘景珉嗤笑一声,点头,“不用查,也不过就那几个人。果然,隐姓埋名也算是个明智之举。”   “那闻城小官,可是知您回京一事,需不需要属下.....”   刘景珉摆摆手:“他们不敢声张,不必画蛇添足。你退下吧。”   “属下告退。”   “等等。”刘景珉喊住他,“之前派去盯着医馆的那几个人,暂时撤回来吧。”   “是。”   刘景珉从袖中再摸出那枚玉牌。玉牌在月光地照射下,映得透亮。   “松树...”刘景珉端详了一阵,自问,“为何是松树?” 第7章 宋记面馆   刘景珉说要林师一同查这玉牌,便说到做到。第二天一大早,林师刚推开卧房的门,便听早起在门外练剑的叶语安一声惊呼:“是你!”   先前听师兄警示她莫要轻信此人,叶语安见到刘景珉时的表情自然不是很友好,一旁的苏柳木倒是淡然道:“既然是长兮的友人,那便进来歇息片刻吧。”   “刘某多谢姑娘美意,”刘景珉摇着扇子含笑,“不过不必了,我找长兮有些事情。”   今天刘景珉没仔细束发,只草草扎了个马尾,戴上一条护额,走在路上,都要被路过的姑娘们多瞧上几眼。林师走在他旁边有些浑身不自在,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查案何必如此招摇?”   刘景珉反倒过来笑他:“哪里招摇,是林小郎君长得太标致罢了。”   明明是这人吸睛得很,反倒怨起他来。   一路来到昨日遇袭那地,今日二人皆佩了剑,刘景珉摸摸剑柄,有些遗憾:“若是昨日记得佩剑,也不至于落得个狼狈相。”   林师反倒心想,哪怕是自己佩了剑,也敌不过那群人来往两招,若是想不狼狈,刘景珉不在旁边倒是最好的。   刘景珉此时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眼下他俯下身:“是昨日留下的血迹。”   林师点脚飞上房檐,四下寻了一寻:“没有脚印,不知那群人之后的去向,更不知他们从何而来了。”   刘景珉在檐下拿折扇挡着太阳,抬头看向他,夸赞:“扶摇而直上,好轻功。”   林师脚步一顿。   片刻纵身跃下房檐,“你有什么思路?”   刘景珉哈哈一笑:“不着急,不若去集市上逛逛?眼下约莫晌午,先买些吃食填饱肚子罢。”   说要查案的是他,要吃饭的也是他。林师跟在刘文易身后无奈。   “又在想什么?”刘景珉停下脚步,拿扇子点点他的头,“得快着些,晚了那宋记面馆的位置,可就不好抢了。”   林师问:“那是何处?”   刘景珉一副恍然的表情:“你初入长安还有所不知,这宋记面馆啊,可是京城最有名的饭店,做的是北方家常,实惠得紧,闲人散客路过都爱来这里吃碗面。”   “不像那些个酒楼,连里头的小厮都拿势利眼看人,去的全是满身铜臭脑满肠肥的达官显贵,熏得人头痛。”   他一副要晕倒的样子,着实叫人忍俊不禁。林师跟着他在城巷子里左绕右拐的,一盏茶左右,便到了这宋记面馆门口。   面馆门铺不大,人却多得很。门口架着一口锅,沸水蒸腾着,外头支着油布棚子,木椅板凳。两三人聚集在一起,一边吃着面,一边扯东扯西地聊着天。   再往前的街口巷子里,许多穿着粗布衣裳的平头百姓,抱着面碗,蹲在台阶上,呼噜呼噜连汤带面下肚。   这头反观林师和刘景珉两人,一个身着白袍似哪家的小仙君,一个圆领护袖似是哪家的贵公子,同这粗衣抹布的周围人格格不入。   不过刘景珉倒不这么觉得,他扇子一摇,看样子对这个天然的四方消息聚宝盆颇为满意。   他抬手招呼老板娘:“宋娘,早。”   看来是熟客了。   屋里头的宋娘正往水里下面,被热气蒸得满头大汗,心情自然也不太美妙,看也没看来人:“瞧瞧这日头,早个锤子!”   她抬起头,忽然瞧见来人,转眼间像变了个人似的眉开眼笑起来:“呀,这不是刘小公子么?可是好些日子没见过了,怎么这么久都不来?”   刘景珉笑答:“前阵子去南方玩了一趟。这不是,刚结识了新的朋友,带过来尝尝宋娘的手艺呢。”   “呀。”宋娘瞧见站在刘景珉身后的林师,惊叹:“呀呀呀,这模样生得,真白净,瞧着比你都俊呢!”   林师被瞧得不好意思,赶忙回礼:“见过宋姑娘。”   宋娘沾着面粉的手不好意思地一挥,“哎呀”一声:“姑娘啥呀,都是婶婶辈的人了,哪还好意思被叫姑娘,你啊,就跟着小珉喊我宋娘罢。”   刘景珉点了两碗面,带着林师寻了位置坐下,不多时宋娘便亲自端着两碗面快步走了出来:“这人太多了,我可忙不过来了,这两天在招罗人手,实在慢了些,小公子们见谅。”她拿围裙擦擦手,抽空同他俩闲谈,“这一去南边,是不是终于才觉得,我这京里头的面食好吃得很呐?”   林师咬着筷子,看着刘景珉哄她连道几个“自然”,歪头开口:“你的确颇会哄人开心。”   “如何?”刘景珉拄着胳膊笑看他,“那林小公子觉得,和我在一起开不开心呐?”   林师转过头,不搭腔。刘景珉也不恼,笑意盈盈地拄着胳膊看着他。宋娘在一旁好奇地看了二人两个来回,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她拿围裙擦擦手,笑道:“年轻小伙子就是好啊,你们慢慢吃,我就不打扰了。”   林师挑起一筷子手擀面吃了两口,只感叹这宋娘的手艺确实值得如此多人前来,面条入口顺滑,虽然是细面却劲道弹牙,汤汁中混着葱花与林师叫不出名字的小菜,猪油调味香而不腻,令人赞不绝口。   刘景珉拄额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吃得眼睛都放了光,觉得好笑又可爱;到底是少年人,平日里再如何一副温和谦雅的样子,遇到喜欢的眼中便还是有藏不住的情绪。   不过喜欢归喜欢,吃相还是极其文雅,不紧不慢的。   宋娘又端来一碟小菜,林师正提起筷子想要尝一尝,忽地捕捉到四周有人尖声议论。   “你听说了吗?天文道那个事!”   林师猛地抬头,正对上刘景珉的眼睛。   “城东市子上那个看天象的张半仙,他夜观天象,言天文道出世,天下将乱!”   “天文道?什么....”   “嘘!在长安城说什么天下将乱的话,他不想活了!?”   “那人滑得很,听说那官兵逮了他几日,都没逮住呢!”   “你可小心点,官兵逮捕住他,还拿不了你吗!”   “嗨呀,着急什么,官爷可没空理我......哎,什么人!”   林师还没反应过来,刘景珉一脚踩上木凳,闪到那人的面前。   林师怕他生出事端,赶忙起身惊道:“文易!”   谁料想刘景珉并没有像林师料想那般莽然出手,他只是笑眯眯地凑过去:“几位哥儿,在聊什么?”   为提及此事的人本是被刘景珉吓了一跳,不过见有他起了兴致,又并无恶意,也不免提高了声音,他朝刘景珉勾勾手:“小兄弟,你听我说,你可知天文道?”   “听人提过。”刘景珉如是答道,“可是天文道出世便出世,同你说的天下将乱又有何干系?天文道不本就是朝廷鹰犬?”   那人一下被问住了:“这.....”   旁边另一位穿着稍好的客人摇摇头,压低声音:“当年是这样没错,可如今早就不是了。”   刘景珉点点桌沿:“哦?这又从何说起?”   “我听说,十年前西北边关一役后,天文道就脱离了朝廷,自立门户了。”   刘景珉眉头一皱:“此话当真?可近十年西北虽不安定,但可没有战乱的消息。”   “口口相传,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坊间少数流传十年前边关一役之事与天文道有关,可这些事并未入史册,真假未从得知。传来传去,天文道的名声便自然臭了。”客人呷了口酒,顺了顺嘴,继续道:“我也是听我那曾于朝中为官的表叔说的,不过他前些年早早病死了。”   另一个人哼了一声,小声道:“我看啊,那一仗和那什子天文道脱不了干系,要我说,八成是个谋反什么的,要不怎么那群人会被朝廷清理,踢去了荒山野岭。”   有人“嘘”了一声:“小点声。”   刘景珉托腮继续问:“那你们说的那个张半仙,又是个什么人?”   “是个神神叨叨的神棍,本来在城西摆摊算命,这些日子因为这些话,官府在缉拿他,他就跑到城外去摆摊了。”有人答道,“也是个神人,按说就算是出了城也好找,可官府抓了几天硬是没抓住他。”   “可不是嘛....”   刘景珉摸摸下巴:“原来如此。”他唰地挥开扇子,站起身,笑道,“此番与几位哥儿甚是投缘,这顿酒饭我请了,大家吃好。”   有富家公子哥抢着买单,几个人自然是乐不支,又招呼伙计叫了几坛好酒,刘景珉也不在意,摇着扇子在林师身边坐下,问:“可都听清楚了?”   林师脸色并不是很好看,但也不至于失态,他点点头:“嗯。”   刘景珉:“有什么想法?”   “西北一事,事态复杂,我不好评判,但他们所说的张半仙,此人,身后应是有他人相助。”   刘景珉“嗯”了一声:“不谋而合。”   “你的想法?”   刘景珉摸着扇柄上的雕花:“长安城,最不缺的就是权贵。他有权贵相助,但是哪种权贵......”   林师问:“何种权贵?”   “自然是有好有坏。”   林师勾勾嘴角,看向刘景珉:“你这身行头,倒是叫人觉得你也算半个权贵。”   刘景珉一仰头,笑道:“那我必定是好权贵。”   玩笑毕,林师收了笑容,向城门的方向望去,天边是连绵青山,与悠悠白云相称。他叹了口气,心想,从岭南到长安,跨度半个疆域,事关天文道的流言未免传得有些太广了,这流言,究竟是从岭南传往长安,还是从长安传至岭南呢?   又或者,这古怪流言在追着他走? 第8章 孟清会客   两人正出神之际,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小兄弟。”先前的那桌人中有人招呼他,刘景珉转头看一眼,是知晓天文道些许,自称朝中有为官表叔的那位,“在下孟清,可否有幸请二位晚些来家中一叙?”   后桌有人哈哈笑他,“老孟真是读书人啊哈哈哈哈,现在来留着那种书卷气。”   “嗐,我们里面可不就他最文雅,喝个酒还要个杯子,哈哈哈哈。”   孟清红着个脸,朝后面轻斥了两句。刘景珉背手看向林师,微挑眉,意思是看他的主意。   林师挽手回了礼:“晚辈林师,孟公子盛请,却之不恭了。”   夜色以至,初夏微风拂过,吹散了京中的热气;繁星缀于夜幕,随风闪烁。倘若还在山中,林师定会趁着此刻冥神打坐,听竹林沙沙作响与鸟鸣雀啼;若是再早些,师父未闭关,师妹也还未下山时,师父会在院中沏上一壶好茶,坐在他那老得不成样子的藤条椅上,叹上一句:“何乐哉!”   奈何如今身不在山中,人也不似少时,眼下林师并没有心思邀月赏景,他同刘景珉约定的时辰已经到了。   刘景珉此时换了一身行头,换下白日里那身金线暗纹的招摇行头,着了一身黑衣。可趁着光一瞧,依然有隐隐灵光之感,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反观林师,依旧是初至京城时的那身白衣袍,早晨那梳得完好的发也有些乱了,未束拢的发丝随着风被吹得摇曳。   二人站住一处门房前,有些用旧的灯笼忽闪忽闪的,院墙甚至没有一人高,探头一瞧,便能瞧见院里的模样。   刘景珉探着脖子往里望望,没瞧见院里有人,转头看向林师:“这便是那人的住所了。”   林师自小便听师父念叨长安城是个礼数颇为繁琐的地方,他人院内不可乱瞧,他为难地看着一旁跃跃欲试的刘景珉,便是有些犹豫:“如此拜访,可是有些唐突?”   刘景珉笑道:“这位孟兄有心与你我结交,想必是不会介意的。”   院子并不狭小,但有些破败,院中枯枝堆积,草木旺盛,似乎是很久未有人打扫了,有股湿霉气。院中屋子亮着灯,里面传来饭菜的香味,和有人走动的声音。刘景珉同林师对视一眼,扇了扇折扇,高声:“敢问孟公子在?”   脚步声一顿,而后急促起来,白日里见的那位孟公子孟清小跑着来,朝前挽手作礼:“刘公子,林公子,里面请。”   入门一张桌,桌上是色香味俱全的小炒,四周家具不多,孟清看着二人,有些尴尬道:“寒舍简陋,让二位见笑了。”   “哪里。”林师轻声道,“耐得住清贫,实是品质难得,林某敬佩。”   孟清不好意思地笑笑。   刘景珉看了眼林师,道:“孟公子诚心,一眼便能看得出,又谈何简陋与否。再者说家中小炒本就飘香,若是些似廊下食的东西,反倒是让人吃不惯。”   这人客套间也不忘贬低一下朝官,林师瞧了刘景珉一眼,心中无奈。   孟清长舒一口气,笑道:“二位不嫌便好。”   桌上有清甜小酒,炖鸡香而不柴,青菜清而不寡淡,虽比不上京中名厨,但只要入口一品,便知是花了心思做的。   做到如此,林师不免有些触动。   “白日里听说公子二人在打听天文道的事。”孟清斟了酒,“我正巧知道一些。虽说我提过坊间流传,天文道和十年前一役有关,但其实天文道这个组织,许多寻常百姓是不知道的,更别提那一场西北仗了。我是凑巧家中表叔曾在朝廷任职,二东子是从张半仙那里听一嘴听来的,张半仙,就不知从何得知了。”孟清干笑两声,“大概是夜观天象罢。”   刘景珉也不同他客气,坐下来,双手捻杯,呷了口酒:“那天文道,你知道多少?”   孟清靠在椅背上,双腿相叠,十指收拢,有点正襟危坐的意思:“我知道的倒也不多,只知天文道原本是一个朝廷组织,常人不知它是何时被建立的,听说它集结了天子信任的文臣,武将,以及郎中与江湖势力,曾是天子维持四方势力稳定的左膀右臂。”   刘景珉放下酒杯,眼中看不出情绪,评价道:“如今支离破碎,各散四方。”   他又追问:“你之前说的那场仗,未载入史册,又是为何?”   孟清叹气:“这哪是你我百姓能知道的,朝廷不愿走漏风声,便没有人会知道。”   刘景珉心中一紧,预感涌上心头,他捏紧杯子:“无意冒犯,我还有一事要问,你表叔...知道他死因么。”   “他一直心脏不好。”孟清垂眼,摇摇头道,“一个雨夜里突然发病,没救回来,撒手去了。”   刘景珉挑眉,捏着酒杯若有所思,看不出情绪:“节哀。”   “过去许多年,自然没事了。”孟清笑笑,也不在意,比起伤感,更像是回忆往事,“他没有子辈,一直拿我当孩子看。之前一直叨叨要我念书,说念了书,好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平步青云。可有一天他突然不念叨了,我还开心呢,觉得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玩了,结果没过几天,他便走了。”   刘景珉突然觉察到,自聊到这些事,身边这位已经很久未说话了。   “长兮?长兮!”刘景珉叫他,“在发什么呆?”   林师手一抖,筷子夹住的小菜掉到桌上,他蓦地回过神:“啊,没什么。”   刘景珉托腮,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笑他:“怎么喝了两口酒,就一副要醉的样子?”   “我在听,莫要取笑我。”林师有些嗔怒似地看了眼他,见刘景珉盯着自己,又无奈一笑;而后捏着酒杯,抬起头看向孟清:“我有一事,不知孟公子是否知情。”   孟清抬手:“林公子请问。”   “十年前一役,可与廿平将军的死有关?”   “廿平?”刘景珉摸摸下巴,他知晓林师口中的这位将军。   廿将军,廿平。出身武将世家,年少成名,曾任西北驻军统帅,与李家将领导的玉门军共守边疆,被称为大齐西北防线,后被调至关内军部。而后西北军被朝廷划为玉门军麾下,玉门军自此与西北军合并,统称西北玉门军,民间多称西北军。   而廿平,在剿匪时不慎被毒箭刺伤,军医虽及时赶到,但以为时已晚,一代大将就此陨落。   刘景珉好奇:“是那位曾位守西北边关的廿将军,你知道他?怎么突然关心起他了。”   孟清摇头:“我只知他也是十年前战死的,史官记载为剿匪时被毒箭暗算刺伤,不治身亡。与十年前那场战役有没有关系,也不敢乱说......”   “我只听说过他的名字。”林师皱眉,“时间赶得这样巧,又同在西北,想必是有些关系的,可朝中为何隐瞒此事,我又为何.....”   又为何从未听师父提起过?   ......   正事聊过,下来便是一些轻松的话题,孟清介绍了些长安城中一些好玩的去处,他说西市的商铺有好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还有美人胡姬跳舞卖艺,他每每路过都不敢多看一眼,又说东市有买奇酒,喝一口就能看到水墨仙境,仿佛是入了画。   聊至桌上盘净,酒盏见底,孟清放下碗筷,有些不好意思:“我本算个读书人,奈何表叔去世后家道中落,年少时又一心贪玩,无心念书,如今到了这个时候才觉后悔,又时觉太晚。”   林师摇头:“读书作文,何时都不觉晚。”   “是吗,我亦是这样觉得。”孟清双拳握紧,有些期待地睁大双眼,“今年秋闱,我也打算去参加,考个一官半职,也算圆了我的一桩遗憾。孟某冒昧,敢问二位公子写字如何,能否为我题字一副?”   “林师。”刘景珉拿手肘碰碰他,笑道,“可是曾有人夸你字写得好的,可还记得?”   “这....承蒙抬爱。”林师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不好拒绝,挽唇抿笑道,“那今日借着鼓舞孟公子为由,林某献丑了,预祝孟公子金榜题名。”   行书走笔间,挥墨寥寥几字。   “好字!”孟清拍手称绝,声明一定要将这题字好生表起,挂在墙上每日为警醒,提醒自己莫要贪玩,误了学业。   回去路上,月色潺薄,街巷两侧隐隐灯火映着林师的脸颊,刘景珉看向他,问:“你觉得此人如何?”   林师慢慢踱步:“胸拥赤诚,又心有抱负,甚好。”   刘景珉笑,学着他的语气说话:“攀权附贵,但本心可叹,还行。”   “攀权附贵,又何以见得?”林师不解。   “他要考取功名,进入仕途,必然是要借力的。”刘景珉摇摇头说,“他与你我搭话,又是作宴又是一五一十地告知我们想要的消息,不过是希望有人能在仕途上帮衬一把。”   林师皱眉:“秋闱入仕,不应当是中榜者任。”   “哪有这么简单,小公子。”刘景珉笑看向他,“常科制科隔年有,状元层出不迭,官场中风生水起的又能有几个.....”他挑眉,一副说新鲜事的模样,道,   “......折贬边关的又有多少。”   林师沉默着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哪知刘景珉突然凑过去,呼吸拂过林师面庞,眨眼跳了话题:“还疼么?”   林师活动了一下左肩,昨日的伤口于此,他无所谓笑笑:“让大夫施了药,已经无碍了。”   刘景珉“哦”了一声,随手捻了捻林师被风吹散的头发:“下次若还遇到这种情况,记得自己先跑。” 第9章 交锋   林师回到医馆时,苏柳木在等着他。   这位医师姑娘坐在木桌前,手轻拄下颚,在灯下捻着支毛笔细读一本医书,见林师回来,从抽屉中取出早已配好的伤药:“怎回得这样晚?可是被巡夜的武侯撞见了?”   屋内有一股令人安心的药香,许是苏姑娘点了安神香,令人舒心缓意;林师一撩衣摆坐下,回苏柳木:“劳舒络姑娘关心,只是同先前结识的文易公子聊了两句,有些忘了时间。”   叶语安坐在烛火旁端着梅子糕吃得津津有味,梅子糕被捏成了小动物的形状,是庆典那晚逛街市时她缠着林师买下的。   苏柳木给他换了药,将细布仔细缠好,轻叹息:“你这旧伤且刚愈,昨日又添新伤。日后出门可要小心。”她轻抚林师右臂的旧伤,表情有些微妙:“照这伤口的处理,愈合后几乎不留伤疤,看上去甚是巧妙,是何人诊治?”   林师看向右肩,那原本在长渊镇被砍出来的刀伤已经好了大半,血痂脱落竟也不太看得出伤疤。他答道:“于岭南长渊镇,一位孙姓大夫诊治。”   过了半晌,他又补充着解释道:“说起来,她似乎跟着苏子栾先生学习过许多日子,还向我表达过对于苏先生辞官隐归的惋惜。”   苏柳木低头将细布收了结,莞尔一笑:“那便不奇怪了。”   “师兄。”叶语安从一旁探过头来,把嘴里糕点咽下去,“遇到危险,你怎么不用咒法?我之前可是见识过师父捏咒,一张纸能放倒一大群人呢。”   她挨过来,朝林师古灵精怪一笑:“不会是师兄在山上时偷懒不用功,只学到了皮毛,没有....哎哟!”   林师毫不客气地赏了她脑瓜一嘣:“咒法会暴露身份,岂能在他人面前乱放。”   叶语安摸着额头幽怨地看了师兄一眼。   “好了。”苏柳木收了细布,嘱咐二人:“时候不早了,伤者需多些休息。明日可有日程?”   林师想起刘景珉提起明日要去打探那张半仙的消息,问道:“你久居长安城,有一事我要向你打听,可听说过张半仙这个名号?”   苏柳木皱着眉思索:“张半仙...确实曾听闻过此人。只不过百姓对他的评价往往两级分化得严重,有人称他为神算,又有人唾弃他为江湖骗子。不过近日官府似乎在缉拿他,不知为何,你若是想找他,不妨去城外碰碰运气。”她笑了笑继续道,“我知道城外有处清修道观,听说官兵一般不会去搜查,或许能找到你想找的人。”   林师:“你可从他口中听过关于天文道的什么传言?”   此话一出,苏柳木明显吃了一惊:“天文道?从未,为何这样问?”   林师并不打算瞒她:“今日在一处面馆,听旁人提到了张半仙与天文道的传言,说那张半仙曾言,天文道现世,天下将乱。”   苏柳木皱眉喃喃道:“天文道现世,天下将乱....莫非这就是官府缉拿他的缘由...”   她又忙问:“可有旧部知你下山?”   林师:“从未同他人提及。”   “流言,往往是一事发酵之开端。”苏柳木一改往日里柔和的表情,正色道,“你曾说,于长渊镇,你也曾听闻类似传言。从你出山入世起,这传言便随你,在你耳边出现过两次,可我同语安却闻所未闻。莫不是有心之人的有意之举?可知你去向的又能有何人?”   林师皱眉:“如此来....只一人。”   .......   刘景珉站在客栈厢房内,还是穿着那身看上去价值不菲的墨色衣裳,看向窗外,不知在盘算什么。远处长安城的街坊烛火通明,前两日庆典的摆设已经被收了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打更人吆喝着走街串巷,声音由远及近,再远去。   屋里没有点着灯,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出一丝光亮,让屋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谷余低着头站在屋内,等着刘景珉开口。   刘景珉:“打探好了?”   谷余:“是。”   刘景珉:“就知道那些人不会不盯着王府。”   谷余答:“主上有何吩咐?”   刘景珉朝谷余挥挥手:“暂时还不用管,我最近不打算回去住,让他们盯着吧,京城这么大,来来往往都是人,混在里面他们估计也难找到我。”   谷余应了下来,正要退下,突然听自家主上问:“有酒么?”   谷余疑惑,问自己?   刘景珉似乎意识到问了他也是白问,于是推开房门,倚着廊边的阑干,朝楼下店家招呼:“醉花阴,有也没有?”   店小二仰头道:“这位爷,这里是京城,醉花阴只岭南和皇宫才有的。”   刘景珉“哦”了一声,瞧了一眼谷余,指望他去皇宫里偷来一杯醉花阴?算了,有些过于难为人了。   那便罢了,刘景珉心里嘀咕,倚栏道:“没有醉花阴,那就来一壶你们这儿的上乘酒罢。”   这厢见主子无事再吩咐,谷余抬脚要退下   ,被刘景珉拦下:“走甚?要了酒,不留下一起喝?”   谷余恭敬:“属下不敢。”   “你虽然是我属下,但跟我的时日也这么长了,我当你是朋友,你怎么还这么拘谨。”刘景珉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随意挥挥手,也不强求,“罢了,你朝店小二再要一坛果子酒,绕开那些个武侯,给西边那医馆送过去罢。”   谷余:“送给林长兮?”   刘景珉点头,像是深思熟虑后得出什么结论:“我记得他曾向我提过,快些赶路到京城,为的是馋那京城铺子里的果酒。想想来了京城有些日子,我还没带他去喝上一回。这客栈里的果酒虽没有那东市孟氏铺子里的有名,倒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谷余在心中嘀咕跑一趟这西城的医馆离客栈可不近,没敢说出口。提着酒壶隐入夜色。   ......   医馆里原本凝重的谈话被不速之客突然加重。   “等一下!”叶语安突然伸手摸上剑,苏柳木蓦地噤了声,片刻疑问:“怎么了?”   林师也撂下手中的茶盏,眉头微蹙:“隔墙有耳,在屋顶。”   苏柳木后退半步:“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林师站起身,衣料顺着他的动作垂下,“你在屋里躲好,我和小语前去一探。”   “师兄,你先不必出手。”   叶语安抢先一步,抛下一句:“看好柳木姐,我且先去一探!”便提着涓溪剑,三步并作两步,脚尖点墙两踏轻功上楼。   刚一踏上瓦片,便拔剑便向黑衣来者刺去:“什么人!”   谷余:“!”   谷余也没想到送个酒也会路遇劫杀。他一手抱着酒坛,猛然向后一个弯腰,映着流光的涓溪剑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发出嗡嗡的声响。他甚至能感觉到剑身划过鼻尖的凉意,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瞬间打湿了后襟。   叶语安作为蒋子道的剑术亲传,鲜少有人能接下她两招,再加上蒋子道传于她的一把名剑,因此不管她平时一副活泼乖巧师妹的模样,出剑时也总是带着傲气,只觉得这世间的剑客刺客都不过尔尔,皆为手下败将。   眼下这人躲过她一招,虽然是将将躲过,可单凭此就知这人不是个弱的,时间上又来得这样巧......于此她眉头一凛,背身挽剑,剑身再次出锋,瞬间攻向来人下盘。   谷余不得已一手抱酒,一手噌地抽出短刀进行防卫,他身为侍卫,佩刀自然不能算上乘,同那把流光涌动的涓溪更是没法比。   一攻,一守,瓦片在二人脚下咔嚓作响。   若说林师手下的咒术时而雅致,时而狠厉,出手间衣袖翻飞,勾勾手指便能扭转局势,那叶语安手下的剑术便是丝毫不带优雅,剑招快准狠,招招直取命门,若是熟悉的人在场,便能瞧得出,这剑招几乎同她师父蒋子道一模一样。   涓溪一出,谷余就知道自己不太能打得过。剑是好剑,招是狠招,这就是冲着伤他来的!他不想误了事,索性能屈能伸,右脚一撤,也不管脚下平衡,只要先躲过了这招,任凭自己抱着酒坛伴着碎瓦片哗啦哗啦滚下房檐。   边滚还边喊:“我不是刺客!是我家公子托我来送酒的!”   这一滚谁也没有料到,叶语安的剑便扑了个空,她挽剑花收了剑,站在房顶,“咦”了一声,没有追下去。   ......   “代我谢过你家公子。”林师站在门边,接过酒,朝他回了个礼,口中略有歉意,“今日之事,是我们误会了,抱歉。”   苏柳木把配好的伤药递给他。   谷余什么话也没说,药也没接,沉默地交了酒,转身走了。   “你说的一人,觉得是所谓他家公子?”苏柳木问。   “我有过猜疑。”林师坐回椅子上,道:“不过我现在倒觉得,不是他了。但还是要小心为上。”   ......   刘景珉正趁着竹灯写些什么。   他看着一旁的谷余,片刻无言:“......怎的送个酒,落得如此狼狈,被巡夜的武侯抓了?”   谷余复了命,正垂眼给自己的淤青处上药,嘀咕间声音有些失落:“还不如被武侯抓了。”   刘景珉“哦?”了一声,大概是觉得惊奇:“那是谁能让你这般狼狈,武功在你之上?”   谷余看了主子一眼,罕见地没有答话,自顾自隐入阴影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谷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第10章 于城中   晨钟报晓第一声,林师出了门。   彼时天边刚翻起鱼肚白,空气中满是夜间露水的清新气,叶语安正立在檐脊上练剑,手中的剑被她舞得呼呼作响,得空,一低头见林师前脚刚踏出门槛,招呼道:“师兄,早!”   恍然间林师似乎感觉自己回到了鹤鸣山的山林中。他抬头望向叶语安,笑笑,也道了声早。   叶语安收了剑,一跃而下,扶着林师的手臂向屋内探去:“柳木姐还在睡?”   “怎会,她起来做早食呢。”   “见到你我还以为已是辰时了。”叶语安的目光回到林师身上,拔剑朝他一指,“奇也怪哉,我师兄可不会起这么早,何人夺舍我师兄!”   林师抬手将颊边的剑出指弹开,伴随着剑身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多读些书,少看点民间话本。”   叶语安一嘟嘴:“读什么书,我一看书就困,况且大齐又轮不到我去当宰相。师兄你一人继承师父的那些书本就好了,让我痛痛快快玩嘛。”   两人你来我往拉扯着闹了一番,苏柳木端着一碟炸好的酥糖饼出来,笑道:“晨风清爽,在院里吃吧。”   酥糖饼外焦里软,配上花生酪,三两个下肚,好不满足。   ......   用过早膳,时辰也还早,坊间传来孩童嬉闹声,伴和鸟啼。林师背手走在街巷中,几个孩子拽着纸鸢蹦蹦跳跳地从他身边跑过,片刻又回头,纷纷忍不住好奇打量他,继而又跑得远远地。   有窃窃私语声传来。   “他的衣服好不一样。”   “我听阿婆说这样穿的除了神仙便是妖怪,你说,他是神仙还是妖怪?”   丸子头的小丫头捂着嘴偷笑:“嘻嘻,我猜是神仙。”   “喂!妖怪!”有调皮的男孩子喊,“我要报官把你抓了去!”   一把扇子忽然探过来,“啪”地一下用那扇柄挡下了丢过来的小石子,熟悉的声音随之而来,声音的主人作生气状:“我看阮娘又许久不打你了是罢!”   林师蓦然回头。   那孩子作吃惊状,叫了声“呀,是阿景!”就哧溜一下跑没影了。四周的小孩子也笑着起哄他道:“阮娘要来打你啦!”作鸟兽散了。   “我正要去医馆找你,想不到这么凑巧,正好碰见了。”刘景珉捏着扇子抱臂哼了一声:“要是下次再见了这小子欺负人,你就直接揍他一顿。”   林师笑了笑,倒是丝毫不介意,道:“不过是童言童语,我何必同小孩子过不去。”   刘景珉不赞同:“小孩子才需要教育,无法无天的反而酿祸。”   两人漫步在坊间,晨出的微风拂过脸颊,扫去了初夏的热,林师抄着手:“这风一般的年纪,规矩太多反而适得其反。”他话锋一转,歪头问起来:“说起来,我怎觉得这这京城上上下下,连小孩子你竟都认得?”   “我一直以来便是京城岭南两地居于往返,只不过近几年在岭南住得久了点,”刘景珉吊着步子,摇着扇子,懒洋洋解释,“不过他我先前倒是不认得,初至客栈时那小子也拿石子丢过我,不过恰巧被他阿娘瞧见,好好收拾了一番。我借着机会同她小聊了几句。”   林师眨眨眼,好奇看向他:“是所言那位阮娘?”   刘景珉点点头:“是了,那小子调皮得很,不过他从小没了阿爷,是和他娘来这京城投靠远亲的。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懂事得早,不知怎么这小子却养成了这副讨人嫌的性格。”   林师看向那孩子跑走的方向,淡然笑道:“小孩子心性罢,也许不出两年,便能长成家中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了。”   刘景珉不置可否:“但愿罢。”   又有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林师回头目送着他们远去,顺口提道:“我听那孩子叫你阿景?”   刘景珉狡黠,凑到他耳边,嘴里的话没个正形:“怎么,小郎君也想如此唤我?”   明明曾经一直规规矩矩唤他表字长兮,叫了两天似乎是叫腻了,又换成了小公子小郎君,本是对陌生男子的称呼,这样一来又被他这般叫得有些暧昧。刘景珉摇摇扇子:“也罢,不逗你。我字文易,名景珉,你要记好了哦。”   等了片刻,刘景珉探过身子来:“不告诉我你名叫什么?”   “林师。”林师也不作遮掩,“今古不存师弟子的师。”   “一轮秋月照寒潭。”刘景珉看向他,趁着这句话还要,点着头,附和一番:“今日这身衣裳,蓝青色与玉簪,衬得气色好,一会儿上了正街,保准有姑娘给你投花。”   林师今日只用簪草草挽了个发,余下的乌发披在肩上,动作时顺着肩上丝质的布料滑落下来。   反观刘景珉,依旧是昨日那样的一条马尾,可随着动作显得潇洒又有些风流。   林师移开眼,腹诽道明明该是给他刘文易扔花投帕子的姑娘更多。   “我又不是小姑娘,吹捧我可是没用。”   刘景珉摇摇扇子,语出惊人:“但你比我见过的姑娘都好看呢。”   林师脚步一顿,险些被绊了个跟头。   他没搭腔,随即选择别着脸岔开话题:“我们现在是要继续寻那张半仙?”   刘景珉看他一脸不自在的表情,乐不可支。他笑着“哼”了一声,顾左右而言它:“不急不急,想不想吃松子糖?”   林师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刘景珉的扇尖一指远处:“那边有家糖铺子,是长安城的老字号了。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买。”   林师本想说不必了,袖子划过指尖,想拉他却没拉住,他看了看指尖,叹气。   松子糖被油纸包裹着,揭开后入鼻便是一阵清香。林师见刘景珉走了回来,刚要迈步向前,措不及防地,嘴里被刘景珉塞进一颗糖。   “好吃么?”   松果的清香夹杂着糖的甜腻在舌尖上绽放,自然是好吃的。刘景珉捧着油纸,靠在墙边:“待长安城入了冬,能在路边吃上糖炒栗子,还有胡人支的胡饼铺子,加上西域特产的辣汤和羊肉。虽然胡人不怎么样,不过他们做起吃食来倒是毫不逊色。”   松子糖入口,林师的心被这口甜软化了许多,他看向刘景珉手指的方向,应道:“我便盼着那冬风早些吹来了。”   风吹过鬓边,扬起一缕发梢,刘景珉晃了一神,片刻后才从鼻腔发出一声自嘲般的轻笑。随后把那包松子糖往林师手中一塞:“给你,日后再想吃什么,告诉我。这长安城里的好吃的躲在哪个街角,我一清二楚。”   林师措不及防被塞个满怀。   他本不嗜甜,也不常吃零嘴,两人在城里走走停停,只消这一会儿,手中的糖被刘景珉一会儿捏一颗。直到最后林师捏起油纸的一角,抖一抖,笑道:“不是给我买的么?”   刘景珉看着空掉的油纸:“......”   林师笑着将油纸往他怀里一塞,快步向前。   刘景珉将塞过来的油纸往袖里一揣,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他:“我再给你买……”   ......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出了城。   踏出坠着红灯笼的长安城门,越过磅礴护城河上的石阶拱桥远处,城外的风要吹得更烈些,扬起桥上串串灯笼。白云皑皑,晴空偶尔掠过几只苍鹰   街角有座茶摊,有几位闲客落座。旁边是一间不大的驿站,马棚里卧着几匹马,正干巴巴地嚼着草料。行人纷纷,有时能看到几辆镖车驶过身边。   远处的层层叠叠山林中隐隐藏着一座小道观,看上去似乎是苏柳木提到的那座。   刘景珉想了想,向远处指:“城墙下就有守城的士兵,张半仙得在更远的地方。”   林师抬手掩在额庞,眺望那座道观,正思考要不要将昨日苏柳木的主意全盘告与他知,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你们要找张半仙?”   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师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个半大小子,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衫小平头,脸上脏兮兮的,站在后面半仰头看着他们:“我知道他在哪。”   他看上去要比城里见过的那些孩子要落魄些,拄着一支竹棍,不知是哪家跑出来的。   “但是你们要给我买肉包子吃。”   刘景珉“哦?”了一声,对此事颇有兴致:“你说,他在哪?”   男孩不说话,一副你不给我买包子我就不开口的架势。   林师俯下身,换了个方法问:“你怎会知道这些?”   男孩撇了撇嘴:“之前葛老二带着我们出去玩,见过他,举着一个牌牌,上面白底黑字写着江湖算命四个字,自称是什么半仙,长得贼眉鼠眼歪瓜裂枣的,我一看就觉得不是个好人。葛老二偏不信,还去算了一卦。”   刘景珉一副不信他的样子:“葛老二是谁?”   男孩梗了梗脖子:“就,就是我一朋友。”   林师好奇:“算的什么?”   男孩见他一副更好说话的样子,将目光投向了他:“还能是什么,他喜欢西街的柳桃,就算姻缘呗。”   刘景珉在一旁一边听,一边拾了两个石子,往河里丢,石子跳了跳,点出两个水漂。听了最后一句话,哧地一笑。   他抱臂看着小孩,扬头:“买哪家的包子?”   男孩咽了咽口水,朝旁边一指。   那一旁的茶摊边上支着个木桌,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站在木桌后面,正出炉了一屉包子。   蒸腾的香气顺着风就飘了过来。   男孩掰着指头朝着两人的背影得寸进尺,喊:“我要三个!”   刘景珉叫老板拾了三个,扭头问林师:“你吃不吃?”   林师垂着眸,浅笑一声:“出门前用过早膳了。”   “也是。”刘景珉接过老板递来的包子,“他家的不好吃,改日我带你去城里最好的那家吃。”   林师感受到包子铺老板杀人般的目光:“……”   “哇,”男孩抢过包子,迅速扒开包纸,一边扒还一边忍不住问,“你们聊了什么?我怎么瞧着那包子铺的老板在冲你翻白眼……”   “兴许是眼睛不太舒服吧。”刘景珉耸耸肩,无所谓道,“三个包子,能带我们去了?”   男孩顾不上回他的话,迫不及待大口咬了一口包子,很快又失望了:“怎么是素的啊!”   他又接连咬了剩下的两个,见是肉馅包子,这才撅着嘴:“好吧,我带你们去。” 第11章 道观 步摇 乌远镇   林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周大。”男孩面嘴里嚼着包子,含含糊糊地回答他,“你们也可以这么叫我。”   “周大。”林师从袖中掏出两块甜糕,“谢谢你为我们带路。”   男孩瞪大了眼睛,飞快地将甜糕揣进兜,又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有吗?”   “这是全部的了。”林师摊摊手,浅笑道,“若你还想吃,改日可以去城西苏兰医馆找我。”   “这么些天了,你身上怎的还能掏出些甜糕,”刘景珉觉得有趣,歪着头问他,“也没见你吃过。”   林师揣着手笑笑:“小孩子大多嗜甜,随身带着,有时见了就要给些甜食哄一哄,能开心些。”   刘景珉眼睛溜溜一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走了半个时辰,那个在城门处望着隐隐约约的道观终于清晰起来,空气中隐约飘来烧香的烟气,萦萦绕绕。   可往近处走,四周的烟又好像变成了雾,变得不真切起来。   刘景珉朝道观努努嘴:“先去道观里头看看。”   “不行!”周大突然喊,他惊恐地后退了几步,“那个地方没人去,跟着我,不要乱跑!”   “那更要去了。”刘景珉一挑眉,提脚要前进,“说不定那张半仙正好就藏在那里。”   周大瞪大眼睛,连叫好几个你你你。   “为何不能?”林师俯身和声道,“你可愿告诉我们?”   周大咽了口唾沫。   “以前那里是个什么墓,在墓上修了个道观,明明没人去,可是天天能在附近闻到烧香的气味,有的时候还传来唱歌的声音,特别诡异。”周大后退两大步,“总之,镇子上的人都不让我们靠近的。你们要是硬要去,你们自己去!我走了!”   他想是威胁下,没有立刻走,本意也就没有抛下两人的意思,可见林师和刘景珉两人不说话,他又急又气:“长安城里的鬼宅,乌远镇外的道观,在长安都是没人会去的,去了就出不来了!”   “鬼宅?”刘景珉拿扇子点点下巴,像是听见了什么趣事,他勾起嘴角,“长兮,你觉不觉得有些熟悉,曾在哪里听过?”   “那日听茶楼说书的先生讲的。”林师嗯了一声,“后来小语去瞧了,所谓鬼怪,不过是风过石墙缝隙传来的声音罢了。”   “听得了?”刘景珉抬眼看向周大,眸子里带着些调笑之意,“没什么神啊鬼啊的,不过是人心自己吓唬自己。”   语罢刘景珉轻功点地起,周大全然拦不住他,急得直跺脚,林师摸摸他的头:“我们不会有事的,你先去镇子上等我们,去去就来。”   “不行!”周大拉住他的衣摆,威胁不成,反倒要求起来,“你们非要去,那我跟着一起,我是会功夫的。”   刘景珉嗤笑一声:“小毛孩子。”朝他招招手,“跟上。”   林师和周大并排着跟着后面,他低头看向周大,见他一副紧张的样子,安慰:“若是怕了,可以拉着我。”   周大咽了咽口水:“谁害怕了!我才不怕!”   ......   道观不大,却很是破败。林师刚一踏入门槛,抬眼向前望去,却瞬间怔在了原地。   耳边仿若竹林沙沙响。   太像了。   无神像,无贡品,只余几柱香,插在香灰上,几乎要燃尽了。   他见过。   从布局,到摆件,和他从前居住的山上,院子旁的那座道观,几乎是一模一样!   刘景珉抱臂站在院里,盯着里面那间屋子看了会儿,啧啧嘴:“奇也怪哉。”   周大一手拉着林师的袖子,一手遮着眼睛,闻言,把手叉开一条缝,悄悄透过来瞧刘景珉,问:“怎就奇怪了?”   刘景珉抱臂一转身,身后马尾一扫:“你说它是道观,可是里面没有神像,也没有贡品。这又叫什么道观?”   他蹙眉:“这香又是供的谁?”   于是迈步往香坛子那边走,探着头随意瞧了瞧。   他探手一摸,在香灰中摸出一断步摇,脸色刹时一变。   断了的步摇。   兴许是从前哪位香客不小心遗落下的,上香时不小心的,掉在了香坛子里,来上香的人少,便也无人发现,被风吹着,埋在了香灰下头。   可别人不识得,他却认得清清楚楚,这步摇上细细刻的,分分明是宫廷纹样!   这步摇,是个皇家女子才能佩戴的!   后宫嫔妃不允私自出宫,更别言到这偏僻地方。可近几任皇帝皆后宫不丰,现日在位的更是无所出,他也从未听说过哪个妃子被发落至此。   刘景珉蓦地一愣,一个人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文若公主。   虽同为刘家血脉,他也未和这位公主怎样熟,只小时候入宫,见过几面。   第一面乃先帝尚在,他年纪尚小,父亲还在世,与父亲入京前去拜见时。那日他跟在父亲身后,踏着深宫里的落雪,见两个小姑娘捧着马球从旁跑过,平整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会是她吗?   可她又为什么会到这里,被挟持?她是否还活着,几年不在长安,如今朝中又发生了什么?   刘景珉皱着眉头盯着那香坛子看了许久,手攥了松松了攥,最后索性将那断了的步摇往香灰里一扔。   这两人突然都愣愣的,把一旁的周大吓得不轻。   “你们怎么了?”周大的声音里都带了些哭腔,他紧紧抓着林师,想松开又不敢松开,“你们,你们不会鬼上身了吧!我就说.....”   “别叫。”刘景珉蹙着眉轻斥,回身跨步,见林师面色不佳,朝他面前挥挥手:“长兮?”   林师猛地回神。   他衣袖下的手握了松,松了握。尔后轻叹一口气,拍了拍周大的小臂:“无碍,不过是想了些事情。”   他朝前迈了两步,勉强向刘景珉扯出一弯笑来,问:“还继续往里么?”   “走啊。”刘景珉挑眉,神态自若地看着林师,好像刚刚望着香坛错愕的不是他似的,“那什子半仙说不定就藏在里头,正好抓了。”   “小鬼。”刘景珉朝周大努努嘴,周大一时间有些怕他,往林师身后缩了缩。   “你说这里有座墓,你知是谁的?”   周大猛摇头,像是怕下一秒刘景珉就要抓他去开墓似的:“我不知,我只听别人说是有座墓的,入口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别问我!”   “那便先去镇子上问问罢。”林师摸摸周大的头,“离得这样近,兴许镇子上有老人知道这墓的入口。况且...”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才继续道:“这道观着实古怪,到底不可带着小孩子涉险。”   周大正欲说什么,我就说了吧,这里古怪得很,你们偏要进来,又忽的听林师说他是小孩,又要顶嘴道:“我才不是小孩子了,我会武功的!”   刘景珉看向林师,似笑非笑:“你也觉得古怪?”他没有深问,一摊手,“好罢,听长兮的,先去镇子上看看。”   两人方一踏入镇子,就见得乌鸟扑棱着翅膀散开一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腐气。远处灰蒙蒙一片,山簇着山,却怎的也看不清。   明明几个时辰前在长安城墙下,天高云阔,远处连绵青山还映得那样清晰。   周大倒像是进了自家门似的,熟门熟路的,不一会儿就招着手,且向林师告别,说那他口中的,传说中的葛老二喊他,叫他一同走着。   林师笑着同他挥手告别,直到他消失在巷角。   “流民。”林师这才皱眉,环顾四周,“乌远镇,皇城脚下,怎会有流民,还如此之多?”   “这里离康家别院只有不到七里路。”刘景珉深吸一口气,“没有人管他们?”   康家别院,林师初入世不识得,刘景珉却熟得很。   这是座供达官贵族享乐的庄子,里头温泉汤池满着,美人娇贵奉着,酒肉享着,轿子抬着,马车拉着,在这京城里的王孙贵胄们,有谁没去过那康家别院,那便是妄来了城,妄做了官。   谁知那富贵庄子不远处,还有片烟气笼绕的镇子,里面乌鸦与流民共分一食,要死要活。   “周大。”林师望着那孩子远去的方向,喃喃道:“他也是这里的,我原以为他是住在城里,同早晨那群孩子一样的。”   ...   不出两步,只见街边蹲着一位老者,正盯着两人看。   “老人家。”林师蹲下身来,“冒昧一问,您可知乌远镇外的道观下,是何人之墓?”   近距离看,才发现那老人不是蹲着的,而是双手拄地,匍匐在地上,林师刚一俯身,那老头便拽着他的衣摆,那雪白的衣摆立刻沾上了黑色的泥印。   林师倒也完全不嫌,就顺着蹲下来,正要问他为何,却被顺着衣袖紧紧拽住了手。   “小神仙!”那老头布满老茧与污泥的手紧紧握着林师,混浊的眼睛里满是期盼:“小神仙!你是小神仙吗,小神仙回来了?”   林师吓了一跳,想抽回手,可那老者的力气大得古怪,他又使不得劲,只能任凭那手上的老茧磨得他发痛。   “阿悯,阿悯....”   林师有些不知所措:“您,您认错人了。”   刘景珉在一旁蹙眉,逾蹙逾深。   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扇柄朝那手一敲:“松开!”   那手一痛,蓦地松开,林师反倒向后一个趔趄,被刘景珉伸手扶住。   刘景珉冷哼一声:“小叫花子还说道观古怪?我看这镇子是比那道观还要古怪。”   一个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公子莫怪,他是疯了。”   林师听见声音猛地回头,诧异:“他…...”   “老疯子,疯了十多年了。”话者款款走向前,身上披着一件破袄衣,可气度却不似路边乞丐与流民,他悠声道:“你们想下道观下的墓?”   “老先生。”林师作揖回礼,“晚辈冒昧询问,不知老先生可否.....”   “告诉你也无妨。”那人一挥手,免了繁杂礼数,“那墓埋的人,乃先帝师。” 第12章 鬼市   林师作揖回礼:“多谢,不知先生知那墓可有入口,又可曾听闻一位姓张的半仙?”   那人一努嘴,也不说是回答的哪个问题:“就在那道观里,你们自己去找吧。”说罢一转身,幽幽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忽地停了下来,回身看向林师同刘景珉离开的方向,就那么伫立着,瞧着,摸着胡子,长叹口气,唏嘘:“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喂。”身后有人叫他,“快来快来,忙不过来了!”   那人哎了一声,小跑两步,七拐八拐入了巷子,瞧不见了。   .....   兜兜转转,两人又回了那道观里。   “我刚刚就想问了。”刘景珉背着手,靠在道观墙上,对林师道:“先帝师乃何人?”   林师走在前,听他出声便回头瞧他,发丝划过刘景珉右手:“为何方才不问?”   刘景珉抬手轻笑了声,抬眼朝乌远镇那方向一瞥,“瞧他的样子,问了也是不会说的。”   林师拾了桌上两根未点的香:“你见多识广,也未曾听说过此人?”   刘景珉抿嘴,似乎对林师这话似乎很满意,他指间点点石墙,又摇头:“可要令你失望了,我对先帝之事知之甚少。”他顿了顿,补充道,“虽说也有些道听途说的事,不过还从没听过这什子所谓先帝师。”   宫里有统一的老师教皇子皇孙们课业,从未有哪位是由着单独的老师授课,在世的,他又多多少少认得的,打过照面,故去的,也都由史官严谨记载,刘景珉心想,这又是从哪里来的先帝师?   他闷头在院里转了几转,不到两圈,便被豆大的水滴点了额头。   天阴沉沉的,下雨了。   雨水顺着观顶流下,浇成一道雨帘。   另一端的屋内,林师见这观内寂寥,香火残破,心生不忍,便又拾起一旁的香续了几柱。谁知刚一点上,突然听底下呜呜轰鸣声起!   院里的刘景珉猛地刹住步子,抬眼望向他。   再静下来时,屋内出现一条深深的石阶,直直伸向地下!   林师亦回瞧着刘景珉,面面相觑间,两人是谁都没有料到,这墓,就这么开了!   林师望向那香坛,耳边突然间传来一阵歌谣小调,断断续续的。   半月关,半月开。   香火续,鬼市来。   闹市中,莫把跟头栽。   “你听到了吗?”他扯住刘景珉的袖子,望着他,像是在确定并非自己一人听到了,“楚州小谣的调子。”   “唱的什么?鬼市?从没听说过。”刘景珉显然也听到了,他皱着眉头,又问,“你又怎知道是楚州的调子?”   两人缓缓向里走,步子踏着石阶起了空旷悠长的回音。   咚——咚——咚——   直到看不清了,壁边便出现了石制雕花烛台,林师掏出先前的那支香,抬手点灯:“楚州民间很常见的歌谣,我幼时听过,唱过,但并非同样的词。”   先是小时在山里听着师父唱过,也入了心,后来师妹小时睡不着觉,他也在床边哼过这楚州小谣。   桃柳栽,杏花开。   烟雨桥,楚州谣。   竹篮中,娃娃好睡觉。   随着第一盏灯点燃,后墙的灯火像是被点了引线,如同燎原之火一片片蔓延开来,刹时间照得四下灯火辉煌。   这下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墓。   是埋在黄土之下的一座集市!   这座地下集市大小有长安城内的一坊大,放眼望去还有些酒楼赌坊一类的建筑,门前挂着红灯笼,也都随着那石壁灯一同亮了起来。   市上有各式各样的摊子支着,有摊贩进货时的木箱子,有小吃摊架着的锅子。踢乱了的架子,像是谁匆匆忙忙跑过撞翻了的。穿行其中,招络声和叫喊声不绝于耳,笼罩于昔日的喧闹繁华,人声鼎沸。   嘈杂,迷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气味。   耳畔吹过一阵寒风,林师缩了缩脖子。   “怎么有个小孩子?”   温润的声音自风中从身后传来,他猛地回头。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他太高了,林师看不清他的眉眼。   男人解下身上的氅衣,蹲下身子,林师感到那人拇指轻轻在自己脸上一蹭,他撇眼一瞧,见那人拇指上添上了一片红。   原来流血了,有点疼。   那人将脱下的氅衣披在了他身上,还给他紧了紧领口。领上的绒毛扫过脸颊,有些痒,身子在拖地氅衣的包裹下渐渐回了暖。   “你叫什么名字?”   林师紧攥着的手松了松,摊开来,只有一张帕子,上面绣着只精巧的林字。   “你从哪里来?父母.......”   “长兮?林长兮?”   林师猛然回神。   繁华霎时退去,满眼的街道皆是蛛网密布,鼠蚁窜行,蝙蝠横飞,独独寥无人迹,好不萧条。   “怎么发起呆了。”刘景珉拿着扇子,见林师刚抬脚,伸手一拦:“小心!”   林师刹住脚,淡淡地望向他,眼中有一丝不解。   “江湖鬼市。”刘景珉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看样子荒废了得有十多年了,怎么长安城脚下的镇子下,还有这么个地方。处于地下,难免不像古墓一样,有些个机关暗器,小心为上。”   石板路上有地下潮气的积水,踩在上发出悠长的回音。   二人朝着那鬼市中心走了几步,竟也一直未出现他所担心的机关暗器,似乎这里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条坊间街市。刘景珉放心了些,他随手翻了翻小摊上的小玩意,又瞧见另一旁摊子上的一块布,一伸手撕了下来。   他看了布块上的内容,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竟笑出声,随手摊给林师瞧:“这儿竟然还有接暗杀单子的摊儿。”   “若这里曾经真的是江湖鬼市,在这样一个隐蔽的地方,没了官府的管控,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更明目张胆一些。”林师一抿嘴,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景珉笑着揽过了肩:“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师轻挣了下,没有挣开,放弃了,解释道:“不过是看到过些关于江湖鬼市的野史传记,真假倒也无从考证。”   刘景珉倒未有疑议,他掂着那张破旧布条的一角,望向前面那青楼似的建筑,笑了一声:“嚯,暗杀买卖的地方,果然还有座风月楼,到底是分不开的货色。”   林师沉默半晌,顺着他的目光抬眼望向那栋建筑,眼前的建筑且与长安城内的酒楼别无二致,说它是风月楼,约莫是刘景珉猜的。   但林师依然解释:   “但具记载,十二年前始,鬼市对查封贩卖口口之事甚是严格,甚至有记载比外面的还要少。”   “十二年前?”刘景珉挑眉,对这时间似乎有些敏感,却也没多说什么,他拍拍一旁摊上的灰,回身看向林师,“那你觉得,这十几年前荒废的鬼市,同那传言中十几年前,消失于江湖的天文道,是不是有些联系?”   “为何会这样想?”   “觉得二者有相似之处罢了。”刘景珉背着手,目光带着不可忽视的询问,“这条江湖鬼街,天文道销声匿迹以及那天我们听说过的,边关战乱,三者时间皆在十年前左右,不觉得太巧了么?”   林师咬着嘴唇撇过头,躲开刘景珉的视线:“未必。”   “鬼市属于江湖,你又曾言天文道乃朝廷鹰犬,我倒觉得更可能只是巧合。”   刘景珉“哦”了一声,不知信了没有。   ......   “嘘。”刘景珉突然竖指噤声,他指指地上,压低声音附耳过来,“有脚印。”   顺着那脚印找过去,才发现人还是有的,一人趴在一个摊子上,扒拉着一个破了的木箱,吭哧吭哧地翻找着什么。   摊子上正是白底黑字四个明晃晃的大字,江湖算命!   林师跟在刘景珉身后,低声:“他便是那位张半仙。”   刘景珉朝他挑眉,嗯了一声,转头朝向那趴在箱子上的人,上前两步,扬声道:   “你在找这个?”   刘景珉突然出声,那人吓了一跳,   林师心中也随着他的动作猛然一惊!以为是他手中那枚玉牌什么时候被刘景珉发现偷摸了去,定睛一看,发现还是原先搜到的那枚雕竹玉牌。   趴在箱子上那人啊地一声转过身,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不要杀我!大人饶命啊!小的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这才看清正脸,这人生得獐头鼠目,一缩头,真像只老鼠似的。和周大所言丝毫不差,刘景珉心里哼笑一声,他想,这半仙果真是只耗子,怪不得官府怎也捉不到人。   张半仙哆哆嗦嗦地往后退,冷不丁被脚边的箱子绊了一跤,慌张道:“我,我就是偶然发现这里,想淘点宝贝,大人饶命!”   “你知道玉牌与天文道有关。”刘景珉手指甩着玉牌上的坠子,陈述着笃定,“找到玉牌,然后呢?”   “谁派你来的?”刘景珉沉着眸子,一把抓住荡着的玉牌,迈着步子逼近,“为什么来这?这地下鬼市和天文道什么关系?”   “说!”   这话质问的分明是蹲在那里的张半仙,可一旁林师的心随着他的质问猛地一坠。   他垂眸,扪心自问,自己同这鬼市和天文道又是什么关系?   谁知那张半仙猥琐的面上眉一横,左手一抬,摸出一张符来。   看到那张符的瞬间,林师瞳孔微震。   紧接着,张半仙手一挥,垂死挣扎般大叫一声:“喝!”那符咒歪歪扭扭地腾空起,朝两人的方向移动过来。   刘景珉看得一头雾水,林师却一眼就瞧出来,这是天文道式咒法的入门式!   这是基础中的基础,他六岁便可使用得滚瓜烂熟,也自然不需借助外物。眼下张半仙不知从哪里偷学来了一星半点,整个符纸摇摇晃晃地移动过来,被刘景珉不费吹灰之力挥剑唰地一下劈了两半:“什么妖法!”   天文道的咒法是蒋子道根据古籍研创的,林师心想,虽然民间多有关于这咒法的传闻,可也仅是传闻,怎会有他人学过?!   那张半仙见他二人未被唬住,原本哆哆嗦嗦的脸唰地一变。“真有意思,我难道还不像么。”他喃喃一声,从一旁摊位上顺手抓了一把剑,脚尖一点地,剑身指向二人方向,猛地袭来。   这不是张半仙!   林师和刘景珉同时警铃大作!刘景珉伸手将林师往身后一护,右手拔剑出鞘,剑身相撞,叮!地一声挡下张半仙手中的剑。   继而那人右手一掏,一记寒光脱手而出,朝着林师的方向飞去!   刘景珉猛地发力打开长剑,将那凌空而至的寒光半路劫杀!细看,那是一枚手掌大小的弯刀。   弯刀打着旋飞回张半仙手中。   这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可以打,但能全身而退非常小,况且......   他瞥了眼身后。   况且若是此人偷袭他身后的林师,他没有办法保他平安。   “你是谁?”林师站在刘景珉后侧,心觉不妙,问,“张半仙去了哪里?”   “原来你看出来了。”那张猥琐的脸嘿嘿一笑,剑锋一转,避而不答,“与其问我是谁,不如问问自己的身边的人是谁!”   剑身随着话语再度而来,兵戎相见间,他随手摘下摊子上的一个半脸面具,扣在脸上,那一瞬间,刚刚那个猥琐的“张半仙”不见了,陡然变得冷血肃杀起来。   刘景珉盯着脚边的咒纸,终是认了出来。“咒术。”他皱眉,手中的剑紧了又紧,咬牙一字一句:“你是天文道的人?”   “你就当我是吧。”“张半仙”呵呵一笑,“我想你也希望我是。”   站在刘景珉身后一直没有动作的林师蹙着眉,没人看见他眼神在听到这句话时渐渐暗下去。宽大衣袍下,他的手指突然轻轻勾了勾,精巧的指尖小幅度地滑动了下。   “张半仙”抬手,收了剑微笑着后退一步:“你不配再与我交手,今日我心留慈悲,放你们一.....呃!”   他的话语被生生截断,突然像是被什么勒住了脖子,之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脚上突然像灌了铅,丝毫迈不动步子。   终于,“张半仙”那张猥琐的眼中浮现了惊恐,他猛地看向刘景珉身后,林师的方向,瞳孔放大,艰难地张张嘴,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局势陡然扭转!   下一秒,刘景珉的剑直指“张半仙”的咽喉。   “不着急。”刘景珉提剑的手微微一用力,血顺着那人颈部缓缓流下来,浸透了前襟。他缓缓开口:“你是谁,为何人卖命,你有很多时间慢、慢、坦、白。”   ...... 第13章 张半仙之死   刘景珉不知从哪找了条麻绳给那“张半仙五花大绑起来,又把地上那张被他劈成两半的符沾在“张半仙”脸上,然后朝后一挥手,“抓回去好好问。”   林师瞧着他的神色朝后看去,心想,他在给手下发号施令。   莫非之前那个送酒的暗卫也跟来了?   不,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里没有第四个人的气息,他不在。   ......   谷余本是在暗处跟着自家殿下,随时待命的。   到头眼睁睁地看着他二人下了墓,没有主子的命令,他不敢现身跟上去。于是等那墓口闭合了,算着两人差不多走过了石阶,才学着林师先前的模样,拾了桌上的两根香,有模有样地添在香坛上。   谁知那暗门纹丝不动。   难道上香的姿势不对?他又重新添了几次,那入口还是纹丝不动,一点打开的迹象都没有。   明明瞧见那林长兮便是误打误撞上香开了门,谷余几次不成,又研究不出什么原因,遂得放弃了,只得盘腿躲在房脊上等二人出来。   等来等去,他终于等到那暗门轰隆隆地开了,便看见自家主子打着头阵,拎着一人的后衣领出来,瞧着脸色竟还发黑。外面还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他瞧见林师走在后面,伸手为他家主子撑伞。   恍惚间谷余好像看见主子往自己这边瞧了一眼,神色似乎有些怨念。   是错觉罢,他心想。   ......   “从始至终,玉牌,鬼市与天文道的联系皆为你我猜想,方才你又如何言之凿凿地去质问那张半仙?”   刘景珉近日居住的那客栈里,林师端坐在茶桌前,茶桌上放着一壶热茶,正散发出袅袅热气,熏得面庞暧昧。   “林公子,这你便不知了。”刘景珉翘着腿,手肘支着窗沿,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他望向窗外,或因下雨,街上只行人寥寥几个,皆神色匆匆。   “若他真是个收钱办事的平庸之辈,吓一吓,便什么都抖出来了。”   他拄着侧额,回头看向屋内林师一笑,仿佛有些失望,又有些许尴尬:“可惜了,小把戏也有失灵的时候。”   “他为假,那原本的张半仙又在何处...”林师的指尖被壶中热气熏得暖洋洋的,他抬起头,眉头微蹙,轻声道,“流言又自谁之口,他,或原本真张半仙?”   “长安城原本是有个张半仙的,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兴许被暗地里抓了了,又或许已经死了。”刘景珉收了笑容,正色道,“总之流言八成是出自这个假的,可惜他是哪方势力,又为何人卖命,一时半会还未知,还要慢慢查。”   话是这么说,可他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急,反倒枕着胳膊,靠在窗沿,隔着桌子伸手,双指在林师眉间轻轻一抚:“别总皱眉。”   眨眼间,面上的正色又不见了,这厮还有心情说些玩笑话:“虽然你皱眉也好看,但我还是更想看你笑起来的模样。”   林师:......   ......   刘景珉捉了“张半仙”,秘密押回长安城内。   一连三日,林师都待在医馆,刘景珉也未找他来聊那“张半仙”审的如何了,大约真的是这人奸诈得不好审,让人分身乏术罢。   叶语安这几日也没有满城乱窜,老老实实地待在医馆里,她找了些话本册子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要评判两句。   苏柳木在前厅坐诊,外面等了好些个来看病的人,其实每日皆是如此。苏姑娘这两年名声鹊起,一是为的她医术精湛,二是百姓听闻她姓苏,不管她是否和曾经的苏胤有关,都更乐于信赖她。更有甚者从老远的外地跑来,也要来苏姑娘这里看病。   院外传来小孩子的啼哭声,还有妇人的哄声与男子的咳嗽声。   林师靠在窗前,前厅嘈杂声不绝于耳,又嗅到一阵外头人家的袅袅炊烟香,忽觉前些日子的什么死士,什么鬼街,张半仙之类的,全部都渐渐远去了,只余窗边一处岁月安好,莺燕齐鸣,照着满满月圆。   “师兄!”正在看书的叶语安突然喊他,林师回过头,随手一接,接住她丢过来一颗枇杷果。“尝尝,可甜了。”   甜甜的汁水在口中绽放,窗口吹来初夏的微风,叶语安随手将话本一摊,晃着腿:“院里的葡萄什么时候熟啊,现在也还只带了点点紫,可我肖想许久了。”   “约莫半月,待入了七月再去肖想罢。”   叶语安向后一躺,话本扣在脸上,声音闷闷的:“吃不到葡萄,好难过。”   ......   与此同时,城外地牢。   “张半仙”的双臂被拴起,动作间铁链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这是一处前朝遗留下来的秘密地牢,几个看守在外,火台发出幽幽的光。   “蛮有意思的。”“张半仙”歪着头,看着一门之隔,站在外面的刘景珉,也不忘恶心他一把,“你旁边那个小兄弟挺漂亮的。”   刘景珉面色不善:“你什么意思?”   “可惜了。”“张半仙”向后一靠,手腕上的铁链哗啦啦地响,他发出一声讥笑,“瞧你这个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哈,总有一天,你也会这样面对他,就像今天面对我一样。”   谷余在一旁无语凝噎:“主上,第三天了此人还是只说些有的没的。”   “你不说,我也能查到你到底为何人卖命。”刘景珉俯下身,捏着他的脸,“总归要死在牢里的,不如痛快一点,给我陵南王一个面子,不好吗?”   “张半仙”蓦地瞪大双眼,挣扎起来。   刘景珉手指使力:“作何现在装出惊讶的表情,在废弃鬼市里,你叫长兮问问我的身份时,不是就已经认出来了么?”   “千里之外的陵南府人去楼空,想必你主子已经知道我入京的事了。”   “今日之后,不必再同他多费口舌了。”刘景珉松开手,转身时衣摆随之晃动,名贵的靴子踩在牢房内阴暗积水的地面上,他招呼道:“谷余,走罢。”   牢房的墙壁上有个小小的窗户,透出一点微弱的阳光,刘景珉前脚刚走,那窗口间突然闪了一闪。   窗口飞来一记银光弯刀,直直刺穿了“张半仙”的喉咙!!   接着刀尖撞入牢房的墙壁,入墙三分不掉。   “张半仙”血溅三尺,当场毙命。   .....   一日傍晚时分,红霞落幕,苏柳木坐在医馆里为最后一人瞧病,林师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着一身内白外墨的长衫,长发散在肩头,正捧着一《申鉴》读得认真。   蓦地由远及近扬来一阵马蹄,嘶鸣声正停在院门口。   林师从书中抬起头,正瞧见刘景珉扬身从马上下来。他今日着了件圆领袍,跨马时后摆扬起,映着落日红霞。   他一抬胳膊,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白鸽扑棱着翅膀落了下来。   刘景珉解开绢布条,朝林师勾唇一笑:“这不就来了?”   绢布上只写了三个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字的主人原不识大字,无奈间匆忙照着书本一笔一划誊抄下来似的。   “杜云中?”林师凑过去瞧见纸条上的字。   刘景珉刚伸手够了颗透紫的葡萄,搓了搓灰放入嘴中,谁成想酸得他牙龈一紧,忙呸呸吐了出来。他瘪瘪嘴,开口有些奇道:“工部的杜云中,你认得他?”   “从前听家师提起。”林师答道,“听着名字颇有韵味,便记得了。”   “名字好听又有何用,不过是一个子承父业当了个官的废物点心。”刘景珉扯着绢布道,“那你可知工部现在在谁手下?”   林师看向他:“可是尚书令柳昌?”   刘景珉抛去一个惊讶又略带赞赏的眼神,道:“这也是听老师提过的?”   林师坦然:“嗯。”   “不过,你答错了。”刘景珉点点他的鼻尖,道,“如今工部尚书是为王宪知的党羽,王宪知,是那柳昌退位前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现在稳稳当当坐在尚书左仆射之位呢。”   “那我再问你。”刘景珉背着手,道,   “你可知陵南王名叫什么?”   林师摸摸下巴:“若我没有记错,陵南王单名一个乾字。”   “我倒是好奇你师出何人了。”刘景珉笑起来,也不言他说的对也不对,道,“知朝野晓百官,再看你手上这本书,莫不是师从哪家隐于河川的前朝太师?”   林师笑着摇头:“过去家师自称乡野农夫,他听了你这话大概只会叫你莫要嘲笑他了。”   院中逗留了片刻,刘景珉招呼林师上马:“走了。”   林师仰头看他:“是有新进展了?”   “进展?”刘景珉笑了一声,“没有,日头正好,带你去城中遛遛。”   “可....”林师捧着书页犹豫。   “走了。”刘景珉抽出他手中的书页,置于桌上,再伸手拽他,“纸上得来终觉浅,带你去见见人生百态。”   清风拂面,策马掠过街。   到了这平康坊,林师才真觉刘景珉嘴里说不出一句正经话。他皱着眉推开一位伸手摸过来的姑娘,跟着刘景珉的步伐硬着头皮往深处走:“这就是你所说人生百态?”   “然也。”刘景珉扇子一开,反倒答得坦坦荡荡,学着他会说的语气道,“难道这青楼坊间的人生,便不是人生了?”   林师被他堵了个哑口无言,又被旁边哪家姑娘的一声“小郎君~”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平康坊是长安城中夜夜笙歌处,各色青楼酒楼五花八门。有美娇娘穿着薄衫站在木雕梁,红灯笼门口,持着一把流萤小扇在风中摇曳。有大腹便便的地方富商一手抱一个,也有哪家风流公子讲着漂亮话,逗得怀中姑娘掩面咯咯直笑。   清风楼便是这平康坊内鼎鼎有名的花酒楼,名字起得风雅,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花天酒地处。楼栋前门口还挂着一副匾,上面“清风楼”二字写得龙飞凤舞。说是哪家大人在此处流连忘返,闻此楼名曰清风,甚感风雅不俗,便大笔一挥,提了这一匾。此后这平康坊各家纷纷效仿,名字尽向文人雅士偏爱的字眼上靠,一时间什么涧月阁,若水楼层出不迭。   名字再怎么翻出花样,风月地却还是那个风月地,美娇娘还是那些个美娇娘,行客人还是那些个行客人,只是嘴上添个响头,说起来去那若水楼吃个酒,听起来正经好听罢了。   就算名字起得再风雅,也掩盖不了私下行的那些个龌龊事。   大齐没有禁止朝廷官员狎妓的规定,于是眼下这工部侍郎杜云中便是在行些龌龊事。他倚在二楼雅座,左手边趴着一个,右手边扶着一个,一双倒三角眼还透过阑干巴巴瞧那一楼正台上抚琴奏乐的女子。   这人长得,只能用“名不副实”来形容——字面意思,长得同他那风雅名字一点边也不带沾。体型偏宽,有他身边那娇娘子两个大,肌肉没有,肚子倒让人隔着布料将轮廓看得一清二楚。   老鸨知这是家大户,瞧见他望得费劲,满脸堆笑地窝着身子过来,问这位爷,瞧您看得费劲,要不给您换个座位?   杜云中挥手让她走,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地儿能正好瞧见楼下弹琵琶那姑娘的胸间丰腴。   一曲终了,杜云中招呼那老鸨让那琵琶姑娘来伺候。老鸨客气回答,罄儿姑娘拾掇一下便来伺候您。   清风楼内莺歌燕舞,楼外灯红酒绿,刘景珉带着林师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找了个僻静地方,站定身,把林师往身后一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头抓来一位路过的姑娘。那姑娘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刘景珉一把捂住了嘴。   姑娘便是刚刚那位罄儿。   “那位杜姓客人,告诉他,张与下死了。”刘景珉在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若是让我知道你会错了人,传错了话,或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可能你家这坊子就要走水了。”   作者有话说   :D 第14章 杜云中   这动作让站在后面的林师没由来的想到那日庆典,刘景珉亦是靠在他耳边,压低声音的那句话。加上这一路来见了从前没见过的东西,耳根不免有些发烫。   刘景珉说罢松开手,丝毫不怜香惜玉,用力将人往前一推,那姑娘一个趔趄,可知身后是自己惹不起的大人,丝毫不敢回头看一眼,一时抖如筛糠,踉踉跄跄小跑着传话去了。   杜云中左等右等,没等来心心念念的琵琶美人,倒等来楼下一阵喧闹。   他梗脖子向楼下瞅去,只见到那门口处红帐垂帘下,立着两位公子,皆掩了面,那喧闹声便是绕在这二位身边。虽说掩了面,可楼里那些阅人无数的小娇娘们瞥瞧一眼身段,便知二人定是哪家不愿透露身份的贵人,再细瞧那发丝掠过的未遮的眼,一双温润如玉,一双凌厉似剑,便又知两位亦是面容姣好的。   于是都呢呢喃喃地凑了上去。   杜云中鼻子吐出一口混气,收了视线,身边的美人将他的心情猜得透,忙奉承着娇笑着说,您哪是楼下那俩毛头小子比得上的。   楼下执扇伫立的毛头小子之一——刘景珉提起胳膊,从身旁粘上来的姑娘手中抽出来,一瞬间警觉地捕捉到了杜云中将收的视线,他顺势抬眼瞧上去,同样猜透了杜云中肚中那点吃味心思,嘲笑般嗤笑一声。   林师站刘景珉身边,不若他那般从容。他没历过这种事,拿那些贴过来的姑娘一点办法没有,只得凑近刘景珉,寻着机会朝他咬耳朵:“为何要遮面?”   “风月地,难免遇到些面熟的人,认出来怪尴尬的。”刘景珉收了视线,扶了扶脸上掩面的半脸面具,凑过头向林师小声解释,“这是清风楼向来不言说的规矩,不过带不带随客人,若是不怕被人认出来,便可以不戴。”   “我是想问。”林师无奈道,“为何你是面具,我是面纱。”   清风楼供给客人选择,面具或是面纱,全遂客人心愿。在这种场合来的权贵商贾却统一得很,无一不嫌弃那面纱娘里娘气的,鲜少有人戴。   林师系戴条素色面纱,他上手摸摸,质感与垂感皆是上乘,了然这面纱大概不属清风楼,是身边这位公子爷的私人珍藏。   很快刘景珉亦证实了林师的猜想,他且说这清风楼的面具面纱什么人都戴过,不干净。   “因为我只带了这个。”刘景珉说,“想着你戴上定是好看,一不留神,便带出来了。”他一挑眉,轻轻凑过来,“小郎君凑合一下,赏脸带着罢。”   面纱就面纱,硬要坚持换反倒显得自己小气了。   刘景珉拉着林师在二楼落了坐,遣散了身边的姑娘,只留了一位小厮在旁边伺候着。林师端坐在茶座旁,板正得很,从发丝到衣摆一丝不苟,刘景珉却懒散地倚着身后的软垫,仿佛全身上下就那指尖有骨头似的,嗒嗒地敲着茶桌。他朝杜云中的方向努努嘴,一副在堂里看戏的模样,朝身边的林师笑得讽刺:“知道今日为何入这清风楼么?想要认认朝堂上的人,来这清风楼一逮一个准。”   林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对面是一副脑满肠肥的脸,接着又听刘景珉开口:“那便是工部侍郎杜云中。”   刘景珉抱臂靠着软垫,悠哉游哉地似乎带点炫耀:“长安城里待久了,一些人即使掩面,我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一会儿,那抱着琵琶的磬儿跌跌撞撞地上了楼,林师只一抬眼,便识得她是先前路上被刘景珉拦下的那姑娘。   杜云中伸手将她揽入怀里,见她一副发抖的样子,更来了兴致,作势要同她亲昵。谁知那磬儿姑娘哆哆嗦嗦地凑到他耳边,杜云中觉她是想说哪家情话,忙不迭凑了耳朵上去。   “张....张.....”   张什么?杜云中心中正疑惑,那磬儿终于吐出一句,“张与下死了!”   远处倚坐在软榻上的刘景珉微微一笑。   杜云中眼一瞪,眉一横,伸手一把将她推开,磬儿觉他要打自己,忙要抱住头。   可护也是没有用的,杜云中一把掐住磬儿的脖子,生生将她提起来,带近自己,脸色红中发青。   不知是怒是恐,让人害怕:“你说什么!!”   琵琶从姑娘手中滑落,落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磬儿被掐着脖子,呼吸不过来,她只能艰难地一点一点吐字,磬......磬儿不知......有....有人叫.....磬儿....传....话...   此话一出,坐于远处的刘景珉笑容陡消,捏紧手中酒杯。   那头杜云中手部青筋暴起,吼,谁叫你传的话!   蓦地,一阵微风吹过,紧接着杜云中突觉手腕一紧,很快一阵酥麻的痛沿着手腕至骨髓蔓延至全身。   “呃!”   此磬儿姑娘脖颈一松,得了空气,趴跪在地上以头点地,大口咳嗽呼吸,走也不敢,留也不敢。   “谁!”杜云中猛地起身,可那右手瞬间使不上劲了,又麻又痛太过激烈,又好像几乎全身血液都从那手腕处迸发出来,他咬着牙,手腕青筋暴起,两道粗眉紧攥在一起,他吼,哪个孙子下阴手!   坊中闹事的不算少见,这显然是哪个怜香惜玉的出手相助,又不愿露面。有这气魄与身手的,那青楼鸨母不敢细究,唯恐得罪了人,倘若是个杜云中都惹不起的.....她只能陪笑着在杜云中旁边,这位爷,您消消气。   刘景珉朝林师一挑眉:“功夫不错,怎的,小公子见不得红颜受欺,拔刀相助了?”   方才桌上刚巧有一颗不知哪位宾客遗落下来的一颗小玉珠,林师指尖轻轻一弹,那枚小玉珠顺势而发,刚刚好撞在了对面杜云中手腕。   “不过在长渊镇时学到的一些小把戏,不需要武功也能学的,你若想,我可以教你。”林师脸色掩在面巾下看不出波澜,片刻他又耐不住低声问:“你明知让那磬儿姑娘传话她且要遭殃。”   “这叫试探。”刘景珉拉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拽,“进来说。”   他拉着林师进了间空包厢,木门吱呀一关,他抱臂靠着们,压低声音直截了当:“我怀疑这个杜云中。”   他的声音很小,似乎是担心隔墙有耳,但林师还是听得清楚。   他坐在榻上,半仰头看着刘景珉:“你怀疑假半仙是他的人?”   刘景珉点头:“这两天谷余打探过了,对,就是那天送酒的侍卫,可还记得?”   林师自然记得,看上去是个不善言辞的,那日送了酒,便匆匆走了去,连话都没说一句。他歪头看向刘景珉:“记得,年龄看着不大,是跟着一路来的京城?”   “他一直在京,没去过长渊镇。”刘景珉一笑,回到正题,掰着手指:   “眼下我怀疑三个人,其一便是这个杜云中,其余二位,一位是杜云中朝中的老对头周明持,还有御史台的宋关。”   林师满腔疑问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刘景珉突然比了个嘘的动作,声音压得更低:“但是还有一事我要告知你。”   “假半仙死了。”   “真的死了?”林师低声惊讶,“我原以为你且诈他。”   刘景珉拿一副“你很上道嘛”的眼神瞧他,眨眼又正色道:“我本来将他关在城郊的地牢里,谁知我第三次再去审他,发现他已经被杀了,在墙上发现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银色的弯刀,上面隐隐雕着图腾纹样,“眼熟么?”   刀身弯曲,弯刀手掌大小,刻的图案精巧又繁琐,细看像是飞鸟扬羽,荆棘似的纹样布满刀身,一看便知这不是中原产物。   “我且记得那日追查假半仙时,他用过类似的弯刀。”   “传闻中的西南地区常用的兵器便是这种巴掌大的银制弯刀,具传闻,是这个了。”刘景珉手心里掂了掂,皱眉,“但是我觉得此物莫名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为何会留下一把刀?”   “地牢进不去,刀是通过窗户扔进来的;亦或他杀此人,要表明身份,留作记号。”刘景珉思索片刻,“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否则用任何一把刀都可以要了假半仙的命,又何必自留证?”   林师压住他的手腕,微微直起身:“所以你此来清风楼,是要用假半仙的死讯来试探杜云中。瞧他的反应,分明对他的死一无所知。”   刘景珉轻摇头:“但这个反应,他起码认识,甚至颇有交情。”   “你是说,杀人的与指使假半仙做事的,并非同一派。”   “暂无定论。”刘景珉思索道,“也许有人知道假半仙被我们拿住,杀人灭口也说不定。”   紧接着他“嘘”了一声:“清风楼虽然有个名义上老板,但我且查过了,其实归根结底属于杜云中他大哥手下的,虽然他同他这个大哥关系不怎么样,但难免隔墙有耳,不干净,剩下的我们回去再议。”   像是要证实他的话似的。话音刚落,房门蓦地被敲响了。   笃笃笃   “这位爷,需不需要丫头伺候。”鸨母谄媚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我们这楼里可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哎呦!”   房门突然被拉开,刘景珉靠着门框,脸色不善,一双剑眉不悦地蹙着:“不需要。”   鸨母探头往屋里一瞧,瞥见一簇雪白的衣下摆,笑看了眼将门挡得严实的刘景珉,忙将身边穿纱的女子推上来:“刚来的姑娘,干净,小曲儿,快来,好生伺候两位爷。”   这姑娘头上别了只大红花,穿了一身薄纱,两只手有些局促地交叠,手腕上的镯子有些大,或者说这姑娘实在是苗条,几乎要掉下来。   刘景珉瞥了眼姑娘,勾了勾嘴角:“进来吧。” 第15章 西南署   鸨母喜出望外,忙推着姑娘的后背:“去去去。”   房门的缝渐渐收紧,直到咔哒一声关上。   合手坐着的林师抬头看向门前背手而立的刘景珉,刘景珉盯着那名唤小曲儿的姑娘,而姑娘站在房间中央,看着坐在榻边的林师。   三人就这样僵持着,形成了古怪的对流。   直到刘景珉幽幽然开口——   “下次扮花魁,且记着将手上的茧子磨一磨。”   话音未落,小曲儿姑娘陡然间一抬小臂,一记飞刀从那片薄纱衣袖中顺而飞出!!   说时迟那时快,刘景珉侧身一闪,月牙弯刀擦着发丝刹那间直直钉入他身后的木门!!   紧接着他右手一伸,林师立刻心领神会,顺势将原本搁置在榻上的短剑一抛。   “接着!”   第二枚弯月飞刀出手,打着旋撞上刘景珉的剑刃,玄铁相撞摩擦出刺耳的摩擦声。   呲——   刘景珉咬牙狠狠道:“我二人同姑娘无冤无仇,为何下如此狠手!”   “废话真多。”她眉一横,两枚飞刀旋回手中,“让开,别挡路。”   刘景珉顺势上前两步,小曲儿姑娘抽身,手肘朝木门猛地一撞,原本脆弱的木门应猛地向外弹开!   “她的目标不是我们。”林师悠悠起身,顺了顺衣摆,“且追上去看看。”   清风楼中打架闹事常有,多半是为了美人,譬如杜云中先前那样的,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众客早就见怪不怪了;可眼下美人在众目睽睽下拿着刀杀人,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一时间楼内四下哗然一片!众人抱头四散奔逃。鸨母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又惊又气,一边后退一边尖叫:“你你你,你做什么!”   追出去后的林师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小曲儿眉头一挑,左手一扬,那鸨母“呃”了一声,话音戛然而止。拐角墙上的那幅牡丹瑞图,瞬间沾了红。   一时间席上尖叫声四起,震耳欲聋。   林师就在这一片慌乱中瞥见一边的杜云中。   那持弯月飞刀的姑娘站在杜云中面前的阑干上,一身飘逸衣裙,面中点红,盘发间那一朵的牡丹花娇翠欲滴,但原本不合适的玉镯已经在打斗途中撞碎了。她显然是假扮成了楼里的姑娘混进来的。立在阑干上,声音底足,清脆透亮得能让所有人听得清楚:“我今日代我西南署清剿贼子!”   西南署为何物?林师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刘景珉。   “回头再同你解释。”刘景珉看出他的不解,压低声音耳语道,“我们且得拦着点她。杜云中虽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也不能就这么被人杀了。”   说着刘景珉跨步跳上二楼木桌,手揣在怀里的扇子唰地打开:“西南署?天雀传人何时涉及中原事了?”   姑娘柳叶眉一横,对刘景珉的出现表现出明显的不悦:“怎的又是你?”   刘景珉脱口而出:“想同漂亮姑娘聊天,也是人之常情罢。”   几步开外的林师指尖一僵。   “让开。”小曲儿姑娘今晚第二次言此,“西南署清理叛徒,何时要征求他人同意了!”   西南署这个词,林师有所不知,但刘景珉几年间行走江湖却听说不少。   西南署自称天雀神传人,乃鲜少涉足中原地区的西南民族,署内无视大齐律法,自承一派规矩。   而长安城头的通缉榜上头的重磅通缉令,三个来自西南署,所杀皆为朝中要臣,所用皆为月牙弯刀。   这弯刀便成了西南署的代表。   西南署门人武功极高,人数稀少,就算大理寺同御史台联合,迄今为止抓住的,也未超过三个。   而江湖上流传最广的,也是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西南署一派只凭本心出手。但凡为他人效力者,一律视为派内叛徒,不止此人会被处理,连携效力对象也会惨遭格杀!   于是西南署的名字闹得许多官员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一不留神就成了刀下冤魂。但于百姓口中,不知怎么的,西南署渐渐流传成了劫富济贫,专除恶党的江湖义客。   今日终是一见。   她的飞刀同刘景珉先前向他展示的那枚一样,林师注意到,手掌大小的月牙弯刀,上面的图腾形制大抵相似,若是刘景珉并未对他隐瞒,那假半仙十有八九便是此人杀的。   她暗地里杀了假半仙,留下一枚弯刀,又要选在在大庭广众下刺杀杜云中,可青楼人多眼杂,更不便行事。   趁乱行事?倒也讲得通顺。   ......   另一边瘫在软垫上的杜云中可被吓得半死,原先怀中的那群莺莺燕燕早就尖叫着做鸟兽散。他那张堆满脂肪的脸上皮肤被弯刀擦过,擦出一个小口,正渗出丝血,疼得他趴在地上嗷嗷直叫。   此刻刘景珉一手摇着扇子,另一只手稳稳搭在后腰的剑柄上,作蓄势待发,他冲小曲儿道:“若是我说我要护着这姓杜的,就不可能让你杀了他。”   小曲儿压根不欲多言,下一秒月牙飞刀凌空而至,刘景珉抽手霍然出剑,白光闪过,叮叮两声挡下飞刃。房梁缓垂下的红帐暖纱更是应声而坠,飘然落地。   他右脚后撤一步:“怎么,西南署无辜之人也杀?”   小曲儿姑娘冷哼一声:“包庇者,也算无辜之人?”   他朝林师使了个眼色。林师了然,在后方缓慢撤步靠近杜云中,见他还一副看呆的模样,提起他后衣领,低声吼道:“跑。”   杜云中“啊!”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像是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拉住林师的手腕,大喊:“小兄弟救我!”   这一喊,小曲儿原本被刘景珉扯住的目光瞬间扫向杜云中。   林师迅速提住他的衣领,扯着他往楼梯口,三步并作两步,尔后往下一扔。   “啊!”   杜云中就踉跄地连滚带爬下了楼。   刚滚到楼梯口,一片飞刃“唰”地杀来!   跟在后面下楼的林师眼疾手快,拎住他后领向后后一猛刹!那弯刀擦着杜云中的鼻尖飞过去,稳稳钉在了墙上。   杜云中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清风楼那价值不菲的绣毯上,眨眼间地毯湿了一片。   刘景珉紧跟着从二楼阑干上一跃而下,闪身挡住小曲儿靠近杜云中方向的路,趁其不备一拉林师手腕,喊道:“长兮,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刘景珉拉着林师往清风楼外冲,林师拽着杜云中的后衣领往前拽,杜云中在后面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莫拽了,莫拽了,我自己跑!”   小曲儿紧随其后轻功踏上房檐,如夜中鬼魅般跟在身后,手中甚至在呼呼作响。四个人一路疾驰,形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街巷的行人纷纷避让开路,姑娘们尖叫着往后躲,一时间连路两边悬挂的红灯笼都跟着摇晃起来。   “这边!”两人拐入一条小巷子,刘景珉回头看了眼身后气喘吁吁的杜云中,“啧”了一声:“他怎得跑这样慢!”   此时,远处追来的小曲儿姑娘突然缓缓停下脚步。   “不,不追了?”   三个人躲在墙角阴影处,杜云中拄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她不追了。”   刘景珉折扇啪地敲向他脑门:“噤声。”   只见她的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身着乌色氅衣,亦用金属面具掩着面,似乎隐在夜色中,又似同这灯火街道格格不入。   她缓缓踱步靠近他,尔后俯身拄地单膝行礼:“主上。”   那人点点头:“不用追了,走吧。”   ...   “多谢,多谢二位大侠相助。”杜云中瘫坐在地上,气已经渐渐缓匀了。   林师站在一旁,衣下摆因为跑动溅上些许泥泞,他低头瞧了瞧,也未在意,反倒给刘景珉瞧见了去:“怎么,衣服跑脏了。”   林师拍拍手,未在意道:“无妨。”   刘景珉扯扯他的袖子,努努嘴道:“那去我那儿,离得近,有干净衣裳且给你换一身。”   林师低头看向杜云中:“他似乎更需要些。”   刘景珉顺着林师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杜云中四仰八叉地瘫坐在那里,还未从方才的一路狂奔中喘过气来,似乎察觉到二人的目光,唰的一下捂住裤裆:“方,方才太吓人了啊,那个刀。”   刘景珉皱着眉头扇了把扇子,试图把难言气味扇跑些:“杜云中,是也不是?”   杜云中有气无力地看着他。   刘景珉头一抬:“听说你和你大哥杜非蓬的关系不佳,怎的还跑来他的酒楼吃花酒?”   杜云中啐了一声:“我早晚给他吃塌了。”   林师闻言回头望了眼清风楼,淡然道:“现在里面已经塌了。”   杜云中“哎”了一声,眉飞色舞道:“方才多亏了二位仁兄,既然你二人也知道我大哥是杜非蓬,那你们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杜家定不会亏待了你们!”   “既然危机解除,那自然再好不过,谈何亏不亏待。”刘景珉摆摆手,大度道。   紧接着他俯下身,不知从哪掏出一节绳子,狠狠一扯。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缓缓低语:“杜云中,同我们走一趟吧。”   .....   林师摆弄着粗麻绳好奇:“从哪里来的绳子?”   “刚刚逃跑时从路边顺来的。”刘景珉拿布团往杜云中口中一塞,拍拍手,无视了杜云中七扭八扭的身子和呜呜呜的闷喊,“不错,蛮结实的。”   刘景珉突然伸出手,林师条件反射躲了下,下一秒感觉到对方的拇指在脸上轻轻一抹。   面巾飘然扯下,刘景珉声音传来:“哦?还带着这物,喜欢么?”   林师微微一怔,莞尔:“是走得匆忙,忘记取下了。”   面纱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气,袅袅萦绕在鼻尖,刘景珉拿在手里轻轻一攥,:“这样,既然你不喜欢,那这面纱我便收走了罢。”   杜云中瞪大双眼:“唔唔唔唔!” 第16章 换盏   窗边烛火摇曳,忽明忽暗,照出一张带着半边青铜面具的脸。面具的主人坐在桌前,他深提口气,中指食指上下一碰,手下算盘上的算珠碰撞,发出咔咔清脆的响声。   “你将那清风楼里的鸨母当众杀了。”   “......她非礼我。”   “那也不可就这么杀,还得我去替你收拾。”   那位小曲儿姑娘站在那人的身侧,低着头。一缕在打斗中弄乱的发丝垂在耳边,她沉默着,先前凛冽的气息荡然无存。   “月俸扣三十纹银,下次注意,曲商秋。”   曲商秋抬眸瞧了眼那人,又把头低下去了,半晌憋出一个“是。”   她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片刻又泄了气。   “想说什么?”戴面具那人问道。   “那个杜云中,他......”   “他不重要,是死是活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救他的那个人。”青铜面具人转过身来,露出的肌肉似乎带了点笑容,“你可认得此乃何人?”   曲商秋摇头。   “前陵南王刘乾的独子,刘文易。”   前陵南王的独子刘文易正坐在他住的那家客栈里,眼下举着手里那一枚弯刃细细瞧着,反复摩挲。   而林师端坐在在对面,浅呷了一口热茶,道:“这杜家于京城寻杜云中,且寻了两日有余,怎见你一点也不急。若是被杜家顺藤摸瓜找上门来,又如何应付得了。”   刘景珉翘着二郎腿,悠哉游哉:“所以说这杜云中也关不得太久,明天便把他放了罢。”   林师“嗯”了一声。   刘景珉将那弯刀往桌上随意一丢,靠在椅背上:“尚且看来,张与下是被小曲儿当作西南署叛徒进行清理,尔后连带着他的雇主杜云中也遭到了波及。”   林师弯了弯嘴角,垂眸轻语:“你还未告知我西南署究竟......”他忽地起身拍拍衣角,在刘景珉不解的目光中转身作势要出门回医馆:“罢了,舒络姑娘应是听说过的,我去问她罢。”   刘景珉忙伸手哎哎哎地拉住他:“这种坊间传闻,苏姑娘也不一定清楚。”   林师转过身:“这几日一直将我蒙在鼓里,你不告知于我,我只得去问他人了。”   刘景珉拉着林师重新坐定,才清清嗓子,“顾名思义,西南署是西南一群少数民族组建的一支流派,他们自诩天雀的传人。至于这天雀为何呢,这世人也不太清楚。你去瞧瞧长安城头的通缉榜上头的重磅通缉令,其中三个来自西南署的,所杀皆为朝中要臣。”   林师不解:“刑部,大理寺乃至御史台,都毫无头绪么?”   “捉不到。”刘景珉叹了口气,好像有多遗憾似的,“指望那些吃饭不干活的官府还不如自己给菩萨多上几柱香,祈祷凶手早亡呢。总而言之,那一段时间闹得官员各个人心惶惶,生怕自己哪一天被西南署的歹人截了项上人头。结果呢,民间却传这个西南署是个劫富济贫,专除奸佞的侠客,给不少老臣气得半死,有多寒心呐。”   若是熟识刘景珉的那群陵南王府的家臣听闻此话,必是要腹诽一句,您这看朝堂腥风血雨不嫌事大的性格,其实很开心见到此事的罢。   奈何林师不懂,以为刘景珉是打心底觉得惆怅。   “如是后来,江湖上又流传出西南署另一则秘闻。乃西南署从不为他人效力,违反者视为叛徒处置,雇佣者亦会被牵连。”   刘景珉又给面前的茶盏添了些,“如此我猜测,这次便是应了这些江湖传闻。即是假半仙效命于杜云中,而小曲儿乃奉命除掉门内叛徒,再处理掉杜云中,回西南署交差。”   “眼下可知小曲儿在何处?”林师问。   刘景珉摇摇头,脑后的马尾也跟着晃了晃:“那天见她跪了那黑衣人,我让手下的人着,跟了半路跟丢了,然后就再也寻不到了。”   林师:“那杜云中可审的出来?确定与假半仙有关?”   “他倒是承认了,说他确实叫张半仙散布了天文道的流言,他说自己丢了东西,看了两本坊间话本就想着能不能引天文道出来帮他,结果流言越传越开,自己却控制不住了。”刘景珉摇摇扇子,试图给茶盏里的茶吹凉些,“说起来我哪敢审他的,好吃好喝地供着,毕竟是杜家的人,和尊大佛似的。稍微恐吓两句就吓得要尿了裤子,我家可没有那么多裤子给他换。”   林师:“他说了真半仙在哪?”   刘景珉轻哼一声:“他倒是一口咬定不知道什么真假半仙,说自己找的就是城里的那个半仙。”   林师沉默了半晌:“那他丢的为何物,他只字未提?”   “诺,他提了。”刘景珉提着那枚雕松玉牌在他面前晃晃,“他说他丢了东西的便是这个。”   玉牌顺着他松开的手指落下来,又被绳子牵住,发出叮铃一声轻响。   这枚玉牌从长渊镇,一路到长安,如今兜兜转转成了杜云中这厮不经意弄丢的物件,林师是怎也不相信的。   “他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和天文道有关的东西,万分珍贵。他看了几本民间话本,觉得天文道厉害,神气,带着这物去街上招摇。想着既是关于天文道的东西,便觉得能引天文道的人物出来帮他寻着。”刘景珉顿了顿,继续,“虽说不好以貌取人,但这杜云中看上去便不像是个有头脑的,虽过程看似荒谬,但也的确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不!这东西定不会是杜云中家传的!   林师轻叹一口气:“我见百姓们都不敢放肆谈论天文道,杜云中就不怕招来官兵?”   刘景珉轻笑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趣事:“招来官兵又能如何,瞧见这是杜家小儿子杜云中,还不得乖乖放人?”   林师依旧没有舒展开那双眉:“可这令牌我们且是在长渊镇寻着的,流言也不止在长安城一处。”   刘景珉微微探身:“我记得与你提过的,徐富商的儿子,可还记得?”   林师微微点头,刘景珉继续道:   “他名叫徐子半。我于长渊镇曾言有八成可能徐富商是被他害死的。你兴许不知他,他是个喜爱广罗天下奇物的,要说玉牌几经流转到他手中,到最后辗转至你我二人手中,虽是凑巧,倒也不奇怪。”   语毕,气氛突然凝固了许久。   久到刘景珉都以为他要起身离开了,可林师忽地手肘拄上桌,那半杯茶水晃了晃,溅出几滴。他抬起头,直视刘景珉的眼睛,突然问道:   “你信?”   刘景珉眼中渐渐浮出笑意,像是见到了什么趣事一般。他对着林师的那双眸子静了几秒,原本微探的身子往后一撤,将那手中木条往桌上啪地一拍,抱臂,又显出一副游刃有余的神情来,缓缓道:   “根本就是在放屁。”   “杜云中显然不知道什么真假半仙的事,他只是表面上的人。”刘景珉在纸上唰唰写下几个字,递给林师,道:“你知道这人和杜云中是什么关系?”   林师捏着刘景珉写下的那张纸条,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   “王宪知?”   刘景珉“嗯哼”了一声,靠着墙。   “是了。”林师放下纸条,静静地看向刘景珉,“我只知杜云中的大哥杜非蓬乃王宪知学生。若是这样,那杜云中可也是王宪知一手提上来的?”   刘景珉点头:“柳昌病退之后,提拔王宪知任尚书令,这我先前同你说过。虽说杜云中与杜非蓬关系不好,但杜云中还是承他兄长的光得了这侍郎位置,说明他二人也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林师摸着下巴思索:“若是这样......”   若他们不信杜云中的这套说辞,那站在杜云中背后的人,很可能是那三品尚书令,王宪知。   “这背后是何等人物啊。”刘景珉抬起头,干笑两声:“要不,还是信了他杜云中的话吧。”   林师:......   ......   天色不早了,林师打算起身回医馆了,刘景珉跟在后面,说是送他回去,实则两人趁着日落前在街上闲逛。   “我有一事要问你。”   望着繁华的正阳街,来来往往的行人与商贩,叫卖声趁着微风摇晃了街边灯笼,林师冷不丁听刘景珉这样一句,回过头来:“什么?”   刘景珉看着他转头时的发梢荡出好看的弧度,又带着一股香,同先前那条面巾上的如出一辙,或许是皂荚的香味,他心想。   “害怕么?”他突然问。   林师不解:“为何?”   刘景珉此刻一改往日的不着调神情,正色道:“若是此事真如我们所猜测,那王宪知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可能到最后被牵连下了狱,也是轻的。更有甚者,被诛九族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扶住林师的胳膊,感受到轻薄衣衫下微微透出的温度。   “你害怕么?”   直到气氛变得凝重,如磐石压在二人心头,林师才直视着他缓缓摇头。   “既然我应了你,要查,就不害怕。”他犹豫了片刻,似乎是为了让刘景珉相信,最后还是坦言道:“我自小无父无母,九族不过我一人,只要不牵连小语与苏舒络姑娘,破了这些疑团,换一片海晏河清,倒也值得。”   此言一出,刘景珉罕见地沉默了。   “事到如今,再问害怕,也晚了罢。”林师笑道。   刘景珉转身,正色道:“若是真的有那一天,我会保护你的。”   若是被师妹听见这话,一定要呛他一句,我师兄武功超群,哪用得着外人保护。林师心想着,忍不住莞尔一笑,看向刘景珉的眼睛,轻声道:“嗯,我信。”   ......   回了医馆,天已经渐暗了,医馆旁边有个卖烧饼的大爷,头发半白了,弯着腰在和面。大概是这几日早也眼熟了这个小伙子,眼下到了收摊的时候,硬是塞给他了两个考得酥脆的馅饼,叫他带回去当晚饭吃。   林师百般推脱不掉,正为难,身边忽地刮过阵风,吹得他衣摆都扬了起来。手中的馅饼蓦地少了一个,再一眼,见叶语安叼着一只,边还挥了挥手,顺道又转了个圈,扬声:“葛叔,谢谢您的烧饼嘞!”   葛大爷显然也是认得她的,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你这丫头可是嘴甜。”   林师欲言又止:“哎......”   “公子就拿着吧。”望着叶语安回医馆的背影,葛大爷又推了推林师的手,“馅饼而已,上次得亏叶小娘子替我赶走了几个地痞流氓,这苏家医馆的人在我这儿啊,早就用不得付钱了。”   林师接过烧饼,望着叶语安站在医馆门口等他的身影,微微朝葛大爷一笑,快步走去。   作者有话说   之前的内容是错章,修正了一下,很抱歉 第17章 第四个人   晚膳用过,医馆内。   苏柳木坐在桌前,点了灯,这番听了林师细说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拿着帕子不住轻笑,“话本里讲的天文道?有趣。”   而叶语安曲腿靠坐在窗沿,拾着个杏子吃,一手哗啦啦翻着话本,低头道:“我的确见过写关于天文道的话本,但都.....”   她提起一页,展示给坐在榻上的林师看,有模有样学着评书先生的调调:“说这天文道内人呐,皆身高八尺有余,肌肉矫健,口可上下吞山河,力拔山兮气盖世,你瞧。”   话本上画着四个粗壮大汉,大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之势,怎得看都离谱。   林师,苏柳木:......   ......   杜家。   红烛榻暖,春帐缠缠,榻上的女子起身,斟了壶酒 ,切声道:“大人请用。”   杜非蓬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盏啪地被排在桌上:“杜云中呢?”   “回大人,二爷方才刚回来,已经回屋里歇下了。”   杜非蓬眼睛转了转:“他没提这几日去了哪儿?”   女子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这,妾身不知,二爷什么也没说。”   杜非蓬挥挥手,似乎也觉得自己过于严肃了些,低声安抚了那女子几句。突然门被敲响,他又低耳语几句,不知说了什么,那女子一扭身,娇嗔般瞧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了。   杜非蓬起身披了件外衣,房门拉开,见了来人,立刻挺起身来,喊了声:“阿爷。”   来人侧了侧身,阴影下显出一张沧暮的脸,弯着腰,显得身形不高,与尚在青年的杜非蓬对比鲜明。   “非蓬啊。”   杜非蓬拽着衣襟杵在那里,沉默着。老人佝偻这腰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看不上你弟,觉得他不成大器,不过这事还是得靠他挑。”   “收拾一下,等下同我去见王宪知。”   .......   “师兄。”清晨的凉风习习,空气中弥漫着夏夜露水的清香。叶语安靠着门,手里捏着一只草叶,瞧见师兄正要出门,“一大早是要去哪?”   “今日约了刘公子去茶馆闲坐。”   “这些日子师兄都早出晚归的,明明先前告诫我和柳木姐要警惕刘公子,怎的自己又整日同他一起。”叶语安微微蹙眉,眸子里闪了闪,透出一丝狡黠,“师兄嘴上说是查案,不会把自己折进去了罢。”   “何出此言。”林师拿食指点开她凑过来的额头,不禁笑骂一句,又道:“近日事关玉牌之事,虽是杜云中招了些,但依旧疑点重重。当下刘公子并无恶意,现在不是疑心之时,当务之急先揪出杜云中背后之人。”   “好罢。”叶语安抱着剑努努嘴,“那你们今日去不去正街?听说朱雀大街上正办展花车,可多人凑热闹了。”   “小语。”   叶语安回身,见苏柳木从医馆内走出来。夏季已至,池塘里的荷花都开了大半。她今日穿了条淡紫色交领襦裙,袖口与领口绣着精致的花团,她身形高挑,随风一吹轻纱裙摆扬起,淡雅如兰。   她拿着团扇轻摇了摇,道:“时候尚早,不如长兮同我们一道出门去逛逛,一直待在屋内看书,总是太闷了些。”   林师还没做得反应,便被师妹挽上小臂:“走啦师兄,去花展逛逛,就算误了时辰,想必大度如刘公子也不会和你计较的,是罢。”   林师被拉着小跑几步,苏柳木笑着跟在后面,迎面吹来暖呼呼的夏风,萦绕着花香,熏得人晕乎乎的。   真是个好天气。   一行人在花卉展上闲逛,听得走在前面的叶语安问道:“怎未见到兰花。”   苏柳木笑她:“兰花得入了秋才开呢。”   街边也有买花的摊子,姑娘们兴奋地说要买些回去装点庭院,买了好些束。林师跟在后面,手里帮她们抱着一大捧花,花枝湿漉漉的,蹭在手臂上,有些凉。   “我想在屋里摆些插花,要梅兰竹松放在一起.....”   “那不是......”   街上人愈来愈多,叶语安的声音被盖了过去,林师不太听得清她后面说了什么,只看见苏柳木笑了起来。   叶语安回过头来,见他步子慢,落在了后面,又小跑几步拉住他往前,觉得逛了许久,兴许是时候不早了,试探着问:“师兄?”   林师淡淡“嗯”了一声,正要点头,突然肩膀被人轻拍了下,一回身,见刘景珉背着手,笑盈盈地站在他身后。   “不是在茶馆见么,你怎......”   话还未说完,突然被刘景珉的抬手打断了,林师只觉得耳边一凉,听见刘景珉说:“聊赠一枝春。”   原来是在他耳边簪了朵花。   林师手里抱着叶语安方才买的一束白山茶,转身时衣带翻飞,花枝摇曳,和这夏日暖风吹进文易小公子心里。   真好看。   这夏天都去了大半,林师笑他:“这枝春可是迟了好久。”   刘景珉抿了抿嘴,微微一笑:“分明是你迟了,我下来寻你。”   这方闲聊间,苏柳木却并未跟来,而是在远处同一人交谈。那人拱了拱手,声音隐隐约约向这方传来。   “....有些不适,还请苏大夫...”   片刻后她走过来,面上显而易见地流露些难过,想藏,缺难藏住。   她道:“杨大人身体欠佳,我得去瞧一瞧,遗憾不能再一道闲逛了。”   刘景珉忽地开口问道:“是哪位杨大人?”   “杨涧山。”苏柳木没想着他会突然一问,“公子认识?”   “曾有缘见过一面。”刘景珉颔首道,“先前一直也听得杨大人身体不好,身侧须常常有医师看护调理着,想不到竟是苏姑娘。”   “冬日严寒,难免身心压抑,调养了些时日,天气回暖后气色便好了不少。”苏柳木垂眸简单道:“问诊耽搁不得,苏某先告辞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刘景珉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转过头。   叶语安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也未多问,只抬眼对林师道:“师兄,那我先将花送回医馆了。”   “欸,师妹。”   叶语安纳闷这师兄声音怎么听得和先前不一样了,再一回神,发现是刘景珉叫得这声师妹。   叶语安:谁是你师妹?   “我刚刚在茶楼里坐着,又听得那说书先生讲得那鬼宅,怎样,想不想二探长安鬼宅?”刘景珉俯身,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道,“花呢,我叫人送回医馆去就行。”   叶语安后退两步,显然有些犹豫:“我就不去了罢.....”   “不会怕了吧?”   “哈?去就去。”叶语安非常不服气,她将剑一甩,剑柄与剑鞘发出锵地一声响。甚至将路过的行人吓了一跳。   “惹她做甚。”林师扶额无奈,对着两个幼稚鬼又有些想笑,“你大抵是打不过她的。”   刘景珉抱臂,似乎因为被林师看扁有些不满:“打不过?那也要打一场才知道。”   叶语安快他两步,听见这话回过头来,伶牙俐齿道:“不和你打,侍卫都打不过我,主子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刘景珉闻言一挑眉,他似乎忽然知道那日谷余狼狈而归是为何了。   .....   三人站在庭院被尘封的大门前,门前放着几株白花,还趁着新鲜。   今日花卉展上的灿蕊争奇斗艳,而这几株白花静静地躺在门前,平和肃穆。   是被人专门放在此处。   林师蹲下身来道:“此处放着白花,许是在悼念何人?”   “师兄。”叶语安突然叫他,林师寻着声音回过头,瞧见她也俯身蹲下来。   “你初来长安,有所不知。”刘景珉环顾四周,轻叹道,“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似乎是顾及些什么,他没有再继续道明,而是向前几步,伸出双手。   封尘已久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尘土霎时间扬起,待尘埃落定,一间满目疮痍的庭院,萧瑟般展现在三人眼前。   与那日叶语安趁着夜色来时不同,白日里的宅院少了许多阴森恐怖的气氛,看来不过是一间年久失修的旧宅。要说与平常人家不同的,不过是破了些,杂草丛生,几乎窜到了一人之高。   要说破旧如哪般,倒是同乌远镇那做道观相差无几。   刘景珉嗤笑了一声:“不过是长安城一座破旧的庭院,怎得就传得神啊鬼的。”   像是要反驳刘景珉这番嘲弄的话似的,忽然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宅院深处传来,刘景珉唰地撑开折扇,叶语安的那把涓溪一闪,蓄势待发。只有林师衣袖飘飘,伸手将蓄势待发的两人拦了下,沉声道:“且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三人齐齐瞧见房上一只金丝虎恰好懒洋洋起身,正大摇大摆地从房檐上跳下来,一脚蹬上院子角落里的海棠树,稳稳落地,又惬意地舔舔爪子,全然不顾身后因为被它踹了一脚而唰唰下落的海棠花瓣:“喵呜——”   这破败庭院里竟得还有只胖乎乎的橘猫。   只是头顶上的毛被挫了一块,显得可怜兮兮的,又有些滑稽。   林师莞尔:“不过是只没有恶意的小家伙,又何必紧张。”   他一笼衣袖,俯身朝它伸出手,小家伙凑过来,闻了闻,像是觉得他手尖甚是好闻似的,又外头又蹭了蹭,小短腿一缩,四仰八叉地躺了下来。   林师被它逗得一笑。   “这旧宅无人居住,怎的会有这样胖的小狸奴。”刘景珉也蹲下身,拿扇尖戳戳小家伙的耳朵。   “是从哪家偷摸溜出来的。”   突然,他手指一顿。   猫耳后面是一小撮黑色的毛,只有一点点,覆在橘白相间的毛发间。   世间如此,他只在那一只上见过。   怎么会在这里?   他随即环顾四周。   令人意外的是叶语安没有参与到逗猫的行列中,她抱剑靠着墙,眼神里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至此,三人皆以不同方式所觉察,这座“鬼宅”里竟有第四人! 第18章 杜家   “主上,杜家的人又来了。”   一个声音凭空出现,将三个人齐齐下了一跳。   叶语安最先反应过来:“是你!”   谷余愣了片刻,没有答话,转头看向刘景珉。   刘景珉皱眉,瞳孔朝天,露出一个无语凝噎的表情。   “杜家……”林师抬手,蹙眉思索,继而望向刘景珉的方向,问道,“是为的杜云中的事?”   “嗐。”刘景珉烦躁般挥挥手,约莫如此被杜家扰了好心情不止一次两次了,“那日我们不是在清风楼救了那姓杜的一命,那杜家老爷非要拉着感谢我,烦得很。”   谷余:“杜家人讲王大人今日亲自来了,一定要见到主子,感激涕零,亲表谢意。”   “他们这话,难道是打算要压着我不得不去罢。”刘景珉冷笑一声,抱臂道,“我们抓他又审他,他还要酬谢我。谢我什么?谢我不杀之恩?”   “派专人请入府中答谢,倒也不失礼节,那何不为一桩好事?”林师不解其中,“怎得如此排斥?”   这可不是什子好事,刘景珉心道,表面上说得再好听——感激涕零,以表答谢——怕是多半猜到是我救了杜云中。   此“我”绝不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好心人的,而是作为陵南王的我。   所以急着求证。   倘若去了,便将此猜测坐实了,若是坐实了,上面那位也就确确凿凿地知道了。   虽说早晚要知,眼下却并非计划之中。   他不知道官场中弯弯绕绕,不乏是一件好事,刘景珉看着他站在台阶上,心道,人要干干净净的才好。   他朝林师一勾嘴角:“杜家毕竟是重臣,家大业大,我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害怕也是正常的罢。”   蹲在墙沿上的谷余:“……”   杜家三番五次来试探,甚至今日搬出王宪知来压他。刘景珉背过身眉头紧锁,心道。   看来有人如今在朝上一手遮天,已经不把他这个天家血脉放在眼里了。   那当朝天子刘相呢,他们可还把他当作是皇帝?   去便去,刘景珉又想,上头那位知道又如何,一个耳根软心肠软的皇帝,还能治他的罪不成?   他朝谷余一扬下巴:“带路!”   ......   待刘景珉离开一会儿,听不到这方的动静后——   “我先回医馆了。”林师摸摸师妹的头,叶语安一怔。   像小时候那样。   师兄是如何看出来的?她不知道,也没有多问。   林师背手转身离去,空荡荡的古宅留叶语安一人。   突然一旁的草丛窸窸窣窣地传来些响声,紧接着一个挂满金饰的小脑袋探出来,见到叶语安 “呼”了一声。   是个梳着刘海,衣着华丽的女孩子,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说话时,脑袋上的金饰叮叮当当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她提着层层叠叠的裙子,迫不及待地跑过来,一把撞进叶语安怀里。   “念霏。”刘鸢轻声道,“青衣服看见我了。”   “无碍,他是我师兄。”   “那...那个人。”刘鸢探了探头,总觉得方才离开的那位拿扇子的瞧着面熟,猛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索性心一撂,不想了。   “这才几日未见,你不在宫里好生休息,跑来鬼宅捉迷藏,这只金丝虎就是你带来的吧。”叶语安揪了揪她的辫子,将她扯远些,笑道:“我们大齐的长公主好生有兴致啊。”   刘鸢被提着领子,手在空中扑腾了两下,将小狸奴挽到怀里,摸摸她的毛,说:“我没有带它,它是一路尾随我跟来的。”   “旧宅闹鬼的事情在长安传得很开。我很早便来瞧过了,其实是风刮过断壁的声音。”   刘鸢的声音就像她一贯面无表情的小脸一样,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是叶语安隐约感觉她似乎带着些小得意。   叶语安催她说重点:“此事我知道。”   “早些年皇兄初任时提议将这里翻新,后来一听闻这里闹鬼,果然搁置了,还找了道士来捉鬼,我就索性添了把火。要是将来还是翻新封给了别人,我就天天去他们家扮鬼,直到他们搬家为止。”   “原来不只是风声。”叶语安松开了她的领子,叉腰,佩服道,“还是你。”   “这每日偷跑出皇宫,来去自如的。给了小太监什么好处?”   “你不也同我一样,咱们都有越过那道宫门的法子,彼此彼此。”   刘鸢不回答也不作解释,她只道:“被发现倒也无碍,皇兄宠我。我便说是后宫沉闷,出来散心罢了。”   “公主散心的地方还真是特别。”叶语安随手拾起地上的碎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垂眸道:“原来喜欢在这里睹物思人。”   此话一出,女孩间原本活泼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了起来,那只小狸奴从刘鸢怀里窜出来,在二人脚边打着转。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却也又逗不活着气氛。   十年前的事,是埋藏在岁月里,刻在骨髓中,流淌在血液里的,上一代的往事,亦是人心中的禁区,每个人人都默契般地闭口不谈,有关自己的那部分。   “门前的花....是你放的么?”叶语安问。   刘鸢摇摇头:“我放了一束,其他的,是城里的一些人放的。”   叶语安笑了起来:“原来长安还有人记得......”   “虽然这宅子留着徒增悲伤,但我也不愿让别人住了去。”刘鸢望着叶语安说,眼睛里满是亮晶晶的,“十年前的那些事,我们谁都不信,廿伯伯怎么就那样死在边乱里,叶叔叔又怎么会通敌......”   “你不信,我也不信,廿文迟也不信,可是如何呢,”叶语安似是触到了心事,的声音渐渐落寞下去,她拉住刘鸢的手。   “不信又能如何呢…..我们无法改变结局。你是大齐的公主,但也只是公主。 ”   刘鸢愣愣地看了她好一会,片刻才低下头,她压低声音,叶语安才听得她声音里有些哽咽,她捧着叶语安的面颊,小声道: “今日就当我们谁也没来过这里。”   她顿了顿,又扬起头看向友人,少女涂着薄薄胭脂的唇缓缓开口:   “小语安,这座皇城的根已经朽了。大厦将倾,盛世太平的尽头,近在咫尺。”   ......   “小语没与你一同回来?”   苏柳木已经回来了,见林师推门进来,她挽手斟了一杯茶。   “她在旧宅同小伙伴叙旧,我在兴许反倒令她们不自在。”林师浅笑道,“便先回了。杨大人如何?”   苏柳木摇摇头,叹了口气:“心病难医。如若不是这杨大人心心念着大齐,他恐怕早断了念想,不再留恋世间了。”   她叹了口气:“也罢。这些暗流,终究不是你我所能企及的。”   窗外蓦地刮过一阵风,吹得窗扇哗啦啦一道缝,林师抬眼望向窗外,叹气般道:“嗯。”   ......   “王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刘景珉一撩衣摆踏进门,就见王宪知坐在厅里的椅子上,旁边还坐着一个,刚瞅着他进来,笑脸相迎:“陵南王殿下。”   刘景珉站定,想了片刻才记起来这个人他应该是见过的,就是这几天烦得他不轻的杜家老爷,杜怀器。   刚照面,他还没自报身份,这殿下二字就喊上了。看得出来一些人胸有成竹,认定了他。   认得倒也没错。   刘景珉还站在门口,丝毫没有落座的意思,谷余背着手站在他身后,腰间别着刀鞘,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殿下何时回的京?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前几日殿下救......”   “答谢的话就免了。”他一挥手,止住了杜怀器的话头,“我何时回的京,二位应该挺清楚的,也不必我多答了罢。”   二人面面相觑,杜怀器问:“殿下这是何意?”   装,刘景珉心道,不管是长安守卫,还是围着陵南王府的那群人,里面总有你们的人,在这里装什么不谙世事?   刘景珉:“长安陵南府的那些人,有的可以撤了,否则我不介意去陛下那里说些闲话。”   “多的不想解释,我来只是想问一件事。”刘景珉悠悠道,“天文道重出江湖,这件事想必二位都有所耳闻。”   “这个......”杜怀器一顿。   “实不相瞒,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犬子闹的,”杜怀器拍大腿,长叹一口气。   “多亏了殿下出手相救,可殿下善心救他,他却是个顽劣不听教的,白瞎了殿下的舍身相救,还不如让他就死了算.....”   “你那么讨厌你儿子?”   杜怀器正一副“子不教父之过”的做派,——毕竟他杜云中是在青楼里被刘景珉逮住的,面子上也挂不住,虽然他不好问刘景珉怎么也出现在青楼里——猛地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恍然间被问住了。   “令他散布流言,导致他引得西南署追杀,最后道一句我不该救他。”刘景珉手撑着脑袋,看不出表情,道,“虎毒还不食子呢。”   “殿下这又是何意?”王宪知坐了许久,终于开口道,“殿下这样说,是肯定是杜侍郎教唆自己的儿子散布流言?”   “知子莫若父,若说最了解杜云中的人,也非他的亲生父亲莫属。即便是我这个做老师的,也知云中性子顽劣,有时也是想一出是一出。既然自己做错了事,就要自己承担结果,这样浅显易懂的道理,想必殿下不会不明白。”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速又慢,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尊尊教诲。   “没有把握的事,殿下还是慎言。”   “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刘景珉张卡手,手心朝下,一个小东西从他手掌掉了下来,又被小绳子牵住。   “杜云中亲口承认,这是他家祖传的物件。我只想问,这天文道的信物,何时成了你杜家祖传的物件了?”   杜怀器:“这...不是丢了,吗?”   “认得?”   王宪知笑了笑:“这不是什么天文道的信物,殿下拿这个小东西诓老夫,未免也有些瞧不起人了。”   “十年前天文道出事,虽然大部分关于此组织的记载都在先帝时期被烧掉了,但很不幸,在陵南王府上还有一卷孤本。”刘景珉晃晃玉牌,“里面记载了,天文道组领者有四人,分别为梅、兰、竹、松。”   “我手里的这枚就是松的信物。”   王宪知撂下茶盏,叹了口气:“殿下可否借我一观。”   刘景珉怕他销毁,皱眉撤手,拒绝道:“不可。”   王宪知摇摇头,放下伸出的手,遗憾道:“若是殿下知道得再多些,应该知道,天文道玉牌是特殊的,阳光下它的内部会有暗暗的流光,这是只有当年蒋子道研究出来的做法,至今无人复制得出来。”   杜怀器笑了起来,他看向王宪知,像是在追忆往昔:“这东西啊是当年蒋子道身边的小徒弟觉得有趣仿制的,失败之后就这么放在我家了,与其说是传家宝,不如说是个令人能睹物思人的物件罢了,毕竟世事难料哇。”   话不投机,刘景珉起身离席,谷余跟在他后面追了出去。   王宪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吹着手中的热茶微微摇头:“到底是孩子,还是有些年轻气盛的脾气。”   杜怀器笑着附和道:“年轻人嘛,总是要在成长中碰些壁,消磨掉一身棱角的。”   ......   月光洒进窗檐,林师合了衣衫,正准备入睡,窗子忽然被谁敲了敲。   这样晚了,会是谁?   他起身拉开窗子,凉风猛地灌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只见刘景珉沐浴着月光站在窗外,他一把拉住林师的手:“我有事同你说。” 第19章 信物   林师轻舒了口气,侧身:“进来说。”   “今天我去见过杜家老爷了,也见到了王宪知。”刘景珉灌了一口茶,压低声音,道:“我当初拉着你要查,说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其实查到了最后,即使知道了是谁,即使心知肚明,我们也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宪知这老东西烦得要死,别的本事没有,偏偏倒打一耙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刘景珉心烦意乱,偏偏这老东西身居高位,得陛下信任,自己眼下没法拿他怎么样,只能委曲求全在那里听他说教。   窗外远远地传来几声蝉鸣,林师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刘景珉深吸一口气,觉得烦躁的情绪被这双澄明的眼睛压了下去,耳边的蝉鸣似乎也不那么烦人了,他又有些担心起来,道:“要是遇到了事,别奋不顾身地硬闯,有些事闯不出结果。”   “这不像你啊。”林师笑着反手摸摸他的额头,心想,这个人从来都是一副我身即天下的,胜券在握的样子,今天又是怎的了?   罕见的心情不好?   刘景珉顿了顿,将这一晚知道的事情大致同林师讲了七七八八,“杜怀器说这枚玉牌是仿制的天文道信物,真正的玉牌在阳光下会有流光之意。他虽然在极力撇清,但是他俩一定和天文道之事脱不了干系。”   信物?   “明日再说罢。”林师轻声岔开话题,道,“夜深了,等下回去被巡夜的武侯撞见了,又要作何解释。”   刘景珉才觉得时辰确实有些晚了,刚从杜府里出来,吹了夏夜的凉风,心里突然记挂起医馆里住着的人来。医馆在西市,离杜府算得上远,他几乎没有纠结,还是跑过来了。   “这是在赶我呢?”刘景珉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笑了起来,说罢手一撑窗台,又从窗子里翻了出去,又好像真的不想走似的,回过头。   “我哪敢......”林师轻笑了两声,探身出窗外,“走的时候躲着些武侯,以你的身手,应该不难。”   “就是在赶我。”刘景珉佯装皱眉,“莫不是房里藏了什么人?”   “怎的平日里没见得你这样讨嫌。”林师玩笑着推了推他,突然被刘景珉抓住了手腕,蓦地一怔。   刘景珉难得正色,他收了刚刚那副玩笑时的笑容,他俯身附在林师耳边,轻声道:“最近有些人兴许要动手了,我不在时,难保你身边太平。”   “若是可以......愿不愿意搬到我那儿去?也好护你周全。”   远处传来夏夜昆虫的嘶鸣声,悠远而寂静,刘景珉拿不定他的想法,只好看着他,等他答话。   这夏夜的风好像怎么也吹不散空气里的热,林师想拿手扇扇风,却又被刘景珉牵着手腕,腾不出来。   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因为这闷热的天气又跳得快了些,又觉得不能就这么轻言答应了他。   “你忘了,叶语安能保我身边太平。”刘景珉瞧见他睫毛如扇,轻唇微启:“劳烦刘小公子记挂,心领了。”   刘景珉走了之后,林师举着自己的那枚玉牌对着月光看了许久。   “他们说,天文道的信物会在阳光下闪烁。”他喃喃反驳道:“为何不是阳光......”   玉牌沐浴在月光下,那棵精致的玉竹流光溢彩。   他想起来小时候的自己问师父。   “师父,什么是天文道啊。”   师父是如何回答的?   “天文道啊,曾经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剑,如今是师父手里的一把剑,往后啊,会是你手里的一把剑。”   “和师父传给师妹的剑,是一样的吗?”   蒋子道笑起来,那时候他还年轻,长发垂落在林师脸上,像是笑他的童言无忌。   “是不一样的剑,你长大便会明白了。”   ——师父。   他坐在窗边,在心中默默问蒋子道。   ——何为天文道?   ......   “那东西不是丢了吗?怎么会在他那里!啊?!”   杜怀器沉默着,他无法回答王宪知的质问。   玉牌是花了打价钱暗中仿制的,就是听闻天文道玉牌在阳光下有不一样的效果,传闻能召集千军万马追随左右,虽然他们当中并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传闻也多半是夸大的。玉牌被防制出来后,一直放在自家的暗格里,又派了专人把守,连一只麻雀都飞不进去。   可不知怎的还是丢了,半年后竟出现在了陵南王的手上!   他从哪得来的?这东西最后到底辗转去了哪?   “他不过就是个仗着陛下恩宠的闲散王罢了。”杜怀器沉了口气,他的手抚摸着那把梨花木椅子,“成得了什么大器?不值一提!”   “没了一个假玉牌,少了些人手罢了,影响不了什么。”   当初玉牌离奇失踪,他觉得是底下的人手不干净,可处理了一大批人,都没有丝毫头绪,也什么也没揪出来。他让杜云中去传关于天文道的消息,也是想让偷东西的人现行,若是能往周明持一派身上泼些脏水,就更好不过了。   谁知道现行是现行了,却钓上来一个陵南王。   现在朝上党派割据,天子心软,又容易轻信他人,丝毫没有继承先帝的杀伐血性,因此饱受群臣诟病。眼下周明持和王宪知分立抗衡,暂时分不出胜负,各大世家也都依偎在两派翼下,无人愿意在这时出头。除了几个过于清正廉洁刚正不阿的书呆子不屑于结党,倒也成不了气候。   现在冒出来个岭南来的刘景珉,冒冒然成了第三方势力,他想做什么?王宪知心想,他私自进京,就不怕被陛下一纸状压下来,告他谋逆?   还是说,他有了什么靠山?那岭南荒郊野岭的,他一个闲散王,能有什么靠山?   王宪知双手背后,在厅里踱步几个来回,终于,他站定身,好像终于拿定了主意:“去叫人查查他入京以来,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子。他的身份,应该不一般。”   “还有,叫人备驾车马,我要进宫面圣!”   .......   一大早,医馆里来了问位小客人。   叶语安最为开心,拉着刘鸢和苏柳木叽叽喳喳地聊天,林师被她们的聊天声吵醒,在床上趴了一会儿,才悠悠地出了屋。   “你瞧,拿鸡冠花放在指甲上,过几日就染上去了。”刘鸢道。   “哎呀,是橙红色的。”叶语安笑着道,“好看。”   “醒了?”苏柳木回过头,温柔一笑,“早食在桌上,我和小语已经吃过了。”   刘鸢趴在桌上,手里捻着一朵荷花,大约是苏柳木从院里的池子里摘给她的,开得正好。除了那一头金饰,她看不出半点公主的架势,这会儿看到林师出来,歪了歪头,“哦”了一声,像是告诉自己一件事似的,陈述道:“他就是师兄。”   林师冲她笑笑:“昨日应该已经见过我了。”   她看起来真的很小,在宽大的衣摆下显得更甚,她枕着胳膊,止住了方才的闲聊,看着林师问道:“你们在查王宪知?”   她似乎一点不忌惮似的,别人都尊称一声尚书令为王大人,抑或是尊着他的年纪叫一声“王老”,她就这么直直白白喊大名。   林师惊诧:“你怎知?”   “昨日半夜王宪知进宫面圣,我偷偷的,听见了他说此事。呼,真是惊险,差点就被他发现了。”她舒了口气,仿佛是回忆起了昨夜里踩到枯枝的惊魂一刻。   林师不解:“他向圣上提了关于天文道的事?”   “他被参了一本同天文道勾结,此事他不敢再提。”刘鸢说,“他说了些有的没的,无非是劝皇兄莫要轻信周明持,诸如此类的。”   她想了想,似乎是重整了下措辞,“我觉得,你们要查的事情和他并无多大关系。”   没有关系?我们抽丝剥茧查了许久,从流言查到假半仙,再到杜家,由杜家猜疑王宪知,她单单一句话,就敲定了,没有关系。   林师走近,坐下,皱眉道:“为何说并无关系?”   “你们如果查到了西南署,就知道,现存在世的,关于西南署的事情皆是传说。”刘鸢“嗯”了一声,继续道,“或者换一个词,流言。”   “诸位联想一下事关天文道的流言,想必心知肚明:皆为一派胡言。”   这些话从她嘴里道出,有些不符合她年纪的老成,但却又带着不得不让人信服的魔力:“你们就那么确定,小曲儿就是西南署的人吗?而西南署从不为他人效力,违反者视为叛徒处置的这则传闻,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又难说不是有心之人想让你们知道的?”   林师错愕:“我们查的这些事情,你又怎知......”   “啊。”刘鸢茫然了一瞬,看向叶语安:“小语安之前告诉我的。”   “我.....托她探一下宫里的情况,就稍稍说了一下,师兄你之前告诉我的。”叶语安缩了缩脖子,手并二指举过头顶,“我发誓,文若肯定信得过的。”   林师叹了口气,无奈,但也笑了,他呷了一口茶:“你从前冒着被金吾卫发现的风险都要溜进宫找她,我也不能说不信。”   “什么叫被发现的风险。”叶语安叉腰不满,“师兄你也太折损我了,那些守宫门的废物点心,我怎样都不会被发现的。”   杜云中如果真当他说的,不知道有假半仙这个人......   如果假半仙不是杜云中的人,小曲儿这个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也不是西南署的人,那么这件事便有第三个人存在,即假半仙身后的人,究竟是谁把真半仙藏了起来,他现在又在哪。   “如果你们要查西南署,要查假半仙,可以从中书令周明持入手。”刘鸢镇定道,“他的女儿是皇帝贵妃。同在后宫,我见过。”   “也截过她和周家联络的信。”   此言一出,如玉石坠地,惊起一声裂。   这是林师不知第几次惊讶了,从这位长公主出现在医馆的那一刻起,好像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叶语安瞠目,“怎的截人家的信?”   “后宫中的女子想要活命,总要有些手段。”刘鸢不以为然,她撅着小嘴,“西南署和假半仙皆与周明持有关,贵妃也为此出谋划策过,所以被我知道了。”   她一向不喜欢解释自己的行为,这次难得解释了因果,虽然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后宫女眷的信,皆会经我之手。” 第20章 再遇孙如卷   “府上的那些人撤走了,没撤走的也被我们清理了。”谷余站在他身后,面上看不出表情,他问道,“主子,是否要搬进去?”   “就算搬去了,冷冷清清的,就你我两个人,空空荡荡的,有什么意思。”刘景珉瞧了他一眼,有些扫兴,“大不如客栈热闹。”   不是还有家臣么?再说,您是喜欢热闹的人吗?谷余腹诽,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先在此处住着吧,此处人多,虽然人多眼杂,但消息也灵通。......府上反倒方便他们动手了。”刘景珉倚着墙,手里提着一壶酒,在手里悠悠摇晃着,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发间的一头银饰。   她怎的来了长安?她不是在长渊镇上吗?   “孙姑娘?”刘景珉快步上前几步,试图叫住那个身影,“留步!”   身后谷余在他出声的那一瞬,一闪身,隐在黑暗处,不见了。   “哎呀。”孙如卷一转身,见到他,顿时喜笑颜开,“我来之前还想着,先前听说你同林公子来了长安,我正想着,来这一趟兴许能碰见呢,想不到赶得这样巧,就真的碰见了,林公子呢?他没同你一起。”   “他......”刘景珉犹豫了下,“他在家歇息。”   “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孙如卷柳叶眉一挑,“莫不是闹矛盾了?”   刘景珉有些无奈道:“并未。”   “若我没有记错,你应是第一次来长安?照理说我应该请你喝上一杯的。”   “那感情好啊,我在长安也就认识你们二人了。”孙如卷莞尔一笑,“叫上林公子一起,就在这,不许跑哦。”   林师来的时候,天空正下起了小雨,他撑了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垂下的发梢却还是沾了些湿气。他提着宽衣大袖踏入客栈的大门,店小二急忙迎上来,替他收了伞,放在一边。他笑着对店小二说了什么,刘景珉心里肯定,大概是道谢一类的话。   “好看吧?”孙如卷碰碰刘景珉的胳膊,笑着道,“这身段放在京城哪家世家里,都是个标致的公子样的。”   刘景珉瞧着林师的身影,浅笑了下,没有答话。   “孙姑娘。”此时林师已经走过来了,也不知孙如卷刚刚那句话他听见了多少,他挽手行礼,道,“想不到孙姑娘来了长安,有些日子不见了,别来无恙。”   “好久不见。”孙如卷替他斟了盏酒,问出口的话展现了作为一位医者的素质,“身上的伤应该已经无碍了罢。”   “托孙姑娘的福,早已痊愈了。”林师笑着抽木椅坐下,答道。   说起来林师也只同孙如卷见过一面,今日是孙如卷叫了,他才来的,到底孙如卷为什么叫他,他也拿不准。   刘景珉同她更熟些,聊了些天南地北的稀奇事,林师端着酒杯静静地听着,只觉得这杯中的果酒味道熟悉,应该是那日刘景珉托侍卫给自己送过。听着听着又心想,这大齐地界确实值得游历一番,他们都去过许多地方,师妹也早在他下山之前游历了各地,若是自己得了空,也应该去好好转转。   去哪呢?江南?漠北?都不错,听闻北地天寒,常年积雪,应该也是一副别样景色。沙漠戈地,虽然气候恶略,地势险峻,但能一览孤城万仞山的壮美,也是一番美遇。   将他的思绪从大江南北拉回这家小客栈的,是孙如卷的一句惊呼。   “这个弯刀,你怎么会有?”   林师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瞧见刘景珉腰间悬挂的那枚弯刀,大概是刚刚站着时被衣摆挡着,眼下坐在桌前,孙如卷才瞧见了。   刘景珉眉头一紧:“孙姑娘认识?”   “这是,西南署的物件。”孙如卷的表情严肃起来,她柳眉微皱,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枚的弯刀,撂在桌上,银质的弯刀几乎和刘景珉腰间那枚一模一样,与木桌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如你所见。”   这回轮到刘景珉和林师二人齐齐惊讶了,林师甚至洒了些手中的酒,他慌忙擦擦桌子。   “你,这是.....”   自己认识的女子突然成了西南署一派人士,尽管二人见过同用弯刀的假半仙和小曲儿,但面前坐着的是那个长渊镇上见过的,医者仁心的孙如卷,怎么也和那两个人联想不到一起。   “我便事因西南署的传言来的长安。”孙如卷摘下发间的一枚银饰,二人看得清楚,这也是一枚弯刀。   刘景珉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何在看到那个杀死假半仙的西南署弯刀时觉得莫名眼熟了。他在长渊镇,甚至更早认识孙如卷的时候,就见过了。   当时猛地没想起来,见到了才恍然发觉。   眼瞧着她摘下了几个发饰,展示给二人看:“我这些饰品都是刀呢,不需要都展示一下罢?”   林师连忙摆摆手,示意她够了,生怕她会把发间的银饰全摘下来撂一桌似的。   孙如卷朱唇微启,轻叹一息:“来长安也是为了我那个叛出师门的师弟。”   如今见了孙如卷,林师和刘景珉终于得知,这长安城中一切关于西南署的传闻,皆同那事关天文道的传闻一样,都是假的。   和昨日里长公主刘鸢猜测的丝毫不差!   那个被人杀死的假半仙,确确实实是叛逃出的叛徒,也是孙如卷的师弟。   “你们说得不错,他实在是个心肠歹毒的人。”孙如卷叹了口气,“他和我理念不合,险些将我置于死地,逃窜之后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城门口的悬赏榜我也看过,你们说的那些被杀的朝臣,也许确实和他有关。但西南署并非像他人眼中的那样,是劫富济贫的侠客,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江湖流派,练着一身弯刃刀法罢了,和江湖上用棍用剑的流派没有什么不同。”   她三言两语间,盖过了师弟叛出师门的缘由与经过,兴许是不愿意提起往事。   “有人借着西南署的名号,拿西南署做幌子暗地里做事。”刘景珉问,“你说你在长安不认识其他人,那你可听说过小曲儿这个人。”   “小曲儿?”孙如卷摇摇头,“西南署原本人就不多,我能清楚地记着每一个人的名字,但也确实没有名字里带曲的人,若说是化名,师弟死后,西南署也确实没有人在长安了。”   小曲儿确确实实并不是西南署的人。   那她是谁的人?她有一身西南署特有的弯刃刀法,她杀掉假半仙,再去杀杜云中,就是为了做戏给他二人看,让他们觉得,杜云中是和假半仙一伙的?   除幕后主使外,无人得知。   雨愈下愈大,路上匆匆行人开始四散奔跑,寻着路边的屋檐躲避,小摊贩们纷纷收了支板。眨眼间窗外灰蒙蒙一片,天连着楼,云衔着天。   林师望着窗外的天,有些担忧道:“怎的下这样大的雨。”   “夏日的阵雨,不会下太久的。”刘景珉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又回头透过客栈的大门向外望去,“雨大一些也是好的,再吹些狠风,恰好能消消暑,这几日的天闷热得叫人心烦。”   孙如卷扯了下垂下的衣袖摆,笑道:“雾雨濛濛,也是这时节才能看到的,亦不乏是别样的一番景色。”   “虽是有许多迁客骚人喜爱窗边听雨。”林师顿了顿,恰巧瞧见有人淋着雨冲进客栈,湿漉漉地落了一地的水,道,“可这样大的雨,又来得这样猛烈,怕是许多人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家了。”   有店小二好心地递上干毛巾,林师瞧见那洼水曲溜拐弯地顺着地板的缝隙淌过来,又听见刘景珉开口道:“怎得还想着别人,你那把油纸伞可还撑得住这风雨?”   “许是撑不了太久。”林师轻叹一口气。   刘景珉拄着下颚看着他:“那便是等雨停了再走,若是累了乏了,可以去我那小憩片刻。”   雨停时,已是傍晚了。   路上有些泥泞,有路人推着板车匆匆路过,溅起点泥水到林师衣摆,他瞧了一眼,倒也不恼。   “我一人也无事,莫需再护送我了。”他忽地站住,抬起头,对着空气说了声。   “主子吩咐要把你送到。”空气里传来谷余的声音,他停顿了片刻,继续道:“公子体谅一下。”   ......林师于原地沉默片刻,迈步继续向前,未再多言。   ......   医馆   夜已深了,这个时间段眼下已经没有了问诊的客人。苏柳木正坐在桌前整理药方,她将纸收拢,打整齐。   忽然间房中拂过一阵风,一页药方从她手中悄然滑落。   坐在窗台上擦剑的叶语安忽然一顿,她往师兄的方向瞧去。林师已经解了发绳,此时正坐在烛台前翻书,约莫看完这章便要回房去歇息了。   突然,他翻书的手一停。   与此同时,苏柳木弯腰拾起了那张掉落的药方,站起身来。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   林师抬起头:“有人。”   就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间,陡然一道寒光闪过,紧接着医馆脆弱的木窗顿时被人暴力破开!   砰!!   刹那是利器刺入肉身的声音,比一切声音都要快。   噗嗤!!   苏柳木这才来得及喊出那一惊呼:“什么人!” 第21章 远行客   入窗的那道黑色的身影掉了下来,摔在地上,血从他腿部涓涓淌过木地板。   叶语安反手抽出剑,霎时间医馆紧锁的大门被人“砰”地撞开!更多的黑影围了上来!   远处即刻传来街坊大娘的骂声:“谁家大半夜敲门子!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林师合上书,站起身来。   看来今日傍晚刘景珉硬要谷余护送自己回来,不是没有原因的。是了,他先前就告诉自己,有些人兴许要动手了,事到如今,挖得深了,坐不住了。   那他那边呢?客栈人多眼杂,刺客不敢乱闯,但若是乔装打扮一番,却是更好得手.....他和谷余只两人,可还撑得住?   眼见大门已经闯进来了两人!他不敢分心,正定心神,提起手指,两指相叠,入拈棋般落下——   这是谁的人?王宪知?还是杜怀器?抑或是其他人?   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他没刘景珉懂得多,师父早年间教他读书,却没教过他朝堂的这些错综复杂,勾心斗角。更没有提过,这繁华长安里,藏着这样多黑衣死士。   他手腕一紧,   “落!”   四面风骤起,吹起发丝轻扬。   风骤然间变厉!那两个刺客出刀那一瞬,立刻被无形之物勒住了脖子,痛苦地挣扎了不出几秒,眨眼间没了声息!   窗台边叶语安噌地抽出剑,带出血肉黏腻的声音,最后一名刺客应声倒地。   “四个。”叶语安染血的剑尖挑开其中一人的面巾。   此人冲进来时被刺中了大腿,眼下还活着,激战间被林师顺手封住了经脉,因此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好弱。”叶语安蹲下身,捏住此人的脸,使得他的脸嘟起来,“比那群金吾卫都要弱。”   林师环顾四周:“只有四个,这个还活着,先绑到地窖里。” 他却依旧不免有些担心:“医馆已经不安全了,这些人去而未返,定会有更多的人来包围医馆,到时候,便不是能如此轻松解决的了。”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叶语安正被苏柳木捉着领子清理地上的血迹,她看向林师,有些愤愤道,“若是你我连这些小毛贼都清理不了,师父他老人家是要即刻出关,追到长安来揍人的!”   林师摇摇头,眉头依旧不展:“往后只会愈来愈棘手。”   叶语安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三人沉默着,许久,林师才缓缓开口,一字一句落在地上,道出了自己的顾虑:“长安近日不太平,这次只是一次试探,下次来的,许就不仅仅是刺客了。”   苏柳木摆弄着手里的一片药叶,叶子上沾了滴方才溅上去的血,她用拇指轻轻一抹,擦掉了血迹,继而叹了口气:“我们这几日同你一道,自然也是觉得出的,你同那位公子在查的东西......”   “师兄。”叶语安有些着急,嚼字都快了许多:“你真的要再同他继续查下去?”   林师眯眼笑,作轻松道:“既然是答应过的,便要信守承诺。”   “我前几日便想过了,只是还未来得及说。”他顿了顿,似是思索片刻,道,“你同着舒络去西北军队找廿信,越早越好,明早便去。安排随队军医的身份,保你二人平安,想必对廿信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师兄你......要留在长安?"   “事情处理完后我会去找你们的。”林师笑着放下笔,“若是快些,说不定你们还未到,便在半路相遇了。”   苏柳木皱眉。她抬眼,眉目间一改往日温和,坚定道:“我不走。”   此言一出,林师与叶语安都一齐看向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她道:“我守着一方医馆,怎可说走就走,我走了,让我的那些病人如何?”   林师静默了片刻,别开头,叹气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他方才没有想到,此时心中豁然间明了,何为苏柳木的坚持,她身为医者,世代家训便是以病人为先,若将自己置于她位,定也会做出如此抉择,可.....   “可这也太危险了!”叶语安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反驳,“治病救人,难道不也应以自身安危为先,再考虑其他么?”   “小语,这是我自己的坚持。”苏柳木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柔的样子,她含笑着看着叶语安,微微摇了摇头,“小语去找廿信,我留在这里。”   叶语安还想说些什么,被苏柳木的眼神打回去:“今日杨大人府上门客邀我明日住到杨府去,常住几个月,为他调治身子,你们可放心些?”   杨大人为何人,林师听师父说过,也听刘景珉提过。杨衫,杨涧山,乃是先帝时期前的老宰相,若是现在还时任宰相一位,便是三朝宰相了。世人评价一生刚正,一生廉洁。   亦是位传奇。   这位传奇为大齐鞠躬尽瘁三十年,大约是操劳过度,如今老来落了病根,身子不好,需得医师常于身边调理着。苏柳木于京城名气不小,便来寻她。   叶语安看向林师的方向,瞧见他也不动声色,只好点点头,又讪讪地坐了回去。   苏柳木起身,为今日一事做了最后的拍案定音:“不早了,回房歇息罢。”   林师起身拿起烛台,正欲又开口说些什么,见叶语安已经挽起了苏柳木的手臂,推着她道:“柳木姐,今夜我陪你。”   他笑着摇摇头,轻声道了句:“好梦。”   ......   叶语安是早时离开的。   叶语安临行前,苏柳木坐在桌前,见林师走出来,朝他点点头,压低声道:“昨夜地窖里的人死了,尸体我已托人秘密送到杨大人手中,看看能不能搜出些什么。”   死了。林师对这种结果毫不意外,或者说,三人对此早有预料。他只点点头:“既然做此决定,那杨大人想必值得信任。”   苏柳木摇摇头:“我不敢盲目猜测,但他是父亲的旧相识,为人清廉。若他也不值得信任,那整座长安城,便无人可信了。”   苏柳木继续补充道:“窗子昨日被撞坏了,小语早晨拿手头材料修补了下,不是很完美,也够用了。”   叶语安背上行囊,提着剑,叉腰道,“不满意也没得办法,若是师兄嫌不够美观,只能自己出银子找人来修咯。”   林师瞧着歪歪扭扭钉着窗纸的窗子,笑道:“哪里,已经足够了。”   “师兄。”叶语安突然正色道:“柳木姐说,昨夜出了那样的事,很可能不出几日就会有官兵上门搜查。我昨日已经把血迹清理干净了,今日柳木姐又检查了一遍,应是没有痕迹了。师兄,你自己一人,万事定要小心,官兵比刺客更难对付。”   她难得严肃认真,林师觉得心里暖呼呼的,他揉揉叶语安的头:“我记住了,师兄会平平安安的,你去了廿信那儿,也要一路小心,记得给师兄和舒络写信报平安。”   叶语安走后没多久,杨府的小厮也来了。眨眼间,热闹的医馆便只剩林师一人。   他又把叶语安钉的歪七扭八的窗子正了正,得了闲,捧着卷书坐在院里葡萄藤下的木椅上,顺手摘了颗葡萄放在口中,丝丝甜腻顷刻间席卷了口腔。   葡萄熟了。   他忽然没由来想起来刘景珉前些日子被这没熟的葡萄酸得倒牙的模样,忍俊不禁。又寻思,今日闲来无事,正好摘些葡萄给他送过去。   正摘着,院门口传来熟悉的马鸣声,林师蓦一回头,瞧见方才所想那人就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瞧着自己。   ......   叶语安在城门外驿站寻了辆车,驶出了长安城门。   驾车的是位头发半白的男人,听闻年轻时是打架的一把好手,又随军击退过胡人兵,老来闲不住,就做了京城与西北间的车夫。   “这腿一次打仗落了毛病,嘿,别看我现在这样,打架我还是有一手的!”   叶语安正摆弄剑上的小吊坠,听闻,探头问道:“可有瞧过医生?”   车夫嘿嘿一笑:“瞧过,军医说我这是误了最佳时间,落了病根,治不好哩。”   他絮絮叨叨的,显然是个闲不住的,瞧着叶语安小丫头模样看起来好说话,便吹嘘起自己年轻时在军队里的光鲜事来:“当时廿将军带着兵在边关打仗,就在我们那个边陲小镇驻守....”   此话一出,叶语安一怔。   “你说何人?”   “廿将军啊,姑娘没听过么?”车夫也一愣。   叶语安放下手中摆弄的剑饰,这才反应过来此廿将军非她要找的廿将军:“您是说那位前关内军统帅廿平将军。”   车夫摇着头叹了口气,手一拉缰绳:“是啊,只可惜天妒英才。不过现在时任的廿副将,倒是承了其父的英武,也是青年才俊哇!”   ......   青年才俊廿信顺着风吃了满嘴的沙子。   他呸呸呸地把嘴里的沙子吐干净,一拉缰绳,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前面的人:“我说,你就不能走慢点么。”   “这会儿不快点,等下风沙起来了,路都看不清。”李自离解下腰间的水壶,扔给廿信,“漱漱口。”   廿信咕噜咕噜一大口,呸地吐掉。转眼瞧见前面的侦察兵回来了,扬头哎哎两声,问:“还有多远?”   士兵立刻唰地立正,行礼,道:“报!离飞沙镇还有四里路。”   “快了。”廿信眉开眼笑,一招手,扬声高呼道:“兄弟们,镇子快到了,等晚上我请大家喝酒!”   后方发出一阵欢呼喝彩声,夹杂着口哨声,若是有屋顶都要掀翻过去了。廿信抬手拍拍李自离的肩膀,朝他扬扬下巴:“你也一起来,昂。”   李自离撇了他一眼:“你这俩子儿的俸禄,够么。”   廿信一听就不乐意了,哼了一声,掰着手指头给他细算:“我虽然只是个副将,比不了您统领的俸禄,但小爷我好歹也是出身京城里鼎鼎有名的将军世家,怎么就掏不出个酒钱了?放心吧!”   他又一招手,高声:“吃酒管够啊!”   后方又传来一阵欢呼。   近日来胡人屡犯边境不得安宁,起了大大小小几场骚乱,虽说伤亡几乎不计,但对方似乎调了新的战法,一次次消耗得将士们精疲力尽,今日李自离亲自带兵咬牙击退胡人远离边境线几百里,折敌军几乎一半人手,属大捷,短时间内对面应是不敢再来犯了。   因此大家皆是既疲惫又兴奋,有胆子大的过来拍着廿信的肩膀打趣:“我们今儿非把副将吃穷了不可!”   廿信笑着满口答应,说着,你把我吃穷了不算本事,把你们李将军吃穷了,那才叫真本事!”   李自离瞧了一眼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士兵瞧见李自离面无表情的脸,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马上立正站好,一连说了一串不。   廿信在一旁仰天大笑,他手握缰绳狠狠一拉,笑声向远方奔去。   作者有话说   天文道四人组至此都出场啦~ 第22章 葡萄熟时   刘景珉站在门口,怀抱中还挽着一小坛酒。   酒壶蓦的被抛过来,林师被吓了一跳,慌乱中伸手去接。酒壶在手中颠了颠,万幸没有掉到地上被摔得稀碎。   林师挽着袖子抱着酒壶,神色瞧着有些透出惊喜的诧异,道:“我正道院里的葡萄熟了,正想着给你摘些送去,你却是先一步来了。”   “那真是巧,但我比你快一步。”刘景珉顺势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他拄着面颊,朝林师咧嘴一笑,“正巧得了两壶好酒,我尝着喜欢,此来特意给你带一壶。”   林师抱着酒壶瞧了瞧,随手放在桌上,看不出他是否对此有兴致。他问:“这次怎的不是你那侍卫来了?”   刘景珉捻着葡萄,迫不及待放入口中。甜腻的汁水在口中迸发,带来夏天的甜意。他把皮吐在手心里,含糊哼了两声道:“他么,那天之后怕再被打,就说什么也不肯来了。”   此话是真是假林师心中尚且存疑,总觉得以谷余那般沉默寡言的性子多半不会拒绝主子托付的事情,可想来又心知那日叶语安的一番大张旗鼓的出剑的确也有些欺负人了。   说到这话头,刘景珉才忽觉今日医馆有些安静得过分了,他环顾四周,平日里络绎不绝来问诊的病人也都不见了,他道一声怪哉,倾身探向林师,问:“今日就你一人?”   林师不动声色地向后靠了靠:“她二人有些私事,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这儿都只留我一介闲人。”   他没有详说,刘景珉也就未再追问。空气突然静了下去,林师起身从屋内取来酒杯,刘景珉顺势接过,神色却有些罕见地心不在焉。   这是心有郁结?林师心里疑问,目光瞥向一旁,却又想,平日里看上去对任何事都十拿九稳,满不在乎的人,会为何事心结?   他面颊忽觉一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刘景珉方才拿盛酒的那冰玉杯贴了一下,眼下始作俑者正捏着杯子笑看着自己,见他回过神来,道:“长兮,为何事思虑?”   林师:......   林师被他一句话噎了一下,这人怎的先发制人地反问起他来了?   他反问:“你呢?你方才又怎的心不在焉?”   刘景珉一愣,随后又起了笑意,他枕着胳膊趴在桌上,歪头看向林师:“想不到你竟看出来了,那我便不瞒你。我方才在想,你一个人住这空荡荡的医馆有些过于冷清了,想邀请你去我那住,人来人往的还热闹些。可思来想去觉得你定会婉言拒绝。所以绞尽脑汁思索要怎样同你讲,才能让自己不被拒绝得过于难堪。”   他话中意味捏得巧,目的便是让林师再找不到拒绝的借口。谁知林师低头将桌上酒盏轻轻一推,歪头,声音放得很轻,只余两人能够听到,他直言问。   “这番说辞想了有多久?”   刘景珉没有听到自己设想中的任何一种回答,略微一怔。   林师低头抿了抿嘴唇,他直觉刘景珉方才并不是为此事,但也并不想明明道破。他托着侧脸抿嘴一笑,多少带了些意味不明的感觉,他道:“难为你如此这般心思,还带了酒,拒绝的话莫不便显得我有些不识好歹了。”   刘景珉闻言一挑眉,随后喜笑颜开:“这话出口,我便当你答应了。”   林师失笑:“我又何时答应了?话虽这样说,但放着好好的住处不呆,去掏钱住客栈,哪有这样的道理。”   “既然是我出言邀你去,自然不用你花钱。”刘景珉起身,“再者说,这医馆真是好住处么?你瞧,窗子都破了。”   林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昨夜厮打时弄破的窗子,早晨经过叶语安的修补,上午又经过林师的调整,已经与一块合格的窗子无异了。   林师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昨日师妹练剑不小心弄坏的,我简单修补一下便罢,凑合着住了。只不过手艺不佳,见笑。”   刘景珉向前探身,依旧不依不饶般:“况且这医馆见多了病人,除了药苦味,还有血腥味,久居对身体不好。不如你先去我那儿歇着,我明日叫人来修补一番,保证修得看不出一丝痕迹。况且若是想回来住,等一切都收拾好也不迟。如何?”   话从口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林师一怔。   他几下便看出昨日发生了什么。   他还能看出什么?   这下林师心头像是被火燎了一下,叫他坐立难安起来。   沉默片刻后,他终于点点头,小声道了句“那便劳烦你了。”   刘景珉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大概是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又像是得偿所愿的开心,他脚踩着石桌向后一仰:“好说好说,我乐意至极求之不得呢。这有什么可劳烦的。”   他的神情实在不像是有什么心思,刚刚那番说辞仿佛是为了说服林师和他走而随口扯的借口。林师随着他的笑容也哧地一笑,小声轻斥了句:“油嘴滑舌。”   ......   临走前,林师采了藤上的葡萄,分给了坊间的孩子们。一个身着黄色儒裙的女孩子,并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跑开,她捧着葡萄仍站在原地,仰着头,直到林师蹲下身与她平视,才犹豫着,怯生生地说:“大哥哥,你也要走了么?”   林师认得她,她是邻居赵姨的女儿,乳名小囡,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活泼,不合群。之前苏柳木和叶语安闲暇时间会带着她玩,他揉揉她的头:“你瞧,哥哥家的窗子破了,等窗子修好,哥哥就回来了。”   小囡点点头,又攥着衣角问:“那苏姐姐和叶姐姐呢?我早上和阿娘去集市买东西的时候见到她们走了。”   林师安抚般笑了笑:“她们也很快就会回来了,也许会比我晚一些,等她们回来了,再带着你玩,好不好?”   “嗯!”小囡重重地点了点头,正当林师起身时,她又拉住林师的袖子:“拉勾勾。”   林师勾住她的小指,认认真真地同她拉了勾,小丫头才放心下来,还撅着小嘴郑重其事道:“说谎的要吞一百根针哦!”   刘景珉刚从屋里出来,正看见小丫头从林师手里顺走了一块云片糕,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刘景珉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直到林师回头,刘景珉伸出手:“我也要。”   刘景珉见他没反应,颠颠肩上的包裹:“我都帮你搬东西了,讨个奖赏不过分罢?”   林师朝他的手轻轻拍了一巴掌:“怎么和小孩子抢零嘴。”   这一拒绝,叫刘景珉罕见的沉默了,他站在那儿,安静片刻才缓缓开口:“小时候爹娘管得严,不要让我乱吃。街上的小孩拿着糖画和蜜饯,我只有羡慕的份。长大了没人管了,想吃,却尝不出那时的味道了。”   他嘴里的话一项半句真半句假,若是陵南王府曾经的管事在此,一定狠狠地翻一个白眼,腹诽刘文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老爷夫人在世的时哪里严过一回,夫人哪次不是有求必应,我看你就是贪嘴了罢!   可惜眼下并没有管事,林师被他突如其来的消沉吓了一跳,他忽然站定脚步,试探着伸出手:“云片糕没有了,我,我这里还有两块山楂糖,给你罢?”   刘景珉从林师手里顺走一块山楂糖,得偿所愿,心情颇佳,还“大发慈悲”不忘给林师留一块:“我只要一块,另一块你吃。”   林师:......   ......   刘景珉的嘴是个闲不住的,他打着“接风洗尘”的由头把林师按在了客栈前厅。   左右不过在此处借住几日,不知是接的哪门子风,洗的哪门子尘。八成是刘小公子想尝尝贴在客栈门外的那张传单中所说的,掌柜新上的夏季特供清凉鱼脍,解暑酥山——进门时林师瞧见他盯着那张海报看了许久。   刘景珉叫了几道小菜,又叫店家温了壶新茶。夏日炎热,林师算不上有胃口,只动了几筷,便撂在手边,喝起茶来。   刘景珉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木筷,正去够桌上的那盘鱼,林师端着一盏茶,垂眼正欲送入口中,蓦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林公子?甚巧哇!”   两人不约而同地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何书从门口神采奕奕地快步走进来,挥舞着手臂朝他们招手。   林师放下还未送入口中的茶水,笑着招呼:“何公子。”   何书一点也不见外,拉了把隔壁桌的椅子就在二人旁边坐了下来,摆了摆手:“哎,生疏。叫我何书就好,或者二位也可以唤我的字,子魏。”   林师给他添了盏茶,何书仰头一饮而尽,发出一声谓叹:“秋闱马上要开始了,长兮,你真的不打算去参加?像你的话,一定能入围的,到时候在长安寻个大小官做,这辈子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林师笑着摇摇头:“我一介山民,读了两纸书罢了,何德何能在长安任官。”   何书刚想说你这哪里有山民的样子,休想骗我。还未开口,被一旁的刘景珉漫不经心接过了话:“在长安做官又未必要读过书。”   他斜靠着木椅子,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长兮在这地方做官,才是辜负了读的这些书。” 第23章 闹剧   何书眨眨眼,看上去并未理解他说的话。   林师怕他再次“祸从口出”忙移开目光,打断:“不谈此事罢。”   何书也并未细问,他扯扯林师的袖子:“你瞧。”   林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墙上用墨色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诗句,几个人站在那,正小声交流着些什么,时不时点点头。   何书扬扬下巴,颇为自豪:“那几句是出自我手,我将它写在客栈墙上,这样能听到来来往往的人对于它的评价,方便多了。”   林师第一次听说,好奇道:“确实是个好办法,可写在墙上,客栈掌柜也没意见?”   “现在就流行这个。”何书嘿嘿一笑,“秋闱前后,进京赶考的考生太多了,大多都住在客栈。许多人都喜欢这么写,久而久之,掌柜也就不管了。后来他们发现此举能吸引到更多的客流,反倒多多鼓励起这样写了。”   刘景珉在一旁听着何书絮絮叨叨拉着林师闲聊,总觉得他话里话外都是展示自己文采的,想让林师夸他的意思,冷不丁在一旁开口:“听说你这次是第三次参加省试?”   何书低头,消沉道:“是啊,我都落榜两次了,都说事不过三,我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考上了,否则就没脸回乡见人了。”   方才站在墙头的那几位已经走开了,林师才能看清何书写在上面的字。虽说初见何书便夸林师写得一手好字,可这样看去,何书的字也丝毫不差,颇有入木三分的劲气。   再瞧一瞧那诗,韵头韵尾,平平仄仄,对仗工整,若是拿给杨涧山那般人物读上一读,兴许会评上一句尚且稚嫩,但放在众多考生中,也足够看了。   林师不解:“这首作品若是放在考场上,不失为一首佳作,哪怕未得考官钦点,评分也不会低。为何会前两次皆落榜?”   何书叹了口气:“若是只考贴经和杂文,那便好了。策问才是难中之难哇。”   刘景珉在一旁轻笑一声,一副有趣的神情,似乎猜到了他接下来会讲些什么。   何书压低声音,哭丧着脸:“我策问回回低分,上次还差点被考官拿住,差点被冠以以下犯上的由头打入大牢呢。”   林师双目微怔:“这样严重?”   何书失落着点点头:“回去又被先生骂了一顿,说我言辞过于犀利,又犯了圣上的名讳,他怕被牵连,就让我卷铺盖滚蛋了。”   林师张了张嘴,又不知要怎样安慰他。   刘景珉在一旁吹了吹茶,翘着腿:“想通过省试,其实很简单。”   他觉察到林师看过来的目光,放下茶杯,在何书满是期待的注视中缓缓开口:“给考官塞点银子,包过。”   何书眼瞧着又瞬间蔫了下去。刘景珉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他那把扇子,悠悠然:“虽然一般人塞不过长安的那几个世家的公子,不过他们也不会苦兮兮地走科举,即使是考,大多也都被内推了。你稍稍塞点,不说能高中,好歹能中个乙等,混个芝麻官做不成问题。”   林师袖中的手指紧了紧,眉头微蹙:“每年的春秋闱可是选拔人才的契机,多少人挤破头颅想要出人头地,怎能有这样荒唐事……”   刘景珉望着林师愤愤的眼睛,撇嘴摊摊手。   何书在一旁捂着嘴小声问:“你门路还蛮多的哦,容我悄悄一问,这稍微,是多少呢?”   刘景珉搓搓手指:“也就百两银子,看人。”   何书趴在桌子上不可置信,小小声道:“也就?这稍稍也没有啊——”   他那声拖得长长的尾音还没结束,就被一声剧烈的拍桌声硬生生打断。随之传来一声怒吼:“谁在这里信口雌黄!”   一旁的几个人慌忙拉他,七嘴八舌:“吕哥,松林,算了,算了。”   “算了什么?”吕松林大手一挥,将同伴几个伸出的手挥开,提着酒壶就朝刘景珉他们的方向走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我大齐科举舞弊?”   刘景珉歪着头盯了他好一会,才认出来他是谁:“吕家的公子,这么说你今年也考?”   这话问出来,刘景珉就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这小子能有这样大的反应,定是方才那话踩在了他的雷点上,无外乎三种可能,世家公子,考秋闱,塞钱了。   吕松林今日心情本就不佳。他爹非要让他去跟着一群乡野村夫考劳什子秋闱,说要磨一磨他的性子,为得让他莫要整天在大街上一副浪荡样地左舍右巷乱窜,调戏良家姑娘。他心里不爽得很,召了几个狐朋狗友出来吃酒,半路听得同行好友说这里新上了伏天特供解暑的小食。原本他是闲这里又小又破,不愿来的,无奈外头实在热得厉害,又不想回家见他那个恼人的爹,才不情不愿地跟了过来。   这不,刚坐下,酒还没喝两口,就被刘景珉一把火点了引线。   林师随手拍拍努力让自己隐藏在角落,不被波及无辜的何书,叹了口气,心道一个不留神,终究还是没避开刘景珉这祸从口出的麻烦。   吕松林手中的酒壶往桌上一墩,手指在空中一通乱挥,是人都能看出这位小爷的怒气:“哪里来的杂碎敢在小爷信口雌黄?有证据,何人舞弊,拿着证据去上告,官家自会严查!没有证据,那今天就得跟我去官府走一趟!把他给我带过来!”   他这一吼,客栈里正在吃饭的客人恐殃及自身,哗啦哗啦走了大半,客栈掌柜劝也不是,拦也不是,来来回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刘景珉原本不想理会的,哪知旁边有几人作势想要拿他,于是一踢凳子,猛地起身,继而摇着扇子慢悠悠地逼近:“吕小爷若是不知,可以去问问你那个在朝中做官的爹,看看他是否如你想象那样清正廉洁,从未徇私舞弊。吕家门生几百,又有几人是凭着真才实学入的门,而你这身衣裳……”   他拿扇头点了点吕松林胸前绣着的金丝纹案:“……又有几分出自吕空净那几个子的俸禄。”   何书缩头,扯着林师小声嘟嘟囔囔:“刘兄忽然变得好可怕……”   吕松林第一次被人拿扇子点着胸口一顿好骂,气不打一处来,伸出的手都开始颤抖:“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你一介书生,竟然......”   几个同行的公子哥似乎觉察到什么,急忙拉住他:“松林,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和气什么?你没听他说那个话......”   林师感到何书在旁边扯他的袖子,但他并没有什么心思回何书的话,他只是瞧着刘景珉的方向,心中那个隐隐约约地猜想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吕松林,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长安城中吕姓公子,行事又如此乖张,再细听刘景珉那十拿九稳的话,不难看出,此姓吕便是长安城中五大名门世家之中的那个吕。   而眼下吕家公子被刘景珉用扇子指着鼻子骂了个颜面扫地——林师闭着眼睛,也难怪刘景珉不怕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祸从口出得罪人——大抵只要他不跑到那皇宫里指着他刘家圣上的鼻子痛骂,都不会被问罪。   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林师叹了口气,忽然起身,何书一个没拉住他。他在几人错愕的目光中,越过人群径直往楼梯口走。   刘景珉嘴上爽完,也没那闲心和吕松林纠缠,扭头瞧见林师正欲上楼,立刻撇下那群七七八八的公子哥和那位怒目而视的吕少爷,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长兮,你去哪?”   何书急忙跟在后面,怕是吕松林那群人追上来将他们仨大卸八块,双手合十,边念叨边后退:“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也跟着二人上了楼。   吕松林正欲说些什么,被身边的同伴猛地一拽,扯着就往店外走去:“走了,快走了。”   一场闹剧以双方匆匆离场收尾,掌柜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但闹剧的影响却似潮水般,蔓延开来。   ......   “文易回京了?”   “犬子白日在长安城的一处客栈瞧见殿下了,臣不敢耽搁,即刻来禀明陛下。”   “甚好!甚好!朕早就说让他回来住,他非要住在陵南那种蛮荒之地过苦日子。”齐拥帝摸索着大腿,把吕空净后面未出口的那句,藩王私自回京,依老臣看是否有些不妥,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说什么陵南好山好水有好酒,人杰地灵养美人。”齐拥帝笑起来,“虽说皇宫是无聊了点,可美酒美人怎么都是不缺的。”   吕空净倒抽一口气:“呃......”   一旁的赵公公示意他先退下了,吕空净忙不迭溜了。   “陵南王初到长安,陛下看是否要设宴接风洗尘。”   齐拥帝拍拍桌子,兴致盎然:“还是赵公公想得周到。当初昌黔叔在世时对我也是照顾有多,斯人已去,这是他离世后文易第一次回京,定要设宴好生款待,不得怠慢。”   赵公公嗻了一声应下了,齐拥帝坐在榻上,摆弄着手中的文玩玉雕,闷闷道:“若是他愿意留在京城就好了,能有人陪我说说话。”   “若陛下想同人叙旧,老奴差人唤文若公主来。”   齐拥帝长叹一声:“她又不善同人说话……”   作者有话说   可怜弱小的小皇帝是最后一个知道刘景珉回京的) 第24章 入局   与此同时。   客栈内——   “主上,属下已经令人上下都翻查过了,未发现可疑之处,只有药柜前的木桌附近有些淡淡的血腥味,非常淡。属下猜测,是给伤患处理伤口,日积月累沾上的。”   刘景珉坐在床边,听着谷余在黑夜中压低声禀报,听到未发现可疑之处时,微蹙的眉头紧了紧,继而舒展开来,低声问:“那扇修补过的窗子,细查了?”   “查过了,并无异常。还在后院发现一个地窖,里面都是些酒坛和过冬时做的腌菜,和寻常人家无异。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再多几包须得低温储存的药材。”   刘景珉淡淡地道了句:“好。”   谷余并未向往常那样,禀报后直接离去,今日反倒有些犹豫着开口:“主上,属下有一事不明白。”   “说。”   谷余深吸一口气:“为何要带林公子来此住,主上要是想查,属下带人找个林公子外出的时间便能彻查。如今他就睡在隔壁房间,主上不担心隔墙有耳?”   刘景珉向后仰了仰身,在未燃烛火的黑暗处展露出笑容来:“外出?以我对他不多的了解,他回到医馆,便立刻能发现有人来过了。虽说不至于即刻怀疑到我头上来,他多少也会心里别扭,便索性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顿了片刻,继续悠悠然道:“至于隔墙有耳,客栈遍地都是耳,不差这一双。”   “况且......你不觉得今晚屋内有些香么?”   谷余在黑暗中倒吸一口冷气:“主上,想不到您竟然是这种人...”   刘景珉不笑了:“安神香而已,不过令人睡得沉一些,你想到哪里去了。”   “……”谷余沉默了一会,庆幸了下刘景珉看不见他在黑暗中飘忽不定的眼神,“属下告退。”   谷余离开后不久,刘景珉在黑暗中直起身来,轻手轻脚地推开林师房间的门,取下雕花木桌上那台安神香,拿在手中。   趁着点点香火光,他瞧见床上的人安静地闭着眼,点点呼吸声随着微弱的光芒有序地起伏,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时间拉得很长。   他站在那里许久,终于浅浅一叹,在关门离去前悄声道了句:“对不起。”   ……   晨钟敲过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林师站在窗台前,瞧见路边的飞驰的车马溅起坑洼中的泥水,引得路人惊呼。   又有人在街口高声议论:“咱大齐的平寇将军带领咱的西北军,打得那荒地蛮子落花流水!今早大捷的战报刚刚传至长安,圣上正龙颜大悦呢!”   有老嬷欣慰的声音传来:“这边境终于是要太平些时日了呀。”   林师收回目光,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他回过头来,瞧见刘景珉推门跨步进来,轻道一声:“早。”   刘景珉将手中的碗撂在桌上,里面盛满满的是热乎乎的馎饦,还有油纸包着的刚出炉的胡饼。“喏,新鲜热乎的早食,我可是专门跑了大老远买的。今儿早下雨,正好吃些暖和的去去湿气。”他搓搓被烫得有些红的手,取了筷子递给林师:“怎样,来这儿的第一天,还住得惯?”   林师顺势坐下来:“虽说昨日多喝了两盏茶,不过伴着雨声入眠,倒也一夜无梦,睡得安稳。”   刘景珉咧嘴一笑,眼眸黑得发亮,随口道:“那就好。我还担心林小郎君认床,睡不着呢。”   “你我二人一路远至长安,若真如此,我怕是那一路都睡不得了。”林师咬了一口胡饼,油香席卷了口腔,他瞧见刘景珉发梢还挂着雨滴,湿漉漉的,心中一软,问,“客栈里就有卖早食,怎还要跑很远。”   刘景珉将油纸往前一推:“当然是去买整个长安城最好吃的那家。”   手中的饼还有些烫,不知他跑得有多急,抑或者专门骑了马,才留了这一口焦香酥脆。   林师抬眼,正撞上他托腮注视着自己。   昨夜他其实睡得并不沉,半夜十分听得有人悄声讲话。习武之人一向感知灵敏,半梦半醒间也大致猜到,这不外乎是刘景珉在吩咐谷余办事。只是他无心偷听,就也未听得真切。   也罢,他想,是人皆有秘密,道破了反而难堪。   待到时机成熟时,自会分晓。   “我今日要出门一趟。”用完早膳,刘景珉忽然站起身,随手拍了拍坐皱的衣摆:“用不了多久,去去就回。我把谷余留在客栈里,若是需要,你直接喊他名字就好。”   ......   与此同时,苏柳木坐在杨府的厢房,垂着眸子将十指从那节瘦弱的手腕移开。   杨涧山笑了笑,他的长发散在榻上,双眼已经不再同年轻人那样有神。他问:“苏大夫不如直截了当,我还有多少的时间。”   苏柳木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兴许是我误诊了,我去差人寻宫里的御医来.....”   “我身体如何,苏大夫应是心里最是清楚。你乃是苏胤亲传,又何来的误诊。”杨涧山坐起身来,双手接过下人递来的药膳,捧在手中。他的面色不似重病之人那样苍白,却透出一股浓浓的倦怠。   几十年的岁月在这张面容上烙下了一条条痕迹,又眉眼间残留下一抹释然。   苏柳木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若是安神养心,还有三年。”   这是最好的情况,若是眼下辞官归家,不再过问朝中事物,身边有医师照看,下人帮扶,好生歇养调理着,还有将近三年光景。但苏柳木心知杨涧山定是放不下自己身上的担子,辞官养病,也几乎渺茫。   果不其然,杨涧山摇摇头,他将手中的药膳一饮而尽,他将苏柳木心中明了的事情再次坐实了:“苏大夫知道,五门未除,战事未平,圣上尚且年轻气盛,我怎敢安心。”   苏柳木自知劝不动他,只将药方递给侍女,继而宽慰道:“今日边城传来大捷战报,我今日晨时上街,听见街上百姓皆在谈论此事。”   杨涧山却依然苦笑着摇头,他一字一句,给苏柳木听得真切:“苏大夫应于心中知晓,西北军不过是平了边关胡人军的骚扰罢了。虽说是为捷报,可不应在城中引起如此讨论。”   苏柳木霍然起身,不可置信道:“杨大人,您是说......”   杨涧山压压手,示意她先坐下,莫要激动。   “街头市井阔谈些什么,不过是有心之人刻意为之罢了。”他靠在软榻上,似乎不愿再提及此事,而转了话题:“说来我思考许久,如今我时日无多,想收一徒,将我毕生所学托付于他。”   他垂眸笑了笑,似乎回忆起了记忆深处的故事:“你小时被苏胤带在身边,我初次见你本心想这姑娘可是个做徒弟的好苗子,奈何你是苏胤的女儿,自然是承他的医脉。”   这是杨涧山第一次提及往事,苏柳木恍然一怔,鼻尖似乎拂起了儿时父亲身后的那股草药香,她提着沉乎乎的药匣,一路小跑跟在父亲身后,同他一道奔波于长安中。   她多次曾听旁人吹捧,父亲是宫中太医署赫赫有名的御医,但自打她记事起,他便没有再去朝中做过事。她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年,每每问诊,皆是寻常百姓家。   有人问苏胤,这个小丫头是谁,苏胤只说,这是我徒儿。   原本她想,是她资质愚钝,父亲不愿认她为当朝名医的女儿,直到长安生变,她得以保全性命,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明白了,却无法再见他一面。   她握着银针,轻轻落下,为杨涧山施针,又听见他道:“若是见到了聪慧的苗子,恳请苏大夫为杨某留意几分。”   杨涧山得了她的回应,淡淡地阖上眼睛,正要小憩几分,护卫忽然来报,说他们顺着查到了那具尸体的来处。   正是前几日杀入医馆,一夜之间服毒自杀的那名死士。   苏柳木又下一针,心中蒸腾起一阵愧疚:“苏某分明要杨大人静养,却还是拿些小事来劳烦您......”   杨涧山阖眼这般无奈:“只是交给下人去办罢了。”   黑衣护卫跪在榻前:“属下查明,这具死士来自杜家。”   苏柳木捏针的手一紧,不可置信般喃喃道:“杜家......”   杨涧山不似苏柳木这般意外。换而言之,他意外的并非杜家,而是惊讶于苏柳木的小小医馆竟同京城世家扯上了关系。他示意护卫退下,叹了口气,他并没有细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只看向苏柳木:“你近日莫出府,有事托下人去办。若是你有好友在外,记得书信告知他们尽早离开长安。”   ......   林师收到苏柳木的信时,刘景珉已离开一阵了。   信口被兰花印封死,又托杨府的亲信亲手送来,林师接到时,不禁被这般郑重其事吓了一跳。   展开信件,苏柳木在于开头告知他自己一切安好,后又说明了那名死士的身份,又着重强调他近日尽快同刘景珉一同离开长安,不论去往何处。若是条件允许,便和叶语安一样去西北边陲寻廿信。   要离开长安了么......他将几笔回信交给杨府亲信,遥望天边,方才放晴的天边眨眼间再次乌云密布,黄澄澄的朝阳蒙上了一层灰。   宫门前的那束阳光被乌云彻底笼了起来。   刘景珉站在大殿前,身侧是文武百官。   “刘文易,你私自回京,瞒而不宣,欲意何为!”王宪之指着刘景珉的手在发抖,他看上去似乎怒不可遏,“你可知这是谋反!”   作者有话说   刘景珉终于对自己怀疑林师的行为感到一丝愧疚并且发誓以后不会了…… 第25章 面圣   齐拥帝坐在大殿上,几次欲意起身反驳,却又瞧着一旁御史大夫的脸色冷漠,被吓了回去。   “王大人说的这是哪里话。”刘景珉摇摇头,作无可奈何状,“圣上宽厚仁心,体恤臣父亲过世之心痛,曾几次邀臣来京城小住,臣无奈因丧期未过而不得往。如今丧期已过,臣片刻不愿耽搁,即刻动身前来与圣上一叙旧话。怎的到了王大人口中,就成了谋反了?”   刘景珉沉下脸:“况且,臣六月初至就到了京城,又差府上的人向圣上禀报,要耽搁些时日才能觐见。可圣上却对臣回京全然不知,王大人,你对此有何头绪么?”   王宪知摸着胡子呵呵一笑:“陵南王府的下人办事不利,王爷自己管教不当,怎的还怪罪起老夫来了。”   “那看来是臣之过。既然如今满朝文武皆知我回京,那王大人,您守在陵南王府的那些人,能否撤去了?他们在那里瞧着,臣是吃不好睡不香,连新识得的美人都不敢往回带......”   “刘文易!”王宪知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状,“此乃朝堂之上,污言秽语休得再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怎就是污言秽语了?”刘景珉不以为然,挑眉斜眼看过去,沉声道:“王大人怕不是以己度人了。”   齐拥帝忙开口阻拦:“文易何事耽搁了?可是什么难事?”   刘景珉抱礼回道:“臣此前在岭南听闻有人口口相传天文道出世一事,来京城的路上便多留意了些,本以为此事只在岭南流传,可谁知到了京城,仍能听见有关此事的传言。臣知此事重大,斗胆私自前去探查了一番,陛下恕罪。”   天文道这三个字一出,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去。   此前一直未开口的周明持干笑两声:“王兄呐,被人查到了罢。”   齐拥帝昂昂头,示意他继续:“你查到了什么?”   刘景珉摇头:“流言不知从何而起,臣无能,未查明。”   周明持面上一怔,勾着嗓子干咳了两声,松懈下来笑道:“此事何须劳烦小王爷亲自去查,王宪知勾结天文道,已是板上钉钉。”   殿内众人似乎对二人每日互泼脏水的争论已是司空见惯,并未有过多的反应。   刘景珉顺着他的声音看去,一方是王宪知死咬着自己不放,他手中的天文道玉牌被人偷走,便用其学生杜云中的名头散布事关天文道的流言,希望能钓上偷盗之辈;另一方是周明持拿假半仙传播关于天文道的流言,又假借西南署之名,让小曲儿拿月牙弯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杜云中,再除掉已经暴露西南署身份的假半仙,并留下月牙弯刀,让人误以为杜云中同假半仙皆为为流言中的西南署叛徒,好嫁祸于他。   剧本在戏台子上演了,真半仙多半已死在周明持手上,小曲儿兴许是周明持养的杀手;杜云中安然回了杜家,王宪知丢失的那枚玉牌辗转来到了他的手中,他却依旧不知真伪。   人人都想借天文道之名做事,人人都在得知他回京之时写好了剧本。   借助各方之手,他几乎要把剧本摸透了,周明持想借他回京后的手拖王宪知下水,于是那从岭南至长安的流言,本就是跟着他一路来的。   有意引他去查——那就偏不能如此人心意。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同林师在平康坊,在一手拽着杜云中,被小曲儿追杀一路后,他们缩在角落里瞧见的,小曲儿跟随着离开的那名黑斗篷。   他原本猜测,此人只是周明持的一介手下,但今日站在这个角度朝周明持的方向瞧过去,那人身形分明和他一模一样!   那人便是当朝中书令本人。   ……   直到早朝结束,几人间的剑拔弩张都未有结果,齐拥帝打着哈哈听了几嘴各地的州府奏报,大手一挥,遣百官散去了。后又留刘景珉一说今日为他设立了接风洗尘宴,刘景珉嘴上说着谢主隆恩之类的话,又打心眼里没心思去这个劳什子宴会。朝堂上的这群老头子横竖看自己不顺眼,在这宴会上免不了对他阴阳怪气一番,小皇帝蠢到听不出来,他听着上火。   不过那姓王的老头就有意思多了,似乎是打心眼里觉得他是个不思进取,整日寻欢作乐的闲散王。但凡想起他,都要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刘景珉乐得自如,努力让自己往他口中的那个闲散王的做派上多靠靠,做一个逍遥自在的蠢蛋,总比被人忌惮提防来得好。   若不是当年前陵南王于先帝时期便借着山水美人的由头,离开长安长居岭南,恐怕留不住他一家的命。   眼下便是,若是他推脱一二,便是悖了他不思进取的人设,但……   他答应了林师去去就回。可宴会一办,总是要到灯火燃尽,尽兴而归的时候才肯结束。   好死不死,谷余奉命留在了客栈里,眼下他甚至无法托人传消息回去。   于是刘景珉被齐拥帝强拉着唠了两个时辰的家常,又迫不得已在御花园前的鹭华池见了文若公主刘鸢。   刘鸢坐在池塘的亭廊边,怀中窝着一只肉嘟嘟的小狸奴,那小狸奴见到刘景珉,“喵呜——”嚎了一嗓子。   刘鸢瞧见站在齐拥帝身侧的刘景珉,神色微怔,转瞬即逝后,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小狸奴趁着这个机会从她怀中一跃而下,跑去蹭刘景珉的裤脚。   齐拥帝笑道:“今日阿菊怎的这样粘人了,这可是头一回。”   半途中郑公公捏着嗓子提醒圣上该用早膳了,三人坐在院内享用了一顿“家宴”。   齐拥帝举着酒盏呵呵一笑:“文易终于回京,朕与文若皆是甚感欢心。今日午膳便当作是我刘家家宴,庆贺!”   家宴不与嫔妃同饮,反倒是拉着堂兄与妹妹在花园里小酌。   先帝子嗣不丰,虽说后宫佳丽三千,可偏偏像中了邪似的,皇子公主皆早夭的早夭,殒命的殒命。先帝搜罗天下能人异士做过各式各样的法事,却依旧效果甚微。   折到最后只留得偏房贵人的一对儿女。   先帝就这样怀着恐惧撒手而终。   若不是如此,刘相是万万坐不上这个皇位的。   他将酒一饮而尽,叹气:“若是能将离王召入宫中一同用膳就好了。”   文若在一旁提醒:“皇兄,离王他有公务在身,已离京多日了。”   齐拥帝望向天边:“朕知道。小叔虽然性子冷淡了些,幼时对朕也是照顾许多,只可惜膝下无儿女,逢年过节府上都太冷清了些,朕替他难过。”   刘景珉边夹菜,随口附和着道了声:“陛下仁义。”   齐拥帝呵呵一声苦笑:“文易,你可是在夸我呢?”   他给妹妹碗中添了块糯米梅花糕,又苦言道:“朕的那群大臣也整日说朕仁厚,重情。可面上看去各个都不像在说好话。”   不像好话便对了,刘景珉心想,这哪是夸帝王的话呢?   ......   接风宴设在卯时,群臣皆可参加。刘景珉坐在矮桌前,前来搭话的老臣是一个都没搭理,瞧着顺眼点的,就给着面子喝一盅酒。   他好些年不回长安,上次时还是年少时与父亲小住了几个月。眼下回京,不免有各方人士来这宴会上探他的口风,见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又讪讪而去,摇着头离开了。   有人压低声音咬耳朵:“瞧瞧这像什么样子,这圣上也是,依老臣看还是离王勤政爱民,听闻前些日子接管淮南事务,累病在案牍前......”   “这话可不能叫别人听去,小心到陛下面前告你......”   这话不知有无旁人听到,反正刘景珉听了半句,剩下半句听不真切。   前来敬酒的人多,即使他不想搭理,也来来回回举杯了不少次,宫中的酒入口有些辣,不若岭南醉花阴那般柔顺,也不如梅子酒那般甘甜,并非佳酿。桌上的“鹅鸭炙“,水盆羊肉油得发腻,叫人难以下咽。他皱着眉,将酒盅重重撂在桌上,朝面前的人微微一笑:“我只是一介闲散王爷,没个一官半职的,不像其他人那般可堪以大用,大人就不必找我闲唠了。”   各路人马散去时,已是月明星稀。   刘景珉站在高台石阶前。   身侧的宫灯散着幽幽的暖光,可也只能照明脚下的方寸之地,远处的朱红墙壁与青石台阶仍被黑夜拢在怀中,泛着乌色。   此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踱着步子下了台阶,马车已经等在宫门外。   驻足回望,殿门已经离他很远了,遥遥看去似乎隐去石阶留在了天边。殿内没了灯烛光亮,只留殿前的两盏石灯,此时此刻齐拥帝大概已被下人簇拥着回了寝殿。   刘景珉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   马车将刘景珉放在了陵南王府,他和出门相迎的老管事瞠目对视片刻,叫人备了马,一路疾驰回了客栈。   老管事站在门前含泪目送:“殿下,常回家看看呐——”   谷余背手站在房门前,他推开门:“主上,林公子已经睡下了。”   灯火随开门时起的微风跳了几跳,桌上放着一碗汤,一盘“槐叶冷淘”,还有一壶小酒。   “主上,这是林公子留的晚膳,您若是吃过了,需不需要我收下去。”   刘景珉一抬手,道了声“不必”,他随眼一瞥,瞥见林师房间随关着门,门缝间却还透着微弱的灯光,他还没睡。   他吩咐谷余将酒温了,站在桌前将那碗汤一饮而尽。汤已经放得有些冷了,在夏夜的五脏六腑中透出一阵清凉,他坐下来,吃了那一碗槐叶冷淘。   透着槐叶清香的凉面,添着肉沫臊子,顷刻间下了肚。   添了些味,又解了些腻。   他起身接过谷余温好的那小壶酒,站在林师房门前,抬手轻叩。 第26章 客栈相谈   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林师披着外衣,手中拿着卷书,靠在墙边,发尾还有些潮。他瞧着站在门外的刘景珉,眉眼间弯起来,似乎在调笑他的先前所言:“去去就回?”   刘景珉被他问得噎了一下,他的睫毛垂下去,干笑了两声,挠挠头,语气里甚至夹杂着几分心虚:“一些突发状况,被人留下来硬吃了顿饭才放人,我还推脱不得。”   林师忍俊不禁,许是被他这罕见的神情逗笑了,他背手佯怒道:“可让我好等。”   “早知该叫上谷余一同的。”刘景珉撇撇嘴,“这样还能半路传信回来与你。”他懊恼道,“失策。”   其实不然,谷余留在此还是有些用的。   中午时分楼下堂内有客人起了争执,一顿骚乱。   他本在午间小憩,被吵醒后透过窗子瞧了一眼。三言两语间得知,似乎是店里的打杂姑娘受了客人骚扰,怒而反抗。那人马尿喝多了上头,眼看提着桌椅就要砸店,掌柜的缩在一边不敢得罪。   林师正要路见不平施以援手。   房门刚开,就见打杂姑娘慌不择路,顺着楼梯一路跑上二楼,此时正巧路过房门。本守在门口的谷余站在二楼廊道,沉默着给了追在后面的那客人一拳,那人当即倒地不起。   “主子在睡觉,请勿大声喧哗。”   刚推开门的林师:“……”   谷余这话虽然说得并不那么有说服力,但那人八成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看看谷余,瞧瞧林师,一个侍卫打扮,背手站在门口,一脸不好惹的神情,一个腰间佩玉,面色波澜不惊,他怕是哪家不好惹的大人,忙不迭遛了。   打杂姑娘合手鞠躬千恩万谢,林师指指谷余,轻声道了句“谢他。”闭门睡回笼觉去了。   刘景珉听后放声大笑:“先前集市上买来的小玉佩,你不肯收,这不是唬唬一般人,还是很有用的嘛。”   没笑两声,被林师扯住袖子,低声劝他此时半夜,还是小声,遂噤声。   谈笑间,林师嗅到他身侧萦绕着一股酒香,不若醇厚香甜,反倒有些辛烈。他留了小壶清米酒在桌上,但它此时被刘景珉拿在手里,显然还未曾打开。   他捏了下鼻尖,垂眸不自觉往后退半步。   刘景珉这才觉得方才宴上还是有些贪杯了,此时头有些晕,他甩甩脑袋。正瞧见林师后退的那半步,心中猝然一急,蓦地伸手抓住他手腕。   烛火乍明乍暗,烧得人眉眼间朦胧暧昧。   他的手腕凉凉的,隔着衣袖都能感觉到。手中握的那本书并没有随着突如其来的动作掉下来,显而易见书的主人也并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反而颇为镇静,他轻声问:“怎么了?”   刘景珉又向前一步,林师本能想侧步一退,但身后已经没有了空间,被堵在了墙角。   他身上有股好闻的木槿叶的味道,大概是方才沐了浴,淡淡的萦绕在鼻尖,教人安心不少。   林师觉得有些好笑:“怎的不说话?”   小皇帝晌午时的话,恍然间如魔音般不合时宜地在刘景珉耳边响起,几乎要击碎他眼前的这片宁静祥和——   “文易可是在京城里结识了朋友?”   他握筷的手当即一顿。   “昨日吕侍郎来见朕,还特意告诉朕你身边有位俊秀公子。”齐拥帝笑道,“可是哪位世家公子?”   刘景珉牵着他的手腕,林师侧头透过他的碎发去去瞧他的眼睛,不似平日里那般明耀,夹杂着些许顾虑,片刻又听见他低声道:“我想你离开长安。”   最初说要冒着风险调查,林师也说得出“九族不过我一人”这样的话来,可今日桌上齐拥帝真真切切地问出那人是谁时,刘景珉忽觉有些脊背生寒。   那股寒意顺着脊柱直冲大脑。   事情既然能捅到齐拥帝耳中,说明这群人已经将他的的身份里里外外摸透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猜。   他不忌惮齐拥帝,但是他低估了朝堂上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   林师没想到他也会这么说,不禁眉头一皱:“为何?”   白日里苏柳木那加密书信中讲了一次,晚上刘景珉又急匆匆地来找他,说的还是同样的话。   “我当初问你,那群人我们得罪不起,即使继续查下去,可能会定罪下狱危及生命,你也愿意查下去吗。”刘景珉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但我现在忽然觉得,官场内斗水深,我本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林师沉默了良久,刘景珉原本以为以他的性子会生气,也许会坚持留在京城,或者说一句“我怎可临阵脱逃”,“这不该你一人决定”诸如此类的话。若真是如此,那他定是要再劝上一劝,说服他去找他南下江南,正巧这几日孙如卷姑娘打算离开京城回到长渊镇,他二人若能结伴而行定是更加安全;若是他不愿,亦可去找那位传闻中做官的朋友,或者他那个师妹。   可等刘景珉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才听得他缓缓开口:“即使你今天不问我,我也打算走了。”   这下轮到刘景珉愣住了。   林师转过身去,将书置于桌台上,他解释道:“苏大夫今日秘密书信与我,同样告知我须得尽快离开长安。”   烛火随着他的动作跃动几下,又静了下来。   刘景珉忙追问:“你打算去哪?”   “去飞沙镇。”   ......   打马一路向西,叶语安赶到飞沙镇时,已然入夜。   飞沙镇是个不大不小的边陲小镇,因地处边关常年有军队把守。又因坐落于通向陇右道与西部诸国要道,因此能在街上瞧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行商与休沐结伴出行的士兵。   镇子不大,最高最大的建筑是一家驿站,专供行至此的商队歇脚,名气十分响亮,叶语安所行一路上听了许多人提及它的名字——走石栈。   飞沙走石,名字起得倒是应景。   眼下叶语安就站在这间驿站门口。   定睛一看,牌匾上分明刻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有石栈”。   西北多风沙,她裹了一件灰色的挡风斗篷,衣裳裙摆也不若之前在长安城中时的光鲜,腰间提溜吊挂地系了一串小物件。为了能将她的马尾围起来,她一手拽着被风吹得哗哗乱舞的兜帽,另一只手掂了掂腰间的荷包——   不够住店了。   如果今日能找到廿信所属的西北军驻扎的营地,兴许今夜就不用睡在树枝上了。   叶语安叹了口气。   她已经睡了两天树枝叉。   虽说她先前随师父师兄在山上时,向来是躺在树枝上阖眼就着,练就了一身偷懒耍滑的本事。但西北地区毕竟不像山中竹林那般,此地风沙刮得呜呜作响,昼夜温差又极大,就算她不被风吹下来,清早起来也是一身尘土。走在街上,路边的乞丐看了都要摇头。   其实临行前师兄怕她饿肚子,给她塞了不少银两。奈何小师妹乐善好施,一路上,但凡遇见个可怜人,都能从她手中讨到吃食。不管是路边卖身葬父的女子,还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易子而食的流民……   就在叶语安站在驿站门口,在“晚上还是忍忍睡树罢”和“必须要洗个热水澡”的两个选项中终于做出选择,决定“再忍一晚上!”后,她又将刚买的一个热气腾腾的酱肉包随手分给了路边的瘸腿乞丐,让本不充盈的荷包雪上加霜。   她咬着包子乐呵呵心想,反正买了两个,分给他人一个自己也不会饿肚子,何乐而不为呢。   “他不是真瘸子。”有一个厚重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像是沙场上的军鼓,“他是装的。”   她其实从未听过战场上的战鼓,只不过廿信回京与苏柳木和她在医馆小聚时,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还说有人声音便像那军鼓般。   叶语安闻声一转头,果不其然,那骗子乞丐早就溜之大吉没了踪影。倒是出言提醒她的那人,一身黑色圆领袍,腕上箍着金臂鞲,发间还绑了额带……   是汉人,叶语安心想,还是个会武功的汉人。   那人指着那骗子乞丐逃走的方向,神情认真:“他朝那边跑了,姑娘需要我帮你把肉包追回来么?”   叶语安拿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瞧着他,心想,即使是追回来也不能吃了罢?   她缩缩脖子,摆摆手:“多谢公子美意,不用了罢……”   那人面上一片严肃认真,仿佛是在谈论公务似的,他道:“包子也是很重要的,两个怎么吃得饱。”   她婉言谢绝那人的好意,正要离开去寻找合适的树林。忽然觉得依他这一身装扮,尤其是腕上的金臂鞲,应该不是飞沙镇普通居民,说不定他就知道西北军于飞沙镇驻扎的营地,于是猛地刹住转身要走的脚步,朝那人背影喊:“敢问公子是否知道,若是我请求面见西北驻军的将军,该往何处去?”   叶语安瞧见他怔了一怔,又听见他反问:“你找将军何事?”   有戏!她心想。忙说:“我从长安来,有要事找廿副将。”   “出了城,向西南方向直行十里。”李自离抬手好心给她指了方向,“入营需要通报检查,要等上半个时辰。路不好走,骑马过去快一点。”   “多谢公子!”叶语安眉眼一展,喜形于色,抛下一句“有缘再见!”一展轻功点枝头,朝大营方向奔去。   李自离站在原地“啊”了一声,显然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出口。片刻他微微摇了摇头,在驿站旁牵了匹快马,一个侧身翻上马背,缰绳一扯,马鞭一扬,疾驰出城而去。   方向同样是西北军大营。 第27章 临别   叶语安报了身份,等不了太久就被人带去寻廿信。   她跑过两次西北边陲,但也仅限于寻着江湖高手切磋较量,追着休沐的廿信讨酒,逮了沙地里的沙兔想要养上一只……还从未踏入过如此板正森严的军营。   “别看现在一个个人模狗样的,私底下都是一个个兵痞糙汉,耐…打得很。”廿信领着叶语安在营地里闲逛,不时有搬着物资路过的士兵冲他点头问好,眼神也会越过看向叶语安。   “过两天我们还得西行,你是留在飞沙镇,还是随我们同行?”   叶语安的眼睛刷地亮起来:“我可以随行?”   “理论上是不行的。”廿信哼哼笑两声,“但是看在你大老远带来了舒络的信的份上,小爷我就给你破个例。”   叶语安脚一停,嘴一张,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仿佛信仰崩塌:“滥用职权!”   周围有人寻声看了过来,廿信慌忙捂住她这张口无遮拦的嘴,面色狰狞咬牙切齿:“开玩笑!你师兄写信让我照拂你,我寻思你先前也和舒络学了两手包扎,上了前线形式紧迫时营里就那两个军医,一个恨不得掰成两个用,就算你是闲杂人等。多你一个人这不是就多一双手。”   有战况时军队随医不够已是常事,常是那两个人忙得打头转,有时战友来帮着军医打打下手,总是被嫌弃下手太糙太重。   “京城太医院那么多人,也不想着拨给我们几个......”   “军医不够?我改日写信给柳木姐……”   廿信哼笑了一声,赶忙制止住她的想法:“乖乖,要人哪是那么简单的事。她一个京城里的赤脚大夫,无官无职,谁会放她来。再者说边关的苦日子,来了就回不去了,可不要跟着我在这里受苦。”   叶语安丝毫不留情面地点破:“我看主要原因还是后面那个。”   廿信扶额:“好好好,给我留点面子。”   “我那两手包扎怎么看都不够格,让我随军医打下手,还不如让我上前线呢!我能顶十个兵。”叶语安眉毛一竖,两指并拢,在空中左挥右划作挥剑唰唰状,语气里不乏兴奋劲:“看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廿信推推她的肩,满是无奈,像是笑她稚气:“行行好,刀剑无眼,战场哪是玩闹的地方。你就留在后方,你也不能受伤。”   ......   夜晚营帐旁的空地上生起了篝火,营地里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围坐着哄笑着喝酒。叶语安则坐在远处的一棵树杈上,手里捧着一串葡萄,支着腿,透过树叶的间隙瞧见亮堂堂的火光。   围坐在一起的这些士兵瞧着有的和她差不多的年纪,有的看上去似乎还要比她小一些,廿信说大部分都是西北镇子上的少年,有的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只得入了伍,有的是心怀大志,立志要击退胡人守卫大齐,有的是心存抱负,想要战场厮杀,加官进爵。   廿信也坐在篝火旁的木墩上,却是没有同人闲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叶语安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姿势,把最后一颗葡萄扔进嘴里,正想跳下树去那边凑个热闹,顺便问问廿信发生了何事。一弯腰,一个身影透过树叶间隙撞进她眼中。   这身影靠着树,抱着枪,站在篝火边远一些的方向沉默着,丝毫没有要加入到士兵中的意思。   刚刚正好被枝叶挡得严严实实才没有看见。   叶语安一愣,再聚精一瞧,这身影竟然分外熟悉——   额带,金臂鞲,还有那张让她第一印象觉得有些“木头”的脸,这不就是白天里那个要帮她追包子的“好心人”!   她正要跳下树打个招呼,说你也是西北营里的兵么,多谢你白日里帮我指路——一条腿刚迈出去,那身影忽然动了!   他直直向自己的方向走过来,走到树下,环顾四周。   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叶语安心中一惊,迈出去的那条腿又收了回来。   她习武多年,能做到踏叶不留痕,过处无风动,来来回回往返皇宫寻着公主刘鸢一道玩,也是凭着这一身轻功。先前师父还能抓住她偷溜下山,再罚她扎马步,后来连师父也辨不出来了。   从小到大,也只有师兄一人能端在坐在院中,闭着眼睛对她说一句:“回来了。”任凭她再怎么轻手轻脚也瞒不去。   他的武功说不定和师兄不相上下!叶语安眼睛一亮,瞬间来了精神,原以为他只是西北军的一届小兵,如今看来此人大有来头,若是得了空,定要和他切磋一番!   李自离神情严肃地站在树下,廿信抬眼瞧见他神色反常,起身三步并作两步,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李自离再次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范围四十尺内,有外人。”   廿信被他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他后退几步,刚想通知命人戒备,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立刻抬眼向上瞧。   枝繁叶茂的树寂静无声。   他仰头作喇叭状喊:“叶念霏——”   廿信向这位上司宽心道:“莫慌,应是今日新来的,我的一位旧友,我给她安排了随队军医的位置,过些日子随咱队一同出发。”   说着一个身影嗖地从树叶中一跃而下,她往廿信身后靠了靠,一副“我知道你该作何反应”的表情看着李自离,向他抬了抬手,打招呼道:“又见面了。”   李自离果不其然怔了一怔,在廿信“你和他认识?”的询问声中并没有过多解释,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沉默着点点头,背着手离开了。   廿信目送他离开,转头对叶语安道:“别介意,他就是话少。”   李自离已经回到了篝火旁,叶语安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问廿信:“你和他打过吗?”   廿信:“啊?”   营帐中,叶语安坐在案前,托着腮看着廿信。   “毕竟是自小被带上战场,一路厮杀出来的。”廿信伸了个懒腰,解释道,“战场上练就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本事,能发现你不足为奇,不然怎的是统帅将军呢。功夫自然也好,否则在兵戈下可是活不下去的。”   叶语安张张嘴,廿信知道她要说什么,抬手打断她:“打住,营内私斗可是重罪,可别打主意。”   “不。”叶语安反驳他,“我是想说,你也是武将世家,自小混在军营,为什么发现不了我,是武功不如他么?是小时候没有好好练功么?”   廿信:“......”   “我本来要告诉你两个月后飞沙镇内要举行演武大会,我可以说动统帅参加。”廿信抓起配枪起身就走,“现在免谈了。”   帐内传来叶语安的一阵哀嚎,廿信扳回一城,趁着叶语安还没追出来,心满意足地溜了。   ......   长安城外,林师牵着马,一步三回头。   他道明要离开长安后的两日,从前一向闲来无事的刘景珉一反常态地忙了起来。林师一连几日见他早出晚归,明明住在一处,可直到临行前,两人也没有再好生坐下饮完一壶茶。   今日是临行。   他此时牵着马踏出城,最后再回望城门。原以为离别之时多伤感,不过此时他一人形单影只,倒是省去了许多与故旧道别的愁绪。   对他而言这座繁华都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熟悉起来,高耸的城墙,围住了那方寸人间。   不知下次再入城门,要待到何时。   不知他日与友重逢,又要反复几载。   皓月常残缺,世间多离别,也许体会于此也是游历红尘的意义之一。   他忽然想起来刘景珉先前说要给医馆的那扇破窗户修个华丽些的,眼下他却从客栈直行,没有再回医馆一趟,先前答应赵姨家丫头“等窗子修好就回来住”也未能再兑现承诺。   不知道那窗子被修成什么样子了。   还有很多时间,心中留下这般期许,等下次回了长安再瞧,他宽慰自己道。   他转过头,望向远处绵延数里的官道,侧身跨马。   正欲拉缰绳策马疾驰,倏忽间听见背后一阵激昂马蹄声,由远及近,向着他的方向疾来。他正要侧身躲避,刹那间马蹄踏地声化作一声尖啸嘶鸣,响彻云霄。   林师一怔,恍然间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轻叹一口气,垂着眼睛,调马回身。   预感中的那个人扯着缰绳,额间的碎发簇成几缕,显然被汗打湿了,胸口起伏着,他似乎是赶得匆忙,一路疾驰,才堪堪赶上。   刘景珉盯着林师的眼睛,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像是再次确认般:“你要去西北陇右,飞沙镇。”   林师轻轻地“嗯。”了一声,神色却有些不在状态,他避开刘景珉直勾勾的目光:“兴许不会只待在一处,我本意下山游历,西北一带都会去上一去。”   刘景珉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缰绳,身下的马不安地动了几下,他低头呵斥一声,继而又看向林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堪堪吐出一句含着气的“一路平安”。   这话是在告别了,但林师并没有应,他收起时常挂在脸上和善的微笑,嘴角微微绷直,最终看向刘景珉的眼睛,神色郑重,一字一句问道:“你我还会再见么?”   刘景珉看见林师耳边被风撩起的乌发,深吸一口气,一向巧言善辩的嘴巴只重重吐出两个字:“很快。”   随后林师莞尔,他眉眼弯起,莞尔轻声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小王爷,后会有期,便不必远送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结束啦,下一章开启第二卷的剧情   以及存稿要告罄了(哭,努力码字…   ====================   # 大漠黄沙漫卷玉门关,雪倾西北将军埋荒冢   ==================== 第28章 问归   秋风萧瑟而至。   前些日子更往北去的地方甚至下了场雪。   林师站在岔路口,紧了紧衣襟。   遥望前方有一片几乎要干涸的湖泊,湖边落着几户人家,远一些的地方筑着一座湖中小亭,寥寥炊烟升起,趁着枯叶,黄濛濛一片,多添了几分悲怆。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衣衫褴褛的女孩,身上披着不属于她的氅衣,不合身,对她来说有些过于宽大了。她抹了抹脸上风干的眼泪,给林师指路:“前面就是阿嬷家了......”   林师摸摸她的发顶,他的手很凉,女孩打了个激灵,听见他问:“流匪几日一来?”   “不,不确定。”女孩咽了咽唾沫,瑟瑟缩缩答道:“有时一月,有时两月,要上缴粮食,我们实在是拿不出东西给他们了。今年冬来得早,收成不好,阿嬷前两日伤了腿......”   林师环顾四周,此处两面兼山,是关隘地,这一处湖泊养育了几户人家。   “我不想被他们带走。”女孩的声音带了些哭腔的哀求:“大侠,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林师听闻她这样称呼,怔了一怔。   “他们为何要带你走?”   女孩嘟哝了两句,拉紧林师的手,说:“每次他们来没收到什么粮食,就会带走几个人,和我一般大的,比我小的......”   “上次是阿嬷拼死把我留下的......”   林师这次听懂了,他摇摇头,伸手擦擦女孩的眼泪:“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带你走的。”   “你的手好凉。”女孩问,“你不冷吗?”   “尚可护温。”   两人向村子深处走去。   “阿婆!这是长安城来的大侠客,你看他的剑!”女孩扑向床边坐着的老嬷,“能替我们打跑那群流寇!”   床是土炕,床边是一张木桌子和一旺取暖的火盆,阿嬷看上去五六十岁。   “乖阿欢。”阿嬷揉揉女孩的脸蛋,让她冰凉凉的小脸蛋暖热,她并不接关于流寇的话,反而给林师倒了一杯热水,问:“大侠路过此处,是往边地去?”   林师点头。   “这个季节,边境可不是个好去处。”阿嬷扶着破索索的木桌坐下,“冬天快到了,天一冷山那头的胡人可不好过。难挨,北地每年冬天都要死不少人。”   “小郎君心善,欢欢说你答应她帮我们除流寇,但是姨姨告诉你,这匪患不是那么好除的。你瞧我们这两山口,来来回回也有些过路人,有好心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最后都以失败告终,折在里面的也有。”阿嬷摇摇头,“小郎君喝完这杯水快快走吧,要去边地的话,沿着这条路过了山口,就到了。”   林师放心不下:“您且说冬日难挨,此地又有流寇侵扰,又要如何生存?”   阿嬷给她宽心:“欢欢说的那般严重,不过是多缴点粮食,给朝廷缴也是缴,给山匪缴也是缴,没差。”   这话说出口看似有着让人宽心的豁达,但实则更令人放心不下,再加上欢欢之前的那般哀求。大概是阿嬷一生面朝土地,说话也没有那般弯弯绕绕。   她见林师丝毫没有离去的打算,又冲他摆摆手:“小郎君来时有没有瞧见村口的那个亭子?”   林师才想起远处那个和村庄不怎么搭调的亭子,点点头。   “那里有一位怪老头。”阿嬷收了林师用完的水杯,擦了擦手,“如果小郎君执意替我们抱不平,先去找他试试吧,试了,才知道那山匪能不能打得过。”   欢欢要陪着林师去找亭子。   “他很奇怪。”阿欢穿上了她的小花袄,把氅衣还给了林师,他一蹦一跳的,对林师讲:“他不是村里人,但我小的时候他就在了,他脾气可臭了,整日里守着一个棋盘,谁靠近了就要被吼,我们都不敢往那边去的,只有阿嬷有的时候会给他些吃的。”   “哦对了,他说他有个儿子,但我们谁也没见过......”   亭子不远,就在村尾处。   一位老人扶着拐杖,坐在亭中,喃喃道:“我不知啊,下一步该当如何.....”   “外人?”他寻着声音转过头来,见到欢欢,朝她挥挥手做驱赶意:“小妮子怎么又来了,快走快走。”   欢欢拉着林师的手小声说:“大侠你去,他在赶我了,你放心他不咬人的。”   林师被她的形容弄得啼笑皆非:“可认得回去的路?”   “我多熟了。”欢欢撅嘴,松开林师的手跑开了。   亭中的老翁收回目光,继续对着湖面发呆。   “坐。”   林师行礼,自报家门:“晚辈林长兮。”   哪知老翁听了他的名字,突然变了脸色,他拿拐杖重重拄地,破旧的地面发出一声惨烈的闷响。   林师刚想坐,又站了起来:“您......?”   老人呵呵笑了两声,终于从发呆的状态回过神来,他开口道:“林长兮......蒋子道带回去的小子。”   此话一出,林师心中一颤:“您认识家师?”   话从口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被此人诈了一遭。长兮乃他字,是一年前师父闭关前所赐,即使是师父的旧部,也不该知道。   “前辈又如何知道我是蒋子道的徒弟?”   老人摆摆手招呼他跟自己过来。林师跟在他身后,走了好久,直到湖边,老人迈步进了亭子,坐下,将拐杖撂在腿间。   桌上果然有一盘棋,还未下完,白棋有大胜之意,黑棋却还未到死局。   “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老人自嘲地笑了声,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就像西北军队里人人都认识大统帅,大统帅却不一定记得所有人的名字。”   “不过他和我下过一盘棋。”老人看向石桌上的棋盘,“就在此地,就是这盘,我执黑,他执白。”   这是一盘未下完的棋,棋子棋盘上已经蒙了沉沉的灰,已然这般岁月过去,他固执地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老翁抖抖拐杖,冷哼一声:“你是觉得我诈你身份,没这个必要。愿岁并谢,与友长兮,是你师父最喜欢的一句诗,也知道他带回去的林姓小子约莫也该这么大了。”   这是回答他第二个问题。   林师深吸一口气,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见老人开口道:“你的玉牌呢?拿出来。”   他的话带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命令,像训斥哪个乱跑不让人省心的小孩似的,待林师从袖中拿出玉牌,他说:“知道这玉牌是做什么用的么?”   林师摇摇头。   “看来你师父不愿你趟一遭浑水。”他拿着玉牌看了又看,像宝贝似的,抚摸了片刻,又还给林师:”这条玉牌上,拴着我的命。”   林师的声音带了些恭敬,但又不解问:“老先生此话怎讲?”   “见过虎符么?”   林师握着玉牌的手一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玉牌,玉透过阳光,隐隐有润润的水光。   老人像是嘲笑他大惊小怪一般:“当然比不上他皇帝老儿的东西,这东西调遣的是我这样的老残废,现在当然是没用了。”   “但是放在当年我们这群人还是很有用的,腿脚利索,也能打。”他搓了搓手,觉得有些冷了,朝手心哈气,“蒋子道弄了四个牌子,凑在一起能调遣我们这群残兵败将,野心不小。”   他眯着眼睛斜看向林师:“如今怎么把徒弟教成了这副模样?”   此人开口便斥,林师自然心中不悦,但他仍然不失礼数,问:“晚辈愚钝,敢问前辈此话何意?”   “你不会用剑。”老人指了指他身后,“背剑的姿势就是错的,如果我现在抄起菜刀砍你,你来不及反手拔剑防卫。”   “其二,你不该听了外人的话就来掺和这里的事。”老人伸出第二指,“歹人用小孩做饵,屡见不鲜,就像这样!”   老者的二指突然方向一转,夹杂着内力朝林师额间猛地点去,林师右手反手一挡,转腕下压,挡下了老者的一指点穴。老人的手立刻按下他腕,画圆收指,并拢成三。林师随即后撤一步,灵巧地翻身一转,再次躲过了此人携着劲气的一指。此时老人作势攻他中府穴处,自身并未设防,电光石火间,林师只看准时机侧腕一点,先一步点中老人下颚。   却未带三分气劲。   他低下头,老人的手也正正点中自己胸口。   亦未使劲。   “身法不错。”老人收回手,给出了他的评价,“看来蒋子道还是交了你一些东西的,只不过尚不及我。我得告诉你,想要清匪缴窝,这些远远不够。”   林师不然:“只身一人去闯,才是莽夫。”   “我所言非此也。”老人伸出他方才指向林师的三根手指,“其三,蒋子道成在野心勃勃,败在悲天悯人。他身居高位时想救所有人,到头来连自己都救不了,而你....”老人三指指向林师的额间,这次没有夹带内力,林师任他轻轻一点,额前的碎发随着老人的动作扬起,林师听到他补全了前面未完的话,“......真真承了他的败业。” 第29章 局中逆流   林师垂下手,任他指着,又垂眸摇摇头:“您用一眼便断定了我和师父的一生,此等评价,恐有失偏颇。”   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似乎试图看穿他:“你佩剑却不用剑,有劲却不用劲,对人没有防备,觉得天下人士皆善,这种人,最后只会跌入泥潭。”   “我身有何物,不应被他人知晓。就像方才试过才知您的内力足以对付流寇,并不需晚辈多管闲事。”他抿了抿嘴唇,似乎在整理让自己不显得失礼的措辞,“我身往何处,也不该由他人评判。诚然我并不觉得师父有败,也不觉得悲天悯人是致人成败的关键,无论身位高低,救世救人皆为应当。”   老人怒目而视:“你在怪我见死不救。”   “晚辈并非此意。”   老人狠狠敲了敲拐杖,眉头紧锁看着林师。   “天下苦命者多矣,如何救?”   “我诚然无法以微薄之力解天下之苦,”林师不卑不亢答他,“但哪怕我行之路上,多扶一人,天下苦命人也就少一分。”   老者恶叹一声,失望道:“朽木不可雕也!”   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愿,老人似乎被他起得胡子都抖了起来:“你执意要淌这浑水?好,倔骨头,既然我劝不动你,那你回去告诉欢欢家老娘,说我救不了你!”   林师心觉不妙:“何为救我?”   老人转身欲离,颤颤巍巍地挪下台阶。林师想要伸手去扶一把,又被老者举着拐杖拍开,只好站回原地。   随即那老人一句话便炸完了他心中的半边天。   “去!再让她给你讲讲廿平是怎么死的!”   ........   刘景珉站在大殿前,文武百官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他头疼。   他开始有些同情坐在上面的齐拥帝了,每隔两日就要忍受一次这样的朝会,简直是一种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折磨。   “臣以为,杨大人此番不妥!”   “楚州的税收还得翻一番啊。”   “陛下三思!”   “西北战报大捷,这有何可质疑!”   “不可!”   最终,他们好像吵出了结果,又好像没有,此般事屡见不鲜。最后一事由周明持提交议辞,是关于刘景珉先前提的折子。他清了清嗓子,俯首向天子:“既然陵南王对西北战事心切,臣以为应承了王爷前去边关的提议,前往西北前线巡查。”   坐在龙椅上的齐拥帝自然是不舍的,他盼了许久盼来有个人能和他唠闲磕,刘景珉走了,他身边就剩下一些只会撒娇的莺莺燕燕和半个字吐不出一个的妹妹,更别说这群整日里弹劾觐见的老臣了,难上加难。   但是刘景珉自从夏末提了这事,到如今已经请命许多回了。最初以王宪知为首的一派老臣群情激愤,有道说是西北地势险峻环境恶略,王爷贵体不应前去受苦,随即被刘景珉那看似正义凛然的一句:“西北千百将士常年为大齐守边戍关,王大人这话传出去,是要寒了多少将士们的心?” 来打得哑口无言。   而一般王宪知反对的,作为对党的周明持便偏偏要支持,于是他从一开始就对刘景珉请命西北一事持支持态度。刘景珉本人对此也见怪不怪了。   只是那王宪知,一个月过去,不知脑子里搭串了那根弦,也觉得此事可行,便改了主意,一反往日与周明持同仇敌忾起来,又几欲撺掇着齐拥帝把刘景珉这个棘手的人物发配到边关去,丝毫教人捉摸不透这鬼葫芦里打着什么歪心思。齐拥帝即使心里不愿,也不敢驳了老臣,更何况他想要把刘景珉留下的理由名不正言不顺,说出来难免要被御史台弹劾。   眼下他只能看向刘景珉,冀希望他心回意转:“陵南王意下如何?”   刘景珉也不知这群老东西心里下的哪步棋,也摸不透自己坐在棋盘上的哪一位,但他托两个老东西的福能有机会离开京城,就能寻着林师的步子找他,倒也无心管它事了,自然是乐不支:“臣定不辱命。”   齐拥帝悻悻地转头看向王宪知,见他也不说话,只好一锤定音:“既然如此,陵南王就随军为监,帮朕巡视西北吧。”   刘景珉领了职,也听了一耳朵江淮赋税加番的奏报,似乎有人反对,但未见效。   散了朝会,他踏着白玉石台阶正走到宫门口,一个人突然叫住了他。   “殿下留步...咳咳。”   听上去身子不太好,他心中估摸着有了数。站定回身,果不其然,一位身着朝服的老者站在他身后,手边侍女扶着他。   刘景珉对他还是有几分敬佩在心中,便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呛声,多了几分礼数:“杨大人寻某何事?”   杨衫拥着手炉,也不同他废话,开门见山劝道:“边地危险,杨某希望殿下三思。陛下方才在殿上几番欲言又止,想必也是想殿下留在长安。”   言外之意是,你眼下去找陛下反悔,也是行得通的。   刘景珉理解他方才在殿上不好直言——今朝上王周两党独大,杨衫即使身为三朝老臣,公然反驳此事也难免被两家针对,他年岁已高,做事便想多留些余地。   但是他不理解杨衫为何出言劝阻他,便问:“杨大人何出此言?某不愿揣测杨大人觉得西北环境恶劣,出生入死。若是这样,西北的将士们远要危险得多。”   杨衫不可见地微摇头,他的视线从刘景珉脸上移开,看向手中那金丝勾勒,熏着药香的的小暖炉,手炉已经很旧了,看得出来主人几乎天天把它带在身边。   “西北的将士们固然九死一生,但若你前去边地战线,只会比他们更危险。”   刘景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在体会他话中的意思,杨衫也不在多言,由侍女搀扶着从他身边走过,朱红巷道里只拂过他一句:“殿下留意身边人,杨某言尽于此了。”   刘景珉眉头紧锁,他许是不明白这位只堪堪几面,未有任何交集的老臣愿意在众人落井下石时对他劝上一劝。   “杨大人何故提醒?”   杨衫脚步一顿,片刻后轻叹一声:“不愿看少年人重蹈覆辙罢了。”   ......   老嬷闭眼靠在墙边,欢欢被打发院子里打草,林师坐在桌前,老凳子吱呀吱呀晃晃悠悠的,接着是阿嬷的一声叹息。   “这个故事,以往都是给欢欢讲的睡前故事,是一个大英雄剿灭山匪,凯旋回城,迎娶公主的传说。今日怪老头让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你,我就讲给你吧。”   老嬷没有看林师,自顾自地讲起来。   逢建七年春,关内军统帅的廿平领了长安诏令,率兵回关内道时路过此地。   其实常理行军不应路过此处,但早些时候探侯来报,说常走的路被山石封住了,行不了车马,要绕远一些,但此地山匪频发,恐有不平。   廿平哈哈一笑,说,我们这么多朝廷兵,还怕一家小小的山匪,传出去多让人笑话?走着了,正好把沿路的山匪踏平,等年末回了长安,我又有一件朝我儿炫耀的事迹了。   旁边有人跟着打趣:“小公子生得白白胖胖,以后定是个有福的。”   有人这时还不忘拍个马屁:“以后定是我大齐的栋梁之材。”   廿平摇头,不接这番马屁,大概是对他家大胖小子也不是那么满意:“有福好哇,栋梁之材我倒是不指望他了,甭再那么皮,整天给他娘惹麻烦就够了。”   “所以说要救你。”老嬷睁开模糊的眼睛,看向林师,“大统帅率兵百十来号人都踏不平的山匪,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   廿平率兵打此地路过,见这里一洼湖水,忍不住“诗兴大发”:“湖水蓝又蓝,湖上有座停,亭中坐个人,你来接下句。”   副将捂着耳朵怨声载道:“统帅你编的诗也太傻了,传出去要被人笑死。”   ”你也没多有文化。“廿平呛他,又心知自己没有文官命,也没有文邹邹的才华,牵着缰绳嘿嘿两声,自嘲道:“这玩意要是传到蒋子道耳朵里,要被他笑死。”   副将撇嘴,不置可否:“蒋大人已经辞官归山,怕是听不到了。”   廿平牵着缰绳朝抬眼,趣道:“那可太遗憾咯。”   他又有兴致地望着湖面猜测道:“这亭子和这破破烂烂的村子格格不入,你说,这不会是蒋子道那个没品的家伙,早年时候游山玩水时兴致大发修的罢。”   副将想说蒋大人的品味比统帅你好多了,没说出口,瞧着匪寨快到了,提醒道:“前面不远处就是拿匪窝,要不先在此村中休整一晚,明日按计划攻下。”   一队人马便浩浩荡荡地入了村子,村内老少皆喜,笑脸相迎。   副将年纪轻,还未婚娶,刚升了此高职,更是成了村子姑娘炙手可热的宠儿,纷纷扒着窗户来瞧,胆大的朝他扔花。廿平在一旁瞧见副将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似的,笑得花枝乱颤,还不忘添油加醋:”幸亏我成婚早,哈哈哈哈...“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廿将军。”老嬷喃喃道,“是英雄的模样,可惜英雄命短,折在了这样一座荒山中。”   村中的孩子都听过的故事,就是大英雄廿平的故事,“他”最后回了长安城,做了驸马,娶了公主,生了大胖小子。   “一种美好的祝愿,不是么。”老嬷看着林师,像是试图透过他看到什么,“听说他有一个儿子,年纪估计和你差不多大了,你从长安来,听没听过他的名字?”   林师看着老嬷的眼睛,如鲠在喉,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如实相告:“我与他乃是同僚,此次来西北陇右道一半缘由,也是来寻他的。”   老嬷霎时间愣住了,她不知道林师的身份,更不能想怪老头那样一眼认出林师师出何人,她呆住了片刻,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喃喃道:“他过得怎么样…?”   林师未见过廿信,也无法回答她,但他的问题一点也不比她少。   廿平带领的队伍再如何人少,训练有素的军队也不是山间流寇能比的。传言他因身中毒箭,不及救治而亡,可就算如此,如今的匪寇也应已被西北军部下消灭大半,不能如此猖狂。   这其间,可是有什么隐情? 第30章 将军百战   围起了匪寨,先是要劝降招安的。   廿平手下的西北军大张旗鼓行军路过此,匪寨上上下下怕是早就传遍了。廿平罩着战甲站在山路下,手作喇叭状大喊:“速速投降,留下性命,负隅顽抗,脑袋落地!”   周围围着一群老幼妇孺,期期艾艾地望着救星。   便有手下跑上山传令,不一会儿又传大当家的话来,意思是讲朝廷算什么狗屁!徭役赋税哪个不是把人逼上绝路!有本事就打上来,咱叫你有去无回。   劝降不成,便是硬攻。   “我又想起了,那也是年秋。”老嬷垂下头,林师看见她眼角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廿统领上了山,就再也没能下来。”   “这一带人说起那一仗都说打得奇怪,口口相传说是西北军消息有误,后来匪寨老二亲信率匪兵从南侧突袭支援,驻守南边山路的西北军全部覆没,没留一个活口。”   林师知道:“虽然廿平已亡故,但此事是他之责,长安那边不能不问。”   “长安地远,哪是老身能知道的。只听人说随着廿统领深入匪寨的全部命丧于此,连那年轻的小副将也没有留个全尸。畜生呃!”老嬷啐了一口。她许是将累了,咳了两咳,热水已经没有了,她只好咽了咽吐沫。   “山下驻守的将士们此之后被急召回京。”怪老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玉门军紧急接替西北军事务,后来西北军未参与此役的几个部全部归为李逢惕将军麾下。”   他迈过门槛进来,抬脚时还被绊了一下,他盯着林师说:“大字不识几个,知道的就那些,你若再往深问这一仗蹊跷在什么地方,也问不着了。”   “我并非想问此事有何蹊跷。” 林师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两人并未拦他。   他扶着门框站定,回身问道:“往事已去,我只有一事相问。”   怪老头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浑浊的双眼盯着林师,单蹦一个字:“说。”   “这个村子里,有多少与匪寨共谋事?”   ......   刘景珉读懂了杨衫的话,但他生来不是听劝的人,也不愿意在京城多呆一刻,   择日启程,他先在驿站里摔了一坛好酒,又命谷余写信给杨衫以表谢意,之后骑着马,随着援军物资一齐踏上了去边地的路。   杨衫将信拿给苏柳木,摇着头背过身去。   “到底是年轻人。”他听过苏柳木念出信上的那句“幸甚谢先生示导,但愿海涵,恕我不得从劝”后,幽幽地给出了这般评价,尔后又自嘲般一叹:“年轻气盛,谁又不是呢......”   苏柳木通读后将信还给杨衫。   杨衫虽觉她同刘景珉认识,愿意将信的内容予她所知,但其实她同刘景珉也只堪堪见过一两面,更未怎交流过。那日在花市交谈时,听刘景珉意思杨大人并未与他有何过深的交集,她实在想不通他此番为何如此挂心,只好轻声慰道:“陵南王虽然年轻,但胜在有勇有谋,想必此去毋需大人挂心。”   杨衫摇头,躺回了榻上,也未再多言。苏柳木见他有意歇下,自然欣慰,便也不再多想,收了针筒,又替他拉好了帘子,吩咐了两个下人看护,尔后悄声出去了。   ......   “蒋子道教了个聪明徒弟。”老翁丝毫没有对他的疑问感到诧异,像是早就等着他问出这个问题,他便如实回答:“三分有一。”   “故而你们劝我莫要趟这浑水。”林师别过头,不知是愁是悲,“你觉人性皆恶,不值得救。”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抬眼望向窗外,女孩还蹲在院里,用小木棍在土地上写写画画。   老翁看出了他的心思:“她和匪寨没有关系。”   林师不知是否该信他,他对于师父的生平大放厥词,却又并非残忍歹毒之人。他想,若是刘景珉今日在此…他广历红尘,定是看得出的。   回过头,瞧见一旁老嬷的肩膀在颤抖,她用气声祈求林师道:“这些事......不要告诉欢欢......”   “她早要面对的。”老翁并不理解她的话,他决定将此事的选择权交给林师:“欢欢是不是告诉你,她的朋友被抓走了?其实是送走的,有钱拿,也不用缴粮,好过饿死在这个冬天。”   会在她饿得啃树皮的时候分给她一碗粥的隔壁女人,为了过冬的那点铜板,把女儿卖给了山寨。   会教他编草蚂蚱的瘸腿小伙,早就是匪寨里的探子。   人皆怕死,缴粮或是送人,抑或是为匪寨做事,只要能熬过这个冬天......   此地皆是苦命人。   林师看着院子里的欢欢,这间房子破破索索,还漏风,显然并不是那般隔音,他不确定此番谈话院中的欢欢听到了多少,又听懂了几分。他并不打算说出口,他想把这件事留给天意。   老嬤挣扎道:“你总觉人性皆恶,可我只想让她对人世抱有希望,让她为人向善,让她觉得,人性本善…”   ”在这个世道,善良之人怎么活得下去!“老翁的声音带了怒意,他用拐杖底部敲着地板,又变得咬牙切齿:”愚善!你这是在害她!“   阿嬷拼死保护她,即使再苦,也没有送掉她的心思,那日阿嬷拼死冲向匪徒,抢下了她,却被打断了腿。   “我护得住她一日,也就护得住她一辈子.....”老嬷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似乎也不能相信自己的话,但她依然对自己的观点分外执着。   老翁狠狠地,不留一丝情面地嘲道:“你那是莽撞。”   这个女人十年前听闻廿统领死讯,站在村头湖边,拿着家里那把生锈的杀猪刀,砍死了被山寨买通的那个村民。   “我是莽撞!我也知道那时村子已经被渗透了。”她无力地闭上双眼,“杀了一个没用,就像田地里的杂草,拔了一株,一下雨,又冒出千千万万株。”   “但被怒意冲破了头,我又能作何反应!”她皮肤松垮的手颤抖着,抬起掩面,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乌云密布,万物漆黑,她拿刀的手颤抖,胸口起起伏伏喘着粗气,远处有举着火把的村民往这边赶来,西北军部紧急收兵的号角在潮湿的空气中呜咽。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走的了。   “那是西北军的大统帅,大齐的战神,被几个歹毒的庄稼汉里应外合,弄死在了这个鬼地方!连个像样的碑都没有......”   林师站在那里,突觉自己此时如置身事外,又觉得自己无法看懂她,他忽然觉心头涌上一阵悲哀:她很矛盾,恨这里,恨这里的人,却带着女孩艰难地留在这个地方,又不愿把恨意传给她,不愿她恨这里,恨这里的人。   师父的声音循循浮现在他耳边:“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又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师父笑盈盈地看着他:“你如何见得?”   “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何不是两者皆存?”   那时师父便不再言语,他笑看着尚且年幼的林师:“人性如何,还是要走过才知道......”   老翁突然拿拐杖戳戳林师的小腿,面上依然是恶狠狠的模样,他斥道:“听够了故事没?该走了吧。”   “如你们所言,以我之力尚且无法抱不平,但......”林师顿了顿,他似乎有些不确定,试探着问道,“你们可愿同我离开此地?”   老嬷诧异地看着他,老翁在一旁讥讽:“你明天再到一个地方,再遇见两个可怜人,也要带着他们?”   “我愿寻一地来安置他们。”   “正义凌然的,说得好听!”老翁略过林师踏出门槛,“你又不是神仙,人间也并无桃源。”   “没有桃源,便建一处桃源。”林师坚持道,“若有盛世,何处不是桃源。若逢乱世,便归山林深处,向善者聚居,桃源何不能所建?”   “我还是那句话,天下苦命者多矣,你如何救?”   “你若愿意,便带着欢欢走吧。”老嬷坐在木板凳上,打断了两人,“我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也很难再离开这里了,但欢欢还小,她还有未来。”   林师离开的时候,风已经不再那般吹得让人发懵了。   他牵着欢欢,那个固执的老翁又回了拿出湖中亭,老嬷将他们送去了村口处,欢欢哭得嘶声裂肺,“我不要离开阿嬷!!!”   “乖阿欢。”老嬷摸摸她的头。   “我名叫颜裁衣。”老嬷微笑着朝他挥手,突然说,“若是你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我还没有葬在黄土下,便来找我喝一碗热汤罢。”   ......   叶语安是在飞沙镇旁边的杨树林遇见林师的。   虽然林师同她书了封信,告知她自己将启程前往,但她也并不知师兄脚程多块。她那日正在林中逮野兔,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个小屁孩,把那兔子一吓,兔子受了惊,眨眼就没影了。   叶语安怒从心起,转头看见熟悉的影子从那小孩身后走来,从若隐若现,到霎时清晰。   她的怒气转眼消失得一干二净,此时又惊又喜:“师兄!”   林师笑着接住扑过来的她,任由她将自己撞了个趔趄。   “这孩子是你带来的?”叶语安打量着那个怯生生的小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颜欢......”   叶语安将她的名字在心中念了念,看向林师:“哪里捡来的?”   看上去不到十岁大,面黄肌瘦的,她心想,约莫是师兄半路见到心存不忍带上的。   她的想法得了林师的证实。   “正巧,廿信昨天才说他们队里面缺伙夫,不如让她来打个帮手讨个生记,还能吃饱饭。”叶语安俯身戳戳颜欢的脸,“来是不来?”   叶语安打了几只野兔,带他们前去飞沙镇上找廿信。   廿信正在饭馆门前翘着二郎腿等着晚上的烤兔子,谁知等来等去等到了三个人。叶语安打头把兔子往他怀里一扔,介绍到:“这是我师兄林师,还有…他路边捡来的小孩,正好来给营里伙夫打下手了。”   廿信一瞧来人,立即收回自己大爷姿势的二郎腿,整整衣襟端正起来,朝林师行了个平时八百年行不了一次的礼:“西北军副将廿信,天文道同僚,见过。”   林师回了礼数,一旁的颜欢眼睛突然一亮:“你就是传说中的廿将军!”   廿信因这突如其来的激动一怔,随后挠挠头:“将军另有其人,我只是个副将,副将……”   作者有话说   感觉码字码得键盘冒火,点开字数统计一看500(悲 第31章 演武   廿信跟随的西北军主队此时已经离开了飞沙镇,向西行至龙夷城,廿信说那边有大片草场,做了校场,拭得起刀剑也跑得开马。   只留了些分部在飞沙镇,若不是今日回此处办事,怕是一时半会还碰不到。   林师笑称缘分。   颜欢被部下带去做登记。林师留在帐中坐在榻上,榻几上放着干饼,掰一块放入口中,脆脆的,有些油。   等廿信掀开帐子进来,榻几上的一盘梅菜干饼已经被林师叶语安二人一掰一块地分着吃完了。   “西北军要在龙夷城举办演武大会呢,师兄你听说了吗。”叶语安净了手,眼下把玩着她那把剑后的玉挂流苏,期待地看向林师,跃跃欲试,“消息刚放出去的这区区几日,龙夷城就汇集了这一带不少的江湖好手,届时说不定可热闹了!”   林师倒是头一次听说,他托着腮,将目光转向一旁身为西北军部副将的廿信。   “是了,此迁来龙夷城也有这部分原因。”廿信挠挠头,又理了理发冠,解释起短刀的来历,“”胜者奖赏是一把金臂匕首。是将军从胡边手里缴获的,听说是皇室里的东西,很是贵重。”   林师对此言不解,开口问道:“既然贵重,何不当了以充军饷?我听闻朝廷拨给西北军的军饷并不富裕,既然没有明文规定收缴战利品的处置,便应当是可行的。”   廿信叹了口气:“当然想过。一同缴获的其他的物件,粮食发了下去,贵重的充了军饷。只有这个,当铺的人说杀伐过重,见血太多,不吉利不肯收,就搁置在这,队里也没有拿匕首做武器的,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眼下借着演武大会的由头正好作为奖赏让人赢了去,也能借着这次大会的由头为西北军招敛贤才了。”   如此看来,倒也是个办法。   廿信叫人去取了金臂匕首一观。   刀臂果真全金一体,翠绿欲滴的大块宝石镶嵌在刀鞘上,周围更是零零散散点缀着小粒的红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宝石的缝隙间,游走着细致的纹案,刀刃寒锋削铁如泥。廿信撇着嘴:“我当初还真是不见不知道,蛮子帐里竟能有这么精细的物件。”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审美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大红大绿的瞧着俗不可耐。”   叶语安似乎对这把兵刃分外感兴趣,捧在手里左瞧右瞧,甚至上手比划几下。林师猜她眼下一心对第一势在必得。   他抱手站在一边,忍不住出言逗她一句:“我一直以为你只对演武对决本身感兴趣,想不到对这把刀这么喜欢,这么说你以后打算改用刀了?”   叶语安把刀放回去,干脆利落地拍拍手:“我对那把刀是没有兴趣,不过想想,用它来切手把羊肉,你不觉得很合适吗?”   林师:“……”   多余我问,你可是太会暴殄天物了。   午膳过后四个人出了营地,一是由于林师打算寻个客栈住下,二是颜欢打算留在军营打下手,林师便托了廿信和叶语安对他多加照拂,廿信说她太瘦,干活使不上力气,此番便又借着由头去带她镇上吃些好的补补气血。   左右无要事,便在城中闲逛。   一路上叶语安又拿她那副期待的表情看向林师,林师转头一瞧她的神色,便亦然读出了她的那番小心思,知道她又想起演武大会的事情来。果然听她兴奋地说:“你看那短刃多好,师兄不若和我一起来参加罢。”   林师倒也爽快:“可以啊。”   叶语安本以为要软磨硬泡一番,想不到他这次竟然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正要跳起来欢呼,突然又听他紧接着说道:“但是路上偶遇隐士斥我不会用剑,听闻此番演武会高手云集,恐怕要一轮游了。”   林师看着手中握住的剑,手腕翻转,又把它置于掌心。   果然。   “怎么要用剑啊,多没意思。”叶语安小脸皱起来,“师兄就用你那个放倒一片人的咒…唔唔唔!”   话还没说完,被一旁的廿信捂住嘴巴,压低声音:“姑奶奶,祸从口出,别给你师兄找麻烦啊!”   林师的反应倒是没有这样大,只是歪头笑看着她:“若是那样,你恐怕就很难拿到头筹了。”   叶语安不服气,又反驳得很没有信心:“我,我的武功可是有在精进的!”   话虽这么说,她倒是也没有再提让林师用咒法这回事了。   林师抬手颠颠掌心的剑,手指点着嘴巴,似乎还是仔细思考了凭剑参加的可能性,末了还是觉得不妥:“剑倒是能用,但也就是些三脚猫的功夫。那为了避免我在各位心中的形象遗失殆尽......我还是不参加了。”   颜欢在一旁捧着羊肉馍馍吃得津津有味,抬起头,看着刚刚结束对话的三人,嚼了嚼口中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馍,含糊道:“我也想学武功。”   三个人转头齐齐看向他,叶语安歪着头,嘿嘿一笑:“你想学哪种?”   “我想像廿将军一样学长枪!”颜欢看着有机会,扬声说道,“做大英雄!”   廿信忽得有些尴尬,他挠挠头,叶语安拍拍他的肩,对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林师知道他口中的廿将军不是眼前这个廿信,他俯下身,同他平视:“习武是很苦的,天不亮便要起床扎马步,流血受伤也是常事,你可要想好。”   “唉,十八般武艺,做什么要学这个,还是个姑娘。”廿信清清嗓子,飘忽的目光看向颜欢脑袋顶上的发旋,“半个月之后的演武大会,你还是且来看看再做决定罢。”   “西北军营的演武大会?”刘景珉坐在马车里,翘着二郎腿,听见谷余说起这事,“有意思,走啊去报个名,我一个你一个,凑个热闹。”   谷余半张嘴,“呃”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对此表示劝阻,半天只憋出来一句:“主子,以现在的身份,还是低调行事。”   这句很显然对劝阻刘景珉寻乐子,找热闹的心态没有半点作用,   “怕什么?我就是个监军,和那小太监做一样的事,领一样的俸禄。”他抱臂靠在软椅上,幽幽道,“出了长安城,天高皇帝远,我就不信那群老东西的手远到能伸到大西北来。”   谷余原本心道你的身份可比那群太监,待遇有何可比?转念想了想那小皇帝身侧,那先帝留下的老太监,阿谀奉承间不知在肚子里捞了多少些油水,又觉得他主子一个远亲闲散王确实是没法比。   主子不急侍卫急:“主子不是想先去寻林公子?”   “要我说你还是往常一样的一根筋。”刘景珉晃着扇子摇摇头,“寻人如大海捞针,怎么找?这次演武不限制在军营内部,这样搜罗四海高手的盛况本就是人群聚集时,林长兮的那个满脑子打架的师妹肯定要去,若是她去,林长兮定也在。”   此话一出谷余的态度变得非常坚定:“那我不去。”   胆小鬼不去算了,刘景珉心道,自己的这番计划非常完美,即使运气不好在别处碰不到,即使林长兮不参加不上台,只要他参加,等着林长兮在看台上瞧见他,早晚能碰上一碰。   谷余下车报名,掀开车帘,西北小风一起,吃了满嘴沙子。   他觉得自己从来不理解这位主子,好好的陵南不呆,跑去长安,呆了俩个月有费尽心思想要来西北,总不能真的是追着林公子满地跑,走到哪跟到哪罢。   他这个想法若是对刘景珉问出来,刘景珉也留着话反驳他:他从陵南往长安,本打算好生在长安呆到年头,给长安群臣找点乐子,但这般到了觉得长安不同往日,寻来寻去,觉着这满淌浑水里乐子是寻不到,掉脑袋的机会倒是不少。   于是马不停蹄溜了。   那谷余便会朝着他腹诽一句:眼下新的乐子就成了追着林公子跑。   行至龙夷城的时候,日头已经寻着西城墙落下了,晚上州刺史同一道官员设宴宴请陵南王,又道明日往西北军营巡查。刘景珉打着哈哈应付了事,心里盘算着怎么趁人一个不注意,偷摸溜出去找酒喝。   盘算来盘算去,盘算到宴会结尾也没寻得着好时机。   于是夜半时分溜出门,边关小城不像长安那般设有宵禁,大大小小的店门灯火通明,逛上这一圈,酒还没寻到,先闻到有店家门口飘出了羊肉香。   走进去一瞧,也是一家客栈,和一般店家一样前厅打尖,二层隔间,后院住店。刘景珉踏进门槛的时候,屋内一群人正饮酒吃肉,后院呼呼熏炉声夹杂着香味传出。   木台上有胡人美姬跳舞,大至是演武大会在即,往日美姬手中的细纱也换了一把未开刃的长剑,舞起来瞧着倒也有模有样的。   陇右道的官员知他来,凉州刺史知他来,大大小小的官员知他来。城中百姓却瞧他是个面生的,进去站了一会也没人招呼他,他也乐得自在。   剑在胡姬手中耍来耍去,看得他心有些痒,想来自己也许久没有使剑了,巧得他出门不止在腰间栓了把扇子,还顺了把剑以防身。他便带着剑鞘比划了两下子,又觉得这里人太多,不好施拳脚,恐撞到人生了歹事,便又收了剑抱回怀里。   “兄弟,有点把式啊。”他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有人撞了撞他的肩膀,“这胡女舞得实在是不起劲,快,你来一个。”   作者有话说   刘景珉:你礼貌吗? 第32章 再遇   我何时轮到和那胡姬相比较了?   刘景珉瞥了眼他,觉得有些好笑,也乐起来了,又挑眉握着剑鞘举起剑朝他晃晃:“此剑出鞘是要见血的。”   那人“呦呦呦”了一声,一副不屑样着实将刘景珉的火拱了出来。   开刃的剑耍起来确实危险,他把手中那剑朝管账伙计桌上一扔,在一众人目光的注视下,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木台。木台不高,他朝店小二扬声一喊:“去给我寻一把木枝来!”   方才搭话的那位兄弟还不忘挥着拳头添油加醋:“上上上!”   演武大会在即,有不少人如这般,台下宾客对此事司空见惯,台上胡姬更是审时度势,抱着软剑,提着裙摆,迈着小碎步匆匆跑下了台。   店家后院就种了树,店小二抛来一枝桃木,还带着有些枯黄的叶子。   他又要了一壶酒,借枝代剑,以酒洗刃,手中剑花一抖,剑气瞬间随刃凌空而跃。   此时乐师手中琵琶声嘈嘈切切,如四面兵戈声起。   气氛正好。   他身影如风,木枝凌厉划破空气,身形一弯,侧身走步。   台下无人不拍掌叫好。   有人在底下高声议论,似乎就怕他听不见:“功夫是好功夫,若是有人能对上一对,岂不是更精彩。”   刘景珉不是会把底牌暴露在外的人,更何况是参赛在即之时。于是只走了两下,就将桃木枝一抛一接,收手抱拳,收了式,又把方才那位胡姬请了上来。   他刚抬脚准备纵身跃下台,恰巧仰头时二楼阑干处一抹白色的身影忽然闪进眼底——方才舞剑时没有过多注意——已经不知倚着阑干瞧他多久了。   那人似乎早就等着他抬眼时看见自己,眼下见他目光撞上来,似乎是终于得偿所愿,忍不住微微一笑,对他拿口型——   好身手。   刘景珉只觉得心脏霎时漏跳了一拍。他运气一向很好,便体现在他原本心中安排的那番,是全部都没有用上。   重逢来得这般令人措不及防。   林师歪头抱臂,披着外衣,靠着木柱,未扎的长发越过肩窝隐入衣褶,他看着台上的刘景珉。   他本是准备躺下歇息,奈何今日前堂着实吵闹,店内隔音本就不佳,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披了外衣出来走走。   原本前厅这般吵闹,他是不打算来的,不知怎的左走右绕就来了前厅二楼。顺势往下一瞧,便瞧见有故人站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朝刃借剑要酒。   他便颇有兴致地靠着木栏,完完整整地看完了一段舞剑。   少年人身段潇洒,武艺极佳,又带冠后乌亮的马尾随动作飞扬;手中虽不持剑,但桃枝饮酒为剑,虎虎生威;眼眸望向他一瞬,更如夜幕下的点点星河般耀眼。   “我要是不抬眼瞧见你,你还不打算叫住我了?”刘景珉坐在桌前,托腮看着林师,问道。   林师点点头。   刘景珉被他看天意随天命的态度弄得有些窝火:“你不叫住我,又不去给我写信,等再见面可是又要等上好久。”   林师微微一笑:“那说明你我二人缘分未到。”   “哦,言外之意是你我这般有缘有份。”刘景珉善于从他话里分析出自己想听的结果,“真真叫好,我这一把剑可是没白舞。”   “信我也是写了的,许是你没收到。”林师解释道,“路途上条件欠佳,所以初到飞沙镇的时候才寄去第一封。”   对了下日子,的确是刘景珉前脚刚离开长安。   刘景珉又颇有兴致地“哦?”了一声,朝他微微探身,靠在桌上,打趣道:“早知道我便晚些天再走,倒是要看看你给我写了什么。”   林师把刘景珉点的那一桌子菜往他的方向推推,对于自己不愿回答的问题,他一向选择岔开话题。   “你怎的突然离开长安,又突然来了龙夷城?我想演武大会消息还传不到长安.....”   “小皇帝给我安排了个小职把我打发来的。”刘景珉给他面前倒了盏茶,又递了碗奶醪糟。   他长出一口气,又从鼻腔里挤出哼哼一笑:“一大队人在州刺史那儿歇着呢,我是自己偷溜出来的。”   溜得这么熟练,一看往日就没少干过,还挺得意。   “我还是很好奇,你到底写了什么。”刘景珉见他不愿说,好奇心瞬间被勾了出来,问,“再回长安的府上不知要待到何时,我今日恰好在此,夜色正好,就同我讲讲么!”   林师莞尔:“不过是一些途中的见闻,在信末处报了句平安,如今我就坐在你面前,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至于见闻,我日后同你慢慢讲。”   这样说了,也只得叫人作罢。   北方边地的酒烈,不似陵南美酒那般柔顺,刘景珉不大喝得惯,两口下去只觉得胃里腾起一阵灼烧,于是点的那一壶酒就被撂在了桌上,没有在被动过。   桌上的面片与羊肉倒是下去不少,林师瞧着这一桌子心想,莫不是这州刺史没招待周到,让小王爷大半夜饿了肚子?   “此地气候干旱,多风沙,并不如你在长安里住得舒服,作何要来受苦?”林师小声喃喃一句,似乎只是自问,并无意被对面人听了去。   刘景珉刚放下筷子,正举着酒杯,透过杯底杯底的涟漪望向那一轮明月。   “我原本就说过,长安囹圄之地,只有广袤天地才是真归宿。”他的耳朵捉到了这一问,于是看向林师,轻声道,“分别时你问我何时能再见,我答,‘很快’。”   林师不说话。   刘景珉玩着马尾发尖,笑看着他,继续反问道:“虽然也过去了一月有余,但也不算慢,不是么?”   林师拿茶盏轻轻碰了碰刘景珉的酒杯,悠悠地说:“我还道后会有期。”   他抬起头,并没有把话说尽,只是用试探的目光看向他。   “抱歉,我.....”刘景珉收起笑容,罕见地打了磕巴。他此时倒也直言不讳,只区区犹豫了一下,就坦白道:“我的确曾有意瞒你,也有令人私下调查你。”   他倒不是想听道歉之类的话,林师叹气,紧了紧衣襟:“我此言并非怪你。你需谨慎行事,未尝不能理解,人皆有秘密,也是常事,你我二人彼此彼此。”   他思来想去,自己的身份明明有更多未曾坦白,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   夜已至深,林师原本就打算睡下,此时更是有些困乏了。前堂的吵闹声已经散去,估摸时间,已是后半夜了。   刘景珉见他哈欠连天,也不再作留。林师替他拉开门,他偏偏不走正道,踏上窗沿要翻窗。   房间在一层,窗子并不难翻,他出去后还不走,   又突发奇想把下巴垫在窗台上,讨一句闲话:“我忽然觉得这么翻窗,像不像偷偷私会......”   林师眨眨眼,忽然反应过来他此时此话何意,耳根就刷地一下红了个透,连同脸颊也晕上了颜色。他在这口无遮拦之人发顶轻给了一巴掌,抬手就要关窗。   “哎哎哎,我讲玩笑话,打我作甚。”刘景珉摸着被拍过的头顶,微微有些痒,又伸手急忙拦下他,“同是男子,又不是姑娘家,哪有这么恼羞成怒地!”   林师微恼,拍开他扒住窗扇的手,刘景珉顺着他的劲往后一倒,大笑两声,见屋里人已经吹了烛火,赌气般和衣睡下,才笑着摇摇头,愉快地哼着小调转身离开了。   ......   林师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他本就不习惯早起,也许是小时候赖床被师父训斥多了,自己一人时便偷起了懒;先前苏柳木第一次得知后还打趣过,本以为小语才是赖床被训的性子,想不到林师才是最晚的。   他洗漱整理完毕,窗子突然被敲了三敲,本以为这般不走正门的还是只有刘景珉能做出来,他抬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推开窗——   叶语安抱剑站在窗外。   怎么忘了这还有个不走正门的。   叶语安边说着“师兄快来和我对练一番。”一边跳进屋内。刚一落地,她忽然全身一停,环顾四周,鼻子耸耸嗅嗅。   “昨夜有其他人造访。”她伸手一指林师,带着点小兴奋,“是不是!”   这一番架势,还真像是应了刘景珉说得那句“偷偷私会”......   “草坪这就被踩得乱糟糟的,是个翻窗进来的,啊,不会是......”   林师正想解释。   “......采花大盗!”   林师:“......”   叶语安神情激昂:“专采俊男美女,师兄你危险了!”   作者有话说   (T . T) ddl赶在一起,煎熬ing 第33章 拭剑   林师于她此番无言以对。   叶语安手一挥,也没有追问昨夜究竟谁来过了:“不说这个,快来师兄,我寻到一处好地方,很空旷,又没有人,很适合对练!”叶语安恳求地看着林师,“你也不希望师妹成为他人手下败将,丢师父老人家的脸吧......”   林师不想撒谎,见她不细究,暗暗松了口气。   林师任应了她,由叶语安拉着,跑出客栈,迎头撞上了前来寻人的刘景珉。   叶语安蓦地站住脚,伸手将林师拦在身后,一指刘景珉:“果然是你!”   林师被她像护小孩一样,见来者又是昨日那人,忍不住别过脸去,搓着眼角叹气。   刘景珉先是一愣,随即展露出一个微笑,他目光越过前面的人,看向林师,眉尖一耸,笑道:“怎道果然是我,何出此言?”   林师怕叶语安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急忙问道:“你怎的来了?是发生什么要事么?”   “没事就不能来寻你么?”刘景珉理所当然道,“来约着你用午膳了。”   林师估摸着时间,虽然他起得不早,但眼下还远远未到饭点,他不解,于是直言问了。   “对你,当然要早些来。”他歪头看着林师,又瞥了眼叶语安,“否则被别人截了胡去,我就白叫人准备一大桌子饭菜了。”   “喂,明明是你才是那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叶语安不满地插话,她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恶狠狠道,“师兄要陪我去练剑了,才不会跟你去吃午饭,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的确是先答应她的,林师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应了便是应了。虽说是婉拒了刘景珉的邀请,可小王爷显然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定要跟上去凑个热闹。于是一路跟在屁股后面,叶语安撵了几次都撵不走。   “练剑?”刘景珉抱剑跟着,悠哉悠哉踱步,又一边若有所思。落得远了,快走几步探过头来:“我本以为你是不会武功的,想不到还是能同你师妹对练。”   此言一出,林师的脚步一顿。   刘景珉自问自答,继续道:“也是,毕竟是师出同门,长兮,你用何种兵器,怎没见你使过?”   “我确实不善兵器。”林师摇摇头,“能出几招剑,却是入不了眼的,能同师妹对练,也只是因为她无人可找罢了。”   刘景珉立即反驳他:“我看不然。”   林师担忧的目光看向他,正思考眼下是否真的是要向他坦白时候,突然听见他继续道:“会武功的,不是还有我么,长兮怎的不想着来找我?”   林师看向刘景珉,后者歪着头对他狡黠一眨眼,他无奈莞尔道:“我可不保证她不会对你下狠手了。”   “想不到你还是对我多有心疼呢。”刘景珉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忽地反应过来,大声佯怒道:“什么是对我下狠手,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一击,连个小姑娘都打不过么!”   叶语安在一旁一脸开心,林师看着他笑而不语,刘景珉快两步跟上,甚是不服:“那来比试一番!我偏不信了,你心中的那个位置我定要争来。”   “演武大会时方能一剑见分晓了。”   刘景珉走在后面,林师转过身来,倒走两步,对他微微笑道:“何况你武功高低我早已见过,我心中已经有你一席之地了,不比试也有。”   此言一出,刘景珉肉眼可见的喜上眉梢,他道:“你知我要去。”   “你怎知我要去?”他追问道,“你可是有报名么?”   “猜的。”林师回过身,不去看刘景珉,他又道:“我武功不行,去了也是一轮游,就不去丢人现眼了。”   “我教你哇。”刘景珉显而易见的心情很不错,走路的步子都带了许多轻快,“舞枪弄棒,我虽不是样样精通,但也会得不少,小郎君想学什么,我乐意奉陪。”   林师摇头要婉拒:“我虽只懂些皮毛,但也知习武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你可是莫要拿我寻开心了。”   走了两步,他又突然反应过来:“你今儿不是要去西北军大营的么,怎的又得空来找我?”   “早些时候去过了。”刘景珉将手垫在脑后,悠悠道,“监军这事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又不是手握兵权,他们交接随军物资,也没我什么的事,就早些回城了。”   他想了想,又道:“说起来我临行前,王宪知那老东西还提议过叫我去兵部任职,圣上还真想听他的胡言乱语,被我直截了当回绝了。”   林师问:“为何?”   刘景珉哼哼了两声,解释起其中的弯弯绕绕:“古往今来这兵权本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更何况我还是个成年的嗣王,正怕有人要取我脑袋呢,哪怕没有实权,兵部也是个凶多吉少的差事,不妥,不妥。”   林师听闻不禁一怔,忽得回想起之前在村中听闻的廿平将军的事来,忍不住要向刘景珉诉说一般:“你可还记得之前在长安结识的那位孟清兄曾提过的廿平将军之事?”   “自然。”刘景珉也回忆起来,问着:“此时提起,有何说法?”   “我初到此地时,在靠近飞沙镇的关隘口一处村落里,见到了一位老翁和一位老妇。”林师皱起眉头,面上不免带了许多严肃,“那老翁与我师父为旧识,我从他们口中得知,当地匪患横行,廿平将军就在恰恰是在此地,剿匪时受重伤不治身亡。”   “你且提起兵权,我便想到了他。”   刘景珉眼睛转了几转,“哦?”了一声,看向他问道:“这般看来,你是听我这句凶多吉少的兵权,才关联了此事?”   “我只是在想,此事是否略有蹊跷。”   “我只说,不无可能。”刘景珉肯定了他的想法,却又摇着头,掰着手指同他细说,“但他的情况又与我不相同。其一他是有累累战功的将军,是从底层一步一个脚印,靠着敌首一步步爬上来的,对大齐忠心耿耿,对那把皇椅的位置亦没有威胁;其二,圣上不疑他,那对长安那帮群臣来说,拉拢他,收买他,要远比弄死他有价值得多。”   林师道许是自己想多了,便再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   刘景珉细细思索片刻,又同他道:“我本也觉得不同,但你这般提起,我忽然又想到一事,倒也拿不定了。你可还记得长安的那位杨大人?我请命前来西北时他曾叫住我,劝我不要去,我不解其缘由,他也不同我过多解释。”   “他道,我于西北的处境,远比那些出生入死的士兵要更加危险。”   听者有心,林师被他出口这一句吓了一跳,怎道他这一趟竟能如此危急,心中难免升腾出一阵担忧,袖中的手便不由地拉住刘景珉的衣袖,带着些焦急,语速也变快了许多:“杨大人此话是何意?”   刘景珉摊手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无解。他倒是一身轻轻松松,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全然没有紧张感。似乎又有些享受林师为他着急的样子,道:“那你快帮我想想,他还留下这句,不愿看少年人重蹈覆辙罢,又是什么意思?”   “重蹈覆辙?”林师垂着眼睛,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少年人......重蹈覆辙......说他少时是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他又补充:“亦或者他的学生,他的后辈......”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人摸不着头绪,刘景珉也并未寄希望于林师眼下能分析个所以然来,只是想看他垂眸侧面,静静思考的那副模样,只觉得甚是好看,叫人赏心悦目的。   看了一会儿,叶语安突然一声“到了”,才终于将他这般恋恋不舍的目光扯了回来。   此处一片开阔地,草长至没过人小腿,叶语安提着剑,几步跳进去,朝林师喊着:“师兄,快来同我对练!”   她找此人烟稀少处,本是既希望于林师能用上那师父亲传的咒法,像从前在山上那样痛快打上一番,可无奈刘景珉就在一旁——他寻了块软和的草地仰面躺下,还随手逮了只草里的蚂蚱。   于是林师只是抽出了剑。   虽然他并未作为师父的剑术亲传,但蒋子道作为师父,还是传给他一把佩剑,名为抚天。尽管它似乎看上去并没有涓溪那般夺目,也未有那样闻名。   但若是师父旧部,也许也是容易认出的。   林师后来才恍然意识到,也许除了那句“愿岁并谢,与友长兮”外,那位老翁还认出了这把抚天。   叶语安试了几招新拭,出得不急,也未带杀意,林师勉勉对了几招,倒也接得上,两人来来去去几回间,林师几次看向刘景珉的方向,见他正叼着一根草叶,看得津津有味。   几次下来,叶语安先生出些小脾气来,她将剑一收,散出些夹杂着怒意的认真:“师兄,你根本没有把心放在剑上。”   作者有话说   W(`0`)W 师妹打出一记助攻 第34章 月下相谈   林师听她此言,不免下意识地看向刘景珉的方向,见他反手抱头笑看着自己,忽然有一种被人戳破心思的紧张感,不由得紧了紧手中的剑,轻声掩饰道:“从前未经历过旁人观战,不免紧张了。”   叶语安收了剑,也没有要再比的意思,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了几番,最后停在林师的方向上,狡黠一笑。   “总归师兄的心在人不在剑上,我还是找他人去比试罢。”   说着抱着剑超林师吐了个舌头,食指一指刘景珉,做了个警告的表情,转身一步一跳地跑开了。   林师有些担忧她生气,正要挽留她说“师兄专心对练,不会再分心了”,被刘景珉一把拦了下来。   林师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的剑术也不值得叶语安浪费时间,说不定她只是寻了个借口离开,便也作罢。   刘景珉拍拍草地,示意他在旁边坐。   方才未觉得,坐下时仰头看天,才方觉天高云淡,安宁祥和。只是草场四周无障,风吹得有些猛了,林师几次整理被风吹得糊在脸上的头发,不得,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忽然听得刘景珉一句“伸手”,想也没想便将手递了过去,扭头一看,这厮将那只小蚂蚱放在他手心里,小东西只留了下稍纵即逝的触感,便跳进草丛里无影无踪了。   林师一脸板正:“到底是一条生命,你拿在手里把玩了人这么久…”   刘景珉躺在软软的草上看着他:“如此好景,只不过拿来讨一讨你的欢心,就莫要再狠心苛责我了。”   他顿了顿,又有意无意提了一句:“眼下正值深秋,草场里的蚂蚱比夏时少了很多,它的生命也许在今天,也许在明天,就走向落幕了。”   林师接他的话:“生命皆有周期,万物皆有轮回,天道如此。”   “我以为以你的性格,要更加伤感些。”刘景珉侧过身去,见林师依旧抱膝坐在那里,望着云与天,于是拉拉他的手臂,笑问道:“晚上这里能瞧见银河与明月遥遥相望,小郎君赏脸,来陪我赏个月么?”   林师倒没有犹豫,他点点头“嗯”了一声,又说:“不过你让我陪你,只怕是到时我躺在草地上太过舒服,闭上眼睛睡过去。”   “月色星空下睡去,也不免能做个美梦,不是么。”   白日里又处理了些事物,在城中坐了几坐,夜幕降临时,二人又相约至此,一人抱膝坐,一人侧卧躺,林师看着夜幕下星河闪烁,轻声道:“如此这般,倒让我想起小时候来了。”   刘景珉“哦?”了一声,似是来了兴致,他道:“我还从未听过你谈论小时的故事。”   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林师心里觉得好气又好笑,心中一边轻斥一句,谁要准备讲了,一边还是开了口。   “我小时是被师父捡来的,同他老人家住在山上。”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师父带了师妹回来,山上生活的也就变成了三个人。”   刘景珉轻“嗯”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师父一向不允许我离山,虽然一开始也不叫师妹去,但她长大些后也是应允了,我却还是不能,那时又气师父,觉得他偏心师妹,现在想想,虽仍不能完全理解,但也多少能知道这是师父的苦心。”   刘景珉心道,自小隐居山林,世间糟粕一点没经历过,也难怪养出了这样的性格。   自己从小跟随父母离开京城,散养在岭南,阿猫阿狗的事都跑过,对世间万物也不似他那般,抱有许多期待。   他又很会抓自己想听的重点,问道:“气是如何气?生闷气?我倒还没见过你生气的模样。”   林师见他一脸笑意,回怼道:“你此话一出,我便气了,你看不看得出来?”   刘景珉摇头乐道:“看不出来。你若是生气,可别这样憋在心里,容易气坏了身子,你可以打我一拳,出出气,好过许多。我总归怎样也不会还手的。”   说着指指自己的俊脸,他倒是拿定林师不会这般做似的。   林师握拳作势虚虚在他肩上打了一下,不带力道,只留下些触感,刘景珉顺势往另一侧一歪,叫着:“长兮,你打得我好痛哇。”   林师无言以对。   刘景珉见林师别过脸去不看他,又乐颠颠的过去讨嫌,林师索性向后靠,往草里一躺,闭上眼睛装睡不去看他。   忽然旁边人没了动静,稍待片刻后依然不闻人声,林师担忧地睁开眼,正撞上刘景珉的目光。   刘景珉正扶着脸侧过头看他。   林师眨眨眼:“何事?”   刘景珉依然看着他,并没有移开目光:“无事。”   一点也不像无事的样子,但他不说,林师也就不问,又闭上眼睛,一副随你的态度。   风吹过脸颊,夜里这会儿倒是变得柔柔的轻轻的,没有那样烈,巧得这几日天气回暖,也不是很冷。   林师闭着眼睛,果然如他所料,困意涌上心头,合着眼睛小憩一会,再一睁眼,月亮已经走完了一半天,已是夜色过晚了。   他心道不好,虽然这几日气温没有很冷,可是就这样在外头睡着,第二天定要生病。   起身坐起,一件衣服从身上滑下来,再偏头一看,刘景珉还躺在旁边,翘着二郎腿,手中悠哉悠哉地在编草绳。   原来还在,本以为他已经回去了。   看见林师坐起,他停下手中编绳的动作:“醒了?”   林师“嗯”了一声。   刘景珉佯怒:“真是的,说两句话就睡过去了,同我讲话就这么无聊。”   林师方才转醒,脑袋还有些懵懵的,他拿开身上的衣服,还给刘景珉,小声反驳了一句:“没有。”   忽然感觉头顶一重,再一摸,是刘景珉将他方才编的一顶草环戴在了他头上。   “现在这个时候采不到花了,只有些草叶,难免太素了点,来年开春采来野花再编一个,才好看。”   林师没有反抗,也不知有没有听进他讲话,刘景珉见他还有些发呆,便提议要回去再睡了。   好在住处不远,只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只是刘景珉的住处要更远些,毕竟是他等到后半夜,林师说什么也不好意思将他赶走去,小王爷自告奋勇打地铺,便留了下来。   果不其然如他所料,清晨再起床,便觉得头重脚轻,嗓子生哑,染了风寒。摸摸额头,倒也没有发热,便应是吹风着凉了,除了难受并无大碍。   刘景珉敲门进来,见他还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窝在里面,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以为还没睡醒,倒了杯水递给他:“太阳晒屁股了,城东来了集市,快随我去转转,这里靠胡人地盘近,看看能不能搜罗些新鲜玩意。”   林师应了声“好。”就要下床洗漱。   一听他开口,嗓音不如之前那般清亮,不禁下了一跳,忙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林师侧头掩嘴,很合时宜得来了个喷嚏。   额头温温的,不热。   刘景珉也就不再提去集市上逛逛的话头了:“我的错,早知你身子弱,昨日应该见你睡着便叫起你来回去的。”   说着要去找掌柜开一间豪华上上房,又要留下来照照看他。   “我身子哪里弱。”林师捧着杯子扶额,犟道:“不过受了凉风,流两天鼻涕就好了。也是很久没病过了,没有那般弱不禁风的。”   拦不住小王爷是个行动派,房间开好了,人裹在被子里了,药也放在床头了,林师觉得没必要这样如临大敌,盯着他闷闷声对着刘景珉三连问:“你没有公务了吗?不去州刺史那处了?不跑西北大营了?”   “早说了是闲职,我去了他们才不自在。”刘景珉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正翘起二郎腿吃着冬枣翻画本,“我深谙生存之道,这个位置上,就是要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上赶着揽活的,才落不得好下场。”   林师说不过他,被子蒙头,飘飘悠悠落出来一句:“也要好生准备演武大会的事,否则败给叶语安,可不要觉得丢面子。”   “你就这样不信我。”刘景珉放下书,趴在床边,“你也说习武不在一朝一夕,届时你只管看好了罢。”   林师笑答一声:“好好。”   刘景珉又轻斥他敷衍了事。   刘景珉几次三番想要留下照顾他,林师只觉得风寒而已不值得这般大动干戈,婉拒了许多次。他心道,他又不是重病到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好好的尊贵陵南王,使不得来做下人的活。   待到演武大会开幕在即,他这风寒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他同叶语安坐在观众席,看着场地中央廿信站在那处清点人名。   不一会儿,刘景珉也挤着人流找到了他们,递给他了一捧在路上买的脆饼当零嘴,瞧见一旁的叶语安,“哎呀”一声,讨嫌得很:“忘记了还有一位。”   叶语安胸前抱臂,很气。她伸手接过林师递给她的脆饼,恶狠狠地扔进嘴里:“没关系,等着挨揍吧。”   林师左右手安抚如同稚童般斗嘴的两人:“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林师:制止小学生吵架 第35章 初赛   演武大会是抽签轮换制,是在今日早些时候得出的结果。此时校场围起一圈看台,下方一圈是比试的场地。此时廿信已经报了第一组的名字,两人从看台上一跃而下,跳进场地,按照惯例互相抱拳行礼一番,紧接着取了各自的兵器斗起来。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路豪杰是亮出十八般武艺。   此番来,有人为了那把刀,有人是为了在西北军讨个职,也有人只是单纯的来过个瘾。   比如说坐在一旁的叶语安就是来过瘾的,兴致勃勃地抱着那把剑,在看台上探头探脑,试图寻找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廿信可是答应过我,要把那位大将军请来的。”叶语安巡视一圈都没有看到自己想找到的人,皱眉道:“他不会在诓骗我罢!”   “那位统领怎会来参加轮换淘汰,最多是在最后当作守擂,依我看他一定是在诓你。”刘景珉站起身,拍拍卷起的衣摆,“下一组到我了。”   林师也听见台上在点名字,看台上有见多识广的认出了小王爷的名字,也有人认出他是那日在在客栈前堂衔桃枝舞剑那人,瞬间起了议论。   那方刘景珉倒是泰然自若地上了台,他扬手朝台下抱了抱拳,抬眼间瞧见州刺史一帮官员也坐在看台上,正对着场地中央的自己,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中间还有一个被一群人拉扯着,被问得不知所措的谷余。   刘景珉觉得奇也怪哉。   他的名字,西北军内应是知道的,所以报名一事也并不是秘而不宣,西北军内上上下下,竟没有人给那群人知会一声。   真是能让人乐出声来的一件事。   眼不见心不烦,刘景珉移开目光,看向林师的方向,见他好生端坐在那里,也同时望向自己,撞上了目光,于是朝他挥挥手。   林师回了一个“勉哉”的口型。   他此番并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刘景珉的武艺,不管是初见时他用一把弓箭将死士一箭封喉,还是那日他在废弃的地下鬼市指着假半仙的咽喉处质问,都能看出,他身手也是了得。   因此虽说此地此时高手云集,但眼下区区初赛,林师并不担心他会得一败。   台上人也不负所望,轻轻松松得赢过了对手,甚至那把别在腰后的剑都没有出鞘,只拿了他那把常在手边的折扇。   他方才先极速靠近对手,扇柄一转,扇面擦着那人面庞削过去,再“唰”地合拢收起,前脚一攻,扇柄朝对手肘心一处穴位猛力一击!   区区几下,那人使用的长刀便脱了手。   他此刻在众人的瞩目下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看台,一屁股坐回林师旁边。   林师显然也注意到了刘景珉方才目光投向的一行官员,他悄悄指指问道:“不去处理会下么?”   刘景珉毫不在意:“谷余会拦住他们的。”   林师看过去,谷余似乎有意要往这边来,却又被人拦在半路问话,显得可怜兮兮的,他道:“侍卫也不是万能的,留他一人处理未免也有些为难了。”   说着要起身去喊他。   将人喊过来,坐到了一旁,谷余看上去有些狼狈,又有些怨念,但还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刘景珉问:“他们问你我的去向了?”   谷余答:“这几天他们一直在问。”   刘景珉点点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林师想起这几日刘景珉一直跟他待在一起,觉得这样不妥:“这样急着找你,可是有什么急事?莫要耽搁了。”   刘景珉狡黠一笑:“怎么说我也是个闲差,问不过随便是客气几下,问便问了,搪塞几句就够了。”他怕林师多想,又道:“莫担心,若是真有急事,谷余和你那位在西北军任职的朋友会来找我的。”   话说至此,便安心看起了比赛,虽期间有人上前攀谈,也通通被谷余回绝了去。   方才下场比试的叶语安也回来落了坐,她看见在后排坐着的谷余,眨眨眼睛,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又抱着剑坐回了林师旁边。   林师心知她赢得轻轻松松,但还是问一句:“如何?”   “不值一提。”叶语安嘟嘴,有些不满道,“不如直接让我同那将军比试好了,此时对付虾兵蟹将,有些浪费时间了。”   她平日里骄傲管了,林师却怕她此次受了打击,于是问她:“师父教导可还记得?习武忌骄忌躁。何况说不定一路上去,还能不经意间遇上更旗鼓相当的对手。”   叶语安不大爱听,敷衍般回一句:“我知道啦。”   正说着,往下一瞧,正正好瞧见那当今西北军统领李自离手持长枪站在场上,于对手蓄势待发。   四周霎时又议论纷纷。   “这,这不是那位统帅将军吗!”   “他怎么也来,这不是不给人机会么?”   “要我说这奖赏不想给就别给,搞这副鬼样子是作甚!”   叶语安惊奇地趴上面前的阑干,探着身子往下看,喜道:“他果然也在!”   林师笑她:“你瞧,人身为统帅也是要一步步打上去的。”   场上的另一方显然不是久经沙场的这位统帅的对手,不过三下五除二,李自离便将对方放倒在地,收了长枪抱拳行礼,踱步悠悠下了场。   大会到了傍晚才结束,人已经散得差不多时,廿信来这方看台上来寻他们。   “队里那边有些事物要处理,统帅他先回去了。”他边走过来边招呼道,又瞧见刘景珉,面上转瞬即逝惊了一惊,似乎没想到会在这边遇见他,随即他又调整好状态,行礼道:“殿下。”   刘景珉也没想到他会这般庄重,转念一想,他毕竟官职在身,前几日又在西北大营里以公务的身份接触过,同林师和叶语安这般江湖人士还是不同的,只得挥挥手:“廿将军私下不必拘谨,此时此地只当朋友相识,叫我文易就好。”   叶语安还在状况外:“垫下,什么垫下?”   林师笑着向她解释了,她倒也没多少惊讶,只是稍稍有些不安地朝林师身后躲了躲,深吸一口气,气势上依旧完全不认输,“哼”了一声朝刘景珉一指,愤愤道:“师兄你竟然之前就瞒着我!”   刘景珉又叫人订了酒家吃饭,几人围坐在一处包厢屏风后,刘景珉问起边关胡人的动静。   廿信道,眼下胡人几个部眼下应是能消停些了,虽说冬日临近,那边粮食不好搞,但对方之前在西北军手里狠狠吃了记败仗,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掀起大的风浪。按照经验与营里军师的猜测,不出意外,深冬时会乱一些,到时殿下应该已回了长安,毋需担心。   刘景珉只是随口一问,最后一句倒显得他像是要临阵脱逃似的,难免有些不满,但转念想想从前派来的监军都是些什么吊着嗓子的人,倒也难怪廿信会这样说。   听说先帝那时候有个监军太监,因为过于教人厌烦,加上做错了事,被人套了麻袋,打死在了城外。   虽然这故事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还有待考证。   那边好菜好茶上着,这边闲聊着,不知怎的提到了还在长安的苏柳木,刘景珉插不上话,在一旁扶着茶盏听。   林师提道:“我来时她正客于杨衫杨大人家。”   他并未同廿信提起长安出的状况,只简要讲述了临行时苏柳木对自己的嘱托。   初与廿信见面时,便已经通了底,长安城内的那枚玉牌,确确实实是他人仿制的。   王宪知一行人仿制这枚玉牌究竟有何目的,他已经不愿在细究了,他猜刘景珉大致也是如此认为,之前经常被他随身当作证物携带的假玉牌,不论是他放在了长安的府上,还是被王宪知一行人抢了去,总之眼下定不在身上,此事已没那么重要了。   因为查到最后,终究是破不开迷雾,撬不开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的嘴。   “我已经许久未见她了。”廿信叹了口气,带着回忆怅然道,“儿时我同她一同去学堂,天天见面,她觉我聒噪,我嫌她娇气,长大后才恍然知道,那时是为数不多的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了。”   叶语安向林师神秘兮兮八卦道:“他营帐里的信摞起来有一人高了,都是柳木姐寄来的。”   廿信被说得脸红彤彤的,忙低头扒饭掩饰。   廿信自小仰慕苏柳木这事,几人在长安时便心照不宣了,林师同叶语安相视一笑,不言而喻。   林师吹吹茶水面,垂眸笑道:“书信隔着距离,哪有相见来得欢心。”   叶语安接:“不甚欢心,恨不得每天拿出来拜读一番。”   廿信放下碗打断她:“哪有那么夸张!”   叶语安咯咯直乐:“脸红得要藏不住了。”   “好吧我承认,我就是心悦她,怎样?”廿信说心一横眼一闭,自暴自弃,“我们自小青梅竹马,喜欢很正常罢?”   叶语安双手托着腮,不解:“何不去提亲?以你现在西北副将的身份,应是门当户对才是。”   廿信本想说我在沙场上不知生死,怕的就是哪日她因此守了寡,但眼下的气氛显然不适合谈论生啊死的,恐让气氛凝固下来,于是摇摇头,淡化了些:“我一年也回不了长安几次,结了亲,也是这样,还惹得她忧心,当然也不希望她来边关吃苦。”   林师从方才始就未再言语,他盯着一处出了会儿神,尔后轻声问了句:“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廿信对此信手拈来:“大概是满心都是她,希望见到她,又不想她跟着自己吃苦,希望她越来越幸福罢。”   叶语安正探着身子去够桌上的那盘红油鸡,听此言一出猛地被惊掉了手中的筷子:“什么!师兄?你怎么问这个!莫不是...!不可以,不能罢……?”   林师移开视线,食指点点她的脑袋,对她的大惊小怪颇为无奈,道:“随口一问罢了。”   作者有话说   继续铺垫—— 第36章 留宿   林师撂下茶盏,不动声色地躲开旁人喋喋不休的追问,瞥眼偷偷瞧见另一侧的刘景珉正托着腮,盯着一处发呆,并未参与进他们的对话。   不知他在想什么。   见林师一脸坚决地回避,到底问不出什么东西,廿信和叶语安两个八卦脑袋也悻悻地转了话题。   月色攀上枝头,几人才散了去,廿信要回西北大营,叶语安寻了片树林准备接下来的赛事,刘景珉则住在州刺史府邸,几人方向不同,自然分道扬镳。   林师同他们道了别,准备回客栈好生睡一觉。   迈出两步,他忽然站住身,目视前方,无奈般叹了口气,问:“我记得州刺史的府邸不在这个方向。”   刘景珉也站定脚步,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恰好能听见声音:“时辰太晚了,回去恐惊扰他人。”   亥时刚至,算哪门子的晚,林师腹诽着,当他说胡话,抬脚就要走。   刘景珉快跑几步赶上来,与他并肩而行,又问他:“你也见到今日赛场看台上的那帮人,个个面色凶恶,像是要把我生吃活吞了一般,我这时回去,岂不是正入虎穴?”   林师没有回答,沉默着踱步往前。   刘景珉铺垫得差不多了,眉尖一挑,终于忍心点了意图,道:“不如小郎君发发善心,收留我罢。”   林师忽地站定,面色如常,揣着手回身看着他:“留你么?我只怕被你口中的那群恶虎寻上门来问我要人。”   “怎会呢。”刘景珉知他不明里拒绝,便是同意了,面上一乐,“他们不敢的。”   林师并不排斥与人同住,但他不解刘景珉就算找这样蹩脚的理由也一定要跟来,又是为何?   总不能只是寻他开心。   他径直往前走,刘景珉亦步亦趋地跟着。   直到跟到了客栈门口,林师迅速闪身进了门,刘景珉瞅准时机,快跑几步,伸脚一把别住了将要闭拢的大门!   他扒着门,看着林师映着月色的眼睛,作可怜兮兮状:“何必这样狠心。”   林师耳根子软,见不得人撒娇,故而手上的劲便松了松。松开时似乎又觉得这样轻易被他得逞,不甘示弱,轻斥一声:“净和叶语安学一些恼人的坏东西。”   刘景珉狡黠一笑,侧身挤进了门,跟在林师身后,咋咋嘴,心道那日自己硬要换的豪华上上房可是换对了。他猜眼下林师不是那般强硬地拒绝自己要跟来,肯心软留他一留,有八成是觉得对自己有所亏欠,面子上不好意思拒绝他。   虽说这豪华上上房名副其实,床大得能三人同时在上面打滚,但林师似乎并不习惯与人同床共枕。   待他抱着朝店小二要来的厚垫子推开门,刘景珉也已洗漱完毕,正坐在软椅上摇着扇子半脸无言地望着他,给了个眼神,似乎在问:这是何意?   “我...睡相不怎么样,怕半夜把你踹醒。”林师将垫子和被褥摊开铺在地板上,理了理枕头,抬头解释道,“今夜我睡地板。”   刘景珉扇子一横,今晚不知第多少次拦住他:“你风寒初愈,哪有让你睡地板的道理?”   他指着那张大得能三人同时在上面打滚的床,眨眨眼:“别说睡相不好,就算你半夜梦中耍杂耍,也不会踹到我的,放心罢。”   说着拉着林师到床边坐下,双手垫在脑后,往后一仰:“瞧,还可以再睡两个我。”   林师别过头不看他,静了许久,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发呆,久到刘景珉觉得自己得说些什么缓解眼下的气氛,他才缓缓开口:“我还从未与人同床共枕过......”   刘景珉开口乐得打趣道:“同为男子,还在意这些作甚?”   林师这下舍得赏给他一瞥目光,只一眼,又撇过头去,站起身:“我还是睡地板——”   刘景珉没有让风寒初愈的人再折腾的道理,他眼疾手快扯住林师的后腰腰封带子:“别别别,我来,我睡地板。”   林师措不及防被他扯得往后一仰,急忙伸手拽住危险的腰封前结。   刘景珉那厢说着往那厚垫子上一趴,被子一盖,做出一副鸠占鹊巢,理所应当的姿态,朝林师使使眼色:“天不早了,快些安歇,明日一早还有赛事呢。”   林师胸前抱臂,站起身来,在那里歪头俯视着他,眉眼弯弯对他微微一笑。   刘景珉正心想他这般笑起来如沐春风,甚至好看,又听见他道:“我明日没有赛事…”   “……还有,我记得这床被褥是我之前盖的。”   刘景珉捻着被角,心道,怪不得闻着上面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他抓着被子角正要再仔细嗅嗅,额头忽然被点了点,是林师俯下身,道:“莫要闹了,快起来去床上睡。”   从前都是小王爷点着别人前额教训人,长大以来头一次被父母外的人这样对待,动作间,林师自垂下的长发梢拂过他面庞,滑过鼻尖,带了点轻痒,又带了些微香。   刘景珉坐起身,揉揉鼻尖:“都说了没有让病患睡地板的道理。”   林师觉得让他在这小客栈住着已经够失礼数了,何况睡地板,更为不妥。他蹲在垫子旁边平视着刘景珉,认真道:“你贵为殿下,乃是皇亲国戚,让你睡地板怎行。”   “你..….”刘景珉被他这话噎得哽了一哽,朝他前探了探身,起了埋怨,“你我这般相识,我虽然隐瞒了些时日,但也从来没有用身份拿过什的乔,我私以为你我二人自始至终都是朋友。长兮,你这样拿身份离间你我二人,未免太伤人心了罢。”   他这样说,林师忽然一怔,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虽尊了礼数,却并不和时宜。他肩膀一缩,沉默了片刻,喃喃道了句:“抱歉。”   过了许久,他才又生涩地超刘景珉解释道:“方才的话并无它意,我从来都是拿你当朋友的。”   刘景珉的目光追随者他去,见他坐上床榻,得逞般微微一笑:“我知道。”   ……   灭了烛火,周遭暗了下来,四下寂静无声,照理说应该是入睡的时辰了,但两人的呼吸声都未曾带什么睡意。林师盯着房梁,听见刘景珉今夜第九次翻身的声音,轻微的动静摩擦着被子滑过他的耳朵,拂过心头,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若是睡得不舒服,便上来睡吧。”   刘景珉把头蒙在被子里,闷闷地说了一句:“无碍。”   待他第十次翻身,还是毫无睡意,终于是受不住了,将那团被子往怀里一拢,蹑手蹑脚爬上床。   尽管动作放得很缓很轻,但木质的大床还是发出一声老旧的动静。   林师对“吱呀——”一响的床没有什么反应,刘景珉心想,他大概是已经睡着了。   虽说在长安那时两人在客栈小住过几日,但那时毕竟是分着的隔间,同床共枕更是从未有过。今夜趁着窗边的月色正好,映出屋里一缕光亮,刘景珉瞧见旁边人背身躺着,呼吸规律均匀地一起一伏,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摊在被褥上,横在两人之间;再往下瞧,白皙的肩颈沐浴在皎洁的月色下,隐入中衣里去了。   刘景珉被他摊在床上的长发隔了老远。睡不着,捻了一缕拿在手里把玩。   软软的。   又放在鼻尖下嗅了嗅。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约莫隔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发觉旁边的人原来并没有睡着,原因是林师轻声道了句:“莫要玩我的头发了。”   刘景珉讪讪地放开手中的那缕青丝,那缕发“嗖”地一下从他手中滑走了。   林师将头发收拢,像是专门给刘景珉腾出翻身的地方来,又像怕他睡觉不老实压到自己的头发似的。   刘景珉看着他的后脑,疑惑:他怎的知道的,难不成他的头发也有知觉?   林师拢了头发后,侧过身来。   刘景珉看见他的睫毛在黑暗中颤了颤,闭上眼后,听得一句“好梦”入耳。   也许是“豪华上上房”的大床的确比那铺的地铺舒服多了,也许是林师那句轻轻声的“好梦”有什的魔力,不出一会,刘景珉就觉得眼皮沉沉,眼前朦朦胧胧,终于是睡着了。   睡得正香,一夜无梦。   醒来时,只觉得自己抱了只被子。   他睁开眼,外面已是大亮,动了动身子,惊觉前面还有个人。   意识回笼,他才想起来昨晚睡在林师旁边。   怀里的“被子”微微地动了动。   不是被子!刘景珉心里一惊,迅速松开自己环着的手臂。   他心觉奇也怪哉,明明睡着时一张床左右各分一半,离着老远,怎的早上醒来,却贴到一起去了。   是谁睡觉这般不老实?   他低下头,被子下不老实的另有其物。   他又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身后余有一大片空处,再瞧瞧旁边的林师,已经要贴到墙角处去了。   看来昨晚林师说自己睡相不好,显然是找借口骗他的。   果然刘景珉自己才是“睡相不好”的那个。   刘景珉枕着软枕,靠近静静地听了片刻林师的呼吸声,觉得他还睡着,并没有要醒的迹象,庆幸般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些。   他心道幸好,若是林师先一步醒,看到这副场景,不知道要作何反应,说不定昨晚那声朋友也做不得了。   他用着慢动作一点点挪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解口干。   于是林师悠悠转醒时,刘景珉正坐在床边画扇子。听见他坐起身来的动静,刘景珉的目光便看了过来,他扬扬扇面,是在展示,可晃得太快,林师没来得及看清上面的字画。   刘景珉将扇子放在桌上,笑道:“快快穿衣洗漱,一同去演武会场了。”   桌上还放着他那把趁手的剑,林师想,他对这演武大会倒是毫不上心,眼下竟还有心情画扇子。   林师临出门前凑过去再细瞧,扇上是一副写意山水,有小扁舟泛于溪上;再恍然一瞧,那山脊又像一人曼妙背影,露出颈与肩的弧度。   只叫人叹一声妙哉。   作者有话说   刘景珉,怂。 第37章 比试   今日廿信将颜欢也带了来。   小姑娘坐在看台上,因为太过瘦小,营养不良,脚还挨不到地面。她索性就攀着阑干,卯足了劲向下瞧,想要把每个人的一招一式都收入眼底。   刘景珉也靠在阑干旁,摇着扇子,与好奇的小姑娘不同,他要对每一番对局挑上一两个刺。   经过前一日的对局,参加这演武大会的人已经少了有一半,有的是输了比赛,自然淘汰的,也有人知难而退,主动退赛的。   虽说参与者相较之前少了不少,这看台上却满满当当,座无虚席,林师环顾四周猜想,八成是昨日西北军统帅李平寇亲临赛场,吸引来的。   他正想着,果然耳朵捕捉到了场上的廿信报出了李自离的名字:“西北军统帅,李平寇。”   所有人都等着下一个名字,廿信却沉默了片刻,才扬声道:“江湖侠客,叶念霏。”   只要是没上报身份的,都是统称为江湖侠客,其中自然也包括不愿意透露身份的,比如说眼前这位兴致勃勃看好戏的陵南王。   这番是叶语安期待已久的对局,她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已经抄起了剑,几步轻功跃入场上。   涓溪剑光潺潺,流光溢彩,蓄势待发。   对面的李自离手握长枪,这把枪看来是西北军武库统一的制式,同廿信的那把相差不大。拿在手里不像别人的手中刀剑那般做工细致;质朴,却也能看出来被精心地打理过了。   叶语安提着剑,歪头道:“大将军,又见面了。”   李自离抬手抱拳,并不出招,似乎在等叶语安先手。   叶语安见他没有先招的意思,也毫不客气,剑花一挽,随即向李自离的方法冲去。   “放马过来!”   李自离迅速反应,长枪一横!硬接住她一道剑气!   枪身与剑刃剧烈相撞,发出铮锵巨响!   硬接一剑?好强悍的打法!   叶语安回身一转,寻隙偷巧,反手刺向他面门!   李自离不愧是战场上经历过生死之人,感官灵敏得可怕,他像是知道她会如此般,后撤大步,用枪别她的剑刃,再防!   来来回回间,李自离只守不攻,却能见招拆招,仿佛知道她下一步要作何似的,防下叶语安所有的招式,叫她寻不到任何破绽。   演武大会定胜负,为了避免闹出事故,一般以指中命门定胜负,有时亦可以武器脱手定胜负。   叶语安几式下来,破不开李自离防守,性子难免急躁。   “为何只防不攻?”   林师站在看台上,静静地看着她的一招一式,摇摇头,有些惋惜道:“忌骄忌躁。这下遇到硬骨头了。”   刘景珉摇着扇子,将目光从场地处移开,看向林师:“原来你不看好她?”   “战场上杀出来的将军,防用的是保命的招式,攻用的是见血的路子。”林师轻声道,“同我们这江湖路数不同,我猜他不攻,只是怕见了血。”   刘景珉乐得看叶语安吃瘪,他心情不错,笑问道:“你可知这位大将军什么来头。”   “西北军统帅。”林师不论是从师父那里,还是廿信这处,都听过这位将军的来头。他看向刘景珉,莞尔:“其父李逢惕,前玉门军统帅,生母乃平山公主,同你也沾些亲缘,我说的是也不是?”   “先帝那个从民间被过继来的妹妹。”刘景珉反驳这层莫名其妙的亲缘,他看着场上的李自离,感慨道,“真是叫人生圆满的好出身呐。”   林师听得颇为无奈:“你来叹这一句人生圆满?”   “为何不能是我?”刘景珉问道,“你知陵南王为何住在岭南?”   林师幽幽道:“我在长渊镇听得传闻。相传陵南王爱酒爱美人,爱岭南的醉花阴。”   刘景珉不置可否,但也不全认同:“我是逃到岭南的。”   此话教人着实吃了一惊,林师想往下听,他却不肯往后说了。   忽然听一旁颜欢惊叫一声。   再去看场上,两人正站在那里,僵持不下。   看台上传来窃窃私语声:“发生何事了…?”   颜欢指着叶语安的方向,向林师解释道:“她受伤了……”   事实证明林师猜得不错。   方才被叶语安质问,李自离才起了攻势。   才两人你来我往,兵戈相向,叶语安才发觉他的招式确确实实是死招,重杀意,给人以难以招架的压迫之感,尽管他显然已是手下留情,但完全不给人分神的功夫。   她只稍稍一个不留意,长枪划过左臂,刺破了衣袖,鲜红的血液瞬间一涌而出!   伤口不浅,血也急。   赛场上见血很是常见,大多数人都见怪不怪,坚持到下场的有,认输弃赛的也有。   叶语安对她手臂上的血毫不在意,甚至激起了斗志。   痛快!   她挥剑跃起再要攻上,李自离却停了下来。   真是个好人,她想,还给她留了时间处理下伤口。于是她“唰”地扯下扯下一节腰间系着的绑带,缠紧左臂,用牙紧咬着打了个死结。她的右手还握着剑,语气里甚至隐隐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兴奋:“再来!”   李自离却不接她的招:“我认输。”   叶语安顿时怔住。   四下一片哗然。   刘景珉打趣道:“想不到大将军也是个怜香惜玉的。”   “可惜了。”林师背着手,见此场景也并不急,他摇头道:“怜香惜玉并不适用于叶语安。”   “你…你…”叶语安“你”了半天,也没憋出后半句来。廿信打断她,按照流程问李自离:“你确定要认输么?”   李自离正要答,确定,却被叶语安抢先一步,她将涓溪剑往地上狠狠一摔,剑身发出“当啷”一声,之后头也不回地往离场的出口走去。   甚至没用她那身轻功。   李自离不知她为何突然离场,又为何突然摔了剑,他只得弯腰将剑捡起来,捧着看向一旁的廿信,对他抛去一个询问又有些无助的眼神。   廿信朝他摊手,表示自己也在状况外。   林师方才正站着观战,见叶语安回了这边,气鼓鼓的揣着手,一屁股坐回座位上,于是回过身来,道:“生气了。”   明知故问,叶语安愤愤道:“他竟然认输,分明是看不起我。”   刘景珉在一旁啧啧称奇,别人姑娘家都爱看那公子怜香惜玉,如今李自离将胜者之位拱手相让,她倒是不乐意了。   林师宽慰了她几句,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句下来,也平了大半。   刘景珉看着林师坐在她旁边耐心地讲话,半晌“哼哼”两声道:“你这样安慰人,倒让我也想输一输了。”   此时廿信已经叫了刘景珉的名字,林师恐他真做得出来这事,忙拉住他:“莫要胡闹,好好比。”   刘景珉笑着答应他:“好。”   对面是位舞刀的大哥,一把阔刀威猛霸气,同他本人长相一样,络腮胡子满脸。   刘景珉方才听廿信报了他的名字:乌图尔。   胡人?   刘景珉自认为他对胡人并不抱有偏见,但眼下为西北军举行的演武大会,难免留个心眼。   那人将阔刀往肩上一扛,操着一口不流利的官话:“喂,小兄弟,看你白白净净的,要认输的话趁早啊,像你们将军一样,就算输给女人也不丢人,哈哈。”   他最后一句一出,刘景珉面色一凛。看台上的看客也发出些许躁动声,边关乱得久了,尽管眼下还同胡人有些许贸易往来,但依然多有不满。   “你们被我们将军打退回天山口,还有脸说!”   “滚回去!”   刘景珉脸上的凌厉转瞬即逝,此时他又扬一扬下巴,换上一副吊儿郎当带,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我们将军那是怜香惜玉。就你?你是香,还是玉?”   话音刚落,阔刀向前方袭来,刘景珉忙出剑格挡,被震得后退两步。   好大的力气!   此事不能硬莽,得寻得巧劲!   刀剑数次相撞,铮锵声起起伏伏,刘景珉咬着后槽牙,寻他的破绽。   刀刃挟着劲风落下,躲不过的,只能硬接!   乌图尔一刀又至,放声大笑:“省省吧,小白脸,趁早认输!”   刘景珉避此刀时抓住一瞬的机会,猛地回身一计凌空狠踢,将乌图尔踢出两米远,反守为攻:“做梦!”   乌图尔被踹出一口闷血,他随手一抹,拄刀起身的一瞬间刘景珉后招又至!他不得已横刀防守,却慢了一步,刘景珉的剑尖已经只离他前额半寸!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林师站在看台上,方才刘景珉被对方强有劲的一身刀法逼得节节败退时,他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但显然他小瞧了刘景珉,只要对面露出破绽,叫他寻到了可乘之机的那一瞬,甚至不需再接几招,胜负就已然见分晓。   廿信吹了哨子,定了胜负,方才李自离同叶语安的那一场也有了结果,因叶语安摔剑弃赛,最终宣判李自离入围。   台下有不赞同的异议声,却无人站出来公然反对。   此时已是今日的最后一场,看客们纷纷起身离席,林师见刘景珉依然站在场上,没有过来的意思,于是寻着台阶向下去寻他。   乌图尔在他对面,此时已经站起身,他拿刀拄地,冲刘景珉呲牙一笑,问:“你就是那什子陵南王?”   刘景珉站在那里,直视着乌图尔,不答。   观众们纷纷离去,除了往这边走来的林师,无人注意到场上二人的动静。   “弱不禁风的中原人,比不上我们阿史那王和麾下的狼牙铁骑一点!”   刘景珉不知他哪来的自信,无语道:“你方才可是输了。”   “我方才是输了,但入冬后就不一定了。”乌图尔嘿嘿一笑,露出络腮胡下的一口牙,“王爷好自为之。”   刘景珉眉头紧锁:“你这是叛国。”   “这就只是一个败者口舌之快。”乌图尔大手一挥,转身朝场外走去,“话里藏话,那是你们中原人才会干的事。”   刘景珉回身便见到来寻他的林师,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带了笑意。   林师不吝啬对他的夸奖:“方才好身手。”   刘景珉朝他扬剑:“不够过瘾,且来再同我打一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情意绵绵剑~ 第38章 情意绵绵剑   林师心道为何是我,来不及躲避,只好拔剑接下刘景珉一刃。   他的剑缓出缓收,剑刃擦着林师的抚天而过,发出金属摩擦的滋滋声,侧身避刃时林师问:“方才未打尽兴?”   刘景珉道:“胡人的刀法大开大合,我不喜欢。”   林师没有对剑的打算,他大多是闪身避开。刘景珉也不大认真,剑出得干净漂亮,却不大像比试,更像是舞剑。   未曾想此时结束还有人上场对垒,有不少人纷纷驻足围观。又见是两位养眼的公子哥,有围观的姑娘发出叽叽喳喳的嬉笑与赞叹声。   “你瞧你瞧,多养眼哇!”“嘻,这不比胡人那壮汉瞧着好看?”“就是就是!”“多来些嘛。”   叶语安和廿信也混在人群中,她抱臂瞧了一会,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偏头小声问廿信:“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情意绵绵剑么?”   廿信:“.........”   旁边的颜欢听不懂,眨巴着大眼睛,仰头面带疑惑地看着二人。   廿信想起今日自己带她来的目的,低头问:“你可想好自己学什么了?”   颜欢的声音带着些激动:“学长枪!”   怎么不带变的,不是都说小孩子很善变吗?廿信:“……你不觉得剑法更好么?”   说着指了指场上的两人。   颜欢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拒绝得很果断:“太慢了,像跳舞。我想像将军那样致敌于死地!”   叶语安看着自己受伤的手臂:“……”   廿信看着场上的两人,颇为怨念:“……真是不教好!”   ……   林师不懂他这是何意:“你几日后还有对局,方可趁时尽兴。”   刘景珉的剑尖接住他的衣袖:“你怎的这样不解风情?”   林师被他说得也笑了,反问:“你是第一天与我相识?”   刘景珉将他的剑往下压,有意看向他的眼睛:“与他人拭剑,与同你,怎可相比?”   他此言一出,林师心底莫名其妙一颤,持剑的手蓦地一顿。步子乱了,被刘景珉抢了先机,近了身。   他正要回身去防,突然脑后触感一瞬,发髻一松,长发倾泻而下。   剑招未至,来的是某人作祟的左手。   今日他依然是半挽长发,但因为出门走得急,未绑法绳,只随意盘了下。所以只要撤了发簪,挽好的就会散下来,刘景珉是知道的。   真真是故意的!   发簪被刘景珉拿在手里,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簪尾镂空的银饰装饰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瞬亮光。   林师条件反射反手向后摸。   刘景珉剑锋又至,林师连忙躲避。回身挨过他肩时,冲他小声咬耳朵,语气里似乎夹杂着些许微恼,他问:“作何解我发簪?”   刘景珉朝他扬起一个得逞的笑容,道:“想见你散发的模样。”   “昨日不是已经见到了么?”   “昨日隔着黑,看不真切。”   披头散发,不像样子,不成体统。林师伸手要夺回来,被刘景珉一抬手灵活地躲了过去。这厮像是嫌还不够,还要讨嫌嘴一句:   “从前没发现,你武功底子不错,闪身躲避甚是灵巧。”   林师轻哼一声,似有少许不满:“从前遇见你两次,我都负了伤,这声灵巧倒品出讽刺的味道来了。”   “冤枉好人,我哪有此意?”刘景珉一脸真诚,“那是我保护不周。”   他继续问道:“既然你有功底,为何不善用剑?”   林师后跳躲他一剑,幽幽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就当,师妹找我练剑时我就只会躲,就练出个闪避来,合情合理,不是么?”   刘景珉一脸“你看我信吗”的表情。   跟自己待久了,他怎的也学了一套诓人的花言巧语去,刘景珉心想,这样不好,不好。   驻足观看的人愈来愈多,有人认出了刘景珉,不知是凭相貌,还是凭身法。   “这不是那日客栈前堂舞剑的那位么…?”   “嘿!我就说那日若是有人对上一对,要比单打独斗精彩许多。”   “这不就来了么。”   “打起来!打起来!”   周围议论声不小,叫人听得清清楚楚。林师出剑那一瞬,歪着头看向刘景珉,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他拿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小王爷这是拿我当陪衬呢。”   刘景珉这下被冤枉得更狠了,语气里都带了许多委屈:“我哪有!”   林师此时剑招带了许认真,他上挑剑去压刘景珉的手腕,回身反踢,再反手劈向他拿发簪的左手,势必要将自己的发簪抢回来。   刘景珉不给:“这样多好看。”   林师驳斥:“不合礼数。”   刘景珉不当回事:“礼数是人定的。”   林师听闻此言,两下缓了步子,在刘景珉的注视下停了下来,问:“在路上遇见个姑娘觉得好看,你也要去解人家的发簪么?”   刘景珉突然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愣神少顷,就手中一空,林师终于抢回了那把属于他的玉制发簪。   “初见孙如卷的时候,你就把发簪赠与了她,那时倒不是不遵礼数了。”   他倒是还突然委屈了起来。   林师:“.........”   他忽然想起是刘景珉将自己的发簪要了回来,还为自己带上了,虽不是这一把,但……   于是他停下手中束发的动作,又将发簪置于手掌心递给了他,神情颇为认真:“你若是真心喜欢,也可以拿去。”   刘景珉:“.........”   谁说喜欢的是这个了!   刘景珉的恶趣味得了兴,见林师收了步伐,也没有再要比的意思,他朝看客们拱了拱手,示意大家散了去。一转头发现林师已经步履匆匆,向着出口走去,看样子是打算离开了。于是他转身,一边去追林师离开的背影,一边喊他:“昨夜你留我小住,为表感谢,今晚我请你吃酒,来是不来?”   林师匆匆离场的步伐一顿,险些被绊了个跟头。   廿信指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疑惑问:“他们不打算等我们的么?”   叶语安晃晃身子,转身时给他了个“谁知道呢”的眼神,哼笑一声,怪腔怪气的:“小住~”   廿信:“…?”   叶语安一转身,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怀里还抱着她的涓溪剑:“我的剑!”   廿信显然也瞧见了,他微微点头示意,倒是也没行礼,随口问道:“等多久了?”   “刚到。”李自离言简意赅,指了指一旁的叶语安,示意自己找她有事。   廿信心道,竟然不是来找我商讨公务要事的,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领着颜欢走开了,临走时听见李自离的声音从方才那处传来:“抱歉......”   他心里纳闷:何事需要道歉?   李自离双手将叶语安的剑递给她,见她一脸带着疑问的茫然,又重复了一遍:“今日之事,抱歉,伤到姑娘了。”   “习武之人流血受伤有多正常,何必要来向我道歉。”叶语安这下了然,明白过来他此番的用意,一撇嘴,原本平复的心情又有些闷气,“再说了,我还没打尽兴尼,你就认输了,这样看不起我?好生没劲!”   李自离连连否认,叶语安心想兴许是自己的语气有些太过于不友善,方才下场后又思索自己的举动太过冲动了些,于是接过剑,道:“抱歉,我也应该道歉,场上摔剑让你下不来台是我不对,我本意是不想让你平白认输的。”   “如果姑娘是为了那把匕首而来,我可以争取此次为平局处理。”   叶语安瞪大双眼:“廿信没告诉你么?我是专门为了同你打一场才来的。”   这下轮到李自离瞪大双眼了。   ......   林师被刘景珉拉着去了龙夷城最高的酒楼,从这里远眺,脚下是烟火萦绕的整座城,远处是茫茫草场,在远处隐隐能瞧见天山雪顶。   如诗如画,美轮美奂。   林师倚着窗台极目远眺,只可惜眼下屋中只余他一人,口口声声拉他来的吃酒人还没来得及叫店家点菜,就被谷余神色匆匆地叫走了。   正事要紧,正事为何?他也无心多问,只觉得这几日吵闹惯了,眼下独自一人赏景,偷得浮生半日闲,很是不错。   店小二为他上了壶酒,入口有些烈,烫得人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滋味不佳,林师只呷了两口,就放在了一边,搁置了。   他反手解下脑后的发簪,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瞧着抚摸了一会儿。   这发簪样式和颜色都是普普通通,远不及上乘,小王爷按说大把的金银玉器都见过,为何非要朝他要此物?   为何对此物情有独钟?   瞧了许久,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才缓缓收回视线,将发簪握在手里,闭上眼睛,倚靠窗沿。   方才对剑时,心跳如雷入鼓,震得格外的快,眼下只留一人独处,本想应是该清净些了,不成想却怎也平静不下来,两口酒下去,反而愈演愈烈了。   在一旁候着的小厮见他倚窗垂头发呆,一脸愁容,心中甚是不解,却又不敢上前去问,只得叠着手偷偷打量。   景美人美,何事思愁?   美人无心赏美景,只因此刻思绪纷杂。   他为何要来西北找我?他为何要事事照拂?他又为何要留我住处?只是为了躲避扰人的官员?   净做一些让人费解的事来。   昨夜月色太好,房里太亮,他怎也睡不着,睁着眼睛数时间,听身旁睡着的人酣睡的呼吸声,起起伏伏,颇有规律,几度翻身,也不老实。他直到天色将明,才迷迷糊糊睡去,又睡得不大安生。   此时他撑着头,微微眯起眼睛,心道,耳根无人吵闹,倒觉得有些过于清净了。   奇也怪哉。   他静不下心来,也就不愿在此地久留,再好的景,徒留一人,也变得不是滋味起来。   他叫店家收了酒,起身回了客栈。   何时起?许是初见时他的那一箭射得巧妙,没有射中敌人胸口罢。   他收了客栈房中早晨未来的急收起的地褥,靠在椅边抱着书读,不知是否是读得进去。天色将晚时,约莫刘景珉今日事没有忙完,许是不会来寻他了,于是向店家讨了热水,追准备沐浴休整,窗子突然被人拉了开。   想见的人站在窗外,趁着夜色,气喘吁吁的,像是一路刚跑过来,他一边单脚跨进窗来,一边急迫道:“应付不过来了,快让我躲躲!”   作者有话说   心乱了,剑就慢了   (爬来)(迟到了)冬至快乐(爬走) 第39章 沐浴   林师被吓了一跳,连忙闪身让开。   刘景珉跳进屋内,往床边一坐,缓了口气,抬眼抱怨:“果然不能回去,被人抓住了盘问的好惨。”   林师瞧他的样子,忍俊不禁:“是发生了何事。”   刘景珉抓起桌上的茶壶狠狠灌了一口,一抹嘴边的水渍,解释起来。   “那群糟老头,烦得很。原本下午是要去商讨西北营中要事的,也就军中和州府要员。谁承想推门一进,里头塞满了一众大官小官,什么州刺史,防御使监察使,见过的没见过的七七八八一群人。正事聊完,还不忘再过问我前几日做了何事,去了何地,更过分的还要灌我酒喝。我打着去如厕的借口溜了,半路又差点被人发现端倪,我就赶忙往你这边来了。”   “慌不择路。”林师披上刚卸下的外袍,微微俯身,同他对视,顺着他的说辞往下,轻声道,“夜闯私宅,怎就不怕被人发现了?”   “不会的。”刘景珉眯眼一笑,“他们寻不到这处。”   他转眼瞧见屏风后的浴桶和林师方才披上的外衣:“你是要沐浴休息了?我可是打扰到你了?”   林师叹了口气,回了句“无碍”,又觉得再等下去水要冷了,还得找店家再换,于是犹豫了再三,还是道:“我…且去收拾一下。”   刘景珉坐在床边,嘴上说着抱歉打扰,行动上却丝毫没有体现出来,他摇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今日那酒家的饭菜,可还合胃口?”   林师在屏风后慢条斯理地解下腰封,心道,有人未来得及点餐就匆匆离去,饭菜口味如何,我又怎知晓?   他又卸去外衣,动作缓慢,眼神盯着屏风后的纹案瞧,口不达心意,像是喃喃自语:“送来的那壶酒,有些太烈了,喝不习惯……”   刘景珉像是才想起来自己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叫人上菜,原以为他会自己叫些,如此看来可能是只叫了一壶酒,忙问:“你莫不是,一直未用膳罢?”   林师给了他一段默认般的沉默。   他的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自责,心说不会是自己晌午不告而别,教人心里生了闷气?于是连忙起身,要往屋外走去叫人:“想吃什么,我叫后堂给你做一碗。”   林师忙阻止他,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时候不早了,伙房应是早熄火了,这时去岂不是麻烦人?此事与你无干系,是我自己觉不得饿,只吃了两块桂花糕垫垫肚子。再者说我这样大一个人了,饿了不会自己找吃的么?”   刘景珉听着林师讲的一番话,起身往外,正要坚持叫后堂送饭菜来,忽然一阵轻微的“哗啦”声。   入水声入耳,他蓦地止住脚步,不知怎的,忽然僵在了那里,不敢动了。   僵了两秒,又情不自禁往屏风那处看去。   奈何屏风做工太好,也不是风月地那种薄纱质地的。那板板正正的木料,别说人影,光都透不过来。   水声依旧不绝,那不透光的屏风似乎让这声音更引人遐想,他咽了咽口水,似是莫名生出些紧张,本想坚持的话语就硬生生转了调:“那,那好。”   他做贼心虚似的坐回床上,“唰”地打开扇子,以往拿来装腔作势的扇子竟忽然有了实质性的作用,扇动间带来了一丝清凉,解了心火。   那水声持续了好一会儿。   林师抱膝将自己浸在水中,水没过下额,他脑子里翻江倒海,顺着下午的思绪想了许多,又回忆起下午翻的那本书来。   讲的什么来的...?   直到水冷得教人受不了,他才擦干发尾,自屏风走出。   这才见刘景珉正靠在床栏边拼命摇扇子,吹得额边发丝都扬起来。   何至于这样热?林师不解,于是走至窗边拉开窗扇。   深秋的风携着寒气卷进屋内,激得他打了个寒战。   刘景珉似是猛地回了神,快几步走上前来,啪地将窗扇合上,阻绝了冷风,佯怒道:“你风寒刚好,头发又湿着,这样吹冷风,是又想病上一遭?”   林师指了指他手中的扇子,心中疑惑,便问了:“我见你扇子摇得剧烈,难不是我这里太热?”   刘景珉看了看手中的扇子,突然间被他戳破,尴尬干咳两声,出言掩饰:“是有点。”   “但要开窗,先要把头发晾晾干,你这般发梢还滴水,定要感冒。”   林师捻着发丝,反驳:“我已擦过了。”   说是擦过了,也就囫囵擦了擦,一点也不仔细,发梢还在滴水,浸出衣领一片水渍。   刘景珉拉着他坐至床边,自己盘腿在他身后,随手扯来悬挂的发巾。   林师慌忙站起身来:“我自己来。”   刘景珉手里捧着发巾,仰头望着他,笑道:“何不心安理得享受一番?快快坐下,就当我为下午匆匆而别赔罪了。”   好说歹说,把人劝着坐下。   刘景珉捧过他乌黑柔顺的长发,发丝划过指尖,带来皂角的香气与难以言喻的触感。此番摸得这般名正言顺,心安理得,教人心情都好了不少,便不自觉哼起不知从哪处听来的小调。   夜色好,夜色好,月下捻花笑......   林师垂着眼睛,半晌都未再言语,待身后人的指尖离开自己的发梢,他终于扶着床无奈开口道:“你今日来借宿,倒是熟得自然了。”   刘景珉乐道:“常言道,熟能生巧。”   他竟顺着杆子往上爬了。   有人道一句熟能生巧,耍赖的本事便愈发娴熟了,几乎要把这房间当作自己的住处,赖着不走了。床宽屋大,林师虽心有无奈,但也随着他去了。   下场的比试在两天后,几天的比试下来,已是到了定胜者的时候。最后一场,刘景珉站在场上,对面李自离手握长枪。   是丝毫不叫人意外的对局。   叶语安站在看台上,扒着阑干,手作喇叭状喊,话语间全是私人恩怨:“喂!木头,给我狠狠揍他!”   台上两人皆寻着声音看过来。   李自离:“……”   刘景珉拿手朝她一指,仰头高喝:“你盼我点好!!”   “就不!”   林师按下叶语安雀跃的肩膀:“安静。”   场上,一人横枪,一人竖剑,一招一式间,刘景珉似乎感觉到对方并未使出全力,甚至比那日对上叶语安时还收敛了半分。他猜李自离是那日打伤了人,过意不去;或者实在是想把那把胡人兵刃送出去;亦或是碍于身份,放了水。   他不是那般正义凛然的人,也不是赛场上的愣头青,既然李自离有心收力,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他也没心思点破。最终看准时机,一剑破了李自离的防守,剑锋指中胸甲心尖,停住了。   李自离收枪抱拳,称赞:“好武功。”   刘景珉回礼:“将军谬赞。”   李自离叫人去取了短剑来,郑重其事地递给他。刘景珉接过来,摸了摸又瞧了瞧,抬起手,扬扬短刀,朝林师对口型:“送你,要不要?”   不少人顺着他的目光朝林师的方向看过来,惹得一旁的颜欢抓着衣角躲在林师身后。   林师回他口型:“你赢来的,是你的。”   他不要,刘景珉又收回目光,曲起指尖敲敲刀鞘,忽然觉得此物件大红大绿,重鎏重金,瞧着俗气,不是个稀罕物,难怪他不喜欢。   于是随手挂在腰上。   他原本也意不在此,多个添头罢了。   他无视了看台上爆发出的掌声,马尾扬起,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场。   西北军借着演武大会的由头收了不少新鲜血液。今夜入营的新兵围坐在篝火前喝酒庆贺,廿信自会参加,李自离因公务繁忙离开了,叶语安住在营内,以她的性子,免不了凑凑热闹,凑热闹还嫌不够,还要拉上林师,如此一来,刘景珉也跟来了。   篝火前不少人在大声喝酒划拳,喊闹声划破天际。几个人坐在一边,廿信烤了羊肉分给大家,解释道:“是有点太吵了。”   另一端合时宜地爆发一阵大喝声,几乎把他的声音盖过去,廿信不得不提高嗓门:“也就吵这一回,他们趁着这一晚好好享乐,明日就得加紧投入训练,过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生活了。”   几人接过羊肉,刘景珉道了声理解。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你们再拉扯一下(瘫倒)(蠕动)(蠕动) 第40章 心迹   羊肉烤得老,入口有些柴,加上来自胡地的香辛料,林师不大能吃得惯,便搁置了。   叶语安凑上前来,探头探脑,指着刘景珉腰间悬挂的那把金胡刀,朝林师小声道:“我还是好奇得很,那把刀切起手把羊肉来是什么样子。”   林师:“……”   她竟还惦记着这茬。   远处有人吃了酒,半醉,大笑着跳起了舞。   军营里的糙汉子们的舞当然不能同那拨弄琵琶,舞着胡旋的美姬相比。放眼瞧去,一个个只看出来了手舞足蹈,四肢并用,还有胆大的往这边跑过来,朝廿信喊:“廿副将,来一起哇!”   廿信被迫不得已架着胳膊站起来,一面笑骂道“你们胆子真是肥了”,一面也跟着跳起来,还不忘拉人下水:“就挑我好说话,有本事去找你们李将军跳去!”   一众人揽着肩哄笑一团:“那我们可不敢。”   有年纪大些,资历久些的士兵笑道:   “李将军虽然不常生气,但平时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看着就骇人!”   廿信记得他,是个姓张的,老家在蜀地一带,入营有些年头了,刚刚被派去做这群新兵的指导。   廿信大笑:“李将军看着严肃了点,他就生的那副样子,实际上那是比我好讲话多了!”   一群人边哄闹着“不信不信,怎会怎会”,一边吵闹着远去了。   叶语安鼓鼓的腮帮子塞满了羊肉,这味道她倒是接受得来。   颜欢抱着廿信新给她打的那杆枪,坐在叶语安一侧,默默地往嘴里塞吃的。她是个姑娘,那群胡子拉碴的糙兵汉子也不大好意思带着她乱混,她就坐在了这里默不作声地,吃那张比她脸还大上一圈的饼。   她此时年纪尚小,还没到入队的年纪,只在后勤部做了个伙夫。得闲时廿信再教她几招几试,等往后若是能寻着任个一官半职,也好有身本事。   叶语安歪头对她说:“你离着伙房近,半夜饿了偷吃个馒头多方便,能不能分我一半?”   说完就被走回来的廿信敲了脑袋,按着头教育了半天:“军中有纪,不可胡来。”   人群散去时,已有人酩酊大醉。   刘景珉也被拉着吃了不少酒,此时看上去晕头晃脑,有些发懵,望过来的眼神都迷蒙了些。林师梳洗回来时,见他已经抱着被子,躺在床外侧睡着了。   这般瞧去,能发现他着实生了一副好皮相,眉眼深邃,剑眉上挑,骨相优越。林师心道,也难怪几乎每每上街,总少不了姑娘朝他丢花,扔手帕。   恐光线太亮,扰人清梦,林师便吹了烛火。四下蓦地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待人适应了夜色,眼前的一切又浮现了原本的轮廓。   今夜无月。   他此时没有什么睡意,于是半蹲在床前,托着腮,看着床边睡梦正酣的人,后尾衣摆拖在了地上,也不留神。   他的视线扫过刘景珉颈边垂下的发梢,下额,嘴唇,鼻梁,最后轻飘飘地停在额头间。   睡得急,发冠还未卸去。   他没由来地想起,小时在山上,入睡前,师父会给两个孩子每人额间一个浅浅的亲吻。   轻轻一吻,便会一夜安睡。   后来渐渐长大了,入睡前的那一吻便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好梦。   他就这么看着熟睡的刘景珉,看了许久,似乎在犹豫,似乎在挣扎,又似乎在试图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这也只是如小时师父那般,送他一晚好梦。   但骗得了他人,却着着实实说服不了自己,他哪怕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心里也毅然明白,此时他这般心境,与小时师父那般,到底是不同的。   香燃了半炷,林师似是觉得想得已经太多了,看得也已经够久了,于是支撑着床沿站起来。忽然间瞧着刘景珉发顶的那一撮翘起的发尖,鬼使神差地,拂了下。   心也随着那发梢,轻颤了几分。   他还睡着。   他没有醒。   他睡得正沉。   于是林师挽着鬓间垂发,俯下身,就像是常人哄孩子那样,在刘景珉额间轻轻一吻。   似羽毛缓落,又如蜻蜓点水。   他又怕将人吵醒,于是离开时压低声音,用气音喃喃一句。   “好睡。”   他直起身,轻轻舒了一口气,打算悄步至庭院小坐一会,透透气去。   步子还未迈开,忽然右手腕一沉!林师还未来得及惊慌,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叠陷入一处柔软地方。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方才那被他细细描摹的,那双剑眉星目正于上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眼底澄澈分明,哪里还有先前的半分醉意?   林师被钳着双手压在床上,被打了个措不及防,气势倒也不甘示弱,亦盯着刘景珉的眼睛,他沉下气,出语先发制人:“你装醉。”   陈述句,装得是沉着冷静,有条不紊,但尾音透露出的颤抖夹杂着心虚,任谁听都听得出来。   刘景珉直视着林师的眼睛,却教人看不出一点情绪,他一字一句道:“我、真、醉。”   “但是现在醒了。”   他的一改往日嬉笑神情,严肃得叫人有些害怕,林师听见他在耳边问:“你这是何意?”   他竟是一点也不拐弯抹角!   林师那先发制人的气势蓦地便弱了下去,他眼皮颤了颤,神情便飘忽了许多,又想逃开这令人尴尬的境地,于是整个人往下缩。奈何刘景珉像是预料到了,抓他手腕抓得太紧,令人动弹不得。   抬手作势挣了几下,都没有挣开。   林师慌得很,缩着脖子:“我并未……我并无它意,只是…只是……”   刘景珉像是非要教人承认些什么似的:“何为他意?”   林师原本便答得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半,被他直言一问,又噤了声,他叹了口气,有些自暴自弃地躲开刘景珉那般直勾勾的视线:“你何必醒。”   “......我何必醒?”   刘景珉反问的语气并不大好,像是想不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一样,甚至笑了起来。   林师想,完了,他瞧上去着实有些生气了。   刘景珉又直言问:“那装睡下去便罢了,你说我何必醒?”   林师这下不躲着他的视线了。   因为他瞬间看过来,睁大双眼,像是不懂他此言是何意,一脸不解地望着他:“你……”   刘景珉心想,聪明如他,不会不懂,不能不懂。   只道是不敢认,不敢应罢了。   “我何必醒?我何必硬要拉住你要讨回答?”他朝林师凑近了近,话中意思更加直截了当了些,“我像是自讨没趣的人么?”   此番近得几乎要鼻尖对上鼻尖,刘景珉不仅能嗅到林师身上的一丝香味,就连鼻息都要交叠起来。   林师不答。   刘景珉更进一步,又问:“先前说一直拿我当朋友,还算话?”   林师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你想听我作何回答?”   “答你真心。”   林师踟蹰片刻,小声喃喃:“……我当你为知己。”   刘景珉眉头并未舒展,手上的力道也并未放松,林师被他压着,紧张得心脏砰砰乱撞。   他这番何意?他想听自己如何答?   他紧闭着双眼,忽然听得刘景珉一声笑,紧接着传来一句:“甚好。”   林师心觉他如此这般,也是时候松开自己的手腕了。   那腕处的力道确实松了一松,林师正起身想要挣开。谁知下一秒,唇边一软,温热即触,他瞠目怔了少顷,才意识到,与方才轻点额头不同,这是一点结结实实的吻。   林师大惊!   他伸手去推刘景珉的肩膀,别开面颊,慌乱中口不择言道:“这是作何!这,男子之间,成何体统!”   “你方才亲了我,不允许我找补回来?”刘景珉撇着嘴,歪头去找他的目光,“真是不讲道理,你亲我可以,我亲你就是不成体统?”   林师被他的一番诡辩弄得哑口无言:“你,这怎么能一样?我只是,只是想起小时候大人哄睡,常留额间一吻,只是…只是……”   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隐隐泛出酸意,虽自己不愿言不由心,但被人撞破的窘迫,还是能促使他这般辩解。   刘景珉脸色蓦地消沉下去:“是么,那看来是我误会了。我去另开一间房,身上酒气重,不打扰你休息了……”   嘴上这么说着,倒也没动。   刘景珉的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明朗,教林师反而过意不去起来。哪怕是手腕处的力道着实松了,他也没有再挣开,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刘景珉,瞧见他目光不似方才那般炽烈,竟然也有一丝慌神。   于是林师也不再推他肩膀了,他扯住刘景珉大臂处的衣袖,踟蹰了两声,轻声道:“其实…并非误会……”   刘景珉静待他言。   “我是……”林师深吸一口气,又长长舒出来,却丝毫平不了心跳,他恐刘景珉能听见,又想,听见也好,他也便不再需要解释了。   刘景珉等了半天等不到他的后话:“好,你不愿说,那我替你说,若我说得不对,你尽管把我推开。”   林师正想答一声好,忽然又听得他最后一句话生疑,问:“什么…唔!”   说到一半的话被堵回嘴里。   唇齿再一次相接,起初是于唇瓣蜻蜓点水,尔后似又不满足一般,重了许多,直至撬开牙关,探入几分缠绵。   吻得深了,急了,耳朵甚至能听见二人交叠的水声,夹杂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几乎要震出来。   这哪是替他说……   这哪能推得开……   此时不觉时间流逝,只觉过了百年千年那般长,直到林师才觉气短,微睁开眼睛,向后缩着退却:“够…够了……”   说着别过头去。   刘景珉由着他,分开时眼中又带着几分不舍,几分眷恋。令林师看得,那亲昵时本就占满双耳的通红,唰地晕满了整片脸颊。   方才不知,此时才觉脸上热得厉害。   身下人嘴唇软软的,甚是好亲。   刘景珉喜不自胜,又拿虎口把住他的下巴,将那别过去的一张姣好的面孔正回来,仔细瞧着。一举一动间,不禁带着些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压制。   左瞧右瞧,瞧着欢喜,则又偏头深深向下吻去。   林师轻轻哼喃一声,亦遂了他的意,并未躲开,只是眼睛又眯起来,眯到闭了上。   刘景珉瞧着他可爱。   “长兮,我说得合你心意么?”   林师眼眸中还含着波光,口中还喘着粗气,吐字便断断续续的:“我……”   刘景珉继续乘胜追击:“现在可还是拿我当知己?”   林师闭上眼,平复了气息,开口仍有些颤抖:“我本想,心悦你,乃我个人事,我不愿告知你,也不知你何心待我,所以也想求你方才不要醒。”   “我心悦一人,便要贴上去,教人怎也甩不掉的。你讲,若我不是见你欢喜,怎会处处寻着你一道?”刘景珉问,“什么不成体统,我管什么是体统,我之前就明了,礼数是人定的,天下哪有阻拦人谈情说爱的礼数?即使有,也有违人伦。”   “我知。”林师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还是认了,“我心里有你,不若知己,是想与你交好的。”   刘景珉那微蹙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方才那般严肃的神色眨眼间又被含笑所取代,似乎是得到了他期待的答案,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那副神情又回来了。   “是了,你又说说,哪有朋友知己如我这般,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   又一吻毕,这厮像是方才几下就上瘾了的。得完趣儿,尽完兴,见林师气短欲要起身缓缓,偏偏又作出一副可怜姿态来:“你不会表白了心意后,就想走罢?”   他此时又作出一副委屈相,浓眉微微下撇,瞧着同方才质问时判若两人。   “我没有。”林师驳道,又想起方才他严肃的神情来,不免有些自责,“你方才,是我教你生气了?”   “一开始我那样说了,你偏装傻不认,我便是气了。”刘景珉不满道,“但是亲你那一刻,就只想怎么哄着撬开这副丁嘴铁舌了。”   林师也放松下来,笑他这形容:“哪有这般夸张?”   “是是,你所言极是,是我形容得错了,哪是什么丁嘴铁舌,分明很软的。”   林师被他臊得耳廓飞红,瞠目结舌:“你…”   刘景珉于是低下头,与他两额相贴。发丝垂下时,他满眼含笑,不正经调笑一句:   “亲了不认,小郎君真真是个负心汉。”   作者有话说   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就这样写了)   新年快乐,祝大家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学业进步!事业有成!(作揖) 第41章 夜半   月从乌云里探出来,攀上了枝头,枝上乌啼,啾啾扰人好眠。   身边有人閤着眼,显然不曾被任何事影响,已然睡熟了。   林师将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拿开,坐起身,望向窗外。觉得这枝头乌啼实在是吵,又想怨不得那鸟,是身边这厮,以往每每前来都要闹得自己思东想西,睡不好觉。   今日更甚,他闭着眼睛躺了半宿,也毫无睡意。   于是披了外衣,推开房门,于庭中小逛。   不出两步,见庭中寒兰好开。白日里来来往往未觉得稀奇,眼下趁着些稀疏的月光,倒品出些独上西楼的意境来。   为何?明明该是圆满的。   他俯下身,想取一株,可又心觉若是取下,美则美矣,但不日便会凋落,无法维持此般。   于是又收了手。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喜爱兰花?”   林师回过身,见刘景珉不知何时醒了,正倚着门框看着他。   看他肩头披着外衣,身影沐浴在月光下。   林师站起身,目光不舍般扫过寒兰:“开得正好,瞧着令人心生愉悦。”   “若是我,喜欢便摘下,移入盆中,方可日日欣赏。”   “还是不了。”林师朝他走来,轻声道,“集市上惹眼的花种类繁多,喜欢便皆可以买下。但偏偏这株野兰在这里开着,瞧着更有意境,比采了去种在盆中更好,不是么?”   他顿了顿,轻声补充道:“并非喜爱的,都要摘下。”   刘景珉眉尾微挑,不置可否。   “是我出门时将你吵醒了?”林师经过他身边时,笑问道,“甚是抱歉。”   说着抱歉的话,眼底却波光流转,瞧不出什么歉意。   “是了。”刘景珉看着他的眼睛,玩笑道,“单单道歉就够了么?”   林师站在那里,不知他何意。   刘景珉朝他伸出手:“我想吃你口袋中的桂花糕。”   林师口袋里常装着打发小孩子的零嘴,有时是乌梅糖,有时是糯米糕,他摸了摸外衣袖袋,里头有三块桂花糕,不知刘景珉是怎么发现的。   他虽有疑,却没问,就怕刘景珉笑一句“方才摸到的。”   刘景珉扬眉看着他,仿佛在问,你给是不给?   林师嘴上说着:“半夜嗜甜要蛀牙。”一边将桂花糕递给了他。   瞧见他迫不及待撕开裹纸,三下五除二吃完,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紧接着又见他嘿嘿一笑,像做坏事得了逞:“并非是你吵醒的我,我本就没有睡着。”   林师被他这样骗走一块桂花糕,也没了脾气,笑斥了一声:“无聊。”   他侧身向内,刘景珉原以为他要回屋里去了,正要去牵他的手,谁知林师又忽然回身,仰头在他唇上轻啄一下。   转瞬即逝,一触及分。   带着些夜晚的凉意,与兰花的清香。   刘景珉不愧为夺了演武大会头筹的,反应相当迅速,眼疾手快捞过他的后颈,断了他的退路,欺身吻了上来。   “你又是这样,既然想亲,为何只蜻蜓点水,怎能止了心痒?”   这样问了,唇齿间偏偏不给人以回答的机会,林师被他反守为攻,撬开唇齿,欺得后仰,不得已靠在门框上,颤抖的手慌乱中抓着他的衣襟。   “唔……”   方才在床上时不觉得,现在倒觉得这唇齿缠绵不止教人脸红心跳,甚至腿也软下去了。刘景珉察觉出怀里在往下滑,一手撑出门框,一手兜住他的后腰,予他借力。   分开时,断开一细银丝。林师听见他在耳边吐息:“桂花糕味的,甜是不甜?”   是甜的,淡淡的甜渡在唇齿间,甜得教人心花怒放。   “并非喜爱的,都要摘下。”心花怒放的还有刘景珉,他重复了一遍林师方才说过的话,此时连声音都带了笑意:“你方才说着寒兰不采,言行不一,倒是舍得把我采下了?”   他这酸溜溜的话叫林师听得全身一麻,不知他怎得又胡思乱想,联想到一处去的,笑问:“你这又是什么话?又是哪里想来的?你同那寒兰到底是不一样的。”   这话听着哄人,倒是刘景珉爱听的。   躺回豪华上上房的那张大床上,此时刘景珉又能光明正大地揽他入怀了,一手把玩着他脑后的发丝,又贪婪地嗅他颈边的香气。林师此时好不容易困意上头,閤眼正要睡去,迷迷糊糊间听见刘景珉在他耳边说话,不知是对他还是自言自语:“我想……”   想到一半,随即又被狠狠地坚定否定:“不…我不想!”   林师:“?”   疑惑,但实在困意上涌,睁不开眼,也不想睁开眼。只好模模糊糊“嗯?”了一声,等他接下来的话。   半晌没等到,林师半睁开眼,着实好奇:   “……想什么?”   刘景珉竟罕见的踟蹰了一会:“呃…………”   他心一横,眼一闭:“不想!第一天表白就行那种事,和那些骗姑娘上床的登徒子有何区别!”   林师眯着眼,迷迷糊糊间半品出了他此话何意,忽得就醒了过来,当下不知要作何反应。   小王爷此时竟意外的纯情起来,他心一横,眼一闭,拿被子把头一蒙,坚定闷声道,“睡觉!”   林师就在他旁,被猝不及防殃及池鱼——蒙住了头,剥夺了新鲜空气,又被他语出惊人:“……”   等缓过神,只觉得无奈极了,又忍不住令人发笑。于是他轻轻拉下盖过头顶的被子,环住刘景珉,笑着调侃一句:“好梦……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一夜无梦。   林师清晨睁开眼睛时,入眼是贴床的墙壁,身前没有入睡时的身影。他捂着前额怔了少顷,回想了昨夜种种,才从昨夜那一番浓郁的情感里窥探出一丝真实。   房间里静悄悄的,刘景珉不知是还在睡,还是已经早起出门了。晨时的日头正好,洒进屋内。林师抬手遮住些直射眼睛的阳光,正要坐起身,忽然听得一声:“莫动。”   刘景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师这才清醒过来,注意到了身后人暖烘烘的温度和搭在自己腰上的手。   原来他已经醒了。   刘景珉又朝怀中人颈后贴了贴,深吸一口气,带着些饱睡后的满足:“少有清晨这般美好的时候,醒了便起,岂不是浪费了?且再让我抱着躺会。”   林师睁着眼睛任他搂着,房内静了许久,他才突然开口:“你若是再贴下去,不去处理下你那处,等下师妹廿信他们来了,你不是很好收场。”   刘景珉惊呼:“什么!”   “我们昨日散场时相约今日在此处碰面,眼下他们应是快要到了。”林师估算下窗外的日头,还想说些什么,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像是恰恰好便要印证他的这番话似的,叶语安那清亮的声音透过不怎么隔音的木门传来:“师兄,师兄你醒了么,我和廿信来找你了......”   刘景珉一个激灵翻下床,着急忙慌套上外衣,又手忙脚乱地扎上腰带。林师此时已经在慢悠悠地理袖子了,还不忘朝他解释道:“虽然我同他们约的前堂见面,但以我对师妹的了解,不翻窗进来已经是好的了。”   刘景珉:“......”   他心中腹诽,虽然我们昨夜什么都没干,但这心虚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叶语安也不是不敲门硬闯的,她等林师喊了声”进“,才探身进门。进门第一眼,就见师兄正襟危坐在窗边茶桌前,微微摇头,吹着杯中正烫的茶水。   廿信推门进来的时候,瞧见刘景珉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看书,绑臂也未系,腰封也不正。   颜欢跟在廿信身后,环顾了这一整个屋子,总觉得气氛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仔细一瞧,床边刘景珉手中的书分明是倒着的!   与她偷懒被抓包时手忙脚乱骗阿嬤一样。   五个人在这一片奇怪氛围笼罩下静默着,最终廿信打破了沉默,他将手中用油纸抱着的那一提溜往桌上一放,干笑两声:“我从早集市上买了些早膳,大家一起用吧,哈哈。”   出门时,刘景珉朝林师咬耳朵问:“你们昨日何时约了今日闲逛?我怎的毫无印象。”   “你那时确实不大清明的样子。”林师扶着下巴思考着,回想了下昨日篝火旁的情形,道,“是昨日廿信提议今日去城南草场跑马,我依稀记得你当时也是应了的。”   林师勾起唇,笑他:“想来是吃酒将脑袋吃糊涂了。”   “就算糊涂,也不是吃酒吃的。”刘景珉不服气,小声抗议,“定是昨晚对脑袋的刺激过大,往前发生的事都不记得了。”   林师脸一红,不想顺着他的话再回忆一遍了,教人头顶冒烟,于是别过头去,不看他。   “不会罢,你昨日应的,不会今日不认了罢。”   刘景珉瞧见他的反应,大惊失色,声音都提高了些,林师急忙去掩他的口,唯恐教人听见了去,又压低声音轻斥:“没有,没有不认,你快小声些。”   刘景珉眉眼一弯,轻啄了下他手心,见他慌忙收手的模样,恶劣心得到了满足,心情大好。 第42章 策马   到了西北大营的跑马场,李自离已经在等他们了。   昨晚几人篝火前相约时他并不在场,想来是之后廿信又将他喊来的。   廿信熟门熟路,领几人去牵马。   林师牵了一匹白色的,看着喜欢,摸着温顺。廿信介绍给他,这匹名曰走万山,是一同送来的这批里最乖顺亲人的。   林师伸手碰了碰它的鼻尖,走万山甩甩头,鼻腔里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鼻尖又蹭过来,蹭得人痒痒的。   一旁的叶语安与她师兄截然相反,她千挑万选挑出了匹脾气暴躁的烈马,看上去一副势必要征服它的架势。廿信唯恐她被甩下来摔伤了,正要劝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八成是劝不住的。正想要不找林师来劝,亦或者自己骑马在一旁跟着,一旁的李自离骑在马上踱过来,开口言简意赅,道:“无碍,我可以跟着。”   廿信这才放下心来,也纵身上马。   林师这厢顺顺走万山的毛发,忽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转过身,只见刘景珉正跨坐在马上,高高束起的发顺他的动作从肩处垂下。他一手牵着缰绳,一只手伸出,朝自己递来。   这是邀他共骑?   林师朝他摊开的手轻轻一拍,似是击了个掌,留给他回眸狡黠一笑,纵身跨上自己的马,一拉缰绳,急喝一声:“驾!”   走万山很给面子地瞬间急驰而去。   刘景珉被他拒绝得措不及防,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也一扬马鞭,狠夹马肚,大喝了一声:“去!”,追了上去。   又在后头朝林师的背影喊:“慢点!!林长兮——!”   走万山奔得又快又稳,林师紧抓着着缰绳,奔跑扬起的劲风吹起头发飞扬与衣袖猎猎作响。与以往在官道甚至是城内骑马不同,此时耳边只余西北的呼呼烈风声,和着马蹄疾声,身边掠过的一切快得显了残影。   天高云淡,天地辽阔。   人生恣意。   刘景珉这方追着绕马场两圈才追到人,见林师两圈跑得娴熟,摔不到,也放下心来。他牵绳放慢跑马的速度,与林师比肩并辔,侧目注视,见他头发和衣领都被风吹乱了去,不似从前那般规整。   刘景珉看着他,又想起他先前拒绝自己的一番动作,朝他一伸手,多有抱怨起来:“又是这般不解风情。”   “这是第二次听你此般怨言了。”林师转头看向他,不甚赞同,他笑问道,“何言得来不解风情?并辔策马,又怎的不算风情?”   说罢,还未等刘景珉驳他一句,他便又手狠扯缰绳,似乎不满足于只于马场内小范围往返,于是纵马往更远处奔去。   刘景珉又调转方向,急跟上去。   不远处的洼地处有一片湖,是为西北军营饮马来的,此时此刻望去,湖面浮光跃金,煞是好看。   林师止了马,刘景珉亦跟了上来,他抬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抖抖窝皱的衣摆,又契而不舍地朝林师伸出手。   “此番好景,不若与我共赏。”   林师这次没有再拍开他——再拍开就到了伤人心的地步了,他扶上刘景珉递来的手,借力下了马。   马于湖边饮水,两人亦并排坐于湖边。   “我想再往西去,至玉门。”   林师望着湖面,突然道。   刘景珉,一手搭在膝上,随手摆弄着钩金下摆,听他此言,看向他,明知故问:“怎的和我说这些?”   林师亦回过头来,拿“你说呢”的表情瞧着他,刘景珉拍拍方才拄地是沾上手的土,道:“既然你开口了,我哪有听不懂的道理,我随你一同就是了。”   林师此意拿他打趣罢了,没想他真的一道来,若是拒绝也并不出人所料,毕竟他和自己不同,是有职在身的。他没想到刘景珉答应得这般爽快,问道:“你的监军之职呢?”   刘景珉心觉此事十拿九稳:“和大将军说一声的事,倘若他肯点头,别人谁的的口舌也不敢说什么。”   林师侧目道:“你不问问我为何要去么?”   刘景珉颠着手中的小石子——他从身旁地上捡来的——手掌摊开,正回来,颠起,反过去,悠悠然道:“你若想说,我便洗耳恭听。”   林师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信,展开来,风吹纸折起,他捏着信角,将上面的字迹展给刘景珉看:“我那日从长安临行前,收到了一封信。”   刘景珉丢下手中石子,探身过来。   “信是苏柳木写的,你是见过她的,她告知我长安不平,要尽快离京。除此之外,随她信寄来的,还有这个,来自于杨涧山,杨大人的一纸亲笔。”   他反转信纸,后面还粘着一个信封,信口还封着,显然他还未看过。林师再朝刘景珉的方向递了递,继续解释道:“便是此物了——他让我替他往玉门城一去。”   刘景珉问:“所谓何事?”   林师垂眸摇摇头:“他只道去了玉门,到了城内才可展信。”   “且拆了看看。”刘景珉向来是个不守规矩的主,他直言道,“总归不过两日便可动身,不差这两天。”   林师问:“你当真要去?”   “你去,我自然陪你去。”   刘景珉这厢说着,三下五除二展开这一纸委托信,潦潦草草扫了几眼,迅速抓住了重点,反问:“墓?”   林师凑在一边,此时亦读完了,他也诧异道:“让我们去寻一处……墓?何人之墓?也未在信中说明,想来要我们自己去问了。”   刘景珉将信封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寥寥数语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他眉头紧锁,问道:“我离京前,他也曾在朝会后问我莫要去西北,此事定有联系,是他的什么故人死在了西北?还是什么……”   刘景珉看向林师,正色道:“你觉不觉得有些熟悉,在长安时,我们也从他人口中问到过一处墓。”   “先帝师……”林师很快明白了他所指何事,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垂眸摇摇头,“但那并非先帝师墓,而是……”   “一座废弃鬼市。”刘景珉接道,“杨涧山……此人难道和天文道有什么联系……”   “若是能找到他所言墓碑所在,上面应是有刻着姓名生平的。”林师收过信,将信纸折拢收起,轻飘飘打断他,道,“你我这般揣摩也只是推断。是何人,为何事,去了便知晓了。” 第43章 番外一 小时候在山里的事   蒋子道在鬼市捡了个小娃娃。   彼时鬼市才建立一年半,他像往常一样下山巡查,冷不丁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个白面团子。   近看这团子好像还挂了彩,脸色好几道血痕,胳膊似乎也不能动了,不知道从哪里逃过来的。   此时将将初春,北风还念着桃枝上的雪,冻得人打哆嗦。蒋子道将身上的大氅解下,围在了那孩子身上,问。   “你从哪儿来?父母在何处?”   小娃娃围着大了好几圈的氅衣,脸蛋被氅衣领的绒毛托着,抓着他的手,一个劲地摇头。   蒋子道没办法,只能把人带回了山。   兴许是受了寒,小娃娃病了一场。蒋子道急忙托人去找苏胤,才把高烧退了下去,好吃好喝地养出些精气神来。   只是一问三不知,不知是记不得了,还是不想说。   蒋子道坐在床前,拿着串冰糖葫芦,逗他,说,你来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个小手帕,绣着个林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家姓,不过也没有别的法子,以后我便叫你林师,怎么样。   苏胤抄手站在一旁:“为何不同你姓蒋?”   蒋子道白他,说,我这么年轻,我还不想当人爹爹。   苏胤说,你不是同我一般大?我家女儿都会抓药了。   苏胤又说,你不是准备收他为徒?一日为师,终身....   被蒋子道一抬手打住了。   不知是落下了病根还是什么的,后来林师还是总生病。一生病,蒋子道就紧张兮兮地叫苏胤来瞧,次数多了,苏大夫被叫得不耐烦了,索性修了间屋子,也在山里住了两年。   蒋子道问他,你不在太医属当值了?   苏胤轻描淡写,说,你这不是叫我来,我就把官辞了,又不是吃不起饭,当个太医还要天天被那些几品的官看低,烦。   苏大夫几副药下去,不到两年林师便能跟在师父屁股后面扎马步了。   ......   林师十岁那年,蒋子道又带回来个小娃娃。   一向不离山的师父罕见地出了远门,走之前神色匆匆的,一走就是半个月。   回来时林师正在院里读书,院外竹林伴着落雨沙沙响,不一会听见矮木院门被缓缓推开。   吱呀——   熟悉的声音传来,那声音说,林师,瞧我带回来了什么。   林师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往外瞧。   一个半大的孩子躲在师父身后,穿的是料子上佳的丝线绣纹袄裙,可是经过一路奔波,已经沾了不少灰;丸子头也散了一边,被重新扎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他师父的手笔。   可师父好像还挺满意似的,摸摸那孩子的头,对她说:“这是你师兄,林师。”   那孩子眨眨眼,脆生生地叫他:“师兄,我叫叶语安。”   山上从此热闹了许多。   ......   叶语安刚来那会儿,总是做噩梦。   梦中惊醒,哭着去找师兄和师父,林师就拉着她的手,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调。若是叶语安还是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师父带着两个小徒弟上房顶数星星,讲故事。   他拿着一把蒲扇,躺在屋顶,伸着胳膊给他俩扇凉风,又不时拿扇子点点夜空。   看见了吗,那是银河,   那头的夜空,是玄武七宿,   师父考考你们,九野又是哪九野.....   师父讲的故事又太无聊,讲着讲着,就又延伸起了易经礼记,叶语安听上两句就要睡着,只有林师听得认真,有时还要问上一二。   无数个夏夜里凉风习习,流萤似盏,停留在发梢,像是落入凡间的星星。   ......   后来林师跟着师父学咒法,学运气,叶语安也跟在后面,拿着小木剑扎马步。   林师在屋里读易经礼记,写毛笔书法的时候,叶语安扒着窗外的树掏鸟蛋。   林师隔着窗户,拄着头,翻一页书,瞧一眼窗外,翻过第五页的时候,听见窗外人“哎呦”一声掉了下来。   ......   元期三年冬,鲜少积雪的鹤鸣山飘起了雪,地面上积厚厚一层。   这两年两个小徒弟个头都飞长,几乎要同师父齐高了。   凌厉的剑气惊起一簇雪,纷纷扬扬。“师兄,看剑!”   房檐下师父坐在他新买的藤椅上,盖着氅衣捧着暖茶,晃晃悠悠,好不自在。   林师披着氅衣,被迫接招。于是左脚后撤一步,右手双指并拢:“破!”   咒气撞上剑气,惊起积雪飞扬。   全洒在了一旁看戏的师父身上。   叶语安挽了剑花又出手,林师再防,来来回回间,院里原本平整的积雪被扫得凌乱又泥泞,院外师父辛苦扶起来的竹子又被拦腰横斩了几棵。   最后叶语安一扔剑,抢了师父手里的茶猛灌一口。林师紧了紧身上被剑气挫了下摆,有些残破的氅衣,见叶语安重整完又要提剑,笑道:“不来了,你这伤不到我,耍起无赖来就偏偏挑我衣下摆割,再打下去我冬日里没有厚衣服穿了。”   叶语安正在兴头上,脱口而出:“让师父给你缝!”   “喂,你个小妮子把我当什么了!”身后师父拿小木条戳戳她,“抢了你师父的茶,去给你师父再泡一壶去!”   叶语安蹦蹦跳跳跑去灶台泡茶了,林师站在房檐下,忽地听见师父叹气。   “我当年捡的两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都这么有精神,好啊,好。”   “以前那个动不动就生病的小药罐子也养得健健康康的,我倒是老得快走不动了。”   林师站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师父不老。”   师父晃晃摇椅:“我都到知天命的时候了。”他闭上眼睛,“看到你们俩比武,我就想到当初,我也和你们一样,有两三至交,有使不完的劲,有满心的抱负和理想。不过现在看来,搁着山林里养的两个小娃娃,比那些不着调的理想都来得实在。”   但林师张了张口,到底也没再深问,师父为何会别了旧友,割了理想,带满腹经纶与一身武艺,在这十几年的时光中,独自一人在这深山里,带着他们两个长大。   他也从来没问过当初师父是怎么捡到的他,又是从哪里把叶语安带回来的。   师父也不准备说。   叶语安端着茶杯从屋里小跑着过来,乖乖徒弟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师父喝茶。”   雪还在下。   或许不管是师父,他,还是师妹,都觉得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了。   人总要往前看的。 第44章 玉门   龙夷城自西行一千三百里,便是玉门。   两人同留在西北营的廿信,叶语安一行人道了别,这一路北风萧萧瑟瑟,快马加鞭,紧赶慢赶,走了三天。   入城时已是晚上了,城外高悬的灯笼被风吹的左摇右摆的,不过步履迈进城中,风便顷刻减弱了许多,应是被那城墙当去了九分。路上没有什么人影,即使边城不像长安那般有严格的宵禁,这大风天的夜里,也鲜少有人出门了。   林师扯下遮风的兜帽,理了理头发,一手牵着缰绳,侧身看向刘景珉,似乎在问,打算往何处去?   “不打紧。”刘景珉瞧着一副不像是有事在身的样子,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他本就是跟着来游山玩水的,林师腹诽。   “先寻着家客栈住下再说。”刘景珉颠颠肩上的包袱,“你瞧前面就有一家。”   林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过去,一栋房子的窗里透出幽幽的灯光,勉强照出匾额上客栈二字。   推开门,屋内是寥寥几张木桌木椅,柜台前坐着一个盘发女人,正磕着瓜子翻账本,见两人推门进来,丢下手中的瓜子,笑着迎上来:“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刘景珉将几枚铜板扔在柜上,要了间上房,等放好了行李,喘了口气,林师坐在床边,想道:“方才那老板娘看上去是本地人,像是见多识广的,不妨去问问她,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刘景珉拍拍手,乐道:“我们是想到一处去了。”   林师下了楼,那位女子还坐在柜台前嗑瓜子,听见动静,她抬起头,见林师顺着木楼梯下来,笑问:“客官有什么需要么?”   林师工工整整作揖行礼,道:“鄙人林长兮,自长安而来,想向姑娘打听一事。从前听闻玉门城内有一处墓,不知姑娘可否知道?”   老板娘收起了待客的笑容,拿古怪的眼神斜眼瞧了他一瞥,低下头拨弄了下算盘,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语气反问:“长安来的?”   刘景珉此时也下了楼来,恰巧听见她反问,一怔。   按照常理来说,被问到的人若是反问,都应该是问一句“玉门城里的墓?”,而不是对着林师那一句礼节性的自报家门反问一句“长安来的?”。   刘景珉心里纳闷,她很看不惯长安人?   她这副模样,教人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林师和刘景珉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想:“不会是家黑店,要宰客罢......”   “我不知道你们口中说的劳什子墓。”老板娘将账本“啪”地一合,转身收进身后的柜子里,拒绝之意溢于言表,“天色不早了,客官尽早歇息罢。”   说不动,就只好离去了。   屋内,刘景珉靠在桌前,轻声哼了句:“有古怪。”   林师环顾四周,又看向窗外,对他的推断表示认同:“她分明是知道些什么的,但并不愿提起。”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是因为墓,还是因为长安?”   “我猜两者皆有。”刘景珉摸摸下巴,又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妨事,明一早去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总有知道,又愿意告诉我们的。”   尽管有个教人捉摸不透的小插曲,这总归不是宰客的黑店,没有出现些个半夜被下药绑票的情节,也没有被劫财劫色。第二日清早,两人走在街上,刘景珉探头,正打算向那过路的挑水果的老人打听一句,忽然被林师拽住了衣角。他回过头,听见林师压低声音。   “那里。”   顺着林师的目光望去,那里一片光秃秃的空地上,赫然立着一座石碑。   那石碑里在玉门城内最显眼的地方,但凡进城的人,即使不注意看,也总能一眼就望见它。只是昨夜天太黑,两人又直奔客栈,才没有瞧见。   那碑上没有姓名,没有生平,只有一行小字,记载着日期。   ——观授二年。   林师喃喃:“是先帝时期……”   “随帝。”刘景珉盯着那座墓碑,“观授二年,那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林师摇摇头,不大想得起来:“观授二年有何人于此故去?”   “这是座衣冠冢。”一个声音忽然答了他的问。   林师蓦然转过身去,说话的是一位老人,他背着手,偻着背,不知何时站在了二人身后。   老人幽幽道:“你们听说过十二侯军吗?”   早年间军队复杂,不像当今这般简简单单按地区分为西北,东南和东北这三支。林师想了想,从脑海中搜出些师父早年间教的书来:“若我没有记错,应是禁军前身?”   老人拿赞许的目光瞧了他一眼:“别看禁军护的是皇城,早些时候都是些京城世家子弟刷资历的跳板,否则你说那皇城巍巍,又没有外敌打得到,做什么养些没用的兵。”   林师刘景珉对视一眼,二人皆不置可否。   老人继续道:“先前十二侯军驻扎在西北以北,钟北将军离世后,部队整合,十二侯的事务被西北军和玉门军接替,那十二侯军就编入了禁军,所以说现在的禁军骁勇善战,早就不是那群少爷兵了了。”   刘景珉的脑海里没有钟北这个名字,想来是离得太久,十二侯军又不似那般有名气,他住在岭南,没有听过也正常。   倒是林师似乎是对此了解一些,他问:“依您所言,这便是钟北将军的墓?”   “是啊。”老人背着手叹了口气,“钟北将军战死于沙场,连尸骸都寻不到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做的,也只有为他立一座衣冠冢,俗话说得好,人有三亡,一是灵魂离去,二是肉体腐烂,三则是被世间遗忘。我们便是要努力,不让钟北将军被世人遗忘。”   老人伸手拉住林师的衣袖,林师回想起廿平将军的事迹,正伤感这西北戈地,边境不平,战死沙场的将士,多如天上的繁星。他刚要向垂泪的老人道一句“您节哀”,还没说出口,就见那老人从身后掏出一束白花:“小兄弟,献束花罢,只要三枚铜板哦。”   林师:“…………”   刘景珉:“…………”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拜年   这章内容不太适合春节,过两天再更新一个春节的小番外添添喜气 第45章 番外二 曈曈日   刘景珉推开院门回来时,正瞧见林师坐在院中亭廊里看书。   他将身上提溜倒挂的物件卸下来,堆在地上,林师放下手中的书,去翻那一兜兜一贯贯拿纸包好的物件。刘景珉叉着腰,拿起放在一旁的茶杯,喘着气灌了口水。   林师正要提醒,那是自己方才用过的,还没说出口,刘景珉就好似猜到他好说什么,低头在他唇边亲了一下,说:“用过就用过了,这么久了还在意这个做什么?”   习惯而已,林师倒也没有多在意,他抬头迎着刘景珉的目光,两人靠得很近,他问:“买了些什么?”   “年货。”刘景珉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摸出个糖人,递给他,林师接过来,小木棍在手中转着,端详了两下。忽然感觉身侧一重,刘景珉在他旁边坐下来,侧靠着他,细数:“前阵子托人订的衣裳取回来了,又去街口铺子里买了猪啊羊的,桃酥点心也少不了,明日我再办些春盘。今时不同往日,少了下人伺候,就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他靠在林师身上,原本走了一路就出了不少汗,他一靠过来,整个人热腾腾的,林师就觉得四周一片天寒地冻忽然就热烘烘了起来。他牵了牵刘景珉的手,又觉得自己手太凉,缩了回来,他问:“明日城中有舞傩戏。”   刘景珉抓住他往回缩的手,道:“方才出门就听说了,街上都是议论的,还有俏灯会,你想不想去看。”   他冷不丁被激了个寒战,又牵着林师的手上下揉搓了几下,问:“怎么这么凉?”   林师笑他:“腊月里天寒地冻的,不凉才怪呢。”   “天冷就回屋坐着了。”刘景珉拿着他的手搓了会儿,暖得热了,搬起地上的东西,要放进屋内,林师跟在后面,也往里处搬,一边哄他道:“不过是想你一推门,就能看到我罢了。”   这话正正好淌进刘景珉心里,一暖,脚步顿了顿,奈何手都被物件占着,腾不出手来,只好先将东西放妥了,才回过身来,给跟在后面的林师一个大大的熊抱。   林师手里的东西还没放下,笑着拿胳膊肘推他:“快松开,好热。”   “不。”刘景珉接过他手中的东西,丢在桌上,整张脸埋进林师的颈窝,嗅嗅又蹭蹭。   林师揪揪刘景珉脑后的马尾,催促几声:“好了,等下大家都要到了,被撞见了,你英明神武的面子又要往哪搁?”   谷余动作一向很快,他“嘭”地一声撞开院门,高呼:“主上我回来了!!”   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他这一出声把屋里还抱在一团的两人吓了个哆嗦,林师立刻松开刘景珉,从他怀里钻出来。   谷余刹住脚,也没想到自己正正好扰了气氛,倒吸一口冷气,随即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打扰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立刻脚步一转,扭头就往门外走,大有一副几头牛都拉不回的架势。   “什么也没看见就对了,本来也什么都没发生。”刘景珉扯着嗓子,招呼他回来,“不然你还想看见些什么!”   谷余闭着眼睛径直往外走,和急急忙忙赶来的叶语安来了个迎面相撞。   叶语安揉着被撞疼的额头,一心念着她屋里的师兄,全然没顾上旁边的谷余,一边跑进门一边拉着长音喊:“师兄——”   谷余伸手阻止:“别——”   再怎么伸手,也阻止不来叶语安风风火火闯进去的步伐。   他忽地被谁拍了拍肩膀,回头一看,是李自离人高马大的身影,手里还提着些烟花爆竹。   刘景珉已经站在了连廊前,眼睁睁注视着几人挤进门,惊叹道:“你二人今儿怎的一起来了?”   “半路碰见,正好一道。”叶语安随口解释了一句,见林师步伐悠悠地从屋里出来,立马冲到林师跟前,对他上下其手一顿乱摸,“师兄,师兄你怎么瘦了,姓刘的是不是虐待你不给你饭吃!快快快,我带你走——哎呦!”   话说到一半,就被刘景珉从背后揪着领子,拿扇子敲了计脑袋:“乱摸什么呢,男女授受不亲知道么,快撒手!”   林师看着她哭丧着脸,笑着摸摸她被敲痛的头,阻止她再胡思乱想:“我好得很,不必多虑。”   叶语安又转身接过李自离手中提着的爆竹烟花,摇头晃脑好不得意,她道:“我在城前买了好些个烟花,都是精挑细选来的,到晚上嘭啪一放,肯定很好看......”   正说着——   叩叩叩。   “真热闹呀。”苏柳木举着手,轻敲了几下未关的门,将一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廿信跟在她身后。苏柳木提着裙摆迈过门槛,笑道,“看样子是我们来晚了。”   廿信拱手作了个礼,举了举手中的油纸包,乐呵呵道:“长安城里最有名的烧鹅,我可是天不亮排了两个时辰才买到的。”   一众人热热闹闹进了屋,摆了一桌子零嘴,又开了两壶小酒,   院墙外突然跳进一只小狸奴,许是因为外面太冷,它越过门槛径直跑进厅内,围着人腿边蹭来蹭去。   紧接着院门被推开了一缝,一个小脑袋探进来:“我赶上了么?”   刘景珉见到这只莫名其妙闯进来的小家伙时就知道是谁来了,显然认出来的不止他一个——叶语安兴致勃勃地挥挥手:“文若!”   傍晚时分,林师坐在窗前,托着腮,注视着谷余,叶语安和刘鸢三人在院子里研究爆竹。   城里的街道上早已劈里啪啦一阵乱响,三个人还是没研究出所以然来,林师在一旁笑着拍拍一旁同在看热闹的刘景珉,说着:“你快去帮他们瞧瞧。”   刘景珉长腿一跨,从窗户翻出去,撸起袖子加入进去:“我看看怎么回事啊。”   苏柳木端着刚刚出锅的饺子路过,轻声抱怨了一句:“好烫。”   那外头的烟花很快被刘景珉解决了,爆竹先劈里啪啦响了一阵,又点了烟火。刘景珉“功成身退”,后退了几步,退到林师窗前。   他看着林师烟火中闪耀的眼睛,心中都不自觉地流出几分热意。   林师也托着腮看着他,不急不慢,笑意盈盈地,像是等着他的下文。   烟火炸开的那一瞬,林师像是不想等了,抬手手勾住刘景珉的衣领,于是一人在窗内,一人在窗外,窗内那人先一步给他了一个蜜意浓情的吻。   “百废俱兴,万象更新!”   “年年有余,岁岁安康!”   叶语安和刘鸢这一喊,把伙房里手忙脚乱的廿信和李自离都喊出来了,廿信拿手抹抹脸颊沾上的面粉,冲苏柳木嘿嘿一笑,遭到苏大夫略带嫌弃一眼。   “你何时变得这么大胆了?”刘景珉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问,“从前有旁的人在,你连靠都不愿多靠近我一分的。”   林师这才觉得气血上涌,脸颊燥热,但木已成舟,他也只得移开视线,轻哼了一声,答曰:“今时不同往日。”   刘景珉喜道了几声好,又多凑近了几分:“那我的愿望便是你日后皆是如此。”   林师装傻:“如此什么?”   刘景珉牵过林师搭在窗沿上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认真真:“愿你岁岁年年,皆如此般,安康,喜乐,圆满。” 第46章 民风淳朴   “真是。”刘景珉边走边抱怨,“好一个民风淳朴的边陲小城。照这样来看,他方才那一番说辞保不准全是编的,这碑上又没写谁的名字,还不是说谁是谁?说不定找着另一个人,又是个什么其他的将军侯爷的。”   “十二侯军倒是确有其事。”林师用食指点着下巴思索道,“我倒觉得事是真事,只不过此人意图有些过于明显罢了。”   “喂!说什么呢你!”   突然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来,带着暴怒的情绪。林师转头一看,是一个敞着胸襟,满脸胡茬的大汉,手里举着把榔头,看样子是路过的本地人,此时恰巧听见了刘景珉的那一番抱怨。   “你说谁是假的,十二侯军鼎鼎大名,钟将军以身殉国,哪有你这样,你这样满口喷粪!找打!”   说着一边举着胳膊,喊着:“吃我一榔头——”   一边向两人奔来。   林师:“???”   他这一喊,原本街道两旁寥寥不多的行人也纷纷侧目过来,甚至有人窃窃私语:“就是他?”   “什么人敢侮辱十二侯军?”   “听说是长安来的。”   刘景珉也被吓了一跳,他转头左看右看,很显然也在状况外:“这是什么情况?”   他边说着,一边不明所以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备战。林师忙又按住他的手,把他欲出鞘的剑给按了回去。   林师压低声音急言:“你别真要和他打罢,你要真一剑下去,他一个平头百姓怎是你的对手?”   “那怎么?真要乖乖等他给上一榔头......”   刘景珉突然不说话了,他和林师对视两秒,两个人不约而同一点头:“跑!”   两人一个急转身,拔腿就跑。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脚下是尘土飞扬的沙土地。刘景珉拉着林师的手,在城里七拐八拐,左绕右绕地跑了一会。没成想不仅没甩掉那农户,甚至身后追的又加入了几个人,甚至有些声势浩大起来。   林师正思考若是眼下停下来解释一番会发生什么,就听一旁刘景珉喘着气,突然问:“我怎么突然发现,我们这一路来一直在跑?”   “此话怎讲?”   “长安灯火庆典那日被刺客追杀在跑,平康坊带着杜云中被小曲儿追杀在跑,眼下遇见个庄稼汉,也要跑,我们也太窝囊了罢?”   “......”林师沉默了片刻,“那应该不是庄稼汉,玉门城这种地方长不了庄稼罢?”   刘景珉被他此言反驳惊呆了片刻,大声问:“重点是这个么?算了,先人所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林师和刘景珉初至此地,人生地不熟,再怎么跑,在这城内也绕不过本地人。两人连跑带轻功,好一阵,总算勉强瞧不见那榔头汉的影子。正要停下来喘口气,忽然街边窜出一个人影来,扯住林师的右臂往屋里拉。   林师冷不丁被拉了个趔趄。   刘景珉:“什么人?!”   “二位。”那人影有着沙哑的嗓音,和一口与众不同,听不出什么口音的中原官话:“二位快往这里来躲躲。”   这不知从哪来的好心人,瞧着倒是比林师和刘景珉还要急,三下五除二把两人拉进屋里,嘱咐着将他们藏在了柜子后面。   刘景珉猫腰蹲着,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同林师咬耳朵:“这儿看起来像个酒家。”   周围有两三张桌椅,眼下不是饭点,堂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那好心人挡着门前,冲追来盘问的人说了几句“发生什么事?”“他们从门前跑过”“小事化了”之类的话。是没听过方言,应是本地的,林师听得懵懵懂懂。   好心人几句说完,便打发走了那怒气冲冲的追兵,他回身被手关上门,霎那间阻绝了门外过于曝晒的阳光。   刘景珉的警觉似乎从一进门就没有打消过,此时更甚,连手也放在了剑柄上,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说话很有分量。”   好心人拍拍手,将手中的抹布放在桌上,随意扯了张椅子坐下,还温和地笑了笑:“现在安全了。不好意思,边陲小城的人就是比较......淳朴,其实心眼不坏。”   林师回想方才被追杀的情形:“?”   刘景珉就更直接了,他反问:“淳朴?”   那人轻咳了一声,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形容不够恰当,但也想不出其他合适的词来解释了,索性摆正神色自我介绍,道:“我名叫申五,家中排行老五,幸会。”   虽然此人有些可疑,但目前来说算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心人,林师也报以微笑回礼道:“林长兮,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刘景珉倒是依然有些戒备,但也自报了家门:“刘文易。” 第47章 落雪无痕   听到他的名字,申五的神色明显一惊,转瞬即逝,随即又柔和下来,道:“我听闻二位是自长安远道而来?”   他瞧见了两人拿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他,又忙解释道:“啊,小城么,就那么些人,消息传得快,二位莫要疑我。”   刘景珉接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说来奇怪,这玉门城里的人听说我们是长安来的之后,和见了鬼似的,唯独申公子这般盛请,方才出手相助,算是与我二人有恩。”   他抱了抱拳,继续道:“若申公子不介意,晌午寻一处地,我请上一顿好菜。”   申五摆摆手,道:“恩情谈不上。至于好菜,实不相瞒,别看我这小店门户简陋,可也算是这玉门城内数一数二的馆子,出两个菜也谈不上费事。心意申某领了,刘兄想问若是想问我何事,也不必大费周章,尽管说来罢。”   他倒是瞧上去诚意满满,又先回答了刘景珉的第一个问题:“此地边境小城,大多生活在这里的百姓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见了外乡的生面孔自然多多留意一些。至于我么......年轻的时候背井离乡,也到京城办过事,见了你们便自然比旁人亲切些了。”   话说至此,刘景珉也不再绕圈子了。更何况眼下除了面前这位申五,一时半会也再没有其他更好的途径去打听杨衫嘱托的事情。   于是林师将信纸展开,说明了此番进玉门城的来意。   “杨衫?”申五听后喃喃自语了一句,“原来是他……许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刘景珉冲他警觉一瞥:“怎的?申公子认识?”   申五含糊了一句:“谈不上认识,早年四处乱闯荡,结识得人多了,也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他的名字。”   合情合理,刘景珉便也没有再刨根问底下去,只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末了,林师问道:“除去城中那一座碑,玉门城内可是还有其他的墓?”   申五想了想,两手交叠,拇指相搓,笑道:“确实还有一处,但肯定不是你们要找的了。”   他不打算细说,还未等林师和刘景珉两人心生疑问,便扶着桌子站起身,招呼道:“走吧,我们回石碑前,我同二位慢慢说。”   申五出门前,又随手带了一壶酒。   先前追着林师和刘景珉一通跑的百姓已经散去了,街上的路人又恢复成先前那样,变成三三两两,神色匆匆的样子。   “该从何说起呢?”申五叹了口气,道,“就从......新从长安来的,那个姓史的太监说起罢。”   ......   “报——”   坐在沙盘前,钟北一身玄甲,见来者闯入营帐,连忙起身,问:“如何!”   “敌人后退五十里,损失过半!眼下已经退回了他们地界之内,我方突击小队乘胜追击,取得敌将首级!”来者是钟北的手下,正单跪抱拳,仰起头,掷地有声道:“大捷!”   “好!”钟北一拍案,几日来一直紧皱的眉眼都瞬间舒展开了,“今年冬天他们大抵是不会来了,兄弟们这些日子都辛苦了!今日把好酒都拿上来!明日一早便回程。”   监军这次换了个姓史的太监,也一起跟来了前线,就是说话听着怪声怪气的,教人格外不舒服。自打他来了,营内上下将士多数都对他抱怨连连,钟北已经听下面将士打了不下十次报告了,都说想揍他。   眼下大捷来报,史诵却还是那副怪声怪气的模样,他捏着嗓子,乐呵呵道:“钟将军,敌人才撤退五十里,皇上的意思是,还是先静待几日,等确定了这敌人不敢再犯,再打道回府也不迟,否则传出去,好像我们折兵退返了似的,你说是也不是?”   钟北卸了最外层的厚甲,心道,这究竟是圣上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他却也不好明说,只好皱眉:“史大人,你也瞧见了,这几日北风起得多了,约莫来看不出两天就要下大雪,这上面不让回,那粮食几日前就已吃紧,后方的支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呢,总不能让我的兵饿肚子白白守在这里。”   史诵闻言又呵呵一笑,道:“将军怕是多虑了,我方才清点过了,那粮食虽然紧张了些,但满打满算也还能吃上一周呢。还有啊钟将军,这酒贵,还是少喝点吧。”   钟北手举到一半,酒壶马上要送到嘴里了,闻言瞬间尴尬地停滞在半空,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这天寒地冻的,不喝酒,你让我们意念抗寒啊?”此时早有将士瞧他不顺眼了,啐了一口,又上下扫了他两眼,“你个太监懂个......懂什么!”   钟北伸手拦住他,免得事态扩大不好收场。他撂下酒壶,打圆场道:“罢了罢了,这些日子消耗确实多,粮食吃紧,更何况酒也没多少了,能省则省,等回了城同大部队会合,我自掏腰包请大家喝。”   “我看他就是狗仗人势!”一个小将士,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正是颇有脾气的年纪。他坐在生起的篝火旁,目送史诵和他那小厮走远了,朝钟北抱怨,“陛下也真是老糊涂了,就这人,还给他封了个什么检责使?他说按兵不动我们还就得听他的,究竟您是咱十二侯的将军,还是他是!”   刚说完,小将士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眼巴巴地看着钟北,不敢出声了。   “罢了。”钟北站起身,叹了口气,他早已没了小将士这样打抱不平的精气神,他道:“人家现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我们这些破当兵的哪有说话的份,忍忍罢。”   “红人?”小将士不服气,又不敢大声叫别人听了去,只好小声嘟嘟囔囔,“红人怎么会被发配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钟北挥挥手,岔开他的话头,免得他又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你看这北风吹得,我估摸着也得吹到长安去了,去,你给我去拿副纸笔来。”   “将军,又要往长安写信啊?”小将士被他顺利岔开了话,咧嘴嘿嘿一笑,“这个月第几封了?”   一旁的手下此时也啧啧嘴,一副你懂的神情,道:“咱将军虽然在那京城呆得时间不久,但和那杨大人可算是至交好友,那感情,多是羡煞旁人呢。”   小将士眼睛都瞪圆了,惊喜道:“真的啊?”   “去你的。”钟北猛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脸上笑容却不减,冲那小将士扬扬头,催促道:“还不快去。”   “好嘞!”   ......   刘景珉这厢听着,觉得这故事走向不妙,他问申五:“这史诵......莫不是和钟北将军去世之事有关罢?”   申五耸了耸肩膀,像是卖了个关子似的,并没有给他明确的回答,反而伸手扭了几下,打开了怀里那一壶酒。   “大雪......”林师盯着申五的眼睛,他想起来,又道:“据史书记载,观授二年有一场雪灾,大齐境内受灾严重,冻死了很多穷苦百姓。”   申五停下手中的动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你当时应该还是个半大孩子。”   “书中偶然读到过。”林师坦然言之,“记录不多,通读大齐史书,也仅仅那寥寥几句。”   ......更多的是从师父床头那一摞事无巨细的手记里读到的。   申五笑了笑,随口一夸:“好学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年雪灾确实使大齐受创严重,首当其冲的,就是这玉门一带的十二侯军。”   ......   第三日,没有等到撤兵的旨意,等来的却是史诵突然不见了踪影。   一同失去的,还有那批足够支撑他们七天的粮草。   原地驻扎的第二日夜晚火光冲天,夹杂着呼啸的北风,火势愈烧愈大,等终于扑灭了火,也只抢下来不到一半。   这时才有人来报,说救火这般,一直没见到过史诵和他那俩小厮的身影。   营帐里死气沉沉。众人从睡梦中惊醒时,应已是猜得八九不离十,此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每个人也都心知肚明。   本就不多的粮食骤然减半,若是不在战时,没有风雪,放在平日,无非是大家一齐饿三天肚子,或是找点树皮干草嚼嚼,运气好的话也能逮些野猎填饱肚子。   但天寒地冻的严冬,连只麻雀也不飞出来了,树皮都埋在了雪底下,哪有能勉强充饥的东西?   更何况眼下雪越来越大,三米之外瞧不见人影,几乎要封了路。   手下往常是个铁血汉子,此时牙齿都打颤了,在战壕里拿抢叉敌人喉咙时时他都没抖过,他问:“钟,钟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钟北望着天,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下令全队朝最近的玉门城行进,不管怎样,一定要在风雪到来前离开这里,到达有人的镇子上!   但还是来不及,远远来不及。 第48章 掷地有声   北风吹得愈加猛烈,卷着漫天雪花,打在半露出的脸上,如冰锥入了七窍。   钟北骑在马上,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   “将军,前面走不了了!”被派去探路的将士折返回来,脸上冻得通红,站在风里气都要喘不过来,“我们已经在试图联系驻扎在城里的副官了,但是这风、这雪,都实在是太大了,走三米要退两米,照这个情况来看,走到最近的哨卡也要一天时间,消息完全没有机会递出去!!”   天太冷了,又走了太久,身下的战马已经冻得僵住了,走不动了,钟北摸了摸这匹跟了他无数次的老朋友,纵身跃了下来,为它减轻了些重量。   年轻的将军脸颊胡子拉碴,已经许久未刮了。   他此时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原先的监军突然换成了史诵。   有人对他说史诵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史诵的到来,代表着陛下看重着十二侯军这支队伍,器重他。   他当时就想,这群人当他是武将,没读过劳什子的大学中庸,就以为能当他是傻子一样糊弄?   他原本以为史诵来,只是来分一下权,让圣上安心过个年,也好。他心里想着,若是圣上真心要收回十二侯军,那他就不管了,回长安城里领个闲职安心养老。   殊不知,长安城里有人不希望他们回去,甚至不希望他们活着。   是朝臣,还是陛下本人?钟北不敢想。   如若被敌军杀死,便是死在战场,若是得胜归来,那便是死在风雪里。   至于史诵,又有谁敢对陛下身边盛宠的人苛责一句呢?   这一种处理政敌的手段,于庙堂之上,司空见惯,屡见不鲜。   望着身后的这队弟兄们,他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副将带着大部队驻扎在边防的玉门城内,他身后这一批是他亲自带起来的,也是他最信得过的一支队伍。此番上了前线,为的便是对那胡人军队乘胜追击。   他们骁勇善战,以至于在敌我数目差距悬殊的情况下,依旧能够取得敌将首级,赢下漂亮的一仗。   有嘶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层层叠叠,像是出自不同人之口:“怎么办啊钟将军,我不想死在这儿, 我想死在战场上。”   落下来的眼泪撞上了风雪,眨眼间就结了冰。   他们都很年轻,十几岁的少年有很多,他们还没有成家,或许心动的姑娘就在江南烟雨里等,可他们心心念念着国将不国,何以为家,还是选择跟着自己在战壕里摸爬滚打。   钟北的眼前突然浮现了杨衫的身影,恍然间见故友站在院中屋檐下,穿得薄,瞧见纷飞的雪花甚至欣喜,伸手去探空中的落雪。   他会不会在得知自己死讯后对群党口诛笔伐?在朝堂大殿上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又或者跪在殿前,以命相抵,请求陛下降罪于史诵?   罢了,他想,若是这样,那他还是不要听到自己的消息为好,他身体本就不好,气急攻心还容易咳血,更别说去跪去吵,大抵会支撑不住晕过去。   要是病了,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   ......   林师面向那块无名碑,踟蹰了片刻,扯下衣服上的一块白纱。   现在他后悔当时没有献上一束花了。   但先前那卖白花的老人早已没了踪影,他只好手指弯弯绕绕,拿那块白纱勾勒出一朵小白花,放在墓碑前。可西北风大,烈风一卷,那朵可怜的小花又被吹跑了。   林师直起身,伸手去抓,没抓住,只能目送着那多小花远去。   他问:“那史诵回京了?”   申五摇摇头:“他回到了玉门城,倒在了城门外,要不是有路过的百姓及时将他从雪里挖了出来,他怕是已经死在雪里了。”   林师又问:“救活了吗?”   “十二侯军的随军有军医,救活了,也必须救活。”申五沉默了一会儿,“他活了,被急召回京去了。”   刘景珉记忆里长安城没有史诵这个人,他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觉得不可能:“后来呢?难不成他走半路又死了?”   “对了一半,史诵没能回到长安城。”申五再次摇摇头,“其实玉门城内除了这座无名碑,还应该有一块碑。”   刘景珉这下了然:“就是史诵的了,他死在了玉门?照理说玉门也有十二侯军,总不能是十二侯军杀了他。”   申五笑了笑,他说到此处竟还有心情笑。   他说:“是啊。副将奈何不了他,但愤怒的玉门城百姓们,在他准备离开玉门城回长安的时候,把他从马车轿里拖了出来,生生乱棍打死了。”   ......   天空灰蒙蒙的,今日阴天,乌云挡住了了太阳。   “打死他!打死他!”“还我们的钟将军!”   “他还敢跑,拖出来!拖出来!”...…   玉门城门,人头攒动。男人的怒吼声,妇女的叫骂声,孩童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低空中飞过漆黑乌鸦,叫得悲怆。   副将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支着长枪,按说他应该阻止这场骚乱,他有职责护送史诵回京,最起码别让他被人打死。   但是他做不到。   他甚至要比这玉门城里的百姓更希望他不得好死,但他又心里清楚,即使死了这一个史诵,朝堂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史诵背后的人,那便还有千千万万个史诵。   我大概也回不去长安了,他摘下自己的玄铁头盔,手中的长枪也随着重力“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他望着远处满含愤怒的,高声叫嚷的人群,心想——   我永远留在了这座玉门城。   .....   “史诵也没有碑,也没有墓,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申五叹了口气,幽幽道,“或许是被丢出城喂了狼狗乌鸦。”   “但这又如何呢?钟北将军已经葬在大雪中了,史诵死了,无非是多一处坟堆罢了。”   “他可恨吗?”申五来回扫视了一番林师和刘景珉的眼睛,又低下头,自问自答般,道,“可恨,可恨死了。但他原本.........”   刘景珉注视着前方的无名碑,面无表情,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原来确有此事……”   末了他接了申五的话:“......他原本的结局应该是和钟将军一样,死在风雪中,横竖都是一死,他也没有其他选择。”   申五手中的酒壶倾倒,浇在钟北的衣冠冢前,请他又喝了一杯。   他没有反驳刘景珉所言,便意欲默认般同意了他的这番话。他收起空掉的酒壶,背过身去:“我们身处洪流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那你呢?”   走出两步,申五突然听到,方才一言不发的林师突然这样问。   申五一懵,不知他究竟何出此言:“我什么?”   刘景珉看着他的背影,问出他同样想问的那句话:“申副将,你此举真的能成功脱离这股洪流么?”   申五:“……”   “你们看出来了。”申五叹气,背着手,又回过身来,惋惜道,“我本以为自己这个本地人当得天衣无缝呢。”   “十二侯军各将皆有记录在册的。”刘景珉道,“你说自己姓申时,我就猜想你应是那位副将的后代……方才听了故事,才突然发觉申公子就应该是那位副将本人无疑。”   申五摸摸下巴上的青胡茬,又揉揉眼角的鱼尾纹,说:“那看来我长得还挺年轻的嘛。”   刘景珉:“……”   林师问:“后来十二侯军取代禁军的职务,申公子是否知道此事?”   申五“嗯”了一声:“说来此事,我过去思来想去,觉得这事有我的一半缘由。”   刘景珉问:“此话怎讲?”   申五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留在这玉门城,没有回长安复命也递交请辞,估计早就被归为叛逃了。十二侯军众将无首,被归为其禁军麾下也合情合理。”   刘景珉不赞同,说:“禁军现在归王宪知手下管,我并不觉得此事有关申公子之责,反而同那个老东西的关系更大些。”   申五自嘲般一笑:“那个老东西……也只有刘兄能这般口无遮拦了。”   刘景珉耸肩:“当你是夸我了。”   ……   林师和刘景珉告别了申五,回了先前居住的客栈。   回去的路上,刘景珉若有所思:“这下便说得通了。”   林师不明所以,问:“如何?”   刘景珉道:“难怪杨涧山那日叫住我,告诫我莫要去西北。”   林师沉默了一会儿,道:“他有故友留在了玉门,他身为门下侍中,其中的内情不可能完全不知,他好意留你,不愿你此举步了钟北将军后尘,实在是……君子清风般的人物。”   “难得见你对一人有如此之高的评价。”刘景珉惊奇道。   林师随口一答:“此话何意?我对你的评价不是一直这般高么。”   刘景珉的手搭在林师的肩上,捏捏他的右脸颊,乐道:“那我也太荣幸了。”   他停顿了少顷,继续道:“但换个思维,若是杨涧山托你寻墓献花的缘由,是因为愧疚呢?” 第49章 旧事重提   林师略微抬头,看着刘景珉的眼睛愣了片刻,犹豫道:“你的意思是……”   “若是杨涧山才是这一切背后的主导人呢?”刘景珉面色陡然严肃起来,“他委托你替他前去玉门城,却又来阻止我跟去;与此同时,他又心知肚明我是何种身份。”   “你。”林师停下脚步,略带诧异地看着他,“怎能将人想得这样坏……”   虽然他嘴上这样说着,但他心里却也分明清清楚楚,依照他们这一路所见所闻,所认识的人来说,这种情况不无可能。   那么现在远在京城杨府的苏柳木的处境将会分外危险,一切都会沦落为最坏的情况。   甚至有些不堪设想。   刘景珉忙解释,道:“这只是一种猜想罢了。”   “你的猜测是合理的。”林师略微垂下头,侧额间的碎发恰好盖过了眼睛,他低声道,“尽管我不愿恶意揣测杨大人,但你说得对,我也不能因为他看上去清正廉洁,便全盘信任于他。”   刘景珉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聊着聊着正事又突然问:“那你信任于我么?”   林师抬头“嗯?”了一声,随口答道:“你和旁的什么人又不一样。”   两人此时已然到了客栈前厅,林师径直向楼梯口走去,上了楼,刘景珉慢两步跟在后面,恨不得把他这句话掰开了,揉碎了,再刨根问底一番:“细说旁的什么人,有什么不一样?”   林师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上,转身弯腰。他忽然间起了逗趣刘景珉一番的心思,于是乎笑眯眯,道:“你是陵南王府小王爷,自然不一样。”   说罢,转身又走。   刘景珉“哎哎哎”两声跟上去,扯林师衣角,又抱怨道:“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客栈老板娘依然站在前台。   白日里有伙计值班,见她此时目不转睛盯着两人的方向,凑到跟前小声打听:“哎,那俩不是京城来得那两个么,你没找他俩麻烦?”   老板娘随手夺过他手中的抹布,低着头,抹了抹面前的那一块桌台,又随手扔给他。   她的声音里一时间听不出什么情绪,也许稍稍夹杂着些许不耐烦,她说:“我能找什么麻烦,他申老五不都说了么,既然他不介意,那咱介意什么?干活。”   伙计悻悻回身,专心干活去了。   ……   “吱呀——”一声,房间木门被一双手缓缓推开,林师迈进房间,把几乎要挂在他身上的刘景珉摘下来,又拾起桌上的茶壶沏了一杯,缓缓呷了一口,又放下了。   他还是好好回答刘景珉的话:“你我同行一路,此时再谈信任与否,未免有些为时已晚了。”   “也是。”刘景珉喜滋滋道,“你已经是我的了。”   林师对他时不时流露出的小孩子脾气弄得有些哑口无言,他将另一盏茶推向刘景珉的方向,笑答了句“是是”。   转眼又想起方才钟北将军的事来,又多了些愁绪,道:“虽然暑时在长安城内,你我也几经波折,但我还远远想象不到,党派斗争竟能残忍到如此地步。守家卫国、立功无数的大将军被己方人暗算,怎是一句唏嘘形容得了。”   “先帝的性格我多多少少有听说一些。”刘景珉道,“善妒,多疑,心狠手辣,也难怪能夺太子之位。”   林师即使已经习惯了他这般说话,也还是出言提醒道:“这话若是叫旁人听了去,可是大不敬,免不了要治你的罪。”   “谁敢。”刘景珉笑嘻嘻地将茶水一口闷下,刚沏的茶虽然在杯子里搁置了一段时间,但还没到晾凉的时候,猛一入口烫得刘景珉呲牙咧嘴:“怎么晾了会儿还这般烫,莫不是先帝他老人家听我嚼舌根,来报复我了罢?”   这冷笑话讲得没什么水平,林师微微一笑:“茶出自我手,要报复你也是我。”   刘景珉笑得很大声:“我可想不起何时得罪我们小郎君了。”   “我父亲便是因此找借口逃到了岭南。”见林师没再接茬,刘景珉继续先前的话,聊起先帝时期的过往来,“否则我今日很大可能不能站在这里,陵南王府也很可能早就不复存在了。”   林师问:“你出门这么长时间,父亲还居于岭南?可有寄些书信回去报个平安?不然家人会想念你得紧,又免不了担心。”   刘景珉摇头,道:“陵南王府名下现在就我一人,我父亲刘乾在我十五岁时便故去了。”   林师听说过刘乾的名字,但也仅限于读过大齐会要,以及听师父提起。   说来鹤鸣山那处的典籍已经许久不更新了,应该从师父辞官隐居后就鲜少再有新的,他不知道刘乾故去的消息,甚至不知道身为他儿子——刘景珉的名字。   林师微垂眸:“抱歉,请节哀。”   刘景珉伸出手指点点林师的额头,大概过得时间久了,也没有多少感伤,他微笑道:“我不过是叙述实情而已,何必替我难过。”   “继续说先帝。”刘景珉将话题拉回正轨,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先帝子嗣虽不至于丰盈,但也不少,可说来奇怪,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些皇子公主皆相继夭折殒命,几乎没有能活过十六岁的。直到随帝驾崩前,后宫内就只剩下拥帝和文若公主两个一母同胞的兄妹。”   “民间便流传起随帝克子的说法来,更有甚者,那江山将要改姓的说法都流传开了。”   这事林师是第一次听说,他颇有兴致地向前探了探身。   刘景珉摇头叹息道:“一开始随帝自然是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但时间久了,膝下无子女,这得来的皇位又要传给谁?于是便心急起来,更开始广罗天下能人异士来宫中作法事。”   “但他又疑心过重,思来想去生怕那些殒命的皇子公主都是拥帝母亲所为,临死前便一杯毒酒赐了她陪葬。”   林师听得这下瞠目结舌:“她身为深宫中的妇人家,哪怕有些心计,又怎有那手眼通天的本事,来毒害其他所有的皇子公主?虽然前朝也有妃子陪葬的先例,但皆被后人口诛笔伐,随帝此举何其残忍!”   林师其实对先帝之事知之甚少,虽然他的师父蒋子道是先帝时期的人,但蒋子道授书时嫌少提及随帝,相比之下提起前陵南王刘乾与离王刘亦更多一些。   刘景珉回想起了那日回宫拜见刘相的那一面,语气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只可惜唯一留下的太子刘相并非做帝王的料子,心慈手软,优柔寡断,同先帝的性格截然相反。因而朝堂上的结党营私愈来愈多,甚至几近要搬上了台面。”   林师笑道:“难怪你要跑来西北,是真真受不住了?”   刘景珉一副要大喊冤枉的表情,说着:“你怎的这样认为,我分明是想你得紧,特来寻你。”   林师“嗯嗯”两声,不知是信了没有。   刘景珉正要斥他敷衍,又瞥见他神色不似玩笑,于是没有再多说,只一手支着下巴看着林师。   林师又把注意力放回了先前的话上,点点头,思索了少顷,分析出了其中含义:“难怪,昔日我们在长安城里遭遇的那些,免不了净是那各个党羽的机关算尽。但钟北将军和十二侯军之事却又有些不一样,依此来看,或许是先帝生疑,欲要斩草除根。”   刘景珉打了个响指,算是赞同,他看着窗外过路的行人,感叹道:“虽然随帝被人诟病残暴多疑,但他在位时期确确实实施行了不少利民之举,打压世家,减轻徭役降低赋税,也曾下淮南体察民情。再看拥帝,即位几年功夫,那长安那几个大姓世家再度崛起,甚至比从前更盛,皆为结党营私,中饱私囊之徒。万幸这些年没有什么旱涝大灾,才不至于让百姓过于难过。”   林师透过窗子,看见一拉车的老伯被碎石绊了一跤,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又跛脚拉着车继续向前。他叹了口气:“不知对于何人何事,何时才是好日子。”   刘景珉褪了鞋子,盘腿坐在床上,问:“这两日玉门一行,算得上顺利,墓也找了,杨涧山的嘱托也算顺利完成了,下一步你打算如何?”   林师说:“不妨去城中逛逛,游遍了玉门再回龙夷城。”   ……   林师和刘景珉行至城门大道上时,突然间,城门处闯进一匹疾驰的骏马,马上驮着一人,手绑在缰绳上,摇摇晃晃的。   城门守卫阻拦不及,被他硬闯进来,冲进城内大道,惹得路人纷纷尖叫着退避三舍。   危险!林师腾空而起,抓住那人马上的缰绳,刹住了马上要冲进人群的马,大声问:“怎么回事?”   “急报!急报!”那人浑身是血,已然是声嘶力竭,“传玉门城府,胡军突袭!龙夷城被困!请求粮草支援——!!”   有人已经小跑着去玉门城府传令。   刘景珉的脸色陡然间变得很差,他皱着眉头:“龙夷城被困,起码已经过了两天。”   廿信和李自离都在龙夷城内,叶语安也在。   林师肉眼可见地焦急起来,语速都快了许多,他问:“那就是说,我们临走两天,还未到玉门,龙夷城就被困了?”   “别急。”刘景珉按住林师的手,轻声安慰道:“李平寇将军和廿来迟副将都在龙夷城内,还有西北军主力,不会有事的。”   刘景珉抬起头,目送着那位浑身是血的信使被送进城中的医馆,不知他一路上经历了什么,又是怎样死里逃生,才到了玉门的。   “我们前脚刚走。”刘景珉的眉头愈蹙愈深,“甚至连那位叫乌图尔的胡人泄报,也仅仅过去了半个月,胡人来得太快了。”   林师转身欲回客栈牵马:“我们须得快些去。”   刘景珉跟在他身后。   “二位!”申五此时匆匆赶来,他披着外衣,连胳膊都还没来得及伸进袖子里去。   他身后跟着一名小厮,牵来三匹马,申五跨身上马,急道:“玉门城府已经接到了消息,粮仓已开,不多时就会起运。”   他长喘了一口气,带着些焦急,又因为太久没曾上过战场,以至于夹杂着紧张,他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   李自离站在城楼上,外面黑压压一片骑马的胡人兵,敌将领兵队正为首,放声大笑:“李自离!开城门脱了裤子投降,我且饶你一命!”   底下的胡兵哄堂大笑。   李自离依然站在那里,俯视前方,依然面无表情。   廿信抱着头甲站在他身侧,压低声音对手下吩咐:“让弓箭手准备。”   “回大人,备好了。”   “投石车也准备,城内的粮草还能撑多久?”   “够全城人五天,已经派信使前往临近城镇请求支援,往南至渭城最多需两天,往西至玉门最多要三天,往东飞沙镇更近一些,仅需一天,但胡人在要道把守的概率极高。”   廿信点点头:“只要往一个地方的信使能够顺利到达,粮草便不是问题。”   叶语安站在更靠后的位置,怀里挎着一个小布包,是临走前苏柳木给她做的小药包,她脸上一反常态,也看不出什么表情,细看手紧握拳头,有些发抖。   廿信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回后方去,找州刺史府,安生呆着,等你师兄的消息。”   叶语安仰头,瞳孔因为神色而显得乌黑,她说:“我能打,能上前线。”   “听话,快去。”廿信不由着她,“拿着你的药包退至后方等前线伤员,这是军令。”   叶语安这下没有了异议,转身往城楼下去。 第50章 守城   “随行队转移群众!龙夷守城军死守东城门,先锋营守南门,廿来迟,你带领狩阙营守北门。”李自离盯着前方,目不转睛,道,“报戍营随我守主城门。”   “弓箭手准备——!!”城头上报戍营指挥官的看见了李自离的手势,扯着嗓子嘶喊:“放箭!!”   万箭自城墙上齐发,如雨下,城门下传来敌方骑兵因痛苦而发出惨叫声。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突厥将领在骑兵方阵后方,立于马上,胡乱抓了把胡子,帽檐下的一双眼睛愈发阴郁。   这座城在边境线上,只要夺下这一座城。夺不下这座城,他的草原儿女就要饿一冬天的肚子。   这场仗背水一战,是入秋时落荒而逃后的卷土重来,但区区一座边境小城,不需要大费周章围城而攻,只需用一番奇袭,就能轻松拿下。   以龙夷这座城站稳根脚,再不论往东或是往南,都更容易推进。   这是计划中的。   但不在计划中的,令他没想到的是,西北军的两位大将恰恰就在这城中,而西北军的主力也随驻扎于此,甚至在外围建起了校场。   军报有误。   是己方出了内鬼。   还是对方混入了探子?   ……   天气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有些闷。   城楼上吹起突呜呜的号角声,城四方起了狼烟。   城外的干草垛不知被哪方的箭矢点燃了,呼啦啦烧了起来,连到一片,火光冲天。   有指挥官向李自离报告战况:“他们的轻甲兵试图攀城墙,源源不断,滚石已经下了,城门一时半会撞不破。”   李自离点点头,问:“廿来迟那边怎么样?”   那指挥官是个年纪长一些,留着胡子的中年人,他抱拳低了低头,答道:“敌方分布在北门的兵力不多,廿副空闲之余派人去城内搜捕混进来的贼人了。”   李自离又点点头,指挥官看着他的脸,读不出他脸上的情绪,是担忧还是愤怒?   指挥官又只听他这位上司赞扬了一句:“廿副将安排周全。”   “北门地方兵力薄弱,不如开一条路来疏散城中百姓。”一旁的军师一手在城防图上画了个圈,指向一点,“同时支援粮草能顺利进城,哪怕城破,能保证蛮子屠城时的最少伤亡。”   “狩阙营从北城门突围,随行队一同进行百姓转移。”李自离一字一句道,“屠城?有我守在这一刻,屠城他想都别想!”   指挥官应了声去领队了。   “最坏的打算,若是城破,将损,西北军与龙夷守备军全军覆没,那就派人去把粮仓烧了。”李自离看向军师,“他们是冲着过冬的粮食来的,不能让他们带走一粒米。”   多带走一粒米,明年的大齐边防就要难过一分。   “情况不至于如此严峻。”帐里的军师姓徐,不管是戍边还是打仗,已经跟了李自离许多年了,曾经也是一名文官,李自离想不通为何,他偏偏要来边地吃沙。   徐军师看着眼前这位年纪不大的统帅将军,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您已经为大齐打了这么多胜仗了,总还是习惯于做最悲观的打算。”   “他们有备而来。”李自离自小在西北同这突厥蛮子打交道,对他们的计划可谓是信手拈来。   此时廿信也回了营帐,他一边弯腰掀开帘子迈进来,一边摘下头甲,听见他们在谈论此事,也插话进来,解释道:“深秋这场仗他们不打赢,腊月一到,直至明年二月,都不是狩猎季,草原上粮食产量跟不上温饱需求,蛮子骑兵必将元气大伤。”   ……   叶语安蹲在毛草临时盖起的檐棚里,给手中的绷带打了个结。   其实目前为止伤亡的将士送来的不多,只一些被流矢射中的,被火苗燎伤的;更多的是惊恐害怕的老妇,趁乱被歹人割伤的青年,还有四散奔逃时摔倒擦伤,与母亲失散的孩童。   简单包扎一下后,叶语安从药包里掏出一块糖,放在那孩子手掌心中。   再之后,出了檐篷,就由西北军随行队带去临时安置点里。   第三天时,廿信带领的狩阙营在北门破出一条通路,趁着夜色,城中的百姓提上大包小包的随身家当,若说大包小包,有的也不过是几套过冬的衣裳和粮食,塞在包袱里显得鼓囊囊的罢了。   他们在西北军的掩护下匆匆出城往东去。   就在此时此刻,南城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轰隆——!!”   顷刻间黄土滚滚而来,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南城门被撞开了!!   “给我死!”顶在最前的西北军将士一枪刺穿冲在最前面的蛮子兵。   接着一个又一个,蛮子兵鱼贯而入。   “顶上!!后面的顶上!”有人在喊。   军帐中很快有前线士兵来报:“李将军!南城门破了!”   “知道了。”李自离即便是此时,也很稳得住气,“先锋营坚持守住,当务之急先转移百姓。”   “城…被破了?”凉州刺史一行官员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他们只是来接见陵南王,随着陵南王一道参观演武大会的!哪怕是一群人缩在龙夷城府内,门前还挡着个谷余,也完全躲在屋内瑟瑟发抖。   谷余也一脸不可置信,更让他担忧的是,主子和林公子究竟有没有接到龙夷城被困的消息。   千万在玉门好生待着,不要回来。   …………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林师骑在马上,紧握缰绳的手已经爆出了青筋,刘景珉紧随其后,生怕被落下一步,额头即使迎着寒风也淌出了汗,看上去更是焦急。   申五跟在后面就要慢一些了,他一方面离队之后就没怎么跑过马,再一方面,他又要看顾后面的支援粮草,眼瞧着前面两人骑在马上像是不要命一般疯跑,急得直擦脑门上的汗大喊:“你们跑那么快,李自离他突围不开城门,我们也是进不去的!!”   “慢点,林长兮!”刘景珉一着急,就顺嘴喊了林师全名,他喊:“夜里路不好赶,荒郊野岭说不定还有散落的蛮子兵或者野兽,你莫要离我太远!!”   林师忽然慢了下来,刘景珉以为他听进去了,但林师的目光显然没有落在他身上,刘景珉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远处有点点火光。   “那是什么。”林师颇为警惕的望着那处,心头涌现出不好的预感,“是其他城的支援,还是蛮子士兵?”   “此地城镇之间相隔甚远。”刘景珉也看见了那处火光,随着他们的靠近越来越明显,“其他城镇的支援不会在和我们一样的方向上,要么是遇到了困难,要么是敌人。”   林师看了片刻,道:“过去看看。”   刘景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心道,这话照性格来说应该是他的台词罢?   林师见他半晌没说话,侧目看了他一眼,方才严肃紧绷的表情一瞬间软化了不少,他轻声解释道:“我配了剑。”   “不需要你出手。”刘景珉勉强在这重压的氛围下扯出一个半笑不笑的表情来,后又回身向靠后些的申五招呼道:“我们先去一探!”   离得近了,发现是四个人升起篝火,在烤兔肉吃。   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的,按说这个时节田头兔子的活动已经不多了。这四个人穿得正是西北军的制服,刘景珉看不出是哪个营的。   这四人见有两人靠近,先是紧张了片一瞬,见是来的林师和刘景珉是两个汉人面孔,反而一点没有放松,瞧上去更紧张了。   龙夷城被困,西北军主力在城内,其余能调动的也都被派去支援,此地既不是重要哨卡,也不是戍边要地,只是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这四个人在这里……烤兔子?   林师和刘景珉视线交汇,刘景珉悄悄对林师打眼神:“逃兵?”   “四位是西北军将士。”刘景珉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四名西北军将士,问:“敢问蛮子兵临城下,此情迫在眉睫,四位在此地颇有闲情雅致,是在做什么?”   其中一人站起来,支支吾吾:“我们……我们…”   “我们逃了!”另一个体格稍壮的“唰”地起身,像是豁出去了,分外直截了当,“姓李的不把我们小兵的命当命,上了战场没有战功累累,只有死路一条!”   刘景珉的脸色不大好看,他盯着这四个人看了片刻,幽幽道:“看来大齐的军法还不够严。”   林师侧目看向刘景珉的侧脸,问:“现在当如何?”   “压他们回去。”刘景珉抱着臂,朝后方努努嘴,道:“逃兵没有活路,但这件事我不想插手,交给李自离,他自由军法处置他们。”   四个人被押送回了队伍最后。   刚重整旗鼓出发没有两步,刘景珉却突然神色一顿,蹙眉道:“不对。”   林师在一旁一愣,问:“怎么?”   刘景珉神色颇为严肃,低声道:“他们不是逃兵。”   还没等到林师来得及问,刘景珉突然调转方向,喝一声“驾!”,猛一夹嘛肚,朝队伍后方奔去。   林师没有多想,跟着后面。   眼看到了队末尾被押送的那四人跟前,刘景珉“唰”地抽出腰间的佩剑,还骑在马上,以疾风般速度冲锋上去,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提剑一挑!   还为听见有人来得及惊呼,一瞬间,四人中的其中一个就被刘景珉的剑尖挑了脖子动脉,血溅三尺,捂着脖子,翻着白眼,轰然倒地。   有队伍中的人尖叫起来。   “你爷爷个孙!!”一名“逃兵”见同伴被杀,奋力暴起,大喝一声,向刘景珉冲来。   其中两人朝刘景珉冲过来,瞧着手无寸铁,倒是两个不怕死的,仗着一拳能堪敌四手,甚至连刘景珉骑在马上都顾不得了。   刘景珉硬接他一拳,眉头蹙得更深了,他卯足了劲反手狠狠将那人摔在地上,依着马上的高度,那人应得吐血一口,但眼下却毫发无伤。   刘景珉看了看自己的手,笃定了下来,此人的拳法,确实不是中原的路数。 第51章 逃兵   论拳脚他定不是三人的对手。   只能用剑。   不多时林师恰恰好赶到,瞧见地上那人的尸体和一摊血迹,惊讶时顿时刹住了马。   林师诧异:“你……”   此时刘景珉已经解决完第二个,回头看见其中一人要逃跑了去,他冷笑一声,不料剩下的同他缠斗那人正挥拳下来,刘景珉一时分心,躲闪不及,猛拳直直冲撞上右肩。   这一拳实在是威力过猛,幸好躲闪开些,没有击中脏腑处。刘景珉却仍然全身一震,右臂几乎失去了知觉。   剑不能丢!   他使出全身力气握紧了剑,右臂挨拳的震颤过去后,他剑身向前猛挥,撞上那人拳头,出血瞬间,再侧剑一走,那人防不胜防,瞬间被快剑抹了脖子。   这四人攻击性虽强,但防卫处薄弱,倒不是他剑法有多精彩绝伦。   还有一个逃跑的,刘景珉甩甩右臂,轻哼一声,跨马上去。   那两条腿的总归跑不过这四条腿的,刘景珉策马疾驰,三下五除二,追上了那人,侧着剑身此举背后从那人脖子处稍稍一带!   那人就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等刘景珉处理完这最后一人,快跑几步归了队来,才发现林师并没有随着队伍先行一步,而是就停在那几人尸体边。   他那样坐在马上,趁着夜色,目光追随着自己一路去追杀最后一人。   刘景珉晃晃悠悠地回到他旁边,身下的马很和气氛地噗噗噜噜出了两口气,刘景珉故作轻松地招呼道:“走罢。”   虽然他知道以林师的性格,怎么也要他做些解释的。   果然,林师并没有动,他还是直直地看着刘景珉,少顷有些焦急地开口问道:“你的肩膀怎么样?”   原来他看见了,刘景珉心想,转着圈活动了一下右肩,暗痛顿时袭来,额头上的汗瞬间浸了出来。   不妙,他心中顿时警觉起来,心想,等龙夷的的事尘埃落定后,得找个靠谱的大夫给他瞧瞧,这蛮子力大无穷、没轻没重的一拳,别给他真真捶出个好歹来。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还是扯出一个笑来,轻松道:“没事,你看,还能活动呢。”   林师显然不这么觉得,刘景珉心想,等到情况不那么危急的时间,他多半要被林师拉进医馆里瞧上一瞧,也好,能看他为自己着急,也不枉这疼上一疼。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又听林师的声音传来,像是下定莫大的决心一般,问:“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林师又问:“不是才说要交给李自离处置么?”   “他们不是逃兵。”刘景珉愣了一瞬,撇了撇嘴,顺手拿剑挑开一人的制服,展示给林师看那不似中原人体格的肌肉,道,“你看,他们是蛮子伪装的。”   林师一愣,这他倒确确实实没有看出来,他问:“何以见得?”   刘景珉朝他勉强一笑:“直觉。”   林师这下终于随着刘景珉的前进动了脚步,但因为说着话,速度不似之前那样急,但由于心还是着急的,于是语速都快了许多,他道:“此事事关四人性命,不应单凭直觉。”   “从他们出口的那句「姓李的不把我们小兵的命当命,上了战场没有战功累累,只有死路一条」开始,我就觉得此事不对了。”刘景珉解释道,“李家身为武将世家,二十年建功无数,不管是在平民百姓还是在军队中的威望都非常高,虽说不至于人人称赞,但没人会这么骂出来。”   刘景珉一刻不停,继续道:“再者按照大齐军法,逃兵一旦抓住,格杀勿论,甚至连坐家人。不论如何,逃兵即使是贪生怕死,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林师眉头微蹙,大齐军法森严他有所耳闻,但还是没有被他的解释所说服,他问道:“但,这些只是猜测,不管怎么说下手都有些太狠了……”   “即使他们不是蛮子,是逃兵,也难逃一死。”刘景珉正色说道,“此事是非常时期,宁错杀一百不放过一个。”   林师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言语半分,不知道心里是否真同意了这番说辞。刘景珉瞧着他的神色,觉得心里忐忑,却也心道自己这话没有说错半分,眼看着林师面上就能看出来的心焦,刘景珉当他在忧心他师妹那边的事,也就没有再追着他说过话。   此后半路,两个人就这么一直沉默着赶路,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林师突然问道:“若是没有发现他们是蛮子,把他们带去龙夷城,会有什么后果?”   刘景珉没有想到他还会再开口继续追问此事。   他沉默了片刻,解释道:“......最坏的,也是最有可能的,是他们偷偷烧毁我们的粮草,打伤我们的随行人员,打乱我们的计划,让玉门城无法完成对龙夷城的支援。”   刘景珉没有经历过这些,但从不少人口中听说过,他恨恨道:“这是蛮子的阴招,很像他们一贯的风格。”   ………   “叶姑娘,城东那处支帐的药品告急,你和小东一起去送一下。”   说话的是西北军在职军医,姓吴,周围都称呼他为吴大夫,叶语安也就跟着这样叫了。他口中的小东,原来是城里人,困城后便没有跟着家人走,留了下来,说什么自己年轻力壮,怎么样都要为家乡出一份力的,于是便和叶语安一样,留在这里帮着支帐里的西北军军医,送送伤员,包扎包扎,打打下手。   叶语安“哎。”了一声应下,拍拍她的小药包。   “对了”吴大夫招呼了一声,有些不放心,“你们俩小心着点,刀剑无眼,遇事就跑,送药是次要,还是自己安危最重要。”   南门虽被攻破,但先锋营也算是是西北军中数一数二的精锐,拼尽全力将蛮子兵全都挡在了城门口。城中除了被流矢点燃的野草,还有漫天扬起的黄尘,倒也不像吴大夫担心的那样危险,叶语安跟着小东一路上有惊无险……   直到她路过龙夷城府。   “那是什么人?”叶语安站定脚步,望着龙夷城府前门,那里围着四个人,看起来身强体壮,身上穿着不知什么动物毛皮制成的衣服,总之叶语安一眼望去,就觉得这四人不像中原人。   怎么混进来的?   小东也看见了,他有些害怕,扯扯叶语安的衣袖,缩着脖子劝道:“我们还是回去罢......”   叶语安不同意:”这蛮子都围到龙夷城府前了,李将军在城门前领战,这蛮子还敢来偷家,简直欺人太甚!哪有看见了不杀之的道理?”   小东虽然想为家乡出一份力,但还不想以卵击石,他看上去生怕叶语安会先让他上去试试似的,毕竟几天相处下来以他对叶语安性格的了解,她确实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小东犹豫了:“啊......”   “你先回去向吴大夫报告。”叶语安抄起腰间的剑,头也不回地往龙夷城府大门处跑去,边喊,“就说我晚些回去,快去。”   叶语安猛地冲上去,向那其中一人壮硕似铜墙铁壁一般的后背一脚踹上去!   紧接着她借力起身,脚踏上那人肩膀,向后使力!   没彻底认清此人是不是蛮子,她还不敢贸然出剑。   哪知那人也不是吃素的,即使挨了一脚飞踢也依然反应迅速,立刻双手顺势攀上叶语安的脚腕,作势就要把她往地上摔!   这一摔要是真着了地,能摔掉叶语安半条小命!   躲在暗处的小东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叶语安顾不上其他,这招式一看就是胡人的野蛮招式!就在她要被摔在地上的前一刻,涓溪陡然出鞘!   冲着那胡人的眼睛就是一剑!   涓溪出鞘从来都是如此之快,还没有一人看清它的流光,那胡人的眼睛处就已经血流如注。   那胡人眼睛剧痛,口中痛苦地嘶吼着,又条件反射去捂那只被涓溪刺中的眼睛。叶语安只觉得脚腕处的力道松了,一个后滚翻接地站起身来。   她这才看清面前的不止四个蛮子兵,还有两个龙夷城府的守卫,还有......谷余。   谷余一只手用剑撑在地上,抬头看向叶语安,他从额头处有一条血迹蜿蜒而下,看上去触目惊心。   “叶姑娘!”谷余咬着牙抬头,看见叶语安的身影,瞳孔微震,片刻后喊她,“帮帮忙……”   叶语安挥剑打开一个冲上来的蛮子兵,毫不客气地打断谷余:“不用你说!”   “李自离的先锋队不是守住南门了吗!”叶语安又踹开一个要来拿她的胡人,问道,“怎么还有溜进来的!”   “不知道!”谷余咬着牙,用剑支撑着站起来,他看起来已经鏖战了有些时候了,即使没有受很严重的伤,也已经完全体力透支了,他应该是一直死守着龙夷城府的大门,和几个守卫一起,里面是以凉州刺史为首的朝廷命官。   谷余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用手背抹了抹糊住眼睛的血迹,继续方才没说完的话:“他们应该是偷溜进来的,四人为一组,蛮子的特击小队,专做不光彩的事。”   叶语安第一次听说:“你怎么知道?”   “......?”谷余刚用剑支撑着站起身来,闻言,不解地看向叶语安,语气中带着不可思议:“你怀疑我?”   “我可没有。”   这几个蛮子不好对付,也难怪谷余鏖战这么久也没有击退,叶语安已经有些气息不稳,她被蛮子大力一拳打在墙上,感觉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   她又是一个很能抓住机会的,趁着那蛮子得手,心急乘胜追击而露出破绽时,右手抛剑左手接住,狠狠一刺,打那蛮子一个措不及防!   那蛮子的右拳并没有因为贯穿腹部的剑而停下,反而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狠狠地冲过来!   叶语安怕了再挨这一拳,咬着牙将那剑身在蛮子腹部转了一圈,血肉的声音黏黏腻腻的,她闭上眼睛,狠狠地抽出剑。   蛮子痛苦的嘶吼响彻云霄,又戛然而止。   他捂着脖子倒下去,叶语安方才那剑太快,他甚至没来得及知道那剑是怎样从腹部移到脖子上,就已经没了声息。   叶语安的手垂下来,喘着粗气,啐了口血,那蛮子方才那一拳实在是让人吃不消,要是再挨上一拳,自己的小命恐怕要交代在这了。   涓溪在弥漫的黄沙中也显得格外地亮眼,叶语安拿衣服擦拭着剑上的血迹,表情有些嫌弃,不一会她又听到谷余问:“你师兄和......我主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叶语安停下手中的动作,歪头看向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干脆利落地答:“不知道。”   安静了片刻后,她又问:“你很希望他们回来?”   谷余摇摇头,吐出一个单音节的,斩钉截铁的,“不。”   “我希望他们不要来,离龙夷城越远越好。”   叶语安对师兄的性格心知肚明,对刘景珉的处事也了解了半分,她摇摇头,残忍地否定了谷余的“希望”:“他们不会的。”   叶语安终于擦好了剑,又将涓溪收回剑鞘里,道:“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回来,情况越危急,越会回来。”   正说着,有人打开了身后龙夷城府的大门,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探出头来,看见叶语安,有几分诧异,重整之后又行了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大人表示多谢姑娘出手相助,请姑娘到屋内一叙。”   谷余已经迈进了门槛,回头见叶语安定在原地完全没动,奇怪道:“你怎么......”   叶语安抱臂,剑在怀中,她歪着头,说:“不必了。”   谷余第一次在她口中听出些冷漠,不由地一怔。   “我去请示李自离将军给龙夷城府多派些看护。”叶语安寻了个借口,“事不宜迟,告辞了。”   那龙夷州府漆红色的大门被下人缓缓关闭,叶语安转身时,透过门缝,越过谷余,瞧见有身着官服,头戴官帽的人坐在椅子上,她认不出是几品。   她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下台阶时,咬着牙恨恨斥了一句:“真讽刺。” 第52章 曙光   叶语安觉得小东早就回去找吴大夫他们了,因此她也不着急,卸了力慢悠悠地往前走,方才那一架打得比她从前任何一次都要费劲,她想起演武大会上李自离和她的那一场演武,难怪师兄评价他是战场上杀出来的武将,出手攻起就是见血的路子。   她正低头想着,路过转角时冷不丁撞见个人,她抬头一看,见小东还在拐角处,诧异道:“你怎么还在?”   小东支支吾吾了两句,说着什么“方才危险....”“叫人......”之类的话,四周太吵,叶语安没听清楚。   离医疗支帐近了,她的余光突然瞟到一个人影,瞧上去不大点的女孩儿,正端着一口大锅,和吴大夫说着什么。   “颜欢!”叶语安小跑几步过去,这几日事出紧急,又忙里忙外,却把这个小不点遗忘了,叶语安本以为颜欢在疏散百姓时随着一起离开龙夷城了,再不济廿信给她安排了去处——她这么小,武功也没学几日,又上不了战场。   没成想她却还在。   颜欢把锅放在地上,看得出来这口大锅消耗了她大半的体力,她向吴大夫点点头,说道:“今日年叔生病,是我负责给西支帐送饭。”   “辛苦你了。”见到这么小的孩子还要在乱城中忙前忙后,吴大夫不免心生怜爱,“和我们一起吃了再走罢。”   颜欢刚想婉拒,突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回头便见到了叶语安走过来,还没等她来得及打招呼,叶语安便急匆匆地问她道:“你没有跟着疏散去城外吗?”   “我在火头营工作呢。”颜欢笑了起来。   这些日子里她长高了不少,脸颊也变得肉乎乎的了,总算不是之前那样干干瘦瘦的了,有了些少女的模样,她有些手足无措地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向叶语安解释,道:“廿将军也问过我要不要随百姓一起疏散去安全的地方,但我毕竟是西北军的一员,廿将军都在战场上,我只是一个在后方的小炊子,又没有什么危险,总不能临阵脱逃罢。”   叶语安摸摸她的头,忽然冷不丁被她往嘴里塞了一块东西,她往后一躲,吐在手心里,看着手中一块奇形怪状,有点发硬的馍,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是我做的黄米饼子。”颜欢有些期待地看着她,好像在等待她的评价,“今日年叔累病了,是我负责西支帐的伙食呢。”   叶语安嚼嚼黄米饼子,觉得腮帮子有些发酸,她问:“年叔是谁?”   颜欢一边埋头给前来领餐的士兵发饼子,一边回答叶语安的问题:“是火头军的头头。”   “做了这么多饼?”叶语安见她发了许久,“城里的粮食不紧缺了?”   “今天玉门城的支援到了!”颜欢带来了这几天来第一个好消息,她的声音也带着雀跃,难怪她今天这么开心,“早些时候就从北门送进来了,一圈都是严防死守的西北军,你没看到么?”   叶语安猛地抬头,双眼瞪大,反问:“哪里??”   颜欢:“北城门啊。”   叶语安:“我说,哪里的支援?”   颜欢:“玉门城!”   颜欢话还没说完,就被叶语安一把拉过,她踉跄了几步,丢下了手中的锅铲,不知道叶语安要拉着她去做什么,慌忙道:“哎哎哎!!我还没有放完饭!”   叶语安甩下一句:“交给小东了!”   颜欢努力地跟上叶语安的脚步,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着急,问:“玉门,有什么不同吗?”   “说明把你接回来的那位,我师兄,被歹人拐去玉门了!”四周的滚石声,烧火声,叫喊声夹杂在一起,太吵了,叶语安只好扯着嗓子,声音都在打颤,喊:“玉门支援来了,说明他们也回来了!”   ......   “阿嚏!”   刘景珉前脚刚迈进城门,就狠狠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看着像是笼罩上一层黄澄澄的沙尘的龙夷城,走的时候还是一副山清水秀,热闹非凡的模样,历历在目。这不出几日的功夫,就沦落到百姓逃难,将士拼死的乱城相。   林师在一旁歪头看向他,忍不住关心了一句:“将是要入冬了,别是感冒了?”   他们一行玉门支援军在城门外静候时机了半日,后同守城的西北军里应外合,破了突厥兵的围拢之势,随两人没有顶在冲锋,但入城时刘景珉身上已经全是血迹,有自己的,但更多的是蛮子的。   譬如那伪装成逃兵的蛮子四人小队。   林师在躲闪时偷偷摸摸地使了些小咒法助力,他没有大张旗鼓的打打杀杀,毕竟西北军在侧,贸然出手或许也只是平添骚乱。   虽是这样,刀枪剑戟间,他的那身白衣服上免不了也沾上了血迹,比刘景珉那一身黑上的更显眼。   刘景珉拉过林师的手腕。   这一路上骑马,又埋伏了半日,此时已经入了立冬,林师的手长时间曝露在外,冻得有些太冷了。刘景珉的手倒是不知怎得——也许是火力壮,即使在冷天里也暖呼呼的,他于是又把林师握放在手心里搓搓。   回回温,不至于冻僵。   他一边搓搓,一边头一昂,不服气道:“我身体好着呢,我看八成是有人在说我坏话。”   林师被他这番话逗得一笑,打趣着反问:“又有何人敢说我们小王爷的坏话。”   “也难说。”刘景珉做了一个‘你也知道’的表情,“看我不爽的大有人在......嗯,喏,那不就来了,你一路上心心念念的人儿。”   林师看着刘景珉怔了一瞬,心道我除了你哪有什么心心念念的?这是从何而来的醋意?   林师顺着他的目光抬眼望去,看见从远处跑来的叶语安,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的同时,倒是懂了他口中的心心念念是个什么的意思,又因这莫名其妙得醋意无奈得想笑。   他抬手点点刘景珉的下巴,弯起眼睛,问:“小孩子在这乱城里胡跑,担心岂不是人之常情么,你这醋意也来得也太没有道理。”   “师兄!”叶语安拉着颜欢跑过来,她找了许久才看到林师的身影,跑到跟前来才长舒了一口气,又被他身上这被染红了半身的衣服吓得大惊失色:“师兄你受伤了!”   林师微笑着摇摇头:“没有,不是我的。”   刘景珉在一旁撇嘴,轻轻揉了揉肩膀:“有我在,哪能让你师兄受一点伤?”   叶语安看了他一眼,像是翻了个白眼:“是吗......?”   刘景珉忽然沉默了:“.........”   叶语安拍拍手,换了个话题:“总之,师兄你没事,就完事大吉了。”   林师叹了口气:“这句话应该我来说才对。”   刘景珉在一旁幽幽地,很顺手地摸了一把颜欢那谁看见都要忍不住摸一把的头,招呼道:“哟!长胖了。”   他的手劲不小,颜欢小脸紧皱地呼啦呼啦被揉乱的短发——她的头发本来就毛毛躁躁的,捋不平整。   林师瞧见她心里的脾气,笑道:“小孩子的头可随意摸不得,老话里讲,摸了要长不高的。”   刘景珉轻哼一声,收回了手:“哪里传来的迷信说法。”   突然他发旋一重,感觉发顶被一直手揉了揉。   再一看,就瞧见林师笑着收回手,一副罕见的,得逞的表情。   “我已经长这么高了。”刘景珉朝他挑眉,露出一个表示遗憾的表情,“你再怎么摸我,也就是这么高了,矮不了。”   “哪里来的迷信说法。”这回轮到林师呛他了,说罢还朝刘景珉勾勾手,“走了,我们去他们的西支帐。”   作者有话说   写得好累啊(趴 第53章 后方   到了西支帐,罕见地见到了这几日一直忙得团团转的廿信。   他的眼下已经泛出了乌黑,见到林师一行人掀开帘子进了帐内,睁开一只眼睛,抬手打了个招呼,又闭上了。   小东刚分完饭,自己嘴里也正叼着一块饼子,他好奇地冲一位军医处的小大夫问道:“廿将军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处了?”   小大夫看了他一眼,猜测:“可能是来找人罢。”   林师寻了处空位坐下来,他刚被吴大夫拉着检查了一番,将带血的衣物换了下来,此时只一件单衣,未着外氅。   他看着此处忙了忙外的人们,一点都不像将要轻松下来的样子,片刻后忍不住问廿信道:“前线可是稍有转机了?”   廿信闭着眼睛,摆摆手,解释道:“你们随玉门城里的支援来了,那南边的支援也到了,压力没那么大了,李自离刚睡醒,现在轮到我睡了。”   刘景珉将沾血的衣服毫不心疼地扔在一边,伤口处都缠上了绷带,幸好只是些外伤——蛮子那一拳虽然重了些,但得亏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刘景珉盘腿坐在地上,搓了搓有些冷的胳膊,环顾四周,问:“这么吵,能睡着么?”   廿信抱着臂调整了一下姿势,几句话下来,虽然人还醒着,但他的上下眼皮死死粘在一起,就完全没睁开过:“三天没阖眼,现在的我就算在早朝大殿上面向圣上,也能睡着。”   语罢没一会,酣睡声大起。   说到一半,林师突然被叶语安拉了拉衣袖,他看过去,见叶语安正冲他使眼色,要去帐外说。   林师在刘景珉追随的目光中,跟着叶语安掀开帘子出去了。   方走到门口的空地上,林师还没站稳,就见叶语安略带焦急地拉住他的手臂,林师听到她问:“师兄,你能不能进到龙夷城府内去。”   林师拿不准自己进去会不会被拦下,但转念一想,刘景珉定是能进去的。他按住叶语安的肩膀,示意她莫要心急,又沉声问:“发生何事了?”   “我方才见到刘文易那侍卫了,在龙夷城府门口被蛮子围了,我顺手把他从蛮子刀口下救了出来。”叶语安拉着林师的胳膊,一双眉毛皱起,道,“我见他受伤不轻,龙夷城府那群人也定然不会仔细对他,师兄,你们抽空去看他一下罢。”   话音未落,刘景珉也掀开帘子迈步出来。他披了个外衣,大冬天,像是觉不得冷似的,敞着没来得及系好的领子,晃晃荡荡地露出绷带和肌肉,他见林师和叶语安神情严肃地谈话,急忙快步上前来,问:“怎么了?”   林师转向刘景珉的方向,正色道:“谷余在龙夷王府,叶语安说他受伤了,我们一道,去看看他。”   谷余受伤对刘景珉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人担心的事,毕竟谷余身为侍卫,风雨来雨里去替主子办事,大大小小的伤也都受过,自己总能处理好的。   所以刘景珉虽然一同去了,但打的是“总呆在西支帐也不是办法,早晚要回龙夷城府内呆着,不如现在一起去了,林长兮也能顺势留下,不用再总惦记着旁人”的主意。   于是眼下他跟在林师身后,并不像林师那般着急,还安慰道:“既然他没有传信来,那必然是并无大碍的。”   林师的脚步这才放缓些,变为与刘景珉并肩。   他总是这般忧心身外之人,刘景珉心想,人生在世,应把自己放在首位才好。   走到龙夷城府门前,此地果然已经被西北军把守着了,看来是叶语安方才托人传了信,西北军便派人来了。   西北军派来的看守看着站在门前的林师,瞧着眼熟,但又一时间想不起来他是谁,只好拦住他,带着几分客气,说:“官府重地,闲人免进,公子请回吧。”   刘景珉站在林师身后,扬扬头,问:“我也不行吗?”   看守是西北军营里新调来的,瞧着刘景珉虽也面熟,但李自离没吩咐过,于是他也不敢自作主张,只好一板一眼说:“谁来了也不行。”   刘景珉沉默了:“……”   林师单手轻握放在嘴边,笑道:“这样也挺好的,不是么,说明西北军军纪森严,是李将军带出来的好兵。”   刘景珉叹了口气:“李平寇将军哪都好,就是人愣了点,说句不该说的……”   他压低了声音悄悄对林师咬耳朵,道:“这样搞得像把刺史大人软禁了似的,搞不好等回京会被这一行人参上一笔,纵然李平寇将军是为了刺史大人的安全着想,也不好收场。”   这下轮到林师诧异了,他转头看向刘景珉,道:“竟然有这般严重?”   刘景珉食指对天指了指,神秘兮兮道:“说严重也不严重,全看龙椅上那位怎么想了。”   “您可算回来了。”   这方正对峙着,大门口迎面走出来个人,笑容满面地迎着林师和刘景珉所在的方向来,大手横向一拍,感叹道,“看到殿下安然无恙实在是太好了,可让咱几个老臣担心坏了!”   这人直愣愣地走过来,林师没见过他,不认得,条件反射地退了一步,被斜后方的刘景珉抵住了肩膀。   刘景珉也一样,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此人是哪位大人,地方官七七八八,只要不在长安城常驻的他一概不往脑子里记,此人应该是个什么使来的,他想,总之不重要。   他装模作样地朝那人寒暄了两句“路途艰险”,“吃些苦头”之类的。   片刻后总算支开了这人,一抬头,就见林师靠在楼梯口处,抱臂微歪着头,发丝自然垂下,目光追着他向这方看来——在等他。   刘景珉快步走过去,自然而然牵过他,道:“走罢。”   这位叫不出名字的什么使虽然难缠了些,但好就好在他和林师二人终于被李自离手下的兵放了进来,寒暄期间那位什么使还抱怨了一番,这西北军不知道吹的哪阵风,刚刚来把这府上围起来,把人吓了一跳。   “这是闹得什么事啊,他前线作战,哪有围后方官府的道理。”   刘景珉心说,他方才那句不该说的真真是猜中了,李平寇若是被召回京,可有得被这群文官在皇上面前七嘴八舌声讨的了。   他面上呵呵一笑,嘴上打了个哈哈,道:“非常时期,李大将军护咱安危心切,理解,理解。”   上了小二楼,又绕了几绕,才到了一处木门前。   这龙夷城地处边境,府内宅邸不比都城的恢弘大气。刘景珉初到那几日,免不得听见通行官员私下怨声载道,抱怨这宅邸太小太破。   如今被困在这里无处可去,这群人不知又能生出多少抱怨来。   还是一反常态地随遇而安了?   他这样想着,抬手敲了敲木门,木门被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   谷余刚探出头,瞧见是刘景珉回来了,先是一惊,随即立刻屈膝抱拳,招呼道:“主上,林公子。”   林师俯身扶了扶谷余的胳膊,将手中出门前带的伤药递给了谷余,他道:“听小语说你受伤了,我们从西支帐的军医那处带了些伤药来。”   刘景珉抄着手,靠着门边看着二人。   谷余有些犹豫地接过来,像是想不到还有人特意嘱咐来送药,又道了声谢,又把药还了回去,开口道:“我没有伤得很重,已经自行上过药了。”   他的额间确实像是上了伤药的样子。   谷余犹豫了一会,他盯着地板,说:“方才叶姑娘走得急,替我给她道一声谢。”   林师应了下,又顺手将小药瓶放在了床边的边几上。   刘景珉依然靠在门边没有进来,他挡住了从门口照进来的阳光,影子投射到屋内的地面上,他随口问起来:“怎么伤的?听说你跟着李将军上前线去了?”   谷余这才意识到这事不小,得向主子汇报下,于是正色道:“蛮子有一支小队应是没有被防住,偷溜进来了,摸准了龙夷城府的位置,府邸守卫无法抵御,属下是唯一能出手的。”   他停了停,继续道:“但属下武功欠缺,抗敌不力,只多亏叶姑娘出手相助。请主上责罚。”   刘景珉眼下没心思想什么责罚不责罚的,他蹙着眉头问:“西北军不是派人将这龙夷城府围起来了么?”   谷余答道:“西北军是叶姑娘传信后才来的。”   原来如此,难怪方才那人说西北军刚刚来,他还没多心留意。   刘景珉又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心说,这“围起来”的法子不会是叶语安那丫头出的馊主意吧?   他看向林师,发现林师也在看他,分明也从林师的眼里读出了同样的想法。   刘景珉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冲林师使眼色:不会的,李平寇虽然人呆了些,有时候做事直了些,不关心什么弯弯绕绕,但对于要事肯定是百分百尽心的,不会被一个小丫头的馊主意左右。 第54章 沙场   支援到来的三日后,反攻的号角吹响了。   李自离骑在马上,立在城门前,他看着向北撤退的突厥骑兵,长舒了一口气。   有属下问:“将军,追么?”   李自离直视前方,坚定地吐出一个字:“追。”   “追到边境线外二十里,就可以了。”廿信骑马立在他后一排,向属下补充道,“再往前深入蛮子领地,恐怕有伏。”   李自离没说话,廿信知道这代表他对于自己这番决策,是默认了的。   李自离微微向后瞥了一眼,瞧见了来人,问:“殿下,战场刀剑无眼,你真的要同去?”   刘景珉扯着缰绳吁了马,他刚赶到,从后方阵队侧面跑过来,站在了廿信旁,微微一笑,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说:“我辈并非那种贪生怕死之徒,此去一来尽监军之责,二来鼓舞军中士气,不是同李将军说好的么?”   李自离沉默了少顷,回过头去,继而又变为目视前方。   军鼓声自城楼而起。   城楼的军旗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林师站在城楼上,他的衣角被风撩得乱飞,却没有披他往常常穿的那件大氅,看起来是匆匆赶来的,像是觉不得冷一样。   他用手拂开被吹到眼前挡住视线的头发,目送这城墙下西北军浩浩荡荡。   这几日邻近城的西北军部来了支援后,龙夷城内西北军的人数已经比之前翻了一倍,对上敌方的蛮子骑兵已经有了人数优势,李自离下令行进后,队伍跑了许久才瞧见队尾。   在最前方的刘景珉骑着快马,身影不多时便成了林师视线中一个黑黑的小点,再往前几步,就要看不见了。   他在心中默念着一句“平平安安”,旁边守城的士兵见他站在这里一动不动,穿得又少,忍不住劝道:“林公子,回去罢。”   林师知道这城楼不是谁想上就上来的,他应了声“好”,正要转身下城楼,余光忽然瞧见一个黑影,骑马从城门窜出,跟在了队尾。   看起来像哪个落队的小将。   那小将骑在马上随着队,一手扯下面上的黑巾,抬头看向林师所在城楼的方向,刹那间,林师倒吸了一口冷气,眉头骤然蹙起!   ......   西北军被压在城里这么久,如今终于到了反攻的时机,各个血眼猩红,但凡见到了落单的蛮子,提枪就上。   “杀——”   北风卷着黄沙,扑面而来。   刘景珉拔剑扫开扑上来的蛮子兵,带出一串血花,那蛮子从马上坠下,轰然倒地,淹没在接踵而至的马蹄下。   刘景珉虽然自诩见多识广,但他毕竟从小到大只在岭南和长安呆过,这是他第一次踏上沙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他捂着嘴干呕了一声,又强忍着压了下去。   虽然是追击蛮子的残兵,但到底是战场,不是儿戏。   刘景珉感觉自己握剑一贯自信的手,在微微发抖。   “冲散他们的军阵!”李自离下了命令,军令声一阵阵传下去,伴着号角声呜呜。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这个冬天最后一仗!   廿信的枪划过沙砾地,擦出一簇火花,他追着一个逃窜的蛮子兵,将他死死按在刀尖下,又骑马绕了一圈,停下时转头正好看见刘景珉,朝他做了个手势,上前几步,因为四周嘈杂而不得不提高声音,问:“殿下,还撑得住吗!”   刘景珉拿拇指抹掉脸上刚溅的血,答了句:“我没事。”   廿信看上去心情不错,他“呸”了一口,骂道:“这蛮子的血都是臭的!”   他又补充说道:“殿下第一次亲临战场,若是觉得难挨了,就往阵后靠靠,不碍事的。”   刘景珉看了他一眼,一扯缰绳,轻哼笑一声,好像刚才干呕的人不是他一样,说:“上了战场都一样,哪有什么殿下?”   “好!”廿信开怀大笑一声,拍手说道,“殿下有这等觉悟,我为西北军的兄弟们感到高兴!”   说罢手中的长枪在空中打了个转,扫开了想要从斜后方扑上来的蛮子。   还没高兴两声,忽然廿信面色一凛,提枪大喝一声:“殿下小心!”   刘景珉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往后一挡,手中长剑被金属撞击发出锵地一声巨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你就是陵南王!”来人大喝一声,“受死罢!!”   冲他来的?!   刘景珉猛然往后一仰,后背几乎贴到了马背上,那人手中的庞然大物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去!   他这才看清这胡人手中持着一把大铁锤,体积之大,瞧着就能把人的脑袋锤烂。   “史全盛!”廿信咬牙切齿,看上去夹杂着什么新仇旧恨,他抢来提枪硬生生接下来那胡人一锤!   这一接给了刘景珉短暂的喘息时间,他一夹马肚闪身到胡人侧后,剑身刺出的瞬间映出一道寒光!   “你敢叫这个名字!!”听到这个名字,史全盛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你敢叫这个名字!你找死!!”   刘景珉出剑的手被狠狠一反震,他咬着牙发现,这一剑竟然被防下了!   “你也知道这名字喊不得!”廿信一口牙都恨得咬碎了,他双手握紧枪身,死死防下史全盛的铁锤,“在大齐做官五年,你就是这么报答大齐的!?”   “报答?”史全盛吼叫着反问。   史全盛多年没听过自己这个汉名,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代表着耻辱。他早年为谋生计去大齐,苦的累的没脸面的什么都做过,好不容易得来一官半职,还因得罪了人惨遭流放,幸好半路趁夜逃回了突厥,曾经自豪的汉名讲出去只能遭到耻笑!他指着脸上的烙疤,恨恨想,现在他的草原儿女饿着肚子,需要他,他现在只能是阿史那座下的铁骑!   刘景珉这一剑攻不成,挽剑又出一式!史全盛全身都包裹的铁甲,密不透风,不知是有多怕死。刘景珉心生一计,对着他座下那匹突厥宝马的后腿未覆马具的一处,狠狠就是一剑!   突厥宝马痛苦地嘶吼一声,可毕竟是草原上养的,万里挑一的战马,非到气绝硬是不会倒下的。   “今日就是你大齐王室的绝种之日!”史全盛大喝一声,力气之大,廿信的枪几乎被压弯了,几近坚持不住。   “你做梦!”   刘景珉提剑硬劈铁甲,他的剑足够好,他相信,总能劈开!   剑刃擦着铁甲划过,带出一串血花,刘景珉心头一惊,廿信同样瞧见了,使出全身解数狠狠地甩开史全盛铁锤的压制,大喝一声:“就是现在!!”   还没等刘景珉再出剑,那史全盛忽然大手一挥,长着尖刺的铁锤又对着刘景珉的方向重重砸下来!   刘景珉不愿意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他左手青筋暴起,猛扯缰绳,身下的马蹄随着他的施令疾驰着低下,他右手挽剑,剑刃擦着史全盛的铁甲划过,发出尖锐的呲呲声,摩擦得太狠,刘景珉只能死死地握着剑身才不至于脱手。   史全盛腰间爆出一大片血花。   成功了!   于此同时,那砸下来的铁锤已经很近了,刘景珉咬牙闭眼,在廿信怒吼中,后背一重,被惯性压得往前猛然一扑,后肩先见了红,随后咳出一口血!   廿信目眦欲裂,仿佛自己掉脑袋的情形近在眼前了:“殿下——!!”   刘景珉五官因为疼痛紧皱成一团,手上却不敢松一点劲,生怕缰绳松了,剑掉了。他刹那间想,刚刚还说什么战场上没有殿下,眨眼就遇见个冲着陵南王来的,这战场上得亏死了。   还有这伤,好像还挺重的,回去能不能瞒过林长兮啊?   身后传来廿信接敌的声音,应该是廿信将史全盛的追击挡下了。刘景珉深吸一口气,调转马身,又迎上去,对着先前划开的铁甲缝隙又是狠狠一剑!   这一剑使出了他浑身解数,又深又狠,刘景珉甚至能感觉到剑刃划开血肉与骨骼的手感,血顺着剑身涓涓流下到剑柄,流了刘景珉满手,滑腻腻的,甚至让他有些握不住剑。   史全盛的模样像一匹挣扎嘶吼的野兽,因疼痛而全身扭动着。那把剑嵌在史全盛体内,又因为刘景珉自身手抖,疼痛,加上浸过来的、滑腻的血液,还有激烈的挣扎而握不住剑,最终还是脱手而去。   廿信忽然觉得那被自己接住的铁锤不似方才那么大力气了,于是乘胜追击,枪身给了史全盛迎面一棒,打了他一个眼冒金星。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史全盛腰间插着的刘景珉的那把剑。   廿信大声夸赞一声:“殿下好身手!”手上也没闲着,对着史全盛正面又是满力气的邦邦两枪!直到史全盛力气耗尽、血流如注地摔下了马,两人才喘着粗气松懈了下来。   疼痛随着脑内神经的松懈而席卷上来,刘景珉咬牙强忍着拔出自己拿把剑,几乎只有吐气没有进气:“他死了。”   “他是蛮子这次攻城的总指挥,沾点阿史那血统。”廿信大喘一口气,说,“他死了,我们这次追击…完成得很漂亮!” 第55章 平复   廿信正要说一句: “殿下辛苦。”   忽然看见卸了力的刘景珉以剑撑地,地几乎要支撑不住,急忙作势要叫几个匆忙赶来的小将士扶住他。   刘景珉干咳了两声,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站起身来,草草抹了一把脸,心想,从前自己处理过的人、见过的血和尸体也不少,沙场和长安,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   与此同时......   跟于队伍末尾的叶语安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巾,翻身下马。   她的骑术不够精湛,虽然骑马赶路已是够用,但要说马上作战,她同廿信,刘景珉他们是没法相比的,甚至可能同军营里的小士兵比也略逊一筹。   她索性就抛下了那匹马,以自己最擅长的轻功与剑术为刃,一个踏身轻功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狠踢敌人右耳,紧接着利刃出鞘,见血封喉。   她游走在边缘,一连砍了好几个零零散散的蛮子,皆是些打着鬼主意企图从后方偷袭的,和一些临阵脱逃的。   当她抹了目光所及处,最后一个蛮子兵的脖子,抬头看天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号角呜呜声,紧接着是人群的欢呼声。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叶语安不明白眼前的情况,她随便从身边抓了个小将士,皱着眉头问:“这是怎么了?”   “听不懂啊?你是新入队的吗?”小将士拿右手胡乱抹了抹脸上的血,抹得更花了,他高兴地大声道,“这是收兵的号角哇!”   西北军没有追到边境线外二十里,他们甚至没有追出边境线,这支突厥骑兵的首将就已经被刘景珉和廿信合力斩于马下。本就四散奔逃,至此又群龙无首的突厥队阵成不了什么气候,被势如破竹的西北军打得四散奔逃,很快就悉数歼灭了。   此战阿史那铁骑不仅没有从西北军手中夺得一米一粟的粮食,甚至致使自己元气大伤,大将折损,骑兵受创,回城后的营帐内,李自离同徐军师商议后得出结论,今年冬天,甚至此后半年内,突厥蛮子的骑兵没有再与西北军一战的能力,边境安定些时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刘景珉正躺在床上,被吴军医按在床上换纱布。他倒吸一口冷气:“嘶——疼疼疼疼疼,轻点!”   叶语安一脸无语地站在墙角前,双手举着她的剑,举过头顶,腿上扎着马步。此时她满腔愤愤无处可发,恰巧林师出去了,就敢冲着刘景珉一人发了,冷哼了一声:“哼,少喊一个字就疼死了,一个大男人这么矫情。”   她出城时知道林师就在城楼上看着,偏偏忍不住回头看那一眼,那一眼就撞上了林师的目光,她当时梳着男式发髻,一身同西北军士大差不差的黑衣,因此并不觉得林师认出了她,也就撞上目光时咯噔一下,后来没往心里去。   显然她低估了林师的敏锐度,和对她的了解。   哪知道刚回城,偷偷溜进西支帐时就被林师逮住,一进门,见被廿信亲自护送得伤员刘景珉也待在这一间屋里,她随手摸了张椅子,还没坐稳,就被师兄拿随手的废旧药单狠狠地敲了一棒。   “哎呀!”   林师脸色少有的严肃,质问:“去哪了?”   叶语安心中哀嚎一声完蛋了,一向和颜悦色的师兄这下是真生气了。她呃呃啊啊踌躇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眨巴着眼,讨好般小声说:“师兄你看到了......”   刘景珉正趴在床上幸灾乐祸——他背上涂了伤药,上了绷带,只能趴着——此时一笑带着伤口也疼了起来,脸上的笑陡然变得呲牙咧嘴起来。正笑着,冷不丁也被气在头上的林师一视同仁地拿纸卷敲了脑袋,他被这一敲弄得一懵,忍不住“哎哟!”一声。   这当头一敲他可受得比叶语安冤枉,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刘景珉捂着额头,抬眼看向林师,明明不痛不痒,却偏要一脸委屈相,说:“我可是伤员。”   “......”林师板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轻轻哼了一声,说,“......一个个都不教人省心。”   叶语安可怜兮兮地被林师罚去墙角处顶剑扎马步两个时辰,并被要求许诺下次一定严守规矩,绝不乱闯祸。   林师在叶语安哀怨的目光中转身出门,刘景珉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以为他气还在头上,下意识就要爬起来追上去,被前来给他换药的吴大夫一个眼疾手快按回了床上,继续趴着。   吴大夫的无奈溢于言表,好心劝说道:“殿下,伤口要紧,不要乱动。”   于是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过了好一会,林师才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碗,碗里盛着青菜糊糊粥,他站在床前,蹲下,说:“给,你的病号餐。”   现在正是放饭的时候,支帐里的人比先前少了不少,小东也回家去了,帐内稀稀拉拉飘来饭菜的香味。刘景珉接过那碗热腾腾的粥,虽然闻着还不错,但一眼瞧去,里面只有青菜,一点肉腥味也没有,他显然带了点失望,笑嘻嘻道:“一点肉也没有,西北军不是充足补给?哪怕是非常时期何至于这么淡么。”   “生病了就要吃些清淡的来恢复。”林师胳膊搭在床边,微微一笑,“不关西北军的事,这是我借了他们的伙房和食材做的。”   刘景珉愣了一瞬,随后端起碗来,一边说着“嗯嗯嗯好吃”一边三下五除二喝光了青菜糊糊粥。   林师:“……”   略带鲜咸的青菜糊糊粥滑入胃中,给人暖乎乎,想睡觉的感觉,将吃空的碗碟递给来收拾的帮工,心满意足地趴在床上,闭上眼睛,刚哼哼两声,就感觉后背绷带处被指间轻轻地碰了碰,然后听林师问:“很疼么?”   他哼哼倒不是因为这个,纯属饭饱后的懒散样。不过既然林师问了,他也不介意卖个惨,于是拉起林师搭在床边的手,说:“疼哇,好疼。”   林师无奈道:“以后打不过就跑,不要硬抗。”   “…?”刘景珉最听不得这话——是个男人都听不得自己被心上人低估——立刻要反驳,“谁说我打不过了,我可是把他一剑穿肠过了!他在我手下卑如蝼蚁!嗷!疼疼疼……”   说到激动处,差点又扯到伤口,眼瞅着吴大夫往这边来了,林师急忙嘴上说着“好好好”,一边又嘱咐他安生待着。   幸好,亲眼目睹刘景珉被锤吐血的廿信,此时不在此处,没办法当场揭穿他。   ......   刘景珉一连在床上躺了六七天。   廿信自打回了龙夷城就和李自离一起忙得脚不离地,上到长安那边的官员联络,下至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还要抽空来探望一下“光荣负伤”的刘小王爷。   于是廿信一推开门,就看见林师侧坐在床头,从手中的书页上移开视线,见他来了,打了声招呼:“廿将军,早。”   眼下刘景珉被安排了新的住处,总不能一直住在满是进进出出的人的西支帐,屋子朝向不错,清晨出太阳时有冬日的暖阳洒进窗子,照得屋里都暖了几分。   廿信挥挥手,又扫见懒懒散散侧躺在床上的刘景珉。   刘景珉没穿上衣,能看见肩上还缠着一圈绷带,应该这两日吴大夫就要来帮他拆了,他此时看上去甚是闲得无聊,正一手拄着头,一手把玩着林师侧腰的衣带。   廿信反手关上门,将冷空气阻绝在门外,他清了清嗓子,关心问道:“住得还习惯么?床铺是不是有些太小了?还需要些别的什么物件的,尽管提。”   想了想,他又继续补充道:“这和你之前住的那个州刺史府相比是太小了些,要是殿下想去那边住,也可以安排。”   刘景珉摆弄衣带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快速摇了摇头:“多谢廿将军好意,这边已经很好了。”   廿信觉得这床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还是有些太小了,虽然军中睡草席、睡木板、睡到一般从床上踢下来已经是家常便饭,但对于印象中养尊处优的小王爷显然不好这么怠慢,于是还是担忧道:“要不我叫人换张大点的床,或者再给长兮兄加一张......”   “多谢好意、多谢好意。”廿信说到一半的话被刘景珉一个起身打断,刘景珉一个翻身下了床,走过去拍拍廿信的肩,颇为“语重心长”地说:“西北军将士们征战辛苦,我怎敢开小灶独自享乐?大床留给弟兄们罢,我们挤挤就行,挤挤就行。”   说到一半,拍肩的力道一转,将廿信不轻不重地往门口推。   廿信心里赞叹一声,从前在长安一直听旁人斥责陵南王不思进取,这几个月接触下来想不到是这般高风亮节之人,他摇摇头,说:“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好好休息。”   林师听到廿信离开时带上门的“咔哒”声,放下手中的书,胸前抱臂看着刘景珉,微笑,说:“好一个舍己为人,高风亮节的陵南王。”   一听就是反话。刘景珉抬腿坐到床上,靠上前去,两人离得很近,刘景珉覆着林师的手背,摸摸索索时又轻轻啄了下他鼻尖,眯起眼睛含笑,问:“冬天这么冷,挤挤才暖和,难道你不愿么?”   林师眨眨眼,刘景珉觉得他的睫毛都要扫到自己的脸上了,他感受到面前人吐息间轻微的气流。   林师反问:“你觉得呢?”   “对了!”廿信突然推开门,杀了个回马枪:“瞧我这记性,光说些有的没的,怎么把正事忘了?长安城的圣旨下来了,过些时日我们就该启程,回长安复...命......了.........” 第56章 撞破   廿信坐在椅子上,双手胡乱摸索着自己的大腿,一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的模样。   林师倒了一盏茶,递给他,廿信犹犹豫豫地接过,犹犹豫豫地道了句:“谢......谢谢。”   林师倒是看上去和平时无异,甚至有闲心在廿信接过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盏,慢慢摇头吹着滚烫的茶水表面,再轻轻抿一口。   但是仔细看来,他发丝掩盖下的耳朵,直至蔓延到后脸颊都腾起一片不正常的红,手心和后背都起了一层薄汗。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自己的脸烧得厉害,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刘景珉看上去也没有太紧张,甚至连不红心不跳,只是面上略微有些被撞破的尴尬——他原本就想到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他坐在床边,干笑两声,问道:“廿将军不会说出去的,对罢......?”   廿信背后一僵,虽然明明尴尬的应该是对方,但对面两人看上去皆是神态自若,大有一副你既然看见了就不能轻易放过你的样子,廿信感觉自己马上要因为撞破真相被眼前这两人灭口了......   等一下,这茶里不会有毒罢!   他看向微微泛起水波的茶水面,茶水呈正常的微绿褐色,看不出来有没有毒。   廿信心中狂嚎,不能为了爱人暗杀同僚啊林兄!   廿信端着茶,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他只好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怎么会,殿下既然吩咐了,鄙人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的!只是......”   他犹豫了稍倾,还是忍不住问:“这事,多久了?......我是第一个知道的么?”   刘景珉调整好了状态,把自己从刚刚的尴尬情绪中解放了出来,眼看着悠哉游哉起来,不自觉地翘起二郎腿,说:“演武大会前后罢,不出意外的话,是的。”   “怪不得。”廿信又问:“叶念霏也不知道?”   林师怔了一瞬,他放下手中茶杯,摇摇头,神色有些担忧,说道:“她应是......还不知道。”   廿信给了林师和刘景珉一人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站起身,喃喃了一句:“我早该猜到的。”   他边自言自语,边向门口走,说:“原来如此,早就听别人说长安内男风盛行,今日百闻不如一见,百闻不如一见哇。”   林师:“......”   刘景珉:“......”   倒也没有那么盛行,也不是这个原因。   廿信今日信息量超载,同手同脚,头脑发懵地出去了。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刘景珉披上外衣,向林师伸出手:“咱们也出去逛逛?”   “怎么?”林师笑起来,随口来了一句冷幽默,说:“你想同小语坦白了?”   “我也没有那么找死。”刘景珉很给面子地笑了两声,拾起林师那件搭在椅背上的大氅,递给他,关心道:“多穿些,外面冷得很。”   刚推开房门,一阵北风卷进屋内,外面果真降了温,还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在冬日里冰得教人不大舒服。林师只好又转身回屋取了一把油纸伞。   刘景珉嘴上说着这淅淅濛濛的小雨淋不到他,不至于打伞,最后还是被林师以“伤还没好就淋雨,不要命了?”为由拉到了伞下,强行遮雨。   刘景珉只好从他手中接过油纸伞,一同撑着。   城内放眼望去,能看见许多被火燎出来的痕迹,在砖瓦房上留下黑乎乎的一条抹不掉的痕迹。先前许多逃难的龙夷城居民也都携家带口回来了,正在忙里忙外收拾行囊,清理自家的院墙。   林师和刘景珉伙在一把伞下,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闲逛,顺手再帮需要帮助的居民搬一下东西,帮迷路的小孩童找一下父母,遇见眼熟的,就驻足问候两句。   许多人都知道刘景珉在战役中光荣负了伤,塞了好些自家的鸡蛋、水果给他们,林师拎着一筐鸡蛋,刘景珉抱着满怀水果,他还从里头挑了一个苹果,在衣服上蹭蹭,就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苹果迸发出汁水,甜甜的。   “好甜的。”刘景珉指指自己口中的苹果,问林师:“你尝尝?”   林师看着他呆滞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心中轻斥了一句“没个正行”,随后他别回头去,拒绝说:“不尝。”   “想什么呢?”刘景珉拿没有捏苹果的那三根手指将林师别回去的脸转回来,迫使他看着自己,这样一来苹果凑在林师嘴边,刘景珉笑着说:“真的只是尝尝苹果,没有别的意思。”   林师深吸一口气,赌气般地侧头,“喀吱”一声咬了一口苹果,甜甜的确实很好吃。他嚼着苹果含含糊糊地说:“还能有什么意思?”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一直走上了龙夷城城墙。   站在城墙上往外看,严冬已至,城外树林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黄沙扬起,放眼望去灰蒙蒙一片,看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   城门前有稀稀拉拉的行人来往,都要接受龙夷守城军的盘问。   往里看,城内是四处奔走的居民,踏着城内因雨水而泥泞的道路;有家户饭吃得早,此时屋顶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雨下着下着,渐渐簇成了绵绵软软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   雪落得不大,刚接触到地面,便顷刻间化成了水。   林师背靠在城墙上,一手举着伞。   刘景珉双手搭在城墙的石墙上,面向林师,问:“你想回长安么?”   林师其实没有必要随李自离、廿信他们一起回长安复命,只要想,他和叶语安可以留在这里,再待上一段时间,或者西行大漠,或者北上太行。   还没等林师回答,刘景珉又说道:“我反倒不希望你回去。”   这话说得出乎林师的意料,他颇为不解地抬头,看向刘景珉的眼睛,问:“为何?”   “我有一种感觉,从我离开长安时就有了。”刘景珉越过林师的肩头,看向城墙下,说,“山雨欲来风满楼。”   林师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看见了李自离在和龙夷守城军交谈,他叹了口气,道:“也是。”   “但是我想去。”林师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摇摆不定,他沉声说道,“不只是因为担心你,我还有一些事情想要弄清楚。”   刘景珉问:“是我们先前所查之事?”   林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是,但不全是。”   “我此来西北弄清了一些事,但种种谜团还是指向长安。”林师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托出,而后补充道:“你不是问过我许多次我师出何人么?”   刘景珉“嗯”了一声,耐心等他的下文。   只听见林师说:“此事我也想知道。”   “他只提过他曾经在长安城里住过。”林师斟酌了一下自己的遣词,说,“我本不觉得此事有何可探究,但我在西北得知了廿平将军和钟北将军的死,其中还与当朝宰相杨涧山有关……”   “而且皆发生在十年前左右。”刘景珉一下抓住了这些事的关联,“你怀疑这些事情有你师父参与?”   林师摇摇头,说:“我没有怀疑,我只是想知道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他未说出口的问题是,天文道的衰败,朝廷对天文道传言的忌惮,和这些事情又是否有什么联系呢?   刘景珉沉默了少顷,说:“想知道这些,可要冒着风险。”   林师歪头看向他,道:“你几日前受伤被人抬进来,把我吓得半死,那日我就在想,若是受伤的是我,我心里说不定还会更好受些。”   “你既然不得不向那风险里去了。”林师背着手,正色说道,“那我又怎能心安理得地躲在安定处呢?”   话音刚落,被刘景珉忽然拉进距离,圈在手臂与石墙间,欺身吻了上来。   林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吓了一跳,手中的纸伞一个没拿稳,掉到了地上,滚了两圈。   雪簌簌落下,落在发梢和肩头,融化时发出细腻的水声,伴着不稳的、急促的呼吸声。   温温的,软软的。   分开时,林师蹙眉,抱怨道:“我在说正事。”   刘景珉拿鼻尖碰碰他的鼻尖,嘴角止不住,说:“我听得开心。” 第57章 回程   随着刘景珉再往前一探身,林师微微一躲,忍俊不禁,逗趣道:“说两句好话就开心了,小王爷未免也太好哄了罢。”   刘景珉亲了个空,眯了眯眼睛,“哼哼”两声,乐哉哉,道:“你此言是不是哄人的话,我还听不出来么?”   林师听得这话怔了一瞬,随即神色又柔和了下去,他转了个身,垂下眼眸,叹道:“是么,你是这般了解我。但你所言哪句有哄人的话,我可是听不出来的。”   “我何曾?”刘景珉捏捏他的手臂,反问,“我所言句句一片真心。”   城墙上站得高,风也吹得猛,夹杂着雪花,把林师的头发吹得向后飞扬,糊了站在他身后刘景珉一脸。   刘景珉抬手帮他顺了顺头发,搭在肩上,发丝间还是那股好闻的,清新的,皂荚香。   “如果有一天。”林师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有些难过,有些低沉,他说了半句,又静默了片刻,才继续说,“你发现我并非你所认识那样,你…该当如何?”   刘景珉眉尖一挑,心知林师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词话,他反问:“你希望我如何?”   林师摇头:“……我不知道。”   “那我再重新认识你一次,如何?”刘景珉侧身靠在城墙石壁上,手撑着头,看向林师,问,“你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又要问了,你当初是如何得知我是陵南王的?又是作何想法?”   林师的表情松动了些,他看向刘景珉,无奈般一笑:“你既然为刘姓,慢慢就寻着蛛丝马迹猜到了,你藏得又不好。”   “真可惜。”刘景珉也随着他的话笑了两声,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戏谑的遗憾,“我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呢。”   猎猎北风中,两人静止了片刻。   打破平静的是林师,他低着头摆弄袖口的衣带,问:“其实你也从没想过要隐藏,对罢?”   刘景珉颇有兴致地歪着头,看着林师,等待他的下文。   “你没有伪造名字,也没有编排其他的身份。”林缓缓说道,“你在长安甚至丝毫没有掩饰乖张的作风,关于身份,你只是没有提过。。”   刘景珉耸耸肩,撇嘴,道:“这句听着可不像好话啊。”   “是好话。”林师眼眸弯起来,笑道,“看上就是你这般乖张……”   ……   “下雪了?”叶语安坐在圆桌前,她瞧见进门的林师和刘景珉沾了一身的雪,伸着脖子往窗外望去,屋外的地上果然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这不是有伞嘛,怎么还是一身的雪?”叶语安好奇问,她显然已经等不及开饭了,边分碗筷,边抱怨道,“来得这么迟,外面下雪还能满头大汗的,你们是从隔壁城一路跑过来的?”   “咳。”一旁的廿信清了清嗓子,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连忙给叶语安夹了两道菜,动作都要快出了重影,催促道:“你不是早就饿了么,现在他们来了,可以动了,快吃,快吃罢。”   叶语安不明所以地吃了廿信夹来的菜。   “抱歉。”林师卸了氅衣,轻轻颔首,扶着衣袖落了座,“方才来的路上确实耽搁了,让大家久等了。”   放在往常,廿信一定会张罗一句:“都是朋友,客气什么。”   但此时他一言不发,只马不停蹄地往嘴里塞饼,塞饼。   此战虽然以大齐告捷为终,但经此一役,龙夷城的餐桌上也不复往日的丰盛,眼下圆桌上只有几个家常小菜,就着西北的馍馍干粮。   瞧着就噎得慌。   林师“好心”地递给廿信一杯茶水。   这是廿信今日里第二次收到林师递来的茶,虽然那杯是茯茶,这杯是八宝茶。   这也许是他对自己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罢,廿信嚼着饼子心想。   在龙夷城的最后一顿饭,在林师的歉意,刘景珉的自若,廿信的局促,叶语安的不解和李自离的沉默中,以奇怪的氛围结束了。   冬至时节,在家家户户祥和围炉,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的时候,西北军挟着大捷的喜报回到了长安。   同一时间到访的,还有突厥人派来议和的使节。   阿史那骑兵已经被西北军打得节节败退,这个时间来议和未免有些太不要脸面,到最后来阿史那部族发誓再也不对大齐边境进行骚扰,请求大齐资助其粮食,来年两倍奉还。   最后这一条议和条件一出,朝堂上炸翻了油锅,原本你蛮子战败,我大齐不向你索取战利便不错了,哪里来得要资助粮食的道理,这不是以身饲狼么?   于是这番求和被理所当然地回绝了,尽管拥帝对着来使那番草原儿女艰难过冬的感人故事潸然泪下,奈何朝堂上群臣激愤,空前绝后一致对外,拥帝也只能擦擦鼻子,要求突厥人签下了要求其上贡金器细马的议和条约。   与此同时,林师在客栈旁的茶楼里闲坐,望着窗外街景,离去时甫一入秋,眼下俨然已是深冬了。   “林公子。”   林师猛然回头。   来人作揖行礼,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好言道:“我家杨大人久闻公子大名,恳请公子前往寒府一叙。”   杨涧山?林师心里疑问,从前都是从苏柳木那里听闻他的消息,今日他专门派人来请自己,是有何要事?   他应了声,起身跟在那派来传话的小厮后面,在长安城中七拐八拐,走了许久,才在一栋雕梁画柱的正府大门前停下了脚步。   那小厮推门要进,林师环顾四周,却没有跟上来,他叹了口气,道:“既然恳请,主人自应在正门相迎。”   那小厮回头看了他一眼,继而整个转过身来,欠了欠身,对林师和颜道:“外面冷,我家主上在屋内静候公子,公子见谅。”   林师静了少顷,略带歉意地微笑一瞬,道:“是我唐突了。”   他不再犹豫,跟随小厮的步伐抬脚迈进府内,随后身后的重工大门缓缓闭上,落锁时发出“咔哒”一声。   ====================   # 城破身死散尽深宫雀,江湖拢月独行客江南   ==================== 第58章 对峙   那小厮向正厅内微微鞠躬,行了一礼,说:“主上,人请来了。”   他的声音落在结尾的语调陡然提高,从唯唯诺诺的青年音忽然变成了一副少女的嗓音!   同时他的身型也蓦地随之变了,在林师的目光所及之处,从一个缩着肩膀的杂役小厮,变成了一个妙龄少女的身型!   这是何种妖法!   林师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正厅门前的珠帘被一只手掀开,一个以金属面具掩面的男人在那“小厮”面前停住,缓缓开口,表扬她道:“做得很好。”   随后,他将目光转向林师的方向,微微颔首,和颜道:“初次见面,林公子。”   “何来初次之说?”林师站在原地,离带着面具的那人有一定的距离,他说,“不管是阁下,还是阁下的这位手下,对于我来说都不是初次见面罢。”   那“小厮”身型微微一僵,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他。目光触及那一瞬,林师确凿了自己的猜测。   那男子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提了一句:“你认出她来倒是正常,不成想你还见过我。”   说罢,他也没有过多纠结于此事,招呼小曲儿道:“去,请一壶茶来。”而后侧身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有礼道:“还请林公子移步正厅。”   林师还站在那里,没有动作:“不必麻烦,阁下借以杨先生的名义骗我来此,如此大费周张,不妨有话直说。”   面具男惋惜地“啧”了一声,摇摇头,说:“和刘文易待久了,说话都夹枪带棒起来了,不好,不好。”   林师眉头一紧。   他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人具体是谁,但旁边那个会形体变换的少女,正是先前在平康坊追杀杜云中的小曲儿!而他同他脸上的那枚金属面具,林师和刘景珉那日在平康坊都看见了。   一模一样。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此中有诈,尽管他从未光临过杨府的大门,但方才站在门前,他就已经了然了,这里必不能是杨涧山的府邸。   林师衣袖下的手握紧又松开,他估摸着,若迫不得已刀剑相向,自己应该能全身而退,便随着进来了。   请他来的人是谁?找自己做什么?为何不以真身份来。   面具男抄手倚靠着门边,朝小曲儿打了个手势。待小曲儿欠着身退下,他才开门见山,直接得可怕说:“我要你手中的天文道。”   林师不动神色地倒吸一口冷气,抿抿嘴,说:“我不明白阁下此言何意。”   “别装傻。”面具男拿手指有规律地敲着大臂,说,“既然你希望有话直说,那我便说了,你又何妨再同我绕圈子?——你身为蒋子道的弟子,天文道对你来说不就是个打小握在手中的玩物么?”   林师直直地看着面前这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此时的心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言简意赅,说:“天文道既不入世。”   虽然这人戴着面具,但林师明显察觉到他听闻此话后笑了一下,然后说:“入不入世,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林师抬头,环顾四周,问:“既然阁下知道我身为蒋子道的弟子,又要以何种方式来要挟我呢?”   “能要挟的方法太多了。”面具男方才坚硬的语气又变得柔和起来,说道,“比如你脚下的这片地下,就是一座地牢,你觉得,你,你那位师妹,抑或者城内的那位苏大夫,哪一个更适合此地呢?”   他点着下巴继续道:“至于廿将军么,毕竟是朝廷命官,贸然失踪,必会引起大波,还是不纳入考虑范围了。”   林师再后退一步,说:“与人有所求,不谈贿赂,只讲要挟?”   面具男一摊手,做了个表示无奈的动作,道:“以我的观察,和对林公子性格的了解,贿赂怕是讲不通罢,说不定还会被人捷足先登。那既然明知行不通,也就不必再多费口舌了。”   面具男顿了顿,说:“说话间我又重新思考了下,还是拿你比较划算,不仅能要挟天文道几人,更顺带多出个能同刘文易谈判的筹码,不知林公子意下如何呢?”   四周传来了咔咔几声弩箭上膛的声音。   “我想你会错意了。”林师衣袖下的四指收拢,一指微曲,“依你所见,我师父能稳固天文道,靠的是什么?”   面具男“啊”了一声,说:“依我所见,他与先帝交情颇深。”   此言一出,林师蓦地一怔,反问:“先帝?”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面具男随意地挥挥手,说,“不提也罢。”   他说得倒是轻描淡写。   林师却心中错愕,先帝?师父与先帝有交?随帝?   面具男却没给他消化这条信息的时间。   疾风声呼啸而至,林师侧身一躲,弯刀打着旋飞回小曲儿的手中,被她“啪”地一声接住。   紧接着她一个飞踢接踵而至,林师这才发现,她的鞋侧也是一把刀刃。   她是一把刀!   林师迅速后撤两步躲开,这一撤,他的后背就贴上了落了锁的院门。   无处再撤。   面具男嘱咐小曲儿:“别乱来,要活的。”   “你打不过我。”小曲儿的声音扁平得没有什么情绪,“你无处可逃。”   林师迫不得已屈指掐咒,顺势往前一推,一把将近在眼前的小曲儿推开十来米远,直接到了面具男跟前。   “不一定。”林师抬头看了眼天,“院不封天,何来无处可逃?”   “什么妖法!”小曲儿大惊,回望向面具男,“主上,这……”   “原来是真的。”面具男缓缓踱步下了台阶,他终于离开了守着的那正厅门框,边走边道,“孙涂研究了一辈子的那片残卷,原来是真的。”   面具男在距离林师五米时站住脚步,问:“你多远能要我的命?”   林师收回手:“我要你命何用?”   “也是,你暂且要不了我的命。”面具男终于缓缓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双黢黑的瞳孔,和略带鱼尾纹的眼角,“长安大道十五条,何处不相逢。林公子,下次再见,可没这么简单了。” 第59章 安顿   拥帝坐在大殿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软垫上的流苏穗。   关于突厥来使的事已经吵完了,该答应的答应了,该回绝的回绝了,西北军领了封赏,剩下的又开始吵淮南的水利问题,春天的税收问题,还有江南一带的盐田问题。   拥帝的心思其实早已不在那些争得七嘴八舌的老臣身上了,他此刻脑袋里想的是昨晚睡前没看完的那一册画本,本来想今日上朝时趁人不注意,偷摸地带上来偷懒,结果晨时起得匆忙,就把这一茬给忘了!   底下吵了半天,也未曾吵出结果,拥帝拍拍桌几,教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来,说:“众爱卿,这些都是小事,朕倒是有一议,既然西北军得胜归来,又恰逢过几日小叔从淮南回到长安,不如我们设宴庆祝一番,既能普天同庆,又可鼓舞人心,众爱卿意下如何?”   大殿上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这种安静持续了片刻,仿佛所有人都在揣摩刘相的这番话,直到有一个人打破了僵局,说:“皇上,淮南水利是重中之重,不可一拖再拖哇!”   刘景珉顺着方向看过去,开口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臣,他盯着这老臣的身型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谁,感叹他变老的同时,心想:何必这么急?看来是手头没钱了,到了捞油水的时候。毕竟捞油水才是“重中之重,不可一拖再拖”。   也罢,此事与他没什么干系,此人也同他没什么过节,他也懒得去管。   许是群臣都心知肚明,所以此话一出,那刘相提出的“设宴同庆”倒是响应起来了,这“重中之重”的“水利问题”被众人刻意地抛在了脑后。   “臣以为,西北军大捷归来,是改为两位将军设宴庆祝一番。”   “离王淮南归来,也实应接风洗尘一番。”   有人将目光看向刘景珉,说:“我们陵南王在西北战场受伤,不好生款待难免让人心寒啊。”   刘景珉猝不及防被提及,猛然抬头,还没来得及出声,那坐在龙椅上的拥帝就急忙站起来,问:“文易在西北战场受伤了?!”   他此番回京,没有同任何人提及他受伤一事,这些人怎么知道的?   也罢,他转念又想,许是廿信或者李自离提起的,龙夷城人多眼杂,他从没说过此事要秘而不宣,知道,便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他点点头,回答说:“回陛下,小伤而已,臣心觉不必大张旗鼓,不意让陛下忧心,故而从未向他人提及,望陛下恕罪。”   “这怎么行。”拥帝急道,“早知道你受伤,就应该在府上好好休息,朕再派人探望,哪有让你站这般久的道理!”   他忙叫小太监端了椅子来。   “陛下。”刘景珉象征性地客套了半句,说,“西北军常年征战,受过的伤数不胜数,臣身上的这点伤与其比无可比,何况臣的小伤在启程之时就已无碍,陛下心意,臣心领了。”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朝会上少了一位说两句话就要坐下歇息一番的人——自己没有在早朝上瞧见杨涧山的身影。   他不由得心生疑惑,心想,莫不是他又病了?林长兮曾说苏柳木就居住在杨府,应是不至于过于严重才对。   ……   刘景珉散了早朝回到客栈时,林师还坐在客栈旁的茶楼里,刘景珉一抬头,恰巧瞧见了他露台上的身影。   他便也大跨几步上了楼,扯了林师面前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懒洋洋地翘起腿,申了个懒腰。   林师抬起头,将冒着热气的茶栈推到刘景珉面前,问道:“很累么?”   “心累。”刘景珉拾起茶盏一饮而尽,被还没晾凉的茶水烫了一个哆嗦,“好在不止我一个人心累,廿信和李自离也一起心累。”   林师垂眸浅笑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刘景珉岔开了话题,说:“长兮,我们搬到府上住罢。”   林师一怔,才反应过来,之前只见刘景珉住客栈,便以为他一直住客栈,这次回来竟忘记了他在长安也有自己的陵南王府邸这回事。   林师想了想,问:“我此番贸然搬去,会不会有些叨扰了。”   刘景珉挥挥手,又摇摇头,说:“怎会?总归府上没有几个人,就我和一个管事的大伯,再加两三个打下手的小厮,空旷得很。”   空旷到有些过于冷清了。   林师想来,他其他更多的家人和仆役应该是呆在岭南那处的,于是了然,道:“若是这样,那确实住在府上更方便些。”   起码什么事情不用他小王爷亲自动手了。   “倒是谈不上什么方不方便的。”刘景珉手支撑着头,看着林师,另一只手轻轻摇晃着手中茶盏中的茶底,说,“只是想让你住进我家里来罢了。”   刘小王爷哄人的话一出,陵南王府的下人们就要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谷余蹲在朱瓦房顶上,看见管事的冯伯在给院子里唯一一点青绿色——三棵松树浇水,两个小丫鬟跟在后面打扫院里的落叶,庆幸自己作为侍卫“逃过一劫”。   等最冷的那几天过去了,林师又寻了处空地,在院中种了几株寒兰,先前在龙夷城的客栈内的那几株寒兰他着实喜欢,只可惜困城结束后,他再去那客栈内寻找,发现那几株没有什么价值的花草早已被战火中匆忙逃离的人们踩进了泥里,不复往日了。   陵南王府本就不小,又人丁稀薄,实在是需要些有生机的地方来点缀一番。   这几日苏柳木写信来问候过两次,说她这些日子依然落于杨涧山府上,林师觉得她和廿信二人应是已经见过面了,又想起了那日遇见的那名戴面具的男子,叮嘱她有外出之事尽量交给下人去做,即便到了迫不得已,出入杨府的时候,也一定要寻两三个有武功傍身的护卫随同。 第60章 又见   问候还不足以放心,苏柳木又邀请他来杨府小聚,林师寻了个空,前往杨府拜会。   站在杨府门口,林师不出所料地舒了口气,心说他那日确实没有想错,虽然杨府门第宽阔,但鲜少有雕梁画栋的装饰,倒显得有些冷清了,好在房梁上悬挂的两盏做工精细的灯笼,不只是夜晚,白日里也燃着,便为这素雅的大门平添了些许温馨的气氛。   苏柳木拉开门,迎着林师进来,又接过他手中的东西,交给小厮,听见林师随口问:“杨大人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苏柳木垂眸,片刻后微不可见地摇摇头,道:“用药调理着些时日,看上去精神是好些了,但急火攻心的案牍之事事是万万接触不得的,好在秋天那会儿收了一位学生,颇趁杨大人心意,能帮他分担许多,只有滋事重大的,才组织好语言说与他听。”   苏柳木和林师坐在院中连廊亭中,正说着,瞧见一个身影朝这边过来,苏柳木微微一笑:“正说着,这不就来了。”   “苏大夫。”一人抱着卷轴小跑着过来,瞧见苏柳木对面坐着的林师,瞪大了双眼,大声惊讶道:“哎呀,林兄!想不到能在这儿见着你,缘分呀!听说你去西北了,如何?好玩么?”   林师本还未来得及抬头看来者是何人,听见着颇为耳熟的声音,才猛然抬起头,看见眼前小跑过来的的何书,惊喜之余又转念一想,才意识到应该是何书中了科举,请教杨涧山有事,于是便笑着贺喜道:“何公子。想不到能在此处重逢,想必何公子金榜题名多日,林某的一句道喜便是来迟了,莫要见怪。”   何书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又反手挠挠头,说:“也不算金榜题名,那日......这事说来话长……总之杨大人将我收入他门下,我也好跟着他多多学习。”   说话间,苏柳木的视线在二人脸上流转少顷,恍然,笑道:“我说呢,原来你二人早是相识的了。”   何书一乐,说:“缘分,缘分!”   “我今日在朝会上还听说了西北将军回京一事。”何书将手中的那一捧卷轴放在桌上,从一旁扯了张桌子坐下,自来熟道:“我就在想,听说林兄去了西北,说不定也一同回来了,这不是巧了嘛,不出半天就碰见了。”   苏柳木显然已经同何书熟络些了,她好奇,问:“你今日去了朝会?”   何书点点头,解释起说:“这不是杨大人这几日不是身体欠佳么?他便打点了关系,嘱咐我去替他做做手记,也边听边学着些,以后好用得到。”   苏柳木听后思考着点头。   林师在一旁微微诧异,未成想何书竟受到杨涧山如此一般的赏识,惊讶之余,倒也不觉得奇怪,反而欣慰更多一些,想来何书几次科举不得志,能得今日才识被发现,必然是佳闻一件,美事一桩。   “近来圣上提起要举行庆功宴一事。”何书哗啦哗啦地翻起卷轴,边翻边说:“正好腊月过半,临近新年,大概也是想借着机会宴请众臣,告慰一下一年里的劳苦工作什么的。”   苏柳木也知道此事,她道:“是了,廿信前日也才同我讲过。”   林师附和了一句:“看来圣上是个喜爱热闹的。”   “圣上同我们年纪相仿呢。”何书感叹完,压低声音道,“瞧瞧人家如此年轻便稳坐龙椅,与之相比,我真是,唉……”   苏柳木听了他这话,此时于私下,倒也没要纠正他意下这“大逆不道”的话的意思,而是安慰道:“你也是杨大人的亲传门生,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不必妄自菲薄。”   何书听了夸奖也展颜了,说:“是么。”   他们那方聊着,林师这方心想着,此番庆功宴刘景珉定是要去的,廿信和李自离也必定在场。那么那日见到的那位戴面具的男人呢?会不会也是庆功宴上其中一位,他自己没有渠道去调查,也许应该将此事说与刘景珉,让他在庆功宴上多加留意一番。   想到这里,林师不免叹了口气。   他还没有思考出阐述此事的措辞,如若实话实说,刘景珉应该免不了要为此事担心……要怎样讲才能大事化小,又能让人时刻小心提防呢?   “林兄为何事发愁?”何书的声音忽然传来。   林师抬眼一瞧,见苏柳木和何书一齐瞧着自己,苏柳木关心道:“是不是从西北回来后太累了?我给你写两个安神的方子,你回去时带上罢。”   林师心头诧异,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忧虑已经表现在了明面上,明显得能让旁人瞧见了去。他也不好让他人太过担心,只好点点头,扯了个笑容,道:“确实是西北路途遥远,一路上难免睡得不甚安稳,回了长安才好些。既然如此,多谢舒络了,有劳。”   苏柳木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随手拿起闲置在桌上的纸笔,沾了沾墨,便写了起来,一边写着,随口问道:“你这几日是住在刘文易府上?”   林师侧目看着她写药方,点了点头。   他几日前确实在心中提及了此事,苏柳木收到后也未再说什么。眼下苏柳木提着笔,思索着“嗯”了一声,说:“也好,岭南王府不管是比客栈,还是医馆,都要安全许多。”   苏柳木又问:“小语呢?”   林师说:“你也知她闲不住,这几日去长安周边的几个镇子上闲逛去了。”   苏柳木猜到了,莞尔之余,又有些不放心,说:“你也是由着她去。”   林师抿了抿嘴,看向远处天边,说:“她有武艺傍身,常年走南闯北,倒是不需要我这多余的担心。”   “什么什么?”何书不好去拉苏柳木的袖子,急忙收手改去拉住林师的袖子,问:“什么王府?”   苏柳木此时写好了药方,折起来,听见何书慌里慌张的疑问,轻轻地“啊”了一声,看样子是才意识到了什么,说:“既然你认识长兮,那应该也认识刘文易公子。”   “认识啊,他还挺……”何书理所当然地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壳,他手撑着桌子,半站起来,呆滞地消化着这几句话里的内容:“啊……!”   何书说:“刘文易府上……是陵南王府!”   “太不厚道了林兄!”何书终于明白过来,“你们竟然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蒙在鼓里的不止此事,林师有些心虚地躲开他的视线,说:“我也是……到了西北后才知晓的。”   何书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喃喃说道:“我就说呢,他那般言语,惹了吕家的人也没有遭殃……”   他又愤愤道:“早知道我还考什么科举呢?有刘兄这般人脉,那官位于我岂不是手到擒来?”   苏柳木知道他此意说笑,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咯咯一笑,笑话他,道:“哪能呀,他也没有那般通天的本事。”   “咳。”林师轻咳了一声,小声道:“此歪门邪道不可取,不可取……”   ……   三人聊过后,又去侧厅厢房拜见了杨涧山。   踏入房中,萦绕不散的便是浓重的中药味,苏柳木与何书看上去已经习以为常了。   往日杨涧山都只存在于他人的只言片语间,今日是林师第一次正面拜访他。同想象中一样,这位杨大人已是头发花白,脸上岁月的烙痕下能看出些往日俊秀的影子,说五句话要咳上三句。但精神确实如苏柳木所言,瞧上去不错——踏进屋时,林师瞧见他并没有卧于床上,而是在打理床前的绿植。   久病之人不适合过分叨扰,礼貌性地打过招呼后,林师便辞别了三人,回了陵南王府。   ……   庆功宴定在离王复京的第二日。   此时已经临近春节不多时日了,长安城里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起来了,街上摆起了购置年货的摊子。   “没有通天本事”的刘景珉上街闲逛了半日后,评价道:“摊子的数量比往年少了不少。”   “应是还不到时候。”林师手中正摆弄着刘景珉买回来的小陶人,摆弄了两下又搁在了桌上,抬头问:“你几时入宫?”   “未时得去。”刘景珉看了眼时间,冬日的日头落得早,已经夕阳西下了,他将随身的佩剑卸下来,方到桌上,拍拍压皱的衣角,说道:“是得走了。”   他向门口走了两步,又不大放心,折返回来,问林师,说:“要不谷余留在这里,你有什么要紧事就知会他。”   林师摆摆手,催他莫要误了时候,说:“我能有什么事?又不是离了人就过不了的,快让谷余跟着你同去,不然等到传信的时候只怕会干着急。”   刘景珉想起来之前的事,觉得林师说的有道理,耸耸肩,说了句:“也是。”   林师看着他卸了佩剑,问:“你不随身带着?”   “御前哪能佩剑呢。”刘景珉笑了笑,凑上来碰碰他的额头,说:“留给你了。”   说罢,一个潇洒转身,衣摆一下子飞起。林师含笑着往后一躲,边抬手挡下,又见刘景珉挥着手大跨几步,迈过院门大槛,跳下门前石阶,招呼房顶上的谷余,喊:“走了!” 第61章 赴宴   刘景珉在在殿外下了马车,有小太监迎着他进去,刚踏入正门,就瞧见那正中位上了拥帝,他的身后是一直跟在身边的赵公公,身侧是身板笔直的御前带刀侍卫,看得出来,今日场合之隆重。   拥帝一捕捉到门口刘景珉的身影,立刻展现出一副眉开眼笑的神情,举起酒杯道:“陵南王来了。”   刘景珉到的不算早,放眼瞧去,李自离和廿信二位已经坐在那处了。王宪知也在他进殿的那一刻看了过来。   久不见其人的离王坐在离拥帝近一点的位置上,在拥帝对刘景珉的那一声问候响起时,也看了过来,寒暄了一声,“许久不见。”   刘景珉回了个礼,算是作答。   拥帝挥着手示意刘景珉坐得离他近一些,说:“文易快来,赴此宴莫要拘谨,随意一些。”   此时人还未来齐,御膳房的菜还没端上,桌上只一些餐前助兴的小酒和糕点,摆得怪精致的。刘景珉拿起来尝了一口,觉得有些过甜了。   拥帝呵呵一笑,说:“我猜文易不爱这甜滋滋的小点心,在岭南住了那么久,换他人已经吃惯了甜口,文易口味却还是不变,和小时一样。”   他回忆起来,乐道:“想来文易小时还在京时,我们一群人还常常溜出学堂去街上买甜糕,听台戏呢,被发现了,就被夫子罚打手心,文易可是最不讨夫子喜欢,偏偏夫子的提问还都能答出来,夫子有气没处撒,哈哈。”   除此之外,殿中还有异域舞姬一展身姿,身上那一扯绫罗细缎,鼓点和着叮叮当当的金饰碰撞声,清清脆脆。   刘景珉微微一笑,期间默不作声地躲开离得最近的那舞姬随着节拍扫过来的手,将一半的甜点放到面前的几桌上,回道:“小时侯觉得那南方来的甜糕是新鲜玩意,但越是在岭南住得久了,越是想念家乡的那独树一帜的香味。”   这话说得拥帝满眼不舍,怪道:“也是,你说皇叔做什么要自请愿去岭南,荒郊野岭的,哪有长安城里住着舒坦?”   刘景珉瞧了他一眼,又去看离王的反应,不见有异,他便陪着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随口附和了一句:“是啊。”   跳舞的人换了两批,音乐也奏完两首。与此同时,人愈来愈多,杨涧山也来了,身后跟着一位看上去年纪不大的青年面孔。他落了座,正与旁边人低声交谈。   那人刘景珉也瞧着面熟,细想发现是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宋青关,早些年刘景珉同他有过几次交谈,算认识,不算相熟。   待人来得差不多了,菜肴也便一道道端了上来,又有小厮帮着斟酒,上到一半,忽然有人从正门口闯进来,定睛一看,是那中书令周明持,他背手笑着走进来,丝毫没有迟到的慌张,他问:“我来的还不算迟罢?”   刘景珉瞧他这副模样进来,背后一紧,手上捏着杯子的力气也大了,他不动声色地看向身后的谷余,谷余向他拍拍自己的右臂。   刘景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拥帝一派和颜悦色,道:“不迟,都菜肴还未上齐呢,周相快快落座。”   小小的插曲打扰不到众人的雅兴,待服侍的太监小厮马不停蹄地上完了菜,拥帝从高位上站起来,此时奏乐声渐缓渐止。   他站在位上,高声说:“朕,今日在此,敬李平寇将军,廿文迟副将大捷归来,敬皇叔终于回了长安,也敬今年各位为我大齐子民谋福祉!”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刘景珉跟着文武百官站在下面,同样举杯饮尽了杯中的酒,他将金纹酒杯拿在手中,细细地看了一道,觉得这纹样甚至别致,没见过,应该是哪处藩国进贡来的。   ……   林师站在庭院中,听见身后房瓦上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方才翻完了手中的书,想出门闲逛一圈,脚步刚向着院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就听见屋顶上传来微微的响动。   此人从刘景珉离开后,不出几分就来了,起初林师以为是刘景珉府上的暗卫,但他突然意识到,若真如他此般猜想,那刘景珉不会提出让谷余留下的提议。   陵南王府的护院都是力气稍大些的普通人,哪怕有些身手,也只是来讨生计的,暗卫应该是没有的,最起码林师没有发现过暗卫行动的踪迹,应该是因为陵南王府常年不住人,暗卫也是形同虚设。   林师心想,如果是这样,他人断不是来者的对手。   林师抬手制止护院上前,让他们退下,而后理了理袖子,问道:“阁下既来之,为何不走正门,偏偏要做梁上君子?”   “林公子,失礼了。”房顶上的人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一种怪异感,像是勉强发出来的。但他不答此问,而是岔开了话题,说:“你今日出不得这扇门,如若硬闯,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林师问:“你是刘文易的手下?”   房顶上回答了一阵沉默:“……”   林师又问:“为何我出不得这扇门?”   “……”   林师转过身来,房顶上不见人影,他又问:“长安城发生了什么事?”   房顶上的人沉默了片刻,扔下来一句冷冰冰的“忠告”,语气生硬,说:“林公子,不该问的,不要乱问。”   今天长安城能出什么事?林师停在门口,的思绪飞转,只有圣上召众臣进宫赴宴,但为何此时要偏偏拦住他?他一届闲人,他会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   宴会进行到一半,酒已过三巡,有人已经吃得有些醉了,此刻正乃作乐时,也毋需担心那御史台的大夫会参上一笔,说话也就由着酒意放肆了许多。   “陛下。”王宪知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他年纪也大了,腿脚不甚利索,说话也费劲,他举起酒杯,“陛下勤政爱民,宅心仁厚,实乃我大齐之幸啊。今日老臣敬陛下一杯,先帝在天有灵,见我大齐在圣上治理下政通人和,一定会倍感欣慰!”   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不乏有笑着打趣王大人溜须拍马的。   刘景珉看着王宪知的那张脸,看着他将杯中斟满的酒一饮而尽,随后看见他那握杯的四指一松,那盏同刘景珉手中一样的金纹酒杯应声落地,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   “铛啷——!”   四下还没来得及想这王宪知突如其来的手滑,那厅中舞动的,离刘相最近的那名女郎突然摸出一把匕首,朝龙椅的方向猛然刺去!   从酒杯落地,到舞女行刺,期间不过短短眨眼一瞬!   就在这一瞬,刘景珉接过谷余抛开的软刃,横向出剑,在拥帝身侧的带刀侍卫反应过来之前,一剑正撞上舞女手中的匕首!   匕首巨震,那行刺舞女本就不善兵器,这一下更是握不住,匕首从手中飞出去,狠狠插在了其中一张木桌上!   一时间惊慌声,喊叫声,斥责声一齐迸发,乱作一团,混杂着高喊。   “来人护驾!!”   “拿下她!!”   “保护圣上!保护圣上!!”   有人甚至向外冲去。   那桌前坐着一位文臣,早已吓得往后连连缩了几米,缩到了墙角,好在心志还算坚挺,没有吓晕过去。   反应过来的带刀侍卫很快将行刺的舞女拿下,她匍匐在殿中央的朱色氍毹上,几杆长刀压在她脖子上,只要动一下,便能立刻血溅当场。   刘景珉持剑横在前,将拥帝护在身后,高喝一声:“安静!”   大殿内的声音压下去了一瞬,拥帝跌坐在龙椅上,勉强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眉毛竖起,厉声问:“王相,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景珉看着王宪知,心想,禁军虽名以上是隶属于皇帝,但自从那钟北将军麾下的十二侯军将禁军大换血后,实权已经不在皇帝手上了,而是在眼下王宪知的手上。李自离此番回京,一同受召回长安复命的还有一队精锐,眼下正休沐在家。人数虽不多,但也尚且可以同那久怠不战的京城禁军一战,此事还有回转的余地。   刘景珉的大脑飞速运转,他以前就觉得,以先帝多疑的性格,不会讲收编十二侯军后换血的禁军拱手让人,除非,先帝真的不在意这支队伍,他当时手中还有哪张底牌?可否借来一用?   “陛下,此事臣毫不知情啊!”王宪知眼下已是涕泪横流,此事不似在朝堂上的针锋相对,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他额头点地,丝毫不敢抬起,哀嚎着:“定是何人陷害臣!臣以血为誓,恳请陛下严查!”   王宪知和那舞女一同被带下去送入牢中候审,殿内惊魂未定,刘景珉收了剑,才听有人冷冷问道:“御前佩剑,陵南王,虽然你救驾有功,此事也应另当别论罢?” 第62章 猝不及防   刘景珉看过去,眉头紧锁:“周大人何出此言?”   “是朕准许的!”拥帝心有余悸地坐回龙椅上,却又听见周明持这么一问,立刻火冒三丈,心说朕遇险你们不上前来,文易救了我一命,怎的反倒是他的不是了?于是狠狠一拍扶手,罕见地怒喝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臣只是担心陛下安危。”周明持行了一礼,缓缓道:“既然是陛下的安排,是臣多嘴,陛下恕罪。”   刘景珉看着周明持,见众臣经被安顿好,没有那么混乱了,便收了剑。   这剑是一把软剑,是出门前吩咐谷余缠在手臂上的。   他出门时就觉得此番宴会怕是一场来者不善的“鸿门宴”,便多留了个心眼,表面上卸了剑,将他那把常用的留给了林师,实际上还是带上了一把软剑。   恰如他所料,用上了。   他原本想好了事关御前带刃辩解的说辞,以圣上的性格——说难听些是过于轻信他人——只要解释几句,不会多有为难自己。   没成想他这位圣上堂弟竟也没给他这个辩解的机会,他什么时候准许过?撒谎倒是面不改色。   刘景珉时常纳闷,以先帝多疑的性格,怎么拥帝生得这般完全相反的性格,算是物极必反?   ......   与此同时,陵南王府。   林师后退两步,神色凌然,缓缓抬起手,咒法猝然向房顶上劈去。   “现!!”   房瓦上被术法炸出一阵气波,有两三瓦片承受不住滑落下来,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林师随手抄起刘景珉留在桌上的剑,转身急步向门外走去。就在步子将要触及门槛的那一瞬间,身后忽然风声飒飒,林师猛然回身,刹那间拔剑出鞘!   刹那间撞上来人的利刃,发出“铿锵”的一声,又刹那间弹开。   林师的头发被这携来疾风吹得扬起又落下,他横剑在胸前,末了抬眼,问:“终于舍得现行了?”   “......”   来人一袭黑衣,依旧没有回答,而是提刀又至,势必要拦下他!   这一刀并没有到,在半路杀出三个同样的黑衣侍卫,从房顶窜出,一人手持一把剑,从三个方位卡住那人的刀。   “林公子对不住!”其中一人有些急,“属下无能,没有拦下他!”   “他出刀太快了。”   原来刘景珉派了暗卫来。   林师问:“以前没见过你们……?”   “抱歉林公子,我们一般是不能现身的。”   “方才我们以为你在同我们说话。”   “我们是刚调来的。”   林师:“………”   显然方才拦不住,此时也不可能拦得住的,那人的武功明显在这三个暗卫之上,眼看这三个暗卫抵挡不住!   其中一个暗卫趁机大喊:“林公子,速速出门!”   林师随手将剑别在腰间,该换两指并拢,聚气凝神,在那人刀锋将至之时向后撤开一步,咒法“啪”地撞上刀刃,擦出一瞬激昂的火花。   “你们退下。”林师说,“你们没法生擒他,这里交给我,我还有事要问他。”   眼下情形,林师做不到留暗卫在此处送死,自己逃跑。更何况他方才作势要出门,只是刻意引出那人,并没有一定要出去的理由。   至于咒法,刚才情急之下就用了,那此时再用,被人瞧见,也无所谓了。   林师沉默了片刻,补充,说:“……但是不该说的不要说。”   三个暗卫还想说什么,但也不能违抗命令,只好退至一边,以战斗姿态待命。   他们是刘景珉的暗卫,林师不确定他们会不会说出去,但也不在乎了,也没有必要再刻意瞒下去了。他不说,眼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借暗卫之口,也好。   那人咬着牙,出刀时憋出一句:“林公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只想确定,你主子是何人。”林师纵身跃上亭廊顶,躲过迎面而来的一记刀锋,“还有,你为什么拦我?”   院内的花花草草随着打斗折得折,弯的弯。府内的管事、丫鬟们早就躲了起来,有两个好奇的扒着窗户往外看,小声咬耳朵,道:“林公子原来也这么厉害呀。”   “他这是,什么武功,没见过呀。”   “啊!”   那人似乎听见了这边的动作,一瞬间一记眼刀像这边扫射过来,吓得两个小丫鬟惊呼一声,瑟瑟发抖地躲回窗台底下。   那人一甩手,两枚暗器直指窗台飞来,林师神色一凛,丢出两道咒法“啪、啪”将那两枚暗器炸了下来,暗器掉在地上,“叮当”两声。   “怎么?阁下想要将陵南王府灭口不成?”林师上前两步,拍下一记定身。   那人瞬间定在原地,只剩眼睛还能溜溜地转。   林师边靠近,边叹着气,摇摇头,道:“你家主子的手下们确实是一脉相承的不通人性。”   林师上前趁着他动弹不得,两下卸了他的刀,甚至笑了一瞬,接着他问:“若是我没猜错,你的主子应该只让你拦住我,并不希望你与我硬碰硬,更没有杀府上其他人的道理,对罢?”   “毕竟.....”林师顿了顿,继续道,“你的身法并不如你的同僚,那位姓曲的姑娘。”   “……”   ......   陛下受惊,庆功宴固然不了了之。拥帝被下人扶着下去休息,临走时不忘叫上刘景珉,说:“文易,你过来。”   拥帝问:“文易,你觉得此事,真的和王宪知有关么?”   刘景珉沉默了片刻,此话一出,他便猜到了刘相想要问什么,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说道:“陛下恕罪,臣不知。”   拥帝叹了口气,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道:“朕不相信他会做此事,他为大齐鞠躬尽瘁三十载,性格又是乐呵呵的老好人,对谁都说不出重话的。今日他不过起来对朕说个吉祥话,也没有哪一点能直指他。他一把年纪了,被带下去时哭得涕泪横流,朕看着真的于心不忍。”   刘景珉本跪在下面,听闻拥帝这话瞬间抬起头来。诚然今日之事并无直指王宪知的证据,但对于拥帝形容他为“老好人”的性格,刘景珉对此不置可否。   于是他思索再三,道:“此事事关重大,不管是否与王大人有关,陛下还是应静待御史台调查之后,再定结论。”   拥帝听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拄着脑袋,不说话了。   刘景珉没在内殿待上多久,拥帝受了惊吓,在问了他两句后就吩咐着下人伺候着歇下了,刘景珉再想说什么,也不大能说得出口,只得告退了。   走到大门时,甚至还有三三两两受惊的朝臣未完全坐着马车离去。   “哎,文易。”待他骑马行至朱雀长街上时,突然背后有一人叫住了他,回头一看,是方家的一位公子,身后簇拥着一众长安公子哥。   京城五大世家,王、杜、周、吕、方。王家眼下定是焦头烂额的了,王宪知下了狱,生死难定,杜家属于一根绳上的蚂蚱,也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席上不够尽兴,来九花楼再喝一杯哇,许久不见了,我做东!”   刘景珉对方家的印象不深,也许是因为这方家不怎么在朝堂上展露拳脚。唯二的印象便是方家大小姐在深宫得宠,前两年封了后,听说一贯和王家的二女儿不大对付。   方家二公子在长安的风评,说好听是闲散公子哥,说难听是纨绔子弟——早年间但凡刘景珉见到他,不是在那家宴会,就是在这家摆席。   圣上方才遇刺,也只余下方家公子还有闲心喝花酒。   刘景珉心中惊诧少顷,摆摆手,婉拒了:“下回罢。”   “文易怎么去了一趟西北,改性了?”有人戏笑道。   刘景珉眼睛一眯,心说这是何意?   片刻后也眯着眼笑起来,又顺着他往日的人设做起不着调的做派,“唰”地开了扇子,晃晃,说:“这不是府里住上了人,若是回去得迟了,保不准跟我怎的生气呢,若是被逮到了喝花酒,更是话也说不得了。”   “哦——!”有人立刻心领神会,拖长了声音,调笑道:“我当是西北军纪严明,给改教得呢,原来是在西北得了美人哇!”   刘景珉打了个哈哈过去,与几人分别,骑上马,向王府方向去。   ……   还未等走到陵南王府门口,面听见四面嘈杂声起。   “不好了!不好了!”   身后猝然响起马蹄声,来人不止一个,刘景珉猛地勒住马,还未来得及问来者是何人,就被来着抢了先机。   “王爷!西北急报!胡人大肆进攻边境,三城沦陷,圣上召您即刻进宫!”   这个消息教人始料未及,刘景珉倒吸一口冷气:“什么!”   他一夹马肚,猛扯缰绳,也不顾长安城里限制马速,跟着宫里派的太监急忙掉头往回赶,边赶边问:“李平寇他们呢?”   “都传他们了!”   刘景珉眉头紧锁:“除此之外呢?此事应该还没有其他人知道,怎么城里也这么吵?”   “还未来得及同您说。”派来传话的太监跟不上他骑马的速度,被落在了后面,“长安城外被不知道哪来的兵围了!”   刘景珉扯缰绳的手一紧,背脊涌上一股寒意,第一个念头涌上脑海:   禁军?   王宪知不是入了牢候审么?怎么会这个时候动手?   不是禁军?   还能有人养私兵? 第63章 急报   刘景珉跟着小太监匆匆赶到的时候,圣上榻前已经跪了一排人,不论是站在后头伺候的赵公公和一众宫女,还是前面跪着的几位朝臣,全都大气不敢出一口,脑袋低得要埋进朱红氍毹里去。   李自离也在其中,廿信不在,也许是西北军内来李自离一个就够了,也许是还未来得及赶到。   刘景珉刚跨进门时,见李自离正的头沉沉地低着,正说话,一字一句,砸在地上:“当时臣携西北军将士歼灭了史全胜麾下大半的狼牙铁骑,有陵南王同行,若有半句虚言,臣死罪!”   拥帝像是刚睡下就被人薅起来了一样,只披了一件外衣,细看眼眶一圈红,声音抖如糠筛,抬眼瞧见刘景珉进来,只扫了一眼,也没再言语半分,转头对李自离喝道:“可突厥蛮子夜袭,屠了我大齐两座城!李平寇,你的西北军离了你,就无人可帅了是吗!”   “陛下息怒!”有老臣横插一嘴,替李自离解释,“蛮子派议和的使臣来我大齐,议和的条约也签下了,使臣才刚走不出两日,那该死的突厥蛮子就撕毁了条约!纵使李将军再明察秋毫,也算不到蛮子如此两面三刀之举!”   拥帝这才冷静了些,说:“李将军即刻回西北,有几成把握能夺回失地?”   李自离的头低得更下了,道:“此回西北,快马加鞭至少十五日之久。臣即刻启程,定收回那两座城池,否则臣,提头来见。”   “朕不需要你提头来见。”拥帝长长出了一口气,又问,“城外是什么情况?”   兵部尚书额头点地,语气里掩盖不住的惊慌:“回陛下,方才前方来报,说是在长安十里校场的禁军,不知为何围在城前。”   拥帝咬牙切齿,一拳打在床垫上,怒喝:“他们这是要反了?!”   刘景珉心中一声闷鼓,敲得他心一沉:果然是禁军。   但王宪知还在牢里,即使他有通天本身以禁军围城,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王宪知在牢里......刘景珉看着眼前跪在榻前的兵部尚书,他在牢里,但也只有他在牢里,他手下的三部,杜家......还有众多人可用!   “陛下!”李自离突然道,“臣请命独自一人前往西北,廿来迟副将留在长安,率西北精锐保护圣上!”   “就按李将军所言!”拥帝也实在没有办法了,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速传廿来迟副将率军做好准备,陵南王,朕眼下只信得过你,你留在我旁边。”   还未等刘景珉应一句,便有人开口:“陛下,陵南王不可信。”   刘景珉顺着目光看过去,开口的不是跪在地上的任何一位大臣,而是被人扶着,姗姗来迟,踏进门内的杨涧山。   “杨相。”拥帝虽然对此言不悦,但还是要给予他几分尊重,问:“何出此言?”   他咳了一声,不似旁人那般急躁,缓缓屈下身去,慢条斯理开口,说:“即便陛下对陵南王多有信任,但陵南王殿下御前佩剑,也失之偏颇。”   刘景珉眉头微微一蹙,心想,他是看出来了,自己佩剑是未得圣准的。他此言是在提醒圣上,不能轻信他,此番禁军围城,他是同样有嫌疑的。   即使身为被怀疑的对象,刘景珉也不得不说一句,他所言在理。   “朕相信文易不会害朕。”拥帝摇摇头,道,“他此番救驾有功,朕才信任于他,若他真有二心,何不当时出剑要朕性命?”   杨涧山沉默了片刻,还要说些什么,被拥帝抬起手打断,道:“杨相对此事不必多言,朕自有定夺,若是还有要事相商,还请直言。”   众人沉默着退下了。   杨涧山走在最后,他临走时看了一眼刘景珉,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刘景珉守在内殿前,掩了殿门,里面拥帝一声声的叹息扰得他有些心烦。   原以为拥帝会再唤他进去说说话,但一直守到后半夜,屋里只有叹息和沙沙写字的声音,反倒是趁着破晓要离城回西北的李自离来告了圣。   他一身铁甲,站定,临走时看向坐在门口石阶上的刘景珉。   刘景珉站起身来,问:“将军对西北之事有何头绪?”   “殿下。”李自离抱拳行礼,他额角的碎发已经被汗浸湿了,他说:“方才又收到西北急报,龙夷城没有失守,但蛮子绕到更南边攻占了两座城,离龙夷城有不短的距离,那边只安排了少量的边防,恰巧廿信同我都在长安,营里的长官虽骁勇善战,但尚不能指挥全军,西北军也一时赶不过去。”   刘景珉闻所未闻,问:“绕到南边去?”   李自离“嗯”了一声,说:“南边水草丰盈,但路途并不容易,又容易遇到流窜的沙匪。我猜测,他们在损失史全盛后,抑或是更早,就计划往南行进了,议和是给大齐打的幌子,我们被骗了。”   刘景珉思索了少顷,问:“十五天,可来得及?”   李自离长舒一口气,摇头:“不敢保证,若是我不在的这些时日,西北军抗敌得当,也许不会再有城池失守,即使失守,西北军又有信心收复失地,但……”   刘景珉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一旦城池失守,蛮子屠城,便是板上钉钉。”   李自离点点头,说:“生灵涂炭。就算收复了失地,又怎能令刀下亡魂死而复生。”   李自离行得匆忙,末到分别时,刘景珉又问:“侯爷公主身体可好?”   李自离原本要离开,听闻这话又回过头来,一向无表情的面上罕见地轻笑了一下,“嗯”了一声,道:“家父母一切安好,谢殿下挂心。”   说罢便跨上马,趁着未亮的夜色匆忙奔去了。   ……   城外禁军列阵,整装待发。   拥帝一宿未閤眼,见刘景珉进来,抓了抓头发,问:“文易,你可有什么法子?”   刘景珉深吸一口气,哪有什么法子,早年间若是未让王宪知得了禁军的权,便没有今日任人宰割的局面。   但为何先帝会让权禁军,是他这几日搞不明白的事情之一。   先帝手中还有什么?   天文道?   刘景珉想起先前和林师一起调查的那枚玉牌,当时流言四起,王宪知似乎对其趋之若鹜。   但事关天文道的记载少之又少,虽然它在先帝时期曾隶属于朝廷,但以此来看也许只是一个皇家暗卫组织,古往今来帝王手下的暗卫组织比比皆是,有哪个能撼动禁军的地位?   ……   朝阳升起之时,禁军有所动作。   刘景珉一宿未归,林师只当他是宴时饮尽了酒,在宫内歇下了,他清晨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吵醒,睁眼时天才朦朦亮。一阵难以言说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迅速披上外衣,几步走进院内,拉开院门,伴着朝阳射入园内的,还有一挑长枪!   跟在他身后的小丫鬟被吓呆了,一声尖叫卸响彻云霄:“林公子!!”   林师眼疾手快下腰躲过这突如其来的一刺,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右手捏咒将来人一掌拍飞,再迅速“嘭!”地一声关上了门,再在小丫鬟哆哆嗦嗦的帮助下锁上了门闩。   “禁军制式的铁甲。”林师靠着门,难以置信,“怎么会是禁军,难道……宫变??”   那刘景珉在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才反应过来,看向昨日贸然拦住他的那人——昨日定身后便将他绑在了院子里,昨日这人问了两个时辰都打不出一个屁来,本打算等刘景珉回来时再商讨,但眼下应该是等不到了。   “你昨日拦我,是因为这个?”林师解开他口中的布条,问,“你主子要反。”   “不。”那人罕见地开口了,脸上同样是不可置信,“禁军,禁军入城了,大人失败了??”   林师眉头紧锁,听不懂他这没头没尾的是何意:“失败了?什么意思?”   “林公子!你不能出去!”那人还是昨日那番,只不过也许是因为“失败”,才终于舍得给出了解释,“王宪知在搜捕天文道的人,现在出去,禁军但凡认出了你,你就是死路一条!”   “你怎么……”林师咬住话头,问:“我如何信你?”   “你,你可以不信我。”那人双手被绑在一起,往脸上一顿乱抹,“大人一直在调查天文道,不论是一己之力,还是借陵南王之手,王宪知不仅手握禁军,还觊觎天文道的鬼兵,无论他怎么仿造天文道的令牌,都无法召来鬼兵,他得不到,也定不会让大人得到,所以……” 第64章 阴谋   听到鬼兵这个词,林师的脸色很不好看,问:“所以?他想做什么?”   那人情绪很是激动,喘着粗气,手腕被勒出一道血印,道:“上位,或是拥离王上位,不论何种情况,但凡他成功,不论是大人,你,或是陵南王,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那一阵马蹄声过后,屋外再次重归寂静,短暂的寂静后是人群的喧闹和议论声,林师几步上前,再次拉开院门,门前早已没有了禁军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邻里坊间的人纷纷探出头来,不明所以地相互询问道:“方才发生了何事?”   林师不顾身后那位被绑着的刺客的劝阻,小跑几步上了街,遥遥望去,长安城门已然紧闭了,也有居民跑到正路上,看见那紧闭的城门和严阵以待的金吾卫,更多的是担忧。   方才那真的是禁军,还是何人假扮的?只匆匆一眼,林师也无法下定结论,但不论如何,看到那紧闭的大门后,他的心中还是了然,外面定然已经集结了大批人马。   宫中生变了。   “师兄!”   林师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一转头,便看见叶语安朝他的方向跑来,看她来的路,应是方才去了医馆。   “外面.....有好多人,列成了阵,昨晚还没有,今天一早就出现了。”叶语安看上去甚是焦急,大冬天的早上急得额头上都浸出了汗珠,她扶住林师的胳膊,问:“发生了什么事?”   林师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拍拍叶语安的后背,示意她先镇静下来,然后低声问:“你今早进的城?”   叶语安点头,说:“嗯,城门已经关上了,我轻功偷偷溜进来的,还好,没有被发现。”   林师又问: “城门什么时候关的?”   叶语安摇摇头,答道:“我没法计时,不知几时几刻,但从那些人马在城门外集结的时候,城门就已经被下令关上了。”   林师环顾四周,想着方才那往皇宫方向去的禁军,思考道:“有没有可能,是从侧门溜进来的。”   叶语安不知道谁从侧门溜进来了,但隐约猜想到林师所指的是门外的兵阵,于是说道:“以我所见是可能的,我能溜进来,说不定别人也有办法。”   林师看向她,问:“玉牌有没有带在身上?”   叶语安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回答道:“在,一直都在。”   林师看着遥远城门处,缓缓开口,说:“你一直问的,那玉牌中的流光之意是何物,今天应该就有答案了。”   叶语安轻轻地“啊。”了一声,虽然没有完全明白林师这句话中的意思,但还是点点头:“嗯!”   ......   廿信挡在宫门前,手下几十精锐站在他身后。   他擦干净手中的长枪,看着鲜血淌满地面的禁军尸体,发出同样的疑问:“城门落了?”   手下点点头,答道:“是,城门已经紧闭。”   廿信眉头紧皱:“他们怎么进来的?”   手下犹豫道:“这......许是哪处守卫玩忽职守,落了人进来,或是乔装打扮过,混进城里的。”   廿信叹了口气,没有再过多纠结,而是一步跨上马,指挥道:“列阵,准备迎敌。”   手下紧跟着上了马,道:“廿副将......”   廿信心里知道,他身后的这几十西北军精锐,饶是再骁勇善战,有实战经验,也是完全抵挡不过门外的禁军的。但东南和东北军的支援一时半会定是赶不来的,若此事不战,长安城内便再无人可战了。   身后长安城乃是皇城,要比那边城龙夷多上十倍百倍的百姓,天子皇宫坐落于此,长安不能沦陷!   大齐不能改姓王!   刘景珉一度怀疑王宪知究竟有没有此等魄力来让大齐改姓,最起码他从未打过拥自己上位的主意;刘景珉心想,除去嫁与李家的平山公主,还未及笄的文若公主,就只剩下拥帝刘相,他,还有......离王刘亦。   此时正值离王回京之时,王宪知究竟有没有打过拥离王上位的主意?王宪知的二女儿乃是后宫贵妃,但大女儿却是离王正妃,他有什么理由不簇拥离王上位?   若真是这样,那便解释了即使他在牢中,禁军也能有所动作的缘由!   因为表面上是王宪知掌握着禁军的实权,但实际上禁军听令于离王,更有甚者,听令于王党一派。   先帝故去,自己留守于岭南,以为岭南富庶便能高枕无忧,实际上真真是留了个好大的祸患。   ......   林师和叶语安在街上,忽然听见身后疾驰的马蹄声,接着有百姓惊呼声响起:“西北军!”   “西北军来了!”   西北军?林师回头向后看去,见廿信纵马疾驰而来,往城门方向去,道路上驻足观看的百姓纷纷让出道路来。   廿信瞧见了他们二人,猛地勒住马,道:“快回去,锁紧门窗,谁来也不要开。”   怎的只有廿信一人,林师心中忽感不妙,问:“李将军呢?”   廿信神色沉下来,答道:“半夜急报,胡人突然撕毁条约,西北两座城池沦陷,他天还没亮就启程了。”   林师忽然间愣住了,末了他问:“长安城还有多少人可用?”   几十精锐朝着城门的方向行进,廿信朝他们的方向努努嘴,回答道:“都在这了。”   叶语安张大了嘴巴:“这.....怎么抵挡得住?!”   “那也要挡,不是么?”廿信故作轻松地朝她眨眨眼,“若是我此战不死,说不定就能加官进爵,摘掉副将的头衔了呢。”   叶语安根本没心思听他扯有的没的,眼看急得要哭了,问:“那柳木姐怎么办?”   林师比她镇静许多,他看向廿信,说:“给我匹马,我要一起。”   廿信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说:“就算蒋叔传给你的武功再神奇,再威力无穷,也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能一骑当千的。”   林师迅速从袖中掏出玉牌,提起来,玉牌在朝阳的照映下折射出光点,林师问:“走头无路时,你有没有想过这个?”   廿信看着他手中随风微微摇晃的玉牌,先是一愣,随后从自己的胸口摸出雕松玉牌,同王宪知仿制的,眼下在刘景珉手中的那枚假冒的玉牌不同,这枚雕松玉牌通体透亮,若是此时是处于有月的夜晚,这枚玉牌便能散发出隐隐流光之意。   “我从未想过。”廿信看着玉牌,缓缓开口,“鬼兵......”   叶语安也拿出了她身上的梅花玉牌,看向林师,问:“要试一试么?我去唤柳木姐......?”   “总归殊死一战,不如试上一试。”林师看向廿信,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前人留下的......也许有用呢?”   听到苏柳木的名字,廿信罕见地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说:“你说得对,总归殊死一战,再坏也不比眼下。”   林师想起,西北边陲村子里的那位拄着拐杖的古怪老翁,他说玉牌可以调遣他这样的人,林师知道他口中的“他这样的人”,指的便是鬼兵。   师父蒋子道留下的玉牌,留下的鬼兵,但也许这群人已经老了,故去了,或是有了家室而不愿再为天文道奔走于生死间了,那这鬼兵,也便再没有昔日的威力。   那古怪老翁也一样说过,这东西......现在已经没用了。   “备马。”廿信吩咐手下牵来了马,他看向朝晖中城楼那金灿灿的瓦顶,一字一句,说:“上、城、楼。”   ......   “廿将军走了?”   “廿将军率兵去了正门。”刘景珉看着面前的拥帝,如实相告。   赵公公前去御膳房端送吃食了,这个时刻,不能贾与人手,必须得圣上身边最信得过的人亲自督行,再试过,以保圣上的安全,此来,赵公公身为先帝时就在身边服侍的,看着拥帝长大的管事,变成了最佳人选。   从御膳房端来几叠小菜做早膳,精巧的,装在烧陶瓷碟里,拥帝看了一眼,也没什么胃口——这个时候胃里不犯恶心已经算好的了。   赵公公有些犯难,仗是久仗,长时不吃东西肯定是不行的,于是便好言相劝,道:“陛下,好歹吃些罢。”   拥帝皱着眉头,拿起那精巧的早膳,端详了少顷,又放了回去,摇摇头,说:“晨时没有胃口,午膳再说罢。”   赵公公应了声,又教人将那早膳原封不动地端了下去。   ......   杨府内。   杨涧山早些时候被何书扶着回了府,看上去似乎有些急火攻心,苏柳木几味药下去,才将他的心神稳住,让下人收拾着睡下。苏柳木一刻不敢停歇,又紧接着趁着他睡着施了几针下去。   天已然大亮,杨涧山才慢慢睁开眼。   苏柳木和何书忙里忙外,守在旁边熬了个通宵,天快亮时才倚着旁边的椅子歪着头睡去,杨涧山醒来时,就要下床,一点点动静便吵醒了苏柳木,她忙站起身来,道:“杨大人,您醒了。”   杨涧山一点也没有睡醒的轻松感,他皱着眉头,问:“外面如何了?”   苏柳木答:“不久前有一阵马蹄声过,后来就没有了,听通报的下人说,城门已经落下了。”   杨涧山长叹一口气,又问: “陵南王呢?”   苏柳木一怔,问: “陵南王如何?”   “圣上让他守在侧。”杨涧山说,“他还在?”   这便是苏柳木不知情的了,杨涧山大概也是意识到了,吩咐属下去查探,又道:“若是他还在,将他劝走。”   何书看那属下领命离去,请教问:“杨大人,为何有意支开那陵南王?”   杨涧山看向何书,开口道:“昨日庆功宴圣上遇刺,你有所目睹。”   何书微微点头,等待他的下文。   苏柳木惊诧,倒吸一口冷气,问: “您的意思是......”   杨涧山赞赏般地看了苏柳木一眼,道:“眼下圣上身边只有陵南王,若是有心人做歹,那罪名,只有陵南王担了。” 第65章 鬼兵   苏柳木端了药碗,刚回了自己的房间,正心焦,便听见有一阵急促的声音传来。   “笃笃笃——!”   苏柳木背对窗户,浑身一惊,猛然转过头去,抄起墙角的木棍。   什么人?竟能绕过杨府的暗线?   还没等她靠近,只见那木窗被“吱呀”一声推开,片刻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房梁上倒挂下来,手作喇叭状,小声喊她:“柳木姐。”   苏柳木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木棍,看着她,道:“小语呀,吓我一跳,怎的突然来了。”   自从她做客于杨府,叶语安也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地走正门拜访,倒令苏柳木忘了,她也是个翻窗的常客。   叶语安两下跳进窗内,神色一反常态的严肃,低声问:“柳木姐,禁军要破城了。”   “破城?”苏柳木才从杨涧山那处回来,只知道城门从晨时就已然紧闭,想不到城外的禁军已经有所动作了。   “廿信已经带着西北军精锐前去正门迎敌了。”叶语安急起来,语速都快了不少,她拉着苏柳木的手,无意识带了些力度,她压低声,说:“师兄说,要以天文道玉牌,召鬼兵守城。”   “好。”苏柳木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又问:“往何处?”   “上城楼。”叶语安回答道,“现在外面很乱,百姓已经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事,城外的禁军在撞城门,柳木姐,拉紧我的手,我护你周全。”   苏柳木看着叶语安,少顷,唤来了小厮,传话道:“告诉杨大人,我有事随朋友出去一趟,教他不必担忧,若有急事便派暗线来找我。”   手下小厮领了话小跑着出去了   ……   苏柳木顺着台阶登上城楼的时候,林师和廿信已经守在那里了。   “师兄!”叶语安走在路上前面,看见逐渐升起的太阳将澄黄的阳光洒在林师肩上,她喊,“柳木姐来了。”   苏柳木一路跑来,她没有武功傍身,已经是气喘吁吁,提着裙子,踏上城墙最后一节台阶,抬眼看向廿信。   廿信也在看她。   苏柳木伸出手,将手中最后一枚玉牌递上前去。   那是一枚雕着兰花的玉牌,细看枝叶精巧,含秀委微霜。   林师向前一步,他看向城楼下黑压压的一片军阵,攥紧了手中的玉牌。   比在龙夷城时面对阿史那铁骑时要少。   要少得多。   但是那时在龙夷城,身后离长安两千里,身侧有西北军十万人。   而现在,身后就是长安,龙椅上的拥帝是文若公主的胞兄,和叶语安一般年岁;李自离赶往西北,廿信身侧西北军仅有几十人。   对上禁军,便是白白送死。   刘景珉还在宫中,他那边怎样了?若是禁军攻至宫门,他必定也凶多吉少。   城楼位于高处,风刮得又急又快,此时又正值寒冬腊月,那北风如同针刺一般,林师抬手,作势挡风,又回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三人。   叶语安被风吹得睁不开眼,一开口就被灌了满嘴风:“师兄!”   林师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玉牌高举头顶。   叶语安,苏柳木和廿信也随着他的动作,将属于自己的玉牌高举头顶。   林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蒋子道传给他的那枚玉牌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仿佛注入了生命,在跳动。   “家国有难,吾须往矣!”林师睁开眼,死死握着玉牌的手已然爆出了青筋,“今日,林长兮,继吾师蒋子道之衣钵,掌天文道,以四玉牌为令,恳求往昔同袍相随,随我一同守城!!”   十年前蒋子道心血来潮的小玩意,天文道身份的象征,纵然千帆过尽,它依然有统领鬼兵的能力。   四海之下的天文道鬼兵,在这一刻同时接到了天文道的传令!   ……   西北边陲的那座小村庄,那位老翁坐在湖边的亭中,拄着他从不离身的那杆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望着东边的天,惊讶道:“长安……?!”   今日天高云淡。   “我要走了。”他转头看向远处的阿嬤,“哎”了一声,说,“等欢欢回来,你告诉她,我往长安去了。”   老嬤对天长叹一声,说:“欢欢走了,你也要走了,走罢,都走罢。”   与此同时,长安外的乌远镇内,同样是一位老者,停下了称量克重的手。他将问诊的流民抛在身后,快步走向屋外去,望向长安城的方向,面上透出不可思议来:“召鬼兵?”   既而他低下头,踢踢匍匐在地上,满身泥泞的的流浪汉,说:“看见了吗,你忌惮了一辈子的东西,后人用他来守长安。”   匍匐在地上的流浪汉没反应,不知道是随着了,还是冻死了。   “罢了。”那老者回身进了屋,将仍在门边地上的褥子扔到流浪汉身上,又转身去拿那还没有称好的药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老了,是不愿为这刘家江山抛头颅洒热血了,孩子们愿意闹,就随他们去,闹一闹罢。”   他将药包好递给病人,锁了医馆的门,给屋外的流浪汉面前扔了三张饼,那流浪汉立刻将饼揽进怀里,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   “闹归闹,别真让孩子摔了跤。”老者又叹气,看了眼流浪汉,不知道是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道,“我这行医留下的烂好心……走了,希望我回来之前你别被饿死。”   ……   城楼下的禁军显然注意到了这城楼上的动静。   有人问:“什么人?”   “不用管。”有人回答,大喊,“刘相已死,攻入城门,你就是开国元勋!”   他们并没有分心给这处,也停下撞击城门的动作,守城门的金吾卫死死咬紧牙关,将横木加固城门。   这话虽是喊出来的,传进四人耳朵里时已经已经被滤掉了太多,朦朦胧胧了,但其中的消息太过于震撼,让人不得不捕捉到。   林师心头一紧,大惊。   刘相真的死了?谁杀了他?   那刘景珉呢?   他从昨晚起为什么一直在宫中?有没有出事?   廿信同样震惊,不可思议道:“怎么会……?半个时辰前,我临走时,圣上还好好的,殿下也在身边。”   苏柳木猛地想起杨涧山的话。   —— 眼下圣上身边只有陵南王,若是有心人做歹,那罪名,只有陵南王担了!   如果刘相真的死了,那陵南王呢?杨涧山想派人支开陵南王,他赶上了么?他成功了么?   来不及多想,林师回给三人一个眼神,转身向城楼下跑去。   叶语安又喊了一声“师兄”,紧随林师的脚步,苏柳木同廿信对视一眼,廿信抿抿嘴,说:“你们去,我得随西北军在城门处守着,哪怕圣上真的驾崩,禁军也不能攻入城。”   苏柳木深吸一口气,眼睛快速眨了眨。蓦地她撞进廿信怀里,给了他一个重重的拥抱,又快速离开,语气里有些沉痛和哽咽,道了一句:“保重。”   说罢心一横,转身,跟着林师和叶语安的脚步向城楼下去了。   林师刚迈下城墙阶梯的最后一级台阶,第一位鬼兵出现了。   来人一身粗布衣裳,俨然是长安百姓的模样,他的身后背着把双刀,单膝跪地,一手拄地,行了个礼,说:“鬼兵十一部,程栗,接令。”   林师匆忙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本就做好了这玉牌没有用的准备,但见到眼前的鬼兵后,还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吐出一声:“好。”   还没等那位名为程栗的鬼兵站起身来,便又有马蹄声疾驰而来,马上为首的是位穿着官袍的老臣,见到林师的第一眼便勒住马,身后的侍卫也呼啦呼啦地围上前来。   “天文道逆贼!”那马上的老臣虽瞧着老态龙钟,但吼声一点都不虚半分,他朝林师一行人所在的方向一指,怒喝道:“拿下!”   “师妹,带舒络先走!”林师侧身试图遮住两人的身型,见叶语安还想要说什么,急声催促道,“他们拿不下我,快走。”   叶语安不敢不听他的话,急忙揽住苏柳木的肩,往人群杂乱的方向奔去。   那老臣大喝一声:“追!”   便有侍卫骑马朝叶语安和苏柳木离开的方向追去。   战马疾驰着冲进混乱的人群,惊起一阵刺耳的尖叫。   师妹能甩掉他们,林师从叶语安和苏柳木离开的背影上收回目光,看向为首的人。   若是刘景珉在场,他必然认得出,这马背上的老臣,便是五世家之一,工部尚书,杜怀器。   林师不认得这名老臣,哪怕他听说过此人的名字无数次,眼下也无法将面前这张脸对上号,只能凭着官服辨认出他是个不小的官职,结合昨夜那名刺客的口信,不难猜出,是那王党一派的来拿人了。   王宪知忌惮天文道,忌惮鬼兵,但同时又想操控天文道,操控鬼兵。   权,便是如此。   林师后退两步,环顾四周,从前他不知道,长安城内真的蛰伏着鬼兵,数目竟不算稀少,更有瞧上去同他一般年岁的,在蒋子道的时期应该还是个孩子,不知师父究竟是是如何做到的。   “都去守城门。”林师注视缓缓逼近的杜怀器,命令道,“不用管我,都去守城门。”   他右手往上微抬,又五指聚拢狠狠下落,炸开的咒法逼退了最前面的侍卫。   “天文道乃先帝时期未曾斩草除根的叛贼。”杜怀器还不忘给周遭百姓一个冠冕堂皇的解释,“捉拿天文道叛贼,便是圣上的意思,还不束手就擒!”   圣上?林师又一次听见了“圣上”,心想,此时拥帝究竟如何?可真的遭人毒手了?   “天文道从未行叛国之事。”林师对着离他最近的两个侍卫点上两记定身,“尔等以权谋私,假传陛下口谕,其心可诛。”   现在不能杀他,林师冷静下来,心想,若是真下了死咒,便是做实了天文道的罪名,也许不止他,其余鬼兵也会遭到连累。   杜怀器仰天大笑,吼道:“黄口小儿,接过逆贼的衣钵就敢斥责老夫,谁给你的胆子!?” 第66章 叛乱   刘景珉站在墙边,往城门方向望去。   方才还是艳阳高照的天,也许风吹得太大,将那南边的云出来了,眨眼间便阴了下来。   “陛下,外头有杨府的人找。”   廿信才离开不久,便有小太监来传刘景珉。   “杨大人又来作何?”拥帝此时早已心烦意乱,他皱眉,挥挥手,“既然来了,便让他进来。”   “这……”小太监也犯了难,“杨大人要觐见,他说殿下守在这里并不是办法……”   “这群臣子,这党那党的,究竟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拥帝一拍桌子,第一次发了这般大的脾气,“朕何其信任王宪知,他又是怎样盘算的!今日就连他杨涧山也这幅做派,上赶着把我身边信任的人支开,打得什么主意,以为朕看不出来么!”   拥帝一怒,那传话的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就连赵公公也俯下身,说道:“陛下息怒,杨大人许不是这个意思。”   拥帝深吸一口气,偏头,拇指摸索着额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刘景珉甚至以为他太过生气要晕过去了,拥帝才终于长叹一声,说:“也罢,杨老的意思朕听出来了,文易既然在西北随过军,那便往前门领金吾卫守城去罢。”   刘景珉一怔,他本不理解杨大人此举何意,但仔细一想,凭他一身武艺守城,确实比在这里干坐着强。   毕竟皇宫不缺守卫,圣上身边更不缺他一个。   他硬留在这里也只是小皇帝心里没底罢了,他只能呆在这里看拥帝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拥帝看了他一眼,冲他扬扬手,又侧身问:“文若公主可在宫内?”   赵公公答道:“公主正在御花园的池边喂金鱼呢。”   “请她过来。”拥帝顿了顿,补充道,“朕乏了,前些日子江南来的新茶有还没有?给朕泡一壶提提神,唉。”   刘景珉踏出内殿的那一刻,听见刘相最后这句,心想:“原来我同文若公主的作用,是一样的啊。”   ……   杜怀器身后的侍卫持刀一步步逼近。   他用手顺着胡须,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师,思索道:“原来蒋子道亲研的咒术是这样,百闻不如一见,今日见到……”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咧开一个算得上慈祥笑容,说:“……挺厉害的,小小年纪已经掌握了蒋子道的九成,从小到大,没少吃苦吧,倒让老夫想起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唉,不提也罢。”   林师后背已经浸出一层薄汗,围上来的侍卫被他的咒法放倒了一片,不管是定身的,封脉的,还是索命的,后来的侍卫将他围在中间,但都已经止住了上前脚步。   但放倒一片,运气过多,甚至喘气声都重了许多。   他举起手,食指与拇指虚空框住了杜怀器的头。   嘭,嘭,嘭——   伴随着禁军撞击城门的声音,杜怀器摇摇头,“好言相劝”道:“你想杀我啊?老夫知道你这咒法邪门得很,但是天命所至,负隅顽抗是没用的,你听,禁军要攻破城门了。不如乖乖束手就擒,交出玉牌,当今圣上仁慈,说不定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林师保持着这个动作,不动,少顷他终于问:“当今圣上又为何人?”   “哈哈哈!”杜怀器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放声大笑,“是那蒋子道乡野村夫能教出的学生,竟然能问出这种话来,当今圣上……”   咚,咚——   忽然间,远处皇宫高耸处传来一阵厚重的钟鸣,打断了杜怀器没说完的话,紧接着身后人群一阵嘈杂,远处有传话的宫人当街骑马冲来,一路上涕泪横流,高喊:“陛下驾崩!”   “陛下驾崩——!!”   四下忽然一片寂静,只有门外禁军攻城的撞击声还在嘭嘭回响着,片刻后,城内万民纷纷掀衣俯首,悲声难抑,朝皇宫方向深深的叩首拜下去。   然而万民朝拜之中,仍有人鹤立鸡群,有人没有跪。   杜怀器仍在马上。   他依然看着被手下围起来的林师,微张口,要将他方才被打断的,没说完的话说完。   他的眉目忽然不作那副慈祥的样子,变得阴森森的——   他说:“……是齐成帝。”   林师心中大惊!   伴随着杜怀器的这一声话语声落,那禁军像得了命令般猛攻!城门终究是再也受不住禁军这般蛮攻,“嘭”地一声,撞开了。   “杀——!!”   在门外守了四五个时辰的禁军鱼贯而入,见人便砍,一时间厮杀声,叫喊声,血涌声,响彻云天。   远处叶语安将苏柳木送回杨府,刚赶到城门处,便看见被杜怀器手下团团围住的林师,显得那般形单影只。   “陵南王勾结天文道。”杜怀天气沉丹田,仰天高呼,终于露出了他最真实的意图,“谋害圣上,意图谋反,见者,就地诛之!!”   这话林师脑中嗡地响了起来,他那虚框住杜怀器脑袋的手,蓦地攥紧!一瞬间的捏咒,连指甲也生生刺进掌心里。   咒法成功的那一刻,杜怀器往后猛地一仰,从马上翻了个滚,重重地摔到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紧接着一只穿云箭直窜而来,不偏不倚,正中杜怀器胸口!   杜怀器从马上跌落,箭矢入胸的着一瞬间——   林师还没看清楚来者何人,忽觉得后背一冷,紧接着痛觉随着叶语安的尖叫声一并传来。   痛觉一阵阵袭击着他的大脑,异常的痛似冰冷的海水一版席卷而来,刺得眼前阵阵发黑,他往前踉跄几步,勉强站住身。   “师兄!!”叶语安嘶喊着,瞬间破了音,她挥剑扫开围上来的禁军士兵,朝林师的方向跑,“师兄——!!”   “他杀了大人!!”   “天文道逆贼,就地诛之!”   “杀了他!”   不要过来...不要...   林师透过围上来的禁军士兵回望向城门,茫茫远望,甚至有提刀的胡人装束的兵嘶喊着涌来。   怎的…还有胡人。   城破了。   他望着城门的方向缓缓闭上眼睛,双腿支撑不住运气过度和疼痛难忍的身体,一软,跪了下去。   纵然廿信率西北军精锐浴血奋战,天文道鬼兵齐众守城,却依然如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与此同时。   内殿中,刘相斜倒在软垫上,手中那上好的金纹烧釉茶杯倾倒在氍毹上,杯中的清茶洒了一地。   是昨日刚到的,江南的新茶。   刘相意识朦朦胧胧,此刻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紧紧挤在了一起,硬生生地疼,连喘气都疼,耳鸣声阵阵袭来。   他想说话,却发不出个声来,想看清眼前的人的脸,但怎么努力睁大眼也无济于事,他越是睁大眼睛,越是感觉有液体顺着自己的眼角滑落,好像是眼泪。   紧接着是嘴角流下来液体,接着是鼻子,耳朵……   赵公公俯下身,伸手替他闭上眼睛,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当刘相闭上眼,视野中陷入了一片黑暗时,赵公公俯身,在他耳边轻轻地,像每晚都会提醒他那样,说:“陛下,您乏了,茶叶提神不佳,该就寝了。”   刘相伸手想抓他的领子,可就连平常轻而易举抬起手的动作也变得艰难,力气渐渐散去,只勾住一角。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赵公公的声音,那个他从小听到大,从襁褓到龙椅,从出生开始熟悉的声音说:“您很好,只是做皇帝太累了,您不适合……”   那声音忧愁地叹息了一声,道:   “来生投胎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罢……”   再后面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意识陷入混沌时,他脑海中没有闪过万千走马灯,只有一个念头——   “您看着我从小长大,您怎能…怎能如此狠心呢…”   ……   刘景珉骑马带着一众暗卫赶到城门前时,正逢禁军冲入城内。他一连砍了六七个冲过来的禁军——   与西北战场上的阿史那铁骑相比,这京城内疏于征战的禁军对他来说显然是不够看的。   杜怀器没有向后看,便不曾发现,那句“陵南王勾结天文道”一出,刘景珉手中的弓箭便上了弦。等到杜怀器下令“就地诛之”,那箭便顺势离弦,势如破竹,朝着他胸口射去!   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一丝心软,果决了当。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离弦箭还未至,杜怀器竟毫无征兆地从马上跌了下来。刘景珉拉弦正要再射一箭,方才被杜怀器挡住的那处,正显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披发,白衣。   那身影像是朝刘景珉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不应该好生在府上待着么!他怎么在这!   耳边嘶吼声蓦地如潮水般退去,又如潮水般涌来。   杜怀器死得太快,侍卫动作得也太快,刘景珉甚至来不及策马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师被那一刀砍得浑身是血,踉跄着跪下去,又似乎跪不住,倾了倾身。   发尾随着倾倒划出一道刺眼的弧度。   我醒了吗?   我是不是一宿没閤眼,出现幻觉了?   刘景珉看着倒在地上的林师,咬了咬后槽牙,再次提箭上弦。   “师兄!!”叶语安尖叫着冲过来,一剑扫开林师身侧围上来的侍卫,转头看见刘景珉的箭矢对准这个方向,不可置信地将林师护在身后,大喊:“你做什么!!”   刘景珉垂手放下弓箭。   谷余骑马跟在他后面,胆战心惊,完全不敢猜想此刻主子的脸色是何等的难看。   刘景珉深吸一口气,空气冷的人刺骨,夹杂着血腥气,灌入五脏六腑。他又看见四周禁军围上前,猝然眉头紧缩,提箭拉弓,一气呵成。   出箭一瞬间将围上前的几个叛军血溅三尺,林师方向的一簇叛军顿时四散开来,一时间无人敢靠近。   不是幻觉,是真的。   刘景珉反问道:“我做什么?”   他扯出一个自嘲笑来,看着林师,问:“我勾结天文道,意图谋反。你说有这回事么?天文道主?”   林师脑袋因为疼痛而一阵阵发蒙,他颤抖着舒出一口气,缓缓抬起手,将挡在身前叶语安拨到一边,他说不出来话,只得手指点点嘴唇,示意她安静。   他抬头看向刘景珉,像是使出了全身力气,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想解释什么,但是脑海中一片空白,过了许久,久到他甚至觉得天都要黑了,才终于叹气般地吐出一句不成语调的:“我……”   “主上。”谷余看不下去了,犹犹豫豫地打断道,“林公子背上还在流血,救人要紧……”   “陵南王府住不了了。”刘景珉吩咐手下将林师扶上马,调转马头,“趁乱出城,去城外别院。” 第67章 醉酒   林师睁开眼睛,眼前是木制天花板,藏蓝色的绸缎从房顶垂下,一直到地面。   林师头痛欲裂,又闭上眼睛。   不止头痛,浑身都在疼。   “呀,醒了?”   开口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听上去好像是之前陵南王府上的一个小丫鬟。   林师闭着眼睛心想,我这莫不是又回到陵南王府上了?   ——“……你说有这回事么?天文到主?”   林师蹙眉捏了捏鼻梁,一想到陵南王府,昏迷前刘景珉得这句话又很合时宜在脑海中想起。   他要如何解释,又要如何面对刘景珉?   王宪知反了,禁军攻城,陛下驾崩,王党向陵南王压下了勾结天文道谋反的罪名,陵南王府说不定已经被抄得一干二净,他现在肯定不在长安城内。   那他应该在何处?   想到这里,林师睁开眼睛,支着胳膊做起身来,恰巧小丫鬟喊了人进来,见林师起来,忙快几步,将桌上的水端来,递给林师,说:“林公子,喝水。”   林师在小丫鬟关切的目光中抿了一口水,口中不是那么干了,他看向刚刚被小丫鬟喊进门的来者,问:“这是哪?”   谷余微微惊讶了一瞬,心说林公子确实好眼力,于是乖乖回答道:“是长安城外的一处隐秘的别院。”   林师又问:“过去多久了?”   谷余如实相告,说:“昏迷了两天。”   林师环顾四周,正要开口,谷余又抢先一步,解释道:“主上有事出去了。”   出去了?林师心里纳闷,王党一派正愁抄不了陵南王,眼下回长安,那便是自投罗网,刘景珉怎么会不明白。   明明守了两天,谷余腹诽,眼瞧着人要醒了,又把自己喊来,说什么都要出去一趟,之前不是质问得理直气壮么,怎么真到了对峙的时候,又这么不愿意面对真相?   晚些时间,刘景珉还是没有回来,倒是回来了一个赤脚大夫,瞧着年纪不小了,提着个药箱,林师瞧着他面熟。   应是昏迷这两日都是他在为林师看诊。   林师伸着手坐在桌前,老大夫为他把脉,片刻后收手,摇了摇头,评价道:“体虚,过度运气,又受了重伤,伤可见骨,又烧了两天,这些日子不要多度运功,也不要情绪激动。”   “年轻人就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他开了方子,又从药箱里取出药材,摇着头叹了口气,“蒋子道都不敢这般运功。”   林师正收回手,听见师父的名字从他口中而出,蓦然抬起头,问:“您认识……”   “我认识的人多了去了。”老大夫摆摆手,说,“你这孩子,我还在乌远镇给你指过路呢,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林师忽热想起来,面前这位便是在他们寻找张半仙时,说那乌远镇旁的道观下是“先帝师墓”的。   这一圈下来,先帝之事了解了不少,却还是没有听说过丝毫关于那先帝师的信息。   那道观下也不是所谓先帝师的墓。   老大夫心领神会地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了他要说的话,说:“好好养伤,其余的莫要多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并没有给林师再问下去的机会,他提起药箱,在林师的目光中转身离开了。   小丫鬟在屋外举小蒲扇,围着小火炉按着药方煮了药,大概是药效太好,林师用下后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直到月上中天,他的意识才又回了魂。   下午煮药的小丫鬟已经没再候着了。   林师支起身来,半眯着眼睛向床下看去,见那窗台倚着一个人影,正向窗外望着,细看手中还端着一只酒壶,倾斜着,也洒不出来,估计已经饮得不剩几滴了。   那人影像是听见了他的动静,抬腿下了窗台,向这边走来,半路还仰头提着酒壶,灌了一口酒。   林师感觉到刘景珉的手拂上他的额头,片刻后“嗯”了一声,说:“退烧了。”   刘景珉的手反倒很烫,看起来发烧的应该是他才对,约莫是一壶酒下了肚,身体暖了起来。   林师眼睫颤了颤,还没完全看清刘景珉的脸,便突然被气一堵,紧接着一大口烈得发苦的酒被从唇齿间灌了进来。   “唔!”   刘景珉的唇峰蹭过林师的嘴角,烈酒带着体温擦过唇舌,留下黏腻得水声,又从缝隙中沿着嘴角缓缓淌下,沾湿了衣襟。   林师措不及防被刘景珉衔来的一口酒呛了一口,下意识就要别开脸去咳,又被刘景珉别着下巴正回脸来。   这和着烈酒的吻,一下子让刚睡醒还在懵懂状态的林师清醒了过来。   “躲什么?”他的表情透露出些许烦躁,语气中又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委屈,“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么?”   他吃酒吃得有些醉了,林师看着刘景珉,心想,自己从到长渊镇起就听闻过陵南王爱酒,但一路却从未见他这般醉过。   也罢,方才那口烈的下去,别说一壶,就是三口都教人头晕了。   酒壶都吃空了,怎么能不醉?   怎么一醉就蛮不讲理起来,明明白日里是他不见人影,眼下反倒怪罪起他来了。   林师趁着间隙,小声抱怨一句,道:“讲点道理呐。”   刘景珉脸颊微红,皱着眉头,不知是没有听清这句,还是压根不想理,话头一转,自顾自质问:“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嗯……唔。”   刘景珉看起来就压根没有想听解释,林师被他堵得紧靠在床头,口齿间只留下唇舌温软的触感和酒精的辛辣,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吓死人了。”刘景珉想起他倒下的那一幕,又说,“为什么非要去前线,还被人背后偷袭了一刀,若是我来得晚一些,你……”   他突然顿住话头,少顷嘀咕道:“……从前在龙夷城也没见你这样莽撞。”   “不去,坐等着城破么?”林师将他推离了些,说,“这话也问得出,真真是吃糊涂了。”   “也是,你的武功比我都好,还怕什么?”刘景珉又贴过来,在他唇边吐着气,轻声说,“从第一面开始,你就在骗我。”   “我……”林师还没想好要作何解释,刚张口,刘景珉又怕听见他说出什么不想听的一样,欺身上前,把后面的话又全堵在了唇齿间。   林师本就刚醒来,被刘景珉堵着一顿亲得有些缺氧,抓着他的上臂,垂着头喘粗气。   “天文道……你师妹呢,也是?苏大夫呢,也是?”刘景珉的预期间带了些气愤,说,“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像傻子一样。”   林师微微一怔,下意识道:“与他们无关……”   “好,好!”   刘景珉直起身来,他此时整个人倚在床上,阴影将林师笼罩在其中。听了这话,被气得够呛,他的眼眶蓦地红了,一把扯住林师的衣领,咬着牙,问:“你们青梅竹马,上下一心,那我算什么?!”   林师一惊,只顾他这没由来的脾气,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双试图扯开自己衣襟的手,睁大眼睛反问道:“什么…?”   刘景珉咬牙切齿,说:“你受伤的时候她挡在你面前,看我像是在看仇人!”   他缓缓松开手,额头缓缓抵在林师的颈窝里,鼻息喷洒在锁骨处,弄得人痒兮兮的。   他闭着眼睛,闷闷地说:“……那我算什么…”   算了,林师伸手平了平刘景珉发间翘起的一撮头发,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同醉鬼纠结什么,明日一早他大概也就忘了这回事了,到时候哪怕他再问起,也不至于这般,再作解释。   正想着,脖颈处突然一片湿热,那叫人分明出不是眼泪的触感激得林师浑身一紧,脸刷地一下红了,条件反射地反向扯住刘景珉的马尾。   “做什么…别舔……!”   这醉鬼随着他的动作分开了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睛看,看得林师正不知所措时,又伸手去解他中衣的系带。   刘景珉动作时轻哼了一声,似乎十分不满,抱怨道:“床上歇息,还穿这么多做什么?”   腰带被睡得松垮垮的,林师眼疾手快按住这只马上要得逞的手,大概是看出来了他眼下打的什么主意,抬头看向刘景珉,呢喃几声,道:“你醉酒,我有伤,不行……”   室温忽然间蒸腾了起来,也有可能是林师的脸烧得太厉害。   刘景珉吐出一口酒意,方才还生气的眉眼忽然柔和了下来,问:“还疼么?”   心情变得这样快,果然是醉鬼,林师心道这一阵已经过去了,摇摇头,虽然伤口处依然隐隐作痛,却依然宽心道:“已经不疼了。”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小王爷趁其不备一把扯开腰间系带,低声道:“我问过大夫了,稍微疏解一下,没事的。”   林师倒吸一口冷气:“嘶呃……”   “活一日没一日,若是明日离王来抄家,这便是最后一宿了。”刘景珉贴近他,说,“若是回想起来,会不会后悔?” 第68章 争辩   林师衣衫微敞地窝在被褥间,幽幽烛火映着他的脸颊透露出不正常的红。   他丝毫不敢直视近在咫尺的刘景珉的眼睛,也不敢全盘接收他醉醺醺的吐息,难耐了许久,才喘着粗气,堪堪吐出一句声音颤抖的:“你怎么……这般熟练?”   刘景珉闻言抬起头,像是在对他的这句话作出反应,醉酒之人的反应不似平常那样快,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呆看着林师的面庞好一会儿,才咧嘴露出微微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又像是在笑他的这一问,说:“理论基础扎实——从小到大画本子看得多了,五花八门,谁看谁熟练。”   林师从小到大的那座山间小屋里,除了典籍便是典籍,自然从没看过什么画本,叶语安倒是从山下带来过几本,但万万不可能有关于这些“不正之风”的。   这股“不正之风”一直刮到深夜,以林师抵挡不住袭来的睡意,刘景珉试图以“我也难受”的借口引诱未果而告终。最后一眼是刘景珉小声嘟囔了一句,起身吹灭了烛火,黑暗如潮水般倾泻而下,林师迷迷糊糊陷入了睡梦中,之后再发生什么,便彻底不知道了。   清早小丫鬟唤林公子起床喝药时,便看见自家主子也蜷缩着挤在那一张小床上,挨着床边,差一点就要掉下去,不禁发出一声欣慰的惊叹:“呀!”   她又慌忙捂住嘴,掩门退出去,在外头候着。   果真过不了多一会儿,自家主子便叫她打盆热水进来,她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喜滋滋在心里道了句,真好呀!   刘景珉酒品尚可,不至于对昨日所行之事彻底断片,但今早起来依然带着宿醉的头痛,他对着眼前的景象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   他忙小声唤那守在门外的小丫鬟送来干净的手帕和温水,火速将昨晚林师睡后的那片“作案现场”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处理到一半,就见林师的眼皮微微动了一动,幽幽转醒了。   一睁眼便是刘景珉的身影,林师定了定神,又闭上眼睛,等自己完全清醒过来,才睁眼犹豫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道:“我……”   刘景珉将手中的手帕往床上一丢,抱臂板着脸,他站在床边,马尾末梢垂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师,旖旎过后的心中又腾起气来。   酒醒之后便不似那般黏人了,也没有红彤彤的眼眶了,不知他对昨晚所作所为还记得多少,林师心想,换而言之,小王爷心中窝的气完全没有借着酒意消解,反而愈发强烈了。   于是他抬起头,语气中带了些安抚,说:“你还在生气么?”   刘景珉面无表情地挑眉,问:“我不该生气么?”   林师无言以对,又移开目光,垂下头去,有些心虚地盯着被子的一角。   “我这几日左思右想,我拉你探查天文道的时候,你心里究竟作何感想?”他语气生硬道,“我拿出那枚玉牌,讨论为何物的时候,你又在想些什么?”   “是不是觉得我傻透了。”他俯下身,凑近,强迫林师看向自己,问,“自作聪明,查了半天什么也没查出来,被朝堂上的老东西算计得一清二楚不说,被天文道又利用着耍了一遭。我先前打算将那玉牌“借花献佛”,如此看来,倒是“物归原主”了,是也不是?”   “不……”林师支撑着坐起身来,被子从他身上划落下去,他只觉得喉咙中干涩,又不得不艰难地开口,道,“我……我亦想对事关天文道的流言展开调查,站在我的角度……”   “你不抗拒我的接近,也是为了此事么?”刘景珉双手支撑在床边,探身,眯起眼睛,问,“得知我的身份,再同我相交,眼睁睁看着我将满腔欢喜拱手奉上,比那街头的杂耍艺人的表演都要精彩。好不得意啊,天文道主。”   刘景珉问:“此举是有何企图呐?”   林师闻言,深吸一口气,方才的担忧与心悸都随着刘景珉这句话无影遁形。他冷静下来,抬手,轻轻拍上刘景珉的脸颊,停在那处,保持着抚摸的状态,问:“小王爷觉得我有何企图?”   刘景珉措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虽然巴掌又化成了抚摸,他蹙起眉头,冷哼一声,说:“世人皆对天文道知之甚少,我又怎的知道,你打得什么目的。”   林师看向那块手帕,沉默了,少顷,道:“若是你心中我真是那种,为目的给亲给睡,不择手段之人……”   他也是真的有些恼了,这样的话从前定是说不出口的。   林师收回手,语气中微微有些冷意,继续道:“……那林某也不必在待在此处了,省得殿下再被图谋些什么。”   说罢将被子一掀,下床披上外衣,几步就要迈过门槛。   守在门口的小丫鬟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心道方才不还是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你以为出得去?”刘景珉抱臂站在原地,没有追,悠悠然道,“可惜私宅上下由暗卫把守,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林师猝然挺住脚步,回头,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问:“这算软禁?”   刘景珉踱步走来,不反驳,“嗯”了一声,道:“这样理解亦可。”   林师看向他,眉尖微曲,反问:“你以为能关得住我么?”   刘景珉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无解,回答道:“未可知,或许可以试上一试。”   林师停在门前,看向院中。   此处私宅不大,他自从清醒后就一直待在屋中,此时才觉察到,纵然院中景致优雅,一潭池水边又有小片竹林,但屏息凝神,依然能感受到暗卫游走的气息。   刘景珉没有骗他。   林师一拂手,向房顶上炸开几道咒,房顶上顿时一阵手忙脚乱的移动声。   “正好。”刘景珉拾起桌旁的剑,“我早在西北就想同你试一番了,彼时你不愿出手,现在还有何借口?”   林师问:“赢了就能放我出去了?”   刘景珉没有回答,大概是不愿回答。   林师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转念想,也好,打一架若是能让小王爷消消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垂眸看了刘景珉一眼,抬手,五指一伸,一记定身随着劲风向刘景珉袭来,刘景珉挥剑一挡,“铿!”地一声,防了下来。   屋子被震得摇晃一下,几片碎瓦沿着房顶滑落,啪地摔在地上。   林师快跑几步,到院中的空地上,还没站稳,便感到身后一阵风来,他猛地一闪,反手又是一记定身。   刘景珉猛地跳开,问:“你只会这一招么?”   “与人比试,定身便足以,何必下狠手?”林师缓缓放下手,道,“或是想被封住内功或是静脉,也未尝不可。”   那守在房外的小姑娘更害怕了,心里喊着方才吵起来,眼下怎的又打起来了,一边着急忙慌地跑去叫人。   两人虽一招一式地出手,却始终皆心不在焉,谷余被小丫鬟拉过来的路上还有些着急,等见了两人,才擦着汗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真下狠手打起来。   “不论赢或输,我都出去不得?”林师收了手,见刘景珉也不再出招,便问:“还有呢?还有哪处是我去不得的?”   “如同在陵南王府一样,除了外出,哪处都去得。”刘景珉剑入鞘,抱着斜靠在窗前,他身旁有株梨树,已经抽出了新枝。   看样子春意将近了。   林师问:“长安被攻入前一晚,闯入陵南王府的那名阻拦我的刺客,是你的手下?”   他原本以为那刺客是先前见过的铁面具的人,此时又有些不确定了。   刘景珉回答得很干脆,说:“不是。”   他没问此人是谁,林师心中了然,这只能说明他已经知道了此事,不管是何人告知于他的。   刘景珉见林师不说话,又说道:“虽然我还没摸清他为哪方势力效力,但应该不是王党一派……”   他话锋一转,移开视线,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不重要,早晚问得出来。” 第69章 修养   彼时,医馆内。   廿信躺在床上,刚换好了药,缠上了新的绷带。他那日在守城时受了不小的伤,腹部被血染红了一大片,拖着伤体艰难到了医馆。万幸之中的,是苏柳木得到消息也冒着危险从杨府赶了过来。如此一来医治即时,除了暂时还下不了床,人已无大碍。   他似乎对受伤已经司空见惯了,心态好得不得了,近些天还不忘安慰满脸愁容的苏柳木,再逗逗忧心忡忡的叶语安。   叶语安眼眶红红的,像是刚掉完眼泪,含含糊糊地问苏柳木,道:“柳木姐,还是没有他们的消息吗?”   苏柳木将手中的绷带系紧,垂着头摇了摇,答道:“我们明里暗里摸过很多地方了,陵南王府人去楼空,他们出了城,但是城外太大,根本摸不到。   廿信接话道:“不止我们,新帝一派对此也一筹莫展呢,安心,你师兄肯定没事的。”   话说到兵变后称帝的离王,三人突然沉默了,气氛陡然凝重了起来,片刻后叶语安问:“他是不是不会放过陵南王?”   苏柳木点点头,又摇摇头,摸了摸叶语安的肩,道:“没事的,你师兄他们肯定会平安的。”   “他们是不是也会杀了我们?”叶语安抬起头,惊觉道,“文若是不是也有危险!”   苏柳木的手顿住了,少顷还是如实相告,道:“如果他们识破了我们的身份,会的,但廿信是重臣,只要不暴露身份,离王不会轻易对他下手。”   “柳木姐,那个姓杜的人见过我们的脸。”叶语安说。   “但是杜怀器死了。”廿信附和了一声,也说:“文若身为后宫女眷,离王不会认为她能构成什么威胁,她头脑又机敏,不会有大碍的。”   苏柳木愁道:“但这样下去怎么是办法?隔壁那家破城时遭了胡人的洗劫,那么小的娃娃……”   廿信听闻愤然地几乎要吼出来,任何一个西北将士都不能平静地面对发生的这一切,他怒道:“离王与胡人联手实在是大齐之耻,畜生!呸!更何况禁军根本控制不住那群胡人,他们在城中做的那些勾当,烧杀抢掠!即便离王对胡人过河拆桥,下令杀了不少,但瞧瞧长安城内的那副模样,有多少家百姓惨遭毒手!晚了!”   苏柳木按住他的手,教他冷静,问:“今日朝上可有人直言?”   廿信有些绝望地冷笑一声,说:“有良知的朝臣必然不会容忍!但出头鸟先被问罪,当场送入诏狱,谁又敢再敢直言?!今日朝中未见周明持,不知是躲了去,还是已被降了罪,入了狱。”   苏柳木痛心疾首的摇头,叹息道:“多事之秋,你在明处,既然回不去西北,在长安中每走一步,说一句话,都定要万分小心。”   叶语安好一会儿不出声,大概是没有在听他二人对话,片刻后她突然握住手边的剑,抬眼,道:“我不信师兄和刘文易会坐以待毙……”   苏柳木和廿信顿时停下了对话,一齐看向她。   叶语安微微蹙眉,剑身稍稍出鞘,她问:“既然刘文易也姓刘,也流淌着天家的血,离王怕他,难道他自己就没有想过……取而代之么?”   ……   刘景珉此时站在一扇铁栏前,反问:“周明持?”   地牢中幽暗深邃,只留一只小窗透出幽幽的光,潮湿的墙壁上还残留着陈旧的血迹,不知是什么时候溅上的。   牢狱中的那人被铁链拴着,听见刘景珉的发问后有了反应,微微抬起头来。   刘景珉眯起眼睛,问:“刺杀圣上的那名舞女,是你主子的手笔罢?”   铁链哗啦哗啦响了一阵,里面那人开口,说:“为什么这么说?”   此人正是那晚拦住林师的刺客!   “我一开始并没有在意,我觉得也许只是那女子太过于紧张,力气又不如男子之大,所以出刀并不有力。”刘景珉看着地上那一洼积水,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但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劲,王宪知作何要设计舞女在自己祝词时进行刺杀,又失手摔了杯子,万一失败,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人的声音冷冰冰的,说:“主上之意,我一概不知,我只负责拦住林长兮。”   “为什么?”刘景珉问,“林长兮能做什么?”   无名刺客:“……”   刘景珉继续问:“惧怕他的咒法,还是他的鬼兵?”   无名刺客终于神色一凛,道:“你也知道?”   “也?”刘景珉的神色沉下来,“他都住到我陵南王府上了,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怎的,周明持什么时候,又是从哪得知的这回事?”   无名刺客又沉默了下来。   刘景珉叹了口气,地牢中阴暗潮湿,叫人不舒服。他似乎没有什么耐心再在这地牢里待下去了,转身向出口走去。   谷余跟在后面。   “他并非死士,也不是专业刺客,他只是周明持的一个手下,不如那个姓曲的丫头,嘴不严。”刘景珉思考了下,吩咐道,“无论什么方法,撬开他的嘴,别太狠,还要留着嘴说话。”   ……   林师趴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前些日子给他看伤的那位赤脚大夫又来了,原本是来常规的换药,结果瞧见那伤口不仅没好,反而又浸出了些血来,已经干在纱布上了。他坐在一旁一边施药,一边叹气,道:“好不容易长好了些,就是闲不下来?不静养,非要下床走动,这下好了,扯着伤口,又要多养十来天。”   伺候人的小丫头在一旁候着,越听越不是滋味,开始胳膊肘往外拐,抱怨起来,道:“你说王爷也真是的,吵架归吵架,严重到什么程度非要动起手来?这下好了,林公子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蚊子嗡嗡声。   老大夫听得眉头一皱,反问:“打起来了?”   “打得可凶了。”小丫鬟一撇嘴,小声道,“打得房上的瓦都碎了。”   老大夫将手中的药碗一摔,气得胡子都要翘了起来,喝道:“他陵南王怎么这副德行!明知你有伤,吵什么吵!打什么打!我找他说理去!”   “罢了。”林师连忙伸手拉住老大夫的衣摆,无奈道,“并非这么一回事,只是小小切磋了一番,是我提出的,就用了两记定身,背后的伤也不是……”   他说到一半,突然噤了声,舒了口气,垂眸道:“下次不会了。”   “哼。”老大夫吹了把胡子,又拾起了药碗,继续给林师那伤口上好了药,起身,道:“此罢,这几日下床可以,其他的一律禁止,更别谈切磋打架!出了事想想怎么向你朋友交代,怎么向你师父交代。”   林师将熬好的药一饮而尽,药苦得令人发颤,他缩着舌根应了声,老大夫收了药袋,又苦口婆心地嘱咐了他一番,不放心地走了。   “公子。”老大夫走后,小丫鬟畏手畏脚地靠过去,说,“吃蜜饯。”   林师摆摆手,委婉拒绝了。   小丫鬟放下蜜饯,期期艾艾道:“公子,你和主上…到底为什么吵架呀?”   林师想不到她这般敢问,轻轻一笑,说:“是我不对,先前骗了他,他为此生气也理所应当。”   小丫鬟意料之外地“啊”了一声,小声嘟嘟囔囔,道:“果然张婶说得没错,长得好看的净是会骗人的。”   林师哑然失笑。   林师乖乖遵着医嘱在房中歇了大半天,直到天都黑了去,实在又觉得屋里闷,站起身来,披了氅衣,踱步往院中遛遛。   冬日里院中光秃秃一片,池水都结了冰,远处又一簇落叶堆成的小山,树枝也已经沿着窗户叉进了屋里,看样子是从天气转凉后此处就未再有人打理了,未计划到此时住了人,才匆匆忙忙收拾出来。   绕过厢房,后面有一座景致假山,连着池子,天暖和了应是有池中瀑布的造景。   林师细看那假山后面一点红,心中不免好奇,快步走上前去,转到了庭院这处假山后面,才瞧见那光秃秃的假山旁种着一株红梅,开得正好。   他伸手,轻拂了下花瓣,心中念念刘景珉为何不将这般艳丽的梅花种在前院观赏,反倒种在这犄角旮旯里,点缀不出山,也映衬不了水。   林师伸手刚一碰上花,那花瓣便簌簌掉落了几片,他心中蓦地一惊,急忙收回手,正责怪自己乱碰败了花,突然假山那处“咔哒”一声响。   这声音听上去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   林师迅速后退几步,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没有箭矢飞来,也没有什么人出来。   再回过头来时,他才陡然发现,假山后面竟不知什么时候曝露出一口暗道!那暗道像铺设台阶的深井,黑黝黝一片,往假山里去了,不知更远处通向何方。   林师深吸一口气,抬手搓出一簇火苗,空余另一只手提起衣摆,向暗道石阶踏出一步。   “咚——” 第70章 地牢   暗道里幽长而又深邃,只比一人肩膀宽稍稍一点,手中的火苗微微跳动了下,暗了些许,却没有熄灭。   林师小心翼翼地踏过长满青苔的石阶,偶尔不小心踢到一颗碎石,从脚边沿着石阶滚下,坠入黑暗   ——看得出,此处已经很久未曾有人光临了。   这间庭院难道不应是刘景珉的私宅么?林师倍感不解,他可是知道此处有一条暗道,又可否知道这条暗道通向何处?   林师一路摸索着走出一段距离,回头看,离那处光亮的入口已经有些距离了,门还未关,也许需要有人亲自去关上它。   他正要迈开脚步继续前进,忽然间想起来先前乌远镇旁那座道观下的废弃地下遗址来,同样是机关启动后,曝露出类似的暗道。   但不同的是脚下这条暗道要窄得多,两册只用简单的石砖铺设,时不时会有泥土碎渣掉落下来,兴许是为了更容易掩人耳目。此处没有废弃鬼市那般的歌谣小调,没有雕花与壁画,也没有灯,四下黑漆漆一片,只留下林师手下那一簇烛火勉强照明。   很明显,此处与那所谓鬼市,并非用于同一种用途。   行了许久,直到林师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走出了地上的宅邸,那石阶才终于结束了,地面陡然变得开阔,斜上方出现了透气的小孔,有光线微微透下来。林师掐灭手中的烛火,正欲沿墙体走势再往深处走去,突然深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爆吼。   “呃啊——”   林师下意识后退一步,心惊时暗道一声不对,这是人的声音,是有何人被困于此!?紧接着猛然迈开步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小跑过去。   直到走近了,林师才恍然察觉,这暗道连通的,竟是一间地牢!   为什么长安城外,荒郊野岭的私宅下,会有这样一座地牢?   林师突然放慢了脚步。   牢房内,一个满身是伤的人被铁链悬起双臂,凌乱头发下遮掩的嘴巴正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他的声音太轻,别说林师的位置,就连站在他身侧的人,都听不清他声若蚊蝇的呢喃。   铁栏之隔,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外面,一身干练的劲装,正端着臂,靠着墙。他似乎完全没有想过长着青苔又布满尘土的墙面会弄脏自己的衣服,兴许对此也不大在意。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牢房内被铁链拴起的人,几名手下守在两侧,其中一人在牢房内贴着那犯人的脸片刻,抬起头来,转身出了铁栅栏门。   他抱拳,向刘景珉报告着什么。   “没错……招了……正如您……样……”   林师站着的位置不够近,听不清他在具体报告的内容,只朦朦胧胧地捕捉到了只言片语。他站在暗处,扶着墙的手越收越紧,终于,在那边刘景珉出声之前,林师身影一转,打算当作无事发生,沿着来时的暗道折返回去。   “什么人!”   他这一转身,甫一迈步,便突然被其中一个手下察觉了。   刘景珉随着手下的这一声提醒,猛然抬头,瞧见暗处一个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身影脚步一顿,似乎有些心虚地回头往他这边的方向一瞥,又以飞快的速度往地牢深处走去。   刘景珉心头一紧,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伸手将要提刀追上去的手下拦住,朝谷余的方向一努嘴,说了声“剩下的交给他”,转身向那身影的方向跑去,喊:“站住!”   林师的身影不但没有停住,反而脚程愈来愈快,到最后刘景珉跟得几乎要跑起来。他边追边愈发觉得不对劲,地牢深处,就连他自己都鲜少去过,林师怎么进的来?他是如何进来的?!   不会是化成型的啊飘,摄取了他的记忆,变成了林长兮的样子来夺人心魄罢!   刘景珉一向不怎么信这神啊鬼的,即使有,他也未必在怕的。他一路上追赶的脚步丝毫没有放慢,   越到深处,地面也变得愈来愈滑,终于在一个离石阶口不远的折弯,刘景珉猛地抓住林师的手,两个人一齐停了下来。   是实的,不是地牢里的啊飘。   林师仍然没有回头,刘景珉率先发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只要不出这个大门,哪处都去得。”林师深吸一口气,道,“这不是小王爷亲口说的么?”   “我……”刘景珉被他质问得僵了一下,问,“……你是如何绕过我的?”   “绕过你?”林师眉头微微皱起,转过身来,反问,“我为何要绕过你?”   刘景珉缓缓拉他靠近,问:“缩地千里?天文道的咒法有这么神奇?”   林师随着他的动作后退一步,不理解他的话,说:“咒术再怎么样也没有那个本事,我是触发了机关下来的。”   刘景珉闻言一愣:“机关?”   “你不知?”林师亦诧异,他想起方才牢中那个看不出是何人的囚犯,面色一暗,问道,“你身为私宅的主人,难道不是你一手修建的么?”   他这样一提,刘景珉才忽然想起些什么。   早年他动工这座地牢时,除了书房那处密道,确实还留了令一处通口。彼时院中有一株梅树开得正好,他便心血来潮仿制了一个机关,用在了这处。奈何自己偷学来的手艺欠佳,不出些时日那机关便用不得了。   刘景珉一直以为它坏了,只觉得反正是一时兴起的,便把它彻底当作封死的了。   他轻笑一声,说:“是,我想起来了,我当它是坏了。”   见林师不说话,刘景珉又问:“不问我为什么要建这座地牢么?”   林师靠着墙,往通向地牢的暗道瞟了一眼,叹了口气,说:“既然身为陵南王,总要有些手段,你此时能把人押送至此处来,说明这处地牢并未真正意义上空置过,不是么?”   刘景珉一脸不置可否地瞧着他,没有答话。   “这座地牢关押过多少人,我并不关心。”林师幽幽道,“但是地牢里太潮湿,血腥味又太重,我想上去了。”   刘景珉闻言松开手,林师转身向暗道门口走去,直到能看见那扇机关门,林师才恍然发觉,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紧闭了。   明明自己进来时门一直开着。   刘景珉跟在后面,瞧见他停下了脚步,便明白了此举为何意,他清清嗓子,道:“咳咳,这扇门,我没有设内置的机关,从里面打不开。”   林师望着台阶尽头的门怔了片刻,转身,终于朝刘景珉伸出手,道:“带我出去。”   ……   地牢的另一处出口坐落于一处书房,隐藏在书柜之后。   自那里打过一架后,两人都未再有过过多的交谈,刘景珉在书房内踟蹰了许久,才犹豫着开口:“你的伤……”   林师正好踏出门,闻言停住脚步,转头道:“早就无碍了。”   刘景珉一把拉住他,将他按在书房椅子上坐下,片刻后开口道:“是我的错。”   林师迫不得已坐下,不明所以地瞧了他一眼。   “那位老大夫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刘景珉蹲下身,下巴抵在林师膝上,眨巴眨巴眼,闷闷声道:“我不该强迫你,也不该硬要你来打架,对不起。”   林师无奈地叹了口气,凑近刘景珉的脸庞,轻声问:“为什么这样说?莫不是怕我质问你地牢里关的是何人?”   刘景珉一怔,脱口而出:“不……”   “没有强迫,也没有硬要。”林师抬手拂平他头上一根立起的头发,“你情我愿的事,哪分什么对错,是我自己不注意,我也挨过那老先生的斥责了。”   “说起来……”林师话锋一转,又问:“那老大夫是你从何处寻来的?”   刘景珉回想了下,说:“是攻城那日我们离城突围后,在路上恰好碰见的,他一眼便看出你受伤的程度,好说歹说要跟过来,我们一时半会寻不到其他的大夫,便留了他来。怎的?他有哪处奇怪么?”   林师摇摇头,微微眯起眼睛,含笑道:“并非我觉得奇怪,只是好奇何人敢将你骂得狗血淋头罢了。”   刘景珉被罕见地噎了一下:“…………”   林师正了正神色,继续道:“他透露出他与师父颇为熟稔,我猜测他许是师父故交一类的。”   刘景珉撇着嘴,似乎听见有关“师父”与“天文道”有关的字眼便不大开心,他问:“他也是天文道之一?”   林师犹豫了少顷,否定了这个说法:“并非。”   刘景珉又凑上去,问:“你真的不问问我那地牢里所押是何人?”   “是那日拦我的刺客罢。”林师没看清那人脸,但凭感觉猜测,他觉得八九不离十,他提起桌上的瓷壶给自己倒了杯水,道:“可是问出来了?确定是周明持的人?”   “是。”刘景珉肯定了他的想法,末了又描述起那日宫宴上的事来,最后长叹一声:“那王宪知早就从牢里放了出来,御史台的宋大人几次上书请谏,都被驳了回来。” 第71章 夜奔   刘景珉继续道:“这几日离王的搜捕松了许多,我猜测大概他们也确实觉得我是个不成气候的纨绔子弟,更无需忌惮,反倒是周明持的近况不大好,他素来与王党分庭抗礼,此番王党得势,他必然不会好过。”   林师思考着他话中的信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砂制茶杯,没有言语。   刘景珉忽然对林师伸出手:“同我再一起回岭南,如何?”   林师不解得抬头看向他,问:“既然离王的搜捕不再严,又何必躲到陵南去?”   刘景珉答道:“不问长安事,只顾逍遥生,谁人也寻不到我们,岂不自在?”   林师过了好久,才缓缓问出口道:“你真的甘心这样回去?”   刘景珉直勾勾地看着他,深邃的眼瞳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他问:“何出此言?”   “我只是觉得,以我对你的了解,这不像你。”林师轻飘飘地点明,道,“你真的甘心……一辈子躲在陵南,在离王的阴影下活着么?”   书房的门被风“碰”地吹开了,寒意袭卷而内,冷得直教人发颤,林师打了个激灵,裹了裹身上的氅衣。   刘景珉闻言站起身来,双手搭在木椅把手上,将林师笼罩在其下。   他弯着腰,抬着眼眸,看着林师:“你说的对……”   刘景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我、不、甘、心。”   ………   刘鸢一直在往前跑。   她穿得很少,在正月的冬日中甚至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裙,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旁,她的脸颊冻得通红,但她的后颈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她抹了一把脸,提起裙摆,继续在长安的夜色中狂奔。   她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晚上,也许是深秋十分,天气还没有这样冷,她和叶语安在自己的寝殿前挑枫叶,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后,她抬头一看,突然看见一位仙人正背手立于屋顶,不知看了多久了。   那仙人背手自屋顶一跃而下,叶语安便“唰”地站起身来,将自己护在身后,稚气的童声自以为高声喝道:“什么人!”   那仙人几步上前,蹲下,与挡在她身前的叶语安平视,语速很快,说:“来不及解释,叶府出事了,想活命就跟我走!”   刘鸢的印象中,叶语安一瞬间怔住了,她试图要求那仙人将刘鸢一起带上,但白衣仙人摇摇头,拒绝了她。   “她是公主,她不会有事。”   刘鸢满头金饰在奔跑步伐中哗啦啦作响,吵得她耳膜生疼。   她记得,那日叶语安被白衣仙人带走时,崩溃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许是因为再也见不到疼爱她的父母了,也许是因为可能今后两人也不能在相见了。而自己冷静得可怕,没有哭也没有喊,在白衣仙人将要带走叶语安时,她猛然几步冲上前,摘下自己的头上的一枚步摇,塞进了叶语安的手中,最后看了她一眼。   她想,哪怕你我二人慢慢长大,容貌改变,我也能凭着这一支步摇认出你。   但是后来,长大后的叶语安年年都来,但这支步摇再也没有出现在两人视线中过。   皇兄被害了,赵公公也死了,刘鸢边跑边想,叶语安那日得知叶府出事时,也是和今日我一样绝望么?   但是她不想哭,也不觉得害怕,她只是不想被离王杀掉,她想活!   以往她偷溜出宫的通道大多的都封死了,或是有官兵把守,她身边能带她偷溜出去的宫人也被换走了,她绕了许久,只发现一个灌木丛内的小洞,大概是太过于隐蔽,没有检查得到,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划破了袖子,蹭脏了脸蛋,才终于匍匐着钻出来。   只是脸和手都蹭得脏兮兮的,她顾不得这些,只能趁着还没有人发现时,拼命地跑。   离王没有理会过她,但这并不代表离王会一直不理会她,只要他想,她便是一只随时都可能被碾碎的蚂蚁。   她要跑出这座城,向远处去。   穿过凌乱的长安街道,拐角处突然闪出一个人影,两人措不及防撞了个满怀!   “姑娘!你没事吧!”   刘鸢一轱辘爬起来,丝毫没有顾上被撞疼的脑袋,也没有在意对方为何人,她头也不回,迈开步子就往城门口跑去。   何书原本是去为杨涧山送书的,谁知道在拐角处被一个脏兮兮的姑娘撞了个满怀,书卷零零落落地撒了一地,那姑娘甚至来不及多说一个字,即刻就往城门方向跑。   “姑娘!”何书被刘鸢的一番动作吓了一跳,他急忙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卷,试图喊住她:“城门口有歹人作祟,很乱,别过去!”   发生了何事?何书心中很是困惑。   “姑娘!小生乃杨涧山之学生。”何书很是诚恳道,“此时天色已晚,长安城内今日不太平,鲜少有女子独自外出,姑娘要往何处去?不如让我来送你前往。”   刘鸢停下了脚步。   何书的话倒是提醒了她,眼下城门口重兵把守,是硬闯不出去的,但凡有一人识破了她的身份,那么她的下场只有一个。   刘鸢看着天,停了片刻,转了个身,她现在要去苏柳木的医馆,不出意外,苏柳木和叶语安都在那里。   他们会有办法的。   一路上,刘鸢步伐很快,何书似乎对她一个独身在夜里狂奔的女子很是担心,抱着书卷跟在后面,嘴比脚下的步子快,边走边零零碎碎地说:“姑娘,下次莫要一个人出门了。”   何书喘了两口气,继续道:“我瞧着姑娘是贵府小姐的模样,随行让家仆跟着,会安全许多。”   被他这样一路跟着,寻常女子多半都会尖叫着报官了,只是刘鸢一心赶路,没有功夫搭腔。   何书被刘鸢落在身后几步距离,他忙又小跑着赶上,道:“我今日本来是为杨大人送书的,没想到碰见姑娘你,姑娘尊姓大名?芳龄几何?”   刘鸢提着裙子,应当是不好对外人透露身份,还是没有说话。   何书的嘴还是没有停下来,他问:“姑娘要往何处去?你有所不知,近日长安城很不安全,禁军……”   刘鸢生怕他接着往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连忙阻止他此言,回道:“本……我要去舒络医馆。”   “原来是苏大夫的友人!”何书双手一拍,大喜过望,道,“姑娘早说,我……虽然我并不知道苏大夫的医馆具体在何处,但是姑娘的安危就交给小生了!要说我是如何同苏大夫相识的啊,她先前是杨大人府上的客卿,有一日……”   刘鸢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   一路上马不停蹄,正当何书觉得实在跟不上她,要停下喘口气时,刘鸢终于放缓了脚步。   苏柳木的舒络医馆,已然近在眼前了。   医馆的窗子黑漆漆的,没有亮着灯。   刘鸢的心蓦地沉下去一截。   何书看出了她的窘迫,有些担心,小声说:“怎么办,苏大夫似乎不在......但她这两日也未曾来过杨府,那她能去何处呢......?”   刘鸢缓缓地踏进医馆的院子,她是走一步算两步的性子,此刻脑海中疯狂地盘算着,若是医馆内没有人,她要如何出城。   三处城门,守卫最少的应是西城门,她若是乔装打扮一番,随着出逃的百姓趁乱出城,也许能躲过官兵的盘查。   城南有家办丧葬的,如果她藏在棺材里,被人带出城,虽然令人发渗,但更为保险些......   她这样想着,抬起手,敲了敲医馆的大门。   一长两短又一长,这是她与叶语安小时候设置的暗号,但凡叶语安去皇宫内找她,都会用。   静待片刻后,医馆的门竟然开了,叶语安的身影出现在夜色中,她见到刘鸢,先是面上一喜,又随机转为担忧,她拉起刘鸢的手,正欲迎她进来,抬头又看见了站在刘鸢身后的何书。   叶语安的手一紧,问:“你是何人?”   何书突然被她竖着眉毛这样一质问,原本要做一番自我的话突然打了磕巴,竟罕见地结巴了,说:“我......我是......”   恰巧苏柳木凑上前来,微笑招呼道:“何公子是杨大人的学生,请他进来罢。”   有苏柳木作担,叶语安这才松了口气,转头问刘鸢,眼里又满是忧心,道:“怎得弄成这个样子?”   刘鸢倒是很冷静,说道:“我逃出来了。”   廿信放下手中的长枪,惊诧问道:“离王对公主下手了?”   “他没有。”刘鸢回答道,“但我是先皇的胞妹,他总有一天会的。”   何书在一旁听着,冷不丁被一个晴天霹雳定在原地:“公公公公公......公主??”   “你小声点。”叶语安颇为埋怨地看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何书忙双手捂住嘴巴,眼珠蹬得浑圆。   刘鸢接过苏柳木递来的温水,抿了一口,抬头问:“为何医馆内不点灯?”   苏柳木摇摇头,解释道:“医馆不够安全,方才若不是小语认出了你的敲门声,便是不会开门的。”   刘鸢“嗯”了一声,低下头抿了口水。   苏柳木拿着手帕帮她擦了脸,又嘱咐道:“等下去屋里头洗个澡罢,我叫小语去给你拿两套干净的衣服。”   叶语安应了声,回房间找衣服去了。   苏柳木的目光看向何书,叹了口气,问道:“杨大人近日身体如何?”   还没等何书回答,她又自责道:“是我不好,从前杨大人助我良多,可明知杨大人身体欠佳,却还是执意要出来,无法守在跟前.......”   何书放下手来,答道:“劳苏大夫关心,杨大人近几日瞧着倒是精神不少,他心知你不愿给杨府添麻烦,心中只有挂念你的安危而已,你不必太过自责。”   他此言没有给苏柳木带去安慰,反而令她的头低得更沉了。   廿信正要再安慰她,忽然叶语安一手抱着衣服,一手拉着刘鸢,匆匆跑来,神色里掩不住的慌张,喊:“后院失火了!!” 第72章 失火   苏柳木的第一反应便是,此地被人发现了!   火势起得又急又凶,眨眼间浓烟携夹着火舌滚滚而来,苏柳木还想去前厅的药柜里抢救一些稀有的药材,被廿信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焦急得什么也顾不上了,高声喝道:“快走!”   苏柳木被他拉得踉跄几步跑出医馆大门,间隙中她回头,向后望去,只见火势自后院席卷而来,追随着她的脚步瞬间笼罩了整座医馆。   她是最后一个跑出医馆大门的,若是再犹豫一刻,那火光便将会把她瞬间吞噬。   “走水了!!”   “是苏大夫的医馆?”   “快去救人!”   “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这些是什么人啊!?”   “早说长安城待不了了!我们也快跑吧,趁天还没亮快出城……”   ……   四面传来邻里的呼喊声,尖叫声,奔走声,窃窃私语声,苏柳木都听不到,她的眼中却只有那栋小屋,她瞧见那支常挂着风铃的房梁倾塌下来,砸在地上,扬起一阵携着尘土的浓烟,发出低闷的响声,仿佛捶打在了她心上。   这间医馆是父亲留给她的,她在这里学医、诊脉,贯彻着她的行医之路。自从父亲走后,这座不大的小屋便成了她的家。   而此刻家中火光冲天。   廿信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只感到睫毛划过手心,湿漉漉一片,他在苏柳木耳边低声喃喃道:“别看了......”   片刻后,苏柳木的耳边响起了刀械碰撞的金属声,还有廿信那满载沉痛的声音:“......我们该逃命了。”   叶语安是拉着刘鸢第一个冲出门的,此时走在最前面。   但她并没能冲出多远,也没有机会去扑灭大火,因为夜色中,不少禁军拦住了她的去路,已然将医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火是人有意放的,为了确保他们葬身火海,甚至不惜派追兵来。   有人识破了他们天文道的身份,摸清了他们藏匿的地点,此时是来灭口的了。   身前是敌人,身后是大火,他们除了突出重围,和静待一死,别无选择。   叶语安看着步步逼近的禁军,一手将刘鸢向后挡,另一只拔出腰间的涓溪剑,迎上迎面而来的长刀。   “锵锵——!”   她的剑比禁军的反应快,趁着夜色一气呵成抹了几个人的脖子,将扑上来的禁军一脚踹开,她头也不回地对四人大喊:“你们先走!!”   廿信负责在末尾断后,迈出步子时便犹豫了,问道:“怎么能留你一人!?你怎么办!”   “别管我!”叶语安硬生生扛下一刀,狠力出剑反击,边喊道:“护着他们快走!我能全身而退!”   叶语安持剑冒着喷洒的血雨破开人群,杀开了一条通路。廿信挥枪扫开零零散散扑上来的禁军,将三个不会武功的人护在长枪之下。   何书生来就是个读书人,哪见过这副场面,早已被吓得张着嘴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刘鸢也被连拉带扯地携着往前跑去,偶然间一回头,只见叶语安的身影已经远了,以两人隔着的距离,刘鸢只能看见她挥剑的身影,看不见她有没有受伤。   刘鸢猛得一挣,甩开苏柳木拉着她的手,一瞬间涕泪横流,尖叫哭喊着就要往回冲去:“念霏——!!”   “别过去!”廿信眼疾手快捞住她,制止了她这自投罗网的行为,咬牙斥道:“你相信她所言!她说能全身而退!”   刘鸢腿一软,一下子泄了气,她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脏兮兮的手蹭得脸蛋像只小花猫。   刘鸢终于失去了往常那般令人胆寒的冷静,她说到底也还是个未及笄的孩子,此刻的惊吓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她被苏柳木紧紧地护在怀里,声音一抽一抽的,颤抖得不成样子。   但她的脑海中依然竭尽全力地搜寻每一个能落脚的地方,终于,她似乎找到了,道:“我们.....出城。”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只要出了城,我们就有处去。”   出城门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容易许多,兴许是因为逃难的百姓太多,时不时就要起些冲突。一开始守城禁军还试图以武力镇压,不知是因为闹得多了,还是因为新帝终于明白了水亦能覆舟的道理,便鲜少再试图武力镇压了,只要没瞧见太过可疑或是悬赏通缉的,便一律放行了去。   几人扯破了衣裳,脸上糊了些泥巴,装作逃难的一家四口,正巧循着一个有人闹事的间隙,低调地出了城。   前脚刚走出城门没两步,身后便有禁军前来城门处报信,说有五人往城门处跑了,守城禁军必须严密排查。   几个值班的守城禁军懒洋洋地依令严查起出城文碟,似乎对这份工作大有不满了,来人问起方才有无可疑之人,几个守城禁军异口同声说没瞧见,生怕被追责。   刘鸢向远处指去。   黄沙大道绵延几千里,承载着逃离的百姓万千,可她所指的那条却没有什么人,似乎被有意避开了。   刘鸢看向苏柳木,说:“乌远镇旁边有一座道观,听说那里很是邪门,官兵都不敢去查。”   苏柳木听闻她此言,也小小地震惊了下,轻声问:“公主见多识广,坊间传闻,竟也听说过…?”   道观四周依然萦绕着烟雾,叫人看不真切,何书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他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又瞧见这座道观,牙齿又打起颤来:“这这这…这座道观我也听过,可此地闹鬼哎!我们真的要去么?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此地和长安城内的鬼宅,并称……”   刘鸢淡淡地瞧了他一眼,何书猛地噤了声,片刻又小声自言自语道:“也罢,也罢,那杀人放火的禁军比鬼可怕多了……”   厚重的大门再次被徐徐推开,此处的景象如尘封般,自那日林师和刘景珉走后便没有变过,许是再也没有人来过。   几人进了道观内,倚着墙角歇息。苏柳木一抬头,发现刘鸢没有跟过来,她依然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那一处香坛,从苏柳木的方向望去,甚至能看到她脸上半干的泪痕。   片刻后,她的手缓缓抬起,拂去了表面的香灰,将方才亮晶晶的、吸引她目光的那物小心地拿起。   那一截断了的步摇。   为什么会在此地?!   叶语安摆脱追兵逃至道观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她没有走正门,而是选择跳上了道观的屋顶,放眼极目远眺,夜色笼罩的长安城像一个幽深阴暗的漩涡,它吞噬着万物,任何人只要稍一靠近,就会被卷入深渊之中。   苏柳木是最先发现她的到来的,她抬起头时看见了坐在屋顶上的叶语安,见她平平安安,先是心头一喜,转眼又看见了她身上的伤,那一点喜色立刻变为了担忧,道:“你受伤了,快下来,我给你包扎。”   她转念一想,觉得不妥,又道:“罢了,还是我上去罢……”   叶语安在苏柳木提起裙角,作势要上房顶的时候,跳了下来,阻止了她。   苏柳木长叹一口气,眼下弄不到什么好要,她身上只剩下平日里随身带着的半瓶金创药,都用完也才勉勉强强够用。她蹲在旁边,一边为叶语安受伤的小腿打绷带,一边抬起头问:“你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你来过这里,对么?”   叶语安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刘鸢从院中走来,她的右手平举在胸前,脸上流露出少许委屈的神色,她问:“念霏,你来过这里。”   她向叶语安伸出手,缓缓展开紧握的拳头,只见她手心里躺着一那枚残破的步摇。   叶语安拾起那枚步摇,用手摩挲了几下步摇已经陈旧的表面,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往事,她轻轻道:“原来落在这里了。”   刘鸢挨着她坐下来。   “我来过这里。”叶语安抬起头,证实了刘鸢的想法,说,“在我得知你们出了城时,便第一个想到了此地。”   苏柳木清完疮,准备上药。   叶语安被金创药刺激得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气,她将步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道:“我原以为逃亡途中掉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它。”   她又将步摇递还给刘鸢,继续解释道:“……家中出事那日,我于宫中被师父救走,半路遇官兵追赶,追兵赶得急,师父便匆忙中带我在此处躲藏了半日,才免于被发现。”   “怎能免于被发现?”廿信皱眉道,“虽然此地看着邪门,但也有无所畏惧的,官兵查得严了,硬闯并不是难事。”   “携带玉牌,在香坛供上三柱香,能打开通往地下的路。”叶语安望向香坛,说,“我以为只有手持玉牌才能打开暗门,当时师父便是手持玉牌,供了香,开的门。”   何书已经将道观里里外外逛了一圈,他伸手抚上道观已经有些残破的柱子,环顾四周,发出了疑问:“虽然一直听说过这里,但我一直好奇,这里为何要修一座道观,是何意?”   “好像是……鬼市?”叶语安也有些不确定,“我只躲藏的那日听师父说过一嘴,既然是鬼市,应当还有其他的入口?我不知道,或许师兄知道……”   廿信抱着枪坐在一旁,叹气,道:“还是联系不上他们么……”   苏柳木黯然神伤地摇摇头,说:“毫无他法,即便通了书信,也难免会至他们于险境。此地长兮他们先前也来过,若是……”   她说到一半,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已然声若细蚊。   道观内静了许久。   终于,廿信一拄长枪,腾地一下站起来,它眉头紧锁,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坐以待毙非我辈本性——”   苏柳木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又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几个人都抬头望向他。   廿信远眺长安城的方向,压低声音:“这天下只要姓刘,坐在那龙椅上的是先皇,离王,还是谁,并不重要…!” 第73章 弃子   何书被这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跳:“不不不不不…这好吧!”   几人齐刷刷地看向他,他慌张地擦了把汗,道:“无……无事。”   “你说的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苏柳木亦然站起身来,她握拳置于胸口,平日里多是温柔的嗓音中激荡起了力量,“横竖不过一死,又有何惧?不若放手一搏!!”   ……   林师得知医馆失火之事时,已然是两日后了。   他坐在案前,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坐得久了便有些支撑不住。他倚着软垫,靠在桌旁,捏着叶语安送来的那一封信,桌上的烛火燎过信的一角,眨眼间,那封信便成了灰烬,一松手,便消散在空气之中。   林师眉头不展。   他不知叶语安是如何寻到此处的,又费了多少功夫。她一反常态地没有叽叽喳喳的,只蹲在墙上递来这封信,待林师一点点看完了信,她才开口问道:“师兄,你可知道观下是什么?”   “是一座废弃的鬼市罢。”林师看过信后的神色不怎么好,他黯然收起信,又封好口,拿在手里。   叶语安又问:“师父可有说过,鬼市还有其他入口?”   林师闻言,摇摇头,思索道:“师父没有说过,即便是鬼市,我也是猜测的……为何这般问,此地是与师父有关?”   叶语安没成想此事蒋子道也未曾同林师说过,惊讶之余,她说:“那道观与山上一模一样,所以我猜测,此地必然与师父有关。”   林师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赞同了她的想法。突然,他右手被人猛地一拉,一个趔趄退后两步,紧接着刘景珉挡在他面前,隔开了他与叶语安。   刘景珉眉尖一挑,看向叶语安,道:“这么快就找来了?真是小看你们了。”   叶语安一反常态没有再呛他,此时有更为重要的事做,她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整理措辞,而后将目光移向刘景珉,问:“陵南王,你有没有想过……你是除离王外,大齐唯一的正统。”   这话不像能从她口中听到的,倒像是苏柳木或是廿信教她说的。刘景珉脸上诧异的神色转瞬即逝,而后那神色转变为嗤笑,他咧嘴笑起来,问:“怎么?天文道这是打算推波助澜,拥我上位了?”   他冷冷地哼笑一声,又问:“此事可与你们天文道首商议过了?”   叶语安张了张嘴,别开目光,罕见的噤了声。   林师在他身后轻叹了一声。   此事他确实是刚刚在信中得知,但那日他问刘景珉是否甘心,便也算思考过此事了。   叶语安撇了撇嘴,抛下一句:“你就只管给一个答话。”   “我总要知道天文道为何选择我。”刘景珉抱臂在胸前,“王宪知选择离王,是因为他的女儿为离王正妃……”   他脸上的笑意再次浮现出来,反问道:“……怎么?天文道今日选择我,也是因为此等理由?”   叶语安听得满脸疑惑,不懂他此话何意,林师耳尖忽悄然一红。他对此倍感无言,深吸一口气,辩道:“你先前分明说,朝中重臣一向认为离王勤政爱民,王宪知也不例外。”   “二者皆有。”刘景珉幽幽解释道,“但王宪知不是什么清廉之人,四大世家也没有什么勤政为民的心,所以对于王老头来说,还是离王妃的占比更重一些,至于宫中的二女儿,既不为后,也不得圣宠,自然也只是一颗弃子罢了。”   “弃子……”林师倚在案前,看着那烛火苗腾起最后一缕烟,脑海中还在思考方才那段对话,他喃喃声道,“人命条条,怎能与棋相论。”   “京中浮沉,人皆为棋,执棋者亦为棋。”刘景珉侧目看着他烧掉那封信,说,“你倒是谨慎,怎的?怕我将你们那天文道密信偷看了去?”   一论道天文道,他便又呛声呛气起来,不知是吃叶语安的醋,还是还在生他林长兮的气。林师长舒一口气,垂眸无奈道:“我只是怕日后此信被歹人所获,会给他们带去危险。”   刘景珉支撑着侧额,靠在桌前,说:“我以为你会跟着叶语安那丫头走。”   林师无奈看了他一眼,问:“如果我跟着她走,你会开心么?”   “不会。”刘景珉想也没想,答道,“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和她走。”   林师浅笑了下,过了少顷,他才开口:“我还有一事相问。”   他突然转移了话题,他看见刘景珉做了个“继续讲”的表情,于是继续问道,“你那日来长安,到底是为何?是游玩?专门调查天文道的流言?还是其他什么的……”   刘景珉抬眸微微露出些许笑意,说:“你还是想问我曾经对那龙椅有没有什么肖想,不是么?”   林师沉默了:“…………”   刘景珉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过桌角,来到林师这一侧,说:“我顶着陵南王的名号管理着岭南属地,救苦施粥,并非是我如你那般,见不得人间疾苦,菩萨心肠。”   他俯下身,靠着林师坐下。   刘景珉倾身吹灭了桌上的烛火,屋内陷入了傍晚时分,太阳方降的朦胧中,他摇摇头,说:“但我从未想过要拥帝的命。离王操之过急,但我有时也不得不认,他与王党的确有雷霆手段。”   “你和你手下的天文道说要助我。”刘景珉看着林师的眼睛,吐息打在他鼻尖上,问“但你们拿什么助我?”   “天文道不比往昔。”刘景珉点明得直白,“你的同僚几曾经历过官场沉浮?你手中的鬼兵本就不敌禁军,又在守城之战中已折损过半,你们以何傍身?又要以何助我?一身武艺?一腔孤胆?”   “没有。”林师回看向他,回答得也直白,“你所言我无可辩驳,天文道不比往昔,但我们躲不了一辈子,离王早晚会寻到这处,此行穷途末路,避无可避,若自有一死,不若拼死一战,尚且能够斩获一线生机。”   “我此意并非强求。”林师在暧昧的黑暗中对刘景珉莞尔一笑,仰头在他唇边浅浅地轻吻了下,趁刘景珉还未反应过来,撑地站起,轻声道,“我先去歇息了,晚安。”   小丫鬟提着温过的酒来时,林师已经先一步离开了,她将酒放在桌上,又点了灯,灯火映出房内通明。她看向刘景珉踟蹰了好一会,开口问:“主上,您又把林公子气走了......?”   “又?气走?”刘景珉瞥着她笑了一声,“我几曾何时气过他?”   小丫鬟不信,她撅了撅嘴,说:“大夫祝福过的,林公子不能动气的,主上您少同他吵些架。”   刘景珉拾起酒壶,摇摇头,道:“他来此住上几日,魅力之大,连我府上的下人也要胳膊肘往外拐了?”   “也罢。”他拾起另一壶酒,站起身来,招谷余来,将袖内的信递给他,“西北战事已定,李自离启程,十五日后,方可见分晓。”   说罢卸了外氅,随手丢在案上,抬脚向林师离去的方向走去,边自言自语,道:“拥帝唯一走对的一步便是送李自离离京......走一步算一步罢,睡觉!”   ......   还未等苏柳木一行人策划出完整的行动路线,也未等李自离的车马抵达长安,陵南王私宅的的大门却先一步被禁军的马蹄踏开。   那日林师是被由远及近的嘈杂声吵醒的,此处地处偏僻,一直以来都只有树梢头的鸟雀声扰人清梦。   睁开眼时,身侧是一反常态的空荡荡。林师抵着额头,勉强从嘈杂声中寻出谷余是否在近处的生息,未果,他想,刘景珉应是有什么要事出去了。   怎的这样吵,他拉开房门,看向守在外的小丫鬟,她有些发抖,看到林师像是抓到了救星,说:“主上天不亮就出去了,方才原本是安静的,突然就出现了这般嘈杂声,怎么办林公子,我们不会被发现了罢?”   林师这才彻底地清醒过来,他按住小丫鬟的肩膀,说:“不必慌张,你叫大家躲起来,我先去一瞧。”   小丫鬟应了声,哆哆嗦嗦地去叫人了。林师走至门前,深吸一口气,片刻后屋外的嘈杂声停了,紧接着一个声音高声道:“陵南王,你勾结天文道谋反之罪已成定数,休想负隅顽抗!放下武器,交出天文道余孽,尚可留你一具全尸!”   林师站在门前,一墙之隔,他甚至有些想笑。   几日前他这位“余孽”还在怂恿其谋反,被陵南王拒绝得不留情面。然而在离王的罪名下,早已将此无稽之谈死死地坐实了,不给人一点辩驳的机会,不过是不敢光明正大地出手,找一个借口,好堵住天下众生悠悠之口罢了。   回头向后看去,已经看不见人影了,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扶上那根本抵挡不住一枪一剑的木门。   吱呀——   他向后拉开木门,面前是禁军一队,和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他没有见过,不认识,但从衣着能看出,他便是篡位不久的离王。   离王见到他,面色微微流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掩盖住了去,他于马上,居高临下,眼中流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   “又见面了,竹字令牌持有者。”离王悠悠然开口,“我知道你杀了杜怀器,不用拿这种眼神看着我,你只身一人,挡不住我手下的禁军。若你乖乖束手就擒,陵南王府上的那些家仆,我会留他们一命,你的同僚,我也不再多过问,如何?”   语毕,他又遗憾地摇摇头,道:“但是刘文易必须死,谁让他姓刘呢。”   林师缓缓放下手,直视着他。   “不过,在捉拿你之前,我有几个问题。”离王做了个请的手势,“僵持在这里太累了,不若我们移步正厅作论?” 第74章 捉拿   林师不相信他的为人,一个弑君篡位的离王,天文道同僚与陵南王府家臣的命不能被掌控在此人手上。   而应该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很遗憾……”林师眉头微蹙,他此时再次抬起右手,双指并拢,作蓄势待发状,说道,“……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他目视前方,五指微张,直直盯着离王的方向:“能否打得过,还是要试过才知道……此地并非对尔等敞开,若想进此门,唯有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我并无意见到这样的场景。”离王不可见地摇摇头,叹息道,“我对温文尔雅的美人从来都是怜香惜玉的,更何况我对你若我麾下依旧抱有几分希望。我今日来此,本意并非取你性命,而是效仿古人三顾茅庐之举,若是能有幸在讨到一壶茶喝,得寸进尺再请教你一个问题,那便再好不过了。”   林师没有动摇,没有动作,他依然站在那里,挡住了那一扇唯一通向宅院的大门。   他反问,道:“捉拿我,便是陛下的请人之举么?”   “看,你还是有意承认的。”离王摊开双手,微微一笑,说道:“我假定你不会随我离开,捉拿?那只是无奈之举罢了。”   远处有接踵而至的禁军,而面前的士兵已经端起了长刀,似乎指待一声令下,就能将这座私宅府邸全然淹没。   漂亮话谁都会说,但他这副姿态可不像是来请人的。   僵持的这一会儿功夫,离王似乎已经耗尽了大部分的耐心,他面色终于一沉,开口说到:“既然林道主心有气节,那我也不好强求。鄙人爱才,欣赏林道主,欣赏天文道,只是巧具不能为我所用,又哪能有拱手让人的道理?只可惜在我看来,林道主识错了人,站错了队,有些太不值得了。”   同时,他说着举起右手,四指朝上,似乎在对身后的士兵发出号令。   刹那间四周的禁军如浪涌一般扑打上前,那离王坐在马上,被奔涌上前的浪排压着向后褪去。   他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幽幽从远处传来:“从前那蒋子道便是识人不清,终换得天文道四散奔离,溃不成军……”   趁着禁军上前的片刻功夫,林师背手,将身后的木门狠狠一拉!木门刹那间隔绝了庭院内的光景,也断绝了他身后的退路。   随后他单手化掌,无形的咒术刹那间倾泻而出,冲在最前的禁军突然间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狠狠的提颈一抽,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不应是这样的,林师看着他们倒下的身影,心想,他对付过长渊镇的死士,处理过夜闯医馆的刺客,制服过冒充天文道的张半仙,也杀过杜怀器和他的侍卫,他此时没由来地心想,这群为离王卖命的禁军,也只是听令于人罢了。   但当他们的长刀对准长安城门的时候,他们心中又如何想呢?   此时情形已经来不及让他再细想这些,禁军拍打上来,他躲开了一把自上披下的利刃,反手施咒,封了三人的经脉。   只有生命受到危机时,他才会使出死咒,但他现在还没有。   林师此时的后背贴在大门上,冷汗直往外冒,人太多了,多到一眼望不到头,他不知道离王究竟出动了多少禁军来捉拿他,但看上去已经是大半了。   他又想,这些禁军应该本来并不是用来对付他的。   幸运的是刘景珉此时并不在此地,也万万不要再此时回来,他们不能都落入离王手中。只要他不回来,那么他身边有谷余护着,只要不是如此规模的禁军,那些普通的刺客自然是动不了他的。   他背靠着门,在禁军一拥而上的间隙喘了口气,他的右手有些微微地发麻,气息变得紊乱。那位老大夫几日前警告他禁止切磋打架的话,合时宜地回荡在耳边,果真,出手没几下,便已经有些不堪重负了,林师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下真如他所言,不好跟人交代了。   片刻后,方圆之内已经躺倒一片禁军,林师单手扶着院墙,全身的重量都倾倒在身后的那扇门上,他捂着打斗时被长刀伤到,浸血的上臂,费力抬眼向离王的方向望去——即使是这般,禁军依然众多,但他几乎已经抬不起手了。   被抓住会怎样?是否难逃一死?   他不知道。   方才退开的离王此时又走上前来,似乎已经确定了林师没有力气再反抗。他抬起手,制止了禁军继续上前的脚步,身后的禁军收了武器,退开至半步之外。   “现在可愿意同我往正厅喝一杯茶了?”离王对林师伸出手。   林师闭上眼,没有动作。   “罢了。”离王抬起脚,一脚踹开林师身后的大门,自顾自头也不回地往院内走去,自如地像是回了自己家。   他边走边吩咐道:“把人绑了来。”   离王招呼下人未果。他打断了禁军为他煮茶的动作,自顾自提起桌上的茶壶,沏了一杯不知何时剩下的余茶,他轻轻地晃了晃茶水底下的细渣,盯着杯中的波纹,幽幽开口,道:“我一直很好奇......”   “二十年前,天文道第一次入世时,在我,刘明,刘乾之中,选择了刘明……也就是后来的随帝。”   他没有铺垫,开门见山。   尔后停了停,微微蹙起眉头,拿带了些颇为遗憾的语气,轻描淡写道:“……当然,之后的下场是很惨淡的。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林师跪坐在软垫上,他的双手被绑置于身后,他侧着头,目光看向别处,未再言语,不知心想何事。   离王的手指轻叩桌面,试图吸引回林师注意力,说:“而今天文道再度入世,却又选择了刘乾的独子,刘文易,哪怕他是个闲散王爷,废物草包。我只有一事想问,我同他二人相比,又有哪点不如了?”   他的语气不算友善,甚至有些躁意。林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片刻后他坦然道:“让你失望了,此番问题我无法作答。”   他对此的确一概不知,蒋子道从未向他提及过往事,天文道是如何创立的?为何创立的?从前的天文道又由何人组成,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蒋子道不知是不愿提及,还是觉得不是时候,总之他只是留下了两枚玉牌,便寻了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闭关去了,这一闭,就是三年余载,直到林师下山时,也还未能见他一面。   至于刘景珉,他做出的选择只有一件,但肯定的是,离王所问的,绝不是这个。   离王听了他此言,竟还笑了一下,问:“你这般,我能理解为是在不服气么?”   林师依旧不答。   “如此看来,你同那蒋子道一样,觉得我比不上其他二位。”离王叹了口气,“但很遗憾,自从禁军那日打开了长安城的大门,你们的命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林师的回答依旧是沉默。   叶语安他们躲在道观之下,这虽然不是绝对的安全之地,但禁军只能寻得道观,一时半会寻不到地下的鬼市;刘景珉此时不知在何地,但聪明如他,应是能顺利回到岭南,再作打算。   离王将杯中的剩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道:“林道主这般态度,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走罢。”   ……   杨府内。   “二十多年了。”杨涧山卧在床榻上,靠在窗檐前,他透过窗外,望着天边,喃喃自语道:“禁军被掌控在王宪知手下二十余年,早已没了从前的样子,从前我认识的那些人,也早就不在了。哪还有什么人记得十二侯军,只留我一人……”   手下单膝跪在床榻前,他无法回应杨涧山的叹息,只有低着头报告自己的任务:“属下无能,依然没有寻查到苏大夫和何子魏的消息。”   杨涧山长叹一口气,道:“打探不到,是好事。”   “若是王党拿住了他们几人,必定会以何书与柳木来作要挟。”他收回目光,看向手下,像是解释,也像是自语,他缓缓道,“我时间不够了,也没有精力再重新培养一个好苗子了。我视苏家女儿与我那学生如己出,王宪知自然是心知肚明的,若他真以此为要挟,我别无他法。”   若是何书或者苏柳木在此,定是要说些宽慰的话来,但跪在地上的手下不会说,候在一旁的侍女不敢说,最后还是那侍女盯着桌上的药碗,犹豫着憋出一句,道:“大人安心修养,苏……苏大夫与何公子会没事的。”   “休不休养,又有何差别?”杨涧山笑了一句,似乎觉得也没什么所谓,“早些离开,也能早些得见想见之人……”   候在一旁的侍女听闻此话顿时慌了神,连连说不会的,又道:“苏大夫开的方子见效颇佳,大人您用完精气神好了不少,怎能说这般丧气的话?”   杨涧山听闻,只一笑置之。   “属下不懂。”听到苏柳木的名字,那位手下似乎有些怨言,问,“既然您为他们提供了安身之所,苏大夫却不愿领情。”   杨涧山的笑容淡了下来,他微微地摇头,说:“这座长安城吃了太多的人,纵然杨府能护得这些孩子们一时半刻,王党寻到手段来对付也只是时间问题。我若先一步离去,杨府便是树倒猢狲散……”   手下一惊,正要誓表忠心,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听杨涧山停了停,幽幽地叹出一句:“……最后的路,终究还是要靠他们自己。” 第75章 谋划   牢房里阴暗,潮湿。石缝里渗出水迹,在不多的石壁烛台的照映下反射出水光。   地上的铺设的防潮的干草完全没有作用,湿漉漉的,又很扎人。林师将衣服的布料向下扯了扯,盖住了那令人不适的触感。他靠着墙,阖着眼,往日系在脑后的发带被他绑在手腕上,垫在铁锁下面,让那冰冷又坚硬的触感更能让人忍受一些。   不同于两侧牢房中激烈的嘶吼声,和痛苦的呻吟声,林师显得过于的平静,甚至在心中细数了一下离王究竟在此地关押了多少人。   很多。   他被押进来时粗略看过,关在这里的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还有不少国子监的学生。   莫不是但凡对他有所抵触的,都要想办法押至此处来?   那么此处为位于何处?是离王私有,还是诏狱?若是诏狱,那么离王所作所为,未免也太过于狂妄了些,几乎把那三司当作了摆设。   若是私有……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刘景珉私宅下的那处地牢来。   离王率禁军包围宅邸,破开门时,陵南王府其余的的家臣们应是躲进地牢中去了,离王当时只在正厅同自己交谈一番,便离去了。地牢虽不若鬼市那般保险,但若来者不知此地有这样一处,也是难以觉察的。   离王既然押送自己离开了,林师望着黑漆漆的、往下滴水的天花板,心想,那地牢里的那些人,应是没事了罢......   ......   刘景珉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   门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刀痕,看得教人胆战心惊;门死死地关着,和清晨离开时一样。门前应该是被清理过了,除了被踩得凌乱的花草,看不见血迹。   但那道痕是新的,是清理不掉的,仿佛在挑衅一般地告知他有人携重兵擅闯此地。   站在他身后的谷余也被这道痕吓得不轻。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过了好久,见刘景珉一直僵在那里,没有动作,也不说话,他才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唤了一声:“主上。”   谷余这一声喊,才让刘景珉终于有了反应。   他抬起手,抚过门上的一道刀痕,谷余余光中看见他的手在抖,还没来得及细看清,便只见刘景珉微微一用力。   大门随着刘景珉的动作应声而开,刘景珉的心也随之猛然一坠,心中的侥幸顷刻间荡然无存。   门没有锁。   随着沉重的“吱呀——”一声,庭院的光景猝然呈现在眼前。   刘景珉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似乎已经料到了门后的光景——当他看见门上的那些新添的刀痕时,便已经有了些预感。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脚,向前一步,两步,又停了下来。   有液体从他脚边缓缓淌过,汇聚在门槛处,聚成一洼。   谷余站在门外。   纵然他这些年随着刘景珉东奔西走,见过刀,流过血,处理过不少麻烦家伙,但此时见此景,他依然闭上了眼睛,别开了头,不忍再看一眼。   刘景珉俯下身,伸出手,动作很轻,将那穿着罗裙的小丫鬟的眼睛缓缓地闭上。   “都在这里了。”刘景珉的视线扫过每个人的脸,终于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除了他。”   “林公子......”谷余终于迈进门,说出了刘景珉不敢说的话,“他被离王带走了。”   比看见他倒在这里要好一些,刘景珉深吸一口气,心想,即使离王能以林师来要挟他,但最起码他此时还能保持冷静,不至于当场疯掉。   此行刘景珉只带了谷余一人,剩下的护院与暗卫都留在了此地,但在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面前,皆犹如螳臂当车。   这一刻他便了然,此行离王、抑或者王党一派的任何一个人,是带着禁军来的,且绝不在少数。他们拿出了那日破开长安城门的气势,破开了这长安郊外的一处小小的别院,一个也不放过。   “林公子......武功很高。”谷余想说些什么宽心的话来,但此时的所有的言语皆变得苍白无力起来,他说到一半,也没了话,沉默了下来。   “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刘景珉直起身,垂着眼眸,一句话浇灭了自己和谷余的所有侥幸,“那位赤脚大夫已经警告过他了,若还想要这条命,就不能过度运气。”   “那只是位赤脚郎中。”谷余不似往日那般一言不发,眼前的气氛,总要说些什么来重燃希望,他道,“林公子的咒法是天文道秘传,谁都没有见过......”   刘景珉抬起头,看向谷余,他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他开口,平静地阐述了一个事实:“那是苏子栾。”   谷余僵住了一瞬。   “我希望他是乖乖和离王走的。”刘景珉转过身,面朝门,“以我对离王的了解,定然会先劝他归顺,对他而言,得离王赏识并不是难事......”   刘景珉长出一口气:“哪怕他选择离王,日后同我刀剑相向,最起码先保住一条命。”   但希望归希望,以刘景珉对林师的了解,他这样做的几率几近为零。他不会追随一个结合外敌破开长安城门,放任手下的兵在城内烧杀抢掠的人,哪怕他迫不得已。   “你今日也听到了,三日后李自离率西北军回京。”刘景珉看向长安城的方向,那最高的宫殿高过城墙,直入云霄,他的声音阴恻恻的,道:“陵南王府的人不能白死,我要让他刘亦和王党一派,血债血偿。”   ……   道观下的废弃鬼市内,几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   “杀了他。” 叶语安抱着涓溪剑,言简意赅,说道:“我能趁着夜色潜入宫内。”   廿信摇摇头:“不是这么简单便能解决的。”   “民心所向,有何不可?”苏柳木罕见地与他意见相左,她道,“眼下除了离王,只剩刘景珉一人,若是王宪知能有那改朝换代的魄力,眼下坐在那龙椅上的,便不会是离王!”   廿信皱眉,反对道:“我们在宫中没有势力,此番太危险了。”   苏柳木叹了口气,看向叶语安。   叶语安咬着下唇,狠狠道:“都决心篡位夺权了,还在乎那些危险?”   廿信不同意:“既然刘文易得李自离相助,我们有调遣西北军之能,何不逼上大殿,将离王就地诛之?”   “若是依你所言,三日后西北军贸然攻城,岂不是和禁军做了同等勾当?”苏柳木问廿信,道, “离王姑且寻了个弑君谋反的罪名来处置陵南王与天文道,若我们这般大举逼上大殿,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西北军只是底牌,并非第一手段,攻城必然有死伤,不得民心。”   廿信低下头,沉默了,似乎在思考更合适的解决办法。   “我有,我在宫内有眼线,能掩护。”刘鸢突然说道,“我想将宫内布防画下来。宫内暗卫并非滴水不漏,纵然离王严防死守,依然有薄弱之处,顺着念霏从前找我的那一路,可以突破。”   “新帝即位后积劳成疾,暴病于深夜。”叶语安歪着头,笑了一下,“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借口。”   “我去宫门前制造混乱。”刘鸢抿了抿嘴,道,“小语潜入宫中寻找机会便能更容易一些。”   叶语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被刘鸢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盯了回去,终于她还是没有反驳出来,泄了气,点点头。   “但凡有计划之外的情况,莫要硬莽。”苏柳木站起身,“几日前陵南王托人送来了药材,我在道观等着大家。廿信同西北军会合,守在外郊校场,若是直到天亮还没有我们的消息,那便逼上大殿,不必再犹豫了。”   何书坐在一边,一直未曾言语,叶语安拿胳膊肘撞撞他,问:“你呢?你要是回杨府去么?”   苏柳木微微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道:“抱歉,是我们连累了你,让你跟着一起受苦了,若是你想回杨府……”   叶语安扬扬头,接过话:“我送你回去。”   何书咽了咽唾沫,看上去似乎很紧张,终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虽然我很想一同,但杨大人身边……”   苏柳木收起了那安抚人心的微笑,转化为一声叹息。   “好。”叶语安行动力一向很高,她站起身来,握着涓溪剑,看向何书,“走罢。” 第76章 再入鬼市   “你若是想接发我们,尽管去。”叶语安在将何书送往杨府的路上,突然说道,“无所谓。”   何书闻言怔了一瞬,随后连连摇头,慌忙道:“不不不,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叶语安盯着何书看了少顷,一撅嘴,转身道:“我又不傻,你现在在我手里,当然要这样说。”   何书正要说些什么,被叶语安抬手打断了,她站住身,往前扬一扬下巴,说:“杨府到了。”   何书快几步,越过她,有小厮迎来杨府的大门。叶语安目送何书进门,正要转身跃走,突然听见何书的声音又明知故问,道:“如果你们失败,会死么?”   “会啊。”叶语安背着手,神色倒是轻松,她的眼睛滴溜溜一转,道,“不只失败,但凡方才我们进城时被守卫发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所以......你确定要站在门口再同我多聊几句么?”   何书眼神中的慌张一闪而过,尽管他也曾因言辞激烈而下过狱,但这几日所经历的对他来说确实还是有些刺激过大了。他瑟缩了一下,片刻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重振旗鼓,看着叶语安坚定道:“你们会成功的,你们燃起长安的火,我也要来添一把柴!”   “还是先陪在杨大人身边,读好你的书罢。”叶语安朝他做了一个“谁知道呢”的表情,她似乎看出何书在记挂什么,咧嘴笑了一下;大门缓缓落上时,何书听见她最后说:“......有我在,文若公主不会有事的。”   随着杨府大门“吱呀——”一声关闭,叶语安收起笑容,也转身离开。   “长安城里的野火,烧了十年了。”她走出一段距离,又再度回头向杨府的大门看去,自言自语,喃喃道,“一刻也没有熄灭过。”   刚走了没两步,突然觉得额间一凉,叶语安抬手一摸,随之抬头向空中望去,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大雨倾泻而下,浇透了整座长安城。   ......   冬日里罕见的雨水冷得透骨,刘景珉只身踏入道观时,已经被这瓢泼大雨浇得湿透了去,脑后往日梳起的马尾已经垂了下来。   他从城郊私宅一路来,途中遇了两波截杀,他彼时只觉得气冲胸口,辨不得来者究竟是王党派来的人,还是其他什么的势力,对其皆是挥剑即斩,只知进攻,不知防守。待截杀者皆亡命于剑下,他直立于城郊林中,片刻,盯着手中指向地面的剑,有血水顺着剑身流下,很快便被雨水冲刷了去。   待剑身又得干干净净,他又迈步,继续向道观的方向行进。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去了道观。   他挥剑灭了最后一个截杀者的口,彼时脑中已然混乱一片,但唯有这一个念头还在坚持,若是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必惹杀身之祸。   那与西北军的交接、城郊私宅的血债……此前的一切便皆失去了意义。   如此想着,她踏入了道观的大门,道观还是一如既往被烟雾缭绕着,像是屹立于云端的仙界,观内依然那般景象,同从前他同林师来此时,没有任何变化。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前,站立于香坛前,瓢泼大雨已然将香坛中的香火彻底扑灭,他又从观内取了三柱香,学着之前林师打开鬼市大门的动作,拜了几拜。   他知道天文道的众人此时藏匿在鬼市之中,他此番要寻求他们的帮助,要将林师的消息告知于他们。   他原本并不抱任何希望,但当那几柱刚被取出就被打湿的香插入香坛时,那通往地下的石门竟轰隆隆地打开了!   半月开,半月关。   香火续,鬼市来。   闹市中,莫把跟头栽。   随着那听过一次的歌谣声响起,刘景珉怔在了原地,谷余曾向他提起,这座鬼市只有林长兮能够打开,他是打不开的;此番天文道众藏身于此,便能说明此地唯有天文道人士方可入内,自己也理所应当是打不开的。   为何他能打开?   他先一步反应,是自己带着的那块仿制的雕松玉牌,莫不是王宪知仿制得太过逼真,教这天文道设计出来的劳什子机关认定他也是天文道之人,但他随即又反应过来,那仿制玉牌应是在长安城内的陵南王府上,被他随手放在不知哪格书架上了。   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手刚摸到腰间,便觉得内侧有一块方形的突起,掀开衣摆,一杯雕工细致的玉牌系在扣带上,在阴云下发出不那般明亮的流光。   那流光转瞬即逝,转眼间又和之前那枚仿制的雕松玉牌相差不大了。   不同的是,这枚玉牌上雕的是竹。   玉质的竹案栩栩如生,竹杆挺立,竹叶飒飒,似乎还能听见风吹竹林的波涛声。   这是真正的天文道玉牌,是林师的玉牌,林师将自己的玉牌留给了他。   刘景珉小心翼翼地将玉牌解下,系在了腰间更保险的位置,让它不至于被雨淋湿。   随后他踏上石阶,顺着那已然长明的雕花烛灯,往鬼市中走去。   刘景珉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鬼市时,四个人齐齐吓了一跳。   刘鸢停下了沾着干墨,绘制布防的手,廿信最先发现了刘景珉沾在鞋边的血迹,顿时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动手了?”   刘景珉顺着阶梯一路下来,倾身坐下,沉默了很久,久到廿信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才张开口,道:“离王动手了。”   廿信眉头一皱,察觉到此事并不如人所料,心中的不安顿时涌上心头,他问:“殿下,此话何意?”   刘景珉深吸一口气,浸透发梢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他一路冒雨狂奔,雨水将那大氅衣襟全都沾透了,看上去狼狈地不成样子,他道:“今早我西行远赴西北军驻营同李将军交接,离王携禁军,趁此空隙抄了郊外私宅。”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嘶哑着诉说那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郊外私宅上下,无一活口。”   蹲在刘鸢身边的苏柳木倏然起身,甚至顾不上仪态,惊叫道:“什么!?”   “当啷——”   同时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那把灿目的涓溪剑扬起地上一阵尘土。叶语安双目瞪得浑圆,那个词撞过来时,她只觉得脑海中嗡鸣一片,僵在那里好一会,才突然快步冲向刘景珉的方向,丝毫不顾及什么尊卑地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怒喝的声音带了哽咽和颤抖,喊道:“那我师兄呢!!?”   廿信同样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刘景珉。   刘景珉垂着眼睛,任她抓着衣襟,声音闷闷而又无力,他道:“我,不知道......”   苏柳木急忙上前来,将叶语安圈在臂弯里,扶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一边看向刘景珉,柳眉微蹙,不可置信,问:“何为......不知道?”   刘景珉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他低声道:“他不在其中。”   他抬眼,眼眶进了雨水,激得通红,他道:“若乐观而言,他外出去了,对私宅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但更有可能的是,他被离王带走了......”   刘景珉哪怕想骗骗天文道众人,也骗不了自己,那门上残留的、打斗的痕迹,明显得无法让人忽视。   “怎么可能!我师兄武艺比我还要高上一筹,区区离王怎么动得了他!!”叶语安的眼泪控制不住瞬间一涌而出,她的手死死收紧,喊道,“你把他弄到那里去了!你把他还给我!”   “小语!”苏柳木握住叶语安的手腕,迫使她的力气松缓下来,焦急道,“此间当务之急,最忌内讧!此事殿下也不愿看到,小语!你先冷静下来。”   终于,叶语安手指处的力气随着苏柳木的轻抚缓缓松懈了下来,怒目而视的眼神化成了哀求,道:“他不能有事,我求求你……把他还给我,我只有他一个家人了……”   一时间整座地下鬼市都安静了下来,唯有叶语安的哽咽声,和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声叹息。   刘景珉张了张嘴,一向能言善辩的他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不知在作何所思。   最后叶语安松开手,向后靠在苏柳木臂弯中,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而后指着刘景珉,咬牙切齿,道:“......陵南王,我师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饶不了你!”   廿信与几人相比要更为冷静些,他面色严肃,意识到另一个问题的所在,问:“西北军抵京了?我怎并未收到情报?”   刘景珉抬手松了松领子,轻咳几下,缓过劲来,他摇摇头,低声道:“尚且并未,是我操之过急,私自往西寻着过去与之会合,若不是这样......”   “不。”一直未曾言语的刘鸢突然开口,打断他,道,“不如换而言之,幸好你不在。”   一瞬间,几人的目光齐齐向她扫射过去,刘景珉一怔,反问道:“......何意?”   刘鸢拍拍裙摆的土,站起身来,缓缓说道:“道观比你的私宅更为显眼,但很明显,离王没有围困道观,反而寻着你的私宅去了,更不惜动用禁军——同那攻城一战相同。他并不是冲着林公子去的,而是你,陵南王。”   “离王的目标是你。”刘鸢轻叹一声,向刘景珉的方向走了两步,继续道:“以你之力,即使在,手中无西北军助力,也定然无法拥有抵御禁军之势,但一定会做了离王的刀下冤魂。”   她站住身,撇开视线,说道:“你我皆为皇家血脉,他定不会手下留情。”   刘景珉沉默着,没有答话。   “可是。”叶语安看向刘鸢,犹豫了一下,又弯腰拾起涓溪剑,坚定道,“不行,我要去找他!”   “我已经派人手去了。”刘景珉说,“谷余领队,所有能调用的,都去了。”   几人这才忽然发觉,往日经常跟随左右的谷余并不在此,刘景珉是一人独自来的。   “公主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我没有借口,人是我弄丢的,我要把他完好无损地找回来。”刘景珉抬起头,眉尖压得很低,眼眸中黑沉沉一片,透不出一丝光来,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扶上腰间那把随身的佩剑,咬牙道,“我答应你,若找不到,我就去陪他。”   苏柳木倏然一愣,但看向刘景珉时,又忽觉他此言并非玩笑,终于她扶着叶语安,感受到她卸下来的气,轻轻摇摇头,道:“此间生死,无非这般…” 第77章 故去   冬日里的雨下不了多久,天色一暗,便夹杂着雪花落下,很快就变成了完完全全的雪,不一会便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整座城皆又笼罩在了银装素裹之下了。   何书回到杨涧山跟前时,见这位老臣正倚在窗前,对着院中的一株红梅发呆。   红梅积了雪,压弯了枝。   何书自从在杨涧山身边学习起,就好奇院中的这株梅花了,它落于天井正中央,四周被院舍围拢,石板为它围出一寸方形的土壤,供它傲然挺立。何书不大理解,按说天井正中,应是主人心爱之物,但杨涧山却很少打理它,下人也不大修剪它,它只有饮着雨露独自生长、绽放。甚至杨涧山忙起来时,几月也不会瞧上一眼。   外面传来了吵闹的声音,杨涧山回过神来,问何书:“外面发生了何事?”   何书也有所不知,他正要出门去一探究竟,外面进来了传话的侍女,答了杨涧山的话,说道:“还能是什么事,是街户的哪一家又起了冲突,官家来拿人了,正从咱府邸门口路过呢。”   她又抱怨道:“可是吵到您了?我去同他们说说去,下次莫要打着头过了,长安城内路那么多,做什么非要从这里走。”   杨涧山忙叫住她,招手示意她不必去了,又吩咐着她退下。那侍女瞧了一眼,只觉得既然大人吩咐了,那便是没自己劳什子的事了,便小行一礼,安静地退下了。   屋里又只剩杨涧山与何书两人。   “为何要从杨府前过?”杨涧山看向何书,问道,“你可有所知?”   何书一怔,他没有想过此间有何玄妙,只觉得那只是途径的必经之路罢了,他看向杨涧山,又缓缓低下头,惭愧道:“学生愚钝,望先生赐教。”   杨涧山叹了口气,他并未直接回答这道给何书的问题,只说道:“我此番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虽颇有学识,但为人处事却仍有瑕疵,年轻人,过于冲动,过于莽撞,若他日入朝为官,容易让他人拿住把柄。”   何书暗暗低着头,不敢看他。   “这啊,这是王宪知在敲点我啊。”杨涧山微微一笑,回答了上一个问题,“至于为何…咳咳…我昨日难得一去朝会,同他吵了一架。”   何书心里一惊,道:“您,您怎的不叫上我一起,我我还能多骂他几句……”   杨涧山笑着摆摆手,似乎被他逗得心情不错,但也只是转瞬即逝,随即他依然愁容笼罩,忍不住又咳了两声,道:“国子监那么多清苦寒士,咳咳…他皆能处置,御史台以清廉出名的宋大人,王宪知亦能将其做空,他将手伸向杨府,也总归是时间问题罢了。”   何书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似乎突然意识到杨涧山为何要说这些,慌忙抬起头,道:“先生,这,怎么会……”   “苏家女儿有自己要走的路,你呢?”杨涧山抬手轻抚了下何书的头顶,轻叹道,“你可还想入朝为官?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天地?”   何书觉得自己的鼻尖酸酸的,他问:“那您呢?”   “我么……我有些累了。”杨涧山眯起眼睛,似乎有些遗憾,又有些惋惜,他缓缓道,“文死谏,武死战,但眼下,我又何以死谏呢……”   “我留了一书。”片刻后,杨涧山从袖中取出一卷书轴,他递给何书,说道,“你来日将他交给离王,若离王不肯收,交给陵南王亦可,也算是以我死谏罢。”   何书小心翼翼地接过书,捧在怀里,他不敢打开看。   杨涧山对他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来,说:“你要走的路,交由你来选择。”   何书望着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捧着卷轴,良久无言,终于他望着杨涧山不大清亮的眼睛,踟蹰道:“先生……”   终于,杨涧山对他摆摆手,道:“去罢……”   何书踟蹰了片刻,他不敢违抗杨涧山的命令,也许是因为他这次太过于郑重。何书拢上木门时,透过缝隙最后望向先生一眼,看见他慢悠悠地下了塌,向那天井中覆雪的红梅走去。   他没有披氅衣,也没有着鞋履,何书正要推门进去,只隐约听见杨涧山压抑的咳嗽声:“咳咳……咳……”   何书透过门缝,看见他消瘦的背影,扶着那株红梅,缓缓地蹲下去。   杨涧山放下捂在口边的手,地上被北风摧残的落梅染红了一片雪地。   他抬起头,雪花从阴云中纷纷扬扬洒下来,一如他收到传书那一日,北风呼啸,卷带走了他最后一封书信。   文死谏,武死战。   这位辅佐三代君主的老相,终究还是支撑不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天,乘着北境风雪,向着他思念中的爱人去了。   ……   林师睁开眼睛。   他已经适应了眼下昏暗的光线,他听见步履行过长廊的回声,和狱中被囚之人对来者零零散散的叫骂声。回声停止时,他抬起头,看见来者站在门前。离王示意手下打开了那扇铁门。   “当真不考虑为我所用?”离王蹲下身来,与林师平视,抬起手,他的手划过林师的面颊,他在黑暗中幽幽地说道:“若你不肯,让你师父来也可。”   林师眉头紧皱,他摸不清离王为何突然提起蒋子道,又在打什么主意,他生硬道:“师父在闭关。”   离王蹲在那处,思索了片刻,问道:“你说,我现在要杀你,蒋子道会不会现身,保下他亲爱的徒儿一命呢?”   “不会。”林师顺着他的力气微微抬起头,道,“你杀我,只会得到一具尸体。”   离王笑了下,道:“我真心实意,何必面露凶光?”   林师别开脸,盯着地面,陷入了沉默之中。   “那便不了。”离王放下手,站起身来,惋惜道,“蒋子道老了,说不定他的那套理论都已经过时了,不中用了,就算请来了,也活不了几年。你尚且还有用,我便尚且留你一命。”   我有何用?林师心想,他何不将就死诛杀,只是为了拉拢我?拉拢我不成,还能有何用途?   以自己要挟刘景珉,要挟天文道,林师只想到这一种可能。   他不敢想象此时刘景珉会作何——他应该已经发现了,也不敢想叶语安得知后会作何反应。   ......他该怎么办?   ……   雪如同悲歌一般,接连下了三天。   通往城外的官道上已然泥泞一片,刘鸢身着厚重的礼服,裙摆已经被溅上了泥,她走在朱雀大街上,直直通向那座巍峨的宫殿。她从前虽也溜出宫门,往闹市中玩过,但这是她第一次从这般角度仰视这座宫殿。   如同大山一般,座落在长安城的深处。   她的身侧有一位跨着骏马的少女,头发是利落的短发,身上是粗布短打加轻甲,刘鸢第一次见她时甚至以为是李自离队伍里新来的小伙子。   她带着一队看不出归属的轻骑,骑马跟在刘鸢身后,昂首挺胸,气势恢宏,以至于那些巡城的官兵,甚至犹豫着上前来,更别提阻挠。   刘鸢一路被他们“押送”至宫门前,星星点点的脚印一路从城门延伸到宫门前,畅通无阻。   宫门前跪着一些学生,肩膀上都已落了雪,似乎已经于此地多时了。此时他们听见动静纷纷回过头来,面对刘鸢,露出惊诧的表情,见到她身后的轻骑,惊诧便化为了恐惧和愤怒。他们认不出刘鸢,也不知她身后的轻骑隶属何人,他们只认出了她身着的华服,与繁重的头饰,同那清贫学子的装束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窃窃私语声渐起,刘鸢置若罔闻,她径直走到众学子的正前方,撩起衣摆,屈膝跪下。   颜欢递给她一把长剑,令轻骑退至后侧。   刘鸢将长剑横置于地上,深吸一口气。   “昏聩,残暴,残害同宗,罔顾人伦!”少女的声音不大,却带有不可小觑的力量,她的声音砸在地上,句句控诉当朝篡位者的罪行。   她昂起头,挺起胸,竭力高声道:“王宪知毒害我同胞兄长,今日我于此,望皇叔给天下一个交代,一刻见不到人,我便一刻不起,若明日晨阳初起,我便以死明志,血洒宫门!”   宫门前的众学子一阵哗然。   刘鸢语毕,抬起头,她只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抖,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不知道之后会如何,不确定离王会不会来见她,但她知道,叶语安就在附近,只要离王肯踏上这宫门,便给了她直取其首级的机会。   成败在此一举。   忽然,她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以至于瞳孔猛然缩紧,眉头微蹙,她低声问:“你为何在此?”   “我来。”何书跪在一旁,怀里抱着一卷书,他不为刘鸢的到来感到惊讶,也不为她所言感到慌张,他目视前方,坚定道,“走我要走的路。”   刘鸢质疑的目光软下来,她似乎罕见地、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又看向面前朱红的宫门,薄唇轻启,应了一句:“好。” 第78章 挟持   宫里公公来报告宫门前的动静时,离王着实吃了一惊。   他这些日子没有在乎过后宫女眷的动静。朝堂上那些曾经支持他,而如今敢于对他破口大骂的臣子已经够他喝上一壶的了,虽然王宪知已经着手处理了一些人,但那周明持顽固的残党羽,如同扎根于长安城内一样,落一场雨,便要冒出头来一些。   他本想着处理完朝中之事,再找到刘景珉,最后再理后宫之事,嫔妃之事由王家女打理,而区区一个文若公主,哪怕是刘相的胞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公主.....公主穿了身大红的华服,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公公的额头上已经浸出了汗珠,他哆哆嗦嗦,说道,“她,她跪在宫门前,身前还放了一把剑,说若是明日天亮还见不到陛下,就要自刎于宫门前。”   离王抬起眼皮,面色有些不悦,道:“她有胆量,让她去。”   “这......”公公犯了难,抹了一把汗,说道,“文若公主身后还跪着一大批学生,还,还越来越多了,外面下这么大雪,已经晕倒好几个了。”   “那帮学生就是年轻气盛罢了。”离王捏着鼻骨,眉头紧锁,说道,“从朕即位就开始跪!跪了这么久,还没跪够!能跪出个什么!”   “公主...公主是被一队兵马押送来的,从城门一路走到宫门前,估计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了。”那公公比皇帝还急,一边擦汗一边说道,“还有不少围着看的,官兵赶都赶不走,其他地方哪都好,要是公主真在众目睽睽下出了什么好歹,这,这......”   他低头哈腰,大着胆子好言相劝道:“陛下,您还是去看看罢......”   离王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公公急忙上前为他抚平坐乱了的衣摆,又听离王道:“撑伞,去看看。”   公公忙接过宫女递过来的伞,撑开时听见离王抱怨道:“又搞了什么幺蛾子。”   刘鸢跪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雪已经浸湿了她的氅衣,她咬牙不让自己倒下。   幼时她虽不是得盛宠的公主,没有得过父皇的正眼一瞧,但皇兄在世时,向来对她也是疼爱有加的。   身后的学生已经有好些个体力不支晕了过去,但人依然越来越多。   终于,那宫门后传来了踏雪的沙沙声。刘鸢目光直视前方,果然,一位公公撑着伞,身后的宫人拥簇着她那位皇叔,徐徐向这方走来。   近一些,刘鸢看着他的脚步,心想,再近一些。   终于,离王在她的不远处停下来了,身后的学生纷纷俯首以叩,拜见圣上;唯有刘鸢依然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面视前方,不拜,也毫无惧意。   “让朕来看看。”离王沉着脸色,直勾勾地看着刘鸢,阴恻恻道,“看看朕的好侄女,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在逼宫呐......?”   “这这这......”旁边有老臣,唯恐冲突加剧,忙解释道,“陛下恕罪!公主年纪小,哪懂这些,她不过是思念兄长,受了奸人蛊惑......”   “是。”还没等那老臣解释的话说完,刘鸢便脆生生地打断了他,她微抬下颚,不卑不亢,道,“你毒杀我皇兄,勾结外敌,谋权篡位,长安城内生灵涂炭,非明君也!我今日来此,便是要控诉你的条条罪行!”   “好侄女,说话要讲证据。”离王的脸色阴沉得难看,他缓缓逼近刘鸢,锦靴在地上慢慢印出脚印,“你......”   还没等他说完,忽然额间一冷,是一片雪落在了他额上。   他分外不悦,正要转身斥责撑伞的佣人,忽然一片炸眼的红色飞溅出来。   那把本该举在他头顶,为他遮雪的纸伞,倏然摔落在地上,在雪中翻滚了一圈,停了下来。   精美的伞面上溅上了喷洒出来的血迹。   “杀,杀人了!”   “来人!来人!!”   “来人护驾!”   四周传来了惊叫声,那些跪在地上的学生,一旁劝说学生离开的几位臣子,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拥成一团,连连后退。   那撑伞的公公捂着脖子,发出“呃呃”两声哀嚎,眨眼间倒在了雪地上。   离王赫然大惊!   他陡然回身,直直撞入瞳孔的,是守在他身侧的一排暗卫,已经躺倒在了雪地上,通红的血液缓缓侵蚀了纯白的血。不经意时,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逼近他,刹那间,他只感觉到脖颈间一片金属的冰凉。   一个清亮的女声说:“别动。”   刘鸢拾起身前的剑,站起身来,她跪得时间太久,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被一旁的何书眼疾手快扶住了。   护驾的人来得很快,但颜欢身后的轻骑见惯了战场上的厮杀,反应更快,在叶语安动手时便已然摆好了阵势,此时将前来护驾的守卫全然挡在圈外!   “天文道,尔等终于现身了。”离王拍了两下手掌,高声道,“尔等想杀朕,可以,但你们的那位同僚,似乎依然下落不明罢。”   刘鸢持剑向前的脚步猛然一顿。   “陵南王。”离王并没有看近在咫尺的文若公主。他整顿好了神色,此时已毫无惧意,甚至有些悠闲。   他侧过头,毫不在意叶语安横在他脖颈间那把剑的触感,他看着空无一物的雪地,幽幽道:“朕亲爱的皇侄,我知道你与林道主交情匪浅。但是如何?你的手下翻遍了长安城,依旧没有寻到他,不是么?”   刘景珉从阴影处走出来,虽然眼下当属离王被剑锋挟持,但他的面色严肃,很不好看。   离王说得没错,他将长安城翻了两日,也没有半点林师的踪迹。   直到此时此分,他们于此对峙,挟持离王,谷余也依然率领他手下的人,竭尽全力搜查着长安城内外,可能藏匿人的地方。   “你藏得有多好,朕的禁军搜查了那么久,也只找到了林道主一人。”离王对他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说道,“但是你藏得有多好,我也能将他藏得多好,即使是尸首,也找不到。”   “你要我如何?”刘景珉走上前来,他看着离王,低声问道。   “我说今日文若公主怎的有勇气逼宫叫板。”离王的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说道,“收了你的兵,撤了你的人。叫西北军撤回西北边境,解散天文道,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此生不再踏足长安一步。林道主朕可以完好无缺地还给你,一根汗毛都不会少。更可以看在我们血脉相连的份上,此事朕只当公主年幼,不谙世事,开的一个小玩笑。”   离王斜眼看向横在自己脖子间的剑,那剑身在微微抖动,他又看向刘景珉,继续说道:“尔等可以杀朕。的确,小丫头手里的是把好剑,抹开朕的脖子易如反掌。但朕毙命的消息一旦传去,朕的手下即刻动手,恐怕你那想之人,只会同我一道,命赴黄泉了。”   “你休要口出狂言!”叶语安忍不住高声喝道,“我师兄功夫好得呢,怎会任你宰割?!”   “原来你也是蒋子道的弟子。”离王道,“你所谓师兄的身体如何,你们心中最是清楚。”   他摊开双手,说道:“选择权交给你们,要权,还是要人,只在你们一念之间。”   .......   “如何?林道主。”王宪知笑眯眯地站在门外,看向林师,“我们是第一次见罢,不过我同陵南王已是老相识了。怎么说,他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林师听见熟悉的名字,眼皮微微动了动。   “你可知今日宫门外的盛况?”王宪知啧啧嘴,依然是那副慈祥的,老好人的面孔,他说,“文若公主今日从长安城大门,被一路轻骑押送,行至宫门前,跪了一个时辰。而就在方才,你的同僚,一个小丫头,趁势挟持了离王。”   林师浑身一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王宪知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清清嗓子,继续道:“今日宫门前可是热闹了,杨大人的学生,西北军的骑兵,还有,陵南王本人也在其中。”   林师的呼吸一沉。   “是谁谋划了这场宫变?”王宪知问道,“林道主,你是否有参与?”   王宪知故作无奈,遗憾道:“不管如何,很可惜,你眼下只是一枚棋子,选择权并不在你手里。”   他继续补充道:“你的生死在他们手中,你且猜猜,那小王爷是想要保你,还是想要保那炙手可热,以逼宫之势拼劲全力也要夺得的皇位?”   牢房中的人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王宪知也耐心地等着,终于,林师缓缓睁开眼睛,反驳道:“不。”   林师抬起右手,沉重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一声。他的伤还没有好,抬起这只手已经牵动了伤口,他忍着痛,死死地盯着王宪知,轻声道:“选择权,依然在我手中。”   “哦?”王宪知颇感兴趣,但随后又摇摇头,劝说道,“年轻人,我知蒋子道将他那武艺传给了你,但老夫也劝你,省省力气,看看这里的守卫,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奈何不了我的。”   “我知道。”林师缓缓将右手移到自己的锁骨处,微微用力,脖颈处的软肉随着他的力道凹陷下去,他莞尔一笑,说道,“我没有想要杀你,我只是说,选择权,在我手中。”   “你——!”   王宪知忽然间看懂了他究竟要干什么,但眼下打开牢门上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他一边从袖中翻找牢房的钥匙,浑身的肉都随着急迫的动作抖动了起来,一边怒骂道,“疯子!你和那蒋子道一样!都是疯子!!”   林师扬起头,缓缓闭上眼睛,内里运气,驱动咒术。   他们面对的,不是选择题,从来不是。   林师心想,他们只有唯一一个选择,眼下刘景珉他们已经浴血破开了一个机会,也很可能是唯一的一个机会,他们不能犹豫,不能有牵绊。   离王唯有一死,他们才有活的可能。但凡今日叶语安的剑犹豫了,刘景珉的心踌躇了,那明日,死的就只能是陵南王,只能是天文道。   箭,已然在弦上。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修修改改,写得有些犹豫,所以堆在一起发了,先给追更的小伙伴道个歉) 第79章 师父   我们有得选么?   “我们没得选,放弃这个机会,我们都会死。”刘景珉压低声,咬牙道,“此事自古难两全。”   “你!”听他所言,叶语安怒火中烧,她握剑的手紧了又紧,抖得厉害,却又不敢贸然放开离王,只能一口牙咬碎了,对刘景珉怒目而视,“你真是…!”   刘景珉没有管叶语安的怒目而视,几步开外,他举起那把他那把弓,拉开,置箭于弦上,对准离王。   叶语安可能是变数,刘景珉心想,若是离王以林师为由突破了她的心防,那此事很有可能功亏一篑。   但是……刘景珉闭上眼睛,如果,谷余到最后也找不到林师的所在,这支弦上的箭,真的要发吗?   但西北军已然在城门外,若是他眼下退缩了,那便只有两种可能。   参与这场宫变的人,包括西北军,全部以谋反论处。   自己的双亲已经离世,两侧且无后顾之忧;但李自离的父母尚在,西北军那么多副级的亲人尚在。   亦或者,另一种可能,他犹豫了,但西北军决心已定,西北军的铁蹄破开长安城的大门,那这江山,大概怕是要改姓了。   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   刘景珉握弓的手紧了松,松了紧,手心已经满是冷汗,滑溜溜的。少顷,他睁开眼睛,眼神里多了一丝坚定。   若是林师有事,那他也要履行承诺……   如若让刘鸢坐上这皇位……只要她胸有此志,也未尝不可。   随着这个想法的产生,一并到来的,是谷余带领的王府亲信。那传信的亲信推开人群,一路狂奔,甚至被路上的雪滑了个跟头。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四肢并用挣扎地往前爬了两步,顺势站起身来继续狂奔。   直到他越过颜欢带领的轻骑,跑到刘景珉身侧,焦急地低声耳语。   “我们找到林公子的位置了!!但……”   ......   林师闭着眼睛,咒法的运气只行一半,耳边突然听见一声若隐若现的剑鸣。   他的心中涌现出些许希望,他想,可是刘景珉他们找到此处了?   剑鸣声转瞬即逝,那希望便如泡沫般消散了,林师几乎觉得自己听错了,紧接着他手指蓦地一僵,那指尖欲出的咒法像是突然间被什么东西堵塞了去,竟然半点也使不出来了!   想象中的触感并没有到来,林师的呼吸一滞,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奇怪的感觉,一股温流自外涌进四只,又至五脏六腑,他的全身皆运不了气,像是被何种方法封住了经脉。   于此同时,王宪知那愤怒的叫骂声突然消失于耳边。   林师眉头轻蹙,手臂卸力,他试探着将挨在脖颈上的手指慢慢移开,缓缓睁开眼睛。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浸出了冷汗,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他还是害怕的。   他此时急促地呼吸着,即使往日再怎样不动声色,即使方才威胁王宪知时再面不改色,此时也罕见地慌了神。   但此时的害怕,与方才面对死亡的害怕并不相同,他盯着自己还在颤抖的指尖,心想,我为何突然使不出咒法了?   难道,真应了那老大夫所言,我逞强强行运气,便只能落得武功全失的下场??   若真如此般,他有些绝望地心想,那他便真的失去了那唯一的底牌,失去了唯一的选择权。   昏暗的烛火跳动了几番,恍然间,视线中多了一个人影。   林师还未看清来人,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瞳孔蓦地放大。少顷,他移开落在自己指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抬起脸,看着眼前不曾想过的来人,语气中带了难以置信,喃喃道:“师父……”   在他的印象中,师父的头发是花白的。   但师父已然闭关三年之久,此时他的头发已经几乎全白了,只余发尾一点灰,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蒋子道宽衣大袖,站在那里,像话本里飘飘的老神仙。   他略带微笑地看着林师,目光里似乎又带了些责怪,他像是什么都知道,没有问林师为何在此,也没有问他此举何意,他只是对林师伸出手,开口,如同从前在山上检查课程的提问一般,问道:“此番初涉红尘,感受几何啊?”   林师想说什么,但似乎觉得自己此时过于狼狈,落得这般下场,最终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蒋子道瞧见他这副模样,也只微微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收回那只手,背过身去,轻飘飘吐出一句:“走罢。”   林师猛然抬头,问:“往何处去?”   蒋子道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说道:“去你想去的地方。”   林师依然跪坐在那里,没有动作,过了许久他才生涩地开口,问:“师父......为何拦我?”   蒋子道眉头一跳,转过身来,反问:“这是什么话?我打小养大的徒弟,我不拦,难道是养来给他人大业送死的?”   林师哑口无言:“………”   蒋子道面色有些不悦,脸上的皱纹都随之深了些,他冷哼一声,终于算起账来,质问道:“陵南王的那个小子就有那么好的,值得你用命去搏一个皇位?……哦,时过境迁,他现在是陵南王了。”   “不。”林师慌忙反驳道,“师妹也在此行,我只是担心,倘若我们失败,天文道亦会全军覆没……”   蒋子道恨铁不成钢地点点他的额头,点得林师有些痛,他往后缩了缩。   “天文道早就没落了,再说了,你死了,叶语安那小妮子要闹成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蒋子道不满道,“别给自己找借口。”   林师急喘一口气,又欲要反驳:“我并非……”   “你啊你,世人皆言情关难渡……”蒋子道蹲下身,与林师平视,最终叹了口气,感叹道,“罢了,师父也参不透。”   林师似乎想辩驳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吐出一词一句。   “离王死了,陵南王亲手射出的一箭,死得透透的。但你好好想想,那来之不易的胜利,真的是一切的终点么……?”蒋子道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师父也曾经作过这样的赌,但是输了。”   林师眨眨眼,看着蒋子道,看样子并没有完全理解他所言。   “你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赌?”蒋子道的目光略微偏移,他轻轻地、自顾自地说,“离王死了,他是天下唯一的正统,这皇位不是他不想坐就能不坐的,只要他坐上这个位置,你,语安,苏舒络,廿信……你们的命运就全系在他一人的手中,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像是说给林师听,又像是说给自己。   林师心中一惊,但他不敢往下再想,只好咽了咽唾沫,开口说道:“师父,弟子愚钝…我,不懂……”   蒋子道压低声音,好言相劝,道:“跟师父走,师父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不好?”   林师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他并非为了探查天文道的过往,但一路上从形形色色的人口中拼凑出了些许天文道的过去,还有那道观,那鬼市,那认识师父的老大夫……   关于天文道的过往,师父从来未吐露过只言片语。   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忍不住反问:“一切?”   蒋子道点点头,露出一个称得上慈祥的笑,肯定道:“嗯,关于天文道的一切。”   ......   “这里!应该就是这里了!”黑衣手下抹了一把额头,天空飘落着雪花,但他已经浑身是汗了。   “炸开。”谷余掏出机关,言简意赅,道,“我来。”   随着一声震天的巨响,那城墙根被炸了一个容一人穿过的洞,爆炸的晃动让不少城墙石砖碎屑滚落下来。透过洞口往里望去,并非是城内的光景,而是一条深邃的密道。   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   谷余长呼一口气,却依旧一刻不敢放松,他调派的人手鱼贯而入,他心里祈祷着,林公子一定要在这里啊!   他这几日跟着刘景珉连轴转,一刻也不敢歇息,已经将城里城外完完整整地翻了个底朝天——陵南王胆子大,做起事来不留情面,长安城内任何能去的府邸私宅,能藏人的井口,能搜的都搜过了。   只剩下这一处,是今早才发现的,城墙砖瓦的排练方式不大一样,在谷余的怀疑下,终于破开了一个入口。   事实证明,他的怀疑是正确的,只不过……   若是此处还寻不到林公子,他家主上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找到了!”   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谷余心头一喜,快步走上前去。   的确,他找到了一个想找之人——这几日除了寻找林师的踪迹,还有一个方向便是寻找王宪知,他一定知道离王将林师关押在何处,若是严刑拷打,说不定会有所突破。   王宪知倒在地上,看上去已经昏迷了有一会儿了。   谷余心道不好。   他俯下身,食指试探了下王宪知的鼻息,只是昏迷过去了,还活着。   王府亲信七手八脚地将王宪知绑了去。与此同时,谷余看向王宪知面朝的那间牢房,牢房的铁门不知被何人从外面暴力破开了,用来束缚人的铁链被齐齐斩断,但原本狱中的人,已然不知去向。 第80章 得胜   宫门前。   “不见了?”刘景珉心中一震,低声道,“为何不见了?”   属下大气不敢出一口,低着头,回答道:“我们赶到的时候,王宪知晕倒在地,牢房门是开着的,但林公子……不知所踪。”   他的声音不大,耳语时只能有刘景珉一人听得清楚。   长时间保持箭在弦上的动作令刘景珉的手臂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离王。   不知所踪……他去哪了,究竟是是自己逃走了?被人救走了?亦或者更坏的情况…被其他的势力劫持……   属下继续道:“我们推断,应该是被何人救走了。”   但总归,林师不在离王手上了,刘景珉安慰自己道,即便是其他势力横插一脚,眼下也能拿下离王,夺得第一举胜棋!   但人还没有见到…   刘景珉扪心自问,我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   打破僵局的,是一声轻微的“噗呲”声。   在叶语安愤怒,刘景珉踟蹰,与离王笃定稳操胜券之际,刘鸢身前的放置的那把剑,终于被人拾了起来。   文若公主手握着剑柄,温热的液体自剑身缓缓流下,暖热了她因在雪中久跪而冻僵了的手。   但即便如此,那双手依然止不住地颤抖。   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何时拾起的剑,又是何时冲向前去,硬生生刺进了离王的腹部。   刘鸢的牙齿也在打颤——她浑身都在打颤。她仍然不敢松开那把剑,甚至随着她开口说话往里又深了一寸,她眼泪淌了满脸,抬头看向叶语安,喃喃道:“念霏,对不起……”   “他杀了我兄长。”刘鸢看向离王,哭着开口道,“不能等下去了,他要偿命的。”   离王张了张嘴,他的手缓缓拂上刘鸢的脖子,嘴角挽起一个笑容,他沉沉地呼吸了两下,似乎要抽干最后的空气,阴恻恻道:“是么……?”   刘鸢感受到脖颈处的力气猝然收紧,顿时面露惊愕,她正要挣扎着拔剑后退,突然被一涌而下的血液浇了满头!   剑锋措不及防划开了离王的脖颈。   与此同时,那不远处持在弦上的箭势如破竹,擦着刘鸢的上额飞过,狠狠地刺中了离王的胸口!   颈边那鱼死网破的力道猛然松懈了下来,刘鸢陡然间跌坐在地上,手撒开了剑柄,那把剑从离王已经没有声息的身体中悄然滑落,“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她的胸口大起大伏,粗喘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抬起头,望向叶语安,又惶惶不安地道了一声:“念霏……”   不远处,刘景珉缓缓垂下手,放下弯弓,他看了那金碧辉煌的的宫门一眼,背过身去。   宫变发生得很快,从刘鸢身着华服逼宫,到离王尸首落地,不过半天时间,护驾的侍卫已被随刘鸢入城的西北军轻骑队解决,而禁军,还未在这短短时间内反应过来。   刘景珉看着那批向着宫门处涌来的禁军。   而现在,他们反应过来了。   离王虽然身死,但王党还未被斩草除根,依然有调遣禁军之能!   “带我去那地牢。”刘景珉看向那传信的属下,道,“现在就去。”   那属下慌张道:“殿下,现在禁军,这……”   刘景珉似乎没听见一般,还未等属下说完,他便迅速朝轻骑队借了一匹战马,纵身一跨,向城门的方向奔去。   颜欢骑在马上,向刘鸢伸出手,道:“公主,手给我。”   许久不见,她也许是因为在西北军营里营养跟得上了,终于一改之前记忆中那瘦小的模样,有了少女的身型。但即便如此,叶语安仍然有些不放心,她问:“你真的可以么?”   “放心,我在那场战乱中领过兵。”颜欢扶着刘鸢上马,又补充道,“也御过马,人总是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成长的。话说,你也是,真的没问题吗?”   “小看我?”叶语安一撇嘴,“让你的兵照顾好那些书呆子就行,不用管我。”   颜欢冲她扬起一个笑容,使力一扯缰绳,一夹马肚,身下的马仰天嘶吼一声,冲了出去。   “冲啊——”   “冲出重围,与主部队会合——!!”   “去它奶奶的禁军!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不成气候!!”   “撞碎他们!!”   马蹄将白雪踩成了烂泥,铺在长安城内的街道上,两侧坊门紧闭,散布在城内的、伪装成普通百姓的西北军也纷纷响应起来,在城内与城外的两面夹击之下,禁军已然四散奔逃,溃不成军。   何书坐在马上,紧紧抱着前面带着他的那位西北军的腰,被刀光剑影吓得“花容失色”,大喊:“慢点!……啊啊啊看刀!看刀!!”   颜欢持枪扫开面前撞来的人,也许是因为突厥铁骑破开城门时她迫不得已浴血迎战,武艺比往日精进不少,杀伐之间都带了果断,扫开敌人时,还不忘回头道:“公主,怕么!”   刘鸢扯着颜欢腰后的轻甲,摇摇头。   颜欢自嘲地笑了一声,像是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自言自语道:“也是。”   苏柳木在城外唯有焦急地等待,等得满头大汗,等来了刘鸢,等来了颜欢,等来了何书,却不见另外两人的身影。   ……   刘景珉站在牢房前,身边的手下都大气不敢出一口。   那些被关押于此的学生都被放出去了,少了些叫喊与怒骂声。   这的确是离王秘密关押人的地方。从倒在地上的王宪知便能看出,此地也确确实实是林师被关押的地方——没有其他人能让王宪知不放心交给手下,一定要亲自守着,王宪知审问得累了,甚至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前。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潮湿墙壁中渗下水滴,打湿地面的回声。   房内没有血迹,这是刘景珉能给自己唯一的安慰,但他依然不敢细想,这几日林师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冷吗?饿吗?身上添新伤吗?会疼么?会怕么?离王对他用刑了么?会不会也期望着有人能找到他?   确实有人找到了他,但那个人不是自己。   自己还是选择了射出那一箭,即使是刘鸢动手时给了他内心一击,让他心一横眼一闭。但他依然没有将一定要亲眼见到林师还活着,放在所有选择之前。   他此时的心情一如那日他站在私宅门前,望着那满地狼藉。   他坐在牢房内,那拴人的铁链真的很沉,很硌,粗糙得几乎能磨破人的皮肤。他呆坐了好一会,谷余几欲上前提醒他,此时不是发呆的时候,犹豫了良久,才堪堪问出一句:“主上,还要继续寻林公子么?”   刘景珉摇摇头,站起身来,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被手下眼疾手快扶住。   “我想,大概知道,是谁带走他了。”他看向地上的那一缕白须,皱着眉头,道,“……他若是想见我,会来找我的。”   ……   蒋子道站在长安城外一处高崖之上,此处能将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林师站在他身侧,低头不语。   蒋子道抬手顺了顺花白的胡须,望着此景,回忆起往事来,说道:“我年少时啊,就喜欢来此地,放眼望去,硕大的长安城就变得那么小,好像整都能被我收于囊中。”   蒋子道恍然又像是回想起什么遗憾之事来,叹了口气,不再谈论自己,而是又看向林师,问:“你下山几近满年,眼观此景,有何感言?”   林师垂着眸子,俯视着京城,过了一会,答道:“眼望盛世繁花,脚踏百年积弊。”   蒋子道赞赏般地“嗯”了一声。   林师遥遥望着,骑兵从城门处涌出,最前面的,是西北军的旗帜,那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在仰天长啸,高呼着来之不易的胜利。   林师低头看着,像是不舍得移开眼,他似乎想要反驳什么,道:“但他们成功了。”   “你也道大齐百年积弊。这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撼动得了的。”蒋子道背着手,微微摇头,说道,“长安城内五大世家,即使周明持于王宪知两败俱伤,却依然无法根除,其他三家,他刘文易真的敢动么?坐上那个位置,脚下的路,并非真的能由他自己决定。猜疑,分歧……会隔阂两人的距离。”   林师下意识反驳道:“不……”   “哪怕这一切不会发生。”蒋子道继续道,“但倘若当他再度陷入两难,他会选择你么?”   林师这次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你依然心有执念。”蒋子道又叹气,“也罢,你一路走来,也一定从他人听闻了许多天文道的往事,这些往事师父从未同你师兄妹二人提过,今日也许是时候了。”   他背过身,轻飘飘道:“走罢。”   林师下意识问:“往何处?”   蒋子道说:“去鬼市。”   蒋子道甫一迈开腿,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眉头一皱,问:“对了,你的玉牌呢?”   林师浑身一僵:“………” 第81章 往事知多少   鬼市并非林师印象中,坐落于乌远镇旁,道观下的那一座。   踏入鹤鸣山的地界之时,春日的微风已经萦绕在发间了,柳枝抽出了新芽,先前那一场大雪的痕迹也融化地七七八八。   鹤鸣山脚下的鬼市,无须玉牌便可开启,那扇厚重的石门开启之时,林师从缝隙中窥见了自己印象中废弃鬼市的繁荣之貌。   这个世上不仅有两座几乎一模一样的道观,也有两座几乎一模一样的鬼市。   林师在山上长大,未曾想过山脚下竟然隐蔽着这样一处,师父从未向他提起过。此处行人络绎不绝,有穿着布衣的,也有披金戴银的,有腰间佩剑的,也有怀中抱着稚子的,那小娃娃瞧见走在前面的蒋子道,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指向他,张嘴“啊”了一声。   “先生。”那抱着娃娃的妇人显然是认得蒋子道的,向他打招呼,“好久没见您下山了。”   蒋子道招招手,回了一句:“来采买粮食?”   那妇人将孩子放下来,笑道:“是啊,尽管外面的粮价稍降了些,也还是不比鬼市里的,还是这里买划算。”   少顷,她又瞧见了跟在蒋子道身后的林师,惊讶道:“先生,这是您的学生?”   “是我大徒弟。”蒋子道点点头,“想来那时捡到他时,也和你家娃娃差不多大。”   遥远的、朦朦胧胧的回忆随着这句话猝然涌上林师心头,他望向远处那栋最高的建筑,灯火璀璨,记忆随之回笼。   他好像来过这座鬼市,那座建筑很熟悉,像是匍匐在繁华街市的一只恶兽,耳边传来孩子的哭喊声,听上去撕心裂肺的。   他想起来,自己就是在这里被蒋子道捡回去的。   哭喊声把林师的神游的魂扯了回来,蒋子道和那妇人刚结束了对话,不过那小娃娃手里那串糖葫芦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大概是没有拿稳,眼下他正心痛欲碎,鼻涕眼泪胡乱一抹,哭成了一只小花猫。   林师在袖袋中摸到了两枚甜糕,俯身递给他,小娃娃眨眨眼,止住了哭声,好奇地拆开,放进了嘴里。   那妇人催了一句:“快讲谢谢。”   小娃娃抬起头,瓮声瓮气地说了声:“谢谢。”   “是时候该说正事了。”   待妇人牵着小娃娃离开后,蒋子道带着林师来到了那座最高的建筑。   这是座酒楼。   林师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在方才,短暂的回忆中,那样害怕此处。但当他迈过那描金的门槛时,他又觉得此地不过是座普通的酒家,也许是因为此处是蒋子道掌管的,里面的店小二毕恭毕敬地迎上来。林师跟在蒋子道身后,被一同请上了这最高建筑的最高的一间。   俯视整座鬼市,正合适追忆往事。   “嗯…你应该已经去过长安城外的那座鬼市了。”蒋子道摸摸胡子,开口道,“如何……是不是和这里几乎一模一样?”   林师犹豫着点点头,但他不解,问:“但为何那里废弃了?”   蒋子道倒也不再绕弯子,他缓缓叹了口气,说道:“师父啊,原本是要留在京城的,所以最初的鬼市,便选择建在了那里……”   “我在乌远镇曾听闻,那道观下是先帝师之墓。”林师的身子微微前倾,问道,“我们一路寻着去了,才知道是鬼市。但我始终求知不能,那所谓的先帝师究竟为何人?师父,这究竟是空穴来风,还是确有依据……”   蒋子道微微一怔,随即“呵呵”笑了两声:“那是苏子栾吃饱了打趣的,没有这个人。”   ……   “你教他那么多,都能比得上帝师了。”苏胤一手将书卷成筒状,坐在连廊中,看向亭中蒋子道的方向,调侃道,“眼下连俸禄都领不到,你说你亏不亏。”   “我哪有那种本事。”蒋子道将书拍在案上,斥道,“你少来了,小心到时候祸从口出,先给你发配了。”   苏胤撇撇嘴,看上去不太服气。   “不会的。”旁边的一位少年,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的,同那七扭八歪的坐着的蒋子道和苏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看向蒋子道,认真道,“我只认你一人做我老师。”   蒋子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梗住了半晌,张了张嘴,辩驳道:“可别了,你我明明差不多大,你这一声老师,把我叫老了一辈。”   “常德和阿平怎么还没回来?”苏胤伸着脖子往门口的方向瞧,“不过去集市买些早食,怎么这么慢。”   “我真的可以么?”那端坐的少年有些忧虑,愁容都写在了脸上,他又看回那面前的书卷,低声问,“二弟和三弟皆有学识,昨日在课堂上,我还因为没有回答出问题,被夫子罚抄了……”   不提这个倒好,一提这个,蒋子道的手腕又酸痛了,他和苏胤昨日帮着分担了大半,抄到半夜月中天。他揉揉酸痛的手腕,还要安慰眼前这个人,道:“净想些不该想的,你可是太子。再说了,那夫子就是个老古板,依我看,他那套理论,早就是一百多年前的了,今时不同往日,治世也要与时俱进啊。”   “刘亦也就是会背书,刘乾更别说了,一心只想着玩,书都不会背。”苏胤自然也是无条件支持好友的,但是他的心显然不在这边,他瞧见那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顿时喜上眉梢,大声道:“诶,他们回来了!”   “看看我们带回来了什么!”廿平大步走过来,随便拂开案上零落的书本,将手中的东西敦在案上,拆开油纸,香气顿时四溢,他兴奋道,“铛铛,红烧兔头!”   “你那东西,子道他们肯定不爱吃。再说了,谁早上吃这玩意儿?”叶常德比他慢了两步,跟在后面,也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哝,棒子粥,饸饹,馎饦,胡饼,想吃什么自己拿。”   蒋子道捻了张胡饼,一边呲牙喊着“烫烫烫”,一边撕开一半,沾了满指油,他两指捏着递给还在读书卷的刘明,道,“劳逸结合,先吃。”   ……   “朕想吃胡饼了。”随帝移开奏折,突然没由来地来了一句。周围的气压有些低,一旁伺候的公公识眼色地凑过来,低眉顺目道,“陛下,正巧御膳房来了位胡人厨子,奴婢这就去吩咐……”   “不必了。”随帝打断道,“那东西太油,朕不过是说说,也没有一定要吃,你退下罢。”   那公公“喏”了一声就退下了,刚退出正殿,就瞧见蒋子道背着手走来,公公忙弯腰行一礼,目送他进了正殿的门。   “你想吃的胡饼。”蒋子道将那提从宫外带来的吃食放在桌上,没有看见年轻皇帝的脸色僵了一瞬,随帝将胡饼拿离奏折远了些,并没有迫不及待地打开,他看向蒋子道,问:“爱卿可想好了,要任何职?只要爱卿开口,朕都可以许。”   蒋子道沉默了片刻,道:“苏胤他们都各司其职,但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我只求做一界白衣,不求一官半职,只求……为陛下分忧。”   随帝的面色又沉了些,他最后叹了口气,开口道:“爱卿,朕固然敬重你,但这般交谈若是让别人听了,恐怕要斥一句不尊礼数,朕怕……”   蒋子道的眉毛跳了一下,垂下头,作揖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道:“臣不敢。”   随帝看向桌边的那一提胡饼,片刻后说道:“午时将至,爱卿留下,同朕一齐用膳罢。”   ……   噼里啪啦咚咣——   桌上精致的磁碟被蓦地扫到地上,摔得粉碎,蒋子道站在案前,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人,他深吸一口气,气急道:“你当真不知道钟北死因为何?”   随帝仰头看着他,一言不发。   “调换监军是你默许的,你纵容五大世家在朝堂上为非作歹,你将十二侯军埋葬在风雪中。”蒋子道是真的气火上头,气得几近要破了音,他甚至顾不上那些不短时间的君臣礼数,指着随帝的鼻子,“杨涧山在宫门外跪了将近五个时辰,天还下着雪!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吃饭,你如何对得起你的臣子!”   随帝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看着他胸口因气愤而上下喘息,良久,开口道:“是,朕知道。”   蒋子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是朕对不起他。”随帝继续道,“但对于钟将军一事,朕也不知其情,朕会为他追封,如此,也能让杨相好受些。”   活生生的人,岂是追封便能抚平的?   “不。”蒋子道认识他十年有余,自认瞧得清他的心思,又觉得今日好似第一天认识他。他看着随帝,一字一句说:“你是觉得,钟家世代率领十二侯军,是也相信,那所谓的十二侯军是钟家军的说辞!所以当有人欲对钟将军下手时,你选择了默不作声,顺水推舟。”   随帝不说话,蒋子道一向知道,他并非能言善辩的类型。   蒋子道只觉得脊背突然一阵发凉,他问:“若你哪一天于我有疑,我是不是也落得这个下场?”   “朕说了,此事并非朕所愿!”   “臣,明日遣散鬼兵。”蒋子道提起衣摆,将双膝缓缓挨于地面,他抬起头,看向刚刚心急起身的随帝,深吸一口气,道,“臣无官可辞,只求告老还乡,从今往后,不问世事。”   说罢,长叩一首。   若有人此时能告诉蒋子道,此一举是步错棋,也许往后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正殿内静了很久,候在殿外公公的腿都在止不住地发抖,终于,他听见屋内陛下的声音,那声音缓缓道:“爱卿既然去意已决,朕也不好强留,你……去吧。”   话音刚落,那殿外公公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公公顺势低头叩首,直到蒋子道迈步跨出正殿,走下石阶,留下一个义无反顾的背影,也没敢抬头看一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可爱们的评论!每一条都会认真看的,奈何语废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在这里统一鞠躬) 第82章 朱颜改   鬼市建立的第一年,江湖人往来络绎不绝。   苏胤偷偷摸摸跑来探望蒋子道,拿着自家女儿的画像给他炫耀,说你看,这眉眼,多像我,你看她提着小药箱,我给她定做的。   被蒋子道拿着竹竿撵了出去。   半年又过,蒋子道在鬼市门前捡到了个脸上还沾着血迹的小娃娃。   同年,苏胤也辞了官,在长安城内做了位赤脚郎中。   “陛下没找你回去?”鹤鸣山上,苏胤坐在院子里,看着林师坐在石桌前学写字,有意无意地问蒋子道,道,“我以为……”   “找了,好言相劝的,威逼利诱的,都使过了。”提起随帝,蒋子道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放下笔,直起身来,“所以我才迫不得已躲到这里来。我不会回去的,新的鬼市都已经落成将近两年了,还回去做什么?”   “往日你二人也会有政见不和,怎么这次这般严重?”苏胤纳闷道,少顷,他又长叹一口气,道,“也罢,我也理解你的所想,朝堂上鱼龙混杂,我自己都辞官了,又有什么资格来谈论你。”   “我觉得他已经不似我当年认识的那个太子了。”蒋子道背着手,语气有些遗憾,“那时他虽然在我看来有些怯懦,但也算是个有抱负,有才学,亦有治国之能之人,但这次不一样,我只觉得……”   他没有再评判随帝的个人性格,他只是摇摇头,说道:“权利会熏染人心,使人变得冷血,残暴,权利愈大,人性便愈薄。”   “很少见你这么悲观啊。”苏胤奇道,“我记得从前总是说要一展宏图,你辛辛苦苦从小练到大的剑术,还有你研究那咒法,好不容易有些眉目了,你又躲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你怕他做甚?就算不叱咤朝堂,做个武林无敌手也行啊。”   蒋子道敷衍道:“年纪大了,做不得那种打打杀杀的事了,啊,再说罢。”   “你是真的专注于带孩子了。”苏胤嘲讽地轻哼一声,“当初还要撵我,哼。”   蒋子道岔开话题,提道:“说起来,这些日子夜里会胸闷,觉得上不来气,你快帮我号个脉……”   苏胤坐在藤条桌边,甫一搭上蒋子道的脉搏,便眉头一皱,良久,蒋子道终于对他这副表情无语凝噎,问:“我莫不是要死了罢?”   苏胤依旧眉头不展,道:“脉象有些奇怪,但看不出大问题,我猜测可能是你练那咒法导致的……”   苏胤找了支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了一番,蒋子道也看不出他究竟写了些什么,片刻后苏胤一撂笔,道:“等我回去了,看看有没有人见过类似的情况。”   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两人便都没太过在意。   “哎,你那时候走得急,叶常德他家闺女的满月礼都没去。”苏胤又提起之前的事来。   蒋子道收回手来,喝了一口茶,说道:“……我的礼不是到了么?”   “他图你的礼啊?”苏胤白了他一眼,说,“当然是就缺你一个啊。”   蒋子道问:“陛下也去了?”   苏胤沉默了,他瘪瘪嘴,说:“……他的礼也到了。”   谈话间,林师写好了字,捏着两角小跑过来,展示给蒋子道看,蒋子道摸摸他的头,和颜夸了一句。   苏胤支着头,眉间透出了一些忧郁,说:“哎,真羡慕你能自己教,我还我女儿学堂的事发愁呢,和廿家那小子同级,我可是万万放不下心来啊,等廿平回来了,我可要好好和他说道说道,别把她再带坏了……”   ……   又三年,这次廿平没有回来。   西北的战报传来时,廿府上挂上了白绢,西北军与玉门军合并,长安城笼罩在一片哀哭之下。   当廿信说举着父亲留下的那杆枪,说要继承父亲遗志,随军去西北时,廿夫人几乎要哭得晕了过去。   同年,蒋子道在鬼市擒住了一批欲要捉拿他的人,他查不出这些人来自哪里,又为何人指派。   即使他铁了心不想再踏入长安城一步,但昔日好友离世,他于情于理也要去吊唁,当他踏入那扇重工的长安城门时,便在暗地中让某人的计划得了逞。   当圣上的诏书递到面前时,蒋子道想都没有多想,转身就买了一匹千里良驹,快马加鞭,连夜离开了了京城。   ……   又一年,叶常德被告意图谋反,诛连九族。   蒋子道连夜兼程,跑废了三匹马,最后赶到时,常德府已然血流一片,院中被砸得破破烂烂。蒋子道帮叶夫人阖上未来得及闭的眼睛,潜入宫内,救下了尚在宫内陪公主玩耍,对宫外之事一概不知的叶家女儿。   此时的蒋子道和苏胤,似乎同时意识到了些什么,昔日好友早已不似往日相识,变得无所不用其极,对于这双在背后操控一切的手,天文道根本无力回天。   苏胤安顿好了妻子和女儿,而后不知所踪。   蒋子道欲将叶语安带回鹤鸣山之时,途中被官兵追得急,蒋子道迫不得已,带着她躲进了自己熟悉的那间道观。   一别经年,面对那座废弃的鬼市,往昔的意气风发仿佛历历在目,曾经对于这座鬼市,对于天文道的美好幻想也付之东流,那枚下错的棋究竟是哪一步?   是自己不该违抗圣旨,逃离长安,不该与随帝政见不合,不欢而散,还是在天文道成立的最初,就不该与那身为太子的刘明相识?   蒋子道只觉得自己深陷混沌,他辨不清。   ……   又二年,随帝驾崩,唯一尚存的皇子刘相登基,称拥帝。   万民俯首叩拜。   蒋子道在鬼市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他在心里淡淡地想,也许是报应罢。   他在鹤鸣山上,看着两个孩子长大,对往事缄口不提,甚至也很少提及鬼市,以至于后来来此的叶语安,竟也都都不知道,在鹤鸣山的脚下,有一个鬼市的存在。   蒋子道也再也没见过苏胤。   除了苏胤之前留下的两副药,是缓解他那胸闷的老毛病的,他尊着方子找人抓药,一直用到闭关前。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忙到飞起,裸更的我只码出了一个保底,下周我会补回来的qwq   另:预计在九十章左右完结。 第83章 涉水   叶语安坐在屋脊上,望向院内。   这座世人口中的鬼宅,是她小时生活的家。   院中景象还是一如既往的破败,冬日里墙角那株海棠花也陷入了沉眠,庭院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更平添了一丝寂寥,像是为谁人唱起的哀歌。   叶语安沉默着,似乎在从记忆中寻找爹娘的音容笑貌,过了好一会,直到融化的落雪将她的发梢完全打湿了,她才缓缓地、哽咽着开口:“阿爹…阿娘……”   她将脸埋在臂弯里,声音便变得闷闷的,她道:“师父告诉我,你们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一句话,让我……不要怨恨……”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骗我的,他是为了让我心里好受些。”她吸吸鼻子,继续诉说道,“他告诫我,不要妄图以蚍蜉撼树,活着不若看似那般容易,我想,那我便放下往日的仇恨,珍惜眼前人…”   “报仇的事我没有想过,也不敢想,我也许是在心里也认同了师父的想法。可是……”她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眼泪,瓮声瓮气地开口说,“可是如今,我却连眼前最想守护的人都守不好……”   风抚过她的发梢,比往日都要轻柔一些。   ……   苏柳木坐在道观中,身边散落着零星的药材,院中躺着受伤的西北军将士,大多是颜欢带领的那支轻骑队下的。   刘鸢枕着颜欢的膝盖,已经疲惫得昏睡过去了,苏柳木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干净脸上的血迹,悄声对颜欢说:“你真的瞧见小语了?”   颜欢点点头,答:“她往西走了,她没事。”   苏柳木轻叹一声,道:“也好,她许是需要些空间……”   ……   叶语安并没有得到留出所谓的“空间”,起因是李自离率手下西北军清扫长安街道时,路过一间宅院,正听见院中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这宅子是座鬼宅的事情,他初到长安便听说过,身为唯物主义坚定拥护者的李大将军自然是不信的,只不过他也没有那个闲心来此管东管西。此时他路过,打好撞在节骨眼上,心一横,心想着来都来了,定要看看究竟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他一掌拍开那破旧的大门,气沉丹田,高喝一声:“是何人在此地装神弄鬼!”   一抬头,与坐在房脊上、哭花了脸、吓了一个激灵的叶语安来了一个尴尬的对视。   李自离僵在原地,半天,才憋出两个字,说:“是你?”   叶语安呆呆地怔了片刻,随后缓过神来,她没有动身,只是又将脸埋在了臂弯处,一声不吭。   “别哭了,你……”李自离站在底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只觉得目光看向哪也不是,走也不是,站着也不是,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贸然推开这扇门了。   有属下听见这边的动静,探脑袋过来,问:“什么情况,我们不是赢了么?”   李自离抬手将他撵走了,又背手掩上旧宅的大门,斟酌着开口,轻声道:“你别…你别想不开,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说……”   叶语安抬起头,看着院中的人,带着哭腔问:“你认识我师兄么……”   ……   往事簌簌,林师从蒋子道的回忆中抽离出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山顶那座道观的门前。   他怔了少顷,回身看向师父,蒋子道背手在他身后一丈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仿佛要目送他远行似的。   天文道为何成立?它集结了文臣,武将,太医,与江湖客,它以自身掌朝堂,以鬼市立江湖,以鬼兵谈一战,它是随帝登基的得力助手,是随帝当政时的左膀右臂,也是蒋子道的雄心壮志。   林师的记忆中师父从来没有吃过什么药,也没有下山抓过药,每每下山,都是带着他和叶语安去山下的镇子里看灯火、逛庙会。有时兴致来了,还会同他们比试两招,赢了,就要吹嘘一番,说想要赢师父,你们两个小崽子还嫩着点;输了,就又有了别的说辞,要感叹,当初自己是如何打遍天下无敌手,岁月不饶人哇,老了,手脚不利索了。   叶语安便要不服气,说,师父就会吹牛。   即使皱纹随着时光爬上了他的面庞,长发渐白,但林师的印象中,师父一直是精神矍铄的。   那些天文道的辉煌往事,都不如那苏胤给师父开的药方,令林师内心一抖。   “师父……”风卷起了林师轻声的疑问,飘飘悠悠进了蒋子道的耳朵,“三年前,你为何闭关……?”   蒋子道站在那里,扬起一个算得上慈祥的笑容,像是欣慰林师终于问到了此处,良久,他点点头,终于道:“因为苏子栾的药,终于是压制不住了。”   山顶的竹林伴着风,发出飒飒声。   那风挟着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发梢,林师后退一步,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问:“压制…什么…?”   蒋子道摊开手心,向前几步,言简意赅,道:“毒。”   他叹了口气,没有其他额外的情绪,像是在叙述一件家常事,继续道:“我一直未曾告诉你们,也是我一直不愿相信,其实当初我也应该早就意识到,他有千万种手段对付廿平和叶常德,又怎会找不到手段来对付我。”   林师看着蒋子道的面容,似懂非懂,喃喃道:“随帝……”   “今日你师妹不在,你改日同她说起时,记得寻个委婉些的说辞……”蒋子道苦笑了一下,“免得她到时候要哭闹一番,你应对不能。”   林师的心漏跳一拍,他眉毛微蹙,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甚至有些破音,他道:“不…师父,我自己应付不了她,您自己同她说……”   “鬼市也要交到你的手中了。”蒋子道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轻叹一声,背过身去,继续道,“至于玉牌……送了便送了罢,总归如今的鬼市,是不再需要玉牌的了。”   林师犹豫道:“可我,我从未接触过鬼市,我还做不好……”   “师父相信你心中有数。”蒋子道的声音传来,他道,“红尘游历一年,历经种种,师父相信你撑起鬼市,也能同叶语安一同撑起天文道。”   眼瞧着蒋子道要往山下走,林师快几步追上去,伸手扯住蒋子道的衣摆,蒋子道身形一顿,站住身。   再回身,林师瞧见他花白胡须上一点未来得及擦净的血迹。   “师父……”   林师的眼泪那一瞬蓦地从面庞滑落,他只觉得心头压上一块巨石,无论呼吸如何急促,都只教人喘不过气来。他不敢相信,师父闭关三年,再见一面,便是要告别。   “你别走……”   “师父会一直在鹤鸣山上。”蒋子道摸摸他的头,道,“客宿九野,想见,抬起头,便能见到。”   林师的脑海中赫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看着蒋子道,似乎想要证实自己的想法,他哑着嗓子,艰难地开口,问道:“…师父,您是破了关,来救我的么…?”   他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但蒋子道显然猜到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你啊,从小就爱胡思乱想,此事自然与你无关,即使我并非贸然破关,就算是闭关也难以压制经脉运行时日益积累的毒,你何须心有负担?”   林师低下头,依然不敢相信,轻声道:“我……”   蒋子道像小时候那样拂过他的发旋,道:“你若对自己不够有信心,不妨再度下山走走,离开了刘文易的同行,去淮南,去江南,去北行,九州辽阔,还有许多未至之地,等你再回到鹤鸣山,你将会有自己的答案。”   这番说辞,在蒋子道闭关之前,同样也说过,彼时是个夏夜,他将林师与叶语安两人叫到自己身前,告诉他们,若是心中有困,不妨下山走走,届时会找到自己要走的路。   叶语安显然是最兴奋的那个,几日后便迫不及待地收拾好行囊,想要一施拳脚,打败天下无敌手。   林师却无所动,蒋子道问他,你不想下山去看看么?   林师端坐在院中,望向院门,说:“我心中无困,无所期。”   蒋子道听后,摇摇头,说:“怎么教出个小古板,我也没这样啊,这是和谁学的……”   从此每次叶语安回山,都要带些稀奇物来——至少对她而言是稀奇的,下到小孩子玩的拨浪鼓,上到西域诸国的奇珍异宝,每每林师不为所动,都令她大失所望。   直到山间的屋子里都要堆不下了。   叶语安愤愤地说:“师兄,你到底喜欢些什么啊。”   直到蒋子道闭关后的两年,一日叶语安带了壶长安城的果子酒,那壶塞打开,香气四溢,醉满整座山头,也是第一次动摇了林师无波澜的心。   于是他,迈出步子,踏入红尘之中。   “只是下次,师父可能便不能为你收尾了。”   从回忆拉回现实时,林师听见师父的声音这样说,又见他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但那时,你也应该不需要师父所谓,画蛇添足的收尾了……”   ……   林师再至长安城门,已经入夏了。   他随行没有什么包袱,只牵了匹马,临近长安时,又觉得兴许会被人认出来,于是从街边买了顶斗笠,随意遮了遮脸。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来此,他从蒋子道手中接过鬼市后,一路所行没有方向,却条条大路直指长安,大概当时后有追兵走得匆忙,眼下想好好与此处做个道别,起码他心中是这样认为的。   他在心中道了句再会,朝那城门拜了三拜,牵马时,那马不愿动蹄,仰天嘶鸣了一声。   他恍然想起,上次在此地与刘景珉分别,他问何时再能相见,刘景珉答,很快。   还是那两个问题,他问自己。   下次再入城门,要待到何时?   故友重逢,又需反复几载? 第84章 缘由天定   林师回身时,目光所及处忽然银光一闪,他下意识提剑一防,被那瞬银光击得向后退一步。   这招式,他认得。   眼下已然是第三次与此招交锋,但与前两次不同,眼下的弯刀并未携带丝毫的杀意,只剩下一丝试探。   他定睛,瞧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人,似曾相识的身影,但不曾有以往那般凌厉。   林师收了剑,抬手接过曲商秋向他扔来的酒,酒坛沉甸甸的,是满的。   “怎的就你一人?”曲商秋靠着树干,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抱着臂,看向林师,问,“先前那位公子呢?你没同他一起?”   林师单手提着酒坛,沉默着:“……”   “聊聊?”曲商秋冲他扬扬手中的酒坛,问道,“总归我待罪之身,东躲西藏,不好进城,不若邀请去你们那道观坐坐?”   林师看着她,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又问:“如今在位已不是离王,你为何依旧是待罪之身,按说……”   “习惯罢了。”曲商秋道,“这半年确实没有再出对我的通缉,但每每进城,依然会遭到过久的盘查,时间久了,便也不想进城了,我看你在城门前逗留,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怕是同我一样,也不好邀你往城中去了。”   林师跟在她身后,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   道观中还是那番景象,里面没有人,动乱时留下的痕迹也差不多消散了,没有苏柳木、刘鸢及西北军的痕迹,叶语安大概也没有再来过,更别说刘景珉,他现在应在朝堂上忙得马不停蹄才对。   “天和元年。”曲商秋坐在道观屋顶上,拆了酒坛,仰天痛饮一顿,她托着腮,开口,直白得有些吓人,说:“主上死了,我自由了。”   新帝登基,年号为天和,一路行至长安,林师常有听闻。   而她口中的主上,想必是周明持,林师亦了然。他冬时初回长安城,周明持尚且对他有所动作,但自从王宪知庆功宴一事生变,那名企图拦住林师的刺客被刘景珉捉拿后,林师便再没有听说过周明持一派的任何消息。   曲商秋自顾自,继续道:“除了长安城,我哪处都去得,没有人会知道我的过往,也没有人指给我要冒着生命危险的任务……”   她看向天,有燕雀从枝头跳过,没入片叶之中,她的目光有一些迷茫,她像是在问林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但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到自由呢?”   林师与她只见过两面,两次皆为兵戈相向,也并不相熟,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出言为她解惑,只好坐在一旁。他没有开那壶酒,而是搁置在身边,也没有看曲商秋,而是盯着院中的那坛香坛。   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在曲商秋并没有期待他能回答些什么,她静了片刻,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她对林师说:“我是不是还从未告知于你,我叫什么名字?”   林师轻轻“嗯”了一声,等她接下来的话。   “我名为曲商秋。”曲商秋折了支木枝,沾着酒水在房瓦上写写画画,一边道,“这是周大人赐给我的名字,我想,也许你只听说过小曲儿,但那只是在平康坊中藏匿时使用的。”   林师点点头,表示在心中记下了。   “我并不理解大人在做些什么,唯一认定的,便是要做他手中的一把刀。”她大概是太久没有同人好好说过话了,此时逮到一个能相谈的,便忍不住多说了些,“他有很多把刀,但刀没用,他还是输了。”   林师问:“何为输?”   曲商秋道:“离王篡位,王宪知被离王从牢狱中放出来时,大人便输了,我们没有机会了,只能遣散了手下和家臣,我是那是时……便自由了。”   她像迷路的孤魂野鬼一样徘徊在战乱的长安城之中,没有相熟的人,也没有要去的地方,她以第三方的视角默默注视着天文道一行人与离王抗衡,取胜。   置身于京城,浮沉于官场,每走一步都是险棋,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那个带着贴面具的周明持亦是如此。   “主上最后那日见你,已经提醒过了。”曲商秋大致是知道先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情,她聊过了自己,又将话题转移到了林师身上,她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离王会以你来要挟刘景珉,好在你们……倒是成功化解了。”   成功化解了么……?林师对此不置可否,若是师父没有冒着毒发的风险贸然出关救他,也许他今日便不会坐在这里,有这样一番交谈。   “但你为何不同那位姓刘的公子一同?”曲商秋扔下手中的木枝,木枝顺着瓦片滚落下去,掉在地上,她问:“他如今应该已然得势,可你为什么还是独身一人?没有和他们一起?”   林师垂下头,静了须臾,轻声道:“我拿不准,他是否愿意见我……”   “待我有勇气再踏入京城的大门……”他看向缭绕在长安城内远处巍峨的宫顶,喃喃自语,道:“我又是否愿意见他……”   也许曲商秋意识到了自己提了些不该提的话,于是很看气氛地闭上了嘴,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将最后一口酒倒入口子,扁扁嘴,看向林师,指了指他手中那坛酒。   林师默不作声地将酒坛递给她。   曲商秋没有接,她反问:“不喝?”   “一醉亦难忘忧。”林师浅浅笑了一下,推脱道,“酒是好酒,于我而言却着实有些烈了。”   曲商秋反手一推,她问:“接下来呢?你打算去哪?”   林师放下手,将酒坛搁下,答:“往北,至太行,往沧州罢。”   他顿了少顷,见曲商秋望着他,眼神中能看得出些许期待,于是轻叹一声,开口问道:“你呢……”   “我这身刀法,是一个名叫孙涂的人教于我的。”曲商秋看向手中的弯刀,“但是他死在了我的手中……我想去西南,追溯这弯刀的由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站起身,没有再犹豫,纵身一跃,跳下观顶,尔后抬头,向林师挥挥手,扬声道:“后会有期。”   “嗯,后会有期。”   林师目送着她的背影走远,直到消失在官道的漫漫长路之上,再之后,他从袖中摸出一纸信封,看了一眼放在身侧的酒坛,站起身,亦跃下观顶,牵了马,踏上了往北的官道。   将那坛酒留在了原地。   ……   林师再见到叶语安,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了。   他于此并未感到惊讶,也大致能猜到他留下的那封信,理当是师妹先发现的,大概是她甫一瞧见,便马不停蹄地寻着他的方向赶来了。   此时叶语安怔在原地,她看见林师松开牵马的缰绳,向她张开双臂,待她回过神来,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猛地撞进了林师的怀中。   从前下山游历,分别往往要比半年光景久得多,但却皆不若此时的失而复得。   叶语安的声音闷闷的:“你去哪了。”   林师摸摸她的头,柔和道:“回了鹤鸣山一趟。”   “师父喊你回去的?”叶语安抬起头,问道,“他老人家终于出关啦?”   “……”林师沉默了少顷,微微一笑,道,“是呀,只可惜,他老人家只嘱托了我两句话,便又匆匆闭关去了,你怕是一时半会见不到了。”   “所以那日,是师父救了你!”叶语安的声音终于又亮堂了起来,她问,“师父总是这样,如何?他老人家同你讲什么啦?”   “师父说——”林师顿了一顿,拿食指点点她的额头,道,“叫你闯荡江湖,注意安危,莫要毛毛躁躁的。”   “知道啦知道啦。”叶语安撇撇嘴,松开林师,小声抱怨道,“他老人家这一句来来回回都说了多少遍啦,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不知道师父这次要闭关多久。”叶语安双手搭在脑后,面向林师,向后小跳着走了两步,说了两句,重逢的喜悦褪去后,又余下了心底残存的一丝惶恐,她触及了伤心事,语气低落了下来,她垂眸道,“师兄,你离开的那日,牢房里空无一人,翻遍整座长安城,都寻不到你的踪迹,我以为......我以为你......”   林师跟在她身后,斟酌着如何开口。   “失去亲人的滋味,我不敢再体会第二遍了。”她将林师留下的那一封信交还到林师手上,那时偶然发现那封被压在酒坛下的信时的心情,还残存在纸上,被一并交还至林师手中,“我以为练好了武功,便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守护我想守护的人......可是,这好像远远不够……”   林师粗略地扫了一眼信纸,收入怀中,勉强扯出一个安慰的笑,说道:“安心,师兄不会有事的。”   “师兄。”良久,叶语安开口说道,“你的信,我没有告诉他。”   林师怔了一瞬,恍然才意识到叶语安口中的“他”,他垂眸静了少顷,淡然笑了笑,道:“缘由天定,若是有意,自会再见,不必强求。” 第85章 独行   林师启程南下时,塘中的荷花已经落了。   他正于山脚下的酒肆中,一旁坐着一位操着北方口音,夏天还要穿貂的大哥,举着一只要溢满出来的酒碗,撞了撞林师手中的小茶杯,砸砸嘴,“嗐”了一声,道:“林小兄,来我们北地,就是要来一碗烧刀子,那茶水涩涩的,多寂寞?那果酒,甜滋滋的,和果酿没什么两样,有什么添头?”   林师眼睛眯了眯,并不作答,反手向这位大哥举了举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端着酒碗的大哥豪饮一口,反手抹了把嘴,又一拍大腿,摇头惋惜道:“可惜了,你又要启程南下了,这大夏天的,正热的时候,偏偏往南面跑,怎的不在此处避了暑,等天气转凉了再说?”   林师垂眸一笑,解释道:“前几日淮南发水患,各路豪侠义士纷纷施以援手,我便也想去,看看有什么自己帮的上忙的地方。”   大哥一拍桌子,亢奋道:“然!此等事,定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林小兄,你几时出发!我也要去!”   林师笑着摇摇头,抬手示意他先冷静下,劝道:“此行路途遥远,你家中又有妻儿要顾,要多考虑些,要冲动行事。”   那大哥动作一顿,坐下来,兴许是觉得他言之有理,便也没有过多强求,他举了举酒碗,道:“那好,你一路平安,咱就此别过,来日再会!”   “来日再会。”   ......   处暑时分,淮南水患得治,不料水灾致使祸疾患横行。   林师是在沔州一带偶遇苏柳木的。   从水患起,便有朝廷要员来巡。一路上,对于这些朝廷派来淮南巡查治理的官员,林师一向本着能躲就躲的态度,不接触,不招呼,最多只远远地瞧上过几眼。   只不过他偶然一日骑马行路途中,他见一老伯带着一孩子,那孩子病得太重,高烧不退,连喘气瞧着都困难,那抱孩子的伯伯拉着林师的衣角,恳求他带孩子往城里去。   明知病症易染,但林师还是不忍心狠心拒绝,便应了下来,抱着那孩子,快马加鞭,往城里去寻那朝廷专派下来的大夫。   即使再不想与朝廷的人打交道,但眼下情况,他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   那日苏柳木刚安置好满屋的病患,正起身去屋外,打算再去看看医馆小童煎药煎得怎么样了。她还没迈过门槛,便与抱着小孩子,急匆匆赶来的林师硬生生打了个照面。   虽两人皆拿纱掩着口鼻,苏柳木怔了一瞬,便立刻从眉眼间认出了来者。可她没有多说一句多余的话,只有功夫伸手接过林师怀中高烧的孩子,马不停蹄地把了脉,看了口舌,又亲自安置了床铺。   病人太多了,苏柳木里里外外,没有歇息地一连忙了两个时辰,顾不上多说一句话。   待天色已经完完全全黑了下来,那孩子的烧终于退了下来,苏柳木也在忙碌中得了片刻喘息的功夫,她坐下来,解下面纱,灌了几口水,又将面纱重新戴整。   她看向林师,眼神里流露出了些许歉意,说出了两人照面后的第一句话,道:“让你也帮着我忙前忙后这么久,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了.....”   “哪有这样的话。”林师笑了笑,道,“此事职责不在你一人,我既然来了,这些便也是应该做的。”   “你的面纱有些薄了。”苏柳木从抽屉里又拿出来一截纱,递给林师,说道,“太危险。”   林师听话地加了一层纱,他望向院外,幽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知何时才能好转。”   “快了。”苏柳木道,“眼下情况已经抑制住了,我估摸着等天气转冷,便差不多能启程回长安了。”   说到此,她突然噎了一下,随后看向林师,问道:“你要......随我们一同么?”   林师垂眸,片刻后摇了摇头。   屋内又有人喊了,苏柳木站起身来,迈步前,看向林师的眉眼间有些忧伤,劝道:“独行路途颠簸,总是会有人要挂心的。”   林师抬起头,笑着反问道:“廿将军可是挂心得紧?”   “他本是要一起来的,被我劝住了。”苏柳木没有再多言,顺着林师说起了自己,“要病我一人病,总不能两人一起倒下。”   喘息的时间过了,林师也站起身来,问苏柳木,道:“你并非身职太医署,本可以不来的。”   “你不是也来了么?”苏柳木后退两步,笑道,“十几年前,我母亲也曾往南下治患.....没办法,即使我不来,也总要有人来的,对罢?”   ......   苏柳木说得不错,立秋时后、天气转凉时,情况果然有所好转,江道一带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林师救下的那个孩子挺了过来,拉着那伯伯的手同林师告别,一蹦一跳地回家了。   苏柳木随一行官员回长安复命,林师再往南去。   文人墨客多惦念江南,林师初下山时,便有意一去,而今他站在亭廊中,看面前河道有船夫撑杆而过。   船上几位穿着鲜艳襦裙的少女,摇着扇子,叽叽喳喳嬉闹着。   不一会,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眨眼间,亭廊檐下便形成一道雨帘。   岸边有琴声伴着歌声传来,其中夹杂着一句稚童的嗓音,说:“公子,买束花罢!”   林师看着那不是那么新鲜的花束,付了铜板,过了一会,那奏乐和歌的琴师又换了一曲,恰换到他想听的那首。   他便寻了处石凳坐下。   歌听到一半,又有人突然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林师回过头,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的少女,抱着卷轴,半弯腰,大胆地问道:“你真好看,我能给你画副画像么?”   林师没有婉拒的理由,看着她亮闪闪的眸子,便应了下来,他正要将手中有些打蔫的花放下,又听见那少女忙叫住他,道:“不要放,像刚刚那样,捧在怀里就好!”   那少女坐在另一侧,摊开空白的画卷,画卷已经被水汽腾得有些发潮了,她调了墨,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勾起来。   三曲过后,岸边的琴师收了琴,结束了今日的演奏,又宣传了一番说今夜江边有画舫巡游,以拉拢客人。   正巧那少女的画也画得差不多了,捧过来给林师展示,得到一番夸奖后又开心得要将画赠与他。林师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应允了她将画像留在画廊中展示,并答应得空会前去光顾。   月色袅袅,画舫倒映在江波之上,琴歌声起,有人在其间吟诗作对,好不热闹。   画舫中的热闹持续了两月有余,将那江南时最热的节气度了过去。只不过林师一直没有前去的打算——直到临离开江南前,他约同往岭南的船夫因为家中有事耽搁了,来得迟了,他独自站在江边等,又不是很想回去,只见远处歌舞升平,自己身边夜色寂寥,心想闲着便也是闲着,不如前去寻个热闹。   掀开珠串帘,舫内满耳是酣酒斗诗的声音,端着瓷盘的舞姬笑着往林师手中塞了一盅酒,那酒散发着花香,闻上去不输岭南的醉花阴,林师端在手里,没有入口。   他跟着指引落了座,耳边除了对诗声,还有其他的讨论声,林师有意无意听了一耳朵,便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你这才到哪啊,你是没有见过京城那位何大人的诗......”   林师眉间一跳,环顾四周,试图去寻那说话之人,奈何四周人太多,话太杂,那声音很快便淹没在一众嘈杂之中,只能偶尔听见从四面流露出来的几声只言片语。   “......你是说那位新上任的......”   “......我听说啊,他......”   是褒是贬,林师听不真切。   不一会儿,琵琶声起,有舞姬登上鼓台,灯火渐暗,那嘈杂的议论声和吟诗作对声便渐渐沉寂了下来,台下众人皆凝神看向舞台之上,没有多余的心思分给闲话了。   林师离开时,画舫中的歌舞还未完。   船夫在码头等他,林师接过船夫递来的蓑衣和斗笠,听他说今夜可能有雨。   小船驶入航道,林师回望那座热闹的画舫变得愈来愈小,直到被夜色中的薄雾完全笼罩了去,他起身回到小船的篷内,闭眼小憩。   船夫同他搭话,道:“客官不像本地人呐,能出入那画舫的,不少都是达官显贵,怎的公子行路,选了我这一叶小舟?”   林师阖着眼,含笑道:“我不是达官,也并非显贵,只是初次来,久闻,凑个热闹罢了。”   “如何?”船夫憨厚一笑,问,“是不是和传闻一样,景美,人更美?”   林师随着他的问应了声:“嗯。”   还没等那船夫再找到话聊,林师已经和着夜色入了梦中,再睁眼时,朝霞已经映满了水面,远处是码头,已经有人赶着大早在湖边打鱼了。   船夫吆喝一声,说:“客官,咱到嘞——!” 第86章 又春   再次途径长渊镇时,林师在客栈品完了剩下半盏醉花阴。   他至今也未知那陵南王因这醉花阴而久居岭南的传闻是从何处传来的,大约是哪处酒家冒着小心思打的招牌。   一路行,一路走,晌午时分,他驻足于逢州城内,最大的一处府邸。   他犹豫了良久,终于松开牵马的缰绳,走上去去,深吸一口气,抬手轻扣门扉。   过了许久,无人应答,直到林师觉得里面应是没有人,转身欲要离去时,那扇厚重的木门才终于被“吱呀——”一声拉开。   开门的是一位老伯,左脚瞧上去有些跛,他看着林师欲要离开的背影,片刻,开口叫住他,问道:“公子来此,是要寻何人?”   林师到嘴边的话噎了一下,他没有明说自己的身份和来意,随意扯了个借口,说道:“午时炎热,我外出忘了带水壶,多有叨扰,恳请能否讨一碗水喝?”   那老伯沉默了少顷,没有多言,侧身迎他进门,指引着林师往院内走去。   昔日的陵南王府空荡荡的,除了这位跛脚的老伯,瞧不见有其他人影。   林师身为外客,虽心有好奇,却也不好多问。他接下递过来的杯,抿了一口,却还是忍不住,眨眨眼,犹豫着开口,问道:“……晚辈冒昧一问,我观此邸规模不凡,为何偌大的府上只有您一人?”   那老伯背着手,叹了口气,答道:“我之前是这儿的管事,府上的人都被陛下请去京城了,我在这待得时间久了,和这里一砖一瓦都有了感情。再者说了,我这腿脚也不利索,去了京城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帮不了什么,就干脆留在这了。”   他大概是一人独守此邸,许久没有外人来说过话了,倒是一点也没有对外客遮掩的意思,甚至从内室搬了把椅子,搁在院子中,请林师坐了下来,絮絮叨叨念起往事来。   “自从老爷打长安搬来岭南,原本这里也是很热闹的,我是看着小世子长大的,那小子说好听是活泼得很,常常诓了请来的夫子偷偷翻墙出去玩,还要我们帮着圆谎,老爷夫人追究起来,可苦了我们这帮下人。”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起来,还未等林师出言,他接着又“唉唉”两声,叹气,道:“夫人是我们岭南有名商贾家的大小姐,相貌甚至同那楼中舞姬相比,更要胜上三分。”   他又叹息道:“奈何红颜多薄命,夫人去得早,小世子还未长大,她便因病,撒手人寰了。”   林师双手捧着水杯,微微探身向前,侧目看向这老伯,听他接下来的故事。   那老伯又道:“后来王爷也去了,好在小世子也是十五六岁,是懂事的年纪了,对外头好奇,便满世界跑,也鲜少回这陵南王府了,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面,就留着我们一些个下人,看着大门日渐生锈罢了。”   一杯水喝完,那老伯的往事也唠完了,林师站起身来,对老伯道了谢,走至门口时,老伯突然叫住他,林师身形一顿,回过头来。   那老伯冲他挥挥手,说道:“你改日见了陛下,替我道声平安。”   林师弯起眉眼笑了瞬,也没有在意这位老伯是怎样察觉的,只是答道:“我会的。”   ……   在岭南的时间要比他计划中的更久。   他行遍了岭南道各城,直到入冬。   南方的还不算太冷,春节前,叶语安又寻着他的来路找到了他,林师坐在桌前,桌上的小炉煨着一壶去湿气的茶,他拿着小蒲扇轻轻地扇,叶语安趴在客栈厢房的窗台前,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些百无聊赖。   林师右手支着头,打破了沉默,道:“等天暖和一些,我要回鹤鸣山了。”   叶语安“啊?”了一声,转过头来看向他,问:“是不是鬼市有什么动静了?”   她已经知道了师父蒋子道将鬼市的掌权交与林师的事,虽然这些年来鬼市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被掌控,蒋子道闭关以来也未再对鬼市有多过问,但如此规模的江湖市集交由手中,她还是免不了为师兄担忧。   “鬼市没有什么事。”林师浅笑了一下,解释道,“只是我这一年行路,有些乏了。”   “那……”叶语安有些踟蹰,她问,“那你以后,不会不打算下山了罢?”   “说不好…”林师思考了片刻,笑道,“也许哪壶酒又打动我了呢?”   叶语安一瞬间泄了气,但她也不好做强留,只好做出一副落寞的样子,良久她问:“若是九州四海内,有人一直在等你,你会不会回来?”   林师看着她,反问道:“我可值得何人去等?”   “怎的不值得……?”叶语安小声嘟囔了一句,“自然值得。”   新年伊始,叶语安同林师一直行到鹤鸣山脚下,林师多次劝阻,奈何她偏偏要跟着,时间久了,林师也就随她去了。   坐在山顶的那间小院中,安心之感忽然间包裹住心尖,林师长舒一口气,将屋里屋外清了灰,又将师父留下的那些典籍拿到院中,时间太久,有些受潮了,需要在日头好的时候晒晒。   叶语安是个闲不住的,待了不出两天便觉得无聊起来,跑去山下闲逛了,她倒也不跑远,隔三差五便会带点小玩意上来,有的时候也会去鬼市招摇过市地巡查一番,林师往往淡然一笑,也随她去了。   冬去春来,日头渐暖。   那日林师在院中,方打发了叶语安去鬼市巡查。他得了片刻清闲,思绪涌上心头,便研了磨,展了纸,正要提笔,忽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起,伴着风过竹林稍的沙沙声,扰得人静不下心来。   知此地的人不多,形色匆匆的更少,叶语安又一向轻来轻去,林师撂下笔,站起身,打算一探来者为何人。   那脚步声近了、近了,直到林师听见有人轻扣篱门,那一瞬,他的心蓦地狂跳起来,手掌抚上把手时,竟有些潮湿。   拉开门,那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熟悉面容撞入视线,手中轻握的毛笔从掌心滑落,掉在了地上,落地时蹭过衣摆,落了好长一道墨迹。   刘景珉弯腰,拾起林师脚边的笔,眉眼弯弯一笑,递给他,说:“喏,笔掉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见面了!!(怒音   他俩不见面的日子我写得也好艰难,呜呜。 第87章 相见   刘景珉只身一人来此。   林师不知他是如何得知此处的,是否有人同他说了什么、讲了什么。   来者过于突如其来,即使林师想过,今后自己也许还会往长安去,也许还会再见到他。但刘景珉此番来,仍杀了他一个措不及防。   林师依旧怔在原地,看着刘景珉那张没有什么变化的俊俏面庞,机械般地伸出手,接过他递来的毛笔,垂眼一看。   拿毛笔尖落在地上,已经炸了刺。   刘景珉看着他呆呆的表情,面上一乐,随即一撩衣摆,右腿曲,左腿再曲,在林师的注视下径直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林师赫然大惊,慌忙后退几步。   他即使从前从未因身份而对刘景珉产生嫌隙,但那万岁天子的一跪,他自知是万万受不住的,于是双腿一软,也跪了下来。   刘景珉看着他,直乐得打趣道:“你这是作何?要和我拜天地么?”   林师的目光躲闪,刻意避刘景珉的眼睛,他有些惶恐,语气里又带了微微的责备,说道:“陛下这一跪,不知要折我多少的寿。”   一年不见,刘景珉还是那副样子,仿佛那位置改不了他几分,他对林师这句话充耳不闻,粲然一笑,又自顾自满意地点点头,道:“嗯,那我就当你要与我拜天地了。”   空气安静了良久,林师别过头,有些泄气地低声问道:“问我作何……陛下此举又是何意?”   刘景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言道:“我想请你回去。”   林师下意识反驳道:“我不……”   “一年。”刘景珉向前倾身,打断他的拒绝,说,“罢废其余三大世家,我只用了一年。”   “虽然朝中还有些陈余旁枝未清,但……”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等不及了。”   “我想见你,日日在想,夜夜在想。”刘景珉没有留给林师答复的机会,仿佛是怕他说出什么伤人的、拒绝的话来,马不停蹄继续道,“你给叶语安留了信,也见了苏柳木。却独独只有我,你的半点消息都要从旁人口中听说,一封念安的信我都没有收到……”   他作一副委屈状,道:“女孩子会比较受你青睐么…?”   林师不知他如何得出此结论,有些无奈,道:“我并非…我只是,不知道要写些什么,怎么开口罢了。”   他说着,被刘景珉扶着手臂,借力站了起来。还没站稳,就又被对面那人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林师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抬手顺了顺他的后背。   若说一年不变,初看眼前人,瞧上去相比过去没有什么变化,但眼下似乎又长高了些,肩扩宽了些,在春寒料峭的时节能给人多添一些温暖。   “倘若我那日没有活着从地牢里出来。”林师的吐息打在刘景珉面颊,在他耳边轻轻开口,问,“你还会想我么?……日日想,夜夜想?”   “我做好去寻你的打算了。”刘景珉叹了口气,环着林师,又发出一声自嘲的浅笑,道,“如若真到那种地步,那如今坐在这龙椅上的,就应该是那位奋勇到,一剑将离王穿心的,我们大齐的长公主了。”   林师闭着眼睛,任他抱着,没有出声。   刘景珉抿了抿嘴,继续道:“也许她比我更有杀伐之心,也更果决,但若世家尚在,她上位并不是一件易事,甚至于艰难。”   他叹了口气,道:“……所以若真如那般,可能这片土地,要更名换姓了也说不定。”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倒是丝毫不避讳。林师在心中有一瞬小小的诧异,又觉得此举的确是他刘景珉能做出来的。   他闭上眼长舒一口气,感受到自己贯穿全身的,那根绷住的弦慢慢松了下来,他缓缓道:“我……不值得你做到如此这般地步。”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刘景珉抬手轻抚林师脑后的垂发,开了个冷冷的玩笑,道,“但是幸好,你还活着,我们大齐的江山保住了。”   沉默良久,林师睁开眼睛,喃喃道:“叶语安那时都觉得我已经死了,你怎么……”   “我赶到地牢之后,第一眼,就知道是蒋子道将你带走了。”刘景珉轻轻摇晃,似乎不愿意松开手,他浅笑一声,揶揄道,“看来她对她师父、师兄,还不甚了解嘛。”   “我此来,想请你回去。”刘景珉终于松开了他,林师坐在石凳上,看见刘景珉对自己伸出手,又听见他说,“除了我自己的私心外,如今五大世家具没落,朝堂更迭换代,大齐百废待兴,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你身为蒋子道的亲传弟子,难道不愿一展宏图,为我大齐效力么?”   他说得巧,又显然是拿住了林师那一片责任心。似是觉得不够,又耍起无赖,道:“若你不应,我怕是要效仿古人三顾茅庐之举,天天往你这山头跑了。”   林师看着他,良久,最终叹了口气,伸手将手置于刘景珉手心,评判道:“罢废五大世家并非易事,即便是王周两家鹬蚌相争,其他势力也不容小觑,你即位不满一年,此一步棋走得太过于冒险激进。”   “我曾经一直觉得,京城乃污浊之地,如今我想要一个干净的朝堂。”刘景珉拉着他的手,看着他,道,“我想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可以施展抱负,一展宏图的地方,我自然可以三年又三年,循序渐进,但到了那时,你可还认得出我?你我相见,还能相识么?”   林师怔了一瞬,随即低下头,叹息着笑了一下,鬓边的垂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刘景珉在斜侧的石凳上,看不清他的表情,索性又跪蹲了下来,将小臂搭在林师膝上,说:“你既不来找我,也不同我写信,大有一刀两断之意,我岂敢等?”   “你对离王射出的那支箭,可有犹豫?”林师的食指点在他的鼻梁处,眉头微蹙,轻斥道,“不理你才是该的。”   刘景珉又大喊冤枉,直到林师的手指从他鼻梁处滑到唇峰,他才蓦然噤了声,眼睛却还直勾勾地盯着林师的面庞,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见他不再出声,林师的食指从他唇峰处滑开,还没等他抬起头,面前蹲跪的人赫然向前,笼罩住他,捉住了他的唇齿。   一瞬间熟悉的气息袭来,林师被吻地向后瑟缩了下,后腰背抵住石桌,有些硌,还没等他换第一口气,刘景珉忽地扑在了他怀里。   浅尝辄止。   这不是他的风格啊,林师用双手推推他的肩,问:“怎么了?”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刘景珉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脚麻了。” 第88章 早啊   夜色笼罩山头,洒在竹叶片上的月色波光粼粼,偶然一只鸟雀惊起,扰得竹林响起一阵哗啦声,林师心头一惊,侧目看向窗外。   窗外又恢复了寂静,刘景珉伸出手,将他的目光正过来,垂着眸子道了句:“专心。”   “等下叶语安要回来了。”林师微微蹙眉,朵开了捏着自己下颚的手指,轻斥道,“你也不担心她撞见……”   刘景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他抬起眼睑,盯着林师的眼睛,道:“她?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   刘景珉明显看见林师的瞳孔收缩了一瞬,听见他问:“她怎么了?”   “别担心。是我的手下在鬼市遇见了些小问题。”刘景珉牵着林师的手,放在自己脸颊处,微微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麻烦得很,得劳烦你的小师妹出手相助一下了。”   林师移开目光,稍稍松了一口气,就这片刻的功夫,又被刘景珉追了上来,吞下了剩余的气息。   “说真的,你还没有答应我,和我一同回长安呢。”刘景珉得了趣,又想起了这茬,道,“你先前的话可不等于答应,我要你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你要跟我回去才好。”   “我回去……”林师的呼吸随着吐字拂过刘景珉的脸颊,他轻叹着问,“……又能做些什么?”   “你想做什么都行。”刘景珉想也不想,便答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什么官职,我都能安排给你,就算你想去周游天下……那,那你要每月来见我,不,每周都要来。”   林师听闻笑道:“驱车来岭南,都要将将一个月了,怎么赶得急。”   刘景珉选择“大度”地退一步,说:“那要给我写信,每周一次,每次写满三篇,一个字都不能少。”   笑完,林师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我不要你给的官职。”   刘景珉只觉得心头一慌,还没等他再急着开口,又听林师开口,道:“我并非身出世家门楣,又没有战功傍身,如果那朝官职位何人都能给得,岂不是要乱了套?朝中同僚又要如何看我?你想做昏君,万莫要拉上我。”   刘景珉欲要反驳道:“可你……”   “你若了解我,便也该清楚,我不愿借着我师父的名声去接受你的赏赐。”林师轻轻道,“我是我,我要自己去考,会试省试我都要去,不论结果如何,不论我能走到哪一步,都是我自己的本事。”   刘景珉看着他,静了良久,大概是对林师那脾气尤甚了解,或又意识到林师此言是答应同他一道回京的回答,继而笑意浮现,答一字应道:“好。”   但院外有风起,风顺着窗沿,吹灭了屋内火烛。   “你说到昏君…”刘景珉的笑意不减,“……我倒想今夜就想当,你准不准?”   听不见屋内人如何回答,夜色随着烛火的余烟一瞬间倾泻了下来,只留下透过枝叶照进屋内的斑驳月影,四下寂静,只从木门缝隙中泄露出些许急促的呼吸声。   夜间下了场小雨,清晨的空气泥泞又潮湿。   ……   不知道为什么,昨日鬼市中全是纠纷,不是这边吵了起来,就是那边又闹翻了天,叶语安清晨提着早食,顶着黑眼圈踏入院门的时候,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院中的土被雨水打湿了,昨日她临走前师兄展开的宣纸只写了两个字,被雨水冲刷的墨迹晕开了一团,和湿答答的宣纸一齐贴在石桌上。   未写完的字敞亮亮的摆在那里,不收也不理,这不是林师的性格,叶语安疑惑地挠挠头。   “师兄?”她抬手敲敲院子的篱门,探头向院内环顾,扬声问道,“是有客人来了么?”   她边问着,边跳过院门口的水坑,迈进了院子,还没等她走到门口去敲房门,那门突然“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刘景珉一手支着头,斜靠在门口,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抬手,微笑着招呼道:“师妹,早啊。”   叶语安看见那张脸,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将早食往刘景珉脸上狠狠一甩,径直就要冲进屋内,边高喊着:“师兄——”   “哎!”刘景珉眼疾手快在半空中截下那兜早食,一把拦下就要冲进去的叶语安,推开她,道,“你师兄还在睡觉呢你就往里冲,大姑娘了,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   “你!”叶语安瞪了眼刘景珉,高声问,“好啊,我说昨天鬼市怎么那么多烂摊子,原来是你搞的鬼,你坦白!你把我师兄怎么样了!?”   “安心安心,叙叙旧而已。”刘景珉一摊手,做无辜状,“别那么着急,故友许久未见,彻夜长谈也是理所当然的么。”   说着食指点唇,压低声道:“嘘,你师兄睡得晚,小点声,别吵醒了他。”   叶语安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寻了屋檐下的藤椅坐下,大有一副要熬到林师醒来的架势。只不过她屁股刚挨着椅子,便听屋里传来林师的声音,语气里有些无奈:“……已经醒了。”   于是叶语安又腾地一下站起来,还没见到林师的面,又听见刘景珉在那头抢先一步,说:“你怎么样?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叶语安:“?”   林师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但走了两步,又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刘景珉倒了杯温水,连说了一串“怪我怪我”,还没等到林师的回答,忽然感到背后一凉。   回头一看,只见叶语安已然举着剑站在咫尺之外,涓溪剑冒着寒光,映得她脸上的表情很不开朗。   刘景珉见状,倒吸一口冷气,一把将温水塞入林师手中,夺门而出、拔腿就跑、慌不择路。   叶语安举着剑怒喝道:“彻夜长谈?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哄呢!姓刘的你给我站住!!”   林师垂眸,抿了口温水,听见刘景珉的喊声从院外传来,渐行渐远:“下次出门之前,记得遮一下——!”   作者有话说   预计还有1-2章完结,不太确定剩下的内容还能写多少章 第89章 春日好   池中芙蕖缀满碧波时,林师已经坐在长安城内了。   先前苏柳木那间被烧毁的小医馆,在战乱后的一年里已经被修缮得差不多了了,虽然瞧上去比往日破烂了些,一侧的石壁上还留下了些许烧焦的痕迹。医馆周围也少了许多熟面孔,从前那常在门口买烧饼的老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苏柳木也不常在医馆中了,自从她去年随队去了淮南一带,此后便常常去各地问诊。她只道,她想要在医术上精进一步,要去看过各地疑难杂症,汇编成册。   林师没有问过苏柳木,后来苏胤有没有去找过她,苏柳木又是否知道,她的父亲还活着。   廿信在苏柳木启程后,也同样离开了长安,随西北军回了西北驻守。他领了更高的军衔,事务自然也更加繁忙了,只能盼着等得了休沐的闲,能再回长安,与苏大夫一诉衷肠。   叶语安依旧是不着影地满世界乱跑,兴许过两日,又能收到她寄来的新奇小玩意。   于是此时,便是林师独自一人在这间医馆内,他随手翻阅着桌上的书籍,时不时蘸墨在纸上写写画画,阳光洒在纸上,外面天高云淡,日头正好。   离午时还差一炷香的时候,有宫里的人来门前传话,林师站起身,像往常一般,将笔置于笔架上,收了书卷,跟在那传话公公身后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到了正厅,迈进门时他低着头,只留意脚下的门槛,还没注意到桌前坐着的人,便先一步听见了声音,问道:“我可是打扰到你学习了?”   林师抬眼时有些无奈,笑叹了句:“并未。”   “快来快来,今天的午膳格外丰盛。”刘景珉遣散了下人,抬手招呼林师来坐下,将桌上精致的瓷盘往他的方向推推,道,“今日御膳房来了个蜀地的大厨,做了一桌的拿手好味,尤其是那鱼瞧起来又鲜又肥,我在这里撂着筷子等你,左等右等,等得好馋。”   “若是我,就偷偷吃几口,再翻个面,就看不出了。”   “你也学会糊弄人了。”刘景珉新奇了一声:“那我保不住一不留神吃完了呢。”   林师一面落了座,一面咬着筷子笑他,道:“那我下次再来。”   ……   天和二年。   廿将军与内应里应外合,于西北剿匪,大获全胜。   匪山脚下的那片村落已经没有了人迹,兴许是此地黄沙漫漫,太过荒凉,便搬走了。   廿信率西北军路过时,只看见一只破旧的亭子,孤零零地延伸到快要干涸的湖中央。   匪山顶上,廿信指挥西北军精锐收拾残酷,颜欢站在一旁,她如今已经是西北军中赫赫有名的小将领了,此番得知来此地,便说什么也要跟来,廿信想她许是想家,想阿嬤了,但来了,却不见阿嬤。   眼下匪帮当家已经伏诛,但廿信心里明白,自己能带领西北角剿灭曾经父亲拿不下的匪帮,此战得胜,并非因为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是十几年光景过去,山头盛极一时的匪帮也已然没落,哪怕是殊死鏖战,也无法再与西北军精锐抗衡。   他踢开挡灾门口的匪徒尸体,在收缴匪寨中物品的时候,在一个木箱中翻出一本记事。   记事已经很旧了,落了厚厚的灰,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再翻阅它了,廿信一开始以为这是本账本,刚要喊手下来一同收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他刚要递出去的手又忽然顿住了。   他吹了吹牛皮封面的灰,随手翻开了第一页。   是一本日记。   第二页…   第三页…   ……   第三十六页…   ……我那日亲眼所见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被副将从背后一箭穿喉,那副将也抹脖子了结了自己。哈哈!不攻自破,朝廷这帮伪君子!可笑,可笑至极!笑掉大牙!出卖弟兄之事,我土匪都不会做!   记事的主人看上去没读过书,字写得歪七扭八,墨蹭得乱七八糟,句子也写得没有逻辑。   令人心头巨震的话只有这一段,再往后就是今天吃了肉包子,昨天喝了青菜粥之类的。   然后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廿信捧着笔记,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浸湿了衣襟。   他跪在地上,仰着头,张着嘴,哭得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屋外的手下没有一个人听见动静,直到颜欢跨步进来,被他这幅样子吓了一大跳。   颜欢忙喊人来将他扶起,匆忙间余光扫过他手中的记事,纸张随着动作翻篇,残忍的字迹同样映入她的眼帘,她怔了许久,终于,她不知在叫廿信还是廿平,只出声喃喃:“将军。”   廿信一步一步走出匪帐,手中的记事掉在地上,被一旁搀扶的西北军士弯腰拾起。   他抬头望着遥远的天空,低声悲叹:“我多希望父亲是战死沙场……”   鸿雁掠过,隐入高云之中;悲叹随秋风消散,不知落入谁耳;往事簌簌,已然流入青史,落成尘埃。   ……   天和三年   林师坐于马上,驻足于城门口,身后是一排排车队。叶语安站于马下,松开了拽着他衣角的手,她显得比林师兴奋不少,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着林师,脆生生道:“好啦,马上要过街往城内去了,我们的探花郎,可不要紧张哦。”   “何须紧张,今日主角又不是我。”林师笑道,“那状元郎打头阵,也轮不到我逞那风头。”   叶语安一撅嘴,一副“不管,我师兄就是最棒的”的表情,还没等她回过头来,那前方的马蹄一动。   车马缓缓向前,她目送着林师骑马朝着城门方向行进。   朱雀大街上有不少围观的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偶尔有姑娘家抬手掩面,向街内扔帕子。有的扔不准的,落在地上,扔到他身上的一两个,他不好收,便礼貌递给一旁的管事。   他刚同那一旁的管事说完话,回头时一晃神,面前飞来一团柔和的粉色,直直撞向他胸口,他条件反射伸手一接,触感有所不同。   摊开手,掌心中是一朵绽放的桃花。   他顺着桃花飞来的方向,抬眼望去,只看见一个奇怪的身影混在人群中,那人怀中抱剑,头带一顶素色斗笠,斗笠罩着一层垂纱,将他的面庞遮得严严实实,身边看得出只跟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侍卫。   在人群中虽显得有些奇怪,但并不打眼。   但对于林师来说,那身影实在是熟悉,哪怕是不见那人面庞,也一样能想象出此时他脸上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林师手捧着那飞来的花,还未来得及惊讶他竟此时出现在此地,人群中刘景珉便先一步意识到到了他探过来的目光——也许他投花那刻便在等着了。   刘景珉抬手撩开斗笠上遮面的纱,望着骑马缓行的林师,笑着对他轻眨眼。   长安又逢一年春,微风拂柳桃花盛。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   感谢追到这里的你~   原本完结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语上心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这篇很早之前就有了脑洞,一直很喜欢少年意气风发的群像,眼下终于把它落成了,其中也有很多情节没能写出来,也有很多写得不太理想的地方,感谢大家的包容,谢谢大家评论,收藏,和海星~   后续可能会有番外不定时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