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倾   作者:马萨卡   简介:   新科状元中毒暴毙,镇北将军险些下狱,督办此案的大理寺卿却同他势同水火。   皇帝:听闻你与镇北将军有些过节   同僚:听闻你把大理寺卿的腿打断了   陆随&楚荆:……   大昭皇帝祭天遇刺,大理寺卿被挟持,二人双双坠下断崖生死未卜。   戏说:且道那陆将军一箭瞄准了楚寺卿   坊间:那楚寺卿掉下悬崖,连死也要拉个垫背   陆随&楚荆:…………   江南盐税盘根错节,大理寺卿被贬离京,路上竟再遇故人   吃瓜百姓:楚寺卿被陷害离京,陆将军高兴得相送十里   陆随&楚荆:……………………   直至兵临城下,有人冲破敌军救走满身血污的楚寺卿,众人惊觉那不是镇北将军还能是谁?   官场重逢,年少的情愫再无人知,有人要重拾旧梦,有人无奈敬而远之。   大厦将倾,宦海沉浮,苦心经营,落得个人亡政息   生如浮萍,不若一搅风云   架空历史   嘴硬心软将军攻×脆皮易嘎文臣受   陆随×楚荆    雀居楼命案 第01章 冤家路窄   “寺卿,出事了。”   外头下着雪,大理寺的门被推开,飞雪纷纷扬扬争相闯入,凛凛寒风吹熄了案边的暖炉。   一青年正端坐案前,朔风掠过单薄的衣袖,显得他的身形更为清瘦。   楚荆笔锋稍顿,问:“发生何事?”   “韩琰一柱香前在雀居楼身亡,疑似遭人投毒,似乎与镇北大将军陆随有关。”   听到这个名字,楚荆难得愣了神,奏疏上晕开一滴墨,他才回过神来,道:“知道了,下去吧。”   那人却没有离开,又从袖中拿出一份密令。   楚荆终于放下笔,道:“你带人去一趟。”   “是。”   传话人前脚才踏出门,身后窸窸窣窣又传来声音。   “且慢,”楚荆把写了一半的奏疏收拢放好,披上大氅,“我亲自去。”   年关将至,长安连降了十日大雪,城内银装素裹,只有百姓门前的红灯笼给这满地的素色作了点缀。   城内百姓们忙着洒扫祭神,外地的商贩也早就回了乡。宽敞的官道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能听见马蹄踏过雪地发出的沙沙声。   宝函钿雀金鹦鹏,珊瑚翠羽,沉香檀木,雀居楼是皇城脚下第一大酒家,打马过长安街,远远便能瞧见那飞檐的琉璃翠瓦。   楚荆赶到时,雀居楼内的吵闹与楼外的清冷寂寥截然不同。   京兆府的差役正高声呵斥着往外头赶人,和二楼的吵闹声一道撞进楚荆耳中。   “听说是那位风头正盛的状元郎?”   “啧啧啧,惨!”不知哪家公子悠哉地摇着扇叹道。   “可惜呀,可惜。”   “这韩琰可是那韩千岁的亲外甥,义子!谁敢害他呀?”   “……”   命案现场从不缺看热闹的,即便是文人也不能免俗。   一场宴会突生变故,京兆府和大理寺及时派人封锁了雀居楼,不得进出,楼里楼外吵吵嚷嚷。   楚荆认出了几位同僚,问道:“这些人是谁?”   衙役道:“新科进士贺应淮今日在此地宴请宾客,也邀请了状元韩琰,这些人都是他翰林院的同窗。”   在场的多为书生打扮,众人把尸体围成一圈,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楚荆拨开人群一看,只见那尸体已经双唇紫黑,手脚僵硬,七窍流血,瞳仁骤缩,双目仍不甘心地瞪着,看起来是中毒的症状,死状十分凄惨。此人早已断气,因生前全身抽搐,尸身僵硬后手脚扭曲成怪异姿态。   一小童跪在尸体旁边早已哭成泪人,口中来来回回哭着“公子”二字。   距离尸体不远处的另一侧,看客则空出了一片位置,无人敢靠近。   “楚寺卿,别来无恙。”   与周围人的惊恐不同,处于风波中心的陆随还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和楚荆打招呼。   楚荆为死者盖上白布,让仵作带回大理寺验尸,然后才看向陆随,颔首道:“陆将军。”   这京城里随便抓个人都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那跪在地上的小童仆分不清这些头衔,只是惯会察言观色,眼见楚荆是个能做主的,也不管在场的哪个官大哪个官小,连连跪着向楚荆磕头,大喊道:“官老爷!您要为小民做主啊!少爷他……”   楚荆扶起跪在地上扒拉着他裤腿的小童,安抚道:“你别急,起来慢慢说清楚。”   那小童众目睽睽之下指着陆随鼻子破口大骂:“是这人害死了少爷!是他下的毒!”   楚荆皱眉,问道:“你可有证据?”   “少爷方才喝了他的酒,然后就七窍流血倒地不起,不是他还能有谁?!青天大老爷!您一定要为小民做主——”小童正说着,又连连磕了两个头,把地板砸得哐哐响,额头立即起了红印子,两行泪唰唰往下流,连衣襟都哭湿了大半。   他是韩琰的贴身侍童,自小在韩家长大,如今韩琰暴毙,他回了主人家定被迁怒,到那时不被打死也得掉层皮。那一串串眼泪未必有几分真情在,他只盼望着快快把犯人捉住,等主人家责怪起来,起码还能留下半条性命。   那小童两句话正着反着说了半天,来龙去脉是一句也没说清楚,只一口咬定是陆随在酒里下了毒。   “犯人”陆随的脸上倒是毫无波澜,桌上甚至还放着酒壶和喝剩一半酒液的杯子。   这哭声把楼里的人都招来了,看客把二楼堵得水泄不通,一书生模样的人慌慌张张挤开人群,连发髻都被挤得歪歪扭扭,一番察言观色后,对现场看起来最大的官抬手作揖,说:“草民今日在此宴请宾客,不知怎么,竟会害得韩兄……”   陆随不耐烦地打断行礼的人,把楚荆往自己身前一拉,道:“认错人了,这位才是大理寺卿,有话找他说。”   这书生正是贺应淮,今日在雀居楼设宴,同为今年举得状元的韩琰与他交好,也应邀参加。再加上童仆的证词,韩琰见陆随也来了,上前敬了杯酒,谁知敬完酒不过半刻,韩琰突然身体抽搐,吐血倒地身亡。   店家吓得赶紧报案,然后就是楚荆看到的情况了。   听完贺应淮和童仆的陈词,楚荆看向陆随。   陆随抱臂站在一旁,抚平被童仆扯皱的衣袖,满脸事不关己地答道:“大差不差,这位韩状元确实是喝完酒就毒发了,不过我只是恰巧路过上来喝了杯酒,并非那探花郎邀我来的,又恰巧碰见了韩状元,哪知会碰上这等倒霉事。”   “这酒你也喝了?” 地上还有白瓷杯的碎片,桌上的几碟小菜已经空了,杯中还剩下快见底的残酒。   “……喝了。” 陆随没想到他问这个,老实答道。   “你没事?”   “这便不劳楚寺卿费心了。”   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楚荆抓住陆随的手腕要去探他的脉,沉声道:“说实话。”   陆随无奈摊手,“你看我像是中了毒的样子?”   眼见那童仆又要扑上来,楚荆没让他再说下去,说:“陆将军,还有在场几位,有劳随楚某去大理寺走一趟了。” 第02章 投怀送抱   大将军毒杀状元郎的流言马上传遍了京城,韩琰的母亲伤心过度晕了过去,父亲急得连官服也没脱,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大理寺。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官宦权贵,韩琰也并非出身布衣。   要是追溯回祖辈,韩琰一族在京城也算是名副其实的世家大族,曾祖父是护国功臣,战功赫赫;祖父曾官至三公,一代武将一代文臣,到了韩琰这一代也不负众望高中状元。   陈远的白发上沾着雪,这些年他身体欠佳已经辞官,今日冒着大雪赶来,脸色更是憔悴得吓人。白布被他颤抖着的双手掀开,韩琰身上的污物已经被清理过,脸色是死人才有的苍白。   陈远一向自诩清高,呆呆地看了半天,直到入了夜,竟扑通一下跪在楚荆面前。   “陈某这辈子,从不愿求人,老来竟痛失爱子,只求楚寺卿能主持公道,不畏强权,让琰儿在天有灵,能够安息。”   楚荆忙扶起他,道:“楚某一定查清真相,给韩公子一个交代。”   陈远这意有所指,论品阶,陈远只是个六品的工部员外郎。论实权,陆随手握西北重兵,连皇帝都要看他几分脸色。更何况这当朝皇帝又是个处处受牵制的主,若真是陆随杀的人,即便闹到皇帝那儿,整件事也只能被掩盖过去。   可韩琰还有另一重身份,他原名陈焱,母亲是那位炽手可热的司礼监韩文忠的妹妹,甚至改了姓,认韩公公作义父。   这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连一旁的差役都忍不住替楚荆头疼。   暂时安抚了韩家,楚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竟真把陆随暂时羁押了起来。   更为惊人的是,陆随竟十分配合地被他送进了牢房。   民间传闻大理寺牢狱阴森恐怖,只进不出,多的是严刑逼供的手段。长安城里哪家小儿不听话,大人便吓唬道要把他抓进大理寺关个几日。   烛台上还剩半盏灯油,勉强可供照明,也许是因为在冬天,牢房里没有陈腐的臭味,连恼人的蝇虫也没了踪影。   陆随能从一个无名小卒走到如今的位置,都是在一场场实战中打出来的,无数次风餐露宿死里逃生,甚至曾经在雪堆中不吃不喝埋伏了好几日,倒也不把这监狱的恶劣环境放在眼中。   雪天狱中的被子沉重得很,里面的棉絮多半已经吸水变潮。陆随颇为嫌弃地扔在一旁,铺平稻草正准备躺下,转头便看见一团雪白的被子站在门口。   “?”   被子长了腿,摇摇晃晃地朝他走了两步。   楚荆从臃肿的棉被后探出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也没说,在稻草上放好东西就走。   “楚寺卿,不审审我?”   楚荆一瞬间身体僵硬,低眸不去看他,“夜已深了,明日再问也不迟。”   陆随倒是替人着想:“等明日查出与我无关,恐怕就没有机会再问了。”   “若是无关,问了也无用,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早日休息吧,委屈将军今夜在此了。”   陆随摸了摸抱来的被子,蓬松暖和,雪白如新,还有种淡淡的木香。他颇为悠闲地绕到楚荆面前,直视他的眼睛,问道:“那楚寺卿觉得有关无关?”   楚荆嘴唇微抿,道:“楚某相信证据,从不妄作猜测。”   “真奇怪,该你审的你不审,不该你审的你又偏爱横插一手。楚荆,你是不是闲得慌”   他知道陆随对他心怀不满,对方的讥讽之意显而易见,楚荆也不想再为自己辩解,反正这种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也罢,不审便不审吧,”陆随嗤笑,“多年未见,本想叙叙旧,那日廷宴上听闻寺卿身体抱恙,今日看来也并无大碍。”   陆随突然伸手,捏着楚荆下颌左右端详了一番,感叹道:“长着这样一张脸,短短七年就从一介无名小卒成为大理寺卿,难怪不愿意赏脸了。”   对方的语气实在是阴阳怪气,明里暗里都是嘲讽。   楚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命人摆了桌椅纸笔记录。陆随倒没把自己当作外人,茶盏中有的是茶水不喝,偏嚷着要了两壶酒。   “好酒!”   给嫌犯喝的酒能有多好,陆随也不介意,做作的姿态不禁让人怀疑他杯中的是什么琼浆玉液,而不是淡如白水的浑浊黄酒。   楚荆翻看今日记录下的卷宗,说:“你说贺应淮没有邀你去赴宴,只是碰巧路过。”   “不错。”   “那你今日为何‘路过’雀居楼?”楚荆问道。   陆随笑着反问:“楚寺卿猜不出是为何?”   “猜不出。”   陆随已经很久没有认真打量楚荆的脸,多年未见,他的相貌倒没怎么变化,只是瘦了些,棱角更加分明,眼底有淡淡的乌青。大理寺卿不是什么轻松的位置,大概是事务繁忙,整日埋头看卷宗,又不肯好好休息。不过脾气倒是一点没变,就像一口古井,无论怎么激怒对方,都掀不起一丝波澜。   楚荆的相貌本就偏秀气,身板又显得文弱,对陆随而言毫无威慑力。入夜天又冷了三分,牢里透进阵阵冷风,冻得楚荆耳朵泛红,耳垂看着像是很好捏的样子……   陆随想着想着便走了神,伸手拈起楚荆鬓边的一缕碎发,凑近耳边说道:“听闻雀居楼有美酒、佳人,你我都是男人,你说我去干什么?”   烛影晃动,两人对坐着,靠得极近,丝毫不像是审讯现场。作记录的范主簿笔尖悬在纸上,犹豫着不知当写不当写。啪!   楚荆抓住陆随的手,身体后仰拉开了距离:“将军说话不必靠这么近,楚某听得见。”   陆随不紧不慢收回手,不再逗他:“我不过是得了空四处逛逛,碰巧看到雀居楼宾客如云,就自个找了个位置,小酌一杯,看个热闹。”   “看不出你还是个爱热闹的人。”   “不成?”   “成。”楚荆回到正题,“据那侍童说,韩琰见你独自一人,便与你交谈,还邀你饮了一杯。”   “不错。”   “用你的酒杯?”   “不是,他端着酒杯过来的,跟我说了几句话。”   虽然韩琰入仕不足一年,陆随也一直不在京城,但韩琰自小在京城长大,有韩公公这层关系,这些年也认识不少官员大将,他能结识陆随也不足为奇。   这一点想通了以后,楚荆问他:“韩琰跟你说了什么?”   陆随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的空酒壶:“这倒是个秘密。”   所谓秘密,不是不能说,而是不能对什么人说。   范主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停了笔,得了楚荆的眼神示意便悄悄退了出去。   冷风不停灌入,陆随仍是不说话,两人就静静地坐着,摆在两人中间的一壶浊酒就像是楚河汉界,谁也不肯先开口。   最后还是楚荆退一步,他摩挲着粗糙的空酒碗,面无表情地倒满了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鱼儿上钩了,陆随笑着又要给他满上,“楚寺卿好酒量!”   对于喝惯了酒的人来说,这酒着实寡淡如水,而对生平只喝过两回酒的人来说,这酒的味道又过于辛辣苦涩。   楚荆抬手按在陆随握着酒壶的右手上,说:“现在不是秘密了。”   陆随明知楚荆的脾气,却偏要逗他,道:“韩状元文采非凡,夸我英武不凡人中吕布战无不胜功名赫赫,久仰我陆随的大名,想要与我结交。”   “……”   陆随忍住笑意:“别这样看我,他真是这样说的。我说我也是打过几次败仗的,可他非要给我戴个谦谦君子的帽子,还不由分说自己倒了杯酒喝。”   楚荆试探道:“他认识你?”   “前几日的宫廷宴上见过一面,就是楚寺卿‘恰巧’身体抱恙那日。不过我对他倒是不感兴趣。”   “为何?”   “这韩琰好歹也是个状元,听他说话谈吐,为人谄媚,丝毫没有陈远的风骨,我朝状元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陆随扼腕叹息道。   楚荆对本朝的科举制度不做过多评价,道:“陈工部虽说为人有些怯懦怕事,但人品确实一等,不收礼不行贿,也极少趋炎附势巴结朝臣,韩琰或许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陆随冷笑:“陈远虽无实权,你忘了韩琰的母家是谁?韩琰这一年来与什么人有过来往,你不会不知道吧?如今韩文忠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手中又持有重兵,他为何要主动与我结交,个中缘由你当真不懂?”   楚荆突然想要喝口酒,却发现酒碗已经空了,又把手放下,理了理弄皱的衣袖,才道:“韩琰虽不如陈远为人,你怕是对他有些偏见。”   “偏见?”   陆随笑容渐失:“韩琰入仕不到一年,把整个朝廷的人都接触了个遍,独独除了你大理寺,如果这还不算是立场,你还要装聋作哑到何时?自从你接了这大理寺,在朝中树敌多少你还数的清么?”   “你以为皇帝这个靠山就真的牢靠么?现如今有多少人视你为眼中钉,就因为你我七年前的那些‘过节’,在西北军营的那几年,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每天都有人为了拉拢我,费尽心思搜集你的把柄。”   “谁能知道你的把柄明天又会落在谁的手中?”   陆随威胁般的低语在耳边嗡嗡回响,楚荆不胜酒力,已经有些发晕,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   折胶堕指,楚荆自小体寒,在森冷刺骨的监狱里喝了点酒,身子确实暖和了不少,连被冻僵的四肢也灵活了些。   酒壶已空,楚荆拿过陆随手中的碗,把剩下的酒胡乱灌了一通,才道:“我行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把柄一说,从何谈起?”   “呵,”陆随一时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就凭你今日把我扣在这里,待此案查明,我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你——”   “不会。”楚荆是个酒量浅的,此刻更是晕得厉害,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两个陆随,摇摇晃晃,还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什么,烦人的很。   “什么?”   两个字被楚荆说得不清不楚,陆随俯下身凑在楚荆身边去听。   “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   楚荆断断续续地说着,竟扑通倒在了陆随怀里。   “你喝醉了?”陆随戳戳他的脸,揉揉他发烫的耳垂,问道。   楚荆觉得陆随的手冰冰凉凉的,摸在脸上很舒服,不自觉向他蹭了蹭。   这点如白水般的酒,陆随是越喝越清醒,没想到楚荆竟然醉了。   陆随心情很复杂。   楚荆不爱喝酒他是知道的,但没想到酒量能差成这样。   楚荆怕冷他也是知道的,但当楚荆冰凉的指尖往他温暖的衣襟里钻时,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牢房里倒是有一床看起来十分暖和的棉被,他正盘算着是把神志不清的楚荆扔在地上冻他一晚,还是打一瓢冷水把人泼醒?   “唉。”   酒气上头,楚荆的脸有些发红,四肢却还是冷冰冰的。陆随轻叹,一手抄起楚荆的膝弯,一手搂着楚荆的肩,把人抱起轻放在草堆上,用那团蓬松的被子把人裹成个粽子。   “粽子”扭动了两下,挣扎好久才把憋得更红的脸探出来呼吸。整个人被裹在被子里也不舒服,双手无意识地扒拉着被褥往外伸。   楚荆是朝中出了名的好脾气,说话先带三分笑,没什么能耐的人,还真难惹他动怒。只有醉了酒时,才能从那张面具般不起波澜的脸上看到别的神态,一双澄澈的桃花眼难得泛起一层水雾,鸦羽般的眼睫微微颤动,还巴巴地看着陆随,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陆随一直不愿意承认,从见的第一面起,他就是被这样一张脸蛊惑的。   醉意过后便是困意涌来,楚荆即使喝醉了也睡得不安稳,眉头紧皱,像是陷入了一场噩梦。   陆随食指往楚荆眉间戳了一下,抚平眉间的皱痕,自言自语道,“你从前可不这样,现在倒是变得冷冰冰的,巴不得拒人千里之外。”   “唔……”   陆随按住楚荆乱动的手,把被子往上盖好,问:“你说什么?”   没有得到回应。   不知是被什么硌着不舒服,楚荆把被子一掀,闭着眼睛两下把衣带外袍扯开,衣服里藏着的东西叮叮当当掉了一地,才肯侧身安睡。   额间传来温软的触感,好似一片羽毛轻轻扫过。那是梦吧。   楚荆的脑子乱成浆糊,感觉被人抱在了怀里,分不清是梦中还是现实,可直觉又在告诉他,怎么可能呢?   他分明……如此厌恶我。 第03章 非礼勿视   嘶——头疼。   睁开眼看到的不是熟悉的白色帐幔,而是狭小的天窗上粗糙的木栏杆。   空酒壶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楚荆脚边,他呆呆的看着酒壶出神,回忆了片刻,脸色越发不好,却怎么也记不起醉酒后的事情。   天色尚早,陆随闭着眼睛,一只手揽着楚荆的腰,一双长腿把人夹着,犹如守着猎物的睡狮。这被子平常是楚荆一人用的,两个人盖还是过于窄小,倒是把楚荆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暖融融的,陆随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外面。   稻草堆上还散落了一堆小物件,都是楚荆平时惯带在身上的零散铜钱、各种奇怪的药丸药草、大理寺的通行令牌、甚至还带上了纸笔。   陆随昨晚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楚荆为什么要揣着这么一大堆东西。   破晓时分正是最冷的时候,楚荆呼出一口白雾,小心把陆随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才哆嗦着手脚去够自己的外袍。起身掀开被子的动作带起一股冷风,陆随睡得浅,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立刻清醒过来,此刻装作被冻醒的样子,伸了个懒腰。   陆随看起来精神很好,支起下巴好整似暇地看着楚荆。   “我——”楚荆正穿着衣服,瞪着陆随迟疑着开口。   “你?”   “我昨晚……”两人身上的衣着还算整齐,楚荆心下也安定了几分,试探道。   “你昨晚?”陆随揉着眼,声音还有些沙哑。   “楚某不胜酒力,昨晚让陆将军见笑了。”   陆随还躺在草堆上,正好够到楚荆低头垂落的几缕发丝,用食指缠绕两圈,起了几分坏心思,道:“我可不敢笑,昨晚做了些什么,楚寺卿心中没数?”   楚荆是了解他的,知道陆随是故意在逗自己,说:“不过是喝醉了酒,失态了。”   “你是不打算对我负责了?”陆随这个人,同僚看来是心机深沉,将士们看来是沉稳果断,唯独面对楚荆会有这难得的孩子气的一面。   楚荆越是一本正经,陆随就越是要逗他。   一物克一物,楚荆是个涵养极好的,不紧不慢地陪他打太极,“陆将军怕是还未睡醒,否则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陆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昨晚是谁非要扒了我的衣服跟我睡在一起,做了什么你自己还不清楚你是读书人,定是瞧不起我这个打仗出身的粗人,配不上……”哗——范主簿才刚进来,手里捧着的一堆纸笔卷宗文书七零八落掉在地上,也顾不得去捡,捂着耳朵念念叨叨着离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楚荆转身,一直静静围观的众狱卒顿作鸟兽散。   “……”   还说不清了楚荆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没等楚荆发话,大理寺少卿于子和找了小半个时辰,匆匆说道:“寺卿,您在怎么在这儿。”   牢房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于子和见气氛不大对劲,又问了声,“怎么了”   “你先到外面等我。”   楚荆像是得救了一般,深吸一口气,把二十多年的涵养又捡起来了,径直走出了牢房。   被楚荆剜了一眼后,陆随仍不知死活地喊:“楚寺卿早日回来!”   陈尸所内,韩琰躺在长案上,口中被纸团塞满。   仵作徐鲁见人到齐了,把纸团从死者口中抠出,伸进咽喉处拔出根细长银针,道:“银针光洁并未发黑,不是金石类毒物。”   旁边放着三个铜盆,其中两个铜盆倒扣着,隐约听见有吱吱声,而另一个放了只死老鼠。   “这三只小鼠分别吃了韩琰呕吐物和韩琰与陆随杯中的酒液,第一只口吐白沫已经死亡,而这两只是吃了残余酒液的老鼠。”   徐鲁掀开铜盆,两只小鼠仓皇逃出,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可否判断是什么毒物?”楚荆问道。   “在场的人称韩琰生前一度呕吐、腹泻,并且掐着自己的脖子,难以呼吸,随后即肢体抽搐着昏迷倒地而亡。”   徐鲁的半白胡子一动一动,说:“老夫多年前曾见过一士兵,腿上中了箭,也是这个症状。”   涂抹在兵器上的常见毒物……   楚荆立刻反应过来:“是川乌?”   韩琰是服毒身亡无异,徐鲁收好了器具,说:“极有可能,除非他服用了什么极稀有的毒药,这便难以检验出来了。”   川乌是一品常见药材,有活血化瘀之效果,内服外敷皆可,但生川乌有毒性,制备不当再加上服用过量会有中毒的危险。   根据剂量的不同,毒物发作的时间也不一样。   韩琰生前最后接触的是陆随,而两人的杯中都没有毒药残留,他到底是误服中毒还是遭人投毒,仍需要查证。   楚荆翻看了下于子和连夜整理的卷宗,问:“雀居楼和韩琰衣服上是否有找到毒药?”   于子和答道:“都没有。”   “去韩府问问,韩琰一月内有没有服用川乌,还有京城的药铺,调查一月内有哪些人买入过生乌。”   “是。”于子和年纪虽轻,却是楚荆提拔上来的,身为少卿,大理寺二把手,办案的执行能力深受楚荆称赞。   案件尚无眉目,楚荆把卷宗仔细又看了一次,正巧听见肚子响了,才想起一大早什么都没吃就已经到了晌午。   “小二,一碗馄饨面。”   “好嘞!”   说来楚荆也是这家小摊贩的熟客了。这店味道谈不上多好,位置也不佳,多年在大理寺门外做些小本生意,一做竟十多年过去了。   大理寺阴森肃穆,里面关着的都是重犯要犯,寻常百姓都要绕路走,但年轻力壮的衙役众多,一忙起来就昏天黑地饿得不知什么时辰才想起来错过了饭点。   负责掌勺的杜大娘倒是会留一些烧饼备着,可大冷天的啃冻得硌牙的饼子时,还是心想一出门有家店真是再合适不过。   这家店老板是从南方来的,自称他的馄饨是全京城最正宗。正不正宗楚荆不知道,但这馄饨确实皮薄馅儿大,用的是龙骨汤底,鲜香入味,最适合他的口味。   当楚荆刚刚吃上热腾腾第一口馄饨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咽下,身后有人惊喜地拍了拍他的背。   “楚寺卿!你果然在这儿!”胡公公拿着圣旨笑眯眯地说,每回楚荆不在大理寺,多半都在这家馄饨店。   这一拍,楚荆被一大口馄饨噎到了,咳了半天才喘过来气,没好气地说:“咳,胡总管,咳咳,您走路怎么没声儿啊。”   我差点成为本朝第一个吃面噎死的朝廷命官,楚荆心道。   “哟,楚寺卿劳累,近日又有大案缠身了吧。”胡公公看着他眼底的乌青说道。   “我何时是没有大案的?”楚荆见他身后跟着几个钦差,“是皇上召见?”   胡公公直夸他聪明,是:“楚寺卿料事如神,正是皇上宣您进宫呢。”   想必是韩琰的事情了,楚荆留了几个铜板,最后看了眼还热气腾腾只囫囵吞了一口的馄饨,跟着胡公公上了马车。   皇帝正在用膳,一边吃着送到嘴边的菜,一边在看奏折,看得楚荆都馋了。   “参见陛下。”   皇帝忙说:“你我之间不必多礼。爱卿用过午膳了吗,过来一起吃吧。”说罢命人多备双筷子。   虽然楚荆是真的饿,但君臣礼节不可逾越,且他这人又十分能装,只是说:“多谢陛下,臣不饿。陛下,用膳的时候就不要看奏折了,水满则溢,身体要紧。”   “无妨。”   皇帝停下筷子,问:“韩琰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楚荆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也包括昨日醉酒前发生的事。   “陆随……”皇帝右手轻轻叩击桌面,嘴里念叨着这名字。   “他为何会出现在雀居楼”   “他自称是路过,与宴会无关。”话虽如此,与宴会有没有关系尚无定论,但陆随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里。   这桩疑似毒杀案,被害人是新科状元,韩文忠的义子,偏偏还牵涉到陆随,案子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既然此事与陆随无关,依朕之见,还是先放了吧。”   楚荆却有不同的看法,“臣以为,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陆随还不能摆脱嫌疑。若此时放人,恐怕于法不合,对已逝的韩公子也难以交代。”   殿内的宫人都退了,皇帝背手踱步走了一圈,突然说道:“朕记得当年朕还是皇子的时候,你与陆随之间有一些过节。”   “臣与陆随在朝堂之事上确实有意见相左之处。”楚荆微低下头,掩过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楚荆当然忘不了七年前与陆随的那一次争执,彼时陆随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副将,楚荆也只是小小侍郎。当年先帝在出兵西北一事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听从了陆随的意见,走了一步险棋。   如今看来,陆随的军事才能非同小可,自那以后一战成名,收复陇西十四郡,手握西北重兵,获封镇北将军镇守边关凯旋回朝。   “那你觉得陆随为人如何?”   楚荆面不改色地答道:“私交不深,不予置评。”   皇帝绕回桌前,沾着茶水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字——韩。   隔墙有耳,外有敌人环伺,内有权臣摄政,紫禁城未必就是皇帝的天下。   “朕登基以后处处受韩文忠掣肘,朝中阉党独大,百姓深受其害。一月前北狄攻入长安,幸好陆随带兵勤王及时,朕借他之力才终于铲除了兵部尚书。   陆随统领西北军多年,趁他此次留京,朕本打算把三大营交给他,若能拉拢此人,他会成为我们的极大助力。”   楚荆道:“不妨待案子查清,找出真凶,若真与陆随无关,届时还他清白,也好服众。”   “若凶手真是陆随……”皇帝又摇了摇头,“不,凶手可以是宴会中的任何人,但不能是陆随。”   “可是韩——”   楚荆还欲再辩,又被皇帝打断道:“既然陆随嫌疑不大,爱卿又是顾全大局之人,朕希望你把从前恩怨私情放在一边。韩文忠那边朕会想办法,你且下去吧。”   “……是,臣告退。”   连下十日的雪终于停了,楚荆一个人走出宫门许久,留下一串不深不浅的脚印。   寒鸦停靠在枝头,一层薄雪簌簌抖落在楚荆肩上。   “私情……”   楚荆反复咀嚼这二字,自嘲一声,扬长而去。   皇帝看着楚荆留下的一串脚印,脸上表情却愈发阴沉,宛如撕开假面的孤狼。   “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屏风后人影闪动,一位身着锦衣华服的女子从后走出,手上端着糕点茗茶。   那女子容貌清秀,举止中透着一股书卷气,虽算不得绝色,倒也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美人。   女子听出皇帝语气中的责备,却没有丝毫慌张,解释道:“臣妾端来了糕点热茶,并非故意偷听。”   沏好的龙井还升腾着热气,女子来得并不久,皇帝看也不看,只心不在焉地拿起书桌上的奏折。   门没关紧一阵阵透着冷风,祝鸢把食盒放下,小心翼翼关好门。   皇帝根本没有在看奏折,还在生着莫名的闷气,说:“人已经走远了。”   “陛下是何意?”祝鸢没听懂他的意思。   “你这么想见他,方才为什么不出来?他不是你的心上人么?”   “臣妾与楚寺卿清清白白,陛下何必凭空污蔑,坏人名声”   “污蔑?”皇帝气极,冷笑道,“是了,楚荆对你的心思倒是丝毫不觉,只把你当成他的得意门生。若是被他知道,一向洁身自好风评极佳的‘楚寺卿’会作何反应?”   帝后二人年纪相仿,都是少年心性,自成婚以来类似的争吵不下十次,每次都是两败俱伤。   被戳穿了心思,祝鸢脸上却极冷淡,说:“臣妾确实爱慕过楚荆,陛下也不过是迫于形势娶了臣妾,这些都是事实,被他知道了又如何陛下若是不信,臣妾是否要以死自证清白”   “啪!”   白瓷茶杯四分五裂,皇帝怒道,“放肆!”   茶杯碎裂的一刹那,门外冲进来一群侍卫并排两侧,长剑指着皇后。   皇帝铁青着脸,半晌才摆摆手,道:“无事,下去吧。” 第04章 两枚银戒   进出宫一趟,回到大理寺已经傍晚,陆随还被关在牢里。   京城中谁人不识陆将军,连百姓家的三岁小儿都能道出个镇北将军一人破边关的传奇故事来。   诚然故事带了夸张色彩,陆随倒也确实深受爱戴,先是戍边收复失地,后有勤王救驾。后来皇帝设宴嘉赏,进宫那日陆随威风凛凛,百姓夹道欢迎,把官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看守的衙役在他跟前好酒好菜伺候着,那眼神就差直接把大牢钥匙交到陆随手上了。   一向冷清的大理寺此时却门庭若市,淡定如楚寺卿,看见门前围着重重兵马,楚荆也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为首者身披甲胃,骑着高头大马,手中长弓直指大理寺门,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楚荆身着有些洗褪色的官服,站在一干士卒中央,直觉不久之后自己就会在京城臭名远扬。   “我家将军呢!”为首者喝道。   楚荆看了一眼被扎成刺猬的木门,心中计算修这道大门需要多少钱,也不知一向抠门的工部给不给报销。   “不知阁下口中的将军是” 楚荆装作听不懂。   虽说陆随的官阶比他高,权势比他大,但楚荆好歹也是个堂堂正三品京官,第一次见有人敢带兵包围大理寺。   为首者却是嚣张无比,脸甩得比天高,声如洪钟,把箭虚虚对准了楚荆,说:“还能是谁!我家陆将军被你关了一天一夜!我家将军他犯了什么罪啦?今日你要是不给出个解释,这大理寺的门就别想进了!”   被他这大嗓门一吼,旁观的百姓纷纷驻足,馄饨店老板生意也不做了,收好摊出来看热闹。但碍于这么大阵仗,他们也只敢窃窃私语,在底下猜测楚荆是得罪了什么人。   楚荆虽为读书人,没有带过兵打过仗,此刻被长箭指着却不见一丝怯懦,朗声回应道:“陆随涉嫌韩琰中毒一案,按本朝律例理应收监候审,楚某只是按律行事。”   那人冷哼一声:“按律?谁知道你是不是假公济私,给我家将军乱安罪名,恶意报复!”   “陆随是否有罪尚无定论,若是阁下信不过我,大可禀告皇上参我一本,撤了我的职。但楚某还是奉劝一句,刀剑无眼,还是收好你的弓箭,只怕到时陆随无罪,你藐视朝廷命官的罪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楚荆从木门拔下一支羽箭,交还给他,提醒道:“我大理寺的门可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那人还不服气,双方陷入了僵局,楚荆犹豫片刻,想着给他一个台阶下,说:“你——”   “你”字刚出口,身后传来呵斥声,“连城!你吃饱了撑的!好好的包围大理寺做什么!”   陆随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又是人模人样了:“还不把箭收起来!给楚寺卿赔礼道歉!”   连城见自家将军安然无恙,忙收起了箭,心头一喜,可被当众骂了一顿有些委屈,还要给楚荆道歉更添了几分羞耻,于是表情变得八分复杂,动作九分别扭,场面十分尴尬。   楚荆本就是要放了陆随的,刚才说的话是为维护大理寺的门面迫不得已为之。此时见他出来,摆摆手说:“不必了,回头把我大理寺的门修好便可。”   说完头也不回进了大理寺,一个眼神也没给他留下。   连城不知道这歉还该不该道,只好缩成一头熊,心虚地看着陆随。   陆随拒绝了与他的眼神交流,板着张脸一路沉默,把黑压压一群人赶回了军营后才回到将军府。   “哟,大理寺卿竟然把你放出来了。”沈邈正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摆出白鹤亮翅,见陆随回来还挺惊讶。他听说过楚荆的名声,七年前两人的朝堂之争在西北也是人尽皆知,还以为楚荆怎么也要公报私仇把人扣押个几天几夜。   “他进了皇宫一趟。”   “哦,”沈邈了然,“那就是皇帝把你放出来了。”   陆随把连城赶回房面壁,然后幽幽飘到他眼前,说:“您徒弟被捕了,您也不拦着点连城,今日这事要是传出去成什么样子,我的脸往哪搁”   今日这事肯定得传出去,沈邈从不为铁板钉钉的事情担心,后退几步来了个招野马分鬃,道:“这事儿你别想赖我,我早跟连城说了‘他只是想坐个牢体验体验,不必紧张,死不了的,更不用带兵把人救出来。’可他不信,还偏要这么干,我有什么办法。”   沈邈丝毫没感觉自己帮倒忙,还说:“不是我存心看热闹,你也知道,老夫这老胳膊老腿的,哪还阻止得了他啊。”   陆随沉默良久,说:“……是徒儿误会,您可真是我的好师父。”   沈邈不跟他打嘴炮了,说起正事,“这次传来了什么消息”   被韩琰的死牵扯上只是纯属巧合,但陆随绝不是心血来潮上雀居楼喝口酒这么简单。   陆随收敛了神色,叹口气,“进书房说。”   “师父可还记得这枚玉佩?”   白玉四四方方,玉上没有刻字,但纹路奇异复杂且不完整,不是中原常见的雕刻花纹。玉佩边沿圆润,唯独右侧边缘平直却棱角锋利。   “当年西北军中了敌军埋伏,魏将军自戕之时,曾大喊一声口吐鲜血,把这枚掷于地上。”   沈邈想来有些感叹,已经十三年过去了,那场惨烈的战争仍历历在目,仿佛才发生在昨日。   玉佩沾了魏邢的血,曾被摔成四分五裂。沈邈追随魏邢多年,从未见过此物。西北军战败,主帅自杀,沈邈自觉疑点重重,当即怀疑军中有内奸,于是当机立断藏起了这枚玉佩,想着事后调查清楚缘故。   可惜后来军心大乱,内部斗争严重,此事的调查一直得不到进展。直到多年后陆随任镇北将军,稳定了西北军后,沈邈才把玉佩交给了他。   “我在雀居楼收到了这个。”陆随又拿出了另一枚玉佩,外形大小与这枚一模一样,只是纹路边缘完全相反,恰好可以左右拼合。   沈邈道:“这玉佩是一对。”   陆随点头,说:“是在当铺发现的,来典当的老汉说是十三年前在乱葬岗捡到,后来南下做生意,遇到战乱成了流民,穷困潦倒,便想起来当了这枚玉佩。”   “乱葬岗?”   “不错,那老汉年轻时在京城谋生,正是在城东的掩骨塔。”   城东有一处旷野荒郊,其中掩骨塔最为出名,那些暴毙街头、无人认领的流民尸体,或是死刑犯尸体都扔在此处,往尸体上铲两抔土,全当掩埋了,久而久之便枯骨遍地,因此得名。   时常有贫民去乱葬岗顾不上晦气,去扒下尸体的衣服穿,甚至能从死人身上挖出点零碎钱财来。   又是十三年,沈邈尚无头绪,见陆随眉头紧缩,拍了拍他的肩,道:“此事早已过去多年,不急于一时。”   “嗯。”   陆随把两枚玉佩收好,一伸手从袖子里掉出来一枚银戒。   尽管陆随在掉下来那一刹那就抓住塞回去了,但还是被沈邈极好的眼力捕捉到。   沈邈一把年纪了,也忍不住取笑他:“这么多年了,你这银戒指居然还留着。”   被戳穿的陆将军仿佛又变回十年前的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结结巴巴地掩饰道:“早上出门急,没看清楚就顺手带在身上了。”   正说着,他一挥手,叮一声,从另一个袖子里又掉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   “嗯?”沈邈捡起来看了眼,问他,“这怎么还有一枚,我记得你不是送给那个跑了的楚亦安么?”   陆随一愣,缓缓说道:“这或许是,楚荆身上掉出来的。”   沈邈随口问道:“楚荆?那位关押你的大理寺卿?为什么会在他身上?”   这些年,陆随长期驻守边关,而沈邈则在京城布下了一张巨大的情报网,搜集朝廷近十年来官员的情报动态。   楚荆八年前被举荐担任翰林院校书一职,三年内接连高升,不久之后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命楚荆任大理寺卿一职。他自称是孤儿,身份不明,也查不到从前的官籍,确实十分可疑。   然而此人又为人正派,从不结党营私,也不与其它官员过分亲近,风评极佳,实在让人琢磨不透这枚银戒为何会在他手上。   “楚荆,楚荆,”沈邈念叨着他的名字,脸上突然被冻住了一般,手上的微凉的银戒如同烫手山芋,忙把它塞回陆随手中,“他该不会就是……楚亦安那小子吧?”   陆随什么也没说,沈邈从他不自在的眼神和微微发烫的脸上看出了真相。   沈邈现在有点想把连城扔进护城河喂鱼了。   连城并没有被扔去喂鱼,他正在房间里面壁思过。   连城追随陆随整整七年,出生入死,打了多少仗,办过多少事,从来没像今日这般憋屈。他五大三粗,天不怕地不怕,连大理寺都敢围,却唯独怕陆随。说来也奇怪,刚入军营时,连城脾气暴一根筋,头脑不复杂却武力超群,幸好当时的统领惜才留下了他,仗着一身武功谁也不服气,特别是二十岁的少将军陆随。   沈邈身为军中幕僚,神机妙算在行,却唯独对连城感到头疼。对他来说,连城就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想重用他,又怕控制不住他。   后来陆随知道了此事,直接拎着鸡肋在校场面前比武,几招把鸡肋打了个落花流水,赢得满堂喝彩,这才算彻底收服了连城。   战场凶险,陆随一向冲锋在前亲身上阵,还亲手救过连城两次,从此连城对陆随惟命是从,逐渐成为了陆随的亲信。亲信不假,但连城知道,有些事情陆随只会跟沈邈商量,旁人无权过问。他心里清楚,战场上陆随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他心里对人始终是有戒心的,即便是对他连城,也怀揣着很多秘密。   连城现在只恨自己太冲动,没听沈邈的劝,看将军黑得赛锅底的脸色,要是真误了大事,要拿他的命去抵也在所不惜。   人最大的心魔就是自己,最不经吓的也是自己吓自己,连城越想越严重抄起剑就去找沈邈。   本想这几天晾着连城让他好好反省,沈邈没想到自己前脚才回房,后脚就来了不速之客。   沈邈保持着喝茶的姿势,眼看连城气势汹汹提剑闯进来,心道,又要做什么就算我没阻止成功,他也不至于要我的命吧。沈邈挑眉看向手中那把剑,心道自己这老胳膊老腿可打不过他。   “我做错了事,请军师责罚。” 连城说着把剑塞到沈邈手中。   沈邈奇道:“按理说你是副将,我是军师,要责罚应该找陆随,来我房间做甚”   “我……”连城支支吾吾的样子难得一见。   “你怕他不理你。”沈邈乐了,这个莽夫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   其实陆随待手下将士极好,公私分明。但他有一习惯,处理紧急军务时他是谁也不见的。曾有犯错的将士主动请罪,恰巧碰上陆随处理军务,这才传出连城所谓的“不理人”一说。   不过沈邈不打算告诉他真相,说:“你觉得该受什么罚”   连城把这些年受过的罚都说了一遍:“自降三级,罚俸一年,打五十军棍,关禁闭……”   “行了打住,这倒不必,”沈邈心想,这些惩罚也用不着剑啊,“你去办一件事,就当将功补过了。”   想要在个个上山能打虎,下海能捉鳖,谁也瞧不起谁的西北军中立足,光靠用兵如神还不够,有时还得用这种恩威并施的手段。   连城脾气不行,办事却出奇的牢靠,领命以后提剑风风火火就要走。   沈邈叮嘱道:“切记不可让他发现,要不然真把你扔进护城河喂鱼。”   “是!” 第05章 爱情骗子   “我才不信,两个男人搞什么搞!”   “这你就不懂了,这人世间的情情爱爱一上头,可由不得你不信。”   “你又知道了?”   范山耳朵夹着一支笔,笔尖上那滴墨要掉不掉的,他正说得眉飞色舞,“那当然了,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就今天早上,那陆将军衣衫半褪,泪汪汪地拉着咱们寺卿的手不让走,非说要让人负责。”   “然后呢?”   “咱们楚寺卿就无情了,一个眼神也没给他,穿好衣服办案子去了,把陆将军关了一整天呢。”   “不会吧,就算他们昨晚真的那什么了,看那体格也是那陆随在上啊!”   一干狱卒拿出办案的专业度冷静分析,随后纷纷摇头表示不信,其中一个人还压低声音道:“咱寺卿这细胳膊细腿,一到雪天就冷得发抖,恨不得钻进火堆里,平时骑匹马都能颠下来,陆随可是打惯了仗,把北狄打得落花流水的大将军,怎么看都是你想多了。”   “陆随可比咱寺卿高一头呢!”   “官位也高了二品。”   “也比寺卿有钱。”   “也比寺卿有势。”   范山恨不得以头抢地,说:“啧!你们也忒迂腐了,我亲眼看见的还有假?楚寺卿怎么就不能在上面了?你们是没见到,昨晚陆随说要喝酒,他二话不说给他拿了两壶,还陪着喝了一晚上呢!”   “楚寺卿喝酒了?!”   “我在这干了这么久,就没见他喝过酒!”   “他连酒壶都没碰过!”   “不可能,他怎么会喝酒?!”   一见多识广的狱卒抚了抚短须,总结陈词:“我倒觉得有可能,你看咱们寺卿的样貌,哪家夫人小姐看了不喜欢,再说他的头脑,哪家老爷公子看了不称赞。可他如今都二十九了,大理寺后院的门槛都被媒人踏平了几回,还是没有成婚。这要是寻常人家在这个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依我看,楚寺卿很可能就是‘那边’的人!”   “我是哪边的人?”!!!   让人把大门的箭拔干净以后,楚荆一路进来,恰好听见最后一句,问道。   “没有没有!大伙闲聊呢!”范山一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楚荆不疑有他,问:“陆随是于子和放的?”   “张尚书说是您带话来让他放的人,”范山顿了顿,“他又骗人了?”   楚荆倒了杯热茶暖手,“无事,他做得对。”   “子和去哪了?”   范山把整理好的卷宗给他,回答:“他去调查京城的药铺,这是目前所整理的线索。”   韩琰身体一直很好,查过了他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不知韩琰有服用过川乌。   不是误服,就只可能是投毒了。   雀居楼已被暂时查封,店家仔细盘点过,果然少一只酒杯。   雀居楼常年人多杂乱,那天又恰好是贺应淮宴宾,凶手是否曾经调换过韩琰的酒杯,早就逃离现场,甚至离开了京城也不可知,案子暂时只能从宴会的主人贺应淮身上入手。   贺应淮,上清人士,是与韩焱同年的进士第二,家族世代务农,自小家境贫寒,双亲于五年前去世,如今暂住翰林学府。   楚荆点起蜡烛一字一句仔细看,家世清白,是因科举第一次来到京城,没发现他有什么可疑之处。   “他为人方面如何?”   范山对审问过程都做了记录,说:“也许是因为出身贫寒,贺应淮登第后尤其喜好结交权贵,特别是韩琰。他们这些读书人自诩清高,都称贺应淮为人谄媚,自从韩琰成了状元,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贺应淮像是韩琰的跟屁虫,人走到哪,他就跟到哪。除了韩琰,贺应淮似乎不大受其他人欢迎。”   “不受欢迎?”楚荆喝了口茶,身子渐渐有点暖和了,“那他为何要在此时设宴,而且来的人也不少。”   楚荆可亲眼看见了不少同僚,就连陆随也名曰凑巧出现在雀居楼。   “那些人虽然私底下对贺应淮的人品颇为不满,但他毕竟是榜眼,未来的朝廷命官,又出了名的与韩琰关系亲近。日后若想要在这京城仕途更顺畅些,几分薄面还是要给的。”   楚荆点点头,说的倒是有理。   “可这设宴的时间有些怪异。”   范山提笔记下:“怎么个怪异法?”   楚荆说:“四月殿试,五月传胪放榜,琼林宴已过了六月余,贺应淮怎么在此时突然设宴?”   范山也问过这个问题,说:“贺应淮在一个月前告假,说回乡祭奠父母,此宴是特意送行的。”   来来回回忙碌了一天,案情仍是毫无头绪,收效甚微。   楚荆洗完澡,穿好衣服后才后知后觉有什么不对劲。他没有购置私宅,平日都住在大理寺后院的官舍,也没有仆人,换洗衣物都是自己动手,一个人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勉强过得去。   干净衣物上摆着一些平常习惯揣在身上的小玩意,楚荆收拾着才发现少了一样。   他办案时过目不忘,平日里却有些丢三落四的小毛病,不是丢了银票就是找不到发冠,还有一回起床发现鞋少了半只,可这贴身藏了十年的银戒指,是从来没有弄丢过,甚至精心保存保存得连一丝污渍锈迹都没有。   楚荆找了一圈,也不管哪只是左哪只是右,匆忙套上鞋就奔向牢房。   值夜的狱卒听到动静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楚荆一头扎进干草堆里翻找东西。   铺得好好的稻草被翻弄得乱七八糟,枯草沾得楚荆满身都是。   “寺卿,您在找什么?”   楚荆手上动作不停,问,“你有没有看到一枚银戒,就在草堆里?”   狱卒从没见过楚荆这般急切的样子,说:“陆将军出狱后,属下已经清理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   “怎么会没有?”楚荆喃喃自语,“陆随……”   狱卒正要帮他再找一次,楚荆拍拍身上沾着的枯草夺门而出。   “您去哪儿啊?”   楚荆一心想着弄丢的银戒,空荡荡的监狱里只有小狱卒的回音。   深夜又下起鹅毛大雪,暖炉里的炭火将要燃尽,陆随站在烛台前,借着烛光端详两枚戒指。   银戒做工粗糙拙劣,上面刻着成对的简陋花纹,表面也不够平整光滑,实在谈不上精美。   可这是陆随亲手做的。   他十八岁那年立了军功,获了奖赏,营地条件艰苦,没有商人来此地买卖,他便把赏赐的银杯熔了,自己上手花了两天时间打了两枚戒指。   其中一枚圈口偏大,戎马十年,陆随双手粗糙,指节凸起,满是老茧,这戒指他早已经戴不上了,但还是习惯带在身上。   他想不通为什么楚荆也要把银戒藏在身上,此人诡计多端,最擅长骗人感情,难不成是故意让我看见的?   比起这个,陆随更头疼该如何处置这枚戒指。   难不成真跟他说:“我以为这是我的那枚,就顺手捡走了。”   这不就等同于承认这么多年自己对他念念不忘,一直把定情信物藏在身上?   说出去都让人笑话,陆随丢不起这个脸。   或者派人偷偷潜入大理寺官舍,把戒指放回去。 但大理寺是羁押重犯的地方,戒备森严,稍有不慎,传出去名声不好。   正当他犹豫要不把戒指扔进炉里直接熔了时,突然听到将军府大门被敲得震天响。   已经是亥时了,跟了陆随十多年的管家刘叔正要睡下,听到有敲门声又提着灯笼起身开门。   “阁下是?”刘叔甚少出门,近两年才在将军府定居,楚荆也从未登门拜访过陆府,因此他认不得楚荆。   “在下是楚荆,我有急事找陆将军,可否通报一声?”   将军府经常深夜传来急报,因此他见楚荆着急的样子也不出奇,就去找来了陆随。   “你怎么来了?”陆随假装惊奇,看见楚荆站在会客室,窗外北风刮地呜呜响,炭火还没燃起来,楚荆身上也只穿了件薄衣,冻得耳朵通红。   陆随小声吩咐让刘叔取件大氅来,嘴上仍是不饶人:“你怎么穿这么少?楚寺卿莫非改主意了要来抓人?”   楚荆一路跑来,额头冒着汗,反倒没觉得多冷。   “昨日在大理寺你有没有看见一样东西?”   陆随明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居然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装傻:“什么东西?”   楚荆本以为是被陆随拿走了,看他这副模样也不太自信地问:“就是一枚银戒,我平常带在身上的。”   陆随心虚地倒杯茶闷一口,被冷茶冻到牙齿打颤,反问道:“既然是在你身上,我怎么会看见呢?”   “真的没有?我以为是昨晚睡着以后不小心掉出来的。”楚荆越问越没有底气,声音越来越小。   “没有,没看到。”   “抱歉,深夜打扰了。”楚荆心慌,没留意到陆随的神色,匆匆道歉又跑着离开。   刘叔取了衣服回来,却只有一个人,问楚荆:“将军, 这狐裘是否还要?”   “不用了,放回去吧。”   大晚上被楚荆一搅和,陆随彻底没了睡意,自言自语道:“当年一声不吭就消失,这破戒指他这么紧张干什么?”   刘叔以为陆随在问他,想了想说:“这……我开门时见这位楚公子还喘着气,附近也没见马车,应是急着跑过来的。”   “罢了罢了,关门睡觉。”   将军府离大理寺不远,楚荆先回到大理寺取了灯笼,沿着昨日大理寺通往雀居楼的路一路走过去。   路上的雪还没有消融,在地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积雪。楚荆还借了徐鲁的拐杖,一边提着灯笼看,一边用拐杖在地上探。   既然戒指没有落在监狱里,也没有被陆随捡走,那么很可能是在昨日的路上丢失,如果还找不到,楚荆只能进皇宫找一趟了。   楚荆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一步探一步,不时戳中地上的小石子,也顾不得冷,毫不犹豫地探进雪里。不是。也不是。   只希望别被人捡走了。   雪地里的寒气刺骨,楚荆的双手冻得麻木通红,只好时不时停下来哈气,等冻僵的手指恢复了知觉再继续找。   夜色已深,只有巡逻的金吾卫和孤零零的打更人。   查案最重要的是有耐心,楚荆十分擅长此事,他一遍遍地找,固执地相信总有一个角落总能找到丢失的东西。   “好了别找了。”   楚荆本来蹲在地上,雪水开始融化,浸湿了他的鞋子,突然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把他拉起来。   感受到楚荆周身的寒意,陆随脸色不太好,把大氅披在他身上说:“一枚银戒而已,值得你如此紧张?”   双手简直冻成冰块,陆随包住楚荆的手,试图传点温暖给他。   路上只有两串模糊的脚印,楚荆摇摇头推开陆随,说:“不必管我。”   陆随看他被冻得脸色苍白,一股无名火起,一想到这事是因自己而起,只好耐着性子劝道:“先回去!夜晚容易着凉,明日我帮你找。”   “我再找找看。”   “这么长一段路你一个人怎么找?”   “别管我了。”   拐杖碰到了什么障碍,楚荆蹲下摸索,又一次失望地丢开手中的石子。   “楚荆,不过是一枚戒指……”   “不是的!”楚荆终于抬起头,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眶,“是你送给我的那枚!”   陆随藏着戒指的右手握紧藏在宽袖中,他突然后悔了。不该骗他的。   楚荆意识到自己迁怒于陆随,深吸一口气,背着陆随悄悄抹了一把眼睛,说:“抱歉,我把它弄丢了。”   “我曾发誓要把它收好,是我食言了。”   灯芯燃尽,灯笼快要熄灭,微暗的黄光让楚荆几乎看不清路上的石子,只能借着月色下的阴影,逐一用手摸排。   在地上蹲着的人突然身子一轻,整个人从背后被抱起来,灯笼掉在雪地上闪了两下,四周终于陷入黑暗。   “陆随,你放我下来!”楚荆手里拽着拐杖,在陆随怀里挣扎。   陆随沉默不语,三步并作两步把人抱回了大理寺。   “陆随!”   楚荆气极,又被陆随拦着出不了门,手上却突然多了一个圆环。   银戒完好无损地躺在手心,甚至不用细看,楚荆一摸便知是他那枚。   楚荆的脸一下就变了,明明是失而复得之物,心中却宛如冬日里的冰雪。   “我……”陆随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此刻看见对方沉默地看着他,却只剩了一句,“抱歉。”   “你若是想要回去,直接与我说便是,何必如此捉弄我?”   陆随没有解释,只记得楚荆转身离去的背影和被扔回来,留有一丝余温的银戒。   【作者有话说】   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 第06章 翰林学府   翌日,大理寺。   当张笠泽大摇大摆从大理寺门口进来时,于子和背对着他,难得地站在那棵半死不活的树前发呆。   “张尚书早。”张笠泽隔三差五就进大理寺逛两圈,大理寺的人早就见怪不怪,碰见了都会礼貌地问声好,除了某个人。   “又偷懒呐”   于子和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扭头瞪了他一眼,“谁偷懒了?”   韩琰案闹得满城风雨,身为户部尚书的张笠泽平日里再怎么吊儿郎当,也是知道此案的。   “案子查完了有空在这发呆”   于子和确实没有偷懒,他一大早就去查案了,刚从外头回来,见楚荆不在便在院里等了一会儿。   他很想说关你什么事,想了想还是忍住,不情不愿道:“没有,我现在就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肯定在心里骂我多管闲事。”张笠泽抓住他的袖子不让人走。   “……”倒是有自知之明。   张笠泽祖上是矿商,单靠祖辈攒下的积蓄也够他躺着坐吃山空几辈子。然而他却是个奇葩,幼时不知道抽了什么疯,说什么就是从煤堆上跳下去也不肯继承家业,非要学人家弃商从文。   家中长辈劝不住他,只好由着他去考取功名,天天盼着他赶紧失败了回家从商。谁知道他看着不靠谱,却有个好头脑,居然考上了进士,此后一路高升。   碰巧张笠泽曾与楚荆一同在翰林院任职,又与他年纪相仿,政见相似,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朝中好友。   他和楚荆关系好不假,可于子和就不怎么待见他了,两人一见面说不到两句就得吵起来。   张笠泽虽有才华,为人行事随性洒脱,又偏偏爱逗这个小古板于子和。于子和则嫌他不如自家楚寺卿为人端正牢靠,总是油嘴滑舌,又不比上他嘴皮子厉害,瞧他多半是个大不正经。   于子和越是不搭话,张笠泽就越忍不住撩拨他:“你看看你,跟着楚荆多了,整天就知道办案办案,没一点以前活泼可爱的样子,来笑一个给哥哥看看”   他?以前活泼可爱?!   听到这四个字,于子和如遭雷劈,虽然最初认识张笠泽时,他才刚束发,如今也不过是弱冠之年。于子和对自己的认知从来的都是少年老成实干型的,怎么就成他口中的活泼可爱了?   “笑一个嘛,怎么老哭丧着脸跟个小苦瓜似的?”   “你不还说我在偷懒么”张笠泽不出声还好,一说话于子和就想赶他出去,没好气地回答道。   “啧,我发现跟你真的开不得一点玩笑。”张笠泽四处看了下,坐在树前的石凳上问起正事来,“你家寺卿呢,不在”   于子和难得没有和他斗嘴,说:“不在。”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他去哪了”   “翰林学府。”   “唉,”张笠泽凑到他面前仔细打量,“我感觉你今天不大对劲啊!”   “巧了,我也觉得你今天尤其不顺眼。”于子和咬牙切齿地回嘴。   张笠泽哈哈笑道:“你这个人,在楚荆面前乖得跟什么似的,让干活就干活,从不说一句怨言。怎么到了我这就像只刺猬,伶牙俐齿的,非要刺我几句才痛快。”   这还不是因为你讨人厌么?于子和没有说出来,心道再等一刻钟,楚荆要是还不回来他就去整理卷宗,省得看见张笠泽心烦。   那棵长了十几年的桃树光秃秃的,寺里的糙老爷们也不爱打理,一到冬季就半死不活,每年好不容易苟延残喘到春天,也只能开几朵淡粉色的残花证明自己还活着。   张笠泽凝视着眼前的树干发呆,突然问道:“你作何不高兴啊?”   “被你家楚寺卿骂了?”   “……”   “活太多干不完?”   “……”   “案子太棘手?”   “……”   “啊!”张笠泽灵光一闪,“是因为陆随!”   于子和半天憋出一句话,“不是。”   “那就肯定是了。”张笠泽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是觉得案子还没查完就把有嫌犯放了出来,你以为楚荆在徇私?”   于子和也不是个扭捏的人,被戳破了心事,索性小声承认了,“没有,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寺卿要把陆随放出来?”   “啧,这你就不懂了,你想想陆随是什么人。”   京城里谁不知道陆随是什么人,可他还是不服,说:“他从小教导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不成权势大了,就能且所欲为?”   张笠泽哂笑,心说你这话倒是说对了,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你知不知道昨天楚荆进了宫?”于子和点头。   大理寺人来人往,张笠泽凑近于子和耳边,说:“天子是否同罪我不知道,但天子显然不想让陆随同罪。皇上并不关心韩琰案的凶手是谁,他只关心能不能把陆随摘得一干二净,好拉拢他。”   “你的意思是……”   “好了,剩下的你自己想。”张笠泽止住话头,把一封信交给于子和,“记得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楚寺卿,别偷看啊。”   子和闷闷道:“知道了。”   那戒终究还是没带回来,楚荆昨日被气得一夜没睡着,熬夜看了案卷,又起了个大早直奔翰林学府。   事发之后,贺应淮被反复审了一天,见到楚荆仍是毕恭毕敬地领人进屋。   学府的宿舍内已经被搜查得干干净净,东西都罗列在前院,大部分物件还没来得及收走。   楚荆多年前也曾在翰林学府住过一段时间,内里的布置他在清楚不过,再次踏足此处,竟还有些怀念起来。   贺应淮住的房间最偏,屋内还漏雨,破靠窗的墙霉了一大片。搜出的财物不多,只有两件御寒的衣物,一些诗词书册,还有几幅落了灰的字画。   “这些是什么?”   见楚荆感兴趣,贺应淮忙把画作一一展开,那些字画非出自名家手笔,不过是些文人墨客喜欢的梅兰竹菊,上面还有好几幅是韩琰所作,剩下的便是些贺应淮自娱自乐所作的无名野花。   “你跟韩琰真是交情匪浅。”   “是啊,我与韩兄投缘,在京这几月一直受他的关照。这些字画若能得到楚寺卿赏爱,草民改日送到府上……”   “君子不夺人所好。”   贺应淮从头到尾倒是十分配合,楚荆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生怕说错了话得罪人。   “家父家母过世多年,他们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能看到我考取功名,衣锦还乡,况且过几日便到元日了,草民便想着年后回乡祭奠,寄托哀思,好让父母亲人也能泉下有知,心中快慰。”   楚荆回道:“贺公子节哀。”   “草民虽然家境贫寒,生活拮据,在京数月,却时常受到同窗们的帮助,便想着在此次离京前感谢各位好友。”   “不曾想韩兄竟遭人谋害,”贺应淮叹口气,“如果不是因为我设宴,也许他就不会……”   “若此事与你无关,你也是受害者,不必为此自责。”   楚荆看见一个包裹,问:“这是回乡的包袱?”   “是。”   东西被翻了个底朝天,贺应淮也不生气,忙前忙后给楚荆倒杯茶,又用袖子擦干净椅子上的落灰,说:“楚寺卿请坐。”   楚荆接过暖手却没喝,道了声多谢。   包袱里都是些寻常衣物,赶路的盘缠和过关凭证。   狱卒说:“寺卿,搜查完毕,没有发现可疑。”   楚荆放下茶杯,说:“在此案水落石出之前,贺公子恐怕暂时回不了乡了。”   贺应淮深明事理,毕恭毕敬地把人送出门,道:“是,望楚寺卿早日破案,好还韩兄一个公道。” 第07章 我瞎编的   于子和把一份调查名单呈递给楚荆,道:“属下查了长安的药铺,近期买入川乌的都是些跟韩琰扯不上关系的平民百姓,反倒是韩琰自己在今年四月买过。”   “全都查过了?”   “还剩下城东几家,今日去查。”   韩琰购买川乌的地方临近城郊,位置偏僻,也没有牌匾,是一间不显眼的小药庐,若不是于子和连日带人仔细搜寻,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个地方。   药庐靠山背阳,茅屋内阴暗不已,角落空了一处瓦片,正滴滴答答往下漏水,走进去有一股草木受潮的霉味。   屋后有一片空旷的小山坡,被划分成几块,平常会种植一些草药,由于是冬季,只有几株零星的绿草尚能冒出芽来。   药庐里只有一位老人,这人面颊凹陷,双手干瘦,眼窝深陷,来了人也不打招呼,瞥一眼便继续笃笃笃捣他的药。   背后是满墙的药匣,木板已经腐朽老旧,掉了一地木碎,只有上面的金字有亮色,显然是近期上过漆。   差役小声说道:“这人真怪,来人也不招呼。”   楚荆心道,这样的怪人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那知老人回了一句:“要买便买,不买就滚!”   差役没想到他一把岁数还听能清,正想斥他不识眼色,话到嘴边被于子和用眼神制止了。   楚荆并不恼,道:“我们是大理寺办案的,想请老人家帮个忙。”   老人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来了个当官儿的。”   差役问了几句,指着韩琰的画像道:“可曾见过此人?”   老人看也不看,回答:“我这小药铺虽破旧,来过的人也不少,老夫一把年纪老眼昏花,又聋又瞎,可记不住谁来过谁没来过。”   “你再仔细看看,此人名叫韩琰,身形高瘦,一副书生打扮。”差役忍着他的暴脾气,屡败屡战,“今年四月初在你这里购置过川乌,你的账本上有记录的。”   老人用布包着半碎的草药,挤出墨绿色的药汁,又舀了一瓢热水,倒进药罐中。   直到药罐飘出草药的气味来,他才慢悠悠地撇了一眼,不耐烦地说道:“画成这样,亲娘也不认得。”   “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把你给抓起来!”差役终于沉不住气了。   “哟,好大的官威啊,老夫犯什么罪啦!”   “你!”   断肠草、雷公腾、川乌、砒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犟嘴,楚荆却并不着急,他扫视药庐一周,各种奇奇怪怪的毒药一应俱全,还认出了几种罕见的毒草。   “这儿的药草倒是丰富,顶上那几格价格不菲,老伯可得收好了,免得被人偷了去。”   “哼!”老人笃笃笃捣药,半晌才应了句,“你倒是识货。”   楚荆过了一会儿说这药匣太老旧了容易受潮,一会儿又道这瓦房该修修,一来二去,老伯也忍不住搭话:“这本来就没多少人光顾,哪来的银钱翻新咱们是平头老百姓,哪比得上你们这些官老爷,动不动便八抬大轿,满屋子金银珠宝三妻四妾,不知敛了多少财,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穷得连府邸也没有的楚荆看看老人手中草药碎渣,笑道:“老伯,这种草虽然毒性猛烈,但不能用开水炮制,否则毒性全失,毫无用处。”   老人终于抬头正眼看楚荆,上下仔细打量,问:“你会知道方法”   “不妨尝试用冷水浸泡后捣出汁液,静待风干后研制成粉末。”楚荆露出骗人专用的神秘微笑,“楚某有要事相问,还请老伯出手相助。”   老人半信半疑,收拾好毒草,把滚烫的药汁倒掉。他仔细看了画像,想了半天才说:“这人好像是来过,四月底吧,我记不大清。”   于子和把账簿翻出来给他看:“你自己的账簿,上面有记载的,四月初八,韩琰购入五两熟川乌。”   “说了我记性不好!”老人瞪了他一眼说:“这人是来过,好像说是家里有人断了腿,用来止血化淤的。”   “他来时可有其它人在场”   “没有。”   “他还有没有说些什么”   “没有,谁买药还扯东扯西”   楚荆翻了翻药匣,“确定他只买了熟乌”   老人急着试验他的新法子,不耐烦地把人往外头赶:“不是写了是熟川乌五两自己不会看呐!”   离开了药庐,还得赶去搜查剩下的药铺,于子和跟差役都觉得案情愈发复杂起来,只有楚荆一个人则慢吞吞落在最后。   楚荆见于子和不时转头看自己,说:“你有何看法”   于子和说:“要么是卖药的老人说谎,要么是韩琰说谎。独自一人寻到这种偏僻的药庐购买川乌,却只是为了替人买药,这说不通,况且韩家也没有人患腿疾。”   小差役也说:“这人一会儿说客人多记不住,一会又说店里冷清,话里不知能信几成莫非那姓韩的状元是想自杀?”   楚荆摇头:“不会,他若是想要自杀,随便找一家药铺即可,不必偷偷摸摸地买川乌掩人耳目,更何况这熟川乌是无毒的,只有药用。”   “啊,难道他想栽赃给哪位陆将军”差役一拍脑袋,灵机一动道。   楚荆:“……”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于子和无奈道:“即使是要栽赃,何必拿自己动刀,而且他如何能知陆随会碰巧出现在雀居楼”   楚荆说:“去问韩琰的贴身侍童,问他为什么韩琰要去买川乌。”   于子和早问过了,“侍童说他不知情,看来韩琰也瞒着他。”   差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崇拜地问他:“话说寺卿,您还懂毒理?”   楚荆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下,说道:“不懂。”   “那您怎么知道那什么草要用冷水萃取的?”   楚荆眨了眨眼,说:“我瞎编的。”   “啊?”   楚荆笑道:“办案子想要套话,可不能像你这么老实。”   这地方弯弯绕绕,确实过于偏僻,半年来购置过药物的客人寥寥无几,而那些心怀不轨购入毒药的人,甚至连名姓也没有留下,只记下了毒药名称。   四月初八,韩琰 熟川乌五两四月初十,佚名 砒霜四两四月十五,佚名 鹤顶红二两四月廿二,佚名 熟川乌二两,生川乌三两……   楚荆心道:若是这账簿能记完整,不知京城有多少命案能破了。   “子和,那老伯说韩琰四月末来过药庐买药”楚荆边走边翻看账簿,突然问起。   “是,不过账簿上记的是四月初八,这老人家上了年纪,怕是记错了吧。”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再次中断,那差役连日来腰酸背痛的,伸了个懒腰说道:“这韩琰也是,家中无人生病,却偏要跑到这里买川乌。又莫名其妙被毒死,真是离奇。”   “若从韩琰身边的好友入手,看有没有受了腿伤的人,或许会是一条线索?”于子和想了一下,回头询问楚荆的意见:“您说呢……寺卿”   转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本来安安静静跟在身后的楚荆却没了踪影。   “寺卿呢” 第08章 药庐遇险   明明是四月初,为何会记成四月末那老伯虽然上了年纪,可眼力记性都不差,为何偏偏记错了时间二两熟川乌,三两生川乌。   那个购买者会不会就是……   楚荆心中有疑,忘了打声招呼便匆匆赶回药庐,想要求证自己的猜测。   这次,雪水滴答滴答往下漏,笃笃笃的捣药声却没了。   “老伯,老人家!”楚荆喊了两声,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他只道是此人脾气古怪,进了门才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药罐碎成了五片,药汁全都洒在地上,木柜、账簿被翻得乱七八糟,如同刚遭到洗劫。   他循着湿脚印到了后院,果然在药庐后的小山坡上找到了老人。   老伯倒趴在山坡的土堆上,身边掉了几株新鲜的草,叶片上沾了暗黑的血,指甲里还有泥土。   颈部被利器割破,伤口深得可见喉骨,血还在喷涌而出,身下的雪被血液浸透,猩红得刺眼。   楚荆箭步冲上前,撕了一片衣袖用力堵住伤口,然而这已经无济于事,老伯失血过多,早就断气了。   楚荆小心把人翻过身,老伯身上并没有什么反抗痕迹,钱袋也并未丢失,凶手是应该有备而来,趁人不备一击致命,害命却不谋财。咔——角落传来一丝细微的声音,干枯的树枝被踩断。   楚荆能隐约感受到有人接近,迅速转身把手边的木凳扔出。   蒙面人一时不察,竟真的被打中,破旧木凳砸在他的小臂,登时四分五裂。   “什么人!”楚荆躲开,抄起手边的木棍挥了过去。   蒙面人没有他想象的厉害,闪躲之余竟被楚荆拉开了距离。   看起来没有同伙,楚荆不动声色往门外挪动,一边引诱他开口:“你是谁?为什么要杀人?你刚才在找什么?”   “你是杀韩琰的凶手?”   蒙面人一声不吭,并不上当,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楚荆动作还算敏捷,但他到底只是个文官,从未习武的人怎么挡得住杀手?   见说他不动,楚荆只能尽量拉开与他的距离,想去外头求助。   看出了楚荆要逃走,蒙面人不耐烦了,也不怕被砸中,抽出匕首直直刺向楚荆。   眼前银光一闪,楚荆本能用手臂遮挡,所幸他躲得快,只被划伤了一道口子,血液沿着手臂流下来,蒙面人见刺他不中,心急之下扑上去把人压倒在地,尖刀直刺楚荆面门。   楚荆摔倒前够到一根短木棍,死死抵着蒙面人的手,木刺深深扎进手掌中,暗红的血滴回自己脸上。刀尖堪堪停在眉前半寸,只差毫厘便直插脑门,楚荆青筋暴起,想起曾学过的一招,右腿猛地向上弯曲一顶。   这招阴损却有奇用,蒙面人下身剧痛,手上力气一松,尖刀被楚荆手中的木棍打飞出去。   然而楚荆还是低估了他,并且完全激怒了蒙面人。如果说他本来只是为了杀人灭口,如今则对楚荆起了报复之心。   蒙面人突然发力,扣住了楚荆脚踝把他压在地上,夺过木棍在楚荆右腿重敲泄愤。   楚荆被迫趴在地上,右腿被扭曲反折,一股撕裂般的疼痛自腿部蔓延,仿佛能听到骨骼错位的声音。   剧痛之下,楚荆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被地上的粗糙砂砾擦伤,扬起的尘土迷住眼睛,血夹着冷汗滴落在地上,腿上已经麻痹几乎没了知觉。   蒙面人终于发泄够了,捡起地上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扎下去——有一瞬间,楚荆真以为自己今日要丧命于此,尖锐的刀锋近在眼前,他没来得及闭眼,突然见蒙面人被踹开了。   “楚亦安!”   “你怎么样?!”   陆随铁拳生风,把蒙面人按在地上打了个头破血流,直到身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别,别把人打死了。”   楚荆睁不开眼,脸上都是血和着灰尘泥沙,白色衣袖被血染红了一半,另一半则被撕去了只剩下半截,小腿处更是被扭曲成一种诡异的角度,整个人狼狈不堪。   陆随把人拦腰抱起,着急着送他去看大夫。   “没事,死不了。”   劫后余生,楚荆确实觉得庆幸。   “闭嘴!”陆随继续吼道。   楚荆被稳稳抱着,奈何陆随气力是出奇地大,铁钳般的手制住了他。   “等……等下!”   陆随就近找了马车把人送进去,看到楚荆纸一样毫无血色的嘴唇,心中咯噔一跳,还好身体还是温热的。   “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   “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不全是我的——”   “有没有浑身发冷,会不会失血过多?!”   “我没——”   “要是疼就咬着我肩膀,别忍着!”   “不用——”   陆随一连串的发问砸过来,根本没有给楚荆回答的时间。   “陆随……”   “陆随。”   楚荆有点睁不开眼,用力喊了一声,抓住他的手,说:“我没事!那蒙面人抓到了吗,他一定跟韩琰的死有关。”   陆随被这句话气得不知是该哭该笑,不得已还是回答他:“抓住了,连城在看着他。”   “那药庐呢?派人去搜查,他一定是在找什么东西。”楚荆说到激动处想起身,不料压到右腿,忍不住“嘶”了一声,“万一他有同伙在附近……”   此地人少偏僻,小道又是坑坑洼洼,马车颠了一下,差点把楚荆颠下去。   陆随没有回答他,黑着脸把人按回去躺下,给他检查身上的伤口。   楚荆手臂上的伤口不深,血液已经凝固,剧痛不断提醒着他,他猜自己的右腿应该是骨折或脱臼了。   楚荆急得满头大汗,见陆随不理他,推开人就要下去,说:“不行,他肯定是要找些什么,我得找于子和查查。”   陆随忍无可忍,把人按倒在马车后座上。   “好了行了别动了!”   “……”   “你老实待着,我去找人!”   长安城有一位民间大夫,崔氏,家住城西。崔大夫的医龄跟他胡子一般长,治好的疑难杂症不可胜数,还是第一次觉得这种情况有些棘手。   将军府卧房外的几人见了他仿佛是找到救星,忙把人往里推。床上躺着一年轻男子,崔大夫走进了才看清那人,惊讶道:“楚寺卿?”   他是认识楚荆的,毕竟大理寺的人三天两头跑一趟医馆,有时楚荆还会去找他配一些提神的香料。   崔大夫惊讶的是,楚荆竟然会出现在将军府,还伤成这样。   前些日子京城沸沸扬扬的投毒案他略有耳闻,陆随部下包围大理寺的事情也是闹得满城风雨,如今看这架势,难道是陆随不满当日被关大理寺,刻意寻仇,把人打了个半死不活……   崔大夫偷偷看了陆随一眼,见他脸色黑如锅底,心中的猜测又坚定了几分。   猜测终归是猜测,崔大夫是个识眼色的,行医多年这京城权贵之间的恩恩怨怨、私仇交恶也是知道一些。知不知道是一回事,说不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他仔细检查了楚荆头部,脸上的血已经被擦干净了,没有方才看着触目惊心,只额头处有些擦伤,并无大碍。手臂已经被人精心包扎好了,伤口不太深,只是会留疤。   伤得最重的右腿,崔大夫担心他骨折,提醒道:“老夫要检查腿伤,寺卿忍一忍。”   无视旁边那人的乌云盖顶般的脸色,楚荆倒是神色坦然,点头道:“好。”   “嘶……”崔大夫轻按下去,楚荆倒吸一口凉气,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右腿膝盖处高高肿起,大片紫黑的淤血淤积在患处,若是陆随来晚了,他的腿也许会被当场砸断。   崔大夫停了下,往下一按,探他的腿骨状况。   一瞬间像是有千万根银针刺入膝盖,然而有外人在,楚荆又不好意思喊,只好咬着牙,双手藏在被子下偷偷抓紧了被褥。   陆随本来还在气头上,看他痛苦的样子,骂他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夫。”   崔大夫抬头看见陆随一脸阴沉,心道:他终于忍不住要下黑手了?   “您下手轻一些?”   崔大夫一时转不过弯来,“哦,啊?”   陆随毕竟是个外行,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干着急。见楚荆正咬牙忍着,冷汗把额前的碎发打湿,陆随突然撩起衣袖把手臂递上去。   楚荆不想说话,缓缓吐出两字:“怎……么?”   “疼就咬着。”   楚荆扯出个苦笑来:“别闹了。”   陆随很是坚持:“我认真的。”   楚荆坳不过他,也确实忍得难受,便用力抓着他的小臂,陷下深深的指印,仿佛这样就可以减轻些疼痛。   漫长的诊断终于结束了,崔大夫开完药包扎好,叮嘱道:“这是药方,药煎好后腿上外敷每日三次,额头和右手的伤口切记不要沾水。入夜以后要当心,免得引起发热伤口溃烂。楚寺卿的膝盖虽然肿得厉害,万幸的是没有骨折,只是扭伤和轻微骨裂,休息三月便能痊愈了。”   “三月?!”楚荆惊讶问道。   崔大夫回道:“伤筋动骨一百日,三个月还是恢复得好的情况,若想尽早恢复,还是少走动为好。”   陆随点头称是,投了个责备的目光,应和道:“你听大夫的。”   楚荆:“……” 第09章 别脱裤子   楚荆贴了崔大夫开的镇痛膏药,连日来办案奔波,又加上一身伤,楚荆迷迷糊糊昏睡了一觉,后半夜才觉出这腿伤的厉害来。   右腿疼得紧,身上又发着烫,手上缠着的纱布又渗出血来。半梦半醒中楚荆感觉有人进出房里好几趟,在他的额头上探了下,时不时让他翻过身,把后背的汗擦干。   醒来时天才蒙蒙亮,从门缝透出一缕淡蓝色微光。   陆随为了照顾楚荆一晚上没睡,眼看快到早上了,顺便把药也熬好趁热送到房里。   楚荆不知死活地站在床边,一手扶着床柱,全身的力量都倚在左腿,尽力不让右腿沾地,维持身体的平衡。   盖了一晚上棉被,楚荆的脸有点红。陆随忙放下药扶着他,再三查探后确认已经退了热,才放下心来。   “你要去哪儿?”陆随以为他是人有三急。   楚荆觉得这幅样子有些丢脸,抓了两把乱糟糟的长发,说:“我回大理寺。”   又补充了一句:“案子还没办完。”   陆随本来就心情不佳,这回直接三两下把好不容易站起来的人又摁回去,训斥道:“案子案子,大夫说的你都没听见?腿伤什么情况你自己不知道?这样子还怎么回去办案?!”   楚荆摆摆手,反驳道:“已经不疼了。”   药汤还冒着热气,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药香。   陆随把浸了药水的热手巾拧干,把楚荆上身盖好免得着凉。   楚荆还在耐心地问他:“那个蒙面人怎么样了,他有没有说些什么?于子和找到线索没有,你告诉他……”   陆随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于子和就是我的那个下属……”楚荆认真解释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哎你扒我裤子作甚?!”   楚荆躺在床上使劲把裤子往上提,可他怎么抵得过陆随的气力,裤子轻而易举被褪下,露出一双笔直修长的腿。   除了膝盖那一处的淤血。   “我自己来!”   虽然知道对方要做什么,楚荆却没来由地感到羞耻,本能地蜷起身子想把自己缩到床脚。   “啧,乱动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陆随嘴上凶得很,上手却十分轻柔,生怕弄疼了对方。他抓住楚荆细细的脚腕搭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把手巾敷上去,再用掌心推动均匀敷在患处。   战场上打打杀杀免不了受伤,陆随敷药敷惯了,这点扭伤搁自己身上根本是小伤小痛,但现在受伤的人是楚荆。   这人没上过战场,却总是受伤,伤的还都是右腿。   也许是陆随的手法着实轻柔,楚荆只是感觉伤口有点刺痛和发烫。他心不在焉地揪着自己的衣服,不知在想什么。   揪着揪着,突然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件。这是什么?   楚荆伸进腰间,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   手心躺着一枚银戒。   那天是他一时生气,也是他以为陆随想要回去,才赌气般扔还给他。   这回轮到陆随不好意思了,他上完药,帮楚荆把裤子穿好,说:“抱歉,那日是我不对。”   “你哪儿不对了” 语气里仿佛书院的夫子在教训顽劣学生。   “我不该骗你。”   楚荆若有所思,把戒指收回衣服最里层的内袋里藏好,嘴上还说什么“这银戒本来就是你的,要回去也是天经地义,但你不该骗我。”   陆随本就理亏,道:“是我错了,那日我以为是从我身上掉出来的,便捡了回去。”   “我从未想要回,送了你便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   也许是滚烫的汤药连带着室内的空气也变热了,楚荆脸上发烫,扯开话题道:“对了,那个袭击我的人如何了?”   陆随叹口气,“死了。”   “死了?”楚荆才躺下去又猛坐起来,差点牵扯到腿上的伤。   “你慢些。”陆随把人扶着,在他腰后垫了垫子,“你那得力手下审了他一夜,此人身份不明,死也不肯开口,身上又藏了毒,昨夜毒发身亡了。”   “是什么毒?”楚荆本能联想到韩琰的川乌中毒。   “砒霜。”   陆随拿出个小瓷瓶,里面还剩一颗红色药丸。   陆随推测道,“早些年我曾经在军营抓到过奸细,暴露后也是一样藏毒自杀。这种人多半是被训练的杀手或是受人威胁,买凶杀人。”   “只不过……”   楚荆见他神色有些疑惑,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他在我手下过不了两招,竟还能当刺客。”   “……”楚荆语塞,心道有几个人能在你手下过招。   楚荆摇摇头,道:“他不是为了杀人灭口,而是要找一样东西。至于蒙面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也许真相就藏在那件东西里。”   他思索片刻,决定还是要回大理寺,他刚掀开被子就被人按住。   “你又要去哪儿?”   “回大理寺。”   陆随反问他:“崔大夫说了什么?”   楚荆想了下,答:“大夫说我腿没断。”   陆随耐着性子问:“还有呢?”   楚荆又答:“他还说很快就能好。”   陆随不想又和他吵:“你现在不宜走动。”   楚荆觉得这么争下去也不会有别的结果,正想用什么方法说服他。   昏暗的烛光照着两人,陆随认真盯他的脸,越靠越近,把人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怎么了?”楚荆在陆随的逼近下越发向后靠,直到抵在了床头退无可退。   陆随伸出手,撩开楚荆的额角碎发看,“没有渗血了。”   楚荆侧过脸,心虚地避开他的手,“说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药庐里遇袭的?”   陆随咳了一声,眼神闪躲,避重就轻地说:“我本想去找你赔礼道歉,听说你在药庐便跟着去了。”   “听谁说的?”楚荆不依不饶问道,满脸写着你最好给我说实话。   “路上刚好碰到连城,是他告诉我的。”   陆随在大理寺找不到人,回府以后连城就递了张楚荆近几日的行踪记录,这才让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到楚荆。   说来连城阴差阳错立了次功,若不是沈邈要他跟踪楚荆,也许楚荆这次真的会丧命。   楚荆不解:“连城是你的副官,为何他会知道我在那间药庐?”   “长安也就这么大点地方,将军府养这么多人,恰巧碰见你而已。”   “你派人跟踪我。”楚荆一下戳穿他。   陆随从来都瞒不过他,索性承认了,挑眉道:“你不也找人查我了。”   楚荆顺着他的眼神,看到床边的木凳上整齐地摆放着他日常携带的零钱、药丸、令牌、还有一封拆开的信。   皇上虽没有明说,但他的态度摆明了不让大理寺继续追查陆随。大理寺的人用不了,楚荆才去找张笠泽让他帮忙查陆随回长安后的行踪。   “信上写得挺详细。”陆随评价一番,“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还是要说一句,韩琰的死与我无关。”   楚荆点头:“我有自己的判断。”   陆随紧接着解释道:“你不介意你暗中调查甚至怀疑我,只是必须提醒你,倘若凶手不是我,你的处境只会更危险。朝廷的人都盯着投毒案,敌在暗你在明,说不定有人还会对你下手。”   楚荆明白他的好意,劝道:“可案子还没破,你总得让我回去。”   陆随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便出门了。楚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回来,自己这副样子也去不了别处,这一等便又睡了过去。   卧房内,楚荆一脸崩溃地看着人进进出出,新的书案就安置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于子和与陆随扯皮半日无果,又回去抱着一捧卷宗站在楚荆房前等人出来。   楚荆用陆随临时给他找来的拐杖,一蹦一跳地走出门,终于看见了于子和。   “寺卿,您没事吧?”于子和手上都是书卷,一时腾不出手来扶他。   楚荆没在意,问:“无事,案子有何进展?”   人多口杂,楚荆示意房里的人全都出去,一瘸一拐坐回床边一一查看。   “那个卖药老人果然有所隐瞒,”于子和递上一本老旧的账簿。   旧账簿与上交的账簿内容截然不同。   四月初十,乌启 砒霜四两四月十五,钟燕 鹤顶红二两四月廿二,韩琰 熟川乌二两,生川乌三两……   原账簿上没写的人名,这一本里写得清清楚楚,上面的不少人楚荆都略有耳闻,有的离奇暴毙,有的仍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   而后面那一栏,韩琰购入熟川乌二两,生川乌三两,恰恰是原账簿上隐去的。   于子和带人把药庐里里外外仔细搜寻一遍,唯一的发现就是这本藏在空药坛子里的破旧账簿,封皮已经泛黄变薄,四角破损。看得出来账簿被修补过数次,前面的几十页已经被撕去,到后来纸张不够,又添了新的,因此后面的纸张比前面的更白更厚。   于子和说:“这上面的人,有的是平民百姓,有的是官场中人,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购置过毒药。”   撕撕补补,记了账的只剩三四页,奇怪的是在“乌启”之前的人名都画了叉,而自它之后则干干净净。”   “也许那老伯用这些把来柄敲诈勒索?普通百姓不敢报官,官场的人也不在乎这点钱财,他每勒索完一个就划去名字,直到把这一页纸撕去销毁。”   楚荆点头,他也是这个想法。   “但属下还有一点不明,既然那老人手上有这么多的把柄,为什么他的药庐还如此简陋?”   楚荆问他:“你有没有在药庐后院发现有许多花草?”   于子和说:“是有不少。”   “那些花草名贵异常,寻常人连一株都买不起,他敲诈得来的钱应当都是花在这上面了。”   腿上还是疼,连带着人的思维也慢了不少。楚荆挠挠头,恰好碰到额间的纱布,又讪讪收回手,说:“但为何韩琰要生乌熟乌一同买入,韩琰周围有没有受风寒或腿疾的人?”   于子和找出一卷书,递给楚荆。   赵楼,尹州人士。   楚荆对这个人名有些印象,仔细翻看,记起春闱会元便是这个人,只可惜后来殿试的金榜上,并没有他的名字,还以为他是落榜了。   继续看下去,同年赵楼被举报会试舞弊,取消成绩,曾上诉无果后,被打五十大板逐出长安。   科举作弊不是件小事,楚荆当初却没听过此事。   于子和说:“前几日查到长安城内购入熟川乌的人中有赵楼的名字,药铺老板说赵楼有腿伤,是个跛子,我一开始没有怀疑,后来我想了下,觉得还是告诉您为好。”   楚荆若有所思:“你说这韩琰和赵楼,他们会不会认识?赵楼如今在哪,我要去见见他。”   于子和摇头,说:“他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楚寺卿:膝盖上药为何脱我裤子? 第10章 白日见鬼   京兆尹李商庆这两日上朝没见到楚荆,回来就看见楚荆拄着拐杖站在顺天府门前。   虽是同僚,然而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多得数不清,两人也只不过是个点头之交罢了。   “楚寺卿,”李商庆下了马车,惊讶道,“您这腿,怎么不进来坐着?”   楚荆倒是想进去等,瘸腿站着谁不难受,可阍人守得紧,一口一句我家李兆尹,说什么也不让进。   陆随当即撸起袖子掏出令牌就要以大欺小,还好楚荆及时把人拉住,好说歹说才让哄好陆随让他先行离开。   楚荆拄着拐杖,还是有礼有节地打了招呼。   楚荆还是第一次来这顺天府,不得不说,看到第一眼,他还是有些羡慕的。   他大理寺的大门被扎成刺猬也没钱去修,冬冷夏热,更别提常年落灰的地板和房梁,院前的树不知枯死多少回了,只剩一棵奄奄一息的桃树。   顺天府虽然算不上奢靡,起码地方够大,连这前面的池塘也是锦鲤环绕,不似大理寺的凄凄落叶,满池枯草。   一个小仆蹲在池塘前喂鱼,总听闻顺天府里闲职众多,楚荆扫了眼蹲在池塘前慢悠悠喂鱼的小仆,终于相信了,还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理寺才能空出些钱来多请个小工。   “楚寺卿来我顺天府有何要事?”……走神了。   楚荆坐下后不动声色地伸了伸腿,有意无意地敲着茶杯问:“确实有事想请李兆尹帮忙。”   “楚寺卿尽管开口,李某定力所能及。”   “兆尹可认识赵楼?”   李商庆抱着个暖炉,想了一会儿说:“没多少印象。”   “赵楼是广东尹州府照南县人,今年的会试后被举报作弊,四月上旬曾向顺天府告冤,兆尹再仔细想想?”   被旁人提醒了一下,李商庆终于想起来了,说:“这么一说确实有个人,拿着诉状要申冤,造谣说作弊一事是遭人陷害。”   楚荆问道:“兆尹怎知是造谣?”   李商庆笑了,精瘦的脸上皱纹像地震的裂缝从中间裂开,说:“这世上读书人千千万,但凡有个落榜的便说自己是怀才不遇,作弊的便说自己遭人陷害。会试历来由礼部主持,监考戒备森严,这个赵楼无凭无据,凭空诋毁我朝科举,这可是死罪啊。”   “他不是有状书吗”   “我仔细看过他的状书,皆是一面之词。您身为大理寺卿,最知道办案讲究证据,他的话实在是一字也信不得。”   “那后来呢?”   “我让人把他赶走,谁知这个人不识时务,又连续来过几次,我就让人把他打了几棍赶走了。”   楚荆不好评价他的做法,问道:“可有保留他的状词?”   李商庆摇头:“没有。”   楚荆皱眉,显然不大满意他的回答,还想再问些什么,被李商庆截住话头。   “若他真是遭人诬陷,也应该去上告礼部、刑部,我这小小的顺天府,人微言轻恐怕也难以还他一个公道不是?”   “再说了,还好这事没有闹到皇上面前,否则单凭科场舞弊这一点,九条命也保不住他。”   李商庆放下暖炉起身,有了送客的意思,道:“年关将至,顺天府也忙得很,寺卿若无别的事,本官就先去处理公务了。”   楚荆知道再问不出什么,道了谢便自行离开。   雪后初晴,泥土湿润,楚荆拄拐杖还不熟练,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科场作弊从来都是重刑,轻则流放、重则死刑。赵楼作弊居然只被打了五十板,而且刑部下令将赵楼逐出长安,可赵楼四月份却还留在城内,能去顺天府告状。   楚荆百思不得其解,正好看见拐角处一个矮小的身影背着包裹。那人左右看了个遍,确认没人盯着他,才鬼鬼祟祟跑进一条破旧的小巷里。楚荆觉得眼熟,看身形像是那个指控陆随的小侍童。   楚荆加快脚步跟上,没走两步被人揽着腰捂住口鼻拉到了角落。   “唔——”   几日前才被袭击过,楚荆这会儿提高了警惕,本能手肘弯曲,全力向后肘击。而对方却早就识破了他的招数,轻易躲开后把他握着拐杖的左手反剪到背后。   “嘘!别出声。”   楚荆被一只手臂箍着脖子动弹不得,张嘴正要咬上去,听到声音又收回蠢蠢欲动的牙齿。   “你这三脚猫功夫还是我教的,还想用来对付我?”   他艰难地扭头,看到陆随贴近放大的脸,说:“你干什么?!”   陆随其实没走,他一直坐在对面的茶馆喝茶,盯着楚荆从进顺天府到出来,又见他拄着拐杖漏洞百出地跟在那身后。   看了好一会儿,陆随实在忍不住把楚荆拖到一旁,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跟踪可不是这样跟的。”   “那要如何?人都快跑了!”楚荆力气从来就比不过陆随,打又打不赢,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只能干着急。   “待会儿记着别出声。”   一阵天旋地转,楚荆终于被放回地上。被人扛在肩上跑了一路,楚荆感觉自己的胃都要被颠出来,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做到气也不带喘的。   黄昏将至,侍童七拐八绕、刻意避开人跑进一片小树林里。   四周流水潺潺,晦暗不明,只有他们三个人,而侍童丝毫没有察觉。他把包袱打开,点起火折子,在溪边燃起几点火星。   陆随背着楚荆小心靠近,避开枯枝落叶以免发出声响。   侍童浑身抖得像筛糠,包袱里散出一叠纸钱,一边烧一边念叨着。   “嫣儿姑娘……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吧……”   “公子已经死了……不要再来寻仇……”   “冤有头债有主,都……都是韩琰害的你,不关小人的事啊!”   泥土湿润,纸钱着了又熄,黑烟迎面吹过,呛得他眼泪直流。那侍童还得时不时心虚地左右查探四周,拼命忍着不敢弄出声响,又生怕被路过的人看见。   侍童烧完纸钱,在一堆灰烬前使劲磕头,又是什么“不要来找我”之类的怪话。   包袱最底下好像是一块布,树上积雪融化沾湿了火折子,已经点不着了,最后半点零星的火花也逐渐熄灭。   林子里黑洞洞的,侍童越发心慌,总感觉有脏东西盯着他。麻雀落在树枝上,一层薄雪落在他肩上,童浑身一颤,什么也不管了,胡乱把东西埋进灰烬里拔腿就跑。   “站住!”   幽深的树林里突然冒出两个人,吓得侍童直接跪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   “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陆随和楚荆对视一眼,然后把人揪起来,“看清楚,没人要杀你。”   侍童吓破了胆,抬头看清两人的脸以后,腿抖却得越发厉害。   正值隆冬,溪水不深,楚荆在岸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边用树枝挑开灰烬边审问。   “你刚才在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侍童刚才被吓得魂飞魄散,只能借陆随的力勉强站起来。   方才在远处昏暗看不清,挑开了上面的灰烬,发现底下埋着的都是一些被烧焦的旧衣服,只剩一块脏兮兮的绢布还能从边角辨认出原本的颜色,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树林中昏暗难辨,楚荆常年累月看书,挑灯办案,眼睛有点不太好,便把东西递给了陆随。   楚荆问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当初他趁乱从嫣儿屋里偷了不少东西,值钱的金银首饰早就拿去典当了,只剩下这些旧衣物,便慌张拿出来烧了。   侍童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连谎话也来不及编,老老实实答道:“这是……嫣儿的东西。”   楚荆稍微抻开腿,这才感觉疼痛缓解了些,问他:“嫣儿是谁?她跟韩琰的死有什么关系?”   “没有,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楚荆不介意他再挣扎一下,一字不差地复述了遍他刚才听到的话。   还没开始恐吓呢,那侍童已经扑通一声跪下,哭着喊着说:“人不是我杀的!官老爷您相信我!人真的不是我杀的!”   “谁不是你杀的?韩琰不是你杀的?”   “嫣儿……嫣儿不是我杀的!是韩琰要了她的命,现在她回来寻仇了,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啊……”   侍童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见楚荆不回应,又扑过去抓着陆随的裤腿。   “陆将军!……您高抬贵手,上回……上回是小的诬陷您,是小人的错都是小人的错,”童仆没有那日在雀居楼的架势,说着就啪啪啪狠狠扇自己两巴掌,力气毫不含糊,脸颊立刻肿了一圈,“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陆随颇为嫌弃地移开两步,拍拍裤腿上的灰,问他:“你冷静些好好说话。”   “杀害韩琰的凶手,是嫣儿。”侍童脱力跪坐在地上,“半年前,韩琰在栖凤楼认识了一个叫嫣儿的,不……不小心把她弄死了,现在是……她来寻仇,要把我们都杀了。”   陆随蹲在童仆身前端详了半晌,十分认真地问道:“你是被吓傻了?”   “……”   原来的拐杖在路上不小心脱手弄丢了,楚荆找了根还算光滑的树枝撑着站起来,说:“你是说,韩琰失手杀了一个叫嫣儿的人,然后嫣儿变成厉鬼寻仇杀害了韩琰?”   “是是是是是……”侍童换了方向,向楚荆磕了三个响头。   陆随看着楚荆,满脸对楚荆的理解能力表示佩服。   “你怎么知道是厉鬼寻仇,而不是有其他仇人下毒报复?”   “因为,”侍童又紧张起来,向黑逡逡的树林环顾一周,小声说,“我……我昨天看见她了,她一定是觉得不解气,还想索我的命!”   楚荆也跟他看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道:“你怎么知道嫣儿是人是鬼,或许她根本就没死呢?”   “不……”侍童处于极度惊慌的状态,仿佛随时有人会冒出来把他掐死一般,哆哆嗦嗦口齿不清。   楚荆猜测这中间有内情,继续逼问他:“除非韩琰杀死嫣儿时你就在场,难道动手的人就是你?”   “不……”   “你在怕什么?良心不安,怕她杀了韩琰,下一步就该找你寻仇?”   侍童彻底崩溃,额头磕破了,暗红的血液一滴一滴渗进泥里,“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说了几句后两眼一翻,整个人瘫倒在地。   陆随去探鼻息:“晕过去了。大理寺卿果真厉害,三两句就能把人吓晕,你再多讲两句,他们主仆怕是可以在地下团聚了。”   楚荆不理他,看那侍童手脚僵硬,一时半会儿应该醒不过来。   “你不会真信了他说的话吧?”   楚荆差点被气笑,说:“若人真能变成鬼,那位‘嫣儿’恐怕真在跟变成鬼的韩琰继续拼个你死我活,没时间找他寻仇。”   难得见楚荆开玩笑,陆随轻笑了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等人醒了再问?”   “夜长梦多,我想先找个人把他押回大理寺。”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是嫌疑犯你是瘸子,找谁押他回去?”   楚荆一脸无辜地问:“只有两个人吗?”   “当然。”   楚荆仰起头看着他不说话。   陆随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吹了声口哨,无奈道:“连城,出来把人押送大理寺。”   楚荆只是猜测陆随会让人跟着他,没想到还真试探了出来。不过他没空跟计较这件事,问:“他说的栖凤楼是什么地方?”   陆随挑眉:“你是真不知道?”   “我应当知道?”   陆随把烧的半焦的绢布还给楚荆,“你闻闻。”   一股焚烧的烟味,隐约还有几缕甜腻的脂粉香。   陆随说道:“现在你知道是什么地方了。” 第11章 逛个窑子   高高的飞檐划破一轮新月,正门两端结挂着两串彩球,纱带像火红的风尾般随风抚过路人的脸颊。   大门悬挂着金丝楠木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栖凤楼”三个金字。   昏睡了一日,疲乏的姑娘们终于从床上爬起来,画好精致的妆,穿上艳丽的衣裳,在鸨母的叫骂声中不情不愿地来到门前招揽恩客。   二楼的几扇窗大敞着,偶尔能看见有人把窗帘撩开,百无聊赖地往楼下的男人扔一两朵鲜花。然后就是一夜颠鸾倒凤,又从白天昏睡到黑夜,重复这麻木的生活。   一炷香后,陆随搀着楚荆大摇大摆进了栖风楼。   中央是一个展台,姑娘们穿着薄得可怜的衣服在上面跳舞。陆随观察了一圈,找了个不引人注意又能够观察全局的位置,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不得不说这酒比大理寺的酒好多了,起码品出点酒香来。   楚荆正襟危坐,也倒了半杯热茶停在嘴边,低声问:“你又要做什么?”   “陪你查案啊。”   楚荆在衣服下扯了他一把,让他把视线转回来,“我说查处栖凤楼,不是要陪你逛窑子。”   陆随笑着包住他的手,道:“这么说就不厚道了,我好歹背着你走了一路,还让我的人帮忙押送回大理寺,我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再说了,稽查审问怎么比得上暗中探查。”   好在他们坐在角落没有引起注意,楚荆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只能由着他握着,说:“你倒是熟门熟路。”   陆随呵呵一声喝了口酒,说:“怎么会,你想多了。”   “哟,”老鸨尖利的嗓音把楚荆的怀疑打断,“两位瞧着面生,翠儿燕儿,快来招呼两位爷!”   一位身着绿衣,头顶翡色发簪的女子扭了过来,坐在陆随旁边往他身上蹭,似有若无地吹着气问:“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姓楚。”陆随冷笑,不动声色地避开。   “咳……”楚荆突然被茶水呛到,满脸惊恐地躲开姑娘热心帮助的手。   不知是叫翠儿还是燕儿的,那女子仍不死心,腰肢柔弱无骨,眼中暗送秋波,挥着香帕想要倚在楚荆身上,不料被他瞪了一眼,吓得花容失色只好收手。   楚荆长得一张温润和善的脸,眼神却是冷着的,一看就不是个好靠近的。两位姑娘调转目标,左右夹击,就差黏在陆随身上。   “楚公子想要‘吃’点什么?”翠儿扭着她引以为傲的腰肢,冲陆随眨了眨眼。   楚荆冷不丁以为在叫自己,反应过来以后剐了陆随一眼。   还不快把人弄走。   白花花的胸脯晃得人眼睛疼,陆随不动声色的把人推开,说:“不必,来壶酒——”   “上一壶龙井。”楚荆打断他的话。   姑娘们笑容尽失,仿佛表演了个变脸,心道栖凤楼来了俩和尚。   非礼勿视,楚荆飞快地扫视一圈,视线最终还是落在陆随脸上。   陆随感受到旁边怀疑的目光,说:“我也是第一回来。”   旁边怀疑的目光更加炽热,陆随额角青筋暴起,“我真没来过!!”   楚荆叹一口上好的龙井,在氤氲热气中长吁一口气,轻飘飘地说了句:“不必解释。”……还说不清了。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几位名伶在台子上咿咿呀呀,轮流唱曲弹琴,一个个客人还忍不住一掷千金,只求与美人一夜风流。   陆随看得津津有味,边看边嗑着瓜子,突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碰了碰楚荆的手臂说:“哎,你看那个。”   楚荆正物色着适合的对象,敷衍道:“嗯,好看。”   陆随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这茶还不错,楚荆心道比大理寺的好喝,随口应和道:“跳得好。”   上一波伶人曲毕下台,珠帘绕动,轻纱慢合,台上空无一人。   “想什么呢,”陆随把椅子拉近自己,掰过楚荆的肩膀,“你看这俩人,眼不眼熟?”   楚荆顺着陆随的方向,看到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侧身斜倚着鼓掌,旁边坐着个比他矮些的,一本正经端坐着,这俩人的背影他可再熟悉不过。   陆随一脸看戏的样子,戏谑道:“真巧啊,左边这人看着像户部尚书,右边那身形倒是跟你那位少卿有些相似。不过我回京不久,或许是认错了吧,楚寺卿?”   楚荆假笑道:“不像,你看错了。”   这话才说出口,带着面具的男人似有心灵感应一般,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浑身不自在。不经意间一转头,跟楚荆来了个四目相对。   “……”   楚荆感觉头又痛了,满眼质问:你带于子和来这种地方?   张笠泽见于子和最近重案烦身,总是愁眉苦脸,才说带他来消遣消遣,没想到第一回就被抓了个正着。正百口莫辩时,又看到坐在旁边的陆随,仿佛也抓到了把柄一般,张笠泽使了个眼神,意思是:你不也来这种地方?还是跟他!于子和见张笠泽总回头,不知在看什么,脸刚侧了下就被他揽着肩转了回去。   “怎么了?”于子和问他。   “无事,这糕点你尝尝,好吃么?”张笠泽假笑道。   “好吃。”   又上了一碟桃花酥,于子和对歌舞美人不感兴趣,倒是被这些精致糕点吸引住了。   楚荆和张笠泽同时松了口气。   听了好几首曲子,台上的姑娘已经寥寥无几。陆随手边积了小山高的瓜子壳,他拍干净手,道:“选一个吧。”   楚荆指了指在众多客人之中言笑晏晏,来回斟酒的那位。   陆随故作惊讶:“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没想到楚寺卿喜欢这种。”   楚荆假笑,“你不也看中了么。”   那位“徐娘”名叫琉璃,长得一副精明相,曾是十年前名震一时的花魁。娼客都贪图新鲜,像这样三十多岁的人已经是明日黄花,接不了多少客但认识的人可不少。楚荆看她趁着老鸨不在的时候偷偷收了不少钱,是个打探消息的好人选。   “是哪位官人叫奴家呀?”琉璃扣着指甲上的蔻丹,嗔道。   琉璃凑的近,楚荆闻出了她身上浓郁的黄角兰香,微笑道:“我们想打听些事。”说罢塞给她一锭银子。   琉璃果然识眼色,不动声色收了银子藏在袖子里。青楼不比其他地方,夜半时分总是异常热闹,栖凤楼里的房间离得近,木板和纸窗根本隔不开什么,春闺红帐内男男女女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她带着人寻了个僻静地方,说:“两位爷想知道些什么?”   “你可认识嫣儿?”楚荆问。   “知道,就是那个装清高,仗着自己好看的小蹄子嘛,口口声声说什么卖艺不卖身,还不是见了喜欢的男人就贴上去。不过两位想找她就没戏了,她早就死了。”   “可我听说她不久前赎了卖身契走了。”楚荆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叫翠儿还是燕儿的是这么说的。   琉璃眼咕噜一转,掩面噗嗤笑道:“是妈妈告诉你她走了的吧,她跟谁都这样说,只有我知道她是死了。那天我可是亲眼见她的好情郎慌慌张张的从房里出来,我偷偷溜进去一看,真是吓了我一跳。房里像被人抢劫过一样,什么衣服首饰都砸在地上,嫣儿躺在床上,被血糊了一脸。   我心里害怕,不敢声张。好几日过了都不见人,大家都说她失踪了,妈妈才出来说是赎了卖身契。实际呀,早就卷了铺盖不知在哪座后山随便找地方埋了。”   琉璃收了不少钱,回忆得也仔细:“她那小情郎我见过几次,长得一张小白脸,倒是斯斯文文的,说不定是哪家贵公子,瞒着家里出来偷腥呢。嫣儿也是傻,识一点字就天天说她相公是个好书生,中了状元要来迎娶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到头来被人害死了也不知道。”   “有人死了为什么不报官?”   琉璃乐了,嘲道:“哎呦,报官?我们这些人命贱,哪个官老爷管我们死活,死了就死了呗。何况来这里的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这要是真查起来,不仅把客人吓没了,万一查到哪位官老爷头上,我们不得关门饿死啊。”   楚荆一时语塞,可现实就是如此,都是些生活在烂泥潭里的人,命比纸薄,横死市井都不会有人多看她们一眼,即便报了案,下面的辖官顶多派一个衙役,随便编个理由就能匆匆结案。   “你可知嫣儿因何而死?”   徐娘摇头,晃得头上的簪花连着胸前的汹涌也抖了三抖,说:“奴家一个青楼女子,哪能知道这么多,只是悄悄看一眼,我就吓得赶紧溜了,万一怪到我头上了,就是有十张嘴我也说不清呀。”   楚荆想去开棺验尸,问道:“那她被埋在何处?”   琉璃掩面媚笑,“这么多天,奴家有些忘了,我得好好想想。”   楚荆摸摸袖袋发现自己没带够银子,于是给陆随使了个眼色。   陆随眨眨眼,给了个放心的微笑,从腰间抽出了——一柄匕首。   “......”   刀柄处的皮套已经褪色脱落,上面是早已洗不干净的斑斑血迹,刀背有暗红锈色,然而刀刃依旧锋利渗人。   “贪得无厌可不好,我们也不是什么好人,姑娘应该知道要怎么做吧?”陆随把刀背架在徐娘脖子上,寒光倒映着琉璃发白的脸。   琉璃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她盯着陆随的脸色,用指尖捏薄刃移开半寸,瑟缩着道:“我我我好像又想起来了,那天我看到他们裹着尸体运到了后山的乱葬岗,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了!”   “此话当真?”   “比真金还真,绝不敢欺骗两位爷!”   “早这么做不就得了,连一锭银子都省了。”陆随在楚荆嫌弃的目光中满意地收回了刀。   楚荆本想问陆随借几两银子,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掏刀威胁。见琉璃被吓成这样,楚荆心中有点过意不去,温声细语安慰道:“姑娘不必害怕,我们没有恶意,请不要将今日之事告诉别人,明日我会再派人来答谢。”   琉璃不敢反驳,“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不用答谢不用答谢了。” 第12章 藏尸疑云   李英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来到主人家,提起两桶泔水去喂猪。   那件事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他胆子小,先前那几日见了差役就心虚腿软,思来想去,还是找老鸨的要了封口费,没过多久就辞了栖凤楼的活计,在城西一户地主家做散工。   这家是是大户人家,李英为人老实又勤快,看家护院、洒扫庭除、养猪饲马什么都能干,攒下的工钱也不少。等过完这个年,攒够了盘缠,他打算离开长安回乡。   天寒地冻,李英只穿了件粗布棉袄,下摆的补丁缝缝补补,又露出一点扎眼的白色棉絮来。要倒泔水了,他把袖子高高卷起,免得弄脏了这身唯一的御寒衣物。   没想到才踏出门槛,就碰见几个官兵向他围过来。   “你是李英?”   “是。”李英唯唯诺诺道,看对方的官服和一干差役,认得是大理寺的人。   距离案发已经整整一个月,深山中人迹罕至,大雪早就把痕迹清覆盖一干二净,只留下野狼踩过新雪留下的脚印。   当初李英收了老鸨的钱,跟另一个小工将嫣儿的尸体抬上山掩埋。   那时已经是深夜,血水淌了一路,他平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心中慌得不行,生怕被人发现。他还记得那天晚上没有月光,又才下过雪,两人扛着沉重的尸体,在山中深一脚浅一脚的,一不小心便踩进了坑里。   尸体骨碌碌滚下山坡,从尸袋中露出半截手臂来,深山中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把人吓得慌不择路,李英被吓得魂飞魄散,草草跑了个浅坑,铲了几堆土掩埋过后便逃跑了。   身后跟着官兵,山道又崎岖难行,李英绕了小半天,又回到了原地。   “你耍咱们呢!”第三次经过那棵歪脖子树时,跟在他身后的差役怒道。   李英欲哭无泪,连连喊冤:“各位官老爷,小的是真忘了呀。”   正回头说着,李英不察脚下的路,一脚踩了坑,摔了个四脚朝天。   几只停靠枝头的寒鸦被惊起,枝干上挂着水珠,光秃的林子里显得有些冷清。   这一摔,还真被他想起来了,李英指着那枯树,嚷嚷道:“几位老爷,就是这儿!”   那尸体果然埋得不深,铲走了积雪,差役只挖开几堆土救已经能看到露在外头的尸袋边角了。   几名差役用布条捂住口鼻把最后那层泥土铲开,意料之外的是,闻不到丝毫尸体腐烂的臭味,那裹尸的麻袋仍是完整的,封口处除了泥土外更是一干二净,没有腐尸常见的蛆虫爬出来。   再次看见那滴着血的尸袋,李英扑通一下跪在雪地磕了几个头,说:“各位老爷,小的只是拿人钱财埋尸,人真不是我杀的!”   也许是因为天冷,尸体尚未腐化。于子和心里猜测,又做了十足准备,小心翼翼地把尸袋掀起一角——   “这是?”   没有预想中的恶心恐怖场面,里面的东西倒让他十分迷惑。   傍晚,大理寺。   “啊——轻些!”楚荆痛得眉心皱成一团,抓着垫在身下的被褥,只觉得着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你别乱动。”陆随握着他的腿,嘴上这样说,手上动作却放慢了些。   楚荆眼角泛起水雾,看他低头专心给自己上药,又不好意思地挪开目光。   陆随最受不了他这双湿漉漉的眼睛,他把浸了药的布巾铺开,放轻了手上的动作,说:“好了好了我轻些。”   “过了这么些年功夫没有半点长进不说,出门办案也不多留个心眼,见到杀手还敢往上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的!”   楚荆出事以后,崔大夫的医嘱一句没听进去,反而每日柱着拐杖四处乱跑,腿伤一点没好反而愈加严重。他在将军府养了几日伤便搬回了大理寺,他这些年都是一个人住在大理寺后院的官舍,又不方便照顾自己,陆随以此为由硬是大理寺当成了将军府光明正大地自由进出。   大理寺毕竟是刑讯之地,羁押着不少钦犯,楚荆曾委婉表示让陆随别总往大理寺跑,被人看见了名声不好。毕竟自上回楚荆遇刺以后,坊间就传闻是陆随打的,如今已经演变成镇北将军痛打大理寺卿后仍不解气,一日三回上门找茬。   陆随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不走正门了,改成入夜以后翻窗进来,跟偷情似的。   说起这件事陆随又要来气,好歹是大理寺卿正三品的官职,俸禄也不低,怎么连个私人府邸都没有,真不知他把钱花哪儿去了。   楚荆左耳进右耳出,由着陆随叨叨,叨叨完以后又聊起案情。   “这么说,所谓的尸体只是人偶。嫣儿当初假死,用人偶来瞒天过海,又在韩琰死后暴露了行踪,被他的侍童发现。”   楚荆反复询问过侍童和老鸨,他们的口供大同小异,不大可能说谎,又反复询问了当初藏尸的李英,藏尸地点也不会出错。   尸袋里包裹的并非尸体,而是一具大小重量与成人相仿的木制人偶。人偶穿着件素袍和一方素绢,打扮如同书生模样。衣衫里还藏着一块绢布,上面写满了字,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侍童口口声声说见了鬼,见到的也许就是假死的嫣儿。   嫣儿是两月前来到栖凤楼的,以表演歌舞营生,因为容貌娉婷清丽,也受不少娼客追捧。韩琰也是嫣儿的常客之一,出价也高,甚至将她视作红颜知己,让卖艺不卖身的嫣儿为他破例。然而韩琰家风甚严,那侍童不敢告诉他的父亲陈远,只好帮他隐藏此事,每回都是偷偷来此地,不敢声张。   嫣儿不识诗书,却很崇拜韩琰的学识,也学着他认字念书,时常拿他写的诗书文章出来品读。   韩琰当初凭着一篇策论夺得会元,朝会上甚至得到皇帝称赞。会试后贡院会选取优秀闱墨刊印成册发行,其中那篇得分最高的《安民疏》刊发后,在京城流传甚广。   绢布上的文字正是韩琰的那篇《安民疏》,而且字迹娟秀整齐多半,是找人专门誊抄过。   那日侍童躲进树林里,焚烧的绢布上也是写满了这篇文章。   一月前韩琰照常来了栖凤楼找嫣儿,半夜两人却起了争执,房里传来重物砸在地上的闷响。等韩琰慌慌张张跑出来时,侍童只见嫣儿倒在地上,双眼瞪着,口吐白沫,满身都是鲜血。   老鸨哪见过这等惨状,心知韩琰身份显赫,不敢声张,又害怕被人看见报官,便敲诈了韩琰一笔钱,找了两个杂工偷偷把嫣儿抬到后山树林里埋了。   “两个杂工?”陆随漫不经心问道。   “嗯,”楚荆仔细翻看挖出来的证物,想找出些蛛丝马迹,“一个叫李英,是他带路找到了‘尸体’,现在在一户人家中做杂工。另一个叫王二,是当时新来的短工,处理完尸体以后说是怕惹祸上身,嫌晦气就走了,还没有找到此人。”   陆随若有所思:“王二这名字取得倒是随便。”   楚荆点点头,说:“我托户部张尚书核查过京师登记在册的人口,名为王二的共三百八十二人,而且在京有家室,与韩琰并无交集。我怀疑是嫣儿联合这个化名为王二的人设局偷换了尸体,用人偶来伪装成假死。”   日渐西斜,落日将大地镀上一层金色,似乎努力在赶走冬日的阴冷。可表面越是光芒万丈,背面就越漆黑阴暗,不见光明。   风渐大了,陆随把窗户关上,点起蜡烛,橙黄的光照亮了这间不大不小的卧房。   一桩案子牵扯到了这么多人,陆随忍不住推测起来:“先是联合所谓的王二来一出假死的戏码,后来又是韩琰被投毒,如今又暴露了行踪。若凶手是嫣儿,他为何要杀韩琰?是因爱生恨,还是与韩琰之间有什么秘密?”   嫣儿自称来京城投奔亲戚,途中遭了劫匪,财物被洗劫一空,亲戚不收留,才流落青楼。她本非京城中人,与祖辈历代在京为官的韩琰又能有什么过节。   楚荆正说着,瞥见自己的裤腿,出了会神。   “怎么了?”   “这是什么?”楚荆指着裤腿膝盖位置的一滩浅浅的褐色脏污。   陆随沾水擦了擦,不像是染了污物,有种清洗干净以后褪色的感觉。   “这是应该抹的药酒染上的,你要是嫌弃要是我去换一条新的来。”   “等下,”楚荆脸色大变,沉下声道,“那人偶上穿着的衣服,裤腿上也有这么一滩污脏。” 第13章 夜探贡院   “你要干什么?”   拐杖插进雪地里发出沙沙声,陆随跟着楚荆一路从蹦跶到了承天门前。   楚荆抚平凌乱的衣服,整理好仪态后,说:“我要去禀告皇上,我怀疑赵楼舞弊一案另有隐情。”   “然后呢?”   “搜查贡院,重查考卷。”   陆随对楚荆的办事风格不置可否,只说:“打个赌,要是皇帝能答应,我跟你姓。”   楚荆想起那天在栖凤楼,说:“我怎么记得你名叫楚随。”   陆随语塞:“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挺记仇的。”   暮钟响起,二更已至。   金吾卫正在城门前巡逻,远远地瞧见有两个人影,高声喝道:“你们两个,干什么的!”   楚荆把通报令牌拿出来,说:“我是大理寺……唔唔……”   陆随一手捂着楚荆,远远回答:“没事,没事!”   城门重地守卫森严,又是宵禁时分,百姓不得无故逗留,那金吾卫起了疑心,提着灯笼走近才认出两人。   自北狄突袭京师,陆随勤王以来,前兵部尚书被斩,五军都督接连遭到弹劾,韩文忠损失一亲信,而边将陆随隐隐有执掌三大营之势。   十二卫亲军虽不受三大营管辖,但也惯会见风使舵,平日里眼高于顶,作威作福,这会儿也不得不给陆随几分薄面。   金吾卫问道:“陆将军是否有事禀报?”   陆随道:“无事,我们这就走,你们忙去吧。”   “唔唔……”   楚荆身体腾空,一阵天旋地转又被陆随扛走了。   快走了几步,陆随扛着人拐进了一个阴暗的胡同,只有一缕月光照出人的阴影。   “你!”楚荆扒开他的手喘气,脸上因为憋气变得通红。   陆随背靠墙壁,伸长腿把人堵在胡同口,道:“不然呢?真进去通报那皇帝?”   “是禀告。”   “行行行,都一样。”   楚荆分析道:“此事过于巧合,绝非寻常。先是有赵楼因会试作弊伸冤被打断了腿,后又有莫名出现的嫣儿假死,还有人偶身上沾了药酒污渍的裤子。我隐约觉得韩琰遭毒杀一案的突破点就在赵楼舞弊这件事上。上回有蒙面人抢夺账簿说明已经有人开始察觉到此事,想要掩盖真相,无论他是哪边派来的,现下立即进贡院搜查是找到证据的最后机会。”   陆随数落道:“你倒还记得不久前才被蒙面人袭击,真是记吃不记打。今年的会试可是礼部尚书吴圩任主考官,公然申请进入礼部贡院重查考卷,岂不是打他的脸。”   说罢又看了眼他还不利索的腿,陆随叹了口气:“前不久才伤了腿,这回又要得罪多少人?”   入宫觐见需要层层通报,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不仅是楚荆,甚至皇帝的一言一行也在监视之下。   楚荆不是不知个中厉害,只是大理寺终归力量有限,没有皇帝的支持线索只能断在这。他不甘心。   “那也要去试一试!”楚荆说罢抬腿欲走,没走出巷口又被陆随拦腰抱回了原地。   “且不说你现在没有证据,就算皇帝批准了你的搜查令,你本就不招他们待见,这样明目张胆的万一搜不出证据,岂不是落人口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当如何?”   “你看你,总是那么急,就不能转个弯?”   楚荆眼睛一亮,问:“你有办法!”   “有是有,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陆随贴近楚荆耳边,嘴唇微动,说了几个字。   “……”   “楚寺卿,成不成交?”   “……”   “楚亦安?”   “……”   “楚——”   “行了成交!你快带我去!”   不比红墙黄瓦、层楼叠榭的宫中,又不似火树银花、车水马龙的长安闹市,六部依次安静地坐落在西华门外,庄严肃穆。   礼部大门紧闭,门前挂着两个灯笼,亮着微弱的光。   更深露重,避开巡逻的禁军,陆随七拐八绕,带着半个瘸子绕着礼部贡院走了半圈,来到了后门。   楚荆在胡同里抬头看着两人高的围墙和一枝出墙的红梅,迟疑道:“你说的办法,就是带我爬墙?”   陆随轻轻一跳,抓住檐砖借力跃上墙顶,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飞镖,往梅树上一掷,飞镖扎扎实实嵌入了梅桩。   他拍拍手,又转身跳回来。   半柱香以后,吱呀一声轻响,原本紧闭的后门缓缓开了道门缝。   楚荆抽了抽嘴角:“不愧是陆将军,您的内应可真是无处不在。”   陆随一点也不谦虚地笑了笑,说:“过奖。”   楚荆怀疑道:“大理寺也安插了你的人吧。”   陆随故作惊讶:“怎么会?不可能!当然没有!”   两人侧身进入内院,一名身材微胖打扮成仆人模样的男子低着头,避开巡夜的人领着他们拐到试卷阁。   门窗紧闭,四下无人,那男子左右看了下,从袖里掏出簧片卡在窗户上,轻轻一撬,半人高的窗户开了一道缝隙,转身再看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陆随的臂力惊人,毫不费力地抱着楚荆翻身进去。他收好簧片,递给楚荆一根细长的蜡烛,烛光不亮,可以勉强能够看见书架上的条目又不会引起外面的注意。   库中编撰收录了新帝登基后十年的卷宗,满室都是纸墨香气,正厅两侧挂着太祖亲笔所书的“明经取士、为国求贤”两幅提字。   楚荆小心避开一些未来得及安放的卷宗,一栏一栏地寻找。   大昭会试分策问、经义和史论三场,架上按照考试年份、场次、考生籍贯一一排序,今年的会试有将近五千考生参加,想找到这两人的考卷还需费些时间。   大昭沿用前朝的科举阅卷制度,推行糊名考校和誊录易书法。收卷后需对考生的姓名籍贯用白纸覆盖弥封,加盖骑缝章,考生原卷为墨卷,糊名后由誊录院派书吏用统一笔墨誊抄科考试卷,再将统一誊抄过后的朱卷呈递给考官阅卷,以防有人从中受贿帮助考生舞弊。   陆随在长安籍条目中找到了韩琰的策问,与墨卷一样,他的誊录副本上誊抄的正是他那篇《安民疏》,上面有“第一甲第一名”批阅字样和主考官吴圩的印章。   而策问科的尹州籍条目上,却怎么也找不到赵楼的名字。   “赵楼即便是科举舞弊,也不该连卷子也没有。”楚荆自言自语道,然后又绕到了“史论”那科,想查看是否有保存赵楼的答卷。   “尹州籍……赵楼……”   “找到了!”楚荆扯扯陆随的袖子,“你看。”   史论条目上,赵楼的墨卷和朱卷同样保存完好。   楚荆把试卷摊开仔细查看,赵楼的笔迹笔走龙蛇,潇洒自如,可以看出在书法上有不少造诣。他总觉得有些眼熟,突然想起了那块同假尸体一道掩埋的绢布。   蜡烛还剩最后一点,楚荆蹲下把两份卷子放在地板上摊开,又从衣襟掏出两块绢布,其中一块那天被童仆烧焦了边缘,还留下一半字迹。   烧焦绢布誊抄的正是《安民疏》,同韩琰原卷中的文章一字不差。   而同假尸体一同发现的绢布上虽然也同样是抄录了这篇文章,但一一对照下,在一些用词上却有细微出入。更一目了然的是,绢布上的字迹风格鲜明,恰恰是赵楼的字迹。   楚荆指着最显眼那几处,说:“原篇写的是“改易更革”,这里写的是‘改易更张’;还有此处,原文“民间风俗日以衰坏”,写成了‘民中风俗日益败坏’,两篇的行文结构并无不同,而遣词造句上虽不影响原意,但确实有许多明显不同。闱墨刊印不久,同样是照原文誊抄,怎会出现如此多的细微差异?”   最后一截蜡烛已经燃尽,试卷阁内伸手不见五指,楚荆摸索着把卷子放回原位,眼神异常坚定明亮。   “赵楼作弊案果然有问题,当务之急是找出赵楼,他与韩琰之死一定有关。”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陆随点点头,右手刚碰上侧门——   “谁!”   外面巡守的人听到声响,从窗外喊了一嗓子。   陆随反应灵敏,在守卫进来前拉着楚荆躲在书架后面。   “谁在那里?出来!”   守卫听到里面传来似有若无的声响,两下开了锁,提着灯笼查看。   又来了一人,问道:“怎么了?”   那守卫说道:“嘘!我听到有脚步声?”   那人安排道:“我查这边,你去二楼,别让人跑了。”   漆黑的试卷阁楼突然闯入一抹亮光,楚荆压低了声音,火速作了安排:“待会儿我跑出来时,你趁乱翻窗出去。”   私闯礼部,楚荆还能勉强找出个理由,可陆随本就有谋杀韩琰的嫌疑,不能让他因此事再遭非议。   眼见那守卫的影子越来越近,楚荆心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动作时却被陆随按在了怀里。   书架不大,仅仅能隐藏一人,陆随牢牢箍着楚荆的腰,高大的身形完全把楚荆遮盖住,屏住呼吸藏在最后一个架子后,试图借着阴影逃过一劫。   “咚——咚——咚——”   黑暗中人的视觉被剥夺,其他感觉便变得特别灵敏。楚荆体型偏瘦,被陆随完全笼罩在阴影中,两人隔着一层衣物紧紧贴合在一起,他能清楚地听到耳边陆随有力的心跳声。   空气仿佛凝滞了,楚荆只觉得脸上发烫,呼吸加速,下意识挣扎了一下。陆随以为他在害怕,收紧了手臂,一下下轻拍着他的后背,是安抚之意,低下头用气声说:“别怕。”   楚荆微微点头,双手揪紧了陆随后背的衣服。心里想的却是有点庆幸不是在白天,陆随看不到他已经通红的耳尖,给自己的薄脸面留了一丝余地。   微弱的光亮已经贴近,陆随双臂紧绷,摸上了后腰的匕首,只待这人走过来——   “……”   “……”   “……”   三人,六目相对,沉默良久。   巡守的人身形微胖,半个时辰前他带人进来时还只是一人帮忙搀扶着,现下倒好,直接抱在一起了。   内应不懂,但将军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二楼什么也没有,那守卫仍不死心,下来一楼打算挨个搜查。   “你是不是听错了啊,门锁得好好的,也都搜查过了,哪有什么人?”内应打了个哈欠。   “嘘,别出声。”   那守卫疑神疑鬼,作势还要搜查一番。   “吱吱!”   千钧一发之际,守卫回头,一只老鼠逆着光窜出正门。   “啧,原来是只老鼠。”   内应埋怨道:“都说你听错了,走吧走吧。” 第14章 荒山野坟   陆随背着楚荆还能轻巧地从贡院翻墙出去,抄了小道一路走回去。   忙了一晚上,楚荆趴在陆随肩头,有些昏昏欲睡。   耳侧的呼吸声逐渐放缓,陆随慢下了脚步,轻声问:“困了?”   “……没。”   过了许久,楚荆才应了声。   陆随笑了下,突然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时,楚荆也是伤了右腿,比现在伤得还更严重。   那时陆随筋疲力竭地躲进了山洞里,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敌人,没想到闯进来的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平民,一见到他便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城外都是敌军,他背着奄奄一息的楚荆躲躲藏藏,走了两天两夜才回到军营。   陆随当年不过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孩童,背上这人又悄无声息的,呼吸声微弱得还以为断了气,还得时刻担心自己千辛万苦别背了个死人。   “喂,你死了吗?”陆随每走一段路,就要问这一句。   那时的楚荆应该是昏死了过去,身上失血生冷,还被那坚硬的铠甲硌得生疼,时不时才回一句。   “没死。”   回到了大理寺,已经将近卯时,天边刚亮,对面卖馄饨面的老板已经出摊了。   街上零零星星的几个行人在赶路,远远能看见差役开了大理寺的门,开始了洒扫。   说到这个大理寺的门,陆随自掏腰包,把那扇被射成刺猬的大门换成了上好的木材。崭新的大门与内部的老旧对比强烈,楚荆每次看到都有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感觉。   楚荆拍了拍陆随的肩膀,道:“放我下来吧。”   他在这方面颇为固执,死活不让陆随送他进去,陆随也是个死心眼,死活不让楚荆自己回去。   陆随放他下来,拉住了他的袖子,颇为不满:“我说楚寺卿,跟我走在一起就这么丢人?”   楚荆扯了扯衣袖,没扯动,说:“朝廷官员严禁结党营私,你想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多人看到?”   陆随伸个懒腰,叹道,“你猜猜这朝廷中还有几个人不知道我日日出入大理寺?”   “……”   “更何况,坊间都说你的这条腿是我打断的,哪来的结党营私一说。”   陆随没这个闲心刻意跟楚荆作对,无论是上次楚荆遇袭,还是赵楼作弊一案,这已经不仅仅是一间简单的谋杀案,蒙面人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尤未可知,他知道这样会引起怀疑,但有他在盯着,楚荆起码是安全的。   于子和已经是三日内第二次在大理寺门前见到陆随,还有两次是亲眼看他翻窗进了楚荆卧房内。   于子和远远便看见两人拉拉扯扯了一路,最后还是陆随无奈离开,楚荆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一大早就要出去?”楚荆问道。   派人全长安城搜寻赵楼和嫣儿,如今终于有了消息。   于子和带了几个人,说:“查到了赵楼的线索,他曾在城南一家客栈住过。”   “这个人?他早就死了!”老板娘扯着嗓门喊。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于子和几乎查遍京城每一家客栈,还贴出了告示寻人,这才好不容易有了线索。   赵楼长相斯文端正,穿一身素色长袍,梳着端正的发髻,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老板娘记得特别清楚。   “提起他就晦气。”老板娘一脸嫌弃,又忙撇清关系道,“这事可跟我没关系啊,我可是报了官的。”   老板娘拿出厚重破旧的店历,一一翻看。   “四月初八——赵楼,找着了。”   店历上清清楚楚记着,赵楼,尹州人士,四月初八入住,只隔了数日,四月廿二就突然暴毙。   “他是怎么死的?”   “喝酒呗,这人整日醉醺醺的,看着是个读书人,没想到是个酒鬼,衙门来了连尸体也没带走,只说他是喝酒喝多了醉死了。”一旁擦着桌子的小二也忍不住插嘴,赵楼的尸体还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他是外地来投奔亲戚的小工,平日打烊以后他就睡客栈里,还正正对着在赵楼的那件房。   赵楼身上盘缠不多,住的是底层最便宜的房间。那房间最是阴冷潮湿,逼仄狭窄又总不透风,小二深夜放了工回去歇息时,还能闻到对门传过来的浓重酒气。   四月廿二那晚,那小二才躺下,听见对门传来咚一声响,被吓了一跳,气得他掀了被子就要去砸门。哪知道这门敲了半日也没人回应,还有客人被吵醒下来也要讨个说法,他这才觉得不对劲来。   等他拿了钥匙闯进门一看,赵楼已经双唇紫黑,没了气息。   此事过于“凑巧”,买药老人的账簿上记录着,韩琰在四月初八买过熟乌,廿二则买入了生乌和熟乌,而赵楼也恰巧在廿二当晚死亡。   生乌可泡酒口服入药,但炮制不当,也容易产生剧毒致死。   于子和追问道:“他喝的可是药酒?”   似是正要印证他的想法一般,小二挠挠头,说:“闻着好像确实有药香。”   “他葬在何处,当初的行李可有保留?”   老板娘遮遮掩掩,不敢说自己把他剩下那点少得可怜的财物据为己有了,只说自己看他可怜,不忍他抛尸野外,给他埋在了后山顶,倒显得自己好心肠来。   荒山多野坟,赵楼的墓立在了悬崖边,远看能依稀辨认有个小土堆。坟头立了个石碑,工整刻着“赵楼之墓”四个字。   那枯草长得已有半人高,其他的坟都被覆盖了,唯有赵楼的坟墓虽然简陋,但被清理过杂草,还放了几枝枯萎的白菊。   “有人来过。”   于子和查过赵楼的户籍,他家中父母都已过世,客死异乡,居然还有人祭奠他。   墓前的雪地空了一小片,放了一个白瓷杯,杯上插着根燃了一半香烛,底部还沾着滴下凝固的蜡。   楚荆捡起那白瓷杯,说:“眼熟么?”   杯身一道细细的金线缠绕着,汇成一只孔雀,于子和想到当初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的毒酒和丢失的杯子,说:“雀居楼。”   “难道是嫣儿?”于子和问道,“是否派人潜伏在此地暗中等候?”   楚荆摆摆手,拂去了墓碑上的雪,说:“不必,此人还会再出现的。”   他又把那件人偶身上的衣服和带字的手帕叠好,放在墓前,又用石头压住,然后便下了山。   第二日再派人去看,东西果然不见了,转而放了一身红衣。   与其说是红衣,倒不如说只是几块拼起来的红布,可以看出缝制得匆忙,上面没有任何修饰的纹路。楚荆把他挂在大理寺的木架上,仔细观察一番,隐约跟状元袍的制式有些相近。   掌勺的杜大娘提着吃食进来,她年纪大了总有些眼花,没仔细瞧清楚便说:“寺卿好事将近,恭喜恭喜。”   “什么?”楚荆以为自己听错了。   杜大娘走进了才看清楚,笑自己老了眼睛不好使,说:“哎哟闹笑话了,瞧这身大红衣服,还以为是寺卿要当新郎官了。”新郎官?   外头从远而进响起凄婉的唢呐声,八人齐齐抬着金丝楠木做的棺椁,身穿素服的队伍排成了长队经过门前,纸钱被风吹起,飘进了大理寺。   陈工部满头白发,捧着韩琰的灵位扶棺而行,身后的韩母哭成泪人,散乱着发冠,被人搀扶着似要昏倒。那童仆鼻青脸肿的,几日不见消瘦不似人形,而韩琰生前的众多好友也都一一跟在身后。   今日是韩琰出殡的日子。   楚荆恍然大悟,暗骂一声:“糟了!” 第15章 大红嫁衣   楚荆拿起那身红衣往外走,却被扶棺的队伍挡了路。   刺眼的红布撞入了一片素色中,那一行人还以为他是刻意捣乱,暗骂了几声。   等队伍走过了,楚荆正要急着要走,却被人叫住了。   “楚寺卿。”   那声音听着衰老了不少,自从腿伤以后,楚荆告假了数日,许久不上朝,他有些惊讶在这里见到了韩文忠。   “韩公公。”   他倒没有披麻戴孝,穿了身银白色外袍,那料子一看就是上等的丝绸,只是与平日比起来,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竟还显得朴素了些。   “寺卿这是要去哪儿?”韩文忠瞥了眼他手里的红衣。   “有些公务需外出一趟。”楚荆不动声色回道。   韩文忠那双眼睛极具特征,眼白多,瞳孔漆黑,正眯起双眼盯了他半刻,突然笑了起来。   “楚寺卿劳累,拖着这双瘸腿,还能兢兢业业。”   楚荆叹了口气,道:“韩公子遇害,大理寺对此案仍无头绪,迟迟未能找出真凶,实在惭愧。”   韩文忠十六岁自阉进宫,收了无数义子,却也遗憾没有一个亲儿子。所幸他还有韩琰这个亲外甥,众多义子中也是韩琰最受他宠爱。   仗着这层关系,韩琰的母亲几日前才带了家丁提着刀,来大理寺大闹了一通,指着鼻子骂楚荆包庇陆随,那来势汹汹的架势似恨不得把楚荆砍成两半来泄愤。   韩文忠自进宫以来已经过了四十四载,当年的一头黑发也已经白得彻底,那眼袋深深凹陷着,与眼角的皱纹连成一道横亘在脸上的沟壑。他绝口不提大闹大理寺的事情,竟一反常态说:“韩琰的品行我是了解的,这些年也是我过于纵容,才导致他横行霸道,得罪了不少人,以至于招来了杀身之祸。”   楚荆佯装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道:“韩公公言重了,韩公子一案尚无定论,本官会尽快查出真相的。”   韩文忠似笑非笑,凑近了些道:“不必勉强,依咱家看此案便早日结了吧,也好让韩琰早日安息。”   自从牵扯到科举作弊一案,楚荆早就料到韩文忠会有所察觉,没想到他这么快便沉不住气了。   楚荆也陪他演起来,惊讶道:“未抓到真凶,如何了结?”   “原来是咱家误会了,听闻寺卿几日前抓到了个蒙面刺客,还以为是抓到了凶手。”知他是在装傻,韩文忠笑容渐失,“那你可得小心了,伤了腿养个两月还能好,若是哪天不走运把小命弄丢了,可得不偿失。”   山顶风大,一红衣女子独自坐在悬崖边的亭子上。   女子身旁摆了几个横七竖八的酒壶,都是空的,冷风铺在脸上,吹散了浓郁酒气,令人清醒了不少。   “嫣儿姑娘。”   楚荆缓缓走上去,生怕一丝细微的动作都会惊吓到亭中的女子。   嫣儿坐在亭子周围的栏杆上,双腿伸出栏杆外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她轻笑一声,转头看着来人。   “小女嫣儿,见过寺卿。”嫣儿感受到酒后的双颊发烫,一双眼睛却是清明得很。   嫣儿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仅仅靠一只纤细的手臂抱着身后的柱子,维持这脆弱的平衡。   “姑娘,”楚荆试探地上前一步,伸出手,“此处危险,我带你下来。”   她轻笑着,身子甚至往外探出几寸,威胁道:“我不,你再走进一步我就跳下去了。”   亭子立在悬崖之巅,仅有一条下山的路,另外三面都是临水深渊。楚荆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停在原地。   嫣儿把最后一口酒喝完,酒壶骨碌碌滚到楚脚边。她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你是官府的人,韩琰死的那天,我看见你了。”   她双脚在悬崖边随意晃动,似乎丝毫不害怕失足坠落。   楚荆小心试探着,生怕刺激到她,回道:“你是赵楼的妻子。”   嫣儿突然放开柱子,展开双臂,红衣被风阵阵吹起,如翼的薄纱被山风卷起吹开,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蝶。   楚荆心中一沉,所幸她没有下一步动作。   “好看么?”她突然问道。   “什么?”   “我说我这身衣裳好看么?”嫣儿重复一遍,舒展着身子向楚荆展示。   楚荆立即迎合道:“好看,好看的。”   临近年末,山上尤其冷,已经飘起小雪。雪花飘落,被嫣儿接在手心,不到片刻便融化成一滩浅浅的小水洼。   嫣儿似是不满意他的回答,抿嘴嗔道:“你都没有好好看。”   那她身上穿的其实是一身嫁衣,大红色的锦缎娇艳似火红的残阳,上面的纹路精致,金丝勾勒着云纹,在落日的余晖中,似红霞飘动。   楚荆忙说:“是真的,衬得姑娘动人。”   听到他生硬的夸奖,嫣儿竟有些含羞,咯咯笑道:“你跟他一样,连夸人都不会夸。”   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远处,天地间完全陷入了黑暗,高亭上的几支残烛将要燃尽,山间只剩下忽明忽灭的微弱火光。   烛泪静静滴落,凝固在栏杆上,就像女子深夜的悲泣。   “我的相公是世上最好的人,见他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他。”   黑夜将她的笑声也吞噬殆尽,她像是在与人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天比今夜还要冷,天上还飘着大雪。我看他的字画在街上卖了半天也无人问津,便拿着身上的几枚铜板去换了他的一幅字。你见过他的字么?写得真好看,每一横每一竖都好看,可惜我没读过书,这辈子也没写过什么字。   那几枚铜板其实是我身上的仅剩的钱,我是在镇上街头卖艺的,天冷时生意不好,一整天也没赚几个钱。爹把我打骂了一通,我气不过,揣着赚来的几文钱就跑了。   我不想回家,那也不是我亲爹,我应该是没有亲人的。所以我就便在一旁看着他写字。那天人真少,他等了许久,天也黑了,最终还是收起了字画。我一路小心地跟着他,想要知道他住在哪儿,终于跟到了家门,他却突然转过身,把那几枚铜板和路上买的两个热包子给了我,还解下身上的衣服为我披上,说‘姑娘回去吧,天冷了’。原来他早就发现我了,但是我没走,就站在门口巴巴地望着,说自己又冷又饿,走不动路了。   “我是骗他的,我五岁起大冬天上街头卖艺,其实一点也不冷,就像现在这样。” 嫣儿伸手,想要抓住一丝风,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但是他很好骗,当看到我故意露出来通红的手掌,他就心软了,把我领进了他家。其实他那时只是个穷书生,家中父母都去世了,靠着卖字画过活,住在一间小木屋,屋里也没别的,都是看不完的书,我没上过学,一个字也看不懂。   我没有娘,听别人总说女儿家要矜持,这样才讨丈夫喜欢。可我就是忍不住,我看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半夜屋里冷,他没有赶我走,还把床和被褥让给我,自己睡在地上。   他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听她说起自己的过往,楚荆心头不是滋味,闷闷地应了一声。   “嗯。”   嫣儿继续说,好像是回娘家时诉说女儿的心事:“地上凉,我怕他冻着,让他睡到床上,可他很固执,说什么也不愿意。我只好下来和他一起躺在地上,钻进他的怀里抱着他。他被我吓得浑身僵硬,只有从脖子红到了耳尖,手脚也不知道往哪放,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却又不舍得推开我。我听到他的心跳得很快,就像我的心跳一样快,他那是应当也是喜欢我的,否则怎么会让一个陌生女子睡他的床呢?   从那以后我便赖上他了,我不再去街上卖艺,学会了织布养活自己,那是我十七年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半年后他却说要进京赶考,我也不懂。我总是什么也不懂,不懂他的诗不懂他的字,但我知道他是个有才华的人,总能讲出一堆大道理,科考是他的志向,我不能因为我的私心不让他离开。可是我又害怕,赵郎这么好,万一被人抢走了怎么办?   他同我讲道理,说若是有幸高中得个一官半职,他定会回来娶我,若是落榜,他也不愿我跟他过苦日子。可他一向是争不过我的,所以临行前的一晚,我们成亲了,就在他的小木屋,对着那两个灵位拜堂,饮了合卺酒。   这一年可真难熬,我每日在家中等候,做针线过活,我吃穿花得不多,用省下来的钱买了布匹,给自己缝了嫁衣,就是这一身。我每日缝上几针,待这件嫁衣缝好,赵郎就能回来娶我。”   “呵,”嫣儿突然垂眸,“可是我没等到他的好消息,半月后,赵郎寄来了一封和离书。”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各生欢喜,我如何能欢喜?”   那时赵楼被陷害科举舞弊,他心知申冤无望,自己又身患残疾,不愿连累尚且年轻的嫣儿,只好写一封休书与她断绝关系。   可这傻姑娘怎是轻易放弃的人,她托人写了书信寄上京城,却杳无音讯。后来,她卖了那间不值多少钱的房子,为了寻赵楼只身一人上京。路途遥远,来到长安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嫣儿只好去了栖凤楼落脚,以卖艺维持生计。   “我费尽心思打探赵郎的消息,找遍京城每一个角落,到头来却在这荒山上发现了他的尸骨。韩琰这个卑鄙小人,为了功名利禄诬陷我的相公,还设计害死他。赵郎把他当做知己,他却假惺惺地下毒杀他。”   “所以你故意假死,然后找到时机下毒报仇。”楚荆说。   嫣儿笑了起来,有种大仇得报的轻松,“当然,韩琰这种渣滓,死不足惜!我要他死不瞑目,我要亲眼看到他的家人体会丧失亲人的痛苦,我要他给赵郎陪葬!”   “我的计划天衣无缝,只可惜不慎被那个小童发现了,早知道我该把他一起杀了。不过也没关系,这不重要,反正我也要去陪他了。”   楚荆心头一紧,不自觉上前一步喊道:“别!你别乱来!”   “别过来!否则我立刻跳下去!”嫣儿早有预料,身体又向外探出一寸,像一段飞舞在山间的血色飘带。   楚荆不敢轻举妄动,劝道:“嫣儿,我已找到赵楼遭人陷害的证据,只要你愿意当证人,我会替你们查清冤屈,还他一个公道。”   “真的?”嫣儿问道。   “真的,”楚荆拿出那块半烧焦的绢布,“这便是证据,我会向皇帝禀明——”   “来不及了。”她的嘴角溢出血线,紧接着眉心皱紧,呕出大股黑血。   “赵郎,我来见你了。”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她双手一松,像只断线的风筝跌下悬崖。   “嫣儿!”楚荆只来得及抓住了嫣儿的衣袖,没料到这亭子年久失修,栏杆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轰然断裂。   眼前便是深渊,楚荆来不及反应,正感觉上身失衡整个人迅速被拖下悬崖,突然有人在身后怒喊,在掉下去的一刹那被扑到了一旁。   大红嫁衣应声而裂,楚荆被陆随用身体的重量死死压着,手中还攥着一片绣着金色花朵的袖子。   “你不要命了?!”陆随惊魂未定,许久才从楚荆身上起来,喘着粗气坐在地上。   果然连一炷香都不能让这人离开自己的眼皮子低下,陆随今日早晨右眼直跳,又听连城说他独自上了悬崖,总觉得不放心才偷偷跟着。没想到一上山就差点把他魂吓飞了,但凡自己再晚来一刹那楚荆已经掉下悬崖尸骨无存。   然而只有陆随自己在生闷气,楚荆呆坐了一阵,用袖子擦了擦脸,又拍干净半截袖子上的灰,突然仔细地辨认那上面的图案。   “扶我一下……”楚荆的手腕生疼,撑着好几次都没站起来。   陆随把他扶起,没好气道,“你又要去哪儿?”   楚荆却说:“韩琰葬在哪?” 第16章 萍水相逢   葬礼是陈远亲自操办的,韩琰是独子,又认了韩文忠作义父,自小备受宠爱。爱子横死,陈远自那以后便终日卧病在床,只能托人选了城东一片墓地,一掷千金,据说风水极佳。   人虽死了,背后那层关系还在,一干官员,同年也在送葬之列,曾与他熟识的、交恶的,全都挤成一团,吵吵嚷嚷的竟把丧事办得比喜事还热闹。   灵堂前挂满了白布,纸钱漫天飘着,天色渐晚,贺应淮落在了队伍最后,趁人不注意拐进旁边了暗巷。   穿过这道暗巷,有一条山路,此路崎岖难行,从前常有贼寇流窜抢劫来往的行人,才渐渐荒废了。顺着山路走上一日便能到城郊那片掩骨塔,穿过乱葬岗再翻过山便能偷渡出城。   巷子里幽暗,贺应淮在街角的石砖下找到早就藏好的包袱,加快了脚步,快到走尽头才发现有人堵在了出口。   贺应淮与两人打了个照面,有些意外。这位楚寺卿今日看起来有些狼狈,灰头土脸的,还被陆随搀着。坊间传闻上回陆将军进了监狱,存心报复,每日都要堵着楚荆痛打一通,他原本还不信,如今看来这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平日里贺应淮总习惯低着头,对身边人都是点头哈腰,一副谄媚奉承的模样。他们人前称他与韩琰是才子之间惺惺相惜,背地里都说他是跟在韩琰身后的狗。   而现在,贺应淮摘了素冠,脱下丧服,马尾高高竖起,腰杆挺得笔直。   不卑不亢,这才该是他真正的样子。   楚荆在此地等了他许久,道:“好一招借刀杀人。”   终究是被拆穿了,贺应淮只是浅笑,果然不存在天衣无缝的谋杀。他看着夕阳最后的余晖逐渐消失,过了许久,才道:“楚寺卿说错了,倒不如说是帮凶。”   “刻意接近,鞍前马后都只是伪装,你一直在暗中调查韩琰,利用嫣儿达到复仇的目的。”   “此言差矣,我们只是合作,何谈利用。”贺应淮淡淡一笑,也不再遮遮掩掩,“说来我与赵兄相识不久,不过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   “赵兄为人坦荡,人品才学都在我之上,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申冤无门。   韩琰出身名门,却心狠手辣,贪图名利,先是会试舞弊,还诬陷赵兄让他再也不能考取功名。他做贼心虚,劝赵兄离开京城无果,又生怕被揭发而痛下杀手。”   贺应淮又叹道:“直到赵楼中毒而亡,我才怀疑起韩琰来。若我能早些认清他的真面目,也不至于让赵兄丢了性命。”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韩琰怕是到死也不知道,他喝下的那杯毒酒,正是掺了当初他毒害赵兄的生乌吧。”   楚荆只道:“嫣儿死了,这也是在你的计划之中?”   自韩琰死后他便再也没有嫣儿的下落,贺应淮闻言有些惊讶,摇头惋惜道:“我本不欲将她牵扯进来。”   世间就是有如此多的巧合,若非那场会试碰巧调换的是赵楼的考卷,若非皇帝碰巧宣布公布闱墨,若非他跟踪韩琰那次碰巧进了栖凤楼见到了嫣儿……   “我当初设计假死只是为了让她从青楼脱身,在宴席那天让她装作小厮偷换了韩琰的酒,也给了她一笔钱,给她留了时间出城离开。可惜她竟改了主意,仍要留在京城。”   楚荆不得不承认贺应淮的计划周密,说:“不错,若嫣儿在毒死韩琰当天就出了城,我可能这辈子也猜不到是你。”   “不愧是楚寺卿,”贺应淮夸奖道,“是她告诉你的?”   楚荆拿出嫁衣那半片残袖,展开抚平,露出上面绣的金色花纹。   贺应淮恍然大悟,想起包袱中拿出唯一的那卷画,上面画的是一模一样的纹路。   “寺卿好记性,那幅画这是赵兄生前所赠,画的是他家乡尹州特有的金茶花。我当初就该烧了它,棋差一招,竟输在了这一步。”   楚荆抿嘴不语,他仍记得贺应淮放在书舍的几幅字画中,只有这幅无名的画是被悉心收藏,没有一丝灰尘的。   贺应淮对一直扶着楚荆的陆随有些歉意,道:“贺某并非故意害将军受牵连,还请见谅。也请将军别再为难楚寺卿了。”   陆随对此说法已经见怪不怪,甚至懒得反驳。   通关牒文被大理寺扣押,眼前又站着个陆将军,贺应淮想逃走也无门,道:“既然事迹败露,贺某心服口服。”   唢呐的声音早已消失,出殡的队伍已经走远了,楚荆半晌才动了动,一瘸一拐地转身往回走。   四周没有差役,也没有士卒,竟确确实实只有正离开的两人。   “寺卿这是何意?”贺应淮不解。   “三日后大理寺会发布通缉令,这段时间已足够你出城,劝你此后隐姓埋名,不要被我抓到。”   “为何帮我?”贺应淮从没想过楚荆会网开一面放他离开。   “不为何。”   楚荆一瘸一拐往前走着,那腿伤看着又重了些,还没走出几步路,陆随在他身前半蹲下似是要背他,楚荆却死活不愿意,偏要自己逞能。   “上来吧,我背你。”   “不用,我自己能走。”   “你怎么这么别扭?”   “还有人看着呢!”   “看着怎么了,他马上就要走了……”   贺应淮看着那两人拉拉扯扯走了一路,直到消失在黑暗中,才喃喃道:“楚寺卿,多谢。”   赶了一日的路,贺应淮终于翻山出了城。   “这位兄弟,请问城门怎么走?”   有人叫住了他,贺应淮回头,是个少年书生,还背着厚重的书箧,听口音是从南方来的,眉眼间竟与赵楼有些相似。   “这位兄台,你也是进京赶考的么?”   进京那日下了大雨,城门排了一道长队,贺应淮的伞下突然钻进来一个人。   那人浑身湿透,头发直往下滴水,却不用袖子遮挡,而且把怀里抱着的一堆东西捂了个严严实实。   贺应淮默默把伞往他那处偏了一点,并不打算理睬他。   这人也是第一回进京,手忙脚乱翻了半天,才在最包袱的底下发现皱皱巴巴的通关文牒。   赵楼,尹州人士。   他才刚拿出来,那城门校尉又离开了,没多久派了人过来驱赶,不知哪位达官贵人乘着八抬大轿进城,入城的百姓只好分列两侧让开大路等候。   这一折腾,雨也停了,贺应淮收了伞,寻了落脚的客栈,才发现那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你也住这?”贺应淮问道。   “不不不。”   走了半日的路,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竟也干了一半,赵楼终于舍得把怀里的“宝贝”拿出来。是几幅字画。   “多谢贺兄相助,请收下这幅画。”   “举手之劳,不必——”贺应淮见他如此宝贝这些字画,本以为是出自名家,正惊讶于他如此大方,摆摆手拒绝,打开一看,却是一幅没有提名的画。   “若你不嫌弃的话,”赵楼的声音越来越小,“这画上的是我家乡尹州特有的金茶花,都是我闲时画的,如贺兄不想要的话也……”   贺应淮笑道:“我收下了,多谢赵兄。”   本只是萍水相逢,贺应淮把画收好,没过多久就把他置之脑后了。   会试在即,他却突然水土不服起来,连日发起了高热。勉强卧床了数日,贺应淮咳得整宿无法入睡,拖着病体大清早出门,却连医馆都还没开。   “咳咳咳……”贺应淮咳得是在厉害,腿软得只能扶着医馆门前的牌匾蹲下。   “贺兄,你怎么了!”   贺应淮感觉那人是在叫自己,抬起头居然看见了赵楼。   “你……离远些,”贺应淮捂住了口鼻,“也许是风寒,免得让你也染上。”   赵楼却没考虑这些,连他那字画摊子也顾不上了,背着人跑了一路,才找到一家刚开门的医馆。   所幸没什么大碍,赵楼把贺应淮扶回了客栈,又给他煎了药,看着他喝了才离开。   回来时抱着他那一幅也没被偷的字画,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   贺应淮这才知道赵楼也是自小家境贫寒,靠着卖字画支撑他读书。他的书法甚至比一些所谓的名家要好,只可没有名气无人问津,只能贱卖。   扶贺应淮回到房中时,赵楼见他把自己的画还放在了书架上,还异常高兴道:“这是我离乡时所作,没想到贺兄还留着。”   病好后,贺应淮把画从书架上取了出来,展开挂在了墙上。   “贺兄,我今日去了同乡会,这糕点好吃,你尝尝?”   “贺兄,我意中人叫嫣儿,无论此次能否中举,我都要回去娶她为妻。”   “贺兄!这是我会试写的策论,你来点评点评写的如何?”   “贺兄,我没有作弊。”……   贺应淮出了神,那书生见他迟迟不应,又解释道:“我是进京求学的,不知城门往哪个方向走?”   岔路上两拨人相遇了,一拨人浩浩荡荡,吹着唢呐,跳着丧舞,不知又是哪位选好了风水宝地下葬。而另一波只有一对头系白巾的夫妇,已是满头白发的年纪,拉着牛车,车上用铺盖卷了个人,正往那掩骨塔走去。   不知是哪一方的妇人低声哭泣传入耳中,或许二者兼有。   贺应淮回看,释然一笑,道:“沿着此路一直往西走,便是长安。” 第17章 移花接木   黎明时分最是寒冷,陆随把楚荆裹得像个粽子,就差没把棉被也铺马车上。   楚荆自腿伤后告假已有数日,今日终于要赶早朝了。   离午门还有一段距离,陆随实在是不习惯这每日起得比鸡还早的朝会,边坐着马车边打着瞌睡。   楚荆让车夫停在路边,掀开帘子正要下去。   陆随并未真正熟睡,睁开眼拉住他的手,问:“你要干什么?”   楚荆解释道:“百官从午门入宫,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同乘一辆马车。”   “……”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陆随撇撇嘴,似是觉得有些委屈。   “还有,宫里见了面也不要和跟我打招呼,就装作视而不见即可。”   “楚寺卿可真是无情啊。”车夫听到一声哀怨的叹息,还以为是自己冷得出现了幻觉。   韩琰的案子已破,但科举舞弊一案牵扯众多,陆随回朝后本就遭众人忌惮,他不想再拖陆随下水,有些事情能避则避。   陆随托着腮,还有心思逗他,笑道:“怎么感觉咱俩跟偷情似的,上个早朝都要偷偷摸摸的。”   楚荆脸皮薄,轻声斥道:“别乱说话,我走了。”   陆随却先他一步跳下了马车:“你别下来了,我走着去便是。”   午门上那钟鼓响了三声,卯时至,文官从左掖门进入,武官由右掖门进入,百官排着队依次入内。   “楚兄!”   楚荆回头,看到张笠泽正朝他打招呼。   “张兄。”   张笠泽上前搀着他,看着他的腿问道:“才几日不见,你这腿伤怎么又重了?”   楚荆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楚荆那破拐杖丢了两三次,终于换成了上好的黄花梨木,木中君子。   张笠泽家境殷实,自小见过不少名贵的文玩物件,啧啧称奇道:“哟,楚寺卿终于开窍了,平时的俸禄攒着不用,终于舍得买个好的拐杖了。”   “这……”楚荆没看出这拐杖有什么不同,又不知道怎么解释,“说来话长。”   今日是大朝会,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楚荆和张笠泽站了在第三排,恰好可以看到站侧前方的陈远。   张笠泽凑在楚荆耳边小声说道:“这陈老工部已经许久不上朝了,今日怎么来了,而且他一个六品的工部员外郎还站在前边?”   话音刚落,陈远执笏板出列,道:“臣要奏。”   陈远年事已高,又重病了一场,大殿之上他弓着腰缓缓跪下,强忍下心中哀痛,上奏道:“陛下,此话臣本不该在朝堂上讲,但犬子韩琰被人下毒惨死,臣心中实在难咽下这口气。”   陈家世代功臣,皇帝素来敬重陈远,忙给他老人家赐座,道:“陈工部请讲。”   陈远继续说道:“陛下已将此事交给大理寺卿审查,但臣有疑虑,自案发后,镇北将军陆随有毒害韩琰的极大嫌疑,而主审此案的楚荆整日与陆随一同出入大理寺,难免不让人怀疑他们私下勾结。臣虽有私心,但当朝状元被害亦有损我大昭的颜面,臣恳请陛下另派人查清此案,还韩琰一个公道。”   此话既出,朝堂上一片哗然,众大臣窃窃私语,陈远这句话不仅是得罪了楚荆和陆随,更是在打皇帝的脸。   皇帝听完后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道:“楚荆,此案你已查了数日,有何结果?”   楚荆今日正是有备而来,拿出了两份奏疏:“陛下,臣深知陈工部丧子之痛,这份是大理寺追查数日后,整理的有关韩琰被毒杀一案的案卷。”   皇帝一字一句仔细查看,又顾虑着陈远的脸色,向楚荆确认:“此事非同小可,你确定这份案卷没有出错?”   陈远见他们打哑谜,心中着急,道:“哼,楚寺卿早可不要糊弄老夫!”   楚荆又拿出第二份奏疏,道:“微臣这里还有一份案卷,是关于今年的科举舞弊一案的。”   “今年四月的会试,有一名叫赵楼的尹州籍考生,被指控在考卷上作了记号,犯下舞弊行为。根据本朝律法杖责三十,终身不得再参加科举。”楚荆转向礼部尚书,“此事经礼部审查结案,吴尚书应当记得。”   礼部尚书吴圩回答:“今年会试共有三十七名考生舞弊,臣对这个名字不大记得了。”   楚荆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道:“无妨,吴尚书可派人去确认。赵楼事后也曾向顺天府申诉这是构陷,自己并未在卷子上作任何标记,但并未得到受理,还被打断了右腿。此案疑点在于,若赵楼在考卷上做了标记,定然需要买通至少一名考官,让他在判卷时加以照应,可此案只有赵楼被判舞弊,并未见有任何一名考官受罚。”   皇帝看着折子,脸色越发难看,提醒道:“楚荆,此事非同小可,若无确凿证据不可轻易下定论。”   “证据就在考卷之中,只要贡院拿出赵楼的卷子,便能知晓真假了。”   陈远只觉得楚荆可笑,说:“楚寺卿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什么舞弊案又与犬子的死有何干系?”   楚荆道:“陈工部莫急,也请重查令郎的卷子,看看是否也有问题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远被气得头晕目眩,扶着大殿的金柱直喘粗气。   皇帝却并未阻止,派人同礼部一起去找出两份考卷。   等了半晌,吴圩静立未动,贡院的内史姗姗来迟。   两份分别是赵楼和韩琰的策论文章,当初夜探贡院时,怎么也找不到的赵楼的墨卷竟凭空出现了。   韩琰的文章是被批注了“第一甲第一等”的《安民疏》,而赵楼的文章则得了个“末等”批注。   吴圩使了个眼神,内史正要上前,墨卷却被楚荆抢先一步接过。   “臣怎么觉得,这并不是赵楼的卷子?”   大殿之下,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楚荆唱的是哪出戏。   陆随虽在京暂代兵部闲职,但仍对西北大营有统兵权,事不关己般地站在第一排看戏。   旁边一位与陆随相熟的将军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问道:“听闻这大理寺卿几日前被你打断了腿,该不会连脑子也被打坏了吧?”   陆随笑道:“他脑子好使得很。”   过了会儿又黑着脸说:“说多少回了不是我打的。”   站在前排交头接耳的俩人动静过于明显,一旁的纠察御史咳了一声,颇为好心地提醒他们要保持肃静遵守纪纲。   只见楚荆紧接着又拿出一块手帕,边缘已经烧焦了,上面大部分文字仍清晰可见。   “赵楼考完会试后,曾经默写下自己的策论文章给好友贺应淮点评,就记在这张手帕上。臣有两个疑问:其一,为何他的笔迹跟卷子上的不一致?其二,为何他默写下的策论与韩琰的《安民疏》内容一模一样?”   一个大臣被他绕得云里雾里,说道:“也许是他见韩状元的文章写得好,故意摘抄下来的。”   楚荆摇头,说:“赵楼在四月因药酒中毒而死,韩琰的《安民疏》是在五月刊印的,他如何能摘抄下这篇文章?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赵楼被换了卷。”   言外之意十分明了,陈远顾不得什么名门世家的涵养,站起来指着楚荆破口大骂:“竖子敢尔!你的意思是,我儿才是舞弊之人?!”   怕他气急攻心,几个大臣纷纷前去扶他。   “当然,口说无凭。陛下明查秋毫,可将赵楼的其他答卷对比辨认字迹,关键还是找到赵楼真正的策论考卷,真相便能水落石出了。”   历朝历代科举作弊层出不穷,但凡涉及换卷的都是大案,需要自上而下打通朝中关系,操作起来困难重重。   以会试的等级之高,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副考官都是颇有名望的儒学大家,韩琰身份特殊,还牵涉到大太监韩文忠,楚荆今日朝中这一番话,已经将这得势之人得罪个遍。   朝中不少人与陈远是旧识,先前并未见他们发声,此时竟愤愤不平起来。   “陈远高风亮节,韩公子怎会做出这种事?”   “韩公子既然能高中状元,又怎会在会试中舞弊,楚寺卿该不会是查案查糊涂了。”   同时主持会试和殿试的吴圩在此案中责任最大,权力也最大,素来能言善辩的吴尚书噤了声,余光瞥了眼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的韩文忠。   韩文忠低着头目不斜视,未回给他一个眼神,吴圩一时竟摸不准他的意思。   大昭开创以来从未出现过会试换卷这等舞弊大案,皇帝彻底没了耐心,道:“楚荆,朕命大理寺严查此案,并且将今年会试的考卷一一核对。另外对主考官、同考官、阅卷官、誊录官、弥封官一干人等进行搜查,务必找出赵楼的考卷!” 第18章 东窗事发   “动作快点!”   礼部朱门大敞,大理寺差役捧着一箱箱试卷往外搬,一干书吏站在外头面面相觑,还不知这案子好端端的为何查到了礼部来。   “少卿,这里没有。”   “这也没有。”   搜了一下午,大理寺已将试卷阁翻箱倒柜搜了个遍,除策问外,剩下的经义、史论两科,竟也寻不到赵楼的考卷。   于子和似早有所料,摆摆手打道回府,结束了搜查。   礼部众人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叫苦不迭地把翻得乱七八糟的卷子重新归整放回原位。   一通忙活过后又已入夜了,一矮胖书吏点着蜡烛,正犯着困,还剩最后一箱卷子,他喘着粗气坐在地上休息,喃喃自语道:“又把活都丢给我,这么多试卷得弄到什么时候……”   “小心啊,别把书点着了!”   一滴蜡油滴在试卷上,那昏昏欲睡的矮胖书吏突然惊醒,抬头揉了揉眼睛,道:“樊兄!”   樊回打了个哈欠,发髻衣服都是乱糟糟的,像是半夜睡醒起夜的,进来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   “唉,还不多亏大理寺的人,我整理半日,腰酸背痛的,方才差点睡着了。”   樊回好心道:“哎哟瞧你的样儿,快回去睡吧,剩下的我来收拾。”   那书吏连连道谢,随手递了蜡烛给他便溜之大吉了。   待人走远了,樊回收起了方才那副困顿模样,走到窗边打开了一道缝隙,又观察了好一阵,确认无人在附近了,才把蜡烛吹熄灭。   借着窗台漏进来的那点月光,樊回走到“为国求贤”的题字下,取下横轴的楣杆。那木杆竟是断成两节,里头中空,露出藏在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两份考卷来。   那标注着经义史论的答卷上头正写着赵楼的大名。   樊回的双手有些发抖,他忐忑了一整日,心中庆幸这两份考卷还没被搜查到,把那卷子收入袖子里匆匆忙忙就要跑出去。   才踏出门槛,突然从旁边出现一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慢着!”于子和拿出搜查令牌,“大理寺查案,你藏了什么东西?”   深夜,大理寺。   楚荆正在查看两份考卷,这是刚从樊回家中搜出来的。与那日早朝时礼部提供的试卷恰恰相反,那篇写着《安民疏》的试卷上,赫然写着赵楼的名姓,而另一篇平淡无奇的文章,则在韩琰名下。   他请了朝中有名的书法家将这两份考卷的字迹,与赵楼、贺应淮二人另外史论、经义两科的考卷作比对,确认这两份才是真正的原卷。   同时在樊回家中搜出的,还有比账本上多出的三百两白银。   于子和把樊回押送回大理寺时是一脸的嫌弃,说他胆小如鼠,这人敢在皇帝钦定的大案中偷藏考卷,说他胆大包天,才刚进大理寺的门就已经腿软的走不动道了。   还是上回陆随进去过的那所牢房,仍是范主簿执笔记录,只不过这几日换了好点的棉絮,还多点了盏灯,不似上次的阴森昏沉。   “樊回,你——”   楚荆抬头,一句话还没问完,便听见樊回扑通一声跪下磕头。   “下官知罪!求寺卿饶命!都是吴圩指使的……”   范山疾笔记录,连磨的墨都差点用完了,也听着樊回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整件事全供了出来。   樊回本是今年会试收卷所的书吏,称吴圩曾在会试阅卷后花三百两买通自己,为韩琰操办“换卷”之事。   会试之前,韩文忠曾示意让吴圩暗中操纵,帮韩琰夺得会元之位。   本朝科考需弥封、誊录,判卷结束后,身为主考官的吴圩需一一复核会试考卷,他在考卷拆封后,抽出了韩琰的考卷,而被批了第一甲第一等的赵楼也不幸被他选中,使了个移花接木之术。   随后吴圩将赵楼的考卷交给韩琰,让他在空白考卷上重抄一遍,填上自己的姓名。又托樊回将韩琰的文章抄写一遍,填上赵楼的名字。   随后樊回将试卷盖上假印,又买通了弥封所的书吏陈廷,伪造出密封后又拆封的痕迹,保证韩琰顺利中举。   本来只想让赵楼落第,不曾想皇帝看了会试的文章,突然下令将今年优秀的答卷编撰成册,与新科贡士的题名录一同发行,届时所有考生必定会看到那篇《安民疏》。   吴圩担心此事暴露,知道赵楼出身寒门,无权无势,本想编造个理由诬陷他会试舞弊,让他离开京城便罢。没想到赵楼不依不饶,竟还去顺天府告状,他怕赵楼看到刊印的闱墨后东窗事发,便怂恿韩琰下毒先一步杀害赵楼。   大理寺通宵了一昼夜,对今年的会试考卷逐一核对,共查出二十三本考卷存在问题,均为在卷中作了标记、以及誊抄美化,而韩琰贿赂考官吴圩舞弊案证据确凿。不到半日,礼部侍郎投案自首,称吴圩曾指使他在殿试中泄题,帮助韩琰夺得状元之位。   此案一出朝野震怒,各类小道消息传得极快,大批落第学子聚集在尚书府门外抗议,甚至有人搬了梯子想硬闯入吴府。   家丁已散了大半,吴夫人抱着幼子躲在屋里垂泣,外面的学子丝毫不知,那日下了早朝后,吴圩并没有回府,也没给家人捎带任何音信,仿佛突然人间蒸发了。   一日之内,弹劾的奏疏如长安城的大雪般纷至沓来,矛头直指韩文忠。   先是指控他与兵部尚书勾结,在勤王一战中指挥不当,陷京城于险境,后又纵容侄子韩琰科举舞弊,诬陷毒杀同门考生。   那些弹劾的奏疏里除了一向受韩文忠打压迫害的,还有不少阉党之流,倒戈把矛头转向他们昔日的首领。   韩文忠把持朝政数十年,算起旧账来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这其中的恩恩怨怨甚至能追溯到先帝那儿去。   目无君主、只手遮天、贪赃枉法、以权谋私、谗侫专权……   皇帝乐见此景,一反常态地全部公开了弹劾韩文忠的奏疏。   满城张贴着吴圩的通缉令,而许久未出现的吴圩正躲在韩府的柴房中。   “反,还是不反?”   吴圩披头散发地呆坐在地,脸上的血污是几日前摸黑逃到韩府时,慌慌张张摔破了额头。   韩文忠的眼窝深深凹陷,没了从前那趾高气昂的神色。   “反?”韩文忠眼珠转动了下,许久才有反应,“拿什么反?”   他早该知道,当初兵部尚书被斩只是个开始,是皇帝对他最后的警告,可惜他以为献祭一个兵部尚书便能保全自己,还自鸣得意。   如今他手中既无兵权,也无靠山,树倒猢狲散,一切都晚了。   柴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没等到那人敲门,那破木门已被一脚踢开。   十几个禁卫军带剑闯入,把手无寸铁的韩文忠和吴圩抓个正着。   韩文忠眯了眯眼睛,见是楚荆和陆随站在门外,忽得疯疯癫癫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第19章 酒酣耳热   岁旦将至,雀居楼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家家户户前都挂起了灯笼,才显出些过年的气氛来。   舞弊大案中牵涉考官达十几人,礼部尚书吴圩斩立决,韩文忠在狱中服毒自尽,其余涉案官员一律革职流放。   皇帝又下诏重考会试、殿试以安抚学子,并让楚荆主拟定科考新规,才让这科考丑闻稍稍平息。   而韩琰中毒案中,韩琰杀人在先才遭到报复,赵楼的妻子嫣儿已经跳下山崖尸骨无存。楚荆则称让贺应淮潜逃是他的失职,皇帝念他侦办此案有功,免去了责罚。   朝中大小官员获得了短暂的闲暇时日,无论是心中惶惶,还是大仇得报,一切都待年后再说。   大理寺官舍内点着灯,楚荆枕着一摞文书,趴在桌上小栖了一会儿。   暖炉燃得正旺,楚荆正要熟睡,突然感觉脖子凉嗖嗖的打了个寒战,起身一看,原来是窗户被风吹开了,夹着雪的北风直往屋里灌。   官舍内布置同以往并无不同,只有那窗扇上贴了片大红剪纸窗花。今夜是除夕,差役都回了家,张笠泽带着于子和到街上看烟火去了,大理寺里冷冷清清,大抵只有牢里的犯人勉强算是与他作伴。   有多久没有好好过节了?   亲人离世已经十多年,再近些的回忆还是十年前在西北军营,跟陆随一起度过的年,此后的日子独自一人在长安,这节日也变得同寻常日子一般了。   屋外朔风凛冽,看了会儿与平常并无二致的雪景,楚荆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的性子,只是每逢佳节也会忍不住想,若他的家人还在世,自己也不至于……   罢了,多想无益。   感觉有些冷了,楚荆把窗关好,熟练地往左撤了一步,然后转身低头绕过站在他身后的陆随,成套动作一气呵成。   站在他身后等着人投怀送抱撞过来的陆随:“……”   “大理寺卿果然机敏过人,这都能猜到。”陆随笑道。   楚荆面无表情,“陆大将军每回都翻窗进来,下回若是将寒舍房顶的瓦掀了跳下来,我便猜不到了。”   陆随闻言还真打量着有些老旧的屋顶,似在认真地考虑可行性。   “我说笑的,你别掀,这房子漏雨。”   楚荆把书案上的卷宗收好,那多出来的食盒显然是陆随带来的,他打开一看,是些瓜果点心。   “啧,楚寺卿可真是日理万机,除夕夜也不肯消停。”   “都是前阵子科场舞弊案需要结案的卷宗,我想着一并处理了。”   陆随点他:“你这回可是凭这科考舞弊案铲除了韩文忠,出尽了风头,没了阉党压制,剩下那群老狐狸可是彻底盯上你了。”   楚荆浑然不在意,说:“既然说是除夕夜,你是特地过来与我聊公事的?”   “好好好,不聊这些。”   陆随顺手就给他递了块龙须酥,楚荆正要接过,陆随又道:“你手上都是墨。”   方才他写着写着,实在熬不住睡了过去,一手按在了墨砚上,弄得半个手掌都是黑印。   陆随满脸期待,“尝尝。”   楚荆只得就着他的手咬了口,说:“还不错。”   陆随把剩下半块自己吃了,道:“那当然,这可是本将军亲自——”   “亲自什么?”   “亲自吩咐下人做的。”   楚荆轻笑,他哪还能尝不出陆随的手艺。   边塞荒凉,那时他们不过都只是半大少年,陆随曾经花光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军饷买了糖,学着做龙须酥给他吃。不知怎的还被他师父发现了,提着长枪追着骂他不务正业。   时过境迁,楚荆识趣地没有戳穿他。   这食盒有两层,陆随把上面那层掀开,才显出一壶茶来。   楚荆哑然失笑,道:“你就这么嫌弃我,连我这的茶也喝不得?”   “此言差矣。”   陆随还把两玉杯带来了,壶嘴倾斜,倒出的不是清茶,而是暗红色的液体。   “你可知这是什么?”   楚荆闻到一股果香味,又隐约带着泥土的气息。   “不知。”楚荆答道。   陆随说着就给他到了已满杯,“这是一种果浆,西域多种植一种名为蒲陶的果实,会制成这种汁液,卖给中原来的商人。据说一滴贵如黄金,有延年益寿之功效。”   楚荆喝了一口,入口时只觉得酸涩,咽下后又隐隐回甘,萦绕着一股独特的果香。   又是半杯下肚,楚荆又觉得有些困了,呆愣愣地盯着手中的空酒杯。   “好喝吗?”陆随问他。   “嗯。”楚荆缓缓点了点头。   “还想喝吗?”   “想。”楚荆又郑重点了点头,幅度之大差点把头磕在桌上。   陆随忙伸手给他垫着,说:“那我问你几个问题,答对了才能喝。”   “……好,你快问。”晕乎乎的楚荆耐心急速下降,还催促了起来。   “于子和是你什么人?”陆随想问这个很久了,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小孩儿,天天寺卿前寺卿后的,每回他俩独处都被这人打断。   “他是上一任大理寺卿的遗孤,祖籍常山,曾祖父曾……”   “这我知道,”陆随打断背起了户籍的楚荆,问道,“我是说,他为什么总粘着你?”   楚荆想了想,说:“因为要办案,不办案就没俸禄,没俸禄就得饿肚子。”   “……”   陆随放弃,说:“算了,下一个问题。那个户部尚书张笠泽跟你是什么关系?”   这题他会,楚荆马上回答:“他是我的朝中好友,我们曾经在翰林院共事。”   陆随有些醋意,追问道:“有多好?比我还好?若是我跟他一起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楚荆捧着“茶壶”有点意犹未尽,颠三倒四地说:“好……你也好,张兄他为人仗义,可是你知道我不会水,我们大理寺那主簿范山倒是会,我见过你泅水的,张兄我倒不大清楚,他老家那边没什么河。”   陆随被他逗笑了,按住茶壶捏着他半边脸,让他必须得救一个。   楚荆叹口气,似乎是十分不舍得让张兄淹死,抉择道:“救你。”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陆随放开手,楚荆仰着头倒酒喝,那酒液从嘴边溢出,把干净衣襟染成了紫红色。   楚荆感觉有点热,解了腰带,半敞着领子,依靠在桌上,半睁着眼睛看他。   陆随问他:“醉了?”楚荆摇摇头。   最后陆随还是成了伺候人的那个,把他扶到床上解了外衣,又擦干净了脸上的酒液。   才给他掖好被子,楚荆一挥手把被子掀开,说:“没醉!我还要喝!”   “你醉了。”陆随把人按下去。   “没有。”楚荆固执地要坐起来。   陆随见他舌头都快捋不直了,说:“你看还认得出我是谁?”   楚荆仔细辨认半天,只觉得这人摇摇晃晃的,没控制住力度一巴掌重重拍在他右脸上,让他别乱晃。   “我知道,你是我的……旧相好!”   【作者有话说】第一卷 完参考嘉庆三年彭莪案   辛酉祭天案 第20章 秋后算账   深夜,大理寺。   “我受不了了!”   张笠泽把笔一摔,险些把案上小山高的奏疏掀翻。   账簿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困得差点睡着的楚荆一下被这动静惊醒。   只听张笠泽几近抓狂,抄起一份奏本说:“好歹也是个大学士,你看看这王旷写着什么?!”   楚荆接过来细看,这上面洋洋洒洒骂了上千字,大意是:我,内阁大学士,举报工部左侍郎胡常廷是阉党。   原因有以下三点:其一,前工部尚书为阉党亲信,他上任后仅半年胡常廷就被提拔为左侍郎,此二人私交甚深。   其二,此人与韩文忠是同乡,先德宗帝在位时曾多次召他入朝为官,都被他屡次推脱,而韩阉掌权后任命,他立刻就去了。   其三,这人是个老不要脸,一把年纪了还纳妾,出门都要带在身边,品行有很大问题。   楚荆摇摇头发下了奏本,说:“胡侍郎是因修黄河水利有功,被先帝钦点提拔的,至于他所说的不受召,则是当年恰好在服丧期,后来三年期满便入仕了。”   不过好色倒是京官中出了名的,据说他家中有九房姨太太,上月才纳了比自己小三十余岁的小妾。   王旷跟他的过节,正是因为胡常廷纳了他最喜爱的艺妓作妾,据说进门那日,王旷还去他府上冷嘲热讽了一通,场面一度十分难看。   私德尚待议论,为官政绩还是不缺的。   自从科考舞弊大案以后,礼部尚书吴圩被斩,韩文忠倒台,阉党党羽四散,皇帝先是下令捉拿了几个韩文忠的心腹宦官,又从韩文忠家中搜出五千万两白银,以及上万顷田宅、各种私产。   各地纷纷上疏,朝廷举报成风,朝中大臣战战兢兢急着自证清白,生怕跟阉党沾上一点关系。还有不少人借机攻击政敌,与自己政见不合的,统统打为阉党。   眼看形势不妙,刑部尚书也在被查到他头上之前自请辞官回乡了,这清查的苦差事便落到倒霉的户部尚书张笠泽和大理寺卿头上。   皇帝命他们半月内清查完毕,还剩三日到期,两人已经两天没有好好合过眼。   再翻下一份,明晃晃的便是王旷自己被举报贿赂韩文忠白银三千两,这回倒是有理有据,连地点年月日,在场人士都记得清清楚楚。   张笠泽瘫倒在椅子上,几乎气绝。   等他喝口冷茶,头脑清醒些时,见楚荆隐隐带着笑意,给他看手上那份。   “臣窃以见督察院左都御史张笠泽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张笠泽当场就把茶水喷了,骂道:“左都御史叫张立泽!”   “这是哪个老眼昏花上的奏本,你别拦我,我要去砍了他,这人定是阉党!”   楚荆哈哈笑道:“笠泽兄冷静,冷静。”   惊蛰刚过,楚荆上奏了一份阉党名单,共一百一十八名官员在册。实际上楚荆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更严格的条件又筛选过最初的近三百人的名单。韩文忠把持朝政十几年,有些官员也不过身不由己,在位子上还是干了不少实事。   这份名单是秘密呈递的,还未公开,第二日大朝会时便已经引起了骚乱。   楚荆走得慢了些,到了大殿时,早朝还没开始,往日庄严肃静的朝堂上,两拨大臣竟吵了起来。   “你不是阉党,还有谁是阉党?”楚荆听见混乱嘈杂中有人说了这么一句。   “呸!”   “韩琰金榜题名那日,不知是谁说要把女儿嫁给那位韩状元,还说要让自己儿子认韩公公当干爹,真是贻笑大方。”   “哼!去年韩阉六十大寿,你们之中给这阉人贺寿的可不在少数,我李某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群人骂着不过瘾,又翻起旧账来。   “德宗帝在位时,韩阉所管的永泰殿失火,那可是你张大人帮他把事情盖下来的吧。”   “你怎么不说申阁老被韩文忠斗倒时,落井下石的事你可没少干!”   “我今日就打死你们这些奸党!”   “你才是奸党!”   “打死他!”   两拨人越说越激动,竟顾不得体统,动起拳脚打了起来。推搡之中几个大臣被推倒在地,官帽滚了两滚,滚到了楚荆的脚边。   楚荆躬身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正要挤进人群中劝架时,手中的官帽被抽了出去。   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陆随终于收起了看热闹的笑容,道:“你就别过去了,免得被误伤。”   有陆随和几个武官的帮忙,终于控制住了局面,那个骂声最高被打了好几拳的大臣坐在地上叫苦不迭。   太阳已经高悬了,楚荆疑惑皇帝怎么还未出来时,只听见胡公公唤了他一声。   “楚寺卿,皇上传召。”   大殿上乱作一团,不上朝的皇帝却只召见了楚荆。   李锡年少时登基,受制多年,也许是解决了多年压在他心头的大事,连气色也好了不少。   不过楚荆脸色就没这么好了,大案接踵而至,忙得他没时间好好休息,眼底的乌青是又重了。   “爱卿腿脚不便不必跪了,你这右腿可有好些?”   楚荆走路还有点别扭,又逢多雨时节,膝盖总是隐隐作痛。   “谢陛下关心,已经快痊愈了。”   “那便好。”   如今刑部尚书之位空悬,楚荆在朝中年纪轻轻又在清查阉党中立功,难免遭人忌惮。不久后就有言官弹劾他与镇北将军陆随私交过密,又质疑他在韩焱中毒案中私自放走贺应淮,目无国法。   李锡手边压着那道弹劾的奏疏,犹豫良久还是没有打开,又说:“如今内阁多出了三个名额,你以为谁入选较为合适?”   一下清算了上百人,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不止是内阁,朝中很多职位还空缺着。   “臣在大理寺多年,对内阁不甚了解。若陛下心中无合适人选,可由群臣推举。”   李锡叹气,说:“连你也不肯说真心话了。”   “臣……”   “若是让你入阁如何?”李锡突然问道。   楚荆行了个礼,道:“多谢陛下抬爱,只是臣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   李锡道:“怎会,没有爱卿的助力,朕恐难一举铲除阉党,至于为人如何,朕更是看在眼里,你又何故推脱?”   楚荆答道:“阉党幸得陛下圣明才得以查明,朝中能臣众多,学富五车者,功名赫赫者,皆在我之上,臣恐德不配位。”   李锡翻开那封奏疏,假意查看,又问道:“若是陆随入内阁,卿以为如何?”   楚荆面不改色,道:“未有武将入阁的先例。”   李锡笑道:“这好办,陆随勤王有功,刚好兵部尚书一职空缺,任他为兵部尚书即可。”   “陛下慧眼识珠,全凭陛下定夺。”   李锡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挥了挥手,让他回去。 第21章 别走太近   宫中不得乘车马,出宫门这段路楚荆走了许久。   “喵~”哪来的猫叫楚荆回头,什么也没发现。   “喵唔~”   隐约还有挠门声。   楚荆低头,看见一只小白猫蹲在脚边挠他的拐杖。   拐杖做得光滑,白猫挠了两下,见挠不出什么划痕,索性就地一躺,在他鞋面上撒泼打滚。   毛绒绒的脑袋还蹭蹭他的脚踝,楚荆今日穿得有点多,身上的体温让白猫很舒服。它又得寸进尺换了个姿势,像摊煎饼一样整只猫扒在楚荆脚上。   楚荆往前挪了两步,白猫风雨不动安如山,懒洋洋地抱着楚荆不下来。   一人一猫站在皇宫前大眼瞪小眼。   “狸兄,可否让开一下?”楚荆无奈,弯下腰有商有量地问道。   “喵呜……”   白猫眯着眼舔舔爪子,死活不肯下来。   “你放开爪子,我下次进宫给你带些鱼干吃?”   白猫像是听懂了,慢慢松开爪,从楚荆鞋子上下来。   “孺子可教也。”   楚荆抬脚要走,没想到白猫换了个法子,咬着楚荆的衣摆,扑腾着小短腿,像是要拉他去什么地方。   “哎,你要带我去哪里?”   皇宫重地,朝廷官员不得四处走动,楚荆被那猫扯了一段路,站在一张石桌前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石桌上有一块绿豆糕,白猫目的也达到了,跳上石桌慢悠悠地吃起来。   楚荆把拐杖靠在石桌旁,抱起小白猫,一边撸毛一边说:“原来是饿了。”   白猫吃完了小半块糕点,向楚荆露出软软的肚皮,尾巴一下一下地扫过楚荆衣襟。   这里应该是皇宫某个角落里的小花园,楚荆不便久留,说:“我要走了。”   白猫像是听懂了人话,耳朵尖一竖,跳下来又趴回楚荆脚上,还不巧碰倒了楚荆的拐杖。   伤残人士叹口气,慢慢屈膝,想把拐杖拾起来。   眼前出现了一个女子,那人先一步帮忙捡起来,扶着他的胳膊。   “楚哥哥!”   楚荆抬头,看到一张久违的笑脸,行了个礼:“皇后殿下。”   白猫已经很久没出现了,祝鸢满皇宫的找它,还放了一块糕点作诱饵,没想到白猫竟然把楚荆引来了。   “小白,”祝鸢惊喜道,“你怎么把楚哥哥找来了?”   楚荆低头看看小白,那白猫却不理她,专心致志地赖在楚荆身上。   “还是唤臣的名字吧,”楚荆笑道,“原来这猫是殿下的?”   祝鸢身后跟着一堆小婢女,如今她贵为皇后,神色仪态都添了几分皇家贵气,人也长大了不少,跟几年前的那个小姑娘判若两人。   “不是,小白是在宫中的流浪的,我也想抱回去养着,可它总是不亲近人。”   祝鸢虽为皇后,却认识习惯称他为楚哥哥。   故人相逢,楚荆心情也好了不少,当年他在翰林院时候,祝鸢就总爱缠着他谈经论道,见识谋略一点不输那些世家子弟,只是她成婚以后久居深宫,两人也已经许久未见了。   “楚……寺卿近来可好?”   “臣——”   “楚兄!你怎么还在这,等你好久了!”张笠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冲楚荆大喊一声,匆匆赶过来。   “殿下也在啊,微臣拜见皇后殿下!”   祝鸢微笑颔首。   “实在抱歉,臣等有急事要商议,望殿下谅解。”张笠泽风风火火地来,拉着人就要走。   楚荆一头雾水,不知道张笠泽搞什么鬼,他走了两步,想让张笠泽帮忙把猫弄开,说:“等下,猫……猫。”   白猫眯着眼看他,颇有睥睨众生的气势。   “还猫什么猫,”张笠泽捞起白猫塞进楚荆怀里,“走了走了,臣等告退!”   到头来自己还没没甩掉这只小东西,楚荆被张笠泽带出了花园,等到四下无人,才说:“怎么了?这么急着找我。”   张笠泽抹把汗,数落道:“你好好的怎么走到中宫去了?你这是摔了腿把脑子也摔坏了?”   刚才的气氛真是越想越诡异。下朝后张笠泽走在前面跟人聊了两句,等了一会不见楚荆便回头去寻,恰好看到楚荆被一只猫扯着走进了小花园。   这还没什么,张笠泽一路跟着楚荆,却看到李锡站在假山后面的阴影里,本以为是皇帝召见楚荆有话要说,正要离开时,又猛然听见祝鸢的声音,吓得他一激灵直接喊了出来。   张笠泽当年跟他同在翰林,楚荆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个中是非张笠泽却看得十分清楚,祝鸢的心思能瞒着楚荆却瞒不了张笠泽。李锡素来多疑善妒,朝中传言帝后关系不好,张笠泽难免有些担忧楚荆。   “你啊你,你说说你,还能不能长点心了。”   “我到底怎么了?”   说也错,不说也是错,张笠泽自暴自弃道:“没什么,你以后少跟皇后见面,最后老死不相往来。”   楚荆想了想,知道他误会了,解释道:“我们本就多年没见过面,这次只是恰好碰见。”   “君臣有别,总之就是不要见面!你这猫也是,好端端地在宫里乱跑什么。”   楚荆走了一路,到了宫门才想起躺在怀里的猫,“这猫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它干什么粘着你?”张笠泽瞧它惬意的小脸,几乎都要怀疑是不是楚荆亲生的。   “谁还会带猫上朝?”楚荆无语,“我是无意中被缠上的。”   “那你把它放下。”   楚荆手一松,白猫抓住胸前的衣服,挂在他身上。   张笠泽乐了,“这小东西还挺粘你的,捡回府养着呗。”   “要不你带回去养吧。”   “不不不不不,君子不夺人所好。”张笠泽连连摆手。   “没关系,我不喜欢它。”   “可它喜欢你啊,”张笠泽指着前面的马车,“这大案终于结束了,我可要回去好好休息,先走一步了啊。”   “……”   马车停在宫门前,楚荆走上前,还没动手就见一只手伸出来掀开了帘子。   “怎么这么久,你去哪了”   陆随伸手要把楚荆抱上车,不料手里多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喵!”白猫也不抗拒,安静地窝在陆随手上。   “帮我抱着。”楚荆双手一撑,单脚蹦上了马车。   平时满皇宫乱窜的白猫一点也不怕生,被撸得舒服了,还在马车狭小的座位上打滚。   陆随一手接住要掉下去的白猫,帮楚荆拣衣服上的猫毛,说:“你这猫怎么来的”   听楚荆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陆随唤了声,“小白”。   马车内十分温暖,白猫努力往楚荆身上爬,听了这个名字毫无反应。   “看来它不喜欢这名字,倒是挺喜欢你的。”   楚荆不是很想被它喜欢,“你抱回去养吧,我看你也挺喜欢它的。”   “为什么你不喜欢猫”   “不是,”楚荆想起大理寺那棵快枯死的桃树,说,“诸事烦身,我照顾不了它。”   陆随觉得这猫跟楚荆挺像的,安安静静不爱搭理人,可就是讨他喜欢,“也行,你给取个名字吧。”   楚荆起早了有点困,暖意上头昏昏欲睡,“你养的猫还是你取吧。”   “那我取几个,要是喜欢你就叫一声。”陆随看着白猫。   “毛球?”   白猫向他呲了呲牙。   “二狗子?”   白猫默默伸出了爪子。   “吊睛白额大虫?”   “……”   楚荆迷迷糊糊听到这个名字,整个人都惊醒了。   陆随无辜地看着他,“它有些挑剔。”   楚荆抚摸了两下,“此猫通体纯白,如一尺白玉,唤做尺玉如何?”   白猫“喵呜”一声跳上楚荆肩头。   “尺玉尺玉,”陆随笑道,“楚尺玉,挺好。”   楚荆微微睁开眼,歪头看他,“为什么是楚?”   “你是它爹啊。”   “那你呢?”   “那我当它娘?”   楚荆眼睛又闭上了,“这猫以后要跟着你,应该跟你姓。”   陆随乐了,说:“也成,陆尺玉,我取姓你取名。”   “……当我没说过。” 第22章 吃错药否   今年的雨实在短暂,连着半月都是晴天,才刚入二月,日光晒得人晃眼,路边的野花也只开了零星几朵,毫无春日的万物复苏之景。   一支的皇家队伍正向东行,陆随骑着马,隔半柱香就向后看两眼,好像在找什么人。   “将军。”连城唤了一声。   “什么事?”   连城小声在陆随耳边说:“皇后叫您过去一趟。”   祝鸢一路上都在轿子里不曾掀起帷幔,只吩咐宫女下了马车,递给他一瓶药。   陆随看了眼平平无奇的白瓷瓶,没接。   宫女尴尬地握着药瓶,低声道:“殿下想请将军办一件事。”   “什么事?”   “可否将这瓶药转交给楚寺卿?”   “你为何不直接交给他?”   “这……”   离唐王封地只不到半日的路程,队伍正穿过一片竹林,陆随招手让前面走慢些,自己一路巡逻到了行伍最后。   怎么没见到楚荆?陆随边走边看,心里想着。   陆随骑着马沿着来路寻找,终于远远就看到了人。   翠绿的竹林下,一人穿着青衣,身旁停着悠闲食草的棕马,发丝飘散,只是这人好像有点矮。   一棵刚长出新叶的大树下栓着马,楚荆手撑着树干,弯着腰低头干呕。   陆随远远就跳下马,悄悄靠近,趁其不备,抓住时机拔剑出鞘——手起刀落,尸首分离。   银光一闪,楚荆还未来得及转身,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揽着他的腰部往旁边闪躲,陆随像堵墙一样挡在他身前。   同时,猩红溅血的蛇断成两截,在破空声中从头顶的树枝上飞了出去。原本盘踞在树枝上朝楚荆吐着蛇信子的青蛇顿时鲜血淋漓,身子痛苦地扭动了几下,终于没了动静。   楚荆带着好奇心瞥了一眼陆随身后,果然被那血口大张狰狞不已的蛇头恶心到了,猝然发力推开陆随,捂着胸口又干呕起来。   为了挡着楚荆被溅了半身蛇血的陆随,剑还没收回来,委屈问道:“我就这么恶心你么?”   楚荆腹中早就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摆摆手回头道:“不是……唔呕……”   陆随:“……”   见楚荆脸色发青,好似随时能栽下来,陆随也没心思同他开玩笑,扶着他离蛇的尸体走远了些,轻轻拍着他的背。   坐在树荫下,楚荆感觉似乎也好了点,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陆随帮他把水壶拧开,说:“喝口水。”   楚荆头疼之余还看了眼壶身,上面写着“陆”字。   “嫌弃?不喝就——”   没等他讲完,不知是嫌弃自己还是嫌弃他,楚荆将水壶悬空,仰头把水倒进了口中,嘴角溢出的几滴水流进了衣领。……讲究人。   陆随心道,楚荆浑身上下就一个毛病,太讲究。不过想想也是,楚荆是个文人,就该干干净净的,平时查查案子写写奏疏,要是让他上场打仗,恐怕连跑马都跑不直。   楚荆终于缓了过来,说:“多谢。”   陆随一开口就是:“你吃错药了”   “……”   楚荆有气无力地看着他,手里还握着他的水壶。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吃点药”   好像也不对,陆随暗骂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白瓷瓶。   楚荆看了眼,没有接,说:“不必,还回去吧。”   “为什么”陆随明知故问。   “免得被有心人看见,落人口实,这可是你教我的。”   陆随嗤笑,他还是第一次见楚荆如此记仇,年前的一句话记到了现在。   “我算是信了。”   “信什么?”   陆随意味深长地看着瓶子,“传闻楚寺卿跟皇后交情匪浅,看来世人诚不欺我。”   楚荆休息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又行了,站起来整理好发皱的衣摆,道:“你想多了,不过君臣之谊罢了。有些忙,陆将军还是不要帮为好。”   见他正解马栓,陆随把瓶子打开抹了一手的冰凉,把手心贴在楚荆太阳穴的位置。   楚荆本能地要躲开,却被他按住了脖子。   “别动。”陆随凑在耳边说道。   “谁说这是她给的了,这可是我费劲千辛万苦找到的药。”陆随忍不住说他,“平时办案比谁都能干,不是有御医跟着吗,怎么吐成这样就不见你去找御医呢”   干呕才是最难受的,一股气不上不下,什么也发泄不出来,楚荆心里正闷着,怼道:“你也知道那叫做御医。”   “那你不会同我说”陆随憋了一路,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随身带着这药干什么,带兵打仗的人还能骑不了马?”   陆随小声嘀咕着:“还不是给某个学不会骑马的人准备的。”   丝丝凉意沁入脑中,楚荆舒服了不少,神志清明以后,问:“这药的配方是什么效果不错。”   陆随笑道:“祖传配方,非子女妻儿,不得外泄。”   “薄荷、甘草、桉油……”楚荆凑近瓶子闻了闻,一一把成分说了出来,“你可得藏好了,免得被我一个外人偷学了去。”   “你要真想学,当个内人也不是不行。” 陆随抚了抚树旁拴着的马,随口说道。   楚荆脸飞上一抹绯红,移开眼神掩饰道:“你我同辈,我还不想认个爹。”   “那请问楚寺卿可以上路了吗”   耽误了这会功夫,前面不知已经走了多远。   “可以。”   楚荆走在前面,陆随略慢一些,跟在后头观察他骑马,不过半刻终于忍不住了,夹了夹马腹赶上前去。   “我跟你换一匹。”   “怎么了”   楚荆的马是匹好马,就是有点小脾气,走得时快时慢,左摇右拐,歪歪扭扭,欺负楚荆没有经验。他当时是听了厩令的糊弄随便挑的,一路上左支右绌,根本控制不住它。   陆随帮他拉着缰绳,“照你这么骑,我们到晚上都出不了这竹林。”   两匹马并行,陆随一手绕过楚荆的腰,往上一提,把他提坐到了自己前面。   “你怎么回事,没吃饭啊”楚荆整个人轻飘飘的,比上次又瘦了不少。   “没吃。”没想到楚荆还真老实回答了。   “没吃”现在已过正午,陆随惊讶道,“那你吃什么了”   楚荆身形偏瘦,整个人被陆随手臂环着,后背时不时贴着他的前胸,感觉确实比自己骑马好了些,说:“吃了也是吐出来,还不如不吃。”   陆随简直要被气笑了,细想又确实是楚荆能干出来的事,他这人好面子,要他在众人面前吐,估计比革他的职还难受。   看他手臂细的,陆随也不忍心责备他,从怀里掏出两包绿豆糕塞给他,“饿着对胃不好,先吃点垫垫。”   楚荆正难受,没有推脱便吃了,除了压得有点碎,味道竟然还不错。   才吃了一口,陆随又不知从哪弄来了一顶摘了白纱的帷帽,二话不说扣在他头上。   楚荆微微抬头,帷帽挡住了落在脸上的大片日光。   “晒。”陆随解释。   楚荆扶正了帽檐,“你怎么随身带这么多东西?”   “行军必备,顺手带上了。”陆随有点心虚,他怎么会说这些都是事先给楚荆备着的。   过了这么多年,楚荆的马术没有丝毫进步,甚至还倒退了,陆随看不下去了,指导说:   “骑马时要放松身体,跟着马的行进步伐。”   “好。”   “手紧抓缰绳,不然容易掉下去。”   “哦。”   “战马不比皇宫御马,好马都有些脾气,你得凶一些才不会被它欺负。”   “嗯。”   “今晚大概就能到唐王府,记得让人打些热水泡泡脚。”   这话要是被西北铁骑听到,估计能哭出声。每次练完骑射,一身轻松的陆随只会路过嘲讽几句,上纲上线说,“什么?泡脚?这就喊苦喊累了,要是敌军来了你们也是一副军心溃散……”   “嗯。”楚荆应了一声。   陆随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道:“啧,你听进去了没有?”   “听进去了。”   楚荆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好好一个文官,不坐马车非要骑马,坑了自己一把。   骕骦慢慢走着,尽量减少路上的颠簸,伏着两人悠闲的很。陆随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匹棕马也乖巧地跟在后头,时不时吃两口草又再次跟上去。   “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楚荆摸了下白马柔顺干净的鬃毛,“你这马倒是温顺。”   “那是因为我在这,骕骦性烈,从来不让外人骑它。”   这匹白马陪着他出生入死,是难得一见的千里良驹。马通人性,只要陆随在,白马自然不敢造次。陆随不在的时候,骕骦可没少折腾下边的士兵。   楚荆本能就要反驳,脱口而出:“我不是外人么?”   “……”   “……”   楚荆怀疑他肚子不是空的,脑袋才是空的。 第23章 再遇故人   崤山以东,兖州背靠泰山,南接运河,孔孟之乡,民风开化,自古以来便是富庶之地。   唐王府大小虽不比皇宫,府内装潢却是有过之无不及,各种奇珍异宝珊瑚翠羽明晃晃得摆放在府内。李锡即位后多次下令削减了藩王的岁禄,然而唐王的封地得天独厚,还经营得了不少额外收入。   陆随故作惊讶,对连府邸都没有的楚荆道:“就摆在大门口的几样珍宝,得花你我多少年俸禄”   楚荆不动声色:“唐王为人向来高调,广结好友,大抵是他人所赠。”   一行人到达已经是深夜,唐王安排得妥当,早为皇帝和随行大臣安排好了房间院落。   楚荆的房间在偏殿,两间厢房正相对着,还有个精致的小院落,院内种着一棵桃树。那桃树打理得当,倒不似大理寺的那棵,又刚过惊蛰,粉红的桃花一簇簇盛开,倒是娇嫩可爱。   屋内小巧别致,还提前放了热水,一整日舟车劳顿,楚荆刚松开衣带脱了外袍,吱呀一声门开了。   撞进来一个人。   楚荆:“……”   陆随:“……”   陆随看了眼手里的门牌,再回头看看后面那棵桃树,疑惑道:“你怎么在这”   楚荆衣服已经脱了一半,无奈道:“这话不是该我来问你”   “西苑林秀阁”陆随一字一句念出来,“是这儿啊。”   “你看看牌子背面。”   上面写着三个大字:“东厢房”   东厢在房间正对面,陆随哑然:“……看来我们成了邻居。”   “那阁下可否出去了”楚荆失笑,再讨论下去这水都要凉了。   “噢,好!”   “砰”一声门终于关上了。   楚荆洗完没多久,刚穿上里衣,发尾还是湿的,手里拿着根木簪。   “砰”一声门又开了。   “……”楚荆面无表情看着他,这不敲门的坏习惯什么时候才能改。   陆随打来了一盆热水,耸耸肩表示:“没手敲门。”   楚荆懒得跟他争,问:“怎么了”   陆随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坐在床上,然后把楚荆的裤腿卷起。   “不用了我刚才沐浴……哎……你别……”   “不想明天走不动路的话,你就听我这一回。”   楚荆双足瘦长白皙,圆润的脚趾尖透着粉,足背有几处淤青,是连日骑马踩着脚蹬所致。   “放松。”他抓着楚荆的细瘦的脚腕,往脚背淋了两瓢热水,等他适应了再缓缓按进水中,陆随双手按压足底的穴位,让他完全舒展开。   楚荆挣扎了两下,可是陆随拉着不放,他比不过陆随非人的力气,便自暴自弃地由他去了。   总归不是自己的手,楚荆的脚被人握着,趾尖蜷缩着,不习惯地往后躲了躲。   “烫”陆随事前试过水温,还想着是不是自己皮糙肉厚试不出水烫。   “不……不烫。”楚荆感觉耳尖才是发烫,“你手法还挺熟练。”   陆随专心在手上,随口应道:“是吗,我这还是第一次。”   “你以前在军中没有给人…”   陆随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开什么玩笑,军中谁敢让我伺候”   “哦。”   楚荆突然觉得屋里太热了,连脸上也开始发烫,忙转移话题道:“方才你怎么是自己过来的”   “我去勘察王府布防,便不让人跟着了。”陆随想到了什么,笑说,“说起来,这唐王殿下真是个妙人。”   “怎么说”   “王府内多是两房相配的院落,王礼竟然跟温启国住在两对面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怕他们打起来。这两人如今可是为了内阁首辅之位明争暗斗。”   楚荆说:“此次只为了祭天求雨,想来他二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   “不过能膈应他们也是好的。”陆随看热闹不嫌事大。   陆随一边往楚荆的脚背抹药酒,一边说:“皇帝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祭天”   “豫州一带连续五年大旱,井中无水可汲,而长江又爆发洪涝,荆州一带百姓颗粒无收,唐王所辖的兖州反倒年年风调雨顺,地方上奏半月前有游龙显世,是百年难遇的祥兆。”   “劳民伤财。”陆随不屑道。   “前年开始,皇上已经下令各地方官员求雨,只是都没有成效,所以此次亲自向上天祈雨祷告。”   楚荆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低声音道:“此事,我当初知道的并不比你早。”   “他没召你们商量过”   楚荆摇头,给陆随也倒了杯茶。   陆随道:“也是,大昭积贫积弱多年,战争民变频繁。按你的性子,定然不会同意如此兴师动众之举。”   楚荆身上暖洋洋的,早就有了困意,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韩文忠刚除,朝中局势尚不明朗,辽东战事旷日持久,我也不明白皇上此举是为何。”   陆随又道:“说起这个唐王,我曾远远见过他一面,藩王素来严禁掌兵,那次勤王之役他能在短短几日内招募兵马率领护军进京,还击退了一支偷袭军队,倒是个人物。”   正说着,陆随一转头见楚荆撑着脸昏昏欲睡,问:“你困了”   楚荆动了动手指,含糊不清道:“没有。”   陆随捞着楚荆膝弯把人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亵衣松散,楚荆领口滑落,半个泛着红的肩头暴露在外,他的肤色很白,皮肤细嫩,好像咬一口就能留下印子。   陆随呼吸一滞,一口气把冷茶灌了,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脑外。   午夜,陆随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去冲了个凉水澡。   兖州虽不比长安,但市井商贸也算热闹,楚荆正巧碰上了赶集日,街道两侧小商贩前挤满了人,其中卖吃食的居多。楚荆徘徊许久,终于找到了家馄饨店,刚要坐下便被满街乱跑的小孩撞得后退了几步。   楚荆心里感叹不愧是繁华之地,喝完了最后一口热汤,正要起身离开前,摸了摸左手袖口。   小二收走了碗筷正着看他,又见他摸了摸右边袖口,随后盯着他快把整件衣服翻了个遍。   “……”   楚荆想起那个险些把他撞到的光着脚满地跑的孩童,有些尴尬说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的钱袋被偷了。”   眼见小二的脸一下就垮了下来,楚荆补充道:“我立个字据,稍后我回去取了银两便送来。”   这街上人多杂乱,吃霸王餐也是常有的事,小二忙抓着他的袖子生怕他逃了,骂骂咧咧道:“瞧你穿着斯文像个读书人,没想到这么不要脸,还想吃白食!”   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这人一身蛮劲,快把楚荆的袖子扯断了。   “这账我替他结了。”   身后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搭在楚荆手腕上,桌上留下了几枚铜板。   袖子终于得救的楚荆这才回头看他,问:“你怎么在这?”   陆随背着手悠哉悠哉地在街上走着,说:“有人丢了钱袋,本将军出手相救,你不仅不谢我,怎么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楚荆压下笑意,故作正经地作揖道谢:“幸得陆大将军今日出手相助,只是不知为何在此碰见将军?”   看他假模假式的,陆随摊开掌心:“被人偷了钱袋还毫无知觉,真不知你是怎么当上大理寺卿的。”   见自己的钱袋稳稳当当放在陆随手中,楚荆更加怀疑陆随跟了自己多久。   “这回我真没跟踪你,纯属凑巧!”陆随忙说道,“这回你要怎么谢我?”   街市上有人骑马经过,本就拥挤的桥上挤满了行人,楚荆把钱袋收好,又被陆随虚搂着,在人群中一边穿行,一边小声说道:“你想怎么谢法?”   陆随紧紧拉着他的手,久久没回答,楚荆也没再提起,只当是他没听见。   直至走到了一处张灯结彩的门下,牌匾写着熟悉的“栖凤楼”三个大字。   楚荆心道回京后得问问户部大昭到底有几家栖凤楼。   有了前车之鉴,楚荆见了半倚在门前的姑娘们便心下了然,转头就要走。   “告辞。”   “哎,别走啊!”   陆随好说歹说,终于是半强迫地拉着他进了花楼。   大清早的,花楼里都是些正经表演,两人落座后,听着琴声,倒还有些闲情雅致之感。   “还不错。”陆碎说道。   “什么不错”楚荆问旁边的陆随。   “看你骑了马还能走能坐,比我想象的能抗。”陆随倒了杯酒,“这儿的美酒比你大理寺的好多了。”   楚荆找了个空杯倒上清茶,把陆随的换了,说:“好酒易醉。”   桌前摆了几根黄澄澄的香蕉,楚荆稍微皱了皱眉,随后这颜色上佳没有一点瑕疵的香蕉从视线里挪开了。   鲜少有人知道楚荆最厌恶的水果便是香蕉,这玩意一股味道,吃起来黏黏糊糊又干巴巴的,他甚至觉得应该把它从水果中除名。   陆随默默把香蕉移开后,随口问一句,“我给你剥个橘子”   “多谢,不必了。”楚荆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了他。   伶人指尖微动,铮铮弹起琵琶,淡紫色的薄纱半遮面,陆随又说:“那要不要吃葡萄,这可是西域运来的紫美人——”   “不用。”楚荆说道。   陆随不死心,尝着尝着又觉得这粉嫩的蜜桃不错,“那你要尝一尝桃子吗?”   雅舍清静,伶人把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弹空了个音节。   陆随有种过人的本领,能把好耐心的楚荆惹毛。他不堪其扰,道:“不、吃。”   “你客气什么,这出的可是你的钱。”   “……”   陆随好不容易忍住不去薅他头发,选了一颗又大又圆的葡萄递到他嘴边,“尝尝?”   “哼!”楚荆低头就着陆随的手吃了一颗葡萄。   平日办案的楚荆就像一尊佛,不争不抢,没什么情绪起伏,陆随总觉得他生起气来才最有人味。   陆随问道:“甜吗?”   “酸的。”葡萄晶莹剔透,上面还沾着水珠,楚荆端坐着,又摘了一颗放进嘴里。   陆随笑道:“口是心非。”   一曲毕,伶人行了个礼便抱着琴退下了。   “大早上的你去了东平坝?”陆随漫不经心道。   楚荆没太惊讶,问他:“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桌下陆随伸长腿碰了碰他的,说:“多日未下过雨,泥土干裂,出了去大坝还有哪能粘上一鞋底的黑泥。”   “东平坝是工部尚书胡常廷在此地任职时所建,引汶水西行入南流,下游拦河筑坝,既通了南北漕运,旱年蓄水,丰年疏水,实在是惊世奇工。”   若是豫州也能有此等水坝,旱灾也不至于如此严重。楚荆心道,回京以后一定要向胡常廷好好讨教。   “先生高见。”   屏风后一个人影靠近,此人面容清俊,穿着打扮皆是世家公子模样,却毫无京城纨绔子弟的嚣张跋扈,贵气中倒带了些文人气质。   陆随抬眼,觉得这人眼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才从他腰侧的玉佩中看出了端倪。   “唐王殿下。”   陆随抬手作揖,唐王李锂也颔首回礼。   楚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故人,倒是个意外之喜,道:“殿下别来无恙。” 第24章 祭天大典   祭天祈雨的前三日,皇帝已经斋戒。   自从来到兖州,这阴雨天气便一直放晴,大典当日更是烈日当头,皇帝置轿马于不用,带着文武百官从唐王府徒步至龙王庙,已经汗流浃背。   “早霈甘霖,洽于四野;用作丰稔,粒我生民。”   这祈雨文辞是李锡御笔亲书,太常卿在高台之上朗声吟诵,李锡身着蓝色布袍,面朝东方俯身跪坐在草垫上。少顷,李锡走上祭台石阶上香,又向天跪拜叩首四次。   祭乐起,台下的文武百官分列左右两相对称,也依样跪拜如仪。   大昭建国之初,中原也曾出现连年大旱,那时天下初定,民不聊生。史书记载,太祖曾祭天求雨,在烈日下跪了整整一日,终于感动了上天,降下甘霖。   眼下这太阳是越发强烈,让皇帝跪一日是万万不能的,正午已经过,太常卿宣告祈雨仪式完毕,两侧朝臣分列成单行,从中间让出条道来。   楚荆随着官员队伍躬身往后退,不留神一脚踩到了身后那人。   那人只是扶稳了他的背,轻声道了句:“楚寺卿,你踩着我了。”   “陛下此次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臣准备仓促,不知皇上和众大臣住得可还适应?”李锂坐在台下右列道。   李锡道:“唐王向来安排妥当,不过此次朕是因旱灾一事为民祈福,不宜铺张,低调行事便好。”   李锂似乎是对低调二字理解有误,祭天完成后的宴席上,楚荆看着桌案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心中生出一丝荒诞之感。   李锡面南而坐,群臣按品阶列席,楚荆不喜交际,默默找个了近门的角落位置。旁桌一把年纪的胡参政祭天大典站了小半日,早已体力不支,宴席中途便离开了,楚荆独自一人,倒也落得清静。   桌前的葡萄被摘走一颗,楚荆看向身旁,竟是消失了好几日的陆随。   祈雨大典诸事繁忙,又是在藩王属地,周边布防需慎之又慎,陆随好几日都在为此事作安排。   楚荆上午踩了他一脚,回头却没见着人,现在又突然出现,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又从何处进来的。   “你的位置在最前面。”楚荆好心给他指了个方向。   陆随故作嫌弃道:“对着温启国那老头,如此珍馐岂不浪费?”   楚荆几不可闻地笑了下,陆随正对着的并不是温启国,而是坐在大殿侧前方正与皇帝谈笑的的唐王李锂。   都道自古皇家亲情淡薄,但天下人皆知皇帝与唐王虽为异母,但兄弟间情意深重非常。   先帝李勉,人不似其名,做皇帝这些年跟勤勉是半点不沾边。李勉后宫妃嫔数量可称大昭之最,皇帝当了三十多载,却只留下三个皇子。   李锂是先皇的嫡长子,为人淡泊洒脱,才华横溢,七岁能作诗赋。先皇后在他弱冠之年病逝后,李锡被封为太子,却又在二十岁被废离京,同年被封为唐王,到封底兖州就藩。   先帝膝下子女不多,次子李锡便就是当朝皇帝,比李锂小了五岁,自小被先皇后带大,同唐王算是一同长大的。因生母早亡,又不被皇帝所喜爱,李锡自小在宫中受尽白眼嘲笑,少年老成,养成了阴郁沉闷的性子,与唐王的性子是截然不同。   三皇子李程为贵妃王氏所出,长相与王贵妃相似,容貌姣好,聪颖开朗。先帝老年得子,对三皇子异常宠爱,只可惜李程自小体弱,是个小药罐子。   八年前的初春,李程贪玩,趁宫里人睡着了故意溜出寝宫,去后花园逗皇帝新得的鹦鹉,谁知夜晚漆黑,他一脚踩空不小心掉进湖中,直到第二日发现失踪了,宫人才慌忙去寻。   可惜李程早已溺死,年仅十岁就不幸夭折。   李程夭折后,王氏伤心欲绝,先帝震怒,处死了三皇子身边的三十多个宫人,自此身体也一落千丈,常疾病缠身。   虽然李锡和李锂都是皇后所抚养,但李程却更爱粘着当时的太子。那时楚荆刚入翰林院,三皇子还只是个半大孩童,却常常捧着四书五经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喊他小夫子,确实惹人喜欢。楚荆曾唏嘘道,若能平安长大,李程必定是个栋梁之才。   陆随想起当日楚荆与唐王似乎十分熟稔,倒想起了这件事来。   他百无聊赖地托着腮,问道:“李程怎么会无故落水?既然体弱多病,宫人更应该多注意才是。”   三皇子夭折是先帝的心病,宫中对此事讳莫如深,极少谈论。   楚荆说:“当年李程才十岁,少年心性,宫人一时疏忽,意外落水造成的事故罢了。”   陆随仔细观察了楚荆的神态,才感叹道:“我有时候真分不清你嘴里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楚荆喝了口茶,抬眼看了他一眼,“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陆随笑道:“有没有好处我不知道,不过我怎么听说当年废太子一事跟三皇子夭折有点关系?”   “是么?”楚荆漫不经心地摘了颗葡萄,“这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   “你想知道吗?”陆随一手支颐,另一边用手指缠绕楚荆背后垂下长长的青色发带。   楚荆抬手把发带从他手里扯出来,道:“你想说便说吧。”   “我觉得当年三皇子一案另有隐情,李程并非落水而亡。”   “哦?那是为什么?”   “即使他身体孱弱,十岁孩童落水必定会大声呼救,至少也有在水里挣扎的声音,当时又正值初春,湖水不深。皇宫守卫森严,这么多宫人侍卫巡夜,竟无一人听到呼叫声,竟要到第二日才发现尸体,这是其一。”   “御花园远离宫殿,也曾有人溺死在湖中,侍卫一时不察也不足为奇。”楚荆反驳道。   “其二,李程身为皇子,若想要看一只鹦鹉,他大可直接吩咐下人,甚至请求皇帝要个赏赐,何必偷偷摸摸深夜外出。”   楚荆摇头:“先帝严厉,从不溺爱子女,从小便教导他们勤学勉励,不可贪图玩乐。三皇子年纪尚小性格懦弱,未必敢向父亲讨要,又怕宫人告状,只好按捺不住自己偷偷前往。”   先帝自身就不是个勤政的皇帝,说他教导皇子勤勉,陆随一阵语塞。   见楚荆一脸正经的胡言乱语,陆随只好摊手,说道:“好吧,至于第三个疑点,据说当年李程并非死于溺水,而是事先被杀死,然后再被投入水中伪造溺水死亡。也就是说,他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被杀害的。先皇帝知道后震怒,派人搜查三皇子住所,终于找到了一封信。”   “写信人与李程约好当天夜晚在御花园见面,信上的笔迹与太子李锂一模一样。同室操戈,没过多久便是太子被废,此案也被掩盖下来。”   楚荆骑马带来的腰酸背痛还没好,调整了下坐姿,转头看着他,微笑道:“空穴来风,无稽之谈,故事编得不错,我差点就信了。”   陆随不急着解释,凑在楚荆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语气,说:“前面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前面所说的三点,都是当年身在翰林的你亲口跟先帝说过的。”   楚荆身子向后退了些,拉开了与陆随的距离,皱眉思考片刻,道:“万文胜也是你的人?”   “不对,”楚荆立刻否定了自己,当年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更遑论他和皇帝的密谈能知道的只有皇帝的亲宦和贴身侍卫。万文胜跟随先帝十几载,忠心耿耿,如今更为锦衣卫指挥使,不可能是陆随的眼线。   楚荆看到握着刀站在李锡身边的人,排除了万文胜,就只有刚提拔上来的御前侍卫卫谦。   见他的表情,陆随夸赞道,“该不会被你猜出来了吧?”   “卫谦在正德二十三年入军营,二十六年被提拔在皇帝身边。那时你还籍籍无名,又远在西北戍边,是怎么做到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的?”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陆随全当作是对他的夸赞,故意含糊其辞道。   楚荆突然想起来,嘴角带着危险的弧度,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在大理寺的卧底是谁,该不会还在派人监视我吧?”   “绝对没有!我发誓!”   “哼!”楚荆显然不信。   “我发毒誓,要是我说谎就天打——唔”   楚荆把剥好的两瓣橘子塞进陆随嘴里,“就你多话说。”   陆随一口咬下去,橘子的香甜沁人心脾,说:“那你信不信?”   “啊?楚寺卿?”   “楚亦安?”   “楚哥——”   “我信我信,吃你的吧。”楚荆深吸一口气,差点忍不住把剥成五瓣的橘子皮糊在他脸上。耍了几句嘴皮子,这件事就这么糊弄过去,陆随也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   唐王和皇帝长相都似生母,虽为兄弟,两人的容貌和性格都没有太多相似之处。   李锂为人豁达,当年被废后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将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政通人和,百姓生活富足。兖州百姓中甚至流传着,鲁人只识藩王李锂,不知天子何人的童谣。   自从先帝驾崩,唐王更加放浪形骸,曾干出过为美人一掷千金的风流韵事,为此时常受言官弹劾。皇帝对他这位兄长十分纵容,每次都替他找借口把言官挡了回去。   宴会上那几人正聊到兴起之处,唐王拍拍掌,一群婀娜多姿的女子手执琵琶,登台献舞。   一直站在唐王身边的侍卫也上台舞剑助兴,鹅黄的丝带在家伎的舞姿中飘动,掠过木剑,刚中带柔,以柔克刚。   那侍卫戴着半边面具,陆随认得他,正是数月前勤王那时击退了一路敌军的领兵。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难怪。”陆随看了会舞蹈,啧啧称奇道。   “难怪什么?”楚荆问他。   “王府中美人成群,难怪唐王至今不娶妻不纳妾。”   楚荆目力远没有陆随好,又坐在远处,看不清楚她们的脸,说:“那你好好表现表现,若是看中了哪一位姑娘,也许能向王爷讨个人回京。”   “我可惹不起,” 陆随把楚荆的坐垫往后拉,“坐远些。”   “干什么?”   “把手张开。”   楚荆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掌心被塞进剩下的半串葡萄。   “别浪费。”   没等楚荆问个清楚,陆随咻地一声把白瓷盘向正中间舞剑的侍卫砸去,那侍卫本要抬剑去挡,却突然动作一顿,有些惊讶地收了木剑向后躲开。   白瓷盘从他背后飞过,砸向了身后坐着的温启国,盘子应声而碎。   温启国好端端坐着,不料飞来横祸,那白瓷盘正中脑门,碎了个七零八落。   离得最近的舞妓惊呼一声,见温启国当场昏倒在地。   陆随:“……”   见形势有异,皇家侍卫立即冲上大殿,众人都往后看,以为是进了刺客。   楚荆也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小声问道:“怎么了?”   陆随有口难言,满脸郁闷,半晌才呐呐道:“……我可能是看错了。” 第25章 王府遇刺   “温启国那老头没死吧?”陆随第一句话便问道。   楚荆已经对陆随动不动就出现在他房间这件事见怪不怪,他关上门给自己倒了杯茶:“他若是死了,你可又得进大理寺一趟了。”   陆随那一扔可冲着那侍卫去的,半点力气没留着,万幸他坐得远才没把温启国砸个头破血流。   李锡叫来了御医诊脉,温启国额头高高肿起,淤青了一大块,除了不大好看,倒没什么大碍。   方才温启国被众人围着时,醒来第一眼便看见陆随站在面前,气得全不顾什么礼仪抄起一旁的药碗扔了过去,还正巧被陆随一手接住了,气得他又晕倒在榻上。   屋里都是温启国的骂声,连带着站在陆随身旁的楚荆也无辜被骂了几句。   厢房里多了一果盘,里头都是剥好皮的柑橘,满屋都是柑橘皮的清香。   楚荆白替他担忧了,感叹道:“你倒是心大。”   陆随剥好了最后一个橘子,放入果盘中刚好堆成一小山,毫无愧意地说:“我担忧啊,这不是生怕温尚书回去一封奏疏给我列上十几个罪名,担心得睡不着了。”   镇北将军打瘸大理寺卿的流言才平息没多久,怕是此次回京,陆随又要多一项谋杀内阁大臣的名号了。   “说说吧。”楚荆说道。   倒好的茶被陆随喝了,只听他说道:“啧,我就是手滑,那盘子不小心扔出去砸到他罢了。”   楚荆叹了口气,反问道:“这么说还要怪温尚书倒霉不成?”   “也不是。”   “?”   陆随眼里满是真诚地说:“此人妒贤嫉能,只能说被砸中也是他活该。”   楚荆问道:“怎么说?”   陆随道:“半月前他才上书弹劾本朝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卿,这不是妒贤嫉能是什么?”   “这么说我还要多谢陆大将军替我报仇了?”   “不客气。”   楚荆与他无言对视半晌,两人不约而同别开脸,终究是忍不住笑了。   宴席之上事发突然,一脸疑惑的皇家侍卫,被七手八脚抬走的温尚书,不知发生了何事跟着四处逃散的众大臣,以及满脸尴尬不知如何解释的陆将军。   楚荆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忙了一晚终于有空坐下来,想起那滑稽荒唐的一幕才忍不住发笑。   陆随嘴上插科打诨,实则行事谨慎,楚荆不相信他真看错了,问道:“宴席上有异常?”   陆随道:“你可记得当时舞剑的那侍卫?”   那人身量高挑,半边脸总戴着面具,是唐王的亲卫,楚荆对他有些印象,说:“宴席不许佩剑,他那把只是未开刃的木剑。”   陆随说:“不,木剑并无异常,有问题的是他的靴子里藏了柄匕首。”   “你看见了?”   陆随摇头,道:“没有,只是他舞剑时偶然扬起了衣角,我看他靴子凸起一块,猜测的。”   让陆随更笃定的是,那一瞬间他分明看到了侍卫眼底的杀意,所以才在侍卫要伸手摸向靴子时以为他要动手。   没想到不知是陆随动作太快打草惊蛇,还是那侍卫临时改变了想法,竟让他躲过了飞盘,才导致阴差阳错伤了坐在他身后的温启国。   究竟是他看走了眼,还是那侍卫隐藏得好,陆随已经派人今夜查探,过不了多久便知分晓。   陆随伸了个懒腰,坐在床边正要躺下了,却见楚荆托住了他刚要放下的手臂。   “怎么?”   楚荆说:“这是我的床。”   “哦!”陆随一拍脑袋,果断站起要往外走,“我忘了。”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对面敲门。   “将军!”   “将军,您在吗?!”是连城的声音。   陆随开门问道:“什么事?”   连城的第一反应是他难道记错了房间,随后见房中还有一人,又心道将军怎么待在楚寺卿的房里。   不过连城已不是当初的连城,回京后他被这两人耳濡目染不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连城转瞬掩盖了眼底的惊讶,忙说起要紧事来:“王府里有刺客!”   “护驾!护驾!”   御医疾步快跑进李锡所在的寝殿,连头戴的方巾丢了也来不及捡。他这一整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才给温启国探了病,连水也没喝上一口,就被侍卫如擂鼓般的破门声喊了出来。   寝殿中进进出出,不多时侍女捧着盆染红的血水出来,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王府内通火通明,侍卫层层守在皇帝的寝殿,所有府内人员禁止外出,立即进入戒严状态。   王府的上百家丁不知发生何事,本已经歇下了,突然被侍卫破门而入驱赶出了房间。侍卫催促得急切,几个侍女摸黑走着还被绊倒在地,被吓得干脆坐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楚荆扶起摔在他身旁的侍女安慰了几句,等赶到李锡的寝殿前时,听到些风声察觉事情有异的大臣都被挡在了院外,连李锂也被侍卫拦了路。   “皇上如何了?”李锂急道。   见卫谦提着御剑不动如山挡在门前,李锂来得匆忙,翻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他那玉佩令牌,说:“我是唐王李锂,方才在宴会上见过,通报一声让我进去?”   王府突生变故,太医仍未出来,不知里面伤势如何,卫谦却不作回应,依旧提剑把人拦着。   楚荆按住了他的肩膀,道:“殿下。”   卫谦身为御前侍卫,一定是李锡下的命令,若真到伤及性命情势危急之时,他不敢把众大臣都挡在门外。   “殿下放心,皇上应当没有大碍。”楚荆安慰道,他担心的是陆随。   王府内四处都是带刀巡逻的侍卫,御前又有方时明和卫谦护卫,能在如何森严的的布防中行刺成功,这刺客一定非同小可。事发后陆随立即带着连城去追查刺客,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唐王府邸布局并不复杂,唯一的地道陆随早就探查清楚了,尘封多年,并无开启过的踪迹。皇家侍卫兵分三路,从最容易的逃跑的路线仔细查探。   月黑风高,楚荆也帮不上忙,卫谦也不留情面,让众臣子各自回房不得外出。   天已微亮,仍未传来任何消息。皇帝的寝殿在王府东侧,楚荆只得原路返回西苑。   王府的东西两侧隔着个留春园,种满了奇花异草,竟四季常青,园中常有鸟鸣,湖中锦鲤畅游,故取名留春。   楚荆正走过留春园的石桥,池鱼扑通溅起水花,他却停下了脚步。   此处还有一个人。   本以为是巡查的侍卫,楚荆回头,却看到一身着黑衣的蒙面刺客就站在他的身后,月色反映出刀剑的寒光,他手中正执着滴血的匕首!   本能后退的楚荆不慎一脚踩空,后腰撞在了低矮的玉石栏杆上,半个身子快要翻进水里,只见刺客趁机朝他出手,距离太近,楚荆来不及躲开,只能抬手去挡。铮一声——在刺中他之前,刺客手中的匕首被剑鞘扔中,脱手打飞了出去。   “你没事吧!”   腰间被陆随紧紧扣住,险些掉入水中的楚荆被他挡在身后。石桥之上,往后是假山,刺客被陆随以剑直指,再无路可退。   孤身一人被撞见,刺客的匕首落入草丛中,已经是手无寸铁。他随手折了根树枝,竟能与陆随过上几个来回。   刺客出手狠辣,招式娴熟,显然不是靠自己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   后背已经被刺伤,血液浸湿了黑衣,刺客却只攻不守,陆随找到了他的破绽,出剑刺中了肩膀。   刺客衣服被划破,右臂血流如注,脸色发白地半跪在地,巡查的侍卫听到动静姗姗来迟,轻而易举地把人制服在地。   陆随把刺客面具一摘,果然是唐王府上戴着半边面具的侍卫。   “陛下。”   “朕无事。”   一直紧闭的寝殿终于开了门,李锡毫发无损地走到刺客面前,居高临下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刺杀朕?”   那刺客跪在地上,脖子上架着一把剑,低头不语。   皇帝皱眉,“朕在问你话。”   血淌了一地,刺客唇色苍白,眼看已经无力再支撑,楚荆想要先为他止住伤口,却被陆随按住了手制止。   那刺客仍是毫无反应,突然从腰间抽出另一把刀往自己胸口扎去。   在他出鞘的那一刻侍卫已经把匕首夺走去,四五个人下重了了力气钳制住他。   李锡脸色铁青,早已没了耐心拂袖离去。   “把刺客押入大牢!” 第26章 眉来眼去   “你今年是不是犯了太岁,怎么老碰见刺客?”   “你怎么不说是你布防不力,给了刺客可乘之机?”楚荆一向是倒霉惯了的,闻言偏忍不住回怼道。   陆随这次还真是理亏,他也纳闷此次王府的布防他再三检查,亲自指挥,理当天衣无缝,刺客到底是怎么混入皇帝的房间行刺的。   一夜兵荒马乱通宵未睡,楚荆一早又陪他到了捉拿刺客的园林里。   假山前还有一小滩未清洗干净的血迹,是刺客被刺伤时留下的。   留春园位于王府正中央,楚荆回到昨日桥上那位置,身后不远处便是皇帝的寝殿。   楚荆疑道:“此地有暗道?为何他走这条路?”   陆随摇头,他已经再三确认过,说:“没有,我也好奇,他身为唐王侍卫最熟悉王府的布局,这么多路他不走,为何偏偏来到了这处园林。而且此地离皇上的寝殿不到三里的距离,事发后这么久,这段时间他都在干什么?”   昨日护卫的反应也算及时,迅速封锁了王府的各个出口,楚荆猜测道:“也许他是猜到自己逃不出去,故意躲在此处,等待人散了再寻逃出的机会。”   事实也的确如此,若不是楚荆察觉到声响,刺客估计还能再多藏片刻。   陆随却道:“无论他藏多久,终归要从这里出来,外面四处都是侍卫,还不如一开始就趁乱逃出王府。”   园林幽静,桥下流水潺潺,楚荆一靠近还能看到几条锦鲤凑过来。   陆随见他看得投入,起了捉弄人的坏心思,悄悄走近往楚荆背后假装要推。   楚荆吓了一跳,忙回身抓住陆随的胳膊稳住身形,才不至于掉进水里。   “你干什么?”   陆随另一只手一直虚搂住他的腰,当然不会让他掉下去,笑道:“看得这么入神,昨日刺客就是这么偷袭你的。”   桥下水浅,即便掉下去也没不过肩膀,淹不死他一个成人。   楚荆回想起昨天的情景,若有所思道:“我倒觉得他并非——”   “楚哥哥。”   祝鸢被侍女搀扶着,从假山后那一侧出来,唇色苍白,面容疲惫,比前几日憔悴了不少。   昨日刺客未能刺杀成功的原因是闹了个乌龙,他闯入寝殿时房中之人已经歇下了,黑暗中瞧不仔细,床上入睡的人被刺伤惊叫,才知是刺错了人。   实际上是皇后祝鸢的右臂被刺伤,虽不致命,但还是流了不少血,再加上又受到惊吓,她也是食不下咽,只好命人陪她在王府四处走走散散心。   “殿下何不在房中歇息,此次可得好好修养。”楚荆说道。   祝鸢勉强扯出个微笑来,道:“太医说了不是重伤,所幸伤的不是皇上,即便是要了我的命也是值的。”   楚荆对此话不甚同意,安慰道:“殿下不可妄自菲薄,若是让关心殿下的人听到了,该多难受。”   祝鸢像是在问自己,低下声来自言自语道:“那楚哥哥算是在关心我么?”   “为人臣子,自然是关心殿下的。”   “咳!!”   一旁被无视了许久的陆随忍不住咳了一声,道:“此处风大,殿下还是早点回房吧,还得好好静养。”   祝鸢仿佛没听见陆随说话一般,神色喜悦了不少,对着楚荆道:“楚寺卿也要好好休息,我先回了。”   人还没走远,陆随已经按捺不住质问道:“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   楚荆道:“君臣关系。”   “哪对君臣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眉来眼去的?”   “你别无理取闹,哪里眉来眼去了?”   “她都一口一个楚哥哥了,你什么时候当了她的好哥哥,她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好妹妹?”   楚荆好脾气地给他解释道:“我比她年长许多岁,在翰林院时我便认识她了。她身为官员之女成为皇子伴读,那时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孩童,称呼习惯罢了。”   陆随丝毫不接受这个解释,反问道:“今时不同往日,她是君你是臣,怎么还能叫哥哥?”   楚荆无奈叹息,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张笠泽这么说,陆随也怀疑他。   见他不说话,陆随更是狐疑,急道:“你不会真有什么非分之想吧?我还道那些流言都是无稽之谈,没想到你……”   一口大锅从天而降,楚荆懒得解释,摇摇头走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刺客虽已捉拿,但真正的麻烦事还在后面。   该庆幸的是昨天李锡并不在房中,这才逃过一劫,否则后果不可估量。   布防上的失职,陆随本是最大的责任人,而此时问责的重点却不在他身上。   若是在京,因他此次的疏忽,铺天盖地而来的弹劾奏疏就能把陆随淹了。   李锡在议事堂召集了群臣,等楚荆和陆随到时,众臣已经在议论纷纷。   王府议事堂规模甚小,不比皇宫,两人进门时还正巧跟温启国打了个照面。   群臣受了惊吓,头上包着纱布的温尚书却气色大好,见了陆随,幸灾乐祸之意几乎写在了脸上。   尽管这恰恰印证了,陆随在宴会上其实并未砸错人,只是被那刺客避开了,温启国头上这伤还真只能怪他自己倒霉。   人陆陆续续都齐了,小朝会开始,还未等大臣出来请奏,站在最前的唐王李锂突然出列。   “臣有罪。”   天子遇刺一事秘而未报,众臣子也尚不知刺客的身份。   李锂下跪请罪,道:“刺客乃臣府上家丁,刺杀一事臣绝不知情,但全因臣用人不察,才让陛下身陷险境。”   此话一出,倒是帮陆随转移了视线,众臣大骇,皇帝出巡落席王府,却遭遇刺客,且刺客还是王府的家丁。   此事传出去,唐王轻而易举便会被贯上个藩王谋反,谋杀君上的罪名。   李锂自然心知肚明,与其等着被揭发,不如先行负荆请罪。   他这一陈情,其他大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都等着皇帝发话。   李锡却并没有问罪的意思,道:“唐王对朕忠心可鉴,先前京师告急,也是唐王率先勤王,朕相信此事与你无关。”   楚荆想起那次进京勤王,事后也有不少大臣弹劾唐王身为藩王,竟打破了藩王不得领兵的规矩贸然进京,怀疑他意图趁乱谋反。此等奏疏也被李锡一一驳斥,下令不得再提。   李锡这次这么说,也让众臣不得不噤了声。   只听他下令:“楚荆、陆随,朕命你们严查此案,找出真相。”   楚荆陆随领旨:“臣领命!”   连城对着王府图纸思过了一整夜,始终想不明白他的布防是哪里出了纰漏。比这更复杂的行军地形图他都能游刃有余,连城匪夷所思这一个小小的王府竟然能让刺客混进皇帝的寝殿。   王府临时开辟了一处当做地牢,有了前车之鉴,地牢层层设防,较之前严格了不少。听见守门的侍卫正与人交谈,连城起身检查,见是楚荆来了,忙令人放行。   “多谢。”   “楚寺卿,且慢。”楚荆听见连城叫住了他。   连城正色起来,对着楚荆先是行礼,道:“先前在大理寺冒犯了寺卿大人,是卑职鲁莽,还请寺卿恕罪。”   楚荆不明白他为何说起这个,又听他道:“将军的身家性命可都寄托在大人手上了,卑职恳请寺卿能既往不咎。”   楚荆恍然大悟,难怪这连城肯当面认错,他回道:“楚某会尽全力查清真相的。”   王府的临时牢房显然不如大理寺监狱阴森可怖,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是谁指使你刺杀皇上?”   “没有人……是我自己。”那人声音嘶哑,凌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脸上的面具已经摘了下来,才发现这人右半边脸布满狰狞的疤痕,显然是有过烧伤,才总以面具示人。   逐月身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右臂被绷带潦草地缠绕扎进,正奄奄一息地躺在王府地牢。   陆随沉默抬手,下属收起了长鞭,任由他躺在地上,白色的里衣早已被干涸的血迹染得发黑。   “是楚寺卿。”   有侍卫来通报,楚荆就在站在门外等候。   陆随点头,“让他进来吧。”   刺杀皇帝是诛九族的死罪,没有皇帝和陆随的直接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地牢。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陆随问道:“你怎么来了?”   楚荆提着一个药箱,答案不言而喻。   “进展如何?”   虽说二人联合审查,可楚荆孤身在兖州,手下无人,搜查、提审等一干事宜只能交给陆随的人。   陆随自然也不会瞒着他,说:“没什么进展。刺客名为逐月,为唐王家丁,自称无人指使,刺杀皇帝是出于一己之私。”   楚荆透过木栏杆看了他一眼,见他毫无反应,说:“可否让我进去看看?”   陆随一眼猜出他的心思,“如果只是想看看,你又何必带着一箱药来?”   “人死了,就什么也问不出来。”   “你去吧。”陆随挥手,屏退了所有人。   绷带已经移了位,那裂口还在往外冒血,染红了地上堆垛的干草。   “且忍一忍。”   拆开绷带才发现布条已经勒进了裂口,黏连了血肉,逐月却毫无反应,一声不吭,似乎已经好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楚荆帮他换了绷带,上了半瓶金疮药才堪堪把血止住。帮他上好了药,楚荆给他一瓶丹药,又嘱咐按时吞下。   逐月的手脚被锁住,他是没法靠自己按时服药了,这话是说给看守的侍卫听的。   逐月却缓缓开口说,“不必救我,成王败寇,我输了,死了也罢。”   陆随眼眉一挑,看着两人。   “弑君,罪当诛九族。”楚荆边收拾药箱,边说,“即便你自己不在乎性命,那你的家人呢?他们也要陪着你一起死。”   逐月半边身子已经疼得没有了知觉,他面无表情地靠着墙,气若游丝地说:“那便是是我对不起他们,大不了,下辈子我做牛做马给他们赎罪。”   楚荆不动声色试探道:“既然如此,你不如交代出指使你的人,说不定皇上能网开一面,不祸及你的家人。”   逐月笑了起来,牵扯到剧痛的背部,猛烈咳嗽了好一阵才停下来,说:“没有什么幕后指使,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楚荆摇头,“既然没有幕后主使,你对皇上有何仇恨,才冒死也要深夜行刺?”   逐月不出声,头拧过一边不看他。   地牢里一阵浓重的血腥味,见问不出什么,楚荆无奈起身要走。   不开口的囚犯比比皆是,楚荆不认为自己是个仁慈的人,他从来都有办法让他们出声。   或是严刑逼供,或是父母妻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和理由。   陆随吩咐给人用了刑,楚荆又带着药来唱红脸,可这个人是软硬不吃,既没有求生之志,也没有对亲人的愧疚,连刺杀的原因也毫无头绪。   楚荆摇摇头,装作不经意地对陆随说,“什么也问不出来,自己王府里的家丁刺上皇上,只是怕是要拉唐王下水。”   逐月死人一般麻木的眼神终于有了点生气,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陆随把这一细微动作捕捉到了,看向背对着犯人的楚荆。 第27章 一只风筝   连城竖起耳朵听了小半日,什么也没听见,不知里头都审了些什么,只看到两人出来时,陆随十分自然地接过了楚荆的药箱。   陆随一副请教姿态,说:“刑也上了,伤也治了,好人也都让你当了,断案如神的楚寺卿看出什么来了?”   楚荆没理会他的吹捧,疑道:“他之前也是一心求死,什么也不肯说?”   “如你所见,逐月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句,但今日听你说到唐王,他似乎有些反应。”   木匣中放着逐月的匕首,血迹并未洗去,已经成了黑褐色。   楚荆小心拿起匕首端详,他虽是文官,对兵器却也不是毫无了解。刀刃有缺口,刀身也有锈迹,在西北军营耳濡目染了三年,楚荆能看出这这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   楚荆问起:“这把匕首查过了么?”   “查过了,没有淬毒。”连城答道。没有淬毒?   楚荆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古往今来的刺客不可胜数,刀刃淬毒也是最常见的手段。   这逐月单枪匹马,凭着一身不大高明的功夫和不大锋利的匕首行刺,是为了什么?   那日在宴会之上又为何改变了主意?   难不成是临时起意?   显然陆随并不如此认为,他道:“宴会时逐月发现我有所察觉,立即改变了行刺计划,可见是个心思缜密,头脑敏捷之人。他明知我当晚一定会加强布防还匆忙行事,连武器也不趁手,这番举动不似他的性格。”   案情尚不明朗,楚荆不作过多猜测,一切还需找到更多证据。   天色尚早,祭天之后天气便一直放晴,两人研究了小半日案情,出了地牢才发现今日终于下起雨来。   案情细节不便声张,陆随刻意寻了个旧库房充当地牢,就在王府后院的角落处,附近都是家仆住的地方。   那群家仆也已经听到风声,得知逐月便是刺杀皇上的刺客,纷纷不敢相信,总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站在地牢外不远处张望。   见他们出来,人群一哄而散,只剩一老者佝偻着身子站在原地与他们对视,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   那老者步履不稳地朝他们走了几步,手里拿着把伞,讨好地给二人送上。   “两位大人,下雨了。”   陆随不好忤了老人家的心意,接过伞,问道:“老人家,可是有话对我们说?”   那老伯正躬着身子要往回走,闻言又停了脚步,似乎还在犹豫。他叹着气,似是下定决心才说道:“逐月这孩子一向忠君,怎么会做出刺杀皇上的事来呢,两位大人是不是抓错人了呀?”   竟是来替他说好话的。   “忠君……”陆随装作才想起来,“我记得勤王一役,沿途招募兵马,率护卫兵突袭敌军的人,就是这个逐月吧?”   老者以为这是给逐月说好话,忙说:“是他!大人明鉴。”   楚荆与他对视一眼,已经心照不宣。这层身份可算不上好,当时陆随出兵及时,解了京师之困后,唐王便立即原路返回了兖州,彼时逐月还是救主的功臣。   当初就有言官弹劾唐王不顾“藩王不掌兵”的国规执意进京,昔日的功臣如今成了刺杀皇帝的罪犯,很难不令人怀疑他当时进京是否存了取而代之的心思,更何况又是唐王的军队,只怕更会牵扯到李锡。   “阿公,逐月哥哥去哪儿了?”一道稚嫩的童音在身后响起。   几步开外,一个小姑娘躲在了院门后,怯懦地探出半个身子来。   老伯步路蹒跚,走回去摸了摸她的发顶,说:“舒儿乖,逐月哥哥有别事情要忙。”   舒儿失望地低了头,道:“可逐月哥哥昨天才说要帮我把风筝取下来的。”   老伯叹了口气,不愿告诉她真相,道:“舒儿要听话,阿公帮你去取风筝。”   小姑娘扁了嘴,阿公走路还没她利索呢,分明是在敷衍自己。   一旁看了许久的楚荆上前,在小姑娘的身前矮下身子与她平视,道:“哥哥帮你取好不好?”   舒儿平日见的都是王府里的家丁侍卫,哪见过这等斯文好看的人,顿时心花怒放地拉着楚荆往院子里走,还不忘道谢:“好呀好呀,谢谢哥哥!”   纸扎的风筝挂了在枝丫上,高高的银杏树下,站着两大一小三个人。   舒儿指着那风筝,抬头看向了楚荆。   刚夸下海口的楚荆眯了眯眼目测了地面与风筝的距离,转头看向了陆随。   陆随正抱臂打算看楚荆要怎么收场,然后就见两人都盯着自己看。   陆随指了指自己:“?”   楚荆点了点头:“。”   锅从天上来,陆随无语凝噎,还是认命卷起袖子。   爬个树还是难不倒镇北将军的,陆随脱了外袍,三两下便稳稳攀上了树顶。   可惜纸扎的风筝被雨淋湿,上面糊着的纸已经破破烂烂,只剩个竹片做的骨架支撑着。   舒儿抱着已经不成型的风筝,上色也已经晕开,神色有些难过地低下头。   “这风筝坏了,再买一只吧。”陆随从树梢轻巧地一跃而下,晃落了几片新叶。   舒儿摇摇头说:“可这是逐月哥哥给我做的。”   过了会儿,舒儿低着头不敢去看他们,说:“能不能……能不能把逐月哥哥放出来呀?”   楚荆蹲下身摸摸她的头,却并不回答,只问道:“逐月哥哥待你很好?”   舒儿重重点头,说:“逐月哥哥再累再忙也会陪舒儿玩,给阿姐带好吃的回来,还帮阿公提菜篮子,他是舒儿见过最好最好的人!”   老伯已经离开,院里的人也都各自忙活去了,舒儿拉着楚荆的衣袖,小声道:“逐月哥哥不是坏人,舒儿知道你们也是好人,所以……能不能放他出来呀?”   孩童的眼里很简单,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既然他的逐月哥哥是好人,帮他捡风筝的也是好人,那楚荆和陆随就该把逐月放出来。   陆随想起楚荆方才一阵语塞便觉得好笑,道:“堂堂楚寺卿,竟上了个小姑娘的当。”   楚荆淡然一笑,觉得舒儿倒是机灵,寻了个取风筝的由头给逐月说好话。   不过他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可以看出逐月与府里其他家仆的关系都不错,不少人都在私下议论逐月是遭人陷害。   逐月确实不是寻常家仆,住的地方也不是其他人一样的大通铺,有自己单独的房间。   房内早被搜寻过了,逐月的房间里本就收拾的干净整洁,虽住了许多年,东西却不多,都是寻常衣物和几柄习武的剑。   屋中有些财物积蓄,只不过王府每月俸禄不少,他又侍奉唐王多年,这点财物看不出什么异常。   “这些是什么?”楚荆发现床底下里堆了一箱杂物。   正要半跪下去看,陆随拉住了他,说:“我来。”   盖子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积灰,打开里面满满一箱,还真是不能更杂的杂物。   “折扇、木剑、香囊……”陆随仔细翻看,发现都是些小玩物,“怎么跟你一样都爱藏些有的没的?”   “……”楚荆心道他身上揣着的都是有用的东西,“这些似乎都是唐王的赏赐。”   “你管这叫赏赐?”陆随随手挑出一柄快断成两截的木剑,用惯了兵器的他还有些嫌弃,“连当柴火烧也不中用吧。”   虽未署名,楚荆认得这扇面是李锂的题字,其中的许多玩物都是唐王的喜好,他说:“我的意思是,这里面有许多是唐王的旧物,被逐月好好收藏起来了。”   联想到在地牢那一番动静,陆随猜测道:“他与李锂似乎交情匪浅。”   初春的阴雨天湿冷刺骨,楚荆的腿伤才好不久,自离京以后这双腿就没好好休息过,自昨晚便感觉右腿隐隐作痛。楚荆面上不动声色,一手撑着木桌暗暗给腿上卸力。   “剩下的他们会去查的。”陆随一手搭在楚荆肩上,揽着他往回走,“再站着你这腿又该疼了。”   楚荆微微一笑没再掩饰,“你怎么看出来的?”   “有什么是本将军看不出来的。”   方才要跪下时,楚荆右腿一瞬间的僵硬早就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才刚回了西苑,见院子里坐着个不速之客。   桌上多了一套茶具,李锂如今还有这闲情逸致,招呼着给人倒了两杯龙井。   “二位回来了。”   李锂目光探寻,停留在陆随向内收拢搭在楚荆肩膀的手腕上,有些意味深长道:“听闻二位关系势同水火,看来传闻是半点也不可信。”   楚荆还没意识到他二人过于亲昵的姿势有什么不妥,打了声招呼道:“殿下。”   陆随直入主题,说:“唐王殿下来此,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李锡虽未被问罪,但府上家丁成了刺客,无论逐月是否受人指使,有何动机,李锂都脱不开责任,还有人翻起李锂多年前涉嫌谋杀小皇子的旧账,甚至已经有阁臣连夜上书弹劾唐王谋反罪责了。   “逐月可有说些什么?”   这话问得直白,有刻意探听消息之嫌。楚荆也并未直接回答,反问道:“殿下对逐月了解多少?”   若是在事发前问他,也许会是不一样的回答,可此时李锂只能说:“他本是我的心腹,自我来兖州以后,是他一直跟在我身边,管理府中的杂事。我这闲散王爷当得无聊了,发现他身手不错,便教他练过剑术,逐月也成为了我的亲卫。”   “我自以为了解他,可我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要刺杀皇上。”李锂叹气道。   李锂自被贬后离京已有十一年,逐月与他年纪相仿,如今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当年才十几岁的他能与皇帝有什么仇恨,以至于要冒险行刺。   “他可还有亲人在世?”   每个王府的家仆李锂都查过他们的身份,“他出身贫寒,父母早逝,当年天寒地冻,他饿的晕倒在王府前,我不忍心看他冻死,便收留了他。”   这些与王府其他人所说并无出入,可怪就怪在这样的人能与皇室有何关联,难不成是因年幼悲惨,把这份仇恨怪在了朝廷上,才萌生刺杀的念头。   陆随想起逐月戴着面具的半张脸,问起:“他这脸是怎么回事?”   若只看他完好的半张脸,可算得上清俊,可另一侧面具覆盖下的却是狰狞的疤痕,让人看着可怖。   “年幼时他家中失火,右脸被烧伤才留下了疤痕。”   以前也总有人问起,李锂想起从前逐月年纪尚小的时候,看到别人惊异的目光,总是一个人偷偷躲起来,连出门也畏畏缩缩,生怕被人看见。   李锂便命人给他打造了一副面具,刚好只露出完好的半张脸来,又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爱躲躲藏藏的性子改过来。   这面具一看就价值不菲,陆随夸赞道:“殿下待手下人匪浅啊。”   正是因他是个重情之人,李锂至今还不敢相信逐月是刺客,认为他是另有隐情才特地来此,说:“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楚荆道:“殿下请说。”   “可否让我见他一面?” 第28章 必死之人   夜已深了,唯一能透出点光亮的天窗此刻漆黑一片。   外头有轮流值守的侍卫,逐月双脚被沉重的枷锁扣着走不动路,审讯结束后他又睡了一觉,醒来在干草上躺了许久,才缓缓动了动手臂。   楚荆给他上的金疮药效果奇好,只过了半日,伤口便已止住了血,又有人按时给他灌了两剂药,那本该化脓溃烂的伤口硬生生止住了恶化之势。   手上的锁并不牢,逐月活动了下手臂,被陆随刺中的伤口登时又裂开渗出了血,连带着还牵扯到后背的伤口。后背仿佛被火灼烧过,他只咬牙忍着,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减轻了双手的麻痹感,逐月缓缓把手伸到后背。   背上都是审讯鞭打的伤痕,楚荆药上得仔细,伤口还覆盖着一层药粉。   逐月摸索着,已经分不清伤口在哪一处,他沿着边缘轻轻碰了碰。   “嘶……”   终于碰到了那道横亘在脊背的伤,逐月咬着牙,一滴冷汗从额头滴落。   下一瞬,逐月趴在地上,抓了几把干草塞进嘴里,绷紧了背上的肌肉,竟直直把五指深扎进伤口里,硬生生地把才开始愈合的伤口徒手撕裂!   “唔!”   逐月痛不欲生,又怕惊扰了外头的侍卫,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冒出的冷汗让他宛如是刚从水牢里出来。   口中满是血腥味,不知是被干草扎破了嘴,还是被自己咬破了唇。逐月在地上躺了半晌,知道背上已经麻木了,他仍不死心,已经鲜血淋漓的手又绕过另一侧,继续摸索着撕开背上的伤。   “你干什么!?”   漆黑的地牢里有了一丝光亮,冷汗滴进了眼中,逐月看不清来人是谁,只依稀看到他提着盏油灯,身形和步伐竟似乎与殿下有点相似。   我终于要死了么?   耳边是叮当的铁链声,逐月心想,这应该是幻觉吧,上天垂怜让他死前还能再见到殿下一眼。好饿……   他不知道自己在雪地中走了多久,身体已经被冻得麻木近乎没了知觉,脚上长满了红肿的冻疮,那双草鞋早已破了,他只能光着脚,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朱门牌匾写着“唐王府”三字,城中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逐月讨不到饭,那坐着八抬大轿的县太爷看了他就晦气,踢了他一脚,让他滚去唐王府乞讨去。   应该是这里吧?   王府比起衙门还要气派不少,有几个比他高的乞丐在王府门前候着,没一会儿,有家仆从府里出来,放下一箩白面包子,乞丐一哄而上,没两下就抢了清光。   众乞丐每日都蹲守在此,也知道唐王是个善人,抢到的抢不到的,都会自觉离开,明日再来便是,从不打搅这里头的贵人。   逐月正要上去时被身后人猛地推倒在地,连挤都没挤进乞丐堆里,自然是没有抢到一星半点的,他也不知道这个规矩,等人都走了,他才缓步挪到大门前,敲响了门环。咚、咚、咚!咚、咚、咚!   北风呼号,逐月又饿得没了气力,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从府中出来。   “人呢?”   那家丁扫视了一圈都没见到个人影,还以为哪家顽童敢来王府捉弄人了,探出头来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踢到一团重物才察觉到异常。   那重物不似石头坚硬,脚踢上去还是软的。   竟是个人,全身被白雪覆盖着,几近衣不蔽体地蜷缩成一团,不知是死是活。   这家丁也不过是个少年,还没见过有死人躺在家门口的晦气事,忙跑进去大呼:“阿伯!有人死在门口!”   门内洒扫的中年人骂道:“又在瞎说什么胡话!”   “是真的!看着像个死人……”   少年战战兢兢去探他的鼻息,惊讶道:“诶,这人还有气呢!”   再睁眼时,逐月看到的不是漏风的破庙,不是缺瓦的茅庐,也不是白茫茫的天空。   房中布置精巧,身下是柔软的褥子,盖着的是上等的棉被,屋内暖融融地烤着火炉,身上的破烂衣服已经换过了套新的,甚至连手上皲裂的伤口也被涂上了药。   只是肚子仍是饿着的,咕噜咕噜的叫得厉害,逐月头昏眼花的以为自己在做梦,缓了许久后再次睁开眼才坐起来。   桌上放着个食盒,逐月小心翼翼打开,里面都是上好的菜肴,掌心贴着木盒,还能感受到温热。   逐月忍了又忍,他不敢随处乱动,更不敢出声喊人,又迟迟不见人进来,他大着胆子从琳琅满目的菜肴中,挑出一个白面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吃得太急还噎着了,逐月咳了好几声,被外面听到了动静,不多时便有人推门进来。   来人只比他年长几岁,看着还是个青年模样,看穿着矜贵,言行举止不似这里的家仆。   逐月心中明了了几分,又懊悔自己没经住诱惑,手中还抓着个半馒头,忙把打开盖子食盒推给他看。   来人看着他不解其意。   “对不起,我偷拿了两个馒头……实在太饿了。”逐月却以为自己干了亏心事被当场抓包,嘴里还塞着馒头,继续吃也不是,吐出来也不好,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的。   不问自取是为盗,逐月是这样认为的。   那青年听明白了,爽朗笑道:“这些本就是为你准备的,别急,先喝口茶,慢慢吃。”   说罢就给他倒了一杯,正要递给他,发现这茶已经凉了,还起身去外头吩咐道:“换壶热茶来。”   “是,殿下。”外头人应道。   风雪中,逐月听得分明,原来他便是唐王殿下。   那日吃饱喝足后,唐王给他安排了一处住所。逐月胆战心惊地住了小半月,始终没人提起要赶他走,他便开始主动找些活干,给管家打打下手,此后便顺理成章地在王府住了下来。   又轮到逐月值守,他知道李锂一向起得早,即便是冷天也没有那些世家公子的疲懒。   天还未亮,逐月已经在洒扫了,那动静极其轻微,生怕吵醒了屋里头的人。   没想到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逐月如同惊弓之鸟忙收起东西急着要离开,却被李锂叫住。   李锂今日是刻意起早了守株待兔,算来逐月入王府当家丁已经两月了。少年人恢复得快,填饱了肚子才刚攒了点力气,第二日便央着管家分给他活干。   管家看在眼里,总夸他干活勤快,事事都要抢着帮忙。可不知为何,李锂从不见他邀功,甚至连个影儿都看不见。那时李锂刚被废黜,平日总是待在王府内当个闲散王爷,总不至于足足两月都见不到人。   他怀疑逐月是在躲着他。   被当面叫住,逐月也不好躲避了,只得老老实实站在李锂面前。   逐月侧过脸,但左脸的伤还是被问起,说:“小时候家里失火,烧伤了脸。”   李锂哪知逐月的心思,只心下替他可惜,安慰了几句。那日说了什么李锂转头就忘了,并未放在心上,可从那天起,每次看到逐月,见他总是拿块粗布蒙着半边脸。   “都月余了,你这风寒怎么还没好,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逐月忙摆手,说:“我……我没有生病。”   李锂奇道:“那你蒙着脸干什么?”   逐月还心虚地扯着布往上遮,答道:“我的脸太丑,怕吓着殿下。”   “殿下……”   逐月躺在被血水浸湿的枯草堆上,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唐王殿下,他本能伸手想要扯过什么,破布也好,面具也罢,总要有样东西遮一遮他这丑陋可怖的左脸。   可是什么都没抓到,身下只有硌人的稻草,逐月痛得发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   “你在干什么?!”   楚荆本来还在疑惑明明刑讯已经停了,牢房里怎么还有如此浓的血腥味。直到看见逐月血肉模糊的后背和沾满了血的十指,才忙上前一把扯开他的手。   上过了药的伤口,已经被他撕裂得比之前还要严重得多。   楚荆开始后悔没给他把双手也锁上,忙叫人拿来伤药给他止血包扎。   这金疮药疗效虽好,药粉洒在皮肉上犹如撒上盐般细密的疼痛。   楚荆动作熟练利落,等他包扎完,逐月艰难扯出个苦笑,说:“何苦呢?我本来就是必死之人。”   楚荆不忍心再责备他,沉下声音道:“是死是活由不得你,至少还有个人没见。”   站在阴影处那人终于走近,逐月瞪大了眼,竟不是幻觉。   李锂眼中闪过不忍,问道:“逐月,你为何这样做?”   逐月低头不语,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   “刺杀皇上,狱中自残。我李锂自问待你不薄,教你习武认字,你便是这么报答我的?”   不知这话语中有几分真情,至少在楚荆听来,李锂言语中是对刺杀一事毫不知情,全然将他自己摘出去的意思。   逐月动了动,他想跪下,可是上身已经无力支撑,只能就这趴着的姿势,把头重重磕在地上。   “……对不起。” 第29章 真假身份   “当晚是万文胜当值?”陆随看了两眼连城整理的值守表和布防图,上面清晰简明,一目了然。   唯一缺的是锦衣卫万文胜和御前侍卫卫谦的值守记录。   那日晚上李锡为了查阅京师急送来的文书,在书房多留了片刻,正好是卫谦在旁陪同。刺客闯进寝殿时,正是万文胜每日到寝殿交班值守的时间。   “卫谦怎么说?”   连城道:“他说当日与往常并无不同,皇上回到寝殿时,皇后已经遇刺了。”   唯一的漏洞便只可能出现在万文胜身上。   陆随想起这几日都没见过他,问道:“去查一查万文胜。”   连城挠挠头,“将军,不会跟他有关吧,万指挥使因为这件事还被杖责罚俸了。”   陆随无语,心道真该把他扔去大理寺当几天差好好学学心眼,说:“你不查怎么知道跟他有关无关?你现在就去,别声张,也别让他察觉。”   连城刚领了命离开,地牢的门便开了。   出来的只有一个人,陆随使了个眼色,看门的侍卫一声不响进了里面,给李锂领了另一条出去的路。   陆随抱臂问起:“怎么?按你的预期,逐月见了他的唐王殿下就全招了?”   楚荆摇头,他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放唐王跟逐月进面,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楚荆回想起方才两人在地牢,无论李锂如何问他,逐月都没有回应。   临走前逐月突然跪下对着李锂说的一句对不起到底是何意?   是因连累了唐王心中有愧?   还是他与唐王之间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亦或是另有深意?   陆随和楚荆的直觉是正确的,唐王的确在逐月心中的地位非同寻常。   “你怎么受伤了,”陆随这才留意到楚荆双手的血,忙拉过他的手翻来覆去检查,“他袭击你了?”   “这不是我的血。”楚荆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手。   楚荆无奈道:“是逐月狱中自残,我只好给他又包扎了一次。”   “他即便是不自残,也活不了几天了。”陆随对此嗤之以鼻,犯下刺杀皇帝的大罪,逐月是必死无疑,现下留着他一条命只不过是想调查清楚是否有幕后指使而已。   粘稠的血迹渗进了指缝,陆随拿温水打湿了布,把掌纹里的血也耐心擦得一干二净,嘴上嫌弃道:“满手的血腥味。”   楚荆乖乖摊开双手任他摆弄,打趣道:“上过战场的人,还嫌这血腥气重?”   “那你自己来。”陆随瞥了他一眼,手上擦拭的动作不停。   直至双手又恢复了白皙素净,楚荆浅笑道:“是我多言。”   “楚寺卿,先吃点东西吧。”   楚荆放下卷宗,揉了揉酸疼的眼睛。   王府安排的晚膳依旧丰盛,楚荆早已饥肠辘辘了,打开食盒只觉得饭菜香得诱人。   食盒里照例放了两副碗筷,楚荆并未动手,只吩咐道:“先放着吧。”   西苑开辟了个小书房,权当是办公场所,楚荆已经独自在书房闷了一整日了。   连城去而又返,见楚荆还未动筷,说:“寺卿辛苦,快用晚膳吧,别饿坏了身体。”   一群巡守的侍卫经过,楚荆往门外张望了下,似乎想说些什么,还未出口,又停住。   “寺卿可什么话想说?”连城问道。   “无事。”   连城是个直肠子,最不喜欢这群文官说话弯弯绕绕的,便没多想,自顾自走开了去。   下了半日雨,入夜后这天忽的又变冷了,细密的雨夹着冰碴下,冻得双手生疼。   桌上的食盒仍未动过,屋里半扇窗被他打开了,楚荆手捧着卷宗,却总是分心往窗外看。   “楚寺卿!”有人在喊他。   本该走远了的连城不知何时再次折返回来了,站在门外喊道:“将军今日要出城办事,您今夜不必等他了!”   “……好。”   楚荆心道自己表现得有如此明显么,连连城都能看出他在等陆随。   难得心细一回的连城偏没听见楚荆的回话,还要更大声的又喊一次。   “寺卿!您今夜!不用等将军回屋了!他说——”   楚荆听得面红耳热,忙打开门说:“我知道了!”   跟着他的那一列巡查值守的侍卫哄笑成一团,被连城训斥了两句,也一同离开了。   里头的吃食已经凉了一半,楚荆对吃的没多大的要求,无论是山珍野味还是粗茶淡饭,能填饱肚子就行。   才吃了没几口,楚荆又感觉无聊起来,那卷宗被他翻来覆去地看过好几遍了也没看出什么线索。楚荆索性放下了碗筷,对着窗外难得的发起呆来。   来兖州不过几日,没了陆随在一旁陪着,他竟还有些不习惯了。   “唉。”楚荆不自觉轻声叹了口气。   风夹着雨又大了些,窗户被吹得摇摇晃晃,楚荆起身想要关上,突然窗外扔进来什么东西。   楚荆手忙脚乱伸手接住,定睛一看,手心里的是一小块冰碴。?   窗外闪过一个黑影,陆随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一手撑着窗台翻进了屋。   “寺卿大人年纪轻轻的,怎么总爱叹气呢?”陆随笑道。   “你怎么回来了?”   陆随披着的斗篷已经被淋湿了,发顶也夹着几粒冰碴,身上还带着寒气,连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显然的冒着雨刚刚才赶回来的。   陆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怕你想我啊。”   楚荆没接他的话茬,他本不算矮的,站在陆随面前也只能微微踮起脚帮忙摘出发间的冰碴,又帮着把几乎湿透的斗篷解开。   等楚荆忙活完了,陆随伸出另一只手。   陆随掌心握拳,道:“猜猜看?”   楚荆总是猜不中的,说:“我不猜。”   陆随摊开手心,是三颗圆咕噜的新鲜冬枣。   楚荆拿起一颗,还是被陆随手心捂热的,问道:“现在这个时节,怎么还有冬枣?”   “凌晨出城时看到路边有一颗枣树,枣树光秃秃的,竟结了三颗枣。”陆随也道奇怪,当时也没多想,自然地收在衣服里想着带回给楚荆尝尝。   楚荆咬了口被陆随揣了一整日的枣子,道:“还挺甜。”   炭火上架着陆随的衣服,关上了门窗,屋内比起外头暖和得多,陆随体质偏热,只穿着件薄里衣也不觉得冷。   “这饭菜有些凉了,我让人热一热。”楚荆道。   陆随一路奔波也早就饿了,一通狼吞虎咽完才说:“不用麻烦,还热着。”   见他吃得倒是香,本来只坐在一旁陪他的楚荆也不自觉动了筷。   陆随默不作声笑了笑,被楚荆眼尖捕捉到了。   “你笑什么?”   陆随道:“笑你一日不见这么想我,刚才连饭都吃不下。”   楚荆嘴硬道:“是饭菜凉了,我才吃不下。”   陆随反问道:“现在又吃得下了?”   楚荆闻言就要放下筷子,逼得陆随连声认错。   “是我言错,你多吃点,这个好吃。”陆随不停给他夹菜,碗里堆成小山高。   “你自己吃,我饱了。”   “说什么呢,才吃了这么点怎么够?”陆随又给他夹了两块剔了刺的鱼肉。   “我吃不下了,别给我夹了。”   “好好好,不吃了,你最后再尝尝这个……”   吃了饭,人也逐渐暖和了,楚荆说回正事:“你今日去了逐月的老家?”   陆随一副果不其然的样子,说:“果然瞒不过大理寺卿的火眼金睛,被你说中了。”   现在这个节骨眼,又是一日来回,也只能是去这个地方了。   陆随随手翻了翻书桌上的卷宗便扔在一旁,说:“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楚荆说:“跟他的身世有关?”   “没错。”   楚荆道:“他的身份有问题?”   屋内油灯亮着,连城听见里头的交谈声,门也忘了敲了,直接推门而入。   “将军您回来了?”   两人齐齐看向他,显然是都没想到连城会突然进门。   “……”   陆随只穿了里衣坐在楚荆身侧,一只手还伸进了前襟,作宽衣解带状。   “打扰了!”连城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敲个门对陆府的人就这么难么,楚荆扶额无语对门外的连城道:“你进来吧。”   “你说他的身份是假的?”楚荆翻出来逐月的身帖,“这上面把他的户籍记得清清楚楚。”   陆随道:“正是因为记得清楚,反而方便了我们查案。”   陆随连夜带人到了邹城,照着上面的地址找到了镇上,问了当地乡绅,的确有一对姓杨的夫妇。   这对夫妇还挺有名,当年是这片的小财主,去死了这么多年也还有很多乡邻熟知。   杨氏夫妇确实在十一年前因火灾死亡,可无论是邻居还是在世的亲人,都说他们一家早已在火灾中丧生,并无遗子,因此大片的田产才都被亲族占了。   “会不会是逐月死里逃生,又到了外乡,他们才不知情。”连城猜测道。   楚荆拿起那规整的身帖,说:“如果是死里逃生,即便家中财物都被烧毁,毕竟还剩下大片田产,他没理由不返乡,何况他还有这完整的身帖路引,官府定然会记录在案。”   连城更觉得说不通了,问道:“照你这么说,总不可能这身帖也是造假的吧?上面还盖着官印,他一个人怎么做得到?”   楚荆心虚地移开视线不作回应,陆随轻飘飘说了句:“造假不至于,但要换个身份远走他乡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的,这方面楚寺卿应该深有体会吧,你说呢?”   连城没听出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以为楚荆办案多年见多识广,还凑上去问了句:“类似的案例有很多?”   “咳。”楚荆轻咳了声,言归正传,“可还能找到当时的县令,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可是我们的老熟人了。”   很不巧,陆随照着这个思路去查,在县志上找到了当年的县官。   陆随道:“吴圩,耳熟么?”   楚荆:“……”   十一年前邹城的一个小县令,不久前还在任的礼部尚书,一个月前因科场舞弊案刚被斩首的阉党党羽,现在坟头草都没来得及长出来。   连城已经晕了,说:“天下竟有如此巧合?”   陆随道:“巧得不能再巧了。”   “等等。”   楚荆沉默半晌,突然想起多年前皇宫的一起失火案来。 第30章 鱼腹藏物   牢房内,所有人已经屏退了,只剩下陆随与楚荆面面相觑。   陆随抱臂站着不动,一副拒绝的姿态:“你去吧。”   楚荆难得推脱,道:“要不你来?”   陆随为难道:“我没有经验。”   楚荆的反问他:“难道我有?”   “你审过这么多的犯人,还有什么是你没见过的?”   “……”   确实没什么是他没看过的,但脱人裤子这种事楚荆还是第一次做。   陆随在这方面异常坚持,说什么也不肯让步,背过身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逐月躺在稻草上正昏睡着,见他不肯松口,这几日也没有再用刑,平日只用枷锁把他手脚都捆起来,按时喂饭上药。   见他没醒,楚荆心里还轻松了些,看了一眼便给他穿好衣物。楚荆又检查他后背的伤口,没再有撕裂的伤痕,已经开始愈合了。   一番折腾终于把人弄醒了,逐月感觉耳边窸窸窣窣的,知道是楚荆给他上药,自暴自弃地开口道:“终归是要死的,何必救我?”   楚荆道:“若是你肯把幕后主使供出来,兴许能饶你一命。”   逐月极轻微地摇头,便侧过脸不再说话了。   牢房里格外安静,楚荆出来时,见陆随就守在门外等他。   陆随正与连城交代些什么,见他出来便摆摆手让人去干活了,对楚荆问道:“如何?”   楚荆的猜测果然是对的,他说:“逐月是皇宫里出来的。你记不记得皇宫西侧有一处烧毁的宫殿?”   陆随有点印象,道:“是永泰殿?”   “我处理弹劾韩党的举报公文时曾经见过,说德宗帝在位时,永泰殿曾经发生了一起失火案,当时是韩文忠所管,那次失火造成了十多位宫人丧生。”公文太多,楚荆只匆匆看了一遍,可惜现下不在长安,没法翻出那卷宗仔细研究。   陆随回忆道:“你怀疑逐月与韩文忠有关?”   楚荆道:“正是。”   陆随猜测道:“我记得失火案是在李锂被废的前一年,逐月出身宫中,当年他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太监,因火灾毁了容也不至于被赶出宫。即便是被赶走,他刺杀皇帝李锡又是为何,不会还有人给韩文忠报仇吧?”   楚荆心道若是有人要给韩文忠报仇,第一个倒霉的应该是主办此案的他自己才对。   吴圩当年是因得罪了太子党当被贬出京的,任邹城的一个小县令只一年,回来以后便一路高升,平步青云,那时正是韩文忠得势的时候,如今看来,那时吴圩应是已经投靠韩文忠了。   吴圩给逐月伪造的假身份、逐月出京来到兖州唐王府当差,这两件事定然少不了韩文忠的暗中操作。   韩文忠都已经被斩首了,韩党势力被连根拔起,逐月难不成还如此“重情重义”,要替韩文忠报仇?   而且韩文忠为何要大费周章安排他到藩王府邸办事……   正思索着,侍卫提着灯匆匆跑来,像是有急事。   “陆将军,楚寺卿,皇上召二位立刻前往书房。”   书房中皇帝背手而立,一侍卫正垂首下跪,偌大的书桌上只有一封信件,显得空荡荡的。   信上只有寥寥四字。   “二更,寝殿。”   楚荆在翰林院任职时见过众皇子的书法,一眼便看出这信上分明是李锂的字迹。   楚荆问道:“这是何时在何处发现的?”   那侍卫战战兢兢,不知他的失职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连回话的声音都在发抖,“方才……方才搜查时发现的,是在逐月的卧房。”   陆随记得逐月的房间早就搜查过了,他跟楚荆也亲自去看过,问道:“之前怎么没发现?”   那侍卫扑通磕了几个头:“回将军,小的……小的之前确实没发现,今晚不知怎么,搜查时在枕头下突然搜出来的。。”   所幸李锡并无追究之意,抬手停止了问责,陆随呵斥道:“还不下去!”   李锡背手静立良久,仍未回身,问道:“你们怎么看?”   二更,正是逐月刺杀的时间。   无论是刺客的身份,还是这份证据都已明了,楚荆却不说话,直到皇帝转过身看着他们。   陆随只好说道:“唐王殿下,有很大的嫌疑。”   李锡叹了口气,道:“朕始终不愿相信,唐王是我的兄长,他怎么会犯下此等谋逆的大罪?”   陆随道:“臣提议先将唐王收押。”   见楚荆久久不言语,李锡突然问道:“楚荆,你可有何想说的?”   被点了名字,楚荆这才回过神来,说:“臣没有异议。”   李锡道:“照你说的办吧,因此事朕已经在兖州耽搁了许多时日了,朝中不可无人,你们尽快查清真相,好早日还京。”   “是。”   “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回去的路上,陆随说起方才的事情。   楚荆若无其事说道:“没有啊。”   直到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下,楚荆小声惊呼了一声,被陆随扶住了手臂。   “还说没有,”陆随数落道,“差点又掉进水里了。”   “太暗了,没看清路。”楚荆这双眼睛是老毛病了。   王府戒严至今,到了晚上所有人未经批准禁止随意走动,留春园里夜晚无人,连灯笼都熄了,晚上黑黢黢一片,难看清路。   黯淡的月光下,楚荆看着水里的倒影发了会儿呆,自言自语道:“我总觉得,那日逐月并非要袭击我。”   大清早那倒霉侍卫正站在挨骂,因为搜出证据一事,他一夜未睡,已经层层上报,每一层都要被骂一通,现在正站在连城身前认罚。   当然现在还轮不到他开口,因为他的上级也正在被连城一顿痛骂。   “这么严重的案件,连证物都能遗漏,你是怎么带的兵!?!”   侍卫欲哭无泪,有苦难言,他千真万确地记得,自己早就把逐月的所有东西搜查得清清楚楚,每一本书每一页纸都检查过,天知道为什么枕头下还藏着一封信啊。   若不是因为案子迟迟未能解决,万文胜亲自带人搜查,这封证据确凿的信说不定就被人销毁了。   连城把人一通训斥,让人去领了罚,看着时间,改给李锂送饭了。   一夜间,尊贵的唐王殿下跟他的侍卫逐月一样,都成了阶下囚。   当然他们的牢房是隔开的,陆随命看守的侍卫三缄其口,逐月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被关进牢房里,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李锂也没有吵闹,什么要求也没提,神色如常地看着连城进来,用了饭便躺下了。   这唐王府,一个两个的,都是怪人。连城本以为立刻就要提审,在牢房外看了半日也没见着陆随和楚荆的影子。   池水尚凉,楚荆在留春园的桥边看了半日,满池锦鲤以为是有人来喂食,纷纷凑近他。   池塘被打理得很好,流水清澈,可以清楚看到池底,楚荆蹲的腿都麻了,往池塘各个角落都看了个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是我猜错了?   楚荆心想,他以为当晚逐月并不是要袭击他,而是伸手要拉住他不让他掉进水里。他可不认为这是逐月多此一举,因此才想着来看水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是逐月不想让他发现的。   “大人。”   有家丁见了他,打了声招呼,照例每日来池塘捞走落叶,楚荆听他嘀咕道:“怎么死了一条。”   那家丁正用网捞起一条翻了肚的锦鲤,尸体还未腐烂,看着才死了没多久。   那鱼腹鼓鼓胀胀的,家丁道:“吃这么多,撑死了吧。”   楚荆突然福至心灵,道:“可否把这鱼给我?”   那家丁说:“这鱼已经死了,可吃不得。”   “无妨。”   于是不少人看见楚荆撩起衣袖,徒手抓了条死鱼径直回了西苑。   屋里没有没有刀,楚荆也没唤来仆人,直接去陆随房中找了把匕首,破开了鱼肚。   满手都是鱼腥,楚荆顾不得这些,挖开内脏,果然从鱼腹中找到了他预料中的东西。一枚玉佩。   玉佩上是皇室专用的祥纹,而其中的“锂”字样,昭示着拥有者的身份——这是唐王的玉佩。   楚荆把血擦干净,认出来这是李锂常佩戴在身上的玉佩。皇上遇刺那晚,李锂还曾对守卫的卫谦说过自己丢失了一枚玉佩。   西苑的门突然被推开,楚荆没意料到陆随刚好回来,情急之下只来得及把玉佩塞进袖袋中。   陆随似乎并未看见,进门时见楚荆站在盛开的桃花树下,一手拿着刀,另一只手满是血腥,石桌上还有一条被开膛破肚的鱼。   楚荆还做贼心虚地盯着他,场面诡异中带着毛骨悚然。   “你……”   陆随愣了半晌,才蹦出一句:“你饿了?”   楚荆哽住,顺着他的话回答:“有点。”   走进一看,那鱼双眼上翻发白,明显在被他剖开前就是死鱼。   陆随顺口说:“这是死鱼,要吃坏肚子的。”   他还补了句:“况且锦鲤不好吃。”   楚荆讪笑,说:“这样啊。”   院中有一口井,陆随打了盆水,牵过他的手,道:“饿了吩咐下人便是,看你弄得满手血污,连衣袖都弄脏了。”   楚荆见陆随没有生疑,又怕他察觉到自己袖袋里藏了东西,突然停下道:“先洗那把匕首吧。”   “先洗手。”   “那刀是从你房中拿的。”   “……洗手。”陆随这才看了眼他手上的杀鱼刀,是他斩杀了北狄的大将军,收复陇西的战利品,这匕首上沾过无数敌人的血,用来杀鱼还是头一回。   陆随嘴角抽搐着看了眼,还是握着楚荆的双手往盆中按,帮他洗干净手上的血。   楚荆正想着等会儿陆随问起,自己要怎么回答他要吃一条死的锦鲤,没想到洗完手,陆随什么也没问,竟又离开了。   走前还叮嘱他,“那匕首锋利,放着我回来再洗。”   楚荆甚至没来得及问,他回院子是干嘛的。 第31章 一枚棋子   逐月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多少天了。   没有人再对他用刑,那金疮药疗效甚好,背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手脚镣铐也被取下,那两位审案的大人再也没出现过,连看守他的侍卫也少了。   逐月倚墙坐着,今日送饭的人迟迟未出现,他低着头盘算着何日才是自己的死期。   过了许久,空荡的地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听声音似乎换了个人。   那送饭的人提着个食盒放在自己身前,却并未离开。   逐月已经猜到了是他。   “你是来送我上路么?”   菜肴比起以往丰盛,还放了一樽酒。酒足饭饱后,逐月笑了下,毫无将死之人的悲凉,竟有种解脱之感。   楚荆故意看着他吃完,才说:“饭菜里没下毒。”   “现在还没到杀你的时候。”   借着昏暗的蜡烛,逐月看清了楚荆手里的东西。   “这枚玉佩,你应当熟悉。”   逐月撇开脸,说:“没见过。”   楚荆道:“你追随唐王多年,连他日常佩戴在身上的玉佩都没见过?”   “没有。”   “那池塘中的鲤鱼你总该见过吧?”   逐月却道:“这玉佩通体细长,掉入池中不慎被鲤鱼吞了去,也不足为奇。”   楚荆笑他不打自招,说:“我可没说玉佩是从鲤鱼腹中找到的。”   逐月突然阴沉地盯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楚荆说:“果真是你把玉佩藏了起来。”   刺杀当晚逐月并非不敢逃走,而是他故意躲在留春园,趁机藏好玉佩。若玉佩是不小心掉进了水中,锦鲤不会误吞,唯一的可能是人为藏进了鱼肚中,等锦鲤死了家丁来清理,玉佩便顺理成章的失踪了。   若楚荆晚来了一步,死鱼被清走,他再也寻不到这枚玉佩。   不得不说是个好计谋。   “那天夜里我真该把你杀了。”逐月道。   扬言要杀了他的囚犯不下百个,楚荆早就听腻了这句话,他问:“你为何把他的玉佩藏起来?”   “没有原因,刺杀皇帝的人是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楚荆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又拿出一张纸,上面俨然是李锂的笔迹。   “李锂已经被押入大牢。”   逐月忽然激动起来,道:“此事与唐王无干!”   “那为何刺杀那晚你身上有他的玉佩,还要在案发后把藏好?”楚荆连连逼问,“如今搜查出他的信件,已经证据确凿!”   逐月夺过那信件,反复确认,似痴傻了般喃喃道:“怎么会?”   “我明明……”   楚荆替他接下剩下的半句话,“你明明已经把信件销毁了,为何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信件?”   逐月猛然抬头,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你是什么意思?你骗我!”   楚荆已经了然,说:“我没有骗你,这的确在你房中搜查出来的。”   楚荆从他手中抽回了信件,问他:“你跟皇上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逐月眼神闪躲,“我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地牢的漏水声滴答作响,两人对视着,都在试探对方对方的底。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若你不想害死唐王,”楚荆细看他的侧脸,“告诉我,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起火了!”   皇宫中已是深夜,宫人的喊叫声打破了紫禁城的宁静。   永泰殿燃起了烈火,映红了一片漆黑的天。   逐月是被浓烟呛醒的,同屋的小太监还七倒八歪地睡在旁边。好热,好晕。   四周漆黑一片,一切都是烫的。逐月跌跌撞撞下了床,脚边踢到一个人,逐月使劲摇他,怎么也摇不醒。   “着火了!快起来!”逐月大喊数声,随即就被浓烟呛住了嗓子。   房间里无一人回应。   逐月光脚踩在地上,只觉得烫得脚心都是痛的,没走出几步路已经血肉模糊。   他背起睡在身旁的人,废了好大力气才把人弄出房间,才发现人已经死了,甚至下半身已经被火烧焦。   “快去救淑妃殿下!”淑妃?   听到外头有人在高喊,逐月想起来那在冷宫中幽禁的淑妃就住在偏殿。   可外头火势正大,偏殿已经被大火包围了,众宫女太监在殿外围观,却并无进入救人之意。   这样的火势,贸然冲进去便是九死一生,谁会为了一个冷宫的妃子放弃自己的命。   逐月却想不到这么多,他抢了一桶水把自己淋湿,幸好水缸里还有水,又挑了桶水就往偏殿冲去。黑得透底的浓烟中怎么也看不清路,不知找了多少个房间,怎么也找不见人。   最后一个院落,桶里的水早就洒了干净。大火已经把楼宇吞噬了,面前站着一个人。   其实是个只比他高一点的孩童,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烧焦了,露出被烧伤的皮肤和血肉来。   只一个背影逐月便认出了他,他是二皇子李锡。   可逐月不知道身为皇子为何闯入这样危险的火势中,他的生母早已离世,自小被皇后殿下抚养,逐月只在永泰殿中见过他一次。连那一次逐月也不明白二皇子为何出现在冷宫。   “殿下!这里危险,您快走吧!”   逐月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大喊着提醒李锡,一刻不停地提着桶往屋里冲,屋内宫女倒了一片,床上、地上始终没见到淑妃的身影。   木制的宫殿已经摇摇欲坠,逐月感觉半张脸已经被烧伤了,脸上很疼,连骨肉都要被融化,最终在房梁倒塌在他身上之前,被人拖了出来。   定睛一看,是面无表情的二皇子。   他这才发现,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具尸体,早已经烧焦了。   仅能从手中白玉兰发簪辨认出,这具焦尸竟是淑妃本人。   李锡背对着他,在大火中向淑妃的尸体跪下叩首。   火势渐渐小了,外头有宫人的脚步声传来。   李锡突然开口,说:“你方才为什么要闯进去。”   逐月的嗓子被烟呛得难受,一句话咳了好久,才沙哑着说道:“奴才想救淑妃殿下出来。”   “奴才自小没爹没娘,进宫当太监也不讨主子们的喜。”逐月念起淑妃的恩,忍不住鼻头一酸落下泪来,“只有……只有淑妃殿下把奴才当人看,从不打骂奴才,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服穿。”   李锡这才回过身肯正眼瞧他,居高临下地对跪坐在地上的逐月道:“你想救出我的生母,而我也救了你一命,此后,你要用你的命报答我。”   逐月晕晕乎乎地想着,生母?淑妃何时成了二皇子的生母了?   李锡见他不回话,又踹了他一脚,道:“狗奴才,听到没有!”   逐月磕头,说:“奴才誓死追随殿下!”   “小殿下,该歇息了。”   小皇子不满地踢了鞋子,坐在床边。   只不过因为贪玩了些,父皇竟然罚他禁足抄书三日。   不多久,蜡烛已经熄了。幼年的小皇子精力旺盛,躺着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门外透过来一个略微矮小的人影,看那帽子是太监的打扮。   那人敲两声门,却并不说话。   小皇子骂道:“狗奴才,找我干什么?”   那小宦官竟擅自开了门,点着个幽暗的灯笼进屋。   小皇子正要骂人,却见那人进来,有点疑惑:“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奴才是东宫新来的,给小殿下传信来了。”   那小宦官确实年纪不大,是个少年模样,半张脸还有丑陋的伤疤。   逐月拿出封信,似乎是怕外头有人听见,说:“太子殿下知道小殿下禁足,特吩咐奴才来带小殿下去解解闷。”   小皇子一下坐起来,那信上确实是兄长的笔迹,转念又失落道:“还是算了吧,要是被父皇知道,又要多罚我半月了。”   逐月早有准备,他把本就昏暗的灯笼吹灭了,小声说:“大殿下得了只南方进贡来的鹦鹉,会说人话,还会唱曲儿。大殿下总是记挂着小殿下,这才让奴才偷偷带小殿下出去,天亮前就回来。此事天知地知,陛下不会知道的。”   “可是……”小皇子仍有点犹豫。   逐月翻出一只竹扎的蛐蛐儿,都是民间的小玩意儿,翰林教导的先生们从不让他玩这些。小皇子看见眼睛都亮了,逐月还要激他,说:“大殿下吩咐了,若是小殿下不想去也无妨,这几日靠这些小玩意儿解解闷。”   闻言小皇子已经迫不及待穿上鞋,道:“我要去!我要去!我就知道皇兄最疼我!”   前往太子的东宫得穿过御花园,逐月带着他走了小道,“小殿下别出声,不然要被发现了。”   小皇子“嘘”了一声,示意他别大声说话。   小皇子跟着他黑灯瞎火地走了一路,除了拉着他的手,什么也没看见,忍不住催促道:“怎么还没到?”   逐月只说:“快了。”   那小路越走越深,光亮越发小直至漆黑一片,小皇子问道:“怎么这么久?”   逐月仍是说:“马上到了。”   饶是他只是个孩童,也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了:“我不去了,过几日再去找皇兄玩。”   逐月却仍死死拉着他的手往偌大的园林里钻,道:“快到了。”   小皇子心生恐惧,道:“狗奴才!我不去了,我要回寝宫!”   见他作势要喊,逐月捂住了他的口,竟把他一头摁进了池水中!   冬日的池水冰凉刺骨,小皇子半个身子倒插在了水里,池水呛进了他的鼻子无法呼吸,嘴巴又被人死死捂住,半点呼救不得。   挣扎的动作被摁住,那一池鱼惊恐地避开,细微的动静没有引起外界的丝毫注意。   小皇子虽还是个孩童,逐月本身也年纪不大,他心跳如擂鼓,用尽全身力气把小皇子死死按在水中,不让他有丝毫挣脱的机会。   池面终于没了动静。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小皇子的动作逐渐减小,直至无力垂落,逐月终于敢放开钳制住他的手。   小皇子面色青紫,身体瘫倒在池边,头还浸在水中,已经断了气。   月黑风高,逐月把小皇子轻轻一推,尸体扑通一声,泡在了池子里。   逐月常常午夜梦回,自己在八年前永泰殿的烈火中丧生,有人往他身上泼了一盆水,周围的火焰熄灭了。   还没喘上一口气,竟看见浑身湿漉漉的小皇子幽幽地盯着他,潮湿的长发往他的脚边延伸,似是要拖着他,把他拉进地狱的深渊里。   逐月回过神,楚荆眼神复杂地盯着他看。逐月从不敢直视楚荆的眼睛,这让他想到曾被他杀死的,无辜的小皇子。   逐月已不必再多说,楚荆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八年前与这次一模一样的栽赃手段,与唐王字迹极为相似的信件,而逐月从当年皇宫的小太监,摇身一变又成了唐王的家丁。   楚荆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小皇子的死是李锂干的。当年李锂已经是太子,杀死小皇子对他来说没有丝毫好处,而从结果来看,太子被废,得利者只有二皇子李锡,但当年的他找不到任何证据。   没想过多年以后,竟然旧事重演。   “为何?”楚荆问道。他并未指明,是为何要帮李锡陷害李锂,还是为何要销毁脏脏李锂的信件和信物,把罪责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救命之恩,知遇之恩。”   早已不必多言。   可惜逐月想得太天真,他以为把刺杀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唐王就能全身而退。   楚荆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无论是皇上还是唐王,他们都不会保你。”   逐月不肯背叛李锡,也不愿再次陷害李锂,他除了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别无他法。   逐月道:“是我对不起他们。”   楚荆摇头离开了地牢,他了解李锡,既然此事是他谋划的,不达目的他不会善罢甘休。   而如今的逐月只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弃之无用的棋子。 第32章 变故陡生   李锂自认为曾死里逃生过两回。   一次是三弟溺亡之时,他对着一封俨然是他的笔迹的书信哑口无言,先皇震怒之下提了剑把他踢翻在地,那时是李锡抱着先皇的腿阻止了那将将砍在他身上的剑,又在雪天跪了三日为他求情,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另一次是进京勤王之时,李锂带着护卫队在返回途中遇到山匪流寇,逐月挡在他身前,替他挨了一刀,他是毫发无损,逐月受了伤血流不止,满身都是伤药才吊住了命。如今想来,那所谓的山匪说不定也是皇帝派来杀他的。   如今他被锁在了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府邸里,被当作犯人关押着。   已经一日夜了,还没有人来审过他,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负责看守的侍卫如临大敌,聚精会神地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李锂苦笑自己手脚被缚能逃到哪儿去,寻了牢房里一处稍显干净些的地方坐下休息。   铁链窸窸窣窣,有重物落地的闷响。   李锂睁开眼,道:“你来了。”   地牢中的层层守卫被屏退,来者身披黑色斗篷背对着他,身旁站着锦衣卫万文胜,显然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场面。   李锂自从拿到那份“铁证”,已经什么都明白了。李锂只比李锡虚长两岁,两兄弟自小一同长大,想要模仿他的字迹,简直易如反掌。   万文胜与他对视一眼,想丢一件垃圾一样提起跪在他脚边的人往跟前一扔,道:“李锂是不是幕后主使?”   李锂这才注意到逐月。   逐月双眼已经睁不开了,是万文胜亲自动的重刑,锦衣卫的手段他有所耳闻,这次终于轮到了自己身上。   “不是……”逐月已经说不清话来,一张开嘴满口的鲜血直往下流。   这不是他要听到的回答。   万文胜毫不掩饰地揪着他的领子往牢房的木桩又撞了了几下,冷着脸继续问他:“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李锂是幕后主使。”   逐月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一笑起来,被血呛住了咽喉,咳嗽了好半日,气若游丝地说:“不是他,我是凶手……都是我。”   长剑出鞘,剑尖顶着逐月的后背已入三寸,万文胜道:“只要你承认,一切都是李锂指使,可以免你死罪。”   “不……”逐月只来得及吐出这一个字,剑尖已经贯穿了心脏。   地上的已经是个死人。   逐月是背叛者,他背叛了皇帝,他也是陷害者,他陷害过唐王。   这样的小人当然不得善终,李锂本该憎恨他的,可这小人又愚蠢得可怜,宁愿被折磨致死也不肯指认“真凶”。   废棋的死亡没有利用价值,逐月没有资格成为替罪羔羊。   剑尖还在滴血,万文胜厉声道:“唐王李锂,你指使家仆逐月刺杀圣上,意图谋反,你可认罪!”   李锂对万文胜是熟悉的,从前他当太子时,万文山可没少向他投诚。   物是人非,这位为了李家沾血无数的锦衣卫指挥使早已不再年轻,长出白胡子来了。   可惜眼下的场合不适合与故人叙旧,不然李锂还挺有兴趣跟他聊聊他做过的腌臜事。   见李锂不作回应,万文盛提高了嗓子,正要呵斥。   李锂终于开口,“既然要审,弟弟何不敢与我坦诚相见?”   万文胜正要发作,身后那人终于抬手制止。   隔着厚厚的栏杆,他终于摘下斗篷,露出真面目来。   李锂嗤笑一声凑上前去,带动了手脚的锁链一阵清脆的敲击声,“无论认不认罪我都是死路一条,何必专门来狱中‘探望‘?”   李锡笑道:“朝廷不可一日无君,刺客招供,案子已破,明日便启程还京,朕特意来见皇兄最后一面。”   “哦?看来我这条命是留不过今夜了。”   “不如皇兄自己挑个日子,是选择在狱中畏罪自杀,还是明日押送回京午门处斩?”   显然李锂对二者都不感兴趣,他拍了拍地上的干草垛坐了回去,说:“有一事我还真想不通。”   李锡并未打断他的话,大发慈悲地让他说下去。   “我自小把你当亲兄弟对待,母后也待你不薄,你为何三番五次要置我于死地?”   李锡似乎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道:“为君之路你死我活,是兖州过于民风淳朴,让唐王连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也忘了?”   李锂无奈:“你早已是君,我对你没有任何威胁。”   没有威胁么?李锡曾无数次问自己,那为何父皇临死前下诏让废太子进宫也不肯传位于他,为何对他最衷心的逐月从未报告半句对李锂不利的话,为何兖州百姓个个只知唐王不知天子,为何——   “为何要打着勤王的名义进京?”   李锂哑然失笑,随之疯疯癫癫地笑出了泪来,缓了好半日才勉强说出半句:“好……好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不曾想自己一片为国为社稷的心,宁可破了藩王不掌兵的祖训,明知会被言官弹劾,不顾自身性命与敌军交战,换来的竟是皇帝深深的猜忌。   这些年的兄友弟恭竟无丝毫真心,即便非因此事,李锡也会有别的理由杀他。   李锡自以为戳穿了他的真实目的,“若朕当初落入北狄手中,这皇帝怕是早就易位了。”   说罢,他拔出还插在逐月身上的剑,扔到了李锂身前,说:“两种选择,自裁,或是押送回京斩首,皇兄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李锡大步走出了地牢,母妃早逝,先皇驾崩,弟弟被他谋害,兄长也处斩,从今以后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自他那因出身低贱而不可告人的母妃被烧死在永泰殿起,李锡便知道皇室没有所谓的亲情可言,他需要的是权力,他要全天下至高的权力。   明日之后,史官会在史书上记录一笔,唐王李锂意图谋反,事觉,畏罪自刎。   “你都听到了。” 李锂瞬间收回对着皇帝时不可思议的神色,对着无人的牢房说道。   大牢那半掩着着的门后,一个阴影晃了晃,楚荆从门后走出来。   李锂道:“如你所见,你的猜测是对的。”   沾血的宝剑就这么扔在地上,李锂还记得这是多年前先帝赏赐给锦衣卫的,他挑起剑,剑尖直指面前的人,道:“不过本王还不想死,需要楚寺卿帮个小忙。”   李锂以谋反罪论处,启程当日,侍卫急报:“启禀陛下,唐王失踪了!”   回京的队列已经整装待发,此时却又生异端,大牢并无劫狱的痕迹,众侍卫闯入后,本消失在牢房中的李锂却出现在出口处,手中执剑面对众人。   李锂的武术骑射上佳,众侍卫齐上把他围困中央,弓箭手已经架好了弓箭瞄准,却无人敢再进一步。   因为还有一人。   楚荆被李锂扼住了咽喉,身体被迫挟持着挡在他的前面,脖子上架着那把剑,锋利的剑刃已经划破了脆弱的皮肤,一道红色细线沿着脖颈缓缓流下,浸红了雪白的领子。   楚荆嘴角淤青,已然受了伤。   弓箭已经蓄势待发,没有命令,无一人敢放箭。   众大臣纷纷远离躲在队伍最后,生怕动乱起来伤及自己。   箭在弦上,陆随把弓拉到最紧,箭矢对准了正中间的两人。   四面受敌,李锂丝毫不畏惧周围的威胁,只挟持着楚荆面相陆随,剑刃再深半寸,暗红的血柱流的更急。   锦衣卫生怕事情有变,以防守姿态护卫在李锡身旁。   李锂知道自己已经占据了优势,开始谈判道:“不想他死,给我一批快马,待我出了城自然会放他离开。”   已经有臣子按捺不住,站在皇帝身边从层层的护卫中冒出头来,高声骂道:“无耻反贼,还不快放人!乖乖束手就擒!”   李锡没有回答,他不可能被李锂威胁放虎归山,也不愿说出让臣子送死的话来。   皇帝不说,自然有臣子替他说。   王礼率先请示,道:“陛下万万不可答应,若让他逃了,后患无穷。”   眼看有阁臣站了出来,后面的一众臣子也纷纷请求,至于同僚的性命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额头上还肿着个包的温启国难得地没有出声,只静立一旁作隔岸观火之势。   李锡似乎被说动了,他抽出弓箭,拉紧了弦,对准了二人。   李锂并未注意到皇帝的动静,因为这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   他真正在意的另有其人。   陆随背手摆了个手势,连城悄悄放下了弓箭离开。   一箭破空,李锡松了弦,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箭法不准,箭矢直朝着楚荆心脏而去。   说时迟,同一时刻两箭齐发分不出先后,陆随余光看见李锡箭发,对准了楚荆的心脏同时松开弦。铮!   楚荆闭上了眼,感觉一阵风过,两箭竟在自己身前一寸撞到了一起!   胸前的衣襟被箭尖划破了一道口子。   看似两箭齐发,唯有最近处的李锂看得清楚,李锡的箭发得更早,分明是陆随一瞬间起意发了快箭,故意射偏了李锡的箭头。   陆随脸上毫无异常,仿佛那只是一次失手,又取了第二支箭,似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他们命丧于此。   朝臣那处却突然起了骚动,几匹马突然闯入把阁臣撞倒一片,差点从王礼身上踩过去。   那马冲入包围之中,李锂趁机拽着楚荆上马,同一瞬间陆随的第二支箭“恰巧”擦着楚荆后背而过。   “驾!”   李锂骑马钻进树林,一路畅通无阻,竟没有追兵。   正当他奇怪时,才入岔道,一人骑马突然跃出,正是陆随。   李锂险些被他用剑刺中,勒马走了另一条道,还不忘称赞道:“陆将军好箭法!”   陆随暗骂来迟一步,一路追着二人到了东平坝。   下方是断崖,此处正是大坝蓄水冲沙最为险要之地,正值春汛,迅疾的河水在下方奔流。   已到了悬崖边缘,马儿怎么也不肯再往前一步,三人在岸边对峙。   楚荆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李锂道:“将军再往前半步,我们只能同归于尽了。”   他拿准了陆随的犹豫,谈判道:“我只是想活着,何必再搭上一条命呢。”   四周已经没有追兵,陆随也不再掩饰:“放了他,我可以让你走。”   感觉到李锂放松了握剑的手,楚荆嘴唇微动,突然说了句什么。   “抱歉了!”   李锂撤了剑,反手把楚荆往下一推!   耳边是凄厉的风声,楚荆直直掉入了断崖。   “楚亦安!”   混合着泥沙冰凌的江水灌入了他的口鼻,楚荆被浪拍晕了过去,意识将要消失前,隐约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第33章 洞中夜话   颈上的伤口被石块划得更深,楚荆脸上冰冷刺痛,一声闷响的落水声,后背也许是砸在了水面,也许是砸在了崖壁伸出的树枝上,喉口腥甜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他挣扎着被江水冲了上来,才刚喘了一口气,又被浪打回了江底。   耳边有重物砸下来的巨响,楚荆被又一波浪潮冲开翻了两下,奈何他的水性实在不佳,被打湿的衣服直拖着他往下沉,手脚被夹着冰凌的江水冻得僵硬,怎么也浮不上来。   口中的空气已经耗尽,楚荆视线昏沉,再也支撑不住,吐出几口气泡往下沉去。   恍惚间看到一人朝他游过来,逐渐靠近,在他被浪打入江底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断崖有一条下山的小道,楚荆敢让李锂推他下来,是因为他知道陆随必会下来寻他,却唯独没想过陆随竟直接跟着他跳下悬崖。   楚荆感觉有人托起了他的后脑勺,嘴唇一片柔软的触感,是陆随在水中抓住了他,给他渡气。   昏聩的脑中清明了些,楚荆睁开眼,在浑浊的水下看清了陆随。   陆随见他清醒了,手向上指示意,楚荆被他带着,努力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上游。   如此湍急的水势,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将士想要逃生也谈何容易,更何况还拖着一个人。他们又被浪冲开了几次,楚荆早已筋疲力尽,只觉得陆随离他原来越远,怎么也抓不住。   醒来时是在一个山洞里。   天已经完全黑了,楚荆睁开眼,看到身前燃着个小火堆。   山洞狭小,一眼便知只有他一人。   楚荆浑身疼痛不已,火堆前架着他破破烂烂的衣服,仍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颈部和手臂都被缠着碎布条,倒春寒刺骨,楚荆并不觉得冷,因为他身上正披着陆随的外袍。   身上穿着的衣服已经被烘干了,还算暖和,全身的伤口都被清洗过后简单包扎,脸上的脏污也被擦得干净,连长发也帮忙散开来细心地擦干了。   他只记得被陆随拽着在水中游了许久,之后精疲力尽,失去了意识顺着江水不知被冲了多远。   楚荆胳膊支地,撑了许久才勉强从地上坐起来,不知是新伤还是旧病复发,他捡了根木棍当做拐杖,一瘸一拐走到洞口。   山洞就在离岸边不远处,此处的江岸开阔不少,江水缓缓流着,已不似上游湍急。   明月高悬,按这个时间,楚荆猜想他们应该被冲到了下游很远处了。   正想着陆随不知去了何处,楚荆想沿着岸边寻他看看,突然听见水声。哗!   一人突然从江水中站起。   陆随赤着上半身从冰冷的江水中走来,手中抓着两条鱼。   “你醒了。”   “嗯。”   鱼尾巴还在扑腾着跳到一旁,两人身上除了衣服什么也没有,陆随找了块碎石片,干净利落地把鱼开膛皮肚串起架在火上烤。   楚荆也没闲着,像模像样地也捡了一块碎石杀鱼。   这条江的鱼倒是出名的肉质细嫩,没多久便闻到了香味来。   楚荆已经饿极了,尝了一口,咽了下去。   那鱼烤的香气扑鼻,楚荆却每咬一口便狼吞虎咽地吞下了。   陆随实在看不下去,抽走了他吃剩下的半条烤鱼,然后把自己的递给了他。   楚荆不接,说:“我快饱了,吃我那条就行。”   陆随道:“苦的怎么吃?”   楚荆难得结巴了,说:“你……怎么知道?”   陆随就知道楚荆会把苦胆弄破,说道:“你那表情差点没把难吃写在脸上了。”   楚荆仍是拒绝,说:“无事,苦的也能吃。”   陆随却三两口把剩下的半条鱼吃了,然后把他烤好的鱼放在树枝支起来的架上,又走到一旁靠墙坐下。   “我没胃口,不吃就让它烤糊了吧。”   楚荆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只得过去把那烤鱼吃了干净,鱼肉果真软嫩香甜。   这柴火估计只能燃烧到半夜,陆随正躺着闭目养神,身上穿着单薄的衣服。   架上的衣服已经干了,先是被箭划破,又被陆随撕了袖子用作包扎伤口,穿在身上根本御不了什么寒,本就比楚荆高大许多的陆随穿上身,更显得滑稽起来。   楚荆吃饱了,终于恢复了点力气,他躺在陆随身侧,窸窸窣窣地开始脱衣服。   陆随睁开眼:“你在干什么?”   显而易见,楚荆在脱衣服,而后把外袍盖在了两人身上。   陆随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道:“你自己穿着,我不冷。”   火堆哔啵作响,两人不发一言却都未入睡,洞中安静异常。   “上回你问我的问题,果然掉进水里只有你救我的份。”气氛沉重,楚荆决定先开口。   陆随此时却不想接他的话茬,冷硬回道:“我没心思与你说笑。”   楚荆不可能觉察不出陆随的情绪,他没有再自寻尴尬,也没把衣服穿上,没过多时已经浑身冰凉,抱着陆随的后背躺下了。   冰凉的手臂还缠着布条,虚虚搭在陆随腰间,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以陆随为热源紧贴着他取暖。   还是陆随先沉不住气,他猛地翻身压在楚荆之上。   山洞寒气逼人,楚荆冷得发抖却仍是装睡,被陆随捏住了脸,才肯睁开眼看他,像是一只不服气的猫。   “这是什么意思?”陆随居高临下看着他。   “我冷。”楚荆说得正气凛然。   陆随快被他气笑了,“有衣服你不穿。”   楚荆别开脸,他知道陆随在跟他置气。   “你也没穿。”   陆随这回不吃他这一套,把身上仅剩的衣服也脱了,然后去扯楚荆的里衣。   楚荆哪知道他还能有这番流氓做派,挣扎间衣服全开了,还压到了受伤的手腕。   “嘶……”   听到了痛呼,陆随才冷静下来,松开钳制住他的手。   还是楚荆先开口,眼睛却避开了陆随,道:“对不起。”   这句话在陆随听来却是敷衍的,他捏住楚荆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   “对不起什么?”   “都是因为我的疏忽,才让李锂逃走了,回去以后我会向皇上请罪。”   陆随突然极轻地笑了,一直克制的拳头终于松开,抚上了他的唇畔。   嘴唇微凉,嘴角还有一处淤青,陆随流连一会儿,拇指加重了气力,故意按压在那淤伤处。   楚荆吃痛,皱了眉却并没有发出声响。   “楚亦安,你当我是傻子?”   楚荆解释道:“我本以为李锂认罪伏法,事到如今此案责任全在我,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陆随不耐烦打断他:“满嘴谎话。过了十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陆随没再给他机会反驳:“刺杀当日万文胜莫名失职不在寝殿值守,逐月太监出身却伪造身份流浪入唐王府,还有你从鱼腹中找到却偷藏起来的玉佩。大理寺卿不会天真的以为,只要你不说,我就真的什么也查不到吧?”   “我……”   陆随知道他想反驳,直接用指节抵住了他的唇齿。“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舍命也要放他走,我差点……只差一点就捉不住你了。”   楚荆心中酸涩,仍是不愿再编借口骗他,只道:“我不能说。”   陆随问:“连我也不能?”   楚荆沉默回应。   陆随满眼都是失望,道:“楚亦安,你永远有这么多秘密。”   火光中两个侧躺着的人影微微晃动,楚荆还是把外袍捡起,蜷在陆随的后背,一同盖在了身上。   这次陆随没再拒绝,也没有动作,仿佛已经睡着了。 第34章 重拾旧梦   夜半又起了风,火堆早就熄灭了,连余温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陆随感觉到躺在自己身侧的人在发着抖,他起身查探,发现楚荆满手冰凉,额头发烫,果然起了高热。   山洞里实在冷得紧,柴火不足,这荒郊野岭的陆随也不放心留楚荆一人,只好搂着他用体温给他供暖。好冷……   楚荆抱着双臂缩成一团,身上干热异常,甚至脸上也已经烧得通红。   眼皮肿痛着睁不开,不知现在是几时了,他脑子乱如浆糊,额角作痛,呢喃着说起了梦话。   “好疼。”   陆随把他抱坐起来,自己给楚荆当了坐垫,才后悔自己生的那顿气来。   又是坠崖又是落水,他早知楚荆这身体定是会生病的。   陆随握着他冰凉的手,小声道:“哪里疼?”   后背终于不是冷硬的石壁,楚荆稍稍好受了些,语气里难得的软了下来。   “全身都疼。”楚荆瑟缩着往陆随怀里钻。   陆随轻抚他的后背,如哄小孩一般,道:“乖,很快就不疼了。”   楚荆嗯了一声,转而陷入了又一个梦中。   “别……杀我”   “别杀我!”   满院都是尸体,被活活饿死的,被打死的,地上都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人。   被扔在乱葬岗上的人死不瞑目,有人被一剑贯穿,胸前的血溅了他一身,却还在喊他快逃。   一路上都是追兵,好累,我跑不动了。十三年前——他已经在这暗道躲了两昼夜。   暗道内一片死寂,外面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他担惊受怕。   不知道追兵离开了没有,两日来总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有时是马蹄声踏过,有时是甲兵去而又返,孩童的哭声连绵不绝。   缺水缺粮,从山坡上滚下来又摔伤了腿,他如今是动弹不得,想逃跑也无处可去了。   他靠着墙坐在地上,冰冷的墙面渗入森森寒意,他连蜷缩着取暖的力气也没有。   是饿死还是冻死呢?   眼皮很沉,可是他不敢睡去,手臂上都是渗着血的咬痕,他只能靠这种方法迫使自己清醒着。   漆黑的暗道突然透进来一束光,紧接着是暗门挪动的声音,冷风灌入,那道光线越开越大,几乎照亮了整条地道。   他心跳得厉害,身上什么武器也没有,身体已经不自觉的颤抖,只能眼睁睁地盯着入口看。踢嗒踢嗒——一声又一声,那脚步声犹如催命的钟,是黑白无常来向他索命。   他趴在地上,想要爬到阴影中把自己藏起来,丝毫不知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已经暴露了一切。来人顿了下,然后放缓了脚步继续向前。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了一把带血的长刀和士兵的甲胄。   他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烫,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疼的,四肢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他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周围皆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我这是……死了么?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随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从身边靠近他。   “你醒了?”   他不敢出声,听对方声音,似乎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你别怕,这个地道很安全。敌军已经走远了,援军马上就到。”陆随取出半个饼掰成了两半,“给你。”   他早已饿到极点,两口就把硬得硌牙的饼吃完了,想开口道谢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出不了声。   连着两日滴水未进,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嗓子仿佛被沙砾刮过,只有血液从干裂的皮肤渗出。   陆随听他半天只发出微弱的气声,惊讶道:“你不会说话?”   “……”   陆随很快又安慰道:“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还把剩下的饼又塞给了他。   他摇摇头还了回去,随即意识到陆随看不见他的动作,便朝着声音摸索着,找到了陆随的手。   他在手心写下一字。谢。   陆随双手都是练骑射磨出的厚茧,掌心像被羽毛拂过,有点不自在地说:“不用谢,我叫陆随,你叫什么名字?”   他指尖划出一笔,又停顿了片刻,才一笔一划写了三个字。   陆随跟着念了起来,“楚——亦——安”   手心好烫,陆随掌心合拢,把楚亦安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指尖也拢住了。   “你的手好烫!”   陆随这才后知后觉楚亦安病了,他自己也只是个半大少年,哪有照顾人的经验,也不管楚亦安是冷是热,只管脱了衣服给人盖上。   楚亦安被层层衣服压得心口发闷,嗓子出不了声,最里层的衣服已经被他的汗水打湿了,想伸手把衣服拨开,还被陆随抓着塞进了衣服底下。   陆随留下一句话:“在这等我。”要等多久?   他还会回来了?   楚亦安感觉浑身都被烧干了,暗门才再度打开,有人扶起他,给他喂水。   “咳咳……”   他喝得急,才两口就被呛得咳了起来,震得胸腔生疼。   陆随以为他还昏睡着,也没叫醒他,给楚亦安擦了领口的水渍,思索了片刻。   楚亦安感觉水壶被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双唇,有水流缓慢渡给了他。   喉口的干裂剧痛终于缓解了些,楚亦安哑着嗓子道:“多、谢。”   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突然消失了,陆随愣了片刻,才问:“你醒着?”   楚亦安点点头,又补了句:“嗯。”   “那方才……呃……”   陆随眼睛眨了半天,在黑暗中脸渐渐红了,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又后知后觉道:“你不是哑巴?”   楚亦安:“……不是。”   陆随把他身上的厚衣服挪开,摸了下楚亦安的脸,终于没这么烫了,才把衣服穿好,说:“北狄暂时撤退了,说不定还会再来,我们要赶紧离开。”   楚亦安拖着条伤腿,扶着墙壁站起来,道:“好。”   陆随打开地道暗门走在前头,听见身后的人往前迈了一步,然后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唔……”   若说前几日还勉强能走,如今楚亦安的右腿已经完全无法支撑,稍一迈步便是剧痛。   外面是正午,陆随逆着光回头,楚亦安才终于看清楚他的脸。   陆随身量颇高,脸上沾了灰尘,还透出被雪冻伤的微红,那双眸子却是极亮的,仍能看出少年人的稚态。   他看到陆随站在他身前,腿上的血早就被冻得凝固,陆随皱着眉移动也不敢动。   楚亦安说:“你走吧,别管我了。”   可他才说出口又后悔了,他怕陆随真的离开,他不甘心死在这里。   陆随没有应他,似乎在内心挣扎着到底该不该离开。   楚亦安低着头,陆随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背对着他蹲下了。   “上来吧,我背着你。” 第35章 你死了吗   平凉郡已然是一座荒城。   下了场新雪,满地都是被埋在雪中的百姓,他们或被敌人杀死,或在雪天里饥寒而死。   郡守早就弃城而逃了,战死的将军被吊在城墙上,尸体如破碎的军旗随风飘着,他的头颅被砍下,带回了敌人的军营,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入冬后北狄南下强掠已成了惯例,今年夺了会宁郡,更是长驱而入打到了平凉。   陆随不知援军为何迟迟未到,才入深冬,北狄不会轻易罢休,他们一定会再来。   陆随把将军的尸体放下,只能为他挖了个土堆安葬,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   城中连匹马也找不到,陆随只能背着楚亦安一步步出了城门往回走。   楚亦安趴在他背上,才摸到他的手臂也受伤了,衣服被划破,甚至可以看到外翻的血肉,那铠甲上沾染的是他自己的血。   风雪中走得艰难,陆随仍是个少年,看着并不比他大多少,城外茫茫一片荒野,楚亦安说:“放我下来吧。”   陆随微微侧过脸,仔细分辨出他的话,问道:“你要去哪?”   楚亦安半喘着,气息微弱地说:“你带着我走不远的,别管我了。”   陆随手臂紧了紧,让楚亦安在背上趴好,说:“我认得路,我们会回去的。”   陆随并非平凉郡人,他只是首阳郡的一个传令兵,才过束发之年,在此之前他甚至还没上过战场。   三日前他接到主帅的急令,从首阳每日没夜地直奔平凉,命平凉郡守死守不出城。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郡守弃城,军中出了内奸,城池不攻而破,而主帅承诺的援军也迟迟未到。   城中来不及逃跑的百姓被屠杀殆尽,尸横遍野,陆随竟看不到一个活人。   最后他在地道中找到了楚亦安。   朔风无孔不入,满地都是白茫茫一片,已经分不清路。陆随一张口大雪便往嘴里灌,听不见楚亦安回答,还抬高了声,道:“你不像是陇西人。”   楚亦安的双手揽住陆随的脖子,权当给他挡风取暖了,半张脸露在外面冻得僵硬,说:“不是。”   陆随听他声音微弱,怕他睡死过去,打起精神道:“等你的腿伤治好,就可以回家了。”   楚亦安用脸颊蹭了蹭陆随的权当做回应。   我已经没有家了。   陆随本就将近力竭,他也不再说话了,只管朝着前方走,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每走一段路,陆随就问一句,“你醒着吗?”   楚亦安说不出话来,便蹭蹭他的侧脸,或用揽住他的手指微动,轻轻挠了下他的脖颈。   其实陆随并没有把握,陇西的暴风雪不似南方,漫天都是灰白的,连行军队伍也常在这种天气中迷路,更遑论单个行人。   他只能靠着自己经常往返两座城池的直觉走。   冰面太滑,陆随摔了好几次,有一回不巧仰摔在了楚亦安身上。   “你没事吧!”   陆随忙去扶他,却见楚亦安紧闭着双眼,睫毛上挂了霜,脸上一片惨白。   “醒醒!楚亦安!”陆随双手捂在他冻僵的脸上,竟想不起去探他的鼻息。   被他压得晕过去的楚亦安被喊醒了过来,微睁开眼,艰难地吐出二字;“我没事。”   陆随被吓出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背了一天的人就这么死了,他稍微休息一下又再次上路了,还不忘关心背上的人。   “楚亦安,还活着吗?”   “嗯。”   “很快就到了,别睡。”   “好。”   到了最后陆随也累得快死了,没好气地问:“喂,你死了吗?”   楚亦安被他身上坚硬的铠甲硌生疼,回了句:“没死。”   “那就好,”陆随气喘吁吁道,“我快死了。”   楚亦安有点莫名想笑,又搂紧了他。   两个少年依偎着取暖,连走了两日夜,终于看到了城门。   楚亦安是被压醒的。   睁眼看到的是营房账顶,胸前横亘着一只手臂,身旁那人鼾声震天,正熟睡着。   营帐闷热,楚亦安身上还盖着厚重的棉被,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把那手臂往旁边一推,那人睡梦中动了动,翻了个身,半边身体都压在楚亦安身上。   “嘶……”   包扎好的右腿一痛,感觉有血渗了出来。   费了半天劲也没能把人推开,楚亦安认命地躺平了身子。   营帐内拥挤异常,数日前平凉的败兵退到了陇西,只能暂时安置在此处。碰上风雪天气,又是物资紧缺之时,一个小小的营帐睡了几十号人。   这狭窄的床榻本是陆随的,他还让出了大半给楚亦安睡下。楚亦安睡着不舒服,他自己更是只盖了半个被角,侧着身体缩在外头将就着歇息。   将士们白天训练艰苦,到了夜晚鼾声吵得他睡不着,楚亦安侧过脸,看到陆随面朝着他安静地睡着。   一道细细的月光正好打到陆随的脸上,他的呼吸声规律而沉静,楚亦安与他凑得极近,能看清他脸上微红的冻伤,下颌处还有一道极浅的痕迹,不知是发丝还是伤疤。   看不清楚了……   楚亦安不动声色地挪动着身体,几乎贴到了陆随身前,然后伸出手碰上——   “啪!”   手掌被抓住了。   清脆的声音在满是鼾声的帐中并不十分明显,楚亦安有点愣了,巴巴地问道:“你不是睡着了?”   陆随纯粹是出于本能,半晌才放开他的手,说:“是……是啊。”   陆随的睡眠极浅,是这些年当传令兵养成的习惯,但凡有人靠近他,无论动作多轻也能立刻从深睡中清醒过来。   因为担心碰到楚亦安,陆随一动不敢动,侧躺着把右臂压麻了,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下肩膀,说:“你终于醒了。”   楚亦安说:“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陆随问他:“腿还疼么?”   “不疼。”   陆随又道:“你饿不饿?”   “不饿。”   然后楚亦安的肚子遍叽里咕噜一阵响过。   陆随小声笑了笑:“我带你出去找点吃的。”   掀开被子起身才发现楚亦安半个身子都被人压着,陆随朝那睡的四仰八叉的小兵踢了一脚,那小兵嘟囔一声,翻个身躺别人身上继续睡去了。   腿上缠着的纱布果然渗出了殷红的血迹,陆随皱着眉,数落着把人抱起来,道:“都这样了还说不疼。”   帐外是一轮皎月和一望无际的漆黑的荒原。今夜的风雪终于停了,楚亦安竭力忍耐着,仍是冷得瑟缩发抖。   陆随把人抱了出来才记起楚亦安只穿了件单衣,又忙回去找衣服。   摸黑找了许久也只找了件破旧棉衣,陆随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说:“我只有这件了,你别嫌弃。”   楚亦安摸着往外冒的灰扑扑的棉花,眼眶一热,忙低下头掩盖过去,问道:“那你怎么办?”   陆随还真感受了一会儿,才老实说道:“我不冷。”   不远处有巡夜的士兵,营帐更为密集,而此处则少很多,大家都挤在几件帐中,闷得俩人脸都红了。   陆随离开了没一会儿,不知从何处寻到了烙饼。楚亦安没了在地道时濒死的饥饿,这又冷又硬的烙饼嚼得他腮帮子发疼,陆随恰到好处地递给他一个水囊,那半结冰的水冻得他胃都要痉挛起来。   尽管楚亦安已经极力掩饰了,陆随还是从他快皱起来的脸上看出来端倪,懊恼道:“你别喝了,我去给你打些热水来。”   “别走……”   楚亦安拉出他的袖子,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道:“不用了。”   陆随靠坐在他身旁,没由来地突然说:“我不大会照顾人。”   楚亦安以为他是要赶自己走的意思,他艰难地咽下剩下的半口饼,道:“是我添麻烦了,天亮了我会离开的。”   说罢他还要起身试试自己这腿还能不能自己走动。   “不是这个意思!”   陆随忙拉住他,说:“我是……我是担心你不习惯,西北营一向艰苦,你浑身都是伤,我担心照顾不好你。”   楚亦安奇道:“为什么我会不习惯呢?”   陆随拉过他的手,解释道:“你手掌白皙细嫩,又识得字,不像是干过粗重活的人,而且……”   陆随突然停住了,楚亦安问道:“而且?”   “而且……很会体谅人,应该是出身富庶人家的公子。”   他想说的是,而且长得这样好看。   “嗯,你观察很细致。”楚亦安低了头,闷闷地说道。   “你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看你相貌不似平凉人,是路经此地遇到北狄,与家人失散了么?”   话音刚落,浅色的粗布衣上晕开一滴水渍。   再粗的心也能发现楚亦安的异样,陆随心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扯着自己的衣袖给他擦眼泪。   “我……抱歉,我不是……哎呀!”   笨口拙舌,哄人这件事情,对在军营里长大的陆随来说可太难了。   【作者有话说】   大概是西北爱情故事 第36章 楚小大夫   楚亦安发现军营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样,准确来说,是陆随所在的军营跟他想象的不同。   不知不觉已住了小半个月,营中多了个来历不明的人,楚亦安竟未遭到驱赶,养着养着连腿伤都快痊愈了。   他这右腿看着严重,实则只是皮外伤,并未伤及筋骨,疼是疼了些,敷上药后好得也快。   伤好得差不多,楚亦安走动也多了,于是总能在营中各处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陆随。   比如伙房里帮着打下手,被柴火熏得满脸都是烟灰,回来后偷偷给他塞半个夹满了肉的馍饼。   比如把营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角落逮到一到晚上就吱吱作响把楚亦安吓得睡不着的老鼠。   又比如两眼放光地跟在铸剑的工匠身后,险些被滚烫的铁水烫伤,回来后还总爱拿着块不知从何处找来的锈铁跃跃欲试。   楚亦安每回问起,陆随总说:“敌军休战了。”   反正也是闲着,没有用得上他这个传令兵的地方。   北狄确实休战了,两军城下对峙,首阳并不太平。   楚亦安难以入眠,总能听到夜间有行军的声响。待他起身查看时,四周却并无动静。营中不见派兵,却有源源不断的伤兵送来。   闲来无事时,楚亦安也跟着营中的大夫学了两手,见他好学又聪颖,徐大夫腾不出手来时便喊楚亦安帮忙上药包扎。   徐大夫一把年纪,据说曾是太医,后来得罪了京中权贵辞了官,走南闯北成了江湖郎中,医术高明,楚亦安的伤腿就是他开了几剂药治好了的。   医术好是不假,徐大夫脾气大下手也重,一众伤员苦不堪言。反观楚亦安动作轻柔,有条不紊,伤兵喊他“小大夫”,总爱让他帮忙包扎。   忙完已过晌午,楚亦安把清洗伤口的一盆血水倒了,后备军正在操练,他旁观了一阵,并未找到期待中的身影。   陆随已经消失两日了,白日里寻不见他,楚亦安半夜惊醒是,身侧也是空的,并没有人回来过。   两军休战,陆随总不会在这时候传令去了。   正胡思乱想着,见几人围在帐前,楚亦安走近问道:“怎么了?”   “小大夫,还好你在,快来帮帮忙!”   楚亦安掀开帘,见陆随正趴在榻上。   兵甲脱在一旁,白色的里衣早就被血染得黑红,发髻凌乱的垂下,陆随盯着地面像是在发呆。   陆随上半身的里衣从后背撕开,背上的绑着的绷带散开了一半,不知被谁粗暴地打了个死结。   这伤够陆随躺一个月下不了床。   来不及问清来龙去脉,楚亦安忙烧了热水,热水烫得他双手通红,手指总算不冷了,才给陆随拆开乱七八糟的绷带。   后背皮开肉绽,血污凝固黏连在皮肤上。   好不容易仔细擦拭干净,楚亦安道:“我要上药了,忍一忍。”   陆随想扯出个笑来安慰他,说:“没事,我…………操!”   这药粉对愈合外伤有奇效,敷上后隔日就能开始结痂愈合,唯一的缺点是。剧痛。   而且是随着药粉渗入体内,延绵不绝的痛。   豆大的汗如雨下,陆随开始后悔,他宁愿好得慢些,也不想遭这罪。   他不知道这药粉珍贵,楚亦安也不会说这是他方才着急忙慌去求徐大夫,也是徐大夫看在他平日里忙前忙后才答应给他。   见陆随的表情确实痛得狠了,楚亦安撩起衣袖,把手臂伸到他面前。   “怎么?”   楚亦安微皱起眉,似是做好了准备:“疼就咬着。”   陆随毫不客气握着他比他细一截的手臂,斟酌着从哪下口。   张开嘴咬下去的一瞬间,陆随感觉到楚亦安肌肉绷紧了。   “哈哈哈哈嘶……”陆随一笑就牵扯了伤口,平复下来才慢慢道,“不逗你了。”   楚亦安不解,说:“我是认真的。”   陆随说:“我受伤了还有你照顾,把你咬伤了谁来照顾你呀?”   “我又没这么……”   后半句被打断了,有人闯了进来,喊道:“随哥!你怎么样了?”   这人正是床榻跟陆随挨着,每晚睡得七仰八叉半个身子压在楚亦安身上的小兄弟。   这后备营里除了退下来的老兵残将,便是童军居多,他们大多是孤儿,在军营中长大,甚至还没上过战场。   小兄弟个头比楚亦安还小些,总是跟在陆随身后,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本该在训练场的人突然赶了回来。   他从怀里掏了一堆小瓷瓶,里面是各种奇怪的药粉药丸,还没等楚亦安看清就要给他上药。   “等等,这些是什么?”   “这都是我攒下的伤药,随哥很快就能好了。”   楚亦安打开闻了下,治伤效果如何尚不可知,可以确定的是大多是已经变质了的。   小兄弟瞪大了眼睛,说:“怎么会?这可是我掰手腕赢了赚来的!”   楚亦安委婉拒绝:“也许是我医术不精,不过还是别给他用了。”   小兄弟看见盆里的水都被染红了,义愤填膺道:“沈将军一向赏罚分明的,他啥要罚你?”   陆随眼眸低垂,也有些闷闷不乐道:“是我没做好,如果我传令能更快些……”   他又说:“明明是赵玮拖着时机不让你传令,平凉兵败怎么能怪到你头上来!”   楚亦安突然出声,问道:“赵玮是谁?怎么没有听你们说起过。”   他不是第一次觉得奇怪了,在后备营中住了近半月,上百号人的行伍从来没见过头领,每日的操练全靠自觉,他听过陇西的总兵沈邈的名声,此外便只听过有人小声谈论说“那个姓赵的”。   小兄弟哼了一声,说:“那个叛徒,早就畏罪潜逃了!”   陆随低声说道:“他是我们这的百夫长,此处距离平凉最近,平凉出事后,他率一支轻骑支援,却在途中失踪了。”   “什么失踪?!我看他是投奔敌人去了!”小兄弟一拍大腿,“我要去跟沈将军解释!”   陆随想拉住他,一动就牵扯到伤,差点从榻上掉下来,被楚亦安手疾眼快扶住了。   “你若是为了……”楚亦安有些不习惯这个称呼,还停顿了下,继续道,“随哥好,就不要去找沈将军。”   “为啥?”   楚亦安道:“我虽不了解你们口中的沈将军,但也能听出你们对他多有钦佩。”   “那当然!”   “杖责随哥并非是为了惩罚他。”   “都被打成这样了,还不叫罚?”   “赵玮怠误战机,不发军令本是死罪,偏偏他最后关头又派了随哥前往平凉传令。如今赵玮已经失踪,他本人是否投敌还尚无定论,当时的情况没人说得清楚,军中上下人人自危生怕担责,他们正盼着若能推一个人出来,把责任都推到他头上。”   小兄弟这回终于不性急了,怒道:“你是说随哥成了替死鬼?”   楚亦安找了条干净的纱布,边给陆随包扎,边解释说:“是差点成了替死鬼。”   “沈将军表面上是重罚我,可实际是保了我一命,从轻发落,又不给人留口舌。”陆随接着他的话说道。   小兄弟也不知听没听明白,马上调转风向夸道:“沈将军真好!”   像陆随这样的小兵一个郡有成千上万个,能留住这条命已是难得,楚荆看着他的伤口,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难得险恶地揣测道:“也不必如此夸他,谁知他是否别有用心。”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另有所图。”   突然传来浑厚有力的声音,帐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他们竟毫无察觉。   一人掀帘进进来,他身材精瘦,身披札甲与普通士兵并无不同,但楚亦安认出头盔上的凤翅纹样。   “沈将军。”   见陆随想要起身,沈邈摆摆手,道:“这五十杖可不是轻伤,你歇着便是。”   楚亦安还是第一次背地里说人坏话被抓了个正着,难得心虚起来,不作声地看着他。   沈将军不似想象中的高大严厉,略带柔和的笑意,问他:“你不是西北营的人。”   还未等楚亦安说话,陆随抢先替他答了,“他是随家人来北上经商的,在平凉与家人失散又受了伤,是属下把他带回来。”   沈邈看了他一眼,道:“我在问他。”   楚亦安并未生怯,说:“正如随哥所说。”   沈邈夸奖道:“你看着年轻尚小,又出身商贾,能有如此见识。”   楚亦安知道他并非是夸奖的意思,而且他并不喜欢沈邈探询的眼神,像是能将一切看穿。   “只是胡乱猜测,是在下失言,方才冒犯将军了。”   三人正紧张着,所幸沈邈并未继续追究下去,说起正事来。   “北狄军在平凉的粮草是你烧的?”   陆随瞪大了眼,道:“您怎么知道?”   沈邈并未回答,反问道:“怎么,立了功也不上报,是想当个无名英雄?”   陆随却并没有这个想法,见他低头不语,沈邈说:“也罢,不管是阴差阳错还是有意为之,北狄因为粮草被烧以为城中有埋伏而撤军。我军这才抓住机会增援,夺回平凉,也算你将功补过。”   沈亦安却并不知此事,他一直以为陆随那几日留在地道,只是为了躲避敌军,好寻机会逃跑。   “说回正事,我今日来是想问,你可愿入虎贲营?” 第37章 年方十五   沈邈亲率的虎贲营是西北军的精锐,能入营的将士无不是优中选优,自然也是冲锋陷阵最为危险那一批。   陆随本该毫不犹疑地答应,却在说出口时迟疑了。   沈邈从未看错人,见他犹豫有些意外,道:“虎贲营比后背营艰苦上百倍,不必立即作决定,你可以十日后答复我。”   楚亦安端着个木盆,他低估了西北凛冬,好不容易打来的清水,放了没一会儿就冻成了冰,他花了一整日才把不知累积了多久的药罐洗干净,双手已经冻得僵了。   “随哥,你为啥不去啊?我做梦都想进虎贲营。”营前垒起的干草垛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没说不去……唉,你不懂。”回答他的人高许多露出半个脑袋来,显然正在纠结,最后吐出了一个叹气。   小兄弟抹了下鼻涕,试图通过原地抖动来御寒,说:“我哪儿不懂了,随哥,你不会真的怕了吧?”   一匹小马慢悠悠走过,陆随捡了两根草喂小白马,瞥了他一眼,说:“我是这样的人么?”   “当然不是了!自从沈将军夸你烧了北狄的粮草以后,他们都暗中嫉妒地很,你都不知道那些人背地里怎么说你!”   陆随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他唯一担心的是,“要是我去了虎贲营,楚亦安怎么办?”   小兄弟吸溜了一下,感觉又通气了,问道:“小大夫?你要带着他?”   “当然。”   “为什么?”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陆随一直把所谓的“他要带着楚亦安”这件事当做是理所当然的,冷不丁被人这么一问,才结结巴巴解释道:“他……是我带回来的,我有责任照顾好他。”   小兄弟大感疑惑,拆穿道:“咱们后备营里这么多兄弟,小五、阿虎哪个不是你带回来的,怎么不见你也带上他们?”   陆随语塞,好不容易想出个理由来:“我不在,他容易被人欺负。”   军营里谁有胆子欺负大夫啊?小兄弟心道,转身看见后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呃小……”   陆随点点头,更下定了决心,“他虽然看着沉稳,但看他身形总归年纪小了些,没我在旁陪着还是不行。”   “不……”   “而且他举止斯文,又不是我们这儿的人,肯定会诸多不习惯。”   “我不小了。”站在身后的偷听的楚亦安突然开口。   “小大夫……”小兄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哈哈早啊。”   夕阳的余晖映在他脸上,楚亦安道:“不早了。”   “啊也是,我突然饿了,先走一步!”小兄弟急于逃离尴尬现场,留下他二人相对无言。   楚亦安好不容易洗干净手,习惯地想找块帕子擦手,低头瞧见自己身上满是补丁的布衣,不得已把水渍抹在袖子上。   小白马与他颇熟悉,亲昵地蹭了蹭他,仿佛专门要给他腾个位置出来,慢悠悠走开了。   楚亦安坐在陆随旁边的干草垛上,斟酌了许久,才说:“陆……随哥,你不必为我如此。”   他这条命是被陆随救回来的,能在此处有个藏身之地已经是万幸,更未曾想过要缠着陆随。   “我本想着腿伤好了就辞行,我非军籍,不适合继续留在此处。”   陆随没想过他会离开,道:“你独自一人能上哪儿去呢?”   楚亦安苦笑,“我四肢健全,总不至于饿死。”   陆随没有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反而说起了两人相遇那天。   “你知道吗,你曾经救了我一次。”   “我救了你?”   陆随看向他,双眸漆黑而明亮,异常坚定地说道:“你救了我。”   “你记错了。”楚亦安摇摇头,他自小在长安长大,并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陆随,更遑论救他一命。   陆随自嘲地笑道:“其实当初在平凉,我本打算与敌人同归于尽的。”   “为何?”   “仅仅是因为我在害怕。”   楚亦安认真地听着,这些话,他从未听陆随说起过。   “那天晚上我赶到时,平凉已经是一座地狱。   城门都是将士们的尸首,北狄军队入城抢劫扫荡,城破太快,百姓根本来不及逃走,我亲眼看到敌人的马踩碎了婴儿的头骨,把长枪刺入平凉百姓的胸腔里。”   陆随闭上眼,仍能清楚地浮现出敌人的狞笑,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我没有跑快些,再快一些,也许不会是这个结果。”   “我知道回到首阳一定是死罪,敌人还未离开,倒不如冲上去与他们同归于尽。”   陆随在城中躲躲藏藏,杀了几个北狄士兵,负了不少伤,已经把全身力气耗尽,还引起了他们的察觉,我本打算就这么等待敌人发现自己。   “可我意外发现了你。”   “我没想到地道里还藏着一个活人,当时你的身体很虚弱,我唯一想的就是不能让你死了,只好安慰你说援军马上就到。”   楚亦安说:“其实根本没有援军,你外出探路的时候,其实是去烧了他们的粮草。”   “是。”   在这种阴差阳错的时机下,陆随有种无法解释的偏执,即便是他死,也要把楚亦安带回首阳。   陆随轻声说道:“你可能无法理解,但这是我放心不下你的原因。”   楚亦安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一向伶牙俐齿的他竟不知作何回答了。   陆随担心他自责,反而安慰道:“我自小没有父母,在后备营里待了十五年,去了虎贲营反而不习惯。你既叫得我一声随哥,我理应关照你的,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   楚亦安鼻子有点酸,半天才回了一句,“你居然才十五岁么?” 第38章 为什么哭   陆随再也没听见过楚亦安唤他随哥。   想来也是情有可原,楚亦安哪能想到比自己高了半头的陆随竟然比他还小一岁。   当事人陆随对此接受得极快,自从沈邈终于松口称只要楚亦安达到参军的标准,也能让他跟着一起入营以后,陆随不知哪来使不完的牛劲,每日训练还能拉着楚亦安训练。   “楚哥哥,我教你射箭!”   陆随扎了个草堆作靶,还特意把靶子放近了,从背后把楚亦安环在怀中,握上他的手,把弦绷紧,箭羽破空正中靶心。   “你来试试。”   他一放手,楚亦安握着弓的手直往下沉,好不容易照他说的双肩下压,手臂伸直,搭箭瞄准。   陆随见他迟迟不动,安慰道:“你是初学,射不准也不要紧。”   楚亦安两手颤颤巍巍,道:“……我拉不开。”   陆随两指轻而易举拉开了在他眼里松松垮垮的弓,心道这已经是最轻的弓了。   “是这弓太重,改日我寻个轻的来。”   陆随把弓箭扔了,心说楚亦安身量骨架偏小,不适合当弓箭手,改日又牵来了他的马。   “亦安哥哥,我来教你骑马!”   战马性烈,全不似后备营的小白马,陆随压制他已属不易,所以他牵来了传令的快马。   “左手抓缰绳,左脚踏进马镫,右手扶住马鞍,”陆随蓄力一跃,“这样上马。”   棕马慢悠悠地走了一圈回到原地,陆随跳下马,把缰绳交到楚亦安手里,“你来试试。”   楚亦安早就跃跃欲试,满怀信心地点头,学着陆随的样子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扶马鞍,脚踩马镫蓄力一跃——棕马却突然往前走了两步,楚亦安重心不稳直往后倒,幸好有陆随站在身后看着,把他接在了怀里。   连试了几次才在陆随的搀扶下成功上马,不知是哪个地方做错了,温驯的棕马似是故意要捉弄他,摇摇晃晃差点把楚亦安从背上甩下来。   楚亦安晕晕乎乎地下了马,懊恼道:“好难。”   才练了一会儿,陆随就又更改了计划,牵着马回营,说:“你已经很不错了,我初学骑马时,练了整整一月才学会骑马。”   楚亦安半信半疑:“真的?”   陆随连连点头,没说他口中的“学会”指的是十三岁时在马上搭弓射箭,骑射中靶,百里奔袭跨山越涧。   连着训练了几日,陆随默默地放他的棕马吃草去了,心道让楚亦安当骑兵还是太辛苦,转而连夜上山削了把木剑。   楚亦安被折腾得腰酸背痛,每回推脱的话到了嘴边,听见陆随哥哥长哥哥短的,又不好意思拒绝起来。   “哥哥,我们明日试试剑术。”   还好那木剑没开刃,否则楚亦安能把自己刺了。   “我们今日学使枪。”   “……试下弓弩。”   “呃……火器。”   楚亦安自小读的是圣贤书,手上的薄茧都是握笔杆磨出来的,哪吃过这种苦,没几日双手就被磨出了水泡。他自己从不抱怨辛苦,每日打起精神训练,陆随却见不得他累得又瘦了回去,训练任务是越来越松。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陆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教导下,陆随自己的综合能力日趋精进,而楚亦安也发现了自己在实战方面可谓毫无天赋。   陆随这个后门没走成功,楚亦安最终还是入了营。   沈邈亲自去请徐大夫时,他是这样说的:“你让楚亦安那小子跟我一起。”   沈邈为难道:“他身份不明,又非军籍,恐怕不合适。”   徐大夫哼了一声,一句话不说就把人扫地出门。   沈邈对此事怒气甚大,他早就听说后备营军纪懒散,如今看来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当天发了好大一通火后,无奈地把三人连夜打包接入了虎贲营。-   院子里种了近三年的药草终于开了花,楚亦安大清早起身收集花叶上的露水,又摘下半开的花瓣,想趁着今日阳光正盛把这珍贵药草晒干制好。   数数日子,陆随这两日就能回来了。   正想着,楚亦安听见门外有人喊他。   “楚大夫!陆校尉回来了!”   楚亦安手一抖,差点把晾在笸箩上的药草打翻,匆忙净了手应道:“来了!”   北狄如今愈发猖獗,西北营出战频频,军中将士皆是身心俱疲。   幸好陆随率二百虎贲骑兵突袭,小胜一场击退了敌军。   “楚大夫好!”   虎贲营众将士正围成一团烤火,见了面纷纷跟他打招呼。   “你们陆校尉没回来?”楚亦安问道。   “回了啊。”   “怎么没看见他?”   “他受——”口快的兄弟被身旁的人肘击了下,改口道,“受召去将军那儿了吧。”   “对对对!沈将军有事找他!”那兄弟还扯了个烤鸡腿给他,“楚大夫坐下一起吃吧,他没这么快回来!”   “不了,多谢。”   几个围坐的将士安静下来察言观色察言观色,他们跟楚亦安也算相熟,其一是因为冲锋陷阵受的伤多半是他帮忙上药包扎,其二则是因为——   “陆随,你在干什么?”   陆随刚回到营帐正解衣服,黑暗中突然听到声响,惊得他差点拔剑刺过去。   楚亦安整个军营都寻遍了也没看到他的踪影,直到入了夜,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进了他的帐中守株待兔。   陆随被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不点灯?”   楚亦安这才点了根蜡烛,道:“你也没点。”   “我想着也该睡了,懒得点灯。”   才解下的衣服又被陆随火急火燎穿上了,他正襟危坐在床边,微笑道:“这么晚了,怎么不歇息?”   楚亦安不动声色扫了他一眼,反问道:“不是说要睡了,怎么又把衣服穿上了?”   陆随满脸无奈,“我才想起来沈将军有事要商,让我去一趟。”   “我方才见了沈将军,他说今夜有急事要出城。”楚亦安拦住他。   “这样啊……那我明日再找他。”   楚亦安没急着走,伸手去脱陆随才穿上的外袍。   陆随难得矜持,反抓住了楚亦安的手腕,笑道:“楚哥哥,虽说多日未见,你上来就脱我衣服,这不合适吧?”   楚亦安脸皮虽薄,此刻却没上他的当,道:“营中的伤兵哪个不是我脱了衣服给上药的,有什么不合适?”   “我又不是伤兵。”   楚亦安垂眸,放下手中的药瓶,“你若是嫌我医术不精,直说便是,何必对我避之不及,诸多隐瞒。”   陆随最受不了他说这些,忙说:“我哪儿会嫌你?我还不是怕……”   “怕什么?是怕我知道你差点被箭贯穿腿骨,还是怕被我知道你从马上摔下来还掉下了悬崖?”   “你知道了啊……”   楚亦安早就猜到陆随受了伤,否则打完仗回来,陆随第一件事就是回院里寻他,哪似这次一样躲躲藏藏。   陆随心虚道:“轻伤而已,过几日就能好。”   楚亦安跪坐在他身前,帮他卷起裤腿,才看到浸透了血的绷带。   绷带边缘已经发黑,伤患处被胡乱包扎过,打了个死紧的结。   若是小伤楚亦安还会回呛他几句,可当他把绑带拆开,看到几可见骨的伤口时,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楚亦安仔细端详,确认没有伤及骨头,才敢给陆随敷上金疮药,仔细包扎好,手法比平常格外轻柔,时不时问道:“疼不疼?”   营帐中只亮了一盏烛光,楚亦安跪坐在他腿间抬头看他,陆随看到他眼中微红,似有水光。   “别哭。”陆随抚上他的脸,掌心微微发烫。   楚亦安想要低下头,下巴却被陆随托着,被迫以这姿势仰视他。   食指拂过眼尾,微微湿润,陆随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问他:“为什么哭呢?”   “你会疼。”   陆随低头印下一个吻,“这样就不疼了。” 第39章 他生不了   陆随伤了腿,连走路都不利索,沈邈却见他这些日子飘飘然的,连训人都是笑着训的,像是中了邪。   在训了他第三次以后,沈邈拿了那支箭去寻楚亦安,药舍找不到人,只看到了徐大夫,问道:“你那宝贝徒弟呢?”   徐大夫冷着脸道:“为了给你们陆校尉治腿伤,一大早就上山挖草药去了。”以致于他没法偷懒只能起来配药。   沈邈正要问陆随的腿伤,拿着箭给他看,问:“这箭上是不是掺了毒啊?”   徐大夫仔细研究箭头,答:“没毒。”   沈邈疑惑,“那陆随这小子怎么失了魂似的?”   徐大夫若有所思,想起楚亦安那天晚上回来时通红的脸,猜测道:“可能是入了温柔乡?”   沈邈早年丧妻,一直没再续弦,但对情爱之事并非全然不了解。   他当初果然没看错人,陆随入虎贲营三年便当上了校尉,如今这个年纪也该考虑娶妻生子了。只是陆随不是出征打仗,就是待在军营训练,从未见有那家姑娘与他走得近的。   沈邈反省自己平日对陆随的生活关心太少,当即私下找来个将士,问道:“陆校尉平日里都跟谁走得比较近?”   将士不明其意,说:“回将军,虎贲营治军严明,陆校尉与将士们都情如兄弟,并无远近亲疏之分!”   沈邈道:“除了你们,他平日里都跟谁在一起?”   将士毫不犹豫说了个名字:“楚大夫。”   沈邈啧了一声,谁要问这个了,“我是说最近有没有姑娘——”   “楚大夫来了?”才练完兵回来的陆随耳尖捕捉到这三个字。   “没有。”沈邈挥挥手让那将士退下,“罢了,我们正说起你的事。”   “我?”   “你这腿好些没有?”   “快好了,楚大夫的药果然管用,只是这几日都没怎么见到他,怎么了?”陆随走路仍不太利索,三句话不离楚亦安。   沈邈拍拍他的肩膀,说:“说起这个,三年来你的为人和功绩都是有目共睹的,我膝下无子,早就把你当成了半个儿子。再过两年你也要到及冠之年了,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尽管同我说,我帮你去说这个媒。”   陆随脸上一热,心道确实看上了一个,只不过不是姑娘。   沈邈见他难得露出点羞涩的神情,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说:“早日成家也好,西北营中像你这个年纪当爹的可不在少数。”   陆随顺口回道:“无事,他生不了。”   沈邈被他这话哽住了,心道这小子是个痴情种,像他年轻的时候,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说:“那也不能怠慢了,说不定哪天人家遇到更好的,就跟了别人去了。”   “那怎么办?”   “那你这婚姻大事可要尽早定下咯!”   这句话陆随还真听进去了,他虽然当上了校尉,可在西北营中还只是个小官衔,军中出身世家者众多,保不齐楚亦安哪天被人抢去了可怎么办?   生不了的楚亦安正被人抢着去看病。   跟着徐大夫学了三年,楚亦安处理寻常的刀剑外伤和普通的风寒湿热已经得心应手。   楚亦安正给坐在板凳上的伤兵拆绷带,手臂这伤口不深,恢复得很好,他拾了几剂药,说:“每日一剂,再服用三日便可。”   那小伤兵是才入营不久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像陆随当年一样,凡是大小伤病总怕碰见徐大夫,倒总爱往楚亦安那处跑。   他看着结痂掉落后露出的粉色新肉,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多谢楚大夫。”   前几日新采摘的药草已经晒干了,楚亦安笃笃笃地忙着捣药,应了一句:“不必谢,这是我分内之事。”   见那小伤兵待着不走,楚亦安也没赶他,正巧等他捣完了药,又扎了好一堆药,说:“这些劳烦帮忙送到虎贲营。”   小伤兵问道:“这是哪些弟兄的?”   楚亦安默默叹了口气,说:“是陆随一个人的,药剂内服药粉外敷,记得提醒他一日三次要按时服用。”   自那晚以后,他都是托人送药过去,也不知陆随的腿伤如何了?   那小伤兵感叹道:“楚大夫真是贴心,若你是女子,咱们营里的弟兄肯定……”   下半句被他憋了回去。   陆随不知何时来了,轻咳了声,故意让人发现自己站在门外。   “陆校尉,我先回了!”小伤兵入营以来被训得最多,最怕的就是陆随,捧了一堆药匆匆忙忙告辞了。   楚亦安眼皮也没抬,正收拾桌上的药渣。   陆随站在一旁,也不出声打扰,看着他把那一点零碎地几乎看不见的药渣捻去,又把一尘不染的木桌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遍。   俩人都在等对方先开口,直到最后一片落叶飘下。   “你怎么——”   “我听说——””   同时开口,陆随立即道:“你先说。”   楚亦安抿了抿嘴,“听说你把药倒了。”   陆随暗骂又是谁给通风报信,立刻摇头:“没有的事。”   楚亦安瞥了眼,虽然陆随极力掩饰,他还是从微弱异常的站姿中看出陆随的腿伤仍然严重。   “这药倒了便倒了吧,我以后不给你送药了。”楚亦安使出他惯常用的那招,微微垂眸,一副神色低落的样子,“毕竟我只学了三年医术,你信不过我也属正常。”   陆随果然上当,忙说:“当然不是!”   楚亦安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碗给他盛上满满一碗药,说:“那你喝了。”   陆随苦着脸说:“这药里放了什么,怎么又苦又腥又辣的。”   “你不会想知道的。”楚亦安不动声色地把桌上奇形怪状的虫子尸体收回药匣里。   见陆随对着剩下的半碗药愁眉苦脸的,楚亦安翻了糖盒,里面空空如也,想起来仅剩的半块他方才一同打包进陆随的药剂中,让小伤兵带走了。   楚亦安抬手要接过药碗,“没有糖了,我陪你喝一半,你把剩下的喝了。”   陆随却一鼓作气把整碗药喝光了,楚亦安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嘴唇上被人轻轻啄了一下。   残余的药汁沾在唇畔,他抿嘴舔了舔,确实很苦。   “……”   楚亦安的脸上又开始发烫,忍不住问:“你看着我干什么?”   陆随凑上前去,一脸认真地问道:“苦么?”   楚亦安点点头,“下回我在药里多放点糖。”   陆随低声笑道:“不用,我觉得很甜。”   楚亦安一步步后退,最终腰间抵上了桌沿,被陆随困在双臂之间,灼热的视线仿佛要把他盯穿,楚亦安侧过脸不去看他,道:“你前几日起热还没好,把脑袋烧糊涂了?”   陇西已入深冬,楚亦安总是穿得单薄,两手总是冰凉,陆随手背碰上楚亦安微红脸,说:“明明是你的脸在发烫。”   楚亦安盼着给脸上降降温,刚抬手立刻被握住搭在陆随的心口。   “沈将军说我这个年纪,该成家了。”   楚亦安指尖蜷起抵在他胸口,上半身几乎与陆随紧贴合着。   砰——砰——砰——是谁的心跳好快?   楚亦安假作不明,说:“沈将军一向看重你,他会替你作媒。”   陆随认真想了想,道:“他可不一定能说的动徐大夫。”   心脏剧烈跳动着,楚亦安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心情,哑着嗓子道:“你不懂这些……”   “我怎么不懂?”   比他更不懂的楚亦安无从反驳,寻了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说:“你我都是男子。”   成家是要娶妻生子的,楚亦安小时候曾听闻京城里有些纨绔子弟好男风,家中养个男宠并不是稀奇事,可到底,没有人会娶男子为妻。   见陆随像是突然醒悟的样子,楚亦安放下心来,心口却闷闷的,像是空了一块。   正要把人推开,却听他质问道:“你这是嫌我不能生?”   本来正紧张着的楚亦安被他一句话逗笑了,“我并非这个意思唔——”   被堵住许久才分开,楚亦安微微喘着气,抚下陆随被秋风吹起的几缕鬓发,不经意触碰到他滚烫的脸,心道这天气实在是闷热了些。   冰凉的指尖被握住,手心塞进了一样东西。   楚亦安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银戒。   “等我回来。”   平凉一战旷日持久,陆随兵行险招,率轻骑雪夜突袭北狄大营,烧了敌军的粮草,乘胜追击夺回了城池,一雪前耻。   将士们围坐着饮酒庆功,通宵达旦,立了首功的陆校尉却不见踪影。   他一刻不停地快马狂奔回到首阳,紧握在手中的银戒不见风雪,被他捂得暖热。   “楚亦安,我回来了——”   推开门,房间里仍留着淡淡的药香,朝思暮想的身影却并没有出现。   一切摆设如常,不过是少了两件衣服,带走了身帖和路引,以及那枚银戒。   陆随翻遍了药舍,疯了一般寻遍了首阳郡也没找到半封书信,楚亦安消失了,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何要走,又是何时离开。   直至他三年后因西北军一事赴京商议,百官面前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小副将,却能应对自如,心中直笑这些老顽固们尸位裹素,首鼠两端。   一人站了出来,楚荆抬手作揖,“臣以为此举过于冒险,不宜在此时调兵。”   “为什么?”陆随捏紧了拳,死死盯着这消失已久的故人。   楚荆不曾向他侧过脸,道:“粮草辎重自古以来都是难题,如今已入隆冬,长安至陇西山高路远,而北狄只需不到一日便能兵临平凉郡,若军需补给不及,不仅会丢了城池,更进一步失了险要关隘,北狄可长驱而入直指京师。”   堂上文官纷纷附和:“陆小将军可别忘了,平凉七年前就被敌军攻陷过。”   陆随冷哼一声,道:“我当然忘不了。在下七年前还是首阳郡的传令兵,平凉沦陷之时满地尸骸,敌人的铁骑挂满了将士们的头颅,百姓哭嚎遍野,满地疮痍。彼时何人愿意出兵?”   “这……”   不等那腐儒文官继续,陆随又道:“北狄连年犯我边境,如今敌人内乱正是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却还要瞻前顾后,眼睁睁看着边关百姓深陷水火。各位大人们不愧为忠臣、良相!”   “你!”   楚荆自始自终都垂眸不曾看他一眼,冷静地说道:“陆副将有报国之志,但出兵征战并非空有豪情壮志就能得胜。”   “依你之言,不战则不败,陇西十四座城池丢了便丢了可好?”   “我并非此意。”   僵持不下陷入死局,最终还是皇帝发话:“好了,都下去吧,容朕好好想想。”   楚荆才踏出宫门,就被人捂了口鼻拖到了墙角。   楚荆双手被反剪压在墙面,粗糙的石砖刮蹭得他生疼,一只带着厚茧的手掐住了他的后颈不断缩紧。   “楚、亦、安,”有人在耳边极轻地说道,“别来无恙。”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声音。   楚荆闭上眼,道:“对不起。” 第40章 有人在乎   放在袖袋里的那些钱袋药丸杂碎物品早就被江水冲走,只有被红绳串起的银戒仍好好地安放在胸前。   楚荆紧紧抓着银戒,脖子上甚至被勒出了淡淡的红印。   “……对不起。”   陆随不知楚荆是做了什么噩梦,一晚上翻来覆去地说着道歉的话,只好轻轻拍着背安抚。   “没事了,别担心。”   楚荆却接着道:“我……必须放走李锂。”   陆随轻笑一声,语气中已经没有之前的怒气,低声道:“几个时辰前还不承认,病糊涂了倒是想坦白从宽了?”   楚荆感受着陆随说话时胸腔的震动,有种莫名的安心,又委屈道:“……必须要放他走。”   陆随权当他在说胡话,哄着问:“那亦安哥哥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放他走?”   楚荆感觉头好痛,陆随怎么总喜欢问他这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一日前——   “本王还不想死,需要楚寺卿帮我个忙,演一出戏。”李锂提剑指向楚荆。   楚荆丝毫不惧,直接伸手去碰,食指被剑刃划破,暗色的血液顺着剑身流淌,在剑尖汇聚成一滴血珠。   他知道李锂的计策,但楚荆摇头,道:“你高估了我这条命,即便我死,皇帝也不会放你走。”   李锂却说:“我自然知道你的命威胁不到李锡,但有人在乎你的生死。”   楚荆道:“你想多了。”   李锂笑道:“听闻你与陆随关系‘极差’,如果我用你威胁他,陆将军一定拍手称快,绝不会冒险救你的吧?”   李锂见他不语,心知自己猜对了,他手一松把剑扔了,一副好商量的架势坐在草堆上。   楚荆终于松口:“我为什么要帮你?”   李锂颇有把握,道:“楚寺卿素来以刚正不啊闻名,岂会任由无辜之人蒙冤?”   楚荆漫不经心地笑了,“抬举罢了。”   李锂当然不认为楚荆会因此而帮他,“七年前的矫诏,你真以为是自己侥幸瞒天过海?”   楚荆心跳如擂鼓,面上仍故作镇定反问:“什么矫诏?”   “你不必试探,事到如今我没有与你打哑谜的必要。”李锂直截了当地亮出他的底牌,“当年先帝调兵攻打北狄,需要朝廷拨军粮运至平凉,当时身为废太子的我正主责此事。”   “我知道。”   “你大概不知,在先帝驾崩的那一晚,他曾下密旨撤回调往西北的军粮。”   陆随率领大军出兵不到半月,速战夺回了平凉,北狄节节败退,边陲百姓都盼望着能迎来西北军。   西北军骁勇善战毫不逊于北狄,不需要朝廷军的增援,唯一需要的是军粮几时供给。   问题却出在了皇帝身上。   也正是在那半月期间,正德帝外出游玩时船翻落水,受了风寒,此后便一病不起。   前线陆随正一鼓作气乘胜追击,皇帝却下令撤走军需,而且是命令李锂秘密截停,丝毫不给陆随留反应的机会。   “这无异于至西北军于死地。”   李锂连夜入宫,先帝却不在寝宫,他担心有人假传圣旨,便潜入书房,案上的朱批便是先帝亲笔所书的撤军粮一事。   “我心中不解,并未擅自行动,正要离开时却听到宫钟齐鸣。我亲眼看到你推门入书房,烧毁了那份撤军粮的诏书。”   “你入了宫?”楚荆问道。   李锂点点头,“私自入宫是大罪,更何况又是在先帝驾崩那日,我只好趁机离开。李锡登基后你颇受重视,甚至命你参与整理先帝的遗诏,我才一直以为烧毁诏书是出自他的指使。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宫中传出消息,李锡本也想下令撤走西北军粮让陆随撤军,你却拿出了一份先帝遗诏。”   「朕决意攻北狄,军粮供给,不得有误。」   李锂至今还记得那份假诏,却不明白为何曾与陆随据理力争,极力反对出兵的楚荆宁愿传假诏书也要保西北军。   人人都称陆将军与楚寺卿七年前就结下了梁子,只有李锡知道若没有楚荆,陆随早在七年前就会因为先帝的诏令死在战场。   “当年我没有拆穿只是不想惹祸上身,按李锡这多疑的性情,若被他知道你曾经伪造先帝遗诏,会不会怀疑他最宠信的大臣与令人忌惮的大将军私下勾结呢?”   李锂摊手,道:“不知这个筹码能否让楚寺卿帮我这个忙?”   身上好热,后背湿漉漉的,被汗水打湿的衣服都粘在身上。   楚荆后半夜终于退了热,幸好头终于不疼了,光线有些刺眼,楚荆抬手挡了下,很快被人扶着上半身坐起来。   陆随照顾他一夜,直到楚荆退烧了才放下心来,摘了片荷叶去岸边取水。   “身上还疼么?”   清水入口,楚荆哑着嗓子道:“不疼了。”   楚荆强撑着想要站起身,陆随先他一步背对着他蹲下。   “走吧,回长安。”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完   神庙藏尸案 第41章 失官落职   “北狄近日蠢蠢欲动,又趁机骚扰我国边境,众卿有何看法?”   王礼率先道:“冬春之际北狄骚扰边陲素来是惯例,不必过于担忧。自去年起各地民变频繁,豫川湖广尤甚,起义军甚至一度攻破荆州,东南又有倭患侵扰,臣以为当务之急需先镇压各地起义军。”   温启国一向爱跟王礼唱反调,立刻说:“此言差矣,起义军已征讨多年,每年朝廷用于镇压起义军的军需库银远高于东南、西北及东北营之和,可现实却是贼寇四处流窜,匪越剿越多。”   只听王礼呛声道:“依温尚书的意思,朝廷只坐视不理,任由起义军各地横行抢掠?”   温启国先前被砸中的额顶已经消了肿,被李锡慰问一番是又精神起来了,“兵部尚书上任不到两月,用于镇压起义军的开支多了四成,成效却甚微,年初忠义军甚至打到了荆州,杀了湖广总督,这就是王大人所说的剿匪?”   众大臣低声议论纷纷,谁不知道那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当初是王礼举荐的,因镇压忠义军不力又被撤职,如今兵部尚书之位再度空悬,成了个无人敢接的烫手山芋。   李锡听他们吵得头疼,脱口而出道:“楚爱卿认为呢?”   朝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举目四望哪儿还有楚寺卿的人影。   自他们回了长安,楚荆次日便上书请罪,一力揽过放走李锂的所有罪责。   李锡下旨暂除了他的职务,陆随又半真半假地圆了过去,这才免了牢狱之灾。   李锡咳了声,道:“镇北将军有何看法?”   站在最前排的陆随正一动不动地站着,对这一点名毫无反应。   纠察御史皱起眉,手上的狼毫马上要落在他那厚厚的纠察本上。   并排的武官手肘碰了碰他,小声提醒:“陛下问你呢。”   一只蚂蚁沿着烛台往上爬,一滴烛泪滴落,把蚂蚁打了个措手不及,聚精会神地看蚂蚁的陆随终于回过神来,还颇大声地问了句:“他说什么?”   纠察御史大声咳了下,抬手狠狠给他记上一笔。   “哦!”陆随想起来了,“有传言北狄王病危,北狄二皇子与四皇子正争夺王位,派兵骚扰边陲借此立功。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不足为惧,臣正好有另一事要奏。”   陆随呈上一封信,道:“我方密探来报,北狄四皇子扎亚台与乌拉汗国近来交往甚密,臣以为他们最近会有些小动作。”   此言一出,底下立刻有人嗤笑,“北狄与乌拉汗是世仇,陆将军怕不是忘了上一任北狄王是怎么死的了?”   不知是谁回道:“是被现在的乌拉汗王砍了头吧?”   北狄与乌拉汗交恶已近百年,近十数年更是互相残杀屠戮边境百姓,说句世仇也不为过。   李锡把密信放到一旁,抬手终止了议论,显然他对此事兴致不高,问道:“对于起义军平叛,陆爱卿可有良策?”   陆随没想到他会询问起这个来,直截了当回道:“臣对起义军了解甚少,不敢妄言。”   “陆将军,且慢。”   又一场早朝结束,讨论了半日也没个决论,陆随停住了脚步,是方才站在他身旁的贾益都尉叫住了他。   “方才多谢贾都尉提醒。”陆随在长安相熟的官员不多,贾益算是少有的其中一个。   “陆将军也觉得起义军棘手,怕惹祸上身?”   “何处此言?”   “那将军为何走神?”   陆随道:“这几日朝堂上少了一人,觉得有些无聊罢了。”   贾益心直口快:“将军说的是楚寺卿?”   陆随怀念道:“少了个巧舌如簧的楚寺卿,吵架也吵不过瘾啊。”   皇上在兖州遇刺已经是人尽皆知,贾益虽未能亲眼目睹当日的凶险,也曾听随军的侍卫八卦,说楚荆被挟持之时,陆随丝毫不顾顾忌他的性命,一箭险些射穿楚荆心脏,故意见死不救。   那楚荆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被李锂推下悬崖之时,连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扯着陆随的衣袖把人一并拽了下去。   最后两人回到长安时无不是狼狈不堪,相看两厌。   贾益心中感叹,真是对冤家。   百官下了朝,日上三竿楚荆才刚睡醒。   自从被罢了官,不必早起上朝,也不用熬夜处理公务,楚荆不复当初那副勤勉的样子,在长安寻了个小茅屋住了下来。   地方虽偏僻,茅屋也简陋寒酸,所幸有个小小院落,他也自得其乐。   昨日上街买了两包种子,他在那寒酸的小院落里开辟了一处菜地,楚荆囫囵喝了碗白粥,正吭哧吭哧掘土松地。   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雨水确实比往年多,说不定这些菜籽能出个好收成。一锄头下去,还能闻到泥土湿润的气味。   楚荆四体不勤,挥了两下便开始累了,撩起衣袍坐院前的石阶上休息。   闲赋在家已有半月,大理寺大小事宜暂由大理寺少卿代理,于子和少年老成,处事谨慎,又有张笠泽帮忙看顾,楚荆倒是放心的。   本该无事一身轻,他却怎么也闲不下来,给自己找些活干,撒了种后正想着需几日才发芽,这季节青菜是一茬一茬的,他又算着要多少肥,一日要浇几次水,一年能收几次。   这菜还没长出来,楚荆已经想到他一个人吃不完,可以送些给大理寺,让杜大娘别日日都做烧饼了,偶尔也烧些青菜改善下伙食。还有张笠泽,他山珍海味吃腻了,近来爱挖野菜吃,这些送到他家去再合适不过。   剩下的还可以给陆随?回长安以后楚荆鲜少与他碰面,一来是住的远,若非上朝本就与他难碰见,二来是……他是不是还在生气?   楚荆想得正入神,思绪被几声敲门声打断了。   他那破木门本摇摇欲坠,还好敲门那人用的力气不大,节奏还颇为轻快,不像有急事。   楚荆慢悠悠地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还没碰到门闩,边听身后沉闷的落地声。   不出意外的,陆随这回也没走寻常路,是翻墙进来的。   楚荆已经司空见惯,仍坚持不甚赞同地表达他的反对意见,说:“你既敲了门,何必还要翻墙。”   陆随理直气壮:“我以为没人。”   楚荆更是无语:“明知没人还进来,将军喜欢私闯民宅?”   陆随恶人先告状:“这不还是你的错?”   楚荆莫名其妙:“怎么成了我的错了?”   “我若是走正门,被旁人看见了,你又说要被那些多事的言官弹劾我们私下勾结,让我离你远些了。”陆随冷笑了下,又道,“不过如今不必担忧了。”   “为何?”   “坊间都说你我成了死敌,你知道唱戏的都如何传谣的么?”   “如何?”   陆随清了清嗓,掐尖了声音道:“且说~将军一箭险穿寺卿心房,寺卿致死誓要将军坠崖旁~”   楚荆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从结局上看,这戏说的也不算错。”   晌午时分,这天逐渐热了起来,楚荆抬起胳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拿起他的新锄头犁地。   袖子被他扎了起来,露出半截细瘦的手臂,阳光下还能看到已经愈合的细微疤痕,也是坠崖那次留下的。   楚荆自幼读书,农活是没怎么干过的,这犁地的手法也不怎么熟练,虽说在西北营那三年也时长种些草药,但每次都有人殷勤帮忙,尤其是有陆随在,他只需闲时浇点水照看下,还没真正自己种过。   陆随本就没什么要紧事,坐在石阶上瞧了半晌,只觉得那还真是双读书人的手,细长白皙的手腕仿佛一扭就断。   “楚大人,照着你这个犁地的法子,泥土都被日头蒸干了,种子还没生根就要被渴死了。”   “陆大人对种地还颇有研究。”   见陆随撸起袖子就要帮忙,楚荆慢条斯理地指使道:“我自己来,你若是闲着帮我打点水来吧。”   陆随乐得被指使,等他提了两大桶水回来,楚荆已经把种子种下了,拿起个水瓢浇完水,终于忙完了。才用剩下的洗干净手上的泥,好好擦干净脸。   也许是天热出汗,又干了农活,楚荆一向偏苍白的脸红润不少,少了几分书生气,透出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脸上的活泼来。   明明他才是客,陆随反倒自觉地干起了伺候人的活来,给楚荆倒了杯冷茶。   楚荆确实是渴了,咕咚咕咚一下喝了半盏。   “你打算一直住在这儿?”陆随问起。   楚荆反问道:“有何不可?”   陆随只是追问:“堂堂大理寺卿整日闲赋在家,你真的甘心?”   楚荆道:“你今日来,到底要说什么?”   “北狄近日来不大安分,我猜测李锡不日将遣我回西北营,你可愿随我一同回去?” 第42章 贬黜离京   木门响了三声,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大人,是我。”   “进来吧。”   才住了没多久的茅屋被楚荆打扫得一干二净,明日就要启程,包袱早就收拾好了,他的行囊不多,其中书卷占了大半。   可惜院子里刚长出嫩芽的几颗菜,今日过后便无人打理了。   于子和性格本就与他相像,这些日子他不在,大理寺卿职位无人顶替,少卿于子和只能没日没夜地处理大小案件,脸都瘦了一圈。   楚荆掏出一个小瓷瓶:“这药有安神之用,不过还需注意休息,别总是挑灯处理案子。”   楚荆又翻出一本案卷汇编递给于子和,道:“这本案卷是我亲自编撰的,记录了我经手过的各类判例,你闲暇时翻一翻,应当聊胜于无。”   于子和板着脸,把手缩到身后。   楚荆一眼看出于子和在想什么,便把案卷随手放在桌上,道:“若不需要,扔了便罢。”   “别扔,等寺卿回来了,还能继续写。”   见楚荆只是摇头不作回应,于子和忍不住开口:“大人,我想跟您一同去。”   “你现在有公务在身,怎么与我一同去?”   “我明日……今日……我现在就去向皇上辞官。”   楚荆似在认真考虑可行性,问道:“那大理寺怎么办?”   “朝中能臣众多,自然另有人顶上。”   窗外人影晃动,楚荆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几乎哑然失笑,说:“你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这官职是你想当就当、想辞就辞的?”   “我……你走了,我留在这还有什么意义?”   楚荆没有回答他,而是把床底下的陈旧书信搬出来,翻出了几十张字帖。   纸上的每一行都由楚荆起头,他的小楷笔势沉稳,字体端正,就像他的为人处世一样,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后面的字体模仿得惟妙惟肖,只是稍显稚气,收尾处总有些毛躁,沉不住气。   这些都是于子和小时候临摹的字帖,白纸已经泛黄,他没想到楚荆居然还保留着。   当年楚荆初到长安,在路边捡到了染了疫病的于子和。那时他不过十一二岁,楚荆不忍看他活活病死,便施以援手,没想到还真把人治好了。   后来楚荆过了许久才知他是上一任大理寺卿的遗孤,因他父亲获罪了而家道中落,身边已无亲人。   于子和痊愈以后不愿离开,在楚荆身边总说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他。小孩子执拗,楚荆又心肠软,只好让于子和待在自己身边。   楚荆从未把于子和当下人使唤,反倒一直都是楚荆像兄长一样教他念书写字。   生活起居除外,在动手能力上毫无天赋的楚荆反倒成了被照顾的那个。   一晃近十年,于子和逐渐长大成人,为人机敏,又受楚荆耳濡目染,成为了他的得力助手。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父亲因得罪了奸吏而蒙冤,当时你发誓要当个勤政爱民的清官良吏。”   “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责。这是我以前教过你的,还记得吗?”   于子和道:“可是——”   楚荆打断他,难得拿出了长辈的架子对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算教导你多年,从来不是为了要你报答。你的这身官服不是为我而穿的,当初我不避亲举荐你当上少卿,是因为你有这个能力。而且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就算我不回来,大理寺的诸多事务也会有外面正在偷听的那群人帮忙,切勿意气用事。”   “正在偷听”的范主簿,徐仵作以及不好好在户部待着偏跑到这茅屋来的张笠泽听了这话险些摔了一跤,苦哈哈地推开门,说:“楚兄说得对,楚兄说得对极了。”   然而还有个人没被发现,他轻车熟路地潜入院子,趁无人注意又悄悄回到了陆府。   连城颇为苦恼地站在前院,沈邈正悠哉悠哉地打他的五禽戏。   “沈军师,楚荆要走!”   沈邈自伤退后受徐大夫怂恿,沉迷养生之术,这精气神比他当年任西北营主帅时还要好。他心沉似水,不紧不慢地打完一套鹿戏,才问道:“谁要走?”   “楚荆!大理寺卿楚荆!”   沈邈反应了一下,“楚亦安啊……他又要去哪儿?”   “淮安。您为什么说又?”连城答道。   已经不算怪事了,沈邈心道,至少这回这楚亦安是光明正大奉旨离开的,没有不声不响消失已经算是幸事。   那日陆随本意是让楚荆与他一同回首阳,楚荆还没说答不答应,新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胡公公就拿着圣旨登门。   沈邈道:“淮安自古以来是个富饶之地,比起山穷水恶的陇西,这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只见陆随满脸阴郁进了门,道:“可李锡偏让他去盐城当个七品知县。”   “楚寺卿这是被贬了啊。”连城道。   沈邈捋一把胡子,贬谪还是其次,“盐城可是盐税重镇,皇帝还真是心狠,派他去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你不再劝劝,让他索性辞官隐退,与我们一同回首阳罢了,皆时当个幕僚也好,军师也罢,西北大营总不至于埋没了他。”沈邈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故作好心提醒道。   陆随几乎咬牙切齿:“我何尝没劝过,他有哪一次是肯听我劝的?”   沈邈哑然失笑,也只有楚亦安能让他这徒弟难得露出一筹莫展的样子来了。   “将军若放心不下,派个人暗中跟踪楚大人便是。”连城提议道。   陆随投去赞许的目光,道:“这主意不错,你说派谁去好呢?” 第43章 水神庙会   到达盐城县时正值清明时节,阴雨连绵。梅雨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连衣服也蔓延着一股潮湿的气息。   楚荆没有乘船,而是雇了马车一路南下,车马行路不快,他腿上的伤已经痊愈,但终归没有时间好好休养,绵密的雨丝夹杂着空气中湿润的寒气,像无数根细针扎进腿上的旧患,这种疼痛总是难忍而磨人。   这场雨越发的大了,旅人纷纷停驻此地,往日冷清的客栈竟异常拥挤,店家打着算盘算了下今日的生意,眼睛都笑成一道细缝。   南来北往,客栈里人一多,被大雨淋湿的旅人们认识的,不认识的,南方口音的,北方口音的都混杂在一起,一起抱怨这饶人的阴雨天。楚荆一语不发,安静地排队等候。最后只剩下一间房,恰好排到了他。   “最后一间上房,”店家递给楚荆牌子,笑道,“客官可真是幸运,但凡您来晚一步,今晚可要露宿街头了。”   此处是两城之间的交界地带,附近都是山林荒野,人烟稀少,只有这家客栈孤零零的矗立在这里。   楚荆接了牌子道:“多谢。”   夜逐渐深了,疲惫的旅人伴着雨声早早睡下,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喝两口温酒,不时低声交谈,免得惊扰了睡客。   楚荆把湿了半身的衣裳脱下,身子浸在热水里暖和了不少,腿上的疼痛也减轻了,这还是陆随悉心照料的功劳。   他本就不是个需要他人照顾的,今夜竟又忍不住想起陆随。那日启程时,陆随并没有来送他,是在气自己又一走了之么?   楚荆想得心里烦闷,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轻轻拢上房门下了楼。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形成一道透明的雨帘,切割了行人的视线。   这场雨下起来无休无止,客栈又来了几人,房间住满了无处歇脚,掌柜多点了几盏灯,让这几人在客堂坐着歇息。   角落处多了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边放着一壶酒,还有一碟下酒菜。   见有人下来了,旁桌的几个客人搭话道:“小兄弟是去盐城吧?”   楚荆礼貌回道:“正是。”   问话的人一脸了然地看着他们,说:“明日就是水神庙会,可得抓紧时间咯。”   “水神庙会?”   “那可是盐城一年一度的盛事,小兄弟竟然不知道?”   楚荆摇头,虚心求教道:“在下是外地人,确实没听说过。”   旁桌竖起耳朵听的客人也说:“我十几年前也在盐城住过一阵,怎么没听说有这么一座庙?”   “这庙是盐城第一大盐商陈家老爷子建的,每年这个时候开放庙宇祈福,以求来年风调雨顺,出海平安,今年也正好第十年了……”   正说着,一少年踏着雨水跑进来,看身量只比楚荆矮些,只是身上穿着的粗布麻衣显然不太合身,衣袖裤子都短了一截。   少年背着个像他一样高的包袱,驻足门前并未落座,像是只为了借个屋檐避雨。   人不多不少,正适合讲故事,老汉叹了口气,不知已经是第几次谈起——   “二十多年前,顾家还没发迹,在盐城只是个小盐商。盐城盛产盐矿,这种小家小户多了去了,干了几年就倒闭的有,做了十多年的老字号的也有,那时的盐商都各干各的,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说起来,去世的顾家老爷子也是厉害,仅仅用了五年时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生意越做越大,到最后这些私盐渐渐少了,成了一家独大。顾家呀,也成了这里家喻户晓的富豪。”   “顾家发迹以后,也没忘记十里八乡的村民。逢年过节就大摆宴席,请咱们好吃好喝一顿,还经常接济咱们这些穷人。可惜啊,好人不长命。您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知,您说。”楚荆认真听着。   那老汉捋了一把胡子,“顾家生意正是如日中天,十年前老爷子出海的时候发生海难,再也没有回来。眼看着顾家老小无人看管,陈家与顾家是世交,时不时也帮忙打理他家的生意,顾老爷子的遗孀和儿子靠着家产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邻桌忍不住插嘴,“难道这庙是陈家人为了顾老爷子建的?”   “不是,这件事还没完。一年后的除夕夜里,顾家炮仗炸得震天响,谁也没料到,第二天亲戚上门拜年的时候,怎么敲都没人应。叫人爬墙一看,顾家十几口人横七竖八躺在雪地里,全死啦!那流的血哟,把刚下的新雪染红了一大片。那亲戚慌的呀,连滚带爬去报官了。那时我也去看了,你猜那尸体怎么着?”   “怎么?”邻桌满脸好奇,配合地问道。   “诶哟,那叫一个惨哪!尸体上全都插着刀!”   “哐当”一声,少年的包袱突然落地,外头包裹着的麻布散开,露出剑柄来。   那少年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东西扎好,背回身上。   老汉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没看清少年包袱里的东西,继续道:“那尸体的胸口上,全都插着把六七寸长的短刀!”   楚荆没想到这不经意的闲谈竟牵连出一起灭门案,“后来怎么样了?”   老汉见众人来了,竹筒倒豆子般干净利落地全说了出来。   “后来,官府来人查案,查了三个月,最后说是他们家掌柜为了谋财下的毒,毒晕了他们全家,再用刀把他们捅了。”道士喝了口茶,话锋一转,“可仔细想想,没有道理啊,您猜怎么个没道理吗?”   众人看着他,像是等说书先生书接上一回。   “要是那掌柜的想杀他们,直接下毒毒死不就行了,干嘛还要先毒晕,再用刀呢,凶手难道不嫌麻烦?而且他家掌柜干的好好的,日子过得挺滋润,干嘛要杀他们一家啊。咱小老百姓能想明白的道理,官府难道不懂?咱们这些平民百姓都能看出来,可怪就怪在没过几天,掌柜的竟说是自己干的,在牢里认了罪。”   “在街市行刑那天,咱们看到他,全身都是血,衣服破破烂烂的,没个人形儿。一看才知道他一定是被毒打,最后撑不住了,屈打成招,干脆死了算了。可怜他那才八岁的儿子,从小没了娘,又没了爹,可怜呐......”   “那掌柜的儿子后来如何了?”楚荆问道。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当年那掌柜儿子名叫顾英雪,咱们邻里虽然心里知道他爹是个替罪羊,都觉得他可怜,但又不敢收养他,孤苦伶仃的,没多久就失踪了,如今是死是活,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喽。”   老汉一壶清酒下肚,一口气说了个痛快,回过神来时,众听客已经离开了。   雨又下了一夜,雨滴淅淅沥沥打在窗沿,吵得人心烦。   房门先是被撬开一道缝,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潜了进来,房门再次紧闭。   楚荆平躺着,长发微微凌乱地散落,静下心来还能听见他均匀沉静的呼吸声。   黑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手向他探去。   “啪!”   楚荆突然睁开眼,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是谁?”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后撤一步作势要逃走,楚荆紧抓着他借力起身,把他扑倒在床。   那人稍微挣扎了下,便一动不动任由他压着自己,毫无反抗之意。   楚荆察觉出不对劲来,正要松开手起身,那人却不知何时手臂搂住了自己的后腰,稍使劲一收,楚荆整儿趴在了他身上。   “这才几日不见,楚大人身手变得这么好了?”他终于开口。   楚荆心脏狂跳,“你……”   陆随忍着笑,终于把他那斗笠摘了,说:“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   “你怎么会在这?!”   又赶了半日路程,陆随和楚荆终于赶上了水神庙会。   夜色已近,小摊贩早早占了街边的位置,县里百姓纷纷出门逛街赏庙,火树银花,盐城作为商贸重镇,热闹程度竟不亚于京城的元宵夜。   陆随顶着额头上被楚荆揍出来的肿包,拉着他上了街市闲逛。   “你看这水里有河灯。”   “呵。”   “这扇子做工不错。”   “哼。”   “这酒闻着挺香,你要不要试一试?”   “不要。”休想再骗他饮酒。   陆随没话找话,见楚荆一整日都不搭理他,他则像个从未出过门的黄花闺女似的,看见什么都要拉着楚荆故意惊叹一番。   “这茶闻着好香。”   楚荆兴致缺缺,听了他的话,回头看到了一家小茶庄。   陆随本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楚荆真的来了兴致。   茶庄生意不错,掌柜擦着桌子在招呼客人,女主人笑着拿出晒干的花苞,每个茶壶里放上两朵,满屋都是花茶的清香。周围的人愈来愈多,耳边听不太清,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儿扯着女主人的衣袖,像在撒娇。他的娘亲正忙着,笑着往里喊了一声。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跑出来,抱着弟弟去路边买了一根冰糖葫芦。   小儿得了好吃的,也不再闹,乖巧地坐在一旁凳子上吃零嘴。   “我娘是江南人,她以前也喜欢摘了待开的花苞泡茶喝。”楚荆想起往事,说道。   陆随想给多嘴的自己来两巴掌,揽过他的肩膀说:“走吧,去前面看看。”   没过一会儿,楚荆又面无表情地拍开肩膀上的手掌,“别碰我。”   楚荆站在糖饼铺前看了眼,糕点琳琅满目,陆随匆匆留下几枚铜板拎起两包酥糖赶了上去。   “楚大人,是我的错。”   楚荆瞥了眼,故作嫌弃道:“太甜了,我不喜欢。”   隔壁摊铺挂了几个金丝绣的钱袋,楚荆指尖抚了下上头的纹路,陆随放下几锭银子追上前来。   “楚哥哥,我保证下次再也不吓唬你了。”   楚荆看也不看,道:“这钱袋可比我这几串铜板值钱。”   拨开人群,又见一家兵器铺,楚荆驻足在一把比他还高的长刀前。   陆随正要掏钱,见那店老板搓着手过来。   店老板心道这陈年售不出去的镇店之宝终于有了一线商机,忙吹捧道:“客官眼光独具,这把长刀可是陆大将军当年破北狄,收陇西时所用的宝刀!”   陆随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大将军?谁用过的宝刀?”   “镇北大将军,陆随啊!您连他都不知道?!”   “……知道,”陆随挑起“宝刀”掂量两下,“你该不会是骗人的吧,这刀这么轻,怎么上阵杀敌?”   店老板指着招牌道:“这位客官,您不懂就别乱说,我这可是百年老店,童叟无欺。”   尽管那招牌还是半月前挂上的,上面的金漆还半干未干。   陆随还真较上劲了:“不仅如此,你看着刀身也锈了,刀口还崩了个豁口。”   “客官您又不懂了,正是因为陆随当年奋勇杀敌,斩敌首上千,才使得宝刀受了些许磨损。”   陆随嘴角抽搐道:“我又不是刽子手,什么时候有了个杀人如麻的传言了。”   本还想再跟他掰扯一番,陆随听见一声轻笑,见楚荆不知不觉又要走远了,陆随忙跟上去,“亦安哥哥,我陆随对天发誓——唔”   陆随嘴里被塞了根小糖人,楚荆努力绷着嘴角板着脸,说:“我信就是了。” 第44章 庙中藏尸   “我就要兔子!”身后传来位姑娘的声音。   紧接着就有另一人哄道:“青儿,我们回来再买,不然这庙会该赶不上了。”   姑娘今日精心打扮了一番,发髻上别了两朵毛茸茸的雪白簪花,远看还真有点像只小兔子,她嗔道:“都怪你,我早就说今日人多,这么晚出来,再迟些那糖画伯伯都要收摊了。”   那青年自知理亏,还嘴硬道:“卖糖画的张伯今日也赶庙会了,没出摊呢。”   那姑娘气得踩了他一脚,说:“你还骗我!我都看见了!”   楚荆想笑这青年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跟陆随不相上下,正想把自己手里的糖画送给那姑娘,却听她说道:“我都看见前面那高个子姐姐手里拿着一串了!”   “?”楚荆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姐姐只看了一眼,她相公立刻排了好长的队买的。”那姑娘添油加醋,还指着楚荆身边高出一大截的陆随道。   “??”相公?   “是我错了,青儿别生气……”那青年有苦难言,他来得及,确实没瞧见哪处有糖画摊。   楚荆回头,正好与那姑娘四目相对。   他眼中写满了疑惑,姐姐是在说我?   姑娘顾不得生气,满脸通红,这人怎么不是女子?   陆随没留意身后的动静,见楚荆放缓了脚步,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见一姑娘嘴里不停道歉,忙拉着一个男子往回走。   陆随疑惑:“怎么了?”   楚荆觉得好笑,摇了摇头:“无事。”   楚荆手中拿着的是糖画兔子,被人群推着往前走。   他记得自己小时是不爱吃甜的,母亲也总管着他,总怕他吃坏了牙,后来军营条件艰苦,一两块糖成了难得的享受,楚荆反而渐渐喜欢上了甜食。   “你是从何时开始跟踪我的?”   陆随啧了一声,“何必说得如此难听,不过是顺路,恰巧碰面罢了。”   楚荆才不信他的鬼话,枉他出长安城那日迟迟不见陆随来送行,还以为是因为他不肯回首阳,在生自己的气。   “该不会是从出城那日你就在跟着我吧?”   “怎么可能!”   楚荆半信半疑,试探道:“我马车陷泥坑里是你帮的忙?”   陆随拒绝不了邀功:“我乔装得不错吧,你当时可没起一点疑心。”   楚荆又问:“荒山上那破庙,跟我同住了一晚的人也是你?”   陆随理由充分:“山上有野狼,我还不是担心你遇到危险。”   楚荆危险地半眯起眼睛,“那日遇到山匪,出手相助的‘侠客‘也是你?”   陆随已经飘飘然了,“小事,不足挂齿。”   果然从出城起就暗中跟着他了!   罢了,楚荆已经懒得再计较,他一口咬掉兔子的半只耳朵,还尝出了沁人心脾的桂花味来,问道:“你到底为何来盐城?”   陆随手里的那只老虎已经被他火速解决了,正嫌这糖齁得慌,比不上他亲手做的酥糖清甜。   “我若说是故意跟你来的,信么?”   楚荆一句话拆穿,“擅离职守可是重罪。”   陆随叹了口气道:“我可是为了你抛下大好前程呢。”   楚荆没理会他的胡说八道,猜测道:“据我所知北狄近些日子可不太平,皇上这个时候派你来盐城,要么是来监视我的,要么是另有任务。”   不远处便是水神庙,越往前走越发拥挤,陆随换到了外侧,虚虚搭着楚荆的肩膀,把他护在内侧,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觉得是哪种?”   陆随本就比他高许多,两人又站得近,楚荆只能颇为费劲地仰头看了他一会儿,似要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来。   楚荆慢悠悠收回视线,道:“或许是二者皆有?”   陆随没说对与不对,只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楚寺卿的法眼。”   楚荆咳了一声,“抬举了,我现在可不是什么楚寺卿。”   如今他可是从正三品的大理寺卿,贬成了个七品小知县了。   陆随摊手,他并不打算继续瞒他:“好吧,我承认此次来是代行巡按御史之责。”   不过陆随最初只打算派人暗中跟踪楚荆,只是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略施了点小计罢了。   这件事还多亏了温启国,若不是他看陆随不顺眼,存心要膈应一下他,李锡还不至于派陆随到此地任职。   “是因为放走了李锂?此事还是让你受牵连了。”   “并非因为此事——小心!”   身后的人突然往前跑,险些撞到了楚荆,幸好陆随手快揽着他的腰把人扶好带到一旁。   “让让!快让开!”   喧闹声中有人高喊,一行车轿入了大道,行人纷纷避让,看不清车马里的人。   道路马上恢复了喧闹,人群跟着车轿往前走,最后停在了一处狭窄巷口处。   巷口尽头是一座庙,匾额上书“水神庙”三字。   先是三座轿子上下来了一群衣着华贵之人,皆拖家带口,看样子是三户人家,又从中出来了三个中年男子,齐齐走到最前方的轿里,扶出一老妇人。   那妇人看那神态并不算衰老,只是身体似乎不大好,行路都需要靠人搀扶着。   大门新上了层朱漆,也许是因为连天阴雨,这漆还未干,地上还能看到沾上朱漆的脚印。   有人在旁窃窃私语,“今年怎么没见陈家老爷子?”   另一人答道:“可能是来迟了吧,陈老爷子最看重的便是水神庙会,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亲自到场的。”   那人垫脚左顾右盼,始终没看到人,说:“难不成他今日是有急事,不能来?”   “那不能吧?我前几日才见他乐呵呵地路过,说今年给水神重贴了金身,这种事他怎么能不亲自来?”   陈老夫人也是着急得很,大门已经开了,她硬是拄着拐杖站在门前不肯先进去。   “你们爹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到啊?”   那三人中有一人年长许多,劝道:“娘,不如我们先进去吧,不可误了吉时啊。”   还有一人也搭腔:“大哥说的对,已经派人寻了一整日了,都没见到爹。”   外头聚着的人越来越多,众人等久了,猜测声越来越大,陈老夫人只好妥协,道:“也只能如此了。”   楚荆本是被挤在外头的,凭借着陆随的身高优势,硬是被他带到了最前头,一起入了庙中。他打量了一番,心中颇感惊奇。   水神庙同寻常庙宇有所不同,从外头看水神庙并未建在开阔之处,入口也是狭窄的小道,进入内里却十分开阔,气派异常,只是布局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正殿的门仍关着,陈家三兄弟各点三炷香,需等他们插在正殿前的香炉上完成祭祀,才可进入正殿。   百姓也大多带了香烛瓜果奉给水神娘娘,祈求来年风调雨顺,陈家则照例准备了红包派给来奉神的盐城百姓,求个好兆头。   里头的水神像原本只是一座小庙里的木像,那小庙是上百年前出海的渔民自发搭建的,因其在海边,早已被侵蚀得破败不堪。后来陈家发迹,自发在此处建了祠庙,重塑了金身。谁知庙宇建成后,陈家生意果真蒸蒸日上,每年修缮水神庙,盐城百姓也纷纷供奉烟火,以求水神保佑,长此以往便有了水神庙会这一说。   香烛点燃,三兄弟站在殿前合力推开,殿门缓缓敞开一道缝隙。不知是谁的疏忽,功德箱居然胡乱地侧倒着,正好挡住了大门。   三人齐力推门,沉重的功德箱在地板上挪动,似乎有一道影子在殿内晃了下,楚荆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正想再往前站近些,却听到一声尖锐的惨叫。   “啊——”   正庙对着大殿而立的陈老妇人一声尖叫,竟两眼一白,直直昏死了过去。   两个儿子被吓得摔倒在殿门两侧,连母亲也顾不得去扶,死死盯着大殿上方。只有大儿子还算镇静些,抖着两条发软的腿,换了个从里往外的方向朝上看,只见他面如死灰,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外头众人都不知是何变故,纷纷想要往前挤,而站在最前方的人如同见了鬼拔腿只想往外逃。   崭新的正殿之内,众多小神像众星捧月般分列两侧,只见正中间的水神金身熠熠生辉,垂帘下视,细眉凤眼间透出慈悲相,而这样一座神像的正前方房梁上,竟摇摇晃晃地吊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那已经是一具尸体。   不知是因推门产生的震动,还是因庙里人多,房梁上本背对着众人的尸体缓缓转动。   尸体面容紫黑,双目紧闭,下垂的脚尖轻轻晃动,若只观察神态,竟能看出一丝诡异的安详。   摔倒在殿外的小儿子终于浑浑噩噩地回过神来,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   “爹!!!” 第45章 无常转世   雨后初晴的春风变作阵阵阴风穿堂而过,供奉的香烛燃得更胜,神庙上方升起缥缈白烟,仿佛要把日光遮住。   庙中水神像垂眸抬手,不知可曾为这头悬梁上之人而悲悯。   两道人影迅速穿过人群,楚荆与陆随只对视一眼,默契地闯入了正殿内。   “先把他放下!”   那垫脚的功德箱并不高,上吊之人身材矮小,脚尖离地也仅仅一尺多。   陆随折了庙前的翠竹充当木箭,向上一掷,尖利的断口贯穿悬梁的绳索,麻绳应声而断。   楚荆把人平放在地,伸手查探,果然颈骨断裂,人早已断了气。   “死人了!”   不知是谁先开始喊的,本想求个好兆头的人们终于知道出了变故,手中的香烛瓜果也扔了忙要离开,生怕走得迟了被这晦气粘上。   一直在旁伺候着的婢女亦被吓得不轻,七八个人才手忙脚乱地把昏倒在地的陈老夫人抬走。   那大儿子腿软得站不起来,只得膝行着往前爬,才彻底看清了尸体发绀紫发胀的脸。   仍呆愣地瘫坐在地上的兄弟二人扶着朱门起身,正要迈过大殿的门槛往里进,却听楚荆斥道:“别进来,先去报官!”   水神庙内外围观众人已散尽,几人围着尸体,那大儿子掩面垂泪:“我爹他好好的……为何会想不开?”   趁这一阵兵荒马乱中,楚荆已经把尸体粗略检查过一遍,道:“死者未必是自缢身亡。”   陆随不知何时攀到尸体上吊的房梁上,他从梁上一跃而下,拍了拍手上的灰,道:“绳索周围积灰平整。”   不知是谁立刻质疑道:“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不是自缢?”   楚荆拿起那根上吊的绳索,麻绳一面十分干净,另一面则沾了梁上的灰,他道:“若他生前是自缢,应当因窒息产生过剧烈挣扎,导致横梁处的尘土有多处滚乱的痕迹。”   楚荆又蹲下查看尸体满是泥土的鞋底,甚至连鞋面也沾了一半,道:“这几日都是大雨,鞋底的泥至今还未干透,说明他生前曾在雨天外出后再进入庙里,可这地上和垫脚的功德箱上却都没有鞋印。”   三个儿子中,唯有大儿子能勉强冷静下来,听了楚荆分析,震惊道:“难道……难道我爹不是上吊而死?”   楚荆却又摇头,他解开尸体的衣领,说:“死者眼口皆闭合,舌抵齿不出,咽喉上一道索痕斜入两耳后,八字不交,他确实因上吊而死。”   尸体的衣袖被卷起露出干净的手掌,楚荆半蹲下查看,自言自语道:“十指指缝有血迹,脖子上也有对应的抓痕,生前曾在上吊挣扎中抓伤了脖子。”   他又把衣袖往上拉开,双臂并无青紫淤痕。   生前未曾与人搏斗?   正当楚荆想把尸体翻过身时,终于有人上前阻止,问道:“你到底是谁?休要再胡言乱语!”   一人大步流星踏入庙中,那声音清脆:“他说的没错!”   楚荆闻声看去,没想到是一飒爽年轻女子。   “徐捕快何出此言?”那大儿子问道。   消息传得极快,徐晴早就到了,方才她一直站在门外听楚荆分析,颇为认同道:“陈玉年确实是被吊死的,只不过未必是自行上吊。”   “什么意思?”   “死后移尸。”   “死后移尸。”   楚荆与徐晴异口同声。   “我是本县衙门捕头徐晴,新的县令还未上任,大小案子暂由我接管。”徐晴抱拳拱手示意。   “在下楚荆。”   “楚荆?你是楚知县?”在这种地方碰见,这倒是在徐晴意料之外了。   楚荆点点头,他本想着今日水神庙会散了再去知县衙门赴任的,不曾想还是出了意外。   “那这位是?”徐晴看向一旁的陆随。   “他是——”   陆随先一步答道,“我是楚大人的随从,唤我陆随便好。”   比起楚荆,徐晴对这个名字更为耳熟,疑惑道:“陆公子与那位镇北将军同名?”   陆随颔首笑道:“正是。”   无怪乎街头巷尾都在传前御史大夫与镇北将军的新仇旧怨,这位楚大人竟直接找了个与镇北将军同名同姓的仆人,徐晴心道这些京官心眼儿可真小,官场失意,也要暗暗压对方一头逞口舌之争。   徐晴没想到楚荆来得这么快,从长安到盐城,她本以为至少还要在路上耽搁两三日。盐城县的上一任知县是捐官得来的官位,一直都是个甩手掌柜,皇帝的谕旨一到,楚荆还未启程时那知县已经溜之大吉了,县衙门的诸多事务都由她暂代,新旧案卷堆积成山,以致于她连衙门后宅都忘了让人收拾出来。   在连着打开了三间堆满杂物和厚厚积灰的厢房后,楚荆看出了她的尴尬,道:“不必麻烦,这间我简单收拾一下即可。”   徐晴又把目光转移到陆随身上,陆随从善如流,一副善解人意的姿态,道:“我今夜与楚大人挤一间房便好。”   陆随脸上的微笑八风不动,心中暗道一直挤一间便更好了。   吃穿用度都可以便宜行事,楚荆进了门还没坐下,便嘱咐道:“陈玉年的死有蹊跷,尸体还需尽早检验外伤。”   徐晴回道:“是,大人。”   房间虽乱了些,起码还能找出干净的被褥,简单收拾下凑合一晚不成问题。   陆随打来一盆水,边擦床上的落灰边道:“上任第一日就遇到了命案,真不知该说你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楚荆淡定把满地乱放的书摞好,又收拾出个小书桌来,说:“也许我是无常转世,走到哪儿都有命案发生。”   陆随道:“自从回了长安以后,身边的命案真是接二连三,无常大人可要保护好我这个随从。”   楚荆方才在庙里就想问了,“你为何自称是我的随从?”   陆随反问:“不然呢,说是知县夫人?”   楚荆刚从柜中找出了两块竹枕,闻言一顿,又把其中一块放了回去,平静说道:“这床太小了,你今夜睡地上。”   陆随连连认错,笑道:“李锡只是命我代行巡按御史之责,没有正式文书,我只能这样无名无分地跟着你了。” 第46章 尊敬之人   徐晴熬了个大夜,没想到天还未亮,楚荆已经在等她了。   说起这盐城县衙的捕快本该是个肥差,却被徐晴干成了个苦差事。上一个县令是本县一地主家儿子花了大笔银子捐官得来的,自上任以后每日沉迷享乐,最爱的便是收税,征得的税银大半都入了他的私囊。县太爷自己无能,却知道徐晴是个人才,虽为女子,可比衙门里那些脑满肥肠的男人强,从此县里的大小案件堆积如山,全都扔给了徐晴。   徐捕头每日就埋在案卷堆里忙得晕头转向的,接到京城来的诰命时,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别给她添乱就行。   如今看来楚荆不像是会给她添乱的,说不定还能帮大忙。   徐晴余光看了眼,房间里比昨天整齐不少,看来是收拾过,桌上还多了几本卷宗。   只不过那随从不知去哪儿了。   楚荆放下书,问道:“结果如何?”   “大人随我来。”   尸体静静摆放在陈尸所中,微凉的风吹起殓布的一角,宛如一纸沉默的诉状,等待着有人解开背后的秘密。   徐晴掀开殓布,毫不避讳地动手让尸体侧卧着,让楚荆清楚地看到正面和背部情况。   果然,尸体身上并无明显外伤和淤青痕迹。   楚荆注意到陈玉年的发冠散开了。   徐晴又让身体背卧着,拨开头发,后脑处出现了一处略深的伤口。   伤口处渗出的血液早已干涸,楚荆轻按了下,能明显感觉到颅骨微微下凹。   伤口周围的头发被黏腻发黑的血液沾染,虽在外观上看不出差别,但摸起来触感发硬,楚荆沿着伤口向下拨开头发,头皮被往下滴落的血液染得黑红,血迹却在后颈的皮肤戛然而止。   “我记得昨晚陈玉年的发髻是整齐的。”楚荆道。   徐晴道:“属下推测这是一起谋杀。”   楚荆看向她:“继续。”   “陈玉年与凶手曾发生过争吵,凶手趁其不备砸伤了他的后脑,使其陷入昏迷。随后凶手将陈玉年吊起,伪造出自杀的假象。”   楚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见他眉头紧锁,徐晴问道:“大人可有其他推测?”   沉默了好一阵,楚荆似乎才从思绪中抽出来,道:“不,我与你的推测完全一致。只是有一点……”   楚荆看着那双沾满泥土的鞋,说:“为何要把尸体移到水神庙中?”   徐晴想起她见过一个案子,曾有一大户人家的婢女在雇主家中自缢,雇主发现后害怕受到牵连,便移尸他处,故作不知情。   她说:“也许是凶手是在家中杀害了陈玉年,或不想被人发现尸体原本的位置,众所周知水神庙是陈玉年所建,他想以此误导陈玉年自缢的假象。”   楚荆却摇头,说:“可水神庙内并没有脚印。”   若要伪装陈玉年进入庙中自缢,沾满了泥土的鞋却没有留下鞋印,这无疑是致命的失误。   “百密一疏,也许只是凶手的疏漏呢?”   楚荆觉得这个细节并没有想象中这么简单,他道:“凶手杀人后曾把从头部流到后颈的血擦干净,还把死者的发髻整理好,就是为了掩盖陈玉年曾遭人攻击。一心求死之人是不会有心思擦去鞋印的,以此人心思之缜密,他不会想不到这点。”   徐晴默默听着他的分析,突然道:“楚大人,您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嗯?”   “一个我很尊敬的人。”徐晴眼神黯淡了下来,又道,“听闻楚大人曾是大理寺卿,果然名不虚传。”   楚荆自嘲般浅笑了笑:“不过是见的案子多了,经验之谈罢了。倒是你,真正令我刮目相看。”   浸淫官场多年,楚荆的客套话说起来向来滴水不漏,但这句夸赞是真心的。   徐晴没有自谦,说:“我也是从别人处学来的,比起他,我只学得皮毛罢了。”   楚荆道:“也是那个……你很尊敬的人?”   徐晴难得地露出点女儿家羞涩来,她捋了捋额角的鬓发,又握紧手中的剑,道:“大人,下一步有何指示?”   楚荆想起今日一早的喧闹声,问起陈家的三兄弟,道:“陈家对此案可有疑议?”   徐晴冷笑道:“他们?如今陈旭跟陈文正忙着争家产呢,哪还顾得上他爹是自杀还是谋杀。”   陈玉年的三个儿子里,长子陈泽自幼跟着他学经商,唯有他最为稳重孝顺,次子陈旭是个混不吝的纨绔,仗着陈家的权势横行霸道,幼子陈文则自幼被家中宠坏,十足是个地痞流氓,每天出入烟花柳巷。   陈玉年半分遗书都没找到,陈泽跟陈文一早就已经开始吵着要分家,把陈老太气得锤着心口病在榻上,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了。   徐晴只道荒诞,“陈旭嫌分得的田产荒芜贫瘠,陈文则道那几套老宅年久失修值不得几个钱,竟闹上了衙门。”   这种死后争财产的案子,楚荆早已见怪不怪,道:“那陈家的盐业是由长子接管?”   徐晴道:“这倒是商量好了,三兄弟所有盐铺均分。”   楚荆对陈泽印象最深,问道:“陈玉年长子没要求些别的?”   那两兄弟争吵时,陈泽也站在一旁,与他们不同的是,陈泽满脸愁容地劝着自己的亲弟弟。   “他倒还算孝顺,宁愿自己吃亏,还算愿意从自己的那份里分出来补给他们。”连徐晴没想到这三兄弟里还能出这么个老实人来。   楚荆把白布盖上,说:“看来他们并不大在意陈玉年时怎么死的。”   徐晴还没把验尸结果告诉陈家,她问道:“是否告知他们死因?”   楚荆沉吟片刻,道:“暂时不必,陈家分割遗产一事我们不必干涉,让他们自行解决。至于陈玉年的尸体也暂不要让陈家带走,若他们来问找个借口打发便是。此外,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亲自去办。”   “大人尽管吩咐。”   “调查陈家的三兄弟,不要被他们发现。”   徐晴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您的意思是……”   楚荆仍是和风细雨,面无表情道:“去吧。” 第47章 两截绳索   向来香火不断的水神庙变得门庭寥落,不知是何处起的谣传,说是水神娘娘发了怒,让恶鬼附了陈玉年的身引他上吊,一时间人心惶惶,只敢绕路走。   庙中今夜亮着一盏微弱的灯烛,一阵阴风袭来,手中的烛光忽明忽灭,楚荆微微侧身护着烛焰。   “你怎知我在此处?”楚荆头也没回地问向来人。   陆随这回难得走了正门,道:“深更半夜不在衙门待着,一向心系案件的楚大人除了这里还能去哪儿?”   楚荆反问道:“那陆将军一整日不见踪影,又是去了哪儿?”   陆随理直气壮道:“你这个京城来的父母官走马上任第一日,这镇上就出了这等大事,我自然要去追查线索,好帮你早日破案了。”   楚荆这才终于挪开视线去看他,打量了会儿,只听陆随无奈道:“你这眼神像是在审嫌犯。”   楚荆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笑了声。   “你笑什么?现在你那宝贝徒弟可不在这儿,别瞧不上我这个门外汉。”陆随只觉得没有于子和在楚荆跟前粘着,整个人都身心舒畅了。   “于子和可不像你一样,还得换身新衣裳才能查案。”   楚荆方才一眼便注意到他这身墨色绸衣,面料上绣着考究精细的暗纹,不用细看便知价格不菲,应是江南的特产的丝绸。好看的。   楚荆默默在心里说了句。   见惯了陆随身披甲胄,平日里也总是穿一身窄袖劲装,楚荆少见他如今日这般收起了锐气,倒像个潇洒不羁的贵公子,这才多看了两眼。   只可惜楚荆把这点心思藏得极好,是万万不可能让陆随知道的,否则他这薄脸皮可没法搁。   但陆随换的这身衣服还真只是凑巧,他本只是在街上随便逛逛,真让他听到有人议论起此事。   陆随起得早,街市大半商铺还没开门,街上只有零星几家早点铺出摊了。   老汉刚从包子铺出来,手里还端着碗白开水,见那成衣铺的门开了,冲里头喊了声:“老李!”   “诶!”有人应了声,随即从层层叠叠的丝绸里钻出来个拿着鸡毛掸子的掌柜。   两人显然是相熟多年的,掌柜也不急着招待客人,放下手里的活招呼起那老汉来。   那老汉喝了口掌柜翻出来的好茶,道:“陈玉年那事儿你听说了么?”   掌柜凑近了些,低声回应:“怎么没听说,整个镇都传遍了。”   老汉啧了一声道:“你说那陈玉年真是上吊么?”   掌柜撇撇嘴,道:“他这种人要是上吊自杀,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那老汉连连点头,又神秘兮兮道:“我听隔壁那神婆说,是水神娘娘降天谴,让野鬼附他的身,收了他这条命。”   掌柜冷笑一声,“哼,无论如何都是报应,陈玉年这人早该遭天谴了。”   在一旁打理的小二忍不住插嘴道:“陈掌柜,我怎么不知道你跟陈家那老爷子还有过节啊?”   那小二看着也不过十来岁,也只跟着他当了一年的学徒,只知道陈掌柜在这条街当了快十年的裁缝,虽然总爱板着脸,却也是个为人和善的,还是第一次听掌柜这么骂人。   老汉瞧那小二生得白净,问道:“小伙子,你瞧瞧我跟你家掌柜长得像么?”   小二仔细比对,摇摇头道:“您俩除了一样黑,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老汉呵呵笑道:“说对了,我跟他以前可是一条船上的出海的船夫。”   说起当年,掌柜面色缓和了些,还颇为怀念年轻时的日子。   陆随在店里挑挑拣拣,选了件月白色云纹长衫,觉得跟楚荆十分相衬,又装模作样地给自己选起衣服来。   “要不是陈玉年干的那些腌臜事,我也不用一辈子守着这么个小店。”   “你也算苦尽甘来了。”老汉叹了口气,“你还记得吴叔么?”   “当然记得了,当年陈玉年使阴招抢我们的船,吴叔告官还被反咬一口,被打伤了腿以后便回了老家,你有他的消息?”当年陈掌柜是那条船上的老幺,吴叔对他最是照顾,只可惜自那以后吴叔便再无音讯。   老汉道:“前阵子走啦。他儿子也算有出息,当上了京官,可惜吴叔还没享上清福就因为当年的腿伤复发病死了。”   “这陈玉年害人不浅,真是死有余辜!”   “看来陈家的发家史可不干净。”楚荆道。   盐城县里来是私盐重镇,十年前小盐贩众多,大半人口都以此谋生。陆随打听到不少从前的恩怨,得知陈玉年与不少人交恶颇深,道:“自顾家遭灭门以后,陈玉年接管了顾家的生意,据说还勾结县令,垄断了当地的私盐贩卖,逼得这些小盐贩走投无路,更有甚者被活活饿死。”   楚荆搭话道:“如此说来,想杀死陈玉年的比比皆是。”   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楚荆搬来张凳子,把蜡烛递给陆随示意他拿着。   那板凳又高又窄,楚荆站上去重心不稳,晃了下身子,吓得陆随忙扶住他的小腿,道:“你当心些。”   那断开的半截绳索仍挂在梁上,楚荆边取下绳索边从板凳上跳下:“放心,我这腿伤一时半会儿还复发不了。”   陆随呸了几声,说:“净胡说八道,不是一时半会儿,是永远也不会复发。”   楚荆道:“那可不一定——”   话音刚落,楚荆将板凳放回原位时,又绊了个趔趄。   陆随看着他:“……”   楚荆只好应和道:“好好好,是我说错话,永远也不会复发。”   楚荆把从陈玉年脖子上取下的半截与这梁上的半截拼在了一起,绳结确实为老船夫惯用的打结方式,色泽仍是鲜亮的麻黄,表面光滑,磨损并不严重,只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盐粒。   陆随道:“这镇上的私盐可是陈家一家独大,有私船出海的并不多。”   “陆大人查了一整日的线索,应当不只是去成衣铺买了两件衣裳吧?”楚荆扬了扬手中的麻绳。   “走吧,听凭楚大人差遣。” 第48章 窃盐私贩   夜色如墨,月光微弱地透过云层,只能依稀看到两个身影。   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盐场走私之事历朝历代层出不穷,陈家势力最甚之时,官服还曾派大批兵役驻扎盐场。   虽已是深夜,盐场仍有巡盐官兵提着灯来回巡查。   今夜的风小了些,打更声响,那巡守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提醒他该巡查了。他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沿着走过千百遍的路,一炷香不到的便已经草草检查完,正要掀起帐帘的右手微微一顿。   里头的那兄弟装作刚回来的样子,实则不过是去茅房小解一圈,权当完成了今夜的任务。   “来,喝酒!”那兄弟招呼道。   巡守像是没听见,神经兮兮地回头往外看了看。   帐篷外仍是一片漆黑寂静,只有微风吹过的咸腥味。   “怎么了?”那兄弟也好奇地探头,却什么也没瞧见。   巡守疑惑地挠了挠额头,问道:“总感觉怪怪的,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那兄弟心道上个茅房能看见人怪了,还使劲回忆了半天,说:“没有啊,我可里里外外都巡了个遍,连老鼠的影儿都没见着。”   “该不会又有人跑进来偷盐吧?”   “害,上回被咱抓住偷盐的那小子什么下场你忘啦?游街示众活活打死,现在谁还敢来盐场偷盐呐?”那兄弟招呼着给他倒上一碗,“来来来,试试!”   巡守一口喝了半碗,才道:“哟,好东西,你哪儿来的酒?”   “自家酿的。”说着又倒上一碗。   “自家酿的?自打你把钱输光了以后,你家那婆娘都把你赶出门一个月了,她还有闲心给你送酒来?”那巡守毫不留情拆穿。   那兄弟嘿嘿一笑,道:“钱能输走,自然也能回来嘛!”   “切,就你那手气。”   “我又没说是赢回来的。”他装作不留神地蹭了蹭腰侧的钱袋。   巡守瞄了眼他往常干瘪的荷包今夜变得鼓鼓囊囊的,低声道,“你还敢放人进来?”   都道是百姓偷盐私贩,可没有这些盐官的默许,谁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肆意进出盐场。当了这肥差,收了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规矩大家伙都心知肚明。   只是不久前才出了事,被上头来的大人抓了个正着,才推了个倒霉的出来斩首了事,如今是没人有这么大胆子还敢来偷盐了。   那兄弟喝了两碗酒,酒意上头,连拍胸脯担保:“哥你放心,这回他们真抓不着咱们。再说了,那陈老爷出了事儿,陈家正闹着分家产呢,大当家的管他们家那些破事儿都来不及,哪有空来这盐场巡,你把心放肚子里吧!”   “那后门可都被封了,还换了批人日夜守着,你让他从哪儿走的?”   “你不记得么?咱茅房后面不还有条小路,从那儿出去左拐到那瞎子家里,再……”   帐篷外半人高的盐堆后,默默蹲着的陆随和楚荆把这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遑论陆随当年曾单枪匹马夜探敌营,上千精兵都没能发现他的潜入,如今他带着楚荆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进入盐场,零散的粗盐被踩得咯咯作响,这俩巡守硬是没能发现有人潜入。   还以为被发现的陆随哑然失笑,挖苦道:“楚知县,看来你这官府还真是‘能人众多’啊。”   朝廷上下对窃盐私贩并非毫不知情,只是整治极难,楚荆早有此预料,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俩人杯酒上头,还高谈阔论起走私的路线来了。   楚荆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淡定拍去手上沾到的盐粒,道:“走吧,可是你说线索在此处的。”   盐场旁的运盐船樯橹林立,这其中大多是走运河南下,走海路运往北上的不过寥寥几艘。   陆随吹亮了火折子,漆黑的盐场燃起一星亮光。   楚荆凑近船身细看,道:“停泊在此处的船身干净,绳索上也未沾有盐粒,这些都是走的河运。”   陆随目力极好,指向更远处,道:“那边看看。”   早春才融了雪,泊船的岸边满是淤泥,陆随动作爽利行动极快,回头却见楚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得艰难。   以防被人发现,两人吹熄了火折,只能在那点微弱的银白月光下行走。虽有陆随在前头探路,可惜楚荆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越走越远,又不肯让陆随停下来等等他,一段路走得歪歪扭扭的。   那黑影突然变矮了,楚荆还以为陆随踩到了什么陷阱掉进了水里,刚伸手便被握住了。   “怎么?”楚荆不明所以。   陆随半蹲在他身前,让楚荆把手搭在自己肩上,说:“上来吧,我背你走。”   “可是……”   陆随知道他又要推脱,这回理由非常充分,道:“照你这么个走法,天亮了我们都找不到线索,到那时被那俩当值的巡守发现了,堂堂前大理寺卿现楚知县穷得只能带着他的死对头陆随窃盐的笑话可又要被记在话本上了。”   楚荆笑道:“我向来是不在乎名声的,怕是要丢尽了你陆将军的脸面。”   陆随思考片刻,道:“窃盐的名声确实不好,改成我俩月黑风高夜盐场私会倒未尝不可。”   楚荆非常熟料地趴在陆随背上,道:“这下面都是淤泥,我们这样真不会沉下去么?”   “瞎想什么呢……”   眼前的运盐船破旧不堪,船身满是灰尘,侧面满是斑驳的被海水侵蚀过的痕迹,仿佛已经被遗弃许久。   “有脚印。”   厚厚的积灰上脚印清晰可见,显然不久前才有人来过。   船体虽旧,但仍是完好的,也许是破损严重,可以看出修补过的痕迹,不出所料,这艘船的拉索都曾翻新过,浸在海水中的一侧被一层风干的盐粒所覆盖。   那十几根整齐排列的拉索之间,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缺口。   “果然,少了一根绳索。” 第49章 为财为权   “果然是一样的。”   楚荆拿出陈玉年上吊的绳索比对,长度、色泽、新旧特征皆一致,正是从这艘船取下作为杀死陈玉年的凶器。   “这整个盐场和运盐船都是陈家的,陈玉年却在这里被杀?”   楚荆猜测道:“凶手既然——”   “嘘。”   陆随竖起食指示意,还没等楚荆反应过来,已经揽着他的腰三两步闪入了船舱内。   楚荆不明所以,用只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有人?”   “这或许叫自投罗网?”   过了片刻,楚荆终于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那脚步断断续续,忽远忽近,似乎正犹豫不决。   楚荆再度思考起到底是陆随的听觉过于惊人,还是他自己反应迟钝。昏暗惨淡的月色下,一个佝偻的身体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人手中的绳索团成一圈,绳索一不留神脱手掉在船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突兀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尤显刺耳,他慌慌张张地捡起麻绳,想要栓在木橹上,忙中越出错,又一脚把腐烂的甲板踩出一个坑。   “嗤。”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谁?!”   那人抄起手边的木棍朝着虚空挥了几下,气喘吁吁喊道:“谁在那儿?出来!”   陆随从善如流地从船舱的阴影后出来了,可惜那人找错了方向,还浑然不觉地乱挥一通,全完忘记自己也是偷摸溜进来的,大喊道:“滚出来!老子不怕你!出来!”   陆随看得一清二楚,叹了口气,道:“我出来了,就在你后面。”   那人转身的一瞬间,手中的木棒被不知什么击中打飞了出去,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楚荆道:“看来我们今夜是为同一个人而来。”   “你们……你们是谁?”那人目光闪烁不定,结结巴巴地问道。   楚荆和陆随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盯着他。那人见状,更加慌乱起来,额头上沁出了汗水。   “我……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楚荆不在意他最后的抵抗,慢条斯理地捡起地上那款麻绳,道:“吊死陈玉年的那根绳子,跟你带来的这捆很是相似,难不成这是巧合?”   “不是我,这捆是旧绳!你胡说!”他忙着摇头后退,却不知何时陆随站在他身后,挡住了他的退路。   楚荆轻笑一声,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寒意,“你怎么知道吊死陈玉年的不是旧绳?”   那人顿时脸色大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你是……你到底是?”   陆随拍了拍他的肩膀,终于肯大发慈悲答道:“他是你们新上任的楚知县,坦白从宽,你还是速速招了吧。否则把你收入大牢,你可未必走得出官府的大门了。”   那人显然不大经吓,他不过是个收钱办事的,眼下是无路可走了,没必要把自己的命搭上,忙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大人!我没杀人,陈老爷不是我杀的!”   “你唤他陈老爷,你是陈家的家仆?”   若是在白天,便能看出他肤色黢黑,后背因常年弓着腰导致佝偻驼背,手上满是厚茧。   “我是陈家雇的盐农。”   “今夜你是受谁的指使?”   “我,我……”   比起楚荆的心理威慑,此时陆随简单粗暴的武力压制更为有效。陆随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微微使力,那盐农痛得汗流浃背,忙说:“是大少爷指使的!”   “大少爷?你是指陈泽?”   “对!就是他让我来的。”眼看事情已经败露,盐农破罐子破摔,一股脑儿和盘托出。   “庙会那前一晚,照常轮到我当值,那时我正晒盐,看到老爷和大少爷上了船。我本也没多想,那时突然下起了大雨,我躲在船底下想着躲一躲雨,突然听见船里传来了争吵声,没多久又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就像是有什么重物沉沉掉在地上。”   当天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盐农回忆道:“我胆子小,又怕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想着赶紧离开罢了。我才刚起身,却看到少爷拿着一块石头站在我身前。石头上的血迹还在往下滴,我还以为他要把我也灭口了,他却让我给他找一根绳子。”   “我那还敢多嘴,只能照他说的做,拆拉绳时我偷摸着朝里头瞄了一眼,只看到里头躺着个人,只看到一双沾满泥的鞋子,其他的我就再不敢打听了。”   那盐农才回到家就收到一箱银子,还听说陈大少爷派人把他欠的债全都还清了,惴惴不安了一整日,后来听闻陈家老爷子在水神庙上吊死了,他才恍然大悟。   他甚至想带着封口费一走了之的,没想到包袱还没收拾完,陈泽又找到了他。   “大人,我对天发誓,对祖宗发誓,我所说的字字属实!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杀人啊!”   见楚荆久久不说话,他把陆随当做救命稻草一般,“大人,我只是……我不是存心帮他杀人的!我不能死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家中的三岁小儿还不回走呢,我死了他们只能饿死……”   陆随嫌弃地移开被他抓住的裤脚,心道当初有胆子收钱办事,现在倒会喊没胆子杀人了。   楚荆问道:“你可知陈泽为何要杀陈玉年?”   盐农理所当然道:“子杀父,父杀子,不是为权就是为财。”   这作案手段与楚荆猜测的并无二致,只是他想不通陈泽的目的。   若为权,陈玉年生前陈家的大半产业都已经由陈泽打理,何必冒这个险杀人。若为了财,陈家那三兄弟为了家产闹上衙门时,陈泽也曾表露出野心,甚至愿意均分盐铺,一副慷慨大方的姿态。   陆随知道楚荆心中所想,一掌拍在盐农肩上,把人吓了个不轻,说:“你确定那日看清楚了是陈泽?伪造证词、栽赃陷害,依我朝刑律轻则发配,重则……”   那盐农欲哭无泪,只恨不能把头磕出个洞来,忙说:“两位大人!我真不敢骗人了!我这身家性命都在大人这儿了,不敢有一句谎话呀!”   “他所说全都是真的。”   三人循声看去,一少年抓着船缘跳了上来,道:“我可以作证。” 第50章 真实身份   “大人饶命啊!”   “大人,我真的是无辜的!”   盐城县的衙门毕竟比不得长安城的大理寺,牢房的大小伙食暂且不提,光这四面漏风丝毫不隔音的墙壁便能扰得人半夜睡不着。   那盐农闹的动静太大,差点把盐场的看守招来。案件真相尚未明了,楚荆不想徒生事端,陆随知道他的顾虑,干净利润一手刀把人劈晕,裹了个麻袋把人扛回了衙门。   盐农昏睡了一阵又被自己吓醒了,被逮回县衙以后还嚷嚷了一夜,直呼自己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灾既没消成,被楚荆随便套了套话,反手就老老实实把陈泽出卖了个彻底。   一直到天快亮了,牢房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经过前一夜的草草收拾,楚荆的卧房里凌乱中带着一丝有序。   床上的被褥是整齐叠好了的,木架上放着两人的简单的几件衣物,还有一件与之格格不入的,是尽早陆随在成衣店花了重金买来的,与楚荆的身材尺寸贴合无比的月白云纹绸衫。桌上一堆堆陈旧文书,其中一本被翻开,上面还留着楚荆昨夜写的批注。   狭小的卧房一下挤进来三个人,倒显得局促起来。楚荆倒了杯热茶,低头轻轻吹了吹,在氤氲的水雾中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少年两眼。他更加确认自己没认错人,初到盐城的那日,他与陆随在城郊客栈相遇的那晚,他分明记得这个少年也曾来到客栈躲雨。   陆随无所事事地在三两步路就能走完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又是把窗开了又关,又是翻箱倒柜竟在床底下找到了暗格,也不知是哪一任县令忘了带走“赃物”,暗格里头还意外找到了两锭金子。最后陆随实在无聊,就着楚荆的茶杯抿了口,然后默不作声地把这难喝的茶水放下。   陆随早就认出了这人,这少年还背着把剑,从离开水神庙开始他便已经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们,并且还能一路尾随没被盐守发现,显然身手还不错。他假装并未发现,本想看看此人的目的,只不过见此人迟迟未有动作,便打算审完盐农便把这人一并收拾了,没想到少年竟会主动现身。   那杯难喝的茶水停在嘴边,直到升腾的白雾逐渐散去,茶水由滚烫变冰冷,楚荆仿佛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陆随把剑擦得锃亮,剑锋闪着瘆人的寒光,他看着银白的剑身,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借着剑的反光在观察什么。   屋内的气氛安静而诡异,少年莫名紧张起来,开始懊恼在船上的冲动之举。   到底是沉不住气。   “你的意思是,”楚荆终于开口,“陈泽杀死陈玉年是你亲眼所见?”   少年万分笃定,答道:“是。”   “我亲眼看见他们二人起了争执,陈泽砸晕了陈玉年以后,把他拖到盐场后的树林里,伪造他上吊自杀的假象。”   “陈玉年的尸体是你带到水神庙的。”楚荆并不是在猜测,而是陈述事实。   少年犹豫片刻,回答:“是我。”   陆随突然问了句:“你与陈家有仇?”   见陈玉年被杀却不曾出手相救,不去报官却故意把尸体移到水神庙,又在今夜尾随他们后主动现身说明真相……   少年嘴唇发白,缓缓说道:“不,我只是……”   陆随漫不经心地擦着剑,道:“不必急着回答,你再想想。”   他与楚荆是截然相反的两种风格。   西北营出了内应的那几年,陆随总是亲自审讯内奸,他最常用的手段便是简单粗暴的威慑,以致于他的剑还未沾血便已经吓得犯人屁滚尿流。   楚荆则不然,他一向是最讲究推理与证据,常常面上和颜悦色,实际上手里早就掌握了对方致命的把柄。   楚荆问道:“当时他们为何起了争执?”   少年摇摇头,道:“我没听清楚。”   楚荆说:“你若执意要隐瞒,今夜本不必现身作证。”   “他们那时声音太小,我当真没听清楚。”   陆随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不合时宜地嗤笑了声,只听见楚荆无奈道:“你方才说亲眼‘见到’他们争执,说明你当时只可能在船舱内,而且他们的争吵声连船外的人都能听见,你怎么会没听清楚?”   楚荆起身下了逐客令,道:“既然你不信任本官,便早日回去吧,楚某恕不奉陪。”   陆随头也不抬,立刻伸出剑鞘卡住门栓把门拉开,俨然送客之势。   少年却并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纠结全都写在了脸上,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说:“抱歉,我……我说。你们可记得在客栈时,有个老伯说起的旧事?”   “你是指当年盐城县最大的盐商顾家,在掌门人因海难意外离世后,顾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之事?”   “是。”   当初听到此案时楚荆已经颇感好奇,他任大理寺卿多年,这等灭门大案他竟从未听起过。书桌上翻开的旧卷宗正是记录了此案,是楚荆昨日收拾时特意找出来的。   案件本就蹊跷万分,当地望族一家数十口被杀,案卷上的记载却只有寥寥数行,极其简略。最后只抓出个“替死鬼”认罪伏法斩于街市,便草草结案了。线索前后矛盾,毫不可信,只不过楚荆还未来得及仔细研究,听少年再谈起此事,楚荆问道:“难道此案跟陈玉年有关?”   “你记得那个被冤枉顶罪的顾掌柜么?他是顾老爷的远亲表侄,半辈子谨小慎微,最后竟被关在大牢里受非人的折磨,屈打成招。”   八岁的少年亲眼见到父亲被打得不成人形,全身无一处不被血污覆盖,被打断的右腿畸形地扭曲着,甚至可以看见刺破皮肤的白骨。   “我就是他的儿子,顾英雪。”   “传闻你失踪了。”楚荆记得灭门案发生在九年前,看顾英雪的模样尚显稚嫩,确实不过十七八岁。   顾英雪继续说:“我爹成了所谓的杀人凶手,人人都害怕与我沾上半点关系,我只能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甚至几度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是夏贤大人救了我。”   楚荆对此人的名字有印象,这一堆堆的卷宗里,有不少是夏贤经手的,而且与其他尸位裹素的县令不同,夏贤对大小事务的处理逻辑清晰,对下赏罚分明,政绩不错,可谓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说起夏言,顾英雪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夏大人不嫌弃我是罪人之子,当时我深信父亲是无辜的,所以一直在调查害死顾家的真凶,可我势单力薄,始终找不到任何线索。没过多久,顾家的产业被陈家逐渐侵吞,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我只能迁怒与他们,没有证据地胡乱猜测陈玉年也许跟案子有关。”   “我因为自己隐瞒得很好,直到我看到夏大人亲手写的信。他一直知道我的秘密,可我不曾想过夏大人竟也暗中调查了此案很久,甚至写信呈至巡府请求彻查。”   楚荆随手翻开一篇案卷,说:“你口中这人夏大人我虽未曾与他见面,但行文中可看出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如你所说他曾调查此案,我却并没有找到他调查过该案的痕迹。”   顾英雪摇摇头:“正是因为他为人谨慎,他猜测顾家灭门一案牵涉众多,因此记录下的任何线索都是他贴身携带,怕被有心之人销毁,连我也至今不知案子的真相。”   “既然如此,不知夏大人如今在何处,或许可以找他细问?”   “他已经失踪了。”   “失踪?”   “是我害了他。”顾英雪低下头,双拳紧握着,“当年夏大人正是因为调查此案得罪了陈家,曾有人威胁劝他不要再继续查下去。可夏大人为人最是嫉恶如仇,没过多久夏大人被诬陷收受了贿赂,上面的巡抚把他关进了,我连大人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就有传言说夏大人畏罪潜逃,买通了官府远走高飞了。”   “夏大人不可能是这样的人,都是因为我,才导致他因此案遭到报复。”   “我倒希望他真的畏罪潜逃,再也不要回来。”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徐晴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我情愿自己瞎了眼,信错了人,也好过夏贤遭奸人所害。”   徐晴一向冷静的声音此刻却微微颤抖,她道:“顾英雪,你终于敢滚回来了。”   顾英雪眼神闪躲,结结巴巴地回道:“我对不起你。”   徐晴的眼圈泛红,深吸了几口气,说:“是,你对不起我,对不起夏贤,更对不起你自己。”   “如果不是我,大人也不会被陷害,我没脸见你。”   徐晴咬牙竭力压抑着怒气:“你一声不吭地走了就对得住我,对得住夏贤?若你出了事我如何向他交代?”   “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已经连累了他,不能再害了你。”   “啪!”   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声,紧接着是沉默,无边的沉默。 第51章 命案再起   “停停停!”   见这两人你来我往的,眼看事情逐渐要走偏,陆随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二人隔开,道:“看来二位是旧相识,还有你们口中的夏大人,也与你们关系匪浅。叙旧的事先放放,当务之急还得先把案子说清楚,可否?”   徐晴哼了一声,说:“夏贤大人本是举人出身,曾上京科考落第后在本县谋得了官职。他虽然年轻却极有抱负,我和顾英雪都是被他收养的。”   顾英雪挨了一巴掌,顶着个泛红的掌印说:“我担心大人的安危,又怕你阻止,所以决定独自去寻他。”   可惜他并不知陷害夏贤的人是谁,只能潜入那些达官贵族府中探听消息。直到一次偶然在客栈听到他们在谈论起夏贤,那人说夏贤不知变通,标榜清高,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因此才让陈玉年去干这件事。   顾英雪听后立刻赶回了盐城县。陈家的人认得他,伪装成家仆是不可能的,为了不暴露自己,他提前打听到陈玉年陈泽二人的日程。这盐场从前也是顾家的,顾英雪年幼时常跟着父亲来往,对盐场最为熟悉,因此他提前藏身在船上。   “爹,这回您可一定要救我啊!”一进了船舱,陈泽立刻神色慌张道。   陈玉年低声骂道:“那艘盐船可是要运往辽东要塞的军需,你不要命了,连这都敢贪!”   陈泽只假装不知,忙跪在陈玉年身前,哭道:“儿子也是上了他的当,本以为只同平常一样运往京师,哪知……”   陈玉年一眼便看穿了他的谎话,眼神毒辣地盯着他,说:“上当?那你瞒着我抽走一半的抽成,又是上了谁的当?陈泽,你是我的儿子,我比谁都清楚你的性子。我只不过把陈家一部分家业交由你处理,别以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了。”   “是儿子鬼迷心窍!求您帮帮我,救救儿子!”   陈玉年慢条斯理地坐下品了口茶,许久才稍稍消了气,道:“他怎么说?”   陈泽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不敢有一点隐瞒,说:“他本来说早已打点好了的,可前几日打听到消息,说他不知因何入了狱。如今事情还不明朗,但我担心他会把儿子供出来。”   “哼!不孝子!我早跟你说此人心狠手辣,别再与他联络,你偏不听。这回爹帮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陈泽哭着喊着膝行跪在他身前,“爹,我是您儿子,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陈玉年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再度睁开眼时,只朝地上那人瞥了一眼,道:“我的儿子可不止你一个,此事我无能为力。”   “一定会有办法的!”陈泽涕泗横流,已经极近癫狂,“爹您借我点钱,我去打点让他通融通融!只要有银子,没什么是瞒不过去的!当年顾家——”   陈玉年彻底怒了,一脚踹在陈泽胸口,说:“我跟你说过,当年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提!”   “是是是,我错了,爹给我钱,儿子跪下求您……”   陈玉年不想再与他纠缠,抬腿往外走,说:“我就当没你这个不孝子,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干,滚开!”砰!   一声闷响,沾血的木棍落地。   陈玉年脑中在轰鸣,他有点疑惑地想要转过身,又感觉后脑湿漉漉的,想要抬手摸一摸,可他还没完成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便两眼一直倒在了地上。   陈泽沉沉道:“爹,您竟真不肯帮我。”   他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人,眼神中只有冰冷和杀意,仿佛那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只是——即将是一具再也说不了话的尸体。   他自言自语道:“当年你让我帮你干尽了坏事,害死顾家,陷害夏贤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既然你狠心见死不救,那我也没必要手下留情了吧。”   “这就是我所听到的全部,后来我尾随他们,亲眼见到昏迷的陈玉年被陈泽吊在树上。我不敢声张,又怕新上任的县令与陈家勾结,只好先把尸体背到水神庙里再作打算。”   陆随问道:“所以你这几日都在水神庙附近观察,也是为了试探我们?”   顾英雪有点不好意思,说:“是我差点误会了大人。”   楚荆对他们口中的那个人更为在意,问道:“你可知陈泽口中的‘他’是指何人?”   “不知。”顾英雪摇头,“陈家与官员的往来一直是个秘密。”   顾英雪已经把来龙去脉一一道完,天边微亮,远处一声鸡鸣,正在此时衙门外响起了击鼓声。   “何事?”   衙役带着一奴仆打扮的人直接进了后院,见楚荆的卧房里满满当当的四个人,还有些好奇。   “楚知县,陈泽被发现在家中上吊自尽了。”   陈泽的屋中凌乱不堪,仿佛才遭过匪徒洗劫。被褥和衣服散落了一地,床底、书柜、暗格翻出一箱箱的金银珠宝,银票犹如纸钱般洒落,最后停在死人的脚下。   书房里也是一片狼藉,名贵的字画被扔在一旁,而陈旧的账簿和书信竟也被翻了出来,遍地都是撕烂的纸张。   陈泽双眼圆瞪着吊在房梁上,仿佛惊恐地看着眼前被破坏的家。   赤裸的双脚仍在微微晃动,身上还穿着亵衣,指甲里满是血迹,解开陈泽脖子上的麻绳,索沟呈环状缠绕着全颈项,显然是被勒死再悬尸。   “报应来得可真快,”陆随冷笑一声,“陈泽想出来的点子最后还是用回了他自己身上。”   只不过这行凶手法一眼便识破了,与其说是凶手的手法拙劣,不如说是明晃晃的挑衅。   楚荆随手翻了翻抽屉,里面都是满满当当的银票,他问起瑟瑟发抖站在一旁的家仆,问道:“可有少了什么东西?”   大管家忙道:“大人,这些财物并未丢失。”   楚荆并不意外,他又道:“书房呢?”   “字画古董都完好保存着。”   “我的意思是,里面的书册、账本是否有缺漏。”   “禀告大人,不曾丢失,都是完整的。”   楚荆与陆随对视了一眼,眼中多了一丝疑惑。   他问道:“陈家可有其他存放账簿和书册的库房?”   管家点头道:“有的,只不过都存放在旧宅,大人可要立刻前往?” 第52章 霉运当头   陈家的大宅已落成将近十年,选的是风水最佳的地段,而老宅则临近郊外,经过几十年风吹雨打早已只剩几面危墙,岌岌可危地矗立在荒郊。   “两位大人,这边。”   天色昏沉,管家在前头引路,绕过官道走入了歪歪扭扭的小径。   路上可见已经荒废多年,杂草丛生,偶尔还能见到零星一两座野坟,石碑上早已长满青苔。   管家默默带路,楚荆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陆随则悠闲地四处张望,神色怡然如同踏春,全然不似在追查命案。   楚荆全神贯注地往前走着,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恰好被身后的陆随接了个满怀。   “这是什么?”   楚荆正要蹲下身仔细分辨,目力极好的陆随把他拦住了,说:“骨头。”   “骨头?”   “具体来说是中年男子的腿骨,身长大概七尺。”   管家苦着脸道:“这里夜晚不时会有野狼,去坟地叼走饿死流民的骸骨……”   没过一会儿,楚荆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踉跄,低头一看,认出了是一颗骷髅头。   两人默默看向管家,只听他擦着汗又道:“前些日子总听有人失踪了,果然是被野狼分食了罢……”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地上满是青苔,眼看着越走越偏僻,陆随在第三次扶起差点摔倒的楚荆以后,给他捡了根竹棍当做拐杖,故意问道:“这路这么难走,老管家,你该不会是在骗我们吧?”   楚荆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十分配合道:“想来是不会的。”   管家应和道:“是这条路,确实难走了些。”   还没走两步路,陆随又面不红气不喘地说:“怎么还没到,楚大人我累了,不如回去吧,改日再派人来寻。”   楚荆爽快同意了,配合着他演戏:“也好,此事不急于一时。”   管家忙加快脚步,越走越急,说:“二位大人,马上就到了。”   陆随变本加厉,说:“大人我头晕,我走不动了。”   还没等楚荆发话,管家先应和道:“二位大人先在石头上歇歇,没剩多远的路了。”   楚知县仍站着,“陆随从”先坐下了,一旁的管家心神不宁的,总想催促他们快点启程。   黑鸦飞过,风雨欲来。   “老管家可真是好记性啊。”陆随突然开始搭话。   管家好一会儿才回道:“大人是何意?”   “这坟头草长得比你还要高了,还能记得这路。”   “啊……是,毕竟每年都要回老宅祭祖的。”   陆随又问:“我怎么记得陈家的祖宗牌位都放在水神庙了,每年还要回这儿?”   管家支支吾吾说:“那只是一部分。”   陆随不依不饶,又说:“老管家,你很热么?”   “没有……不热。”   沉默了一路的楚荆终于发问:“那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阴风吹过,静谧的草丛中能清楚听见杂草迎风的沙沙声。管家脚步一停,转过身来时,脸上原本的恭顺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冷与狠戾。   他猛地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朝着楚荆面门直刺而来。   也不知是他早有预料还是司空见惯,楚荆虽不曾习武,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立刻让了个身位,把手上的竹棍抛给了陆随。   陆随反应极快,手中的竹棍仿佛化为长枪,精准地击中了老管家的手腕,伴随着腕骨碎裂的清脆声,那匕首被打飞出去,落在草丛中再也不见踪影。   管家强忍着断骨的疼痛,被震得后退几步,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管家却已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未等两人上前追查,草丛里窜出好几个蒙面黑衣人,他们手持刀剑,每个人眼中都闪着寒光,将楚荆和陆随团团包围,只等待一声令下,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陆随嗤笑,不屑地把竹竿指向正中间那人,却并不是对他说话。   “楚大人,怎么三天两头有人要杀你呢?”   楚荆丝毫不见恐惧,反而笑道:“我向来霉运当头。”   “刀剑无眼,你可得在我身后躲好了。”   “看来陆将军有十足的把握?”   站在正中的黑衣人说:“陆将军?你是陆随?”   陆随故意摸了摸身侧,道:“是我,可是怎么办呢,忘了把我的剑带上了。”   楚荆表示遗憾,道:“若是打不过,走也可为上计。”   “逃走?”陆随把楚荆挡在身后,“那你可真是太小瞧我了!”   话音未落,陆随长棍向后一挑,黑衣人手中的长剑脱手,陆随迅捷精准夺了他的兵器,每一次出剑都直指要害。   陆随身法灵活,仿佛游龙般在逼近的黑衣人中间穿梭,手中的剑光化作一道道致命的轨迹。只三两下的功夫,便有九个黑衣人被他连番打倒在地,哀嚎不止。   剩下的最后一个黑衣人,此时已是瑟瑟发抖,脸色苍白,手中的剑几乎握不住。他惊恐地看着陆随,眼中满是恐惧。陆随一步步逼近,他终于承受不住,脚下一软,摔在了地上。   领头的那人受伤最重,他吐了口血,勉强捂着胸口站起来,挥手制止了其他人的动作,看向陆随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忌惮。   陆随剑尖离那人咽喉不过一寸,再进一步便能把他颈部捅个对穿。   “谁派你们来的?”   “顾家这趟浑水不是你们该淌的,劝你们及时收手,否则——”   “否则什么?”见他还在嘴硬,陆随剑尖轻轻一划,颈脖立刻流出深红的鲜血,“否则就杀了我们?”   黑衣人沉声道:“楚大人是聪明人,何必为这不相干的人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楚荆淡淡地回了句:“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楚某的前程就不必费心了。”   “不知好歹!”   见此人已无可救药,陆随也懒得杀他,把剑尖移开道:“算了,滚吧。”   黑衣人仍不死心,说:“今日我放你们一马,此案休要再追查。”   陆随把剑往地上一扔,竟也吓得几人后退两步。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你说谁放谁一马?”   黑衣人没再回答,命令道:“撤!” 第53章 两淮盐使   陈家旧宅早已在多年前的大火中焚为灰烬,如预想那般,满地的废墟中只剩焦黑的断壁残垣,而所谓的“旧账本”更是无稽之谈。   楚荆道:“既然故意说谎骗我们到此处,陈泽一定藏了某样东西威胁他们,以致于被杀人灭口。”   陆随感叹道:“那老管家在陈家待了近十年,陈泽估计怎么也想不到会死在那些人的手上。”   尽管黑衣人没透露半点风声,楚荆也并非毫无头绪。   沉吟片刻,楚荆却问起另一个问题:“皇上为何派你来此地?”   陆随反问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楚荆笃定地说了两个字:“盐税。”   “楚大人的头脑就是好用啊。”陆随感叹道,“其实自下了圣旨直到我离开长安,李锡自始至终都不曾召见我。直到我收到盐运使林卫入狱的消息。”   这不过是几日前才发生的事情,那时楚荆刚到盐城,仍未得知此事。   这名字倒是耳熟,楚荆说:“我记得他与王礼关系匪浅。”   “岂止是匪浅,他可是王阁老的女婿。”   “哦?那王阁老狠心让自己女婿下狱?”   “以他心狠手辣的为人,就算女婿被五马分尸也不见得会眨半下眼。不过这回他终于阴沟里翻船,被人摆了一道,差点因此事被牵连。”   楚荆好奇道:“谁还能摆他一道?”   “你。”   “……我?”   见楚荆难得露出一脸懵懂的神色,陆随颇感有趣,道:“林卫十多年前就是在盐城任盐官,那时已经是王礼的女婿,王礼被提拨为尚书后,林卫又升任两淮盐运使。他任职不过三年便大肆敛财,当年在盐商集体情愿下,还向皇帝禀报奏请增加每年的盐引定额。”   楚荆对此事有些印象,道:“我记得当时笠泽兄曾提议规定盐商每年可预提次年的部分盐引票,以此票领盐售民,但除了需交纳原本的盐税外,还需额外缴纳三两银子作为预提盐引的利息。”   陆随说:“不错,此令下达后,林卫对这三两预提息引大做文章,借机中饱私囊,暗示各地盐商馈送厚礼。直到三月前,林卫再被提拔调任,新上任的盐运使一查账簿,发现盐商交纳的五万两预提盐引的息银不翼而飞,他担心惹祸上身,立刻上奏京师。李锡派人彻查了三个月,竟查出林卫三年间鲸吞应缴国库的盐税达六百万两。”   “看来他在盐城任盐官期间,也多半不干净。”楚荆想起来那个问题,“所以此事与我有关?”   “你可还记得有个翰林曾在大理寺任职,传闻是被你嫌弃了一番后愤然请辞了,这新上任的盐运使正是他。”   楚荆恍然大悟,说:“原来是他。”   “终于想起来了?”陆随调侃道,“若不是你这个大理寺卿太严厉,那人也不会调任盐官,说不定林卫也不会被揭发了。算来算去,这份功劳可少不了你的一份。”   楚荆哑然失笑:“并非我严厉,是他胆子小,审犯人时那囚犯还没招供,他就先被吓得口唇泛白,若是碰见了尸体更是好几日食不下咽。而且我发现他精于算术,还向李锡举荐他。也不知是哪来‘怒而请辞’的谣言。”   陆随发现了关键所在,道:“你看人还真准,但凡他胆子大一些就继续同那些盐商勾结了,也干不出一上任就检举林卫的莽事来。”   “顾英雪说听到陈泽与陈玉年争吵,或许正因林卫被揭发,牵连出的一系列案件。”   陈家旧宅并非只与一条小道相通,两人沿着官道往回走,正准备回到衙门时,突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阵喧闹声。   骚乱中有人惊恐呼喊:“砍人了!”   他们警觉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有人手持一把血迹斑斑的刀,满脸癫狂地冲过大街,接连撞翻了路边的小摊贩,直冲入对面的酒肆。   店内的酒桌也被掀翻,客人争先恐后尖叫着往外逃,却被堵在了门口。   “小心!”   一矮小的妇人被狠狠撞了下,怀中抱着的婴儿被甩飞了出去,徐晴从后面追赶了上来,她身手不错,踩着木凳一跃接住了襁褓中的婴孩。   那妇人哭着连连道谢,怀中的婴儿仍在熟睡,对方才的惊险毫无察觉。   徐晴不敢有丝毫停留,提着剑追着那人跑上楼。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块碎布从三楼飘下,楚荆一抬头,竟看见长刀当头砍下,顾英雪险险躲过,肩膀实实挨了一刀。   提着刀伤人的正是陈家的幼子陈文。   寒刀架在顾英雪脖子上,眼看跑上楼救人已来不及,楚荆呵道:“跳下来!”   腐朽松动的木栏杆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恰如其分地应声而断,顾英雪直直从三楼跌下,楚荆本能地伸手想在底下把他接住。   “躲开!”   电光火石间陆随更快一步地扯过来一旁成衣店中的长布,一头绑在了柱子上,另一头缠着手臂用力绷紧。   “砰!”   顾英雪重重地落在长布上,被陆随稳稳接住。   陆随出了一身冷汗,心有余悸地看着楚荆,道:“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楚荆松了一口气。   真正有事的人倚着墙柱,顾英雪虽不至于落得个粉身碎骨,但受伤的肩膀仍血流如注。见他脸色越发雪白,楚荆用力按住他肩膀的伤口,道:“快带他回去止血。”   陈文终于被追上楼的徐晴双手反剪按在了地上,他仍不死心地大吼:“是你害死了大哥!我杀了你!”   “不是他,陈泽昨夜被害之时,顾英雪正同我们一起,他没机会作案。”楚荆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你父亲正是陈泽谋杀的。”   “你胡说!分明是包庇!我要报官!”陈文目眦欲裂,又挣扎起来,徐晴险些脱手没压住他。   陆随刚从隔壁包子铺回来,被陈文吵得头疼,直接往他嘴里塞了个馒头,满脸嫌弃道:“报什么官,我们这不已经在这了!”   “唔唔唔……”陈文还想再说什么。   陆随把馒头拿开,立刻听他骂道:“你们都是勾结串通好的,我要告上大理寺,我要见皇上!”   “……”   前大理寺卿无奈地扶着顾英雪走远了。   陆随难得好脾气地没有揍他一顿,把馒头又塞了回去,“你还是别说话了。”   顾英雪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紧皱着说着梦话。   “大人,大人!”   “是我害了你……”   这找来的县大夫一见这场面就被吓得直哆嗦,最后只能楚荆亲自给他缝合伤口,好不容易才止住血,保住了性命。   楚荆轻轻帮他擦了额头上的冷汗,顾英雪不知陷入了什么噩梦,突然抬手抓住了楚荆的手腕。   担心他牵扯到伤口,楚荆轻声道:“别怕,睡吧。”   顾英雪仍喃喃道:“是我……都是我害的……”   “夏大人为民请命,是个好官,他不会怪你的。”   他啜泣了一声,噩梦终于散去,陷入了昏睡。   房间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楚荆忙了几个时辰才终于出来。   陆随正坐在小院前坐着等候,问道:“他怎么样?”   顾英雪好不容易才睡下,楚荆轻轻关上门,说:“刀伤太深,幸好止住了血。而且事出突然,衙门里找不到麻沸散,也是苦了他。”   楚荆的衣袖用襻膊绑起,喷出的血还是顺着胳膊染红了袖口。   陆随打了盆水,手上拿了块干净的布。   楚荆乖乖伸出手,任由陆随帮他把手上的血迹仔细擦干净。   “这么多年过去,楚大夫医术不减当年。”陆随舀了一捧温水浇在楚荆手臂上,斑斑点点的血污散开,立刻把清水染红。   楚荆道:“若你当年不是经常受伤还瞒着我,我这包扎的医术也不会如此熟练。”   若要提起往事,见顾英雪今日这般,楚荆才知道当年满身伤口的陆随有多能忍痛。   楚荆忍不住道:“你以后可不能再受伤了。”   “自然。”   楚荆来回奔波了两日,几乎没合过眼,双手被洗干净后又用干净柔软的棉布擦干净,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今日吓了我一跳。”陆随道。   楚荆难得迟钝起来,说:“我也没想到陈文敢当街杀人。”   “我不是说他,顾英雪跳下来时,你怎么想也不想就冲上去接人了。”   “我……担心他摔死了。”   陆随忍不住责备:“那你不怕他把你砸死了。”   “他的身量与我差不多,还不至于到把我砸死的地步,顶多就是——”   陆随沉下声问答:“顶多什么?”   楚荆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但还是听出了陆随语气里的不悦,他许久才回道:“没有顶多,有你在这我不会受伤的。”   “又在敷衍了事,我可不吃你这套。”   “那我……下次不会了……”楚荆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在磕上石桌前被陆随及时用掌心垫住。   陆随抱起累地睡着了的楚荆,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我总是拿你没办法。” 第54章 他不对劲   衙门内院满是药的苦香,时隔多年楚荆的医术不减,拜陆随所赐,他对处理刀剑外伤最是得心应手。楚荆亲自上药铺挑挑拣拣了许多奇形怪状的药材,一股脑儿的扔进药炉里煎,一旁还放着包糖。   楚荆配药时备糖的习惯还是从十年前在西北营开始养起的。那时陆随总是受伤,为了让他的伤好得快些,楚荆总向徐大夫求来各种奇珍异草,良药苦口,熬出来的药浓得像墨汁一般,味道更是辛辣无比。   这药又咸又苦,楚荆发现陆随总是偷偷把药倒掉以后,便想了这法子哄他吃药。只是不知他有可曾想过,陆随这样连腿骨被贯穿也不喊一声疼的人,到底是怕喝药,亦或是只想招楚小大夫来哄一哄罢了。   忙活了半日,药终于熬好了。楚荆滤了药渣,把药盛好,一摸旁边的糖罐——剩下孤零零的一颗糖在罐里哐当作响。   陆随嘴里含着颗糖,正抱臂倚在树下看他。   楚荆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是他,问道:“你何时回来的,也不出声。”   陆随说道:“我见你熬药熬得如此全神贯注,怕突然喊你一声,到时你把这药罐子摔了,你可得怪我。”   见楚荆朝他伸出手,陆随还装傻道:“怎么了?”   楚荆道:“糖。”   见陆随乖乖交出那半包酥糖,楚荆道:“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小孩抢糖吃。”   “这个顾英雪面子可真大,还要劳烦县令大人亲自给他熬药。”   这小小衙门里要处理的公务可一点儿也不比大理寺少,楚荆并不是闲得慌,他解释道:“若我不亲自盯着,万一有谁往药里加了乌头砒霜,到那时我可真是回天乏术了。”   这话说的不无道理,顾英雪回到衙门不过一日的时间,陈文竟提敢众目睽睽下提刀上衙门里追砍他,不用想也知有人走漏了风声。   这衙门里的差役,名义上都是楚荆的属下,实际上陈家发迹以后在本地势力已经根深蒂固,他们与陈家有何私下来往也不得而知。他也是这才知道顾英雪还隐瞒了一件事。   当年夏贤失踪后,顾英雪坚信当年是陈家害死了顾家,还勾结当时的县令把他爹屈打成招,一时冲动下潜入陈府想刺杀陈玉年。以他的身手,顾英雪理所当然的失败了,还被扭送到了官府,吃了好几月的牢饭。这节骨眼上陈文得知顾英雪不仅没死,还又回到了盐城,便以为是他谋害了大哥陈泽。   顾英雪这伤拖不得,当务之急是先把人救活,楚荆眼下无人可用,也没功夫去追究是谁给陈家通风报信的,索性自己亲自熬药。   两人正交谈着,房中传来咳嗽声,顾英雪终于醒了。   楚荆推门而入,被熏得满身都是浓重苦涩的药香。   顾英雪脸色煞白,也算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强撑起身体靠在床头,扯着沙哑的嗓子说:“楚大人,你救了我。大恩大德,我顾英雪无以为报,日后必……”   说到激动之处,顾英雪本想从床上起身,却一下牵扯到了伤口,只得脱力躺在床上猛烈咳了起来。   “不必多谢。”楚荆忙扶起他轻拍着他的后背,“说到底也是陆随当日出手及时。”   陆随及时打住顾英雪感激的目光,道:“举手之劳罢了。”   见他动手不便,楚荆把那碗药吹凉了,拿起勺子喂病人喝下。顾英雪可不像陆随那样,三两下就把药喝完了,楚荆这才见他苦着个脸,问道:“是不是太苦了?”   顾英雪生怕楚荆嫌自己不懂事,忙摇头道:“不,不苦的。”   陆随看不下去直接把那糖塞到他嘴里,说:“嘴硬什么,楚大人熬的药苦不苦我可最知道了。”   顾英雪这才稍稍放松了下来,发自内心地笑了笑,说:“多谢你们。”   几日过去,县城内外相安无事,陆随却越发觉得顾英雪这小子不对劲。   他的证据如下。   今日楚荆一大早给他换肩膀的药时,顾英雪不自然地躲了下。依楚荆的经验,这么深的刀剑伤极有可能引起热毒,他探了探顾英雪的额头试探体温,又探了下自己的,才放下心道:“幸好已经退了热。”   顾英雪衣服还半挂在肩膀上,本因虚弱而发白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陆随那时正好拿着金疮药进来,见顾英雪一脸羞涩的样子,心中无语道,换个药这小子脸红个什么劲。他还装作不在意地补了句:“楚大人可真是医者仁心,随~便~对哪个病人都照顾得细致入微啊。”   楚荆也不知他犯什么病,说话阴阳怪气的,回道:“只可惜不是每个病人都能像顾英雪一样让我省心的。有的人药不愿意喝,受了伤也不肯说,不遵医嘱,讳疾忌医,你说该拿他怎么办?”   陆随没想到这事楚荆能记这么多年,吃瘪道:“自然是该好好教训一番。”   “该怎么个教训法?”   “那若有下回便下最苦的药……”   楚荆瞪了他一眼,“没有下回!”   说错话的陆随咋舌,认错道:“没有下回没有下回。”再比如。   一连喝了几日的药,楚荆把药端进来给他盛好,问:“能自己喝吗?”   顾英雪愣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右手,才刚拿起勺子,手抖了两下,叮一声勺子掉回了碗里。   见顾英雪神情低落地摇了摇头,楚荆把碗端起来,低头把药吹了吹,却没见顾英雪的眸子突然亮了,似乎还颇为期待地等着那碗药送到自己嘴边。   旁观者清的陆随把顾英雪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这种小把戏他十年前就用过无数次了。   苦口良药还未入口,本好端端坐在一旁的陆随突然“砰”的一声——   “哎呀!”   听见陆随惊呼,楚荆忙把药放下,问道:“怎么了?”   陆随龇牙咧嘴地捂着手说:“磕到手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楚荆数落了句,仍是不放心去仔细检查,“哪只手?”   “这只,尾指。”陆随伸出右手。   “哪里磕到了?没见红肿。”   “可是好疼……”   “这里?”   “靠下一点。”   “这儿?”   “对对,是这儿。”   陆随略施小计,这下楚荆忙着给他检查,完全忘了喂药这回事。   陆随装模作样地瞥了眼顾英雪,只见他满是失落地垂下眼眸,自顾自地喝完了药。还比如。   忙了一日的陆随一踏进书房,就看见顾英雪正乖乖坐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盯着身旁的楚荆。   自来到这以后楚荆就没闲下来过。他一边要忙着查案,一边要照顾顾英雪,衙门还有大大小小事务都等着他处理,忙得不可开交,丝毫没有注意到坐在他身旁顾英雪正冲着他傻笑。   杯中的茶已经凉透了,见顾英雪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杯热茶,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打扰了楚荆。他正端着才斟好的茶正要放在楚荆桌上,不料陆随突然把那杯茶水接过一饮而尽,然后像提溜小鸡崽一样把顾英雪从椅子上提起来。   陆随把他赶到门边,说:“这么晚了,病人不回去好好休息,待在这干嘛?”   楚荆这才想起顾英雪还待在这,他方才只顾着处理剩下的杂务,丝毫没有察觉,也说道:“你的伤还没痊愈,回去好好休息吧,不必在此处陪我。”   顾英雪立刻挺了挺胸,装出中气十足的样子,不服气道:“大人,我不累。”   楚荆道:“可是——”   他的话被陆随抢过,“可是我们现在要谈大人之间的事情,你一个小孩子在这凑什么热闹,回去回去!”   顾英雪不服气道:“我才不是小孩,我马上就要弱冠了!”   “我当年像你这个年纪已经——”   “已经什么?”   陆随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以楚荆随从的身份自居的,险些说漏了嘴,“已经伺候楚大人十多年了。”   “我……”顾英雪一下蔫了,十多年的相处,他可怎么补得上。   陆随满脸写着感情的事也是分个先来后到的,把依依不舍的顾英雪赶走后,陆随刚把门关上,见楚荆放下了笔,支起下颌看着他。   陆随感受到他狐疑的目光,道:“大人怎么用审犯人的眼光看在下呢?”   楚荆道:“你不喜欢顾英雪?”   这话问到他心坎上了,陆随毫不犹豫道:“确实算不上喜欢。”   “为什么?”楚荆问这问题纯属好奇,陆随从不把多余的感情浪费在他人身上,他极少喜欢一个人,正如他也不会主动讨厌一个人。   “因为你啊。”   “我?”这回答出乎楚荆意料之外。   “我发现你还真是……”陆随正对着他坐下,想起了个词,“爱拈花惹草。”   楚荆哭笑不得,说:“这话又是从何说起?证据呢?”   “先是有那个祝鸢皇后对你含情脉脉,现在顾英雪这小子见着你就脸红。话说回来,你离开西北营以后的这十年里,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情史?”   本以为他要反驳,楚荆却轻轻笑了声,他提笔把最后一个字写完,然后抬眼笑看他。   “陆将军这就醋了?”   两人凑得极近,近得能看见烛影下楚荆睫毛落下的一片阴影。陆随呼吸一滞,捻起一缕楚荆垂落的发丝,凑近了他耳旁轻声道:“若我说是呢?”   楚荆游刃有余地反问道:“他才不过十八九岁,你就如此没有自信?”   陆随停在楚荆耳畔的手缓缓下移,轻轻摩挲他的下唇,道:“当年我第一次吻你时,也不过十八岁,楚哥哥。”   没想到陆随突然提起这个,还是脸皮不够厚的楚荆败下阵来,他假装咳了一声,移开了视线,说:“你这几日神出鬼没的,查到什么了?”   陆随看到楚荆脸上的一抹绯红,掩住笑意,道:“说起这个,陈家……” 第55章 金身藏尸   一连数日,水神庙都被海雾笼罩着,遮天蔽日的浓雾让人分不清晨昏。   招摇撞骗的老道士摇着三清铃,路过狭窄的小巷,从巷口远远地看了水神庙一眼,捻指一算,又摇头晃脑地往反方向离开了。嘴里还神神叨叨的,“大凶,大凶之兆。”   旁人路过听见,好奇问了句:“老道长,你怕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罢,这庙里头可是保佑我们的水神。”   那老道士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看也不看一眼,道:“你可真是个睁眼瞎,这庙里镇着的,可是几十条无辜的怨灵哟。”   待那人还要再问,老道士摆摆手,说:“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啊……”说罢便扬长而去,消失在雾里。   潮湿沉闷的雾气下,水神庙香火鼎盛,飘出缕缕的轻烟。   走到巷口便能闻到那是香烛燃烧的烟雾。不出三日陈玉年、陈泽相继上吊,陈老夫人伤心过度,险些气绝身亡也跟着去了,卧于病榻一日后,不知为何精神竟见好转,强撑着身体来了水神庙。   两人的尸体和棺木停在庙中整整七日,陈家在庙中设了坛场,给二人做了法事,又求水神娘娘保佑他们陈家和剩下的两个儿子别再遭遇不测,这才终于散去,只剩道士日夜守灵。   往常洛绎不绝的水神庙中,只剩下水神娘娘端坐在大殿,金碧辉煌的殿内却飘满了白色的纸钱。   庙内无风,昏暗的烛光却摇曳不定,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暗中窥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阴冷气息,夹杂着檀香的刺鼻与腐朽的腥臭,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两抬棺椁停放在坛场内,棺材通身黑亮,以乌木制成,精致的绸缎覆盖着棺盖,复杂的图案在微弱的烛光下,呈现出诡异的色泽,如同曾被鲜血浸染。厚厚的蒲团上散落了,上面散落着泛黄的符纸,它们无风自动,沙沙声仿佛魂灵低语。   一位道士身着土黄道袍站在棺前,他的脸色苍白,眼中闪烁着幽绿的光芒。他手持拂尘,口中喃喃默念诵经,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是从地狱深处而来。随着他的诵念,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坛场上的烛光几乎全部熄灭,只留下一道幽暗的光影。在这光影中,道士的身影变得模糊而扭曲,仿佛随时即可融入这阴森的氛围中消失无踪。吱呀——昏暗中沉重的木板挤压摩擦,那道士听到这诡异的声响,心脏猛地一紧,手中的拂尘几乎脱手而出。   他瞬间忘记了口中的经文,双眼惊恐地死盯着两抬静躺的棺椁。诈、诈尸了?   道士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喉咙仿佛被鬼掐紧,一呼一吸变得格外艰难,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冷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   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似乎还伴随着一阵脚步声,道士紧张地环顾四周,生怕他们从哪一处阴影钻出来索了他的命推他去当替死鬼。   大门突然开了,两道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道长,时辰到了,该换人了。”   进来的是两个身着灰色道袍的人,一高一矮,两人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相貌。   还是高的那个先开口说话。   那道士险些被吓得去见阎王,他长舒一口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瞪大双眼极其不满地看着进来的两人,但心中更多的是庆幸。   他重新拾起手中的拂尘,双手仍微微颤抖着,缓了好一阵,才板起脸道:“这么快?”   高的那人指了指那三炷香,不知何时已经燃尽,道:“道长请看。”   那道士未察觉出异常,而且也确实没了继续的心思,收好了拂尘往门外走去,在踏出门槛前收住了脚步。   “你们两个——”   两人布道的动作稍顿,依然高的那人回过身来,问道:“有何嘱咐?”   道士打量了下,说:“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我们是入门不久的新弟子,师叔没见过也正常,改日我们还得专门拜访师叔。”   道士直翻白眼,心道再也不想看见这两人。他抬脚正要离开,又突然道:“慢着。”   “陈家可是花了大价钱,你们两个不得怠慢。”   “师叔说得是。”   眼看那道士离开了,他正要去把门关上,又见他返回,说:“还有!”   “新弟子”压着无奈的白眼和忍不住抽搐的嘴角,耐着性子问道:“师叔还有何指教?”   道士皱起眉,批道:“下回让你师父换个身材相称得到来,你俩一高一矮,参差不齐,别让神明觉得不敬!”   陆随假笑着连连点头称是,等门终于关上了,他身旁的矮子楚荆摘下道巾,解了道袍,无奈道:“生得矮也成错处了。”   “你确定他不会再来?”   陆随估摸着时间,猜他已经走到巷口了,神秘一笑道:“不确定,估计是回不来了。”   道士被吓出一身冷汗,后背凉嗖嗖的,仍总觉得有什么脏东西跟着他,似乎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他越走越快,最后近乎是跑了起来,才出巷口看见一个阴影。   “谁?!”   回答他的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又闪过一道阴影,还没等他大喊出声,后颈一痛,那道士整个人晕倒在地。   徐晴四下看了看,街上空无一人,干净利落地把人五花大绑,照着陆随规划好的路线把他扔在暗巷里。   任务已完成,徐晴拍了拍手上的灰,道:“放心,天亮会有人来放你走的。”   青石板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庙内回响,显得格外清晰。水神庙本身并不大,二人没花多少功夫,便已经把神庙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通。   陆随道:“地下没有暗道,墙里也没有暗门。”   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连陈家父子的棺材板都掀了,也没找出半点线索。   楚荆早有预料,尽管如此,他却笃定地说:“水神庙内必定有蹊跷。那些人杀害陈泽并不为财,而是要找到那份掌握着关键证据的账本。”   陈玉年和陈泽不可能轻易把这致命的把柄焚之一炬。既然不在旧宅,也不放在陈府,更不可能藏在毫不安全的盐场,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楚荆暂无头绪,他抬头看向房顶,难道机关藏在房梁上?   角落那把椅子还在原地,楚荆搬来凳子,路过时又被绊了一下。楚荆突然想起上回也是在这差点摔到,他拿着蜡烛蹲在地上查看。   “陆随,你来看。”楚荆指着下面的石板,“这块青石板曾更换过,颜色比周围的浅些。”   陆随方才也留意到了,他用剑鞘往上顶起,把整块石板撬了起来。   他说:“不是地道。也许只是这块开裂了,找了块新的补上。”   楚荆琢磨着往两旁看,正殿中央是水神金身,两旁则立着各路天王的神像。   陆随一眼便看出他心中所想,道:“或许神像砸下把石板砸裂了。”   两人立刻一一检查,“这里摔坏了一个。”   神像已重新上过金漆,只有在灯烛下仔细分辨才能看出金身眉间往下开裂成一分为二,又被人为的牢牢拼了起来,只留下一道极不起眼的裂缝。   裂缝边缘有一道黑红的痕迹,楚荆用力刮了一道,手上晕开淡红色痕迹。   “血迹。”   “还挺沉,难道里面藏了东西?”陆随搬起神像掂量。   楚荆说:“庙里庙外,我们都已经找过。唯一剩下的便是这些神像,他们怎么也找不到的账簿也许就在此处。”   陆随把神像高高举起,确认道:“我砸了?”   楚荆点头:“砸吧。”   陆随又道:“这神明不会怪我吧?”   楚荆说:“你砸的时候在心中默念我的名字,说是楚亦安砸的。”   “那可不行,”陆随叹了口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能对不住了这位神。”轰!   神像登时四分五裂,却没同他们预想那般,神像里空无一物。   陆随尴尬道:“难不成我们猜错了?”   再度裂开的神明闭着双眼,这回可真是对神明不敬了。   楚荆却搬来旁边的一座,说:“继续。”   陆随念了一句:“有怪莫怪。”铮!   神像被陆随的利剑劈成了两半,可惜,里面还是空的。   这回,裂成两半的神像倒在地上怒目圆瞪,只是一只眼瞪着罪魁祸首的陆随,另一只眼瞪着站着说话下指挥的楚荆。   见楚荆沉默着看着剩下的那两排神像,陆随认命地拿起剑,说:“我知道了。”   陆随的宝剑削铁如泥,刀起刀落间,正殿左右两排的神像已经被他劈了个遍。   里面没有出现楚荆所期待的东西。   楚荆似乎如释重负,十分自信地冷笑了一下,道:“我知道藏在哪儿了。”   顺着他的视线,陆随看向水神金身,毫无诚意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楚荆忍不住搭话道:“水神是道教神,她听不懂。”   “……那只能得罪了。”   陆随利剑出鞘,猛地挥剑劈向金身,剑光闪烁,咔一下,金身微微晃动了下。那沉闷的声响下,楚荆说:“等等,你有没有听到?”   陆随又一剑劈向金身:“听到了,你猜的没错,里面确实有东西。”   陆随连续挥剑劈砍,金身在剑下不断晃动,遍布刀痕,已经摇摇欲坠。两人站在水神像身后奋力往前一推,一声巨响,金身轰然倒下。   木屑飞扬中,两人瞳孔骤缩,似是不敢相信。   金身内除了出现了一本十分陈旧的、厚厚的账本以外,里面竟还藏着一个人。   更准确地说,是一具干尸。   干尸呈水神端坐的姿势,干透的皮肤紧贴在骨骼上,身上穿着的竟是七品鸂鶒官服。   “这难道是?”   “夏贤。” 第56章 八卦太多   金身轰然倒塌,水神的头颅咔地一声从颈部断裂。头颅上的金漆剥落,露出斑驳的石头本色,水神双目仍是微睁着,却不复慈悲相,连往日沉静的微笑也仿佛透着对众生的嘲讽。   楚荆和陆随站在倒塌的金身前,目光凝固在那诡异的干尸上。   夏贤双目微阖,嘴唇紧闭,半边脸庞被自头顶淌下的血液染得斑驳。   血液早已凝固,颜色发黑,尘土中血液中的铁锈味与神像的木香混合在一起,产生与神庙格格不入的气味。   楚荆简单看了一眼,尸体头部凹陷,应为遭受重击致死,凶器极可能是那尊曾裂开的神像。   眼看陆随和楚荆把神庙破坏了个彻底,神像倒塌引发的巨大声响瞒不了多久,说不定引起了陈家警觉。两人对视一眼,把夏贤的尸体藏好,正打算溜之大吉时,陆随突然停住脚步。   “嘘。”   来人的脚步声并不明显,这细微而有规律的声响,都被陆随捕捉到了。   “训练有素,来头不小。”陆随道。   楚荆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陆随又仔细听了会儿,那脚步声更近了,他说:“也许比上回多。”   “十人?”   “不止。”   “二十?”   “或许是五十呢。”   见楚荆忧心忡忡的样子,陆随安慰道:“别担心,有我在。”   楚荆还是心中有数的,说:“你别逞能。”   却听陆随道:“他们以多欺少,我们还不能走为上计么?”   突然,一阵巨响打破了沉寂,大门被一股巨力破开,一股冷风夹杂着肃杀之气涌入庙内。   戴着面具的杀手如鬼魅般鱼贯而入,他们脚步轻盈迅速,手中的刀剑闪着寒光,每一个动作都直取二人性命。   陆随眼神一凛,拔出长剑把楚荆挡在身后,迎向冲在最前的杀手。   庙内刀光剑影,却听不见一丝人声,只剩剑锋相接时的铿锵作响。   陆随剑法凌厉,两三招便能试出对方深浅。他手腕一转,原本直指楚荆面门的刀尖被震开,另一刺客见状趁机而入,陆随应接不暇,只能凭着本能躲开,锐利的剑气呼啸着擦过他的脸颊。   只片刻功夫,陆随身前已围了一圈刺客的尸体,泊泊流出的血染红了脚下的青石板。   然而刺客仿佛无穷无尽,仍一个接一个地涌进来,加快了速度朝两人逼近。   陆随带着身后的楚荆不动声色地往侧门挪去,只他一人单打独斗,陆随逐渐力不从心,以这些人的身手,绝非陈家所派,背后定有更大的阴谋。   “楚大人!陆公子!”   头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徐晴从房顶一跃而下,她手执匕首从天而降,一刀扎透身前刺客的颈脖,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一人。   “你怎么来了!”   “祝你们一臂之力!”   徐晴本在暗巷守着,直到听见庙中响起刀剑声,马上察觉到有异后赶来相助。比起顾英雪的三脚猫功夫,徐晴的刀法迅疾,动作狠辣,招招致命。   楚荆却愣在原地,如提线木偶般只能被陆随左右拉扯着躲避,他脸色苍白,死盯着眼前一个个杀上前来的刺客。面具……   面具下的是谁……   又是那一双双眼睛……   隐藏在面具下的,残忍的眼神……   楚荆大口地呼吸着,仿佛咽喉被扼住,绝望而恐惧的窒息感涌上,耳边好像有人在叫他。   “躲开!!!”   就在这时,一人朝着楚荆当头劈下,陆随险险把人一脚踹开,身后那刺客趁其不备,从他背后偷袭而来。   陆随反应不及,利剑眼看朝着心脏刺去——电光火石间,晃动的烛光终于熄灭,楚荆手中匕首破空而出,紧接着发出一声闷响。   “呲——”   刀刃刺入敌人心脏,心口瞬间撕裂。   鲜血喷溅而出弄脏了楚荆半边侧脸,鲜红滚烫的血液沿血槽流到楚荆的手腕,最终滴落在地。发出一连串由急变缓的“滴答”声。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楚荆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敌人逐渐微弱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楚荆手臂发麻,掌心闷痛,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用力拔出匕首,敌人的身体随之倒下。   楚荆觉得这过程过于漫长,可在众人眼中不过只是片刻间。   “楚荆,快撤!”陆随只惊讶了一瞬,冲他喊道,敌暗我明,再这样下去,三人都有危险。   楚荆如梦初醒,他把脸上血斑一抹,咬牙又一刀刺向继续上前的刺客,紧跟着陆随开路。   三人一路狂奔,从水神庙一路往海边逃去。   身前是汹涌的海浪,身后是追兵,戴着面具的杀手却如附骨之疽,紧追不舍。   脚步声在空旷的海岸边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踏入死亡的地狱。   海风呼啸,带着海水的咸湿和刺骨的寒意,吹拂着三人紧绷的神经。   陆随紧握长剑,目光如炬,扫视着四周的环境,寻找着逃脱的机会。一刺客从暗处冲出,陆随反应迅速,侧身躲过剑锋,反手一剑贯穿刺客胸腔。   众人见识过陆随的厉害,有人想从不会武的楚荆下手,反被陆随伤得更重。刺客不敢轻举妄动,一转策略从三面缓慢包围,尽管三人奋力抵抗,奈何寡不敌众,只能慢慢后退到断崖边缘。   陆随回头看过一眼,断崖下是海,跳下去不是全无生还的机会,只是夜色下看不见下方的礁石,徐晴并非刺客的目标,可以趁机逃走,楚荆也有他护着,或许值得一试……   一阵风来,陆随耳朵微动。马蹄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刺客冷不丁听见这爽朗的笑声,脚步一滞差点摔倒。身后的黑压压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后撤半步。   楚荆与徐晴同时看向突然笑起来的陆随,以为他找到了突围之法。   两人屏住呼吸,满是期待,却只听他说:“没想到我陆某今日要命丧于此,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   “……”   刺客却鸦雀无声,无人理会。   陆随脸都要笑得僵了,掩下自己的尴尬,又说:“怎么?敢杀我陆随的人,连名字都不敢说出口?”   徐晴往楚荆挪了半步,道:“陆公子他终于疯了?”   领头那刺客终于打破了沉默,犹豫着问道:“你是镇北将军陆随?”   终于轮到徐晴傻眼,“你是陆随将军?!”   楚荆心下了然,大声应道:“你是陆随又如何?还不是害我们身陷绝境,管你是什么陆将军楚将军,今日我们都得折在这儿。”   陆随瞪大双眼气道:“你你你竟能说出这种话?!什么叫‘我害的’?若不是我你方才在水神庙就已经被乱剑砍死了!”   楚荆冷哼一声,说:“整日自言镇北将军,连这几人也打不过,我看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横尸水神庙里的数十人与眼前乌泱泱一片的刺客竟无言以对,其中一人也许是感觉自己被藐视了,正要不耐烦道:“休要再胡言乱语——”   “闭嘴!”   “闭嘴!”   两人不约而同朝那人吼道。   不要轻易打断吵架的人,被骂的刺客乖乖闭上嘴。   “好你个楚荆!果然人心易变,在长安你是如何许诺我的,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竟如今才看清你,不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徐晴已经从犹疑变成了惊恐,她都听到了什么?这俩人还有这层关系?   “你就不曾骗过我么?你、你……”楚荆吵架功力略输一筹,实在编不出谎来,开始胡言乱语,“那日顾英雪摔下楼你怎么就舍命去救了,分明是见色起意,常言色衰而爱驰,我看你也不过是个喜新厌旧的负心汉罢了。”   陆随不可置信,仿佛气上头差点把剑撒手扔了,“你还有资格说我喜新厌旧?我在西北营苦守十年,那时你在何处,那祝皇后为何喊你楚哥哥?在长安时你有时怎么对我爱答不理的?这些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楚荆简直想用白眼杀人,“你还要我解释多少遍才肯信……”   “够了!你们死期已至,休要再拖延!”   终于有人看出二人的意图,可已经迟了,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抬眼望去,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路骑兵正疾驰而来。   骑兵只不到十人,陆随仍是心中一喜,他趁刺客不备找到了机会,率先从边缘突围,喊道:“往岸边跑!”   眼前是夜色下黑得如墨的海水,已经没有退路,正当陆随准备带着三人跳进海里时,海面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紧接着,一艘艘战船破浪而来,甲板上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水师甲兵。   刺客见状纷纷面色大变,他们没想到今夜会有水师出现,甚至让这三人逃出水神庙也已经在意料之外。   水师士兵们迅速登岸,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局势瞬间逆转,为首的刺客终于抬手,道:“撤退。”   【作者有话说】   反派败于爱听八卦 第57章 别丢下我   身后的骑兵终于赶到,远远便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楚大人!”   马蹄声踢踏,顾英雪骑着快马,猛挥马鞭,因用力连肩膀渗着血也不敢有一刻耽搁。   顾英雪早知他们会有所行动,才故意假装回房休息,实则跟在他们身后见他们进了水神庙。直至听见庙内发出异响,还未等他上前查看,又见有大批刺客涌入。   自己身手如何顾英雪是心中有数的,于是他当机立断去搬了救兵,向水师总兵谭彦章求援。   一身着雪浪纹战袍的将领从战船走下,见这三人安然无恙,终于放下心来。   谭彦章拱手行了个简礼,道:“陆将军,楚知县,幸会。”   说罢又向徐晴微微颔首示意。   楚荆对谭彦章早有耳闻,谭家世代为将,谭彦章自小便跟随父亲抗击海盗,也如陆随般年少成名。数年前因抗倭屡立奇功,升任江南水师总兵。   终于得见谭彦章其人,楚荆见他举手投足,觉得他身上反倒有种难得的书生气。   “多谢谭总兵及时相助。”   谭彦章点了点头,道:“本将职责所在,此处不安全,你们先随我回营吧。”   三人自然是感激不尽,便随他上了战船。   事实证明还是同为武将的陆随与谭彦章更聊得来,两人从海战的排兵布阵,谈到陆战的调兵遣将,从倭寇的连年侵扰聊到北狄的新朝交替。   直到楚荆帮顾英雪包扎完崩裂的伤口,给徐晴开了治疗因打斗打得太狠手腕扭伤的敷药,还抽空把脸上的污血洗净了,还能看见俩人拿着弩箭在比试。   楚荆咳了声,见两人都回过头来,说道:“谭总兵,在下有一事相问。”   正起兴的谭彦章特意敛了笑意,故作严肃道:“楚知县请讲。”   “总兵为何愿意出兵?”   “自然是因为顾小兄弟相求。”   楚荆一眼看穿,道:“在下一个小县令,不见得能让谭总兵兴师动众。”   “楚知县果然明察秋毫。”谭彦章却似乎故意还要卖个关子,“其实是我帐下幕僚特意为二位提请。”   谭总兵名气虽大,多年在江南驻守,势力却不在京城,楚荆与他没什么往来,也并不记得他认识这么一位江南水师幕僚。   “敢问是何人,楚某也好当面道谢。”   谭彦章面色犹豫,回了船舱内间,片刻后又出来,道:“他说不必言谢,只是报楚大人昔日之恩。”   “报恩?”   楚荆更觉疑惑,此人不仅认识他,还受过他的恩?还没等他来得及再问,战船已经靠岸。   谭彦昌已经为他们备好马和护卫,已然是送客之意。   楚荆是识相之人,三人下了船,骑马离开,逐渐远去之时,楚荆忍不住想回头望了下,看到谭彦章身旁多了一人。   那人身形清瘦,宛如一根笔直的苍竹,一身布衣随海风轻轻飘动,楚荆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却总觉得那人十分熟悉。   等人走远了,船上之人在冷风中吹了一阵,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贺应淮身上总显单薄,谭彦章给他披上外袍,道:“人已经救了,为何不与他一见?”   贺应淮释然一笑:“既然已经救了,还何必再见?”   海雾浓重如同瘴气,月光透不过层层叠叠的乌云,陆随点燃了蜡烛,想让床上之人从噩梦中醒来。   烛光洒在楚荆苍白而紧绷的脸上,他眉头紧锁,双眼紧紧闭着,正喃喃说着什么。   满目都是猩红刺眼的血。   紫禁城天降大雪,楚荆站在人群中,他看到父亲被人扒了官服,只穿一件里衣赤脚站在午门前的雪地里。   “再问你一句,你可认罪?”   “臣无罪可认。”   那掌刑太监又问:“勾结边将,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臣,无罪可认。”   不知是何人骂了一句,“奸臣”、“逆贼”,周围掀起一片辱骂声。   校尉一棍打折了他的双腿,他只能趴在地上,头颈被杖棍死死压进雪中。   掌刑太监转过身,道:“杖毙。”   一、二、三……   楚荆清楚地记得,自己数了二十三下。   廷杖高高抬起,重重地落下。   楚荆听见了父亲微弱的闷哼声,刺目的红从身体里流出,连身下的白雪也被染红。自始至终,他都不曾说过一字求饶。   地上的人早已气绝,掌刑太监微微抬手,连看也不看一眼,两人上前来拖走了尸体,留下一道由深变浅的血痕。   楚荆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府里的,却怎么也出不去了。一夜间,大门被重兵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出,有家仆爬了墙想往外逃。被当即刺死。   一家之主惨死,再没有父亲在身旁,一向温柔的母亲的不发一言,只是静静躺在床上,双目安详地阖上了。   楚荆跪在床榻前,握起母亲冰凉的手,轻声安慰道:“母亲别怕,我们会没事的。”   母亲的总是微笑,嘴角又渗出了发黑的血。   放着毒药的小瓷瓶骨碌碌掉在了床底,里面已经空了。   总是笑着教导他的母亲,伺候再也无法回应他的话。   楚荆记得他没来得及为母亲守孝,甚至连让母亲入土为安也成了奢望。   府内绝望的死寂终究被刺耳的尖叫声打破。   杀手如自地狱而来的恶鬼,他看到了夜色下的刀光。   从前他最爱坐在庭前的桂花树下念书,看着父母亲琴瑟和鸣,兄长满庭落花下练剑。如今庭院里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已分不清是饿死的,还是被杀死的。   他袖中藏了匕首,想闯出去与他们死战,却被人捂住了口鼻。   “唔唔……”   “别出声。”   兄长把他塞进了柜子里,楚荆已经流不出眼泪,他拼命摇头,似乎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情。   “亦安,你要活着。”   “我要去杀了他们!”   “只有活着,才能为我们报仇。”   “不,哥……”   “记住,逃出去!”   房门被破开,楚荆躲在柜里,看见兄长的身影晃动,连一声惨叫也来不及发出,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倒在了血泊中。   府中的生气在那一刻彻底消失,只剩下死寂和血腥。   在混乱中,楚荆的视线捕捉到了一样东西——一个白面具掉在了地上。杀手在放中巡视了一圈,俯下身时捡起面具时,正面朝着楚荆藏身的柜子,隔着缝隙与他对视。   那杀手的手已经搭上了把手,楚荆竭力屏住呼吸,吱呀一声,是门开了。   有人进来,低声说:“撤退。”   房中再次陷入了昏暗,楚荆却还看到了陆随。   他挡在自己面前,面对层层包围着的杀手,他手持长剑,满身是伤。   那些杀手面目狰狞,楚荆站在人群中想要把人引开,却无人理会他。呲喇——陆随手臂被剑划破,血点飞溅到了他脸上。   有一剑,陆随腿骨被刺穿,仍强撑着奋战。   一名杀手突然从背后偷袭而来,手中的长剑直刺陆随的胸口。   楚荆惊声大喊,居然发不出一丝声响,他本能地冲过去一刀扎在杀手脖子上,可惜晚了。   陆随心口被长剑贯穿,剑刃从胸前穿出,大片血花绽开。   “不……不要!”   陆随痛苦地拔出剑,用身躯把楚荆挡在身下,嘴角呕出一团团浓稠的血块,他张了张嘴,仿佛在说:“别怕,没事的。”   楚荆失声哭喊:“不要,你别走。”   我只有你了,别丢下我。   一切都无济于事,陆随的身体逐渐脱力,缓缓倒再楚荆怀里,再也没有起来。楚荆跪在陆随的身边,痛哭失声,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痛和绝望。   “别丢下我啊!”楚荆在梦中大声呼喊,却没有任何回应。   “陆随!”   一道光闪过,楚荆猛地睁开眼睛。   血腥味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房间,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汗水湿透了衣衫,心跳如擂鼓般狂乱。   他立刻掀开被子下床,不料脚步虚浮,竟被床边的靴子绊倒在地。   “怎么了!”   立刻有人跑进来,陆随拿着一块湿布,见楚荆坐在地上狼狈不已,忙上前把人抱起来。   楚荆似乎还没从梦中清醒过来,双手死死抱住陆随不撒手,喃喃道:“你没死……”   “做噩梦了?”   楚荆反复地说:“你没死。”   陆随心疼不已,手臂把人托起,就这么抱着他如哄哭闹的孩童一般在房中踱步,边走边说:“我没死,我还好好活着。”   楚荆一遍遍地问,陆随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直到彻骨的恐惧终于消散,楚荆深吸了一口气,沙哑着声音:“陆随,我梦到你……”   陆随猜出了个大概,道:“梦都是相反的。”   楚荆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我梦到……你为了保护我,胸口被贯穿了……”   听到这里,陆随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他轻轻拍着楚荆后背,一只手护住了楚荆的后颈,是一个全然保护的姿态。   他道:“我会永远在你身边,好好活着。”   “别怕。”   “嗯。”楚荆把脸埋在他的颈侧,闷声应道。 第58章 三番四次   城南最高的石崖上,立着夏贤的墓。   顾英雪在墓前跪了一天,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道:“是我害了夏大人。”   坟前的杂草已经除净,从断崖往下看,能看到整个盐城县。   “他曾经说过,若有一天他死了,把他埋在一个能看见我们的地方。若有在天之灵,夏贤会欣慰的。”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徐晴偏生就是个处处都要比男子强的女子,她的眼圈红肿,脸色憔悴,却强忍住泪水,不让它们再次滑落。   自夏贤失踪以后,徐晴早已猜到过他的遭遇不测,只是她一直不愿相信。   如今她看着顾英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徐晴艰难地开口,劝道:“你起来吧。夏贤的死,与你无关。”   顾英雪的额头已经磕破了,墓前有一小滩血迹。他仍是深深的埋着头,半晌才道:“不,是我连累了他。”   “夏贤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徐晴拍了拍顾英雪的肩膀,“我早该明白的,从他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会这么做。”   徐晴自幼被夏贤收养,对他向来言听计从,记得她与夏贤仅有的两次的争执,都与顾英雪有关。   夏夜冗长,又一次处理公务直至深夜,夏贤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心中想的明日还要处理的案件,回去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才回到衙门后院,夏贤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争执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徐晴的房门砰然关上,将顾英雪隔在了门外。   见顾英雪的身影在门外徘徊了许久,终于失落离去。   夏贤在一旁看了许久,等顾英雪走了,他快步走上前去,敲了敲徐晴的房门,问道:“怎么了?为何把顾英雪关在门外?”   房门缓缓打开,徐晴面带怒色地站在门口。她看到夏贤,语气中难得地带了几分不满:“夏贤,你明知顾英雪是罪人之子,为何还要惹祸上身?我们就不该与他有牵扯!”   徐晴向来懂事,还是第一次这样对自己说话。夏贤眉头微皱,道:“你明明一眼便能看出其中必有蹊跷,我身为父母官,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无辜之人也像他父亲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徐晴并非不明事理之人,闻言脸上怒气稍减,却更担忧夏贤:“可……凭你一人之力又能如何?他们既然能做出此等灭门惨案,万一盯上了你怎么办?”   夏贤深吸一口气,他早有决定:“此事我自有分寸。”   徐晴知道他心意已决,只能叮嘱道:“那你要小心行事,切勿鲁莽。”   又是一晚,夏贤翻遍了书房,才发现原本整齐码放的卷宗却少了一卷。   “徐晴?”夏贤敲了敲门,房门紧闭,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徐晴。   夏贤叹了口气,他心知肚明定是徐晴将那些与顾家灭门一案有关的卷宗藏了起来。   徐晴在衙门坐了半宿,特意深夜才归,本以为夏贤已经歇下了,没想到才踏进后院,却见到夏贤仍坐在树下的石桌前。   桌上点着一盏灯,夏贤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她,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透着疲意和凝重。   “大人,怎么还不睡?”   “总觉得许久未见你了,想与你谈谈。”   徐晴并未坐下,他知道夏贤为何等她,夏贤却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当年我捡到你时,你不过才七岁,转眼间你也这么大了。你及笄之年,我本想替你寻一如意郎君。”夏贤想起当初的情形,忍不住笑了起来,“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徐晴当然记得,那时的她说,“嫁人有什么好的,我要当捕快,除暴安良!”   夏贤就这么看着她,无需再多言。   徐晴心中一紧,走到夏贤面前,有些迫切地解释道:“可我担心你,陈家已经在派人跟踪你,那些卷宗……”   夏贤打断了她的话,敛起了笑意,道:“我会暗中调查此事,待我找出证据,查清真相,定会为他洗清冤屈。”   徐晴见夏贤如此认真,心中有些委屈:“盐城县这么多大小案子,你何为非要揪着此案不放?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只会害了你自己!”   “为了我的良心。”夏贤缓缓说道,“为官之人,应当知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难道你要我明知顾家无辜被害,顾英雪父亲蒙冤却无动于衷,装作视而不见?我若是不查,如何对得起盐城的百姓?”   晦暗不明的月光下,夏贤起身背对着她,说:“我本以为你最知我。”   徐晴默默把那份藏起来的案卷放下,道:“我知道了。”   水神庙满地都是破碎的神像,十几名刺客的尸首在一夜间彻底消失,庙中只剩冲天的血腥气,自此以后成了凶煞之地,盐城县的百姓纷纷请愿要拆除水神庙。   那本旧账簿里果然记录了盐运使林卫受贿的罪证,不仅如此,陈家发迹以后的十多年里,与他勾结的官员多达十三人,再要深究,甚至与王礼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楚荆意想不到的是,竟从夏贤尸体上穿着的衣服里找到了另一项证据。   是顾家被灭门的真相。   夏贤的官服衣带内缝了一封秘信。信上没有写明收信人,只写了个地点。   那是在荒郊的一个小院落,楚荆与陆随寻到时,只有一位老妇在院中打水。   那老妇已经两鬓斑斑,因常年劳作只能深深地佝偻着,她的耳朵已经失聪了,只看见楚荆手中的衣带,便擦了擦手,从腐朽破败的床板下拿出一个小木盒。   屋中的桌椅布满了灰尘,可木盒却干净如新,一眼便能看出时常擦拭过。   楚荆打开细看,全都是陈家的罪证。   陈玉年害死当年的顾当家,买凶灭门顾家几十口人,以及买通县令陷害顾英雪的父亲。   他已不知夏贤花了多大的心力才收集到这些证据,时隔多年,这些罪证终于重见天日,顾家灭门真相大白。   此案牵连太广,楚荆连夜写了秘信急报朝廷,但水神庙那一夜动静太大,城中风声四起。顾英雪这还没从对夏贤的自责中走出来,又开始担心起楚荆来。   一个陈家已经如此无法无天,遑论那些躲在暗处的朝廷命官。   如今虽有谭总兵派兵保护,楚荆还是不可避免地遭到各种暗杀。   月黑风高夜,楚荆独自一人在书房中翻阅案卷,窗外一阵轻微的响动,他警惕地抬起头,只见一道黑影迅速掠过。   他迅速起身,袖中藏了匕首,悄然走出书房。来到庭院中,只见墙角暗处隐约有人影。   “出来。”   那黑影还真晃了晃,随后一声闷响,黑影猝然倒下。   陆随剑未出鞘,反手夺过刺客的长刀一招把人劈晕,还趁机重重踹了一脚。   见楚荆已经被惊动了,陆随懊恼道:“我就出去买个烧鸭,他们也要趁这半炷香闯进来。”   楚荆无奈摇头道:“罢了。”   等把人拖到牢房里,才发现近来被他抓住的刺客已经多到住不下了。   “算你走运。”陆随骂了声,把人五花大绑从墙外扔了出去。   又如一早有人击鼓伸冤,楚荆听着堂下的大娘与邻村的大爷在争一头牛,而那头黄牛正优哉游哉走到他身前,啃起了他的判牍。   此等家长里短的案件楚荆见得多了,不料吵得正欢的大娘大爷突然一同冲上前来,两人各拿一把砍刀,直冲楚荆而来。   陆随翻了个白眼,挑起衙门的长枪把两人震开,收缴两把锈迹斑斑的砍刀,道:“你俩拿着钝刀还想杀人,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再如难得的闲暇,楚荆与陆随正下着棋,有人端了杯热茶走来。   楚荆下意识地闻了闻茶香,却发现其中夹杂着奇怪的异味。   再低头一看,本该澄澈的茶水正咕咚咕咚冒着白沫。   “……”   楚荆一阵语塞,把茶杯砸碎在地,溅了一地的茶水在地上冒起一阵白烟。   那人低着头,在陆随发火前双腿颤抖着默默退了下去。 第59章 分居两卧   夏贤的安葬之事已毕,徐晴终于有空停下来歇一口气。她回到衙门后院,便看见顾英雪正在楚荆房门外走来走去,腰间还学着陆随配了把剑。   徐晴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已经困得不行,站着还在打瞌睡的顾英雪惊醒,立刻打起精神目视前方,说:“我要保护楚大人。”   “今日是休沐日,你该不会在此处站了一天吧?”   顾英雪点头:“当然了。”   只不过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是躲在墙角后、小巷边、房门后,偷偷跟着楚荆和陆随两人。   他这点心思徐晴怎么会不知道,她劝道:“楚大人有陆将军保护,你就不用瞎操这个心了。”   虽说徐晴也不知道为什么陆随为何会来到此地,还要假装成仆从的身份跟在楚荆身边,但上回在水神庙遇见刺客那一次,徐晴着实见识到了他的厉害。如今陈家分崩离析,又有陆随在身边,旁人就算想近楚荆的身也不是件容易事,更别说要谋害他。   顾英雪是个执拗人,旁人说什么也不听。他确实是后怕,楚荆因为他插手了顾家灭门一案,这一次他绝不能让楚荆也像夏贤一样被谋害。只不过……   陆随最近觉得顾英雪这小子越来越招人烦了。楚荆偏生对他毫无防备,还说待他的伤完全好了,说不定能像徐晴一样,当个捕快除暴安良。   整日缠着楚荆已经算是小事,不提也罢,陆随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昨天陆随回来时见房门大敞着,顾英雪和楚荆正收拾着房间。   陆随见顾英雪忙里忙外,不亦乐乎,问道:“你在这干嘛?”   难得的好天气,房里的书籍卷宗都搬了出来,所有杂物都堆放在院子里,房中一片狼藉,满是清扫出来的灰尘。   楚荆站在一旁帮不上什么忙,正站在水盆前洗毛笔。   旁边一向用来放杂物的房门也打开了,里面干净如新,日常用品一应俱全。   顾英雪活正干得热火朝天,擦了把汗,道:“陆将军你回来了。”   陆随放下半包糖酥,问道:“怎么新收拾出个房间,我们这小衙门又有哪尊大佛要来?”   楚荆回道:“你。”   陆随:“我?”   顾英雪解释道:“前些日子,二位大人忙于查案,只能委屈你们住在一间小卧房里,本就不大方便。所以我今日收拾出了个干净的房间,以后陆大人就可以住在旁边,这样即宽敞又方便。”   此事还是顾英雪先提起的,顾英雪自认为安排得周到体贴,那语气仿佛在自己家招待客人一般。   楚荆这些天跟陆随一起睡习惯了,既然有人提起,他想了想觉得这卧房两个男人睡确实是寒碜了些,便点头让让顾英雪帮忙腾出了房间来。   顾英雪莫名的热心,把房间收拾的井井有条,说:“陆将军您稍等下,这房间马上就可以住了。”   陆随盯着新收拾出来的干净明亮的卧房,咬牙切齿地回道:“真是多谢了。”   顾英雪偏偏看不出他的假笑,还以为陆随在跟他客气,说:“大人见外了。”   陆随嘴上虽然应下了,分房睡又如何,他自然有他的法子。   在自己房里待了不到半个时辰,悄悄开了门,却又看见一个在楚荆房门前差点站着睡着的人。   陆随没好气地问道:“你还不回去睡?”   顾英雪没听出是在赶他,道:“白天我已经睡过了。”   陆随耐着性子,说:“这么晚了,你站在这干什么?”   楚荆房间的蜡烛已经熄灭,见他睡下了,顾英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听闻这几日不太平,所以夜晚我还是在这里站岗保护楚大人,陆将军您放心回去睡吧。”   “……那好吧。”陆随作势正要离开,突然停住了脚步,“顾小兄弟,可否帮我个忙?”   “将军请讲。”   陆随故作苦恼道:“我今日好像把剑忘在衙门了,可否帮我去看下?”   顾英雪心道衙门离这也不远,不好意思拒绝陆随的请求,小跑着道:“好,我马上去看一下。”   房间里少了个人,楚荆一个人在床上才觉得房间还挺大的。夜晚翻身,也不担心会吵醒身旁的人。   只是不知为何,今夜突然睡不着了。楚荆正闭目养神,随即听到房门轻轻推开的声音。   楚荆一下便能听出这是谁的脚步声,他并未睁眼,只保持原有的姿态,安静睡在床上。   陆随也并未出声,他轻手轻脚上了床,掀开被子的衣角,躺在楚荆的身侧。   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与自己一样的皂角香。   楚荆睡觉时习惯侧躺着,感觉到陆随一手搭在自己腰间,后背是他熟悉的体温。   有陆随在他身边,楚荆安心了些,紧绷了一日的思绪终于放松了下来。   一只温柔的手掌抚上了他的侧脸,把额间的碎发捋到耳后,手指轻轻掠过他的眉头,随后一路向下,鼻梁,唇角,厚茧让楚荆微微发痒。   楚荆不知陆随要干什么,紧接着陆随的手又回到了他眉间,听见极轻的声音说道,“年纪不大,怎么总爱皱眉呢?连睡觉也不安生。”   总不自觉皱着的眉头缓缓放松下来,终于被他抚平了。   寂静的夜里,楚荆开口道:“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来陪睡的。”   陆随被抓个正着,指尖一顿,然后继续抚到鬓边,摸着他的耳垂,道:“被我吵醒了?”   也许连楚荆自己都不知道他很喜欢被捏耳垂这个位置,总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楚荆长舒了一口气,说:“我没睡。”   陆随胸腔震了一下,轻笑道:“那我进来这么久,你也不说一声,还装睡骗人。”   楚荆心道自己可没有装睡,不仅如此,方才他在门外跟顾英雪的对话,可听得一清二楚。   他拆穿道:“你这个剑不离身的人,还能把剑落在衙门。”   骗了人的陆随没觉得丝毫不妥,他埋怨道:“谁叫这小子天天守在门外,不支开他我怎么进来?”   他又话锋一转:“还是说……你希望我当着他的面直接闯进来。”   楚荆正要回答,门外脚步声从远及近,是顾英雪跑着回来了。   顾英雪白跑了一趟衙门,理所当然什么也没找到,又担心误了事,马不停梯又赶了回来,敲了敲陆随的房门,“陆将军,陆将军!”   房中自然是没人应的,顾英雪又继续说:“陆将军您睡了么?您的剑没放在衙门啊。”   还是没有人回应。   顾英雪心下着急,又担心吵醒楚荆,轻轻敲了几声房门,盘算着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   此时正好被徐晴瞧见了,见他满头大汗,徐晴问道:“你找陆将军?”   顾英雪忙说:“将军说他找不着剑了,派我去衙门找了也没找着。可是他房间里似乎也没人,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徐晴见陆随可是一整日都带着剑的,哪有把剑落下的道理,不用想也知道他去了哪儿。   “他肯定在楚——”徐晴及时打住没往下说,“呃,我方才见到了他,他说那把剑已经找到了。时候不早了他应该已经歇息了吧。”   顾英雪没听出异常,哦了一声,说:“那就好。”   见他继续待在楚荆门前守着,徐晴真怕陆随忍不住出来把人打晕,劝道:“你也累了好几天了,今夜我看着吧,你回去睡吧。”   “可是……”   徐晴打发道:“快回去吧,这可是楚大人亲自吩咐的,他说你今天帮他收拾房间,忙了一天了,该好好休息了,今夜有我看着就行。”   顾英雪这才五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陆随和楚荆静静听着,徐晴亲眼看着他离开以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终于离开了。   门外的人影都已消失,陆随想起今日的事情,埋怨道:“怎么让他把新房间收拾出来了?”   楚荆闷闷笑了声,心道他果然还在纠结此事,故意说:“你不觉得这床太小了吗?”   陆随手长脚长,若在平时,这小床连他自己一个人睡也嫌小。他把楚荆往怀里再搂紧了,两人挤在半张床上,空出一大片位置,说:“一点儿也不小。你看还能空出一个人的位置,哪里小了?”   陆随粗壮有力的手臂搂在自己腰前,楚荆不觉烦闷,反倒想起多年前在军营时,他们也是这样挤在一起。   也许是真的习惯了,没有陆随在身边时总觉得心慌的楚荆,今夜莫名踏实了,逐渐起了睡意。   本轻拂着发顶的陆随突然问起:“你最近总是做噩梦。”   楚荆呼吸微乱,马上又恢复了正常的频率,他说:“也许是累了,确实睡得不踏实。”   岂止是不踏实这么简单,自从在水神庙遇刺回来的那天晚上,楚荆总会说些奇怪的梦话,似乎在梦里也被追杀。   “我记得你以前说起过,你出身商贾,在平凉与亲人失散。”   过了许久,楚荆才应了一声:“嗯。”   陆随道:“你又梦到他们了。”   楚荆道:“我只是那日被吓到了,想起些往事,不必担心。”   陆随似乎还想说什么,听见楚荆均匀的呼吸声,话停在嘴边,道:“睡吧。” 第60章 凉州突变   楚荆每日醒来,身旁都是空的。   陆随得一大早趁大家还没起来溜回自己房间,以至于他本来就看顾英雪不顺眼,这几日更是没有好脸色。   顾英雪见了他,还傻乎乎的问道:“将军这几日是睡不好吗?”   陆随正打着呵欠从他面前走过,带着假笑问候道:“是啊。趁年轻你也该好好休息,这样才能早日把身体养好。”   顾英雪还以为他这是在关心自己,连忙摆手说:“我不累的!还是楚大人的安全要紧。”   见这小孩是说不通了,陆随耐着性子说:“你听我的,楚荆我会看着,你还是——”   话说到一半,顾英雪却突然红了脸,看他支支吾吾的样子,陆随索性往石凳上一坐,打算今天跟他说个明白。   “陆将军,其实我已经心有所属了。”顾英雪鼓起勇气说道。   陆随一听,心中的火气差点就上来了,却听见顾英雪接着说:“其实我喜欢楚大人。”   这院子里有谁还不知道顾英雪的心里打着什么算盘,陆随把这当做了挑衅,挑眉问道:“然后呢?”   顾英雪犹豫了下,面上略带内疚的看着陆随,他说:“所以,我可能要辜负陆将军的一片心意了。”   陆随连冷嘲热讽的话都快准备好了,听他这话突然愣住了。   “啊?”   陆随的脑子险些转不过弯来,他怎么听不懂这小子说的什么了?   顾英雪的双手纠结的缠着他的衣角,继续抱着歉意道:“陆将军对不起,因为我……我心里已经有了楚大人,所以你的心意我可能无法回应了。”   陆随:“心意?我的什么心意?”   顾英雪:“自我回了盐城,陆将军还有楚大人都对我很好,你们的恩情我这辈子都报答不了。更何况将军你与我非亲非故,却三番几次救了我。”   这番话顾英雪已经在心中预演了不下百次,今日猝不及防地说了出来。   “当初我摔下楼时,是你救了我。”   陆随:“……”   他真的只是随手救个人,再说要是他不出手,砸中的可就是楚荆了。   “我受了伤,上药时也总是有你帮忙。”   陆随:“…………”   要是不帮忙,楚荆可就亲手把药喂到你嘴里了!   “还有这几日,你也总担心我休息不好。”   陆随心里抓狂,要不是为了防你总是粘着楚荆,我才懒得理你啊。   顾英雪深深鞠了一躬,像陆将军这么好的人,自己却无法回应他的心意。   顾英雪这一番剖白把陆随听傻了,这话说完,只见楚荆正好站在门外,看样子他似乎已经听到了一切。   还没等陆遂反驳他,顾英雪见眼下情形复杂,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   他是从哪里开始听的?或许他是全部听见了,听见他说喜欢楚大人这件事情。   “打扰二位了?”楚荆迟疑道。   “我……我去衙门帮忙!”顾英雪早已脸红了个彻底,忙找了个借口跑开了。真相大白了。   陆随简直已经忘了他今日这番的初衷,他本是想警告顾英雪离楚荆远些,却不曾想到自己这一番举动被误会到了如此荒谬境地。   楚荆方才在门外早就听见了,他板着脸眼也不看陆随一眼,径直回了房。   见他这副严肃的样子,陆随可没有表面上自信,他想要解释,却无处开口。   楚荆在房门关上前,冷冷道:“进来吧。”   明明没做亏心事的陆随心中莫名忐忑,默默跟上前,刚把门掩上,便听到楚荆破功。   陆随捏住楚荆笑个不停的脸颊,道:“你笑什么?”   楚荆紧绷着的神经难得放松了下来,见陆随吃瘪的样子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道:“这下你终于知道我当初的感受了。”   “什么感受?”   “总被你误会四处拈花惹草的感受。”   陆随不服气道:“我哪知道这傻小子能误会到这种地步。不过有一点我可没说错,他果然是喜欢你。”   这倒确实在楚荆意料之外,当初他只是跟陆随开了个玩笑,没想到顾英雪竟真对自己抱有这种心思,先前还觉得好笑,这回也难免苦恼起来。   这么多年京中对他示好的男女确实不少,只是他身居高位已久,每次还没到他面前,就有人帮忙挡下去了。   “我去跟他说说吧。”   陆随余光瞥见一个身影,他摇了摇头,道:“不必说。”   “为什么……唔”   楚荆的双唇被堵住,陆随一手习惯搂着楚荆的腰,另一手扶住他的后颈,是一个极具占有欲的姿势。   陆随吻得极深,楚荆只能与他紧贴着,随着他的动作一起。   这一吻仿佛过了许久,楚荆只觉得面上发烫,心跳得极快,连呼吸也不顺畅起来。   楚荆不自觉攀上陆随后背的双手轻轻拍了他 一下,陆随才终于把他放开。他好不容易大口吸入空气,又被陆随追上。   也不知这吻为何来得突然,但楚荆微微合上双眼,他并不讨厌。   陆随却恰如其分地睁开眼睛,狡黠地看了眼门缝外脸色煞白的人。   “你见到……顾英雪你跑什么?!”徐晴刚从衙门回来,见顾英雪慌慌张张的,差点没把人拉住。   顾英雪手里抱着一堆东西,支支吾吾道:“呃……啊,我,没什么!”   徐晴满脸狐疑,问道:“又见到楚大人么,长安来了封密信。”   “楚大人?”顾英雪念叨了两边才终于理解了她这句话,点了点头又猛然摇头,“没有,没见过。”   徐晴又问:“那陆将军呢?信使说此事紧急,需马上通报。”   顾英雪本想说不在,听着话又说:“我……我见过他。”   徐晴见他语无伦次,肯定有事瞒着自己,猜道:“他们是不是在里面?”   顾英雪满脸纠结,他怕徐晴闯进去见到二人,有担心耽误了急事。   徐晴也不知他今日撞了什么邪,看着就不大正常,也懒得再问:“算了,我进去找找。”   “你别进去!”顾英雪突然大声道。   “你到底怎么了?”徐晴没好气道。   顾英雪也不知当说不当说,正犹豫中,院里传出个声音。   “找我有事?”陆随打开门,轻飘飘地看了眼顾英雪,眼神才落在信封上。   徐晴浑然不觉他们之间的诡异气氛,问道:“是不是二位大人上报的顾家一案,终于有了消息?”   陆随边拆信边说:“此案牵涉众多,朝廷不会这么快批复。”   信中言简意赅,陆随神色凝重地把信递给了楚荆。   果然,离开长安前他就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北狄与乌拉汗联军进攻凉州,速回。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 完   大厦将倾 第61章 星夜回朝   夜色已浓,宫内灯火通明,书房中各朝廷重臣面色凝重,山雨欲来,众人皆闭口不言。   几位内阁大臣已经早早地到达,正站在屏风外等候召见。   李锡正眉头紧锁着来回踱步,众人心惊胆战地听着屏风后传来的动静,整个书房内异常压抑,大臣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却都不敢吭声,生怕打破了这沉默的僵局。   只有胡公公总时不时看向门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灯油添了三回,一直等到后半夜,众人站得腰酸腿麻,门外才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次辅温启国转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而首辅王礼则只是微微侧目,然后又站直了身子,一脸不为所动。   来者不是别人,竟是离京许久的楚荆和陆随。   两人步履匆匆,面沉似水。胡公公终于松了口气,高声传报,李锡停下了脚步,立刻从屏风后走出来。   多月未见,来不及寒暄,李锡挥手示意,立刻有人展开一幅地图。   “北狄王病死,二皇子乌尔浒继承了汗位,四皇子扎亚台与乌拉汗结成盟约,联合进攻凉州。扎亚台率骑兵夜袭,我军死伤惨重,甚至丢了一座城池。好在凉州总兵卢文及时迎战,才艰难地夺回了城池。”   北狄与大昭结怨已久,互有胜负,直至七年前的会战中,老北狄王与陆随都险些丧命,最后还是陆随兵行险招,夺回了十四座城池。   老北狄王也因此落下病根不再上战场。这几年扎亚台在北狄声名鹊起,据说立下了不少战功,有赫赫威名。   陆随在回程时已经收到沈邈的信,此战异常凶险,凉州作为战略要地历来防备森严,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陇西本已做好派出援兵的准备,所幸卢文守住了城。   地图上朱笔标出那一处,千里之外的凉州城下,双方僵持不下,只能暂时停战。   李锡道:“朕以吊唁老北狄王的名义遣人出使北狄,扎亚台热情款待了一番,还主动提出停战和谈。”   历来和谈条件不过八个字:金银财宝、城池土地。   “北狄向我朝索要白银三十万两,朕想听听众卿的意见。”   兵部尚书率先发话道:“臣以为可谈,联军在凉州城下仍未散去,此战的损耗已远超这个数目。若此次媾和,一可安抚北狄,二可趁机修复损坏的城池,巩固边防。”   朝廷的财政早已左支右绌,连精通算术的户部尚书张笠泽也已经为此事头疼许久,他道:“今年的军政拨款恐怕拿不出三十万两白银。”   李锡突然问起:“前阵子查抄了林卫,不是才收缴了六百万两盐税?”   张笠泽自然没忘,“四百万两补了盐息的亏空,五十万用于剿荆州起义军,又五十万用于东南水师抗倭。”   兵部尚书性急问道:“不是还有一百万两,足够了!”   “今年灾变频繁,两广洪灾,关中大旱,甚至陇西也起了蝗灾,这一百万两是赈灾款。”张笠泽甚至担忧这些钱只是杯水车薪。   “那便苦一苦百姓。”   此话一出,书房中一片死寂,兵部尚书似乎意识到话中的不妥,找补道:“挨一挨饿,总比联军攻城略地,丢了命要好。”   张笠泽瞪了他一眼,说:“何尚书怕是不知民间疾苦啊,灾荒闹起来可不是百姓忍饥挨饿如此简单,届时饿殍遍野,何大人就不怕激起民变?”   “我……”   张笠泽继续怼道:“此战我朝虽只是小胜,身为兵部尚书,何大人也好说出赔款这种话。”   李锡心烦意乱,抬手停止了他们的争论,他看向一旁全神贯注研究地图的陆随和楚荆,说:“你们怎么看?”   两人只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可议和。”   “北狄一向贪得无厌,此次与乌拉汗联军优势明显,却主动谈和,这其中必有蹊跷。”陆随在地图上划了一道西行线,“北狄西面的准葛尔部落一直虎视眈眈,臣以为北狄只是想争取时机,腾出手来解决西部的强敌,免除后顾之忧。而且北狄一旦成功,未来对我朝的威胁将会更大。”   皇帝闻言道:“不和谈,只加强城防?”   陆随却说:“臣认为,我们应该趁此机会速战追击,至少要击溃北狄与乌拉汗的联盟。”   话音刚落,兵部尚书立刻道:“陆将军说的倒简单,你是不知我军的损伤有多惨重!”   自古文臣主和武将主战,陆随主战先不提,李锡没想到楚荆也不赞成议和,问:“楚荆,你也是这个想法?”   楚荆深思后再终于点头,道:“趁新旧汗王交替,北狄内部不稳固,宜趁机速战。”   皇帝看着他二人坚定,心中不禁有些动摇。   和谈只能是缓兵之计,暂时平息战火,日后却极可能养虎为患。   一直默默不语的首辅王礼突然出声打破了书房内的沉默。   王礼缓缓道:“陛下是不是忘了荆州的起义军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但却如重锤一般击在众人的心上。   众臣闻言,先前此起彼伏的争论声纷纷停息,众人噤若寒蝉。   荆州的起义军一直是朝廷的隐患,虽已经派贾益前往全力剿灭,但起义军首领四处流窜,不断吸纳流民,剿匪并不算顺利。   若此时还将大批兵力和开支调往凉州,岂不是功亏一篑?   王礼继续道:“贾益在荆州的剿匪已有了起色,不如先借议和争取时机,先安内,在攘外,集中力量把起义军剿灭,再回头对付北狄。”   一向与王礼作对的温启国难得没有反驳,反而附和道:“王阁老所言极是。起义军之事已经耽搁太久,若起义军势力壮大,只怕比北狄的威胁更大。”   天边露出鱼肚白,众人才步行出宫。   陆随和楚荆才刚走出宫门,陆随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李锡会如何决定?”   楚荆沉默片刻,正要说些什么,又见驰道上快马奔入,向来应当是军中急信。他只吐出两个字:“不知。”   陆随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这朝中,最了解他的人也只有你了。”   楚荆没有回答,想起了李锡登基那一年,也曾因与北狄交战之事召他商议。   “帝王之心,我并不了解他。” 第62章 住谁家里   此番被特召回朝,楚荆的官职还是被贬的盐城县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宫门停了辆马车,张笠泽先前并不知楚荆会回来,见楚荆跟陆随一同出来,他挥了挥手,生怕两人走远了。   “楚兄,你是何时回长安的,我怎么没收到一点消息。”张立泽问道。   路途奔波,楚荆脸色略带疲惫,道:“事出突然,是陛下的急令。”   楚荆没说出口的是,他离开是因为被贬谪,即便是他出京以后,朝中对他的弹劾也一直不曾停止。张笠泽如今身为朝廷要员,楚荆不想牵连于他,这段时间跟他的书信往来也极少。   只不过张笠泽也是性情中人,大理寺卿换了个人,于子和也总是闷闷不乐,朝中个个虚与委蛇,他张笠泽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再加上财税那拆东墙补西墙,收拾不完的烂摊子,几次三番险些逼他要辞官还乡。   王礼正被扶着上马车,似有若无地往他们的方向看了眼。   张笠泽看他不顺眼惯了,说:“这老东西,害人不浅。”   楚荆没感到多意外,只问起道:“王礼想趁剿灭起义军立功,不知一向同他作对的温启国怎么这次也站在他这一边了?”   张笠泽眼看着温启国灰溜溜地离开了,说:“贾益在荆州立了功,向陛下举荐的王礼现下炙手可热,温启国可不敢招惹他。”   陆随却道:“贾益是个将才,只是起义军多年屡剿不灭,李锡未免太过乐观。”   “罢了罢了,此处耳目多,不妨先回去。”张笠泽掀开帘子,转头对陆随道,“劳烦陆将军与楚兄多日奔波辛苦了,今夜楚兄便留……”   话说到一半,不料陆随率先一步跳上了马车。   宽敞的马车里一下塞进了三个人,显得拥挤了许多。   最为清瘦的处境坐在两人中间,脸上略带一丝无奈。   “我这马车本只能坐两人,这是委屈陆将军与我们坐在这小马车里了。”张笠泽嘴上客气地正说着,手上拉着楚荆胳膊往自己身旁靠了下。   “怎么会,我正愁要如何回府呢。”陆随微笑道谢,然后搂着楚荆的肩往自己身上收了收。   张笠泽悄悄拉着楚荆往一旁挪了下,又道:“方才我见也有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还以为是将军的呢。”   陆随点头道:“张尚书说的不错,这不过里头塞满了包袱,坐不下了。”   说罢,又直接揽过楚荆的腰往自己身侧带,非常善解人意道:“我们挤一挤无妨,可别把尚书大人挤下马车了。”   “吁——”   车轮驶过泥坑,马车突然颠簸,车夫猛地拉紧了缰绳。   被扯来扯去的楚荆不留神没坐稳,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在摔下马车前被左右两人拉住了胳膊,一下又按回了坐垫上。   车夫冲里头喊:“大人,将军府到了!”   张笠泽终于松了口气,说:“陆将军慢走。”   陆随却不急着下去,看向楚荆问:“楚大人打算住哪里?”   楚荆突然被他问住了,这倒是个为难的问题,他在长安一直没有置办田产,以如今的身份回大理寺自然不合适。   张笠泽早就想好了,道:“楚兄不妨来我这住,等得空了再作打算也不迟,再说只怕陆将军过些日子也要回西北营了,现下还得好好休整一番,不必再劳烦陆将军了。”   楚荆觉得张笠泽这话有些道理,正要应下,说:“这些天你都不曾好好休息过。”   听张笠泽一副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语气,陆随说:“这么说倒是生分了,照顾你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张笠泽不明所以看向楚荆。   楚荆脸上一热,轻咳一声掩下耳尖的绯红,默默瞪了他一眼。   陆随也不再勉强,干脆利落地下了车,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勉强,楚大人的包袱还在屋里,随我来拿下吧。”   陆府果然已经没了人,李锡迟迟不下令让陆随回西北大营,沈邈和连城只能先行一步回程,免得边军出乱子。   满庭飘满了落叶,楚荆才一进门,咔哒一下,将军府的大门关上了。   “你真不住这儿?”   见陆随好整似暇地挡住了大门,楚荆已经习惯了他这流氓做派,说:“若我说是,你会放我走?”   陆随假模假式地思索片刻,道:“不会。”   楚荆又问:“那我要是非要走呢?”   陆随无赖地留下一句:“反正你现在出不去了。”   楚荆哭笑不得,拍拍陆随的肩膀:“你挡着门了。”   陆随不可思议道:“你到底跟那个张笠泽什么关系,宁愿住在他那也不留在陆府——”   “停!”楚荆无奈地轻拍了下陆随的额头,阻止他继续发作,“我总要同他说一声,让他先回去吧。”   “……哦。” 第63章 和谈使者   两军对峙,剑拔弩张,凉州正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双方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迟迟未动。   皇宫大殿之上,群臣肃立,一男子身穿深色汉袍,腰间佩戴着精致的刀饰,步伐沉稳有力地走入大殿中央。   与之格格不入的是,男子虽作汉人打扮,相貌却更像胡人。   他躬身行礼,说:“在下北狄四亲王扎亚台,奉王兄之命,前来拜见大昭皇帝。”   此言一出,大殿内顿时低声议论纷纷,场上众人谁也没见过传说中骁勇善战的四亲王,更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男子。   李锡不动声色,而陆随则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扎亚台继续道:“此次前来,我带来了北狄的汗血宝马和珍稀香料,以示诚意,愿两国重修旧好。”   他挥手示意,随从们立即将礼物抬上前来。   李锡神色如常,这些贡品他并不在意,而是追问道:“重修旧好?”   扎亚台行了个汉人的礼仪,说:“听闻中原有句古话,叫‘止干戈为玉帛’,北狄遣我来此,是为谈和。”   “昨日还增兵围城,今日就说议和?”   “北狄诡计多端,多年前就曾撕毁条约,不可轻信。”   “此人身份也未必是四亲王,他怎敢亲自来我大昭。”   “听他说话一副汉人口音,相貌也有几分中原人长相,怎么可能是四亲王。”   “……”   扎亚台不紧不慢,回道:“我确实是四亲王扎亚台,我与你们凉州卢总兵有过一面之缘,他可以作证。至于这位大人所说,我全当夸奖了。我的生身母亲是汉人出身,她自幼教我学习汉文,总听她讲起中原的风土人情,令我心生向往。”   见那大臣吃了一瘪,扎亚台朝他微微一笑,继续道:“虽有自夸之嫌,但此次和谈,在下也出了不少力。”   “四亲王的鼎鼎大名在下早有耳闻,果然百闻不如一见。”陆随深知北狄的野心,他看出了李锡的犹豫,直接开口道,“听闻四亲王自幼习武,尤爱研究兵法,又熟习汉文,相比对我大昭的军事布防了如指掌,才能奇袭凉州,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扎亚台早就注意到了站在武官之首的陆随,应该说,从一进来,他的目标就是陆随。   “我若没猜错,这位便是镇北将军陆随陆将军?”扎亚台反问道。   “正是在下。”   “我虽未曾见过将军,却一眼便认出来,将军可知为何?”   陆随不欲与他废话,却还真听到有人缺根筋地问道:“为何?”   “说来惭愧,当年的陆将军率领的西北军与我父王一战,我北狄虽败,却也败得心服口服。北狄七十六部无人不识得大昭有个陆随大将镇守边关,镇上甚至还有卖陆将军的画像,我们的猛士无不以陆将军为榜样。”   当着李锡的面,扎亚台把陆随捧得越高,等同于把他架在火上,面上还真作出一派崇拜之色。   陆随不接他的话茬,说:“四皇子过誉了,都是大昭天子庇佑。四皇子青年才俊令在下佩服,只是两国之间的多年恩怨,十日前殿下还亲自带兵攻城,凉州百姓受的灾苦,岂是你几句空话就能化解的?”   扎亚台早有准备,他轻描淡写地说道:“陆将军多虑了,大昭与北狄之间的恩怨,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如今两国百姓都渴望过上安稳的日子,不愿再受战乱之苦。”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我父王从前也常常称赞陆将军是个百年难遇的将领,今日一见,有陆将军忧国忧民,可谓大昭之幸。”他这话虽是在夸赞陆随,但言语中的挑拨之意显而易见。   李锡终于开口,轻轻揭过了两人的针锋相对,说:“朕三日前派使节前往,本以为谈判不顺,不曾想贵国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扎亚台早有预备,拍拍手呈上一份文书:“这是北狄王乌尔浒用汉文亲笔写的议和书,愿奉大昭为宗主国。”   他展开文书,高声念道:“北狄愿每年进贡珍宝,只求两国和平共处,互市通商。”   皇位之下,扎亚台微微俯身,手上紧握着议和书,作臣服之态。   大殿内又是一片哗然,分立两侧的大臣们神色各异,有的面露喜色,有的则眉头紧锁。   李锡则端坐在龙椅上,冕旒下的神情晦暗不明。   门外有八百里急信,胡公公一路小跑,险些绊倒在玉阶上。   胡公公凑在李锡耳边说着什么,陆随听得分明。   “今日凌晨,北狄已从凉州退兵。”   陆随回到府邸时,夕阳已悄然挂在天边,余晖将整个长安城染上一层暮日的沉闷。他穿过回廊,远远便看见楚荆正坐在庭院的大树下,对着一盘棋局独自沉思。   楚荆闲赋许久,除去回京那晚,这些日子李锡再也没有召见他,也不曾下旨让他回去。   眼下没有公务,楚荆这日子过得也不算清闲自在,整日对着战况图看,分明是个闲不下来的。   有两个人成了将军府的常客,但他们公务缠身,总是来了不多久便匆匆离开。   桌上放着两个杯子,还留着半盏冷茶,是于子和刚来过。往常陆随见了总要调侃几句,但今日他却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走到石桌对面坐下。   陆随与楚荆对弈从来都是不相上下,他胡乱下了几颗黑子,把棋局搅乱。   楚荆抬眼看了看陆随,注意到陆随与往常不同,脸色凝重阴沉了几分,主动开口问道:“今日朝堂上可有什么新鲜事?”   “是啊,来了个不速之客。”   “看你这般模样,莫非是北狄派使者来议和了?”   陆随点了点头,沉声道:“这次来的是北狄的四亲王扎亚台。”   听他说完这来龙去脉,楚荆皱了皱眉,道:“北狄对陇西一带觊觎已久,此次吃如此大亏议和,必定有别的意图。”   陆随手执一子,在棋盘上缓缓落下,落到了棋盘的西北方,道:“同我们一样,北狄常年受西面的准葛尔部落骚扰,我猜他们想借此机会拖延时间,解决他们的后患。”   楚荆闻言,沉思片刻,道:“你的想法不无道理,可现在朝中大多数倾向于议和,至于李锡……”   陆随冷笑一声,道:“他当然会答应。王礼这群阁员装傻充愣,李锡怎会蠢到对北狄的意图毫无察觉?我看他八成是怕那群腐儒非议,不敢拒绝和谈。”   “他现在也是骑虎难下,北狄和起义军两边的问题都无法根治,他只能好缓兵之计。”楚荆叹了口气,“张笠泽算过一笔账,朝廷的财政漏洞比想象中的更严重。李锡不是傻子,北狄和起义军,他只能二选一。”   陆随何尝不知,“起义军哪次不是灭了又起,荆州一带已经十室九空,这么多年只不过给这些官员添加政绩罢了。”   楚荆叹道:“他们都在紧逼贾益尽快解决。”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陷入沉思。过了许久,楚荆才缓缓开口:“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只能早作准备。”   “至少还有一条路可走。”   楚荆无视被三面黑子包围的白子,在其上继续落下一子。   “在北狄撕毁条约前,只能抓紧屯田筑墙,做好万全的准备。”   两人正说着,忽然府外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一名侍卫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道:“禀报两位大人,皇上下旨,大昭与北狄议和,重修旧好!” 第64章 关内关外   凉州关外,战火的余烟已经消散,北狄的铁骑已退,破败的战旗被掩埋在尘土里,唯余远方的尘埃在空旷的战场上扬起。   大漠边缘,紧闭的城门犹如一道天堑,试图将外界一切纷乱隔绝在外。千里迢迢而来的商贩正焦急地等待入城,守城官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一个商贩的身帖,然而大多数都被劝返了。   城下的老伯满脸愁容,把身上仅剩的盘缠塞到守城官手里,说:“大人您行行好吧,小人一家老小,都指望靠这过活了。”   那守城官把碎银还了回去,劝道:“凉州通往北狄的城门都关了,你入了城也出不去,现在回去还能剩下点盘缠。”   那老伯跪倒在地上,哀哀哭道:“小人家中还有病重的妻子,没了这笔钱,她可怎么活……”   守城官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查下一个人。   卢文站在城墙上,默默看着城下的一切。   守城的将士身披铁甲,手握长剑,目光如炬,犹如磐石般坚守着这座城池。   城内一片肃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又有一队人身着孝衣,抬着棺材往出城,留下漫天飘散的纸钱。两鬓斑白的父母扶着棺,身后跟着凄凄哭泣的年轻妇人,那妇人的肚子高高隆起,竟还是快要临盘的孕妇。   是阵亡的将士么?即便身为凉州总兵曾身经百战,卢文也不忍再往下细想。   城内一群壮硕的工匠正挥汗如雨,他们需要抓紧时间修好城墙,沉重的石块一块块堆砌起来,又有一个人昏倒后仰,幸好被捆在腰上的绳子系紧,才不至于掉下城墙摔死。   “快!把他拉上来!”有人大吼一声,一阵短暂的骚乱过后,又重归了正常的秩序。   一阵风吹过,卷起漫天黄沙,迷蒙了视线。   卢文眉头紧锁,手上是一封陇西的来信,落款写着“沈邈”二字。信中提醒他尽早修筑防御工事,如发现北狄有异,可立刻向陇西求援。   信使是他们的亲信,也确认是沈邈亲自把信送出,卢文与他相识多年,能轻易认出信中内容不是他亲笔所书。   信中句句恳切,卢文忧心忡忡,对身旁的亲卫道:“北狄虽然退兵,但狼子野心犹在,需十二时辰时刻戒备。”   言罢,他转身走下城墙。   凉州关外的不远处,一北狄探子作中原人打扮,悄然离开潜回营地,在被拦下前熟练地摘下帽子,露出一张异族长相的脸来。   暮色四合,遥远的长安城郊外的猎场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辽阔。   扎亚台远道而来,李锡携百官共襄狩猎之盛举,骏马嘶鸣,旌旗猎猎,一片生机盎然。   夜幕降临,营帐内灯火通明,丝竹之声悠扬,大昭皇帝与北狄皇子相对而坐,两旁皆是朝廷重臣,觥筹交错间,众人纷纷庆贺两国休战。   扎亚台带来的异域美人,身着流光溢彩的轻纱,踏着轻盈的步伐在营帐中央献舞。   美人眼眸深邃,面若桃花,轻纱半掩,赤裸的双脚随着鼓点翩翩起舞,舞姿曼妙独特,宛若天外来客。   扎亚台毫不在意一国亲王的身份,竟起身舞剑助兴,全然一幅醉态。   李锡龙颜大悦,赐美人入座,赏百金,乐曲逐渐欢快,营帐并内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言辞中不乏对扎亚台英勇善战、才貌双全的夸赞。   一人夸赞道:“这四亲王扎亚台果真武艺超群,半日便猎得三十多只野兔,不愧是北狄最年轻的将领。”   旁边那人已经半醉,只能侧坐着搭话:“我大昭这么多将士竟无一人比得上他,今日看到那……那镇北将军,嗝,陆随两手空空地回来。”   “徒有虚名……”   “嘘!”挑起话头的人忙扯了扯袖子,压低声音道,“陆随就坐在后面,小点声!”   快要睡过去的人被吓出一身冷汗,突然惊醒睁眼往后看,见陆随面色如常,正专心致志地吃着盘里的葡萄,这才安心转过身去,道:“放心,他听不见。”   西北营中听风辨器的能力,无人能出陆随之右。旁人以为陆随在与一旁喝的烂醉的同僚谈笑风生,实则他早就把场上一切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放在十年前初入虎贲营时,兴许陆随还会争上一争,此时还有正事要做。   账外闪过一道人影,陆随找准时机,把快要抱上他大腿的醉汉撕下来,笑着找了个理由起身。才走出营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色微凉,身后热闹的乐声由近及远,帐外层层设防看守,不时巡逻的守卫经过。   不远处站着一人,比起寻常侍卫身形略小,确认陆随出来以后,走进了营帐后的树林中。   林中幽暗,唯有月光透过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林中,安静得只剩踩过树叶的沙沙声,走不多远,便见前方有一张巨大的网。   网上吊着一人,那人被绳索束缚着,高高吊在树上,动弹不得。   两人逐渐走进,直到看见陆随那张阴沉的脸,那人脸上才终于露出惊恐之色,在这寂静的林中,他只能瞪大双眼,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陆随面无表情,拔出腰间长剑,剑光在月光下闪过,映得那人脸色惨白。   一声闷响,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到来,他只觉绳索一松,整个人便重重摔在了地上。他睁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   陆随身旁的侍卫走上前,扯开那人脸上的面具,果然,是一张北狄人的脸。   那人立刻挣扎着起身,没想到这设计让他落入陷阱的侍卫智谋有余,武力却不足,竟轻而易举地把人推倒在地。   见有机会,北狄人拔腿就跑,身后突然的一剑刺中了右腿,痛得他摔在地上。   陆随把他双臂反剪,侍卫一番搜身,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地图。   那张地图精细地描绘了长安城的布局,把每一处要道、每一座营地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陆随杀意尽显,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一阵脚步声突然从树林深处传来。   侍卫警惕地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着华服、身形高大的北狄人出现在视线之中。   扎亚台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问道:“陆将军,是不是今天的美人不合喜好,怎么看到一半就出来了?”   陆随冷笑一声,将手中的剑一扔,剑尖深深刺入树干入木三分。他俯视跪在地上的人,淡淡说道:“怎么会,你们北狄的美人和随从都出色得很。”   扎亚台这才假装看到地上的人,故作惊讶地问道:“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城内,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不等随从开口,扎亚台已经拔剑将他的心脏刺穿,“不劳陆将军动手,我的人不规矩,我自然会解决。”   一滴血溅到了脸上,扎亚台全不在意,反而关切地问道:“陆将军今日心事重重,就是为了此事烦心?”   陆随不想再与他多言,只道:“亲王殿下倒是兴趣很好,我技不如人罢了。”   扎亚台好不接受他这不走心的称赞,连他自己也不这么认为,道:“陆将军威名远扬,你们朝中那些庸人不知,我们北狄却清楚得很。只是希望将军不要总是提防我们,两国修好对双方都有利。”   “若是有诚意,就别让手下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扎亚台闻言大笑起来,道:“将军教训得是,如今人也死了,就当做给将军赔罪了,还请将军不要破坏了两国的友谊。”说罢,他挥挥手,随从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临走前,扎亚台的目光在侍卫身上停留了片刻,他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得打量了一阵,留下一句:“将军这位侍卫生得相貌不凡,倒是眼生得很。” 第65章 一败涂地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乌云遮蔽了月光,把长安城笼罩在夜色中。   “笃笃。”   突然,轻微的敲击声打破了平静,沉睡中的人猛然惊醒,已无睡意,他眼中闪过一丝警觉,迅速地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   陆随早已习惯深夜行动,此刻竟不自觉地放轻手脚轻,灯烛就在手边,陆随没有点亮,而是摸黑穿上了便服,每一丝衣物的摩擦声都被他刻意压低,唯恐惊扰了床榻上仍在梦中的人。   窗台开了一道缝隙,只留下张字条。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近及远,陆随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本该睡得正沉的人缓缓睁开双眼,床榻上空了一侧,楚荆坐起身,点燃灯烛,只剩半盏的灯火昏黄,他看向窗外,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虑。   “贾益,速整兵马,出关平贼,以安社稷,不得有误!”   圣旨才下不过半个时辰,胡公公入殿通传:“陛下,镇北将军陆随求见。”   李锡背手站在战场地图前,目光紧紧锁定在荆州关口,仿若不曾听见。   内殿只他一人,侍者在外静候,无人敢上前打扰,直至第三次通传,李锡才微微颔首,道:“让他进来罢。”   陆随顾不得那些繁琐的君臣之仪,急切道:“贾益手中握着京军大半精锐,望陛下思虑再三,谨慎行事。”   这话可谓大不敬了,李锡却并不在意,反而提起另一个话题:“朕的圣旨下才下不多时,你便已得知了消息,镇北将军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陆随心知皇帝话中有话,但他已顾不得那么多,当务之急是让李锡收回成命。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陛下,荆州起义军已集结了大部分流民,人数是贾益手中士兵的三倍有余,此时若仓促出兵,恐怕会生变数。”   “流民不过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如何能敌训练有素的精锐?”李锡却不为所动,他指着地图上被他圈出来的两处,“贾益若出关从此道东进,切断粮饷补给,直取贼寇首领。”   陆随不稍细看便已知漏洞百出,道:“荆州数月暴雨洪灾,受害的不止有百姓,贾益也恐粮草不济,此计甚险。更何况当初为了围剿起义军,多次从京营抽调兵力深陷荆州。若此战失败,对京军将是灭顶之灾。”   李锡冷冷反驳道:“人、财、物朕给足了他,贾益已修整了三月有余,再不出兵,就不怕他拥兵自重?”   此话如当头一棒,陆随被李锡噎得哑口无言,他捏紧了拳头,还想再劝。   然而,李锡却已不想再听他的话,他挥手让陆随退下,讽道:“世人都道你擅出奇兵,是长安城太过安逸,不仅你的骑射退步,连用兵也变得畏首畏尾了?”   “臣……知道了。”   将军府的大门轰一声打开了,陆随被气得不轻,一拳砸在了庭院那半死不活的树干上。   佩剑哐一声拍在桌上,木头颤颤巍巍,险些被震裂。   有人推开房门,收好剑,说道:“同剑置气,可不是大将军所为。”   见是楚荆,陆随脸色稍缓了些,说:“李锡一意孤行,起义军没他想象中容易对付,此时逼贾益出兵,胜算渺茫。”   楚荆点点头,将今日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陆随:“我今日才得知,辽东发生了小范围的兵变,幸好很快就被镇压了。”   “为什么?”   “军饷。”   陆随叹了口气,西北边营可谓条件最为艰苦,他深知筹措军饷的不易,军饷拖欠引发兵变的事情不止一次,近年更为频繁。   “李锡真正担忧的是军饷,朝廷库银已经不多了。贾益一人又手握重兵,造成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   陆随早知李锡多疑,对他们这些将领不能完全信任,他更担忧的是,贾益的胜算本就不高,若是兵败……   楚荆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问出这句话:“若是败,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   “京军精锐覆没,内外交困,北狄一旦入关,中原危在旦夕。”   宫墙深处,一座破败的宫殿被厚重的阴影笼罩着。   殿内,北狄赠予的美人坐在窗前的软榻上,她每日最喜爱的便是透过陈腐的窗棂望向那高墙之外的天空,眼神中已全然不见那日献舞时的灵动,只是直愣愣地呆坐着,满是数不尽的寂寥。   李锡不是傻子,扎亚台离开后,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一举一动都被侍卫严密监视着,身边的人不敢与她多说一句话,生怕被当做北狄的细作。   宫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寂静。信使顾不得宫中礼仪,竟敢在皇宫中骑马疾驰。   “急报!”   信使一路狂奔,脸上满是汗水,差点摔下马,急切着在李锡的殿外高喊。   胡公公接过他手中紧握的秘信,定睛一看,险些当场昏厥。   李锡脸色瞬间苍白,紧握着密信的五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信上字迹模糊,可见等不及墨迹干透便匆匆派人送出。   “荆州大败,敌军破关,贾益被杀。”   短短的十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长安城炸开。   将军府中,一阵急促的兵甲声响起。陆随几乎同一时刻接到李锡的调令,当机立断以行军的速度迅速收拾完了行装。不出今日,京军大败便会传到北狄,西北前线需要他去稳定局势。   见他神色,楚荆心下一沉,已经猜到了一切。   此行紧急,二人只对视一眼便已明白,陆随匆匆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见楚荆点头,陆随跨上马背,策马扬鞭而去。   在北狄境内,扎亚台才回到王宫不过半日,汉人打扮的细作照例从凉州返回,与以往不同,此次他带回的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天赐良机。   乌尔浒不敢当真,犹疑道:“消息可靠?”   细作禀报:“臣不敢轻信,又见凉州今日起关紧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城中突然戒严,又连夜行军操练,这才敢确定。”   扎亚台适时走入,他也受到了乌拉汗国送来的信,道:“千真万确。”   “好!天助我也!”乌尔浒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双眼宛如草原的鹰隼般锐利。   草原上战马嘶鸣,铁蹄如雷。   “集结联军,进攻凉州。” 第66章 进退两难   禁卫森严的皇宫内,快马狂奔的马蹄声响彻整夜。深更半夜,来自不同地方的信使来回奔走。   金碧辉煌的皇宫内灯火通明,一群文官围成一团争论不休,高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团乱麻。   李锡已经失眠数日,才刚合上眼便又有紧急军情来报,他来不及穿上朝服,便召集众人在书房议事。   身上的衣袖被无意识攥成一团,李锡脸色苍白,几日前的自信已然荡然无存。他张了张口,正要插话,声音却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被周围你一言我一语的嘈杂声淹没。   贾益战败,被起义军乱枪刺死,尸体仍悬挂在空荡荡的城墙上,由他带领的京军军心溃散,一部分被收入起义军之中,大半则四处逃散。   此事未了,一人匆匆步入书房,跪倒在地禀报道:“禀报陛下,北狄撕毁条约,集结了乌拉汗联军大举围攻边境,凉州告急,总兵卢文请求朝廷援军!”   那千里送信之人正是从凉州冒死突出重围,奔袭八百里不敢停歇,直至晕死在宫门外,把信亲手交到金吾卫手中。   信上匆忙数字:凉州兵力不足,恳请朝廷速派援军!   沉默片刻,争论再起。   一人道:“荆州战败,我军已经损失惨重,仅存的京营兵力若再调拨凉州,京城安危堪忧!”   话音刚落,一片附和声起。   此时一边军出身的将领站了出来,他面色严峻,声音铿锵有力:“凉州若破,北狄便可长驱直入我朝腹地。届时仅凭这点残兵败将,如何保卫京城?”   此话如同一记重锤,书房内顿时一片死寂。   又有人反驳道:“北狄多年试图入侵凉州,每次都只在边陲小打小闹,凉州城防坚固,有卢文镇守,未必会败。但若京城军防空虚,内乱一起,岂不是更加危险?到那时,乱的岂止是一个凉州?”   那将领瞪了他一眼,道:“这位大人怕是久居京城,过惯了安逸日子,不知北狄的凶猛,守凉州可不是嘴上说几句如此容易。”   眼看两拨须发花白的人又要吵起来,一年轻男子开口道:“可否前往北狄议和,作缓兵之计?”   众人齐刷刷回身看他,那人是新科进士,面生得很,朝上众臣仿佛找到了攻击目标,纷纷斥责。   “北狄才撕毁了议和条约,此时怎会肯谈?!”   那年轻的翰林道:“北狄一向背信弃义,今日可撕毁,明日未尝不能坐下来何谈,为何不能一试?”   有人嗤笑道:“如今敌众我寡,我们拿什么跟北狄谈?”   翰林思考片刻,说:“北狄与乌拉汗实力相当,此次虽然联军,却未必是一条心。若我们以利诱离间两国,说不定能拆散他们的联盟。”   “利诱?我们还有什么能拿给他们?”   国库早已亏空,没有库银,那便是……城池。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却无人肯说出此话。   最后还是王礼清了清嗓子,说:“我大昭开国一来,未曾有过割地赔偿一事,大昭开国的先烈不会答应,亿万子民更不会答应,北狄狼子野心,不可谈,只能打。”   李锡恳求地看向他,问道:“阁老有何高见?”   王礼沉声道:“诸位稍安勿躁,依我看,不如让陆随将军调西北军支援凉州。”   西北大营的夜空被无数灯火映得通明如昼,大帐之内,主帅陆随已经连续三夜未眠,眼中布满了血丝。   众将领围站在营帐中央的沙盘前,凝视着代表着敌我双方错综复杂的小旗,当前的局势令人捉摸不透。   桌上放着两封朝廷的加急军令。   其一写道:速速支援凉州。   另一份却道:死守大营。   两封悬殊的军令相隔不到半日,哨声响起,营外又一声通报,第三封军令已至。   陆随的耐心彻底耗尽,厉声喝道:“把他轰出去!”   送信前来的是个官职不小的京官,未曾想到会遭到如此待遇,居然被区区一个守卫赶了出去,一时间在营外大声叫嚷,口中都是什么“大不敬”“目无王法”之类的话。但只能惹得陆随更为心烦,挥手示意命人将那京官的嘴巴也堵上,直接“送”出大营。   营帐内重新恢复了宁静,众将纷纷屏息,等待陆随下一步动作。   只见他将三封军令拿起,摞成一叠整齐码好,然后——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火盆之中。   火焰瞬间吞噬了明黄纸张,上面的字迹随之燃成灰烬。   陆随转过身来,面对着众将领,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毫无情绪地说:“继续。”   “上一回停战后,卢文的确一直在凉州修缮防御工事,但先前一战导致兵力损耗极大,粮草储备也不够充足。如今看来,凉州只怕难以挡住大批敌军的进攻。”发言的是一老将,他十五从军,如今也已近花甲之年,打起仗来仍势不可挡。   有人问:“也许北狄也同以前一样,只想抢掠一番?”   陆随不甚同意:“他们可不是傻子,停战期间北狄趁机收拾了西面强敌准葛尔部,就是为了腾出手来准备这次的战役,他们的胃口可不是抢掠钱财就能满足的。”   那老将与北狄交手数十年,点头称是:“这些年一直维持着北狄、准葛尔部与我们相互制衡的局面,如今他们东面联军,西面又无后顾之忧,野心只会越发膨胀。”   最了解凉州战况的沈邈开口:“一旦丢了凉州,北狄可以切断我们连接中原的线路,如今京军折损大半,北狄若想趁机入侵京师,再三面围攻西北营,届时再也无力回天。”   京营已非建国初时的辉煌,营中早已满是勋贵,将领中饱私囊、将士军纪松弛,城防能力几近乎无。   所有人心知凉州必保,可是,西北营呢?   沈邈率先道:“听凭主帅发号施令。”   余下众人齐齐行军礼:“听凭主帅发号施令。”   陆随利剑把象征着北狄的黄旗斩断,下令:“副将连城带兵前往凉州支援,我亲自镇守大营!” 第67章 援军何在   凉州城下战鼓震天,硝烟弥漫。北狄的铁骑如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马蹄如雷,烽火连天。   黄沙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战死的士兵还来不及下葬,就又有一批阵亡的战士被抬走,尸骨无处安放,只能堆积在荒野中,掩盖在黄沙下。   消息最为通达的商人早听到风声,当夜便离开了凉州,城中的平民百姓日日担惊受怕,终究还是不得不背上行囊,蜂拥离开这满目疮痍的城。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又一批伤病被抬进来,防线摇摇欲坠。   不远处,一支流箭射入了城内,刺穿了孩童的衣裳钉在土地上。那孩童看着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当即被吓得大哭,疲惫的母亲把孩子拉起来,连哄的力气也没有了,只麻木地拉着他,紧跟着出城的队伍。   卢文看了片刻,问:“百姓何时撤离完毕?”   部下回道:“这是最后一批,可周围数座城池都已被敌军攻破,大批流民缺水缺粮,饿死在路上的不在少数。”   还来不及细问,卢文便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大一小冲他走来。   “夫人!夫人,车马已经备好了,您快出城吧!”   那娇小女子牵着个女娃,也不过是刚开口说话的年龄,走起路来仍颤颤巍巍的。   城中粮食不足,连女子一向姣好的面庞也变得粗糙瘦削,卢总兵的夫人是凉州军中出了名的温婉贤淑,此时却怒气冲冲而来。   人已到面前,卢文挥挥手,令侍卫下去。   “你是何意?!”秦筝把包袱摔在卢文面前。   连女儿也被母亲吓到了,忙跑过去朝卢文伸手,想要像从前无数次一样,被爹爹抱在怀里。   卢文把女儿抱起来,道:“北狄仍在召集联军,这是离开的最后机会。”   秦筝道:“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人?”   卢文轻轻摇头:“我恰恰知道你不是,才让他们把你送走。”   “我不会走的。”秦筝从卢文手中接过女儿,“若我在此时离开,如何对得起城内坚守的将士?”   卢文何尝不知,可他心中有愧,这是他最后一点的私心。   “阿筝,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   秦筝没有回头,留下一句:“这样的话,得胜那日再同我说。”   卢文看着妻子的背影,难得愣神片刻。   还能等到得胜的那日么?   发往长安的援信已经写了第五封,无一得到回应,朝廷似乎已经将死守的凉州军遗忘。就连周围的城池也一一沦陷,数名信使被杀,再过今日,凉州恐彻底被北狄包围成为一座孤城。   “总兵!卢总兵!”   传信兵连滚带爬地冲进帐内,半侧额头还流着血,全身像是在泥堆里滚过,双眼却闪烁着兴奋的光。   “援军到了!援军已经到了!”传信兵嘶喊着,连嗓子都快喊出血来。   众人忙问:“真的?朝廷派援军来了?!”   “李锡终于肯派援军?!”   “不、不……”   “不什么?你快说急死人了!”   那传信兵喊得太过用力,竟在关键时刻失声了,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拉起来,给他倒了好几壶冷茶,他才终于喘上口气。   “不是朝廷派来的,是西北军!连城将军带着大军赶到了!”   消息传得极快,将士们本将信将疑,不到半日便已看见援军到达城下,黑压压的一片,黄沙中飘扬的俨然是西北军的战旗。   为首者在战马上挥舞着战旗,高声呐喊:“我乃西北军副将连城,奉镇北将军陆随军令前来支援!”   “是援军!”   “援军来了!”   城门下,众将士的欢呼之中,卢文脸上仍是一片忧心的神色。深夜,大营。   新入城的援军正在安营扎寨,两名将领在营帐中相对而坐,脸上满是凝重。   “凉州如今如同孤城,外面局势如何了?”卢文问道。   连城感叹道:“自贾益战败后,荆州大乱,不少京军加入了起义军,他们一路北上,途中不断吸纳流民,他们号称多达百万之众,甚至已经逼近了兖州。”   “京师有何动作?”   “朝廷一片混乱,根本挡不住起义军,刚上任的兵部尚书被斩,如今各种传言四起,京营中还抓了不少逃兵。”   卢文强忍怒气,道:“凉州军在前线上阵杀敌,他们在皇城脚下养尊处优,仗还没打起来,人倒跑了!”   他沉思片刻,稍稍冷静下来,低声询问:“那……可否和谈?”   终究是与北狄交战多年,卢文所想到的对策,陆随和沈邈在西北营时早已预测过一遍。   当初北狄新王交替动荡,正是拆散联盟的最佳时机,朝中却下令和谈。如今北狄内部已经稳固,外部又有联军加持,反倒执意交战。   连城苦笑一声,道:“三日前曾有一翰林提议与北狄和谈。”   “被驳回了?”   “不止,当庭被削官夺职,还被那群朝臣抓住,动用私刑,当日就被乱棍打死在午门。大概也是因为先前那次和谈失败,如今朝中上下无人敢再提和谈一事。”   “操!”卢文再也忍不住,把手中的杯子摔碎,“这群朝廷的毒瘤,该打时不打,该谈时不谈,以如今的形势,凉州军死伤过半,他这是想逼死我们!”   连城按下他的肩膀,劝他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切勿再多言。   “那你们呢?陆随镇守西北大营,你们还剩下多少兵力。”   连城只是沉默,没有直接回答。   卢文看出了端倪,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坏的打算。   连城道:“以京营目前的战力,若凉州失守,联军将长驱而入,直抵长安,大昭国将面临覆灭的危险。”   出发前,他也曾问过陆随同样的问题,陆随的回答是:“凉州不可失,万不得已,西北营战死、弃城。”   听到此言,卢文半跪下,正要行军礼,被连城一把扶住了胳膊。   连城忙道:“总兵这是作何?”   卢文只觉双臂颤抖,哽咽这开口:“我卢文,代凉州的将士、百姓,谢过西北营。” 第68章 只身入狄   长安城的夜里只剩虫鸣。   巷里有人走走停停,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一队金吾卫巡逻至此,领队立即警觉起来,挥手示意停止前进。几名金吾卫迅速上前,将那行人拦下。   那行人显然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何方人士?深夜出行,可有通行令牌?”领队的金吾卫问道。   行人慌忙从怀中掏出通行文牒,双手颤抖着递上前去。   “外乡人。”   行人支支吾吾,道:“是,小的傍晚入城,还未找到落脚的地方。”   金吾卫接过令牌,仔细查验了上面的字迹和印章,确认无误后才点头放行。   “前面有驿站,京城戒严,无事不得夜行。”   行人连忙应诺,匆匆消失在夜色中,只有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一匹马温顺地停在熟悉的院落里,楚荆收拾好包袱,刚打开房门的瞬间,一道黑影突然从屋檐上跳下来,挡在了他的面前。   楚荆心头一紧,果然,陆随在将军府留下了影卫。   旁人总说楚荆性情温和,此刻他已没有了一贯的好脾气,他冷冷地注视着对方,声音中不带一丝温度:“让开。”   影卫却如同铁铸的雕像,屹立不动,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楚荆试图从旁侧绕开,但影卫如影随形,始终牢牢地挡在他的前方,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是将军的命令,请楚大人务必留在将军府。”影卫终于开口。   楚荆又何尝不知是陆随的嘱咐,但他并没有出手的打算,论武力,眼前的人是陆随的贴身影卫,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如果不想让陆随死,就让我离开这里。”   楚荆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仿佛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影卫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但仍低着头,不肯让步,说:“将军会回来的。”   楚荆看出了影卫的犹豫,继续道:“帮我出城,陆随才能回来。”   “可……”   楚荆直接打断他的话,翻身上马,再次命令道:“护送我去北狄,放心,我不会死。”   北狄王宫中歌舞升腾,北狄汗王乌尔浒正站在大殿中央,笑容满面地迎接几位刚从前线归来的将军。   彪形大汉身上都带着战场厮杀过的痕迹,崩了豁口的盔甲上仍残留着血渍,几人只随手擦了擦,毫不在意地大口喝着酒,殿内欢呼声一片。   凉州战场仍在僵持,几个北狄将领已如同打了胜仗般耀武扬威地回来。只因为由于凉州深陷,临近几座城池的将领一见北狄联军便纷纷弃城而逃,甚至是开城迎接,几个将领不战而胜,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数座城池,烧杀掳掠,大赚一笔后欣然围攻,不费吹灰之力便形成了对凉州的包围之势。   那几个投诚的汉人将领就坐在大殿下,与北狄人举杯共饮,互相吹捧。   一醉汉看着这几个汉人,用蹩脚的含义嘲讽地笑道:“多亏了你们,我们才能这么快包围凉州城。你们汉人不是最喜欢研究什么兵法计谋,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这是不是就叫做‘瓮中捉鳖’?”   “哈哈哈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乌尔浒也听得正高兴,他转向一旁的信使,问起西北营的战况。   信使立刻答道:“扎亚台将军带兵与准噶尔部一同进攻西北营,他们的主帅陆随已经抽调了大批兵力前往凉州,如今西北营兵力空虚,甚至要他亲自上阵。只要扎亚台将军继续进攻,西北营战败只是迟早的事情。”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问起:“听说他们那个神一样的陆随,这次不敌也受伤啦?”   信使微微低头,回道:“收到密信,陆随已经负伤,性命垂危。”   此人潜入大昭多年,他的消息从来不出错。   听到这个消息,乌尔浒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挥挥手,示意信使退下,然后转向大殿中的众人,高声宣布:“大昭皇帝派来了使臣,让他进来吧!”   大殿的门口缓缓打开,楚荆手持旄节,身姿挺拔,面容沉稳,站在众人面前。   “他就是皇帝派来的使臣?”   “没见过。”   “看着年轻。”   “说不定是之前那个被砍了头,这又补上一个。”   “这些中原人,仗打不赢,砍头有什么用?”   “哈哈哈哈……”   楚荆充耳不闻,只双手微拱,将一封文书递到北狄王面前。   乌尔浒接过文书,随意指了个汉人,说:“你,念给我听。”   无非是些希望两国停止干戈,和谈交好的文字,乌尔浒听着熟悉的很,不正是数月前他弟弟扎亚台提议,向大昭议和时他亲手写过的外交令。   乌尔浒忍不住笑了起来,声音中带着几分轻蔑:“现在的大昭有什么资格议和?听说你们的起义军乱的很啊,都要打到李锡的皇宫里了。”   楚荆并不恼怒,他微微一笑,有礼有节回应道:“看来北狄的消息也十分灵通。大昭地大物博,虽有内乱,区区起义军闹不起什么大风浪。至于议和之事,本就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谈判,有何计较资格只说?”   楚荆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丝毫有些疑惑,最后落在乌尔浒身上,问道:“此次前来,怎么不见扎亚台亲王?”   有人嘴快,说道:“他去跟你们的陆随将军打仗了,等他过几天赢了,你不就能见到他了。”   楚荆故作可惜,道:“原来如此,还以为能亲自拜会他。”   “你找他有什么事?”乌尔浒说。   楚荆道:“先前在长安时,我有幸与扎亚台亲王有过一面之缘,当初狩猎时,他连射三十只野兽,令在下敬佩不已,本以为此次有缘得以见面。”   乌尔浒问:“听说扎亚台在你们大昭挺出名。”   楚荆浅笑,说:“扎亚台确实是文韬武略的人物,当初他亲自来使,促成了上一次的和谈,如果今日他也在场,或许能促成对两国都有利的决定。”   那大汉听不出其中意味,说:“他可是我们北狄第一猛将!” 第69章 挑拨离间   “将军,药已煎好。”   营火摇曳,映照着那顶厚重的营帐。账外侍卫通报一声,端了一碗发黑的汤药走进来。   军帐中央的地图上标记了各路战线和关键据点,有如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   帐内溢满了药的苦香,破损的战甲被丢在地上,陆随背手侧身站在地图前,随手接过递上前的药碗,略一仰头,将整碗药一饮而尽,仿佛只是在喝一碗白水。   连这轻微的动作,陆随不小心牵动了左肩,便是一阵伤口撕裂的剧痛。   绷带被大片渗出的血液染红,陆随咬紧了牙关,不让丝毫痛苦之色流露出来。   陆随总是嘴唇干裂着的瞬间变得毫无血色,他却丝毫没有休息的打算,只示意侍卫退下,声音沙哑着说道:“继续。”   陇西一直是西北军主营地,北邻北狄,西接准格尔,仇杀、战争、屠城,数百年来一直动乱不休。   十年时间,陆随早已对边境的各个关隘了如指掌,他目光锐利地停在了一险要之处,缓缓道:“扎亚台必定从此处突破,给我调五百骑兵,今夜我亲自带兵拦截,余下兵力分三路埋伏。”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犹豫。   陆随解释道:“此地毗邻北狄和准格尔两国,两军必定在此处汇合。看这个关口,西边地势狭窄,东边低矮宽敞,形成一条咽喉要道,若敌军占此关隘,更容易集中力量攻打我军,届时我军只能朝东南面退守,兵力分散,将毫无反抗之力。”   见众将仍是沉默,陆随眉头一皱,声音更加沙哑:“有何异议?”   一名副将犹豫着开口:“主帅,陇西四座城池的百姓已经疏散,您……”   他的话立刻被陆随打断:“我西北营不养贪生怕死之辈!害怕的上战场的可以立即卸甲出城!但若有人再敢言退,斩立决!”   那名副将面色坚定,立刻半跪行军礼:“主帅息怒,末将并无此意。”   他身旁的另一位将领也站了出来,拱手道:“主帅,此城必守,但您连日来都是亲身上阵,又受了重伤,实在不宜再亲临战场。”   “若此战真的……,西北营万万不可群龙无首啊!”   又有人上前,道:“末将愿领兵迎敌!”   “末将自请领兵!”   “末将也愿意!”   “停!”陆随紧绷的脸色这才稍缓,他深吸一口气,难得语气和缓起来,“凉州关系大昭存亡,不得有失。陇西十四座城池的百姓,西北营将士的血不能白流。诸位放心,我并非只懂打仗的莽夫,城不会破,人也不会亡。”   他顿了一下,话中还隐藏了他最重要的筹码。   没有坚不可摧的联军,北狄也未必能上下一心,只要撑过这一仗,再给他一点点时间,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需再坚守些时日……   同一时刻,北狄王宫——   “王上就如何肯定,准格尔会如此乖顺,听命于北狄?”   半醉的北狄大汉拳头一砸,当即把矮桌震裂,冲他吼道:“就知道你们汉人奸诈,和谈不成就开始挑拨联军,果然阴险!”   乌尔浒只口头斥责了一句:“阿加!不可对使臣无礼!”   楚荆朝他看去,回道:“在下只是站在外人角度看待罢了,若将军不同意在下拙见,就当个笑话听听便罢。”   “当然是笑话了!”阿加直接冲到了楚荆面前,揪着他的衣领,短短几步还把一路上的桌子撞翻了,“你们净会使挑拨的计策,准格尔可是被四亲王殿下亲手打服了,他们的大王可当着我的面写得降书。”   楚荆脸上没有丝毫恐惧,说:“夫妻之间可以和离,两国的议和书可以撕毁,区区一封降书,怎知他们是否还存了东山再起的心思来。”   话里满是语重心长,仿佛真是为了他们着想一般。   阿加一拳挥去,见他丝毫不躲,才堪堪在楚荆眼前停住。   “哼!”阿加只想吓唬吓唬他,松开了楚荆的衣领,“他们反一次,我们就再揍一次,打到他们不敢反为止!”   楚荆故作佩服,向他行了个礼:“果然勇猛,有这样的猛将果然是北狄之幸。”   阿加对这吹捧十分受用,说:“你这个狡诈的汉人说对了这一句,我阿加天生神力,打仗我是没怕过,更别说有扎亚台殿下亲自领兵,准格尔部再怎么闹,也翻不出浪来。”   楚荆连连称是,说:“臣也见识过四亲王殿下的厉害,否则放在从前,大昭何至于陷入如此境地,只能遣在下求和。”   阿加自小跟着扎亚台长大,本也是护卫出身,因勇猛过人而被得到扎亚台的赏识,最是拥护他。听了楚荆这话,比自己受赏还高兴,说:“殿下最爱跟你们这些汉人打交道,总说要跟你们学什么兵法谋略,看来你们也不过如此嘛!哈哈哈哈……”   一阵哄笑声后,沉默良久的北狄王终于开口,说:“大昭来的使者,我要的条件你们开不起,限你三日内离开北狄。”   简陋的驿站前,影卫已经备好了车马,敲门三声,听见里面的人道:“请进。”   以楚荆一贯的习惯,房间里整洁如新,包袱仍打开着,一两件衣物搭在床边还未收拾好。   楚荆异常从容地坐在窗边,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影卫道:“公子,今日是出城的最后期限。”   楚荆的视线才从窗外移回来,道:“好,那走吧。”   影卫指了指房间里剩下的包袱,楚荆却说:“不必着急,他会留下我们的。”   知道逼近日落,再不出城,他们便会以间谍罪抓起来处死。四周都在北狄人的严密监视之下,楚荆这才终于愿意慢悠悠地骑上马,影卫心生疑惑地跟了一路,二人竟在出城的最后关口被拦住了去路。   影卫见状,立刻上前准备出手,却被楚荆轻轻按住。   楚荆平静地询问对方:“是王上派来的?”   那人点了点头,低声道:“跟我来。” 第70章 突然撤军   城外的关隘,两侧山峦起伏,正是草木葱茏的时节。   一阵风吹低了草丛,一片黑影若隐若现,陆随率领的五百精兵已经早早埋伏在此。   清风的泥土气息中仿佛还夹杂着铁锈的味道,偶尔有几只晚归的雁划过天际,发出苍凉的鸣叫声。   他们屏息凝神,心跳声被微风吹过草地的沙沙声淹没,手中紧握的兵器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犹如潜伏的猎豹,等待着最佳的出击时刻。   突然,有一阵极轻微的震动。   整座山坡开始颤动,紧接着,铁骑踏过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马蹄声震天动地,似有千军万马在疾驰,如雷霆般滚滚而来。   敌军的铁骑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陆随眼中杀气正浓,他毫不犹豫地挥动手中的长枪,高声喝道:“冲!”   陆随一马当先,率领精兵杀入敌阵,五百骑兵如同离弦之箭冲出草丛。战鼓擂动,兵器碰撞的声音响彻云霄,身披铁甲的精锐映出一道道斜长的影子,山坡上的影子前赴后继地冲锋、倒下。   西北的寒月染上了层层血色。   陆随亲帅的都是虎贲营的精锐,北狄来势汹汹,竟被这仅仅五百将士逼地连连后退。不,不对!   陆随后仰躲过一刺,这些冲锋在前的并不是北狄大军,而是才归顺不久的准格尔部军队。   刀剑相击,将士嘶吼,战马悲鸣。   战场上尸横遍野,战阵的后方终于出现一人。   扎亚台身披战甲,手握长剑,眼神锐利如鹰。他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陆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高喊:“镇北将军,好久不见!”   陆随能感觉到左肩伤口早已撕裂,粘稠的血顺着手臂,一滴一滴落在盔甲上。   “哼!”陆随不屑地嗤笑道,“你们北狄的将领,只会躲在这些残兵弱将背后吗?!”   身后旌旗摇曳,真正的北狄大军才终于显露出来。   扎亚台不以为耻,发号施令:“众将士听令,取陆随首级者,赏万金!”   冲天的喊叫声似要把大地震碎,满目都是扬起的尘土和飞溅的血液,陆随精心布置的战阵发挥出巨大的威力,北狄大军迅速被分割开,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战鼓声骤停,三路伏兵如同猛虎下山般冲出,北狄大军被困在狭窄的山道内,进退维艰。   扎亚台见状大怒,瞄准了陆随冲来。杀了陆随!   杀了他,完成父亲的遗愿。   杀了他,这场战斗将会结束。   杀了他,北狄的大军就能踏入中原大地。   敌众我寡,陆随率领的那支小队逐渐倒下,他被逼得连连后退。   骕骦的马背被刺中,它长啸一声,正要殊死一搏,陆随却突然率领剩余的兵力转向另一旁的小径。   “别让他逃了!”   那是条断头路,扎亚台没想到陆随主动往死路上逃,等他反应过来时,陆随已经冲出了包围圈。   肩膀已经麻木几乎毫无知觉,陆随几乎要把银牙咬碎,“骕骦,撑住。”   现在还不能倒下。   扎亚台穷追不舍,他发誓今日定要在斩下陆随的头颅。   “殿下回来!”北狄的副将在身后突然嘶吼,“有诈!有诈!”   山隘上竟还潜伏者两路士兵,落石滚滚而下,一士兵瞬间被砸成肉泥。   “急令!”一片惨叫与血腥中,不知是何人高喊一声。   终于有人传来了王宫的军令——   “速归,战况有变!”   西北军仍不知发生了什么,扎亚台突然下令撤兵,只留下满地的死伤。   敌军全部退散,陆随终于撑不住,从战马上跌落,跪倒在血染的战场上。   只有长剑深深插入泥土之中,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连日来的紧绷和疲惫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陆随仰天大笑,声音里带着一丝解脱和庆幸。   “还好,还好。”   周围的将领们急忙上前将他扶起,“主帅,您的手!”   陆随左臂无力地低垂着,后背有一道深深的砍伤,盔甲上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无妨。”   陆随被搀扶着往前走了几步,精疲力尽地倒下了。   本以为扎亚台的撤兵只是使诈,陆随又因伤情过重昏迷不醒,西北营风声鹤唳,日夜提防北狄突袭。   三日后探子来报,北狄大军已经完全撤出了陇西。   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的陆随幸好只是受了外伤,恢复得极快,醒来时见众人都围在自己帐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笑,从回西北营那日起,一直悬着的担忧终于消散,说道:“一个个都有闲心待在这儿,看来扎亚台已经退兵了。”   徐大夫正给他伤口换药,见他还想撑着站起来,立刻把绷带扎得更牢些。   沈邈点点头,确认了陆随的猜测,道:“他们果然起了疑心。”   其他副将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主帅,沈军师,你们在说啥?难道不是连城要带着大军回来,北狄这才怕了我们,紧急撤军么?”   沈邈道:“北狄不会放弃攻打凉州,连城恐怕还要在凉州多待些时日。”   “那他们为何……”   陆随这才不再卖关子,解释道:“北狄人喜欢在大昭安插细作,我们未尝不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几日,我命安插我方细作在北狄散播了准格尔部与乌拉汗国私下通信的流言。我想,已经传到北狄王的耳朵里了。”   那副将疑惑道:“但此事我们已有耳闻,并非凭空捏造。北狄难道先前不知此事,还因为这一两句不知真假的流言就轻易撤军?”   “单凭这一件事情自然不足以让他们撤军。但扎亚台就在陇西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却隐瞒不报,不论是为了顺利完成这次进攻,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一旦北狄王知道,他都不会放心扎亚台继续带兵。”   陆随出身西北营,对北狄最知根知底,即便远在京师的时候,也时刻掌握对方的消息。当年乌尔浒还未继位的时候,就有传闻扎亚台有争夺王位之心。扎亚台年纪轻轻便赢了几场久违的胜仗,在北狄威望渐高,本就有他所辖的将士不服,甚至险些出现兵变。   无论是真是假,既然能出此种传闻,两人必不可能毫无芥蒂。   正当帐内议论之时,一名传信兵在账外求见。   陆随刚要奖赏他这次潜入北狄十分及时,他却带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我们的细作确实已经成功潜入了北狄散布消息,但发现竟有人早我们一步,那人自称是大昭派去的使臣,意图不明,特此来报。”   沈邈道:“未收到朝廷派遣使臣的消息,可有说那人叫什么名字?朝中何官职?”   “他叫楚荆,是前大理寺卿。” 第71章 欲加之罪   陆随的脑海中轰的一声,所有的思绪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只剩一片空白。   他微微颤抖着冲上前,揪住了信使的衣领,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道:“你再说一遍!那个人……是谁?”   信使被陆随突如其来的气势震慑住了,他咽了口唾沫,然后略带紧张地再次清晰说出了那个名字:“是……楚荆。”   “又是他?”一人疑惑道。   楚荆在西北营算是半个名人,只不过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远在西北的弟兄们时刻关注着陆随入朝后的消息,传回来的要么是陆随遭姓楚的大理寺卿诬陷险些下狱,要么就是那姓楚的自己掉下悬崖还要拉上陆随给他垫背,总而言之两人是水火不容,一心想置对方于死的关系。   那人没察觉陆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道:“此人阴险狡诈,这次为何要帮我们?”   知道内情的沈邈只觉得事情不妙,命众人退下后,才安慰道:“也许真是李锡秘密遣他出使,你也不必太过忧虑。”   陆随本就信不过李锡,反问道:“那群腐儒不知变通,不久前才有翰林因提议求和被残杀,李锡这懦弱皇帝若有此担当,何不光明正大命楚荆出使。”   气还未消,陆随只紧握着拳头,懊恼地摇头:“我当初,不该留他在长安。”   御书房殿门外,一群文官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手中一封封弹劾奏疏,一字一句都是楚荆的罪状。   还有早就致仕的老太傅,被人搀扶着进宫,长衫一摆,颤悠悠地跪地,声音异常洪亮,道:“国子监学子一片丹心,求陛下赦免无罪之人,严惩楚荆此等乱臣贼子!”   一声声上奏传入殿内,可殿门紧闭着,唯有殿中人无动于衷。   王礼姗姗来迟,被急的满头大汗的胡公公迎入殿内。   李锡见殿门开了,立刻道:“阁老,你终于来了。”   王礼抬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面露担忧道:“陛下,这是发生了何时,为何大家都跪在殿外?”   见李锡为难,胡公公最懂察言观色,说道:“唉,还不是因为派楚荆议和一事,现在可都闹翻天了。”   王礼惊讶道:“臣怎么从未听闻此事?”   胡公公道:“这消息是从昨日传起的,一夜间满城百姓老小都在传,现在京城谣言四起,说什么大昭要割地赔款,闹得沸沸扬扬的。一大早又有国子监的学生带头闹事,还差点烧了大理寺,说什么要把那奸贼大理寺卿揪出来杖毙。”   胡公公想起无辜被揍了一顿的大理寺卿,愁地脸上的褶子都耷拉下来,道:“那群莽学生被捉拿时还理直气壮的,不知道自己打错人了,他们真正要找的楚寺卿早就被革职了呀。”   王礼仍然道:“臣并不记得朝廷何时曾派楚荆前往北狄,难不成是老臣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这……”   李锡抬手,让胡公公退下。他沉吟片刻后,终于开口:“阁老,朕遣楚荆议和只是权宜之计,朕本意是秘密行事借此拖延时间,待辽东军收拾完起义军,京营又休整好了再做打算。没想到,这件事还是被传了出去。”   王礼故作语重心长道:“陛下,您太天真了。这件事是瞒不住的,我们不说,北狄也会放出消息来探听虚实。北狄此次气势汹汹,显然是蓄谋已久,他们是一头喂不饱的狼,金银绢帛根本满足不了他们,北狄要的是城池,是土地,甚至是——皇位。”   李锡心头一颤,道:“那……朕该如何?”   “臣恳请陛下把那些学生放出来罢,他们都是一片忠心啊。”王礼佝偻着来回踱步,“自贾益大败,起义军气焰嚣张,非朝夕能解决。听闻扎亚台三日前从陇西退兵了,可调任陆随领兵剿义军。”   李锡叹了口气,说:“朕已多次向西北营下令,陆随却频繁以前线军情为借口不听宣,朕也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王礼神色严肃,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陆随此人狼子野心,当初让他回西北营就如同放虎归山,万万不能让他久留,务必要让他回长安。至于楚荆……”   胡公公实在拗不过殿外群臣,再度进来通传:“陛下,殿外大臣跪请觐见,还有几位大人耐不过暑热晕倒了。”   王礼慢悠悠看向殿外参差不齐跪着的人影,说:“楚荆假借议和之名泄露军情,叛国投敌,致使凉州临近七座城池相继沦陷,臣请陛下严惩,将楚荆以叛国罪处极刑,以儆效尤!” 第72章 城下之辱   吹熄了蜡烛,门外清晰地映着两个人影。   自扎亚台退兵后,楚荆又在王宫又多逗留了两日。   也许更称之为监禁更合适,消息被隔绝,行动处处受人监控,连影卫也不知所踪。   外面似乎起了一点小骚乱,看守的侍卫匆匆离开,紧接着是一声极细微的推门声。   一种熟悉的预感,楚荆悄然起身,眼看着多日不见的影卫撬开窗台,熟练地翻身进入。   影卫愣了一瞬,似是没想到会被楚荆发现,小声道:“楚大人还没歇息。”   “你们西北营的翻窗功夫还真是如出一辙。”楚荆难得还能苦中作乐,才说起正事来,“有何消息?”   影卫在夜色中如同一道黑影,这次他只带来一张字条。   字条皱皱巴巴,显然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得到。楚荆迅速展开,双眼如鹰般扫过上面的文字,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字条投入火盆中。   薄薄的纸张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影卫忍不住劝道:“大人,长安城内谣言四起,消息迟早会传入北狄。我们在此久留,恐非上策。”   楚荆微微颔首,话里却全然没有撤退之意,他道:“乌尔浒一直对我们将信将疑,若现在离开更是坐实这是假消息,只怕扎亚台还不死心,继续进攻陇西。”   影卫想不通楚荆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陆随给他的任务是保护好楚荆,他急切道:“可大人破坏了他们的计划,扎亚台不会放过您的。”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谈话。   影卫躲进暗格的刹那间,房门被人粗暴踢开。   一名气势汹汹的大汉闯了进来,把假意已经歇下的楚荆一手从床上抓起。   在拳头落下前,楚荆听见有人喝止。   “阿加!”   数日前才在王宫见过一面,楚荆认得他,也认得在他身后进来的四亲王扎亚台。   与当初在长安时相比,扎亚台的脸上多了道狰狞的刀疤,令这位年轻的将军多了几份狠戾。   烛火重新点燃,他终于看清了楚荆的脸,面上一怔,竟大笑一声,道:“真不愧是楚使!”   旁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发笑弄得稀里糊涂,只有楚荆直到他的话里并非夸在之意。   “长安围猎那日,跟陆随身边的侍从原来是你。听闻你在大昭主导刑狱,我那蠢手下死在你手里,倒也不冤。”扎亚台的目光阴狠地盯着楚荆,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如今你自投罗网,还真是不怕死啊。”   影卫大感不妙,准备动手时,却只见楚荆侧过脸,极轻微地摇头制止,随即上前行礼,道:“殿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扎亚台这次没有再回话,只挥了挥手,阿加反拧着楚荆的胳膊将他按在地上。   楚荆清楚地听见肩膀脱臼的声音,剧痛之下他只是紧闭着双眼,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把他带走!”   在他最熟悉的王宫中,乌尔浒一个人在等他。   自返回那日起,扎亚台心情糟到了极点,此时他虽然脸色阴沉,但面对乌尔浒,他仍不得不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姿态。   乌尔浒接过那封信,缓慢地扫过上面每一个字,眉间紧锁,满是疑惑。   “这个大昭使臣……是假的?”乌尔浒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不可思议。   乌尔浒反复对比,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封议和诏书上的印信,上面还盖着大昭皇帝的天子印玺,怎么可能有假?   扎亚台低垂着头,声音坚定地说:“王兄,此事千真万确,大昭皇帝已经签发了楚荆的通缉令。这印玺是真是假尚且不论,此人必定怀有不轨之心。”   乌尔浒沉思片刻,目光移到扎亚台的脸上,说:“这次出兵,你辛苦了,如果不是我们都中了楚荆的计,只怕你已经攻下陇西了吧。”   扎亚台心知话里的试探,不敢妄自邀功:“那楚荆诡计多端,王上将错就错,却并未中了他的计。直到战前我才得知乌拉汗国与准格尔部有暗中来信,本打算夺得陇西后再回来禀报。若不是王上及时传令撤军,否则我恐怕已经葬身西北军的刀下了。”   乌尔浒点了点头,看似心中疑云被打消了些,问道:“陆随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凉州久攻不下,联军士气低落,乌拉汗有了退兵之意,下一步我们该如何是好?”   扎亚台虽对撤军心怀不满,但事已至此,再出兵陇西已无可能,他迅速思索对策,道:“王上,不如我们绕过凉州,集结最近的乌拉汗突袭大同,直捣长安。”   长安乃大昭的心脏,一旦攻下,整个中原岌岌可危。   乌尔浒没想到扎亚台此次竟如此大胆,说:“大同是他们的边防重镇,且又与乌拉汗接壤,需要借道邻国,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据我所知,他们的起义军已打到冀州省界,只能大同抽调兵力镇压,现在已经是半座空城。而且我在长安不过数日就知道京军都是一群废物,毫无阻挡之力。我们大可一路疾行进军,攻下长安城。到那时,看他们谁还敢派个假使臣来羞辱我国。”   夜幕泛着异常的血红,雁门关火光冲天,敌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军情日夜不停,还未来得及下令回拨兵力,一座座关口已经被攻破。   战死的总兵,投降的提督,兵部尚书在门外请罪,京师陷入一片混乱。   京军兵力尚未恢复,被打得节节败退,毫无反抗之力。李锡焦急地来回踱步,等待消息,他已经急令各军勤王,但回音渺渺,一片沉寂。   联军未散,凉州守军本就不敢轻易出兵支援,辽东则长期被乌拉汗掣肘无法抽身,南方各营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连扎亚台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次突袭会如此顺利。   最令他担忧的仍是西北营,那屡屡被朝廷出卖的陆随……   李锡早已恼羞成怒,拔剑架在信使的脖子上,说:“西北营呢?!陆随说了什么?!”   信使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回道:“回……回陛下,他看了信,然后……”   李锡不耐烦道:“然后什么?”   “然后……把信烧了。”信使只敢不停磕头,“然后就把臣赶回来了。”   敌军已经兵临城下,天边才泛出鱼肚白,两国联军已经集结完毕。   扎亚台身披作战铠甲,手持他最擅用的长枪,在出战前,他独自一人来到马房。   临时搭建的马房里昏暗而阴湿,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铁锈的气息。   在角落的阴影中,躺着一个人。   那人脸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双手被粗糙的绳索紧紧捆绑在背后,脚上则套着沉重的枷锁,连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   扎亚台走到他的面前,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的笑意:“这里可是你最熟悉的长安城,应该很亲切吧?”   然而楚荆双眼紧闭着,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扎亚台也不恼,他抽出马房生锈的砍刀,一挥刀砍断了楚荆手脚上的锁链。   他冷冷地注视着楚荆:“只要你开口求饶,我就放你回去。”   楚荆一直清醒着,闻言微微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又阖上了。   这幅样子,还有心思翻了个白眼。   扎亚台心中的怒火被激起,狠狠踹了楚荆一脚,然后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拽了起来。   “传闻前大理寺卿楚荆能言善辩,凭一张巧嘴就能说服兄长退兵,我数万将士功亏一篑,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扎亚台一脚踩在楚荆脱臼的胳膊上,狞笑着:“我忘了,现在你怕是半句话都说不了吧?”   楚荆痛苦地闷哼一声,只能本能蜷缩着身体,护住柔软的腹部,紧接着就被拖出马房。   “今日我就让你看看谁还救得了你!”   长安城墙上的号角声急促而尖锐,如同幽灵在回荡。   在敌军的前方,只见两人一马缓缓走近。   扎亚台骑着高头大马,神情倨傲,而旁边那人则被一路拖行,留下一串染血的脚印。   城下之人高声喊道:“这是你们大昭派来的使臣,本王亲自护送回来,还不派人来迎接?”   城楼上的将领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才终于认出扎亚台身旁满身染血的,正是通缉中的楚荆。   他并未立刻回话,转身命令一名士兵:“立即禀报皇上。”   士兵领命而去,扎亚台见那将领毫无反应,又用马鞭抬起楚荆的脸端详片刻。   “你们汉人,真不错的一张脸。”   然后猛地发狠一抽,楚荆的侧脸立刻绽开一道血痕。   楚荆的脸高高肿起,只觉得余力仍留在脸上,被火烧似的发烫,他如同没有知觉,只是漠然地看着前方。   扎亚台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现在求饶,兴许我一高兴,还能先留你一命,放你进城再杀。”见楚荆没有回应,他又说:“不过念你开不了口,跪地叩三个响头,先让将士们高兴一番,也不是不行。   楚荆懒得抬眼看他,终于彻底惹怒了扎亚台,他一脚踹在楚荆的后背上,想要将他踹倒在地。没想到楚荆竟咬牙硬生生地撑住了这一脚。   扎亚台直接拿起长枪往楚荆腿上一扫,楚荆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半边裤管已经被血水浸透。   众人不敢妄动,气氛紧张到极点,城墙上缓缓又出现一人,是被搀扶着上来的王礼。   王礼面色阴沉地看着下方,对守城的将军说道:“为何不执行军令?”   那将军早已搭好弓箭,瞄准半跪在地的楚荆,却迟迟不肯下手。   王礼看出了他的犹豫,继续说道:“楚荆卖国求荣,为了保命竟向敌军下跪,是大昭的奇耻大辱!有违军令者,立斩!”   众人听得一清二楚,将领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只能深吸一口气,万分无奈下将弓箭对准了楚荆。   楚荆抬眼,看向城池上那支对准自己的箭。嗖——羽箭破空,楚荆耳边是凌厉的风声,他缓缓闭上眼,顷刻间却又是“铮”的一声金石相击的锐鸣。   楚荆的左臂被刺破,一支箭不知从何处飞来,准确地射向守城将领的那支箭,最终深深扎进地里。   “谁?!”   扎亚台立刻转头四下寻找,却突然发出一声可怖的惨叫后从马上摔落,捂住脸的指间血流如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支箭贯穿了他的眼球! 第73章 认罪血书   剪开楚荆身上的衣服,见多识广的大夫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银针在烛火上灼烤几分,大夫稳住双手,捻着银针飞快穿梭,将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一一缝合。   楚荆的伤势之严重令人咋舌,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宛如狰狞的毒蛇缠绕在楚荆的身上。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难以想象,一瘦弱的文臣竟在北狄承受了非人的折磨后,凭借惊人的毅力,硬撑到了现在。   沉疴下猛药,楚荆性命堪堪保住,醒来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烈火焚烧一般,却又因身体无力,只能躺在床榻之上。   见他醒得如此快,大夫颇为惊喜,忙四下检查探问。   楚荆却没有听进去半句话,他抓着身旁一副将打扮的士兵,着急地张口,却想起自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一下着急起来,微微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颤抖着指向不远处的书桌上。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解其意。   就在这时,沈邈匆匆走进房间,一眼便捕捉到了楚荆投来的眼神。   他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走到床边,轻声道:“陆随他只是旧伤复发,又经过千里奔袭与扎亚台大战,实在是精疲力尽后撑不住昏迷了,不必担心。”   楚荆终于松了一口气,满眼感激地看着他。   沈邈回想起陆随奋力带着楚荆冲出血泊的情景,至今仍感觉惊心动魄,陆随以身将楚荆牢牢护着,若扎亚台的刀再偏半寸,只怕陆随已经身首异处。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只不过相比陆随,眼下更令人担忧的是楚荆的伤势。   一旁的副将问起:“扎亚台简直是心腹大患,如今终于将他捉住,何时斩杀,告慰我军?”   沈邈道:“他伤的不轻,如今被关在地牢,要杀还是要放,还得等主帅醒来再议。”   楚荆立刻摇头提醒,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等不得,是继续集结大军进攻,还是立刻休战,谁也不知道北狄下一步会如何动作。   沈邈心中一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让周围人退下,然后将桌上的纸墨递给楚荆。   楚荆挣扎着半坐起,用颤抖的手沾上墨汁,在纸上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放”字。   接着,他又写下了“离间”二字。   杀一人不是目的,更重要的是瓦解北狄与乌拉汗的联军。   沈邈未尝不懂这个道理,他道:“可北狄王有了前车之鉴,此次恐怕不会轻信我们。”   楚荆已经有了对策,他再次拉住沈邈的衣袖,指了指自己,然后又写下二字。   “押送”   沈邈立刻否决,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楚荆,道:“你回去只会死路一条,李锡不会放过你!”   楚荆无奈,但这是最好的机会。   沈邈神色复杂,说:“即便你执意寻死,那陆随呢?若他知道——”   门外响起了三声敲门声。   外间已经有人闯进了院内,“在下奉旨前来捉拿钦犯楚荆。”   沈邈不耐烦地摔门而出,只想把人打发了,说:“楚荆已经死了!”   那人不依不饶,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邈正要叫来人将他赶走,身后砰的一声。   楚荆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门。   楚荆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已经过了不知多少日,他蜷缩在潮湿的稻草上,仿佛能借着薄薄一层稻草减轻身上的疼痛。   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打在脸上,冷意如针般刺入骨髓,楚荆激起一阵颤栗。楚荆赶紧脑袋像被厚重的雾气笼罩,昏昏沉沉,视线模糊不清,只有头顶那极小的天窗透进一束微弱而苍白的光线。   楚荆努力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眼中都是熟悉的四壁和冰冷的铁锁,记忆逐渐回笼,他想了许久,才记起自己又回到了大理寺。   只不过这次狱中人变成了自己。   楚荆不合时宜地想笑,心中一片苦涩,该说命运弄人么,兜兜转转,终于还是让他回到这个地方。   身下赶紧被硬物硌着,楚荆摸了摸,是一个小药瓶。   昨日半昏迷中似乎有人来过,楚荆被高热烧得糊涂,睁不开眼去看,只记得有人唤他“楚寺卿”,倒也不难猜测,多半是于子和假扮成看守的狱卒进来看他。   泼水那人见他醒来,像给流浪狗喂食一般,将一盆残羹冷炙泼在他的面前。冷却的饭菜与地上的污水混合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馊味。   楚荆极缓慢地翻过身,背对着他们。   那人见楚荆不赏脸,挥挥手叫来一人。   来人粗鲁地扯过锁链,像是对待世仇一般,只在楚荆最重的伤口上撒下厚厚的一层药粉。这药覆盖在伤口上,能吊住性命,却在伤口留下一阵烈火灼烧之感,疼得本就虚脱的楚荆只能浑身颤抖,毫无挣扎的力气。   可是无人在意,他只是在完成一个任务,保住楚荆性命的任务。   “这个姓楚的反贼冒充使臣,通敌叛国,还放走了扎亚台,陛下怎么还不下令杀他!”上完药,那人恶狠狠地骂道,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   另一个人日日都要寸步不离地看守,烦躁得很,他说:“王阁老审了他那么久,什么刑都用上了,他硬是不肯签字画押。”   “照我说这种人不如直接斩杀了事,随便找个人顶替画押,这多省事儿。”   两人正窸窸窣窣议论着,一阵急促整齐的脚步声从远及近,回荡在空阔的牢房里。   几个御林军带头进入,呵止了狱卒的闲聊。   御林军低声询问:“人醒了没有?”   “醒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们纷纷退开分列两旁,显然是给后面进来的人让路。   层层叠叠的护卫下,走入一人。   李锡身着黑袍,身后跟着的佝偻身影则是每日都要来刑讯的王礼。   他示意狱卒解开锁链,目光扫过蜷缩在地上的楚荆。   只看了一眼,似是不忍般把视线移开。   他接过拟好的罪状,他接过王礼递来的罪状,开始一条条地宣读。   每读一条,楚荆双目失神地仰头看着窗外,没有任何反应,李锡不知为何却冷汗直流,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不过是已经听过几十次的“供词”,楚荆耐心等他一句一句念完,才终于挣扎着用胳膊撑起,靠着冰冷的墙壁终于坐直了身体。   李锡道:“你冒充大昭使臣前往北狄,泄露军情,致使凉州陷入险境,七座城池陷落,可知罪?”   他的脸上都是污脏,黑红的血黏在头发上,昔日的大理寺卿如今变成阶下囚,眼神中的锐利不减半分。   楚荆嘴角极轻微地勾起一抹冷笑,仿佛在对这虚伪懦弱的皇帝说,我出使北狄是奉你之令,身上带着的你亲手所书的议和书,堂堂一国之君,为何反口诬陷其臣子?   李锡紧咬牙关,继续宣读:“你通敌北狄王,引扎亚台从雁门关入京,叛国求荣,将大昭陷入亡国之危,可知罪?”   李锡眼神闪躲,一抬头又看见楚荆那双充满了嘲讽的眼睛紧盯着他,似乎要将他看穿。明明楚荆双唇紧闭,李锡却仿佛听见他说,若不是你当初一意孤行,用兵不当,怎会让京军险些覆灭,令大昭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   李锡只觉喉咙发紧,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想逃离这个充满阴谋算计的地方。   楚荆却已经垂下视线,再也不屑去看他。他手臂动了动,仿佛一只木偶,不擅长地指挥着四肢,缓缓从稻草堆里翻出了一片破布。   那破布是从他破烂不堪的衣物上撕下,上面是不知何时偷偷写下的血书。   黑红的字迹,每一笔都是他亲手写下的“罪状”。   每一句都是他的叛国投敌,扎亚台为了入主中原,夺得皇位的利诱和承诺。   沉重的镣铐让楚荆已经无力站起,他往前爬了几步,把认罪书交到李锡手里,完成了最后一件事,终于昏死过去。 第74章 带你回家   一只茶碗在歪歪斜斜的桌上滚了两下,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哎哎!走路不长眼呐!”店小二抬头冲街上的人骂道,声音却被淹没在人声鼎沸之中。   朱门的暗红似要滴血,青石板的路面反射着刺眼的光。京城百姓避之不及的大理寺今日却门庭若市,汹涌的人群围在两侧探头探脑得看热闹,以至于门前那家早食摊贩的桌椅都被挤到了一旁,掀翻了好几张。   掌柜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骚乱惊得探出头来,“这大理寺门前到底在搞什么鬼?今日这么多人?”   小二忙不迭地把桌椅碗筷都收好,带回了一耳朵消息,说道:“今天有人要被斩首。”   掌柜知这小二话只说了一半,又问:“可有打听到是谁?”   小二摇了摇头,感叹道:“这人,你我都认识。”   掌柜更好奇了:“谁?”   小二声音更低了:“楚荆,之前的楚大人。”   掌柜满脸难以置信,说:“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前大理寺卿吗?”   “您没听说么,有传言说他成了卖国贼,险些害死镇北将军,还放走了那个北狄人。”   “会不会是谣言啊?”掌柜摇了摇头,手里还掂着几两碎银,这生意是越发难做了,“楚大人怎么可能干出这等事儿来?自从大理寺换了个掌事的,隔三差五就变着花样来收保护费,就爱逮着咱们这些小民盘剥,从前这楚大人可从没这样干过,这会怕不是被冤枉了。”   “这话可不兴说,”小二忙把他拉回屋里,生怕周围人听见了,“我刚才都看见是胡公公的轿子,这不还是皇上的旨意。”   大街上又起了骚乱,两人止住了话匣,齐齐往外看。   一辆破旧的牢车被狱卒缓缓推出,血人般的楚荆唯有脸上是苍白的,碎发挡住了双目,阴暗的地牢中不知时日,躺了许久的楚荆用最后一丝力气,勉强坐起,半倚在木栏上。   牢车颠簸着,楚荆随之摇晃,消瘦的身躯仿佛能穿过栏杆,从车上摔下来。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扔出了一颗石子。   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击中了楚荆的眉骨。   本就不完好的皮肤上多了又一道伤口,楚荆半侧眼睛顿时被血糊住,已经睁不太开了。   也罢,反正都是要死的,无伤大雅。死期将至,楚荆还有心思自嘲。   又有人扔了一块石头,可惜准头不够,扔中了一旁押送的差役,楚荆终于听到有人制止,心中有一丝欣慰,也好,起码不用被石头砸死,死相不至于如此难看。   牢车又颠簸了下,后背的伤撞上栏杆,木刺扎进血肉里,楚荆痛得浑身发抖,仍要咬着牙,仰头看向栏杆外的天空。   今日阳光正好,不知陆随回到西北营了没有。那时陆随受伤昏迷,沈邈当时答应过他,立刻启程护送陆随回陇西,算下时日应该已经到了。   楚荆几乎能想象到陆随醒来时的暴怒,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转头就去送死,任谁也气不过吧。会恨自己么?   会恨自己再一次把他抛下么?   楚荆想象着陆随的样子,突然难过起来,只可惜那日匆忙,没来得及再看他最后一眼。   这太阳不大给面子,到了中午越发猛烈起来,炽烤得楚荆还未被斩首,就已经快要被晒死在这毒辣的日头下。   监斩官终于姗姗来迟。   王礼身穿绯色官服,佝偻着背,脸上却是难得的神清气爽。   “逆臣楚荆,图谋不轨,欺君罔上,悖逆人伦,罪行昭昭,罄竹难书。   依大昭律例,当斩首示众,以正朝纲,昭示天下,以安民心。”   处斩的诏书宣读已毕,差役一把扯着楚荆脖子上的锁链,稍微用力便将他从牢车中拖了出来。   王礼不紧不慢地走到楚荆面前,蹲下身子,说:“楚荆啊楚荆,世人说你高风亮节,在兖州写那封盐案奏疏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楚荆没想到这一把年纪的王礼这般记仇,难怪回到京师以后并没听到任何风声,想来那封盐运使林卫受贿的罪证多半是截在了王礼手上。   若还能说话,楚荆倒想嘲笑他两句。   王礼满是小人得志后的得意,他又伸出手去擦去楚荆眼皮上的血,低声在耳边说道:“若不是有你扳倒了韩文忠,助我一臂之力,老夫可能还坐不上这首辅的位置。本还想放你一马,可惜你存心挡我的路,跟你父亲一样愚蠢。”   “当年赵炘满心为国却不知变通,落得被活活打死的下场。”王礼用力按在楚荆额头的伤口上,如毒蛇露出尖牙,“不愧是两父子,你这张脸跟赵炘二十年前一模一样,该不会以为改名换姓,我就认不出你了吧?赵亦安?”   感觉到手下的人在挣扎,王礼命人按住楚荆,立刻起身道:“行刑!”   刽子手高高举起屠刀,酒液喷洒其上。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唯有死亡无限逼近。突然,人群中一声尖叫,刺耳的金石相撞之声震碎了热浪。   扬起的屠刀在即将落下的刹那被空中一股巨力击中,瞬间断裂成两截,刀尖深深刺入泥土中。   法场生变,王礼大喊看紧楚荆,又不知从何处传来响彻天际的马啸声。   围观的百姓们惊呼着四散奔逃,而在路中央,一匹骏马如狂风般飞驰而来。   不知该说嚣张还是谨慎,光天化日下,马上之人身穿黑衣劲装蒙面,身影矫健,众人还未看清他的身影,他手中的剑鞘已经劈晕那几名看守的差役。   楚荆抬头只见那匹骏马似失控的野兽,马蹄翻飞,径直冲他而来,马上要将他踏成肉泥。   生死关头,楚荆身体突然一轻,腰间被托起。   蒙面人一手紧握缰绳,大半身体向外探出,在马蹄踏在楚荆身上之前,一把将楚荆拉上了马背。   楚荆感觉自己落入一个坚硬有力的怀抱中,是一个不需要蜷缩起身体,就能将自己全然保护的怀抱。   混乱之中,王礼生怕那人是冲自己来的,早就躲得远远的,用苍老的声音大喊:“有人劫法场!抓住他们,就地斩杀!”   追兵就在身后,陆随扯下面巾,只来得及低头看一眼楚荆。   只一眼,陆随已是掩藏不住的疼惜。   “驾!”陆随夹紧马腹,用力一挥马鞭。   陆随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这身上哪处还有完好的地方,每一个动作都生怕碰到了楚荆的伤,只敢让他靠在自己身前,喉咙里沙哑发涩,道:“没事了,我来了。”   我听见了,楚荆用仅剩的力气蹭了蹭陆随的胸膛示意。   四下奔散的人群中,两个乔装打扮成平民模样的人见计策已成,不动声色地分开,隐匿在角落中。   不知跑了多久,追兵早已被甩在身后,陆随仍一刻不敢停下,他用披风紧紧裹住楚荆的身体,勉强挡住寒风与尘土。   他轻声说道:“靠着我睡一觉,醒来就到家了。”   真的还能回到么?楚荆感觉身体越来越冷了。   总觉得似乎回到了十三年前在平凉的那个雪夜,十多岁的陆随背着十多岁的他,两个奄奄一息的少年紧紧依偎在一起。   陆随说会回去的,他从不食言。   楚荆没有力气点头,他在心里应下了:带我回家吧,陆随。 第75章 未醒将醒   骤雨初歇,天边挂起了一道淡淡的虹。   日光透过云层,恰好洒进那扇木窗。一缕斜阳悄然落在床榻上那人的脸上,竟给楚荆那苍白如纸的面容增添了一丝血色。   刚结束了一场演习,陆随满身混着泥沙和汗水。这些日子已算难得的平静,陆随迅速浏览完各地传来的情报,向副将简单嘱咐一番,交代完军令,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朝后院跑去。   刚要推门进去,陆随看到自己满手泥沙,又回到院前等不及吩咐下去,自行打了一桶井水。   此地四季多起风沙,楚荆一向爱干净,他这屋和药庐一向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陆随脱下沉重的盔甲,囫囵将自己冲洗一番,还难得细心地洗净了手和脸上的灰尘,才敢推门进去。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香,都是为了治疗楚荆的伤势而熬制的,久而久之,从连楚荆身上换下的衣物也总有一股久久不散的药味。   床上的人仍旧是不变的睡姿,呼吸均匀却总显微弱,算算日子,已经是楚荆昏睡的第三十日了。   脸上的伤痕已经消散,唯有眉骨处留下一道细长的疤,得仔细瞧才能看出来。楚荆总是一副斯文相,眉骨的疤痕与之格格不入,就像循规蹈矩的书生偷干了坏事一样。   仔细想想,他可不是那些因循守旧空谈误国的腐儒,怕是再也找不到比他更胆大的人了。   陆随放轻动作走到床边,熟练地抱起楚荆,将他身上的衣物一一解开。   那些触目惊心的致命伤都在后背,起初全是本就伤势未痊愈的陆随衣不解带地照顾,幸好最险的几日已经过了,陆随才放心让别人插手。   伤口终于结痂了,陆随先是轻轻涂了一层药膏,见楚荆没有抽痛的反应,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也在。”又有一人进来。   徐大夫早就见怪不怪一个统领西北军的主帅来得比自己还勤,他例行瞧了一眼,道:“这疤快生好了,以后就不用上药了。只是扎亚台为人阴毒,用的不是寻常的哑药,他这嗓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我只能四处探听些方子,姑且先治着试试效果。”   这是何等的恼羞成怒,败于楚荆的计谋,竟想出把人毒哑的法子,让他再也发不出声。   陆随把手中的药瓶放在一旁,问道:“徐大夫,亦安何时才能醒来?”   “气息平稳,只是重伤一场,身体尚处于虚弱状态,意识混沌,再过些时日罢。”   徐大夫面上不显,心里不知叹了几回气,病情最危险那几日,一把年纪通宵熬白了一半胡子也要亲自给楚荆熬药。   当年楚亦安一声不吭地离开,不仅是陆随,真心视他为徒的徐大夫也气了许多年。多年后回来再次见到自己这傻徒弟竟被折磨成这份模样,那些积攒了十几年的埋怨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这腿伤还算小事,不至于伤筋动骨,但老夫记得我徒弟十三年前就受过一次腿伤,只怕会留下后遗症,日后阴雨天膝盖泛疼是难免了。”   陆随低垂着眼,说:“不止一次,几个月前他膝盖还伤过一次,还摔下过山崖……也都是与我有关。”   徐大夫那胡子差点就又要竖起来,陆随正准备洗耳恭听,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停住了。   陆随疑惑抬头,徐大夫与他大眼瞪小眼,道:“看我做什么,老夫说错了?”   陆随扯出个勉强的笑,说:“徐大夫不是该像往常一样训我一番么?”   还没等徐大夫回话,陆随便自嘲道:“您说的对,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我还当个什么将军。打什么胜仗都是徒劳,到头来被救的人还是我,若不是亦安,北狄夜袭当日我救丧生于敌军的包围下……”   徐大夫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谁人不知陆随带着楚荆没日没夜地千里奔袭,怀里的人气若游丝,陆随的情况也算不上好,还强行打起精神,死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镇北将军的膝下何曾向他人下跪过,徐大夫平生第一次见陆随跪在他身前,只为了求他救楚荆一命。   千里马也累得躺下了,陆随身上还有几场大仗下来的新旧伤,他硬是撑到楚荆脱离了危险,才肯被众人按着疗伤。   营中人人都知徐大夫嘴上不饶人,连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偏偏一向豁达得很的陆随这回当了真,逢人便谈起便剖心解肺,仿佛全是他的责任。   如今谁都不敢在陆随面前提起楚亦安的名字,前几日连沈邈也受不了了,连夜擂鼓般敲开徐大夫的门,跑到他房里打了个地铺,说是要躲着陆随暂避风头,等陆随正常了再出来见他。   “停!”徐大夫及时把话咽回肚子里,“别念了,老夫再也不骂你了。”   擦净了身,天色仍尚早。陆随帮楚荆掖好被角,搬来张小矮凳,如往常一样坐在床前,每日都要与他说上几句话。   门外的暗卫听见屋里头隐约的说话声,识趣地悄然隐去。   “亦安,你的计策成功了。”陆随抚过楚荆眉骨那道疤,轻声细语道,“那次突袭长安失败,扎亚台捡回一条命回到北狄。乌尔浒对扎亚台十分猜忌,削去了他的统帅一职,乌拉汗几番损兵折将,对北狄反倒起了疑心。西边那准格尔部不满北狄那做派,也出了乱子,隐隐有复国之势。今日密探来报说卢文坚守凉州不出,联军粮草耗尽只能打道回府,如今北狄与乌拉汗的联盟不过是形同虚设。”   “边关一事也算告一段落了。”陆随自说自话,也不知楚荆能不能听见,“那狗皇帝命人撤了你的通缉令,也不知问心有愧,还是藏了什么阴谋诡计,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再找到你了。”   不知何时咕噜噜滚进来一只通身雪白的小猫,它熟练地舔了下陆随的手背,然后轻巧跳上床,蹲在了楚荆脚边。   尺玉不怕这苦涩的药味,它用头顶轻轻撞了下楚荆,见他没反应,便在被子上打了个滚,翻出肚皮来。   陆随伸手挠了挠小猫头,久违地笑道:“多亏师父记得把你也带回来了,我平日不在的时候,还得靠你守着亦安。”   尺玉像是听懂了,邀功一般高高竖起尾巴,沿着床边巡了两圈,最后靠在楚荆手边,毛绒绒的一团睡下了。   也不知是一同做了什么梦,尺玉打起了细微的呼噜,连楚荆也难得透出点红润的脸色来。   陆随一下下拂着楚荆发顶,柔声问道:“梦里这么好么?为了救我吃了这么多的苦,现在我就在你身边守着,却要睡这么久。”   “也不愿醒来看看我么?”   如之前一样,又是一个无人回应的夜。   陆随看向窗外的夜色,他轻吻了楚荆的额头,正准备起身离开时,突然听到了极细微的摩擦声。   熟睡的小猫突然叫了一声,开始舔着楚荆的手指,一下又一下。   心脏猛地狂跳,陆随喉间发涩,眼眶泛着红,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楚荆感觉有水滴在手背上,随后是浑身的酸疼,他一时不适应屋内的光线,先是皱了皱眉,等待意识回笼。   许久之后,他终于睁开眼,看到了陆随。 第76章 偷得浮生   营中的弟兄们都知道西北营来了个哑巴大夫。   哑大夫身形羸弱,整日无所事事,总是坐在窗前发呆。   楚荆闲得无聊,可惜大病初愈,病气未消,也干不得什么累活,便央徐大夫给他在小药庐放了张桌椅,让他闲来也有些事情可干。   深秋将至,枯黄的落叶随着西风飘入庭院,正正落在楚荆手边。   树叶上还有一只蚂蚁,艰难地沿着叶脉攀爬,楚荆拾起,把那落叶放回了树下。   这阵子难得风平浪静,北狄按兵不动,西北军趁机收回了几座城池,也没什么消息从朝廷传来。   山边那日头落得越发早了,橙黄的斜阳给指尖染了色,楚荆估摸着时间,大营训练该结束了。   营里有楚荆看着,徐大夫又漫山遍野地挖草药去了,楚荆则每日睡得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起身,剩下的时间把新收的草药分拣、晒干、收好,等傍晚陆随来了,与他一同回去,这日子便又囫囵过去了。   除了那碗苦得不行的药,从早晾到晚,楚荆看了一眼,不喝,也不偷偷倒掉,就这么一滴未少地放着。   “笃笃笃”   院门敲响三下。   却没人在门外开口出声。   熟识的几人都知楚荆的情况,尤其是陆随,人还未到,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陆随唤他的声音。   楚荆刚燃起火,把那苦药又煎一遍,才擦干净手,正要去开门。   听见门外人又敲了一下,道:“屋里没人?”   没想到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另一人说:“你傻呀,都说来了个哑大夫,没人应岂不是正常?”   那声音稍显稚嫩,估摸着也是新入营的少年士兵,楚荆收回已经碰上门把的手,站在门前好奇地听了一会儿。   那人恍然大悟,问:“那怎么办,直接推门进去?”   另一人好险拉住他要推门的手,说:“你咋这么莽,也不看看那哑大夫是什么来头!”   那人还真愣愣地问:“啥来头啊?”   另一人显然小道消息更灵通些,道:“你没听说么,大将军每日下了训都要过来。”   “这有什么,大将军日夜操劳,来药庐拿几剂药可多正常。”   “啧,这你就不懂了。”   “我怎么不懂了?”   “重点是,连大将军来也要敲门才能进。”   “你咋知道?你亲眼看见啦?”   “自然别人看见了我打听到的,据说有一回大将军不知为何惹恼了那哑大夫,当场被轰了出去,吃了好几天闭门羹呢。”   “如此大的来头!”哑大夫看着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没想到竟敢给大将军脸色看,谁听了不说一句厉害。   楚荆面上一红,心道那次还不是因为陆随太过分了,又欺负他出不了声,楚荆实在累得受不住,第二日一醒来便把人轰出门外。   没想到这都能被人看见。   后来陆随老实了几日,不过他何时给陆随闭门羹吃了,难不成是前几日他耐不住困意睡着了,没听到陆随来这儿找他?   影卫正要从屋檐跳下呵止两人,却见楚荆抬手,示意他不必出手。   又听门外两人道:“听阿虎叔说,哑大夫原本也是咱们西北营的人,与大将军关系最是交好,不知为何有一日突然失踪了,那时的大将军还只是校尉,翻了天地找他也寻不见人,像疯了一样。”   “后来呢?”   那人听来的八卦也仅限于此了,“后来不就是大将军不知从哪儿把人找到了带回来,也不知他这些年去了哪里,回来时浑身是血,还被人毒哑了,那场面可渗人。”   “这么说他原本是能说话的?”   两人聊得正起兴,全然忘了来此处的目的。   楚荆无奈摇摇头,一下把半侧门拉开。   “……”   两个小兵果然年纪不大,反应过来这一顿闲聊被抓个正着,面色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了一声:“哑……楚大夫好。”   楚荆向来不在意这些,又把大门更敞开了些,示意两人进来。   如今口不能言,楚荆坐在桌前看着两人,眼神在问:是谁要看病?   那乱七八糟地八卦了一通的人反应更快些,忙说:“楚大夫,他今早扭伤了腰,烦请帮忙开些药。”   楚荆点点头,束起衣袖来,露出一截手臂,指着身侧的凳子让他坐下。   那人居然害羞起来,脱衣服的动作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扭捏,只敢在楚荆低头时偷偷瞧他。   楚荆帮忙看了患处,熟练地按压几下,然后拿过手边一张纸,指着上面的字。   “啊?我不识字……”那人羞得脸更红了。   旁边的人说:“楚大夫问你这里疼不疼?”   “有……有一点。”   那人备受煎熬地检查完,楚荆也出了几分薄汗。   尺玉趴在楚荆脚边睡着了,他开好药,继续站在药柜前,慢慢收拾起那药渣来。   看病的那小兵穿好了衣服往外走,全然听不见同行的人在说些什么,他正想回头再仔细看一看楚大夫时,便听见身旁那人道:“大将军。”   他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陆随微微点头,大步踏入院中。   药已经煎热了,炉子冒着白烟,淡淡的草药香逐渐被浓重的药苦笼罩着。   楚荆刚熄了炉火,把药盛好,便听见了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   这药是徐大夫从不知何处挖来的奇珍异草调配而成的,夸下海口说对楚荆的嗓子有奇效,三日一服,味道比这奇形怪状的虫子还要难喝万分。   陆随已经不知第几次看到那药还留在原处。   陆随从身后揽着楚荆,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侧脸,道:“亦安,今日忘了喝药?”   楚荆任由这比自己还高一头的人靠在自己肩上,继续慢悠悠地收拾着,不作回答。   过了许久,那药彻底晾凉了,楚荆才转身,苦巴巴地看着那碗黑不隆咚的药。太苦了。   陆随拿出块糖酥,喂到楚荆嘴边,却见他仍是躲开,依然是抗拒的模样。   在哄人吃药上,陆随有些心得,但不大多,因为他一向是被哄的那个。   陆随端起汤碗自己喝了一大口,苦得脸皱了一半,胃里腥辣的药上下翻腾,他的本意是要陪楚荆喝的,见状又改了主意。   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心愿,剩下的苦他是半点儿也不想再让楚荆受了。   “这药也太难喝了。”陆随端着药碗往外走,“也不急于一时,回头再让徐大夫改进下,这能是人喝的么?”   “……”   楚荆眼见陆随自言自语地真要把药倒了,忙拦住他,无奈地一饮而尽。   苦得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满脸郁闷地看着陆随,终究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地含着那块糖。   被命令整日跟着楚荆身边保护的影卫,蹲在屋顶看了全程,心中感叹,将军这木头脑袋,要他开口哄个人怎么这么难。   陆随觉得楚荆今日怪怪的。   自落了一身伤以后,楚荆的衣食住行都有陆随照顾,第一次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楚荆趴在浴桶上,反正背后的伤疤他也够不着,索性任凭陆随处置,这下连沐浴洗漱也要犯懒,整个人泡在蒸腾的热气中昏昏欲睡。   陆随的院中只剩他们二人,隔着一层薄纱,楚荆伸出右手接住透过缝隙的最后一道晚霞,突然张开五指,略带惊奇地看着自己的手臂。   陆随凑过去看,好奇道:“在看什么?”   楚荆用手圈着自己的腕骨,反复比对,最后的定论是,自己长胖了。   陆随握住他的手收进浴桶里,沾了一手乌黑药汁的双手终于又被他洗得白净,终于才满意了,说:“你看看,又瘦了。”   楚荆不服,抬起手给他看。   陆随一掌就把楚荆两手腕握住,道:“前几日连城还抓到了只老母鸡,就该把它炖了给你补补。”   楚荆连连摇头,这大补的膳食他如今闻到味儿都快吐了。   “好了,知道你长胖了。”   陆随颇有成就感地捏了捏楚荆的脸,虽然还没能彻底恢复到以前,但比起刚醒来时,脸上总算有了血色,白日也精神了许多,总算能多走几个来回。   热水浇在身上过于舒服,带着厚茧的手刻意放轻了动作,楚荆再也抵不住睡意,陷入黑甜的梦中。   小憩过一轮,楚荆迷糊着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枕在陆随腿上。   打湿的一头长发,被一缕一缕拨开绞干,身上一片干爽,身下垫着一层柔软的褥子。   屋内只燃了半盏灯,正好是不会令他刺眼的光亮。   陆随一手拿着兵书研读,一手还不忘轻轻拍着背哄他入睡。   尺玉像他一样,也趴在楚荆腿上眯着眼睛,尾巴还一下一下地缠着他顺滑的长发。   楚荆也要故意捣乱,伸手拨过一页陆随手上的兵书,然后就着这姿势伸了个懒腰。   “醒了?”   陆随柔声低语时,总是能让楚荆泛起困意。   楚荆点头揉了揉疲乏的眼睛,才刚坐起身,又被陆随抱回了卧房。   也不早了,陆随吹熄了蜡烛。   楚荆掀开了半个被角,空出半张床,在陆随要离开前,拉住了他的衣角。   “你要我留下?”   黑夜中看不到楚荆微红的脸,他只是又扯了下衣角,全当承认了。   “好。”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陆随侧躺在他身旁,一手抚上腰际。   秋夜微凉,陆随的掌心是热的,身上被他的气息笼罩着,楚荆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   然后身后传来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   “…………”   “………………”   楚荆现在想一脚把他踢下床。 第77章 灯火阑珊   连刮了半月的风沙,今夜天公作美,明月高悬天边。   药庐还点着灯,自从楚荆回来帮他的忙,伤病都爱找他,徐大夫得了空,便在院前开辟了小片空地,种了不少草药,每日头等要事便是给他这些宝贝浇水施肥。   这小块地他可宝贝着,旁人是碰也碰不得,只有楚荆能占上两格,种了几颗菜。   偏偏他随手找来的菜种洒进土里,不闻不问,长得异常丰盛,反倒是徐大夫精心照料的宝贝药材蔫儿了吧唧的。   徐大夫的脸皮厚的很,打死也不肯问楚荆怎么种得这样好,硬生生把这一片草养死了一半。   这会儿徐大夫正悠闲地躺在他那藤椅上,对着月亮小酌一杯,还不忘唠叨上一句:“徒弟啊,忙活了一天,你也歇歇。”   敲门声响起时,楚荆刚好把药匣收拾好,他一抬头,看见门外两个熟悉的人影。   “楚大夫,今夜中秋佳节,随我们上街逛逛?”来人正是那两个站在药庐门前八卦还被抓个正着的年轻小兵。   其实也说不上多熟识,不过是见过几次,楚荆开了几剂药的交情。   两人家人被北狄所杀,年幼时便被西北营收养的孤儿,到了参军的年纪,便自然入了军籍。那话多的张越是个自来熟,来往几次见楚荆毫无架子,又见他总是待在药庐里独来独往,担心他也是无人作伴,没多想便拉着人过来了。   相较之下,腼腆许多的许风同他打了声招呼,眼神里的期待不减丝毫。   楚荆还未应下,嘴快的徐大夫先道:“你俩可真来对了,我这徒弟刚忙完,听说今夜难得有烟火杂戏看,你几个正好结个伴。”   张越连连点头,道:“就是这个!在这儿这么些年了,我还没亲眼见过呢!”   徐大夫还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呵呵笑道:“而且不识风情的陆大将军偏偏要在上午出城,今夜可赶不回来咯,如此佳节竟扔下你们楚大夫一人。”   楚荆无奈地看了眼徐大夫,实在架不住这两人的热情,擦干净手同跟他们出门了。   街头人潮涌动,灯火通明。虽然地处偏远边陲,这附近节日的氛围丝毫不减。   楚亦安的大名在外,在军营中备受尊敬,走在街上也不时有人认出他来,纷纷点头致意,也要称一声“楚大夫好”。   街边的小摊虽不如京城那般琳琅满目,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因自古便是两国贸易重镇,从西域传来的新奇玩意儿吸引了不少人目光。   营中训练艰苦,难得才能出来一趟,张越受兄弟们所托买了不少东西,见到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想凑上前看看。   楚荆不及他精力旺盛,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走马观花地四下看看,许风则显得沉稳许多,始终跟在楚荆的身边,也不由得放缓了脚步,走走停停。   面前是一糖铺,楚荆看了那龙须酥好一会儿,许风连忙找出钱袋正要付钱,被楚荆按下了。   楚荆冲他礼貌微笑了下,没有过多流连,继续随着人流往前走。   那灯谜处聚集了不少人,一孩童还扎着两小辫,仰头看着插在草靶子上的糖画馋得直流口水。   一旁的店家吆喝道:“来来来!猜灯谜,赢彩头喽!”   牵着那孩童的也是个赤着脚的半大少年,正对着那灯谜绞尽脑汁,满面涨得通红。   周围发出阵阵善意的哄笑声,楚荆拍拍他的肩膀,指了下那糖画上的图案。   “我知道了!是月兔!”   那少年恍然大悟,没看见楚荆悄悄递给店家的两枚铜板,喜笑颜开地领了糖画,去哄他那馋得不行的弟弟,临走前还不忘向楚荆道谢。   楚荆记得自己也有过这样嘴馋的时候,小时候是读书读乏了,总盼着兄长今日会带哪家店的糖酥回来。后来也是在此地,陆随每逢外出,哪怕把身上还不容易攒下的微薄饷银都花光,也必定要捎回一大堆点心来哄他开心。   想起往事,楚荆一向淡漠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感觉到许风似乎看了自己一路,楚荆摸了摸自己的脸,以为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很少见楚大夫这样笑,”许风看得入神,“很……很好看。”   最后二字淹没在了人群的喧闹中。   锣鼓声响,烟火杂戏开始了。   一声巨响,夜空中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烟花,五彩斑斓,璀璨夺目,将夜空点缀得如同白昼。   众人纷纷往街头涌去,楚荆被人群挤到一旁,在差点撞上身后的竹竿前,肩膀被一双坚定有力的手扶住了。   楚荆仰头,眼中难掩惊喜,不自觉扬起一个笑来。   许风发觉楚荆不见了时,立刻着急地四处寻找,直到两步之外的二人撞入了他的视线中。   楚大夫看着他,似乎在问,今夜怎么回来了?   陆将军应当是才从城外赶回来,还牵着马,一缕发丝稍显凌乱垂落额间。将军并未回答楚大夫的疑问,而是就这么从背后揽着他,像是这么一会儿就洗去了身上的疲惫,才心满意足地把人放开。   夜间的风刮过,陆随怕他受凉,立刻脱下外袍给楚大夫披上。   烟火很快便散去,他们走着走着又回到了那糖铺前。   还是那同一块龙须酥,陆将军低头问了一句,便拿出钱袋放下碎银,这回楚大夫不再拒绝了,他浅笑着点了头。   那白马是出名的骏马,十分罕见,并不同其他战马一样养在马厩里。据说它英勇非常,曾在战场救了陆随一命。自然的,那白马也傲气十足,从不让他人骑在背上,只认陆随为主。   曾有副将去撩拨它,反被白马撵了几里地。   楚大夫竟与那白马也是旧识,他抬手摸了摸白马侧脸,白马也恰如其实低头蹭着他的手心。   又见他们到了空旷些的地方,白马温顺站定了,将军双手托着楚荆腰身,毫不费力地他扶上了马。   大营的侍卫见是陆随,自觉让路放行。   将军手上握着缰绳,牵着白马慢悠悠地走到营前,楚大夫时而低头看他,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许风看着他们消失在视野中,心道,原来是他误会……楚大夫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冷淡呢。 第78章 粮饷之困   深宫寝殿之内,安神香烟雾缭绕,李锡斜倚在龙榻之上,眉头微蹙着,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睡得并不安稳。   耳边一阵轻微的响动,被惊扰的李锡睁开眼睛,只见殿门不知何时已被推开,大片刺眼的阳光斜射进来,形成一道长长的光束。   “何人?”他眯起眼睛,不太适应这白光。   一个瘦削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光束之中。   那身影总是正直端方,带着淡淡笑意向他走来。   李锡揉了揉眼睛,努力聚焦,却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不敢相信,只试探着问道:“楚爱卿,是你回来了吗?”   楚荆没有回答,他只是安静地往前走,这短短的几步路,却走不完似的,走了很久,始终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李锡站起身来,光着脚走上前,但随即又停下了脚步。他望着楚荆,眼中满是颓唐:“如今国势倾颓,军、政、财无一不是问题,那群朝臣都是争名夺利之徒,无一人堪大用。”   “是朕错了,”沉默良久后,李锡深吸一口气,“是朕对不起你。”   “卿若肯能回来助朕一臂之力,朕立刻为你沉冤昭雪,日后封侯拜相,入主内阁,独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你可愿意?”   眼前的人影终于站定了,他终于看到楚荆满身的血污,眼里是他那日在地牢一样审判般的眼神。终于,楚荆开口了:“臣不愿意。”   李锡眼中希望瞬间熄灭,他无力地坐在地上,双手撑地,自嘲地笑了几声,声音中满是苦涩:“是啊,是我逼得你这般,楚卿,你可愿意原谅朕……原谅学生?”   好多年没有自称学生了,李锡甚至不敢抬头,只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着,木地板上的血脚印逐渐清晰。楚荆走到李锡面前,他举起手中染血的剑,一刀挥下。李锡只觉眼前白光闪过,楚荆仍然直愣愣站着,头颅却滚落在他眼前,双目圆睁,口中满是鲜血,极沙哑地吐出那几个字:“臣不愿意!”   李锡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身来,衣袍被汗水浸透。   他环顾四周,只见宫殿内一片平静,才知道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门开了,祝鸢走了进来,从宫人手里接过一碗汤药。   见李锡醒来后面色极差,祝鸢连忙放下药碗,上前为他擦去额头的细汗。   祝鸢柔声问道:“陛下怎么了?是做了噩梦了?”   李锡握住祝鸢的手腕,眼神中闪过一丝回避,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胡公公在旁边解释道:“陛下为国事连日操劳,昨夜发了热病,是皇后殿下来亲自照顾了一晚。”   李锡没有多说什么,接过祝鸢递来的汤药一饮而尽。   胡公公又从外殿进来,道:“禀陛下,是关于楚荆下落的密报。”   祝鸢见状,正要回避,却被李锡拉住:“你就在这里。”   见李锡示意,胡公公打开了密信,读道:“楚荆已入陇西,或为陆随所为。”   “陆、随。”这两个名字李锡再熟悉不过,他突然笑了起来,“镇北将军可真是胆大,当街劫死囚,如今连做戏掩饰也不肯了,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   “你说楚荆与陆随是何时起如此交好的?”   胡公公低头道:“老奴听闻二人一向不和,勤王那一战据说陆将军受了重伤,如何能当街劫囚,会不会是消息有误?”   “不和?朕听闻他们相识已久,私交甚好。”   胡公公道:“陛下是说先帝还在那年?据说他们因出征之事起了争执,还险些打起来,从此结怨。”   “朕没忘。”李锡心道,如果是更久之前呢?   祝鸢听到这里,突然起身跪下。她抬起头望向李锡,眼中满是恳求,道:“陛下,臣妾以为楚荆叛国一事必有误会,求陛下重查此案。”   胡公公心下着急,正想如何打个圆场,李锡已然发话:“你的意思是朕判错了?”   祝鸢道:“臣妾不敢,只是朝中奸臣当道,不可让一心为国者蒙冤。”   “那你说说,谁是奸臣?”   “臣妾——”   李锡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好了,你退下吧。”   人已走了许久,李锡静坐直至深夜,偌大殿内他一人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格外寂寥。急病去得也快,起身时,李锡一阵头晕目眩,双腿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稳健,微微颤抖着。   御书房的桌上放着两份奏折。   一份是兵部的上奏。辽东近日因拖欠军饷引发骚乱,主管军饷发放的督储侍郎被围殴致死,挑事者已被处斩。   大昭延续至今积年之弊,朝廷库银本就捉襟见肘,又逢三年大旱,财政亏空严重,早已无力弥补空缺。连今冬的赈灾款也难凑出来,又才经历了一场耗费巨大的战事,各地纷纷上奏请求朝廷拨粮,西北边军尤为迫切。   前些日子又有朝臣谈起边军屯田一事,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数日都围绕此事争论不休。   一位老臣捋着胡须,言辞激烈地大声说道:“陛下可忘了十三年前的教训,当年吏部尚书赵炘借屯田一事,与边将魏邢勾结,通敌卖国,致使西北军大败,连丢四座城池。若是再行屯田,岂不是重蹈覆辙?”   张笠泽站了出来,道:“赵炘与魏邢已是陈年旧案暂且不提,如今朝廷财政空虚,军饷拖欠严重,边军将士们食不果腹,如何能够抵御外敌?因北狄战事,兵部又挪用了本用于冬季赈灾的粮款,若不实施屯田之法,试问这位大人,这部分又该如何补上?”   他话音刚落,又有人道:“先前北狄战事,西北军主帅便已多次不听皇命,如今他军权在握,再行屯田无异于将财权拱手让人,张尚书就不怕陆随拥兵自重,届时陇西与藩镇何异?”   有边军守将先不乐意了,道:“我们都是些只懂打打杀杀的粗人,只知道有粮食,将士们才有力气打仗!既然户部兵部都没钱,又不让士兵屯田,听说大人在京城有十几处田产,干脆变卖了充公可好?!”   朝堂之上争吵之声宛如街市赶集,此起彼伏。   李锡摇摇头,像是把这乱七八糟的想法清除脑外,终于下定决心,声音略显沙哑地说:“帮朕取一样东西来。”   桌上还有另一方密奏,署名王礼。李锡犹豫片刻,将奏折丢进了火盆中,火光瞬间吞噬,化为灰烬。 第79章 一百两银   已足足半月都是漫天沙尘,楚荆一大早就外出去了集市,军营用药采买充足,怀里抱着、背篓装满才回来。   刚把防风的面巾摘下,楚荆动作一滞,侧脸用余光看了看,身后都是来往的百姓,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消失了。   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楚荆特意又绕了路,在街上走走停停,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愈发强烈,他越走越快,最终在回营的关口前,衣袖被轻轻拉了下。   回头却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妪站在自己身后。   她穿了件满是补丁的麻衣,衣服却是干净整洁的,老妪显然没料到楚荆身边还有暗卫,被这不知从何处带剑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楚荆拍拍暗卫肩膀,示意他先退下。   老妪拍了拍心口让自己定神,又仔细地打量着楚荆的脸,问道:“你可是楚大夫?”   楚荆点了点头,满是疑惑。   老妪仔细瞧着他,升出一股莫名的满意,微笑道:“果然是个俊后生。”   她颇为神秘地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破旧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层,又一层,最终露出了一张银票。   一百两的银票。   楚荆看着这皱巴巴的银票,心中更加不解。   老妪将银票叠好,放进楚荆的手中,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这是陈家捐给西北营的。”   楚荆连忙摆手,立刻要将银票还回去。老妪却不着急,推着他的手,缓缓地问道:“楚大夫可还记得陈虎?”   楚荆对这个名字有印象,陈虎在勤王一战中异常勇猛,杀敌五人,也被北狄所重伤,双臂被砍,极险地捡回条命。因他伤势极重,楚荆身体稍恢复以后,也常去照顾他。陈虎年纪不大,为人却极乐观,总爱说笑逗乐,说是不想占着营中人手,伤还没好全就急着退伍出营了。   也不知现在如何了,楚荆点点头,正想问起陈虎近况。   老妪叹了口气:“我那孙儿前些日子走了,这孩子还是命薄,像他爹娘一样,活不过二十。这孩子孝顺,每月的饷钱都给回家里,他走后,营里还给发了抚恤金。”   “这孩子回家以后总说起你们,说营里来了个心善的大夫,大将军待他们都如兄弟一般,有几个交好的,总说以后要把自家妹妹嫁给他……唉,我是个快入土的人了,也用不着这些银子了,便给你们送来,多少能买些粮食。”   楚荆心头涌起一股酸涩,他扯着沙哑的嗓子,想要拒绝:“不……您、收着。”   老妪早已料到他的反应,正色道:“可别小瞧我是个这妇道人家,也懂得什么是大义。陈虎的爹娘都是被北狄人所杀,当年逃难时,虎儿被一个校尉亲手救下。要不是西北营收留,他怕是早就死了。病重之时,虎儿时常说起他在战场杀敌,为爹娘报仇,若是他泉下有知,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心意他都明白,楚荆心中五味杂陈,但这银票他是万万不可手下,没想到老妪竟要跪下:“楚大夫执意不肯手下,老妇只能绝食明志了。”   见楚荆无奈只要应下,老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苍老的脸上露出个满意的笑来,她慢悠悠地往回走,嘴里还念叨着:“虎儿哟,等大将军打赢了那些贼人,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一辈子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京城来的信使已在枯坐近一日,直至傍晚时分,陆随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军务中抬起头,目光透过书案的烛火,瞥了一眼那坐立不安的身影。   书房内只有两人,只剩书页翻动的声音。陆随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权当醒了神,才如梦初醒般地看向那信使,一拍额头笑道:“哎呀,真是对不住,军务繁忙,竟然把这位大人给忘了,实在怠慢。”   那信使早已面色不虞,但见陆随如此说,也只好按下心头的不满。朝中关于陆随的传闻可不少,据说这位将军行事不拘一格,是个喜怒无常的主,更有先前的新使说他目无纲纪,甚至抗旨不遵。   他毕竟是皇上亲派的信使,这么被怠慢了一日,也可窥见此人的厉害。朝中弹劾他的奏折名列第二,仅排楚荆之后,在不过眼下也只得按捺下情绪,准备拿出那封来自京城的密信。   才刚摸出那信封,陆随突然又自顾自地从怀中掏出张银票来。   信使眉头一皱,不耐道:“将军可否先谈正事?”   陆随故作惊讶地问道:“这位大人可知这银票的来历?”   信使只得答话:“不知。”   “这一百两银子,是陈氏所赠。”   信使闻言一愣,心中暗自猜测这陈氏是何方神圣,还以为是哪个豪强想要巴结这位权势滔天的将军,便冷冷讽刺道:“将军好手段,前几日才奏请西北军粮饷不足,立刻便有人主动献上银钱,此等受贿之事,将军还是不必光明正大地说了吧?”   陆随闻言却是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笑了好一阵才止住,道:“是你误会了。今日晨时,有一年迈老妇来到军营,因担忧军营粮饷告急,自愿捐出这一百两以解将士们的燃眉之急。”   信使不屑道:“区区一百两,怕是连杯水车薪也称不上。”   “你说得是!”陆随点头称道,“这张银票是老妇的毕生积蓄,还有我营中一名将士因伤病亡的抚恤,命如草芥啊,只值区区一百两。”   那信使后悔多嘴那半句话,道:“那老妇深明大义,令人钦佩。”   “深明大义之人可不止这一个,朝中那几位同僚不也是么?”   “将军说得是,”信使正附和着,突然反应过来,“……啊?”   陆随满脸故作真诚道:“陆随虽身在边关,却也知朝廷困难,听闻皇上近日向众大臣们募捐,以解国库之急。我听说礼部侍郎也捐了五十两银子,积蓄甚至比不上我们这苦地的百姓,清廉至此,可见定是位为民请命的父母官呀。”   “是下官失礼,请将军见谅。”听出陆随话里的阴阳怪气,信使只能认输,从袖中拿出那份密折来。 第80章 丹书铁券   “这是最后一碗了。”徐大夫端出一碗发绿的药,看着像是下了毒。一、二、三、只有他们两人,徐大夫默默数了三下,楚荆像是饮水一样,看也不看,端起救把一大碗药喝光,一滴不剩。   “老夫近期听了个传闻,看来是谣言。”   楚荆看向他,什么传闻?   徐大夫揶揄道:“营中在传楚大夫喝药都要人哄着,现在看来,只要陆随没在,多半是不用哄的。”   “是何时开始能发声的?”   楚荆写道:三日前。   “仰头,我看看。”徐大夫手持烛台,微微倾斜,让光线恰到好处落在楚荆的咽喉位置。   楚荆坐得笔直,面色平静,唯有眼中流露出一丝紧张。   徐大夫仔细观察,咽喉已经不再如之前那版红肿溃烂,他说:“亦安,试着发声。”   “啊——”   楚荆深吸一口气,那声音沙哑颤抖着,如同垂暮老人,几乎听不见半点清亮之音。   徐大夫眉头微蹙,满眼忧虑,轻声问道:“可有感觉疼痛?”   楚荆微微点头,不说话时并无感觉,一开口,喉咙间似乎有火在燃烧,说话成了一种折磨。   徐大夫半生行医,连他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北狄人阴险至极,这哑药产生的损害极深,已经到了难以逆转的地步。这些日子来,我给你调配了各种药物,可惜效果甚微,只能恢复至此了。”   楚荆的脸上并无太多波澜,他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以为此生再也说不了话了。   如今听了徐大夫的话,尘埃落定,他心中反而释然了。如今这结果也不算太坏,楚荆浅笑着点了点头,反倒更像是在仿佛安慰徐大夫一样。   徐大夫拍了拍楚荆的肩膀,语气里难得温和:“放心,你是我徒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变成哑巴。”   “多、谢。”   楚荆开口道谢被徐大夫赶紧打断了:“你我师徒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起色,这段时间少说些话,好生养着。尤其是见了陆随那小子,别总搭理他。”   “别搭理谁?”门外那人只听见了后半句话,“徐大夫,亦安的嗓子如何了?”   徐大夫抬眼望去,只见陆随准时登门。他就没见陆随往哪出跑得这样勤过,早就见怪不怪了,说:“不好不差,老夫配药去, 不打扰你们。”   陆随还有追问:“又有谁来找你?我看他们真是练得少了,明日起加训,让他们别一得空就往你这儿跑。”   发间夹了一片落叶,楚荆帮忙捡去,然后往他身前指了指。你。   “?”   休养生息了一段时日,北狄暗中使手段,西北营连日来已经多次捉到细作,陆随自然也没歇着,双方有来有往,起码明面上看姑且相安无事。营中伤兵渐少,楚荆有了闲心,便帮着打理种在院前的小片草药田。   果然是有几分天赋在的,半死不活的药草竟被他救活了,等过了今年的秋冬,长势应当会更好些。   这小片地的水土、布局都被楚荆精心布置过,除了尺玉踮着爪在田间穿梭打滚,谁都不能轻易踏足,连陆随也只能在药庐的小木桌前坐着。   看着看着,陆随就走了神,想来惭愧,当年他还是个小校尉的时候,也曾坐在这小药庐里,看着楚荆捡药。还幻想着等战事停了,他们回到乡间,他白日去田间耕种劳作,楚荆则开间小药庐,这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二人相伴着度过余生,倒也不错。   浇水施肥的活都干完了,楚荆伸手在陆随面前挥了挥,见他还在发呆。   楚荆往放凉的炉子里沾了一手草木灰,然后点在陆随鼻子上。傻笑什么?   陆随回过神来,笑道:“想起些从前的事情。”   刚想开口,想起徐大夫的叮嘱,砚台上还有最后一点残墨,楚荆提笔写道:“京都差信使来过?”   提起京城那摊子事,陆随笑意淡了:“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拿出那份密信,随附的还有一丹书铁券。   [兵饷不足,可行屯田,以此为证。]   “剖符作誓,狗皇帝这回是走投无路了?”陆随把信丢进火盆里,仔细看了眼这像模像样的“免死金牌”,正要连这破铁片也扔进火盆里熔了。   楚荆按下他的手阻止,起码是李锡亲授的凭证。   “堂堂一国之君,竟因害怕天下人口舌,诬陷有功之臣,害你险些丧命,这样的人,能是个说话算话的?”陆随反问道。   楚荆摇摇头,主动接过那铁券扔进盆里:不算。   陆随对李锡意见可是相当大,说:“李锡惯会使这些借刀杀人的阴招。国库掏空,发不出军饷,大昭各王爷几十万亩荒地,皆是脑满肥肠之辈。他那些‘肱骨重臣’日日争论无休无止,不想得罪那群豪绅,这时想起我们来了,等我把这群豪绅地主都得罪一遍,他再卸磨杀驴,想得挺好。”   屯田一事,你如何想?楚荆写道。   陆随道:“指望朝廷拨钱是不可能了,李锡在这一点上没错,只不过要从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乡绅口里把侵占的田地吐出来,没这么容易。既然他授了密令,正好可以借他演一出戏。”   楚荆知他早就有此打算,提醒道,得罪甚众,只怕君威难用。   陆随已经想好了对策,道:“正好有个机会,先礼后兵,要是好言相劝不顶用,那就——”   楚荆看着他,疑问:就如何?   陆随笑道:“就再好、生、劝劝。” 第81章 良言难劝   陆府今夜难得设宴,桌上好酒好菜,好生款待,看起来颇有诚意。   各乡绅都已经按约落座,主角却迟迟未露面。   在座之人不免有些焦躁,一人耐不住性子,自顾自倒了杯酒,刚触唇便眉头紧皱,随即一口吐在地上,嫌弃道:“这是什么破酒?难以下咽!焉能入口!”   邻坐的人打开酒壶,看了眼浑浊的酒液,嘲道:“营中艰苦,不像你这么讲究,勉强可饮。”   一位年纪稍大的乡绅坐在主桌,清了清嗓子,说起正事来:“诸位,镇北将军在西北营这么多年,一向与我们保持着距离,今日突然设宴款待,诸位怎么看?”   话音刚落,一人满脸精明,接口道:“这不是明摆着的?朝廷缺钱,军营粮饷不足,他这场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想要从我们这里刮些钱财去。”   此言一出,席上立刻有人愁眉苦脸道:“他若真有这个打算,那可真是找错人了。我自家的开销都捉襟见肘,哪里还有余粮给他?”   “唉。”又有人摸着他满手的玉扳指,嘴上还在附和,“谁说不是呢?这几年收成不好,乡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不是我们不愿意为国效力,他要敛财,也得看看时局啊。”   正议论着,忽见门口人影晃动,有人低声提醒道:“嘘,人来了。”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只见陆随与往日不同,卸了甲,身着一身简单的常服,大步踏入宴厅。他身后跟随着几位副将,其中一人身着青衫,气质儒雅,显然是位书生打扮,与周围的武将格格不入。   “那书生是谁?看着眼生。”有人低声问道。   “听闻是新来的大夫,名叫楚亦安,听说医术高超,深得陆随器重。”旁边的人解释道。   “一大夫来干什么?”   “谁知道他要使什么诡计。”   陆随落座主桌,目光在在座的乡绅们脸上逐一扫过,声音沉稳而有力:“今日邀请诸位来此,实乃陆某有一事相求,想必各位乡绅应该有所耳闻把。”   坐在一旁的长者,须发皆花白,他微微前倾身子,带头答道:“愿闻其详。”   “各地连年大旱,如今已是深秋,庄稼歉收,饿殍无数。也正因如此,北狄今年入侵边关极为频繁。下月便要入冬,大营粮草告急,战事紧张。”陆随给自己倒了杯酒,缓缓道,“我西北营的将士在边疆浴血奋战,保卫家国,却连最基本的温饱都难以保证。今日,陆某邀请各位来此商讨,就是为了共度危难。”   他的话音刚落,年长的员外便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张银票放在桌上,道:“既然将军都如此说了,老夫自然不该袖手旁观。这一百两银票权当老夫的一点支持。”   那员外心安理得地坐下,微微示意,其他人见状,举手应和道:“我们也支持,我出五十两。”   “我出一百。”   “我出二百。”……   陆随本就不报希望,闻言还是差点被这些不要脸的人逗笑了。   这一张张银票格外刺眼,他脸上仍是一派和善,并不急着收钱,说:“诸位‘慷慨’解囊,陆某感激不尽。但西北营军费空缺数十万,今夜陆某也看出了各位的难处,募捐实属下下策。现在想想,此法实在不妥。”   “多谢将军体谅。”   众人不知陆随笑里藏了什么刀,只见陆随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啪嗒一声摔在桌上。   “这些年,诸位以贱价购买贫农的良田,大半军屯被侵吞,多年经营所得,如今该到清偿的时候了。”   四下哗然,众人都看那年长乡绅的意思。   李员外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道:“大昭买卖田产有法可依,将军这是要打着为国的旗号大行敛财之事?”   “哦?”陆随好奇道,“李员外这是不信?”   李员外姿态强硬,冷哼一声,道:“无凭无据,如何服众?”   陆随翻开那卫册卷,一一细数道:“李围私占军屯二百二十顷,强抢民屯一百一十顷,瞒税欠缴五万两。”   李员外不慌不忙,道:“陆将军,据我所知,那指挥佥事前些日子因犯了事被处斩,还是您亲自监刑。他素来与我有怨,这些记录都是诬陷,往将军明察。”   陆随十分赞同地点头,说:“李员外说的有道理。巧了,家妻是办案好手,他常言凡事须讲究证据,本将军在这方面受益良多。”   一旁安静站着的楚荆差点被自己呛着,他这才拿出另一本账簿递给陆随。   “指挥佥事勾结豪绅,品行有缺,他的记录确实不可信。为此我在宴席前特意率兵登门拜访,亲自丈量田产,才发现果然有误。”陆随翻开账簿,高声念道,“经核实,李围私占军屯四百二十顷,强抢民屯六百一十顷,仅三年已瞒税欠缴三十万两。”   陆随狡黠一笑,说:“都怪李员外田产太多,多耗费了些时间,才导致今夜来迟。对了,剩下的还有不少李员外强抢民女,打死佃农的证据,可还要一一细说?”   李员外见事迹败露,当即拍案而起,一把抢过那账簿,指着陆随鼻子就要开骂。   陆随任由他把账簿撕了个粉碎,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丈量过的土地皆有存证,还有你府上的二百家丁都供认不讳,若还是不信,改日我当着你的面,再亲自丈量一遍如何?”   李员外恼羞成怒,扔了杯子起身往外走,嘴里还振振有词,说:“老夫、老夫要去告你,告上京都、告上皇帝面前去!”   一声令下,副将齐齐挡在李员外身前,把大门关了。   陆随敛了笑意,眼前已现杀意,他道:“陆某向来不爱干勉强人的事,诸位要走,我不拦着。劝各位回去好生清点数目,我会派兵挨家挨户清屯,限你们三日偿还侵占的田地。”   窗外起了秋风,陆随似乎突然想到,说:“不过眼看就要入冬了,春季播种,也得到明年秋天才能有收成。既然如此,各位多年欠下的赋税,也请在三日内主动清缴,陆随先谢过各位配合。”   “陆随!你欺人太甚!”   “京城路途遥远,上京告我之前先把钱还了,否则你可出不去。”   李员外欺软怕硬,前有将士阻拦,后有陆随紧逼,不知怎的只敢指着一旁看着文弱的楚荆骂道:“你、你们谁敢拦我,就是皇帝又能奈我何?我每年给王阁老进贡那么多岁银,你小心我——”呲——鲜血喷涌而出,他话未说完,便被陆随一剑抹了脖子。   李员外瞪着眼倒在地上,登时没了气。   “何挺率人校场闹事,打死一巡守,斩。”   “吴坤觊觎弟媳美色,将亲弟打死,占其妻为妾,斩。”   “……”   “杀人了!杀人了!”一连几人相继倒下,尸体横七竖八,屋中满是血腥气。   “废话真多。”陆随抬袖擦了擦脸上被溅到的血迹,又接过白布仔细擦过滴血的剑身。   众人战战兢兢地等他擦完剑,听他提醒道:“这些都是手上沾了人命的,其余的人,私占军田是死罪,主动清还者,此账一笔勾销。陆某的话已经说完了,我不管你们身后背靠的是谁,若有人执迷不悟,有如此人。” 第82章 军粮掺假   “慢点慢点!”   小兵紧抓着袋口,十指因用力而发白,肩膀像是要被米袋压碎。他双腿像是灌了铅,颤颤巍巍得往前走了两步,终于将整袋扔出营外。   终于清点完毕,粮仓里至少清出了大半,监察的副将用剑一一刺破米袋,漏出的无一不是掺了半袋沙子的粮食。   大旱三年军备不足,这些本该是救命的粮储。   帐外临时囤放了数万石米豆,都是这几日那些侵占田地的乡绅们补缴的粮款。   等终于把粮食一袋一袋搬进仓库里补足,那小兵脱了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坐在地上,出口就骂了一句——   “操//他娘的!那姓吴的真不是个东西!”   瘫坐在一旁的小兵连喝两壶水,喘过气来,才道:“可不是么,他要还是个人,大将军也不会把他斩首示众了。”   不仅是那个姓吴的,被查出偷粮的三个粮官,人头都齐刷刷地挂在营外,以儆效尤了。   他小声嘀咕:“大将军这回是真动怒了。”   有人连连点头附和道:“我从没见过大将军发过这么大的火。”   另一士兵接口道:“他们敢在军粮里掺砂石,要是等到上了战场才发现,那丢的可就是咱们的命了。”   自那日宴席回来,数名豪绅被杀的消息满城传遍。陆随亲自坐镇,不到十日清查累积了七八年的坏账假账,失职官员无一例外受罚,轻则革职,重则抄家处斩。   “听说这件事情是那楚大夫发现的。”一个年轻的小兵好奇地问道。   “楚大夫?”有人反问,“只听说他医术了得,竟然还会查账?”   论起医术,并非楚荆谦虚,他实在称不上“了得”二字。论疑难杂症,还属徐大夫在行。全是因为营中多为刀剑外伤,楚荆又为人心细,对待病人极为耐心,练得熟了,比起脾气略大的徐大夫风评极佳,这才得了个不配位的称号。   以前听他们这么吹嘘自己,楚荆还总解释一遍,可终归是说话不便,后来就随他们说去了。   “岂止如此。”一个小兵消息灵通,立刻接过话头,“楚大夫是在查那些乡绅侵吞田地产的账簿时,偶然发现了军粮被掺砂石的线索。他顺藤摸瓜,一路查到了内部勾结盗粮的人。大将军能这么快查明真相,楚大夫功不可没。”   “这楚大夫可真厉害,又能医病,又会算账,还能查案。大将军是从哪儿找来了这么个人物?”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说来听听?”   “你知不知道大将军已经成亲了?”小兵眼看四下没其他人,小声说起八卦来。   其余二人目瞪口呆,异口同声:“大将军成亲了?!!”   “嘘!小点声。”   “何时成的亲,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听说过?”   那小兵当晚可是跟着陆随亲临宴席,虽然站在门外守着,里头的动静也听得分明。回忆清清楚楚,他说:“大将军亲口说‘家妻’聪慧,擅长查案。”   一人挠挠头,灵光一闪,说:“你的意思是,楚大夫是大将军的妻子!”   肩膀当即被锤了一圈,随即被人反驳,“啧,你这什么榆木脑袋!楚大夫是男的!你当大将军是断袖呢!?”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们可别外传啊,”他神神秘秘,还带着点看透一切的自豪,“咱们将军夫人是在京城当官的前大理寺卿,楚荆。”   两人同时白了他一眼,说:“你这更不靠谱。”理由如下:   “那个姓楚的大理寺卿是男的。”   “那个姓楚的大理寺卿与镇北将军是死敌。”   营里的弟兄们都知道陆随入京以后,跟楚荆极不对付,简而言之是互相都想弄死对方的关系。   “此言差矣,”他解释道,“之前只身潜入北狄给了敌军假消息,导致北狄撤退,救了将军一命的人就是楚荆。”   这话倒是不假,营中都传遍了,那两人还是不信,说:“可他……怎么说也是个男的啊。”   他言辞凿凿:“你们有所不知,楚荆其实是为了入朝为官,女扮男装罢了。楚亦安就是楚荆的弟弟,从小耳濡目染,所以才有这查案的才能。”   两人笑道:“你这真是话本看多了。 ”   “叫你别总搜集大将军的民间小传看,这故事编的连狗都不信。”   “哈哈哈哈哈……你还不如说将军就是断袖,楚亦安就是楚荆本人呢。”   楚荆补上一点灯油,把窗户推开了一道缝隙。   烛火摇晃了下,冷风灌入书房,楚荆揉了揉疲乏的眼睛,感觉清醒了些。   桌前堆满了纸张,丈量的田地、清点的人丁、补缴的钱粮,以及数年上报的账目,都由楚荆一一计算核对。一头乱麻的数目被他有条不紊地归整好,不分昼夜,终于在天亮之前落下最后一笔。   灯火早已燃尽,窗外已经泛起天光,楚荆长舒一口气,把账簿合上,趴在桌上敲敲酸痛的肩膀。   敲了第二下,楚荆已经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有人进来也丝毫未察觉。   睡得正迷糊,楚荆终于感觉有人把自己抱起,身下不是冷硬的木桌,应该是垫着褥子。楚荆习惯侧着身睡,陆随体温偏高,身前贴着他总显消瘦的后背,将他搂在怀中。   连呼吸声也是格外熟悉的,楚荆本能地侧过脸蹭了蹭他的,然后安心睡去。   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竟然第一次是楚荆先醒的。   窗没有关紧,日光透过缝隙把屋内照得敞亮,却并不刺眼。   楚荆醒来时,发现眼前蒙了层纱。拨开白纱一看,剩下的还在陆随手里绕了两圈。   陆随抱着他睡着了,昨夜两人都疲惫到了极点,战甲草草扔在地上,没有宽衣,也并未回房,就着书房的小榻和衣而睡了。   也许是陆随醒来过,怕楚荆被刺眼的光惊醒,便随手扯了身后帘子那层白纱,草草盖在两人头上了。   白纱上有一处还灰扑扑的,分不清是楚荆沾在手上的墨,还是陆随身上的灰尘。   倒是十分不拘小节。   楚荆无声地看着他笑了,这段日子两人并不常见面,一个不分白天黑夜地查账清点,另一个则在战营分身乏术,已经不知熬了几天几夜。   即便如此,陆随的警惕性还是很高,楚荆刚抚上他的脸,陆随已经睁开眼醒来了。   “吵醒你。”楚荆收回手,刚要起身。   陆随拉过他的手不放,眷恋地在手心蹭着,道:“那让我再抱你一会儿。”   桌上的账簿记录字迹清隽工整,每一笔都条理清晰。那些地主乡绅本以为陆随那日只是嘴上吓唬他们,没想到真敢当场就把人杀了,见他动真格了,第二日就老老实实补缴了欠款。   最终清点出来,三年的量,共补缴白银五十万两。   眼下备战今冬的军费是充足了,楚荆却能看出陆随近日总是忧心忡忡。   “你可知李员外咳——”   楚荆说得急了,忍不住咳了几声,嗓子隐隐刺痛。   “慢些,喝口水。”   “可知李员外是什么人?”   这些人的身家底细陆随清楚得很,李员外在此地嚣张跋扈,跟朝廷的那位老谋深算的内阁首辅脱不了干系。   陆随答道:“王礼的亲家,我知道。”   李员外连同数名乡绅被斩的消息早就传回了长安,无疑又是一片弹劾之声。   陆随嗤笑道:“这帮朝廷大员应当是吵架吵累了,现在我成了眼中钉,有说要捉拿我归案的,也有说革我的军职的,连死法都替我想好了。”   “李锡呢?”   “并无表示。”   楚荆早觉怪异,李锡最重视军粮,依他多疑的性格,不可能放任陆随行屯田之事,更是数十万军饷。   陆随冷笑道:“一群隔岸观火的废物,不管他使的什么阴谋诡计,军饷已经拖不得。”   楚荆敏锐察觉到他话中之意,问:“是北狄?”   陆随点头,拿出密探来信。   [扎亚台已出狱复职。]联军战败后,北狄一段时间没有动静,准格尔部归顺不久,本就蠢蠢欲动,半月前北狄突然出手,斩杀了准格尔部叛军头领。   本以为北狄会囤积粮草,休战至少半年,没想到自此边境便时常遭受北狄骚扰,有时是夜袭,有时又光天化日,挑衅过后便立即撤退,行踪不定。   陆随生疑,施了个计策,才打探出扎亚台出狱的消息。   “扎亚台瞎了只眼,还能领兵,真是小看他了。”陆随拳头紧握,像要把密信碾碎,“既然北狄贼心不死,扎亚台的项上人头,我西北军是要定了。” 第83章 边军内调   温启国已在御书房外站了一日,为了求见李锡。   更深露重,房内的灯火已经熄灭,整座皇宫死寂无声。   胡公公手持一盏昏黄的灯笼,再次前来劝回。   “温尚书,夜深了,陛下已经安寝,您还是请回吧。”胡公公的声音在寂静的宫墙间回荡,带着几分无奈。   温启国置若罔闻,他紧紧盯那扇紧闭的御书房大门,仿佛能窥见躲藏在门后的人。他跪地行礼道:“老臣有要事求见陛下,边军内调之事务必慎重!”   胡公公已经愁得眉头皱成一团,皇命难违,他只能为难地摇头:“你的折子陛下已经看过了,陛下自有决断,温尚书早日回去吧。”   “边兵弱则夷狄为患。”温启国对着漆黑的书房高声道,“北狄与乌拉汗对边境多年虎视眈眈,此时内调边军至长安,边关城防空虚,无异于将我大昭的国门敞开给外敌。尤其是北狄两次进攻为果,但主力并未受损,我军却有大批将领投向敌军,一旦边军有调动,他们必定立刻进攻。”   巡夜的太监也听到这不小的动静,纷纷侧目。   这话是说给李锡听的。   今日早朝前,众臣昏昏欲睡,站在最前排的两位就已经吵了起来。   温启国与王礼据理力争,在百官面前不顾礼仪,指着他的鼻子骂架,已然撕破了脸。   荆州之役,京军主力几近覆灭,元气大伤。北狄突袭长安那一战导致京城守备雪上加霜,余下都是伤病残将,起义军迟迟未灭,发展至今人数已达数十万,有向北进军之势,长安城内人心惶惶。   王礼上书提到西北军骁勇善战,提议部分边军与京军对调,让边军入京保卫京畿,同时训练京军戍边,补充兵力,一举两得。   “边关安危重于泰山!”   温启国一把年纪,险些动起手来,他骂道:“北狄多年从未停止进攻陇西,狼子野心世人皆知,如今更是视西北军为仇敌。先不说边军内调消耗军资极大,一旦有调动的消息,北狄会立即出兵。若陇西失守,不仅是长安,整个大昭都岌岌可危!”   王礼早预料到会遭反对,他反驳道:“陇西天然占据险要之地,易守难攻,眼下更危急的是起义军的战火就要烧到长安,到那时长安失陷,边军还有谁会再听朝廷调拨,岂不一样天下大乱?”   两拨人各持己见,吵得朝堂像早市一样热闹,李锡却迟迟未现,直到胡公公赶来,宣布朝会取消,众人才散去。   温启国猜到了圣意,他从早站到晚上,滴水未进,只为了求见。   闻言,温启国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重锤击中。他沉默良久,然后缓缓摘下官帽抱在手中,站了一日的双腿终于觉得酸软麻木,年迈的老臣只是一瘸一拐地,愣愣转身出宫。   夜风带着几分寒意,只有一人空旷的宫道慢慢走着,口中喃喃道:“天要亡我大昭啊……”   西北营内灯火通明,无人入睡。   天还未亮,粮草辎重已经列队整齐,长安路途翻山越岭,算得上遥远,士兵们忙碌地整理着行囊,待天一亮就要拔营出发。   在营地的边缘,几个小兵围坐着检查行军的刀剑,身影在火光孤独地跳跃。   一人低声打破了沉默:“你们说为什么朝廷会突然下令边军内调?”   身材瘦削的士兵摇了摇头:“我听说那些京军打仗都不行,长安都被北狄围攻了好几回了,京军没一次打赢的。”   “说来说去,还不是皇帝怕死呗。要是长安被攻陷,皇宫里第一个被杀的就是他了,所以才要派我们这些边军调去保护他。”小声嘀咕的人也在角落坐着,声音虽然小,但语气中却带着几分不满。   看着最为年轻的小兵,他眼神警惕地四下看了看,连忙摆了摆手:“嘘!小声点。妄议陛下可是要砍头的,小心点,可别被人听见了。”   有人插话道:“诶,你们去过长安么?”   “我?”瘦削的士兵自嘲地笑了笑,“我自小就戍边,在这西北的边塞上生活了二十三年,连营都很少出,哪儿也没去过。”   边塞荒凉,尽是无休无止的战争,一代代将士们从年少到白发,在这片土地上熬尽了一生。   “听说那里是个好地方,繁华得很。”   “那可是天子脚下,听说长安有喝不完的美酒佳肴,让人流连忘返。”年轻的士兵接过话茬,“到了长安,我一定要好好尝尝那里的酒。”   “你小子就知道喝酒。”一人打趣道,听往来的商人都说,长安城是个热闹的地方,比这里繁华上十倍、百倍。   他想着想着,突然沉默片刻,继续说道:“不过天子脚下的官儿也多,那些当官的一个个眼高于顶,嚣张跋扈,稍微得罪就可能被拉去砍头。”   “哼!北狄的刀都砍不断老子的头,怕他个鸟!”一老兵性格豪爽,听见了他们闲聊,大笑着同他们坐在一起。   他扯开领口,露出了脖子上的陈年伤疤,说:“你们看!七年前大将军领我们收复陇西十四郡,这是跟北狄贼拼命的时候留下的!他们都没能砍断我的头!还怕那些官儿?”   那老兵享受了一阵小兵们的崇拜,哼了一声:“不过你们别想得太美。”   “朝廷那帮人爱把咱们当牛使唤,上回京城被北狄联军包围,大将军率兵救急那事儿,你们还记得吧?”   “那当然记得!”小兵几乎要跳起来,虽然他当时被分配到留守西北营,却把这经过打听得比亲身上阵的人还熟,“大将军可是一箭射瞎了扎亚台,仅率三千骑兵就击退敌军,可称大胜!”   老兵愤愤不平,说:“弟兄们日夜奔波袭敌,又立大功,京军那帮废物是逃的逃,躲的躲,朝廷先不说有赏,起码退敌了,怎么也该好酒好肉犒劳一番吧?”   “是啊。”   “当然!”   “谁知道那皇帝跟打发乞丐一样,北狄刚退,见京城安全了,立刻命我们原路返回陇西,不得逗留。你们说说,有功不行赏,有这样的道理?”   老兵见眼前几人突然站起,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说:“连你们光听着也觉得那些人真不是个东西!”   几个小兵都不敢出声,最后还是那胆子大的提醒,冲他背后打了声招呼:“连副将……”   老兵一回头,只见连城满脸怒容地看着他们。   “连副将!”老兵以为是自己说错话。   “谁不是个东西?”不知是谁触了他霉头,连城脸都黑了,肉眼可见的极为不爽。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在闲聊!”   连城瞪着他们,说:“你们在说皇帝?”   被抓了个正着,几人连忙低头认错,道:“将军恕罪。”   “李锡真不是个东西!”   将军营大敞着,连城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嘴里骂道。   楚荆和沈邈二人坐在帐前的草垛上,一人摸黑磨药粉,一人在擦他那把多年未用的长弓,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有种异样的和谐。   “将军呢?”连城问道。   楚荆指了指里头,陆随在等他。   连城第一句话就是:“将军,我不去长安!”   陆随放下传来的信报,他不问原因,只说:“军令不可违。”   “换别人去也是一样,我连城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陆随反问道:“你这么说,调往长安那些曾经出生入死的将士,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将军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连城这方面一向说不赢他,仍固执道,“李锡下令内调西北营近半兵力,还要把军心溃散,毫无战力的京军调来,北狄一定会趁虚而入,我不能离开。”   陆随还有心思调笑他,说:“怎么,有我在也不够?”   连城急道:“将军,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可知我为何命你前去?”陆随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敛了神色。   “……知道。”   “先是凉州被围,我命你率兵支援卢文,是因为当时周边四城陷落,守将逃散,但我信你绝不会弃城而逃。”陆随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敛了神色,“如今近半边军内调,朝廷中各怀鬼胎,兵部之辈皆成不了事,我边军脾性不是庸庸之辈能镇得住的,唯有交给你统领我才能放心。”   跟随他出生入死十年,连城何尝不知陆随的器重,可他就是不服,说:“将军,李锡赏罚不分,他如何待你,如何待西北营,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现在又是迎敌的紧要关头,何不搪塞几句应付过去,调兵不急于一时啊。”   这话竟真把他问住了,难得见到陆随如此犹豫,最终还是拿出了一封信。   上面是西北营各主将的家眷名册。   “这……”   为防止边军脱离控制,主将家眷大都在长安有居所,名为朝廷圣恩,实为人质。   有违军令者,无不祸及家人。   陆随叹了一声:“将士们多年追随,不能让他们寒了心啊……” 第84章 孤城难守   陇右下起了雪。   饥肠辘辘的秃鹫从远处的天空飞来,尖锐的目光穿透飘雪,精准地锁定了这些无人看管的尸骸。   它们似乎闻到了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在空中盘旋数圈后纷纷落下,开始啄食那些已经腐烂的肉体。天地间只有飞禽凄厉的鸣叫声回响着,尖锐的喙在尸骨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伴随着腐肉被静默地撕裂。   雪渐渐大了,寒风呼啸着穿过河谷山川,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阵亡的将士躺在冰冷的雪地里,铠甲上凝结着斑驳的血迹,雪花纷纷扬扬地覆盖在他们身上,像是安葬的丧幡,为这场惨烈的一战哀悼着,试图为他们带来一丝安宁。   山谷下,偶有几具尸骸还未被大雪覆盖,四处散落着兵器仍闪烁着寒光,被血覆盖的盔甲已经无法分清是敌我。   很快,只剩下一片雪白,无声地覆盖了那些被遗忘的尸骨。   “呸!!孬种!”连城唾骂一句,拳头咔嚓作响,被三五人险险拉住,才不至于把人兜头打死。   几个副手才将他拦住,好生劝阻,低声道:“将军,如今在京城,不可随便动手,若是将他打死了,后果不堪设想啊。”   熟识的老兵也劝道:“已经上书朝廷了,会有个公道的。”   京营督军被身边几人七手八脚地扶起,吐出一口血沫和两颗打碎的牙。   “扣点粮食算什么,又没饿死你们。”那督军恶狠狠地盯着他,像毒蛇露出了獠牙,“世人都说西北营如何骁勇,如何战无不胜,怎么短短数日,你们大将军陆随就战死了呢?”   身边人不再阻拦,连城不在于他废话,一拳正中面门,督军晕死了过去。   大昭建国百年,京营内部早已贪腐严重,普通士兵操练荒废,余下留在京城的,都是些世家子弟,贵族纨绔,在军中挂个不大不小的虚职。平日里养尊处优,仗着家族的地位在京城内嚣张跋扈,随意欺压百姓,对军纪和训练早就置若罔闻。   这些人本就看不起戍守苦寒之地的边军,西北军入京后,两军虽然同属朝廷,一致收编,地位等同,但待遇却有着天壤之别。   不说先前旧账欠下的军功奖赏,西北军日夜不停行军奔波,入城后竟然连基本的军饷都难以保证。   入京不到三日,两军就因为军饷供应一事起了冲突。皇城脚下,竟然会出现拖欠军饷的情况,那些纨绔子弟则日日饮酒作乐,西北军的将士们个个都不是好欺负的,纷纷上前讨要说法,直接带人冲入了京营督军家中,反被这些无能之辈羞辱。   连城本就憋着一股气,没忍住动了手。   谁知这督军口无遮拦,自己要往刀口上撞。   “打人了!打人了!”   “快!快去报官!”   几个纨绔立刻提刀对着赤手空拳的西北军,还有脸说出去报官抓人这种话。   连城揪起督军的衣领,一盆冷水醒他,道:“再敢造谣,死的一定是你。”   李锡正在审阅战报,手里攥着颠倒的信件,在殿内走来走去。   一名侍卫急匆匆闯入,拖拽着一名衣衫不整的信使进来。   “陛下,陇西连发三封援信。”   “退下,再探。”   李锡挥手示意侍卫退下,随后又有人跑来,欲通报军营内发生的斗殴一事。   “将军,军营内发生斗殴,西北营副将连城殴打京营督军……”   那人话未说完,李锡便烦躁地打断:“这等小事,自行处理便是,不必来烦我!”   见李锡满脸怒容,通传者急忙闭嘴退下。   “滚回来!”李锡又道,“西北军刚调入京营,不宜冲突,暂不处置。”   宫中驰道的车马来往不绝,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   殿外传来了胡公公的声音:“陛下,陇西信使到了!”   李锡猛地抬头,连忙站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便大步向外跑去。   胡公公见状立刻上前搀扶。   “信使何在?”李锡焦急地问道。   “已在殿外等候。”胡公公回答道。   “快进来!”   信使风尘仆仆正跪在殿外。李锡从未如此急切,问道:“陇右情况如何?”   他颤巍巍呈上信件,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陛下,这是第五封传书……扎亚台率领十万敌军进攻陇右,陆将军以一万将士迎敌。两军交战惨烈,我军寡不敌众,最终……全军覆没。”   李锡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颤抖着手接过书信,匆匆扫了一眼,顿时怒火中烧。   他猛地将桌上的书信扫落在地,大吼道:“不可能!陆随为何只有一万士兵?调往陇西的京军呢?他们为何没有前去支援?”   信使被李锡的怒吼吓得浑身发抖,他战战兢兢地跪下,把头快埋进地下,道:“陛下……京军行军途中得知北狄进军,还未等敌军到达,便已经溃散逃跑了……”   李锡愤怒地握紧拳头,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再次问道:“陆随呢?他也逃了?为何不死守关隘?!”   信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悲痛:“陆将军亲率三千骑兵突袭,与敌军主力正面交锋,已经连续五日不知所终。据逃回来的将士说,陆将军可能……已经阵亡了。” 第85章 斩将夺旗   昔日络绎不绝的商道已经荒废多年,杂草丛生。   敌军已悄然逼近,营火连绵,号角声此起彼伏,打破了这片死寂。   关隘两侧战车列阵,铁甲闪烁,构成了一道狭窄的通道,两军严阵以待。   呼啸的寒风夹杂着大雪,战旗在风中狂舞,猎猎作响,冲锋的战鼓犹如来自九幽的恶鬼咆哮,敌军如潮水般涌入,声势浩大,誓要攻破关隘。   陆随身先士卒,手持长剑,率领着骑兵冲入敌阵,势如破竹。此次敌众我寡,扎亚台领命率十万之众进攻陇右,这是一场对他而言只能胜不能输的仗,定会拼死一搏。   扎亚台先前因兵败下狱,又瞎了一只眼,这次更是做足了准备,见陆随故意将关口设置成狭道,又行军迅疾,心道探子传来的消息属实,大昭皇帝果然调走了西北军,西北营兵力空虚,他们耗不起这场仗。   冲锋在前的虎贲营是千里挑一的精锐之师,皆是勇猛无匹,可以一当十。扎亚台心知对方士气正盛,狭道中并无优势,下令两侧弓箭手准备。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箭矢如同密集的雨点般落下,只朝着一个方向倾泻。   无数的箭矢扎进土里,扎穿了铠甲,与剑光交织成残忍如血的画卷。   “主帅!”两侧死士同时大吼,声音融入了交锋的厮杀声中,在战场上掠过。   陆随忙于挥剑挡下流箭,竟忽略了侧方扎亚台挽弓瞄准。   飞箭破空,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直奔陆随而来。陆随猛地回头,只见那箭矢已经近在咫尺。他心中一惊,但已来不及躲避。箭矢刺入右臂,鲜血瞬间染红了战袍。   陆随强忍剧痛,反手将箭杆折断,徒手拔出箭头,血液顺着指尖滴落。他大喝一声:“后撤!”   先遣的虎贲营训练有素,迅速散开数支小队,其中一支紧跟陆随逃入林中。   小路蜿蜒曲折,隐藏在山林之中看不清虚实。   先前吃过一堑,扎亚台绝不能让陆随逃脱,派轻骑探路,见并无埋伏才敢亲自带兵追击。   入冬一月,大雪未曾停过。中原大旱三年,饥荒遍地,北狄更是颗粒无收,连年秋冬出兵掳掠,已习惯了雪天作战。   陆随所率的虎贲营便是在十数年间与北狄的作战中训练出来的,集合时势不可挡,分散是行动极快,难以追踪。   扎亚台静心观察,仍然从行军的痕迹中判断出陆随逃往的方向,他驭马往西面林中驶去,说:“马蹄脚印深且清晰,步伐稳健,定是陆随的战马,随我前去搜查!”   密林中枯木横生拦路,行军极为不便,扎亚台下马步行,仔细在雪地中寻找踪迹。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迎面而来,战马受了惊,在林间穿梭,北狄数箭齐发,马被射中倒地翻滚,定睛一看,却并没有人落下马。   扎亚台骂了一声,“装神弄鬼!”   “陆随!你们汉人有一句话,良禽择木而栖,李锡并非明君。”林间回荡着扎亚台的喊声,“若你肯投诚,我北狄定封你为大将军,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无人回应,只有树顶被震落的积雪。   长剑映着令人胆颤的寒光,扎亚台放轻了脚步,忽然发现雪地上几滴新鲜的血,心中一喜。   几滴血止在了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前,正好挡住了视线。   他屏息凝神,一步步靠近那块石头后侧。果然是他!   扎亚台见到人影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挥剑砍下。   陆随却似早有预料,登时提剑横挡在头顶,两把剑相撞发出刺耳的巨响,速度之快竟溅起火光。扎亚台反手削过头顶又被险险躲过,陆随找准时机抓着扎亚台的后领把他掀翻在地,两人一同沿着石头后的陡坡滚落。   陡坡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殊不知下方便是断崖。两人滚落时撞断了峭壁横生出的树枝,清脆的断裂声后是滚落悬崖后沉闷的落地声。   陆随挣扎着从雪中爬起,利剑仍握在手中,一剑挥去想要斩断扎亚台手臂。   扎亚台也并非等闲之辈,迅速翻滚躲闪,捡起掉下来的剑。   剑光闪烁、刀影重重,空旷的崖下只剩两军主帅殊死搏斗,周围的雪被剑意削得纷飞四溅。   见二人掉下悬崖,敌军纷纷围上前本要跳下助战,就在此时四周却冲出几十名一直暗中埋伏的陆随亲卫。   火星飞溅,利刃仿佛要将天地撕裂。   陆随一脚踹开扎亚台胸口,再迟一瞬便会被削去膝骨。   扎亚台心道不妙,抬手阻挡,整片铁甲被削去,手臂血流如注,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随手抓起一把雪糊在伤上,疯了一般竟把陆随的剑削成两截。   陆随被这爆发的蛮力撞了个趔趄,剑刃刺破胸前铠甲。   两人都憋红了脸,剑尖再进一寸,扎亚台狞笑着,他听到了刺破血肉的声音。   陆随一手死死握住剑刃,掌心温热的血滴连成串往下流,额角青筋暴起。嗤啦——匕首扎透了前胸后背。   心脏撕裂洞穿。   一人喘着粗气,劫后余生,脱力躺在雪地中。   一人双目圆瞪,已经没了气息。   战报如雪花飞入大营,如同高悬头顶的利剑压在众人心头。   陆随率军迎战北狄,已经失联十日,生死未卜。大部分精锐出战,陆随下令数位副将留守大营,沈邈暂行主将之责,众将争论不休,营中上下无不担忧。   “沈将军,必须派兵支援!不能让主帅孤军奋战!”一名副将已经获知战报,深夜带人前来议事。   “可是大营留守的兵力已经十分紧张,如果再出兵,恐怕会被北狄趁机攻入腹地。”另一名副将担忧地反驳道。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万将士阵亡?”又有人不甘心地争辩。   沈邈带兵数十年,在西北营中威望不在陆随之下。他坐在主位上,眉头紧锁,目光在众将之间扫来扫去。   形势严峻,每一个决定都非同小可,多年经营旦夕之间便可倾覆。   他心知陆随用兵老练,擅出奇策,但此次只领兵一万,实在是太险。   众人争执不下,楚荆掀帘走入军帐。   他仍是一袭青衫,冷静走到沈邈面前,微微一拱手,然后缓缓开口:“沈将军,此时更不可轻易出兵。”   “愿听楚先生高见。”沈邈抬起头,看向楚荆。   楚荆一一解释:“陆将军只领兵一万并非轻敌,而是深思熟虑之举。起义军正向雍州前进,若雍州失守,陇西与长安联系被切断。先前为了夺回城池,陇西大部分兵力分散戍边,更是驻兵把守在易攻难守之地。若此事再调兵支援陆随,陇西被两面夹击,对北狄来说是个趁机攻入腹地的绝好机会。”   众将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那副将又说:“如今一万士兵被困敌营,若是全军覆没了,北狄攻入只是时间问题。”   楚荆使了个眼色,说:“战报未必准确。”   一人被五花大绑带上前来。   正是那死里逃生,从敌军包围中突出重围的士兵,脸上满是惊恐,两股战战地跪下,说着听不明白的话。   “此人自称陈飞,被编入七营十八队六哨。”楚荆拿出一份卫册,“我昨夜查遍军营所有卫册,并未发现此人,唯一同名的已经退伍三年。”   “北狄派来的细作?”   楚荆点头:“我在北狄待过月余,虽不精通,也能听懂一两句胡语。此人所说的正是北狄的语言。此时派人潜入引我们出城,恰恰说明陆将军出战前对北狄军的猜测无误,扎亚台率领了精兵作头阵,雪天一路快速行军,而且集中十万大军进攻。这正是他们知道西北军此时内调,想要趁机速攻速胜的计策。如果我们再出兵,只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沈邈一剑斩杀细作,说:“主帅下令坚守大营,楚先生所言不假,在传来确切消息前,死守城池。”   楚荆提议道:“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即便被敌军围困,陇右仍有数座关隘,不可能无一人返回报信,不妨派轻骑探听前线情况,好作决断。” 第86章 风雪载途   “吴庸率领的起义军已经占领雍州,雍州守将未作抵抗,开城门迎接。起义军正在向东逼近直指长安,声势浩大,号称百万之师。”   起义军占领了雍州,如同得了一把直插陇西与长安之间心脏的利剑,切断了仅存的通道。   陇西一带已经成为孤城。   朝廷派来的监军绕路凉州传信,已经是第三次催促出兵。   沈邈烧了信,说:“陆随生死未卜,李锡已经下令削去他的军职,命凉州总兵卢文统领西北军出兵进攻雍州,拖住起义军。”   楚荆问道:“凉州如何回应?”   沈邈看向帐外的大雪,道:“卢总兵假作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了监军,继续死守凉州城。此事,你是如何想的?”   楚荆道:“沈将军已经将监军下狱了。”   沈邈叹道:“也许是我老了,变得优柔寡断了。”   楚荆艰涩开口:“正值边防空虚,西北军双线作战只会导致全军覆没,陇西将失陷于北狄只手。”   沈邈苦笑着走入风雪中,“你说得没错,西北军已经耗不起了。”   送走了沈邈,楚荆拉上帐帘,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气急攻心下猛咳了好一阵,吐出一口血沫来。   轻骑已经派出近十日了,依旧没有陆随的消息。   楚荆恨自己体弱,这一两月的功夫身体又熬出了大大小小的毛病。塞北的雪天格外寒冷,徐大夫的医嘱他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强撑着疲惫的身体,总是商议到深夜才回到帐中。   给自己草草把了脉,才知道是染了风寒。   还好只是风寒。楚荆给自己下了一剂重药,眼下还得快快好起来才是。   熬好的药早已凉透,楚荆却毫不在意地就着冻得冷冽的药喝了,五脏六腑如同置身冰窖。楚荆无暇顾及,只感到一股困意袭来,便沉沉地睡下了。   可是梦里总不安稳。   梦里似乎有人在等他,“爹,娘,兄长!”   楚荆唤了一声,他们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他,并不回应。   他往前跑了两步,那三道模糊身影却总是不远不近的,始终碰不到。   梦中变得刺眼猩红一片,如十三年间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一样,父亲被廷杖活活打死,母亲在梦中沉眠,兄长被一剑刺穿了身体,倒在血泊之中。   楚荆不愿再看,挣扎着想要醒来,身体却是冻僵的,眼前白茫茫一片,置身冰天雪地之中。   十万敌军包围着,西北军的残余队伍在围困抵抗中逐渐消亡,直到打完了最后一兵一卒。   敌人的弓箭朝着他身前的方向,楚荆撕心裂肺地大喊:“不,不要!”   骕骦惨烈地嘶鸣,倒在敌人的刀斧下。   陆随在成千上万人的围攻之中摔下了马,万箭齐发,他的血肉被扎透,死死钉在地上。   “陆随!!”楚荆猛地醒来,惊慌地摔下了床,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惧。   他光着脚跑出帐外,牵了战马就要出营。   暗卫见状正要上前,楚荆手脚还软着,差点跪在了地上,恳求道:“求你,我一人去寻,不会连累旁人。”   见他眼眶通红,暗卫不忍拒绝,道:“夜里太危险,明日再去吧。”   楚荆哽咽着,道:“万一,来不及呢?”   战马踏雪而出,暗卫放弃了阻拦,跟在他身后保护着。   刺骨的雪地中不知跑了多久,地面突然传来一阵震动。   两人抬头望去,前方先是亮起星星点点的亮光,随后是大片营火涌现眼前,后方兵马行军正朝他们而来。   正前方的是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楚荆拼命擦干朦胧的泪眼,生怕自己还在梦中。   战马兴奋地嘶鸣一声,那人如往常一样,一马当先,领兵凯旋。   楚荆踉踉跄跄下了马,朝他飞奔而去。   陆随展开双臂,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陆随眉骨上多了一道很深的伤口。   大胜之后是跋涉的疲惫,将士们都在休整,陆随的营帐终于重新点亮。   十余名副将就挤在小小的营帐中,楚荆正坐在陆随旁边,帮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出战的副将眉飞色舞地讲起当日陆随以身作饵,故意被扎亚台射中了肩膀,引他深入林中。然后又拉着扎亚台摔落崖下,一剑刺杀扎亚台,斩了敌军主帅首级。   “当时可是命悬一线,扎亚台那把剑已经刺进了主帅心脏了,谁知道主帅还能力挽狂澜,反杀他一招……”   不止如此,引开扎亚台后,陆随派一路精兵夜袭敌营,烧了敌军粮草,敌军主帅被杀,军粮又被烧,军心溃散,他们斩敌三万人,大胜归来。   楚荆听得心不在焉,因为陆随的眉骨被砍了一道,先前还不明显,回营后给他擦干净脸,冻僵的脸恢复暖和了,混着冰碴凝结的血块化开,才露出深深一道伤口。   陆随心虚地看着脸色不对的楚荆,咳了一声,扯了个借口说自己累了,让众人回去休息。然后任由楚荆给他的眉骨上的伤口上药,包扎好,全程不吭一声。   “我俩左眉都有一道伤,多相称。”陆随还有心思开玩笑,楚荆不想理他。   没过一会儿,又有另一个副将进来,说那几支箭上涂了毒,徐大夫配了药,需得赶紧内服外敷。   陆随心道已经耗了这么多天了也没毒死他,偏要在这个节骨眼进来,忙将他打发走了,下令不是要事今夜不要打扰他,生怕从他们口中再说出些什么来。   楚荆没像从前一样训他,上手就脱了陆随的衣服,要去看他手臂上的箭伤。   “伤得不重,都是诱敌之策。”陆随嘴上宽慰着,手上却扯着衣袖,十足有所隐瞒的样子。   眼泪滴在陆随的手背,烫得他心里一惊。   陆随想要给他抹泪,刚抚上楚荆的脸,发现面颊滚烫。   陆随贴着额他的额头,道:“怎么病了?”   楚荆知道自己脸上很烫,应当是夜里风一吹,起了热,他连眼睛都是肿着的,有些脱力,可是不眼皮沉沉不肯阖上。   “只是风寒,明日便能好。”楚荆牵着陆随的手,把粗糙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脸上,才终于真实地感觉到这个人回来了。   楚荆抚着陆随心口那一处,问道:“伤得深么?”   陆随亲在他的额头,摇摇头:“不深。我答应过你,会回来的。”   楚荆靠在陆随的颈侧,搂着他的脖子,双臂收得更紧了些。   陆随第一次感觉楚荆的眼泪流不完,领口被浸得湿透。   他一遍遍地哄道:“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楚荆终于带着啜泣,应了一声。 第87章 雪满长安   勤王令无人应召,只是一张废纸,如飘零的枯叶四散而去。   长安城整夜战鼓雷动,铁马金戈之声隐约可闻,宫女太监神色仓皇,携带着细软,趁着夜色匆匆逃离。   身影在昏暗的灯笼下拉长,又迅速消失在宫墙的阴影之中。   胡公公仍未离开,兵荒马乱之中弄丢了帽子,满头白发在大雪中凌乱潦草地散下,他在皇宫中找了一夜,高声呼喊着皇帝的下落,唯有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间回荡。   宫门在一声巨响中轰然洞开。   周遭一片混乱,大军涌入,却并非黄领义军。   白甲精锐手执利剑,气势如虹,军阵整齐步入宫门,训练有素。   队伍前列,陆随身着银甲,勒紧缰绳,白马发出一声嘶鸣。他沉声宣布:“起义军夜间攻入长安,陆随率西北军与京营副使连城率兵夹击,已将叛军尽数歼灭。”   陆随目光如炬,扫视四周,最终落在一名瑟瑟发抖的小太监身上。   “拟诏书昭告天下,”陆随命道,“西北军为清君侧入京勤王,王礼等奸佞之流已被正法。起义军首领吴庸归顺投诚,百姓流民苦天下久矣,起义军有投诚者,家属可遣返还乡,予无主荒地,精壮之士则编入雍州军,共守疆土。”   小太监双手颤抖地接过笔墨,落笔写成,最后才颤抖着声音问道:“以……以何人之名,发布此诏?”   陆随缓缓吐出二字:“天子。”   然而天子已经不知所踪,自起义军攻入长安那夜起,无人见过他。   因失火荒废多年的永泰宫内昏黄的烛光摇曳,李锡苍白的脸隐匿在阴影里。   他摘下了象征皇权的发冠,随意地扔在一旁,坐在那张布满灰尘、曾是他生母休憩之地的床边,身旁除了一把尘封已久的剑,再无他物。   这把剑曾随大昭开国之君南征北战,斩将搴旗,如今却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数十年未曾出鞘,剑身上的雕龙亲历了往昔的辉煌与今日的落寞。   整齐有序的行军步声由远及近,寝殿被重重包围,来者并非黑甲禁军。   楚荆的身影出现在殿门,李锡抬头,苦涩地笑了笑,轻声唤道:“楚荆,你来了。”   随即他又改口,声音中多了几分无奈与认命:“是你们赢了。”   李锡再次猜错了,他原本以为会是愤怒的起义军闯入,将他头颅砍下,却未曾料到最终竟是陆随得胜。   楚荆缓缓步入殿内,目光深邃地望向李锡,轻轻摇了摇头:“今夜子时,起义军攻城,禁军首领弃城而逃,未做任何抵抗。”   李锡颓然地低下头,声音沙哑地问道:“老师,我这个皇帝,是不是当得很差劲?”   楚荆没有直接回答,他默默地将殿门掩上,独自一人走到李锡面前。   孤家寡人的皇帝,也曾是他的学生,楚荆从未像这样如此严厉地看着他,道:“陛下不该为了一时的苟安,轻易将陇西拱手相让。”   此话如同寒冰刺骨,李锡绝望地苦笑,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要他如何说出理由?   如何说他听信了西北营战败的消息,还是解释起义军已逼近城郊,京营士兵抵抗不了百万之众。朝廷拿不出数百万粮饷给起义军,与其看着长安城失陷,不如割西北给起义军,封赏吴庸为王,总归能保住中原。   “中原数年饥荒,起义军虽号称百万,经年作战实则已经残破不堪,若割据西北,北狄定以倾国之力进攻,陇西的千万百姓只能任人鱼肉。”   楚荆似乎知道他的想法,又说:“吴庸投诚后,缴起义军白银上千万,皆出自京中勋贵朝廷大员。朝无正臣,内有奸逆,西北军真正讨伐的是以王礼为首的奸党讨,只为清君侧,安社稷。”   李锡无力辩驳,他转而笑道:“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救国,还是为了报仇?”   楚荆一怔,反问:“陛下认为呢?”   李锡想起多年前,先帝因落水染了风寒病逝,“赵炘被廷杖时,我尚且年幼。我本以为父皇暴毙以后,你的仇已经报了。”   楚荆不再作答,他只是失望自嘲道:“看来我今日所说皆是白费口舌。”   正当楚荆准备转身离去之时,李锡扬起手中的剑,然而他并非要杀楚荆。李锡将将剑锋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只一寸之隔,却突然手臂一麻,剑尖偏移,狠狠地钉入了身后的软榻中。   原来是陆随一直都在殿内。   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楚荆,昔日的老师和臣子只下一句:“天下未定,大昭天子不能死,好好活着罢。”   “问吧。”楚荆停下脚步,跟在他身后的陆随也随之停下。   陆随装傻:“我该问些什么?”   楚荆自述:“我本名赵亦安。”   陆随点头:“嗯,多少猜到了一点。”   “多年前,我父亲赵炘因与西北军魏邢推行军屯之法,被诬以谋逆之罪灭九族。”   “幸好你逃了出来,让我遇到你。”   “你书房的两枚玉佩,便是当年先帝应允他们二人变法的凭证。”   陆随叹道:“丹书铁券,皇帝的话果然半分信不得。”   楚荆垂眸,道:“先帝之死,我参与其中,但——”   “不是为了私仇。”陆随斩钉截铁道。   “如此确信?”   “当然。”   楚荆突然不服气,说:“我可是会骗人的。”   陆随反问道:“你会骗我?”   二人相视一笑,雪又下得大了,走入风雪中。   开平八年,陆随破北狄,平义军,楚荆入敌境,救御驾,皆立不世之功。   长安平定后,所谓忠臣的弹劾奏疏快把两人淹了,就差指着鼻子骂他们奸臣逆党。楚荆和陆随懒作回应,甚至觉得不无道理,毕竟幽禁皇帝,把持重兵,皆为事实。   楚荆任内阁首辅,推行新法,清查土地,兴修水利,轻徭薄赋,不到一年饥民锐减。   陆随招降各地起义军,收编组建雍州军,割据势力纷纷听命于朝廷。   又是一年春,除夕夜刚下了场新雪。   镇北将军征西北,退敌百里,北狄兵败,再无力犯境。   战报传回,举国同贺。   明知大军仍在回京的路上,楚荆还是打了灯笼,站在将军府前张望许久。   千家万户的团圆日,总是盼望着能在今夜团聚的。   长安城放起了烟花,门前几个小童嬉戏跑过,手里拿着一串串压岁钱。   楚荆释然一笑,把灯笼挂在门前,正要转身回屋时——被拥入了一个熟悉的,带着风雪的怀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