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国怀中雪   作者:林熙照   简介:   最近更新:2024-06-28 11:15   周晟(攻)X萧胜雪(受)   萧胜雪在宁国以傀儡太子的身份算计了整个朝局,连来做客的北盛太子周晟都被他算计了去。   周晟回国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灭了宁国,又在战俘营里找到了这位和自己渊源颇深的前宁国太子。   仇人见面,分外……脸红。来都来了,那就封侯拜相、加官晋爵走起来。   萧侯爷要议政?准了。要平乱?准了。要纵横朝堂?准了,都准了。   萧侯爷,这里还空了个皇后位,你要不要?   避雷:有生子。   燕城篇 第1章 俘虏   天下二分,北方盛国与南方宁国分据已逾百年。时年北盛新帝周晟登基后南下破国,宁国投降,天下归于一统,定国号大盛,国都仍沿用北盛原都燕城。   “陛下,小主子已经在寝殿候着了。”   正殿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小黄门弯着腰走进殿内禀报道。他手中的宫灯颤颤巍巍地左右摇晃。桌案边一身明黄色朝服的人点点头,似乎无喜无悲。   桌前的另一人一身将领打扮,听到小黄门的禀报眼中闪过惊讶的神色:   “陛下三思。萧殿下的性子您一直是知道的……暗卫全力寻找几个月,昨天才在战俘营找到他的行踪。要不是陛下昨夜赶去的及时,殿下不声不响折在战俘营里都未可知……可即便那样受罪,他都对自己的身份只字不提,想必是和您……更何况今早太医说萧殿下的身体……”   “武思静,朕还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好到这个地步了?没事你便退下吧。”明黄朝服的人放下奏折,横了眼前的将军一眼。   武思静叹了口气,自己年少时起便是周晟的伴读,两个人亲似兄弟。成年后更是陪同这位青年君王一路南下,将二分的南北两国一统为如今的大盛。周晟的性格他最了解不过,此刻这么说怕是动了真怒……武思静觉这两个人的事还真别扭,草草说了声告退。   “陛下,小主子现在体虚,若是侍寝的话……”   小黄门被皇帝的余光横了一眼,立刻吓得跪倒在地。他颤抖着喊出了声:“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拖下去,杖责二十。”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小黄门的哭喊声渐渐变小。皇帝挥退了众人,走进寝殿。   ---   这座寝殿是皇帝自己的卧房。一路走进,层层叠叠的明黄色织锦帐幔上绣着红黑色龙纹。再往前走,卧榻之侧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旁边是一排摆满蜡烛的麒麟纹宫灯,共同将寝殿照得透亮。   此时床上正躺着一个仅着白色亵衣的男子,肌肤莹白,如冰似雪,衬得右眼下那颗红色的泪痣耀眼夺目。男子的脸庞划过一个完美而清瘦的弧度,显得整个人气质俊美无俦,可脸上几道血红色的瘀伤却生生把男子衬出几分惹人爱怜的破碎感,仿佛被顽童摔坏的瓷器。男子身上盖着松软的锦被,合着双眼似乎睡着了,可额头却有豆大的汗珠滴落,连眉毛也是紧蹙的,喃喃着在低语着零星的字句。在灯光下,他的衣服恍若透明,露出锦被外伤痕累累的手臂,衣襟下的皮肤上也是一道道青紫的鞭痕,想必是吃了很多苦。   周晟坐在床边,替眼前人把暴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放回被子里,又掖好被角,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人。   听到声响,白衣男子艰难睁开了眼,他坐起身子,目光迷茫地看向四周,对醒来在这里颇感意外。最后,他的目光锁定在眼前坐在床边的人身上,薄唇轻轻动了动,犹豫着吐出两个字。   “周晟。”   自周晟登基之后就不再有人直呼其名,这位沦为阶下囚的前朝废太子显然是个例外。   周晟低头欺身,一把抓起萧胜雪单薄的领口,让那张新旧伤痕交错的脸离得更近。看着萧胜雪伤痕累累的样子,周晟神色复杂。   “萧胜雪,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么?”   萧胜雪偏了偏头,避开周晟的对视:“你放开我。”   周晟听到这话怒意更甚:“你就这么讨厌我?”   萧胜雪挣扎起来:“我没什么想说的。你放开我……”   周晟根本不理会萧胜雪的挣扎,一只把萧胜雪纤弱的手腕拉向自己,迫使萧胜雪和他对视。   “周晟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宁国废太子当初和我几度山盟海誓,结果呢?我刚离开宁国你就为了尚男驸马闹得沸沸扬扬,当真好手段。而今一朝国破沦为阶下囚,怎么反倒贞烈起来了?”   听到这句话,萧胜雪眼圈红了:“胡说!你滚开!”   属于眼前皇帝的奇楠沉香味将萧胜雪牢牢包裹,仿佛一张网,让眼前已经断了翅的凤凰无处挣脱。萧胜雪用尽力气抬脚踢向周晟胸口,被周晟轻松格挡开。   周晟强硬地把眼前的人按在自己怀中,仿佛要揉进血液,可话却是哀伤的:“萧胜雪,你真的有心么?”   听到这句话,萧胜雪眼圈红了,灼热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滚落在周晟的衣襟上。周晟感觉到怀中人的哭泣,也放软了语气:“胜雪,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我们一起想办法……不管是任何事,都有我在……”   “周晟,我们的事都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萧胜雪叹了口气:“你如果能找到杨沉舟,就放了他吧……”   “萧胜雪,你这个节骨眼提杨沉舟,到底是在作践我还是作践你自己?”   听到杨沉舟三个字,周晟眼里彻底冷了下来,他终于怒极反笑:“前线确实传来战报,新俘获的前朝残党中有这么一位。我怎么忘了,这位前朝最后一年的探花郎,是萧殿下当年拼尽储位都要成亲的人。他要是被卖到教坊司,大家应该都乐意垂幸的吧……”   听到这里,萧胜雪彻底白了脸,他一动不动,眼中浮起了无奈的神色:“周晟,我们的事为什么要牵连他?”   “牵连?萧胜雪,我放不放他,要看你!”   一双唇强硬地覆上了萧胜雪的薄唇。周晟原以为萧胜雪会剧烈挣扎,可怀中的人却沉默着,仿佛是在回应他。   独属于周晟的奇楠沉香味在两个人身上弥漫纠缠,香味似乎染上了萧胜雪周围的一切。漫长冬夜里,萧胜雪只觉得自己是风雪中飘摇的叶,周晟是摧折他的风,也是他唯一能攀住的枝。   微冷的晚风透过窗,却吹不冷绵绵的情愫。   恍惚中,萧胜雪听到身边男人的低声质问:“萧胜雪,你什么都不肯让我知道,那我们之前那些又算什么呢?”   “我……”萧胜雪身体原本就不好,后来在战俘营里数个月,终于支撑不住。想说的话卡在了嘴边,却只呕出一口血,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深红的血染透了周晟的衣襟,他心中慌乱不已,连忙帮萧胜雪披衣,牢牢把心上人抱在怀里。   “胜雪……胜雪!来人!太医!”   帝王的声音响彻寝殿,宫人和御医忙碌的身影贯穿其中,过了大半夜终于散了。   这一夜的皇宫,说不上是热闹还是冷清。夜深人静,寝殿内的萧胜雪被喂了药沉沉睡去。只剩孤独的新帝坐在床边,温热的双掌盖住萧胜雪那双瘦削冰凉的手。   夜色阑珊,夜风萧疏,落寞的月光透过窗框上的窄缝轻轻洒在周晟肩头。年轻的帝王卸下了自己威严独断的假面,用目光细细描摹着眼前人早已合上的眉眼,眼前人睡着了,睫毛却在微微颤抖,眉头也是微微皱着。数个月不见,萧胜雪消瘦了很多,他在战俘营吃了很多苦吧。   “胜雪,你爱过我么?” 第2章 旧恨   一入冬,燕城就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周晟寝宫离朝堂不远,除了他日常休息的正殿外,还有几个用作不同功能的偏殿。   此刻离正殿最近的偏殿内窗户大开着。萧胜雪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肘支着窗沿望着外面飞扬落下的新雪。他想着,燕城的景色终究和宁国不同,一下雪,天地都好像变了个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轻声的通传,进来的小宫女看到萧胜雪一个人无知无觉地坐在窗边发呆。   萧胜雪一身单薄的常服,不知在窗边坐了多久了,雪花已经薄薄地盖住了一层窗沿,萧胜雪撑着窗沿的手都有些发红,呼吸之间隐约有了不少白气。   小宫女被吓坏了:“小主子……您病还没大好,这么吹风使不得!我去给您拿手炉、披风和毯子来。”   偏殿的这位小主子前段时间被陛下接回宫,当晚就旧伤发作晕倒了,之后就一直住在这偏殿,大半个月才把身体养好了一些。陛下时时记挂着眼前人的病情,一天三四次地来陪着、看着、哄着,可谓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这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所有下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必了。”   萧胜雪不想给小宫女添麻烦,关上了一半窗户。   室内变得昏暗了一些,萧胜雪起身坐回书桌前,打开一本书,却没有看,只是发呆。   小宫女打量着眼前人,此时的萧胜雪一身常服,浅紫色的步云锦锦袍上缀着蓝田玉雕成的蛟龙腾云纹样的禁步。   步云锦专供皇室,蓝田玉数量奇缺,如今全被当作寻常物件一样穿戴在一个人身上,更是衬得萧胜雪如玉一般的玲珑气质。   只是萧胜雪气质明明那么美丽卓绝,举手投足都带着风姿,可总感觉他像一个没有办法体会人间悲喜的空壳,又像是所有的情绪和人格都已经被打碎,勉强凑在了这副身躯里一样。   传闻眼前这位曾经是旧宁的太子殿下,经过被废、国破、被俘,曾经的高贵身份和权势如今都被碾作尘土,如今被陛下囚禁在了深宫中仿佛男宠一般,想必内心有很多苦吧。   宫女神色悲痛惋惜地为萧胜雪递上了手炉:“小主子,陛下今天还吩咐过,要我们多注意您的身体,陛下对您的欢喜是真心的……”   萧胜雪诧异地看着宫女,登时哭笑不得,只说:“我的事你不必挂心。”   却换来宫女更加同情的神色。   萧胜雪无奈地转移话题:“周晟现在在哪?”   小宫女听到萧胜雪直呼周晟的名字,觉得惊讶,但还是回答道:“陛下去了御花园,正在召见招降的李家家主。”   这是盛国的惯例,皇帝见臣子如果不是因为朝中大事,那便不会在正殿。   “李家家主……”萧胜雪皱了眉头:“周晟在见李川?带我去御花园。”   ---   御花园。   萧胜雪一身雪白的狐裘斗篷,头上戴着同材质的帷帽,慢慢向前走着。   “小主子,您仔细些。”   “姑娘、公子,前面就是御花园了。”   远处有小黄门的声音传来,路的尽头远远走来两个身影,一男一女,皆是肤白如雪、婀娜多姿、明眸善睐。   两人看到路尽头站着的人,四目相对,眼中尽是错愕,还是踌躇着行了礼:   “萧殿下?”   “李溪、李潭。”   还真的是熟人啊。萧胜雪目光冰冷,打量着眼前的姐弟。   “小主子,今天李大人来求见陛下,这二人应该是跟着李大人一并求见的。”   旧朝都城里一直流传着一句浑话,“宁城二水俏”。宁城是宁国的国都,这二水就是指李家姐弟这两个尤物,据说是李家家主宠幸的一个“坤子”所生。   世间有阴阳,人便分男女,但也有极少可以受孕的男子被称为坤子。坤子大多男生女相,生下的孩子也多美丽聪慧,贵族经常以男风为盛,嫁坤子联姻也不稀奇。也有些大户人家不好男风的家主求取甚至买来坤子宠幸,以为绵延后嗣。而这李家姐弟又刚好是一女子一坤子,旧朝覆灭前,是多少世家争抢联姻的对象。只是终究哪家都没如愿罢了。   今天两个人出现在了大盛朝的皇宫。   李溪踌躇着叫住了萧胜雪:“萧殿下,当年在宁国朝堂您只手遮天,霸着杨探花不放,反而害得他流落四海不知去向,这还不够么?今时不同往日,旧国已破,你我皆是人下之人。而今我姐弟进宫与您共同服侍圣上,您又有什么可骄矜的呢?”   萧胜雪脸色不变,这些话似乎动摇不了他分毫,只是淡淡开口道:“你还没有资格和我说话,让你爹李川来。”   这时吱嘎一声,书房的门开了。周晟先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躬身陪在身后的李川。李川一脸难堪,面色不虞。   李溪姐弟和宫人们又跪了一地。   “陛下,臣女李溪、并臣女之弟李潭,愿进宫服侍陛下,听候陛下差遣。”   两姐弟在初冬的雪地里婀娜跪下,两人本就身材妖娆,又穿得单薄在雪地里待了半天,早就有点发抖。尤其是李潭,虽然没说话,但举手投足都是一种雌雄莫辨的柔媚。而此刻李溪娇媚的声音更是两个人平添风韵。   “李大人,这是?”周晟原本就面色阴沉,看到这两姐弟更是皱紧了眉头。   “请陛下治臣的欺君之罪!臣家中犬女犬子二人早慕陛下风采,日思夜想,只愿为陛下效劳一二,臣这就带二人回宫!”李川原本面色就难看,此刻更是立刻跪倒在地。   “平身吧。李大人带着令爱令郎退下吧。大盛一统,青年才俊很多,为两位寻个好人家许配了吧。”周晟的声音平静响起。   萧胜雪看着这一幕君臣和谐、齐人之福的景象,仿佛充耳不闻,只是握紧了手中的伞。等李川带着二李走近,萧胜雪把伞一丢,用尽全力飞身而去,抽出手中的匕首直取李川喉咙!   这把匕首是萧胜雪偏殿内一个博古架上的装饰品,是前几百年前的物件了,造型颇古朴简约,很是典雅,但是放在角落并不起眼。萧胜雪出发时把匕首放在了袖子里,此刻刚好派上用场。   李川虽然是前宁的政要,见过风雨大场面,可这来势汹汹的袭击太突然,打得他乱了阵脚。李川慌忙一退,脖颈登时擦出一道血痕。   萧胜雪连日大病初愈,身体早已经吃不消,此时一击不成,跌倒在地,口鼻中呕出血。他好像浑然不在意自己的伤痛一样,看这一击没有致命,又拼上前去,直取李川前胸。   周晟大惊,连忙抓住萧胜雪的手腕,也不管匕首伤人,被划破了大半幅衣袖和小臂,把萧胜雪牢牢按在怀里。   “你们赶紧退下。”   周晟一声轻喝,李川赶紧带着人走了。   闹剧散场,下人们也退到一旁不说话。御花园里只剩下周晟和萧胜雪两个人。萧胜雪冻了半天,连站都站不稳,险些栽倒在地。周晟没说话,横着把萧胜雪抱在怀里。   “你放开我,周晟!”   此刻他血溅了满脸,有些狼狈,周晟也不在意,就这么抱着萧胜雪回寝殿。   萧胜雪在周晟怀中连挣带打,可周晟的怀抱仿佛一堵铜墙。萧胜雪耗尽了力气也挣脱不开,恨恨地在周晟脖子上咬了个血红的牙印。   周晟也不管,反而吩咐小宫女打好伞,免得萧胜雪咬人的时候呛进雪去。   萧胜雪折腾了半天累得不行,在周晟怀里喘着粗气。周晟看怀里的人终于不折腾了,帮萧胜雪拢了拢散开的披风,快步回到了寝殿。 第3章 疗伤   周晟把萧胜雪放在卧榻上问道:“胜雪,你和李川有过节?”   却依然换来久久的沉默。周晟也不恼,叫小黄门打了水,然后挥退了别人。   等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周晟坐在萧胜雪旁边,帮他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   “胜雪,你知道自己今天做错了事么?”   “这与你何干?”萧胜雪冷冷回问。   “是。与我无关。”周晟叹了口气,扳正了萧胜雪的身体,让他和自己对视:“但是,胜雪,你之前在战俘营那么久,太医说你身心都垮了。如今大病刚好就找李川拼命。你在前宁当了那么久太子,不可能不知道他武将出身,曾带兵负责宁城城防,你的胜算太低了……”   “更何况,你要是真有什么理由非除李川不可,至少应该告诉我,我有很多办法可以让李川、甚至整个李家消失,而不是你亲自做什么涉险的事。”   周晟说得有点急,话说完后的沉默显得更加灼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室内传来萧胜雪的一声轻叹。   “李川在朝中是我的反对党,和三皇子同气连枝。北盛和宁国开战时,就协同三皇子追杀我娘和我,间接害得我娘惨死。宁城被围时,我恩师带的人和李川带领的守卫军发生冲突,最后老师被乱刀砍死,也是这个原因,才让你们抓住机会破了城。追杀之辱,杀亲之痛,这些理由够么。”   萧胜雪面无表情,依旧冷冷的,明明是囚禁、陷害、被杀,如此血腥哀伤的故事,在他脸上却不见丝毫悲痛之情。如果不是周晟见识到了萧胜雪在御花园不要命的杀人,此刻都会觉得萧胜雪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萧胜雪只觉得腰间一轻,便被抱在了周晟怀里。沉默着,周晟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知道了,你受苦了,胜雪。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好么?”   沉默,室内很久的沉默。周晟没说话,静静等着,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很久,萧胜雪终于点了点头,他没说话,双手却环上了周晟的后背。良久之后,萧胜雪双手颤抖着打开周晟的衣领,肌肉紧实的胸口和肩膀,无不体现着眼前人的魅力。只是脖颈上一个血迹未干的血牙印显得格格不入。   萧胜雪面露愧疚,吩咐宫女拿进来外伤药。   周晟在军旅中历练多年,对这样的区区小伤根本不在意,可如今喜欢的人温香软玉地在自己怀里,一脸愧疚地为自己疗伤,那句“小伤无妨”就卡在嗓子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萧胜雪身上的药香萦绕在周晟怀中、鼻尖和心上,周晟哪还有什么心思管脖子的伤怎么样了,他心中狂跳,也不敢用力,以免吓到萧胜雪。   等萧胜雪终于包扎完,周晟在也按捺不住心动,一把把萧胜雪揽在怀里。萧胜雪一个趔趄倒在了自己身上。   “胜雪,你还有什么事要解决,别怕,我陪你一起解决好么?”   室内又是沉默。良久良久,才听萧胜雪轻轻说:“周晟,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事太多了。我们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   几日后。朝中几个言官上书战俘营的军纪问题,周晟下令彻查,发现战俘营居然存在偷偷买卖战俘供朝中士族享乐的情况。主谋便是前宁刚归降的李川,他买通战俘营小官僚,以豢养瘦马打点朝中贵族。   周晟大怒,直言两国交战善待战俘乃是平乱的国策,公然犯禁简直是置国法不顾。将包括李川在内的主事人斩首,一干涉事士族抄家,男子流放,家中坤人、女眷入教坊司。   一时间,朝堂震动。任谁也没想到刚统一两国的新帝会有这么大动作。倒是周晟此举为自己换了不少威望。 第4章 活着   正殿内。   软榻旁边的窗户几乎全开着,下午和煦的阳光照进来。照见了榻上侧卧着的看书的人。   萧胜雪一袭浅紫色的常服,身上浅浅盖了一张雪白色的织锦薄被。一只手肘支上炕桌,另一只手慢慢翻阅着眼前的书。燕城的冬天不算暖和,纵使室内早已通了地火龙,在窗边看书的萧胜雪还是时不时发出轻咳。   “陛下驾到。”小黄门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   “小主子,陛下来了。”服侍萧胜雪的侍女小声提醒道。   “嗯。”萧胜雪淡淡应道。   “胜雪。”虽然下朝回寝殿的过程中,小黄门就禀报了萧胜雪的行踪。但是在自己的住处亲眼看到萧胜雪的那一霎那,周晟还是开心不已。   诛杀李家的政令早在几天前就满城皆知,萧胜雪一直没什么反应,周晟都以为萧胜雪不在意了。而今他出现在这里,看样子还是欢喜的吧。   周晟挥挥手,小黄门都告辞离去。他看见萧胜雪在窗边看书,轻抚上他的肩膀,只觉得萧胜雪身上冰凉刺骨。周晟的寝殿虽然也接了地火龙,但终究有些大而空旷,也不比萧胜雪的偏殿昼夜不停通地火龙和烧火盆来得暖。周晟皱了皱眉头,抱起萧胜雪,让他坐在自己怀里,靠上自己的胸膛。   “去再拿两个火盆来,放在榻边。”周晟吩咐道。   萧胜雪没和周晟打招呼,漫不经心翻着书,将头慢慢靠在周晟肩膀。过一会儿,萧胜雪的身体果然不冷了。   “周晟,谢谢你帮我。”   “不客气,我也是在帮我自己。”周晟把萧胜雪在怀里抱得紧了紧,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些暧昧。   “周晟,我还有事和你商量……”萧胜雪鼻端萦绕着周晟的味道,他贪恋地呼吸了几口,又依赖着被周晟抱在怀里的温暖。可有些话还是要说,萧胜雪放下了书。   “胜雪,你说。”周晟捂热了萧胜雪,坐在软塌的另一侧,伸出双手捞起萧胜雪的因为翻书而冰冷的手,将这双冰冷的手捂在自己手心。   “我想见杨沉舟。”   “萧胜雪,你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   “我想见杨沉舟。”萧胜雪感觉自己周围的气场冷了很多,他的手腕被周晟抓着,周晟正冷冷地看着他。萧胜雪抵抗着周晟拉着他手腕的力,和周晟对视,目光不肯退缩一丝一毫。原本缓和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两个人就像在暗中较劲一样。   “为什么要见他?”周晟怒气冲冲。萧胜雪抿抿嘴不答话。   “为什么在战俘营这么久,不肯来找我?”周晟步步紧逼,萧胜雪偏过头去,不肯再与周晟对视。   “为什么要在战俘营一心求死?你娘和你老师的事我查过了,害死他们主谋是三皇子萧铮和郑家的郑铎,他们没有抓到,你就要撒手不管了?”   萧胜雪终于被戳中内心最不敢面对的东西,他眼神慌乱起来,在周晟手中的手腕开始疯狂挣扎,想要挣脱出来某种束缚。可周晟哪会这么放过萧胜雪,直接乘胜追击,将萧胜雪一把拽进自己怀里,在他耳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当年开战之前要放走我?萧胜雪,你明明可以杀了我的。”   最后这个问题仿佛一柄利剑,击穿了萧胜雪所有的挣扎。   他哀伤地看着周晟逼视着自己的双眼。四目相对,萧胜雪看到周晟瞳孔中的自己缓缓落下泪来,他想说什么,却像困在涸泽中等死的鱼,只是徒然地长了张嘴,吐不出任何字句。   反而是周晟捧起了萧胜雪哭得斑驳的脸,低下头,轻轻吻上他的唇。这个吻像水源,像空气,把萧胜雪无措的心思稳在一个令他无比安心的地方。   萧胜雪闭上了眼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轻轻地回应起眼前的人。四瓣唇瓣在交缠着起舞,一切言语都归于沉寂,或者说,这个绵长而热烈的吻就是他们最好的言语。   “周晟,杨沉舟确实有才,因为谏言盐税改革触怒宁国皇帝被下狱,而今找他来重启盐税改革对民生有利。”萧胜雪一副交代后事的口气说完,终究是不忍,轻叹一口气,又攒足了勇气一般解释道:“我不喜欢杨沉舟。和他成婚是为了稳住杨家的权宜之计……”   周晟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揽着萧胜雪,轻轻抚着他的背:“我知道了,胜雪。我确实因为你前脚把我送出宁城,后脚就和他成婚而生气。可更生气的则是你在战俘营那么久,宁愿寻死都不愿意找我。找到你之后,我们一直闹别扭大半个月,结果你主动找我的第一件事却是要见杨沉舟……”   “周晟,我……那时我决心和你断了缘分,都让武思静帮我传话了。我以为你回去之后就会把我忘了……”   “胜雪,我喜欢你。出于我的爱,我想你平安喜乐。出于我的私心,我更想得到你。你那天在御花园说,你在宁国经历了很多,我们回不去了。可我不这么认为……萧铮和残部还在逍遥法外,他们才是害死你亲人的罪魁祸首,而不是你。那些恨和憾,只要你活着,就终究有可以解决的一天。所以……留在我身边,见证着害死你母亲和恩师的主谋落网,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胜雪,活着见证这一切好不好?”   这句话仿佛一击清脆的颂钵,敲醒了萧胜雪,他注视着眼前的人,脑海中一遍一遍回荡着周晟的话,到最后只剩下“活着见证这一切好不好”。   或许是这样的注视太缠绵、太令人安心,萧胜雪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点完头就连萧胜雪自己都觉得有些差异。   周晟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目光不敢移开萧胜雪的脸,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深邃地看着他。萧胜雪伸手轻抚着眼前人的眉头,只觉得眼前的人看着自己的样子无比令人心动,他放弃思考,轻轻抬头,一双薄唇就够到了周晟的嘴唇。萧胜雪呼吸着周晟身上淡淡的体香,感觉自己也要醉了。   “周晟,你还在生气么?”又是来不及思考就发出的提问,今晚萧胜雪身体先于思考就行动的时候太多了,他索性破罐破摔,不再管了。   周晟摇了摇头,眸色渐渐深沉。萧胜雪就这么眼波如水地看着他。别说萧胜雪和自己说明白了事情,就是这么看着萧胜雪的脸,他都生不起一点气来。   萧胜雪仿佛得到了确认一般,依旧面带迷茫,可他的手指却搭上了周晟的喉结。清澈的眼神,危险的动作,这种混杂和矛盾激得周晟只想忘却了一切,把眼前人牢牢圈在怀里,刻进脑海和生命。   不一会儿灯火摇晃着被熄灭,月色透过窗棂的缝隙洒在寝殿内,此刻的星光和月色交错在一起,酿成了一杯欢畅与痛苦的烈酒,醉了那些被爱恨纠缠的人。 第5章 杨沉舟   萧胜雪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自己已经被换上了一身新内衫,就连床上的被褥都被更换一新。   珍珠锦是大内的新贡品,一共不过几匹,此刻有大半匹变成了内衫穿在了萧胜雪身上。但萧胜雪没心思想这件事,而是叫侍女进来。   “来人。”   一开口,嗓子沙哑地厉害,仿佛不是自己的了。萧胜雪尴尬得不行。   门外候着的侍女立刻进来,看到萧胜雪醒了,也不说话,而是心领神会地安排饮食。   萧胜雪纠结许久还是问起来:“我的衣服是谁换的?”   侍女赶忙开口:“陛下昨儿夜里一个人给小主子换洗完的,并未让奴才们插手。”   萧胜雪想到这些侍女常年在宫闱内做事,自己这么问属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听说周晟没让别人插手总算安心了不少,毕竟……   萧胜雪干咳一声,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忆昨晚的事:“周晟呢?”   侍女答道:“现在陛下正在隔壁的正殿召见前朝的探花郎杨沉舟,想给杨探花安排官职。陛下说如果小主子想见杨探花,等您收拾好了直接去找陛下就好。”   “今天去见杨沉舟?”萧胜雪沙哑着嗓子不可思议地反问,只觉得周晟吃醋起来也是小肚鸡肠地很:“和周晟说,今天不见,请他为我和杨沉舟另约时间吧。”   让侍女去传了话,萧胜雪慢条斯理地用起了饭,然后坐在书桌旁,让人备文房四宝,磨墨。萧胜雪思忖、落笔。   写完了书信,萧胜雪有点倦了,回去睡了一觉,再醒来已经是晚上了。   算算时间,周晟应该早就见完杨沉舟了,萧胜雪唤来侍女换好衣服,准备去找周晟问问情况。   只是今天的正殿很奇怪,小黄门看到萧胜雪也没出声打招呼,只是满脸堆笑地准备开门,似乎是在主动请萧胜雪进门一样。   萧胜雪看到这架势,猜到了杨沉舟没走,心里冷笑一声周晟的幼稚。轻声和小黄们说:“今天我不来见陛下了,请陛下忙吧。”   说话间,正殿的门被缓缓推开。月光下,是杨沉舟无法掩饰的错愕和惊喜。   “殿下……”杨沉舟刚从战俘营出来没多久,身上的一袭普通书生的衣袍,看到萧胜雪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目光中满是缱绻。   “沉舟,别来无恙。”萧胜雪沙哑着嗓音,还带着微微疲倦的眉眼和语气,一脸无奈地说:“既然还是碰到了,就索性见一面吧。”   ---   偏殿内。   地火龙将房间熏得温暖无比,甚至比正殿的热气还要足。缀宝石的铜盆里天炭正静静燃烧着,无烟,无声,只有淡淡檀木香。这种炭火一斤数十两白银,如今不要钱似的在偏殿里昼夜不停地烧着。金镶玉和宝石的摆件随意立在窗台,旁边是和正殿一样材质的桌椅。就连书桌案上的一排湖笔笔杆也是最上好的羊脂玉的,一点杂色也无。整间房内,入眼的莫不是奇珍异宝,古玩贵物。   圆桌旁边的条案摆放的是旧宁朝士族斗富时最喜欢用的珊瑚,这株可以在斗富时拔得头筹的精巧珊瑚和北国皇室历来沿用的燕派嵌宝石盆景、东海的蛟珠桌屏等珍宝一起被当作寻常物件随意摆在房内。   杨沉舟纵使在旧朝是世家子弟,享尽荣华富贵,也知道这些东西不论在哪朝都是奇珍。   “臣杨沉舟,拜见殿下。”   “沉舟,坐吧。听说你决定为盛朝做事。去年一别,你我也算物是人非了。”萧胜雪的声音沙哑依旧,带着轻微的倦意。   杨沉舟早就注意到了萧胜雪的反常:“殿下,您身体……还好么?”   萧胜雪摇了摇头轻声说:“多谢好意,你不必挂心。我来找你原因有二。其一是我最近重新考虑了你当年提及的盐税方案,增删了几处,你如果还要改盐税,可以参考。”   萧胜雪从书架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杨沉舟恭敬接下。   “第二件事。”萧胜雪把下午写好的信递给杨沉舟:“这是合离书,当年成婚的事,多谢你帮我了。”   可杨沉舟却没有接这封信,而是深深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自己爱慕了许久都无法触及的人,此刻他就坐在离自己咫尺的地方,他们伪装成婚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距离都没有如此近过。   月色朦胧、灯火萧疏下,杨沉舟心下一横,轻轻握住萧胜雪的衣袖,可视线往上,皓腕上红色的擦伤刺痛了杨沉舟的双眼。   视线再上,萧胜雪颈部的衣襟下有隐约露出的一两点红痕,仔细辨认的话,屋内还残留着属于周晟的香料味道。   杨沉舟年少时也曾流连风月场,对这些早就轻车熟路,于是更觉得心里酸涩:   “殿下,陛下他……是陛下威逼您么……虽然世人都说忠义难全,但如果殿下不弃,臣愿意拼尽一身性命换殿下周全。当年成婚,臣绝非逢场作戏,臣……”   “沉舟。”萧胜雪轻声打断他的话:“你是治世之臣,百姓和吏治都需要你。你何必为了儿女情长浪费自己一身才华?更何况……”   萧胜雪沉默许久,低声开口:“更何况,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沉舟,我喜欢周晟。”   “殿下,臣……”   “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回吧。我要休息了。”   萧胜雪看着杨沉舟眼中的光亮一点点破碎,默默叹了口气。   ---   萧胜雪亲自将杨沉舟送出宫门口才回。   回到偏殿外,周晟早就提灯等在门口。萧胜雪横了一眼周晟,没再理人,径直回去,落锁。   留周晟一脸错愕地在门外:“胜雪?”   萧胜雪的殿门打开,小侍女战战兢兢地回答:“回、回秉陛下……小、小主子说今晚不想见您,让您早点歇了吧……”   “胜雪,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么?你先照顾好自己。”   周晟依依不舍地在殿门外站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吱嘎一声,殿门终于开了,萧胜雪一袭珍珠白的内衫,外面草草地披了一件狐裘斗篷,在夜风中有些发抖。   “怎么还不走?”   周晟心情显然不错,咧嘴一笑:“因为想见你了,就碰碰运气。夜晚凉,你别冻坏了。”   “现在见到了。”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生气好么?”周晟心里委屈,又舍不得萧胜雪受冻,想把人抱在怀里却不敢,只好替萧胜雪拢了拢披风。   “我累了,要去休息。明天再说吧。”萧胜雪有点不耐烦,转身离去。 第6章 上任   第二天正殿。   萧胜雪来时,周晟不在。   算了算时间,应该是朝会还没有结束。周晟对他从不避讳政务,他一边翻着没批朱红的奏折,一边等周晟。   门开了,周晟看到书案前的萧胜雪,挥退了小黄门,大步走向桌案。   萧胜雪身体一轻,被抱起坐在周晟腿上。   “胜雪,你气消了么?你说,我听着呢……”   “我们……”萧胜雪叹气:“你故意把见杨沉舟的时间安排在昨天下午,故意留他到晚上,无非就是想让他知道我们的事。你的目的达到了,杨沉舟该看的和不该看的都看到了、猜到了,现在他死心了,但我觉得在外臣面前这样……我很难堪。”   “胜雪,对不起。昨天杨沉舟有政事要和我谈,我们确实谈到了晚上,但留他用晚饭是我故意的。我没想过你会难堪,这是我的错,你不理我,我不怨你。以后我不这么做了好不好……”   萧胜雪沉默着没有回话。周晟知道萧胜雪心情依旧不快,于是也没说话,而是握着萧胜雪的手在等,等萧胜雪开口。   不一会儿,萧胜雪轻轻说:“周晟,我的身世你想必也知道的。我母亲是宁国郑妃的宫女,母亲在郑妃怀孕时被老皇帝奸污生下了我。老皇帝宠幸郑妃,也不敢得罪郑家,所以我出生起就和母亲在宁城郊外讨生活。还朝后我虽名为皇四子,实际上和笑柄没什么两样。”   周晟拍了拍萧胜雪的肩膀:“我知道的,你那个时候很辛苦。”   “可有些你不知道。”萧胜雪点点头:“我被人当作笑柄,所有政见也都被认为是跳梁小丑的胡言。整个朝堂,能和我说上话的,也就那个于世不容的杨沉舟罢了。昨天被杨沉舟看到那些事,我有了一种以色侍人的羞辱。”   萧胜雪想到这里又嘲讽一笑:“我在宁朝被人羞辱也不是一天两天,那时我都面不改色,唯独到你这却生气起来。真是可笑……大概是我迁怒到了你吧。”   “不。胜雪,这不是你的错。我明知道你的身世如此,还没考虑好这些……那些外人不理解你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的眼光你本就不必在意。反倒是我,你那么信任我,我不该在你伤口上撒盐,我应该尊重你的。”   午后阳光正灿烂,照耀着窗外的新雪。雪面洒下了粼粼的金光,旁边的树上白梅花开得正艳。   周晟揽过萧胜雪,抱着他坐在了窗口的软塌边,感受爱人靠在自己怀中暖暖的温度。两个人一起看向窗外,雪胜梅花几分白,怀中人又胜雪几分风采。微风吹来,清风夹杂着梅花的冷香顺着窗边扑入两个人怀中,萧胜雪感觉抱着自己的周晟紧了紧双臂,在一片安静中,他听到周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胜雪,你愿意做我的皇后么?”   “周晟,我不想做你的皇后。”萧胜雪摇了摇头。   “胜雪,我可以问问为什么么?”   “我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而不是一直待在后宫里做一些消磨人生的事。”   “胜雪,我们不像宁国风气闭塞,皇后是可以参政的。甚至有的皇后做到了大理寺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不是参政。”萧胜雪摇了摇头:“杨沉舟和我一直想要在宁国推行盐税改革,可那时我地位不够,只能眼看着杨沉舟获罪。也不光是这件事,还有宁国之败。看似败在老皇帝荒淫无道,诸皇子内斗,实际败在士族做大,土地兼并,压抑农商,私产误国。你也知道的,当年我上过折子,也被人拿来当滑天下之大稽的笑料。有机会的话我也想试试。”   周晟知道萧胜雪的身世凄苦,对宁国皇室半点感情也无,但他冷漠地说出“老皇帝、皇子”而非“父皇、兄长”时,还是心疼了。   “胜雪,盐税改革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扬汤止沸,于你的名声并没有任何好处。但如果彻底改,牵动的利益太多,容易自伤。杨沉舟去做也就罢了,我不想让你冒这个险。”   “朝堂上想改盐税的不止我和杨沉舟两个,但敢改盐税的,不多。我也想顺便为你做些什么。”   “我知道了胜雪。”   周晟从书案上拿出两张奏疏递给萧胜雪。第一张上表人是杨沉舟,内容是潞城盐税改革。第二张是礼部拟定封号的。   萧胜雪笑得开心:“看来杨沉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很想把奇珍异宝都给你,可你好像从不在意这些外物。你今天和我说昨晚的安排让你觉得羞辱,又怕自己不够懂你而失去了你……”周晟无奈一笑:“可反观杨沉舟,他懂你、更敬你,我真怕你什么时候就被他吸引走了。胜雪,我无法掩饰对杨沉舟的嫉妒。”   萧胜雪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周晟,内心泛起了无法言说的喜悦。眼前的人好像不知道他自己的吸引力到底有多致命。   萧胜雪抱住周晟:“没人会讨厌漂亮和贵重的东西,你给我礼物我自然是欢喜的。杨沉舟的追慕、尊敬和理解我都是知道的。可如果我只想要有人追慕我、尊敬我、懂我,大可以去城郊开个学孰当先生,不必留在这里。所以,周晟,你知道你的魅力么?”   萧胜雪换了个坐姿,他靠在周晟怀中,双臂越过周晟的肩膀,双手交叉着环在周晟颈后。萧胜雪抬头看着周晟,双眼中仿佛掬了两汪清澈的潭水。周晟在一片水光粼粼的双眸中看到了自己,心如鼓擂之时,耳边响起萧胜雪轻轻的气声:“我喜欢你的一切,你的好,你的坏……还有你对我做的一切。”   周晟感觉自己脑中属于理智的弦被这句轻轻的话语撩拨断了。   “砰——”周晟几乎是粗暴地关上了榻边的窗户,室内只剩下昏暗一片。   今夜的帝王第一次没有按时批完奏折,直到月上中天,正殿的门才被打开。   ---   前朝废太子萧胜雪,归降大盛,赐封天命侯。天命侯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去潞城主持泛滥的私盐问题,协助人是新任户部度支主事杨沉舟。   此项圣旨一出,满朝哗然。历年的朝廷对盐业都是官营垄断,沿海的潞城是重要的产盐地之一。但因为北盛之前和宁国战争频发无暇他顾的原因,导致潞城私盐监管松懈,一大批私盐贩子崛起。   私盐贩子屡禁不绝,潞城官府也无能为力,朝中也有盐税改革之声甚嚣尘上,但几次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原因无他,涉及的利益太复杂,大家都知道盐税难改好,这是烫手的山芋,谁接谁倒霉。   如今萧胜雪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主持盐税改革,全朝廷几乎一片不看好。实干派只觉得是陛下故意挖坑给这个前宁国废太子跳,好找个借口彻底让前朝皇室无法翻身。   而有些心思活络的人早就打听到这位前朝废太子数日前在御花园里出现过,皇帝当着他的面拒绝了李家送的两个美人。在此之后皇宫里便没有任何萧胜雪的消息,这几天他才在朝堂出现,而且给了颇有分量的封号。在朝堂上看到萧胜雪的灼人美貌后,这些人更是忍不住猜想,皇帝和萧胜雪的关系恐怕没那么简单。毕竟这盐税改革可大可小,彻底改革难,但把私盐贩子打击一通,刷点功劳也不是很难。   于是朝廷中又有了新的风言风语,说皇帝看上了萧侯爷的美貌,把人留在宫里宠幸了大半个月。现在萧侯爷正借着和皇帝浓情蜜意的时候要一些功劳做礼物。这么一看,这个萧胜雪就更是得罪不得了。 第7章 盐商   潞城是东边沿海的一座大城,离燕城并不远,因为坐拥海岸,风景秀美,与燕城的内陆气质迥异。萧胜雪一行人从燕城出发,一路疾行,不消两日便到了潞城。   此时的潞城大街上,浅蓝色儒生服饰打扮的两个男子在街上走着。身后是几个侍从打扮的人。   其中一个身型颀长,肤白如雪,眼中似有星辉,右眼角下一颗泪痣更是红艳如火,一张脸雌雄莫辨,美得夺魂摄魄。此刻他手里握着一柄木折扇,“唰”一声打开,平添了几分潇洒肆意之感。这木质折扇样式虽然简单,但做工却是最上等的紫檀木的,扇面是浅绛山水笔法的江舟雪霁图。扇坠和腰间的禁步具是春水般清脆剔透的玉质,一丝杂色也无,可纹样却是圆润简单的,带着朴拙的质感。更衬得此人风采夺人。   他旁边的另一个儒生也身材高大、面目端庄大方。两个人走在一起,惹得大街上的众人频频侧目。不是萧胜雪和杨沉舟是谁?   萧胜雪和杨沉舟没有提前通知潞城的官员来接,而是下榻在周晟安排的一处宅子,然后让人给城主送去了拜帖。趁着这段时间,在城内逛了逛。   这时对面一堆家丁打扮的人簇拥着几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中间几个公子哥儿均是绫罗绸缎,气派十足。其中一个公子哥儿面目清秀,身型倒是高大的,面上敷粉,唇红齿白,吊梢眼,眼下青黑,一看就是纵欲过度,一双眼睛仿佛含情、实则精明地滴溜溜四处打量着。   远远看到萧胜雪和杨沉舟一行寥寥几人,眼神在这几个人身上流转一圈,便滴溜到了萧胜雪身上。那公子哥儿看了好半天,连说了几个“妙”字。等到萧胜雪路过时,一把抓住了萧胜雪的手腕。   杨沉舟和旁边的两个侍从大惊!   “住手!殿……”杨沉舟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公子哥的小厮呵止了。   “住什么手!我家公子可是城里富户张家的张三爷。能被我家公子看上,你的这位朋友有福了!”   那含情眼的敷粉公子原来是张家的。萧胜雪给了杨沉舟一个眼神,示意自己没事。   张三公子看到被抓住手腕的萧胜雪没有挣扎,而是一脸平静的看着自己,以为眼前这美丽绝伦的美人是怕了自己,于是轻声哄道:“别听那下人瞎说,唐突了你。美人怎么称呼?老远见到你,就把我的心和魂都要勾走了……”   萧胜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富户张家?前些日子挤垮了梁家为首的几个老字号,成为潞城第一盐商的那个张家?”   张三公子满意地笑了:“算你识相,说对了。今儿个遇上了我算你好福气。跟了我,绝对不亏待你。”   萧胜雪也笑了,他伸出那只没有被抓住的、握着折扇的手,用扇柄挑起了张三的半幅袖子。   张三以为眼前人在调情,更是得意坏了:“小宝贝,你可真是勾人啊。喜欢这样的扇子?还是喜欢这绫罗衣裳?小爷我张家别院里这种宝贝多得很,随我回去,我一个一个捡给你玩。”   结果眼前美人却反问:“王法规定,盐商世袭,攫取民利,非中举不能穿绫罗,只许穿布。敢问张三公子是哪年的举人?”   原本意乱情迷的张三公子愣住了。   萧胜雪看着沉默的张三,微笑道:“那就是私穿绫罗咯。”   张三被这句话激得破了防:“你个穷读书的,小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给脸不要脸的婊子,和我拿起乔来了。王法?你也配提王法?当你是朝廷来的钦差大臣么?这潞城,我们张家就是王法!”   萧胜雪白了一眼,一招擒拿之术打在张三胳膊上。趁着张三吃痛,萧胜雪抽出了被抓着的手,对侍从挥了挥手,两个侍从均是精锐军人出身,立刻把张三按在地上。众公子哥儿们这下都傻了眼,眼睁睁地看着张三被两个侍从一顿暴打,鼻青脸肿的。   然后两个书生模样的人带着侍从头也不回,消失在潞城大街上。   ---   萧胜雪和杨沉舟带着侍卫回了周晟安排的宅邸。   这个宅邸是周晟在萧胜雪出发前差人悄悄置办的,直接被置在萧胜雪名下,名字颇有深意地用了“拢雪园”。   园内的侍从也都是周晟的人,看到萧胜雪回来,殷勤地请他到主宅,又把杨沉舟请到离主宅很远的客房。萧胜雪猜到周晟此举半是保护和示爱、半是和杨沉舟示威,也没计较周晟的安排,偶尔想来还觉得温暖可爱,又暗笑周晟幼稚,连这种飞醋也要吃。   萧胜雪收拾了一身尘土,思忖一会儿,刻意换了一身装扮专门会客,就在书房看起书来。直到下午侍从通报,说潞城城主在门口请求会见。潞城城主叫刘晖,中了进士后一直在潞城做官,也有了二十多年的根基。萧胜雪点了点头,让侍从去叫杨沉舟穿得贵重些,到正堂和潞城城主议事。   不一会儿,杨沉舟换了一身衣服到了正堂。看到萧胜雪一改之前的习惯,穿了一身月白锦缎的圆领袍,上面布满了绯红色的妆花,妆花中簇拥着缂丝的、一大片的朱雀图案。朱雀的羽毛用金银红三种线绣着,一片光华灿烂。此刻萧胜雪手上带了一只金镶珍珠的戒指,珍珠两边嵌了两块红艳艳的云纹琥珀。手里的扇子也换成了米白色珍珠光泽的洒金锦扇,上面绘着红火的石榴图。远远看去,扇面艳,却艳不过那一袭锦衣;锦衣艳,却艳不过萧胜雪皓白手指间戴着的琥珀珍珠戒指。而这些外物和萧胜雪右眼下那颗朱砂痣比起来,又都成了俗物。   不少受宠的宫妃偏爱绯红,也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宠妾喜欢类似的穿衣打扮,无非是想用艳丽的衣服彰显自己的宠爱,在心理上压正室一头。坊间好些娈童、花魁一旦得势,也喜欢把夺目的物件挂在身上,以换取别人的艳羡。因此萧胜雪的这一身衣服,无疑是招摇的。   可这一身招摇无比装扮也无法压住萧胜雪分毫,反而在萧胜雪清贵气质和衿傲表情的统御下,去掉了俗与媚,疏离得仿佛高山上的一朵莲。   杨沉舟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心道怪不得萧胜雪平时喜欢着素色或黑白的衣服,原因无他,美丽起来如此夺魂摄魄,不过换来些扰扰众人的关注,这对萧胜雪来说恐怕也是种打扰。他压抑住自己倾慕的表情,低头和萧胜雪施礼。   “坐吧,穿得很富贵。”萧胜雪看到杨沉舟穿得也很贵气养眼,满意地点点头,把玩着手里的折扇。   “殿下此举是何意?”杨沉舟还是忍不住问了起来。   “城里富户公然挑衅国法穿绫罗,还光天化日在大街抢人,看样子不是第一次了。说这里的官商没有联系我是不信的。这里离燕城不远,城主刘晖是否打听到我来此的意图,我并不确定。不过燕城不少人说我是陛下的男宠,一朝献媚承恩就跋扈起来,是个来潞城混功绩的花瓶。那不如将计就计,就花瓶给大家看。免得真要做事时打草惊蛇。”   杨沉舟其实很想说,殿下您不用刻意打扮,平时的样子自称花瓶就很可信了。但这么冒犯的想法刚出现就被杨沉舟按了回去,为了掩饰慌乱,他找了个话题问道:“我们来的时候已经和张家起了冲突,殿下不怕那张三知道些什么?”   “那几个人是不上台面的小角色,无关大局。”萧胜雪摇了摇头。   这时,萧胜雪远远看到侍从引着城主来了,便不再说话,理了理衣衫,准备迎接。   ---   其实刘城主收到拜帖时有些见怪不怪。潞城离燕城不远,气候还很不错,很多燕城权贵喜欢在潞城置别院,因此城内豪宅林立,每隔一段时间便有燕城的贵客来找刘晖应酬会面。听说这次来的是陛下幸了大半个月的男宠,可能是来潞城刷功绩的,见多了贵人的刘晖更是不以为意。   直到侍从们客气地请刘城主进拢雪园,穿行其中的刘晖才看出了端倪。   园子占地极广,里面假山、流水、顽石、石桥、庭院、花卉多而不乱,构筑了一个意趣雅致、生机勃勃的园林景象。园内坐落着大大小小十余间小院,分作主宅、客房、会客等各种用途。每座建筑均是精心雕饰,飞檐斗拱之上置着镇宅的鸟兽,建筑的石头力柱上雕着神话中常见的赑屃、麒麟等吉兽,外墙和门板上均雕了精美的木雕装饰,没有落下一处,每一处门楣都有名家的匾额或题字。偶尔还有汉白玉和宝石的摆件作为装饰品露天放着,侍从们也见怪不怪,把这些市面上少见的贵物当个普通玩意儿一般打扫。一路行来,只觉得这宅子雅趣十足、贵气十足、豪奢十足。   潞城豪宅多不假,但是坐拥这么大面积,且如此奢侈精美的宅邸确实少之又少。   皇帝再宠幸枕边人,可才十几天就得了这么大手笔,哪个男宠有这种待遇?刘晖有点摸不清萧胜雪的深浅了,脑子里的盘算多了起来。   思索间,刘晖来到了堂前,萧胜雪和杨沉舟起身照面。   绝色,是刘晖看到萧胜雪第一眼想到的。刘晖已年过半百,是没少见识颜如玉、销魂窟的人,可自己记忆中从未有过萧胜雪这般模样风姿的人。说美,显得轻浮。说丽,显得寡淡。说艳,显得俗媚。说色,眼前人更是和庸脂俗粉不啻天壤。这么一张脸,微微颔首的一站,诱中带着傲,任谁都会心旌动摇。   刘晖忙以下官的身份行了礼,看着萧胜雪淡淡地点点头示意他起身坐下。刘晖一边可惜这般美色总是被售予帝王家,自己无福消受。另一边却稍稍放心了一些,就前宁国废太子这等姿色,若是肯放下身段承宠大半个月,把皇帝撩拨得意乱情迷时封侯赐府,确实说得过去。 第8章 花瓶   刘晖坐下后,萧胜雪便说了自己为了整饬私盐贩子而来。又问了几个问题,是关于怎么打击私盐贩子的。萧胜雪目光冷淡,表情骄矜,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刘晖面露恭敬地一一回答了。   萧胜雪又问了为什么最近私盐贩子猖獗,刘晖只说,可能是最近朝廷用兵,赋税加重,其他的便一问三不知了。   萧胜雪似乎并没有生疑,而是点了点头,又问了是否对私盐贩子做了什么调查,刘晖殷勤地指出了几个已经探好的据点。刘晖还表态,城内守卫必然遵旨,按照萧胜雪的需要打击私盐贩子。   萧胜雪听到这里,状似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刘城主了,只是这调兵,是您亲自调还是我来?”   刘晖想到萧胜雪和陛下关系的种种传闻,心里立刻就有了计较。听到萧胜雪这么问,刘晖赶忙答道:“侯爷放心,自然是您用圣旨亲自调兵,下官不干涉分毫。侯爷放心,侯爷放心。”   听到这里,萧胜雪终于露出了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那就有劳城主费心了。”   刘晖看到美人展颜,只觉得心都酥了。他思忖着陛下是真的会享受。这种美人不笑便罢了,这偶尔一笑,仿佛冰雪消融,实在是够味儿。又盘算着打发了这事后,自己也要从盐商家的瘦马里挑个这种的冰山冷美人,收来养着。   沉默了一会儿,刘晖又说:“侯爷,城主府这边已经备好了接风宴,好让各位官员拜会燕城的贵人。”   萧胜雪和刘晖敲定了时间和地点,便让刘晖离开了。   “殿下,刘晖的回答显然有隐瞒,竟然撒谎到您头上。”杨沉舟皱了皱眉,又想到刘晖看萧胜雪的表情,杨沉舟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萧胜雪自然猜到了杨沉舟没说的是什么。他回忆起刘晖看自己的眼神,也觉得刘晖可笑极了:“无妨,这不刚好作实了他和盐商的关系?”   “城主和盐商瓜葛不清,那您为什么还要从城主那里调兵?”   “城主的人,我要用。但我要做的事,他不能知道。”   萧胜雪吩咐侍从,叫上些可靠的护卫陪同自己扮成道士模样,并吩咐杨沉舟明天清晨出发去离拢雪园最近的私盐贩子的据点。   ---   第二天。   萧胜雪一行几个人到了贩售私盐的地方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潞城乡下这里有个不大不小的集市,或许是最近对私盐的巡查力度不大,因此私盐贩子反而没有藏着掖着,萧胜雪随便一打听,便探听到了。   “现在还有盐么?”其中一个道士低声问道。   一声呼唤在摆摊的私盐贩子头顶响起,那贩子一听口音不是本地的,还有些戒备,但一抬头,看见是几个粗布衣裳、道士打扮的人,其中一个带了斗笠。   看样子不是什么官府的人,盐贩子的心稍微放下了些:“40文钱1袋。”   “给我们来一袋。”刚才发话的道士开口说道。   “且慢。40文?官家商号里的官盐也才50文一斤,您这一袋好像并不足一斤的称?这也没比官盐便宜多少啊……”那头戴斗笠的道士开口,声音仿佛泠泠泉水。   盐贩子不喜欢这种声音,只觉得这小白脸声音的穷道士太抠搜计较:“去去去,也不看看我卖的盐是什么样的。几个穷道士,还有个讲话和小白脸似的,唧唧歪歪那么多。不买就滚蛋。”   “你!不得放肆!”问话的道士气急。   那被骂作小白脸的、头戴斗笠的道士也不恼,而是问道:“大哥,我们不是有意找茬,是确实不懂行情。您的盐质量好么?”   “那可不,你们这些住庙里的道士不懂,我今天也不和你计较这些。你看看就知道了。”那盐贩子打开一袋,里面是通体雪白的细细颗粒,竟然少有黄色的杂质。   “这海盐确实细而精……这吃不死人?”斗笠人问道。   “吃不死,哪怕官盐能吃死人,这个都吃不死。”盐贩子口中还有些自豪。   “这倒是奇了,官盐价格高,胜在食用安全。要是自行熬煮海边的私盐,先不说官府会追究,光是去不尽海水的毒这一点,就容易害人性命。大哥,您没诓我们?”   “诓你做什么?我吃给你看!”那盐贩子捻起一小撮盐便往嘴里送去,果真安然无恙。   那戴斗笠的道士二话不说,掏钱买了两袋,又问道:“这私盐比官盐的品相还好,价格却比官盐低。是有什么说法么?”   这话题好像触犯了什么禁忌,盐贩子摇摇头:“神仙赐的方子,别问了。”   “原来如此。”那戴斗笠的道士又说:“大哥,我们居于庙里,日常吃斋读经、求仙问道不常出门,能否把您的盐多买几袋?这会耽误您的生意么?”   那盐贩子摆摆手:“不耽误,卖给谁都一样。买空了还可以去进货。”   “谢谢大哥。”那戴斗笠道士不再询问,一出手买了光了所有盐。付完钱后,一行人打包把盐装好就离开了。仔细一看,这些道士不是萧胜雪乔装的又是谁?   回去的路上,萧胜雪等人竟然在郊外迷了路。按理说私盐贩子的摊点离潞城不远,这个地界迷路,属实不应该。   眼看天色将黑,一行人都有些焦急。这时,前方有歌声传来,蜿蜒曲折的城郊小路中逐渐走出来一个扛着锄头的老者。那老者精神矍铄,一身短褐,却仙风道骨。仔细一听,老者的歌声居然是用上古音唱的古曲调。   萧胜雪下马:“老先生,您知道回潞城怎么走么?”   那老者被叫住,却没有上下打量任何人,而似乎双眼如箭一般,目光直接钉在萧胜雪身上:“年轻人,你问老头子我?”   萧胜雪很有礼貌地行礼:“是的。”   那老者没说话,而是盯着萧胜雪许久,眼神从狐疑到探究。几番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指了一个方向。   萧胜雪一行人道谢离去。   路过那老者时,萧胜雪听到老者一声叹息:“这位公子,说不定以后我们会见面的。”   萧胜雪心下狐疑,立刻掉转马头去问那老者什么意思。可就在转弯这几个呼吸间,林中哪还有什么老者?只有四处风动。   萧胜雪压下奇怪的心思,赶路要紧。   ---   拢雪园。   几个道士抄小路快马加鞭回了园内。萧胜雪把斗笠放在迎面而来的侍从手上,吩咐他带人去收拾买来的盐。又分出一些暗卫,让杨沉舟主持负责一些情报工作。   这几天萧胜雪天天在书房伏案疾书或者思考,半夜方歇。偶尔召集杨沉舟去议事,两个人一商量就是大半天,最后决定如此这般。   商议完后,萧胜雪写了封信给周晟报了平安,又大致写下在潞城的见闻和计划,想了想,还是隐去了那奇怪老者的事没说。又附了一份改制政策给周晟。在结尾处又写了两句情诗。然后装好,拿火漆封上。唤来侍从,快马传回燕城。 第9章 潞城主簿   城主府。   萧胜雪和杨沉舟一身官服带了几个侍从走进城主府正门时,二十多位大小官员早已列队等候,宴会的桌子也已经布置好。   萧胜雪坐在主宾位,杨沉舟坐在副宾位,在刘晖的主持下和手下官员一一见礼。萧胜雪当众宣读了圣旨,这封圣旨简单陈述了私盐猖獗问题,要求“钦差主理”予以“整治”,并“地方官全力配合”。至于整治是要到什么程度,圣旨里留足了余地,萧胜雪从里面读出来了周晟的替他保底的心思。   礼仪流程走完后,众人落座开席。   萧胜雪不常喝酒,也不爱喝酒。原因无他,他在宁国时被逼喝酒,大多是为了迎合和生存。今天这个场合倒是不那么令人担心,更何况此番敬酒喝酒也有点试探的意思,萧胜雪便也喝了几杯。刘晖作为城主,自然是率先敬酒的。刘晖说了很多溢美之词,将萧胜雪恭维得天上有地下无,萧胜雪故意表现得很受用愉悦,连说“承蒙陛下圣恩”云云的客套话。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在场官员能混进城主府,那都是会察言观色的,于是便要一个一个敬酒。萧胜雪点点头,又表示这么敬酒太繁琐,不如大家一个一个说祝酒辞,一起敬一杯。众人于是一个一个来到萧胜雪桌前敬酒,萧胜雪观察着大家的神色一一应下。直到一个官服稍旧的人走到桌前,萧胜雪看到他杯中泛着热气的茶汤,眼睛眯了眯。   “你为什么敬茶,而不是酒?扫我的兴?”萧胜雪面色一变,问道。   “我不喝酒。”那小官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想要迎合讨好的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位?”   “下官潞城主簿,曹敏行。”   “主理哪部分政务?”   “回侯爷,财税。”   “哦?财税?那就说说潞城上一季度的人丁、田亩和盐税各有多少吧。”   萧胜雪这么开口,刘晖立刻打圆场道:“侯爷息怒,我替主簿敬侯爷。”   “问问而已,城主这是何必?”萧胜雪深知刘晖本人的圆滑,怕自己因为生气拿这个曹敏行做文章牵连城主府。   那曹敏行倒也不在意这些考校,提纲挈领地从潞城的税种说起,说了各课税务之间的关联,以及朝廷近两年财税政策的影响。最后说了萧胜雪问的三种税目的收入,还细心指出因为战争人丁税务减少、田亩税赋却增加,猜测是战争导致小农破产,加剧了大地主的土地兼并。   萧胜雪面上不露任何表情,而是唤杨沉舟:“沉舟,你随城主府的官员去拿账本,替我对账。”   不一会儿,账本拿了回来,杨沉舟翻过看了,发现和曹敏行说的完全符合。   萧胜雪点了点头:“本来看你不喝酒想罚你的,现在免了。”   曹敏行面无表情,喝了早已凉透的茶,回了座位。一旁的李晖脸色难看得很,频频擦汗。倒是萧胜雪谈笑自若,丝毫不以为意,让大家继续敬酒。于是宴会的气氛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这场宴会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众人陆续散去。   拢雪园内,萧胜雪叫来杨沉舟,吩咐了如此这般的几件事,便换了身衣服,出门去了。   ---   众雅楼。   众雅楼是潞城当地的拍卖行,经常采买全国各地的宝物供潞城的权贵购买消遣。今天众雅斋又上了一批新货,又是引得权贵们争相来此。   今天的二楼一个最小的雅间被包给了一个燕城来的客人。拍卖开始,奇珍异宝、古玩字画颇多,众人竞相报价。各类珍宝自然是花落万家,尤其是二楼的客人们,出手更是豪奢,不少极贵之物都被二楼的人拍走了。唯独那个最小的雅间,除了一对儿样子颇清雅、价格中等的古玉挂坠以外,没有买任何东西。众雅楼也未做他想,毕竟包雅间的时候,显示这只是一个燕城五品小官家的旁支弟子。   拍卖品一件一件被出售,最后只剩下今夜压轴的拍卖品。那是一个被关在金制的笼子里的少女,少女身段玲珑,仿佛一只小精灵,沉默着倒在笼子边缘。   众人看到之后惊呼四起。   “梁妍?怎么是她?”   “梁家犯了事被抄家,梁家的几个字号被张家挤垮之后,听说梁家人死的死逃的逃,她怎么会落到这里当瘦马?”   “当年多少人求娶不得啊,如今……啧啧。”   “那不如就买来玩玩?”   这么一起话头,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拍卖场的执事让大家安静,说了梁家之女卖身的底价为一千两,又换来众人一阵惊呼。   “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   “两千五百两。”   加价声此起彼伏,一度飙到四千五百两,众人又是一阵阵惊讶。   “一万两。”二楼最小的那个雅间内,传来加价声。   这下,全场寂静。这个价格也,太高了……为了买个瘦马这么拼命,不值当啊。众人不再加价,摇摇头,退却。   执事看没人再加价,询问了片刻后,宣布梁家之女出售。众人这才后知后觉,想去看看二楼最小的雅间内的人是何方神圣,可看过去,雅间里早就人去楼空,哪见到半分人影。   ---   几天后,拢雪园内。   “殿下,梁妍已经在书房外候着了。”   “让她进来。”   书房内,梁妍笔直着身体,默默打量眼前的两个人。听说买自己的是燕城来的人。她垂着衣袖,手上是一支金钗,这钗是婢女为她梳头后,她趁人不备悄悄拿着攥在手里的。   梁妍在家破后早已猜测到自己的命运将会是如何,卖到拍卖行之后更是猜到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可是她不甘心,也不会善罢甘休。   “梁妍,坐吧。”主位上的人一身儒生的常服在看一篇奏报,头没有抬,而是轻声说了梁妍的名字。他旁边的副手位置上是一个官员打扮的年轻人。   梁妍环顾四周,看到靠门的地方果然有个座位,犹豫再三,还是坐下去了。   “梁妍,梁节次女。你父三个月前勾结私盐贩子,践踏国法,抄家获罪。你流落妓院后,被众雅楼买下,教养月余,前几日发卖。”   “这位老爷既然都知道了,悉听尊便。”梁妍依旧在座位上,她紧了紧手里的簪子:“但是我有一点要您弄清楚,我爹清正一生,他是冤枉的。” 第10章 老字号   “他出售的盐品质不同于官盐。奏疏中说他和私盐贩子瓜葛不清,似乎也没有冤枉他。”   “他……”梁妍欲言又止,抿了抿嘴。   “这就没话说了?”萧胜雪反问道。   梁妍猛然站起了身,一个猛扑直取萧胜雪咽喉。萧胜雪有些功夫底子,纵使身体不好,但还是堪堪躲过了致命一击,但颈间依旧留下一道血痕。   可梁妍不肯善罢甘休,握紧簪子发了疯一样朝萧胜雪刺去。   “来人!”杨沉舟大喊一声。   说话间侍从和管家都到了,将梁妍控制住。   梁妍眼神悲愤地看着萧胜雪:“你们这些人和潞城那些贪官都是一路货色,沆瀣一气,我和你们拼了!”   萧胜雪坐回椅子上,刚才的打斗中他受了一个肘击,止不住地爆咳,好半天方止。   萧胜雪喘着粗气说道:“梁妍,我知道你心中不平,但你至少要听我把话说完。你好好想想,你是被我买下来的,也应该知道,我就是死下打杀了你都没有问题,而不是还依然和你聊梁家的事。”   梁妍愣住了。   萧胜雪乘胜追击:“我今天没有羞辱你爹的意思。你爹的商号售卖的盐品相不同官盐,这是事实。你刚才明显欲言又止,这是为什么?”   梁妍终于泪如雨下:“当时那一批官盐质量有问题,吃死了人,我爹曾经和潞城的官员沟通过此事,也只是被收走了有问题的盐而草草了事。可好盐又迟迟不到,商户维持不下去了,我爹才冒险购了些私盐……没成想……”   萧胜雪说:“没成想私盐品质比官盐好,刚出售没多久就被发现了……”   梁妍垂泪道:“是。”   萧胜雪从书桌上抽出了一个奏报的誊抄件,递给了梁妍。梁妍翻开,竟然是梁节获罪的文书。文书在私盐、盐量还有官盐为何会缺少那里都做了的批注,字的墨迹尚且没干透,显然是眼前人的手笔。   梁妍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可能会帮到自己:“刚才我是一时情急……请老爷恕罪……”   “没关系。”萧胜雪轻轻呼了一口气:“梁妍,你想让梁家回到昔日的盛况么?这条路不好走,可能会很辛苦,甚至可能会没命,你想清楚再告诉我。如果你不想走这条路,我会帮你找个好人家嫁了,或者找份轻松的差事谋生。”   “我想振兴梁家。”梁妍没有半分犹豫,说出口。   萧胜雪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的果断在萧胜雪意料之内。梁妍刚才还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握着簪子准备和自己同归于尽,这种胆识,也难怪会愿意为了梁家冒险。   “好。”萧胜雪点点头,原本平淡无波的脸上绽放出微笑。   梁妍只觉得冰雪消融,天地间仿佛都暖了。   “梁妍,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是萧胜雪。欢迎成为我的同僚。”   ---   潞城原本梁家的店铺破产后便被官府收走,陆续有空铺子放出来。最近潞城中央的梁家最大的铺子则是被一个不知名的商人买走。据说原本第一盐商张家也看好了这地方,奈何对面太舍得砸钱,生生以两倍高价砸下了这个店面。   店面重新进行整修,用途不明,可招牌依旧是“梁氏”。有一些嗅觉敏锐而人觉得,潞城的天好像要变了。   大盛的官盐由朝廷负责开采与制作,由盐商负责购买盐票,并依据盐票的份额兑换官盐,并负责售卖。朝廷就可以赚到两份钱,一份是盐的成本和盐票之间的差价,另一份是盐商零售官盐的税。   而今年的盐票开售在即,潞城城主却突然收到了朝廷的旨意,要求今年盐票销售废除盐商世袭并认购的方式,采用商户提出采购和分销计划并申请,潞城城主并钦差审核的方式。萧胜雪拿到圣旨后便在城主府当众宣读了。   李晖听到这个政策人都傻了,他敢怒不敢言道:“萧侯爷,这……”   萧胜雪没答话,而是拿出来城主府的花名册,圈了几个名字:“劳烦城主把这几个人调给我,今年废除了盐商世袭,可能会有别的商户共同竞标盐票购销,到时候还请李晖城主做我的副手啊。”   李晖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直接点头应下。并立刻着手调拨官员事宜。   萧胜雪看着面色如常、礼节周到的李晖,微微一笑,若有所思。   真不愧是老江湖。   ---   盐务处。   盐务处居于潞城城主府附近的一处别馆内,萧胜雪拿到圣旨后就点名组建了这个临时办公地。   萧胜雪点的人里有曹敏行。曹敏行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自己明明得罪过这位萧侯爷,但这么重要的工作调派却依然有自己,曹敏行有了一种自己被重用的错觉,但内心还是战战兢兢的。直到共事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这位萧侯爷绝不是外界传言的脑袋空空之辈,曹敏行本就是对朝政无比热衷,这位萧侯爷每次都能提点到关键处,更是让曹敏行暗自钦佩,原先的惊惧和隐秘的看不起都消失无形,这整个潞城官场,萧胜雪反倒成了曹敏行走得最近的人。   又没过几天,第一批申请采购盐票的商户材料到了盐务处。萧胜雪看着这些材料,几乎都是各大现有的盐商,不禁冷笑了一下。刘晖和盐商关系密切,历来官商一气,仅仅有政策上的变动是换汤不换药。   萧胜雪思忖了一会儿,回拢雪园叫上梁妍,吩咐她和杨沉舟出去如此这般。几日后,第二批的申请商户里终于有了以梁氏为首的新面孔。   刘晖看到第二批商户参与购烟的时候,曾极力反对,直说这些商户进行售盐没有任何经验,不足以承担这一项重任云云。被萧胜雪以盐务处的草拟规则和圣旨为由强硬地怼了回去,于是两个人更加剑拔弩张。 第11章 变天   这天,萧胜雪离开盐务处,正准备回拢雪园。   萧胜雪最近公务繁忙,大多在盐务处休息,可太久没回拢雪园也不太好,于是今天便只带两个侍从出门去往拢雪园。今天从盐务处出来后天快黑了,半明半暗的天空中积了厚厚的黑云,偶尔有轰隆隆的旱雷声传来。   萧胜雪匆匆上马往拢雪园赶,一路上听着侍从说燕城传来消息,陛下身体微恙,昨天罢朝休息的事,心中疑惑。   周晟最近身体不好么?萧胜雪盘算着最近是不是有机会回燕城一趟,去见见周晟。   没成想三人刚出主街,拐到一处偏僻的小路,十几个黑衣人便从墙头飞身而下。黑衣人个个手脚凌厉,直取萧胜雪,萧胜雪大惊,翻身跃下已经受惊的马。侍从也赶忙吹响了呼唤暗卫的哨子,并把萧胜雪护在中央。三个人在十几个人里左冲右突,萧胜雪有功夫底子,但身体一直不算好,此刻狼狈地躲闪格挡,堪堪避过凶险的杀招。终于支撑不住,被一个黑衣人踢翻在地,那黑衣人凶狠地举起大刀作势就要劈下,萧胜雪拼尽全力一滚,钢刀削掉了萧胜雪半幅衣衫,血顺着萧胜雪的左臂汩汩流下。   “殿下!”原本也已经支撑不住的侍从目眦尽裂,更是不要命地拼杀起来。   一声救命的哨声划破天际,暗卫终于赶到,把黑衣人团团围住。那些黑衣人纷纷服毒自杀,似乎就要死无对证。萧胜雪眼疾手快,右手手刀一劈,其中一个黑衣人来不及服毒便倒地不起。   暗卫护送着萧胜雪回到拢雪园,找来医师处理了萧胜雪的伤口。萧胜雪叫来杨沉舟,开始严刑审问起那黑衣人,可黑衣人依旧一言不发,面对一切询问只是闭口不言。萧胜雪又检查了那黑衣人的武器,发现是精钢制作的大刀,没有任何从属标记,心里有了推测。   “把人杀了吧,不用审了,我知道是谁了。”萧胜雪目光变冷,轻轻说。   杨沉舟似乎也理解了:“如此材质的武器,一般是军队或守军才能使用的,朝廷盐铁专沽,精钢比盐更难流落民间……如今在潞城城内公然行凶,且用的武器是没有任何记号的精钢材质,只有可能是……”   “刘晖,我原以为他会老实地在盐商之间当个代言人,如今看来……他的胆子不小。”萧胜雪冷冷地问:“沉舟,我之前让你统领暗卫,监视刘晖最近的动向,他最近几天常去哪里?”   杨沉舟低声说了个地方。萧胜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说了一些安排。   “那好,沉舟,你带一队暗卫过去。是时候让这位城主知道,这潞城应该是谁在管了。”   “殿下不一起么?”   “你们先去做事,我一会儿找你们汇合。”   潞城的天此时完全黑了,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   曹敏行的家宅门口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此刻的曹敏行从盐务处回家没多久,刚整饬好,正穿着便服看书。他因为不愿意融入潞城官场,所以颇为清贫,年近三十却尚未娶妻妾,唯一的仆从近日也告假回家,因此家中只有他自己,此时的曹敏行听到敲门声,忙披上外衫,急匆匆地开门。   雨哗啦啦地下着,门外的萧胜雪披着狐裘站在忽明忽暗的电闪雷鸣里,仿佛一个恶魔,更仿佛一个神祇。曹敏行连忙请萧胜雪和身后的侍从进院子,他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感觉自己的命运要在这一刻,偏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雨越下越大,潞城临海,气候湿润,终年不结冰,就更显得这初冬的雨冰寒刺骨。萧胜雪手里举着伞,但仍被这冰冷的大雨淋湿了半边斗篷和衣角,此刻他吐出一口白气,缓缓开口:   “曹敏行,在潞城为官,你最高想做到哪个位置?”   曹敏行被这么直白的提问弄得一愣,随即说:“郡丞。”   萧胜雪不解:“郡丞的职权只相当于副城主,你不想做真正的城主么?”   曹敏行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下官的性格容易得罪人,对官场规则、收拢人心不感兴趣,只对做事感兴趣。”   萧胜雪点了点头,问道:“城主要是不在,你能稳住潞城么?”   曹敏行说道:“能。”   “好。那你就是潞城郡丞了。”   “萧侯爷?”曹敏行眼中有意外和兴奋,但更多的是担忧和困惑:“这……这和擢选官吏的流程不符合……”   萧胜雪没回答,而是直接说:“明天来城主府任职。”   ---   张府的别院在潞城郊区一处极为僻静的所在。   今晚虽然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但张家的家主照常在宴请潞城的贵客。随着最近潞城盐税变法,张家和这位潞城贵客私下的见面次数增多了起来。   张三原本是张家旁枝的纨绔子,但他是潞城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最近反而受到家主的要求忙了起来,忙着为这位不知名的贵客搜罗貌美的瘦马。他们这样的生意人,和贵人谈事之后,总要有几盘菜送给贵客享用的,不是么?   别院一进精致的小园内,小桥流水,好不雅致。一泓小溪上架了石桥,将不大的园子分成两部分,石桥一侧的大戏台内,有约十人之众的舞妓乐人,舞蹈、弹奏好不热闹,奏乐声将原本不大的小园子填充得满满当当。石桥这边临溪建了个雅室,半开着门用珠帘隔了,几个人在里面宴饮。此时张家家主和两个盐商坐在陪位,那位贵客被请到了上坐,张三也陪坐在家主一旁。几个人身边各有陪侍的貌美女子或坤人,伺候着贵客们喝酒吃菜,觥筹交错,整个雅室热闹无比,暧昧无比。   张三不太懂官盐经营,但他仍旧在几个人谈话间听出今天上坐的贵客是掌握官盐政策的官员。此刻这位大官谈完了事,正被怀中的瘦马伺候着喝了酒。那瘦马是个坤人,生得极为貌美,肌肤如雪,若是不说话,很是有几分清冷的气质。坤人此刻一身绯红的袍子,穿得极单薄,在这初冬的天气里受不住冷,忍不住往那大官身上凑。那大官似乎很受用,抬起那坤人的下巴,坤人立刻讨好地笑起来。   那大官皱了皱眉,呵斥坤人不许这么笑,那坤人便不敢再笑,面色恐惧地看着大官。那大官终于满意了,把坤人拽在怀里,那坤人在寒冷的冬雨里抖得更厉害了,但依旧不敢拒绝什么。   那大官欣赏道:“不笑的时候倒是挺像。要是能有颗泪痣,就更好了。”   那坤人点头称是。大官更是兴致不错,在坤人耳边说:“今晚结束,你和我回府去,以后你就叫‘雪’吧。”   在场的这些瘦马都是张三搜罗来的,此刻他看着这情景,脑海中不由得想起前不久自己在街上遇见的那儒生了。那儒生比眼前的瘦马更是绝色更甚,右眼角的泪痣更是灼得人心痒。   觥筹交错的吵嚷间,家丁慌张来报,说别院有不速之客闯入! 第12章 刺杀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哗啦哗啦砸在别院这一方园子内。嘈杂的大雨倾盆,从静室打开的门上串成了无数雨做的珠帘,同原本的珠帘一起掉落在地上和池塘里,溅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噪声。   静室里的几个人听到家丁的禀报,当即就要起身离开。   这张府别院知道的人很少,主要就是为了清净和私密,因此家丁和下人不多,连瘦马和舞乐班子都是直接养在这别院里,以供人娱兴的。   今突然有人闯入,别院家丁配置不够,为今之计就是赶紧走。   几个盐商和那主位的官员此刻还哪管得了什么瘦马,起身就要离开静室。   可刚出门,就看到瓢泼般的大雨里数十个鬼魅一般的黑色身影把静室团团围住,为首那个身穿暗色便服的人是杨沉舟。   那主位的官员大骂道:“杨沉舟,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沉舟冷笑一声:“刘晖,你指使人当街行刺朝廷钦差,又该怎么交代?”   刘晖怒斥道:“杨沉舟,不要以为你有圣旨撑腰就可以含血喷人!”   张家家主连忙叫家丁,可除了被包围在静室内的这个家丁外,这整个别院哪还有任何人回复?   这下几个被包围的人彻底慌了,在静室内乱作一团。   “沉舟,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一声清越的声音传来,从黑衣人身后走来一个披着纯白狐裘的身影,那人面容美丽,即便手里的伞挡住了大半张脸,依旧有一股气质风姿让人移不开眼。   张三做梦都忘不了这个人,那是自己当街调戏的儒生。此刻,他竟然用这么意料之外的方式出现在了别院。   刘晖骂道:“萧胜雪,你身为钦差,带着刺客包围别院,你要反了天了?”   萧胜雪不回答,只是冷笑。这时一个黑衣人传讯道:“侯爷,别院被城主府的府兵围住了!”   萧胜雪眼中诧异起来,他看着刘晖:“这是你的后手?”   这么快,不应该啊。   刘晖此时也是诧异无比,但还是狐假虎威道:“那你不快快束手就擒!”   萧胜雪理也不理刘晖,而是冷下了眼,对两个暗卫首领吩咐道:“你,分出一半人拖住门口的府兵。你,带另一半人处理掉这几个盐商和刘晖,今晚不论是谁来,他们都必须死。”   暗卫领命。张三眼睁睁看着几个暗卫冲进静室,在略显窄小的静室内几个腾挪。直取刘晖,手起刀落,血流如注。一任呼风唤雨的城主,当朝的四品官吏,就这么仓促地死在了静室内。暗卫目标明确,并不去理会那些瘦马,直取关键人物,又是几个手起刀落,张家家主和另两个盐商也断了气。   张三怕极了,全身抖得厉害。   可就在这时,被吩咐去拦截府兵的暗卫却去而复返,一队城主府府兵进了小园。萧胜雪看到暗卫去而复返,也惊呆了:“怎么没有拦住府兵?来人,迎敌。”   那暗卫却赶紧说:“侯爷,不是的……”   暗卫说到一半,却被另一个声音沉稳的男人截住了话茬:“胜雪,是我。”   一个身形高大俊朗的男人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萧胜雪听到声音,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然后露出惊喜的表情,他轻快地转身,原本遮得低低的伞也高高举起。   看清楚了来人后,萧胜雪开心地连伞都顾不得举,伸出双手就抱了那个人满怀。反而是那个人,赶紧把萧胜雪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伞为两个人遮住风雨。   在一片混沌和恐惧中,张三看到刚才还像个杀神的萧胜雪眼波如水地轻声说:“不是说你最近身体不好,已经罢朝了吗?你怎么来了?我正在杀人呢……”   “天冷,你别着凉……这些事吩咐别人来做就好了。”那高大的男人看到萧胜雪泛红的脸和呼出的白色雾气,皱了皱眉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把手贴在萧胜雪的额头上:“胜雪,你在发烧!”   “周晟,我有点累,先睡会儿……”   连续忙碌了很多天的萧胜雪终于放下心来,倒在周晟的怀里。   “来人,把这些人先行收押,等侯爷醒了之后再做打算。”   这是张三和别院里的人被收押前最后听到的话。   ---   第二天。   曹敏行将信将疑地去了城主府报道,发现城主府已经由军队接管,为首的将军叫武思静。武思静带了一队不同于城主府兵的驻军,在城主府亲自巡逻。   武思静得知曹敏行来了,客气地请他进城主府,并在士兵的带领下拿到了城主信物。一夜过去,城主于昨晚去世,曹敏行作为新任郡丞暂代城主一职。   曹敏行觉得事情发展的未免太快,一上午都在思索推敲是怎么回事。下午,武思静传话说有人要见他。   当曹敏行赶到拢雪园的正堂时,入眼所见的却并不是萧胜雪,而是一个高大威严的男子。男子身穿便服,身姿挺拔、眉目俊朗,不怒而威,腰间垂着造型颇清雅的古玉挂坠。   曹敏行倒头便拜:“臣曹敏行,拜见陛下。”   周晟点头:“起身吧。怎么看出来的?”   曹敏行躬身答道:“武将军威名赫赫,是陛下最倚重的将领,如今武将军接管城主府,想必是陛下亲临。”   周晟说道:“也并非完全不会察言观色。坐吧。”   曹敏行冷汗直流。   周晟又询问了曹敏行对潞城治理的思路,曹敏行一一作答,周晟提点了几处,曹敏行点头应下。   两个人又谈了昨晚盐商和刘晖的问题,曹敏行这才知道,昨夜陛下和武思静刚到潞城便兵分两路,陛下抽调了府兵围了盐商别院,武思静抽调了潞城郊外大营的驻军,趁着天没亮便将几个盐商和刘晖的府邸控制起来。今早又接管了城主府。   曹敏行知道萧胜雪这么做是和盐税改革遇到的阻力有关,于是便把盐税推行的过程中的事一并禀报了。周晟点点头,说商户竞标的事按照萧胜雪的意思来即可。刘晖的事等萧胜雪的意思再议。   说话间,侍从在周晟身边低语了几句,不一会儿有人个走进正堂,不是萧胜雪是谁?   今天的萧胜雪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大病未愈的样子。他今天换了一身火红的红狐裘,狐裘下穿着厚厚的常服,在两个侍从护卫下走了进来。萧胜雪腰间戴着的同样是古玉,和周晟腰间玉坠一样材质和图案,刚好凑了一对儿。   周晟看到萧胜雪,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走来的人影,顾不得还有外臣在场,起身走过去,用自己宽大的双手握住萧胜雪的两只手:“吃东西了么?”   “嗯。”萧胜雪点点头。   “这么早就醒了?你身上还有伤,昨晚还发烧了那么久。”   “我好多了……刘晖的事没处理完。”   周晟看萧胜雪坚持,点了点头。曹敏行按捺住一肚子的惊讶和看到什么大新闻的震惊,装作若无其事地和这两位大人物继续议事。   三个人又商量了许久。   周晟看萧胜雪有点乏了,最后交代了几句,便让曹敏行退下了。 第13章 暴虎冯河   周晟不放心萧胜雪的伤,这几天一直留在拢雪园陪着萧胜雪。燕城的奏折由密探来往传递。等萧胜雪的伤病养好,已经是几天后了。   拢雪园门口,冬天的暖阳照在园内这一方天地,也暖暖照在萧胜雪和周晟的肩上。武思静早已整装等在大门外,园内的时间暂且留给了这两个有情人。   周晟走在前面拉着萧胜雪的手,一步三回头看着萧胜雪。在门口也迟迟不肯开门出去,而是一直看着萧胜雪。萧胜雪被看得羞赧,轻轻闭上了眼,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周晟的唇。眼睛瞄到周晟脖颈处没结痂的牙印,这是自己昨晚最恼时候的杰作,萧胜雪故意瞥过眼睛不再去看。   周晟把萧胜雪搂在怀里:“我在燕城等你回来。”   萧胜雪算了算时间,还有月余就快过年了:“嗯,我争取在过年之前回来。周晟,记得等我。”   “胜雪,我真想把你装在马车里打包回燕城……”周晟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一块望夫石,叹了口气:“早点回来,我准备了礼物给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唇齿纠缠,呼吸交错,两个人沉醉在绵长的告别吻之中。   ---   萧胜雪把周晟送出潞城郊外几十里,依依不舍地回了拢雪园。   周晟用生病的理由罢朝,不能耽搁太久。更何况,潞城的一切行动都需要燕城的支持,所以他必须回去。   萧胜雪叫来梁妍,嘱咐了梁家和其他自己扶持的商户进行盐票竞标的事宜。又叫来杨沉舟,把梁氏曾经买私盐的渠道消息给了他,让他继续追查私盐渠道之事。   最后叫来曹敏行,问了主持潞城的政局的事。又吩咐处理了前盐商和城主之死。   在还有月余过年的这个安静祥和的氛围下,潞城政坛开始地震。   先是推行的新盐商竞标方案让潞城的盐商格局出现了震荡。梁家等几个字号在潞城几大盐商被查的时候,找准机会,夺回了官盐的分销权。   然后新上任的郡丞查出前城主和几个盐商之间勾结的证据,并盐商在别院私自强抢良家男女豢养为瘦马的事情。   曹敏行收到正式任命郡丞的圣旨时,还在整理案件的重要人证和物证。除了曹敏行外,还有一些官员被同时擢选。周晟走之前问曹敏行拿了城主府和附近驻军的官员资料,看了后,周晟在纸上写了一些人和他们应该去到的职务,分别派驻到了城主府和盐税处。原本刘晖死后城主府群龙无首,曹敏行虽然能力卓绝,但毕竟不算人情练达、长袖善舞,城主府在这个时刻,仿佛一个靠着曹敏行个人能力勉强运转的机器。可这些人员被选拔后,整个城主府这座机器仿佛在关键地点加入了几个齿轮一般,运转立刻顺利起来。   萧胜雪带了圣旨亲自来城主府宣读,读完后又去见了此案重要的人证和物证。   地牢内,萧胜雪在曹敏行的陪同下见了富户张家仅剩的旁枝张三,还有在张三府邸豢养的瘦马们。   ---   “敏行,他们的证词记录好了么?”清越的声音传来,如玉石相击,悦耳动听。   “回侯爷的话,謄录好了。主要是张三为张家强抢平民豢养瘦马的事,也有几个瘦马也愿意作证。”   “好的。那就这么办吧。”依旧是那人的清越声音。   张三已经在地牢里被关了数日,此刻听到了不远处熟悉的声音和身侧身影。他的隔壁牢房是那个叫“雪”的瘦马。张三搜罗那瘦马之初,就知道他与那个人有点像。只是如今一方囚室,他在牢笼内,另一个人却在牢笼外发号施令。   旁边的瘦马不知怎么哭了起来,让原本心情就不快的张三更是不虞。那清越的男子注意到了牢房内的声音,走了过来。   “萧侯爷,这是此案的人证,张三和瘦马。张三是张家的旁枝,也是污点证人。”曹敏行回报道。   那清越的男子在张三身上扫过,没有丝毫停留,注意力便被转向了“雪”那里。   张三这才发现,眼前的男子早就不记得和自己在街头发生的那件事了。   “你叫什么名字?”清越男子问起来。   “奴家被李晖大人赐名雪,是侍奉他的瘦马……”那瘦马含泪抬头,哭得我见犹怜。   “殿下,这……”曹敏行刚想拦住那瘦马不要在萧胜雪面前乱说,就发现为时已晚。萧胜雪看到这瘦马的相貌,又听到了瘦马的话,果然皱起了眉,目光冰冷下来。   那名叫雪的瘦马看到此情此景,也猜出七八分事实,更是不敢求情了,无声啜泣着。   许久许久,萧胜雪才轻轻问道:“证词里说,你曾是良家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雪瑟瑟发抖地说:“是。求官爷赏条活路。”   萧胜雪点点头,没有回答,而是对曹敏行嘱咐道:“看好他们,不要死伤。人证物证整理好后一并移交大理寺。无罪之人,大理寺审判结束后按照律例释放。”   李晖之死移交大理寺的这个计划是周晟坚持的。原本萧胜雪打算将城主盐商几人暗杀后处理成山匪劫掠的样子,周晟不愿意让萧胜雪担这样的风险。   然后萧胜雪目光冰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牢房。出了牢房门,萧胜雪转头问道:“曹敏行,李晖的尸体在哪?”   “还在义庄,准备下葬。”   “不必下葬了。”萧胜雪转头,呼唤出来一旁的暗卫,吩咐道:“你着人,把尸体挂在李府门口,找个理由,鞭尸。”   “是。”暗卫领命而去。   一时间,前城主豢养瘦马,死后被鞭尸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   潞城官商勾结的案子被提交到大理寺后,审理十分迅速。尤其是李晖在律例范围内用了最重的刑罚,李家夷平三族,其他族人流放。并下旨全国禁止豢养瘦马,命瘦马重新编户,从事生产。   等燕城的圣旨传来给曹敏行的时候,还附带了一封密信。信中嘱咐,给那名叫“雪”的瘦马改个名字,多赐一些银钱,打发远一些,千万别在潞城和燕城,以免引得萧胜雪不快。曹敏行认得,这是陛下的字迹。   曹敏行知道,陛下必然不会知道萧胜雪和那瘦马的谈话内容。但依旧从繁杂的案件细节中推测出了蛛丝马迹,做了安排。   曹敏行心道,萧侯爷做事一向是出其不意的鬼才,可必要时又颇为暴虎冯河,好似一把刀柄处裹了丝绸的钢刀,华美但容易自伤。更何况,至刚毕竟易折,丝绸柔软,却无法护得了这凌厉分毫。如今看来,这钢刀,却是有磐石般稳定的刀鞘,让其肆意栖身的。   论兵行险道、删繁就简,陛下不如萧侯爷。   论知人善任、稳中求进,萧侯爷不如陛下。   曹敏行老早就听说萧侯爷靠着给陛下当男宠的手段谋了权柄,因此自己曾经对萧胜雪很是看不起。后来与萧侯爷共事,又折服于此人的才干,一度以为萧侯爷和陛下的关系是讹传,再不济也是萧侯爷被威逼的,又有了一种萧胜雪明珠蒙尘的遗憾。   可如今的种种看来……事实和传闻完全不一样。萧侯爷和陛下似乎是两情相悦?而且,陛下似乎喜欢萧侯爷更多些?曹敏行觉得感情的事果然难说。 第14章 世外桃源   拢雪园内。   萧胜雪打开杨沉舟呈上的地图,问道:“私盐制作地点在潞城以东的潞海的一座岛屿上?真的?”   杨沉舟点点头:“探子跟了私盐贩子多日,找到了私盐贩售的大致位置,又和梁家当时购买私盐的地点做了对比,探查了附近的地方,在海岸边上没有任何私盐地点。但是附近有一个大岛,经常有货船悄悄往返。”   “我知道了,来人,备船。”   潞海边今日天气晴好。萧胜雪命一些城主府军在海边接应,又挑选出百余个好手,分坐在几艘战船上。顺着探子探明的方向进发。   萧胜雪的战船刚走几海里,便闯进一大片迷雾中,和后面的船也失去了联系。萧胜雪忙叫船员慢些,等一下和后面的船汇合。   可此时狂风大作,船的甲板开始颠簸,海面狂风直吹,萧胜雪一个站立不稳就被狂风吹翻在地。此时穿上的士兵大惊,连叫着萧侯爷。   可那狂风就好像有意识一样,不顾众人的喊叫,把萧胜雪卷入迷雾中。   萧胜雪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竹屋里。他爬起来一看,自己全身完好,甚至连被海水打湿的情况都没有。更是觉得惊奇。   萧胜雪爬起来,走出竹屋。   入眼的是大面积的人工滩涂,每一块都被整齐地规划了,此刻每一块滩涂上都晒了一片海水。远远看上去,一块块滩涂好像一面面湛蓝色的镜子,照出天空、飞鸟和游云,也照得人心思都纯净了。   滩涂边有若干青年,穿着粗布短褐,正在劳作。   萧胜雪走在滩涂边,想找个青年搭话,却看到树下有个短褐老者在一人下棋。他自己与自己对弈,不亦乐乎。   “老人家,这是哪里?”萧胜雪忍不住问道。   那老者抬头,萧胜雪只觉得此人面熟:“您是,潞城郊外为我指路的老人家?”   “哈哈,萧胜雪小友,想起我来了?坐吧。”老者嘿嘿一笑。   “您知道我的名字?”萧胜雪坐下便问。   老者不说话,示意萧胜雪陪他下棋。萧胜雪粗通围棋之术,但并不是很擅长,没几招便被老者杀了个片甲不留。萧胜雪为难一笑,就想认输,可老者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萧胜雪只得继续陪着老人家下,可老人家却频频给萧胜雪让子,让到最后,萧胜雪终于以一子之差赢了那老人家。   “老人家,我棋艺不精,还要劳烦您让才能赢……您这又是何必?”萧胜雪百思不得其解。   那老者没说话,开始收拾棋盘,把黑白子分门别类。萧胜雪赶紧起身去帮忙。   收拾完了棋盘,老者终于开口,他紧紧盯着萧胜雪,仿佛在盯着一个空壳:“萧公子,你这一世为旧宁国还业而来。如今你早已用血汗为旧国还尽了业,为何还要在这红尘俗世受苦呢?不如余生便与我在这里喝茶谈心。”   老者的眼神瞒不过萧胜雪,萧胜雪终于收起礼貌的面具,坐回椅子里,露出那平淡无波的淡漠神色。两个人沉默着对坐,很久很久。   萧胜雪神色淡淡地环顾着四周的滩涂,叹了口气,开口:“海水中有海盐,官盐制作用的是刮碱淋卤之法,取海水晾晒后,用火灶和盐卤烧盐,成本高、灶民凄苦不说,一旦操作不当,滤不尽海水中的毒质,便是死人的祸事。今天这里在海边建滩涂,却没有用火灶,想必也是用了什么方子晒盐,这种做法的私盐,倒是比官盐安全精细了不少。先生和这些青年也不是红尘中人吧,那为什么要做这红尘中事呢?”   老者慢慢笑了,不知是笑这眼前青年的聪慧,还是看出了眼前青年不想回答自己提问的窘迫。他捻着胡须道:“天佑圣明之君。”   萧胜雪知道他说的圣明之君是谁,轻笑着点了点头,这一笑仿佛让萧胜雪有了灵魂一般:“先生,有一个人,我很爱他,他对我很好,也很爱我。所以我想陪在他身边,为他做一些事……也不光是为了他,也为了自己的志向吧。”   “你说的人是周晟?所以你来了潞海?”   “是。”   “有趣。”老者还是笑得云淡风轻:“可世间爱恨谁说的准?你不怕一腔真心错付?”   “我怕。”萧胜雪笑得无奈:“但我更怕为了抵御莫须有伤痛,就在一开始不敢付出真心。”   “看你挺机灵的,怎么一到情爱之事就犯糊涂?”老者奇怪地嘀咕一句,好像也懒得再劝了:“你随我来,拿这坦晒制盐法的方子,回去给你的情郎吧。”   “多谢老先生。”萧胜雪拿了方子,注视着这片人间仙境一般的岛,这个岛上似乎没有时间流动,过了这么久,太阳依旧高悬在天上,不见任何变化。那些短褐青年也似乎不需要休息一般,依旧劳作着。萧胜雪收回目光,乘着那老仙人准备的竹筏,离开了。   竹筏无风自行,萧胜雪站在竹筏上,回头看着那片世外桃源逐渐变小,消失在了浓雾里。这时耳边有呼喊萧胜雪的声音传来,雾中一艘战船行进到了竹筏边上,船上的士兵看到萧胜雪,喜出望外地把人接回了船上。   然后海面的雾快速散去,整个海面一片万里无云。萧胜雪向那老者居住的岛的方向看去,入眼皆是茫茫无际的海面,还哪有什么岛?   萧胜雪对着那岛的方向举了一躬,命令船队回潞城。   回到潞城,萧胜雪着急盐务处的官员和盐工,加班加点地研究坦晒的模具和盐方,坦晒法是旧法的变种,几天后试验成功。萧胜雪决定在潞城尝试推广新方。   旧法取盐颇费人力,负责煮盐的灶户被要求世袭从事此业,苦不堪言。新盐方节省了很多人力物力,官盐成本降低了很多。萧胜雪一边下政令,从盐税中拨款,给盐工提高待遇,并允诺三代从事盐工者,第四代开始可以入正常户籍。一边给遣散的多余盐工支付酬劳,并推荐到新的盐商那里工作。同时,降低了官盐的盐价,保证政府的财税增收的同时,尽可能让惠于民。   改良后的官盐质量更优,价格变低。除了老者在岛上的私盐点外,其他的私盐大多用旧方子,质量良莠不齐,现在对比之下,私盐的购买者反而少了。萧胜雪这时再派兵,将早已探明的其他私盐制作点打击殆尽。   做完这些事,萧胜雪算了算时间,没几天便是过年了。 第15章 失宠   萧胜雪不准备让杨沉舟陪自己在潞城耗着,提前几天放他回燕城。一来是把最近潞城盐税的动向和周晟告知,二来是让杨沉舟提早回去过年。   萧胜雪在潞城把所有的事收尾,卡着时间点,终于在腊月二十九回了燕城。   每年腊月二十九宫里都会举行宫宴,大年三十统一休沐,让各家团圆。萧胜雪早在潞城就知道了这件事。他草草洗漱就随众人来到皇宫。   可进宫听说的第一件事,竟是近日疯传的宫中传言。说是皇帝给一个坤子封了妃,封号还是地位极高的“宸”,还将自己寝殿附近的宫殿赐给了此人。   燕城权贵圈子的辛秘传的历来都快,因此这件事也是有模有样的。只是这位神秘的宸妃一直没有露过面,各个世家大族也没有把谁嫁入皇宫的动静,于是大家都觉得是误传,或者皇帝迷上了某个内侍,昏了头。   萧胜雪知道周晟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这个传闻也着实扑风捉影,但一个多月没见自己喜欢的人了,心中难免煎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心里也纠结困惑了许久。   ---   宫宴举办在上朝的地方,一两百张桌子并各种精美的食品早已布置好。众臣按照宫宴的步骤祭祀、欣赏舞乐节目,皇家的宴会并不允许大声喧哗,大家都规矩地坐在座位上。   宫宴上,宣读了萧胜雪整顿潞城盐业有功,为萧胜雪加官晋爵并开府的圣旨,萧胜雪领命接下。又按照潞城的功绩,对杨沉舟、曹敏行等人论功行赏。   萧胜雪有些失落地回到座位上,他的位置离周晟并不远,但宫宴上礼仪颇多,他也并没有机会一直明目张胆地看着周晟。偶尔看一眼,却发现周晟好像并没有在看他。   难不成,周晟真的有新欢了……这样似乎,也好……   萧胜雪心中的失落越来越多,浑浑噩噩走完宫宴的流程,有点食不下咽。他默默告诉自己,如果周晟有了新欢,自己就离开,切不可留恋那些已经过去的温存。   皇家的凉薄,最是杀人不见血,自己的母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宫宴结束后时间还早,今年的皇宫还准备了余兴节目,邀请适龄的青年官员、世家公子小姐来宫中游玩。和相亲也没差了。   于是,天色刚暗,宫宴散去,旁边一方气派开阔的园子里,宫殿、亭台楼阁、假山盆景具备,一盏盏宫灯将园子照亮,丝竹管乐、戏法杂耍的伶人分布其间。各家公子小姐、青年才俊济济一堂,在这期间三三两两,呼朋引伴。   萧胜雪心中不悦,远远看到几个小黄门向自己的方向走来,也懒得搭理他们在找谁,便和青年才俊们一起去那小花园散散心。   那几个小黄门匆匆赶到萧胜雪的座位旁边的时候,哪还看得见萧侯爷的人影?几个人慌张在人群中寻找,却发现萧胜雪的身影已经随着人群消失在了小花园里。   ---   小花园里。   “也不知这宸妃娘娘是何方神圣,今天这个场合都被陛下捂着没露面。”   “听爹爹说陛下十分年轻英俊,今晚的花园里会不会偶遇陛下呢?”   “你羞不羞,陛下这宫里还没什么人呢,就做了娘娘梦?”   “喜欢优秀的男子有什么错?你不喜欢英俊能干的么?”   几个坤人和小姐三三两两讨论着八卦。   萧胜雪从他们身边穿过,他遥望着自己住了许久的寝宫的方向,这里离寝宫还有一段距离,自己要去哪里找周晟呢?今天他来皇宫了,周晟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殿下。”有人叫住了萧胜雪,他开心转头,却发现来人是杨沉舟,心中涌起失望的情绪。   “沉舟,你也来了。”萧胜雪掩饰住心中的低落,对杨沉舟微笑:“最近还顺利么?”   杨沉舟在户部的职位升到了侍郎,看来周晟是想要重用他的。   “殿下,沉舟听说陛下在您回宫之前纳了妃。”   “我知道。”萧胜雪笑得有点勉强:“历来皇家不都是这样么?当年的我不也是这么出生的么?习惯就好了。”   杨沉舟听到萧胜雪这么说,沉默不语。萧胜雪母亲在郑妃怀孕期间被皇帝宠幸生子的事在宁国人尽皆知。这对无权无势的母子也被郑贵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受尽折辱。前宁的皇帝怕爱妃生气,也便默许了这种行径,后来把这对母子发落到京郊的一处别院自生自灭,这么一冷落就是十几年,后来才被接回宫里。萧胜雪就一直是皇家笑柄,直到宁国国破。   “殿下……”杨沉舟看到萧胜雪回忆过去神情悲痛,担忧了起来。   “无妨。或许习惯就好了。过好自己的生活吧,总依托外人给予爱,岂不是永远受制于人?”   萧胜雪对杨沉舟微微一笑,刚才他在宫宴上喝了酒,现在酒劲儿有点上来了,这一笑更是缱绻温情。杨沉舟都看得痴了。   萧胜雪拉杨沉舟坐在一处亭子里,又饮起酒来。他很少喝醉,但今天有点想喝醉。可是这里的酒哪敢灌醉各位世家子?都是些很淡的花果酒罢了。   萧胜雪半醒着,就当自己醉了,有一搭没一搭拉着杨沉舟聊天。两个人在政见上历来投缘,萧胜雪也稍稍忘记了不快。   “这位公子不知有心上人否?我能否替舍妹送一支花笺。”   萧胜雪一抬头,发现一个颇有精神、高大健壮的公子正看着自己,这公子一看就是个习武之人,他宽大的手里拿了一支粉色的花笺,乍一看还有点滑稽。   顺着习武公子的目光看去,远处果然有一位小姐立在几位小姐、坤人中间,半遮团扇娇羞无限地向这边看过来。   今天的小花园宴会,就是为了撮合各位公子小姐举办,每个人都有几只花笺,倾慕于谁就可以送一支花笺。已经有好几位公子小姐收了不少花笺了。   “在下杜骧,那边的是舍妹杜麟。”   “原来是偏将军,久仰。”萧胜雪回想了一下,眼前的杜骧是武思静的部将,是当朝杜老元帅的嫡孙,在宁国的征战中刚获得了军功,被擢拔为将军。   “在下天命侯萧胜雪,是坤人。旁边的是吏部侍郎杨沉舟。”   杜骧听到坐在一起的人叫这两个名字,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他调整好表情:“传闻萧殿下年少风流,百闻不如一见。杨侍郎青年才俊,久仰大名。”   绝口不提两个人在宁国成婚,前阵子又合离的沸沸扬扬的过往。更是不提萧胜雪和陛下捕风捉影的各种故事。萧胜雪云淡风轻地一点头,把位置让给杜骧和身后的娇娇们,就和杨沉舟去别处坐。只留下杜骧站在众人之间,充满渴望地寻找萧胜雪的身影。   又饮下几杯酒,杨沉舟看时候不早了,问萧胜雪要不要一起离开。萧胜雪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自己再坐一会儿。   杨沉舟猜出萧胜雪的心思,劝说:“殿下,莫为情字伤神,保重自己。”   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小花园里人少了一些,萧胜雪没等到想等的人,落寞升起,又缓缓散去。杨沉舟说得对,情字伤神,世间感情都是情浓时在一起,淡了就散了。苦苦纠缠,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更何况,自己和周晟在一起的时候,彼此真心爱过,周晟也为了自己付出过,自己也真心得到过,就够了。   “侯爷。”萧胜雪听到有人叫他,一回头,与杜骧对视。   夜风醉人,萧胜雪容色俊美倾城,右眼下的泪痣红得烫人。杜骧心思一动,打了好几遍腹稿的话便立刻语无伦次地吐露出口:“萧侯爷,刚才舍妹不知你是坤人,冒犯了你,请你别介意。只因大多坤人都喜爱女子打扮,你的风流仪态和他们都不同,我和舍妹才将你误认……我我没有说坤人不好的意思,你别误会……我……这是我的花笺,您愿意收下么?”   萧胜雪看着眼前的杜骧,他们二人年龄相仿,样貌上看去,杜骧应该比他大上一两岁。可能是一直被大户人家重视着养大的原因,杜骧心性更加直接,哪怕经过战场的淬炼,对待有好感的人眼中的倾慕神色都是一览无余的。   萧胜雪暗想,自己明明也刚二十出头,怎么就像个垂垂老矣的人了呢。上一段缘散了,和杜骧这种明媚的人在一起,或许是不错的选择。   “谢谢杜将军,那我就收下了。今天我来得急,没有带花笺和您交换,不知杜将军可介意?”   “我不介意!我平素喜爱与友人游猎,如若有机会,萧侯爷愿意和我去城郊一道么?”杜骧连忙说。   “有机会的话自然。”萧胜雪笑着点头。   杜骧开心地不得了,又和萧胜雪闲聊很久,才被要回家的妹妹拉着离开了。   萧胜雪漫无目的地走着,又收到了几个公子送的花笺。萧胜雪在朝堂沉浮了几年,这些年轻公子心中所想几乎逃不过他的眼睛,倾慕的、敬佩的、好奇的、玩闹的、猎艳的、鄙夷的……他都来者不拒,一一笑纳。   小花园的人走了大半,萧胜雪觉得有些冷了,索性不再等下去,准备打道回府。   耗到最后要是只有他一个人,才是羞辱。随着人群一起离开,或许才是最体面的。   萧胜雪暗暗想,或许周晟另有新欢了,自己也该辞官。但家仇不能不报,辞官离开燕城后还得想办法找到萧铮和郑铎的踪迹。他心事重重地在心里演算起来。   可萧胜雪刚走到小花园门口,萧胜雪便被一个小黄门拦下了。 第16章 宸妃   那小黄门似乎等了萧胜雪很久,连身体都有些冻僵了,看到萧胜雪不敢怠慢,忙迎上去。   “侯爷,奴才等您多时了,您这边请。”   萧胜雪将信将疑地顺着小黄门的引路走,这是去寝殿的方向。小黄门没有把萧胜雪引到熟悉的寝殿,而是引路到了旁边的宫殿。   “宸辉宫”三个大字在大门上高悬。传闻周晟为宸妃新建了宫殿,难道就是这座?   皇宫依山而建,每个大宫殿都是独立的园林建筑,这个宸辉宫虽然就在周晟的寝宫旁边,距离上也有好几里。   宫墙内有哗啦的流水声,让萧胜雪听不清周围的一切。只看到宫门开了。   他呆呆地被小黄门引着往里走,心里有个想法升起。   不,不会的。他劝告自己不要自作多情,自己的人生,哪有这么幸运的时候。说不定是周晟新纳的宸妃知道了自己的什么消息,来立威了。   小黄门将周晟引入宸辉宫的正殿内便退下了,萧胜雪只觉得身后的门轻轻关了。明亮的宫灯倏然燃起,照亮了圆桌旁坐着的人。   周晟起身,搂住萧胜雪:“宫宴上你都没吃多少东西,我等你好半天了。你说不喜欢在外臣面前难堪,今天我一直都忍着没看你……”   “周晟,我……”萧胜雪此刻不知道应该解释什么,张了张嘴,不发一言。   倒是周晟看到了萧胜雪手中的一摞花笺,吃起醋来:“原来是在小花园乐不思蜀,收了这么多别人的示好……”   “传闻陛下纳了妃,我以为我们缘尽了。”萧胜雪心中委屈,闷闷道。   周晟看出来萧胜雪又误会了,连忙解释:“胜雪,我是给你准备新年礼物去了。为你准备的这座宫殿,你喜欢么?”   萧胜雪看着周围的一切,沉默着点点头。   这座宫殿把皇宫后山的温泉水引了进来,建造了巨大的温泉池。又经过精心规划布置,大到一砖一瓦,小到家具摆件,甚至细微到配色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的。周晟显然花了不少心思。一个多月建好一座宫殿,哪怕是在原有的基础上翻修,都是极大的工程。   萧胜雪在宫宴上食不下咽,在小花园又喝了不少酒,现在和周晟一起吃饱了饭。桌上摆了全新的梅花酿,萧胜雪今天酒瘾不小,又贪杯多喝了一些,露出了醉态。   桌边的萧胜雪眼波流转,一只手肘撑在桌子上,手背撑住侧脸。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但也没完全醉,脑子乱乱的。   “周晟,你怎么纳了妃……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胜雪,我的宸妃就是你。这座宫殿你喜欢么?”   “我不要当你的妃子,我是天命侯。”萧胜雪纠正道。   “好,侯爷,这座宫殿你喜欢么?”   “喜欢。”萧胜雪有点委屈,眼圈红了:“我以为你一声不响地离开我了。就和母亲那样,就和老师那样。”   “胜雪,我不会离开你,你别怕。”周晟有些爱怜地抱起萧胜雪坐在自己腿上,轻声哄着。   “周晟。”   “我在的。”   “周晟,周晟。”   “我在的。”   ……   “胜雪,我一直都在的。”   周晟轻声哄了不知道多少遍,萧胜雪终于点点头抱紧周晟靠在他的肩上。   过了一会儿,周晟抱着萧胜雪回寝宫休息。   可今晚的萧胜雪却有着歇斯底里的热情,周晟来不及意乱情迷,就看到萧胜雪眼神中的漆黑的伤。   此刻的萧胜雪分明像一个惧怕被抛弃的孩子。周晟叹了一口气,把萧胜雪推离自己身边,替他把散开的衣带系好。   “胜雪,你不必做任何事讨好我。我爱你,所以我护你、帮你、陪你,都是我心甘情愿,出于我想让你欢喜的本心。不是想趁你伤心,用一些廉价的话语和同情,换你死心塌地自荐枕席。我不是这样的人。”   周晟皱着眉头,看着萧胜雪,终究轻轻叹了口气,下床披衣:“胜雪,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萧胜雪听周晟一本正经地说完这些,轻轻笑了,他赶紧拉住正要走的周晟。萧胜雪眼波里仿佛要化开的水,在周晟目瞪口呆中,轻轻吻了周晟的唇,笑着说:“周晟,你知道么?你一本正经拒绝我的样子特别迷人。”   天旋地转,月色灼人。   ---   宸辉宫寝殿内。天快亮了。   这一晚过得很不安稳,周晟抱着早已昏睡的萧胜雪收拾整理完毕,嘱咐门外的小侍女明天送些进补药材。安排好这一切后,才抱着萧胜雪沉沉睡去。   萧胜雪有点被这一系列安排吵到了,睁开自己沉重的眼眶,声音沙哑地坚持着开口:“周晟,你要是不爱我了,就明白告诉我……不要一声不响地就走,好不好……”   “胜雪,我会一直爱着你的。”   萧胜雪疲倦至极,但还是摇着头:“我不信海誓山盟,只要你答应我,如果不爱我了,就让我离开吧。”   “好,我答应你,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告诉你。”   “嗯,周晟,谢谢你。”   萧胜雪要到了想要的承诺,终于放心睡去了。   周晟看着他的睡颜,又轻轻说了一句话:“胜雪,有我在,就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第17章 新年   昨晚太累了,萧胜雪醒来已经是下午。他只觉得周围很不熟悉,才发现这是宸辉宫。   萧胜雪简单吃了饭,挑了件绯红色的常服,在侍女的伺候下换了。又挑了件红狐狸毛的披风穿在身上。   大年三十,宫中各处都点上了红火的花灯。萧胜雪走在其中,心生欢喜。   “陛下在哪里?”   萧胜雪随口问身边的小宫女。这时小黄门匆匆赶来:“侯爷,陛下已经在等您了。”   萧胜雪点了点头,跟着小黄门回了周晟寝宫。   吱嘎一声,门开了。萧胜雪刚踏进门内,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抱住。随即门就关上了。   “胜雪,你醒了。”   “嗯。”   “陪我过年好不好?”   “好。”萧胜雪点点头,心生欢喜。   桌上已经摆满了琳琅的菜肴,都萧胜雪和周晟喜欢的。两个人吃了饭,用了酒酿。萧胜雪和周晟给两宫的小黄门和侍女发了红包,听了不少吉祥话。   没什么事做了,萧胜雪提议出宫去看看。于是两个基本上没什么准备的人,换上了常服,就手拉着手跑出了宫门。   大年三十的晚上非常热闹,燕城的东西市都聚集了大量的民众。萧胜雪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看到有个小摊在卖糖人,似乎生意有点冷清,就拉着周晟要去亲自吹糖人。结果自然是乱吹一气,萧胜雪非说自己吹了个烟花样的。周晟也不反驳,两个人凑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同一个糖人。   吃完糖人他们又去赶着看烟花。主街上有不少富户在放烟花,以求个好彩头。两个人买了好些手拿的烟花,一边燃着玩,一边走着。   走到一堆玩闹的孩子中间,一个孩子脚下一滑,被萧胜雪扶起,那孩子开心地道了谢。萧胜雪和周晟心情大好,把手里没燃起的烟花分给了孩子们。   子时快到了,放烟花的人越来越多,萧胜雪停下脚步,和周晟并排看着烟花。   城里的喜庆随着大年初一的到来达到了顶峰。萧胜雪呼出一口气,有些冷了。周晟拉起心上人的手捂着,捂暖了又去旁边的小摊买了两个火红色的花灯。   盛极过后便是逐渐的冷落萧疏,街上的人慢慢散去,准备回家休息了。萧胜雪和周晟慢慢往回走。主街离天命侯府不远,两个人决定回那里。   “你还是那么喜欢和孩子们玩,就和我当年刚见你时那样。”周晟感慨。   “嗯,你知道的,我从小被娘亲托付给恩师养大,学孰就像我的家一样。和他们玩闹起来,就什么烦恼都忘了。”   “胜雪,我们什么时候会有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周晟……”   “嗯,没关系的胜雪,这不是你的错。盛朝宗室也有不少子弟,我们什么时候想有个孩子了,就去宗族里找个年幼的养大,你不用担心。”   坤人本身受孕难度就比寻常女子低,萧胜雪自小在贫寒的环境中长大,成年后在朝堂沉浮精神受尽打压,身体更是糟糕。宁国国破之后又在战俘营差点身死,来到燕城后,生活里的郁结才稍微少一些,饶是如此,过往的身心病根已经落下。即便周晟和萧胜雪两个人都不算节制,萧胜雪也从未受孕。   ---   天命侯府。   萧胜雪拉着周晟的手回了家,两个人把手上的两盏花灯拿给了下人。府上的很多下人都是见过周晟来这里过夜的,此刻也都是按照贵客的礼仪对待他。   萧胜雪拿出了自己写好的一份册子:“我的新年礼物。”   “我以为你的新年礼物昨晚已经给我了。”   萧胜雪回想到昨晚的自己,又羞又气:“这是我给自己的礼物,你不看的话我拿走了。”   周晟接下册子看了看,是萧胜雪新修平抑土地兼并的策略。他收好准备回去仔细看。   萧胜雪和周晟叫下人端了酒,两个人又小酌了几杯,在天命侯府逛了逛。   “侯府里怎么不点花灯、贴福字?显得有点冷清。”周晟说。   “我没有过节的习惯。不过今年能和你一起过年,很开心。谢谢你送我的宫殿,很漂亮。”萧胜雪边走,边环住周晟的手臂。   “嗯。”   “可是阿晟,对不起,我不能当你的宸妃。”   “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给我造一个宫殿呢?”   “我知道你有你的仇恨、你的想法和你想做的事,所以我不愿意用宫妃的身份束缚你。可每每想到你我分隔两地,我内心总是煎熬。尤其是昨晚那么多人对你献殷勤,我真怕你又爱慕了别人……”   灯火萧疏的小径上,周晟的目光满载爱慕和期许,仿佛两束金色的阳光,直接刺进萧胜雪好似冰封的心里:“胜雪,宫殿是我给你的礼物。宸妃是我给我自己的礼物。放心做你要做的事吧,我的天命侯。”   萧胜雪呆呆看着周晟,感觉梗在心里的某座荒山的被不知名的某个力轻轻一碰,从山侧开始滚落下小小的石土块。四处静谧无声,可萧胜雪只觉得心中的荒山在缓缓塌下,一片地动山摇。   好久好久,萧胜雪轻轻抱住眼前人:“谢谢你,周晟。”   两个人走到侯府的侧门口,一个卖福字的老人证准备收摊。萧胜雪看到,心里那个早已塌成沃野的角落轻轻一动,他叫住了老人,买了副福字。   于是两个金贵的人,在卧房门口忙了一会儿才把福字贴好。周晟揽着萧胜雪进了屋。   “感觉现在热闹一些了。”萧胜雪开心地说。   “因为买了福字?”   “因为今晚你陪我。”   说话间一块令牌被交到了萧胜雪手上。   “给你的另一个礼物,这块令牌可以通行宫中。要是想我了,就记得来看我。我没有离开你,别胡思乱想。”周晟抱起萧胜雪亲吻着他的脸颊。   萧胜雪昨晚在小花园苦等的委屈终于被这块令牌散了,温柔缱绻间轻啄着周晟的嘴唇。   “谢谢你,周晟。”   “睡吧,胜雪。”   阿晟,我好像觉得生活也开始变得有趣了。   ---   初一之后连着三天是旬休。   萧胜雪陪周晟回了宫里,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几天。大年初四,积压了几天的奏折就像雪片一样飞进宫里。   周晟初四天没亮就起床了,萧胜雪只觉得身侧温度骤降,被有些冷的空气一激,一下醒了。   “胜雪,抱歉打扰你,你继续睡吧。”   “是要处理奏折么?”   “嗯,你先睡吧,处理完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没关系,我刚好醒了,我陪你吧。”   书房内。   两个人十分安静地各做各的事,周晟在桌案前书写,萧胜雪在旁边的软榻上看书。地火龙将室内熏得暖烘烘的,软榻边火盆不间断散发的檀香气息流动在室内。   两个人处理完自己的事情,天已经大亮。萧胜雪放下书活动了筋骨,欣赏书案前的周晟来。此刻的周晟收笔,叫小黄门拿走批改好的奏折身影。   周晟曾以北盛太子的身份出使宁国,那时的他就容貌俊朗、身型挺拔健硕、举手投足之间气质卓绝,惊为天人。当年的自己骨子里那么乖张孤傲,却还是愿意结交他,大概也是因为被这样的风流吸引吧。登基之后的周晟并没有荒废自己的文治武功,军旅和朝堂的淬炼更让他坚毅沉稳,眉目间也是一派深邃俊逸。身体也比登基前更好了……   萧胜雪无数次见证过的周晟的好身体,脸控制不住地红了。   这个人现在是属于自己的,不论未来如何,现在他属于自己就够了。   “阿雪,在想什么呢?”周晟扶在炕桌上,俯下身子轻声问萧胜雪。不知道哪天开始,他对萧胜雪的称呼悄悄多了个‘阿雪’。   “在想我们的相遇和缘分……”   周晟觉得现在的萧胜雪可爱极了,一把抱住人,搂坐在自己身上。两个人温存了一会儿,空气中的暧昧才散去。   “阿雪,有件事我有必要和你说。”周晟从桌子上拿出一本迟迟没有批阅的奏折交到萧胜雪手上:“宁城城郊有人私自开矿山被发现了,这件事似乎在宁国还没灭国时就开始筹备。宁城那边查出来,背后的主使是郑家的人。”   “郑……”萧胜雪念着这个熟悉的姓,眼里有些悲伤的神色。   周晟把萧胜雪楼在怀里:“胜雪,我在陪着你呢。”   “周晟,你当年攻宁城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查抄过郑家?”   “是。我在郑家找到了城内的店铺账本。但郑家的田产账簿已经被烧掉大半,新衙门还在追查。当时已经处死了郑家大多数人,但走脱了郑铎和三皇子萧铮。”   “周晟,我想南下一趟处理这件事。郑家的田产是经济来源的大头,你我都知道,这次郑家敢开私矿大概率与这些田地有关。你周围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郑家的情况,毕竟我母亲……给郑妃做婢女多年。”   萧胜雪身体还是靠在周晟怀里,讲到往事,语气虽然压抑着保持平静,拿着奏折的手不自觉抓紧。   “有些事,我要亲自做,有些仇,我要亲手报。”   “好,我答应你……”周晟点点头,抱着萧胜雪的手没撒开,等萧胜雪呼吸平稳了,松手去写了秘旨。   ---   出发的前一晚,宸辉宫内。   今晚的夜好长,地火龙将温度烤得无比燥热,这温度经过寝殿的阻隔,消散在夜空里。   等萧胜雪在疲倦后深深睡去,闭目养神的周晟才睁开眼,爬下床,叫来侍从交代出发的事。   回忆篇 第18章 回忆1 往事不如烟(周晟视角)   周晟第一次见萧胜雪是在宁城的大街上。   彼时北盛和宁国国虽然一强一弱,但大体上是分庭抗礼,两国和平也持续了百年。周晟此次奉命出使宁国,为了多见识一下宁城的风貌,他换上便服,戴上帏帽,抛下大部队提前一个月到了国都。   可惜他的马车刚到宁城的大街上,就被冲过来的世家子弟的骏马惊到,车坏了不说,马也挣脱了缰绳跑走了。   他气恼地下了车,发现冲撞他的马车的世家子弟一溜烟地跑了。周晟是一国太子,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根本不缺钱,他给这位临时雇来的马车夫一点钱,遣散了他,顺便让马车夫处理掉坏掉的马车。周晟早就差人在宁城找好住处,就准备往自己早已购置好的住所走。   宁城不算很大,自己边逛边走不算远。可自己带着帏帽的打扮倒是引起了很多争论,毕竟一般只有害羞的女子或坤人才会这么装扮。走着走着,一个纨绔子弟样子的世家子便凑上来调戏周晟。   “带着帏帽上街,坤人?这么高大的坤人我是第一次见,要不要和公子我回家?”   周晟皱眉,他从小礼节严苛,最不齿和纨绔子弟为伍,更不喜欢这种当街调戏良家的做派,刚准备出手,就看一个少年抓住了那纨绔子弟的手。   少年肌肤如雪,明眸善睐,火红的泪痣好似火烧。他一身儒生打扮,衣着朴素,配上魅惑的脸却丝毫不违和,反而有种朴素和妖冶混合的奇怪圣洁感,但气质又好似横冲直撞的阳光:“宁国国法早就要求不许当街调戏良家女子或者坤人,你活腻味了?”   “你算是什么东西,敢在我们世家面前造次?”   少年冷哼一声:“世家子?我打的就是不知好歹的世家子。”   少年是三脚猫的功夫,在周晟眼里处处破绽,但周晟没说话,等那少年打跑了纨绔,一把抓着周晟的手,拉着他向人多的地方走。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或者送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坤人在街上经常会被骚扰,不方便的。”   周晟自冠礼后便在朝堂沉浮,历经几年,见到的尔虞我诈数不胜数,来的时候他早就听说有针对良家女子或者坤人设的局,目的就是供良心丧尽的世家子玩这种英雄救美,骗人投怀送抱的把戏。   周晟计上心来,准备愚弄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少年。于是周晟回忆着宁城的信息,随便编了一个地址。   少年想了想:“这条街我知道,离这里挺远,但是这个字号我没听过,我先带你过去吧。”   两个人一路走,到街道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少年带着周晟一个字号一个字号找,却始终不见那个地址。   “你该不会是耍我的吧?太阳快落山了,我都要赶不及回家了。”   周晟这才意识到少年可能是真的好人,连说不用少年操心,让他赶紧回家去。   少年不干了:“你是坤人,天黑了在外面更危险,我带你去衙门。”   说着不由分说把周晟领到了最近的公差衙门,那里有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人的临时住处,让周晟在这里等家人,或者住一晚再回去。   周晟看少年行色匆匆,连忙问你还来得及回家么?少年说他家住在宁城郊区,现在在城门关闭前赶回去就来得及。说罢就走了。   周晟心中有些愧疚,他目送少年离开后,招了招手,暗处一直保护的暗卫现了身。   “你去跟着他,看他安全回家后和我禀报……算了,你跟着我,我们一起去吧。”   于是周晟看着少年在城门关闭前匆忙出了城,在城郊黑夜崎岖的小道里唱着歌壮胆,一路小跑,回了城郊一处小村落。   周晟在宁国城郊也有挂名的私宅,便被暗卫保护着去了城郊的私宅。可是边走边看着周围的漆黑,周晟心中的愧疚更甚了。   自那以后,周晟偶尔就会往城郊跑,他想找到那个少年和他说一声抱歉。   可是几次三番都没有收获,直到有一天,他逛到了一个叫恩义学孰的地方。   ---   他又看到那少年。此时少年在给一堆孩子们讲治国经典,语言风趣,有些洞见还颇为深刻,让周晟这个一国太子都不禁侧目。   周晟在学孰外听着课,却看到少年冲他招手,邀请他进来听。   “这里可以旁听的,欢迎新朋友哦。”少年早就忘了周晟,只当他是路过的新朋友。周晟张了张嘴,一直没找到机会提之前的事,坐在学生的位置上听起课来。   从孩子们对少年亲切的称呼和聊家常中,周晟第二次知道了这个小自己几岁的,二十出头的少年的名字——“萧胜雪”。   白衣胜雪,风华胜雪。好一个胜雪。   下学了,少年送走了放学的孩子,剩下一小部分的孩子住在学孰,吵着要萧胜雪带他们玩。萧胜雪嘻嘻哈哈地领着大家去围炉烧烤。还叫了周晟一起。   萧胜雪围炉煮起茶来,炭火上的烤架上是粗糙的陶炉,里面是品相一般的普洱茶,被煮得上下翻滚。旁边烤着地瓜、橘子还有红枣。   周晟喝惯了好茶,这茶喝了一口就没再动。萧胜雪看出周晟的为难:“喝不惯没关系的,可以吃点水果。”   周晟看着萧胜雪闪亮的眼神,心中一动。少年拿起笛子慢慢吹着宁城民歌的曲调,周晟和孩子们安静地听着。沉浸在悠扬的笛声中,周晟又捧起茶喝了一口,竟品出一些甜蜜的味道,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   孩子们纷纷说萧胜雪最近去了外面,能看到他的时候少了,萧胜雪就煞有介事地介绍起外面的世界。孩子们爱听。末了还嘱咐大家好好读书,去积极经商或者参与朝政。   “胜雪哥哥,你总说外面的世界有一些坏人,那为什么还让我们好好读书,去外面呢?”   “这个世界有好人有坏人,如果坏人结成朋党可以成势,那么好人为什么不可以呢?”   “胜雪哥哥,你遇见的坏人多么?”   “你们一个好人,可以打过我在外面遇见的十个坏人。”萧胜雪没直接回答,眨眨眼,开玩笑说。   孩子们听到这句话,开心的笑起来。   那是周晟第二次见萧胜雪。 第19章 回忆篇2:书友   周晟第三次遇见萧胜雪,是在一个月后的宫宴上。   他等正式的外交队伍到了,和宁国交了国书,宁国的皇帝为他筹备了一场宫宴,邀请各为臣子参加。为了让周晟玩得开心,还特地邀请了一批青年才俊。   周晟早早到了宫里,在为客人准备的小花园里散步。   “你说今天萧胜雪会来么?”一个世家子弟打扮的人问道。   周晟听到萧胜雪三个字,心中一动,竖起耳朵听。   “谁知道呢?他都在民间那么久了,估计什么礼仪都不懂,来了也是丢人吧?”   “今年陛下不是把他召回来了么?好像还赐封了府邸?还领了个职位?”   “就那个地方也算府邸?也就打发他一下。职位也是闲职,陛下也不见他。他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没地位没美色的婢女,一直给郑妃端洗脚水的,当年如果不是郑妃娘娘怀孕,哪轮得到她。”   “郑妃怀孕期间被宠幸,郑妃这个脾气……怪不得他们这么多年都在民间,陛下不闻不问……”   说话间,周晟看到了一个身影,正是萧胜雪。今天的他依旧是一身儒生装扮,只是比上次在学堂里的衣服稍微好了一些,在一众世家弟子里仍旧格格不入。   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境遇,也不和别人说话,而是礼貌的问了侍从自己要坐的位置,就坐下不发一言。   萧铮是皇帝的第三个儿子,也是郑妃的亲子。今天他来的时候似乎不太高兴,看到萧胜雪随口骂了一句贱货,萧胜雪仿佛没听见他的羞辱,没有抬头,不发一言。   周晟皱起眉,觉得这个萧铮也太过分了些。可一会儿发现事情还可以更过分,萧铮在皇帝面前说萧胜雪对他无礼,皇帝便找了个“不合礼数”的借口把萧胜雪叫出来骂了一顿。   众人不乏同情的,但看好戏的还是大多数。   萧胜雪站在众人之下,仿佛早已习惯,他直直跪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周晟当然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作壁上观的,宁国朝堂有自己的运行之道,萧胜雪也有自己的处事之道,看到萧胜雪眼底有受伤的神色,他劝服自己的众多理由好像都失去了效力。   “啪——”   周晟手里的酒杯摔了个粉身碎骨,在宫宴上发出一声巨响。   “抱歉,陛下。我一时不察,摔坏了杯子,失了礼。”   宁国皇帝哪敢怠慢贵客:“周殿下哪的话,今天宫宴,我们不必拘礼。”   “谢陛下。”周晟开口道:“我刚才看到有人英姿卓绝,气度不凡,以为是谁,原来是四皇子萧殿下。幸会。”   宁国皇帝愣住了,然后迅速调整表情:“确实,确实。胜雪平身吧。”   周晟没再接这件事的话,举起酒杯:“陛下圣明。我远道而来,代北盛祝愿两国邦交顺利,万福永昌。”   话题迅速转回两国政事,宴会厅里又是一片其乐融融。   周晟应付着各类权贵的客套,时不时瞟向萧胜雪。整个宫宴萧胜雪都没说话,一直在座位上,面无表情地吃东西,吃饱了就开始发呆。   宫宴散去,周晟婉拒了所有人一起离宫的邀请,等人散了,他默默跟在萧胜雪后面。   夜灯冷落,萧胜雪在人烟渐渐稀少的大街上唱着歌,可是唱着唱着,原本悠扬的歌曲就走了调,于是夜晚空旷的街上,传来了压抑着的哭声。   周晟怕萧胜雪难堪,没有打扰,等哭声散了,又过了一会儿才叫住萧胜雪。萧胜雪这才看到他。   “北盛的太子殿下,幸会。今晚的事,谢谢你为我解围。”萧胜雪眼神疏离,刚刚擦过眼泪的脸泪痕还没有干透,一脸平静。   “夜深了,你现在还来得及出城么?”周晟心疼于萧胜雪的坚强。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城?”萧胜雪一皱眉。   周晟知道萧胜雪又没记住自己,于是他赶忙自我介绍:“上个月在城郊的恩义学孰,谢谢你带我围炉煮茶。”   “原来是你。”萧胜雪恍然大悟:“很抱歉,我不知道你是贵客,怠慢了你,希望你别介意。”   “我没有介意,那天的经历很有趣。我送你回城郊吧。”   “我在城内有临时的住所,我过去暂住一晚就好。”   “我送你过去。”   萧胜雪很为难,一边退后一边连连说不用,夜深路黑,萧胜雪脚下不慎,踩中了一块儿圆滑的石头,身子一歪,就扭伤了脚。   “我送你回去吧。”周晟心里担心,更不敢放萧胜雪自己回去了。   萧胜雪还是拒绝,连忙说没伤到骨头。周晟坚持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伤筋动骨治不好的话,以后可能连功夫都不能用了。   “也好。”萧胜雪答应得有点难堪,周晟俯下身,让萧胜雪搭住他的肩膀,慢慢把萧胜雪带着往回走。   “萧胜雪,你今晚是无辜的。”周晟斟酌半天开口。   萧胜雪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住所不远,到了周晟才理解萧胜雪的难堪。所谓皇帝赐封的四皇子府邸是一间破旧狭窄的小院,比很多宁城的小官还不如。门口杂草还没有清理,任谁都不会认为是皇四子的住所。   “我不想你送我来,就是不想让你看到这些。”   “没关系的,我不觉得难堪。你承受这些,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也不会愿意用外表是否阔气评价一个人。”周晟连忙解释,解释完又有些懊恼,自己说这些干什么。   萧胜雪听到这个回答也诧异了一下,他眼中有光芒闪过。   夜凉如水,萧胜雪看着周晟和他嘴边哈出的哈气,无奈地说:“谢谢你这么安慰我,如果可以,我很想招待你喝一杯茶,可惜我没有把住所收拾好。”   周晟点点头表示没关系,他确实在夜风里走了一会儿,纵使身体条件不错,也会觉得有点冷,不过这个都是小问题,毕竟萧胜雪的扭伤了,先把他送回去才是紧要的。   周晟转身就要走,突然听萧胜雪叫住了他,然后纠结地说:“天冷,要不要先来喝一杯茶,等你的人来了再走?”   周晟心里有些喜悦,但还是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扶着萧胜雪走了进去。   萧胜雪的小院子很简陋。周晟看惯了金贵的物件,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看法。   可是这个简陋的院子仍然是温馨干净的,处处体现着萧胜雪的慧心。院子里没有堆放杂物,显得空旷的很。院子一侧摆了两个宽阔的架子,架子上摆满了各色生机勃勃的花草,随着夜风吹拂,清香扑鼻。院子另一侧靠着墙摆了两把竹椅和一张竹桌,上面摆了茶碗,旁边是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仔细一看,竹桌上的罐子里还放了一些晒干的桂花,周晟暗笑萧胜雪倒是会因地制宜。   把周晟请进书房后,萧胜雪燃起了炭火盆,又点起一盏简单的学灯,书房开始有了热气。萧胜雪的脚还是有点不便利,拖着一把椅子放在桌子边,又拿了一个柔软的坐垫,让周晟坐下,自己开始烧水煮茶。周晟连忙说不用,抵不过萧胜雪坚持。   周晟看着简单却异常干净整洁的书房,做了一整面墙的书架,几乎摆满了大半,涉及天文地理、经史子集、人物传记、百家思想,甚至还有画本志怪。有一小半书连周晟都没见过。心道怪不得萧胜雪在学孰说话那么有见地,这个涉猎已经超越大部分世家弟子了。书房的另一边竟然是一个手作的南北两国沙盘,沙盘旁边的小架子上放的则是兵法。周晟对萧胜雪又刮目相看了一些。然后手中一暖,一杯泛着桂花香气的粗茶被放进手中。   夜色之下,萧胜雪手捧着茶杯,坐在周晟对面,一脸自豪地介绍自己的书架和沙盘,周晟只看到他绝美的侧脸在月光清冷和学灯温暖下泛着奇异的光晕。   周晟不发一言,心思一动,做了一件他觉得极其、极其、极其失礼的事。他不由分说拽起萧胜雪的脚,在萧胜雪的惊呼声中,脱掉萧胜雪的鞋子,替萧胜雪按摩着脚腕。   “我习武,也经常受伤。脚腕这种伤不比别处,伤筋动骨最是危险,如果不慎终身残疾的都有。我不想害你落下这个病根,并非要冒犯你,失礼了。”周晟闷闷地解释,他觉得自己今晚的话好多:“没伤到骨头,你休养几天就好了。”   “没关系,事出紧急,我不介意的。毕竟我们都是男子,偶尔要不拘小节么!”萧胜雪嘻嘻哈哈地答道。   “嗯……”周晟闷闷应着,就要替萧胜雪穿鞋。萧胜雪连连惊呼不用,自己穿上了鞋。   周晟点点头:“你很好,今晚的事不怪你。”   萧胜雪没回答,换了个话题:“这些书是我平时买的,我在朝廷做闲职,有了俸禄就在这里安置一些物件,再买一些书。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借你。”   周晟听出来了弦外之音!萧胜雪想和自己结交!   借!这么好的机会了解萧胜雪!   于是,周晟成了萧胜雪的,书友。 第20章 回忆3 爱不知,知已痴   周晟在宁国多待了好几个月。   借书和还书一多,两个人就熟悉了起来。彼此之间多了不少读书的书信往来,还去了很多地方。   萧胜雪懂得很多宁城风物,周晟便时不时邀请萧胜雪出去玩。两个人从山上的红叶,看到城里的红梅,从城郊的道观香火看到城里的书院书声。   周晟看出来萧胜雪手里拮据,每次出行都找些理由替萧胜雪承担了大部分花销。这让萧胜雪很过意不去,周晟忙说自己在宁城人生地不熟,有萧胜雪引路自己要感谢才是。后来干脆让萧胜雪负责安排玩的计划,自己负责让下人执行和掏钱。   萧胜雪看自己也不算是不劳而获,便尽心地安排出行计划。见面多了,两个人的关系更加熟络起来。   周晟又暗暗记下萧胜雪想吃的东西,一有机会带着萧胜雪去吃。萧胜雪总是会艳羡一些自己找不到的孤本,这种随口一说的事,周晟却都记下了,找些理由送给了萧胜雪。   周晟本以为两个人会越来越熟悉,却发现萧胜雪的出行开始心不在焉起来。这天两个人在城郊的溪边游玩,两个人本来就脾气投缘,在溪边玩得热闹,时间就变得晚了,赶到城门外时,城门早已落锁。萧胜雪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连忙和周晟道歉。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现在去找住的地方。”   “天这么晚了,你不要忙了,我在城郊有个空房子,我们去那住吧。”   周晟不由分说带着萧胜雪过去了,把萧胜雪安排在了客房。   萧胜雪很自责:“我昨天来这里踩点过,明明路程不会耽误这么久的,对不起。”   “你踩点过?每次我们出行前都是这样么?”周晟有些不可思议。   “嗯。”萧胜雪闷闷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在琐事上花时间,所以会早一天出发,算好时间再和你出游。周殿下,谢谢你愿意带我出去玩,但是计划繁琐,这么做久了,我觉得有点累了,今天还出了问题,我就更自责了,以后我们不要再一起出行了吧。”   “萧殿下,你以为我邀你出来就是为了浪费你两天的时间陪我闲逛么?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安心陪着我出行就好,繁琐的计划你不想做就不做。”   “如果只陪你出去玩,我和那些秦楼楚馆卖笑的娈童又有什么不同?”萧胜雪有点气了,脑子里的气话直接就说了出来。气走周晟也好,反正两个人就不该有什么交集。   可没成想,周晟却扳住他的肩膀,认真的说:“不一样。秦楼楚馆的人卖笑陪着游玩,是为了客人轻松高兴。我想要你陪着我游玩,是希望你暂且忘了你的忧愁,是我想让你高兴。这怎么能一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别考虑这么多,想到喜欢的哪里,我们就一起去,而不是让你徒增这么多金钱和时间上的烦恼……”   萧胜雪愣住了,周晟的话信息量太大了,他有点理解不了。恍惚中,他只听到周晟说:   “萧胜雪,你难道看不出来么?我喜欢你。”   “我……”萧胜雪的眼神中带着慌乱:“我们都是男子,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会找到合适你的坤人或女子的。”   “我知道你是男子。”周晟反问:“萧胜雪,我只问你,你难道对我没有一点点喜欢么?哪怕是好感?”   “早点休息吧。”萧胜雪转身跑进客房,落荒而逃。   ---   第二天周晟和萧胜雪一起回宁城的马车上,谁都没说话。   昨晚的事好像就是一场春秋大梦,随着天亮就散得无声无息了。   “周晟,谢谢你昨晚说的。但我们确实不合适。”萧胜雪低着头不敢看周晟的脸,马车窗外的光随着车帘的摆动,偶尔照进车厢内,让萧胜雪的脸明暗变化着:“你出身高贵,更适合找世家的坤人或者娇娇,而不是一个出身卑微的我。更何况,我们都是男子,没有结果的。”   “萧胜雪,婚配的事我父皇和母后是不会干涉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喜不喜欢我。”   “我喜不喜欢又有什么重要?总归是不会在一起的。我们以后都不要联系了吧。”   “好。那我们还可以写信么?”周晟问。   “不必了。”   “好。”周晟心头泛起苦涩:“我送你回去。”   周晟和萧胜雪下马车,把他送回了住所。   这几个月周晟也是这里的常客,时不时找各种理由给萧胜雪添置了一些东西。门口的石鼓,是他送的。石鼓旁边的树木,是他叫人移植过来的。一进门,入眼的是高大的檀木屏风,上面嵌着泰山石切成的高山流水的圆形图案,是他送的。花架旁边的陶瓷花瓶并里面的两株兰草,是他送的。再旁边是一块儿假山石,也是他送的。桂花树旁的竹桌上盛着桂花的玉罐子,是他送的。进门处的一方汉白玉棋桌和棋盘,外加一笼曜石、玉石材质的黑白棋子,他送的。花架旁新栽了郁郁葱葱的竹子,不仅是周晟送的,还是周晟陪萧胜雪栽的。里面的书房,周晟送的东西就更多了。   周晟知道萧胜雪常年被人轻视和看不起,看中自己的尊严,所以每次送东西的时候都想尽各种理由,生怕萧胜雪觉得冒犯。   萧胜雪这才后知后觉,几个月来,林林总总,自己的房子里已经有这么多周晟送的物件了。   “你送的东西我改天差人还回去。”   “不用了,特地为你买的,我那里没处放。”周晟闷闷地说。   武思静是周晟的部下,此时他来了,看到周晟和萧胜雪一反往日的热络,反而气氛十分诡异,也心中疑惑。周晟一言不发,看到武思静到了就准备离开。   萧胜雪没说话,一时情急抓住了周晟的袖子。周晟猜萧胜雪有什么要说,就一直等着。然后萧胜雪站起身,鼓足勇气一般,抱了抱周晟。   “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周晟轻轻回抱了一下。   “我们……还可以写信的。”萧胜雪说。   “不必写信了,是你刚才和我说的。”周晟没回头。   两个人不欢而散。   ---   萧胜雪回到房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只觉得内心空落落的。结束了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自己做的明明是对的,可为什么心里还是那么空呢。   萧胜雪看着书房里周晟送的各种画本、书籍、文房四宝,留下了眼泪。他走下椅子,就要收拾周晟给自己的东西。或许东西都收拾干净给周晟送过去,自己看不到这些就不用再烦恼了吧。   说做就做,萧胜雪把书房里周晟送的、已经分放在房间各个角落的数十本书籍、摆件、文具、配饰一一整理。每整理一个,周晟和自己经历的每一件事就历历在目,萧胜雪边哭边整理,骂自己不要这么没出息,可越骂眼泪却越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止也止不住。   等眼泪哭干了,东西也没整理完,而是乱糟糟地丢在房间的地上。房间乱了,萧胜雪的心也乱了。书房收拾不好了,萧胜雪索性爬起来,出去院子里。可是院子里周晟送的东西就更难清理掉了。周晟陪他栽的竹子都长成了郁郁葱葱的竹林,萧胜雪心下发狠,找到当初栽种竹子时的铲子,就要毁了这林子。可几个月过去了,竹子早已深深扎根在院子里,怎么铲也铲不到底,旁边还冒出了好多小竹笋。   又去挪假山旁边的石头,石头也纹丝不动。架子上的兰花花盆倒是能拿下来,萧胜雪作势就要摔下。可自己种在里面的兰草太茂盛了,早就把脆弱的花盆保护得严严实实,萧胜雪摔了几次都只听得草木得稀疏声,哪动得了花盆丝毫?萧胜雪哭着说为什么东西也随正主,都是这么难缠。   忙活大半晚上没半点进展,萧胜雪气喘吁吁地倒在竹林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觉得好委屈。   不知过了多久,萧胜雪迷迷糊糊地醒来,才发现自己在小竹林里睡着了。自己身体不好,夏天的时候容易中暑,反而是这一片自己要拔却拔不掉的竹林,为自己送去了一片阴凉,让自己能安稳地醒来。   萧胜雪叹了一口气,闷闷不乐地回了房间,把一地狼藉收拾好,找个箱子装了起来。终究是舍不得箱子里的孤本,犹豫再三还是拿起一本默默看着,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今晚的事。   自己以前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不要再想了,他暗暗告诉自己。 第21章 回忆4 萧胜雪,你有心么?   周晟再一次看到萧胜雪时,是在另一场宫宴上。   彼时的周晟已经一个多月没看到萧胜雪了,他专注在自己的政务和与其他宁城权贵的交友上,好像萧胜雪的样子在记忆中终于淡了一些。   可是再看到他,周晟却依旧不受控制地要向他看过去。今天的萧胜雪在这个场合,依旧沉默,依旧在角落不说话。一个月不见,他好像憔悴了一些。他知道,萧胜雪的地位尴尬,这种皇子必须出场的宫宴,他哪怕没什么地位,单纯就是要受辱也要来,甚至在圣旨面前连告假的机会都没有。   萧铮依旧变着法的挤兑萧胜雪,今天的萧胜雪仍然是紧张的,可好像胆子大了些,偷偷翻了白眼,还抓住机会怼了萧铮几句。周晟心下有些为萧胜雪懂得维护自己而高兴。   可好景不长,宁国皇帝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命太监拿出一道折子就扔在了萧胜雪脸上。   “你看看你上的折子是什么东西?妄议朝政,妄议士族,土地兼并,信口雌黄民生云云,一派胡言。”   这个宫宴原本是私宴,大家都比较放松,看到皇帝发火,全场一片安静。   萧胜雪嘴里还吃着饭,他没抬头说话,而是红了眼圈。他竭力稳定住表情,也没有在众人面前流泪,而是慢慢地,一口一口把嘴里的食物嚼碎,咽下了。众人好整以暇地等着这位皇四子下跪,就看他整理了衣冠,跪下了。   “四殿下又被找个理由被骂了,我都有点不忍心了。”   “陛下的事,我们有什么发言权呢。四殿下受辱很多,估计也习惯了,我们别多管闲事。”   “陛下说不定有什么深意,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君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羞辱也是一种君恩。四殿下多体谅便是。”   周晟听着周围的议论声,觉得他们简直是一派胡言,心都揪紧了。   他看到萧胜雪缓缓开口:“陛下,臣一片拳拳衷心,全是为了宁国民生考虑,您不认,臣不怪您。”   “你看你写得什么东西?跟我信口雌黄,指指点点朝政?”   “您刚才宴会时还说,希望海晏河清,上次宫宴时说希望两朝江山永固。这就忘了?皇三子萧铮飞扬跋扈,不守礼法是常事,上个月还强娶了平民的正妻做外室,您不追究这个,追究臣私下上的折子?臣请问,陛下讨厌的到底是臣的折子,还是臣本人?陛下要是想臣死,不劳您想理由,您大可以下旨直接处死臣,臣照做便是。”   萧胜雪红着眼圈,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等候发落。他与皇帝一直君臣相称,言辞之间都是冷漠疏离。   周晟看到他眼中的倦和冷,那是一个明媚的少年心如死灰后的样子。   “陛下,那个折子我可以要来看看么?”周晟微微一笑开口道:“陛下杀伐果决,威严刚断,想必大家也感受到了。能引起陛下如此重视的内容,我倒是好奇起来。不如留四殿下为我讲讲折子里的趣事?”   一番话轻描淡写,描圆了剑拔弩张的氛围,递足了台阶。宁国皇帝忙说自己一时气话,命萧胜雪起身,宫宴继续。   小太监把折子递给了周晟,一脸不想丢人的表情:“周殿下,您见笑了,里面一些狂妄言语,您别当真。”   周晟没回答。点点头,打开了折子。   周晟看完了折子,把它小心地收在怀中。他心中打了腹稿,可是直到宫宴散去,萧胜雪都没来找周晟。周晟心下无比失落,随着宫宴散去慢慢走着。   “周殿下。”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周晟转头,看到萧胜雪面无表情,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   “萧殿下。”周晟叫住萧胜雪。   两个人并排,默默走着。周晟的府邸和萧胜雪的小院离得不算特别远,两个人要一起走过一条长街。   “我看了,你说的很好。你的政见一直都很好,你的才华很耀眼。”周晟轻叹一声开口,他还是舍不得让萧胜雪难过。   “谢谢。”   “不客气。”   长街走尽,一路沉默的两个人即将分道扬镳。萧胜雪回头问周晟:“要去我家喝酒么?陪我啊。”   “好。”周晟心里无比狂喜。   萧胜雪的住处还是一如既往的温馨,自己送萧胜雪的东西还没有被扔掉。周晟的心中只有无比的喜悦。   “你看上去很高兴?”萧胜雪有些不解。   “我以为你会把我送你的东西都扔了。”周晟坦言相告。   “……”萧胜雪罕见地沉默了,夜色深沉,遮掩了他一脸的尴尬和绯红:“我去拿酒来。”   盛春的时节,天并不冷,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萧胜雪拿出了烈酒,周晟看了一眼,暗笑这还是上次他送过来的。今天倒是被萧胜雪拿来借花献佛。   萧胜雪一言不发,喝酒,敬酒。周晟陪着,一杯一杯喝下去。   夜风迷醉,萧胜雪的脸色早已坨红。周晟不算醉,但萧胜雪显然酒量不佳,已经是强撑着了。   周晟准备送萧胜雪回去,就看到萧胜雪一个翻身,从旁边的竹椅上下来。   萧胜雪仿佛下定了什么勇气一样,酒醉的脸上滑落下泪来,低头,吻上周晟温热的唇。周晟看到喜欢的人在怀里,在唇齿间,更在他心上。周晟的理智开始熊熊燃烧,仿佛要被某种炙热的情愫燃烧殆尽。   他拿出全部的力气,推开萧胜雪:“萧胜雪,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先下来,我不想你做一些糊涂事。”   可萧胜雪的话却让周晟心情沉入谷底:“周晟,你对我的好,我无以为报。”   “萧胜雪,我对你的所有倾慕,你都当成是我为了得到你而做的筹码么?我要是为了得到你,需要费这么多周章?只要我开口要,宁朝皇帝会不会把你双手奉上?”   “宁国皇帝无法勉强我报答你。”   周晟彻底怒了,他揪着萧胜雪的衣领把他丢回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怒视着萧胜雪:“我为你做这么多,就是怕你不甘心和我在一起。可是萧胜雪,你有心么?我喜欢你,但要的不是你这种恩重如山以身相许的样子,你在羞辱我还是羞辱你自己?嗯?”   周晟怒气冲冲地吼完,只觉得心绪浮动,气不打一出来。他转身就准备离开院子,却听到身后轻轻的哭声。周晟愕然回头,看到他喜欢的人无助地蜷缩在宽大的椅子上,双手抱膝,脸也埋得低低的。周晟的心仿佛被细密的小针轻轻扎了一下,忽然就软了,原本的怒火也好像没了理由,被莫名掐灭了。   周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萧胜雪旁边,按住了萧胜雪的肩膀:“胜雪……你……别冲动。”   可萧胜雪却摇摇头,脸颊上的泪还没干:“我没有。周晟,我没有羞辱你,也没有羞辱我自己。我没有。”   这句话对萧胜雪来说,是多么难得。周晟听出来了背后的意思,心中狂喜。   喜欢的人在怀中变成了绕指柔。周晟原本所剩不多的理智彻底烧尽。   这一夜很漫长。 第22章 回忆5 没有不喜欢   第二天。   睡醒的萧胜雪从一场荒唐的大梦中醒来。两个人的内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新的,一起挤在小小的床上。此刻周晟的一只手臂搭在萧胜雪身上,似乎怕萧胜雪掉下去。   感觉怀中的人动了动,周晟睁开了双眼。萧胜雪没有想象中的娇羞无限,好像做错了事一样,有点慌张地蜷缩在靠床的墙角。   周晟看出萧胜雪慌张,他大致懂了萧胜雪的拧巴和别扭,猜测此刻的萧胜雪需要安抚,所以不仅没有退后,反而上前轻轻抱住了萧胜雪。萧胜雪果然没有挣扎,反而轻轻把头靠在了周晟身上,周晟心下一安,自己猜对了。   “胜雪,你是坤人?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上次你拒绝我的时候还说你是男子……”   “嗯。”萧胜雪点点头:“没人问过我,我就没说。上次我为了拒绝你故意撒谎的。”   “我会替你保密的。”   “嗯。”萧胜雪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胜雪,我们的事,你到底怎么想的?”周晟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   萧胜雪不答话,只是抱紧了双腿,让自己蜷缩在一起:“周晟,我答应和你在一起。你对我真的很好。我谢谢你的好,但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周晟听到这里,如坠冰窟:“说来说去,还是在报恩?”   萧胜雪心里乱乱的,没答话。他感觉一双手扳过了他的肩膀,周晟强迫着萧胜雪和他对视:“萧胜雪,我不喜欢你这么做。你因为我对你好就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公,也对我不公。我希望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也喜欢我。而不是你出于感动的报答,你懂么?”   “我……”萧胜雪含泪道:“那我可以怎么办呢?你对我这么好,除了这样,我能怎么办呢?我们都……你还这么说我……”   “胜雪,我没这个意思。”周晟赶紧换个方式安抚:“你喜欢我么?”   萧胜雪没答话。   “好吧,那你不喜欢我?”   “没有。”萧胜雪摇摇头,不争气地小声说道:“没有不喜欢。”   周晟心里激动,把萧胜雪抱了个满怀:“胜雪,我也喜欢你。我会对你好的。”   萧胜雪靠在周晟身边,点点头,没有说话。   ---   周晟沉浸在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喜悦里。在征得了萧胜雪的同意之后,他先是给萧胜雪在自己的府邸里安排了房间,然后派了两个下人去萧胜雪的住所,以便照顾萧胜雪。   确定关系后的萧胜雪还是躲着周晟,周晟越来越懂萧胜雪的拧巴,也不催他。而是给府里打了招呼,萧胜雪来的话直接请进,并要府里和周晟汇报。   于是守株待兔了几天,萧胜雪终于在某天偷溜进周晟府里之后,被周晟逮了个正着。   萧胜雪花了大半天纠结要不要来找周晟,出发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来了之后就被“捉住”了。看着好整以暇的周晟,萧胜雪红了脸,开口第一句话却是“现在还没吃饭”。周晟笑着把萧胜雪带到自己的房间,和萧胜雪吃了饭。   酒足饭饱后,周晟一脸好笑地看着萧胜雪,然后故作委屈道:“胜雪,你说好了来找我的,可是你这么多天都没来,让我好等。”   萧胜雪从耳根红到脸颊。周晟觉得这样的萧胜雪可爱极了,一把把人抱在怀里。   之后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周晟对萧胜雪的脾气越来越了解。萧胜雪也肉眼可见地变得快乐了很多。萧胜雪并不任性,他十分聪慧,只是单纯拧巴。和周晟在一起之后,渐渐的也愿意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了,两个人的矛盾反而有了一起解决的余地。两人相处反而越来越默契了。   只可惜萧胜雪顾及自己和周晟的身份,担心对两国朝堂影响太大,一直不愿意公开两个人的关系。   ---   萧胜雪和周晟在一起后,托周晟的福,得到了很多孤本。萧胜雪闲暇时选了一些合适孩子们学习的内容,誊抄一些,抽空就送到学孰。可今天到学孰,发现周晟已经在了,正和老师说些什么。   周晟对老师的态度十分恭敬:“先生,想不到托胜雪的福,有机会在这里见到您。当年您在宁国仕途不顺,辞官归乡,我父皇三次邀请您出山都被拒绝了,如今先生要考虑来北盛生活么?先生也不必勉强入朝为官,我不谈政事,只是单纯想让您教化后辈、安度晚年。”   老师对这句话并不受用,怼起人来还是神色淡淡的:“我是宁人,没有迁居的打算。而且一辈子最爱谈政事,不知道怎么安度晚年,周殿下金口免开。”   周晟可能没意识到老师是这么硬的脾气,倒也不恼,而是赞叹一句:“先生忠君爱国,实属高义,在下佩服。”   然后就岔开话题,就着老师的话聊天。   老师的问题一直卡着两国的朝局,似乎有意刁难,周晟都诚恳地回答了。   萧胜雪到书桌旁坐下的时候,只来得及听到老师问周晟:“怎么看恩义学孰这类私塾。”   周晟不急,先是肯定了士族林立时,设置私塾以选拔人才,对抗士族家学的重要性。继而从公学设立的计划开始,一点点说为平民子弟开设学孰的意义。并言,有朝一日,只有能教育出优秀学子的公学,再无私塾或家学,天下才算大治。   老师倒是不说别的,只是淡淡道:“口气道不小。天下大治?这天下并非只有你北盛而已。”   周晟也不反驳,而是顺着接话:“北盛和宁国休战百年,近几年剑拔弩张,战火一触即发。如果能休战,发展学校对两国民生都百利而无一害,毕竟谁家的平民不是活生生的人呢?如果不能休战……”   在萧胜雪的惊呼中,周晟当着老师的面一把搂住萧胜雪的肩膀,自信满满地说:“待天下一统,所有子民都是我北盛的子民,那公学推行就更是再好不过了。”   话到这里,周晟叫下人拿出了几本自己抄好的书稿:“这些孤本在胜雪那里,我留了份誊抄稿,一并送给学孰。”   老师翻了翻周晟的书稿,又看了看萧胜雪带来的,这才捻胡须笑道:“你们两个倒是有默契。”   周晟和萧胜雪又陪老师聊了聊,才告辞离去。告辞后,周晟也不再避讳什么,拉着萧胜雪的手走出了学孰。   回去的马车上,周晟还抓着萧胜雪的手不放:“怎么样,我今天很厉害吧?”   周晟一向稳重,今天说出这句话时萧胜雪都被逗笑了。不过想到老师这种脾气的人,能对他一个敌国太子点头,确实是不容易的,萧胜雪也大方地给了鼓励:“嗯,很厉害。”   两个人笑闹着回了周晟府上。   ---   深夜,沐浴完的两个人换了新内衫。周晟把萧胜雪抱在怀里,两个人闲聊着。   “胜雪,我想和宁朝发国书,主张和谈联姻,娶你回去。”   萧胜雪讶异地看着他:“周晟,你是认真的么?我虽然名义上是四皇子,但比士族家的子弟可能还不如,从不掌握实权……我……”   周晟不置可否:“胜雪,我不想和你成婚,和你发生这么多事又是为什么呢?单纯和你闹着玩么?我的父皇和母后是不会干涉我的婚配的,所以你不用顾虑这么多。”   萧胜雪点点头:“好,周晟,我愿意和你成婚。我等你的国书。” 第23章 回忆6 逃离宁城   周晟当晚传信回北盛,为了避免被拦截泄密,没说萧胜雪是坤人的事,只说了可以和亲维护和平。可是五天内就可以往返的书信却过了七八天都迟迟没有反应。   周晟于是派出几个侍卫回国亲自递消息,也不见回音。   事情愈发蹊跷。萧胜雪看着周晟,目光担忧。   第二天,说好了来找周晟的萧胜雪没来。萧胜雪府上的下人说,萧胜雪一大早被皇帝叫进了宫里,傍晚都没回来。周晟更是悬住了一颗心。宁朝皇帝历来讨厌萧胜雪,如今召见了一整天,太蹊跷了。   在自己的消息和外界切断的时候,说明整个宁国朝堂都有大动作。周晟此时不会天真地认为这时宁国皇帝找萧胜雪只是为了闲聊。   周晟先是让暗卫排查一圈府上的可疑之人,一时半会发现不出太多端倪,心中更是蹊跷。   傍晚时分,萧胜雪身边的下人说,萧胜雪已经回了住处,要周晟和武思静秘密前往。   周晟意识到隐约有什么事不对,但还决定相信心上人。于是派了几个暗卫跟随,明面上只身前往。   萧胜雪看武思静没来,坚持着让武思静也过来候着。周晟以为萧胜雪害怕,于是便传令让武思静来萧胜雪这,暂住在另一件客房护卫。   今晚的萧胜雪还是风华依旧。等周晟传完令,他一言不发请周晟去卧室,只是看周晟的目光复杂了很多。   他打开酒壶,邀请周晟喝酒。周晟不理解萧胜雪这是为何,但还是喝下酒去。   身体里像是有火烧,周晟才发现,这酒里有药!周晟的精力向来好,这是第一次毫无意识地昏睡。   萧胜雪给周晟换好衣服,这是一套普通行商的衣服。   萧胜雪叫了周晟派给自己的下人进来,让他们叫醒了武思静:“门口有一辆马车,你们带着他离开宁城,这里是我伪造的通关文碟,你们赶着第一批开城门的时候回北盛。越快越好。”   “萧殿下,这?”武思静诧异问道。   “今天我被老皇帝叫进宫,在宫里见到了被软禁的我娘。老皇帝告诉我,他准备册封我为太子,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册封您?可是宁国陛下一直对您不喜,这……”武思静大惊失色:“宁国陛下留殿下母亲是为了当人质?”   “问题就在这里。百年前宁国的君主因为主动惹出战祸,停战时还提过什么,你记得吧。”   “再起战端,宁国国君当罪己。”武思静大惊失色:“罪己诏?”   “是,宁国发罪己诏的话,向来有人祭的传统,当然,不可能祭皇帝。但是历史上有不少皇族用这个理由被诛。”   “您怀疑您被册封太子是因为宁国皇帝要开战?”   “是。如果开战,周晟留在宁国就是最趁手的活质。再晚几天走,就来不及了。”   “那宁国皇帝这个时候册封您,岂不是为了那您活祭?您一起走吧。”武思静不解。   萧胜雪摇摇头:“我只能先安排你和他离开。我的母亲、老师、我从小长大的书院都在这里。他们都需要我想办法保全,我不能走。我怎么活下来,会自己想办法的。”   武思静只恨自己不会说话,劝不动萧胜雪:“主上的性格我了解,不是那种会抛下您的人,更不是轻言许诺却不履行的人。他醒着的话一定会陪您想办法,再不济也会劝您去北盛。您和我们一起走……”   “武思静,你还不明白么……”萧胜雪没有答话,而是目光缱绻地看着周晟,眼眶微红,落下一滴泪来:“我怕周晟不准备带我走,但更怕他劝我一起走。”   武思静终于被这句话震住了。   “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萧胜雪叹了口气,擦干了眼泪,又变回了那个冷淡的样子。   武思静终于点点头,拿出一个信物:“萧殿下的为人,武思静佩服。萧殿下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可以去宁城联系‘悦来书坊’的掌柜,他不一定能带您走,但别的事或许能帮上忙。”   武思静跪下对萧胜雪行了个大礼:“萧殿下高义,您保重。”   萧胜雪深知这个保重二字只是安慰,他能否活着都很难说,但还是点点头:“等周晟醒了,你转告他吧,我喜欢过他。”   武思静感慨于这对恋人的悲欢,点头道:“我会转告的。”   “慢着。”萧胜雪又想了想,摇了摇头:“算了,你告诉周晟,我以身相许的交易结束了。我们,就这么断了吧。”   “萧殿下?”   “就这么说吧。”   武思静这次没回话,带着人离开了萧胜雪的府邸。   ---   第二天,萧胜雪急忙赶往宁城郊区。   老师还在开学孰,萧胜雪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希望老师离开。   老师说什么也不肯走。说书院和萧胜雪母亲都走不了,他走了没有意思,要是真开战,他还能留下来做点什么。   萧胜雪劝不动头铁的老师,被气了个半死。   第三天,萧胜雪在朝堂上被册封为太子,萧胜雪的母亲被册封为温嫔。满朝哗然。   老皇帝假惺惺地给了萧胜雪一些权限和新的事务,看准了这位四皇子在朝中没有派系,又加了很多虚名。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萧胜雪这下被放在了烤炉上。   但是一直看不惯萧胜雪的萧铮是七窍生烟,他甚至连萧胜雪有这种虚权都不能接受。他阴狠狠地说:“萧胜雪你等着。”   没过几天,萧胜雪生母行为放浪,和南郊穷书生偷情,折辱天家尊严的小道消息在宁城传开。   萧胜雪早就习惯了成为宁城的笑柄,但这次火烧到了亲人身上,他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他手下没有一兵一卒,但还是竭力想要查清风波。他先是去了“悦来客栈”,寻找了掌柜帮忙弄清楚消息来源。   后来直接亲自奔赴大理寺去状告造谣。大理寺的官员客客气气地把萧胜雪请进去,记录了案件的大概,只说证据不足,让太子殿下少安毋躁,以后有消息再说,就又把人请了出去。   萧胜雪知道朝廷已经靠不住了,直接找“悦来客栈”掌柜帮忙放一条消息。   “萧铮觊觎太子之位,不惜损毁陛下声望,编造当今太子生母的谣言。”   没几天,原本一边倒的宁城舆论,彻底被搅浑。   朝堂上,萧胜雪当众绑了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质问大理寺为什么不作为。皇帝一脸厌恶地说:“这么点小事至于闹上朝堂?”   萧胜雪冷笑:“陛下觉得您的声誉是小事?”   朝堂众臣看着这对名存实亡,翻脸对峙的父子,一阵心惊胆战。   宁城的舆论终于在这次大闹朝堂后平息了,萧胜雪的风评依旧不好,但萧胜雪开始不在乎这些起来。好像当初那个,被人痛骂时只能暗自受伤,不发一言的萧胜雪已经死去了,现在的萧胜雪只是一脸漠然地看着巍峨的宫殿,看着自己曾经渴望被认可,曾经无数次被中伤的地方,觉得那里也不过如此。 第24章 回忆7 南下   周晟回朝后决定出兵同意两国。北盛的帝王和皇后一直伉俪情深,和自己这位天之骄子的长子谈了一夜之后,决定尊重孩子的想法。   第二天,北盛皇帝宣布退位,太上皇和皇太后云游四海。周晟登基。   北盛早已有一统的心思,这么多年暗中备军,周晟登基后立刻整肃军队,月余后挥军南下。   南北两国大战如火如荼。北盛势如破竹,宁国的百姓苦暴政久矣,不少城池竟有百姓绑了守将献城的奇观。   ---   宁城内,萧胜雪名存实亡的太子生活还在继续。   恩义学孰内,萧胜雪目光淡淡地喝着茶。对面是自己的老师。老师今天又新请了客人来,是士族杨家名声最大的后辈——杨沉舟。今年刚高中了探花郎。   杨沉舟之前因为机缘巧合,在恩义学孰内待了一段时间,也见识过萧胜雪的能力,他们算是半个同门。今天看到萧胜雪,在言辞之间颇为欣赏。萧胜雪在朝堂大小麻烦不断,心情不愉,但不想影响了别人,于是耐着性子和杨沉舟聊了政事。杨沉舟最近在研究盐税,有几个问题不明白,被萧胜雪几句话点破。   杨沉舟对这位美丽太子的欣赏之情更是溢于言表。萧胜雪本身不是冷漠的人,看到杨沉舟的诚恳,也终于露出了笑容。   “殿下,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有才华?”杨沉舟竭力控制自己激动的声音,眼神中的感情溢于言表。   萧胜雪没有答话,而是给杨沉舟和老师各添了一杯茶。   说我有才华的人是有的。可惜那缘分,被我亲手斩断了。   ……   宁国皇帝终于开始大规模调兵。朝廷中,明眼人看萧胜雪的眼神已经开始惋惜。萧胜雪没当一回事。   该来的,总要来。自己也有对策。   杨沉舟年轻气盛,在朝廷上痛陈盐税之弊,触怒了老皇帝。老皇帝盛怒之下把他关到牢里,说要斩而后快。萧胜雪冷眼旁观这一切,散朝后,直奔杨府。   ……   大理寺狱中。   杨沉舟终究还是不能理解,自己弱冠而年便高中探花,原本准备为国效力,结果因为皇帝阴晴不定的自负而被关进监狱。   一声声脚步声从远及近传来,杨沉舟坐在椅子上,抬头,看见一个一身白衣锦缎,姿容绝艳,清贵无俦的人影。   现在已经是盛夏了,但是眼前人还是穿着厚厚的布料,脸色苍白如纸,足见精神之差。他右眼下的泪痣如火,灼得杨沉舟心头一热。   “太子殿下。”   “杨沉舟,我们做个交易吧。”   ……   第二天的朝堂上,太子没有上朝。老皇帝连问了几遍内侍都没人回答,愤怒地派人去请,发现萧胜雪和杨沉舟在太子寝宫的卧房内,两个人仅着内衫躺在一起。   内侍一脸震惊,不知如何是好,没了主意。   杨沉舟早已和太子定好计策,可临场看到内侍走进来,演练过许多遍的话语却仿佛从脑中不翼而飞了一样,他结结巴巴地呆在当场,说不出一句话。   倒是萧胜雪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服,做了个请的手势,纵使衣衫不整也不觉得羞耻,一路走上朝会。   在众人惊愕不已的眼神中,萧胜雪表情微笑,但眼神却如刀般锋利,仿佛要把皇帝对穿:“陛下,如诸位所见,我是坤人。心悦杨探花,如今我们已有肌肤之亲,请陛下成全,招杨探花为驸马。”   老皇帝脸色开始挂不住,哪怕是个傀儡太子,现在萧胜雪搞出来的事端也棘手得过分。但碍于自己的面子,总不能说自己立太子就是为了祭天的。   其实太子是坤人原本不是紧要的事,但消息在这个节骨眼爆出,太子又同时和世家弟子有染的消息,就过于凑巧了。   杨家是绝对的世家大族,老皇帝当场散了朝会,留杨家家主密谈。   萧胜雪在朝会上站了很久,久到所有朝臣离去;久到老皇帝和杨家家主丢下自己去密谈;久到朝堂上再无一人,就连宫女太监也退下了;久到他全身僵硬、失魂落魄。   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滑过他的脸,滑过腮边,滑落进领口。萧胜雪回过神,不再迟疑,赶回寝宫时,脸上和领口的泪已经干透。   杨沉舟还在太子寝宫没有离开,看到萧胜雪只身回来,想到自己刚才没能说出一句话,脸上有些尴尬。杨沉舟有些无措,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反而是萧胜雪摇了摇头,坐在椅子上开口:“你的任务完成了,我累了,你退下吧。”   几天后,皇帝发出圣旨,宣布将萧胜雪嫁给杨沉舟。   萧胜雪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第一次在朝廷上站队,并且彻底倒向了杨家。   ---   罪己诏的祭天者的身份类似于“圣子”“圣女”,绝对不可以是有道德污点之人。   老皇帝因为萧胜雪的种种手段,失去了对太子位置的控制不说,更是让太子和杨家结盟。自己也失去了拿萧胜雪祭天的合理理由,一切计划就这么落空了。老皇帝自负了很多年,一直觉得萧胜雪出身低微,是个可以任其拿捏的受气包,结果萧胜雪居然来了这么一招出其不意,自然让老皇帝震怒无比。老皇帝纵欲多年,本身就身体虚弱,最近因为朝廷的事气病了几次。   就在老皇帝不知道怎么弄死萧胜雪之时,更紧急的消息从前线传来——北盛帝王退位,周晟登基后南征,已经出兵打下好几个城池了。   老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昏厥。萧胜雪冷笑一声,在杨家买通的皇宫内卫的支持下,当场宣布太子监国。   ---   宁城,皇宫大殿。   南北两国在前线大战,这边老皇帝刚昏厥,杨家就迫不及待地把持朝政。萧胜雪从皇帝的傀儡又变成了杨家的傀儡。   杨家急着拿到萧胜雪作为太子的法统,于是,在一个不起眼的日子,萧胜雪在宁国宫殿内匆匆和杨沉舟完成了婚礼。   萧胜雪一身吉服,看着虽然仓促,却也勉强算是气派的仪仗和华丽的装饰,露出这么多天以来罕有的微笑:“真是盛大啊,我要是有这么一场婚礼就好了。”   旁边服侍的小宫女困惑地挠了挠头:“殿下,这就是您的婚礼啊。”   “我们出发吧。”萧胜雪微微一笑,没有再回答小宫女的提问。   ---   皇宫。红烛罗帐内。   “殿下大恩,沉舟无以为报。愿为殿下效犬马……”   “不必。”   “哎?”   “沉舟,我救你,于私,是不希望你因为老皇帝触怒就被真的斩首。于公,我们终究是各取所需。毕竟,我的太子只是一个空壳,不是皇帝的傀儡就是杨家的傀儡。你又何必说这些?”   “殿下?可是沉舟对殿下……”   “沉舟,你父亲现在已经把持了朝政,我们的交易也算达成了。”萧胜雪打断了杨沉舟的话,叹了口气不准备再说:“偏殿给你留好了床铺,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国破在即,能休息一天是一天吧。   ---   宁国前线。   周晟在前线摊开地图,筹算着打到宁国都城还有多久。他太久没见到萧胜雪了,自那一别后,萧胜雪再无音讯,因为宁国也早已有北上伐盛的打算,来往的消息渠道大多被阻断。周晟既怕萧胜雪被战祸殃及,又怕萧胜雪坤人的身份被曝光,自然心急如焚。   “陛下。新编的淮城军已经编排完毕,可以参战了。”武思静进来说道。   “还没有胜雪的消息么?”   武思静摇了摇头。周晟的眉头皱紧了:   “传令下去,再加一批人手去宁国都城打探。找到萧胜雪之后务必把他保护起来。”   “我们离开宁城时,我已经把‘悦来客栈’的信物交给了萧殿下,那支暗线人数有限,但依旧可以用得上。虽然信息被阻断,但陛下也请少安毋躁。许是萧殿下不受重视,历来闲云野鹤呢?”   周晟摇了摇头,心下不安的感觉升起:“胜雪历来不受宠,朝堂诡谲,尤其是国破之时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他身边也缺乏保护他的人,一旦被战火波及,恐怕……”   “报!宁国有国书传来!”   “宣读。”周晟问到。   “传国书的是,宁国太子,萧……萧胜雪。国书言,陛下病危,新立太子萧胜雪监国,太子为坤人,为保基业,封新科探花杨沉舟为太子驸马,大赦天下。”   啪——   周晟手中的笔被生生折成两段,脸色阴沉。   “陛下您息怒,萧殿下历来是宁国朝堂的边缘人物,这次能太子监国、联姻士族,属实是蹊跷。”   周晟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室内跪了满地人。   良久,周晟睁了睁眼:“下去吧,你们都下去。思静留一下。”   “陛下。”   “再去加派人手,想办法把胜雪的老师和母亲带出宁城。再探进宁国皇宫,留意胜雪的动向。淮城就地整军,等找到胜雪了再继续发兵。杨家是大士族,此番借着萧胜雪的太子名声把持朝政,如果宁国国破顾不得什么也就罢了,如果再南迁小朝廷,杨家挟天子以令诸侯,胜雪就会更被动。”   “是!陛下英明。”武思静内心替萧胜担忧。   “还有,留意一下杨沉舟的动向,等打进宁国都城的时候,抓活的。”   “不杀了吗?”   “我要活剐了他。” 第25章 回忆8 国破   宁国士族势力过于庞大,国难在即,士家大族跑的跑、降的降,再加上宁国地处南方,生活安逸,不如北盛有常年对抗大规模的北方蛮族的作战经验。   随着北盛的军队南下,战局几乎是一边倒。上朝时战报像雪花一样飞来,朝堂上人心浮动。下朝后的萧胜雪坐在书房里,看着北盛军队已经到淮城的奏报,内心复杂。   淮城距离宁城不过两百里,是宁城以北最后一个州的治所。这个奏报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了,周晟占领了淮城之后便再没有动静。宁国很多人还乐观地认为周晟兵力到此已经是极限,准备集宁城剩下的军队与之一战。但以萧胜雪对周晟的了解,周晟不是那种会半途而废的人,如今这个举动,十有八九是在整军备战。   杨家控制了自己之后,势必要利用这个法统,手段无非是死守宁城,如果死守不成,也会带萧胜雪和老皇帝再南迁。萧胜雪下定决心,如今这个时候必须要离开皇宫了。   ---   萧胜雪下定决心,走到了母亲的住处。   母亲并不适应温嫔的生活,她温和懦弱了一辈子,讨好周围的一切早就成了习惯。所以刚进皇宫时,温嫔经常被小宫女欺负,很多活计会被故意怠慢。温嫔不忍心也不敢惩罚小宫女,就和在郊外时一样,自己做饭洗衣。   萧胜雪来看过母亲几次,虽然母亲不说,但萧胜雪依旧在蛛丝马迹里发现了细节。当时萧胜雪找了个怠慢的宫女,把人一脚踢翻在地,让小黄门当着所有宫人的面杖责了五十,差点把人打死,这些宫人才开始对母亲客气起来,手下的工作也不再怠慢。   萧胜雪走到宫殿内,此时的温嫔正在和一个小宫女话家常。母亲天生温顺,现在的她依旧不知道什么是立威,什么是主仆,只觉得自己以前也是宫女,于是就和那小宫女说好多自己当宫女时的趣事拉近关系。   萧胜雪看那小宫女面生,有些奇怪,问她是哪里调来的,小宫女对答如流,萧胜雪点点头。心道是自己多心了,自己一个傀儡太子,时至今日,哪用得着什么人用阴谋针对自己。   萧胜雪挥退了小宫女,和温嫔说,宁国战局不乐观,然后问母亲,愿不愿意随自己离宫,以后和老师生活在一起。   温嫔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她和萧胜雪的老师互相爱慕几十年,但始终害怕闲言碎语,不敢再让关系更进一步。如今听到萧胜雪这么说,心思有些动摇,直问怎么办是好。   萧胜雪再三保证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形埋名生活,母亲终于点头。萧胜雪简单拿了些银钱,备好自己平时用的车架,把母亲乔装成宫女的样子,准备混出皇宫。   可刚到皇宫门口却被杨家的私军拦下:“太子殿下,如今战乱,杨家主吩咐,请您留在皇宫里。”   “你们要禁足我?”萧胜雪只觉得不可思议,他一怒之下拽起那私军的衣领。   那军士说话客气,但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不敢。殿下,沉舟少爷是您的驸马,我们安敢对您不敬?只是战乱凶险,我们要保护您的安全才是。”   话到这里,几乎是挑明了。   萧胜雪环顾四周,目光在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只有两个士兵把守的小门处划过,面色不变,又重新紧盯着那宫门口将士许久。不怒反笑,连说了几个“好”字,打道回皇宫。   深夜,杨沉舟回太子的宫殿时,看到萧胜雪在门口等自己。他是杨家最看重的晚辈,自然知道今天宫门口发生了什么。   杨沉舟没说话。   萧胜雪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就走。是啊,他又能让杨沉舟做什么呢?违背他作为杨家第一继承人的利益去帮自己么?   “殿下……”杨沉舟叫住萧胜雪,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说道:“恩义学孰前几天已经罢学了,学生们都回家了。老师前两天去一个书店买书后就再也没了行踪,应该已经逃走了。不是杨家做的。”   “书坊?什么书坊?”   “宁城北门口五里一家叫悦来的……”   “我知道了。沉舟,谢谢你。”   “没关系。”杨沉舟苦笑了一下,他只希望萧胜雪在这个时候能开心一些。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出宫的转机在老皇帝死亡。淮城的战火即将烧到宁城的节骨眼,早就病重的老皇帝终于支撑不住,驾崩了。原本杨家已经控制了皇宫,可这个时候皇帝一死,太子继承皇位就势在必行。郑家终于坐不住了,家主郑铎要扶持三皇子萧铮上位。郑家无法控制皇宫,但买通了宁国城防军,竟然在早朝时逼宫。但周晟的大军在淮城虎视眈眈,郑家和杨家谁也不敢贸然开内战,于是皇宫内外形成了微妙的僵持。   老皇帝死了两天无人收殓,周晟在淮城整军的威压迫在眉睫,朝廷中却只是对谁应该坐皇位争吵不休。混乱,一切都混乱无比。   最后满朝文武做起了和事佬,让萧胜雪这个太子依照礼制先行把老皇帝送终至皇陵,到底是谁登基等从皇陵回来再说。老皇帝的皇陵在几年前郑贵妃去世时就已经建好,如今倒派上了用场。   送终当天,皇宫外阴云密布,还没出发,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如今的杨家把皇宫控制得水泄不通,萧胜雪也不再被允许探望温嫔。萧胜雪也知道,皇宫外并非什么世外桃源,郑家和杨家在宁城外都有兵力,萧铮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此行去皇陵凶多吉少。   萧胜雪随身带了几个手下便准备出发,临行前却发现了那个在温嫔处的面生小宫女。萧胜雪刚想问这小宫女为什么又出现在这,可送葬的队伍马上出发了,萧胜雪的疑惑就再也没有问出来。   队伍被几百杨家的军队护卫着,或者说监视着。到达城郊时大雨滂沱,送葬队伍早已感觉不对,抵达皇陵时一切似乎风平浪静,萧胜雪被礼官领着,在皇陵里下葬了老皇帝。   一行人刚走到皇陵门口,周围喊杀声四起。原来并不是郑家没有埋伏,而是不想在郊外空旷地带和杨家军队硬碰硬,而是要在皇陵来个瓮中捉鳖。   郑家和杨家的军队打作一团,一时间混乱无比。   就在这时,队伍中的小宫女在别人自顾不暇时,突然拉起萧胜雪,并低声说:“萧殿下,打扰了,我是北盛陛下的人,带您离开宁城”。一小队几十人的队伍从城郊方向策马而来,抢人、接应、撤退,一气呵成,趁着几百人杀成一团时,以几个人折损的代价,从混乱的重围中把萧胜雪带走了。 第26章 回忆9 救母   宁城郊外的马车上,萧胜雪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他身旁的小宫女解释了周晟的意图,并计算着时间,再过两天车马就可以到淮城大营。   看着沿路的军队越来越少,小宫女面露喜色:“小主子,我已经传讯给陛下接到您了,我们现在去淮城大营。陛下对您事事挂心,当初吩咐暗卫一定要接您出皇宫后等我们的传讯才肯发兵,小主子实在是好福气。”   可出乎小宫女意料的是,萧胜雪沉默着不发一言,丝毫没有喜悦之情。   小宫女十分困惑:“小主子不高兴么?”   萧胜雪摇摇头:“周晟愿意想着我,我很感激。周晟在淮城大营么?”   小宫女知道眼前的人是陛下的心上人,也没有藏着掖着:“陛下已经率军埋伏在宁城东北的山上了,不在淮城大营。我们现在取道西南去淮城大营,等陛下攻下宁城,再来请小主子汇合。”   “我知道了。”萧胜雪沉默了良久:“悦来书坊,是暗卫的人么?”   “悦来书坊是暗卫的人,但我们不属于一个支部,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的消息。”   “我们这一队人马有多少人?周晟怎么要求你们的?”   “陛下只要我们找到您后带您回淮城大营。没说别的……”   “停车。”萧胜雪叫停了马车,叫侍从牵来一匹马,萧胜雪翻身上马:“我不能回去,我的老师和母亲都在宁城,我要回去接他们。你们去留随意吧。”   “小主子……您要相信陛下,他一定有办法保全的。”   “他没有办法,不然你们不会只带出来我了。”萧胜雪摇摇头。   那小宫女慌了,她不能理解明明萧胜雪为什么要走:“殿下,陛下还在等您团聚啊……您忍心辜负陛下的一番苦心么?”   萧胜雪笑了,那笑容无比苍凉:“我娘和我老师在等我相救,我又怎么能辜负他们呢?”   小宫女这才发现萧胜雪去意已决,慌忙之中牵住萧胜雪的马绳:“殿下,您只要听从安排就可以保自己无虞了,陛下那么爱您,您余生大可以衣食无忧、安享宠爱和富贵……可您怎么,这么不听劝啊……”   “我谢谢周晟的喜欢,也谢谢你的劝阻和费心。”萧胜雪轻笑道:“我和周晟在一起之前就是这个性格,以后也会是这个性格。他既然因为这个喜欢我,也该知道我会做什么选择。你们回去吧,别劝了。”   萧胜雪说完不理会众人,策马往宁城的方向狂奔。   以小宫女为首的暗卫短暂商量了一下,几十个人的队伍,一半往宁城东北方向出发,一半追着萧胜雪而去。   萧胜雪赶到宁城时,正赶上郑家和杨家在东城门口打成一团。两家应该是发现萧胜雪没有按时回宁城,都声称对方害了太子,原本忌惮外敌而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在失控的指责中演变成热战。   萧胜雪远远看了眼,绕路,奔向宁城正西门。皇陵在宁城正东,郑家的军队主要驻扎在那里。此时杨郑相斗,杨家守卫皇宫的军队势必也会抽掉过去正东门。那么正西门会相对薄弱。   萧胜雪到达正西门时,这里果然早已经进行过小规模的战争,此刻城门失守,不少百姓从这个门逃难而出。   这时以小宫女为首的暗卫也追上了萧胜雪,他们决定保护萧胜雪。时间紧急,萧胜雪不再拒绝他们的帮助,简单说了计划,要几个暗卫和周晟通报西门已经开了的事,便直奔悦来书坊而去。   周围都是逃难的人,萧胜雪拨开来往的人,逆着人群往城里走。悦来书坊大门紧闭,萧胜雪敲了敲了门,用武思静的信物接上了线。老师果然也在。萧胜雪看两波暗卫人不算多,让小宫女说了目前周晟的动向,然后请一部分暗卫向西门出发护送老师撤离。   老师不放心萧胜雪自己去救温嫔,但他深知情况紧急,自己一个文人根本帮不上忙,便也嘱咐几句随暗卫走了。   小宫女和几个曾经安插进皇宫的暗卫坚持要跟着萧胜雪进宫救人,萧胜雪便留下了。一行不到十个人的小队向皇宫进发。却没有走任何一个大门,而是在萧胜雪的指引下走了一个不起眼的便门。原来萧胜雪在被软禁时为了有后手,早就检查过皇宫的布局,一旦战乱,这里最容易突围。今天的机会倒是刚好用上了。   一行人从便门潜进皇宫的时候,宁国宫殿已经乱成一团,宫女太监四散奔逃,一路上不少相互倾轧、抢夺财物留下的死尸。这座皇宫昔日的盛景不再,所有威慑与繁华都好像笑话一般。   萧胜雪看到这混乱的场面后,有些担忧,直往温嫔的住处奔去。温嫔的住所一片混乱,下人门早就抢走了宫里值钱的东西四散离去,她早就没了主意,躲在偌大的宫殿角落瑟瑟发抖。萧胜雪拉起母亲,温嫔看到自己的孩子来了,这才敢紧紧抱着萧胜雪哭出声。   萧胜雪心里难受,但两个人必须快点离开不可,于是安慰了几声母亲,母子二人换上了不太显眼的衣服,那一小队人护送着温嫔,准备从便门原路离开。小队的人行动还算迅速,眼看离便门越来越近,只听身后一声桀骜的呵斥。   “萧胜雪!你还敢回来,今天你的死期到了!”   萧胜雪大惊,转头,发现竟然是萧铮!他身后是虎视眈眈的军队,正在皇宫肆意杀人、奸淫掳掠。很显然,这一次围城之战,杨家败了,萧铮带人冲杀进了皇宫。   “萧铮!你疯了!这是宁国皇宫!是你的家!”   “家?曾经是吧。自从你这个贱人住进来的时候,这里就不是了。来人,把这对贱种母子给我乱刀杀了!”   萧胜雪从萧铮眼中看到了赤裸裸的恨意和嫉羡。萧铮不是没有政治头脑的人,他自然也知道萧胜雪这个太子是傀儡。所以萧铮到底在嫉恨自己什么?萧胜雪不觉得自己哪里值得这位出生起就受尽宠爱,一直顺风顺水的人嫉恨了。   但此时不容得萧胜雪胡思乱想,他和小队的人堪堪招架,周晟的暗卫更是不要命地护送着温嫔和萧胜雪往便门方向狂奔。便门窄小,仅容两个人通过,萧铮的队伍不容易通过便门,那时候混入流民中逃生便是生机。   便门越来越近,暗卫却越来越少。 第27章 回忆10 一败涂地   眼看就要到了便门口,暗卫却只剩下小宫女和寥寥几个人,追兵更是杀红了眼。   萧胜雪拉着温嫔用尽力气奔到便门口,刚把温嫔推到门口不远处,一转头就看见萧铮飞身而来。萧胜雪用尽全力踢出一脚,将萧铮逼退两步,转身继续拉着温嫔奔向便门。   萧胜雪一身便服和全套铠甲的萧铮对了一招,只感觉脚下被震得发麻。但他顾不得那么多,拉起母亲便要穿过便门。现在暗卫只剩下小宫女一个人了,他们三个人哪怕是冲出去也只能逃一段时间,被萧铮的军队追上依旧是凶多吉少。   萧胜雪苦笑一下,虽然如此,能逃过一个人是一个人吧。胡思乱想间,却看一直没有主意,全程慌乱的温嫔对自己笑了一下。   “娘?”萧胜雪愣了一下,此刻的母亲怎么这么反常?   “胜雪,照顾好自己。”温嫔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定一般,将两个人用力一推。   萧胜雪从没意识到自己懦弱的母亲居然这么有力气,被推出门的时候摔了一个趔趄,刚想回门内救人,只见刚才还打开的便门便在门内被牢牢关上。   “砰——”沉重的落锁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萧铮怒吼着杀人的嘈杂声在门那边传来,便门被疯狂撞击着,但却始终没有被打开,仿佛有人在用尽全力扣住门锁。   “娘——萧铮!我杀了你!”萧胜雪只觉得血液都要冲向头顶,反身就要冲回便门。   可门那边传来温嫔的尖叫:“胜雪,走!快走!姑娘,你带着我的孩子走吧!别让他犯傻,你们快走吧!”   小宫女看到萧胜雪悲痛欲绝,直往门那边冲,哭着抱拦住了萧胜雪:“殿下,快走吧,等门被打开了,就真来不及了……别让温嫔娘娘的牺牲白费……”   萧胜雪听到温嫔两个字,原本左冲右突的身体好像被定格了一样,所有的力气仿佛也用不出来了,就这么呆呆站在了原处。   两行泪倏然滑下,萧胜雪用力擦干了脸,翻身上马,对小宫女说:“走。”   宁城皇宫外,两匹马孤独地仿佛两朵云,游荡在宁城一小会儿后,直奔西门。到西门的时候,流民早就无法估计,仿佛浪潮一样在城内满患成灾。而郑家控制宁城后,也开始疏散流民,封锁城门。原本要逃难离去的流民被驱赶着回去,一时场面混乱不堪。   萧胜雪心里着急,但也只能再找机会出城。于是和小宫女回了悦来书坊,老师和暗卫们依旧在书坊,原来是西门当时拥堵太厉害,一行人来不及出城便被驱赶回来了。   隔天,宁城内发布告示。萧铮宣布前太子萧胜雪无道,废除太子之位贬为庶人,萧铮登基,严查杨家残党,尤其是杨沉舟的下落。并查萧胜雪的下落,一旦发现立斩。   宁城终于迎来了短暂且诡异的安静。士兵全副武装在街上巡逻,挨家挨户地敲门收集粮食。老百姓哪见过这样的架势,只得交出了存粮。   一种不安的感觉在萧胜雪心中蔓延,郑家和萧铮不南迁,而是死守宁城,可按照如今的情况看,宁城守不住多久了。悦来书坊的暗卫每天都尝试传消息出城,可都无功而返。此时的宁城被萧铮和郑铎接管,仿佛一个铁桶,一丝一毫的消息都不要想跨过城墙。   此时周晟应该已经围城,却迟迟没有强攻,宁城内部的告示说的是北盛军队已经力竭,不日就会退去。但萧胜雪知道,周晟不是这种铤而走险的人,除了追求自己的时候有些操之过急,大多数时候,周晟对待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及其稳健且有耐心,不出手罢了,一出手一定是有了健全的准备。周晟已经在淮城整军完毕,驻扎在宁城东北有一些时候,却迟迟不动手。萧胜雪隐约猜到缘由——周晟怕自己还在萧铮手里,强攻后会受到伤害。   可现在的宁城……   大半个月过去了,宁城的气氛愈发低沉。萧、郑的军队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基本没有给百姓留下任何存粮,城中人家中已经开始有人饿死,尸体被抛在大街上,逐渐腐败。存活的家庭中有些被逼无奈,开始易子而食。此刻的宁城,开始变得死气沉沉,大家的脸上再也不见轻松愉悦,白天的街道静默如死地,唯一能传来的就是不知道哪家门后歇斯底里的哭声。然后巡逻的军队出现后,听到哭声之后,把那户人家破门,拖出正哭泣的人,鞭打或奸淫,直到哭的人再也不敢哭了,或者死绝了无法再哭了才作罢。   萧胜雪望着自己从小长大的这座城,此刻连落泪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眼中浮现出了某种迷茫的神色。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他决定证明自己、效忠的地方。不论受到再多屈辱,他总会想起学孰孩子们的脸,想起自己在书房沙盘推演时的兴奋,还有想出一条条改革政策时的欣慰。   这里是他寄托了梦想的地方。可是如今……   “胜雪。你在找什么?”背后传来一声呼唤。萧胜雪回头,看到老师站在自己身后。   这曾经意气风发的老年儒士此刻还穿着在学孰常用的衣服,只是他看着有些潦倒。萧胜雪来了悦来书坊后,温嫔没有一起来,老师便已经猜到结果了,他没有再多问一句,只是越来越郁郁寡欢。   “我在找……以前的宁城。”萧胜雪苦笑道:“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北盛和宁国……明明可以和谈的,结果却是这样。娘死了,宁国变成了这个样子,萧铮和郑铎疯了一样,宁城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死……老师,我和你学了这么久的治国,好像一点都没用上,每件事我都搞砸了……”   “这不是你的错,胜雪。”老师拍了拍萧胜雪的肩膀:“你已经尽力了,我们都知道。你一直是我最骄傲的学生,你娘也不想看到你这么难过。”   “老师。”萧胜雪轻轻说:“您知道,娘一直都倾慕你么?”   老师没说话,只是郁郁寡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可以被称为温柔的神采:“你娘,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子,是我没能力给她更好的生活,是我配不上她。”   “不是的老师,不是这样的……我娘她……”   “胜雪,你要说的我都知道。”老师打住了萧胜雪的话,摇了摇头:“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吧。你以后的日子要过得开心,我和你娘都会祝福你的。”   “老师?”萧胜雪被这突兀的对话打断了思路,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这么说。   入夜,萧胜雪心绪不宁地睡去。萧胜雪向来爱护身体,作息规律,所以入夜睡的是很快的,可今晚的自己格外不安,仿佛要错过什么一样。迷迷糊糊间,只听到周围一阵喧闹,萧胜雪爬起,却发现悦来书坊早就没有一个人,却看到离悦来书坊最近的北城门火光大作。萧胜雪穿上衣服,连忙狂奔过去,只看到一堆书生打扮的学子在前,后面是不少自发的百姓和郑家军队冲突。连日守城,军队有些懈怠,这才让这堆学生带领的百姓有机可乘。   火光里,郑家的军队像无情的利刃,切开流水般的学生和难民,火光和血光都是红色的,在北门蔓延了一片。   “开门,开城门!”最前面的人喊了一声,那声音萧胜雪无比熟悉,凄怆仿佛玉碎,那身影萧胜雪也无比熟悉,他一身清峻矍铄,不是老师又是谁?   “老师!老师——”萧胜雪拼尽全力往城门口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喊。   可老师哪还听得到什么?他走在队伍前面,拿着并不趁手的武器,在暗卫拼命的保护下和学生们、流民们死扳住城门的防御攻势。   火焰熏得整个北门地狱一般的凄红,萧胜雪飞奔着踩到了地上掉落的一本书,狠狠摔倒,整个身体向前扑倒在地,滑出几尺。萧胜雪顾不得全身的疼痛,爬起来,只看到北城门被撕开一个口子。   郑家的军队被冲开,好多人落下战马,一时间战马乱奔、火光四射、城门大开。流民看到城门仿佛看到了血腥的饿狼,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北门原本准备进城的军队也堵在门口。最前面的年轻将军边入门边高喝道:“我是北盛将军杜骧,陛下旨意投降不杀!”   然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北盛的军队打进来了!”   门口的人不知道信谁好,更加慌乱起来,开始在北门口踩踏,眼看就要酿成祸事。   萧胜雪哭得不能自已,但依旧爬起,找了一匹马,跨上,向北门冲奔而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我是太子萧胜雪,宁国开成投降!”   “我是太子萧胜雪!宁国开成投降!”   “我是太子萧胜雪!宁国开成投降!”   “我是太子萧胜雪!宁国开成投降!”   “我是太子萧胜雪……宁国开成投降……”   萧胜雪不知道喊了多少遍,喊了多久,喊到声嘶力竭,喊到说不出任何话。   北门的流民终于逐渐定了神,暴动规模越来越小。   在混乱的人群中,萧胜雪用尽最后的余力挽起缰绳,但依旧止不住狂奔的马。不知道马跑了多久,他因为力竭被甩在马下,被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泪流满面。   火光中、流民中、军队中,北门口。   身中数刀的老师一身血红,站在熊熊烈火里,力竭微笑,终于倒下。他似乎在看什么、寻找什么。   萧胜雪知道,此刻的老师必然没有在看自己,他看的是整个宁城的百姓,这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作弄的、满目疮痍的凄苦人间。   恍惚中萧胜雪梦回幼年的自己刚入学孰的时候,老师就常把忠君爱国说在嘴边。可那之前他好像还说过什么,时间太久,萧胜雪都快忘了。   哦。是民贵,君轻。 第28章 回忆11 死活   北门大开,北盛的军队冲进了宁城。天色渐明,宁城又是混乱一片,北盛的军队迅速稳定城内,开官仓放粮。   萧胜雪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太累了,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可是身体和心好像都被掏空了。   他想去城郊找老师问问对策,或者回家找母亲陪着休息会儿,可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老师死了。母亲也死了。宁国破了。宁城死了好多人。   自己搞砸了好多事啊。   萧胜雪脑子里觉得很乱,他不知道怎么思考,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没有思考过。   宁城的情况逐渐变好,但依旧有不少突遭变故的家庭,因此宁城内外有大量的流民。萧胜雪在流民里漫无目的走着,走了不知道多少天,随着流民走到了城郊的一处贫民窟。   他原本的衣服已经脏污不堪,面容也因为多日没有打理而盖上了厚厚的脏污尘土。   他现在只剩下了吃饭和休息的本能,饿了就吃一些施粥棚的救济,累了就和流民们一起睡在平民窟里,白天他坐在角落里沉默着一言不发,又突然又哭又笑,晚上也止不住嚎啕大哭。   平民窟里的其他人也觉得这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很烦,都离他远远的。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这股流民被军队疏散,重新整理资料编户。负责编户的人员看到萧胜雪,一脸脏污,一身肮脏,问户籍、姓名,一概不答,只是看着眼前流泪傻笑,犯了难。终究在商量之下,把这个神经病装上了战俘营的车,和其他战俘一样,送到燕城更高级别的衙门处置。   战俘营的囚车里,萧胜雪依旧提不起任何精神,垂首坐在角落。反而是其他战俘在聊天。   “你听说了么?两国统一,北盛现在叫大盛啦,大盛皇帝在找人呢。”   “找谁?”   “前太子萧胜雪。”   “找他干嘛?找来杀了立威?”   “该不会是他投降及时,论功行赏吧?”   “难道是看上他了?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宫里做事,萧太子听说很漂亮,全皇宫都没有那么出挑的人了……你说大盛皇帝之前在宁国待了那么久,怎么可能看不到萧殿下的颜色?这国破在即,刚好把美人揽在怀里……”   “萧殿下这么好看么?你说大盛皇帝会不会为了得到他才发兵的啊?红颜祸水,蓝颜说不定也是祸水呢?”   “你脑子里想什么呢,一点政治远见都没有。”   “我没有远见?!你就有政治远见了吗?你说说为啥?”   “我猜啊,是因为大盛皇帝要面子。”   “瞎说吧你。”   “哎!你看啊,这大盛皇帝打下来了宁国,却没抓到皇帝萧铮,大盛皇帝面子上哪过得去……干脆找个皇室的别人招安,刚好传言说,大盛攻破北门的时候,萧胜雪出现过,大喊着投降了。毕竟天下一统了,前朝的皇室总不能一个都不在大盛吧?”   好像得到了正确答案一样,战俘们纷纷附和。   半梦半醒之间的萧胜雪被他们吵醒了。谁在找人?找的是谁?周晟是谁?萧胜雪又是谁?   可惜他太累了,脑子太乱了,没有心思想这些,就又睡着了。萧胜雪想着,要不就这么睡下去吧,以后都不要醒了。   半梦半醒之间,却总有太多记忆涌来。他们分属不同的人,语气声音都不一样,可一声一声砸在萧胜雪的脑海。   “胜雪,走!快走!”   是谁在叫自己,为什么语气这么绝望?   “你一直是我最骄傲的学生,你以后的日子都要过得开心。”   这又是谁?他似乎欲言又止,他隐瞒了什么?   “萧胜雪,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可你是谁……   然后,远远的,记忆深处的声音传来。那个声音应该是属于一个年幼的孩子的,他在一个春日的午后,坐在矮矮的板凳上,亦步亦趋跟着一个中年人学说课本上的话,他学的话是。   “民贵君轻。”   “民贵……君、君轻……”   萧胜雪依旧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不知道醒着还是睡着,他的眼泪静静从眼眶落下,无人知晓。   他可以醒,但是他不敢醒。他好累。   ---   大半个月后,囚车终于到了燕城城郊。   战俘们被安排到统一的战俘营。萧胜雪也在其中,只是他说不出来话,因此在编的登记为“无名氏”。   战俘营里偶尔会有暗卫来,最开始只是几个暗卫对着名册一一核查,再后来是很多暗卫对着每一个战俘仔细核对面貌。   萧胜雪因为精神一直不正常,同牢室的战俘避之不及,好几次检查都不带萧胜雪去。   又过了些日子,萧胜雪的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除了依旧一身脏污以外,平时可以稍微清醒一些了。   他依旧不说话,可眼神却逐渐变得淡漠。他依旧不修边幅,但和之前浑浑噩噩地吃饭、休息不同,萧胜雪不再进食。只是在昏暗的牢室里打坐,有时一坐就是一天。同牢室的战俘也觉得这个疯子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但依旧没有多想,毕竟饿死的疯子也不少。   人多少天不吃饭可以死?萧胜雪不知道,但是他很快就会知道。   绝食是一个很难熬的过程,可很快他就不感觉饿了,萧胜雪安慰自己,等到绝食完,一切理不清的事情就可以有个交代了。   毕竟叛国的罪和业,还有与之而来的愧疚,应该是有人背的,不是吗。   ---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萧胜雪睡醒后爬起,依旧在打坐。   可今天耳边竞有点吵,原来是战俘营的小官看上了牢室内的两个清秀的少年,就要手下把那两个人洗涮了拉出去伺候那小官。   两个清秀的少年被吓坏了,哀求着哭喊着,说什么也不肯走。   那小官喊道:“前宁国的战俘罢了,有人抬举你居然不要脸?还在这拿乔?不想活了?给我打!”   说着就要带人冲进牢室内拿人。   萧胜雪依旧在打坐,但眉头越皱越紧。眼泪从他紧闭的双眼滑落。   在那小官将其中一个少年踹在地上时,他终于拼尽全力翻身跃下床,把那小官踹倒在地。   “北盛军级严明,不会虐待战俘,你竟然敢违反?”萧胜雪声音沙哑,目光凶狠地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小官。   “你一个疯子在说什么鬼话?陛下的政令也是你胡乱揣度的?”   萧胜雪懒得和这种蠢材争辩,谁更懂周晟的为人。只是透支全部的身心力量抢过那小官的鞭子,一鞭打向那小官的头颅,那小官被这杀招击中,登时倒地不起。   手下从没意识到这疯子居然这么狠,连忙呼唤外面的士兵来救。却和再次来查人的暗卫碰上。   暗卫看到牢室内在骚乱,赶忙进来制止。准备抓人的暗卫在看到萧胜雪的那一刻,愣住了。   萧胜雪在一声惊呼中力竭昏倒在地。   暗卫统领喊道:“快传军医!营内事上报陛下,人找到了!”   宁城篇 第29章 归宁   萧胜雪的南下行踪是被秘密安排的。   纵使一路轻装简行,随行也有几十人保护萧胜雪的安全。   武思静骑马,走在萧胜雪的马车旁边。他深知周晟和萧胜雪的感情,自己和禁军骑兵被安排来随行毫不奇怪。萧胜雪乘坐的马车宽敞无比,后面又有几辆运货的马车专门放萧胜雪的随行物品,物品上一概舍弃皇室的御用品,而是采买了世家出行最常用且最舒适的配件,整个禁军队伍被乔装成世家游玩出行的队伍,可谓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武将军,请来一下。”   车队在一处官驿整修。萧胜雪的马车内传来声音,马车打开了门,请武思静落座。   马车内宽敞无比,萧胜雪一身常服坐在车里。他身下是厚厚的毛皮地毯,车内书架、桌案、坐垫、文房四宝、饮水吃食一应俱全。此刻架子上的熏香正袅袅散发着香气,正是陛下惯常用的奇楠沉香。   “我们还有多久到宁城?现在宁城的衙门是谁负责?”   “陛下攻下宁城后,投靠的士族大多已经随着新朝北迁。留下的都是各个士族的旁枝。宁城现在的长官是燕城人,原来在燕城京畿府衙就任,是陛下当太子时亲自擢拔的,现在任宁城城主。”   “让自己人异地就任,是个法子。”萧胜雪点点头,然后问道:“士族北迁之后,土地是怎么处理的?”   “宁城城主主持,朝廷拨款,低价购入,分发给流民。”   萧胜雪点点头:“均田确实是个好法子。那宁城流民安置如何了?”   “大部分已经安置完毕,并且重新编户籍。但宁城东方沿海和宁城东南都有山越之乱。”   萧胜雪淡淡道:“宁城河道下游一直到东方沿海,在这十余年里都是山越之乱频发,落草为寇者居于渔船上,以私盐、捕鱼为生,偶尔靠岸,从旧朝一直到现在。如今南方也有山越了对么?”   “是的。”   萧胜雪摊开地图,画了几个标记,标注了山越的位置,又问道:“宁城在这里,宁城以东的城郊是矿脉,再以东是大面积沃野农田。这部分农田被均田了么?”   “没有,这部分农田是寺庙的私产。陛下当时无暇处理,现任城主担心破坏当地百姓信仰,也只是查了寺庙的旧朝手续,都是齐全的,所以也不好动。陛下原本打算缓缓图之的。”武思静难为地说。   “自很多年前开始,寺庙就独立运行,仿佛一个小世界,自给自足,朝廷无法插手,也无法收税。宁国本身对土地兼并的控制不严格,只有在当地垄断、威胁民生的时候才会控制。但很多士族贪得无厌,垄断之后仍不放过普通农民,假借寺庙之名敛财,普通农民在士族手下是佃农,破产后投奔寺庙,仍然和佃户无异,甚至失去了户籍身份,被剥削得更严重了。这里面以郑家为最,我记得他们和宁城以东的好几个寺庙交往密切,有几个旁枝弟子早早送往寺庙修行,现在可能已经是寺庙的重要人物了。”   “殿下的意思是,灭佛?”   “是。我要灭佛,平山越。”萧胜雪手里拿出一道圣旨,还有一个黑玉龙符:“圣旨可以调动宁城府衙的长官和常规的城防军队,但毕竟有限。我想问你,宁城周边是否有这个符可以调集的军队?他们可信么?”   武思静早就知道眼前这位天命侯和陛下关系非比寻常,但看到龙符的时候,还是震撼了。这是代表陛下本人的符节,有权调动包括精锐部队的所有边军,驻扎将领看到该符如皇帝亲临。陛下把这个符交到萧胜雪手里,和把自己的半条命交到萧胜雪手里又有什么区别。   武思静尽可能用克制的语气说了这个符的权力。   萧胜雪眼中无法克制的诧异,但马上他就平静了下来:“军队不用很多,精锐、可信、行动迅速即可。”   武思静在地图上也画了几个位置,标注周晟的亲兵,并且着重点了一个位置:“宁城东北不远有一支陛下当年亲自招募操练的亲兵,约一万人,还有几百用作刺探的水军,绝对可靠。宁城南郊也有一直朝廷派出的用于征讨山越的军队,龙符也可以以此调兵。”   “我知道了,调集东北的军队就够了。南郊的部队暂时不动,以免打草惊蛇。”   “萧殿下,如果只用这一万人的话,可能会不够。如果要平宁城之南的寺庙、宁城沿海和下流流域的山越、以及寺庙以南的新山越。这一万人分成三队,每队也只有三千人了……”   “谁说这三个地方我都要打了?”萧胜雪笑着摇摇头:“这三处,有一处是真山越,有一处是真叛军、有一处是墙头草。真山越,用降。真叛军,用打。墙头草,用改。”   武思静被这么一点,眼睛亮了起来:“东南沿海的是真山越,本质是宁国士族土地兼并后不得不落草讨生活的流民。而且不占据地利,只能在船上讨生活,给他们一个机会落户籍,均田,他们会愿意的。而宁城以南的新山越,来的太过于蹊跷,宁城已改朝换代开始均田,老山越不信任朝廷,不肯归降理由充足。新山越不去编户拿田地,而是突然出现成为武装军队,只有一种可能,均田不符合他们的利益,他们是流亡士族。而墙头草则是……寺庙。可以让寺庙僧侣入户还俗,分田劳作。”   萧胜雪点了点头:“之所以城东的矿山被私挖,大概率是这里离士族叛军的驻地最近,矿开采之后就近冶炼成武器,用于武装。至于南郊的军队为什么每次剿匪都无功而返,是因为山越的根基不在那几个据点本身,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治标不治本。他们的根基,是农田,这城东群寺中,哪些是真寺庙,哪些是士族产粮的根据地,就很难说了。”   武思静点头称是:“那殿下,我们此去先去城内驻扎,然后从长计议?”   “不要进城打草惊蛇。”萧胜雪想到什么,从架子上的一堆黄色空白圣旨里随便翻出一张,然后从旁边的盒子里拿出了周晟的私印,“啪”一盖章,然后开始起草稿子。   这一番倒反天罡的操作看得武思静冷汗直流。只见萧胜雪大笔一挥,随便写了个理由调官府私库,目标是淮城。   “到了宁城以北最近的淮城,让地方长官准备好钱财,不用很多,也别说原因。然后我们直接去东北大营,招降山越。” 第30章 还乡   萧胜雪在东北大营驻扎下来。   部署了兵力,每天喝茶看书,不慌也不忙。他时不时给周晟寄信回去,说说事情的进度,表达一下思念之情。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的花灯节。萧胜雪带着武思静出发。   清晨,东海岸的风和煦地吹着,海上漂泊的船逐渐靠岸。萧胜雪仿佛一个逛街的小公子,东找找,西看看。   路过鱼摊和盐摊,更是好奇地左看右看。   “大哥,这鱼怎么卖?”   “十吊钱一条,炖煮都好吃!”   “这么大一条,才十吊钱?”   “现在是冬天,鱼都不容易卖了。来年开春会好一些吧。这日子也不好过。”   “您是专门的渔民?本地农民都是春作秋歇,冬天贩鱼也是偶尔补贴家用,怎么会日子不好过呢?”   被问到的鱼贩子有点尴尬,连忙说收成不好。   “新朝廷均田,都分的是好田啊……收成不好可以换,您要是领到了劣田为什么不和官府说呢?”   鱼贩子哑口无言,直接无话可说。旁边的布贩子出来斥了萧胜雪几句多管闲事,把他赶走了。   萧胜雪不说话,和集市周围的孩子玩在一起。孩子们就要教萧胜雪唱歌谣,萧胜雪说,自己也是宁城人,他们的歌谣他都会。孩子们不信,一首一首唱着,萧胜雪操起宁城郊的口音一句一句接着。   “正月正,赏花灯,赏完花灯拜祖宗。二月里,访亲朋,考个状元当功名。”   萧胜雪对歌谣信手拈来,孩子们终于服气了。原本虎视眈眈的贩子们也放下了戒心,只是多打量了几眼萧胜雪便都散去了。   傍晚,集市散去,几条不起眼的小舟跟着布贩子和鱼贩子的方向缓缓驶出港口。第二天下午,来人禀报了几个位置,被萧胜雪在地图上一一画出。萧胜雪又命人探沿海的山脉,终于探出一座没有开发,只有不少新坟的孤山。   东北大营的驻军在萧胜雪的指挥下,一千人驻扎在沿海的海岸线边的一处密林。萧胜雪算了算日子,又命两千人驻扎在一座海边的孤山下。萧胜雪又选了东北大营善乐者若干。如此这般。   正月逐渐过去,某天孤山上的灯火一点点燃起。萧胜雪一声令下,埋伏的几千人迅速围了山。   山中的人一时间慌乱成一团,迅速组织起来就要突围,粗粗看去竟也有千百人之众。只听山中南郊方言齐声响起:“朝廷换了,编户分田,田地私有,不佃士族。”   十六个字,一遍一遍重复着。山中的人窃窃私语起来。这时,不知那里传来哀怨的笛声,无数笛声汇在一起,然后是层层叠叠的歌声。唱的是宁城郊当地的民谣。   民谣里有他们讴歌的沃土,有他们辛劳的长辈,有他们考取功名的孩子,有他们温婉贤良的妻子。有他们世世代代放不下的祖辈,有他们对未来会越来越好的质朴想象。   原本慌乱被围的人哭做一团。   这时,南郊的方言又一遍一遍响起:“朝廷换了,上岸分田,田地私有,不佃士族。”   终于有人问了第一声:“你们会不会骗人?”   萧胜雪传了令:“来去自如,不想分田者,给20文钱路费回家。”   哭作一团的山越民终于选择招降,不降的小部分,被给了20文钱送到了岸边,让他们自行回家。   萧胜雪令派出的三千军士齐聚,连夜清点山越的人数,竟有一千多人。于是摊开地图,画了几个位置的农田,连夜修书给宁城城主,让武思静带着圣旨去让城主派人协助分田,就说救了一批流民。   萧胜雪则在海岸线附近继续安排,如此这般。   山民中有不少是出于恐惧招降的,今夜萧胜雪调出了东北大营宁城籍的军士若干。和这些山越聊起了家常。远处是肃穆的驻军,近处是新设的用来临时安置降民的帐篷。   众人几十个几十个围坐在篝火旁,驻地就成了声势浩大的欢宴。军士和乡民间或坐着,拉起了家常。萧胜雪也被其中的温馨感染,挑了一个篝火旁坐下。掏出笛子慢慢地吹着。   “公子,您也是宁城人?看着不像啊。”老乡是四十多岁的胖妇人,听出来了曲子:“我奶奶在我小的时候也常常唱这个曲子给我。”   “嗯……我的老师和母亲……”萧胜雪哽咽了一下:“我家在宁城郊外。我小时候就在宁城郊的‘恩义学孰’长大。现在和人成婚了,随丈夫搬到了外地。”   “那个学孰我小时候就有,这么多年了啊。现在还在么?我在海上二十多年了,都不知道宁城的情况了。”   “去年……还在。今年要是不在了,可以重建一个。”   萧胜雪安慰一笑,又拿起笛子,吹着刚才的曲子。胖妇人慢慢地哼起了小时候她奶奶教给她的歌谣,篝火旁的好多人,老的、少的,都听过这个曲子,大家齐声唱了起来。   然后隔壁篝火边的人跟着唱,然后唱的人越来越多。整个驻地都是歌谣的声音。   萧胜雪收了笛子,发现歌谣声还在自发继续。心中也觉得欢喜很多。他哼着歌谣,仿佛回到了儿时在母亲身边学这首歌的时候。   然后,他抬头望向北方。   周晟,我有点想你了。   第二天中午,城主派来的官员和武思静就赶了回来。明确了地址,由萧胜雪亲自带队,分批带领山民迁回宁城郊区。这批在海上流浪了二十多年的宁城人,终于第一次回了家乡。   ---   接下来的一个月很忙。   流民需要重新编户,朝廷需要派发农具,安置临时住宅。开春春耕在即,需要派发种子。编户东部山越的效果不错,萧胜雪又组织了宁城籍的山越民和东北大营军士组成义军,一边给海上山越散播分田的消息,一边在沿海港口设立接送站,以收编更多拖家带口来投奔的海上山越。   宁城城主派出若干负责编户的官员,派驻在城郊协助,但总理各种事务的萧胜雪依旧忙得脚不沾地。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直到稍微走上正轨。萧胜雪在书房里盘点着最近完成的事,稍微松了一口气,就觉得眼睛一黑。晕倒前,他撑着传唤下人叫了军医。   再醒来时,军医一脸担忧地说:“大人,切勿操劳过度。您已经有一个多月身孕了。” 第31章 齐民   萧胜雪听到军医的话瞪大了眼睛。   他看着书案上厚厚的文书,推敲起见到郑铎和萧铮可能会有的恶战,想了好多有身孕之后的不良情况,一旦这些被敌人发现会如何拖累事情的发展。   萧胜雪沉声吩咐军医:“这件事不要告诉武思静将军,你给我按照堕胎的方子准备药来。”   军医愣了一下,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一小碗药煎好了。萧胜雪单薄的唇碰到碗的边缘。   可他脑中不自觉想起新年夜里周晟对他说过的话,手中的药碗便重若千斤。他倒了手中的药,又唤了军医来。   “帮我安排一些安胎的药,对外封锁消息,就说我水土不服,强身健体的。”   然后又叫了武思静来,让他配置一辆轻便的马车。武思静没多想,领命而去。   ---   均田的事初见成效,萧胜雪喘了口气,又安排探子到南部山越和东部群庙收集情报。   宁国东部是大片的丘陵地区,中间夹杂着很多小平地。十余个大大小小的寺庙在不同丘陵上高低分布。其中有三个寺庙规模最壮大,分别是“万福寺”“宝相寺”“溪隐寺”。寺庙的门口偶尔有流民请求收留,多的十几个,少的几个,据说是在破国期间一路南下逃荒的。   半个月后,萧胜雪拿着探听到的群寺情报,叫来武思静如此这般。于是行动迅速的东北大营,再次开拔。   “万福寺”是群寺中最大的一座,今天天降大雪,飘飘洒洒的雪花如鹅毛一般飞扬在山间。宁城地处南方,不如燕城寒冷,但这冬末的大雪依然冻得人轻轻打起了哆嗦。   “开门啊,我们是北边逃难过来的。无家可归,请您收留。”几个胆子大的叩动了大门,佛寺大门缓缓打开。   几十武僧持棍列在门口,和门外的灾民对峙,场面虎视眈眈,似乎一触即发。灾民中有不少老弱妇孺,雪下得很大,天冷路滑,一个少女被这阵势吓到了,呜呜地哭出声。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你们怎么这样子!”拍门的灾民并不是真正的灾民,而是东北大营的一个百夫长。   是的。这是萧胜雪的计谋。几百人里大部分确实是征召的真流民组成义军,还有一小半是混在里面的东北大营的人。萧胜雪和武思静带领军队早就埋伏在周围,只为用计骗开寺庙大门,冲进寺庙。   这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方丈来了,原本虎视眈眈的武僧散开成两队,从中走出一个清瘦的老年僧人。看着流民,念了一声佛号,吩咐武僧,准备开门安置流民。   萧胜雪这边没等下令,就听老年僧人开口对那个百夫长说:“施主年轻力壮,并非流民,来此地看样子另有所图。你们或许为打家劫舍而来,但你身后的妇孺是无辜的,今天我请诸位入寺,并非不知道诸位的欺瞒。而是众生皆苦,佛家万法皆为度化世人,便不可以见死不救。愿诸位喜乐。”   方丈做了个请的姿势,武僧开始安排这半真半假的流民入寺。   百夫长听着这句意料之外的话,愣住了,茫然望向正规军埋伏的方向。   萧胜雪原本坐在马车里,听到这句话,眼中一动。   他走出马车,带领亲兵现身,萧胜雪没有强攻寺庙,而是高声说:“方丈高义,我今天更为大义而来,还求方丈花些时间听我一言。”   萧胜雪身体原本就糟糕,又在雪里冻了大半天。即便穿得很厚,如今脸也变得惨白。   ---   武思静已经在寺庙门口等了半个时辰了。   萧胜雪只带了两个亲兵进寺和方丈谈话。武思静心中不免忧心,他不能理解萧胜雪作计谋时行事周密,可到了关键时刻,却如此大胆是何故。   明明寺门已开,强攻也完全不成问题。   又半个时辰,武思静内心慌张。萧胜雪谈判之前曾经吩咐,一个时辰之后他要是出不来就不用管他死活,直接强攻。如今该不会……   这可是周晟捧在手心里的人,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周晟要是疯了可能会干出更不可思议的事……   武思静等不了了,准备调集人强攻。就在这时,“吱嘎”一声,沉重的寺庙大门开了。   萧胜雪手里多了个粗糙的暖炉,旁边是两个亲兵,而方丈则带着两个武僧亲自迎出了门。寺庙门口,萧胜雪郑重地对方丈施了个文人的大礼:“我替东边的百姓,还有大盛朝廷感谢法严大师。”   法严大师便是这方丈,他念了一声佛号,点点头。   “对了,大师。”萧胜雪突然想到什么,回头说道:“如果朝廷有意向将群寺列入特别管理,上设寺庙监管的衙门,法严大师可否屈就当第一任首席?”   法严大师没拒绝,也没回话,又念了一声佛号。萧胜雪猜到这件事有推行的余地,再次道了谢。   ---   于是万福寺开始忙碌无比。萧胜雪在寺庙组织僧侣还俗,又将北大营的军士分成若干队伍。   一部分将还俗的僧侣迁往上个月画好的分田区内异地分田。   收缴的寺庙内武器由一部分军士送至北大营后勤,北大营又调集部分粮食到寺庙。   拿到寺庙的田产册后,萧胜雪又着一部分军士快马去到宁城城主府,再次加派均田的官员人手来到寺庙周边,参考收归山越的策略,如法炮制进行分田规划。   再派出一部分北大营军队护送一个月内归降但是没有分田的东部海上山越来此地分田。   最后留下法严大师,将寺庙一小部分不还俗的僧人中的大部分调出,着手安排在宁城官方的驿馆内。   城主府的人到了之后,萧胜雪又组织了一队可以识文断字的军民,作为“分田处”,教他们如何识田、分田,如何绘制图册和对接待分田的居民。又组织起一队军士,作为“齐民处”,以办理寺庙招降后人员流动的事宜。   萧胜雪还不忘增派探子到宁城以南,让他们密切监视南部山越的动向。每隔两天用最快的通信手段报一次,一有异常立刻来报。   好在万福寺和周围几个小寺关系不错,法严大师一开口,周边几个小寺也归降,“分田处”和“齐民处”创立得及时,对各个的安排如法炮制,迅速走上正轨。   萧胜雪已经在群寺忙碌了一个月,两个月余的腹中胎儿并不显怀,但依旧牵扯了萧胜雪不少精力,让他特别疲倦。但考虑到后续事情还有很多,他不敢怠慢,只能尽可能保证休息的同时,白天忍着疲倦和不适继续着手安排各项事情。   万福寺和周边的寺庙的事情结束,萧胜雪又马不停蹄赶往下一个大寺——“宝相寺”。有了前面的胜利经验,即便宝相寺的主持不太愿意,萧胜雪仍旧恩威并施地拿下了寺庙的控制权。   ---   傍晚,宝相寺内。   萧胜雪太累了,吃过晚饭后疲倦地躺在躺椅上休息,连月忙碌不休,好在随行的军医帮忙稳住了胎儿。   如今众寺归降,可谓大势所趋。驻扎万福寺的军士有密信来报,几个小寺庙又投诚了几处。   萧胜雪看到有几个寺庙的地址离宝相寺更近,但是寺庙仍然选择了去万福寺投诚,便猜测这两天拿下宝相寺控制权的事还没有在群寺传开。   最后一座“溪隐寺”在群寺最往南,不知道消息得到的如何。但从探子那些寺庙和周边密林有车辙的推测看,这座离南部山越最近的寺庙,很显然就是和郑家关系最密切的据点。   萧胜雪缓好了身体,打开最新的情报——矿脉往山越部分的车辙变多了。 第32章 美色误国   萧胜雪打开地图。感慨一件事一件事,片刻不得闲。   线报显示,南部山越开始大规模武装,想来说私冶矿脉有了进展。   萧胜雪心道,这时一定要掐断山越的武装速度,不然等山越做大,局面便会进退失据。   尤其宁城再往南就是蛮族地界,一旦山越逃蛮,与南蛮狼狈为奸,便再难阻断郑铎和萧铮了。   萧胜雪叫来武思静,安排后续事宜。   萧胜雪身量不算高大,但颀长俊秀,并不是那种坊间常见的、以柔美见长的坤人。可此刻的他双腿屈膝坐在座位上,整个人疲倦地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萧胜雪把整个身子都缩在宽大的白狐裘里,只露出披风下一双仅着云袜的脚面,远远看上去,只有红褐色的森严座椅里的小小一团。   萧胜雪此时美丽脆弱得如同一盏琉璃灯,轻轻一碰就要碎了似的。他的神色淡淡的,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轻轻的,甚至是语气虚弱的。   不熟悉萧胜雪的人看到这番景象,一定会觉得,眼前的脆弱小公子有了小情绪,正在和自己的夫主撒娇或者闹脾气。   此刻只有武思静知道,眼前貌似柔软的萧胜雪说出口的计策是怎样的惊天动地。   “武思静,你对南边大营的了解多么?”   “南部大营约有2万人驻扎,战力不错,我手下有几个副将也是南部大营出来的。”   “南部山越异常活跃,极有可能是萧铮、郑铎两人的手笔。现在我需要两支队伍,一支攻陷溪隐寺切断山越的后路,一支带领南部大营取山越。你留下攻打溪隐寺,把那几个南部答应的部将,拨给我,我去南部大营调兵打山越。”   “萧殿下,您亲自去?”   “嗯,机不可失。”   “我不是怀疑萧殿下的本事,您编户齐民、调兵遣将的能力有目共睹。可您现在的身体……不如我去南部大营带兵,您去溪隐寺。”   更何况,陛下要是在,也不会看到您犯险的。武思静默默说。   萧胜雪摇摇头:“南面剿匪和均田、山越、灭佛,这些事一体多面,一旦拖延,后患无穷。我更了解萧铮和郑铎,彻底消灭他们,没有我不行。”   武思静劝了好一会儿,但是萧胜雪心意已决,武思静无奈答应了:“殿下一心为国,臣深感高义,愿意领命。但也难免为殿下和陛下忧心。您如今的身体不比当年,执意犯险又是何必?更何况陛下……也是人,不是没有感情的物件。您当初失踪,陛下几个月不能安眠,生怕再见您便是天人永隔。您如果有什么意外,陛下知道后,又该怎样呢?”   “他是皇帝,无数佳丽倾慕于他,他会是全天下最容易走出来的那个人。更何况,我也未必会死。”   “萧殿下,那您呢?”   “我?”萧胜雪一愣,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就转到了自己身上。   “比起平南,陛下最大的愿望是让您亲手报仇,不必为过去所扰,活得肆意快乐。您真的感受到陛下的心意了么?”   萧胜雪愣住了。   武思静趁机劝道:“武思静可以随您一起去南大营。”   周晟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形成了无数个挥散不去的画面。   萧胜雪终于点头:“你随我去南大营吧。你手下或者东北大营里,有没有可以独立带兵攻打溪隐寺的将领,叫他们来见我。”   武思静松了口气:“臣这就去安排。”   “嗯。”萧胜雪叹了口气,对武思静悠悠说:“史书上都说红颜祸水,美色误国,我看到这些故事,总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愿意为了所爱的人放弃大好的江山。你说这事,算不算一个小小的‘美色误国’。”   “不算不算,萧殿下确实风姿俊逸,说是美人不为过。但您才华惊艳,绝对不算祸乱朝纲之人的。”   摇晃的灯影里,萧胜雪没有看武思静,而是对着窗外的月光想到什么,他微微笑了,眉目缱绻,有一点温柔。   萧胜雪摇摇头,慢慢地、轻轻地说:“我是说,他的美色,误了他的国。”   ---   一天后。   萧胜雪和武思静到了南大营。凌晨南大营的军队倾巢而出。   只听南部山越驻扎地传来一声巨响,喊杀声四起。山越驻扎在半山腰上,看到山下火光如长龙一般涌来。   宁城破时,郑铎只身出逃,把原配及子女丢弃在了本家。郑铎得知原配妻小已经死在战乱中后,一边逃亡一边新娶了几房妻妾,现在新妇和妾室中,已经有人怀孕。   郑铎在美貌小妾的臂弯里醒来,一脸不耐地披衣、穿上铠甲出去看情况。   不远处的主帅营帐内,萧铮也起身穿好了铠甲。   “报告,山下人已经打到半山腰了!”   “为首的是什么人?”郑铎问。   “为首的是将领是盛朝武思静,他旁边的战车里发号施令的是一个年轻公子,右眼有个血红的泪痣。看样子像……”   “萧胜雪。”萧铮恨恨道:“和他娘一样的贱种,娈童一样的皮相。想必是用了见不得光的爬床功夫,攀上了周晟这棵高枝。如今敢来跟我耍威风了。传令下去!迎战!”   ---   山越军占据着地利,但仍旧不是训练有素的南大营军的对手。被打得节节溃退,奔逃山上。   萧铮和郑铎原本想带军突围,往蛮地走,可刚从南面下山,就看到通往蛮地的咽喉要道方向早已埋伏好了军队。山越军被杀得人仰马翻,慌忙原路退回。   萧铮和郑铎的军队被萧胜雪的军队两度截杀,已经折损半数,军心开始涣散。萧铮和郑铎商量了一下,让探子带着密信送去溪隐寺,用剩下的残部死守。   可山中火光越来越大,从西到东,顺着风向飘来。   “西面在烧山!这下死守不行了!“郑铎慌忙大叫。   “萧胜雪真是疯了!心狠手辣的贱人!”萧铮不解气地咒骂着。   “我们从东面突围,去溪隐寺!那里离东海岸近,我们只要能逃到海上就还有机会。”郑铎说。   于是,萧、郑can部向东面突围。这个方向的突围异常顺利,萧铮心情大好。   “这萧胜雪不过如此,他那个当下人的娘,和那个一辈子寒儒的穷鬼老师,也教不会他什么好东西。在周晟身边,想必是做了个玩物东西,除了委身侍奉什么都不会。这么大好的局势都能让我们逃了。”   郑铎微微皱眉,不置可否:“这次突围太顺利了。”   萧铮不说话,加快速度往寺庙的山上行进。残军到达寺庙门口拍门时,早已人困马乏。   寺庙缓缓开了门,萧铮心中一喜,就要打马上前,却被郑铎一把拦住。   可惜终究晚了,寺庙里海浪般冲出了大盛的士兵,把萧、郑的残兵包饺子般团团围住,而此时萧胜雪率领追赶的队伍也到了,山越残部和大盛正规军比起来,仿佛被鲸吞的小鱼。   “如果你还在找你们的人,很可惜,就这点了。用寺庙的名义收购田产,躲避地税,加重土地兼并,很好,很有点子恶毒的小聪明在。”萧胜雪为了追上萧、郑的残兵,换了一匹马,此刻坐在马上和萧铮对峙。   “萧胜雪……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和我说话!”萧铮咬牙切齿。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你这个贱人!下人的贱种,穷儒的学生,你凭什么?”郑铎怒吼道。   本以为会戳了萧胜雪的痛处,可萧胜雪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们:“你们才是真正的贱人。是你,萧铮!是你娘,郑妃!还有你,郑铎!还是萧铮你那个那毫无廉耻之心的爹,前宁国那昏庸无比的老皇帝!”   “你在胡说什么?”萧、郑二人出身地位颇高,他们当了一辈子贵族,第一次被骂作贱人,愣在当场。   “我娘只是安分守己地当宫女,她有什么错?她被老皇帝奸污,又有何辜?郑妃却对她百般凌辱,这么多年我也成了你宣泄戾气的靶子。你们还得寸进尺,构陷我娘和我的恩师不轨,让他们蒙冤。”   萧胜雪把积压了太久的情绪一股脑吐了出来,他心绪浮动,呕出一口血。   亲兵大惊,萧胜雪却摆了摆手,他陷入了某种回忆里,轻轻说:“我娘是一个胆怯温柔、安分规矩的女子。我的老师是一个朴素博学、不慕名利的大才。他们一辈子发乎情,止乎礼,到死都在为对方考虑。这种感情,你们不懂,也不配懂。”   萧胜雪虽然说的是生母和恩师的事,脑海中却总是回想起周晟的样子。   “你这种下等人动辄情、礼、义,太可笑了,不就是出身不如我的找补吗?啊!”萧铮从不觉得萧胜雪说的话有什么意义,笑得更嘲讽了。   “算了。你们没有高贵的品德,只能用高贵的身份掩盖你们的卑劣。却不知道,真正好的人身居高位也会是好的。”萧胜雪说到这句话时又想到了周晟,他顿了顿才继续:“我唯一的错,就是没有快点变强,以便杀了你,替天行道。”   萧胜雪原本心思浮动怒发冲冠,如今却平静下来了,他像谈论天气一样淡淡开口:“你们的家小在山上还是庙里?不用想着团聚了。反正都已经被屠了。如今我送你们一程,帮你们团聚。”   萧铮立刻破口大骂起萧胜雪来,说萧胜雪是心机婊子,是靠着出卖肉体取悦周晟上位的废物。   萧胜雪看到萧铮这个样子,突然觉得眼前的萧铮很可笑。于是他轻轻笑了。   这些肮脏的话,那些在宁国没有破国时,自己和和萧铮共事时无数次听过。数年里都像块石头一样,压在萧胜雪心上。   它们是屈辱、是怨恨、是别人发泄给自己的无名火、是被恃强凌弱的象征、是无数次委屈、是不得不压抑忍耐讨好却不被好好对待的无措、是不被理解的孤寂、是对美好的日子的无数次向往却求而不得的失落。   是萧胜雪无数次用力,用尽全力快乐的生活,如果不快乐就装着快乐的生活,才可以用光稍微驱散的影。   是萧胜雪用无数次苦读和自省,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世间尚有高尚的信念,才可以被稍微融化的冰。   可这些本身,还是一块一块,压抑成石头,成年累月,垒在萧胜雪心中。如今,这块石头仿佛云淡风轻地化为了齑粉,随风飘过,甚至就像风中之尘一样,无声地飘走了,飘回了羞辱萧胜雪的人那里。   微笑间,萧胜雪温和地说:“萧铮、郑铎,我原谅你们的无礼。”   然后淡淡地和身后的副将说:“来人,把萧郑二人,连同他们的残部屠尽。”   萧胜雪原本还想知道,郑家冶炼金属的图谱到底是从哪拿到的。   宁国私铸兵器是重罪,哪怕世家如郑家,也不是能轻易得到的。不过萧胜雪不准备想这么多了,这几个人既然让自己心情这么不好,那便杀了吧。   冶金图谱的来由,再追查便是。   和周晟在一起久了,自己忍辱的本事好像都变差了。   不过萧胜雪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副将领命,包围圈收窄,寺内萧胜雪埋伏好的士兵也冲出来,砍杀声乱作一团。 第33章 周晟收到的信   胜雪去宁城的第一天,想他。   两个人往返的信件用传递最快的信鸮,三天就可以从宁城到燕城。   萧胜雪的信每几天就会传来一封,事无巨细说了好多政治之事和生活有趣的琐事。周晟看不到爱的人,对他的亲笔信每一封都细细看了。   第一封,萧胜雪告诉他到了淮城,说了向地方衙门要拨款的事,还随信带了两块淮城的龙须酥。周晟把酥含在嘴里,龙须酥的味道和胜雪一样,甜甜的。   第二封,萧胜雪说到了东北大营,准备用他的龙符。周晟亲笔发书一封给东北大营将领,确认萧胜雪的身份,让他们全力配合。   第三封,萧胜雪说宁城以东沿海的集市很热闹,随信送了一个小贝壳吊坠。周晟摩挲着吊坠,心里很欢喜。而后打开地图看着东方沿海的位置沉默了一会儿,猛然想到什么。随后亲笔发密信一封,给宁城南的剿匪驻军,最近有钦差天命侯同武思静来剿匪,如果龙符调兵,务必第一时间响应。   第四封,萧胜雪很开心,告诉周晟自己招降了东部沿海的山越,正准备让宁城城主编户。还在信里期期艾艾说,自己给周晟准备了一个很特别的礼物,但是不确定准备礼物的过程会不会顺利,所以先保密,等见了他后礼物还在就再告诉他。周晟不知道萧胜雪在准备什么礼物,猜测可能是一路南下处理各种事情时又有了什么点子,他历来欣赏萧胜雪的才华,想到萧胜雪在治国方面一心一意想着他,心里期待而欢喜。   第五封,萧胜雪说他去了宁城东的寺庙,劝降了好些僧侣。十分开心。还附上了寺庙归顺朝廷后,众寺联席,朝廷统一管理各寺的方案,还推举一位“法严大师”做第一位首席,说这是一位帮了自己的德高望重的大师。周晟沉吟一番,唤来礼部侍郎着手安排。   第六封、第七封、第八封、第九封,萧胜雪详细说了调军、灭佛、改土的种种举措。事无巨细,都写成了长长的工作心得,中间夹杂着一些日常琐事的小心绪。周晟知道这些工作多么复杂,他的胜雪在忙。   萧胜雪随信附上一片做成书签的绚烂的叶子。“阿晟,这个叶子好漂亮,就和你一样漂亮。我想你了。”   第十封,萧胜雪写得很简短。“俘萧郑后,回燕与君团聚。”   看到这里,明明一切顺利,可就有不安笼罩着周晟。周晟不是信怪力乱神的人,但此刻心下就是不安。他沉吟了许久,召来杜老将军监国,秘密修书一封给淮城守军。召集两百近卫全副武装,轻骑从燕城出发。   这种不安感有些强烈,周晟在心里计算时间,昼夜不停赶到宁城需要七天,但愿自己想多了。   赶路到一半,周晟终于收到第十一封信件,是武思静写的。“天命侯身体有恙数日,坚持去南大营剿匪,臣已陪同……”   周晟双眼一黑,连夜召集人,出发去宁城。 第34章 皇陵   萧铮和郑铎的残部被围困在溪隐寺前的广场上,犹如困兽之斗,只为了挣扎,杀起来不管不顾。可萧胜雪的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根本不怕这些散兵游勇。寺庙内一声令下,箭矢飞出,残部又死伤多人。   萧胜雪立在马上,站在广场边,冷眼旁观这一切。   突然他感觉腹中一阵不适,身上阵痛传来,他冷汗直流。再加上一路带兵,体力早已不支,头晕之下就摔下马去。   “萧侯爷,萧侯爷。”   周围的亲兵大惊失色。然而,此时萧铮、郑铎二人立刻找准了机会,往萧胜雪的方向突围。萧胜雪周围的亲兵赶忙回护,围杀之下,萧铮被爬起来的萧胜雪一剑刺穿。   萧铮看着没有一丝犹豫挥向自己的刀剑,冷笑着质问:“萧胜雪,你怨恨父皇薄情,亏待你们母子,你又何尝对兄弟有情有义了?你自诩大义凌然替天行道,可你下令屠寺烧山的时候,不也是心狠手辣,又何曾有过怜悯之心?你也和我们一样,不过如此。”   萧胜雪瞪大了眼睛,但还是稳着心神将萧铮再刺一剑,萧铮彻底没了气息。   而郑铎则看准机会,飞扑到萧胜雪身侧。   “你们都别过来!不然我让他陪葬!”郑铎拿着随身的匕首抵在萧胜雪脖子上,此刻的他已经接近疯狂,他大喊道。   周围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放了我。你要什么我让人准备。”萧胜雪被匕首抵着喉管,此刻却异常冷静地说。   “放了我的人,给我们马匹和武器。”   “按照他的来,先放了他们的人,备马。”   “还有武器!”   “好,备武器。”萧胜雪对其中一个看着机灵点的偏将使了个眼色。   便偏将领命下去。   郑铎的残部只剩下十几个人了,此刻都被释放。马匹也准备好了,旁边还是十几把刀。郑铎命部下检查好马匹和刀,此刻郑铎这十几个人被萧胜雪的部队团团围住。   “现在可以放开我了么?”萧胜雪冷冷问道。   郑铎不说话,提起萧胜雪就要上马,萧胜雪找准机会翻身和郑铎斗在一起。郑铎匕首刺向萧胜雪,萧胜雪竭力躲避,只划伤了肩膀。   郑铎看到一击没有致命,举刀再刺,电光火石之间萧胜雪在地上一滚,竭尽全力避开了直取咽喉的致命的一刀。饶是如此,哪怕有软甲护体,几寸长的匕身也有大半送进萧胜雪的前胸。   大片血红染透了萧胜雪的衣衫,软甲上开出大片红色的血花。亲兵大惊,赶忙抢回萧胜雪。郑铎早已看机会,带着残部逃了。   “追!”萧胜雪命令道。   此时在山上收缴残部的武思静终于赶来,他看到萧胜雪受伤了,大惊失色。连忙道自己带兵去追,命人寻了辆马车,将萧胜雪扶到马车里,让军医为萧胜雪看伤。   军医为萧胜雪把了脉,又简单处理了萧胜雪的刀伤。   “刚才我腹中绞痛,是胎儿有什么问题么?”萧胜雪被郑铎走脱了,心情本来就不快。身体疼痛未消,最近损耗又很多,整个人恹恹的。   “回侯爷,只是正常的胎动。但也请侯爷保重身体,切勿操劳。”   “胎动?”萧胜雪重复这个陌生的名词,点了点头:“也就不是落胎了?”   “胎儿状态很好。”   萧胜雪点点头:“继续帮我保密即可。”   萧胜雪走出马车,仿佛刚才那个受伤的人不是自己一般,他淡定地和亲兵吩咐:“启程。集结兵马一千,继续按郑铎逃走的方向追。千万不能放虎归山。”   ---   皇陵外。   武思静侯在宁国皇家的皇陵外,一脸焦急。   一回头,发现萧胜雪竟然率部赶过来了。   “萧侯爷?您的身体?”武思静看着萧胜雪还包扎着厚厚的绷带,却一脸没事人的样子。武思静完全不敢想象周晟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冷汗直流。   萧胜雪倒是不想这么多,而是反问:“郑铎逃进了皇陵?一个世家子弟,来皇陵做什么?”   “我们派人追进去的时候,郑铎已经不见踪影。”   “皇陵可能有秘道。”萧胜雪点点头:“这皇陵依山而建,围山一片一片找,如同大海捞针。如果有秘道,如果找到秘道,就可以把残部一击毙命。”   ---   皇陵幽深的地宫里竖起若干火把。   这宁国的皇陵去年的时候刚打开过,住的就是萧铮和萧胜雪血脉上的父亲,宁国最后一任皇帝。所以皇陵入口没有陈旧的痕迹。萧胜雪和武思静带兵进去时,听到皇陵里潺潺的流水声。   皇陵里有不少岔路,众人分头寻找起来。可是郑铎等人就像消失了一样,十分蹊跷。   过了很久,萧胜雪带人走进一个深处的陵室,里面有废弃的冶炼炉,旁边一个陪葬者的石棺材有开动过的痕迹,他觉得蹊跷,命人打开。   棺里不是尸体,而是全新的武器!   萧胜雪转头问武思静:“这里离矿坑多远?”   武思静答道:“大约十几里路。”   “派出一队人,去矿坑瓮中捉鳖。”   武思静也懂了:“原来如此!矿坑和这个皇陵被他们用什么法子打通了,开采出来的矿石就送入皇陵冶炼,制造兵器,这里离溪隐寺和南部山越区不算很远,便可以直接运到两地屯兵。现在他们也是通过皇陵的秘道逃回了矿脉处。”   萧胜雪点点头。   搜寻的人逐渐撤出皇陵,武思静带人奔赴了矿坑。萧胜雪带着手下剩余的人,开始在皇陵的陵室里搜寻。   他要找人,找到老皇帝的陵寝。   不一会儿,陵寝被找到。去年刚完工并封上的陵寝十分簇新,两具巨大的石棺一具属于老皇帝,一具属于陪葬的郑妃。   萧胜雪面无表情命人开棺。   石棺打开,老皇帝和郑妃的尸体都用了水银防腐,好像在棺材里睡着了。   萧胜雪复杂地看着这两具尸体,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看到这两个人的尸体会怎么样。那个时候他告诉自己,一定会开棺鞭尸,让他们曝尸荒野,丢在城头给全世界展览。   萧胜雪挥退了所有人,让他们等在陵寝外。   他今天来到皇陵开棺又是为了什么呢?控诉不公?泄愤?都有,更多的,还是一个从不受宠爱的孩子,对几乎从未在自己生命中发挥过什么积极作用的父亲的,复杂的情感吧。   可看到这两个人的样貌时,他脑海中又回想起了萧铮的话。   ---   “父皇,萧铮咒骂我时,说我和你有很多地方像。我想,他或许是对的。我有时薄情,还心狠手辣,这和你确实很像。我如果能和你多生活一些时间,应该会发现和你更多的相似之处吧。”   “可我们依旧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我看过民生多艰,我受过恩师的教诲,我比你和你其他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人要如何坚持本心。我心狠手辣,但我也无愧任何人。”   “周晟对我那么好,我却对周晟不够好,是我薄情。可我爱他,我不会让他心怀芥蒂的。而不是像你一样滥情又懦弱,惹了最爱的人不快,还对自己惹出的乱子不闻不问,平白让我娘担了的骂名。你不爱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你只是在放纵你自己的欲望罢了……”   萧胜雪叹了口气,黄陵里不算暖和,随着这一声长叹,萧胜雪的嘴边飘出了丝缕白雾。   童年的他总以为是母亲和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被扔在郊外受尽欺凌的,所以他异常努力,只为有机会还朝时可以得到那位从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的认可。可是那些年少时的痴心妄想,终究伴随着现实被打碎了。   他和母亲从未做错什么,而这位把一切都降罪给自己的父亲,终究只是一个懦弱、自私、无能又不愿意承认自己错误的人罢了。   地宫里有点冷,萧胜雪裹了裹衣服,让冷风不要灌进太多。他明明身体很乏,脚下却很轻,轻得如无根之木与风中之草。   他心里很空,回忆起父亲这个概念,他很想抓住什么,但他抓不住任何东西,脑海中的也不是宁国最后一任帝王的脸。   他的思维很乱,在空空如野的回忆中,偶尔跳出恩师的样子、偶尔跳出法严大师的样子、偶尔跳出古籍书中一些谆谆教诲的东西。这些回忆瘠薄而匮乏,但他只有这么多了。   萧胜雪站起身,俯视着棺材里的两个人,说道:“父皇,郑妃娘娘,我原谅你们的凉薄寡恩。”   他不再抱怨,走出老皇帝的冰室。   跨过那道冰室的门,便是皇陵的步道。有阳光照进了步道来,把萧胜雪照得暖洋洋的。原本身心俱冷的他突然觉得不那么冷了,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周晟的样子。   是啊,他还有周晟呢。   萧胜雪轻轻活动了身体,对外面的士兵说道:“把前宁的皇帝还有郑妃,焚尸,挫骨扬灰。”   “是。”士兵们应下,留下一部分人着手安排这事。   萧胜雪不再逗留,带着剩下的人出皇陵:“差人联系宁城城主,就说帮我安排一个城郊的住处。” 第35章 礼物   当周晟匆匆赶到萧胜雪的住处时,萧胜雪正在晒桃花。   春末夏初了,第一批桃花盛放着,萧胜雪把桃花从树上摘下来,放到簸箕里,一片一片的。   周晟站在院子外,眼中只有萧胜雪耐心的把花放进簸箕里的身影,便有些痴了。   这个院子是萧胜雪曾经和母亲在一起生活时住的,矮矮的平房,小小的两间卧室。去年母亲去了,这个院子也就荒废了。   萧胜雪从皇陵出来,就联系城主整理了一下屋子,住在了这里。   不远处的恩义学孰重修了,此刻一个面孔很新的教书先生在讲学,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清脆响亮。   萧胜雪抬头,看到周晟在看着他。   他放下簸箕,跑过去,抱着周晟,靠在他怀里。   周晟一把抱起萧胜雪,走进小屋里。   见面的两个人都不发一言,身体就是他们最好的语言,萧胜雪紧紧拥抱着周晟,热情地亲吻着周晟的脸颊和嘴唇。   小屋不算暖和,只有一个小小的火盆取暖。周晟不想让萧胜雪受寒,只是隔着衣服的布料拥着萧胜雪的身体。但即便如此,在两个人之间依旧暧昧无比。   周晟发现萧胜雪手脚冰凉,放下了原本抱着萧胜雪的手,把萧胜雪的手拢在他的手掌中。   “胜雪,这里冷,不适合你久住。随我回行宫好不好?”   “好。”萧胜雪点头。   周晟拉着萧胜雪出了门。他陪萧胜雪把桃花晾好,两个人晾桃花时,萧胜雪说了好多自己和母亲住在这里的琐事。周晟静静听着。   桃花摆好了,萧胜雪交代派两个人守着院子,等桃花晾干了就可以采下来,泡茶喝,煮汤喝都是好的。   两个人刚准备走,这时武思静来报,郑铎已经被抓住了。   萧胜雪的开心溢于言表,就要亲自去审,他拉起周晟的手:“阿晟,他掌握冶炼方法和制造武器的图谱,我推测私自屯兵这件事,宁国别的世家大族也有参与。你要和我一起去么?”   武思静担忧地说:“萧殿下,您的伤还没有好,当心自己的身体啊。”   “胜雪,你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萧胜雪抬头,看到周晟一双心疼又愠怒的眼。   萧胜雪原本还想告诉周晟孩子的事,现在看到周晟这个表情,感觉周晟在气头上,就又不敢说了。   ---   行宫。   萧胜雪胸前的伤被军医简单处理过,这两天也养了养,周晟不放心,叫来太医。太医疗伤时发现伤口愈合缓慢,于是又将伤口仔细清理了,换上最上好的伤药。周晟寸步不离地陪在旁边。   周晟周围的气压低得可怕,太医战战兢兢处理完伤口,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看到周晟挥了挥手,连脉都吓得忘了把,连滚带爬地告退了。   周晟的房间在隔壁,他又在房间里陪着萧胜雪好一会儿,只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直到有政务要处理才离开。萧胜雪觉得,这次周晟好像真的生气了。   是夜。   周晟回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刚到床边,就看到仅着里衣的萧胜雪躺在自己的床上。萧胜雪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睛,在床上跪坐起来,抓住周晟的手。   “阿晟,你回来了,我等你好半天了。”   “嗯……你在这睡吧,我去书房。”   “你不理我么了……你陪我好么?”   “是有一些生气。睡吧胜雪,我陪你。”   说罢便躺在了床上。萧胜雪靠在周晟怀里,越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惹周晟生气了。   “阿晟……你生气了么?”   “胜雪,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生自己的气……”周晟把萧胜雪搂在怀里,感觉三个多月不见,怀中的人好像胖了一点点,至少不是瘦骨嶙峋的样子,周晟又放心了一些。   周晟虽然生气,但不愿意让萧胜雪担心,便闷闷补充一句:“应该很快就好了。”   “阿晟,你是不是生气我插手朝政了?还是我做事手段太狠让你不快了?”萧胜雪的心情如坠冰窟,如果是这样,或许分开是最好的吧……可是……   “不是……我没有因为这个生气。正是因为你重情重义才会这么做。我只是……”   周晟叹了一口气:“阿雪,有的时候我也希望你像那些世家的坤人或娇娇一样,每天在家开心生活,偶尔和伙伴出门玩闹。等到了年岁,就被家里教导着主中匮,然后平平安安地嫁给我,就这样一辈子陪在我身边。每次想到你可能会深陷险境,我都提心吊胆。”   “可我也知道,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与那些不谙世事的坤人或娇娇们都不一样……你做事冷静甚至冷漠,能屈能伸、手段高明、洞察深刻。有时我在想,当年在宁国皇位上如果是你,我会不会统一两国……”   “可我也知道,你并不贪恋权位,你在意土地兼并、吏治税制,只因为你喜欢用你的才华改变世界……有这些才华,你那怕出身在普通人家,也会慢慢成长为肱骨重臣。”   “可我的私心又告诉我,我是多么幸运,可以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遇见你,让你可以依靠我、喜欢我……你那么重情,愿意全心全意地信任我。我从你那里得到了这么多,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   “可你就像一阵风,我似乎永远抓不住你,你总有自己的想法和抱负,做起事来不要命地往前冲,甚至不死不休。我担心哪次再也救不回来你……”   “周晟……”萧胜雪听到周晟闷闷不乐的话语,心中升起一股温暖,暖意越扩越大,洋溢到了眼角眉梢,他拉着周晟坐起,抬头看着周晟的双眼:“我能理解成,你生气是因为在担心我么?”   “是,我在担心你。更害怕我保护不了你。”   萧胜雪抱紧周晟,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如果只是为了我,我会直接杀了萧铮和郑铎,把老皇帝挖出来焚尸。但如果是为了你,我愿意把他们的势力连根拔起,一劳永逸地解决一些问题……”   “这次本来算得好好的,没成想萧铮死之前还要来放冷箭。当时我也特别害怕,怕我死了就见不到你了……本来想你哄哄我,可是你一直都不理我。”   “胜雪,是我不好。我应该想到,你那个时候会害怕的……接下来我都陪你好不好?”   “嗯。”   ---   后半夜。周晟帮萧胜雪重新处理了伤口,感受到萧胜雪靠在自己怀里,周晟心里安定了不少。   今天的两个人胡闹到大半夜,萧胜雪早就累得不行,但依旧不肯睡。   “胜雪,有什么事么?”   “嗯。阿晟,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没有那么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说话间萧胜雪牵着周晟的手,带向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一点鼓鼓的。   “这里是我在信里说的礼物……已经快四个月了……算算时间,就是是我离开燕城之前……我想给你个惊喜……我一直有很认真的保护我们的孩子……它现在还好好的呢……”   周晟没有说话。   “阿晟?你在听吗?”萧胜雪疑惑周晟怎睡着了,正准备也去睡。就感觉一个天旋地转,身后的周晟把自己抱起,眼中尽是不可思议、惊喜、心疼、恐慌,还夹杂着担忧和愤怒。   困惑中,萧胜雪听到周晟半气半喜的低吼:“萧胜雪,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你就带着身孕去跋山涉水、调兵遣将、放火烧山、围攻寺庙、皇陵焚尸,还和萧铮单挑被他刺了一刀!你还在那么冷的院子里住了两天,晒花泡茶?!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啊……”   周晟回想起太医为萧胜雪疗伤时他肩头深深的伤口,一阵后怕。   “带着它做事情还有点不方便,我都忍下来了。我还花了好多心思照顾它呢……你这么责备我,好像我做的这么多都是白费一样。”   “不,阿雪……是我不好,我不该责备你……我相信你说的,你有按照你的方式认真的保护我们的孩子。我相信你……”周晟依旧胆战心惊,但还是硬着头皮肯定了萧胜雪为了保护孩子做的努力:“你的努力没有白费,我看到了……你别难过……你一难过我心都要碎了……”   周晟把萧胜雪抱在怀里,又急又气又心疼,但又不敢说什么重话,怕萧胜雪心中不快。他的胜雪一路颠沛流离地走来,受那么多苦都浑然不觉,甚至险些丧命,想到这里周晟心就疼的不行。   “胜雪,我们明天就回燕城养身体好不好,我真的怕了……后面的事我安排别人收尾……”周晟揽住萧胜雪就要躺下。   “可是……”萧胜雪不肯答应,期期艾艾地看着周晟。   “收尾完让他们上折子给你,最后事情怎么定由你拍板。”周晟无奈道。   “好!我也想家了……想去泡宸辉宫的温泉。”萧胜雪把家这个字脱口而出,自己都一愣,他已经开始把有周晟的地方当家了啊。然后想了想,补充道:“阿晟,你说的对。和你在一起久了,那个小屋,我确实觉得有点冷。”   萧胜雪开心地和周晟躺下后,侧头靠在了周晟的肩膀。听到周晟瓮声瓮气地说:   “胜雪……等孩子出生后你……”   “嗯?”萧胜雪疑惑地问道。暗想周晟要是再劝他留在宫里,该怎么反驳。   “等孩子出生后,你随我一起练武吧。你下次要还想做什么,多学点自保的功夫我才放心。”周晟自暴自弃地说。   “好!我前两天还在这么想!”在萧铮那里吃了亏,萧胜雪原本想找武思静问点防身术的,现在和周晟一起更是再好不过了。   周晟冷静了下来,对萧胜雪的爱怜仿佛决堤的水,再也无法抑制,他长叹一声:“胜雪,你受苦了……”   “是辛苦。但我想做的都做到了。”萧胜雪声音温柔下来:“阿晟,有你关心我是不是辛苦,你真好。”   “……我睡着了,不要打扰我……”   “好,晚安。”萧胜雪了了心事,满意地睡着了。   确认身旁的人睡着后,周晟睁开了眼睛。爬下床,小声叫来了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蹑手蹑脚地爬回了床上,躺在早已睡熟的萧胜雪身边。   “萧胜雪,你真的是老天派来降我的……” 第36章 旧事   周晟和萧胜雪又回了那个小院。桃花晒干了,被收集在罐子里。   萧胜雪和周晟来到了后山,那里有两座新修的坟。一处整齐的石台拔地而起,两个坟包用同样材质的石砖保护好了,坟包前矗立了两块新写的墓碑。坟上种了花草,四周则是无数笔直的柏树。   当年的母亲和恩师被草草下葬,前几天周晟想把两位的陵墓迁到燕城厚葬,萧胜雪却摇摇头,说母亲和老师的心愿是生死都在宁城。   于是便有了这两个不算隆重,但依旧算是整洁的坟。   周晟把贡品摆在坟前,郑重其事地下拜:“母亲,老师。我会好好照顾胜雪的,很感激你们把他抚养长大,让我有幸遇见他。”   两个人在坟前和两位逝者聊了很多家常。   说到恩师和母亲爱慕了一辈子却都没有再向前走一步的时候,萧胜雪遗憾地说:“果然是名分误人。”   “不,你的恩师只是走不出他给自己设的壁障罢了。”周晟摇摇头。   “哎?”   “他不是世俗之人,不会在意喜欢的女子是不是拖儿带女。只是他不与官场同流合污,又不愿意离开宁国,因此一生贫寒。也正因为贫寒,他一生不敢和你娘的关系更进一步。”   “可是爱意味着责任。你的老师独身一人,自然可以摒弃整个官场,这是小隐。可是入政局之中,激浊扬清,这种才是更加艰难的大隐。这要承担更多责任,也更容易给自己爱的人更好的条件。可惜他败给了自己的孤高,或者说,胆怯。”   “爱意味着责任。”萧胜雪把这句话在嘴边品了品:“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这句话,是我第一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想清楚的。那时你还不是太子,我看你在宁国因为身份敏感,遭人轻视、受尽屈辱,我就想,怎么可以不让你的心血白费。”周晟抱着萧胜雪吻了吻。   “那么早?”萧胜雪回忆起和周晟的旧事,心里都快被温暖填满了:“那时候我们明明绝交了,你却依旧替我解围,先在想来我好感动。”   “因为感动报恩,所以就在晚上勾引我?嗯?”   “这么美的郎君,不勾搭多可惜……”萧胜雪被提及这段往事,又想到自己当初的鲁莽,脸色绯红。   “和我在一起难道是贪图我的美色?”周晟挑眉。   萧胜雪想了想,摇摇头,严肃地说:“周晟,你很好,我现在最爱的就是你了。”   “难道那时爱别人?”   “那时不懂什么叫爱。也分不清感动和喜欢。”   “我是不是要庆幸遇见你足够早?不然你迷迷糊糊的,又哪个谁对你好,就捷足先登了?”   “还真有这个可能。”萧胜雪很认真的想了半天:“不过你当时对我最好,而且长得最好看。”   “……胜雪,我不想再听这两个理由了……”周晟把萧胜雪抱在自己腿上,吻着萧胜雪,堵住他的嘴。   ---   萧胜雪在宁城的一系列行动使得他名声大噪,他还没有离开宁城,民间便张罗着为萧胜雪建了生祠。   周晟和萧胜雪回燕城之前,带着宁城城主,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去了这座生词。   周晟来民间的消息是封锁的,宁城城主点头哈腰地接待了萧侯爷和萧侯爷这位“高贵的朋友”。   在众人的目光下,宁城城主宣读了周晟表彰萧胜雪和武思静的圣旨。又给萧胜雪的母亲和恩师加了封号,筹备建祠堂,继续翻修二人的墓地。   为了庆祝宁城剿匪、分田和寺庙改土的成果,宁城特地举办了庆典,万民汇聚一堂。   周晟和萧胜雪特地穿着便服赶着节日来街上参观,享受热闹和欢呼声。   在众人的热闹中,萧胜雪颇有些乐不思蜀,周晟拉着他的手。   吵闹中,萧胜雪听到周晟对自己说:“胜雪,我会成为一代开明的君主,让你的智慧可以在我统治的国土上尽情绽放。” 第37章 回宫   周晟为了照顾萧胜雪的身体,回宫的行程很慢了很多。   宽敞的马车上。   巨大的车架由六匹骏马同时拉动,车身十分宽敞,让两个人同时休息都绰绰有余,行进在从宁城到燕城的官道上稳如平地。车内的地面上铺了厚厚的垫子,四壁和车顶都加了软垫。   车内书桌、火炉、熏香、软榻、座椅,一应俱全。   ---   周晟和萧胜雪靠在一起。周晟在批阅奏折,萧胜雪在写政论。两个人的气氛十分安静温馨。   马车走过颠簸的路段时,周晟会揽着萧胜雪的腰,摸摸他的肚子。   萧胜雪难得清闲,每到感兴趣的城市就停下来游玩几天。   游玩的空闲里,两个人偶尔关心一下宁城事情的进展,得知郑铎先被押回了燕城。   说好了后面的事交给别人做,萧胜雪也没再多问,只是在快到燕城的时候,周晟给了萧胜雪一个秘折,上面写,郑铎被押进密牢后,先后有人都试图进入秘牢,但是以失败告终。   探子失败后,要么被跟丢,要么被发现当场自尽,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因此判断不出来主谋者是谁。   萧胜雪和周晟相视一笑,彼此间隐隐有了“鱼快上钩了”的默契。   ---   自从周晟和萧胜雪回宫之后,试图闯入秘牢的人仿佛隐身了一般,没有再出现在秘牢里。   萧胜雪倒是不急,只说既然有人想要见郑铎,那就给他见。   萧胜雪于是放出消息说郑铎已经疯了,胡言乱语,请全国名医医治。几天后,果然有一些游方医生前来。   萧胜雪安排筛选好的游方医生去给郑铎瞧病,然后差人恭恭敬敬送医生到了驿馆。   第二天,其中一位游方医生自尽了,萧胜雪忙叫人去查,果然这位游方医生医治的“郑铎”不治身亡。   原来,萧胜雪放出消息后,找了十多个死囚扮演郑铎,好让游方医生们有机会接触郑铎。可出乎意料的是,幕后主谋不是为了看到郑铎交换情报,而是为了杀人灭口。   不过有的时候,死人比活人有用。   ---   萧胜雪差人把游方医生的尸体仍在郑铎前。   “郑铎,萧铮已经死了,你在大盛的合作伙伴也开始刺杀你。你要是可以说实话,大盛能够保你不死。”   一声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郑铎抬头一看,不是萧胜雪又是谁。此刻萧胜雪一身斗篷,身上的衣服宽宽大大,看不出身型。身旁随侍着几个宫人。   “萧胜雪,你这个贱人!在宁国的时候就低贱晦气不说,现在还用见不得光的卑鄙手段投靠了大盛。让我听你的话招供,想的美!”   萧胜雪先是惊诧于郑铎对自己根深蒂固的讨厌,又奇怪于郑铎宁愿死都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萧胜雪只觉得这个场景很荒缪。   从宫里出发时,他打了腹稿,他不仅想要说有人刺杀郑铎的事,更想要告诉郑铎土地兼并之弊、民生之多艰、世家大族做大的危险、山越之民的艰辛,告诉郑铎他和萧铮的所作所为是不对的。   可看到郑铎信口雌黄,颠倒黑白那一瞬间,他失去了想要和眼前人讲话的欲望。   于是他决定不再说任何的话。   “用刑,活剐,直到他说了,再送他个痛快。”萧胜雪恢复了对陌生人一贯的冷漠,吩咐道。   萧胜雪刚出门没几步就和一个人迎面遇上了。   “陛下驾到。”   小黄门的通传声在这座秘牢里十分显眼。萧胜雪落入一个温暖宽大的怀中。   郑铎奄奄一息抬起头,看着自己暗自忌惮、模仿、佩服、诋毁的大盛帝王,将萧胜雪这个出身卑贱、心狠手辣的人揽入怀中,满眼都是心疼。   郑剁觉得眼前的画面是如此难以理解。   “萧胜雪你到底用了什么卑鄙手段蛊惑了周晟?你告诉我啊!啊!”郑铎用尽力气嘶吼。   可萧胜雪仿佛没有听见,不再回头,被周晟揽着转身离去了。   周晟担忧的话语远远传来:“阿雪,问话的事我来安排好不好?免得惹你不快……”   “阿晟,刚才我被吼了,好难过。”   “阿雪不要难过,还有我陪着你呢。”   “嗯,被你哄完感觉好多了,阿晟你真好。”   “我最好了!”   两个人就像小孩子一样互相哄着。   郑铎觉得自己幻听了,这个世界在他眼中更加荒谬了起来。   不一会儿,周晟送走了萧胜雪,坐回萧胜雪之前坐的位置上。   “刚才侯爷怎么吩咐的?”   “侯爷吩咐活剐。”狱官说道。   “就按照侯爷的来。对了,武将军追缴残部的时候,是不是活捉了一些郑家的妻小?把他们关在隔壁。每隔一个时辰斩一个人,先去地府等郑家主。”   “是。”   “周晟!我说!我说!你能不能放了我的家人?”   “那好。”   周晟微微一笑,又吩咐了几句供词如何记录的事宜,离开了牢房。   他的阿雪会在哪里等他?宸辉宫?书房?卧室?还是温泉?   ---   萧胜雪已经不怎么管朝中事,安心在宸辉宫读书养胎,如是几个月。   周晟除了上朝外,剩下时间都在宸辉宫陪着萧胜雪。这天周晟陪萧胜雪吃完饭,萧胜雪只觉得腹中一疼,身体忍不住躬了起来。   周晟慌忙把萧胜雪揽在怀里,只听萧胜雪颤抖着声音说:“阿晟,我肚子有点疼。”   “胜雪!你别怕。”周晟转头吩咐小宫女,快去传太医。   早已在宸辉宫守着多日的太医终于派上用场。   可萧胜雪的身体情况不算好,周晟在门外守了两个时辰一直都是难产。急得周晟不顾周围那些唧唧呱呱说着于理不合的劝阻,冲进去不顾萧胜雪一身的血,将他抱在怀里。   “阿雪,我在,你别怕。”   ……   “生了!”稳婆的声音兴奋极了。   周晟总算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孩子,简单交代了一下。就抱住昏过去的萧胜雪不舍得撒手,大家劝了好半天才放开。   ---   最近的大盛朝廷喜事连连。   先是天命侯带着密旨去南方平定了山越、捉拿了前朝旧党、把寺庙改组编户,还查清了宁城郊矿山的事。后有宫里的宸妃娘娘喜得麟儿,被陛下封为了皇太子。   只是这两件事的主角都没露面,天命侯据说是在宁城受了重伤,回燕城之后就在闭门休养。而宸妃娘娘依旧神秘莫测,就连给宸妃娘娘接生的老太医也直接告老还乡了,走之前不少同僚八卦地问宸妃的事,老太医都一脸讳莫如深,连说不知道。 第38章 追查   萧胜雪休养好了便开始追查郑铎招供的内容。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和郑铎有联系的并不是某个士族,而是一个叫“北源”的商号。   北源商号暗中提供了武器图谱,并等郑铎做好武器后,再购买回去,每次的量不是很大,但这种交易已经持续了十多年,仍然累计很可怕的数量。   北源商号是盛国的老字号,虽然看着不显山露水,但几百年来几经易主,在燕城占据重要地位。   周晟看到供词后,立即派人进驻商户,盯紧了商户掌柜的日常往来。   ---   盛国还是北盛时,南接宁国,北接北蛮,除了军事和经济发达外,更是一个商业大国。前几十年北盛忙于对宁国作战,国内商号大多被限制边境贸易。随着盛国统一南北两国,休养生息,对待商业的态度有所缓和,盛国和北蛮的贸易也变多了。   而这个北源商号,就经常贩卖丝绸布匹、瓷器香料去到北蛮。   宸辉宫内,萧胜雪刚洗完澡,身体被华丽的锦衣包裹着。现在虽然是冬天,但晨辉宫的内殿接了地火龙,根本不觉得冷。萧胜雪侧靠在软榻上,看着奏疏。   门吱噶一声打开了,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殿下,梁掌柜到了。”   “请她进来。”   说着,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影,不是梁妍是谁。   “殿下。”梁妍行礼。   “坐吧。”萧胜雪指了指软榻旁边的椅子:“这次让你来是想请你看一个账目。这是一个商户的内部账本,看样子是平账的,而且交易内容我们也核了一下,没有异常。你能看出来什么问题么。”   萧胜雪说着,把探子在北源商号取到的账本拿给了梁妍。梁妍细细看了,眉头逐渐皱紧了。   “殿下,确实有问题。这其他类目我不敢说,但是丝绸一栏,上一年北源从江南地区进货了三万匹霞照锦,有问题。霞照锦虽然是民间常见的贵布料,但只有一个叫桐香的小城有产出,一年也就不到三万匹产量。去年潞城商会已经购入一万余匹霞照锦用于市面上的零售交易。这北源的三万匹又是怎么来的呢?”   “有道理。”萧胜雪点点头:“这里面的类目,哪些是你们潞城的商会可以核对出来的?哪些是可以找别的商会核对出来的?哪些是核对不出来的?”   梁妍说了几个类目,萧胜雪点点头,着小黄门拿着誊抄的账单,交给梁妍,让她回去对账。又修书一封给曹敏行,让他主持这件事,并从从潞城调出几个靠谱的财税官员协助。   十几天后,曹敏行和梁妍赴燕城,对萧胜雪上报了查账的结果。萧胜雪和周晟亲自留两个人在宫内用饭,傍晚才让两人离去。   偏殿内,萧胜雪和周晟打开了曹敏行和梁妍的奏折。   周晟说道:“控制北源商号的士族是陈家,这是北盛的大家,和杜老元帅的杜家支撑着周家开国。现在的丞相位置也是陈家家主在做,没想到他们已经对北蛮暗通款曲这么久了……”   萧胜雪说道:“账单中几项有问题的类目都直指一个共同的上游字号,又分销至边境的几个字号的商户中。这个叫‘江氏’的上游字号……当年的宁国,杨家、郑家、李家纵横朝野,而这个江家虽然入朝为官的人少,却在江南地区的商场甚是活跃,和宁国朝廷内的士族也有不少联系。”   答案呼之欲出,萧胜雪叹了一口气:“又是士族。你打算怎么处理?”   周晟说:“看来陈家为首的不少盛国士族已经暗通北蛮很多年,现在没反,不外乎两头下注。大盛朝廷还有他们可以鱼肉的地方,那就继续牟利,顺便和北蛮贸易兵器,以换取更多利润。一旦他们在大盛的地位不稳,那就是流水的大盛,铁打的士族了。”   萧胜雪点点头:“陈家不仅占据着宰相之位,还能够勾结大盛的小士族,还有前宁的江家等一众士族。前宁刚覆灭多久,这速度也着实太快了点。”   “对这些世家来说,没有永远的祖国,只有永远的利益吧。”周晟自嘲一笑。   “那你打算怎么办?”萧胜雪问。   周晟不回答,而是打开偏殿的柜子。里面有新旧两个奏折,新的是大盛的式样,旧的是前宁的式样,可上面的字迹却出自一个人之手。周晟打开两个奏折,落款都是同一个名字——“萧胜雪”。   “胜雪,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动用军权,诛灭士族,平民取仕。”   周晟说完,倒是把萧胜雪看得很不好意思,新的奏折是他去年过年写的,但旧的……   “我当年给老皇帝的奏折,你借走了之后没还我,怎么还留着?”   “你当年那么用心准备的东西,我怎么舍得扔。”   萧胜雪脸色一红,扑哧笑出声。   两个人温存了一会儿,商量起如此这般的应对之法。   ---   数月后,大理寺一封奏折在朝堂上石破天惊地出现了。   陈相与前宁江家,一直和北蛮暗通款曲,倒卖武器矿石。周晟下令彻查此事,这件事牵连出大盛士族、前宁士族商贾十数家士族,涉及人员数万人。   周晟震怒,下令涉事家族成年男子全部处死,女子充作官妓,幼年男女充入贱籍。各大家族财产全部充入国库。   同时,裁撤宰相之位,分设左右相。右相之位由养病归来的天命候萧胜雪任职,整个盛朝统一开科取士,不论贵族或平民百姓,必须以科举做官。不再保留过去的平民科举、士族可以选择科举或者恩荫的双轨制办法。   朝廷这几件大事立刻引发了震荡,北蛮也大军压境。   杜老将军主动请缨,带着年轻一辈的杜骧、以及伐宁时擢选的一些批领,亲自披挂上阵,去前线御敌。周晟为杜老将军践行。   杜老将军去了前线后,调兵遣将赢了几次战役,才稳住了北蛮。两国达成了微妙的和平。   此刻燕城内的朝堂内,周晟和萧胜雪也不敢松懈。杜老将军稳住了边境,为朝廷争取了一些时间的稳定,趁着朝廷整肃了一轮世家后,周晟没有开始补齐职务空位,而是开始大举裁撤冗余官职,从燕京到地方,开始合并各衙门,精简官职。萧胜雪则是在杨沉舟的协助下,开始主持第一届全国科举考试。   由是五年。平民取仕,边关平稳,大盛似乎达到了空前的繁荣。杨沉舟也因为协助科举取仕有功,成为了左相。   第五届科举取仕的进士候选人送到了燕京,萧胜雪看着名单和各个州奏报的考生户籍,皱起了眉头。   各州的进士又呈现出了家族集群,各州州府出的人才占据十之六七。燕城的进士更是占了天下十分之四。   这才短短五年。   萧胜雪轻轻叹了口气。 第39章 窥天   “萧侯爷在忧心?”一声老者的声音响起。   萧胜雪抬头,不是在潞城偶遇的那位指路、掌管世外仙岛的老人又是谁。此刻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被侍卫森严镇守着的宸辉宫中,仿佛在自家闲逛一般。   “老仙家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这么问我。”萧胜雪无奈说道:“士族屡禁不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令人不快。”   “萧侯爷想把士族彻底断掉。”   “是。”   “断不掉。”老者摇摇头。   “你说什么?”   “我说断不掉。”老者哈哈大笑:“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组织,有利益,这是人世的运行规律,萧侯爷何必勉强?”   “士族坐大,垄断权利财富,联合富户,挤压平民。十恶不赦!”萧胜雪怒道:“老仙家莫非是当神仙太久了,连起码的人世公道都不记得了?”   “断不掉。古往今来,万千世界,士族断不掉。”   “我不信。你妖言惑众!”萧胜雪恼了,将手里的湖笔摔在老者脸上。老者也不恼,轻巧躲过,不染分毫墨脏。   “萧侯爷不信,莫不如换个世界看看?和老道我赌一赌?”   “好!怎么换世界?怎么赌?”   “我这有个去异界的法子。萧侯爷可以布阵后去自己看上的随便哪个世界过一世,看看能否改变士族独大的局面。至于萧侯爷在这个世界的肉身,不必担心,用这玉床在这个世界保存肉身,那阵内有减缓时间流速的功效,那别的世界一辈子也不过是这世界的数十天,待起阵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萧侯爷自然可以安然无恙地醒来。”   “好。我赢了怎么办?”   “萧侯爷要是赢了,小老儿愿意协助萧侯爷用一切法子剿了那士族。”   “我输了呢?我需要为你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萧侯爷安稳活着就好了。”   “你……”   萧胜雪刚要说话,就发现四周还哪有什么老者,自己抬头,竟然是在桌前睡着了,好久才醒。萧胜雪茫然看着四周,却在地面上发现了半截摔断的玉湖笔。   萧胜雪捡起湖笔,端详良久。这时天空中绿光一闪,萧胜雪带领侍卫追着那绿光闪烁的方向奔去,终于在皇宫依靠的后山山脚下,一处接近宸辉宫的密林里找到了一张玉床。   萧胜雪端详玉床,对身后的侍卫唤道:“陛下在哪,我要去见。”   几日后,皇宫内开始在陛下的主持下,建造了一座高耸的天枢楼。这楼内可以俯瞰整个皇宫,据说是宸妃娘娘央求陛下建造的。   当年纣王为了讨妲己欢心大兴土木建造摘星楼。于是如今的燕城内,说陛下学商纣王,倾尽江山为红颜的传闻又不胫而走。   天枢楼的顶楼阵法内,在周晟担忧的注视下,萧胜雪走入阵中,一阵绿光闪过,萧胜雪灵魂被抽走了一般,软软倒下,被一旁的周晟接住。   周晟把心上人的躯壳安置在寒凉的玉床上。周晟叹了一口气,吩咐最得力的侍卫日夜把守,务必小心有人伤了萧胜雪的身体。   ---   萧胜雪顺着绿光走进浓重的雾中,他默念着自己要去发展最快的世界,于是眼前光芒大盛。   这是一个对萧胜雪来说十分奇幻的世界。世界中的建筑高耸,人们出行都坐在大大小小的铁皮房子里。   萧胜雪选了个重要的身份,降生了。   可是这个世界的士族依然以某种形式存在。   由是一生。   萧胜雪不甘心。但又无能为力地合上了眼。   ---   再次睁开眼,萧胜雪看到了眼前熟悉的天枢楼。他眼前是担忧的周晟。   “七七四十九天,你没有一点气息,我真的以为你回不来了,胜雪。”   可萧胜雪没有回话,而是轻轻看着周晟。   空洞。绝望。愤怒。   这是周晟在萧胜雪脸上读出的表情。此刻的萧胜雪仿佛一个空壳,原本满怀的希望都在这一场莫名其妙的窥天之旅中被消磨殆尽了。   萧胜雪身后是周晟、太医和侍从们,明明他周围全都是人,可萧胜雪却孤独地转过身,看着自己费尽心力建成的通天大阵。   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他一直相信乃至信仰的东西欺骗了。他往前走一步,想要继续启动阵法,可身体的损耗太大了,他刚迈出一步路就一口血喷涌而出。萧胜雪摇摇晃晃,支撑不住就要摔倒,被周晟眼疾手快地抱住在了怀里。   “殿下千万保重身体,您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这些日子一直都是陛下求仙问药为您勉强维持身体……”身旁的太医急声唤道。   还沉浸在绝望中的萧胜雪听闻,转头看了一眼太医,一言不发。   周晟知道这时的萧胜雪在思考,不能被打扰,就悄悄挥退了所有人,自己握着萧胜雪的手陪在他旁边。   萧胜雪抱住周晟。   周晟这才轻轻问道:“胜雪,你看到了什么吗?还是有了什么新计划,我去安排。”   萧胜雪没答话,而是反问道:“我们的孩子,已经两个多月了对吗?”   周晟点点头。   “阿晟,我们去吃饭吧。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养好我们的孩子。”   周晟回抱着萧胜雪,命人传饭。   并暗自庆幸,这个孩子来的太是时候了。   ---   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天枢楼内这么大的事。   于是萧胜雪就是宸妃的消息迅速以八卦的方式传遍燕城,虽然皇室官方对此事不言不语,可这个消息早就有鼻子有眼。   又过了大半年,宸妃娘娘喜得长公主的消息又成了燕城的一大喜事。而这大半年内,萧侯爷也是托病不出,连科举也是交给了杨沉舟主持。这消息两相对比,人们的猜测也呼之欲出。   皇家诞下公主后,几个月后萧胜雪作为右相重新出现在了朝堂。并要主持修建公学,让天下学子都可以读书习字,有机会科举。   此举遭到了一些朝臣的反对,为首的是最近新晋的礼部尚书,方真。他来自近几年崛起的世家方家,今年的新科进士竟然有三人出自这个家族。   但是周晟态度坚决,萧胜雪也在朝廷里颇有积威,于是方真也不便说什么,只得作罢。   于是朝堂又是一轮风雨大作。等平民公学走上正轨后,这位萧胜雪右相又托病离开了朝堂。相传之后天枢楼内便燃起灯火,偶尔彻夜不息。   由是几年,似乎一切风平浪静。 第40章 监国   今年春节无甚奇特,萧胜雪在天枢楼刚送走了看望自己的皇太子,还有在这里读书习字后吃完饭的公主。   他出了天枢楼,正准备去正殿找周晟,就看到周晟等在门口,面露忧色。   “周晟?”萧胜雪和周晟在一起多年,早有默契。周晟很久没有这么难过的时候,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萧胜雪接过周晟手里的奏折,是杜骧加急送来的。   “杜老将军去世了?”萧胜雪大惊。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嗯。”   “杜老将军去世,杜骧作为杜家的嫡孙可以稳定住一时战局,但毕竟年轻,长久来看,北蛮必然会再度挑起战事。”   “是的,胜雪。”   “所以你要……亲征?”萧胜雪看着眼前的人,此时的周晟正值壮年,被军政和朝堂磨砺多年的他,眼中尽是坚毅。   萧胜雪抱住眼前的人:“你放心去吧,需要我做什么吗?”   “胜雪,这次我需要你帮我稳住朝廷。”   “好。”   ---   春节过后,大盛发布国书,封萧胜雪为皇后。   同年夏天,周晟北上亲征北蛮,皇后监国、原右相职位不变,同时掌管京畿城防。   萧右相和大盛陛下的关系一直不清不楚,皇太子和长公主皆诞自这位右相,这在大盛朝廷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靠姿色上位也一直是萧胜雪被攻击的点。而今萧胜雪光明正大被封为了皇后,上任第一件事居然就是监国。在朝堂依旧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这位萧皇后年少时是前宁国的太子,在宁国朝堂以小搏大,利用士族把宁国朝堂搅得天翻地覆。后来投靠大盛,成为了天命侯,沉浮朝堂,行事狠绝,用计、用兵、暗杀,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得罪了一大批皇商、士族和前宁国旧臣,但他也靠着这番狠,累积了一大批权势、金钱和名望。   再后来,这位萧侯爷主持改革吏治,彻底废除士族擢选,将朝廷官员的选拔统一为科举制。当年在这样一番大动作后,萧胜雪便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惊人之举,而是专心挂了右相的衔职,大部分时间都身居皇宫中,居住在陛下为他修的天枢楼里,做得最多的事不过是著书立说、创办学校弘扬自己的理论,或者陪陛下和自己的两个孩子生活。反而是他曾经的挚友,左相杨沉舟日益活跃在朝堂,一直勉力平衡着朝堂里士族和寒门清流的关系。   所以很多年里,这位萧右相在世间亮相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仿佛传说一般,成为了那高居天枢楼里专心著述的、见首不见尾的谪仙人。   遗忘的力量总是强大的。周晟亲征,大盛朝堂暗流涌动。不少朝臣轻视萧皇后久居深宫不见外人,所以一番奏报掐头去尾,不甚明晰。萧皇后也不恼,而是挑了两位重臣的奏报,分别让一边旁听的太子和长公主予以点评。   两个小孩子倒是语言犀利,把那两个人的奏疏驳得哑口无言。萧皇后依旧笑容不改,让那两个人扣半个月薪俸,那两人便无话可说地认了罚。于是,朝堂整肃,无人再质疑萧皇后半分。   夏去冬来,转眼陛下亲征已经半年。萧皇后依旧坐镇朝堂,只是主位给了十几岁的太子和年幼的长公主,自己垂帘听政。   近几天前线的军情传来,陛下深入北边腹地,与北蛮主要兵力胶着。明眼人都知道此时更是大盛和北蛮胜败的关键时刻,再加上萧皇后这几个月逐渐垂帘幕后,有些不安分的人又心思活络起来。   大盛的朝堂上仿佛有一块黑压压的乌云,大家都看到了,但大家都装作看不到。只等这块云哪天翻涌,掀起雷鸣电闪,血流如泼。   这天快要朝歇时,一个言官突然奏报,说检举朝中重臣方真倒卖军粮。然后大理寺卿突然奏报方真通敌。说话间宫廷侍卫将方真和几个臣子按倒在地。   方真哪见过这样阵势,直呼冤枉。萧皇后没说话,而是在帘后静静听着方真喊冤,又细细问了言官和大理寺卿的细节。时间一分一秒流过,朝会在沉默中已然过了中午,在众人都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收场时,一队城防军带着证据出现在朝堂。言明上午已经将方真抄家,找到了方真结党、拿军粮以次充好,并暗通北蛮的证据。   一番操作行云流水,证据严丝合缝,出手稳且不留余地。   在朝堂众人惊愕之际,只听帘子后一声低笑,许久不见的萧皇后缓缓走到前台。此时的他依旧是泪痣如火,一身宽大的儒生便服看不清身型,他缓缓对方真说:   “方真一党就地格杀,通敌叛国、倒卖军粮,诸九族。抄家,查没的财产充入国库,运往前线。”   在朝堂飞扬的血光中,众人愕然看着庙堂之上的萧胜雪。他在众人的视线中消失太久,就像是天枢楼中的一个隐士,就像是珠帘后的一个符号。以至于大家都忘了他真实的样子,眼前人在多年前的两国朝堂沉浮,纵横四海,何其狠利。   他并非不擅计谋,只是不愿用谋。   他并非不会杀人,只是不嗜杀人。   他并非不懂用兵,只是不爱用兵。   他知道如何争权夺势,只是经历了一些沉浮后,更喜欢著书立说。仅此而已。   在众人惊愕中,他留下皇太子和长公主继续主持后续,自己回了内殿,在这场闹剧中悄然隐退。   方真及其党羽的抄家给了前线最重要的一笔物资,让周晟对北蛮作战的最后一役一锤定音。   ---   除夕,军报传来。周晟大胜,攻克北蛮王都,活捉汗王,北蛮投降,承诺归顺大盛,以大盛为宗主国,永不反叛。随军报的还有一篇私信,是周晟亲笔的,说他不日就会返程,随信附赠了一根红绳手链,上面挂着半颗狼牙。信上说是草原上的伴侣们成婚时喜欢把狼牙一分为二,做成两个手链戴着,寓意披荆斩棘、永不分离。   天枢楼内,萧胜雪看着这篇军报,轻声微笑着。这是半个月前的军报了,算算时间,周晟应该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   他带上狼牙手链,红绳把皓白的手衬得更加秀美。这只手轻轻抚上肚子,隔着儒服的布料,是一个圆滚滚的肚子:“你的父皇,快回来了。”   周晟抵达燕城时,正是元宵节。北伐大捷,满朝欢腾,文武百官在城门列队迎接他们的陛下。   在人海中,周晟几乎是瞬间就找到了那个他心心念念的身影。此时的萧胜雪一袭儒士青衫,披了厚厚的白狐裘在身上。周晟不顾众人的目光,把萧胜雪揽在怀里,感受萧胜雪紧紧回抱着自己的体温。   “辛苦了,我的殿下。”   “周晟,我想你了。” 第41章 大结局 意气   除夕,军报传来。周晟大胜,攻克北蛮王都,活捉汗王,北蛮投降,承诺归顺大盛,以大盛为宗主国,永不反叛。随军报的还有一篇私信,是周晟亲笔的,说他不日就会返程,随信附赠了一根红绳手链,上面挂着半颗狼牙。信上说是草原上的伴侣们成婚时喜欢把狼牙一分为二,做成两个手链戴着,寓意披荆斩棘、永不分离。   天枢楼内,萧胜雪看着这篇军报,轻声微笑着。这是半个月前的军报了,算算时间,周晟应该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   他带上狼牙手链,红绳把皓白的手衬得更加秀美。这只手轻轻抚上肚子,隔着儒服的布料,是一个圆滚滚的肚子:“你的父皇,快回来了。”   周晟抵达燕城时,正是元宵节。北伐大捷,满朝欢腾,文武百官在城门列队迎接他们的陛下。   在人海中,周晟几乎是瞬间就找到了那个他心心念念的身影。此时的萧胜雪一袭儒士青衫,披了厚厚的白狐裘在身上。周晟不顾众人的目光,把萧胜雪揽在怀里,感受萧胜雪紧紧回抱着自己的体温。   “辛苦了,我的殿下。”   “周晟,我想你了。”   ---   周晟回宫没到两个月,萧胜雪便临产,顺利生下皇次子。连同对北蛮的胜利一道,举国同庆。   萧胜雪晚上在宸辉宫居住,日常办公的地点则在天枢楼。休息好了之后就恢复了之前的作息。   如今太子和长公主已经开始学习从政。萧胜雪又简化了皇宫运行的流程,裁撤了冗余的人员,让太子管理皇宫的运行。   宸辉宫里,乳母抱着皇次子哄着,等周晟和萧胜雪来了,把孩子带了过来。周晟接过孩子,陪着萧胜雪散步。   监国的太子和协理的长公主正一路跑过来,准备在太傅杨沉舟的陪同下讲述朝堂最新的事情。   次子在周晟的怀里被逗得咯咯直笑。   春夏相交的天气,草长莺飞,风和日丽。   岁月静好。   ---   大盛的历史上有这么一位传奇的人物——萧胜雪。   他曾经以坤子身份做了敌国的太子,归降大盛后历经朝堂沉浮,改盐税、平山越、改佛寺、均民田、诸逆党、推科举,先后封侯拜相,和士族斗了大半辈子。   他也和大盛皇帝周晟情投意合,以右相身份兼任一国之后,刷新了大盛皇后最高官至大理寺卿的历史。   这位传奇的坤子曾受高人指点,窥破了某些时代发展的天机后,便不在朝政中直接活跃,但他仍竭力著书立说,广开民智。   他的思想启迪了无数平民学子,这一批在他教诲中成长起来的清流,成为了朝堂制衡权贵士族的重要力量。   他的每一项天马行空的方案背后都有周晟的大力扶持,而每一项方案又加速了周晟一手打下的帝国的构建。   他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传奇伴侣,也活成了互相的表和里,成为了彼此的底气和依仗。   历来人世浮沉,命运难说。   古今无数人都曾凭借一腔书生意气投身宦海、沉浮于人世间的大熔炉里。   但绝大多数人走到最后,终究抛弃了一腔热血。他们要么被人世打磨得郁郁寡欢;要么耗尽智慧只剩牢骚满腹;要么受不了贫贱或屈辱,油滑起来以求容于世;要么谙熟了高官厚禄的要领终于放下那些不必要的骄矜;最好的,也不过是小心藏起自己的理想在复杂的世事中小心沉浮,以求偶尔能让自己的一腔意气稍微舒展。   所以人们才说,历来读书人最忌讳书生意气。   可这位萧胜雪不一样,他书生意气了一辈子。   这又是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