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攻略   作者:晏云酌   简介:   段明烛小的时候真的很讨厌沈扶,尤其是在被他罚抄书的时候。深更半夜,段明烛一边抄书一边暗自腹诽:“抄书抄书,等我长大了,就抄了你全家!”   沈扶淡淡看他一眼,继续尽职尽责地给他布置课业。   多年后,已经成为皇帝的段明烛抄了沈扶的家。   沈扶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十几年以来,他教出来的是这么一个逆徒。逼宫造反,囚禁太子,宠信权臣,打压寒门。旧太子党包括沈扶,无一幸免。   不仅如此,这个逆徒还对他有了非分之想。年轻的帝王眯眸看着沈扶,淡笑道:“先生曾言,‘学成文武艺, 货与帝王家’。如今朕不想买你的文武艺,只想买你这个人。日后,先生就在这养心殿侍奉君王,不知意下如何?”   阅读指南:   1.攻专一深情,带点忠犬属性,对受很好,不是疯批,没有强制爱,不要被文案误导   2.伪正剧,真小甜饼,谈恋爱为主,小虐怡情   4.1v1,HE,身心都属于彼此   年下、强强、HE、剧情、宫廷、权谋 第1章 行路难(一)   “主子,主子……”   段明烛本在伏案浅眠,听到声音凤目微睁,按了按发痛的眉心:“朕怎么睡着了……先生呢?”   躬身立在他身侧的养心殿总领太监韩卓低声道:“回主子,奴才已经将沈大人从诏狱中带了出来,安置在了厢房。”   段明烛霎时清醒,倏然间站起身来,阔步向屋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急促问道:“先生他怎么样,可有受刑?”   韩卓连忙跟了上去。他迟疑片刻,还是如实回答:“确实受了刑,现在……不太好。”   段明烛心里蓦地一疼,走到厢房门口,推门而入,在床榻一侧坐下。但见沈扶此时已经昏迷不醒,脸上满是血污,身上还有鞭刑的痕迹,衣裳撕裂的地方仍在渗着血。就连他身上一贯的沉水香的气味如今也被血腥味所掩,淡得几乎闻不到了。   段明烛倏然间握紧了拳头。   随后,他将沈扶的右腕捉过来,泛白的长指搭在他的脉上,开始为他细细把脉。   韩卓见状便不说话了,唯恐打扰陛下诊脉。他是知道的,陛下的医术,相比太医院的御医们,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瞧着段明烛神情愈发凝重,韩卓踟蹰片刻,还是试探着问道:“主子,可需奴才去取金疮药来替沈学士上药?”   “去取纸笔来。”段明烛短促地说道。随后,他却又改了口,“算了,你去找身干净的衣裳。”   “是。”   段明烛明显有些急切,他将沈扶的手腕轻轻放在床上,便站起身来,快步走向旁边的御案,连坐下都忘了,就这么站在桌前,拿起笔潦草地蘸了墨,微微弯着腰写起字来。   开完了方子,段明烛快速将那张纸叠起来:“马上派人去太医院抓药。小心些,不要让栾党的人发现任何端倪。”段明烛将那张方子交给韩卓。   “奴才遵命。”   ***   沈扶是被一阵凉意激醒的。   他微微睁眸,入眼是明亮的床帐,屋里燃着淡淡的龙涎香,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只是伤口仍在不停地叫嚣,是伤药渗入伤口的那种疼,比受刑时甚至还要疼上几分。   他呼吸声不由加重些许,凉意触碰上足踝,沈扶下意识收腿,却被人轻而易举地拉住了。   “还没有上完药,先生先别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你这里被镣铐磨出了血,但是钥匙在玄羽司那里,先生且忍一下。”   沈扶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   年轻的面孔近在眼前,只见他未曾戴冠,乌发只由一根玉簪攒起,少许碎发散布额前。面容十分清隽,凤目平静而深邃,却因见他醒来而多了几分明亮。这个人分明已经跟他相处了十数年之久,而如今的模样,却又是那般陌生。   “先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段明烛盯着他,轻声问道。   沈扶面无表情,只从口中吐出短促的两个字。   “出去。”   “……”   段明烛微微一怔,然而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早就猜到醒来之后的沈扶会是什么反应了。   段明烛没有再说话,只是收回了视线,轻轻握着他的足踝,继续给他磨出血来的伤口上药。   沈扶正想收回腿,然而他浑身都是伤,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都会让他疼得蹙眉。   “先生,先别动,很快就上完药了。”段明烛耐下心来,手上擦药的动作愈发轻柔。   沈扶的神色愈发难看,突然一阵气涌,他重重地咳了几声,牵扯到五脏六腑的伤,他的唇也微微发白。   段明烛见状,赶忙放下手中的伤药,将他扶了起来,靠坐在床头,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先生,可还好?”   缓和些许,沈扶哑声道:“别唤我先生,沈某没你这般大逆不道的学生。”   段明烛一怔。   随后,他倏然间轻笑了一下,改了口:“沈学士。”他声音一顿。“若是对朕不满,心里骂两句便是了。你还病着,动怒只会让病情加重。”   沈扶闭了闭眼睛,不再多发一言。他实在是很累,受过刑后,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段明烛总算顺利地给他上完了药,片刻过后,韩卓端着药碗快步走入,跪在了屏风后。   “主子,沈大人的药熬好了。”   段明烛起身,亲自去将那药取来,药匙舀起半勺,置于鼻前闻了闻,便知晓那药确实是他亲自开的方子,没有任何异样。   段明烛让韩卓退下,随后重新坐到了床边,将那半勺药汤递到沈扶唇边。   沈扶无动于衷,并没有张口的意思。   段明烛将药匙放回碗里,捉住他的手腕,将碗放在他手里,说:“那你自己来?”   沈扶仍是没有任何动作。   段明烛耐下心来,再次舀了半勺,递到他唇边。沈扶神色冷冽,突然伸手一拂,段明烛没料到他会突然有这么一出,药碗没拿稳,飞了出去,啪的一声磕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药汁四溅。   段明烛渐渐敛起了笑容。   他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屋外却突然传来韩卓的声音:“主子,可有事?”   段明烛沉默须臾,冷静地道:“再去熬一碗药来。”   韩卓跟在段明烛身边的日子不比沈扶少,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所以那药本就熬了两碗,稍一热,很快就又端进来一碗。   段明烛慢条斯理地拿药匙搅拌着药,脸上已经半分笑意都没有了。   “你知道朕将你带来养心殿是所为何事么?”段明烛淡淡道。   “审问太子殿下的下落。”沈扶平静回应道。“但我不会说的。”   前太子已被废,如今宫里早就没有什么太子了,不过段明烛也懒得纠正他口中不当的称呼,又道:“你不会说,是因为你不知道。”   沈扶微怔。   “把药喝了,朕就告诉你段明煜的近况。”段明烛再将药匙送到他唇边,笑了笑。“否则,朕立刻下旨将他赐死。”   沈扶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随后他闭上了眼睛,将那药碗从段明烛手里夺了过来,一口气灌了下去。   段明烛总算放心了下来,不知道从哪里取来一块冰糖,趁其不备填入他口中。   沈扶皱眉,段明烛解释道:“方子是朕开的,这药很苦,朕知道。”   糖在口中很快地化开,药的苦味被驱散殆尽。   “太子殿下到底身在何处?”沈扶问道。   段明烛看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道:“先生心里只有明煜,对于朕却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这让朕很吃醋。”   “你需要什么关怀?”沈扶冷眼看着他。“你已经已是九五之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朕想要先生。”段明烛直截了当地说。   沈扶一时没细想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追问道:“你方才说了,我只要用了药,你就告诉我明煜现况如何。”   段明烛轻叹一声,将空药碗接了过来,放到一边。   “他还活着,也没受伤,活蹦乱跳的。朕已废除他太子之位,封他为景王,算是仁至义尽了。”   那句“废除太子之位”像一把利刃刺入沈扶的心口,他重重地咳了几声,拧紧眉头,强行咽下口中咳出来的血。   段明烛看着他咳得这般厉害,不由又惊慌失措起来,急忙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背:“你现在还在病中,不宜情绪过激。”   “他身在何处?”沈扶拂开他的手,紧盯着他。   段明烛听他没有一句话不是关于段明煜的,若是旁人,他早就耐性告罄了。可是面对沈扶,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这就是下一个问题了。你把伤养好了,朕就告诉你。”   沈扶神色一暗,忍气吞声,没有再开口。   段明烛叹口气,轻轻握住他的手:“朕知道先生看重明煜,所以朕会替先生保全他的。可是朕即位不足半月,如今栾太后把持朝政,玄羽司又都是栾党的人,朕实在未曾料到他们为了探查明煜的下落会对先生严刑逼供,是朕的错。”   说到这里,段明烛抬起头,看着他,一幅服软的模样:“先生若是生气,等养好了伤,朕任你处置。”   “处置你,你能把皇位还给太子殿下么?”沈扶静静地看着他。   段明烛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数月前,先帝还在位的时候,一直驻守北境的燕梧铁骑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由段明烛率领,直抵凤京府,守城的士兵哪里打得过久经沙场的戍边将士,那一场仗,段明烛赢得毫无悬念。   延熹帝本就重病在身,即将传位给太子,却不想段明烛与内阁次辅栾鸿,以及先帝贵妃栾氏里应外合,打着“靖国难”的旗号,夺下了皇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废太子党里,愿意归顺者,可免于一死;不愿意归顺的,皆成了阶下囚,包括沈扶。数月之间,皇位易主,他教出来的好学生,逼宫篡位,成了皇帝。   段明烛深吸一口气,沉着眸子看着沈扶,压抑着声音:“你就那么在意段明煜?东宫那么多辅臣,根本不缺你一个!可是朕却只有你一个先生!”   说到这里,段明烛心里莫名一阵酸涩。段明煜身为太子,从小要什么有什么,东宫之中,单是给他授课的先生、侍讲、侍读足足二十几人,沈扶不过是其中之一;而他段明烛,区区一个庶出的皇子,沈扶是他唯一的授课先生。   段明烛沉声说:“朕即位,先生便是帝师;可是段明煜即位,东宫那么多辅臣,哪里轮得到你?”   “我看重的不是明煜,而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是大晟皇室的正统。”沈扶冷眼看他,继续道,“你的皇位来路不正,等百年后,煌煌史册,悠悠众口,你难道毫不在乎吗?”   听到这里,段明烛微怔片刻,倏然间自嘲般嗤笑一声:“是,朕唯一比不上段明煜的,就是这嫡庶之别,只因为他是嫡出朕是庶出,所以他生来就是太子殿下。朕就应该被扔到北境,为大晟戍边一辈子。可是尽管如此,段清晏呢?他为了段明煜的皇位,诛杀宣平侯还不够,还想要朕交出燕梧铁骑的兵符!朕若是交出来,无非跟宣平侯一个下场!”   段清晏,也就是延熹帝,段明烛和段明煜的父皇。   说到这里,段明烛深吸一口气。若非如此,他是不会逼宫造反的。   沈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先帝已龙驭上宾,太子殿下一向仁慈,他又岂会要你性命?倒是你,六万燕梧铁骑攻入皇城,造成多少生灵涂炭?你任由玄羽司滥杀无辜,诏狱中多少冤魂,皆拜你所赐!”   沈扶一激动,又重重地咳了起来。   段明烛本来还想再跟他理论几句,可是看到他这副模样却又不免面露急切:“你……你先别说话。”   “太子殿下和千千万万忠于太子的朝臣,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沈扶忍着难耐,硬生生说完这句话,咳得愈发厉害,喉咙间还涌上一阵血腥。   段明烛心里不由愈发急切,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两指搭在他的脉上,暗中一探。   片刻过后,得知他无恙,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抬眼冷然看着他。   “朕现在不想跟你吵架,你身子现在也十分虚弱,且仍在高烧,还是早点歇着罢。”   咳了一阵,沈扶顺过气来,这才喘息着低声道:“你执意如此,一辈子被会背负篡位的骂名。”   “成王败寇,朕不在乎。”段明烛说。“先生若是想骂,日后朕每天过来给你骂。”   沈扶已经没力气再骂他了,在诏狱待了十数日,身上还发着热,他已经十分疲倦了。   “段明烛。”沈扶闭上了眼睛。“看在我曾是你先生的份上,你赐我一死罢。”   段明烛将薄被轻轻盖在他的身上,没有回应他。   桌案上的烛火几乎已经燃尽了,只散发出幽微的光。屋外风声依旧,还下着雪,好在窗户将冷意尽数隔绝在外,养心殿里温暖如春,令沈扶昏昏欲睡。   许久之后,沈扶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只是眉头仍然紧锁。   屋外的夜色愈发深沉,寂静得仿佛能听见雪落在砖地上的声音。段明烛始终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过了片刻,他微微俯身,鬼使神差地,在沈扶紧蹙的眉间落下了一吻。   睡梦中的沈扶自是未曾感知到任何异样。   “朕与先生,是要一直纠缠到底的。”   年轻的帝王轻声说道。   --------------------   本文是年下。攻:段明烛,二十岁,昭宁帝,燕梧铁骑主帅,擅长医术(为何擅长后文会解释)。   受:沈扶,三十二岁,翰林院掌院学士,前东宫侍讲,帝师(虽然目前自己并不承认这个身份)。   ——————————   【预收】年下娱乐圈《回避依恋》   率真开朗富二代攻×清冷疏离大明星受   欢迎去作者专栏里看一下这篇文的文案,非常可爱!喜欢请点一下收藏哦~ 第2章 行路难(二)   段明烛在床边守了沈扶几个时辰,一直到丑时,韩卓来催促了四五次,直到段明烛确认沈扶的烧已经退下去了,这才去了西暖阁歇下。   没睡几个时辰,又到了早朝的点,韩卓进来伺候他穿戴。   段明烛立于铜镜前,一袭玄色十二章衮服,腰系玉带,红色交领中单,广袖宽袍,身形高挑修长,凤目微微上挑,唇薄且色淡,一张年轻的脸面无表情,却是美艳得不可方物。   韩卓替他挂好腰间玉穗,然后退到一边,静候吩咐。段明烛似乎是无意间提起:“昨日忘了问你,先生身上的伤,是谁动的手?”   “回主子,是栾庆山。”韩卓恭敬答道。   栾庆山,正三品玄羽司都指挥使,掌管玄羽司已经有十个年头了。玄羽司最初为太祖皇帝所设下,有逮捕、监/禁、判罪的全程司法权力,直接凌驾于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之上,这一特务机构本应该直属于皇帝,但是栾家的人把持着玄羽司,如今栾太后大权在握,方才会越过段明烛,命令玄羽司审讯沈扶。   这样一想,段明烛就都明白了。   “栾庆山不会乖乖地把先生给你,你昨夜是怎么把先生从诏狱里弄出来的?”段明烛又问。   韩卓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昨日在诏狱发生的事,他斟酌着措词,一时有些踌躇:“这……”   段明烛听他吞吞吐吐,于是转头看向他。   韩卓虽然低垂着头,段明烛却依旧将他的面色看得一清二楚,突然说:“你受了内伤。”他思索了片刻,“是不是跟栾庆山交手了?”   韩卓见主子一语中的,忙跪了下去:“主子明察秋毫。如今栾家的门生遍布朝野,栾家大权在握,若不想办法制衡,后果不堪设想。但是栾家有从龙之功,主子表面上还是要跟栾家交好,至于这撕破脸皮的事,交给奴才就好。缇行厂与玄羽司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段明烛凝思片刻,淡淡看着他:“伸手。”   韩卓知道他要干什么,不假思索地把手腕递了过去。   医书上讲望闻问切,段明烛方才看他面相,便已知他内息不稳。随后二指搭在他脉上一探,便了然于心。   “伤不重,但还是要调养两天。”   韩卓磕下头去:“谢主子关怀。”   ***   理好着装,韩卓跟着他前去上早朝。临走前,段明烛又去看了一眼沈扶,确认他无恙,这才乘坐御辇前往奉天殿。   新帝践祚不余三个月,诸事繁琐,尤其是罢免了一重先帝党和先太子党的朝臣,如今六部五寺职位空缺了不少,尤其是内阁,只剩下一个次辅栾鸿和东阁大学士袁宜哲。吏部尚书拟了一份用人名单呈送上来,段明烛草草一看,栾鸿在内阁本就是掌管着吏部的事,如今交上来的名单,有不少是栾家的门生。尤其是延熹三年的进士占了整份名单的三分之一。段明烛是知道的,那一年大晟的科考,主考官正是栾鸿。   段明烛没有表态,直接将这份名单扔给内阁自行处理。早朝结束之后,栾鸿单独求见,段明烛将其传到御书房。   “老臣栾鸿,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年过花甲的栾鸿跪在御案前行礼。   “舅舅请起,赐座。”段明烛抬手虚扶一下,韩卓上前去将他扶到了旁边的圈椅上。   说起来,栾鸿虽不如前任首辅向涟资历高,但也是三朝元老。栾家是凤京府乃至整个大晟的世族大家,栾鸿的妹妹栾氏为先帝贵妃,还是段明烛的养母。段明烛称帝后,尊栾氏为太后。   按照君臣之礼,段明烛无需以亲缘辈分相称,但是栾氏一族毕竟有从龙之功,在私底下,段明烛还是给足了栾鸿面子。   栾鸿深揖一礼,坐到了椅子上。   “今日朝堂上说的递补六部空缺的事情,就有劳舅舅了。”段明烛漠然道。   栾鸿:“此皆为老臣分内之事。只是臣年事已高,唯恐力有不逮,内阁也需要廷推新人。”   提到了内阁少人,段明烛说道:“这是自然。如今内阁首辅一职空缺,朕看不如这样,就由舅舅任首辅之职,袁宜哲提为次辅。你从六部尚书侍郎中选几个有才干的人作为候补,廷推之后,选出三人正式入阁,余下的入阁旁听。”   栾鸿起身跪地,颤声推辞道:“老臣惶恐,无才无德之辈,怕是难以胜任首辅一职。”   这也称得上是大晟朝堂上的传统。但凡提拔官员,此人必定要再三推辞,并表示自己不堪重任,而提拔者也要再三任命,表示这个职位非对方不可。   段明烛尚年轻,加之他是行伍之人,本来是不屑官场上这些矫揉造作,只是如今当了皇帝,这些面子上的事情,都是需要做的。   “舅舅便不要推辞了。”段明烛淡淡道。“朕登基不久,诸事繁多,若是你也不肯替朕效劳,朕再找不到旁人了。”   栾鸿:“如此……臣,叩谢陛下。”   说完了内阁的事情,栾鸿坐回椅子上,开始说今日来乾清宫的正题:“臣还有一事。朝中先帝和景王一党的大小官员,大多已经处理干净,只是还有那翰林学士沈扶,他将景王藏匿起来,玄羽司始终未曾审讯出景王的下落。听闻,昨夜陛下已经派缇行厂接手此事,在诏狱里,栾庆山还与韩掌印发生了冲突。竖子无状,臣代他向韩掌印赔个不是。”   说着,栾鸿冲着韩卓躬身一揖,韩卓急忙回礼。   “首辅大人折煞奴才了。奴才只是替主子办事,哪里想到得罪了栾指挥使,该赔不是的是奴才才对。”韩卓滴水不漏地回应道。   段明烛淡淡一笑:“此事朕已听说了。是韩卓有错在先,昨夜朕已经教训过他,罚了一月俸禄。”   “陛下和韩掌印海涵,臣没齿难忘。”栾鸿又道,“只是沈扶此人既然已交由缇行厂审讯,敢问韩掌印,可有审出什么结果?”   韩卓正欲回答,段明烛抬手止住他。“玄羽司半个月都没有做到的事情,缇行厂又怎会一夜之间做到?”   栾鸿略一迟疑,段明烛又道:“诏狱的酷刑,舅舅觉得对一个文人管用么?”   “……还请陛下赐教。”   “他是朕的先生,朕最是了解他。”段明烛顿了顿,又道。“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只需循循善诱,迟早有一日,他会说出景王的下落。”   栾鸿想了想,点了点头。“陛下圣明。只是沈扶此人,毕竟是忠于景王的。陛下不得不防。”   “朕已经抄了他的家,革了他的职,料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说到这里,站在一旁的韩卓心里笑了笑。沈扶出自吴兴沈氏,但他早就被沈家族谱除名了。延熹九年,沈扶独自一人进京参加殿试,高中进士及第,且还是二甲传胪,自此他便定居凤京府。至今已经十二年了。再加上他又没有成亲,可以说,沈扶的家只有沈扶一个人。况且他还是翰林出身,俸禄又低,这抄个家恐怕连五十两银子都抄不出来。   话已至此,栾鸿也无话可说了,只得站起身来一揖:“既然如此,那便辛苦陛下了。玄羽司办事不力,臣在此代栾庆山告个罪。”   段明烛:“朕即位不久,日后事务繁多,还要多倚仗舅舅。”   两人又客套乐几句,栾鸿正欲离开,段明烛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又叫住了他。   “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栾鸿问道。   “沈扶身上还戴着镣铐,那钥匙是不是还在诏狱?”   栾鸿一怔。他是内阁首辅,又不是掌管诏狱的,他哪儿知道钥匙在哪里?栾鸿心想。他自忖侍奉先帝二十余年,摸透了先帝的心性,而如今面对这位年轻的帝王,他竟然有些捉摸不透。不过陛下既然有此一问,他也只得试探着回应道:“陛下容臣回府跟栾庆山说一说此事,让他将钥匙送来给陛下。”   段明烛这下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有劳舅舅了。”   栾鸿离开后,内阁送来了今日的奏疏。段明烛走不开,只能交代韩卓回养心殿瞧瞧沈扶睡醒了没有,并让他喝药。   等韩卓回来之后,段明烛依旧在看着折子,头也没抬:“先生的药喝下了么?”   韩卓行了个礼,恭敬回应道:“沈学士起初不愿用药,奴才好说歹说,总算劝他喝下了。只是看上去,仍是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   段明烛手上微微一顿,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狼毫放回笔搁上。   “主子,容奴才多嘴问一句。沈学士留在养心殿,并非长久之计。说不定还能让栾党抓着这件事大做文章。不知主子可有什么打算?”   段明烛深吸了一口气,良久之后,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知道栾家的人为什么要扶持朕上位么?”   韩卓低眉回应道:“因为主子唤宁康宫那位一声母后。”   “那朕为什么唤她母后?”   “这……”韩卓稍稍皱眉,虽然他知道答案,但是这件事情说来就话长了。而且他不知道段明烛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件事情,与沈扶又有什么关联呢?   段明烛自嘲般轻笑一声:“还不是因为她亲儿子——朕的大哥去世得早。她没了亲生的儿子,也只剩下朕这么个收养过去的庶子。”   说起他的身世,韩卓也跟着心疼了起来。段明烛却仿佛浑不在意,云淡风轻地说:“可是她没有亲儿子,却有亲孙子。只可惜肃王现在年纪太小,否则栾家定然会扶持肃王即位,而非朕。”   “主子……”韩卓看着他。“所以主子是想与栾家抗衡到底,借助沈学士之手……”   段明烛道:“朕跟栾鸿说,对先生要循循善诱,这是实话。”   “可是沈学士他……他是恨主子的。”   段明烛思索片刻,认真地看着他:“那你说,朕若是掏心掏肺地对他,能否让他回心转意?”   “……”   韩卓心想,昨夜您喂药的时候,沈学士把药碗摔了,您差点发火,就这脾性,我看悬。   虽然这般想着,韩卓到底也没敢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能。”   段明烛看着他勉为其难的样子笑出了声,“罢了,不为难你了。朕去看看先生,你帮朕把剩下的折子批了红。”   韩卓答了声“是”,又取来狐裘给他披上。段明烛坐上御辇,向养心殿的方向行去。   半路上,一名身着麒麟服的玄羽卫向这边走来,段明烛微一抬手示意停下,那人单膝跪在了御辇旁边行礼。   “干什么的?”段明烛睨向他。   “属下奉栾指挥使之命,给陛下送来此物。”   那名玄羽司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侍奉在旁边的一名宫女将那物接了过来,呈给段明烛。   段明烛一看,原来是一把钥匙,随后他莞尔一笑,心里想着栾鸿和栾庆山办事还挺麻利。   “朕知道了,回去罢。”   那玄羽卫低头行了一礼起身离去。   段明烛手中把玩着那把钥匙,很快御辇就回到了养心殿。   解下了狐裘,段明烛屏退下人,走进内殿。沈扶没有习武之人的机警,再加之他精神不佳,完全没有发现有人走了进来。   段明烛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沈扶,只见他倚坐床前,手中执书而阅,神色很专注。   段明烛没有立刻走上前,而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打量着他。   沈扶此时未曾束发,青丝如墨,流水般披在肩侧,薄唇微抿,比常人少了几分血色,一双狭长眸子幽远而深邃,打眼望过去,因多了几分病态,他好似落入凡尘的谪仙,光风霁月,清雅绝尘。   显然,他平静看书的样子比动怒的样子要好看数倍。   段明烛换了个姿势,倚在墙上抱臂欣赏着他的先生。不知为何,他此时却突然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作为舞姬所出的皇子,他幼时并不受宠。延熹九年,段明烛八岁,延熹帝草草地给他安排了一个初入翰林的年轻进士当他的先生,那个人就是沈扶。   同年的进士,有的也被安排给了别的皇子。这些年轻的翰林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心高气傲。段明烛是他的学生,那他就要把段明烛教成最优秀的皇子。所以,他也是最严厉的先生。只有把皇子教好了,他才能被他的座师向涟看重。   但是如此一来,受苦的就是那可怜的小皇子了。每天不到卯时就得起来背书,什么时候背会了什么时候用早膳。段明烛小时候那是对背书半分兴致都没有,有一次趁沈扶不注意,还没做完课业,就带着一群宫女太监到院子里斗蛐蛐去了。那是沈扶第一次动怒,他自忖对这位皇子已经足够容忍了,于是冒着被皇帝怪罪的危险,用戒尺将段明烛狠狠教训了一顿。年仅九岁的段明烛疼地哇哇大哭,扬言等他长大了就抄了他的家,诛了他的九族。   等他哭累了,迫于沈扶的威慑,可怜的小皇子仍然不得不用那被打得通红的右手噙着眼泪把当日的课业完成了。   事后,不出所料沈扶被他的老师也就是前任内阁首辅向涟说了,但好在目的达到了,段明烛听话了不少,至少不再无故旷课、上课睡觉、不做课业之类的。   就这样,沈扶当了他六年的先生,他十五岁的时候,跟着宣平侯楚临遥去了北境,也是那一年,沈扶被提拔为翰林院掌院学士。   逐渐飞远的思绪被扯了回来,段明烛取来昨夜曾经用过一次的伤药,走到床边落座。   沈扶余光已经看到了那一抹玄色的衣角,也猜到了来者是谁,遂一句话都没说。   “该换药了。先生是自行脱衣裳,还是朕帮……”段明烛顿了顿,“帮你叫个宫女来?”   “不敢烦劳陛下。”沈扶面无表情道。   “意思就是自己脱?”段明烛挑了挑眉。   沈扶无动于衷。   段明烛无奈扬声道:“来人。”   两名宫女碎步从殿外走了进来,行了一礼。来的人是段明烛的心腹。自从他登基之后,太后没少往养心殿送人,全被他打发到后院做事,前殿只留了这几个他登基前就跟在他身边的人。   “服侍沈大人把衣裳脱了。”   “是。”   那两名宫女走上前来,正欲伸手去解他的衣扣,沈扶被人触碰的一瞬间拧紧了双眉,随后抬手挥开那二人,眸中流露出一道冰冷的目光,将那两名宫女吓得跪倒在地上。   段明烛叹了口气,让那二人退下。随后他走上前去,敛目看着他,淡淡道:“不上药,伤口溃烂,还是会发烧。”   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段明烛坐在床畔,将他手中的书拿开。   沈扶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眼睛里划过一丝厌恶情绪。   “不好意思让朕看你的身子?”段明烛笑笑。“昨夜你昏迷的时候,朕已经看过一次了。”   沈扶脸色一黑。   “先生应该不希望朕用些手段将你弄晕过去再上药吧?”段明烛歪着脑袋瞧他。   沈扶没再说话。段明烛见状,上前来亲手替他解衣裳。   段明烛一心关怀他的伤口,未曾设防,在碰到他衣襟的一瞬间,沈扶眸中划过一分狠戾,倏然间将不知何时藏的一块碎瓷片刺向他脖子。   等段明烛发觉时,那瓷片离他颈间已不逾半寸。   --------------------   本章出现的两个机构:玄羽司和缇行厂。因为后文还会继续出现,所以解释一下。   玄羽司在《侯爷难撩》中出现过,≈锦衣卫。   缇行厂≈东厂。   上榜前日更,上榜后每周3-4更,按照榜单任务更新~ 第3章 行路难(三)   段明烛到底是武将出身,虽未防备,好在反应及时,他面色一凛,抬掌挥开他胳膊,却是为了不伤到他留了两分力。   “你干什么!”段明烛怒视着他。   沈扶知道凭借自己这一幅文人之躯,根本伤不到他半分,趁他愤怒间,沈扶转而将那瓷片划向自己颈间。   段明烛一惊,伸臂护向他的脖子,碎瓷片立刻他胳膊上划出一道红痕,好在沈扶病中没什么力道,那道红痕虽然长,但并不是很深。   段明烛却愤怒至极,强行抓住他手腕,夺回了那枚瓷片,掷向一边,仍紧紧钳制着他的腕骨且越攥越紧,怒火中烧:“沈青砚!”   沈扶依旧是一幅不动声色的漠然神情。   段明烛看着他,这才想起,昨晚他喂他喝药的时候,沈扶为何要摔碎那个药碗。只是为了藏这一枚碎瓷片,为了杀他。   他的心底突然涌上来一阵委屈。他没有想到沈扶恨他会恨到这个地步。   段明烛深深吸了一口气,眸中微微泛着红,紧紧盯着这沈扶,一字一句地道:“先生,这是你逼朕的。”   段明烛朝屋外喝道:“给朕叫韩卓来!”   他本想让韩卓从缇行厂弄一幅手铐来,可转头却又无意间瞥到了沈扶足踝处被镣铐磨出的血迹。   段明烛轻哼一声。“算了,找韩卓作甚,朕自己解决就是。”   沈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皱了皱眉,只见他起身从柜中取了一条蜀锦织缎的床单,直接用蛮力将其撕成布条,强行扯过沈扶的手腕,用布条在手腕上缠了几圈,系在了床头镂空的螭龙纹木架上,最后还系了个死扣。   “段明烛!”沈扶挣扎了两下,却完全无济于事。   他紧盯着段明烛,后者却冷笑说:“朕费尽心思将先生从诏狱里弄出来,还要跟栾党的人虚与委蛇,为了你的段明煜,朕还要时时刻刻提防着栾党找到他的踪迹,这一切,朕做的滴水不露!”   沈扶握紧拳头,眉心拧成一团。   段明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等先生什么时候想清楚朕对你的好,朕什么时候解开这绳子。”   两人僵持了好一阵,韩卓正在御书房里替段明烛给折子批红,收到传召马上赶了过来,跪在了屏风外:“主子有何吩咐?”   “没事了,出去罢。”段明烛头都没回,依旧看着沈扶。   韩卓:……   沈扶面色苍白,眼神涣散,一句话也不说。   段明烛将手背覆在他的额头上,只探到一片滚烫。怪不得沈扶不再跟他理论了,他这是又发起了高烧,许是也没有力气了。   段明烛突然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力气了。但他没再说话,只是把伤药取来,替沈扶解开了衣裳。那些鞭伤果然又发炎了。   段明烛面色未改,只是将伤药涂在伤口上,尽力放轻了动作,唯恐弄疼他。   沈扶无法挣扎,只能躺在榻上,任由他给他上药。好在段明烛知趣懂礼,只专心致志地上药,心无旁骛。   身上的鞭伤都处理完毕,段明烛避开那些药物替他披上中衣,又想起他被镣铐磨出来的伤,于是又替他挽起裤脚,露出足踝。   昨日忙着上药,没有细看。此时,段明烛掌托足跟,视线落在那一双莹白的足上。只见他的脚趾修剪得十分圆润,脚背白皙到能清楚看到青色血管。还有那纤细的足腕,仿佛生来就该佩戴一幅镣铐。   段明烛一时有些出神。   “作甚?”沈扶见他盯着自己的足踝出神,拧紧了眉心。   段明烛回过神来,看着他的眉眼,从怀里掏出一物。   “先生看,这是什么?”   沈扶看了一眼他掌心中的一枚钥匙,不发一言。   “朕为了你,从栾庆山那里要来了这锁链的钥匙。”   沈扶移开视线,无动于衷。   段明烛淡淡道:“不过先生今天不听话,还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朕决定,这锁链,就先戴着罢。”   沈扶没理会他。不过段明烛也知道,他现在一心求死,还在乎区区一副铁链么。   恰在此时,宫女送来了刚熬好的药。   段明烛将药碗取来,舀起一匙,轻轻吹了吹,送到了他的唇边。怕他不喝,劝道:“朕答应过先生,病好了,朕就告诉你明煜的下落。”   沈扶想了片刻,倒是没再拒绝。手被绑着,只好低了低头,就着这姿势把药喝干净。   难得他没有再忤逆,段明烛心下不由苦笑。对于沈扶而言,什么都比不上他的好弟弟更管用。   段明烛往那药里加了少许安神的成分,喝下之后,沈扶便渐渐睡下了。段明烛长叹一口气,给他盖了盖被子。   走出厢房,段明烛吩咐道:“把屋子里的花瓶等瓷器都撤下,派人好生看着先生。”   韩卓躬身应下:“是。”   紧接着,韩卓眼尖地发现了段明烛手臂上的划痕,神色微惊:“主子受伤了?”   段明烛这才想起来胳膊上还有伤,是方才为了拦住沈扶,被他手中的碎瓷片划伤的。   韩卓跟在段明烛身边时日久了,自然会察言观色,他立刻想明白了方才段明烛为何吩咐他把厢房里的花瓶撤走。   “拿点金疮药涂一下便是,别声张。”段明烛淡淡道。   “是。”   ***   夜里,段明烛在书房中看着午后内阁送来的公文,韩卓走了进来,躬身道:“主子,楚王府那边有消息传来。”   “何事?”段明烛心下起疑。   段明烛十五岁的时候被封为楚王,赐居楚王府。但是同年,他就跟着宣平侯到北境打仗去了,楚王府一直无人居住。直至他登基之后,这座府邸也一直空悬着。恰好,栾党大肆搜捕废太子段明煜的下落,段明烛索性将其藏在了楚王府,这座府邸的主人名义上到底还是段明烛,所以无人敢搜捕此处。   “景王殿下被关在王府半月有余,精神似乎不太好。特别是最近几日,殿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直到今天,殿下晕倒在屋子里,下人方才发觉这几日送去屋子里的饭菜殿下一动未动,意在绝食。”   段明烛剑眉一拧,倏然间站了起来:“这个混账东西!先生那样在乎他,他怎么敢!”   “主子打算……”韩卓试探看他。   段明烛沉着脸,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给朕更衣,去楚王府看看。他要是死了,先生不得恨死朕。” 第4章 行路难(四)   二更天,宫门还没有下钥,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从午门驶去,上面挂着缇行厂的灯笼。   为了避人耳目,马车还没到楚王府,段明烛就从车上下来了,一身玄色常服的他,与夜色完整地融为一体。   段明烛干脆也没有从正门走,从后门进了府邸,在下人的指引下走进了卧房。   屋里只点了一盏十分昏暗的灯,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墙角,抱着膝,面如土灰,周围跪着几个丫鬟仆从,还在苦苦哀求他,任谁都没发现身后站着一个段明烛。   发现段明煜晕倒后,楚王府的侍卫们已经第一时间让大夫前来诊治,等他醒来后,大夫让下人强行喂了他些吃的,结果段明煜也不肯好好配合,发了疯一样想跑出去,最后让侍卫拦下。闹了一阵过后,段明煜无助地蜷缩在墙角,不再发一言。   “把灯点上。”段明烛淡声吩咐道。   身后一名近卫点上灯,屋子里霎时亮了起来。那几个丫鬟仆从回头,看到当今圣上站在自己身后,纷纷吓破了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一边请安一边请罪。而蜷缩在墙角的段明煜也发现了他,下意识地往墙角缩了缩,但却一句话都不说。   段明烛负手而立,轻轻呼出一口气,走上前去,居高临下立在段明煜身前看着他,良久未言。   段明煜是中宫嫡子,行五,比段明烛小了三岁,从出生就被册封为太子。   其实,段明烛对这个嫡出的弟弟印象不怎么深刻,也几乎没有任何交往,他一个舞姬所出的皇子,自幼不得圣宠,小的时候,东宫的下人都不拿正眼看他,除了宫中偶尔举办庆典,两人见过几面,后来,段明烛跟随宣平侯前往北境戍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而这次夺嫡之战,虽然先前延熹帝为了段明煜的皇位诛杀了宣平侯,但是这件事到底跟段明煜没有任何关系。沈扶有一句话说对了,太子向来仁爱宽厚,不会对他人赶尽杀绝。段明烛虽然恨延熹帝,但是没有道理恨这个弟弟。   然而,段明烛还是十分讨厌他,准确地来说,是嫉妒他。嫉妒沈扶对他的好,嫉妒沈扶愿意为了他而对段明烛做出的妥协。   段明烛嫉妒得想发疯。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冷静了下来。   “你们主子绝食三日,你们都未曾发现?”   这话是对伺候在段明煜身边的下人说的。   跪在一边的下人们纷纷摇头表示不知,一边又不住求饶。   “好,既然如此,那就全都拉下去,各杖责五十。”段明烛吩咐道。   几名侍从纷纷吓得面如土灰,喊着饶命,被段明烛带来的几个近卫拖了下去。   段明煜倏然间抬头,紧盯着段明烛。   “看朕作甚?”段明烛睨视着他,“保护主子不力,不该罚?”   段明煜咬了咬牙,哑声开口:“他们都是东宫的人,要罚也是我亲自罚,你凭什么?!”   这话说得放肆,一旁的韩卓上前,斥道:“不得对陛下无礼!”   段明烛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韩卓见状,便退到了一侧。   段明烛倏然轻笑一声。段明煜身为正统嫡出的太子,瞧不上他这个篡位的皇帝也在所难免。他也没计较这些小事,只道:“朕不仅要管教你的下人,还要管教管教你。”   段明煜紧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绝食三日,你又想干什么?想死?朕准你死了吗?”段明烛淡淡看着他,提高声音道。“来人,服侍景王用膳。”   段明煜面色一变,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见几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肩膀和手臂反剪在后,令他动弹不得,又有一人强行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口,另一人将米粥往他口中灌。   段明煜挣扎着,可他到底三日滴水未进,身上半分力气也无。而那几个侍卫却如同铁钳一般,牢牢地钳制住他,让他无法动弹分毫。   米粥滑过喉咙的那一刻,段明煜感到一阵恶心涌上心头,胃里翻江倒海,想吐都吐不出来。他心中充满了屈辱和愤怒,被人强行喂食,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夺了所有的尊严和自由。   喂完了一碗米粥,侍卫们才放开了他。段明煜仿佛失了力气,瘫倒在了地上,胸口不断起伏。   段明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敢绝食么?”   段明煜干呕了一阵,虚弱地抬起眸子,满是敌意地看着他:“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你敢吗?”   “你还想死?”段明烛定定看了他片刻,倏地轻笑一声,他弯了弯腰,轻轻捏住他的下颌。“好啊,朕赐你一死。白绫还是匕首?你选一样。”   四目相对,段明煜满眼恨意地看着他,望着那双玩味的眸子。   他确实想死。时至如今,新帝即位,大局已定,他活着还有什么用?   可他是大晟的太子,又岂能死在乱臣贼子手里?   段明煜到底是年纪尚小,自由养尊处优的他更是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很快就败下阵来了。他鼻子一酸,眼眶也泛了红,将脸别向一侧。   段明烛早就料到如此,只冷笑一声,淡淡道:“今日朕姑且饶你一次,再让朕发现你有绝食轻生的念头,朕保证让你比死痛苦万倍。”   段明煜但觉脊后一凉,咬了咬唇没有再回话,神色中尽是绝望。   段明烛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走出屋子,天色已经漆黑一片。月华如练,轻洒于琉璃瓦面,泛起层层银光。   段明烛深吸一口气,说:“这几天你的人不是一直在楚王府吗?为何他绝食三天才发现?”   韩卓急忙道:“多半是顾虑景王殿下的身份,不敢近身侍奉,这才疏忽了。主子见谅,奴才一定好好发落他们。”   段明烛冷声道:“多派些人手来楚王府看着他,此事再有第二次,朕连你的人一起罚。”   “奴才遵旨。”韩卓急忙应下。   夜色深沉,天也渐渐凉了下来,冷风一吹,段明烛突然感觉一阵头疼,不由抚了抚鬓角。   “主子,主子可还好?”韩卓面露惊慌,“还是快些回宫,找太医来瞧瞧。”   “找什么太医,朕就是大夫。”段明烛闭眸道,“还不是让你们给气的。”   话都说到这里了,韩卓只得跪下请罪。“奴才该死,请主子责罚。”   段明烛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又觉不该迁怒他,于是无声叹了口气。“不关你的事,起来。”   韩卓依旧跪在地上:“主子有忧,奴才不能为主子分忧便是错。”   “起不起来?”   “请主子降罪。”   “不走拉倒,朕自己回宫了。”段明烛没再搭理他,拂袖离去。   韩卓一看,赶紧起身追了上去。   --------------------   如果喜欢的话,可以收藏一下这本书吗~   如果能投喂一些海星就更好啦QWQ 第5章 行路难(五)   此后的一段日子相对平静了些。栾鸿升任内阁首辅,经过廷推之后,又有两人入了内阁,皆为从前受过栾鸿提拔的人。六部之中,废太子党全部革职,栾党的门生填充了上去,放眼整个朝野,三分之二的朝臣都是栾党的人。   若是问哪里没有栾党,似乎就只剩下了一个缇行厂。于是朝中就形成了这样一幅情景:隔三差五就有人上疏,称缇行厂曾经不分青红皂白逮捕朝廷官员,造成各种冤假错案。可是缇行厂本就是特务机构,从太祖年间就开始如此了。玄羽司也是相同的弊端,但是一个上疏的都没有。   段明烛继续和栾鸿虚与委蛇,栾党也在暗中调查段明煜下落,可惜完全没有头绪,这个人似乎凭空消失了一般。栾党咬定沈扶一定知道废太子的下落,但是缇行厂始终说还没有审讯出来,要再等等。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各方倒是相安无事。   于是,缇行厂和玄羽司依旧相看两相厌。有一次,栾庆山见了韩卓,阴阳怪气地问他可有审讯出废太子的下落,韩卓直接一句“关你什么事”顶回去了,两人就这样在宫里吵了起来,吵到了御前,段明烛下旨各罚一月俸禄,这件事情就没下文了。   沈扶身上的伤在段明烛悉心调养下渐渐地长好了,烧也退了下去,只是精神仍然时有不济。他不忍沈扶一直戴着锁链,早早地就将他的锁链打开,足踝被磨出来的伤也结了痂,段明烛看着那白皙的脚腕上斑驳的痂,稍皱了皱眉。   这痂实在是不好看。   随后,段明烛从怀中取出一条银链,系在了他的足踝上。看上去,那银链倒是很像一条小型的镣铐,只不过那链子没什么重量,戴着很轻,也不会让他受伤。   “你又要干什么?”沈扶皱了皱眉,看着他摆弄银链。   “不戴点东西,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段明烛笑笑,“先生不觉得吗?”   沈扶没理会,伸手想将其扯下来。段明烛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的动作。   “给我摘下来。”沈扶盯着他。   “用它挡住足踝上的伤,不好吗?”   僵持片刻,沈扶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戴着它。”   段明烛来了兴致:“先生请问。”   沈扶:“你说过,等我病好了就告诉我太子殿下的下落。现在是不是该履行诺言了?”   “……”   段明烛的兴致很快就被浇灭了。他不耐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心里就只有一个太子殿下。你这么关心他到底为了什么?他根本不知你在关心他。”   “我为何要让他知道?”沈扶反问。   “那你是为了什么?”段明烛看着他,“难道你还指望把他扶上皇位?”   “事已至此,我没指望这些。”沈扶如实道。“但是我要确保殿下的安危。”   段明烛心里冷笑一声,他要是知道了段明煜绝食的事情,指不定会如何发作。   “殿下他还好么?”沈扶轻声问。   “他很好。”段明烛沉声说。“人在楚王府,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你满意了?”   沈扶微怔,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可否让我见殿下一面。”   “为何?”   沈扶平静道:“经历这些事情,殿下定然心绪难宁。我担心他会有轻生之意。”   段明烛心道一句,你倒是很了解他。过了片刻,他还是拒绝了:“现在栾党还在暗中调查明煜的下落,还有你,他们并不知道你被朕藏在了养心殿,朕不能冒险。”说着,他看了沈扶一眼,“就算是为了明煜的安危,你也不能见他。”   沈扶沉默片刻,心里似乎认同段明烛的这番话。   “既然如此,那便作罢了。”沈扶敛眸,“陛下请回罢。”   段明烛拧眉:“你问完了话,就赶朕走?朕于你而言,就只有这一个用途?”   “那不然呢?”沈扶看着他,“陛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应?”   段明烛咬了咬牙:“你对明煜的关怀,就不能分给朕十之一二吗?!”   “关怀?”沈扶脸上毫无波澜,“我以什么身份关怀你?”   段明烛急切地道:“你是朕的先生,难道朕不配得到你的关怀么?他段明煜又是你的什么人?”   “从你逼宫篡位的那一天就不是了。”沈扶看他的眼神带着些许怜悯。“若是从前,该有的一分都不会少,可是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   段明烛的身子一僵,脸色极其难看。   他不明白这些时日以来他都忙了些什么,率领六万燕梧铁骑回京,夺得帝位,每日汲汲营营,与栾党勾心斗角,最终,却把他心爱之人越推越远。到如今,他的先生已经不再认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不该带兵回京吗?那后果就是被延熹帝押回京城,他不该把先生从诏狱里救出来吗?那后果就是沈扶在诏狱里被折磨死。   或许他做错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的出身。若他如段明煜那般,生下来就是太子,沈扶又岂会这么看待他?   “沈青砚,”段明烛冰冷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沈扶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眼神依旧淡无波澜:“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段明烛突然间轻笑了一声。在这一瞬间,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从一开始走的就是一条不归路,他肖想了沈扶这么多年,难道就为了他的一句关怀吗?   他要的是沈扶这个人啊。   “你根本不需要朕的迁就和讨好。”段明烛神色间露出一抹冷笑,凤眸微微眯了起来,“朕不想再跟段明煜吃醋了,别人挑剩下的东西,朕不稀罕了。”   “要争,就该争些别人没有的,先生说是吗?”   他抓住沈扶的前襟,倾身上前,狭长眸子眯起,盛气凌人,锋芒毕露:“从今日开始,朕不会再迁就你半分,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否则,你想见段明煜,朕就把他的尸体拿来给你见!”   沈扶从未见过他这么一副丧心病狂的模样,他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却挨到了床帷上,段明烛俯身上来,重重地抓住他的下颌,眼看他那两片薄唇要吻上他的脸颊,沈扶眉头锁紧,伸手想将他推开,他却纹丝不动。沈扶侧过脸颊去,厌恶的神色一览无遗:“段明烛!你这个畜生!”   段明烛吻在了他的脸颊上,尤觉不够,他挣扎得太厉害了,不如前些日子睡着的时候乖巧,那时候,段明烛想怎么吻他就怎么吻他。   “你想骂就骂吧,朕挨骂挨的还少么?”   沈扶怒极,伸手要去扇他巴掌,却被段明烛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手腕,然后拽下了捆着床帘的绳子,用它把沈扶双腕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沈扶试图挣扎,然而那绳子却捆得很紧,让他怎么都挣脱不开,他指尖一激,四肢百骸都猛得颤抖一下,段明烛强行摁着他,去撕扯他的衣襟。   时值冬日,养心殿里的地龙烧得很旺,屋里温度高,衣裳也穿得单薄,沈扶的只穿了一件中单,轻而易举就被扯开了,其实在前些日子给他上药的时候,段明烛早就不知道看过他多少次了,但那时候,他还把沈扶当成他敬爱的先生,纵然心底藏着情意,却也不敢表露半分。如今情形不一样了,沈扶即将成为他的人,这副身躯看在眼里,心境自是不同。   段明烛一手钳制着他,另一手两三下除去自己的衣裳,露出精健结实的胸膛。他的身上不少昔日旧伤,皆是在北境与北凉军打仗时留下的。反观沈扶的身子就不一样了,他的皮肤白皙平滑,却并不显瘦弱。沈扶虽是文士,但君子六艺也不曾落下,多多少少练过些骑射功夫,愈发衬得他身形颀长而匀称。   沈扶哪能受得住这般侮辱,他极力挣扎着,厉声呵斥:“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把三纲五常和礼义廉耻置于何处!你就不怕遭天下人耻笑吗?!”   “礼义廉耻?朕还有那种东西?”段明烛笑意更甚,用力掐着他的腰肢,凌厉的视线透着嘲讽,“先生曾经说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是如今朕不想买你的文武艺了,先生把身子卖给朕又有何妨!”   沈扶的力气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了,再这样下去,指不定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手边连个利器都没有。   就在段明烛打算强行要他的时候,屋外突然响起一个通传的声音:“太后到——”   沈扶打了一个冷战,段明烛脸上癫狂的笑意霎时消失,低声道:“糟了。”   --------------------   评论好少QAQ可以多给我些评论吗~ 第6章 行路难(六)   即便现在再有兴致,段明烛都不得不按捺下去。他顾不得整理自己的衣裳,赶紧手忙脚乱地给沈扶解开禁锢,又替他穿好衣裳。他没做过伺候人更衣的活儿,衣裳穿得颇不得要领,好在沈扶没有再反抗他,很快将衣带系好。   段明烛抽下了沈扶的发带,伸手拢起一把青丝,重新将其绑好,做完这一切,沈扶总算平静下来,恢复了一贯清冷自持的模样。而段明烛却没时间穿衣裳了,太后直接带着几个宫女太监进殿,门口虽然有韩卓守着,但是栾太后如今在后宫一手遮天,韩卓定然拦不住她,等她走进厢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面:沈扶一袭白衣齐齐整整,除了神色苍白,看不出什么异样。而段明烛赤裸上身背对着门口,正在手忙脚乱地穿衣裳。   几个宫女太监见状,均把头低了下去,没有一人敢抬头看。栾太后看到这副情景,却是怒意滔天,怪不得缇行厂一直交代没有从沈扶身上查到景王下落,原来,沈扶根本没在缇行厂,而是被段明烛藏在了养心殿,不仅如此,堂堂皇帝,竟然还能做出这腌臜之事。   段明烛理好了衣裳,起身走到栾太后面前,作了一揖,低声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栾太后怒极,却不好在下人面前发作,沉着声音吩咐:“你们都下去。”   几个宫女太监赶忙退下,关上了门。栾太后上前,直接挥起一巴掌落在了段明烛脸上。   “放肆!哀家看你简直无法无天!”   段明烛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心里轻叹口气,低了低头说道:“儿臣知错。”   自从段明烛幼时被栾太后收养过去,她就没怎么管他。栾太后生皇长子段明熙,对于段明烛向来都是放养。只要不做什么过分的事,她也不会理会。直到延熹十八年,段明熙因病去世,栾太后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好在那个时候段明烛在北境,不用日日对着她。但是每次回京,都能明显感觉到,栾太后对对他根本没什么好脸色。   此时,栾太后脸上写满了愤怒:“你好大的胆子,窝藏罪犯在养心殿,还……”她抬了抬手,尖锐的护甲指着沈扶,“还把他当成……”   栾太后在后宫待了三十多年,实在说不出“男宠”两个字,只气得浑身颤抖。“你想当个昏君吗?!”   “儿臣没有。”段明烛脸色并不好看,声音放低,“这些日子以来,朝政之事,儿臣一件都没有落下。”   “这也不是你干这伤风败俗之事的理由!”栾太后怒斥,“既然玄羽司和缇行厂都查不出景王的下落,那沈扶此人也没有留着的必要,把他关回诏狱,秋后问斩!”   角落里的沈扶无动于衷,段明烛却眉峰一凛:“不行!”   “怎么,皇上还要留着他秽乱后宫?”栾太后气愤至极,也不知是气这个废太子党死不了,还是气段明烛敢忤逆她。   段明烛看了一眼沈扶,低声说:“他是延熹九年的两榜进士,位列二甲传胪,他不过就是忠于先帝,不肯归顺朕,若是杀他,岂非让天下士子寒心?”   栾太后冷笑一声:“那你把他藏在养心殿,还干出这种事情,若是此事传扬出去,那些书生还道是中了进士就会被送到皇帝的龙榻上来呢!”   段明烛脸色不是很好看,低了低头,说道:“儿臣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还请母后原谅。”   栾太后见他主动退让,脸上的疾言厉色褪去了些许:“不杀他,哀家也断然不能留他秽乱宫闱。来人!”   门外走进来两名侍卫。   栾太后:“把此人赶出宫去,扔远点!”   那两个侍卫应声而去,架起沈扶便往外走。沈扶微蹙眉,一言不发,也不反抗,任由他们带走了。   段明烛张了张口,眼睁睁地看着沈扶被拉走。纵然有万分不舍,他此时也不能表露半分,否则只能加重太后对其的猜疑。   片刻过后,屋子里重新归于宁静。栾太后坐在主位上,段明烛吩咐下人上了茶。栾太后喝了茶,怒意压下去些许,随后不咸不淡问了几句朝堂上的事情,段明烛滴水不漏地回答了。   按大晟祖制,后宫不得干政,可是栾党现在权倾朝野,栾太后的亲生兄长在朝中任内阁首辅,皇帝又是自己的养子,她自然要把手往前朝伸一伸。   两人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事情,栾太后便起身回宫了,段明烛遣人将其送了出去,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无奈叹口气,在一旁的圈椅上落座。   他心下有些疑惑,栾氏怎么会突然来养心殿,还这么碰巧地抓到他强迫沈扶。她事先并不知道沈扶被他藏在养心殿,可是来这一趟,无非就是问了些朝堂上无关要紧的事情。段明烛想不明白,她到底为何突然会出现在这里。   除非,她就是为了来抓沈扶的。   段明烛心下有个猜测,栾太后早就知道了沈扶被他藏在养心殿。可惜的是,并无证据。他以手支颐,疲惫地闭了闭眸。一想到沈扶不在宫里了,心里又不禁一阵难受。   ***   两名禁军将沈扶押送出宫便离开了,沈扶立于宫门口,回头看了眼巍峨宫门,碧瓦朱甍,琼楼金阙,这十余年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中走马观花一般迅速闪过。   延熹九年,他独自一人赴京赶考,在那一年的春闱中拿下会试第六名,同年,又夺得殿试第四名,位列二甲传胪。多少年以来,临安沈氏连一个举人都没出过,如今一个沈氏的庶子居然成了进士。   这件事,当年在临安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然而,彼时的沈扶已经被赶出沈家了。在沈扶考中进士之后,沈氏族长有意将其重新在族谱上添上他的名字,可那时候沈扶已经定居凤京府,与沈家再无往来。   考中进士,入了翰林。从庶吉士到侍读学士,到翰林学士,再到东宫辅臣,一直以来,沈扶似乎也未曾遭遇过什么不顺。转眼间,皇位更迭,太子被废,十二年的尘与土,如今终于结束了。   沈扶回首望着那巍峨宫墙,眼底看不出是悲是喜。片刻过后,他转身离去。   今后,他再无官职在身,无论大晟朝堂上发生何事,都与他沈青砚无关了。 第7章 行路难(七)   段明烛坐在圈椅上,以手扶额,神色颓然。韩卓走了进来,轻唤了声:“主子?”   段明烛睁了睁眼。   韩卓又道:“奴才要不要派人暗中去看看沈学士?”   段明烛神情一暗。沈扶现在没有官职,又被抄了家,身无长物。更何况沈扶平日为人清冷,在凤京府鲜少有什么知交好友。延熹九年殿试的同年,虽然也有跟沈扶交情好的,但是在废太子一案中大多数都被拉下马了,仅存的几个,看沈扶如今落魄,也未必会出手相助。   段明烛轻叹口气,摇了摇头:“你派缇行厂的人前去,定然会惊动栾党。还是算了。”   韩卓看他面上满是疲倦神色,也不知该如何宽慰。   过了片刻,段明烛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弦歌近况如何?”   楚酌,字弦歌,宣平侯府唯一的嫡子,如今在朝中任兵部侍郎一职。自从先帝褫夺了宣平侯的封号并将其赐死,本要将宣平侯府一网打尽,可是燕梧铁骑踏入皇城,这一切都没来得及,延熹帝便龙驭上宾了。   楚家是凤京府的武将世家,大晟立国几百年,楚家为大晟打了无数场胜仗,北境安危皆系于楚家。宣平侯楚临遥驻守北境四十余年,立志死于战场上,然而终未能如愿,却是死在了君主在猜忌下。   宣平侯一死,楚酌便生了一场大病,他的身子本就弱,病情来势汹汹,至今都卧病在家,无法上朝。宣平侯的死虽与段明烛无关,但段明烛对楚家仍然存了几分愧疚。   韩卓恭敬道:“楚大人近日仍在家中养病,奴才也不知他病况如何。但是半个月前,兵部的文书已经开始送往楚府。能看文书,想必楚大人的身子也有起色了。”   段明烛缓缓呼出口气,思索片刻,“这些日子整天忙着跟栾党周旋,一直不曾去探望他,你也不提醒朕一句。”   韩卓低下头去,道了一声“奴才知罪”。   “摆驾。去楚府看看。”   韩卓正欲应下,恰在此时,屋外一名宫女来报,兵部侍郎楚酌求见。   段明烛突然站起身来,“快,引他前去书房。”   段明烛正欲直接前去见楚酌,却又发觉身上的衣裳满是褶皱,方才想起这件衣裳是之前在榻上跟沈扶撕扯时的那件。   他回到寝卧,换了一件靛蓝色麒麟纹滚银边直裰常服,腰间扎条青色金丝蛛纹玉带,黑发以嵌玉鎏银冠束之,理好一切,方才前往书房。   韩卓已经上好了茶,殿内一年轻公子坐在圈椅上。那人身着一袭仙鹤云纹深青纻丝忠静冠服,玉色内衬,青色素带,眉轻且淡,气质轻逸,颇有几分出尘绝世之风骨。只是远远望去,他面色带着几分病容,薄唇更是没有多少血色。   见到段明烛走了进来,年轻公子放下手中的暖炉,敛衽而跪:“微臣楚酌,叩请陛下圣安。”   段明烛亲自上前扶起他:“你身子不好,有什么事递奏疏上来便是,何必亲自进宫?”   楚酌起身落座,轻声道:“前些时日确实有恙在身,接连数日未曾上朝,今日好些了,总该进宫一趟,亲自向陛下赔罪。”   “你与朕之间,谈这些作甚。”段明烛说。“朝中和兵部诸多事宜,朕会定期派人拟成公文送去你府里。”   楚酌道了谢,段明烛屏退了屋里的下人,书房内只剩了两人。   “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楚酌点了点头:“陛下践祚至今,已愈两月,如今驻守在北境的燕梧铁骑只余六万,且无主将。凉人狡猾,不得不防着他们会趁此机会在北境十三州作乱。”   “此事朕先前也曾想过。只是……”段明烛微一迟疑,“朕还在想该派谁前去驻守北境。”   一直以来,楚家统领燕梧铁骑,驻守在北境,北凉不敢作乱。燕梧铁骑的兵符由历代楚家家主掌管。延熹二十一年也就是去年年初,北境与北凉军战事正酣,延熹帝一纸圣谕将正在北境戍边的宣平侯楚临遥召回凤京府,可是战事紧迫,又如何脱身?而胜券在握,延熹帝却意欲求和。楚家世代为将,那是百余年前曾经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楚家,如今延熹帝为了求和,意欲割让北境的敕郡给北凉,楚家安能遵从圣旨?   宣平侯楚临遥将北凉军大抵摆平,余下琐事皆交给副将段明烛,等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有朝臣上疏,称宣平侯在北境预谋造反,此时延熹帝早已病入膏肓,没有几天的日子了,而太子段明煜年轻,又是个仁慈良善之辈,延熹帝唯恐太子继位之后,压制不住这些手握重兵的将军。所以在楚临遥将千余名亲军留在九门之外,他只身一人进宫时,刚一进承天门,延熹帝便派人将其拿下了。   后来,延熹帝令楚临遥交出兵符,可是楚临遥在回京之前就料想有这么一出,所以他将兵符留在了北境,段明烛的手中。若是他有万一,那么十二万燕梧铁骑的主将便是段明烛。   最后,楚临遥因为没有交出燕梧军兵符,下狱被害。   楚临遥一死,朝中再无人能驻守北境。   按理说,楚家世代掌管燕梧军兵符,如今理应再派一名楚家的人前去驻守,但是楚临遥只有楚酌这么一个儿子,楚酌在幼时曾经发过一次高烧,并留下了病根,此后身子越来越弱,俨然不是一个武将的料。   后来楚酌开始从文,延熹十四年,楚酌参加乡试,高中解元,紧接着又在延熹十五年的会试里中了会元,同年的殿试中又拿下状元。大晟开国百年,楚酌便成了第一个连中三元之人。   一个武将世家,出了一个状元,且还是连中三元。当年,此事倒是在凤京府传遍了大街小巷。   入朝后,楚酌在翰林院任编修,延熹十七年入兵部,任武选司郎中,次年升任兵部侍郎,升迁速度之快,晟朝开国百年以来,无人能与其相提并论。   楚酌重新将手炉捧入怀中,静静地说:“臣会与兵部诸位同僚再做商议,选出一位有能之士前去驻守北境。在此之前,还有一事陛下要稍加留意。栾家在朝中一手遮天,但陛下凭借燕梧铁骑,仍然有余力与之抗衡。栾家再猖狂,毕竟手里没有兵权。所以栾首辅会否将手往兵权这边伸,虽暂时不得而知,却也不能不提防。”   “朕懂你意思。”段明烛靠后坐了坐,靠着椅背,“现在栾家手中有玄羽司,有禁军。但无论如何,栾家的人都是文官,他们要是想要兵权,那就要培养武将。”   段明烛神色淡然,继续道:“弦歌,此事朕交给你。延熹十八年、延熹二十一年的那些武进士,但凡有跟栾家走得近的,一律不予重任。”   楚酌颔首:“臣遵旨。”   两人又谈了一些朝政之事,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段明烛担心夜里天冷,对楚酌身子不好,正欲遣人送他回府,楚酌却又道:“方才来的时候,臣在路上看到了沈学士被侍卫押往宫外,可是发生了何事?”   提起这件事,段明烛又不免头疼。他有心让楚酌替他想想办法,于是略去强迫沈扶之事,简单地把先前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朕也不知太后为何会突然来养心殿,还来的这么碰巧。现在朕担心的是,先生在凤京府并无亲属,出了宫,该如何过活。”段明烛神色微暗,“朕若是派人前去照应,定然会引起栾党猜疑。”   楚酌斟酌片刻,轻声道:“陛下不必过度忧虑,沈学士的事,臣有一计。”   --------------------   楚酌在隔壁《侯爷难撩》提到过一次,在第三章 的开头~ 第8章 临安引(一)   离开宫城,沈扶也不知该去往何处,他想,或许应该回临安看看。十多年前,他父母双亡,被潦草地下葬在了沈家祖坟。他虽然已经不在沈氏族谱上,但是他的父母却还在。   可是凤京府与临安相去甚远,走官道也要二百余里。如今他身无分文,这一路的花销也是个很大的问题。   沈扶正想着该如何赚些盘缠,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恰在此时,一个尖细的女子声音打破了小巷的宁静。   “来人啊——救命!”   沈扶蹙眉,望向那声音的来源。但见小巷尽头的墙根处,一名衣着朴素、头上只簪了一根木钗的年轻姑娘被一名大汉围在墙角,神情恐惧。   “长得这么好看,跟了大爷又怎么样?”那大汉一脸络腮胡子,轻佻地看着那姑娘。正值寒冬,那大汉却只穿了件短打,袖子挽到臂弯,隐隐可见粗壮的小臂上纹满了刺青。   “我根本不认识你!我要回家!”姑娘吓得花容失色。   “回哪个家啊?”那大汉索性伸手捏住了那姑娘的脸,凑上前去亲了一下,舔了那姑娘一脸口水。“以后大爷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姑娘吓得哭了起来,大汉却准备直接动手动脚。   “住手。”   沈扶忍无可忍,走上前去沉声道。   大汉偏头看着他,一挑眉:“你谁啊?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别打扰大爷雅兴!”   沈扶:“这里可是凤京府,天子脚下,安敢造次。”   那大汉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扶,见其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颇为不屑:“造次你老母!赶紧滚,就你这样子的,老子能打十个!”   “家母已去世多年,你找她有事?”沈扶冷然看着他,“瞧你人模狗样的,打十个我,可把你给光荣的。”   “诶——你是真想找打是不是?”大汉作势撸了一把本就挽到臂弯的袖子,一幅要打人的模样。   “你把她放开,我可以不报官。”沈扶依旧镇定自若。   “报官?”那大汉哈哈大笑,“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   “倒是说来听听。”   “我家主人就是凤京府尹!你要找谁报官啊?”   沈扶轻蔑地冷笑一声:“凤京府尹于淮,延熹九年三甲进士,先是被封为凤京府怀柔县知县,延熹十三年,升为府尹,后来因办案不公又被贬为知县,再后来通过花钱打点重新当了府尹,你家主人的仕途可谓一波三折,要是让他知道了他府上的下人还在外面为非作歹,你猜猜,他会如何处置你?”   那大汉一时哑然,正想着如何顶回去,沈扶又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这就去告诉你家大人,他的家奴在外面惹是生非。”   “你——!”听他这么说,那大汉哪儿敢真的报出名字,但又觉得十分没有面子,“有本事你倒是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沈扶沈青砚。我是你家大人的同年。”沈扶也没藏着掖着,他料定就算报出名字此人也没听说过。   那大汉傻眼了,他哪里知道沈扶已经被革职了,只道也是个有官位在身的。那么多京官定居凤京府,指不定就能遇到一个二品大员。   那大汉心道民不与官斗,于是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溜了。   那年轻姑娘还缩在墙角一抽一抽地小声哭泣,沈扶敛眸看了看她,却并没有走过去扶她起来的意思,只淡淡道:“已经没事了,姑娘起来罢。”   年轻姑娘抬起梨花带雨的脸,抽泣着说:“多谢沈大人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此生无以为报,愿给大人为妾为婢,以余生报答沈大人恩情。”   “这就不必了。”沈扶向来清心寡欲,于情爱一事心如止水。“姑娘自行离去吧,日后小心行事便是。”   那姑娘仍是不死心:“大人可是看不上小女?”   沈扶想了想,为了让她死心,点了点头:“对,看不上。”   “……”   那姑娘也没觉得丢面子,只是叹了口气:“罢了,像我这样苦命的人,哪里配得上大人。不过既然大人不要小女以身相许,小女自然要以别的方式报答大人。”   说着,她腰间解下一个荷包,递给沈扶:“虽说钱乃身外之物,可是除此之外,小女再也想不到还能如何报答大人了。”   她担心沈扶不收,又补了一句:“先生若是再不收,小女,小女……”她一幅泫然欲泣的模样,以帕掩面,哭道,“小女干脆就投了河去!”   沈扶:……   沈扶接了那个荷包,试着重量,大概有两吊钱的样子。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布衣荆钗的姑娘哪来的两吊钱,但是为了不让她继续哭下去,他也只能收下了。   “好了,钱我收了,恩情你也报答了。你可以回家了。”   那姑娘总算不哭了,向着沈扶福了福身子:“小女祝愿大人早日觅得佳人,一世安乐。”   说罢,那姑娘转身离去了。   沈扶看着她消失在小巷中,轻叹口气。他方才还在想着,回临安的这一路,该如何弄些盘缠回,没想到阴差阳错,意外收获了两吊钱。   ——或许并不止两吊。   沈扶打开荷包一看,里面确实有两吊钱,但除此之外,还有五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   沈扶再一抬头,试图去寻那姑娘,可是哪里还能寻得到她的身影?   ***   午后的太阳十分毒辣,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沈扶继续走在官道上,往城外行去。   不远处一间房屋的屋顶上躲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暗中注视着沈扶的一举一动。看着沈扶渐渐走远,那男子得意洋洋地道:“方才你哥哥我的演技如何?是不是很不错?”   “不错你个头,”那女子小声嗔怒道,“你亲就亲,舔老娘一脸口水做什么?下流!”   说着,那女子嫌弃地抹了一下早就已经被擦干净的脸颊。仔细看去,此女子赫然就是方才被那大汉调戏的布衣女子。而那男子竟然是方才的大汉,只是脸上的络腮胡子不见了,露出一张年轻潇洒的脸。   “这是主子吩咐的啊,做戏要做全套。”男子摊手,十分无辜。   “别把主子搬出来,主子没让你舔我一脸口水。”女子瞥他一眼,十分嫌弃。“还有,谁让你报我爹的名字的?说什么你家主人是凤京府尹,我爹认识你吗?”   男子闻言一乐,不由打趣道:“哟,现在承认他是你爹了?前几天不是还闹离家出走,可是哥哥我好心把你收留在飞鱼营,你不以身相许就算了,还骂我。”   “滚!老娘入飞鱼营是主子同意了的,关你屁事!就你这歪瓜裂枣还想娶本姑娘?”说着,女子举起拳头猛捶。   男子一边挡一边道:“干嘛,你都能以身相许沈大人,许我就怎么了?要是让主子知道了你想嫁沈大人,还不把你关到诏狱里去。”   女子彻底怒了,开始对他拳打脚踢:“你才想嫁给沈大人,老娘这就杀了你!”   两人打架间,女子一个不稳,眼看着她就要从屋顶上摔下去,纵然以她的武功摔下去也不会受伤,男子仍然一惊,纵身率先翻下屋顶,接住了女子。   “好了好了别闹了,我不想嫁沈大人,想嫁你,这样行吗?”男子安抚道。   女子面上一热,哼哼了两声没说话。   男子见她不生气了,又补了一句:“乖,想嫁给沈大人的那是咱主子。”   女子一听,终于被逗笑了。   ***   凭空多出来五千两银子,沈扶也不必再去想办法弄银子了。出城之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入了夜,天也冷了,于是,沈扶就想先找个地方歇下,明日再赶路。   如今他已经无官职在身,驿站是住不了,只得去住客栈。郊外的客栈没什么人,也简陋了些,不过沈扶是不在意这些的。   入夜后,沈扶毫无睡意,便只身一人走到了客栈后方的山林里。此处地处凤京府城郊,背靠燕山,环境倒还算幽静。沈扶抬了抬眸,恰见一轮圆月悬于天上,方才想起今日恰好是初一。   距离新帝践祚,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个月了。这个时候,他不由想起了两个月之前的事情。   当日,燕梧铁骑的大军踏入皇城,整个皇宫都乱了。延熹帝早已病入膏肓,太子软弱,后宫嫔妃也吓得如同惊弓之鸟,宫里连个能主持大局的都没有。   东宫的几个幕僚四散奔走,只有沈扶留在段明煜身边。眼见玄羽司要来抓人了,沈扶无奈之下,想带着段明煜离开东宫,可是却在人群中走散了,最后,沈扶被玄羽司抓住了,段明煜不知所踪。   沈扶眼底无悲无喜。仔细回想起来,这场宫变,其实是延熹帝一手促成的。若非他一纸圣旨叫宣平侯楚临遥召回京城,楚临遥怎会把兵权悉数交予段明烛?十二万燕梧铁骑驻守在北境,又怎会突然回京,踏入京城?   归根究底,这一切都是延熹帝咎由自取,并不能完全算在段明烛头上。君逼臣反,在那样的情势下,段明烛不得不反。   沈扶眼神暗了暗。他明明已经想过,既然已被革职,今后朝局如何,自然与他无关。可是不知不觉间,他怎的又想起了这些事情,想起了段明烛。   还有白日里发生的那件事情,让他凭空拿到了五千两银票,究竟是谁所为?若是京城里其他故交想要帮他,断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难道是……   沈扶心底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答案,却又不确定。   恰在此时,沈扶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风声。他倏然间回头,只见白刃雪亮,已经近在眼前,他神色一变,电光火石之间仓皇躲闪,敌人的刀刃落了空。   沈扶一惊,如今他已无官职在身,一介白衣,究竟谁会想刺杀他?   不待他思考,那名想要刺杀的人一击不中,再次向他举刀砍来。 第9章 临安引(二)   沈扶并不会武,方才堪堪躲过那一刀,已是侥幸,然而如今利刃已经近在眼前,想要再次躲过这一刀,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然而下一刻,但闻“铛”的一声,似乎是一块石子打在了刀刃上,那刀刃失了准头,刺入了沈扶身侧的树干上,一瞬间簌簌木屑不断落下。   沈扶抬眸看向面前执刀之人,但见那人一袭黑色夜行衣,黑巾蒙面,完全看不出面貌。随后他偏头望去,借着月色,看清了他手中的兵器。   是墨翎刀。   只有玄羽司的人,才会使用墨翎刀。而玄羽司都指挥使栾青山,恰是栾太后的侄儿。   万万没有想到,栾太后将他赶出皇宫,却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他,而是派了玄羽卫前来刺杀。   他正在思索该如何逃脱,与此同时,几道黑影一齐从树林中窜出,手执明晃晃的白刃,同时刺向沈扶。   沈扶倒是不知,想要刺杀自己这个不懂武功的文士,何必劳动这么多人出手。   四面八方都是刺客,躲也无处可躲。沈扶心道,或许今日他即将命丧于此了。   先前被段明烛困在养心殿,他求死不成,如今若是死在这里,许是他命该如此。   沈扶没有再躲闪。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破空声,羽箭从四处射来,夜色深沉,几名刺客一时不慎,中箭倒地,另外几人将箭挡掉,并纷纷机警起来。   随后,那些弓箭手从树上飞了下来,他们拔出兵器,与那群刺客缠斗起来。   那刺客的头目眸中一凛,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起了疑。很快,这片林子里开始了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   沈扶并不知道是谁想置他于死地,他现在已经无官职在身,性命又值几个钱?至于这伙出手保护他的人,他更不知道是何人了。   沈扶正欲趁乱离开,那刺客头目瞅准时机,一刀砍来,一声刺耳的金属交鸣声,一柄长剑挡住了那墨翎刀。沈扶定睛一眼,一个身量高挑、黑巾蒙面的人救下了他。   双方你来我往地打了一炷香的功夫,始终不分上下。见刺杀无法完成,最终,刺客头目吹了一声哨,几个刺客训练有素一齐纵身而起,随后不见了身影。林中只剩下了沈扶和那伙救他的人。   待林子里平静下来,沈扶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朝着那人拱了拱手:“多谢这位侠士出手相助。”   那人摘下了蒙面巾,摆了摆手,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在下也是路过,不必言谢。”   沈扶心道这么多人穿着夜行衣蒙着面,在他遭遇不测的时候瞬间出手相救,这岂能是路过?   但是沈扶并未直接问出口,只抬了抬眸,看向他。月色暗沉,看不真切,但他仍觉,面前之人的容貌有几分熟悉。   他细想片刻,方才想起,对方长得竟然有点像白日间那个满脸络腮胡子、意欲劫色的大汉。   只是如今,他的胡子怎的突然没有了?   沈扶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打量了那人良久,实在是越看越熟悉,忍不住道:“敢问……我们日间是不是见过?”   “啊?有吗,我怎么不记得?”那人故作疑惑,“阁下怕不是认错人了吧。”   “如此,那便是冒犯了。”毕竟白天那劫色大汉满脸络腮胡子,此人眉眼虽略有相似,但毕竟外貌不同,沈扶也不能完全确定二者是同一人。   “看兄台一介书生的模样,可是得罪了什么人?这些人为什么要刺杀你啊?”那人又问道。   沈扶自然不能说自己是得罪了当朝太后,被赶出宫后,又被其派人刺杀,只得随后敷衍了几句,说许是以前不小心得罪过的仇家。   那人笑了笑,也不在意:“原来如此。在下贺浔,相识一场,就当是缘分了。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沈扶并不想说,然而想到毕竟对方救了自己,他还是回答道:“沈扶,沈青砚。”   “原来是沈兄。”贺浔拱了拱手,笑道。“不知沈兄要前往何处?在下看看顺不顺路,若是顺路,便可以随身保护你一程。”   沈扶皱了皱眉。不知怎的,他越看此人越像那劫色大汉,便不想与他做过多交谈,于是淡淡道:“不必了,并不顺路。在下还有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说罢,沈扶转身欲走,贺浔却急忙拦住他。   “沈兄这可就不仗义了啊,在下怎么说也救了你一回,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如何知晓不顺路呢?”   沈扶心下轻叹口气,正欲开口,贺浔却十分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必沈兄是住在前面那家客栈吧?正好,我也住在那里,你看是不是很巧?我就猜我们一定顺路!”   沈扶:……   这一回,恐怕是摆脱了一群刺客,惹上了一个拖油瓶。   ***   临安是坪江府下设的一个小县城,城中虽然也算是热闹,但毕竟地方小,行来过往的也没多少人。沈扶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临安之时,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在这半个月里,沈扶本以为还会再遇刺客,但事实上并没有。也有可能是因为有贺浔在身边,所以那群刺客不敢再出手。   沈扶还是认定他就是之前那个劫色大汉。贺浔却始终不承认,一口咬定自己是良家子,洁身自好。在此期间,沈扶多次想摆脱他,贺浔却仿佛一块牛皮膏药一般,怎么甩都甩不掉。沈扶也无可奈何。   这一日午后,沈扶走进一家客栈,准备随便用点午膳,哪知,贺浔也走了进来,点了一壶酒和几个菜,坐在了沈扶不远处的一桌。   沈扶忍无可忍,问道:“你我二人从前并不熟识,敢问阁下到底要跟我多久?”   贺浔一脸无辜:“冤枉啊。你要来临安,我也要来临安。你累了要进客栈歇息,我也要进客栈歇息。怎么能说是我跟着你呢?”   沈扶见他简直不可理喻,也不再理会。   沈家就在临安中,但是沈府也没打算回家,而是去集市上买了香和祭祀用品,然后去了沈家祖坟,准备去祭拜父母。   沈扶的父亲沈檐是沈家庶出子,行二,有一兄一弟,都是嫡出。沈檐十六岁娶了原配安氏,结果安氏七年无所出,于是沈檐便纳了安氏的陪嫁丫鬟凌氏。凌氏果然一年后给沈檐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便是沈扶。然而,凌氏坐月子期间,引来了安氏的嫉妒。安氏趁机在凌氏的饭食了下了毒,但到底是一介妇人,没敢下太多,凌氏保住了一条性命,但是身子受了亏损,一病不起。   事情败露之后,沈老爷子做主休了安氏,但是由于凌氏出身低,且身子也越来越差,沈老爷子不愿将其扶为正室,但是经此一事,沈檐也不愿再娶,反而日渐消沉下去。   多年过去,沈扶渐渐长大成人,沈老爷子也越来越年迈。   突变发生在沈扶十二岁那年,沈檐带着凌氏回乡省亲,途遇山匪,夫妇二人双双殒命,沈扶就这样成了孤儿。   沈家长子沈榕本想将沈扶收养过去,可是沈扶并没有答应。   三年后,眼见沈老爷子身子越来越差,过些时日,沈家家主之位恐怕就要易主了。按理说,沈老爷子一旦故去,沈家的财产便会由沈家长子沈榕、沈家三子沈桓以及沈扶平分。可这就引起了沈榕原配何氏的不满。沈扶一个庶子的庶子,凭什么还要分沈家的家产?   趁着沈老爷子身子不好,何氏动了歹意,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沈扶赶出了家门。   沈桓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跟他二哥也没什么交情,自然不会帮沈扶说什么话。而沈榕本就惧内,默许了何氏做的一切。   十五岁的沈扶离开了沈家,此后便开始四处游学。   三年后,坪江府举行乡试,十八岁的沈扶拿下了坪江府解元。次年,他又拿下了会试的第六名,殿试的第四名。这些都是后话了。   沈家根本算不上什么书香门第,多少年以来,沈家只出过几个秀才,连举人都没有。彼时,已经成为沈家家主的沈榕又怎能想到,他沈家竟然出了一个进士。   十多年没回临安,沈扶竟然不知沈檐和凌氏的墓什么时候已经被迁出了沈家陵园,坐落在陵园外侧。沈扶冷冷望着这杂草丛生的坟茔和残破不堪的石碑,眸中没有任何情绪。   上了香之后,沈扶又在坟前站了许久,不知在思索何事。   “你是谁啊?为何在我沈家的陵园?”   恰在此时,一个娇憨的少女声音打断了沈扶的思绪。   他回头一看,但见一个总角少女躲在树后面,露出了一个脑袋。   沈扶注意到她方才口中的“我”字,隐隐猜出了她的身份。“你又是何人?”   “我是沈凝。”那少女八九岁的模样,蓝布袄裙,脑后扎两个辫子,还未长开,此时看上去,倒是十分乖巧可爱。   沈扶虽然并不喜欢小孩子,可此人既是沈家的人,他便随口多问了一句:“沈执是你何人?”   “他是我爹啊。”沈凝眨了眨眼睛,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   沈扶神色未改。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   当年,他刚刚离开沈家的时候,他的堂兄沈执也就是沈榕的长子还没有娶亲。十多年没回沈家,没想到他的女儿都已经这么大了。   不知为何,沈扶突然想起了段明烛。   想当年他初入翰林,段明烛也才八岁。也是一转眼的功夫,十多年便过去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沈凝仍然站在树后,抱着树干看着他。   沈扶本来就只想给他爹娘上柱香就走,没想跟沈家的人来往。可是看到他爹娘的坟茔杂草丛生,还被迁出了沈家陵园,又暗觉沈家人实在过分。他扫了一眼沈凝,淡淡道:“按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堂叔。”   沈凝似乎还是没有搞清楚他是谁,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   她似乎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沈扶,但看着他清冷的神色,只是咽了一下口水,到底还是没问出口。   沈扶也不再理会她,正欲转身离去,沈凝却突然在后面唤了他一声。   “……堂叔。”   沈扶止住脚步,沈凝蹬蹬蹬地跑过去,仰头看着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沈扶垂眸一看,只见是一块油纸包裹着的糖。静默片刻,他从袖中取了一件物什,赠给她作回礼。   沈凝将那物接了过去,低头一瞧,只见是一根十分精巧的木簪,她不由眼眸微弯,仰头看着沈扶:“谢谢堂叔。”   沈扶眸中依旧是一幅淡然模样,没有再理会她,转身离开了。   ***   沈家在临安虽然不算什么世家大族,但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早些年沈家靠经商起家,还算有些积蓄,但是家中子弟念书不怎么多,所以这么多年以来,除了沈扶,连个举人都没有。   快到中午了,沈凝跑回家中。府里的下人们正在厨房中忙碌着,家主夫人何氏躺在贵妃椅上,在院子里晒着太阳。   沈凝手里拿着那支木簪,蹦蹦跳跳得跑回家里。“娘——阿婆——”   何氏睁了睁眼睛,瞧见活泼好动的孙女,不由坐起身来,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凝儿,过来。”   沈凝跑过去,站在她面前。“阿婆,我娘呢?”   何氏说:“屋子里呢。你娘有身孕,这些日子要好好休息。一会儿厨房做好了饭,你给你娘送去一份。”   “嗯!”沈凝用力点了点头。   何氏正想躺回去,余光一瞥,瞧见了沈凝手里的东西。“手里拿的什么?”   沈凝忙将那木簪举到她面前,脸上露出笑容:“是堂叔送给我的!”   何氏皱了皱眉:“什么堂叔,你哪儿来的什么堂叔。”   沈凝脑海中浮现出沈扶的模样,歪着脑袋说:“可是那位好看的先生说,他是我堂叔啊。”   何氏只当她童言无忌,然而她瞧着那木簪,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变了脸色,突然间劈手将其夺了过来,下意识呵斥了一句:“这是谁给你的?!”   沈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坏了,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谁给你的!”何氏又厉声问道。   沈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听到院子里的哭声,怀着孕的郑氏从屋里慌忙走了出来,抱了抱沈凝。“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郑氏拍了拍女儿的脑袋安抚片刻,望向何氏:“娘!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啊!”   何氏紧锁着眉,攥着那根发簪,任由它在掌心里印下深深的痕迹。   ***   沈府正堂,沈家家主沈榕和他的结发妻子何氏坐在堂中,郑氏站在那里搂着女儿,不断安抚着她。   “你说,这是在陵园里,一个自称是你堂叔的人给你的?他还给那两座陵园外侧的坟茔上了香?”沈榕看着那根木簪,沉声问道。   沈凝依旧在不断地抽泣,一边哭一边点了点头。   “老爷,这还有什么好疑心的,这簪子我记得很清楚,就是那凌氏的簪子!我没看错!”何氏满脸都是急切。   沈榕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向郑氏:“你带着凝儿下去,好生安抚。”   郑氏急忙点了点头,抱起女儿就离开了正堂。   何氏这才急道:“凌氏是那庶子沈扶的亲娘,你说,凝儿在陵园里遇到的那个人,是不是沈扶?”   沈榕满目严肃,没有说话。   何氏满目惊恐:“当年这沈扶中了进士,当了大官,还成了楚王的老师。现在那个楚王不是当了皇帝吗?那沈扶他……他现在不就成了皇帝的老师?”   沈榕被她搅扰得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作何回应,何氏继续说:“现在他突然回到临安,你说说他想干什么?定然是要报复我们当初把他赶出家门啊!”   沈榕依旧紧皱着眉,没有回话。   “你倒是说句话啊!”何氏急了,使劲摇了摇他。   “够了!”沈榕用力甩开她。“当初不是你担心他分家产吗?不是你把他赶出沈家的吗?现在来问我怎么办,我哪里知道怎么办?”   何氏听他开始把责任往她身上推,更是着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当初那么做不都是你默许的吗?!现在你倒是出出主意啊!”   沈榕好一会儿没说话。过了很久,才突然叹了口气说:“没见着人,到底是不是沈扶还说不准,就算是他,堂堂天子之师,新帝登基时日不久,他必定公务繁忙,哪里有空专门来一趟临安只为报复我们?就算他是来报复我们的,我们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他也抓不住什么把柄。更何况,当年他中了进士,族长说了可以把他重新添到族谱上,是他自己不愿意的,这也怪得了我们?”   何氏听了这一番话,仿佛受到了安抚,不再像方才那样担惊受怕,转而发起了牢骚:“提起他这个进士我就来气。你说说,这个庶子怎么就这么走运?十九岁中进士,再瞧瞧你,五十九岁了还是个秀才!”   沈榕仿佛对这话早就见怪不怪,只冷笑一声:“这件事你唠叨了三十年了,很后悔当初嫁给我吧?有本事你嫁个进士去啊,你也五十多了吧?看看谁还愿意娶你!”   何氏狠狠捶了他一下,紧接着开始抬脚踹他:“你说什么呢!沈静方!当初没人愿意嫁你!我爹也看不上你,我就是被你骗来沈家的!”   夜幕降临,室外十分寂静。只是沈家正堂中一直在不停地吵闹,男人的呵斥和女人的哭腔夹杂在一起,还时不时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正堂的门突然被打开,夫妇二人都被吓了一跳。只见屋外走进来一个身着黑衣戴着兜帽的人,那一身黑披风将身形完完全全地遮住,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何氏不再吵闹了,却是吓得抱紧了沈榕的胳膊,躲在他身后。   沈榕满脸戒备地望着他:“……阁下是何人?”   “你们担心害怕的事情,我有办法帮你们解决。”黑衣人说。   沈榕面色一变。   “我可以帮你们,杀了他。” 第10章 临安引(三)   客栈,清晨。   沈扶从客房中出来,下楼的时候,恰好瞧见贺浔正坐在楼下的正堂中用早膳。   瞧见沈扶来了,贺浔脸上洋溢着笑,忙跟他打了个招呼。沈扶不欲理会,只在一旁的桌边落座。   贺浔凑上前去,主动攀谈:“沈兄,你看这短短几天,我们已经见了好几面了,这是不是缘分?不如交个朋友,如何?”   小二上了茶,沈扶正欲斟茶,贺浔却抢先一步,执起茶壶给沈扶斟了一杯,然后冲着他笑笑。   沈扶没有接那茶,只是看着他道:“那日遇到刺客,贺兄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你我二人不过萍水相逢,谈不上什么有缘,贺兄何必紧追不舍?”   “怎么能说没有缘分呢?”贺浔故作可惜道。“沈兄没听说过相逢即是有缘吗?交个朋友又不会少块肉,怎么样?更何况,我多多少少会些拳脚功夫,我们一路同行,你还能多一个不要钱的保镖,多好的事啊。”   沈扶简直不知自己是如何惹上这块狗皮膏药的,只自行用起早膳来,不再理会他。贺浔也不恼,反而问道:“昨日看到沈兄前去祭拜亲属,原来这临安就是沈兄的故乡啊。”   沈扶没说话。只暗道这人昨日跟踪自己便罢了,这个时候还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不知接下来,你可有什么打算?我看看能不能帮衬一二。”   沈扶被扰得不厌其烦,正想换一桌用膳,这个时候,客栈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姑娘,沈扶一瞧,此人正是沈凝。   “堂、堂叔……”   沈扶抬眸望过去。   “我打听了好久,才打听到你在这里。”沈凝站在他面前,稍显局促。“我爷爷说想见你一面……”   沈扶对她来此并未感到惊讶。他这次回临安,本来只是想祭拜父母,没想跟沈家有什么交往。但是昨日去了陵园,却见他已故父母的坟茔被迁出沈家陵园,还长满了杂草,石碑也破败不堪,字迹模糊得看不清了。于是他改变了主意,他倒是要问问沈榕,沈檐和凌氏有哪里对不住沈家的地方。   一旁的贺浔挑了挑眉:“小姑娘,这位沈先生是你的什么人啊?”   沈凝本就不算认生,看着贺浔笑容满面,不像是什么坏人,于是小声答道:“是……是我堂叔,我爷爷让堂叔回家。”   “哦?”贺浔有些惊讶,看向沈扶,“原来沈兄在临安有家啊,那为何还要住客栈?”   “没错,我在临安有家。”沈扶总算愿意理会他了。“现在,我要回家了。”   “哦……”贺浔干笑了一下。“那、那我……”   “这回终于不顺路了。”沈扶淡淡道。“不妨,就请贺兄自便罢。”   ***   午后,沈凝领着沈扶前往沈家。十多年未曾踏入过沈家半步,府内的布置也变了不少。原本沈檐的院落直接被拆掉,改为一处别苑,供客人居住。   穿过长廊,沈扶跟着沈凝走到正厅,踏入门槛,见到了一脸凝重的沈榕和惴惴不安的何氏。   先前,沈榕让沈凝前去将沈扶请到家中,他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想,十多年没见,沈扶会是什么模样,对沈家又会是个什么态度。如今看到他的时候,沈榕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讶然。   算算年纪,沈扶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可是他的相貌看上去仍然如同二十多岁。他身形颀长,白袍广袖曳地及履,不染纤尘。长簪束发,少许头发散落两肩。鼻梁高挺,唇似薄刃。如今往那里一站,好似天上谪仙,风仪清绝,说是天人之姿也不为过。只是那双狭眸冷若寒霜,尽管他相貌再好,也让他人不敢生出亲近之意。   沈榕还没从受惊中缓和过来,沈扶先开了口:“不知沈家主邀我前来,所为何事?”   那声音清冷如山涧泉水,泠泠不绝。只是当沈榕听到那声“沈家主”的时候,本就不自然的表情露出尴尬,然后强行扯出一抹笑。   “阿扶,许久未见了。听闻你回了临安,怎的不回家,反而住在客栈里?”   “沈家主可是在开玩笑?”沈扶眼尾微微上挑,说起话来毫不客气,“在下早在十七年前被逐出沈家,如今,哪有颜面踏入沈家大门?”   一旁的何氏忍不住开口:“当年你大伯都说过了,可以将你重新添到沈家家谱上,是你自己不愿意回来的,怎的还怪我们?”   “夫人给我安了好大的罪名。在下陈述事实,何曾怪罪过你们?”沈扶凉凉道,“倒是沈檐和凌氏,他们可算是沈家的人,敢问沈家主,他们二人的坟茔为何被迁出了沈家陵园?怎么,已故之人,都不让他们得以安息吗?”   沈扶负手而立,冷意尽显。沈榕站在他面前,只觉此人不是他的小辈,而是一位高不可攀的掌权者。   沈榕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不由自主地看了何氏一眼,后者明显有些害怕,无来由地往他身后站了站。   当年,沈扶离开沈家之后,何氏自以为他这个家主夫人尊贵无比,闹着要把沈檐和凌氏一起赶出沈家。可毕竟是已故之人,沈榕不好做得太绝。后来又一想,反正沈檐这一支死的死,走的走,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于是在何氏的强烈要求下,将二人的坟茔迁出了沈家陵园。   沈榕沉默片刻,开口道:“阿扶,你这次回来,大伯正要跟你商量此事。当年的事,都是大伯的错。如今你若执意不愿回沈家,大伯也不好再说什么。至于你父母的坟茔,也是大伯的错,你既然回来了,就多留几天,等我吩咐人将你父母二人的坟茔迁回陵园,再好好修建一番,你看着一切都满意了,再离开,如此可好?”   沈扶冷冷看着他脸上一片诚恳的样子,没有回话。沈榕见他默认,轻轻缓了一口气:“还有,这马上就要到正午了,不如留在府里吃一顿饭。不管你是否接受大伯的这么多年的歉意,大伯都望你至少能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留下来吃这一顿饭。”   沈扶来这一趟,本就是为了他父母,不想跟沈家的人做过多纠缠。本想一口回绝,正在这时,一旁的沈凝突然跑了过来,仰头看着沈扶:“……堂叔,你就留下来吧。”   沈扶敛目看着她,不发一言。   ***   看得出来,沈榕这次是诚意十足,何氏和儿媳郑氏带着府里的婢女做了一桌子的饭菜,看上去比过年还要丰盛。   沈榕招呼他坐下,何氏对沈扶虽然还有些戒备,但是已经比刚开始的时候放开了些许。倒是沈凝,仿佛很喜欢她的这位堂叔,主动坐在了他旁边。   沈榕亲自给沈扶斟了酒,然后举杯,诚恳道:“阿扶,过去的事,皆是大伯的错。我不奢望你能原谅大伯,你愿意坐下来吃这一顿饭,我已经很满足了。”   说罢,沈榕一饮而尽。   沈扶坐在那里,仍然是那一副冷冰冰的面容,但是看在沈榕如此诚恳的份上,他还是端起杯子。   恰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沈兄,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听到这声音,沈扶就知道是谁。他皱了皱眉,放下杯子看过去:“这里是私宅,贺少侠直接闯入,恐怕是不合规矩。”   贺浔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沈兄这就见外了。前些日子我还曾经救过你一命呢,让我来蹭一顿饭又怎么了?”   沈扶正欲开口,沈榕见状,站起身来。“这位是?”   贺浔咧嘴一笑,自报姓名:“贺浔。你侄儿的救命恩人。看在这份上,请本少侠吃顿饭,如何?”   “这……”沈榕更惊讶,沈榕下意识望向沈扶,沈扶见他这么一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模样,皱了皱眉,正欲开口,贺浔抢先一步阻止他。   “沈兄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嘛,你不吃我可吃了,我先来给你试试毒!”   说着,贺浔不知从哪里取出来一块试毒牌,直接放入了酒中,下一刻便看见那银牌立刻自上而下蔓延起黑色,沈扶脸色一变,贺浔突然间站起。   “嚯,还真他妈有毒啊。沈兄,老子又救了你一命!”   沈榕和何氏大惊失色,贺浔唰的一下把剑而出,冲着室外厉声喝道:“来人!给我把沈府上下所有人全部拿下!”   --------------------   因为下周要开始走榜了,所以要开始随榜单任务更新啦。大部分时间是一周四更。更新时间:周六,周日,周二,周四,周五 第11章 临安引(四)   话音刚落,屋顶上的几个侍卫霎时翻身而下,闯入室内,长剑抵在了沈榕等人的脖子上。何氏吓得碗筷掉落在地,摔得粉碎,沈凝也被吓哭了。沈家人没有一个懂武功的,那群侍卫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众人全部拿下,连同府内的所有丫鬟小厮也都被押到了院子里。   沈扶望着杯中酒不断腐蚀着银牌,五指渐渐收紧。他还道沈榕是真心对沈檐有愧,没想到还是要置他于死地。   贺浔手中长剑抵在沈榕的脖子上,偏头看了眼沈扶:“沈兄啊,你来审他?”   沈榕吓得跪倒在地,还没等沈扶开口,就先颤抖着说:“许……许是府里的下人动的手脚!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沈扶淡淡看他一眼,眼底情绪复杂,说不清道不明。过了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贺浔:“把他们送去临安县衙吧。”   贺浔道:“沈大人既有吩咐,立刻把府里所有人押去县衙!”   “是!”那群侍卫一齐应下,沈扶注意到他们的装扮,与当日林子里遇刺时,救下他的那群人是同一拨人。   那些侍卫将众人强行带走,沈凝哭得撕心裂肺,郑氏于心不忍,大喊道:“孩子是无辜的!放了她!”   “慢着。”沈扶抬了抬手,走到郑氏面前,漠然看着她,“孩子无辜,难道你不是无辜的?你都知道些什么,如实说来。”   郑氏落下两行泪,低了低头,看向沈榕,沈榕却只是黑着脸看向一侧,并不打算回应她。   贺浔见状,走去沈凝身前:“把她留下,其他人带走。”   郑氏和何氏还在大声喊冤,侍卫们强行将人扭送走。沈扶望着一桌丰盛的饭菜,不发一言。   贺浔见状,无声叹了口气,然后走上前去,跟他勾肩搭背,又恢复了一贯吊儿郎当的神情:“怎么样啊沈兄,我这次没来错吧?你是不是该好好想想怎么报答我?”   沈扶抓住他搭在自己肩上的那个手腕拿了下来,淡淡道:“你想让我如何报答?”   贺浔想了想:“请我吃个饭,这不过分吧?”   沈扶望着面前一桌子丰盛的饭食,说:“这里有这么多饭菜,都归你了。”   说罢,他转身向屋外走去。   “喂,你……”贺浔看着他背影,实在无语,正想追上去,却发觉屋里还有个小娃娃。   沈凝还在小声抽泣,贺浔无奈,走上前去,蹲在她的面前笑了笑:“放心,只要你是无辜的,你家人做的事,不会迁怒你,不必害怕。你都知道些什么,现在就跟哥哥我从实说来。”   沈凝抽泣着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昨夜爷爷和阿婆昨晚在争吵,好像还遇到了什么人,他们一晚上没睡,心事重重的样子,今早就叫我去让堂叔来家里吃饭……”   贺浔脸上微微凝重,斟酌片刻,又问:“来你家的是什么人?”   ***   夜色深沉,一弯上弦月悬于空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入宫门,随后从车上下来一位身披狐裘的年轻公子,抱着手炉,在太监的带领下前往养心殿。   楚酌踏入屋内,跪地叩首:“臣楚酌,给陛下请安。”   段明烛还在看折子,瞧见来者,亲自走到他面前,俯身扶起他:“跟你说过许多次了,若无外人,不必跪拜。”   楚酌敛了敛眸,说:“君臣之礼不可废。”   “你们这些翰林出身的人,一个个只知道把体统挂在嘴边。”段明烛无奈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想起了谁。   “罢了。你夤夜前来,可是先生那边出了什么事?”   楚酌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起身双手呈上:“先前,臣让贺浔去照应沈大人,今晚贺浔遣人送来了密信,派别人我不放心,还是亲自来呈给陛下。”   段明烛接过信来拆开一看,迅速浏览一番,神色渐渐凝重。   楚酌轻声道:“第一次刺杀,贺浔已经查明是玄羽司玄武营的人,至于这第二次,沈家的人已经全部被关进了临安县衙,目前还在审讯当中。”   看到又是刺杀又是下毒,段明烛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他攥起了拳头,渐渐收紧五指,沉声道:“朕就知道太后不会放过先生。一个已经被抄家革职的人,她都要赶尽杀绝。”   楚酌见他已经看完了信,遂将其取了过来,连同信封一起在蜡烛旁边引燃,然后丢到了火盆里。   “栾党办事的风向来如此。当年,大殿下还在世之时,太后就对东宫恨之入骨。如今,景王已不是太子,对于废太子党,太后定然不会放过。”   火苗很快窜了起来,信封被烧成了灰烬。段明烛视线落在火盆上,神色微暗。   “恐怕也不止如此。”段明烛说。“如今,栾党在朝中一手遮天。而朕刚即位没多久,根基不稳,太后是担心朕想拉拢先生,暗中培养势力。”   楚酌轻叹,出言安抚:“好在贺浔办事得力,沈大人这次并无差池,陛下也不必过分担忧。”   段明烛神色稍缓:“贺浔出身燕梧铁骑,他办事,朕还是信得过的。也幸好你当初提出,把他安插到玄羽司飞鱼营。但还是要让他隐藏好身份,若是让栾党查出他是我们在玄羽司安插的眼线,他这步暗棋就废了。”   楚酌敛眸:“臣遵旨。”   段明烛以手支颐,道:“不过如今看来,栾党对先生又是刺杀又是下毒,只怕还会有后手。”   听到这里,楚酌神色微暗:“恐怕不止如此。刺杀之人,已查明是栾党所为。但下毒之事,尚不能确定。”   段明烛微怔,喃喃道:“你是说,除了栾党,还有别人想置先生于死地?”   楚酌点了点头:“下毒的是沈家之人,但沈家是否有幕后主使,还未可知。贺浔在信中说,并未查到栾党与沈家有过任何勾结。”   一听这话,段明烛脸色愈发难看,抓在椅子上的手渐渐收紧。   “……先生本就已经不是沈家之人,离开凤京府,他根本无处可去。偏偏朕还没法留下他。”   说到这里,段明烛长叹一声,神情中尽是失落。“朕这个皇帝当的可真没意思……栾太后和栾鸿把持朝政,整个朝廷全是栾党的门生,朕拿什么跟他们斗。”   “陛下……”   “太后要把先生赶出宫,朕却只能听之任之……”段明烛低声说。   看着他这副颓然神情,楚酌心下不免担忧,然而他神色未变,只温声安慰道:“陛下不是还有臣么?还有十二万燕梧铁骑,栾党再无法无天,他的手里也没有任何兵权可以跟陛下抗衡。还有……”   说到这里,楚酌突然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段明烛却抬头看向他,一幅等他说下去的样子。   楚酌嘴唇翕动一下,却没说话。   段明烛:“还有什么?”   楚酌只得继续说:“……还有长公主殿下。如今,公主率军驻守在岭南,她手里有七万岭南军。这些都是我们与栾党抗衡的资本。”   说起此事,段明烛长睫忽闪一下。   长平长公主段云岫,是段明烛一母同胞的姐姐。但自从数年前,她便驻守在岭南,即使是新帝践祚,她都无暇回京。   大晟民风开放,女子征战沙场不足为奇。至于段云岫当年为何要从军,也是有过一段过往,此事还与楚酌有关。   “你……”段明烛迟疑片刻,问,“这些日子,岭南可有军报传来?”   岭南军的军报直接送至兵部,由楚酌接收。以往,段云岫总会连同家书一同送来。   楚酌敛了敛眸:“未曾。”   段明烛想了想,说:“等岭南那边的仗打完,阿姐归京,就要正式受封了。她屡立军功,本来早就应该封王的,只是朕若是封她,栾党定然不乐意。”   “封王之事可暂缓,等陛下足以与栾党抗衡之时,再封不迟。”楚酌顿了顿,又道,“公主殿下常年驻守岭南,她为的也不是一个虚名。”   “这是自然。”说到这里,段明烛神色难得缓和些许。“她为的,另有其人。”   楚酌一怔,正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没说。   段明烛:“除了封王,还有你与阿姐的婚事。这些事情,栾党都会阻挠。不为先生,就算是为了你二人,朕也要尽快收拾了栾党。”   “臣……”楚酌的衣摆被他抓出了褶皱,他低声道,“臣沉疴在身,不敢觊觎公主殿下。”   “什么?”段明烛看向他,目光中略显惊诧。“你与她本就婚约在身,现在为何不愿了?”   楚酌垂着眸,掩了神色。“……那都是家父和先帝定下的婚约,不该作数的。”   “既是婚约,为何不作数?”段明烛说。   “虽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微臣……不敢高攀。”楚酌绞紧了衣角,先前的从容竟然一扫而光。   “高攀?”段明烛紧盯着他。“可是阿姐本就心悦于你。正因如此,她才会答应这个婚约。”   “陛下当真以为,公主殿下心悦微臣吗?”楚酌艰难地抬了抬眸。“……当年的事情,陛下应当还是记得的。婚姻大事,长公主殿下是陛下亲姐,陛下难道当真舍得她因为一件陈年旧事,如此潦草地嫁给微臣?”   段明烛微怔。那确实是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了。   当年段明烛年纪还小,但也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   那是十四年前的一次宫宴,段明烛只有六岁。小孩子耐不住寂寞,吃饱了之后就离开了宴席,到外面玩儿去了。八岁的段云岫领着六岁的段明烛,一个庶出的公主和一个庶出的皇子,身边连个下人都没跟着。   夜色深沉,段云岫意外掉进了御花园的池塘里之时,年幼的段明烛傻眼了,当场吓得大哭了起来。偏偏这个时候连个路过的侍卫都没有,幸得宣平侯府的长公子楚酌路过,当即跳下池塘把段云岫救了出来。   好在段云岫并无大碍,楚酌却受了风寒,当晚发起了高烧。起初,众人都以为只是普通风寒,并没有过于担忧。哪知楚酌病情来势汹汹,接连三天高烧,宫里御医都派到了侯府,诊治了将近半个月,病情终于有了起色。   但是从那之后,楚酌身子便大不如从前,总是隔三差五的就生个病,御医隔上一段时日就得往宣平侯府跑一趟。御医诊断出,楚酌的身子确实是在那次高烧中受了损,难以再恢复如初。至于想习武练功,征战沙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延熹帝也觉得亏欠了宣平侯府,与宣平侯商议,有意结为姻亲。段云岫本就万分自责,只要能弥补楚酌,让她干什么都愿意,这场婚约,她自然也答应了下来。   只可惜,楚酌出身将门,却难像他父亲一样征战沙场,段云岫终归过意不去。   后来,段云岫以女子之身从了军,数年间,屡立战功。直至成为一军主将,驻守岭南,时至今日。   楚酌长叹一口气。若非看着陛下因为沈学士的事情一直在懊恼,他是不会提及段云岫来安慰他的。如今看来,主动提起长公主,倒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他站起身来,走到段明烛面前,俯身而跪,额头触上指尖,低声道:“臣唯恐耽误公主大好,恳请陛下取消臣与公主的婚约。臣不胜感激。”   无意间提起段云岫,牵扯出如此之多的前尘往事。段明烛深深地望着跪在面前的楚酌,颇为无奈。   “你起来罢。”段明烛轻叹,“此事容后再议。阿姐还没有回京,你们二人的事,你们自行解决。”   楚酌再叩首:“谢陛下。”   楚酌站起身来,坐回原来的位置。“话说回来,栾党如今把持朝政,陛下也不必过分心焦。不过就是一众文臣,朝堂上口诛笔伐,掀些小风小浪,不足为惧。”楚酌静静地道。“一切事宜,陛下都要从长计议。”   段明烛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这些日子以来,他日日与栾鸿虚与委蛇,处处忍让。栾鸿要在朝堂上安插栾党的门生,他允了;他要户部拨款重修肃王府,他也允了。他就是要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再静待时机,一网打尽。可是尽管如此,段明烛仍是有所担心。   楚酌说:“陛下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沈大人了。”   段明烛神色黯淡下去。“贺浔虽然在先生身边,但这并非长久之计。他在宫外,朕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放心得下。”   段明烛看向他,问道:“朕还是担心栾党会继续对先生下手。弦歌,你可有办法让先生重回翰林院?”   --------------------   抱歉来完了。这章共4200+本来是两章,但是不好断章,所以二合一了,明天就先不更了~下一章周二0点更新 第12章 临安引(五)   夜色渐渐深了,不知不觉间,月已中天。   沈家的案子查了半个月,沈榕最终交代出,确实是他下的毒,但他也是受人指使。但是受了谁的指使,他却不清楚。   当地知县只能将此案上报坪江府,由坪江知府接管此案。   然而,这个时候沈榕和何氏已经经历了数轮的审讯,说话渐渐开始颠三倒四。虽然下毒的幕后指使没有审出来,但在审讯的过程当中,竟然又牵扯出一桩二十年前的命案,正是当年沈扶父母路遇劫匪被杀害一案。   贺浔再次将此事上报,由楚酌面呈段明烛。段明烛一看,立刻下令彻查。甚至,段明烛还想亲自去临安走一趟,好在被楚酌劝住了。   但是段明烛左思右想,此事牵连到沈扶,即便由坪江知府亲查此案,他也放心不下。楚酌提议,可以派一名钦差前去协助办案。于是,段明烛派了刑部侍郎游逸卿前往坪江府。   游逸卿此人是延熹九年的探花,与沈扶是同年。当年他殿试的卷子本来是第四名,但是他的文章除了个人见解深刻,还有许多溢美之词,延熹帝看了之后龙心大悦,于是将他的名次提到了第三名。而本来第三名的沈扶成了第四名。   后来,他们便一起入了翰林院。延熹十一年,游逸卿转到了刑部任主事,四年后升迁到刑部侍郎。   游逸卿此人左右逢源,加上他会说话,跟朝中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当年,他本来也是东宫党,但段明烛率军回京之后,游逸卿选择明哲保身。栾鸿在清扫东宫党之时,实在抓不到他的把柄,于是只能任由他稳坐刑部侍郎的位置。   新帝即位,游逸卿虽不能说是变成了栾党的人,但与栾党处的关系还不错,两边不得罪。段明烛难得看到朝堂上还有一个不是栾党的朝臣,也由他去了。而这次调查沈家的案子,他也算派上了用场。   由缇行厂派人护送,游逸卿一路从凤京府赶到坪江府,开始受理此案。此案毕竟是二十年前的案子,查起来自是棘手。再加上沈榕和何氏被关了半个月的县衙大牢,又被关了半个月的坪江府衙大牢,连番审讯之下,早就变得疯疯癫癫,受审的时候更是语无伦次,经常不着边际。   好在游逸卿在刑部历练多年,什么样的局面没有见过。他对犯人循循善诱,由浅入深,再加上贺浔和坪江知府的协助,沈扶也对当年的事情记得几分,十多日过后,终于查出了结果。   原来,当年沈扶的父母沈檐和凌氏回乡省亲,根本不是路遇劫匪,被害丧命,而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劫匪是何氏花钱买通,提前埋伏在沈檐和凌氏回乡的路上,然后趁机将其杀害的。为的仅仅是在沈老爷子过世之后,沈檐一支死了,就不必跟他们平分沈家家产。   二十年的悬案终于真相大白,此案主谋为沈榕和何氏,二人下了狱,至于该如何定罪,坪江知府认为杀人偿命,自当该判斩监候,遂将此案上报给朝廷,由陛下定夺。   段明烛给贺浔去信,让他问问沈扶想怎么判。   贺浔心道主子真是给他找了一个大麻烦,这让他怎么问?一问岂不是连身份都暴露了。   于是这一日,在坪江府府衙,知府大人设了宴款待钦差游逸卿,连同沈扶和协助破案的贺浔皆在内。   宴席间,几人又聊起了这个案子,贺浔故作无意间问道:“沈兄,依你看,沈榕和何氏该如何处置呢?”   沈扶淡淡道:“大晟有《刑律》,我说了又不算。”   贺浔追问:“那假如就让你判刑,你会如何判?”   “我没在刑部做过事,不会判刑。”沈扶抬眼看了眼游逸卿,“你可以问他。”   游逸卿笑了笑。贺浔不死心,又问道:“此案牵连到你父母,你难道不对他们恨之入骨吗?”   “你为何一定要让我来判刑?”沈扶目光灼灼,“难道有人专门让你来问我?”   “对啊。”   话刚说出口,贺浔急忙否认:“不不不……我……呃,我就是好奇嘛,乡下来的,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案子,我好奇,想问问当事人的意见还不行……”   贺浔越说越心虚,沈扶瞧他吞吞吐吐的模样,心下愈发起疑,皱眉道:“从凤京府一路跟我到临安,你到底是何人?”   “这……这个……”贺浔苦思冥想怎么编个说法糊弄过去。“先前不是跟你说了嘛,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沈扶自是不相信,只是问不出来,他也不再追问:“不说算了。明日起,你再跟着我,我就状告知府,指认你图谋不轨。”   “诶,我一路护着你,又是帮你挡暗杀又是助你破案,你怎的还恩将仇报啊?”贺浔满脸痛心疾首,一想到自己还重任在身,恨不得抱住沈扶的大腿哭诉一番。“沈兄,沈大人,算我求你了。沈榕和何氏你到底想怎么判,给我个准话行吗,只要你说出口,我保证不再纠缠你了还不行?”   沈扶淡淡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照《刑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贺浔想了想,似乎是在思索这个答案要是原话转告给宫里那位主子,能否让他满意。想来想去,这位沈大人显然不会再给他更好的答案了,只好勉强地妥协了:“……算了算了。那就这样吧。”   沈扶点点头,道:“你可以走了,日后也别再跟着我。”   贺浔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拿起筷子开始吃菜,一边吃一边说:“吃完这顿饭再说。知府大人可是请了我的,沈兄赶我走,不合适吧?”   沈扶见此人如此无赖,也不想再回话。坐在一旁的游逸卿一直不曾开口,他放下筷子,笑了笑:“青砚用得如何了?不如你我二人出去走走?”   沈扶闻言站起身来,贺浔嘴边还沾着饭粒,问道:“你俩都不吃了?这一桌子菜都归我啦?”   “归你了,”沈扶凉凉地看他一眼。“别剩下。”   坪江地处江南,不比凤京府干燥寒冷。如今已是二月中旬,虽然仍有些春寒料峭,但是今日春风习习,阳光和煦,难得暖意融融。   沈扶和游逸卿漫步在湖边,清风徐来,令人心旷神怡。   “青砚,自夺嫡一战之后,你是不是觉得,看透了我的真面目,不屑与我为伍?”游逸卿不经意间开口。   沈扶想了想,淡淡开口:“朝堂之上,各自为营,所求之事不同,至多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起初,他们几个人皆归于前内阁首辅项涟门下,都是东宫辅臣。可是段明烛夺位,东宫倒台,除了游逸卿,他们几个太子党接连被抓,因不肯归顺新帝,被革职查办。只有游逸卿仍稳坐刑部侍郎之位,未曾受到任何牵连。   那些被革职的太子党对他颇为不屑,沈扶也为之侧目。但是后来他又想了想,人各有所求,这也实在怪不得他。   游逸卿轻叹口气,敛目说道:“以桀诈尧,譬之若以卵投石①。当日的情形,你,我,还有向首辅,我们都看在眼里。燕梧铁骑的本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单凭几个禁军,能挡得住他们那六万大军么?”   沈扶没有说话。   游逸卿继续道:“我猜到你们这些人皆会宁死不从,可即便是死,又能改变些什么呢?燕梧铁骑不会因此就不踏入皇城,今上也不会因此而不登上九五之尊。”   游逸卿负手在后,遥望着天际。“我们这些辅臣,一死了之便也罢了。无非就是百年之后一抔黄土,史书之上寥寥数笔。可是你也想让太子殿下跟着我们一了百了么?我们总该有一个要留下来,陪着太子殿下苟且偷生。”   游逸卿自嘲一笑,道:“索性我没什么文人风骨,不在乎什么身后之名。无论后世如何骂我,我都不在乎。”   说到这里,沈扶淡声打断他:“你一直认为,我看轻你。其实我方才已经表明态度了,所求之事不同,没有什么对错之分。如今大局已定,晟朝仍在,天下百姓仍在,朝堂之上还是需要一个君主。我不愿意辅佐一个篡位之君,但也不能说,愿意辅佐他的,就是错的。”   游逸卿笑了笑,从袖中取出折扇,啪的一声打开,轻轻摇了摇:“这么说,青砚未曾怪我?”   沈扶没回话。   游逸卿也不在意,笑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还是怪我的。就连十多年前,我抢了你的探花之位,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在怪我。”   沈扶皱眉,侧目看他一眼,正欲开口,游逸卿先行打断:“我猜你要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沈扶:“……”   游逸卿摇着折扇点了点头:“说得对,骂得好。只要青砚不生气,把我骂的狗血淋头,在下心甘情愿。”   沈扶转头看向他,用不可理喻的神色看着他:“我什么时候骂过你一个字?你如此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平日里在刑部到底是如何审案的?”   “青砚想知道?那我说给你听?”游逸卿笑着看他。   一个“滚”字萦绕在沈扶的唇边,但他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但也不想再听他废话,转身便走了。   游逸卿追上去,喊道:“等……等等!青砚,我正事还没说呢。”   沈扶头也不回。   游逸卿追在后面大声道:“是陛下!陛下有事要我问你。”   沈扶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游逸卿追过去站在他身侧,合上了折扇。“其实陛下派我来坪江府,除了审沈家的案子,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沈扶抬眼看了过去,却瞧见游逸卿挑了挑眉梢,一副“你求我我才说”的样子。   “陛下让你问我什么?”沈扶又换上了一副清冷的神色,“若是公事,我现在身上已无任何官职。若是私事,我是不会回答的。”   早年在翰林院,游逸卿就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清冷的态度,本来还想再吊一吊他的胃口,可又唯恐惹恼他,所以只得故作无奈地叹口气,说道:“好吧,那我就直接说了。算是公事。”   沈扶冷眼看着他。   “陛下想让你官复原职,不知你意下如何?”   --------------------   ①:出自《荀子·议兵》 第13章 临安引(六)   这番话,倒是沈扶未曾想到的。但是于公于私,他都不想再回去了。   凤京府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事情,如果非说有,那也只剩下一个前太子段明煜。只是如今的他,早就没有能力去护佑太子殿下了。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沈扶神色微暗,“你愿意辅佐新君,我不能说你是错的。但是我不愿。”   游逸卿早就料到他会一口回绝,可是段明烛给他的任务,并不是问沈扶愿不愿意官复原职,而是劝服他回京并官复原职。他无奈轻叹一口气,陛下这是看准了他人缘好,又左右逢源,还与沈扶是同年,所以才派他来走这么一遭。否则一个小小的沈家案子,何必劳他一个三品刑部侍郎来亲自办案?   可惜沈扶是什么性子?他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游逸卿心里苦笑,已经做好了磨破嘴皮子的打算。   “青砚,天底下这么多读书人,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出仕为官,为了权为了利,为了入中枢,进内阁?但是你不一样,你为的是大晟,为的是苍生,为的是天下百姓。青砚,别骗自己,你的初心还是在的。”   沈扶听他这么一番高谈阔论,不由冷笑一声:“我没你说的这般高尚。你问我当年为何来凤京府,其实不过就是为了找一处容身之所罢了。被逐出家门之人,你还要我心怀天下?我没落草为寇,没变成市井无赖,已实属不易。”   游逸卿一听,暗道就你这小身板还落草为寇,人家草寇愿意要你吗。然而他定然不会真的将这话说出口,而是道:“好,那即便如此,我们这群人十年寒窗,难得中了进士,你说走就走。不做官,你靠什么养活自己?”   “我说走就走?”沈扶回头,视线一冷,“游君舒,我是被革职的。”   “那就是不想走了?”游逸卿面上一喜,继续劝道,“现在陛下说了,可以让你官复原职,你回来不就好了?”   沈扶神情暗了暗。“我说过了,我不想辅佐一个篡位之君。”   绕来绕去,又绕回去了。游逸卿心中低叹,劝说沈青砚回京,可比刑部查探陈年旧案难多了……他这个刑部侍郎的官一个月也就十几两的俸禄,当真是拿最少的钱干最难的活儿……   游逸卿暗叹自己命苦,却又不得不继续游说:“其实,论治国之道,我们现在的陛下远远超出太子殿下。太子虽然仁慈,但是仁慈之辈能做得好一名君王么?”   沈扶没说话。   游逸卿:“青砚,我们这些东宫辅臣,教的是帝王之道。依你看来,只靠仁慈,当得好一个皇帝么?更何况,陛下手握十二万燕梧铁骑,他治军有方,纪律严明,能护佑北境一方平安,这些都是太子殿下身上没有的。若是不带任何私心,只凭良心说话,你觉得,太子殿下和今上,谁更适合做皇帝?”   听到这里,沈扶突然想起那一日在养心殿,段明烛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他即位以来,因着栾党的从龙之功,先是表面与其交好,封栾鸿为首辅,尊栾氏为太后,自诏狱救出沈扶,安置段明煜,然后暗中筹谋收回外戚之权。不得不说,幸而栾党的对手是段明烛,也只有段明烛能与之抗衡。若换了段明煜,他心地善良,毫无城府,如何能做到像段明烛那样经营算计?   “于公,陛下确实是帝王之才,于私,”游逸卿敛起了平日里玩味的笑,静静地说道,“陛下他真的很在乎你。”   沈扶不由自主地将手指蜷起。但闻游逸卿继续道:“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个名叫贺浔的人究竟是谁,但他多半也是钦差,是陛下派来保护你的。你说他一路从凤京府跟随你到临安,若非陛下,谁还会对你这般无微不至?”   游逸卿一笑:“当然了,还有我。”   沈扶侧目睨他一眼。   游逸卿苦笑道:“但我可没有贺浔那样武功高强的手下。所以沈兄,在下想帮你,但实在有心无力啊。”   沈扶冷笑,没理会。   游逸卿决定下一剂猛药:“还有一件事情,你并不知道。陛下也没有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沈扶止住了脚步。   游逸卿:“这次沈家的案子牵扯到了你,陛下本来是想亲自来坪江府走一趟的。尤其是听到你曾经遭遇过暗杀和下毒,他真的担心坏了,非要微服出宫,要亲眼看到你平平安安的他才放心。”   沈扶微怔。   游逸卿深吸一口气,道:“若非兵部侍郎楚酌楚大人把他劝住,办理沈家这个案子的人就是陛下,而不是我了。”   ***   三更天,月上枝梢,夜凉如水。   到了该歇息的时间,沈扶沐浴完毕,长发披散在两肩,只穿着一件中衣倚坐床头。   他还在思索着日间游逸卿说的的那些话。   游逸卿知道沈扶看重晟朝的正统,立嫡不立长。然而,当年大晟的太祖皇帝本来将皇位传给了已故太子的嫡子,最终还不是被他的叔叔也就是太祖皇帝的庶子给夺了位。所以,段明煜这一支其实也不是太祖皇帝的嫡脉。沈扶有心维护皇室正统,可要严格而论,段明煜并非正统嫡出,嫡出的那一支早就断了。   沈扶坐在床榻上,背倚着床帷,想了很多事情。   游逸卿还说,陛下曾经交代过他,如果等他磨破了嘴皮子,还不能把沈扶劝回来,就让他问问沈扶今后的打算,想定居于何处,让他帮沈扶置办一处房产。   沈扶没有想到,段明烛心细如发,能够为他考虑如此之多。   他垂了垂眼帘,恰见足踝上缠着的那一条银链。   当初在昭狱,沈扶由于长时间佩戴镣铐,足踝上被磨破了皮,起了痂。为了遮挡伤痕,段明烛亲手将这条小巧的银链戴了上去。这么长时间以来,沈扶都快忘了它的存在了。   沈扶伸手想把那银链解下来,摆弄了片刻,却没有找到接口,也不知道段明烛是如何给他戴上去的。如今,除非用力将其扯断,否则是无法把它完好无损地从足踝上解下来。   沈扶神色微暗,伸手抓住那银链,已经打算将其强行扯断了,但只用了一下力,便犹豫了。   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没有损坏它。 第14章 又逢君(一)   这几日的朝堂并不安宁。   先是内阁次辅袁宜哲过寿,满朝大小官员皆前去袁府过寿。先帝在时,袁宜哲此人并非前太子党,也并非栾党,哪边都不愿亲近,也哪边都不愿得罪。如今新帝即位,内阁大部分官员下马,段明烛看他并非栾党,于是将他这个东阁大学士被提到了内阁次辅的位置上,多多少少,与栾鸿有抗衡之力。   这次宴席上,袁宜哲无意间提起,前太子一案中,牵扯到了太多的朝廷官员,空出了许多的职位。虽然首辅大人有推举新人,但还有有许多空缺的。尤其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一直找不到能胜任之职位。   这个时候,在场有人提起了前翰林院掌院学士沈扶。称他乃延熹九年的进士且名列前茅,学识又高,若他愿意归顺,那简直是翰林学士的不二人选。   话刚说出口,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   此时又有人称,沈扶还曾经是今上的老师,翰林院的职责本就是为天子讲经史,起草诰谕,备天子顾问。所以翰林学士由天子的老师担任,那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恰逢近些时日国史重新修订,由于翰林院无人主持大局,便有不少翰林院的官员上疏,请求恢复沈扶翰林学士之职。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内阁首辅栾鸿也一同上疏了。   众人只道栾党视前太子党为眼中钉,而沈扶也是前太子党,首辅大人为何愿意让他复位?   这话传到栾鸿的耳中,栾鸿只是淡淡回应说,都是为今上效力,只要沈扶愿意效力,他这个做首辅的,自然愿意让一个最合适的人来任翰林学士之职。   请求让沈扶官复原职的奏折如雪花,堆积在乾清宫的御案上。段明烛却一直不予回应,将那些折子留中不发,表面上毫不在意此事。   毕竟,沈扶曾是东宫辅臣,众人只道陛下跟他的这位老师仍有嫌隙,所以纷纷上疏规劝。   直到三日之后,段明烛终于收到了游逸卿的密信,称沈扶愿意回来,段明烛一颗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密信上只有短短几个字:臣已劝说成功,沈大人不日回京。   虽只有这么几个字,段明烛却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近一个月未曾见到沈扶,思念之情早已溢满心头。前些日子听闻他遭遇刺杀又遭遇下毒,段明烛日夜担忧,只恨不得能立刻插翅飞到他身边。   韩卓见他弯着的凤眸中是掩不住的笑,不由也跟着笑了笑:“恭喜主子了。”   段明烛坐在案前,翻开一本跟沈扶有关的奏折,面露喜悦:“还是弦歌有本事。”   韩卓笑道:“袁次辅是个做实事的人,向来不参与党派之争,这次能主动站出来说话,也是多亏了楚大人。”   段明烛:“弦歌身上毕竟有个三元魁首的头衔,袁阁老无论再怎么遗世独立,也不可能不卖他这个面子。更何况,朝中栾党林立,朕提拔他做次辅,就是为了让他跟栾鸿抗衡,他应该明白朕的用意。”   ***   与此同时。栾府。   “哗啦”一声,栾太后突然间将桌上所有东西全都拂到了地上,瓷器与地板相撞,碎裂的声音把年过花甲的栾鸿都吓了一跳。   “岂有此理!这个废太子党都被赶出宫去了,居然还有本事再回来!”栾太后怒得浑身颤抖,就连头上的金钗都在晃动。   栾鸿看了眼一地狼藉,皱眉道:“你这是作甚?冷静些!”   “你还让哀家冷静?”栾太后站起身来,“这个沈扶若是回来,那是百害而无一利!皇帝现在尚算听话,但是他已经靠着袁宜哲和那兵部侍郎楚酌,让沈扶官复原职,将来有朝一日,他羽翼丰满,到了那个时候,难道还能指望他乖乖听话,立肃王为太子?!”   肃王段承煦,正是栾太后的亲孙。是延熹帝长子段明熙的儿子。延熹十八年,段承煦出生,同年段明熙去世,段承煦在襁褓中的时候便继承了肃王之位。   栾鸿叹了口气:“这件事情不得操之过急。陛下才二十岁,现在让他立储,他会作何想?文武百官作何想?”   “你的意思是,等陛下册封了皇后,有了子嗣,再册封肃王为太子?”栾太后冷笑。“到时候就晚了!”   “够了!”栾鸿打断他。“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已成定局,你不要再出手干预。”   栾太后仍是阴沉着一张脸,有气没处发。   “他们翰林院到底也在老夫管辖之下。他一个小小的五品翰林学士,能掀起什么风浪?倒是你——”栾鸿转头看向她,私下无人,又是亲兄妹,他也顾不得身份尊卑了,直接出言低斥道,“你私底下派人前去刺杀沈扶,还暗中与沈家人勾结,给他下毒。结果呢?没伤到他半分!你做的这些事情,简直愚蠢!除了加重陛下的猜忌,毫无用处!”   被他这么一骂,栾太后的气焰低了不少,但却满脸疑惑:“我确实派玄羽司暗中刺杀过他,但我什么时候跟沈家勾结给他下毒了?你少把什么屎盆子都往哀家头上扣!”   “不是你?”栾鸿转头看向他,脸色微变。“那是谁做的?”   “哀家如何知道!”栾太后被他这么一骂,心里愈发不爽快。   栾鸿没有再回应,顿时心事重重起来。他前段时间刚听闻玄羽司的人刺杀沈扶,他回乡之后还遭遇沈家人下毒,便立刻猜出这是栾太后动的手。若是让陛下查出来,这案子跟栾家有关,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跟沈家人暗中勾结加害沈扶的人,居然不是栾太后?   栾鸿的心里愈发杂乱无章。   ***   从坪江府赶往凤京府,需要五日车程。   缇行厂的侍卫随行护送,套好了马车,静立一旁,等待沈扶上车。而贺浔骑在一匹马上,像是在等他,而且要跟着一起走的样子。   沈扶转头看去,淡淡道:“我要回凤京府了。怎么,这次又顺路?”   贺浔骑在马上,挠了挠头,笑得不是很自然:“是啊沈兄,你说怎么会这么巧啊是吧,哈哈。”   沈扶肃然而立,蹙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一路跟随我?如不说来,我也不走了,你便一个人回京罢。”   贺浔轻嘶一声,一旁的游逸卿走上前来,急忙制止:“诶,青砚,你都答应我了,可不兴事后反悔啊。”   随后,他又看向一旁的贺浔,无奈道:“事情都已经解决了,贺兄,你就招了吧。”   贺浔悻悻,下了马,走到沈扶面前拱手作揖礼:“下官贺浔,燕梧军参将,奉陛下之命随行保护沈大人。”   沈扶蜷起的手指倏然间收紧。他早就猜到贺浔是段明烛派来的,却不曾想段明烛为了避人耳目,竟从燕梧铁骑中挑人来保护他。   见他不说话,贺浔凑到沈扶身边,眨了眨眼睛瞧他:“沈兄,你是想让我继续称呼你沈兄还是沈大人呢?”   沈扶自然不理会,径直上了马车,一拉帘子,准备来个眼不见为净。   ***   五日过后,一行人回到了凤京府。沈扶官复原职,理应先去吏部报道,然而马车却驶向城中离皇宫不远的神武大街,随后转入一条相对静谧的小巷,在小巷的尽头停了下来。   沈扶下了车,瞧着这陌生的地方,问道:“带我来这里作甚?”   游逸卿走上前来,笑着说:“之前你的府邸不是被查抄了嘛,这套宅子,是陛下送给你的。”   沈扶转头看了那宅子的大门,虽算不上大,但是住他一个人足够,而且这个地段的宅院寸土寸金,这宅子定然不便宜。   沈扶看向游逸卿,正欲开口,后者却一展折扇,抢先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哦,你若不想要,那就亲自去跟陛下说。”   沈扶欲言又止,再次转头看向那宅子。   游逸卿轻摇折扇,笑了笑:“要不然进去看看?”   沈扶眸色微沉,沉默片刻,走过去推开门,踏入宅内。他并没有发现,游逸卿留在了门外,没有跟上来。   院中打扫得十分干净,正值初春,虽仍有几分春寒料峭,门口处的三棵柳树却已经抽出了嫩芽。穿过拱门,竟是别有一番风景。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倒影映在清澈池水中。粉墙前是一从茂盛竹子,石桌石凳摆在竹从前。若是夏日夜晚,清风徐来,置身其中,好酒一杯,定然让人心旷神怡。   穿过游廊,终于走到正堂。沈扶抬手推门而入,迈过门槛,室内设有梅花式檀木小几,一张桃木四扇围屏,一张梨木镌花椅,布置简洁大方,几乎与沈扶之前宅邸的布置一模一样。   沈扶神色未变,立于屋内,良久未动。   许久过后,但闻身后微有动静,沈扶回头,逆着光影,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先生。”   那人轻轻唤了一声。   --------------------   最近基本都是隔日更~稳定0点更新 第15章 又逢君(二)   沈扶微怔,只见段明烛一身白龙鱼常服,银线滚边,腰系玉带,腰间悬一枚白玉佩。许是因为良久未见,他那一双凤目中少了几分平日乖戾神色,取而代之的是因为克制而仅流露出少许的欣喜之情。   段明烛走上前来,轻声问,“先生对这里还满意吗?”   沈扶避开他的目光,刚想开口,却又迟疑。   “……陛下不必如此。臣未立寸功,不敢消受。”   段明烛唇角轻牵,眸中笑意一闪而过。若他没有记错,先生这是第一次称他为“陛下”并以“臣”自称,这许是代表他已经接受了他的帝位。   “之前你的宅邸离皇宫太远,每日早朝光是路上就要耽搁不少时间。住在这里,也方便些。”   段明烛眼见他还要出言,怕他拒绝,又补了一句:“若不住在此处,先生也无处可住,不是吗?”   沈扶:“……”   “还是说,朕再把你接去养心殿?”段明烛轻轻牵起他的手,玩笑道,“这样也好,离得近些,先生也能每日与朕一同去上早朝。”   提到养心殿,沈扶微蹙双眉,将手抽离,低斥一句:“……胡闹。”   “那就是愿意住在这里了?”段明烛试探问他。   沈扶思索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臣回京,是为公事。陛下若有公事之外的事,那还是免谈了。住处的事,臣自行想主意。”   这是拒绝收下这座宅院了。   段明烛心里低叹一声,又道:“你要想什么主意?当日下旨查抄的是朕,如今你既然官复原职,朕赐你一座宅邸又怎么了?”   沈扶:“于理不合,臣也当不得陛下赏赐。若被他人知晓,会说陛下有失偏颇。”   段明烛主动退让一步:“那便这样。宅院还是归于朕名下,先生只消每日宿在此地,如此可好?”   沈扶垂眸,良久未言。   段明烛负在身后的手握了握拳,实在不行,他只能再把他的好弟弟搬出来用一用了:“明煜现在还在楚王府。先生若答应朕,等时机成熟,朕会选一处富庶之地,给他做封地,然后送他去那里居住。”   沈扶听到段明煜的名字神情一怔,眸中微动。   看着他神色,段明烛心下苦笑。他的弟弟真是先生的软肋,轻易就能把他拿捏住。   沈扶低声问道:“陛下此言当真?”   段明烛:“朕一言九鼎。”   “如此……臣多谢陛下。”   这是终于答应下来了,段明烛心里放松些许,不由轻笑:“先生想如何感谢朕?”   沈扶抬眸看他,意思是问他想要什么。   段明烛眸中露出试探:“抱朕一下可好?”   沈扶敛了神色,负手侧过身去。   这是拒绝了。   段明烛本来也没指望他能答应,倒也没有过于失望,随后,却又换了一个条件:“那……朕日后每隔一旬,来你这里坐坐,可好?”   “……陛下要做什么?”   段明烛沉吟片刻,说:“在你这里用一次晚膳,如何?”   沈扶睨他一眼,刚拒绝了他,不好再拒绝第二次,于是他没好气道:“当皇帝的,还要来臣子这里蹭饭,陛下真是好出息。”   段明烛但笑不语。没有拒绝,那便是答应了。   沉默片刻,沈扶低声道:“我还有一事想请教陛下。”   “何事?”   “那五千两银子,是怎么回事?”沈扶终于问出了困扰他一个多月的问题。   “……”段明烛险些都快要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听他再次问起,只能如实回答。“确实是朕安排的。你离开皇宫,身无分文,朕只能出此下策。贺浔也是朕派去的,他武功高强,又是玄羽司的人,派他过去,也不会被栾党发觉。”   沈扶微一蹙眉:“他不是燕梧军的人么?”   “啊?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段明烛微有错愕,随后一想,贺浔在玄羽司的身份无人知晓,就连韩卓都不知道,贺浔与段明烛传递消息,向来是通过楚酌。贺浔出于谨慎,自然不便跟沈扶明言,但是段明烛已经完全把沈扶当成自己人,便有什么说什么了。   “他最初是宣平侯府——也就是楚家的下人,后来入了燕梧军。宣平侯去世之后,朕统领燕梧铁骑,看他办事机敏,就把他安插进了玄羽司,栾庆山一直不知道他是朕的人。”段明烛如实道。   沈扶听完他这一番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不得不钦佩他的这一番安排。既能暗中掌握玄羽司一举一动,危急时刻,又能将贺浔派上用场。   段明烛微微一笑:“先生是不是在想,玄羽司里竟然也有朕的人,这番安排着实高明?”   被他一语中的,沈扶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淡道:“陛下要与栾党抗衡,这些也没什么稀奇的。说不定,缇行厂也有栾党的人。”   段明烛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先生说得对,回头朕是该让韩卓好好查一查。”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段明烛仍觉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准确地说,是有许多思念之情想倾诉。   直到回宫之时,他坐在轿子中,微闭双眸,脑子里全是沈扶的身影。   若是可以,他仍想把沈扶藏在养心殿里。不必任职,也不必上早朝,就让他留在养心殿里,做他段明烛的人。   不过段明烛也只能这么想想。他与沈扶的关系好不容易有了些许缓和,他不想破坏这短暂的平静。至于那思念之情……   段明烛长叹一声。   只能忍着了……   ***   沈扶官复原职之后,日子有条不紊地继续着。翰林院积压了不少公事,沈扶每日回府之时,都已经很晚了。本来两人约定,每隔十日,段明烛都会去他那里蹭一顿晚膳。然而翰林院这些日子公务繁重,沈扶从前独居惯了,晚上经常忘了用膳。   于是,段明烛为了防止他不吃晚饭,有时候会换身常服出宫,路上买些夜宵带去他府里。这每十日去一次也变成了隔两三天就去一次。与其说是去蹭饭的,不如说是去查岗,查沈扶有没有好好用晚膳。   坪江府知府传来密信,沈榕夫妇依旧没有交代出,给沈扶下毒的幕后指使究竟是何人。在密信中,坪江府知府称,沈榕夫妇被连番审讯,早就已经神志不清,他猜测,或许那幕后指使本来也没有暴露身份,他夫妇二人也不知指使他们的究竟是何人,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当了靶子。   段明烛猜测这幕后指使是栾太后,可是细想之下,栾太后又怎么认识的沈家的人?而且也没有实证指向她。   无奈之下,这桩案子仿佛成了悬案。段明烛只能派了些人手暗中保护沈扶的安危,以防有人再下手。   好在栾太后没有再针对沈扶有任何举动,转眼间,便到了暮春时节。   这一日,段明烛看完折子已经是戌时一刻了,他让韩卓去翰林院看一眼,沈扶散值了没有,韩卓回禀说,沈扶已经回家了。段明烛换了一身便服出了宫,趁着夜色乘坐一辆马车悄悄离了宫。   到了神武大街,段明烛让马车停了下来,自行下车走到一个小摊贩前面,挑了些宫里吃不到的糕点,又买了两份热气腾腾的馄饨,准备带去沈扶家里。   他拎着东西,正欲回到马车上,身后却有一人急匆匆行来,段明烛偏头望去,此人竟是缇行厂的人,先前曾被韩卓派去看守楚王府。   那人单膝跪地,低声行礼:“属下见过主子,见过掌印。”   段明烛只觉似乎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忙道:“起来说话。”   那人站起身来,迅速说道:“主子,楚王府那边出事了。景王殿下发高烧,属下寻了大夫,但是殿下病情来势汹汹,连续三日未退烧,今日午后身上开始起了红疹。大夫诊治过后,说有可能是瘟疫。属下不敢自作主张,特来向主子请示。” 第16章 又逢君(三)   段明烛闻言一惊,他以往驻守北境的时候,见过边境流民得瘟疫。这病情传染迅速,却也不会自生,楚王府的瘟疫又是从何处传来的?   他思索片刻,将手里拎着的食物交到韩卓手中:“你把东西送到先生那里,告诉他朕公务缠身,今晚无暇去他那里。”随后,他吩咐身后两名近卫,“回宫。”   韩卓躬身应下,刚一转身,却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人,但见那人一身官袍还未换下,手里同样提着些许食物。   “沈……沈大人。”韩卓怔怔道。   段明烛闻言,下意识顺着韩卓的视线看去。看到沈扶的时候,他脸色一变。   沈扶方才隔得远,没有听清楚,只零星捕捉到了几个词,于是他快步走上前,草草行了个礼,继而低声问道:“太子……”话说出口,他又觉不妥,改口道,“景王殿下怎么了?”   段明烛不想让他担心,于是隐瞒了实情:“没什么,明煜生病了,朕马上派御医去诊治,你别担心。”   沈扶盯着他:“……是瘟疫?”   段明烛一怔:“你……你听到了。”   沈扶的脸色顿时难看下来,段明烛赶忙安抚道:“那诊治明煜的大夫是宫外的,有可能是误诊。等御医有了消息,朕马上派人告诉你。”   沈扶艰难抬头看着他:“陛下可否让臣进宫等消息?”   段明烛听他如此关怀段明煜,心里不由一阵失落,却还是说:“上车吧。”   在路上,段明烛吩咐韩卓先行快马回宫,避开栾党视线暗中将御医送去楚王府,又写了一封密信封好,交给近卫送去给贺浔,让他暗中查探瘟疫源头。   然而此时,沈扶仍是悬着一颗心。   段明烛看着他神色不佳,知道他心里在担心段明煜,只得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却也不知究竟能起到几分效果。   段明烛心里轻叹一声,撩开马车的帘子看了眼窗外。此时已经是二更天了,路上的行人也少了。只剩一弯弦月悬于高空,散发出幽幽的光。   回宫后,段明烛得知御医已经在去了楚王府,他马上下令封锁了消息,剩下的只能等着那名御医回来。   三更天,段明烛本想让沈扶先去歇下,沈扶却不肯。等到韩卓暗中将那御医带到养心殿时,已经近子时了。   “微臣赵德林,叩请陛下圣安。”来者放下药箱,跪地行礼。   赵德林身为御医,已经在太医院任职十多年了,一直兢兢业业,小心行事,不曾出过什么差错。然而今日,陛下身边的韩掌印突然要将他带出宫诊病,称这是陛下的意思。但病人究竟是谁,韩掌印没有说。直到他在楚王府下了马车,进去一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曾经的太子殿下,赵德林顿时吓坏了。如今诊治完毕,他又被送回宫向陛下禀报。   “起来回话。”段明烛急促道,“人怎么样了?”   赵德林到现在仍然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听到陛下问话,他赶忙道:“回禀陛下,景王殿下所患确实是瘟疫。而且病情来势汹汹,情况不佳。臣已经开了药,至于效果如何,要到明早才能见分晓。”   段明烛听到那句“情况不佳”之时,下意识看了一眼沈扶,果然看到沈扶神色更加难看。   他又看向赵德林:“你有几分把握能治好?”   赵德林今夜本就受了惊吓,被这么一质问,连忙颤声回道:“臣行医十几年,确实未曾治过瘟疫,如今只能按照医书上所言开方。”   意思就是,他也没什么把握能治好。   段明烛斟酌片刻,又问:“他现在是什么病症,你与朕细细说来。”   “是,是。”   随后,赵德林依言将他所知道的一一道来,段明烛时而会打断他,问得更细致一些。两人的对话夹杂着不少医学术语,沈扶听不懂,却是能看得出来,段明烛对段明煜的病情十分上心。   段明烛:“若他明早仍然高烧未退,方子里再加两味凌行草和苦荽。”   赵德林一听,心下斟酌须臾,似乎觉得可行,急忙道:“陛下高明。”   今上乃杏林圣手,这在太医院是人人皆知的。   “韩卓。”段明烛唤道。   “奴才在。”   “你再去太医院一趟,将今日当值的几位御医都送去楚王府。”   “是。”   段明烛看向赵德林:“这几日辛苦你们,姑且住在王府。待景王康复,朕定有重赏。”   赵德林再次跪拜下去:“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托。”   赵德林下去之后,韩卓也去了太医院传口谕,殿内只剩下段明烛和沈扶两个人。   段明烛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轻轻握起他的手,安慰道:“别担心,会没事的。”   沈扶神色间的担忧仍未消减,低声道:“多谢陛下。”   段明烛知道,这是谢他方才派人前去给段明煜治病,并非是谢他出言安慰。他很想说,段明煜是他的弟弟,这么做都是应该的,无需他感谢。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说道:“都快子时了,明日还有早朝,你就别回家了,先去东偏阁歇息,如何?”   之前段明烛将沈扶暗中藏在养心殿,是住在北面的一处厢房,他考虑到再让沈扶住在那里,难免会让他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给他换了个地方。   沈扶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想着等明日看看段明煜的病情是否有起色,便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沈扶在翰林院一整日都有些心事重重,同僚问他发生了何事,他也只能搪塞过去。   酉时,还未等翰林院散值,沈扶便先去了养心殿,韩卓将他领进正殿,恰见赵德林跪在御案前禀报。   “臣给景王殿下换了药,烧退了些,但是午后又烧了起来,而且,身上的红疹似乎更严重了……”赵德林小心翼翼地道。   段明烛听了,脸色一变。   但闻赵德林继续说:“依臣看,殿下他在病前,始终心绪不振,似乎……”他抬眸看了看段明烛的脸色,谨慎道,“殿下似乎没有什么求生的意志……”   段明烛倏然间握紧了拳头,沈扶也脸色微变。段明煜为何心绪不振,他二人自是知晓。   若是病人存了死志,无论用什么药,医术有多么高超,都难以令其康复。   沈扶转身望向段明烛,行了个揖礼,迅速道:“陛下请容臣前往楚王府,臣会好好规劝景王殿下,解开他心结。”   “不行。”段明烛皱眉,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先生难道不知瘟疫是什么?那病传染迅速,万一传给你怎么办?”   “臣定然会小心行事。”沈扶快速道,“臣死不足惜,殿下乃天潢贵胄,不容有失。”   “死不足惜?”段明烛咬了咬牙,“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扶撩袍跪地,极力保持冷静:“请陛下允臣前往楚王府。”   “够了!”自沈扶回京,段明烛已经许久没动怒了,如今看他这般举动,他怒意噌的一下就上来了。“先生别白费力气了,朕绝不允准。”   沈扶紧紧盯着段明烛。   段明烛走到赵德林面前,冷声问道:“你们可还有别的法子?”   赵德林磕下头去,颤声道:“臣再尽力一试。”   “快去。若是治不好他,你们……”段明烛一咬牙,转念一想,又不好让他们有太大的压力,于是摆摆手示意他退下,“罢了,快去吧。”   “是,是……”赵德林站起身来,拎起药箱,退出了养心殿。   段明烛转身看向沈扶,无奈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扶他:“先生请起。”   沈扶缓缓站起身来,神情依旧十分难看。   “朕是为了先生的安危着想。”段明烛抿了抿唇。“先生有多么担心明煜,朕就有多么担心先生。”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先生能明白朕的心吗?” 第17章 又逢君(四)   第三日,段明煜的病情依旧没有任何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而且他身边的侍从也出现了瘟疫的症状。段明烛下令楚王府所有人严禁出府,就连那四名御医也要一直留在府内,有任何事,让守在那里的缇行厂侍卫前来禀报。   此时,一名侍卫跪在殿前,一五一十地将御医的话传给段明烛:“景王殿下始终昏迷不醒,难以用药,而且高热未退,随时都会病危。”   段明烛闻言,顿时一掌拍在御案上,咬牙道:“四名御医都治不好他?朕要他们何用!”   天子动怒,伺候在屋内的下人全都跪了下去。   沈扶愣怔,仍有几分不可置信:“太医说的病危,是何意?”   侍卫一顿,说道:“太医说,殿下的身体在病前已经受损,心气虚且悲,短气不乐,是心疾的症状。再加上这次瘟疫侵袭入体,殿下他有可能会……”   侍卫没有继续说下去,沈扶转身,行了个揖礼正要开口,段明烛猜到他想说什么,先行打断了他:“先生不必多言,朕是不会同意你见明煜的。”   沈扶盯着他,说:“陛下刚才都听到了,景王殿下可能随时都会有危险。即便如此,陛下都不允臣前去看望一眼?”   段明烛冷冷地看着他:“那你呢,你方才可曾听到,王府里的几个侍从都出现了症状,这病症传得有多么快你不是不知道!”   段明烛走上前去,咬牙切齿道:“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成命?”   “殿下性命垂危,臣无法顾及这些。”越到此时,沈扶反而越冷静,只是没有人能注意到的是,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朕说不行就是不行!先生不必再多言!”段明烛一字一句地道。他可以纵容沈扶一切,对于段明煜,他也可以让步。唯独这件事,他绝对不能让步。   沈扶仍在竭力保持冷静,事已至此,他知道他多说无益。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渺小。   燕梧铁骑兵临城下的时候,他无能为力,段明煜被囚禁于楚王府,他无能为力,如今他病入膏肓,他依旧无能为力。   沈扶没有再说话,只是草草地向段明烛行了一礼,道了一声“臣告退”。   段明烛却突然叫住他:“先生!”   沈扶止住脚步。   段明烛张了张口,却没能说什么。过了片刻方才低声道:“你……是不是在恨朕?”   沈扶顿了顿,轻声说:“陛下何必多此一问呢。”   段明烛站在原地,突然感觉心如刀绞。多此一问,便是自取其辱。   “朕替你去看看明煜,”段明烛看着他的背影,用商量的语气说,“这样,可以吗?”   沈扶回头,蹙眉看着他。   一旁的韩卓却先行出言阻止:“主子,万万不可!”   段明烛没理会他,只看着沈扶,咬了咬唇,说道:“朕无法保证一定能够治好他,但会尽力一试。”   “主子不能冒险!”韩卓仰头,恳切地道。   这个时候,段明烛哪里还能保持在沈扶面前的冷静,当即厉声呵斥:“住口!”   韩卓张了张口,哪敢再劝。   “先生,朕替你去探望明煜,你好好留在养心殿,等朕的消息,”段明烛握住他的手,将其捧在怀里,“你不要恨朕,好不好?”   “陛下……”沈扶望着他,眼睫忽闪两下,顿时心乱如麻。   他虽然在意段明煜,可他仍存理智。段明烛虽篡位称帝,可是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天下百姓和万里河山皆系于他一人,而沈扶又岂能以一己私利,让当今圣上置身于险境?他自己的性命不值钱,可是段明烛呢,大晟的子民呢?更何况,段明烛还这么年轻,连子嗣都没有,更没有立储,若有万一……   段明烛分析道:“先生想去楚王府,除了看一眼明煜,你也做不了什么。他如今昏迷不醒,你去了并没有什么用。但是朕以往在北境见过流民得瘟疫,知晓该如何对症下药。”   段明烛抿了抿发白的唇,仍看着沈扶,话却是对韩卓说的:“摆驾,朕去一趟楚王府。”   韩卓一愣,知道自己劝不住了,只得默默磕了个头:“……是。”   “先生也不必再劝朕。”段明烛道,“朕意已决。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不会听的。”   沈扶看着他,良久未言。   段明烛自小就是这样的一个性子,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判断。别人的话,他若是愿意,或许能听得进去,他若是不愿,便绝无商量的余地。   他总是如此。   ***   韩卓备好了马车,段明烛换了一身朴素的淡蓝色滚银边云纹直裰,又从书柜中翻出一本旧的医书,那些书都是当年教他医术的亭遥道人留给他的,他已经许久没有翻看过了。放在书柜里多年,纸张也已经微微泛黄。   一切准备就绪,他正欲上马车,却突然被叫住了。   “……陛下。”   段明烛回头,看到沈扶走上前来,神色间带着几分忧虑。   “先生可还有什么吩咐?”段明烛问。   沈扶看着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递给他。   段明烛微怔片刻,接过那帕子一瞧,材质只是普通的素绢,什么装饰都没有,也不是新的,但是洗的很干净。许是沈扶将其待在身上久了,帕子上也沾了些沉水香的味道。   “陛下要保护好自己。”沈扶道。   段明烛将帕子小心叠好,收入怀中,“先生放心。”   沈扶本来还想再多交代几句,却又踟蹰,段明烛释怀一笑:“走了。”   说罢,他转身上了马车。伴随着车帘落下,沈扶终于看不到他了。   马车离开了养心殿,向宫门驶去。 第18章 又逢君(五)   先前,段明烛已经下令将楚王府隔离,如今,府外正守着十几个侍卫。   侍卫们看到马车上走下来的是段明烛,纷纷一惊,随后单膝跪地行礼。段明烛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准备走进府邸,离他最近的那个侍卫走上前,拦在他身前:“府内危险,陛下不宜进入。”   段明烛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无妨。”   侍卫迟疑片刻,退到一旁。   段明烛从怀里取出沈扶给他的那方帕子,握在手心里瞧了瞧,随后以帕遮面,在脑后系了个结。   他回头看了一眼随行的近卫,说:“不必跟进去,在外面候着便是。”   两名近卫拱手应下。   段明烛踏入府中,径直走向内堂,在寝卧中看到了昏迷不醒的段明煜。四位御医仍坐在一起商议对策,见到段明烛亲自来了,同样大吃一惊,并让其赶紧离开,段明烛不管不顾地坐在桌边,几个御医面面相觑,段明烛却让他们将这几日给段明煜开的所有的药方和脉案拿出来给他过目。   赵德林赶忙将方子呈上,段明烛接了过去,迅速看了一遍,随后起身,走到床边落座,细长的手指搭在了段明煜的脉上。   段明烛把脉的时候向来十分专注,他看着段明煜紧闭双眸的面容,片刻过后,又检查了他的口舌,眼睛,以及身上的红疹。   “寸脉虚浮,关脉急促而游移不定,尺脉时弱时强,他染病至少已经有半月之久了。”段明烛淡淡看着段明煜,神色依旧。   赵德林思索片刻,艰难地道:“不止如此,殿下他身体也甚是亏损。这样的身子,一旦染上这瘟疫,病情发展比常人要迅速得多……”   段明烛斟酌片刻,继而问道:“前些日子你开的那些药,他喝得进去么?”   赵御医摇了摇头:“殿下心脾两虚,恶疾侵体,喂进去的药全吐了。”   段明烛没有再言,指腹仍旧压在他的脉上,过了许久,他淡声吩咐道:“取纸笔来。”   赵御医急忙将他引向一旁的书案,上面笔墨俱全。段明烛坐在案后,迅速写起了新的药方。随后,他将开好的方子递给赵御医:“去煎药吧。”   赵御医接过方子一瞧,大惊:“陛下,这药是否太过于冒险?殿下他……他如今本就体虚,只怕撑不住这药力。”   “你还有别的法子么?”段明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赵御医忙低下了头。   “你们呢?”段明烛看向他身后的其他三名御医,后者皆不发一言。   段明烛:“那就按照朕说得做。他若是死了,算朕的,不关你们的事。”   ***   许是他开的药确实有效,至少灌进去没有再吐出来。段明烛坐在床边,将空药碗递给赵德林。   折腾了许久,已经快四更天。屋外漆黑一片,阒静无声。   段明烛转头看向几名御医,静静吩咐让他们去休息。赵德林恭恭敬敬地道:“臣恐怕殿下半夜病情发作,还是在这里看着他为妙。”   “有朕在,不用你们。”段明烛说。   这是要他们去歇息,他自己在这里守着。   赵德林大骇,忙跪地道:“臣等岂敢劳累陛下!”   “朕开的这药本就药效凶猛,若他半夜有何异样,你们可有法子?”段明烛淡淡道。   几个御医对视一眼,不发一言。   段明烛看了他们一眼:“退下罢。”   御医们离开了寝卧,却也不敢睡,只在外间等候吩咐。   直至月已中天,淡淡的月辉倾洒在楚王府的屋顶,院中池塘中的鱼似乎都已经睡了,侍卫们却仍在值夜。除了段明煜,府中没有一人能睡觉。   又过了一个时辰,那药效发作,段明煜的脸上开始冒汗,他紧闭着眼睛,表情痛苦,似乎身体正在与那喝下去的药做抗争,就连喘息似乎都不顺畅。   段明烛平静地看着他,将赵德林留给他的针灸包打开,取出一枚银针,对准穴位,缓缓扎了进去。   他的针灸是多年前在北境之时,跟着亭遥道人学的,然而也已经多年没施过针了。若是旁的大夫,许是早已生疏,这针灸之术本就考验施针之人的手法,一着不慎让病人丧命都有可能。但是段明烛虽然许久不曾施针,却未觉生疏,十多针扎下去,段明煜难耐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不少,似乎将那猛烈的药效压制下去了。   段明烛手中仍捏着一枚针坐在床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段明煜。   有时候他也在想,段明煜究竟有什么好的,让沈扶这般在乎。论学识,论领兵,论治国,似乎都是他段明烛更胜一筹;除了出身好,段明煜哪一样能比得过他?   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懂事的孩子没人疼。在沈扶的眼里,他段明烛又有主意又省心,所以不必操心;而段明煜不过生个病,却能让沈扶那般急切。   难道只有弱小,才能激起他的怜悯之心吗?若段明煜从此从世间消失,沈扶能不能把对他的关怀分给别人?   段明烛微眯双眸,细长的银针捏在指间,只要刺入段明煜的脖子,他就永远不用醒过来了。以段明烛的医学造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段明煜简直易如反掌,事后只要说段明煜没有熬过瘟疫,便一了百了了。   段明烛一动不动坐在床边看着他,仿佛还在犹豫。银针闪着锋利的光芒,在段明烛的指间,既是治病救人的工具,又是杀人于无形的凶器。 第19章 又逢君(六)   过了许久,段明煜脸上难耐的神色渐渐消失,沉沉地陷入了梦乡。段明烛看着他熟睡的模样,最终还是垂眸,将手里的那根银针放回了针灸包里。   段明煜若是死了,沈扶必定会十分痛苦。如果以此为代价,段明烛宁愿自己永远得不到他的怜爱与关怀。   ***   次日,天还未曾大亮,屋外的树影透过窗户,影影绰绰地映在地板上。段明煜缓缓地睁开眼睛,身上还是很难受,嗓子很干,全身都疼,不过比前些日子已经好了许多。他挣扎着想坐起身来,却不经意间看到一个身影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手肘撑桌,支着脑袋,正在闭眸浅寐。   段明煜一惊,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病重眼睛也花了。他又看了看,那不是将他囚禁在楚王府的皇兄又是谁。   段明煜大惊失色,那日段明烛一鞭子抽在他脸上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   微弱的动静吵醒了段明烛,他睁开狭长凤目,看向段明煜。后者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见他醒了,段明烛走上前去,坐在床边。“别乱动。”   段明煜霎时不敢动了,段明烛伸手,将他身上的银针一一卸去。段明煜这才发现身上居然还扎着针。   “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段明煜蜷缩着,仿佛坐在面前的不是他的兄长,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段明烛瞧着他的样子,不耐道:“说话,哑巴了?”   段明煜急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哪里不舒服。事实上,他哪里都不舒服,尤其是看到洪水猛兽坐在他面前,更是不舒服。   段明烛知道他问也问不出什么来,遂凉凉道:“手拿来。”   段明煜踌躇着,从被子里伸出手腕,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段明烛长指搭上他的脉,凝眸诊脉片刻,随后收回手。   “当真没有不适?”   段明煜哪里敢再敷衍,战战兢兢地道:“……有些渴。”   段明烛睨他一眼,起身从桌上倒了一杯半热的茶,递给他。段明煜慌忙双手接过去,喝了半杯,他才小心翼翼抬眸,瞧着他。   “看什么看?”   段明煜睫毛忽闪两下,小心问道:“……昨夜皇兄一直在这里?”   段明烛:“太医院救不了你。朕若不来,你就死了。”   段明煜低下了头,心里五味杂陈。段明烛半接半夺地取过他手中的杯子,放回桌上。“躺着吧。有事叫赵御医,朕要回宫了。”   “是……”段明煜不敢一直看他,却又忍不住抬头瞄他。“谢……谢皇兄。”   段明烛从衣架上取过披风披在身上,正欲离开,却又侧目看他一眼。“不必心存感激。若不是看在先生的份上,你是死是活干朕何事。”   说到这里,段明烛无端想起那日他在段明煜面前提起“先生”二字,后者却根本不知“先生”是哪一位的事情。他又转过身去,居高临下看着他。   “是沈扶沈青砚,这次你记住了?”   段明煜微怔,急忙点头。“……臣弟记下了。”   看着他这幅唯唯诺诺的模样,段明烛实在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再骂几句出出气,一想自己好不容易把人救活了,若是再给整死了,实在不太好,只得作罢,心里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随后便拂袖离开了。   寝阁的门打开后又被“砰”的一声关上,见那人离去了,段明煜方才想起自己连一句“恭送皇兄”都忘了。   几位御医仍守在外面,段明烛交代了几句后续该如何用药,御医们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可能还会出现病情反复,按照昨日的方子,减轻剂量。若是难以承受药效,可以考虑给他施针以压制。再不行,就让侍卫去养心殿通报一声。”段明烛道。   赵德林躬身一礼:“臣等记下了。”   走出楚王府的时候,天已大亮。日光照在身上,段明烛忽觉一阵头疼,脚步也有些虚浮。上马车的时候,他一踉跄险些踩空,好在随行的近卫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主子可有不适?”侍卫搀扶着他问道。   段明烛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心里也知道,不过就是昨夜一夜未眠的原因罢了,休息一日便是。   也不知为何,从前在北境,尤其是在战时,连续几夜不眠不休也是常有之事。可尽管如此,他毕竟年轻,底子也好,所以身子从未出现过这样那样的状况。可是自从回了凤京府,仿佛身体也变得矫情起来,也不知是跟谁有关。   回宫的路上,他坐在马车里,摘下了沈扶给他的那方帕子。素色的白绢没有任何花样,手感却非常细腻柔软。   一夜未歇,到底还是有些疲倦。他闭眸浅寐起来,手里仍攥着那方素绢,愈发觉得那柔软的质感像是某人的躯体。   段明烛轻抚那方素帕,仿佛抚过了那人雪白的皮肤。他不由想起当初刚把沈扶从昭狱中带出来,并将其藏在养心殿中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沈扶的身上还带着昭狱中留下的鞭刑。段明烛曾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为他脱下衣衫,替他伤药。他的手曾抚过他胸膛上斑驳的伤痕,激得那肌肤浮起一层寒栗。   段明烛缓缓睁眸,望着帕子,轻叹一声。   真想抱一抱他啊。   段明烛静静地想。 第20章 又逢君(七)   段明烛一夜未歇,好在今日没有早朝,回到养心殿之后,他倒头就睡了,连衣服都没换。韩卓服侍他脱了靴,换了衣裳,盖好被子,这一觉就睡到了傍晚时分。   醒来的时候,太阳都下山了。夕阳的光射入西暖阁,在地板上拉了长长的光影。   段明烛朦朦胧胧地睁眸,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没人回应他。   段明烛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来人。”   韩卓从屋外快步走来,在屏风外躬身道:“主子有何吩咐?”   “哪去了?”睡了一整天醒来,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段明烛还有些起床气,这个时候,谁在他身边他自然就把气撒谁身上。   韩卓听到他声音中的不耐,赶忙道:“主子息怒。方才沈学士过来了一趟,想见陛下。奴才说主子还在睡着,沈学士就走了。”韩卓自然这位沈大人是主子待见的人,急忙又补充道,“现在估计还没走远,要不要奴才把人再叫回来?沈学士今日是第二次来找陛下了,中午的时候,已经来过一趟了。”   一听沈扶主动来找他,段明烛心情也好了,催促道:“那你还啰嗦什么?赶紧把先生叫回来。”   “是,奴才这就去。”韩卓站起身来,快步向殿外走去。   段明烛从床上爬起来,正要下床,低头一看,他的身上还只穿了件中衣,于是又叫住了韩卓:“叫个人来给朕更衣。”   “是!”韩卓忙不迭地答应着,赶紧去吩咐人,一时慌手慌脚的,又怕沈扶走远了。   下人服侍他更完衣,段明烛身着一袭玄色蟒纹蓝边箭袖,一丝不苟的头发以白玉冠束起,面容上的疲惫也已然一扫而空。走出寝卧的时候,沈扶只抬眸看了一眼,然后敛衽行礼。   “臣沈扶,恭请陛下圣安。”   段明烛走上前去,亲自扶起他:“听闻,先生午时已经来过一趟了。”   沈扶神色未改,只如实道:“是。”   “先生可是担心朕?”段明烛轻笑。“放心吧,朕没事。”   沈扶:“陛下误会了,臣只是想看看陛下可曾回宫了。”   “看看朕有没有平安回来?”段明烛又问。   “看看陛下是否回来了,臣好问问景王殿下状况如何。”   “……”   听到“景王”二字,段明烛心里颇为无言。这个沈青砚,连骗他两句都不会。   “先生有什么好担心的。朕亲自给他诊治,定保他无事。”   沈扶躬身行了一礼:“如此,臣多谢陛下了。”   专程来问他段明煜的情况也就罢了,现在还替他谢谢他。段明烛越想越不是滋味,没好气道:“他是朕的弟弟,朕救他天经地义,你道什么谢?”   沈扶也不想再在这么一件小事上做文章,只顺着他道:“是臣失言了,陛下恕罪。若无旁事,臣先行告退。”   “等等。”段明烛急忙叫住他。   沈扶止步。“陛下还有何吩咐?”   段明烛从怀里取出沈扶送他的那方素绢,眨了眨眼睛看他:“多谢先生送的帕子。”   沈扶看了一眼那帕子,伸手想拿过来,却被段明烛眼疾手快地收了回去。“先生这是干什么?不是已经送给朕了吗?”   沈扶看他一眼,又别开了视线:“王府瘟疫横生,臣只是不想陛下也染上恶疾,故借陛下一用。不过陛下若是喜欢,拿去也无妨。”   “喜欢啊,当然喜欢。”段明烛歪着脑袋看他。“不知道先生知不知道一首赠帕诗?”   沈扶闻言,脑海中无端想到了两句诗。但他还是淡淡道:“不知道。”   “朕还没说是哪首诗呢。”段明烛悄悄看着他,然后吟诵起来,“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郎君着意翻覆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沈扶脸上一黑,还真跟他刚才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那首诗一模一样。   “先生真的没有听说过这首诗吗?”   “未曾。”沈扶不假思索道。   “朕才不信。”段明烛有些不满。“先生堂堂二甲进士,翰林院掌院学士,才华横溢,学富五车,这么一首简单的诗都不会?连朕都会。”   “进士又如何?”沈扶平静地道。“无论是会试还是殿试,考的乃是经义和策论,此等情词小诗,岂能入的了科考的试卷?”   段明烛噘噘嘴,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于是,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沈扶面前:“喏,朕的回礼。”   沈扶抬眸一看,只见他手中挂着一枚玉佩,成色和质地绝属上乘,银色罗缨为饰,属玉中上品。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段明烛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偏偏沈扶继续装傻。“陛下这是何意?”   “你赠给朕素绢,朕回之以玉佩。”段明烛笑了笑,“言念君子,温润如玉。它很配你,不是吗?”   沈扶敛了敛眸:“臣本来也没想把那素绢赠给陛下,自然没有回礼之说。”   段明烛心里气他不会说好听的话,嘴上却不得不退让一步:“那这玉佩是朕赏给先生的,这样总可以了吧?”   沈扶:“臣无功无德,自然愧不敢受。”   段明烛咬了咬牙:“若朕命令你收下呢。”   沈扶不说话了。   段明烛轻哼一声,上前一步,亲手将那玉佩挂在他腰间,最后伸手捋顺那银色罗缨。   “朕珍视先生,所以才赠玉给你。若是先生实在不想受赠,便拿去换了银子。”段明烛低声说。“如此,也显得朕的一腔心意还能值几个钱。”   --------------------   明天还有~ 第21章 又逢君(八)   好说歹说,段明烛终于让沈扶收下了那玉佩。时辰已经不早了,沈扶本来想回府,段明烛却突然提起,今日已经到了一旬的期限,按照二人从前的约定,每隔一旬,段明烛会去沈扶府中跟他一起用晚膳。   沈扶并不想把他带回家,却又拗不过他。最终,段明烛勉强答应他,等他陪自己在宫里用完晚膳,就放他出宫。   养心殿的膳食向来不错,有沈扶坐在旁边,段明烛胃口也好了很多。但是沈扶却只挑了几样清淡的菜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段明烛却不依不饶,以他觉得沈扶没吃饱为由,又让他吃完一碗燕窝,亲手给他剥了几个虾,最后又将鲤鱼鱼腹的肉挑了些给他,看着他吃干净,这才算完。   沈扶拿着筷子,冷冷看他一眼:“陛下逼臣吃这么多,就不怕臣积食难消?”   段明烛轻笑:“怎么会?朕可是医者,自然心里有数。方才那些刚刚好,若是积食,你尽管来找朕算账。”   沈扶:“……”   段明烛取来帕子替他擦了擦唇角:“先生平日里就是吃得太少,这副身子过清瘦了。”   沈扶轻叹:“臣可以回家了吗?”   “不要。”段明烛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方才只顾着伺候先生用膳,朕还没吃好呢。”   沈扶正想怎么回话,段明烛歪着脑袋瞧他:“陪圣上一同用膳,若是提前离席,这不太好吧?”   “……”   沈扶只得坐在一旁看着他用膳。段明烛吃得慢条斯理,有时候还抬眸看看他,再调笑几句。   “先生喜欢看朕吃东西?”段明烛口中还嚼着一个水晶饺,囫囵不清地说道。   都说食不言寝不语,沈扶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等段明烛细嚼慢咽地吃完,宫门都下钥了。尽管如此,段明烛也有一百种方法送他出宫,可他偏偏不想这么干,非要将沈扶留宿养心殿。这些日子下来,养心殿的东偏阁基本上已经成了沈扶的专属房间了。   夜晚,段明烛一个人睡在西暖阁却怎么也睡不着。昨夜为了照顾段明煜,彻夜未眠,白天又睡了一整天,傍晚才醒,这个时候想再入睡实在困难。段明烛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子时,依旧没有任何睡意,这才爬起身来抱着枕头下了床。   韩卓本来守在门外,见段明烛只穿了一件中衣就要往外走,急忙追了上去。段明烛不顾他阻止,跑去了东偏阁。推门而入,屋里的灯已经熄了,段明烛摸着黑悄悄爬上沈扶的床。   沈扶本就是刚躺下,还没入睡,床上突然爬上来一个身影,沈扶一惊,正要出声,段明烛突然捂住了他的嘴。黑暗中,段明烛低声说:“先生,是朕。”   沈扶皱了皱眉:“半夜三更,陛下不睡觉跑来这里作甚?”   “朕睡不着。”段明烛如实说。   “陛下睡不着,也不让臣睡?”   “想让先生陪朕一起睡。”段明烛眼睛里满是期待。   “不行。”沈扶拒绝得斩钉截铁。   “可是朕真的睡不着,明天还有早朝呢。”段明烛故作一副委屈神色。   沈扶看着他,“为何睡不着?”   “……是白天睡多了。”   “那陛下白天睡那么多作甚?”   “还不是因为你的段明煜!”段明烛气愤道,“为了照看他,昨夜朕一夜没睡!”   “……”   段明烛最是了解沈扶,知道用什么拿捏他。沈扶终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良久才道:“那陛下睡在这里,臣出去待着。”   说罢,沈扶正欲下床,段明烛拉住他:“不准走!”   沈扶止了动作,冷冷地看着他,段明烛气愤不过,将他摁倒在床上。   “睡觉!”段明烛命令道。   沈扶皱眉,想挣脱他的钳制。段明烛故作威胁:“先生好好睡觉,朕保证不做任何逾矩的事情。先生非要忤逆朕,朕就把你绑起来。”   “……”沈扶无端想起之前在养心殿的厢房中,段明烛用布条把他的手捆在床上的事情。他冷冷看段明烛一眼,翻过身去对着墙闭上了眼睛。   段明烛知道他这是妥协了,心里满意地笑了笑,将被子给他盖好,躺在沈扶的身侧睡了。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的味道,很快就睡着了。   ***   次日醒来,沈扶早就不见了身影。段明烛把韩卓叫进来更衣,顺口问了一句沈扶哪儿去了,韩卓恭敬回道,他已经去翰林院点卯了。   段明烛有些闷闷不乐,他还想着让沈扶跟他一起奉天殿上朝。怪沈扶起床太轻,都没能让他醒来。   一日过去,到了酉时,翰林院散值了,沈扶收拾好文书马上离开了值房,片刻都未曾耽搁。可是尽管如此,他出了门,恰好看到一身玄色常服的段明烛站在门口,似乎专门在等他。   段明烛这是掐准了翰林院散值的点,提前赶到了这里。他咧嘴一笑:“先生。”   沈扶简直无奈。“陛下又有何事?”   看他一副不想见到他的样子,段明烛撇撇嘴,说:“不让你陪朕用晚膳,你不就是想回府吗?朕送送你还不行。”   沈扶不愿理会他,只向东华门走去。段明烛像个拖油瓶一样跟在他身后问东问西。   “先生,昨夜你睡得好么?”   “今晚回去吃点什么?”   “翰林院最近忙么?”   沈扶一句话都不想答,走得很快。段明烛依旧百折不挠,得不到回应也继续在他身后跟着。   “先生,万一今晚朕还是睡不着怎么办啊?”段明烛一边走在他身侧一边偏头瞧他。   沈扶走得很快,段明烛也只能快些走才能跟上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侍从都快追不上了。   由于走得过快,转过一个巷口,段明烛猝不及防地跟人撞了个满怀,他微微一惊,那个撞到他的宫女一抬头,霎时吓坏了,赶忙跪地求饶。   “奴婢该死!给陛下请安!”   见状,韩卓连忙走上前去,斥道:“你是哪个宫的?走路不长眼吗?”   宫女跪伏在地,带着哭腔道:“奴婢是绮兰殿的,我家娘娘患了重病,奴婢正要去请太医,不想冲撞了陛下,奴婢该死!”   段明烛脸色一变,上前一步伸手抓住她的衣襟扯到面前,低声问道:“谁病了?什么病?”   沈扶也神色凝重起来,如果他没记错,绮兰殿是栾太后的宁康宫六殿之一,住的是先帝的林嫔。   宫女吓得瑟瑟发抖,她看着面前冷厉的段明烛,颤声道:“奴婢的主子是林嫔娘娘……她……她好像得了……瘟疫……”   林嫔闺名林靖瑶,是延熹帝的嫔妃。由于她曾育有子嗣,所以无需为先帝殉葬,但是新帝践祚之后,栾太后把持后宫,并将林靖瑶软禁在了宁康宫的绮兰殿,无她的命令,不许跟任何人见面,尤其是她的儿子。   沈扶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林靖瑶曾育有一子一女,她的亲生儿子,便是段明烛。 第22章 声声慢(一)   一听到林靖瑶出事了,段明烛的脸色难看得仿佛随时都会杀人,但他还是极力保持最后一丝冷静,草草地跟韩卓交代一句让他把沈扶送回府,然后拐过宫道,阔步向宁康宫的方向走去。   “主子?主子!”韩卓叫了他两声,可段明烛哪里能听得见。偏偏他身上还有段明烛交代他的别的任务,韩卓只能催促身边的宫女太监:“快,跟上主子,别让他跟太后娘娘起什么冲突。”   一行下人行个礼,赶忙追了上去。随后韩卓神色急切地看向沈扶:“沈大人请,奴才先送您出宫。”   沈扶知道他心里想着段明烛,也知道事态紧急,于是说:“不必了,你快去找陛下吧。”   韩卓:“主子有交代,奴才不敢不从。”   沈扶凝眸想了片刻,绮兰殿出了瘟疫,难道是从楚王府传过去的?还是说,绮兰殿的瘟疫在先,又传到了宫外?   不过这哪都说不通,无论是绮兰殿还是楚王府,都有人把守,严禁外出,又岂会互相传染瘟疫?   沈扶隐隐猜测,这瘟疫是否跟栾太后有关?林靖瑶是栾太后手中的一枚棋子,只有牢牢握住这枚棋子,段明烛才能听她的话,栾太后还严令禁止他们母子二人私下见面,可依照段明烛那个性子,得知林靖瑶身染恶疾,多半来不及请示栾太后,说不定还会直接闯宫,万一再跟栾太后气什么冲突,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沈扶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韩卓,随便寻了个由头:“翰林院还有公务,我今日不回府了。韩掌印也不必送我。”   韩卓一怔,斟酌片刻点点头:“也好。那沈大人请自便吧,奴才赶紧去寻陛下。”   ***   段明烛心急如焚,他总算体会到沈扶得知段明煜身染恶疾之时的那种心情了。走到宁康宫正门,门口的侍卫抱拳行礼,段明烛理都没理便阔步走了进去,然后又一路走到绮兰殿,只见殿门紧闭,外面竟然守着两名身着麒麟服的玄羽卫。段明烛不由冷笑,栾太后为了防止他跟他生母见面,竟然派玄羽卫把守绮兰殿。   那两个玄羽卫看到段明烛,拦在门口躬身行礼:“见过圣上。”   段明烛厌恶神色毫不掩饰:“滚,朕要进去。”   两名玄羽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太后娘娘有令,不准万岁爷与林嫔娘娘见面。”   段明烛扬手就是一巴掌落在他的脸上,这一掌带着几分内力,直打得对方嘴角破开流血,脸颊也红肿起来。他凤目一眯,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朕?”   那玄羽卫神色未改,擦了擦嘴角的血,抱拳躬身道:“太后娘娘的旨意,属下不敢不从,还是请陛下先去请示……”   段明烛实在懒得跟他废话,直接一脚踹在他胸膛上,那名玄羽卫猝不及防被踹飞出去,磕在墙上,吐出一口血。段明烛看都没看,直接推门而入。   穿过正殿,走进寝卧,段明烛终于看到了一人躺在床榻上,身侧侍奉着两名宫女,他脸上的狠戾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目光中的担忧。他快步走过去,那两名宫女看到他,皆让开地方,段明烛单膝点地,蹲在床边,眼神里尽是急切。   “母妃!母妃你怎么样了?”   此时,林靖瑶一身素衣躺在床上,额头还覆着帕子。   不得不说,林靖瑶确实是一个相貌十分出众的女人。虽年逾四十,却仍然是三十岁出头的容貌,肤若凝脂,眉如远黛,凤眸似水,青丝如云。病中未施任何粉黛,薄唇少了几分朱色,只剩苍白,头上未戴任何钗饰,却愈发衬得她秀雅绝俗,气若幽兰。   林靖瑶看见久违之人,眸中半是思念半是惊讶:“你……陛下怎的来了?”   “朕听说母妃病了,过来看看。”段明烛抓住她的手腕,两指轻放在她脉上。   林靖瑶听到他口中的称呼,敛了敛眸:“我不是陛下的母妃,陛下叫错了。”   段明烛闻言,神色稍暗,他咬了咬唇,低声改了口:“林娘娘。”   自从栾太后将他收养过去,一边严令禁止他们母子二人私下见面,还要让他改口,不许再称呼林靖瑶为母妃。   段明烛为她诊脉,片刻过后,却发觉她脉象似乎不像瘟疫的症状。他的医术师从亭遥道人,从不曾出现过误诊,可病人是他的生母,急切之下,却又不得不比平日诊脉更加谨慎。最后,他仍然不放心,低声说道:“另一只手。”   林靖瑶将左腕递过去,段明烛两指指腹搭在她的脉上,神色愈发专注。   林靖瑶轻叹一声:“不过就是因着换季染了些风寒罢了,有御医在,陛下何必来绮兰殿跑一趟,若是让太后娘娘知晓,她定然会不高兴的。”   段明烛哪里管栾太后高不高兴,在听到林靖瑶染了瘟疫之后,他连万一真出什么事,让栾太后一起陪葬的心思都有了。   如今,这脉象看似无需栾氏陪葬了,于是段明烛转头看向身侧的两个宫女。   “娘娘没有染上瘟疫?”   那两个宫女一听此问,面面相觑,急忙下跪。   “回禀皇上,昨日御医来把脉,给娘娘诊出的确实是风寒之症。”   林靖瑶听他这么问,顿时花容失色:“陛下听何人说我染了瘟疫?”   段明烛微怔,他不由想起方才在巷口撞上的那个宫女。   绮兰殿的宫女他都认识,巷口遇到的那个宫女如此面生,根本不是他母妃身边的人。只不过当时在情急之下,一听到有关林靖瑶的事情,他就慌不择路了,哪里还有心思考虑此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段明烛不欲将此事悉数告知林靖瑶,免得她担忧,只将她的手腕放回锦被中,对她笑了笑:“是朕听错了下人的传话,现在没事了。”   林靖瑶望着他的神色,很快就猜到了事态不对劲:“是陛下听错了,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段明烛一顿,安慰道:“是朕听错了。没事,娘娘不必担忧。”   他担心林靖瑶继续追问下去,立即转了话题,“风寒也不是小事,娘娘要多保重身子。”   林靖瑶不好再多问下去,只能点了点头。   段明烛看向身侧的婢女:“太医给娘娘开的方子呢?拿来给朕瞧瞧。”   那两个宫女还跪着,其中一人起身去拿方子,又跪呈给段明烛。   段明烛接过来看了看,片刻过后,发现没什么异样,便递了回去:“好好伺候娘娘,不许再让她生病了。”   两个宫女急忙答应着,段明烛便让她们起来了。   林靖瑶却有些着急:“陛下快些离开这里吧,一会儿让太后娘娘看到怎么办?”   段明烛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今日闯宫,又打伤了玄羽卫,被栾太后知道是迟早的事,越到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慌不忙了,左右不过就是挨几句骂罢了。   “没事,她迟早要知道。朕一会儿去认个错便是了。”段明烛看着他生母面容,心里一阵失落。自从被栾氏收养过去之后,他与林靖瑶见面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娘娘要按时用药,好好保重身子。”   “我都知道,陛下快些离开这里吧。”林靖瑶催促道。   段明烛继续嘱托:“若有要事,定要派人去养心殿告诉朕。”   林靖瑶看他不听话,又实在担心太后怪罪他,不禁出言训斥:“还不快出去。”   段明烛咬了咬唇,退后一步,跪地磕了个头,低声道:“儿臣告退。”   随后起身,迅速离开了绮兰殿。   夕阳渐落,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段明烛发现此事似乎还没惊动到栾太后,她好像不知道这件事情,于是四下看了看,打算摸着黑悄悄溜走。   刚一出门,却见门口站着韩卓和宁康宫的王嬷嬷,韩卓身后还跟着几个养心殿的侍从。两个人似吵非吵,你一言我一语地阴阳怪气。   段明烛稍蹙眉,走上前去:“干什么?”   王嬷嬷看见段明烛来了,福了福身子,说:“太后娘娘懿旨,等陛下跟林嫔叙完旧,太后娘娘也想跟陛下叙叙旧。”   段明烛一听,心道该来的总会来的,他看了韩卓一眼,淡淡道:“朕现在就去找太后,你们先回去吧。”   王嬷嬷赶紧道:“太后娘娘懿旨,这些奴才没有拦住万岁爷闯宫,让奴婢代为教训。”   韩卓刚要说话,段明烛一声轻笑:“韩卓是朕的亲随,还是从四品缇行厂掌印,你算什么东西,想教训他?”   王嬷嬷哑然,刚想第三次把“太后懿旨”搬出来,可是他看着段明烛微微上挑的凤目,冷冽目光投向她,王嬷嬷气焰顿时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段明烛短促道出一字:“滚。”   王嬷嬷面有怏色,没再说话,行了个礼就退到一边了。   段明烛看向韩卓:“先生回家了没有?”   韩卓赶忙跪地,恭声回答道:“沈学士突然说翰林院有公务,今夜可能无暇回府了。”   段明烛立马猜到这是他的托词,多半是为了不让韩卓送他随口编的借口,想必是自己独自离开了。   段明烛点了点头,说:“你们回养心殿吧,朕与太后有话要说。”   韩卓自然知道他今天闯入宁康宫私下跟林靖瑶见面,太后定会找他算账,如今主子却让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先走。韩卓面露担忧:“主子……”   段明烛看他一眼,催促道:“别给朕找麻烦,快走。”   韩卓不敢再多言,冲着段明烛磕了个头,带着几个侍从走了。   段明烛敛了神色,凤目稍抬,以上位者的姿态看向那嬷嬷:“带路罢。朕去见母后。”   那王嬷嬷是栾太后的心腹,平日里对下人颐指气使,如今在段明烛面前却半分耀武扬威的架势都没有了,只卑怯地道:“……是,万岁爷这边请。” 第23章 声声慢(二)   宁康宫正殿,栾太后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段明烛走上前去,行了个揖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栾太后连眼睛都没睁,只道:“陛下给林嫔请完安,终于轮到哀家了?”   段明烛神色稍暗,跪下地,低声道:“私下会见林娘娘是儿臣的错,请母后责罚。”   栾太后睁眸,缓缓坐起身来:“陛下忘了你与哀家的约定?连通传一声都没有直接闯进宁康宫,还打伤玄羽卫,成何体统!”说到最后,栾太后一掌拍在贵妃椅的扶手上,声音也夹杂着怒意。   段明烛垂眸,道:“下人传错了话,称绮兰殿有瘟疫,儿臣也是怕母后凤体受损,所以过来一看。”   栾太后一皱眉:“瘟疫?荒唐!”   段明烛没说话。   “陛下是担心哀家凤体受损,还是担心林嫔啊?”   段明烛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面不改色:“担心母后。”   栾太后冷笑一声:“即便是下人传错了话,这也不是陛下私自会见林嫔的理由!还有韩卓,他身为陛下的近侍,也不知拦着些,自当重罚!”   段明烛长身而跪,目视前方,不卑不亢地道:“养心殿的人,朕自行处置,不劳母后费心。还有,闯宫的人是朕,跟林嫔也没有任何干系,母后要怪罪,处置儿臣一人便是。”   栾太后一声,怒意更甚,这是摆明了不让她动他的人,她不无讽刺地道:“既然如此,还望陛下好生管教你的人。”   “这是自然。”   栾太后轻哼一声:“陛下也不必跪着了。回去管教下人吧。”   段明烛微怔,看向她:“母后不治罪儿臣了?”   栾太后瞥他一眼,道:“皇帝身为九五之尊,哪里是哀家说罚就罚的,回去吧。”   段明烛敛目,却又觉栾太后不会这般轻易让步。他听得出她口中恼怒,若他就这般走了,指不定她事后会如何为难林靖瑶。还不如他主动让步,左右栾太后要的不过就是他的服从,他给她便是。   想到这里,段明烛吐出一口气,缓缓叩下头去,低声说:“今日之事,到底是儿臣的错。母后若不治罪,儿臣便在此长跪不起。”   栾太后侧目看着他冷笑一声,面上的恼怒神色却是淡了些许:“陛下如今已经是皇帝了,哀家也没资格罚你。”   段明烛:“母后是儿臣是母后,将儿臣抚养成人,自然有资格。”   “你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   “是。”   栾太后重新躺回贵妃榻,闭上了眼睛:“罢了,陛下既然主动认错,那便出去跪着,一个时辰之后自行起身便是。”   段明烛闻言,知道自己的服软起作用了,他微微颔首,只道:“儿臣遵命。”   只要把栾太后哄开心了,不让她迁怒林靖瑶,至于他自己,倒是怎样都可以。   随后,段明烛走出正殿,月上枝梢,月光倾泻在铺了整个院子的鹅卵石上。段明烛轻轻吐出一口气,利落地往鹅卵石地上一跪。   宁康宫里没有哪个下人敢看皇帝罚跪,所有人都去了别的院子伺候,就连栾太后也待在殿内不出来了。   此时此刻,宁康宫正殿院中只有段明烛一人。   百无聊赖之下,段明烛抬起头,瞧着空中一轮圆月。还好今夜天气好,月色这般明亮,自然不会突然下个雨;这暮春时节,也不至于突然下个雪。如此一来,不过跪个把时辰也就无所谓了。   不过这么好的月色,浪费在罚跪上实在有些可惜。段明烛心里有些怏怏不乐,这个时候,他又思念起沈扶来,这幽幽月光,像极了他。   想完了沈扶,膝盖已经开始泛凉。暮春虽然不冷,但是晚上还是有些许凉意。再加上他以往在北境习惯穿得单薄,穿厚了再穿铠甲总是施展不开。可今日在院中跪久了,他多少感觉有些凉飕飕的。   段明烛闭了闭眸,暗自调息,以内力御寒。并逼迫自己想些别的事情。   于是他想起了今日在巷口遇到的那个慌里慌张的小宫女,正是他告知段明烛绮兰殿有瘟疫的。   从前,段明烛经常托绮兰殿的宫女太监帮他送些东西,所以林靖瑶身边的宫女他都是认认识的,可现在想起今日那个小宫女实在是过于面生,根本不是伺候在他母妃身边的人。   是有人故意设套,一着不慎,他居然跳了进去。   想到这里,段明烛凤眸微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栾太后。   可这件事情如果是她做的,除了让他在院子里跪一跪,她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不是栾太后,又会是谁?   段明烛脑中有些混乱,那个小宫女的面貌虽然他还记得些许,但是当时的情况过于紧急,他也记不得太多了。看来,若是想查出幕后指使,只能找到那个宫女,再好好审讯一番。   段明烛缓缓调息着内力。月亮高高悬挂在天上,四下寂静,只有旁边的灌木丛中偶尔传来不知名的虫鸣。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冷意自膝盖传至四肢百骸,隐隐伴随着针扎一般的刺痛,每疼一下,都让他拧紧眉头。   “……”   段明烛心里暗中嘀咕,不过跪个把时辰,怎么又发作了……   他的腿疾是从前在北境的时候落下的,发作起来的时候,膝盖痛如针刺。但是当年,教他医术的亭遥道人已经把他的腿疾治好了,自从回到凤京府,就再也没有发作过,所以他这些年才能这么活蹦乱跳,可是今天……   段明烛的手绞紧了衣摆,试图转移注意力,不去想膝盖上的刺痛。可越是不想理会,那痛意却愈发明显,仿佛非要唤醒他当年在北境作战,伤到腿时的情形。   当年,他率领二百名精兵深入敌后设埋伏,犹记那是一月初十,北境因地处内地高原,多山川,地势险峻,所以气候严寒,尤其是到了冬天,几乎呵气成冰。   就是在那样的天气之下,他和二百名精兵埋伏在雪山里一天一夜,他的腿疾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   当时,他强撑着精神,终于等到了敌军经过,将敌军一网打尽,最终他当场晕了过去,被下属带回了大营。等他醒来,宣平侯狠狠骂了他一顿,几个手下全都挨了罚。   明明是打了胜仗,却无端挨骂,段明烛好生委屈。这还不算什么,宣平侯要他接下来一段日子待在大营,不许他再跟随大军出战,段明烛哪能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自然不服气,而宣平侯治军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一个军令严明,说一不二,他说让段明烛养伤,段明烛就哪儿都去不了。   看着大军上前线,段明烛却只能待在大帐中,他气得砸东西,但没过多久,他就砸不了了。   腿疾发作,膝盖时而一阵针扎般的刺痛。每次发作,他都痛得在榻上打滚。怪不得宣平侯骂他骂得那么厉害,行军多年,自是知晓这腿疾有多么难办。   后来,大军偶遇云游四方的亭遥道人,他为段明烛诊治,很长一段时间,段明烛不能上战场,百无聊赖之下,只能跟着亭遥道人学医,救治伤兵。等到段明烛腿疾好的差不多了,宣平侯大胜北凉军,亭遥道人看他实有习医的天分,就把自己多年行医所撰写的医书都留给了段明烛,随后继续云游四方去了。   多亏亭遥道人医术高超,也幸好段明烛年纪轻,好得快。腿疾被治好之后,很少再发作。可是今日,跪了一个多时辰的鹅卵石之后,膝盖上针刺一般的疼痛再次将那熟悉的痛楚唤醒。   段明烛紧锁着眉头,额角浮起一层细密汗珠,手掌撑地,指尖微微蜷着,跪姿几乎已经不稳,汗珠从鬓角躺落,牙根都在打颤,就连喘息也开始沉重起来。紧接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心悸和反胃,还伴随着头晕目眩。   最后,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倒了下去。   --------------------   上一章只改了标题名,内容没有变动~ 第24章 声声慢(三)   夜色渐深,王嬷嬷正准备进殿伺候栾太后歇息,路过长廊,却见院中昏迷在地的那个身影,大吃一惊,赶紧招呼过来两个小太监将人扶进了厢房,然后去了主卧寻栾太后。   “主子,万岁爷好像是晕过去了。”王嬷嬷神色有些担忧。   “慌什么。”栾太后坐在梳妆台前,面无表情地看在镜子里的自己,宫女正在为其拆簪。“带哀家去瞧瞧。”   “是。”   走进厢房,栾太后落座床畔,淡淡地看着段明烛紧闭的双眸。   王嬷嬷惴惴不安地道:“主子,要不要奴婢去传太医?”   栾太后没有立刻回答,看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让太医直接去养心殿,然后派人去通传一声,让韩卓来把人带走。”   “是。”王嬷嬷赶忙吩咐屋外的两个小太监去办差,又回到了屋子里。   栾太后抬起手,抚上段明烛的脸颊,状似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是不听话。哀家还以为,扶持你登上皇位,你能听话些的。”   王嬷嬷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哀家没生你,也养了你二十年。若是你听话些,少受点苦,哀家也少操点心。”   栾太后神色冷漠,手掌缓缓下移到他的脖子。她手上尖锐的护指还没有摘,王嬷嬷站在一旁,看着那护指好像随时都要扎进万岁爷的脖子的样子,心里怦怦直跳。   “主子,万岁爷不会有事吧?怎的跪一会儿就晕过去了?”   “他在北境受过伤,估摸着是旧疾发作了。”栾太后淡淡回应。“年轻人,能有什么事,你操什么心。”   王嬷嬷听到太后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依旧忧心忡忡:“当年大殿下患病的时候,也很年轻啊……”   听到那三个字,栾太后淡漠的神情倏然间凌厉起来,王嬷嬷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跪下去:“奴婢失言!太后娘娘恕罪!”   栾太后冷然看了她一阵,最后还是收回了视线。毕竟她侍奉在自己身边几十年了,也知道她是无心的,遂没打算怪罪。   “就算他有事又如何,皇帝若是龙驭上宾,哀家便得垂帘听政。”栾太后冷笑一声,尖锐护甲仍然在段明烛颈间轻荡。“只可惜,煦儿年纪太小了。等他再大几岁,让皇帝册封他为太子再说。”   听到段承煦的名字,王嬷嬷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肃王段承煦,年仅五岁,段明熙唯一的嫡子,段明烛的侄儿,还是栾太后的亲孙。若是段承煦成了太子,将来即位之后,栾太后便是太皇太后,到时候再让段承煦从栾家娶一个女儿当皇后。彼时的朝堂,才将彻彻底底成为栾家的天下。   王嬷嬷想到这一层,顿时连气都不敢出一下。   栾太后垂眸,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段明烛:“太子还没有册封,所以皇上现在,可不能死。”   段明烛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栾太后抬起头,轻叹一声:“哀家的明熙,去得太早了……”   王嬷嬷小心翼翼地看着主子,劝道:“主子,大殿下在天有灵,会保佑主子和肃王殿下的。”   提起故人,栾太后扭曲的脸上似乎又有了隐隐泪光,王嬷嬷还想着该如何劝慰,段明烛仍然闭着双眸,藏在被子里的手,微微蜷起。   ***   “快,快一些!”走在回养心殿的路上,韩卓面露急切,不断催促着抬御辇的小太监。   那四名抬辇的太监脚底生风快步走着,韩卓担心段明烛的状况,恨不得直接插翅飞回养心殿。   不多时,御辇上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慢一点,你想颠死朕啊。”   韩卓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段明烛斜倚在辇上,凉飕飕地看着他。   “主……主子,您什么时候醒的?”   “一直醒着。”要不然怎么能将刚才在宁康宫栾太后说的一番话全部听了去,段明烛不禁翻了个白眼。他倒是想晕,但是腿疾发作,只会让他疼到想立刻死去,不会让他疼晕,这种疼,只会让人越来越清醒。   韩卓哑然,又问道:“主子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能坚持一下么?马上就到养心殿了。”   “坚持不住了你能怎样?要不然就地把朕埋了?”段明烛有气无力道。   韩卓:“……”   他心想,主子还能说笑,想必能坚持,于是又吩咐他们快一些,却又想起段明烛嫌这御辇太颠,又吩咐他们稳一些……   段明烛没什么力气再开口,只能继续闭上了眼睛。   太医院的人已经在西暖阁等候了。韩卓将段明烛扶上床榻。那医官跪在床前,小心翼翼道:“还请陛下伸手,臣为陛下请脉。”   段明烛掀睫看他一眼,只见来的是个年轻而陌生面孔,他才想起这深更半夜,太医院本来也没几个值班的,想让御医赶过来,起码得过一个时辰。于是他将手递过去,医官谨慎地将手指搭上他的脉搏,开始为其诊脉。   段明烛看着他,淡淡开口:“你叫什么名字,在太医院任什么职?”   那医官一边诊脉,一边恭声回答:“臣李泱,正七品医士,是赵太医的徒儿。”   怪不得他看起来尚年轻,原来是赵德林的徒弟。   一旁的韩卓忍不住道:“陛下恕罪,御医们今晚都不当值,奴才担心现去找人来不及,只能先让李医士过来瞧瞧。”   “无妨。”段明烛说。   自从段明烛即位以来,太医院基本也没什么活儿。圣上年轻身体好,鲜少生病,再加上如今的后宫空无一人,御医们除了平日里研究药草,也没有病人可以诊治。   李泱这是第一次被叫来给皇上诊治,不由紧张了起来。他咽了一下口水,诊完脉,又检查了他的关节处,问道:“陛下可是感觉肢体关节冷痛,游走不定?”   段明烛不假思索回道:“方才有,现在已经好些了。”那腿疾发作,本来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李泱又问:“可伴有手足沉重,肌肤麻木?”   段明烛:“是。”   这都是腿疾发作时的并发症状。   李泱查探了他膝盖上的淤青,再问:“可有畏寒?关节屈伸是否不利?”   “是。”   李泱还欲再问,第一次给圣上诊脉,他自是要万分谨慎。但段明烛却已经不想回答了,直接说道:“是风寒痹阻之症。寒气侵袭,滞留筋脉,闭阻经络关节所致。你给朕开些祛风散寒、温经通脉的药。”他顿了顿,又继续道,“玄槐、甘犀草、黄浮参。剩下的你自己看着来吧。”   李泱一怔,他早就知晓圣上医术精湛,良久过后才点了点头:“是,是……”   随后,他拿起笔开始写方子。片刻过后,他将方子交给随从前去抓药。   李泱轻咳一声,试探着抬眸看着段明烛:“……若无旁事,臣便先退下了。”   “你这就走了?”段明烛偏头看他,“朕的膝盖还疼着。”   “……”李泱有些为难,这风寒痹阻之症本就是需要长期用药调理,哪儿能短时间内根治。“那个陛下……热敷一下会好些。”   “你给朕扎两针不就得了。”段明烛疑惑看着他,“会施针吗?”   “会,会!”李泱忙说道。又暗道怎的方才没想到这个,还要被陛下提醒。   “带针的没有?”   “带了带了。”   李泱忙从医箱中取出针灸包,段明烛撑着身子欲坐起来,韩卓上前将其扶起,又掀开薄被,将宽松的亵裤挽起,露出膝盖。李泱手里捻着银针,却又愣住了,只觉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等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下针,段明烛不由偏头瞧他:“是不是不知道在哪儿下针?   他用近乎和蔼的眼神看着李泱。   李泱抬头看着陛下,张了张口,哑口无言,他突然有些欲哭无泪。   他平日里跟着赵德林学医,在太医院同辈的人中,医术算是上等,平时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但他到底是经验少,也从不曾给宫里的主子们诊过病,今天突然被叫来了养心殿给圣上诊治,太医院上下皆知,圣上本就懂医,且医术高超。他唯恐在御前露怯,本来就万分紧张,来到圣上面前,他更紧张,突然间什么都不会了……   李泱低下头,抿了抿唇,手里捏着银针,愣愣地看着陛下膝上的伤处,仍在思索该往哪里下针。   段明烛见状,心里低低一叹,轻声说:“悬钟。”   李泱闻言一怔,反应了片刻,面露汗颜,将银针轻轻旋入悬钟穴中。   段明烛背倚着床帷,看着李泱紧张的神情,心下又觉好笑。   看见他取了新的银针,段明烛继续道:“阳陵。”   李泱:……   于是他又把针刺入阳陵穴。   段明烛:“膝关。”   “……”   李泱实在是汗颜了。   段明烛不由问道:“穴位找得很对,手法也不错,你紧张什么?”   李泱再去取针,吞吞吐吐道:“臣……臣并没有紧张。”   他的汗都快流下来了。   学医也有十年了,第一次被病人指导着看病。   段明烛轻笑,又说了一个穴位。李泱脸色泛着白,将银针捻转着扎进去。   就这样,在段明烛的指导之下,李泱终于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给圣上治病。   扎完针之后,李泱羞愧地快要抬不起头来了,他俯身叩下头去,低声道:“臣实在无地自容,恳请陛下降罪。”   段明烛膝盖上的痛楚已经减轻了不少,他扫了一眼李泱,只说道:“罢了,不必自责,朕不怪罪你。”   李泱见圣上如此宽容,愈发愧疚,段明烛瞧他这幅样子,说道:“七品医士,又岂会连施针都不会?朕信你方才只是一时慌乱罢了。”   李泱抬起头,满眼都是感激之情:“得陛下如此信任,臣感激不尽。”   段明烛刚要让他起身,韩卓端来了熬好的药。“主子,该用药了。”   段明烛接过药碗,正要喝下去,闻到味道,却皱了眉。   “为何会有苍术和秦艽?”   李泱一愣,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开错了药,紧接着又将这两味药从药性到功效到主治在脑海中全都过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不妥,遂战战兢兢问道:“敢问陛下……这二者可有不妥?”   “太苦了,朕不想喝。”段明烛皱着眉,把碗递回韩卓。他向来不喜欢喝太苦的药,好在小时候他身体好,不怎么喝药,也就在北境治腿疾的那段日子,苦汤药是一碗接着一碗。   “陛下……良药苦口啊。”李泱忙道。   他方才甚至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开错了药,会不会被圣上株连九族,却不想这位陛下只是嫌弃药苦。   “去了这两味,换成寻骨风和茯苓便是。”   “……”李泱无奈,只得重新开方子。“臣遵旨。”   韩卓正要把那碗药端下去,刚转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接过了那药碗,走上前去。   段明烛以为韩卓又回来了,刚想开口,一抬头,却见到一张清冷而熟悉的面容,他不由眼前一亮。   “先生!”   沈扶眉眼淡淡,在床侧坐下,将手中的药碗递给他:“喝了。”   段明烛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没接那药碗:“这药很苦的,朕想换一味药怎么了?”   沈扶:“陛下闯进宁康宫打伤玄羽卫都不怕,还怕一碗药?”   段明烛不知道起了什么坏心思,转头看向一旁的韩卓和李泱:“你们先下去。”   二人躬身一礼,李泱轻声说:“臣在外殿候着,一刻钟之后来给陛下拔针。”   两人都离开后,段明烛看着沈扶,眨眨眼睛:“想让朕喝了这药也可以,不过要先生亲自喂朕服用,可好?”   沈扶冷然看他一眼,将药碗放在床旁边的矮几上,显然没有答应他的意思。   段明烛见状,更不高兴了,不由小声抱怨:“先前你高热不退,都是朕亲手喂药的。”   一听这话,沈扶神色稍变。那都已经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在昭狱中受了刑伤,高热不退,被段明烛暗中带回了养心殿养病。那些日子,段明烛亲自照顾他,几乎事无巨细。   想到这些事情,沈扶神色微有躲闪。   “……臣可没有让陛下亲自喂药。”   “你没提出要求,朕却那样做了;现在朕主动开口,先生都能不满足朕吗?”段明烛恼了起来。   沈扶看着他,心里不禁疑惑,居然有人能将强人所难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先生,”段明烛哀怨地看了一眼那药碗。“再不喝就凉了。”   现在他倒是想喝这苦汤药了。   沈扶无奈,心道左右现在四下无人,喂个药也不会少块肉,于是还是端起了那药碗,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   段明烛这下总算开心了,他满是希冀的目光望着沈扶,喝下那一口。尽管舌根都苦得发麻,他还是没有表露出半分,毕竟矫情得有个限度,太过分了的话,沈扶就该真的烦了。   喂完最后一口,段明烛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沈扶。沈扶一瞧,正是先前他“送”给他的那块。   沈扶看着他眸中含笑的模样,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他颇为无奈,但还是接过了那块帕子,用它轻轻拭去段明烛唇角的药渍。   段明烛这下终于满意了。   沉默片刻,段明烛歪着脑袋看他:“先生今晚……为什么没回家?”   沈扶微怔,思索片刻说:“翰林院临时有公务,我回去看公文了。”   六部和内阁的确时常半夜三更有紧急公务,相应官员有时需要夤夜进宫处理。但翰林院平时的职责不过是编撰书籍,起草诰谕等,能有什么临时公务。   段明烛也不戳破他,只笑了笑,说:“办完公务,又担心朕,所以进宫来看看?”   “……”沈扶并不想回答他。   折腾了一晚上,困意上头,段明烛不由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四更天了。   沈扶:“陛下累了,还是好生歇息吧,臣该告退了。”   段明烛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走:“再过几个时辰天都要亮了,先生陪朕躺一躺吧。”   沈扶敛目看他一眼:“陛下这一身的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睡觉?”   “咚咚咚——”敲门声在这个时候响起,门外传来李泱的声音。   “陛下,臣来给陛下拔针。”   段明烛:“进来。”   沈扶:“……”   毕竟李泱来的过于是时候,段明烛冲着沈扶得意一笑,沈扶没去看他脸上嘚瑟的神情,只起身给李泱让开位置。   将针全部卸下来之后,李泱站起身来,拱手一揖:“陛下好生歇息,臣明日再来给陛下诊治。”   段明烛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李泱便离开了,顺便带上了门。   “已经过了子时了,宫门早就落钥了。先生想走也走不,不妨就在朕这里将就一晚。”说到这里,段明烛不知想起什么来,莞尔一笑。“你又不是没在养心殿住过。”   沈扶无奈:“如此,还请陛下给臣安排一处厢房。”   段明烛不依:“先生就留下来陪陪朕吗?”   “……这于礼不合。”沈扶叹道。   “管它合不合,朕命令你留下。”段明烛态度强硬起来。   沈扶眸中闪过一丝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段明烛笑了笑,躺了下去,拍拍床榻空余之处:“先生,来啊。”   沈扶拱手道了一声“臣告退”,然后转身就走,段明烛高声道:“韩卓,把门给朕锁上。”   在沈扶的手即将触上门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落锁的声音。   显然,他已经无法离开这间寝殿了。   沈扶回头,皱眉看着他。   段明烛忍着笑,冲他眨了眨眼睛:“这下走不了了,先生还要继续抗旨不遵吗?”   --------------------   明天入v,10:00更新,6000字奉上,包甜~   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25章 声声慢(四)   沈扶冷睨了他一眼,段明烛摊了摊手,摆出一副无辜模样。   他对沈扶的冷脸已经见怪不怪了,起初或许还有些威慑力,但是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反正无论如何,他的先生对他总是没有好脸色。   沈扶蹙着眉,沉声问道:“陛下到底想干什么?”   “想让先生留下来。”段明烛无辜地道。“先生陪朕歇一晚又怎么了?”   沈扶:“……”   “朕今天都受伤了,膝盖好疼。”段明烛嘟哝两句,半真半假地委屈起来。   沈扶看着他这副神情,颇为无语。   段明烛挣扎着下了榻,走到他身边,撒着娇握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先生,你留下来嘛,不过就是陪朕躺一躺,朕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望着紧闭的房门,沈扶知道今晚他是出不去了。最后,他实在受不住段明烛的软硬皆施,轻叹了口气,他还是妥协了。   看到他默许,段明烛总算喜笑颜开,拉着他上榻。   “先生,你睡里面。”   沈扶将胳膊从他手中抽离出来,淡淡说:“臣睡外侧。”   段明烛不依:“不要,朕喜欢睡外侧。”   沈扶面不改色:“臣答应留下来,已经做出让步了。”   段明烛不高兴了:“你是不是想等朕睡着之后,悄悄离开?”   沈扶反问:“门已经锁了,臣如何离开?”   段明烛这下没话可说了,他争不过沈扶,最后闷闷不乐地睡在了里侧。   熄了灯之后,沈扶躺在床的外侧,几乎紧挨着床沿,侧身背对着他。   其实折腾了一夜,段明烛早就没了睡意。翻来覆去好几次,每一次都往沈扶那边挪几分。   床上不停地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沈扶只恍若未闻,闭目养神。   屋里十分安静,龙涎香仍在燃着,散发出袅袅清香。过了片刻,段明烛忍不住低声道:“先生,你睡着了么?”   沈扶没说话。   段明烛扭动了一下身子,又往他那边靠了靠:“朕睡不着。”   沈扶依旧没说话。   “你转过身来看看朕好不好啊。”   沈扶装没听见。   “朕膝盖疼。”段明烛又往他那边靠了靠,恨不得贴在他的身上。   沈扶实在受不了了,轻叹:“陛下这个懂医术的都不知该怎么办,臣难道有什么法子?”   “谁说朕没法子的。”段明烛低声说。   “陛下既有办法,还问臣作甚?”沈扶瞥他一眼。   “你转过身来,抱一下朕,朕就不疼了。”段明烛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所以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正是这样的音调,给他这简短的一句话中添了几分暧昧。“抱一抱朕嘛。”   沈扶心里直叹气,这个段明烛跟个烦人精似的,他就知道在这房间里跟他一起睡觉没什么好事,所以还是决定不给他任何回应。沈扶心道,只要段明烛觉得无趣了,他自然而然地就放弃了。   但沈扶还是低估了他。   段明烛恼他没有回应,在一边小声抱怨:“从你来养心殿到现在,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若是段明煜被栾氏罚跪两个时辰,你定然关怀备至。”   “……”   段明烛委屈地道:“先生丝毫不关心朕,既然如此,你今晚何必来探望朕?”   沈扶幽幽道:“臣知道了,下次不来了,免得再被陛下锁在屋里。”   段明烛:“……”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段明烛一时气闷,也不想再招他厌烦了,索性闭上了眼睛开始酝酿睡意。   过了一会儿,沈扶见他不出声了,不由想起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情,于是轻声问道:“林嫔娘娘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提到林靖瑶,段明烛沉默片刻,然后将今日在宁康宫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沈扶,包括林靖瑶只是偶感风寒,并没有身染瘟疫的事实。   沈扶听罢,心下起疑:“如此,问题就出现那名宫女的身上了。”   段明烛平躺在榻上,轻叹一声:“朕早该想到的。母妃身边的宫人朕都认识,但是那个宫女过于眼生了。那会儿一时心急,没想这么多。”   “陛下可有下旨调查她?”   “跪了一晚上,疼都疼死了。”段明烛小声抱怨,想等他出言安慰。“朕还没来得及下旨呢。”   沈扶继续分析道:“没下旨是对的。若是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六局十二司中的宫女太多,想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况且几个时辰过去,她目的达到,想必早就不知藏去何处了。”   段明烛撇撇嘴,说:“朕已经吩咐韩卓暗中调查,此事不能大张旗鼓。”   沈扶微叹,转移了话题:“陛下现在好些了么?”   段明烛:“还好。”   “不疼了?”   段明烛如实说:“腿疾发作的时候也只能熬着,只要熬过去那一阵剧痛,剩下的能忍得住。”   沈扶问:“太后娘娘难道不知道陛下有旧疾?为何还会罚你跪?”   段明烛撇撇嘴,回答道:“深宫妇人又不知前线环境恶劣,只觉得朕年轻身体好,哪里知道……”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却突然戛然而止,改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严重的。”   说到底,段明烛虽然渴望沈扶的关怀,但也不想让他过于担忧,所以还是将实情隐去了。   沈扶思忖了片刻,武将的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旧疾。栾太后定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段明烛非她亲生,她自然也不会对他太过于上心。   过了须臾,沈扶静静地道:“她虽是太后,但陛下才是天下之主。如今陛下处处忍让栾家,外戚干权,对朝廷没有益处。”   段明烛凑到他身边,突然间搂住他,说:“先生是在关心朕吗?”   沈扶背对着他的身子突然一僵:“在其位而谋其政,臣是为天下计。”   段明烛沉默了一会儿,过了片刻,说:“你转过身来。臣子跟皇帝说话,哪有背对着朕的道理。”   拿出皇帝的身份来压他,沈扶也无法再反驳他了,只能慢吞吞地翻过身来,却只低垂着眉眼,没去看他。他心道不能背对着皇帝,却也没有两人并排躺在床上说话的道理。   段明烛:“先生,一直以来,朕都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陛下请问。”   段明烛简单斟酌了一下言辞,问出了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到现在,朕即位已经数月,先生接受朕的帝位了吗?朕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难,可是朕一直在努力让你接受,这个过程对于朕来说,或许更难。”   沈扶哪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思索片刻,回道:“臣一介微末之躯,做不了能臣,也做不了乱臣,只能当个循吏,尽本分做事罢了。陛下不必在意臣是否接受,而是应该让世人认可陛下。”   “难道先生就不是‘世人’了吗?”段明烛忙道,“朕一早就说过,不在乎煌煌史册、悠悠众口如何评价朕,毕竟天底下那么多人,总有说朕好的,也有说朕不好的。可是朕在意先生!”   沈扶微怔。   段明烛垂下眼帘,小声道:“其实朕也有想过,若先生执意不接受朕的帝位,那干脆把位置还给明煜算了。”   段明烛声音微顿,继续说:“在这凤京府每一日,每天除了上朝,看折子,就是跟朝臣们虚与委蛇,还得每日去宁康宫请安,跟太后装作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朕其实一点都不开心,还不如回北境戍边。既然如此,让明煜坐这个位置又有何妨?”   黑暗中,沈扶神色微变。他没有想到,段明烛今夜竟然会有这么一番剖白。   “但即便朕有这个想法,栾党也定然不答应,他们本就视明煜这个前太子为眼中钉。所以眼前最为急迫之事,是要立刻扳倒栾家,收回外戚政权。”段明烛平静道。“朕不想先生只做一名循吏,朕想要先生帮朕,辅佐朕。”   沈扶闻言,心里微叹。他越来越觉得,段明烛天生就是当皇帝的人。即便他不是嫡出,生母低微,可正是这样的出身,让他变得从小会看别人脸色,会经营算计。在后宫中长大,他变得有耐心,有野心,在北境这些年,还学会了笼络人心,懂得当断则断,恩威并施。   只有这样,才能当得起九五之尊。   段明烛却已经等得心焦,又追问道:“先生,你愿意么?”   沈扶敛眸,说:“臣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陛下。”   “你尽管问。”   “陛下如今是天下之主,能保证一直克己奉公,爱民如子么?”   “能,当然能!就算不是为了先生,为天下,为社稷,朕也会做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段明烛急忙说道。   沈扶又问:“既然如此,陛下能否善待景王殿下,以及他将来的子孙后代?”   段明烛坚定回答:“能,等扳倒了栾家,朕马上送他去封地。”   “还有,陛下可否赦免在在景王一案中受到牵连官员,并让他们重新赴任?”   “朕早就想这样做了!”段明烛忙解释道,“那都是栾鸿为了排除异己干的。如今朝堂上栾党的官员占大多数,朕想过将他们召回,也免得这朝堂让栾党弄得乌烟瘴气。”   沈扶缓缓呼出一口气,垂下眸,低声说:“如此,臣愿意辅佐陛下,以身许国,万死不辞。”   屋里的龙涎香已经燃尽了,少许余味在西暖阁中弥散着。段明烛眼睛一涩,突然间抱紧了他。等了许久,他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朕才不要你以身许国。”段明烛喃喃道,“武将不惜死,天下太平矣①。冲锋陷阵的事,让朕去就是了。先生坐镇后方,让朕知道你在朕的身后,这就够了。”   沈扶身子一僵,下意识挣扎,可是段明烛却将他抱得很紧,他无奈道:“陛下如今是皇帝,即便战事再起,也轮不到陛下亲临前线。”   段明烛故意问:“皇帝为何就不能亲临前线?大晟江山是当年太祖皇帝亲自打下来的,大晟建朝之后,太祖也屡次御驾亲征,为何朕不行?”   “今非昔比。”沈扶道,“陛下不能冒险。”   近距离感受着他的体温,段明烛忍不住打趣:“先生,你就承认你这是在关心朕吧。”   沈扶就知道他这人正经不过三秒,伸手将他推开,翻了个身,再次拿后背对着他,不再说话。段明烛便从身后抱住他,然后闭上了眼睛。“朕可以不冒险,先生也不能再说什么以身许国的话。”   他顿了顿,说:“朕要你活着,一直在朕身边,辅佐朕。”   沈扶呼吸微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段明烛笑了笑:“睡吧,天都快亮了。”   “陛下也早些睡,莫要耽搁早朝。”沈扶低声说。   段明烛笑道:“好,朕与先生一起入眠。”   屋里安静了下来,龙涎香的味道已经越来越淡。过了一会儿,段明烛听到他绵长的呼吸,知道他是睡着了。   “谁要你以身许国。”黑暗中,段明烛若有所思片刻,喃喃道。“以身许朕还差不多。”   ***   寅时二刻,天已大亮。   段明烛醒来的时候,沈扶正在穿衣。   他半张脸还藏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看沈扶披上朝服。不知为何,他此时心情还不错。   “先生没有半夜悄悄离开,真好。”段明烛笑道。   沈扶睨他一眼,说:“陛下让韩卓锁了门,臣如何离开?难道要臣翻窗?”   段明烛眨眨眼睛:“那可不行。翻个窗万一摔了,朕可要心疼死了。”   沈扶没打算接这个话头,只催促道:“睡醒了就起来,一会儿还有早朝。”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段明烛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朕自即位以来如此勤政,误一回早朝又如何?”   他本来想说“为了先生误一回早朝又如何”,却怕说出口沈扶又不理他了,遂只能省去了那几个字。   沈扶理好了衣裳,问:“陛下的膝盖可还疼?”   “好多了。”段明烛说,“一会儿乘御辇去奉天殿,不耽误早朝,先生放心了吧?”   韩卓听到屋里的动静,知道段明烛已经醒了,于是敲了敲门:“主子,可需奴才进来伺候更衣?”   段明烛刚想让他进来,张了张口,却又看向沈扶,似乎在征询意见。   沈扶神色微变,他本就面皮薄,哪里愿意被下人们瞧见昨夜自己跟皇帝同处一室。   段明烛一笑:“他不进来也定然知道昨夜先生睡在这里。”   沈扶侧目看他一眼,低声说:“不许让他进来。”   段明烛扬声道:“你去传早膳吧。”   “是。”   韩卓应下,离开前,把门上的锁打开了。   沈扶听到外面已经没人了,于是想走,段明烛拦住他:“先生不用早膳了?”   “不必。”   “那可不行!”段明烛只穿着中衣和净袜便下了床,拦在沈扶身前。“先生本来就够瘦了,朕可不准你养成不用早膳的习性。”   沈扶低头一看,微蹙双眉:“去把鞋穿上。”   段明烛抱臂扬了扬下颌:“你都已经把韩卓赶走了,没人替朕更衣了。”   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要沈扶为他更衣。   沈扶不想理会他,转头就走,段明烛突然拽住他手腕,沈扶拧了眉,回头看他,段明烛故作威胁道:“先生若是不答应朕,朕可是会报复你的。”   “哦?”沈扶收回手腕,冷冷地看着他,“陛下打算如何报复臣?”   段明烛狡黠一笑,凑到沈扶耳畔,低声说:“昨夜先生可宿在了西暖阁,若不答应朕,朕就让韩卓在朕的起居注写上先生的名字。”   沈扶:“……”   起居注是用来记录帝王日常一言一行的,平日里,后宫嫔妃的侍寝记录也需写在上面。但是段明烛的后宫至今空无一人,所以他的起居注上也从来没有过侍寝记录。   沈扶看着段明烛一副得意模样,拿着别人的把柄,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最终,沈扶还是认输了,默默给他换下寝衣,又为他穿好贴里和朝服,穿上靴子,系好玉带,戴上冠,一切准备就绪,段明烛满意之余,非要替沈扶挽发作为回报,沈扶硬着头皮让他重新梳好头发,这才作罢。   段明烛将他拉到铜镜前,看着镜中二人。   此时,段明烛一身玄色朝服气宇轩昂,沈扶一袭深红官袍道骨仙风。二人虽年龄相差些许,气质迥然,然而却同样身姿高挑,相貌出众。   “先生,你看我们像不像一对天生的……”   话音至此,段明烛突然戛然而止,望着镜子里沈扶的清冷面容,硬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神仙眷侣”咽了回去。   “……鱼水君臣?”   沈扶轻咳一声,不想回答这个不正经的问题。只道伺候完更衣,他的任务也完成了。   段明烛看着他的侧颜,噘噘嘴有些不满,却还是拉着他一同前去用早膳,然后前往奉天殿上早朝。   当日夜晚,李泱前来给段明烛复诊,发现他已经好了许多,沈扶也放下心来。看着他痊愈,沈扶便提出想回府,段明烛纵然不舍,但也没有理由留着他了,只能派韩卓将其送出宫去。   ***   三日后。   段明烛正在御书房里看奏疏之时,韩卓走进来,称楚酌求见,段明烛便让他把人请进来。   前些日子,段明烛要贺浔暗中调查楚王府瘟疫,以及那天遇到的宫女之事,他知道,楚酌这趟进宫,应该是贺浔调查出结果了。段明烛屏退屋子里所有的人,楚酌走进殿内,行了礼,二人这才谈起了正事。   楚酌眉眼淡淡,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温声道:“贺浔暗中查出,那名宫女是司制局的一名绣娘,名叫盈儿。家中无父无母,五年前为了给养母治病,入宫为婢。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其他亲眷。底下的人在宫外五里的林子里找到了她的尸体,是自缢而亡。昨日贺浔去到了他养母的家里,发现的时候,也已经遇刺身亡。”   段明烛微蹙双眉,不知不觉间收紧了五指。   “刺杀之人,能看出武功路数么?”   楚酌敛眸,道:“那老妪不懂武,要解决她,只消匕首一击致命,什么都看不出来。”   段明烛神色微沉。   楚酌:“贺浔想请示陛下,是否将司制局调查一番,但是这样做的话,定然会惊动旁人。”   段明烛斟酌片刻,摇了摇头:“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先不说能否查出结果,此事恐怕是那名叫盈儿的宫女受了人指使,司制局掌事想必也不知晓。若是继续往深里查,也只能暗中调查,否则定然打草惊蛇。”   楚酌微微颔首:“臣会将陛下的话转告贺浔,如有消息,再禀报给陛下。”   想着这件事情,段明烛神色凝重。楚酌见状,不禁询问道:“听闻前些日子陛下腿疾发作,近来可好些了?”   段明烛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好多了。”   楚酌放下心来。   段明烛心里实在纳闷,又道:“那宫女究竟是受何人指使?朕居然一点头绪都没有。她那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让朕闯入宁康宫,被太后骂一顿?”   楚酌沉吟片刻,说:“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周围虎视眈眈。更何况,陛下与栾党不和,说不定,有人想坐收渔翁之利。陛下不得不防。”   段明烛闻言,握紧了拳头压在案上,沉声说:“对付一个栾家,朕已经够头疼了。到底是谁还想给朕找这么多麻烦。”   楚酌站起身来,行了一个揖礼:“古往今来,历代帝王哪一位不是身侧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陛下今后只消多加小心,但也不必为这些小人忧心。”   听他这一番话,段明烛倚靠在椅背上,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说得对,是朕狭隘了。”   楚酌敛眸,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至于另外一件事,贺浔倒是查出了些眉目。”   “何事?”话音刚落,段明烛突然想了起来。“他查出了楚王府瘟疫的源头?”   --------------------   ①:出自《宋史·岳飞传》 第26章 声声慢(五)   楚酌娓娓道来:“贺浔查到栾庆山名下的一处别庄里,养了不少染了瘟疫的兔子,后来又在楚王府不远处发现了那兔子的尸体。”   段明烛双眉一蹙:“栾庆山?是玄羽司做的?”   楚酌颔首:“如此看来,想必栾党的人已经知晓,是陛下将景王殿下藏在了楚王府。”   段明烛神色渐渐难看下来:“先前,栾党就一直在找明煜的下落,如今找到了,他们也知道直接要人朕定然不给,所以才会想到了这下三滥的法子。”   楚酌:“太后娘娘如今抚养着肃王殿下,她的目的无非就是让肃王坐上这个皇位。可是如今肃王年纪尚小,又是宗室所出,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栾党要把一切绊脚石全部清除。而先帝嫡出的景王殿下,就是头一个绊脚石。”   段明烛冷笑道:“下一步就是让朕册封肃王为太子,然后再想办法把朕这个绊脚石清除掉。”   楚酌敛目,又道:“如今栾党一击不中,多半还会想办法暗中对景王殿下动手。当务之急,是要确保殿下的安全。”   段明烛沉吟片刻,道:“既然栾党已经知道是朕把明煜藏在楚王府的,不妨就将他接到宫里来安置,看他们还敢不敢动手。”   “不可。”楚酌摇摇头。“景王殿下先前毕竟是太子,若是安置在宫里,弄得人尽皆知,对陛下和殿下都不好。”   “……你说得也有理。”   楚酌思忖片刻说:“陛下不妨先将他送出凤京府,找个栾党寻不到的地方。”   “为今之计也只得如此。”段明烛轻叹。“只不过玄羽司无孔不入,想查探到明煜踪迹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楚酌:“所以,陛下还是需要多派些人手暗中保护。”   ***   楚酌离开后,段明烛叫了韩卓来,把事情吩咐给他,韩卓马上着手办了。   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段明烛被韩卓叫醒。听到屏风外的低唤,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什么时辰了?”   “回禀主子,已经寅时二刻了。奴才有要事禀报主子。”韩卓躬身道。“楚王府出事了,就在昨天半夜。”   “楚王府?”段明烛皱了皱眉。“段明煜又怎么了?”   韩卓:“昨夜有刺客潜入府邸,刺杀景王殿下。”   “什么?!”段明烛霎时坐起身来,“他还活着没?”   “受了些伤,好在并无大碍。”   段明烛撩开床帘,问道:“谁动的手?”   “没有抓到活口。从武功路数上来看,像是玄羽司。”韩卓低声答道。   段明烛脸色沉得如同风雨欲来。昨日还在与楚酌商议,栾党一击不中,还会再次出手,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韩卓细细道来:“我们的人与其交手,双方各有损伤,他们见无法得手便离开了,但是他们有人身上也留了伤,若是调查起来,倒也好查。”   看着段明烛的脸色,韩卓试探道:“主子,要不要奴才去查?”   段明烛没说话。这个时候,他不由想起数月前,玄羽司在宫外刺杀沈扶的那一次,神色不禁愈发难看。   “新账旧账一起算,给朕更衣。”   卯时刚过,十六人抬的御辇浩浩汤汤,段明烛身穿一袭玄色四团龙直身,透过御辇前半透的帘子,隐隐可见他清冷的面容。   玄羽司早早就得知消息,称陛下的轿辇正在向这边赶来,栾庆山带着玄羽司几名有官职的下属到门口接驾。   “属下栾庆山,恭请陛下圣安。”   栾庆山俯身跪地,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年轻帝王从御辇上走下来,走到他身前,他方能看到他的一角龙袍。   段明烛在他身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开门见山道:“马上让玄羽司二十四营的人全都出来,一个都不许少。”   栾庆山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是。”   他回头冲一名玄羽卫摆摆手,后者会意,转身进门找人。玄羽司二十四营共计二百余人,很快全部出来行礼。   栾庆山抬头小心翼翼地道:“人都在这儿了,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段明烛没回应他,而是看向韩卓:“他们伤在何处?”   韩卓恭敬道:“一个伤在肋下,一个伤在左臂。”   段明烛又转头看向那群玄羽卫:“把衣服脱了。”   “……”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栾庆山也脸色稍变。   看着他们没有动静,段明烛厉声道:“听不懂吗?!”   栾庆山磕了个头,说:“万岁爷明鉴,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多人……怕是不雅。”   “哦?这么要脸面啊。”段明烛讽刺一笑。   栾庆山低着头道:“不知陛下此来所为何事,有什么差事,栾庆山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段明烛懒得跟他废话,吩咐韩卓:“挨个儿把他们衣服脱了,看看谁身上带着伤。”   “奴才遵命!”   说罢,韩卓冲后面几个人一挥手,正欲上前,却被栾庆山拦下。   段明烛睨他一眼:“怎么,你要造反?”   “属下不敢。”栾庆山额头上沁出汗。“玄羽司一向为陛下效力,不知有何得罪之处,还请明示。陛下执意如此,若是今日之事传到都察院,只怕对陛下清誉有损……”   段明烛冷眼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都察院那些言官下能参奏百官,上能监督皇帝,若是被他们抓到这件事,后果可大可小。   “也罢,那就不用脱了。”段明烛冷笑一声,负手走上前去。“都抬起头来。”   那群跪着的玄羽卫小心翼翼直起身来,却仍是十分谨慎的模样。   “抬起头来!”段明烛又呵斥一声。   “……”   段明烛缓缓踱步在玄羽卫的行列中,冷峻的目光打量着他们的神色。   韩卓见状,已经知晓他要做什么了。   医者望闻问切,首先在于“望”。   穿过一排又绕过另一排,最终,段明烛在一人面前驻足,头也没低,目无下尘般垂睫看他一眼。   “把手伸出来。”   那名玄羽卫仰了仰头,面露惧意,虽不明就里,又不敢抗命,只得抬起一只手。   段明烛两指搭在他手腕上,只一下便心里有了数。   那人心下一惊,这下不懂也懂了。他听说过,今上医术超然,相比太医院的御医们都有之过而无不及,皇上这是要探他的脉。他下意识想收回手,段明烛却主动松开了他。   “脉滑而无力,一息六至,阴血虚于内,这是失血之象啊,身上负伤了吧?”段明烛微眯双眸。“跟谁交过手?”   那人慌乱之下摇了摇头:“没、没有,属下没跟谁交过手……”   “狡辩!”段明烛抬脚一踹,狠狠地踢在了他肋下,直接将人踹飞出去。那人吃痛,捂着被踢的地方挣扎着想跪回去,却怎么也起不来,很快那肋下之处的衣裳洇出了鲜血,显然是之前已经受过伤,而且还是新伤。   栾庆山见状,心头一紧。   段明烛如法炮制,很快拎出了受伤的另一个人。   在场之人气不敢出,谁都没料到这位陛下仅靠诊脉就找到了目标。   “你们伤从何来?主动承认的,朕从轻处置。”段明烛负手转身,看向那二人。   他们两人挣扎着跪好,依旧低着头,还试图偷偷看向栾庆山。   栾庆山收到目光,咬了咬牙,低斥道:“圣上问话,你们回答便是,看我作甚!”   段明烛冷笑未言,静静等着他们回话。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回答道:“私下跟兄弟们比试,属下技不如人,一时不慎,负了伤。”   段明烛看向另一个:“你呢?”   “……属下也是。”   段明烛又看向栾庆山:“你们玄羽司互相切磋比试,居然还要动真刀真枪?”   栾庆山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应答。   “朕看你们是一派胡言!”段明烛斥了一句。“把这二人押去养心殿,朕亲自审讯!”   说罢,段明烛不欲再言,转身回了御辇。   韩卓领命,待段明烛离开之后,他走到栾庆山身边,淡淡道:“栾指挥使,得罪了。把人带走。”   栾庆山终于忍不住了,玄羽司和缇行厂斗了这么多年,如今他被韩卓压了这么一头,仿佛感觉受了辱一般,咬牙道:“不过就是皇上身边一条狗,逮着机会在这里耀武扬威。”   韩卓轻笑一声:“大家都是狗,谁比谁高贵?”   栾庆山气得说不出话来,韩卓继续道:“不过狗身边的狗倒是很忠心,那两名玄羽卫居然没把你供出来。只可惜,皇上铁了心要整治玄羽司,栾指挥使,你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   说罢,韩卓也转身而去。   栾庆山的牙都快咬碎了,他紧盯着御辇离开的方向,脸上阴沉沉的。过了片刻,他沉声吩咐下属。   “马上去一趟宁康宫,把今天的事告诉太后娘娘。”   --------------------   下次更新是周四0点 第27章 声声慢(六)   养心殿的院子里充斥着廷杖的声音,哀嚎声更是不绝于耳。段明烛亲自审那两个玄羽卫,可是听他们惨叫声没一会儿就听烦了。   韩卓捕捉到段明烛微皱的眉头,于是吩咐近卫把他们的嘴堵上。   又过了一会儿,侍卫来报,称翰林院掌院学士沈扶求见,段明烛眉眼间的不耐顿时烟消云散。   “你来审他们。”段明烛交代韩卓,“打完了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说,不愿意就再接着打。”   韩卓躬身站在他身侧,低声说:“主子,这样打人会没命的。太后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段明烛侧目瞥他一眼:“缇行厂平时是怎么刑讯的?还能把人打死不成?”   “……奴才知道该怎么办了。”韩卓无奈应下。主子这是自己审不出结果,然后让他来审。恰好沈学士来了,又到了主子逍遥快活的时候。   段明烛回到书房的时候,沈扶已经在等候了。看到他来,沈扶行了个揖礼,段明烛走上前去,虚扶他一把,赐座又吩咐上茶。   “先生主动来找朕,可是有什么要事?”   段明烛话里有话,毕竟平时都是他骚扰沈扶,鲜少有沈扶亲自来找他的时候。   沈扶假装没听到他弦外之音,只说道:“听闻,陛下今日在玄羽司大动肝火,不知发生了何事?”   但凡宫里发生这种事情,定然会很快就传遍整个前朝后宫。段明烛没想到,就连翰林院都听到了消息。不过这件事情他本来也没打算瞒着沈扶,于是将前因后果都跟他说了一遍。沈扶早就猜到瘟疫与栾党有关,如今从段明烛口中得知实情,倒也没有任何惊讶。   “弦歌已经查出,楚王府的瘟疫是栾庆山所为。栾家想用瘟疫暗害明煜不成,又派人刺杀。朕哪能容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段明烛抿了一口茶,道,“栾庆山多半是受了太后指使,朕一想到玄羽司还曾在宫外行刺过你,新仇旧怨,今日也非要处置玄羽司不可。”   所以他要从那几名昨日潜入楚王府刺杀段明煜的玄羽卫入手,让他们交代出是栾庆山指使他们这么做的,继而再审讯栾庆山。   沈扶沉吟片刻,说:“陛下这样做,相当于公开与栾党宣战,与太后娘娘宣战。”   段明烛:“太后都已经把手伸到朝堂上来了,栾党是迟早要整治的,朕就是要从玄羽司入手。”   他停顿片刻,话锋一转,又说:“更何况朕答应过你,等扳倒栾家,时机成熟,朕就送明煜去封地。答应过先生的事,朕又岂能食言。”   沈扶一听,不由垂下双眸。   “朕知道这件事情很难,可是又一想……”说到这里,段明烛看向一侧,闷声说,“再难,还能比让先生回心转意更难么?朕费心千辛万苦让先生对朕稍有改观,实在是不想……半途而废。”   段明烛再次看向他,低声道:“朕做这些,不仅仅为了整治栾党,也是为了先生。”   沈扶微怔。   他此来养心殿的目的,明明是要规劝他不要操之过急,段明烛才二十岁,即位至今不足半年,即便他有城府有手段,可是哪里能斗得过栾太后和栾鸿?栾党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老狐狸,若是操之过急,最后只怕会功亏一篑。   可是听完段明烛这一番话,沈扶想规劝他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他没想到段明烛之所以这么想整治栾家,只是为了曾经向他许下的一个承诺。   “先生怎么不说话?”段明烛轻声问。   沈扶回过神来,说:“陛下押回来的那两名玄羽卫呢?”   “朕让韩卓审讯去了,他们若再不招,就送去缇行厂接着审。”   沈扶斟酌片刻,“可否让臣来审?”   毕竟缇行厂和玄羽司本就交恶,未必能审讯出结果。   “先生是不信朕吗?”段明烛一听,顿时有些不闷闷不乐,“还是说,但凡牵扯到明煜的事,先生定要亲力亲为?”   沈扶心里纳罕,这跟段明煜有什么干系?   “玄羽司这种地方陛下该比臣更懂。能选入玄羽卫,定然心智坚韧非比常人,说不定还有什么把柄握在栾庆山手中。若要他们招供,要有耐心,循循善诱,只靠屈打成招是不够的。”沈扶说。   段明烛斟酌片刻,似乎认同他所言:“先生,朕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沈扶见他一脸严肃,故问:“何事?”   段明烛认真地说:“当初朕刚把你从诏狱里带出来的时候,跟韩卓说过同样的话。”   沈扶:……   段明烛眨了眨眼睛:“对先生要有耐心,要循循善诱,先生才能回心转意。”   沈扶闻言,顿时冷了神色,一拂袖背过身去:“陛下下次再用这一招,可不管用了。”   “诶,先生!”段明烛又绕到他面前,“你不会生气了吧?朕也是无奈之举嘛,除了好好哄着先生,朕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沈扶睨他一眼,正想开口,屋外一名侍卫进来,抱拳一礼:“启禀圣上,太后娘娘的凤辇正在往养心殿这边赶来。”   段明烛早就料到太后会来找他,甚至比他预料中的还来得晚了些。那两个玄羽卫被他一顿廷杖,还被押走了好几个人,他定然咽不下这口气,跟太后告状是必然的。   他倒是不担心太后会如何找他算账,可是此时身边还有个沈扶……   “先生,你先回避一下吧。”段明烛看向他。   不知怎的,沈扶此时突然想到了上一次跟太后见面的情景。那已经是数月之前了,在养心殿的厢房,段明烛欲对他行强迫之事,却被太后撞个正着。   看着沈扶神色露出几分窘迫,段明烛关切道:“先生,你怎么了?”   沈扶摇了摇头,草草地拱手一礼:“陛下不要跟太后娘娘起冲突,臣先告退了。”   段明烛吩咐那名侍卫:“你送先生离开,从后门走,别跟太后撞上。”   沈扶刚要出门,外面却突然传来一声“太后到”,段明烛心一紧,转身道:“来不及了,先生现在书房待着,我去将太后引去正殿。”   沈扶刚想再嘱咐他一句,书房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栾太后一身绛色牡丹苏绣宫装,妆容精致却面色不虞,手上戴着细长金色护甲,身后还跟着四五名宫女。   “皇帝要将哀家引去哪儿啊?” 第28章 声声慢(七)   “儿臣给母后请安。”段明烛淡淡行了个揖礼。   栾太后拿眼尾瞧着他,继而眯起的眸子又转到沈扶身上。   沈扶面不改色,只敛衽跪地,磕下头去,规规矩矩行臣礼:“微臣翰林学士沈扶,叩见太后娘娘。”   栾太后看着他冷哼一声,并没有让他起身。   “听闻皇上在玄羽司大发雷霆,还带走了几个玄羽卫审讯,不知审出了什么?”   段明烛无动于衷道:“母后不应该先问朕为什么要抓他们,他们究竟犯了何事么?母后既然不问,想必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放肆!”栾太后声音突然严厉了起来。“他们犯何事哀家如何得知,皇帝休要混淆视听!”   段明烛也不恼,说道:“那好,朕便说说他们犯了何事。昨夜有玄羽卫潜入楚王府行刺,还与王府中的侍卫交了手,双方各有损伤。楚王府是朕即位之前所居之地,这几个玄羽卫敢前去行刺,朕即便将他们株连九族也不为过。只不过区区几个玄羽卫,若无指使,他们定然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朕之所以将他们押回来,就是要亲自审讯出这幕后指使。”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顿,又道:“玄羽卫上下皆听命于栾庆山,母后觉得,此事跟他有没有干系?”   栾太后走到主位前落座,定定看着段明烛:“依你所言,栾庆山指使玄羽卫到楚王府行刺,那敢问,他们行刺的是何人啊?”   还未等段明烛回答,栾太后目光一凛:“皇上曾经跟哀家说过,废太子失踪,下落不明,如今却将他藏在楚王府中,究竟意欲何为!”   “朕意欲何为?”段明烛神色渐冷。“怎么处置废太子,不是内阁说了算,也不是母后说了算,是朕说了算!朕将他安置在楚王府,谁敢置喙?那几个玄羽卫即便是不招,朕也知道是栾庆山指使的他们做的,至于栾庆山又为何这么做,受谁指使,母后比谁都清楚!”   “哀家看你简直放肆!”栾太后怒极,站起身来,扬起手便要向他的脸挥去,段明烛轻而易举地抓住她手腕,栾太后皱眉,想挣脱都挣脱不开,段明烛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心里直想发笑,最后还是将她的手甩开。   “还有,”段明烛紧紧盯着她,“前些日子,楚王府的瘟疫是谁做的,朕手中也有证据,母后要朕拿出来吗?”   栾太后气得手都在颤抖,她那尖锐的护甲指着段明烛,颤声说:“哀家苦心孤诣把你扶上皇位,废太子失踪,哀家日夜忧心,你却将他私藏在楚王府,还将哀家蒙在鼓里!”   “太后娘娘容禀。”许久不说话的沈扶突然开口。“先前,确实是臣隐瞒了景王殿下的下落。”   “你?”栾太后皱眉看向他。   沈扶敛眸,道:“先帝临终前,下诏传位给景王,哪知陛下率兵回京,臣不知所措,受前任首辅向涟所托,将彼时还是太子的景王殿下藏了起来。后来被关进诏狱受审,臣不愿辜负向首辅所托,拒不招供景王下落。陛下亲自审讯,对臣晓之以理,还许诺臣会保全景王性命,臣一番考量之下,方才对陛下道出实情。所以,陛下当初对太后娘娘称,景王下落仍在调查,并不曾欺骗娘娘。”   段明烛听了这番话一愣怔,他没想到,沈扶这个饱读诗书的翰林,撒起谎来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栾太后闻言,怒火却半分不曾平息,反而更甚。她当初便想杀了沈扶,一来因为他本就是太子党,是曾经的东宫辅臣;二来,他还是段明烛的老师,若是真的被段明烛说动了,成了他的人,那段明烛只能更难以掌控。   栾太后一咬牙,脸色十分难看:“皇帝,沈扶此人居心叵测,两面三刀,他愿意效忠你也是因为废太子!万一他哪天又想扶持废太子,你不担心他有谋反之心?不仅如此,他还……秽乱后宫,皇帝为何如此信任他?”   沈扶听到栾太后前面对他的评价,任凭言辞多么恶劣,他都丝毫不动声色,直到听到“秽乱后宫”四个字,眼神中方才划过一丝厌恶。   段明烛捕捉到他神情里细微的变化,再加上听了栾氏这番话,早已怒火中烧,声音也不耐起来:“是不是居心叵测,朕自己会看!母后难道担心朕识人不清?”   “哀家都是为你好!”   栾太后深吸一口气,平息了一下怒意,沉声说:“哀家就两个要求,其一,将废太子交给哀家处置,其二,即便不赐死沈扶,也须得将其流放,永不得出仕!”   “不行!”段明烛直接一口回绝。   “皇帝要想清楚了!”   栾太后知道,段明烛的性格向来难以妥协,若是不使出杀手锏,他是绝对不会退让的。   “你若执意忤逆哀家,有人会替你付出代价。”她死死地盯着段明烛,一字一句道。“比如——林嫔。”   “……”   段明烛浑身一震,负在身后的手倏然间收紧五指,指节微微作响,眼神中隐隐有了杀意。   他凡事忍让栾太后,也只是出于这个原因。林靖瑶的存在,让他行事处处受限。否则,栾太后又安敢如此猖狂。   沈扶看着他冷戾的面孔,唯恐他真的跟栾氏闹大了,于是冷静道:“陛下,太后娘娘,臣有话要说。”   段明烛神情中的戾色消退些许,他看沈扶仍跪着,于是说:“沈卿起来说话。”   沈扶没有动,只淡声道:“承蒙陛下赏识,准臣官复原职。臣不过微末之躯,素无远志,自知高位难居,愿以薄学任职翰林,不入六部,不入中枢,以误天下之事。若有朝一日,臣不再任翰林而转任他职,愿任凭太后娘娘处置。”   栾太后闻言,面色稍缓。历朝翰林院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官职最高也不过五品。在翰林院中任职之人向来身份清贵,官员们都将其当成一个养才储望之所,在这里历练几年,将来便可以调入六部,再入内阁,这是天下文人毕生所求。然而,若是一直留在翰林院,便此生也只能研习经史,做做学问,没什么权力。   栾太后漠然道:“皇上怎么看?”   段明烛面色微凝,他也不知道沈扶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既然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想必他已经有了什么打算,那段明烛自然没什么反驳的。   “朕同意沈卿所言。”   栾太后侧目睨一眼沈扶:“你接着说。”   沈扶:“至于景王殿下,他毕竟是先帝嫡脉,若是处死,恐怕会令世人非议。朝中太子党已被一清而空,不成气候,太后娘娘也不必担心他再有任何不臣之举。若还是不放心,陛下不妨就让太后娘娘看管景王,对其安危负责。”   栾太后面露疑色,似是在思索此法是否可行。   段明烛却不知沈扶究竟要干什么,却又不好直接问询,遂不置可否。   “景王曾经身染瘟疫,病情转好不过数日,王府内现在尚不安全。等三月过后,瘟疫彻底根除,陛下不妨就将景王交由太后娘娘。”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沈扶敛眸跪在原地,等待答复,栾太后仍在斟酌。   段明烛也不知沈扶为何突然提出这么一个意见。他素日那么袒护段明煜,此时竟然能舍得把人交给栾太后?段明烛心里对他为何这么做有一个猜测,却又不能肯定。   “若是母后愿意,朕没有意见。”段明烛说。   最后,栾太后似乎考量的差不多了,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沈扶,不入六部与内阁,这是你自己说的。”   沈扶:“臣谨记。”   “三个月之后,皇上要把景王交给哀家看管,哀家不会伤害他。”   段明烛看了看沈扶,见其始终敛目看地,遂道:“可以。还有一事,母后也要照看好林嫔,不得让她有半分闪失。”   栾太后冷笑:“只要皇上听话,哀家定然会照看好她。”   双方达成一致,这件事总算平息了下来。段明烛对栾太后的态度也好转了些许。眼看时辰已经不早,栾太后要回宫,段明烛亲自将她送了出去,又回到屋里。   “先生,快起来。”   段明烛伸手想把他扶起来,然而自栾太后进来到现在,沈扶已经跪得膝盖发麻,刚想起身,却又不小心一个踉跄,段明烛慌忙拉出他。   “当心。”   沈扶握着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来,继而想收回手,却发现收不回来,低头一看,段明烛抓着他手心,并没有放开的意思。沈扶皱了眉,抬头看他。   段明烛也看着他,倏然间一笑:“本来朕不想让先生跟栾太后打照面,没想到,先生竟然如此游刃有余。”   沈扶眉眼淡淡,收回视线:“太后娘娘问话,臣只不过应答罢了。”   “哦?”段明烛挑眉,“答她的话得心应手,答朕的话却顾左右而言他。”   “臣何时顾左右而言他了,”沈扶稍皱眉,挣扎了两下想把手抽回来。“陛下放手。”   段明烛偏不,反而握得更紧。   “你为何说,要让栾太后看管明煜?”段明烛瞧着他,“怎么,他不是你的心肝宝贝了?”   沈扶只当没听到那四个字,说:“陛下已经猜到臣为何这么做了,还问什么。”   段明烛:“没想到先生一介文人,竟然还会使缓兵之计。”   沈扶强行掰开他握在自己腕骨上的手指,凉凉地说:“陛下还是先想想三个月后如何向太后娘娘交代吧。”   段明烛被迫松开手,装着个吃痛模样,假意揉了揉指骨:“你都弄疼朕了。”   沈扶瞥他一眼,心里道了一句“该”。   不过今日之事,确实是沈扶帮了他的忙。段明烛决议整治玄羽司,栾庆山就必定找栾太后告状,难免会产生激烈冲突,说不定还会撕破脸皮,万一真的牵扯到林靖瑶,后果将不堪设想。幸而有沈扶解围,方才将此事化解。段明烛对沈扶到底是心存感激。   栾太后走了之后,韩卓进来添茶。段明烛自他手中将茶壶接了过来,亲自为沈扶斟茶。看着清茶缓缓倒入杯中,他又想起方才沈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他将段明煜藏起来的事情,不由轻笑。   “朕也没想到,原来先生也会扯谎。”   沈扶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何事,于是说:“近墨者黑。陛下把臣带坏了。”   段明烛坐回到御案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不仅会扯谎,还会推卸责任,都推到了朕的身上了。”   沈扶没再回应,只坐在一旁,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喉,方才跟栾太后说了这么多的话,他早就已经口干舌燥。   用完了茶,沈扶以翰林院仍有公务为由,欲起身告辞,段明烛又叫住他。   “先生。”   “陛下还有何事?”   段明烛起身绕过御案走到沈扶身旁,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后轻轻牵起了他的手,引得沈扶蜷起手指,想抽离开来。   段明烛盯着他,认真地说:“等整治完了栾党,朕要你入内阁,辅佐朕。”   沈扶闻言一怔,继而缓缓垂下了眸,没有回答他。   “刚才在栾太后面前说的那些话,朕不会当真。”段明烛说道,“内阁之中,将来定然有你的位置。”   沈扶站在那里,想了很久。过了片刻,他才低声说:“入阁要经过廷推,臣无才无德,资历又浅,不堪重任。”   段明烛拇指轻轻摁在他的手腕上,说:“资历浅因为先生年轻。历任内阁大学士没有在四十岁之前入阁的。但朕相信,先生庶吉士出身,任翰林,又是帝师,以你的才学,即便明日就让你入阁,也是当得起的。”   沈扶未言。   “先生说过的,愿意辅佐朕。”段明烛将他的手捧在怀里。“为政之要,莫先于用人①。用人则予之以权。朕就是要交予你权力,不仅要你做帝师,更要你做重臣。”   还有朕的心上人。   段明烛心道。   --------------------   今天刚得知下周榜单任务是一万五orz所以更新一下w   接下来更新时间:初二、初三、初五、初七   除夕啦,大家新年快乐!后天见!   ——————   ①:出自《资治通鉴》 第29章 情难言(一)   宁康宫。   栾庆山站在殿内,低着头一声不吭。栾太后坐在主位上,厉声斥责道:“你手下养了一群什么玄羽卫?当初让你在宫外解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沈扶都不成,如今刺杀段明煜也不成,还暴露了身份。你说皇帝派缇行厂的人护着段明煜,怎么,你的玄羽卫连缇行厂的太监都打不过?”   栾庆山面露为难,默默听完一番训斥,却又不情不愿地解释道:“那韩卓是太监,缇行厂的厂番可不是啊。他们武功高着呢,若是平常之辈哪能选入缇行厂……”说到这里,栾庆山低下声去叹了口气。“更何况,那韩卓武功高着呢,我堪堪能跟他打个平手,咱们陛下的武功都是他教的……”   “你还敢狡辩!”栾太后怒不可遏,“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能杀了段明煜,还给哀家添了一个拖累!”   栾庆山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看栾太后,忍不住继续辩解:“其实也没有打不过,确实是打了个平手。甚至他们那边伤得更重一些……”   “你!”栾太后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栾庆山哪能真气到她,赶忙告罪:“太后娘娘息怒,这次确实是我大意了。下一次,我定然做的滴水不漏……”   “什么下一次,再也没有下一次了!”栾太后没好气道。   “啊?为何?”栾庆山不解。   “哀家与皇帝约法三章,三个月后,段明煜交由哀家看管,但是不能动他一根手指头,他若是伤到了哪,哀家还得负责则到底。”栾太后冷眼看着他,“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说着,栾太后随手抄起一个小茶碗扔向他,然而栾庆山也是有身手的,他下意识一躲,有惊无险地躲过去了,然而茶碗却落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栾太后见状,怒不可遏地骂道:“还敢躲!”   栾庆山跪了下去,面露乞求,干脆也换了个称呼:“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姑姑就别生气了吧,气坏了凤体如何是好……”   栾太后气得心口疼,实在不宜再跟他动怒。   “哀家真是懒得和你计较。”   见她气焰稍稍弱了下去,栾庆山抬起头,看着她面色,小心翼翼地说:“还有一件事,我爹让我告诉姑姑。”   栾太后瞥他一眼:“有话就说。”   殿内并无他人,可是栾庆山仍是一脸不放心地看了看左右,然后起身走到栾太后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栾太后看他一幅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由蹙了眉,然而待她听栾庆山说完,却突然一惊,狐疑地看向栾庆山。   “现在?会不会太早了些……”   “时机并非越晚越成熟。”栾庆山弯腰凑在她身畔道。“我爹说,趁着陛下现在没有后宫与子嗣,要抓紧时间让他册封肃王殿下为太子。否则再过几年,陛下羽翼丰满又有了皇子,那不就晚了?”   栾太后闻言,没有答话,她思索着栾庆山所言,神色愈发复杂。   ***   接下来的时日,朝堂中相对而言安宁了些,栾家也没再有什么动静,就连内阁递上来的折子,段明烛看了之后,没什么不满意的便都照准了。   直到礼科给事中赵长德上了一道关于册立太子的奏疏,这才打破了朝中持续了数日的平静。   遵照晟朝传统,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可是自立国至今,这个传统已经被打破了两次了。一次是百年前,太祖皇帝在将皇位传给了已故太子的嫡子之后,却被其叔父夺了位;第二次便是延熹帝传位前太子段明煜之后,如今的晟朝之君却是昭宁帝段明烛。   赵长德如今上奏,请求早日立下太子,以固国本。可众所周知,如今陛下的后宫空无一人,别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现在连个庶子都没有,又该立谁为太子呢?   赵长德便在奏疏上称,可以册立肃王殿下为太子。   肃王段承煦,昭宁帝的皇长兄段明熙之子,当今太后的亲孙,年方五岁。赵长德的奏疏上又说,栾太后为肃王祖母,陛下养母,陛下也该视肃王为己出。如今陛下尚无子嗣,立肃王为太子是最好不过的。   按照惯例,内阁看过的折子,都会在上面写上票拟,再呈给皇上审阅。而赵长德的这道奏疏上虽然也有票拟,上面却只写了一句“兹事体大,请陛下定夺”。   段明烛看着这道奏疏和票拟,不由冷笑。若是内阁不认可此奏疏,早就打回去了,能够经过内阁之手送到养心殿的,定然是内阁默许了的。   此后,请求册立太子的折子居然越来越多。起初还是几天一道,后来开始一天一道,结果今日竟然一连三道折子全是要求册立肃王段承煦为太子的。   午后,御书房。   “弦歌啊,你瞧瞧这些折子。”段明烛扫了韩卓一眼,韩卓会意,将那几道折子恭恭敬敬双手呈给坐在一旁的楚酌。   “隔三差五地要朕册立太子,内阁还不写票拟就直接呈给朕,栾鸿到底想做什么?”   楚酌将那几道折子接过去,迅速浏览一遍后,又将其合上。   “自大晟立国以来,太祖皇帝立下规矩,东宫之位,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肃王殿下并非皇子,或许,栾首辅也觉得不合规矩。”   “他要是觉得不合规矩,就不会让这些折子出现在这里。”段明烛嗤笑一声。“这是要朕亲自颁旨,册立太子。”   楚酌敛了敛眸,轻声说:“毕竟栾家是肃王的母家,在立储之事上,栾首辅是需要避嫌的。”   段明烛嘲讽一笑:“朕即位不过数月,现在就急着让朕立储,他们还真是沉不住气。”   若栾鸿主张册立肃王为太子,难免会被世人指摘,称他不遵太祖皇帝设下的祖训,还徇私枉法。但如果是皇帝亲自下旨册封,那这就跟栾鸿没有半分干系了。   段明烛早就知晓栾家有这个想法,却未曾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要付诸行动。   “陛下可有何打算?”楚酌问道。   “这些立储的折子,一概留中不发①,他们就应该知道朕是什么意思了。”段明烛淡淡道。“若是还敢继续猖狂下去,朕不会再手下留情。”   整治栾党,早就迫在眉睫。当初,沈扶在栾太后面前许下承诺,三个月后等楚王府的瘟疫彻底消失,就把段明煜交给栾太后看管。而沈扶只是使了一招缓兵之计,他的本意是要在三个月间肃清栾党,整顿吏治,至少不能再让栾鸿一手遮天,栾家的门生遍布朝野。   楚酌敛目思索片刻,轻声说:“栾家想让肃王殿下当太子,所以才让朝中归附栾家的大小官员上疏请奏。即便不能让陛下立刻册封,等过去一两年,上疏的朝臣越来越多,陛下也无可奈何。臣有一计,或许能与之抗衡。”   段明烛眉梢轻挑:“说来听听。”   楚酌:“即便栾家门生再多,也无法包揽朝中所有官员。据臣所知,六部中,吏部、工部以及户部,五寺中,大理寺和太常寺,六科中,礼科和户科,栾党主要集中在这几个衙门。可以让其他中立的官员上疏,一来,称立肃王为太子有违立嫡立长的祖制,二来……”   说到这里,楚酌顿了顿,段明烛神色专注,等着他接下来的话。楚酌起身,行了个揖礼,娓娓道来:“可以让他们上疏建议陛下早日立后,告诉那些想册立太子的人,陛下迟早会有自己的嫡子,又为何要立旁支为太子?”   听完这番话,段明烛神情微变,张了张口,他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称立肃王为太子有违祖制,此法可行,但是册封皇后之事……   段明烛沉默了很久。这一刻,沈扶的身影莫名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看着段明烛,楚酌一贯从容的神情出现微不可见的纳罕,过了片刻,瞧他一直不置可否,楚酌不由追问道:   “此法……陛下以为如何?”   --------------------   宝宝们新年快乐!明天还有更新~   ---------------   ①留中不发:指皇帝将臣下的奏章留在宫禁中,不交议也不批答。 第30章 情难言(二)   听了楚酌的话,段明烛刚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在此之前,段明烛从未有过任何立后的想法。他在北境待惯了,军营里的将士几乎都是未成家的,三十多岁没有娶妻比比皆是。再加上当初宣平侯楚临遥治军极其严明,即便不在战时,他也严禁军中狎妓,否则一律按照军规处置。所以,军中根本没有人敢触碰这个底线。   回到凤京府之后,他身边有个韩卓伺候起居也就够了。养心殿里虽然也有宫女,但平日里也只做做洒扫和针线活。栾太后还曾经往养心殿送过一些容貌极其出色的宫女,殊不知,段明烛根本就是一个不好女色的,那些相貌上乘的宫女全被他打发到后院干粗活儿去了。   然而,他虽然对女人根本不感兴趣,但有一件事始终深藏在他的心底,无人知晓。   他肖想了沈扶许多年,他的先生,他的老师,就是他心悦之人。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初究竟是如何对沈扶动情的。   小的时候,他明明那么讨厌沈扶,其他皇子的授课先生都是温柔可亲的,唯独沈扶刻板严厉。布置的课业多不说,还日日罚他抄书,抄不完还会罚他戒尺,那个时候,沈扶是唯一一个敢拿戒尺打皇子手心的臣子。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肖想他的呢?   也许是在挨完戒尺噙着泪看沈扶给他上药的时候,也许是在别的皇子都有母妃在身边,而他身边只有沈扶的时候,又或许是在林靖瑶生辰在即,沈扶为他代笔了一首贺词的时候,还或许是他出征北境,沈扶站在城墙上遥遥相送的时候……   段明烛自己也记不清了。   一旁的楚酌瞧他许久不说话,不禁轻唤一声:“……陛下?”   段明烛听到楚酌的声音,这才收回了思绪,眼神里却显得有些茫然。   楚酌只得重复道:“臣方才所言,陛下以为如何?”   段明烛微怔,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楚酌道:“臣可以联系诸位大臣,让他们上疏请奏立后。”   段明烛这才想起来他方才是说了这么一回事。   “……朕现在不想立后。”他低声说道。   楚酌不解:“为何?”   段明烛想了一会儿,胡诌了个理由:“没这方面的心思。再者说,朕的婚事,太后定然干涉,说不准会从栾家女中选一个。”   楚酌静思片刻,说:“陛下已经二十岁了,怎可不考虑婚姻之事?更何况,这既然是陛下的婚事,立谁为后,最终自然是陛下说了算。即便太后会推选栾氏女,决定权还是在陛下手中。”   “朕……”段明烛心里突然一阵烦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朕确实不想立后。”   楚酌劝道:“陛下若是生在寻常人家,臣定然不会干涉陛下家事。可这是国事,是要凭靠它来打赢栾家的。一时不立后可以,陛下身为九五之尊,难道永远都不立后吗?”   心中五味杂陈,段明烛已然有些隐隐不耐:“要打赢栾党,就必须要让朕立后吗?”   楚酌:“这是目前臣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好?朕没觉得好。”段明烛脸色沉了下来。   楚酌察言观色,自是看得出他已经失了耐性,然而兹事体大,他继续劝道:“陛下觉得何处为难,可以告诉臣。”   “总之朕不想立后。”段明烛厌烦道,“你若是实在无计可施,就不必再多言了!”   话刚说出口,段明烛就后悔了。   楚酌听他动怒,也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突然间感觉一阵心慌,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他用力抓住衣裳,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走到屋子中央敛衽而跪,忍着胸口不适,低声道。   “臣一时失言,请陛下息怒。”   段明烛叹了口气。上次这般失态,还是在之前在养心殿厢房里,沈扶想用碎瓷片行刺他的时候。   但凡牵扯到沈扶,他就不理智了。   段明烛连忙起身,亲自走到楚酌面前,伸手将他扶起。   “是朕之过,你快起来。”   握着楚酌手腕的时候,出于医者的天性,他敏锐地发觉他的脉象似乎有些虚浮。段明烛神色稍变,再抬头一看,只见楚酌脸色十分难看,苍白到吓人。   “你……你快坐下。”   段明烛赶忙扶他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扬声道:“来人,去换一壶茶来。”   屋外的韩卓领命而去,段明烛拉过他的手放在桌上,将宽阔的袖子捋上去,开始为其把脉。那细弱的脉搏突突地跳动着,一探便知是久病缠身的脉象。   韩卓送来了茶,又斟了一杯,呈给楚酌。喝了些茶水,平息片刻,胸口的不适渐渐缓解了些许。   一番诊脉过后,段明烛发觉他虽沉疴在身,但此时并无大事,他一颗提起来的心方才放了下去,说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平日里不该过度劳神。”   然而话一说出口,段明烛却又忍不住心里低叹。楚酌劳神,为的又是谁?   楚酌敛眸,轻声道:“都是些陈年的老毛病了,一时情绪过激就会如此,让陛下担忧了。”   “方才是朕迁怒于你。”段明烛将他的袖子放了下来,眼神间微显愧疚。“你莫往心里去。”   楚酌低垂着眸,他自然知道他是无心的,却又怕段明烛心里仍会自责,于是说:“是臣方才过于咄咄逼人,不怪陛下。”   他停顿片刻,组织了一下言辞,尽量委婉地说:“但是自古帝王没有不娶妻生子的,陛下现在不想立后倒也无妨,但是日后,为了江山社稷,陛下总归不能一直没有子嗣……”   听到这话,段明烛眼神有些闪躲:“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至少现在,朕不想考虑。”   “……是,微臣明白了。”   两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楚酌看着他的神色,心里却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问出来。   “臣斗胆敢问陛下,是不是……心有所属了?” 第31章 情难言(三)   深夜,楚府。   三更天,平日里这个时间,楚酌已经睡了,可是今夜他却无论如何都没有睡意,索性便起身披了件衣裳,坐在灯下温书。   可即便是看书,他却仍旧是什么都看不进去,脑子里都是今日在御书房发生的事情。   他提议让段明烛册封皇后,是为了让那些上疏请奏立肃王为太子的人知道,陛下迟早都会有嫡子。可是他没有想到,段明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立后。再三规劝之下,他还发了脾气。   陛下的脾气虽然算不上好,但也向来对他礼遇有加。一来是因为他爹宣平侯楚临遥是陛下从前在北境之时的主将;二来因为陛下的亲姐长平长公主段云岫,曾与他有婚约。   而今日,陛下竟因为立后之事动怒,楚酌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隐隐猜到或许陛下是心有所属,于是大胆地问出了口。   楚酌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对方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有此一问,颇有些闪烁其词。最后也没答出个什么,就被他这么糊弄过去了。楚酌没有再多问。但是他知道,陛下没有否认,那就相当于默认了。   陛下心里有人了。   楚酌将书倒扣在桌上,又开始思索起他的心上人到底是何人。   既然有了心悦之人,又为何不能直接将其册封为皇后?即便此女出身低微,不够门当户对,那也至少能先纳入后宫之中。   而陛下却又为何如此讳莫如深?楚酌实在是想不明白。   过了片刻,门口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   “进来。”   一个黑影从门外走了进来,走上前去,单膝点地行了一礼:“属下见过公子。”   “起来说话。”   贺浔站起身来,看了看他,试探问道:“本来不想这么晚了再来打搅公子,恰见屋里灯亮着,就进来了。公子怎么还不休息?”   “没什么睡意而已。”楚酌将视线移回桌案的书卷上。“之前让你打探的事情,可有进展?”   贺浔一五一十地回禀:“属下来找公子就是为了这件事情。之前那个假装林太嫔婢女的绣娘盈儿,属下上次循着线索找到了她和她的养母,但发现之时,已经被人杀害了。前些日子,属下打听到了她在城阳府经商的养父,就跑了一趟城阳。结果发现此人疯疯癫癫,连话都说不明白。他身边的人称,前几日他突然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成了这个样子,属下想调查,也无从下手了。”   楚酌闻言,眼神微微暗了下去,说:“所以,这成了一桩悬案。那绣娘盈儿的幕后指使,很难再查出来了。”   “是属下没用。”贺浔低了低头,又说,“不过,属下走这一遭,也不算一无所获。”   楚酌看向他:“说来听听。”   “公子可还记得之前属下在坪江府之时,协助坪江知府调查沈府一案?”   楚酌点了点头:“沈学士回到临安后,他的伯父沈榕以招待他为名,在家宴中下了毒,后来还牵扯出一桩二十年前的旧案。这件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贺浔继而又道:“并没有完全结。沈榕已经招认,二十年前确实是他买通人伪装劫匪暗杀沈檐夫妇,但他并没有说,给沈学士下毒是受何人指使的。”   楚酌有些纳罕:“这桩案子和盈儿的案子有何干系?”   贺浔答道:“沈檐夫妇因为连番受审,最后神志不清,话都说不明白,属下发觉,那盈儿养父的症状,和沈檐夫妇如出一辙,都是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   楚酌一怔,继而眸色渐凝。   “你是怀疑,这两桩案子的幕后指使是同一个人。”   贺浔:“正是。”   楚酌脸色微变:“若当真如此,那幕后主使必须查出来。沈家的案子已经过去数月了,那人能够隐藏这么长时间,绝对非等闲之辈。更何况他在暗,陛下在明,或许陛下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关注之下,这实在是太过于危险了。”   贺浔连忙道:“公子放心,属下会继续跟进此案。”   楚酌神情凝重。朝堂上,栾党吵着要立肃王为太子,陛下却又不肯立皇后。这件事还没有解决,两桩悬案也没有调查出真相。这桩桩件件的烦心事,仿佛让楚酌胸口更沉闷起来。   贺浔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公子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楚酌摇了摇头,斟酌片刻,让他坐下。贺浔拉了把椅子落座,楚酌便将栾党请奏立太子的事情告诉了他。   “我与陛下说了,既然栾党一心想让肃王当太子,那陛下不妨先册封皇后。但是陛下无论如何都不愿。”   贺浔闻言,略有些踌躇:“这……主子定然是不愿意的啊。”   楚酌眸中微动:“为何?他可是有什么心上人?”   贺浔愣怔道:“……是。”   楚酌眉心稍蹙:“你是如何知晓的?”   那一瞬间,楚酌脑海中想到了很多。陛下有心上人,此事能告知贺浔,却要瞒着他。   贺浔看着他凝重的模样,讷讷道:“在北境的时候……有一次庆功宴上主子喝醉了,不小心说出来的……”   原来如此……   楚酌细思片刻,在北境的时候,陛下就有了喜欢的人,可是燕梧铁骑中哪儿来的女人?难不成是在他去北境之前就喜欢上了?   楚酌近乎逼问地道:“他心悦之人,是谁?”   贺浔见他这副模样,愣怔了一下。楚酌在他的印象中,向来是从容自若,处变不惊的,他第一次看到自家公子这样的神色。   贺浔愣愣看着他,道:“……主子不让说,属下实在不敢告诉公子。”   楚酌眉梢一紧:“事关重大,你必须告诉我。”   贺浔看着他的神色,快吓傻了,哪儿还敢坐着,慢吞吞地站起来,面露难色:“主子说了,谁敢说出去就拉出去打一百军棍,属下实在不敢啊。”   楚酌哪还有心思跟他说这些有的没的,他尽量压下心头的急切,说:“你可知,此事关系到陛下与栾党之争?如今栾鸿在朝中一手遮天,几乎在逼迫陛下立肃王为太子。”   贺浔一怔。   楚酌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等肃王成了太子,栾党下一步计划,便是让陛下退位,肃王继位。现在,栾党一心要将景王殿下斩草除根。若是肃王即位,你觉得他们会放过陛下吗?”   贺浔:“……”   楚酌:“现在,你愿意说了吗?”   贺浔低了低头,轻叹口气。若是说了,他会死;若是不说,主子说不定会死。两害相较取其轻,或许到了他贺浔以身殉国的时候了。   “好吧……”贺浔低着头,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主子喜欢的人,就是翰林院的那位沈学士。”   “……”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楚酌的神情仿佛凝固住了。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他早就该想到的。   沈扶被太后赶出宫的那一次,陛下那般不舍;沈扶宫外遇险,陛下又如此急切。他还不能让别人知晓此事,一直隐瞒此事。原来,他喜欢的人竟然就是他的老师。   楚酌手撑着额头,眉间疲倦之色尽显。   “……公子?”   他没有说话。   “公子,主子毕竟还年轻,说不定就是一时玩玩……”贺浔闷声劝道,“可能再过几年,就……”   “你不懂他。”   “……”   楚酌闭着眼睛长叹一口气。“陛下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好难的题。”   贺浔也十分苦恼。当初他刚知道主子的心上人竟然是他的先生,他惊讶之余,感叹了一句“断袖竟在我身边”。   但这件事也仅有主子身边的几个亲军知晓,他明令所有人都不许把此事说出去,所以他们一直都替主子捂得严严实实。   “要不然……公子去找主子谈谈?”贺浔试探道,“晓以大义,陛下又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楚酌摇了摇头,“自古帝王多薄情。可惜我们这位陛下,是个长情之人。”   贺浔张了张口,实在不知该如何劝慰了,只得道:“公子,这件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倒也不必。”楚酌微微睁眸,“我已经想出对策来了。”   贺浔:“……”   好吧,做谋士的,自然是有万全之策。   --------------------   沈老师好几天没出现了,下章就可以见到啦,明天继续更新~ 第32章 情难言(四)   此后的一段时日,朝中仍是每天上奏几道关于立太子的折子,然而,折子送到御书房,段明烛一律当没看见,也不做任何批示,只留中不发。   这一日下了早朝之后,段明烛乘御辇前往养心殿,然而时辰尚早,内阁还没有将今日的奏折送过来,段明烛便看起了这几天的公文。   韩卓从袖中取出一道奏疏,双手呈给他:“主子。”   段明烛侧眸一瞧:“谁的?”   韩卓如实回答道:“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孔茂川孔大人的折子。”   “为何在你这里?”段明烛心下起疑。   韩卓:“是昨日孔大人交给奴才,让奴才务必亲自转交给主子。”   段明烛将那折子接了过去,展开一瞧。没有票拟,说明这折子没有经过内阁之手。他一目十行地迅速将这封奏折看完之后,神色微凝,继而又从头到尾看了第二遍,过了许久,才轻笑一声:“这个孔茂川倒是机灵得紧,知道这折子会被内阁扣下,索性直接让你转交给朕。”   韩卓低垂着眉眼,道:“近来朝中册立太子的呼声如此之高,陛下需要的不正是一位会弹劾这些上奏之人的官员吗?奴才一看,这位孔大人竟敢以一己之身弹劾以赵长德为首的十几名曾经上奏册立太子的官员,此事事关重大,奴才不敢耽搁,便将这道折子拿来给主子了。”   “不错。这道奏疏彰明较著,引经据典,恰好切中时弊。一篇弹劾的文章能写成这般实属不易。朕以前还未曾发现,这个孔茂川竟然还有如此文采。”   晟朝历来重文轻武,但凡出现一篇好的文章,定然能够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韩卓:“若是让朝中其他官员看后,想必定会有人跟着弹劾栾党。”   段明烛执笔在折子上写了两句批示,递给韩卓:“送去内阁。”   “是。”韩卓应了下来,正想将那折子接过去,却又被段明烛收了回去。   段明烛敛目看着这道折子,过了许久,他开口问道:“朕记得,这个孔茂川是延熹十二年的三甲进士,排名还比较靠后。”   韩卓:“正是。他曾经出任过凤京府青河县主簿,后来调任崇礼县县丞。此人学识一般,考了三次才中了举人,但做事倒是认真。在地方待了七年,这才被吏部调入京中,在都察院任监察御史。”   段明烛听了这番话,斟酌片刻:“学识一般,参加了三次会试,那还能写出这种水平的奏疏。”   他又看向折子上的字,若有所思:“都察院原来这般卧虎藏龙啊。”   ***   不出所料,孔茂川的这道奏疏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紧接着,朝中各个部门都有人上疏表示附议。从册立太子谈到大晟祖制,从弹劾赵长德到弹劾栾鸿,许是被孔茂川的奏疏所感染,那些上疏的人各个都将文章写的入木三分、见微知著。   但是,栾党的官员也毫不畏惧,继续上疏。就这样,朝中仿佛形成了两个派别,一边是极力要求册立太子的栾党,一边弹劾栾党的清流。双方寸步不让。   段明烛也乐见其成,这样的局面虽然杂乱,也好过前些时日栾党一家独大。   这一日,段明烛看完今天的奏疏已经是酉时了。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夕阳还未曾落下,却将屋外的树影拉的很长。   这个时辰,沈扶应该也散值了。   他突然想起,今天是初十,离上一次他去沈扶家,已经过了一旬了。于是,他便换了一身常服,前往翰林院。   夕阳西下,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时值夏日,越到晚上,凤京府城中主干道却越发热闹。尤其是这个时段,小摊小贩都出来摆夜摊做生意。   段明烛和沈扶走在街上,没有乘轿。韩卓和近卫们都跟得远远的,免得打搅主子雅兴。   段明烛心情确实不错。他走在沈扶旁边,看他一身深红色文官官服还没有换下来,而他却穿着一身剑袖常服,不由笑道:“先生,你看我像不像你的贴身侍卫?”   沈扶侧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臣可雇不起陛下当侍卫。”   “现在就给你当着呢。”段明烛轻笑。“先生想吃什么,我去买。”   过了一会儿,两人去了神武大街上的一个馄饨摊。虽只是个小摊,但是味道十分不错。之前段明烛与这个小摊的老板闲聊过,原来他祖上就是做馄饨的,之所以好吃,是因为祖传秘方不断加以改进,所以味道也越来越好。段明烛有心将其召入御膳房,可是又一想,这个小摊离沈扶住的地方这么近,若是平日里他和沈扶多来这里用几次晚膳,倒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两人挑了一处清净的地方落座,段明烛将四处打量一番,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便放心下来。   等馄饨的时间里,段明烛状似无意间提起:“先生,前些日子,孔茂川的那道奏疏,你看过没有?”   沈扶道:“看过了。”   “先生觉得写得怎么样?”   沈扶敛目思索片刻:“大家不是一致对其评价甚高么?”   段明烛追问道:“我想听先生是如何评价的。”   沈扶想了想,说:“提纲挈领,言之有物,上乘之作。”   段明烛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笑意,又说:“但是这篇文章中,有一句用典,朕没有看明白。昨日在御书房召见了孔茂川,亲自问了问他。”   沈扶脸色稍变:“如何?”   “他没答上来。”段明烛笑了笑,说,“自己写的文章,竟然回答不上来。朕生气了,罚了他两个月俸禄。”   沈扶微蹙眉:“他不过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都察院本就没什么俸禄,陛下难道要他一家老小这两个月喝西北风?”   沈扶段明烛眉梢一挑:“御前奏对,答不上来,难道不该罚吗?”   沈扶想再辩解两句,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陛下想问什么,臣若是能答得上来,还请陛下免了他的罚俸。”   段明烛:“奏疏是他写的,你能回答?”   沈扶:“臣尽力一试。”   段明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间一声轻笑:“其实昨天朕根本就没有召见他。”   沈扶:“……”   他皱眉道:“陛下又在开臣的玩笑?”   段明烛笑着说:“明明是先生太好骗了。”   沈扶脸色白了白,也幸好夜幕降临,没让旁边的人看到。   “朕找了找以往孔茂川的奏疏,向来是浅显易懂,从不会咬文嚼字,恨不得用大白话来写。能有这般文采,卓尔不群,定然是旁人代笔。”段明烛道。   沈扶唇角抽了抽,假意拿起杯子,饮了口茶。   “先生你说,他是找谁代的笔呢?”   --------------------   周五休息一天,周六0点更新~ 第33章 情难言(五)   沈扶被问得耳根发烫,索性别开了视线:“臣不知。”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借着小摊一旁的油灯,段明烛看到了他面颊上微微泛了红。   真是嘴硬。   段明烛腹诽一句。   紧接着,他瞧瞧看了看四周,发现并无旁人,便起了坏心思。趁沈扶不备突然间搂住他的腰,在他腰间软肉不断抓挠,笑着问他:“不承认是不是?嗯?非要朕大刑伺候?”   沈扶大惊失色,他本就怕痒,段明烛这番逗弄惹得他不由挣扎起来,可又担心引来旁人注目,只能拧眉试图抓住段明烛那只不老实的手,又想挣脱他的钳制。   “放手!陛下自重!”   “就不。”段明烛不但不停下,反而乐得愈发放肆,专门往沈扶肋间的痒肉挠。“先生还不承认?要朕治你欺君之罪是不是?”   沈扶用力扒开他的手,恰在此时,摊主已经做好了馄饨端了上来,恰好瞧见两人打闹的模样,一时支支吾吾的,端着两个碗不知所措。   “咳……”段明烛轻咳一声收回手掩了尴尬,让他放下碗,然后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于是摊主赶紧跑走了。   “那个……”段明烛知道自己玩儿得有些过了,心虚地看看他,“先生?”   沈扶气极,低声训斥:“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段明烛听他语气,小声说:“天都黑了,也不算光天化日……”。   沈扶压抑着怒意,到底不好当街跟他发作,索性站起身来打算走,段明烛赶忙拉住他。   “诶,先生!馄饨还没吃呢。”段明烛拦在他面前,“浪费粮食也不好,对不对?”   “……”   沈扶还是坐了回去,两人吃着馄饨,段明烛时不时地抬眸瞧他一眼,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还在生气。   段明烛也不高兴,一边吃东西一边小声抱怨:“明明是你先骗朕。那折子分明就是你写的,还不承认。”   沈扶脸色十分不好,没理他。   “先生,你说啊,到底是不是你写的?”段明烛追问道。   “食不言寝不语。”沈扶说。   段明烛噘噘嘴,两三口将剩下的馄饨吃完,一脸不说清楚誓不罢休的模样。   沈扶无声叹口气,说道:“是臣写的。那孔茂川与臣是旧识,他又是言官,臣写完了折子,便拜托他将折子递上去。”说罢,沈扶看他一眼,“陛下满意了?”   段明烛自然是十分满意,抓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又冲他眨眨眼睛:“朕就知道,那篇文章这般文采斐然,只有先生才能写得出来。”   沈扶不着痕迹地将胳膊收回来,淡淡道:“陛下过誉了。朝中人才济济,比臣文笔好的比比皆是。”   “好吧。朝中人才济济,都没有人上疏,只有先生帮朕。”段明烛笑了笑,又想起方才他对那道奏疏的评价,不由莞尔。“‘提纲挈领,言之有物,上乘之作。’真是难得,能听到先生夸自己一次。”   沈扶脸色一黑,没再回话。   ***   两人离开馄饨摊的时候,夜幕已降临。沈扶本欲让他快些回宫,段明烛却丝毫没有想回去的意思。反而觉得这良辰美景不好辜负,难得夜晚清风徐徐,能跟心上人逛一逛这神武大街的夜市也是极好的。   两人并排走在街上,段明烛鲜少逛夜市,像是刚进城一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什么都新奇。   “先生以前逛过夜市吗?”段明烛问道。   “公务繁忙,没有时间。”沈扶说。   段明烛撇撇嘴,两人继续走着,直至走到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停下了脚步。   “怎么卖啊?”段明烛问道。   “两文一个。”小摊贩回答。   段明烛身上从来不带钱,他下意识往后看,本想找韩卓要钱,可是他跟沈扶在一起的时候,向来不喜欢让近侍跟得太近,这夜市上人实在是太多,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韩卓在哪里。   “先生身上有银子吗?”段明烛看向沈扶。   沈扶知道如果他不掏银子,段明烛定然非得把韩卓找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扶从腰间解下荷包,取了两枚铜板递给那个卖糖人的摊贩。   段明烛兴趣盎然地打量着那些糖人,千挑万选之下,挑了那个兔子形状的糖人,心满意足地拿着离开了糖人摊。   “先生,”段明烛一边走着,一边偏头看他。“朕记得你是属兔的。”   “……”原来这是他选这个糖人的原因。   “是不是啊?”段明烛悄悄地握住他的手,摇了摇。   沈扶无奈,轻轻“嗯”了一声。   段明烛喜笑颜开,将糖人举到他面前:“给你了。”   沈扶侧眸看他。   “朕就是给先生挑的。”段明烛补了一句。   沈扶将糖人接过去,拿在手里,淡淡道:“用臣的钱,买了送给臣。”   段明烛颇有几分哑然,却又忍不住瞧他:“那先生喜欢吗?”   沈扶看了看那糖人,随口道:“喜欢。”   段明烛一笑:“朕也喜欢。”   两人散步一般地走在街上,沈扶知道他这会儿不想回宫,也只得陪着他这般慢慢地走。夜风徐徐吹来,不知不觉间,月亮爬上了枝梢,散发出明亮的月光,倾洒在两人身上。   “先生,”段明烛轻声问道,“你写了奏疏,为何不亲自上奏,反而让孔茂川代为上奏呢?”   沈扶敛了敛眸,说道:“臣已经答应了太后,日后只专心做学问,不插手朝堂政务。若是这道折子以臣的名义呈上,只怕太后娘娘也不会善罢甘休。”   “原来如此,还是先生想得周到。”段明烛沉默片刻,抬头看了看天,“总有一天,朕会让先生入中枢,内阁之中,必定有先生的一席之地。”   说到这里,他却低叹一声:“只不过,朕也不知那天究竟何时才会到来。”   沈扶微微垂下眼帘。他突然想起了十多年前赴京赶考之时,他似乎也像段明烛这般,志在必得,又期盼那一天早些到来。同年的考生也大多如此,一个个心高气傲,中进士不是他们的目标,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才是,只有被选入翰林,将来才有进内阁的可能。   如今十数年已逝,他的心境已经平和,不再像年轻之时那般满腔壮志,可是身旁的这个年轻人,仍处于一腔热血的阶段。沈扶看着他,自然能够理解他现在的心情。   天下文人追名逐利,入内阁是他们毕生所求。沈扶曾经亦是如此。但是现在,是否入内阁,名留青史,他已经并不在意了。   “不管怎样,先生这次确实是帮了朕的大忙,朕该如何感谢先生呢?”段明烛弯眸看着他。   沈扶回过神来,敛了眸子:“陛下不必谢臣。臣只是不想看到满朝堂都是要求册立肃王为太子的折子罢了,这是臣该做的。”   段明烛撇嘴,说道:“原来先生只是关心朝堂之事。”   沈扶:“那不然呢?”   段明烛沉默片刻,闷闷道:“就不能是关心朕吗?”   沈扶沉默片刻,说:“臣……也是不想看到陛下在朝中孤立无援。”   段明烛眼神一亮,看着他说:“真的吗?所以说,先生也在关心朕?”   沈扶垂着眸,过了片刻,方才微微颔首,轻“嗯”了一声。   段明烛喜形于色,他停下脚步,转身认真地看着他。“好爱先生啊。”   沈扶也停了下来,抬起头,面容微怔。   段明烛自知失言,连忙补充了一句:“是敬爱的爱!”   沈扶闻言,面色这才舒缓开来。   两人继续走在回沈家的路上。   敬爱的爱。   敬爱。   不知为何,沈扶脑海中一直回荡着这两个字。   神武大街依旧人来人往,两人一边闲聊一边走着,走得极慢,这条长长地街,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马上就快要戌时,到了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沈扶一抬头,恰见街边一对年轻男女正站在一个糕点摊旁边,两人眼中含着笑,那男子喂了女子一颗糕点,女子眸子一弯,掂起脚吻了一下那男子的唇角,惹得男子红了脸。   沈扶慌忙别开视线,攥了攥衣角。就连脑海中的“敬爱”二字也变了滋味。   大街上依旧人声鼎沸,左边是那对年轻男女在接吻,沈扶只能往右边看。右侧街边摩肩擦踵的地方,只见一个杂耍艺人正在与一只幼年的梅花鹿进行表演。   那名杂耍艺人拿着彩球不断逗着小鹿,激得小鹿不停地四处乱撞。   --------------------   最近基本上稳定一周四更。二四六日更新~ 第34章 情难言(六)   栾党和清流在立太子之事上一连争论了好些天,以至于今天的朝会上,奉天殿内显得格外严肃。果不其然,段明烛刚一进殿,便有官员上奏,称以礼科给事中赵长德为首的数人居心不良,在陛下尚年轻的时候便要求册立宗室为太子,实在是图谋不轨;而赵长德立刻言辞极其激烈地反驳道,这些人不让陛下册立太子,与谋反无异。   两波人吵得不可开交,首辅栾鸿始终不发一言,作壁上观。栾党毕竟还是站人数上的优势,就在清流即将不敌之时,楚酌从班列中走了出来,手执笏板倾身一揖。   “陛下,关于立太子一时,朝中已争论多事,并无结果。臣以为,当务之急,并非是册立太子,而是册封皇后。”   一语既出,果然满朝文武哗然。   楚酌头都没抬,却能感受到前方投下来的两道灼灼视线。他不慌不忙地道:“待册封了皇后,等过些年陛下有了嫡子,便可顺理成章地册封为太子。”   楚酌微微抬眸,看向赵长德:“如此,孙大人也满意了,朝中诸位同僚也不必再争论不休。”   赵长德顿时有些哑口无言,他下意识左右张望,想看看有没有人帮他说话的,然而栾党都跟他一样,不知该如何回答。   朝堂上交头接耳,仿佛都认为这是个绝好的主意。段明烛实在受不了这叽叽喳喳的声音,他蹙眉看了身侧韩卓一眼,韩卓上前,高声道:“肃静!”   段明烛面色不善,然而隔着十二道珠旒,也没人看得到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只能听到他森然的声音:“楚卿,你要朕立后,那倒是说说,朕立谁为后?”   楚酌知道他这是生气了,于是敛衽跪地,温声道:“立谁为后,自然是陛下说了算。”   段明烛冷哼一声:“既然你也没有合适的人选,那此事容后再议。”   说完,段明烛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下方的沈扶。从楚酌刚开始提起立后之事到现在,他已经看了他好几次了。可沈扶却始终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方才朝堂上议论纷纷,他也一直不发一言,仿佛是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   段明烛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只心里暗骂楚酌,他之前已经明确表示不欲立后,这个楚弦歌,到底想干什么?   既然提到了立后,虽然没有人敢替皇帝决定立谁为后,但可以帮着做做媒,于是好几位大人出列提议,自家都有适龄的女儿、妹妹、侄女、外甥女甚至孙女。毕竟都是世家出身,容貌好,学识又高,即便当不成皇后,也愿意送入宫做嫔妃。   一时间,段明烛听到的全是“臣的长女正待字闺中”、“臣有一位侄女年方十六”,惹得他不停地翻白眼,而那个罪魁祸首,正跪在殿中央,不发一言。段明烛又担心楚酌身子不好,不能久跪,只能冷声吩咐他起身,任由诸位大人们推举完家中未出嫁的女眷,他才一挥手,退了朝。   “把楚酌给朕叫来御书房。”段明烛皱眉沉声说道。   “是。”韩卓躬身应下。   御书房内,楚酌一身朝服走进屋里,跪地行礼:“臣楚酌,叩请陛下圣安。”   先前,因着二人的关系,每次楚酌行礼,段明烛都会亲自扶起他。然而这一次,他却只是坐在案后没动,屏退旁人之后撂下一句:“起来。”   “谢陛下。”楚酌默默站起身来。   段明烛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应该知晓,朕让你过来所为何事。”   楚酌垂着眸子,低声说:“陛下是想问臣,为何请奏立后一事。”   他再行一揖礼,缓缓道来:“日前,臣已经上奏陛下,要想解决栾党坚持立肃王为太子之后,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册封皇后。”   段明烛皱了眉,声音里也添了几分不悦:“朕说过了,朕不想立后,你为何还三番五次提及此事?”   楚酌:“陛下不想立后,是心中有所顾虑,若臣能帮陛下解决顾虑,陛下以为如何?”   段明烛闻言,冷笑一声:“朕心里有所顾虑?你倒是先说说看,有什么顾虑?”   楚酌始终低垂着眉眼,轻声道:“陛下心里已经有人了,若是立后,便是辜负了他。所以,陛下不愿立后。”   段明烛握起了拳头,五指收紧,他压抑着声音,紧盯着他:“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朕心里有人?呵……那你倒是说说此人是谁?”   楚酌:“翰林院掌院学士,沈扶沈青砚。”   一听这个名字,段明烛面容一怔。显然,他没有料到楚酌竟然真的猜对了。   他的拳头被他攥得咯吱作响,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酌说:“早在沈学士被太后赶出宫的那一次,臣看到陛下急切的模样,便心中起疑。后来,景王殿下身染瘟疫,陛下也是因为他方才甘愿冒险亲自前去诊治。如今,陛下明知立后是对付栾党的上上之策,却无法立心上人为后,这个人,只能是沈学士。”   闻言,段明烛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是那种被看穿了的窘迫,是藏在心底许久的秘密一朝被揭露出来的狼狈。   楚酌作为一个谋士,他的手段实在是太多,而且过于聪明,这对于身为主公的段明烛来说虽然并不是一件坏事,反而这位聪明的谋士能帮他解决很多困难,但是他在楚酌面前却变得毫无秘密可言,藏得这般深的隐私,却还是最终被他揭露开来,这让段明烛十分不好受。   “楚弦歌。”段明烛长长呼出一口气,沉声说,“是朕平日太过于宠信你,你倒是学会揣测朕的心思了。”   楚酌再次屈膝而跪,俯下身去:“臣知罪。”   知罪,然后呢?段明烛靠在椅背上,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感觉一阵有心无力。难道还要他治他的罪不成?   楚酌见他许久不曾说话,抬了抬头,轻唤一声:“陛下……”   “臣做得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还请陛下听臣说完,若是臣说的不对,任由陛下处置。”   段明烛抬了抬长睫,没有说话,只是沉眸看着他,等他接下来所言。   楚酌:“立后之事,本就是为了告诉栾党,陛下迟早会有自己的子嗣,让他们打消立肃王为太子的念头,也让朝中其他人知晓,大晟的祖制是立嫡立长,太子的人选,只能是皇子。但是,陛下并非一定要真的册封一位皇后,哪怕只是颁下旨意,由户部行文地方挑选秀女送入京中,最后只需要陛下一位都看不上,赐些银子,将她们送回家便是。”   段明烛仍是看着他,沉默不语。   “还有,臣会让朝中清流和其他中立官员,随臣一起上疏立后和选秀女之事。”楚酌抬起头,目光流露出几分坚定,“臣知道陛下对沈学士一往情深,难道陛下就不想知道,沈学士对陛下是否有情?”   “你……”段明烛面色稍变。   楚酌:“若是沈学士也心悦陛下,臣想,他是不会上疏请奏立后的。陛下愿不愿意赌一赌,看看沈学士究竟会不会上疏?” 第35章 情难言(七)   次日的朝会上,上奏立肃王为太子的声音果然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册封皇后的声音。   一名礼部仪制清吏司的官员站出来说:“陛下如今已经二十岁,先帝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婚配,且有了二子一女。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尽早册封皇后,以安人心。”   紧接着,一位詹事府的官员出列:“臣附议。”   附议的声音越来越多,其中还夹杂了几个前些日子曾要求册立肃王为太子的栾党。而段明烛却时不时看一眼埋没在文官行列中的沈扶,他仍旧立于原处,并未表态。   大臣们又开始上奏称,即便不立后,也可先广选秀女,封几个嫔妃,毕竟后宫之中也不能无人照料陛下。   又过了几日,请奏册立皇后和广选秀女的折子突然间多了起来,由于数量实在是太多,即便是内阁也不敢再扣留。不仅如此,朝中还有不少大臣想把家中未出阁的女子送入宫,若是能被选为嫔妃甚至皇后,自是光耀门楣之事。   朝中清流本就看不惯栾党,所以争相上疏,甚至有部分倒戈的栾党一同上疏。一时间内,仿佛不上疏请奏立后的,就会被划归栾党一派。   入夜后,月朗星稀,竹影映在墙上,随着夜风微微摇摆。   桌案上亮着油灯,沈扶取了一封空白的折子,执笔蘸墨,在开头写下:翰林院掌院学士沈扶谨奏。   写到这里,他提着笔,微抬眸。油灯散发的光映入他的眼帘。   不知为何,接下来的言语,他突然不知该如何下笔。   往日写文作赋,下笔千言,一泄千里。而如今,不过是一个请奏立后的奏疏,他竟想不到该如何措辞。   笔尖落在折子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墨痕。沈扶微蹙眉,奏疏不整洁是大忌,呈到御前视为不敬。于是他将那封折子合起来,放到一旁,取了一封新的折子展开。   仍是不知所言。   过了片刻,一滴墨从笔锋滴落在折子上,黑色墨点逐渐洇开。沈扶叹了口气。   又毁了一封折子。   ***   夏日虽然不冷,可是入了夜,仍是有些凉。   沈扶穿了件白色对襟广袖长袍走出府邸,沿着神武大街向北,穿过两条街后转入一条小巷,停在了一座府邸之前,抬目一看,牌匾上写着“游府”二字。   门房看到有人停在门口,走上前来,问道:“这位公子,请问可是有什么事?”   沈扶拱手回了个礼,淡淡道:“我找你们家大少爷。烦请通传一声,沈青砚求见。”   门房瞧着沈扶一幅文士模样,想必是自家大人在朝中的同僚,于是也不敢耽误,赶忙去传话。   过了一会儿,游逸卿亲自出门迎接客人,满面春风:“这是什么风把沈兄给吹来了,蔽府可真是蓬荜生辉啊。快,快进来。”   游家也算是凤京府的书香世家。家主游世黎在都察院任左都御史,游逸卿是长子,二子和三子年纪尚小,如今都在国子监读书。家里人多,府邸也足够大,游逸卿已经成了家,便和夫人、女儿居住在游府别苑当中。   游逸卿将人领进别苑,游少夫人走了进来,给二人上了茶。   沈扶本是在家里心情郁结,方才出来走走,哪想还惊扰了游逸卿的夫人,他站起身来,拱手行了个礼,彬彬有礼地道:“有劳嫂夫人了。”   游少夫人对他回了个礼。   游逸卿笑了笑,说:“我和沈兄有政务相商,夜深了,你先和妍儿歇息罢。”   游少夫人欠了欠身,便离开了房间。   沈扶轻咳一声,说:“深夜到访,未曾想会惊扰到少夫人,多有打搅了。”   “你我二人的交情,谈什么惊扰不惊扰。”游逸卿挑了挑眉梢,轻笑一声,见沈扶突然间对他这么客气,倒是让他有些不适应了。“可是遇到了有什么事?青砚直说便是。”   沈扶:“并非政务。只是一些小事罢了。”   “哦?有什么事?说来听听。”游逸卿突然间来了兴致,说是小事,但以沈扶的为人,愿意把自己的私事道与他人,那定然不是小事。“你啊,家里又没什么人,遇到个什么事就憋在心里。若是肯来找我,定是有什么憋不住的事情。”   沈扶一听,还没开口,却突然已经不想开口了。   游逸卿哪里猜得到沈扶现在想的是什么,他自觉自个儿十分了解沈扶为人,于是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依我说啊,你就该早些成家立业,娶一位夫人,也好过天天都是一个人过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女儿都已经这么高了。”   说着,游逸卿还比划了一下。   沈扶敛了神色,淡淡道:“若我未曾记错,游兄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就是去年吗?”   游逸卿噎了一下,尴尬笑了笑:“那还是比你年长了些,更多些阅历嘛。”   沈扶状似同意地点了点头:“是。比我年长一岁,确实是有倚老卖老的资本。”   游逸卿:……   “好了好了,那个……青砚找我有什么事,说来听听,能帮得上的,我定然在所不辞。”   沈扶想了想,确实不想再开口了。一来游逸卿此人除了公务,别的事情都不靠谱;二来,心里的事情过于繁杂,他确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青砚?”游逸卿瞧他不说话,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沈扶回过神来,说道:“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一下,关于朝中近来议论的立后一事,你可打算上疏?”   “那当然啊,现在朝中恐怕只有栾党的人不愿让陛下立后了。”游逸卿说道,“你瞧,陛下都快要册封皇后了,你却还是一个人,陛下还是你学生呢。依我说啊,你就该早点娶一位夫人……”   眼看着他又要开始滔滔不绝,沈扶连忙打断了他:“奏疏可写完了?”   游逸卿一怔,点了点头:“写完了。”   “可否给我瞧瞧?”   游逸卿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从桌案上取来那道已经写好了奏疏,递给他。   “怎么,青砚想看看我写的奏疏如何,指点一二?”游逸卿笑了笑。   沈扶迅速浏览一遍,然后将折子合上:“写得不错。君舒,我记得你之前看上了蔽府上那幅梁诗琰的真迹,择日我将它送来给你。这道奏疏,就归我了。”   梁诗琰是前朝的一位书法大家,现在他的一幅作品正挂在沈扶家里。当初段明烛在送他神武大街的那座府邸之时,将这副真迹一并送给了他,作为装饰品挂在家里。后来,有一日游逸卿去他家做客,看到这副真迹,一眼便喜欢上了。只可惜君子不夺人所好,他虽然喜欢,却也并没有占为己有的意思。   但让游逸卿没想到的是,如今沈扶居然要把这副价值连城的真迹送给他,只为交换这道奏疏。   “你……你没发烧吧?要我写的奏疏作甚?你自己不会写啊?”游逸卿看着他,十分纳罕。   “就这么说定了。”沈扶理所当然地把那折子收入袖中。“多谢了。”   “……”游逸卿简直无语。“等等,这折子我明天就要呈上去了,你现在把它拿走,我怎么办?”   “哦。”沈扶像是突然被他提点到了,于是又从荷包里取了两块碎银子递给他。“这是润笔费。劳烦游兄今晚熬个夜,重新写一份了。”   说罢,沈扶起身告辞。   游逸卿看着手里的二两银子,又抬头看看沈扶,满脸不可置信。   “什么人啊这是……”   --------------------   游逸卿这个角色大家应该还记得吧~之前曾经帮助沈扶查他家的那个案子,在12章。 第36章 情难言(八)   沈扶离开了游府,游逸卿惊讶之余,连出门相送都忘了,最后还是游府的管家将他送了出去。   游少夫人走进屋里,看到自家夫君愣怔模样,不禁面露疑惑:“夫君这是怎么了?”   “刚才青砚用一幅真迹,换了我一份奏疏。”游逸卿回过神来,默默说,“夫人,我写的奏疏,原来已经值一幅真迹的钱了。”   “沈大人他要夫君的奏疏作甚?”   “谁知道呢,他是不是发烧了?”游逸卿也十分纳罕。   游少夫人本就是大家闺秀,出阁之前就读过不少书。再加上游逸卿会经常跟她说一些朝政之事,所以她想到近日朝堂上发生的一些事情,问道:“是让陛下册封皇后的奏疏?沈大人难道不会自己写吗?”   游逸卿默默道:“他要是不会写,那天底下的文人就没有会写的了。”   游少夫人斟酌一二,说:“既然会写,那就是不想写,所以才把夫君写的直接拿去了?”   游逸卿想了想,好像也只能做此解释:“可是他为何不想写?陛下可是他的亲学生啊。”   “原来这位沈大人还是帝师?”游少夫人眸中流露出一丝惊讶,说,“他是不希望陛下册封皇后吗?”   游逸卿愣了愣,说:“这个沈青砚,自己没有夫人,难道还不想让陛下有皇后?”   游逸卿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沈扶为何非得要拿他的那封奏疏。   片刻过后,游逸卿不想再继续思考那个恼人的问题,于是问道:“妍儿睡下了没有?”   提起女儿,游少夫人温声道:“妾身是哄她睡着了才过来的。”   游逸卿点了点头:“时辰不早了,那你也去睡吧。”   游少夫人问道:“夫君不与妾身一同歇息吗?”   “沈青砚把我写好的折子拿走了。”游逸卿看了看还被攥在手心里的二两银子,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得连夜再写一封。”   ***   一灯如豆。沈扶坐在案前,誊抄着游逸卿的那份奏疏。抄了开头几句,却又停了下来。游逸卿的文风向来如此,骈四俪六,咬文嚼字,恨不得字字珠玑,句句用典。总之,文风华丽到极致。也正是这样的文风,当年入了先帝的眼,钦点为延熹九年的探花郎。   而他沈扶的文风却是彰明较著、大开大合,与游逸卿的完全不同。段明烛看了之后,定然能认出这不是他写的。   他看着折子,思索该如何修改,才能不被认出。然而一不小心,又落了个墨点在折子上。   沈扶无奈,换了个折子。然而怎么修改,他却丝毫没有头绪。   过了很久,他已经不想改了,准备就这般照抄一遍呈上去。认出来就认出来,他懒得管了。   可是抄到一半的时候,他却又停了笔。   夜已经越来越深了。一弯弦月悬挂在空中,散发出幽幽的光。不知何时,一片乌云飘来,掩了月色,月光立刻暗了下去,仅剩的几点微乎其微的光,似乎不知何时就要彻底消散一般。   那个兔子形状的糖人被他放在笔筒里,映着烛光,显得分外可爱。沈扶将它拿了起来,放在面前打量着。   夏日气温高,糖人已经融化了些许,也不知道还能放几日,或许再过几天,这个糖人就要彻底融化了。   最终,沈扶将那没写完的折子放在油灯旁袭燃,然后扔进了一旁的铜篓里。   他不想再写了。   这些日子以来,请奏立后的折子本就已经多如雪花。即便少了他一个,又能如何。   ***   数日过后,朝中关于立后的声音果然盖过了册封太子的声音,甚至,还有胆子大的官员,竟然邀请圣上去他家里坐客,以便见一见正待字闺中的女儿。   段明烛将那些堆成小山一样高的折子一本一本地看完(实际上只看了看是谁写的),直到看完最后一本,都没见着沈扶的折子。又问了问韩卓,除了这些,内阁有没有送来别的折子,韩卓说没有了,只有这些。   段明烛牵了牵唇角,显然对此十分满意。他心里有个沈扶,本就不想立后,而沈扶未曾上疏请奏立后,会是跟他同样的想法吗?   段明烛从来不敢奢望沈扶也会心悦于他。从前,他那样羡慕段明煜,只因为沈扶总是那么在意他,关怀他。   但是,沈扶也曾经说过,他愿意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两人若是能够一直这般维持现状,君臣也好,师生也罢,他都是愿意的。但一想到将来先生会娶妻,他会立后,那他是无法接受的。   若是两人能够再进一步……   段明烛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   夏日清风徐来,院子里的池塘中,一对鸳鸯藏在莲叶之间,正在交颈寻欢。旁边的荷花摇摇晃晃,一片花瓣缓缓飘落,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鸳鸯似乎被惊到了一般,却没有分开,而是游入了莲花深处,在石桥和莲叶的遮蔽下,再也寻不到身影。   ***   绮兰殿中,有一人正站在桌边,执笔作画。白色宣纸铺满了整个桌案,宣纸上,粉色莲花盛放,蜻蜓立于莲蓬上,仿佛随时振翅欲飞。只是莲花画得再好,相比执笔之人,都黯然失色了。   “娘娘妙手丹青,这莲花真是惟妙惟肖。”站在一旁伺候笔墨的宫女翠儿不由夸赞道。   林靖瑶垂着眸,抬头间,发髻上的步摇轻轻摇晃:“不过随意两笔,打发时间罢了。”   “娘娘又在妄自菲薄了,这样的画技,怎么可能只是随意两笔呢?”   “待在这深宫,也没什么别的可做的了。”林靖瑶叹道。   “娘娘许久没有跳舞或是弹琴了。”翠儿想了想,说,“娘娘博学多才,会的可多着呢。”   林靖瑶无奈笑笑:“跳舞便罢了,都十年没跳过了。”   林靖瑶是舞姬出身,当年也称得上是教坊司的头牌。端午节的宫宴上一舞倾城,不少出席的公侯王爷都看上了她,最后却被彼时还是太子的延熹帝纳入了东宫。只不过,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往事如风,如今也该烟消云散了。   翠儿想了想,又说道:“前些日子,奴婢听了些关于陛下的事情呢,奴婢说来给娘娘听,可好?”   闻言,林靖瑶眸光微动,片刻过后却道:“朝堂上的事情不要多嘴,免得给陛下惹什么麻烦。”   “不是朝政之事。”翠儿小声说,“奴婢听闻,陛下要选秀女,准备册立皇后呢。”   林靖瑶凤目微抬,将笔放回笔搁上。“当真如此?”   翠儿用力点了点头。“奴婢听说,朝中不少大人想把自家未出阁的女儿送入宫里来呢。”   林靖瑶怔了片刻,眸中似喜似悲,须臾方才释怀般一笑。   “也好,也好。陛下二十岁了,一转眼,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翠儿绞尽脑汁想到了这个可能会让主子开心一些的话题,如今却见主子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开心。   “娘娘,等到陛下大婚,定然会举办婚宴,太后说什么也不能不让您出席。到时候,娘娘就可以见到陛下了。”   见到他……   林靖瑶垂下眉眼,望着那跃然纸上的莲花,轻声说。   “如此,甚好。”   --------------------   没想到吧~最后沈老师还是没有上疏,他摆烂了2333 第37章 情难言(九)   酉时刚过,沈扶还在翰林院值房里看公文,一名书吏走了进来,躬身一礼:“大人,养心殿派人传话来了,称陛下要见您。”   沈扶放下了笔,“知道了,下去罢。”   “是。”   看看外面天色,也到了散值的点了。沈扶站起身来,理了理官袍,准备前去养心殿。段明烛总是这样,到了散值的时间,要么亲自来一趟翰林院,要么传他去养心殿,搞得他像是仍在当值。晟朝文官每日当值四个时辰,他却得多拿出些时间陪着那位陛下。   养心殿的书房里,沈扶敛衽行礼:“臣沈扶见过陛下。”   “先生快起。”段明烛扬了扬唇角,显然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沈扶起身,问:“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上个月西越那边进贡了些荔枝,长公主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今天刚送到。”段明烛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朕把大半都分下去了,还剩下一些,专门给先生留的。”   西越是大晟西南方的一个边陲小国,与大晟岭南一带接壤。那边地处山区,常年潮湿多雨,气候温热,盛产荔枝。长平长公主段云岫是段明烛一母同胞的姐姐,如今领岭南总督一职,带兵驻守在岭南。   沈扶闻言,却皱起了眉:“陛下在臣散值之后将臣召来养心殿,就是为了品尝荔枝?”   “怎么啦,不行吗?”段明烛看他这样的反应,有些不高兴了,“朕可是只召见了先生一人!”   沈扶知道他惯会强词夺理,也不想跟他理论。   “那朕总不能在你当值的时候叫你过来。”段明烛噘了噘嘴,“反正先生回府也没什么要事。”   韩卓已经把荔枝洗好,放在冰上端了上来,段明烛马上来了兴致,挑了一颗最大的剥好了皮,递到沈扶唇边。“快尝尝。”   沈扶垂眼看看那荔枝,抽了抽唇角,避开了。“不劳陛下费心,臣自己剥。”   “朕已经洗过手了。”段明烛又不高兴了。   沈扶瞧着他一幅要是不吃就誓不罢休的样子,实在不想为了一件小事而多生事端,于是将那颗晶莹剔透的荔枝接了过去,抬起手,用袖子挡了脸,继而将荔枝填入口中,咬了一下后汁液四溢,果然香甜可口,不愧是西越的贡品。   “味道如何?”段明烛面露期待。   沈扶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点了点头:“味道很好。”   段明烛很高兴,又拿起了一颗,沈扶拦下他。“好了,臣品尝一颗就够了。”   段明烛只得将手中那颗放了回去,“那好吧,剩下这些,一会儿你都带回去慢慢用。”   沈扶站起身来,行了一个揖礼:“谢陛下赏赐,那臣现在就把它们带回府……”   段明烛仰头看着他:“你干嘛就这么急着走?”   “臣没有急着走,”沈扶说,“只不过陛下也没有别的正事了不是?”   “你想跟朕谈正事?好啊。”段明烛扬了扬下颌,抬手示意,“坐下,朕跟你谈。”   沈扶无奈,只得坐了回去。   段明烛:“这些日子以来,朕收到不少奏疏,要朕广选秀女,册立皇后。但是先生为何没有上疏?”   沈扶未曾动容,只是停顿片刻,回道:“臣曾经答应过太后娘娘,不插手朝中政务。”   段明烛轻笑:“别拿这个做挡箭牌。朕的亲事,何时成了政务?”   沈扶无动于衷地道:“陛下乃九五之尊,陛下的婚事,便是国事,国事即为政事。”   段明烛闻言,暗自腹诽他还挺会扯:“照你这么说,跟朕有关的一切都是政事。朕吃饭睡觉也是政事咯?”   屋里也没别人,段明烛倾了倾身,压低声音,说:“朕跟沈卿一同用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曾经同榻而寝呢。”   沈扶听着他口中的称呼皱了皱眉。平日里,他只有在外人在场的情况下才会唤他“沈卿”的。   “不知陛下究竟想说什么?”   段明烛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沈扶也站起身来。   “先生没有上疏请奏立后之事,是不是不希望朕立后?”   沈扶道:“臣只是不想被太后娘娘为难。况且,此事陛下已经有决断了,也无需臣再上疏了。”   段明烛负手在他身侧踱着步,而沈扶却始终面无表情,不动声色。   问是问不出他想要的答案了,段明烛在他身侧站定,说道:“你不承认,便罢了,朕就当你不愿朕立后。”   沈扶敛目未语。   段明烛状似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声:“其实,朕也一样。”   沈扶眸光微动,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段明烛看着他低垂的眸子,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极轻,但又凑近他耳边,似乎想让他听到,又不想让他听到。   沈扶只觉耳边热气氤氲,好似听到了,又好似没听到,不禁抬眸看着他:“陛下方才说什么?”   段明烛耸了耸肩,故作不在意的样子:“没听到就算啦。”   沈扶皱了皱眉。   他方才听到的是,“不想让先生娶妻”。   但那声音太轻了,他不确定是否听错了。   ***   选秀并立后仿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段明烛让礼部行文,发给地方,让地方选取当地适龄且未出阁的女子进京。   只是消息发往地方需要时间,从各家选秀女需要时间,再让秀女进京仍是需要时间,这一来一回,半年就过去了。即便秀女入京,段明烛便以都看不上为由,赐一笔银子给秀女们,让地方重新选,一来二去的,想必此事也能消停了。而且这户部尚书是铁铮铮的栾党,若是栾党那边若是搞些什么小动作阻拦选秀,那正好也合了段明烛的心意。这是楚酌为他做的计划。   朝堂上要求册封肃王为太子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段明烛为了安抚栾党,加封肃王段承煦为亲王,段承煦年仅五岁便是亲王,大晟开国以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礼部拟好了选秀的行文,已经发往了地方。朝堂逐渐步入了正轨,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就在这平静的日子里,大晟迎来了三年一度的京察。 第38章 京察始(一)   所谓京察,是指吏部对在京官员的考察。自太祖年间立下规矩,每三年京察一次,根据考察结果决定官员们的升迁和罢黜。   年初段明烛即位不久之时,朝中已经罢免了一众官员,尤其是以前任内阁首辅向涟为首的东宫党,几乎全部被栾鸿拉下了马。而这一次京察,势必又会有一批人被调用、降级甚至革职。   京察由吏部总负责,六科协助。一时间,吏部考功清吏司和六科给事中都忙碌了起来。   不久之后,京察的第一轮审察结果便出来了。吏部将审察结果拟成奏疏,呈了上去。很快,这份奏疏便被送到了养心殿。   先帝在时,并不太过问京察之事,几乎将其全权交给吏部。但是,如今吏部如今被栾鸿把持着,出于谨慎,段明烛便想将京察的结果亲自审查一遍。   然而,在京官员多达上万人,这份京察的奏疏摞在一起,足足有七八尺高,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看得完。于是,段明烛就起了坏心思,等翰林院散值之后,他让韩卓把沈扶请了过来。   沈扶早就习惯散值之后被某人叫过去,却不想,段明烛竟然要他陪他一起看折子。   沈扶道:“此非臣之本职。陛下该去中书科找几名书吏。”   “此事事关重大,找别人,朕不放心。”段明烛坐在案后,撑着脑袋看他。实际上他就是看公文看累了,想看沈扶养养眼,所以才把他找来。   沈扶十分无奈:“臣对京察相关事宜不甚了解,此事臣恐不能胜任。”   段明烛一听不高兴了,书吏都能做的事,他堂堂翰林学士做不了?于是他撇撇嘴道:“先生若是实在不想帮朕就算了。朕自己来便是。反正也就这么一沓,连夜看的话,熬上个几天几夜也能看完。韩卓,送送先生。”   韩卓走上前来,恭敬地做了一个“这边请”的姿势,沈扶站在原处没动,段明烛也不催促,等着沈扶开口。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扶还是妥协了:“熬夜有伤龙体。陛下需要臣做什么,臣遵命便是。”   段明烛喜笑颜开,让韩卓搬了张椅子放在他身侧,两人并排而坐。   沈扶常年在翰林院任职,每日都需要翻阅大量典籍文书,一目十行于他而言自是轻而易举之事。很快,沈扶将所有的奏疏提纲挈领,整理出一份京察结果。   段明烛浏览一番,很快发现了问题。其中,被评为不合格者的官员,大多分布于刑部、兵部、国子监、通政司、鸿胪寺以及中书科。再仔细看,这些官员大部分都是前些日子曾经上疏请奏让段明烛册立皇后、广选秀女的人。   段明烛心里冷笑一下,他就知道,栾党定然会利用这次京察做些什么。   次日,段明烛召见了这次京察的两名主事官。   御书房里,两名身着朝服的官员跪地请安:“臣吏部左侍郎唐金树/吏部右侍郎李清阳,叩请陛下圣安。”   段明烛端起茶盏,用茶盖撇开浮沫,浅饮一口,淡淡道:“起来回话。”   “谢陛下。”   “你二人呈上来的奏疏,朕都已经看完了。”段明烛说。“写得倒是十分详尽。官员收受碳敬冰敬的问题,你二人十分重视,这是好事。”①   两人对视一眼,没敢回话,等着陛下接下来的话。   “只不过,朝中谁爱收碳敬冰敬,朕心里都有数。但凡是在其位而谋其政的,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段明烛目光微冷。“地方上的官员为了升迁,每年都给吏部送上几千两甚至上万两银子。可是为何你们呈上来的奏疏上,一个吏部的人都没有?”   二人皆心下一惊,正欲回话,段明烛顿了顿,又道:“还有工部,今年年初,朕下旨翻修凌春园行宫,给工部拨银二百万两,工部扣了多少银子,朕也都清楚。但看在他们确实在办实事的份上,没有追究。你们放着那些贪污贿赂上万两的人不管,这公文上倒是记录了不少只收了二十多两银子的人。怎么,这京察也要看人下碟不成?”   两人急忙跪地,唐金树抬起头,辩解道:“臣实在不知吏部竟然有受贿之举,究竟是何人,还请陛下明言,臣回去定然严查!至于工部修建行宫的款项,究竟是谁有贪污,也请陛下告知!”   “好,贪污受贿之事姑且放到一边。”段明烛拿起另一份公文扔到他二人面前,“再看看这个。礼部郎中张劭,延熹二十年当值迟到过三次,被评为为态度不端,革职处理;员外郎赵志阳,元配因病逝世,半年后另娶;国子监司业谢丞,年考前私下辅导监生,此二人被评判为失德,予以降职。”   “借京察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段明烛站起身来,负手走到两人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眯眸道,“你二人,该当何罪?”   “臣岂敢!请陛下明察!”李清阳叩下头去,颤声道。   段明烛冷眼看着他,训斥道:“你不敢?但是你分明这么做了!”   “陛下!陛下明察!”唐金树也将额头磕下去,眼里满是惊恐,“这次京察,臣等或许有失职之处,但是臣万万不敢徇私枉法啊陛下!”   段明烛:“你二人好歹也是朝中三品大员,这次京察,本该由吏部尚书主持,栾首辅交由你们二人,你等若非有意为之,那你们在吏部这么些年都干了些什么,连一次京察都搞成这样,朕要你们何用!”   “臣等无能,陛下恕罪!”唐金树又磕了个头,“这次京察,本是先由考功清吏司的几位官员初查,臣和李大人复核。还请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让臣回去重新核对!”   段明烛拂袖坐回案后,冷眼盯了他们好一会儿,站在一旁良久不说话的韩卓斟了一杯茶,躬身奉上:“陛下,气大伤身。”   段明烛喝了一口茶,缓缓吐出一口气,将火气压下去些许:“按照惯例,四品及以下官员,由吏部考察议奏,三品及以上官员,自行陈述。朕让你二人陈述,你们自己觉得,称职么?”   两人羞愧地叩下头去,无言以对。可是圣上问话,又不得不答,唐金树只得颤声说道:“臣自知失职,不敢乞求陛下谅解。只是历届京察都是由栾首辅主持,臣等也是第一次主持京察大计,还望陛下看在臣无甚经验的份上,再给臣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段明烛眯起凤眸打量着两人,许久过后,他说:“你觉得,他二人还能不能将功补过?”   这话问的却是韩卓。   韩卓垂着眸,滴水不漏地答道:“二位大人是栾首辅举荐的,想必自是有过人之处。陛下何不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段明烛未置可否,可是这话到了那两人的耳中,他们自是感恩涕零。“多谢韩掌印……多谢韩掌印……”   韩卓笑笑,回了个礼,幽幽道:“二位大人都是科举正途出身,得陛下信任方有今日,更应该好好效忠于陛下才对。”   “是……是……谢韩掌印教诲。”   两人被教训得抬不起头来,始终额头贴着地,大气不敢出一声。   段明烛收回视线,不愿再跟他们计较:“滚回去重新核对。别想再在朕这里耍什么花样。想借机排除异己,朕便先将你们革职查办。”   “臣万万不敢!臣万万不敢!”   “滚。”   两人踉踉跄跄站起身来,赶紧退了出去。   等那两人离开,段明烛喝着茶润了润嗓子,韩卓在一旁低声问:“主子以为,他二人可有幕后主使?”   “你说呢?”段明烛阁下茶盏,思索片刻,平静地道,“唐金树和李清阳皆是延熹三年的进士,又是被栾鸿提拔上来的。幕后主使是谁,岂非浅而易见?”   韩卓低眉敛目,说:“主子慧眼如炬。”   段明烛叹道:“这次京察本来是栾鸿负责,他却在这个时候将把这俩人推出来当挡箭牌,可惜,他二人太没用了。”   韩卓提起茶壶,给他的杯子里续了水,说:“往年京察,先帝爷从来不过问。这是主子即位之后的第一次京察,或许他们也没有想到,此事主子会亲自核查。”   “栾鸿这个老狐狸,他是想将朝中所有不和他站在一边的人都清空不成?”段明烛眼神稍稍暗了下来。   “朕偏不如他意。”   --------------------   ①碳敬、冰敬:冰敬是指在夏季,官员们会通过某种名义(如购买冰块)向上级官员或者权势人物赠送一定的金钱或其他礼品,以此作为一种隐晦的行贿手段。炭敬则是在冬季,官员们同样会通过某些借口(如购买煤炭)向上级官员或者权势人物赠送金钱或其他礼品。但实际上,并不涉及真正的冰块和煤炭的采购。 第39章 京察始(二)   夜色渐渐深了下来,栾府的正堂中却仍旧亮着灯。栾鸿坐在主位上,年过花甲的脸上布满了沟壑,眼神污浊。栾太后坐在旁边,而堂下两侧坐着的,是吏部那两位侍郎。   “听说,今日皇帝召你们前去养心殿问话了?”栾太后看向座下的二人。   “臣正要向太后娘娘和首辅大人禀报此事呢。”一想到今天在养心殿发生的事,唐金树立刻愁眉苦脸。“陛下他……好像已经怀疑我二人了。”   “什么?!”栾太后眉心一紧,“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唐金树心里直叫苦:“臣都是按照太后娘娘的吩咐,将前些日子那一批要求册封皇后的官员挑出些错来,革职或者调任。想当初先帝爷在世之时,从来不过问京察之事,毕竟京城中上万官员,哪儿能一一过目。哪知,我们现在这位陛下竟然对京察这般上心,亲自核查了一番,然后……”   栾太后皱眉道:“如何?”   “然后就找出了问题,把我二人训斥了一番,还让我们重新核查……”唐金树的声音越来越小。   李清阳忙补充道:“我们二人猜测,陛下很难在一日之内将那些折子都过目一遍,不知是不是有人帮衬着陛下……”   栾太后一听,不由冷笑一声:“这还用说吗?定然是那个沈扶。哀家早就知道,留他不得。”   说着,她瞥了一眼旁边栾鸿:“我先前就说,让栾庆山暗中把沈扶解决了,你偏不让。这沈扶已经成了皇帝的心腹了!”   栾鸿长叹一口气,道:“你又不是没派他行刺过沈扶,成功了吗?”   栾太后哑然。   栾鸿低声斥道:“除了让陛下愈发戒备,到底还有什么用?更何况,沈扶身边有高手暗中保护,玄羽卫能一击必中吗?”   栾太后一听,顿时也来了气,她站了起来,拂袖背过身去:“这事你跟栾庆山说去!跟哀家说有什么用?!你宝贝儿子的手下都是一群饭桶!”   听着二人争吵,座下的唐金树和李清阳顿时大气不敢出一声。   栾鸿抬头看了看她,叹了口气:“罢了。我没有怪罪娘娘的意思。”他的声音夹杂了几分沙哑,继续道,“当务之急,不是除掉沈扶。京察之事,还迫在眉睫。”   唐金树和李清阳一听,顿时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感激。相比而言,栾首辅比栾太后好说话多了,也能想到点子上。   “阁老,您说说看,我二人该如何向陛下交代啊。”唐金树苦着脸问道。   “不必交代。”栾青山的脸色沉了沉。“那些官员,你们之前怎么判的,明日就执行。该革职革职,该调任调任,文书照发。”   “这……这如何使得?”唐金树大吃一惊。“陛下若是知道了,岂能放过我们?”   李清阳也急忙道:“没有圣旨就发文书,这不合规矩啊……”说着,他换上了一副苦脸,“阁老您是不知道,我二人今日在养心殿已经被陛下骂了一顿了。还有那个韩卓,他一个宦官,陛下也任由他欺辱我二人……”   “那还不是你们两个人没用?”栾鸿冷眼瞥过去,“就按照我说得做!”   唐金树十分为难:“可是没有圣旨……”   栾鸿冷哼一声,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嗓音低哑:“没有圣旨,难道还不能有懿旨么?”   “啊?”   唐金树和李清阳对视一眼,面面相觑。栾太后听了,也不由脸色稍变。   ***   三日期限已到,今天本该是唐金树和李清阳重新上报京察文书的日子,段明烛却始终没有见到两人的身影。直到傍晚时分,段明烛让韩卓去了一趟吏部衙门,把那两人拎来养心殿,韩卓领命,到了吏部,却得知今日两人告病,没有来当值。   段明烛听了直冷笑,这两人病都是同一天生,难道是这几天的京察把他们累着了不成。韩卓问他要不要去这两人家里走一趟,段明烛略一迟疑,一个书吏却在这个时候来报,内阁奉太后娘娘懿旨,将三日前吏部京察文书下发到六部,那些在京察中不合格的官员,该革职的革职,该调任的调任,立刻执行。   段明烛一听拧了眉,握起了拳狠狠砸在御案上,养心殿里的侍从立刻跪了一地。   “内阁反了不成?没有朕的旨意,他们好大的胆子!”   韩卓躬身站在一侧,低声道:“主子,要不要奴才先去拦下他们?”   段明烛克制着怒意,沉声说:“你马上去。再派人去一趟唐金树和李清阳的府邸,将二人立刻拿下!”他顿了顿,又道,“还有,马上让栾鸿来见朕。”   韩卓应下,正要去安排,那名内阁来的书吏却说:“回禀陛下,今日栾首辅不在内阁。”   “不在内阁?”段明烛皱眉,“知道朕会找他算账,所以特意不在?好啊。摆驾,朕亲自去一趟栾府。”   “不知陛下前往栾府有何要事啊?”   正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   段明烛转头,看到了来者,冷笑道:“原来是母后啊。也好,阁老不在,找母后也是一样。”   栾太后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女,她自顾自地走到主位前落座,抚了抚鬓边的凤钗,面无表情地道:“都退下,哀家有话要跟陛下说。”她侧目看了一眼韩卓,又说,“你去给哀家沏壶茶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让他去找唐金树和李清阳的麻烦。   韩卓略一迟疑,悄悄看了一眼段明烛,想请示他的意思。   段明烛沉声道:“去沏一壶好茶。”   “是。”   殿内的下人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了二人一坐一站。   段明烛眯了眯眸,说:“朕找母后有事,母后也有话跟朕说,那便母后先说罢。”   栾太后也没客气,开门见山地道:“京察的结果既然已经出来了,皇上却迟迟不予执行,既然如此,那哀家也只好越俎代庖了。”她侧目看向段明烛,皮笑肉不笑,“还望皇上不要怪罪。”   “朕岂敢怪罪母后。”段明烛唇角勾起一抹嘲讽,说道,“只不过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训,只怕母后的懿旨不能作数了。”   栾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故作一副可惜的模样:“皇帝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当年先帝本要立景王为太子,哀家若是不‘干政’,皇帝这张龙椅是如何地来的?”   段明烛负在身后的手倏然间握紧。去岁年底他率领六万燕梧铁骑回京,轻而易举攻入凤京府,又直抵皇宫。的确是在栾太后和栾鸿的辅佐之下,他才得以顺利夺得皇位。   栾太后见状,轻笑一声,暗道他还是年轻。   “哀家干政,也不是头一回了。皇帝到底还是年轻,朝堂上分不清是是非非。母后替你将路扫干净,皇帝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段明烛紧紧盯着她,说:“那母后倒是说说,什么是‘是’,什么又是‘非’?吏部交上来的那份京察文书,将那些并无过错的官员调任或革职,这就是母后所谓的‘扫清道路’吗?”   “难道不是吗?”栾太后侧目看着她,声音也冷下几分,“他们干预皇上册封太子,是为不忠。此等图谋不轨之臣,皇上不将他们赶出京城,还留着作甚?当然了,皇上毕竟还是年轻,不辨忠奸也是在所难免,免不得哀家替你将这些人清理干净。”   听到那句“干预册封太子”,段明烛心里冷笑不止。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册封太子这件事情。也难怪,栾家扶持他登上皇位,为的就是让肃王当太子,眼见这些官员阻拦这件事,他们又岂会善罢甘休。   “到底谁是忠,谁是奸?肃王是宗室子嗣,朕已经封他为亲王,给了他无上尊荣。母后一定要朕立他为太子不成?”段明烛紧盯着她,“母后现在已经是太后了,干预朝政还不算,难道一定要做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栾太后闻言,顿时大笑起来:“皇帝给哀家扣了一个好大的罪名。”   她顿了顿,说道,“不过这宗室子嗣嘛……历朝历代,宗室继位的也不在少数。更何况,哀家如今是太后,肃王乃哀家的亲孙,哀家想让他当太子,又有何不可?”   段明烛听她这一番胡言乱语简直是不可理喻,他愈发不想再跟她理论。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了沈扶上次用过的缓兵之计,于是说道:“肃王今年不过五岁,心性未定。朕也放心不下立他为太子。等他年满十二,朕或许会考虑此事。不知这样,母后可还满意?”   “哀家可等不了这么久!”栾太后突然站了起来,紧拧着眉提高声音道,“哀家要皇帝即刻下旨,册封太子。”   “不行!”段明烛斩钉截铁地道。   若当真册封太子,那栾家的实力只会更加强盛,朝堂上的官员将会无一不是栾党,届时再想跟栾太后和栾鸿抗衡,只会难如登天。   段明烛面容冷峻,盯着她说:“母后不要再逼朕,此事没得商量。”   “哦?你可想好了?”栾太后缓缓从主位上走了下来,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哀家只是想让你册封太子,你竟然如此忤逆不孝。”   段明烛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栾太后走到段明烛身前站定。   “你这帝位,都是哀家助你得来的。”栾太后目光流露出几分杀意,“自然,哀家也可以废了你的帝位,改立肃王。”   段明烛闻言冷嗤一声。   “原来母后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要废了朕。如今,母后的真实面目可谓是暴露无遗,竟是连装都懒得装了。”   说着,他话音一转,声音也提高几分。   “只不过母后要不要问问朝中诸位大臣答不答应?问问驻守京郊大营的六万燕梧铁骑答不答应?!”   栾家权力再盛,到底没有兵权,起兵谋反的事,他们想做也做不来。   两人就这么对视许久,最终栾太后轻轻地低笑一声。“皇帝啊,你与哀家,还是走到了这个地步。”   “这不是母后逼朕的么?”   “母后并不想逼你啊。”栾太后说。“可母后也无能为力,是皇帝先步步紧逼的。”   栾太后侧目看着他:“不仅如此,皇帝还想让哀家拿林嫔逼你一把。”   闻言,段明烛身躯猛然一震。   “皇帝啊,林嫔的性命,就在你的手中。”栾太后说。“你若是想玉石俱焚,那林靖瑶,就要香消玉殒了。” 第40章 风欲来(一)   “你敢!”   段明烛眸子冷得渗人,负在身后的手被他握成拳,骨节咯吱作响。   “哀家有什么不敢的!”栾太后神色倨傲,丝毫不肯让步。“哀家早就说过,皇帝只要听话,林嫔定然无虞。可是却皇帝处处忤逆。怎么,即位不足一年,当真是翅膀硬了不成!”   “听话?母后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帝?”段明烛讥讽一笑,“那你当初就应该拥立肃王即位!他才五岁,不是比朕更听话吗?!”   段明烛紧咬牙关,睨视着她:“你想让朕当一个傀儡皇帝,任由你摆布,朕告诉你。”他压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绝对——不、可、能。”   说完这句话之后,屋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仿佛连那急促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陛下,太后娘娘,茶沏好了。”   门被轻轻地推开,韩卓端着托盘,躬身走了进来,将其放在了矮几上,又将倒扣在盘中的杯子放正,提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水被倒入杯中,撞得杯壁泠泠作响。   韩卓斟好了茶,捧杯呈上,栾太后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走到矮几后落座。韩卓依旧是一幅十分恭敬地模样,栾太后这才端起茶,喝了一口。   “该说的,哀家都说过了。总之,这次京察,那些官员该革职的革职,该调任的调任。吏部都已经办好了,无需皇帝操心。有些旨意,皇上不愿意下,哀家也可以代劳。”栾太后坐在主位上,声音虽缓却不容置疑,“皇帝若是再轻举妄动,受苦的就是林靖瑶了。”   “你敢碰她!”段明烛神色依旧阴沉得可怖,眼底泛着红,“朕绝对让整个栾家为她陪葬!”   “只要皇帝按照哀家说的做,她便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受伤,否则……”说到这里,栾太后冷笑一声,没再言语。   段明烛胸口微微起伏着,极力克制着怒意。此时,他的指节已经被他攥得泛了白。   栾太后离开养心殿之后,韩卓彬彬有礼地将人送上了凤辇。栾太后坐在凤辇上,抬了抬睫看着他。   “你伺候皇帝时日也不短了,有什么事,该多劝着他些。别总是把心思放在和玄羽司较劲上。”栾太后侧目瞥他一眼,“也别逼着哀家将缇行厂裁撤了。”   韩卓笑了笑,恭敬回应:“奴才一直恪守本分伺候主子,不曾逾越半分。若是的罪过栾指挥使,那也都是奴才无心之过。太后娘娘和栾指挥使都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跟奴才这个小人物计较。”   他这一番话滴水不漏,栾太后只轻哼一声,便让抬轿的太监起驾了。   瞧人离开,韩卓快步回到殿内。只见段明烛坐在案前的台阶上,手肘撑在膝上,脸色看起来十分难看。   韩卓见状,赶忙上前,正想扶他起身,却见他并没有想起来的样子。于是他蹲下身子,低声说:“主子,地上凉,莫要在这里坐着了。”   段明烛一动不动,也不开口说话。   韩卓低叹一声,劝道:“若是着凉会生病的,主子拿什么跟太后娘娘斗?”   段明烛神色颓然,方才与栾太后据理力争时锋芒毕露的样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卓无奈摇了摇头:“让沈学士知道了,他也会心疼的。”   听到这个名字,段明烛颓然的目光动了动,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良久过后,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眸。韩卓见状,小心翼翼地将人扶了起来。   ***   夕阳西下,翰林院散值后,沈扶本想回家,走在路上,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青砚,好巧啊。”   沈扶回头一看,只见身后是一顶青呢小轿,轿中之人抬手撩开帘子,脑袋从轿子里探了出来。   沈扶看清人模样,颔了颔首,简单回了个礼:“游兄。”   游逸卿笑了笑,从轿子上走了下来。“青砚这是要回家?走着回家吗?”   “两刻钟就到家了,何必连这点路都不愿意走?”沈扶淡淡地道,仿佛话里有话。   凤京府寸土寸金,文武官员住的地方大多都离宫城甚远,所以无论是来上朝还是当值,基本上文官坐轿,武官骑马。但沈扶和游逸卿两人都住在神武大街附近,离得皇城很近,所以沈扶向来都是步行。   游逸卿摸了摸鼻子,笑道:“不是我不愿意走,夫人和女儿在家里等着我用晚膳呢,回去得晚了,她们该说我了。”   沈扶微怔,轻轻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令夫人和令媛很是关心游兄。”   他常年独居,从来没体会过家中有人等候是什么感觉。晚膳能简则简,更是从来没有回到家就有人给他做好一桌饭菜的经历。   游逸卿叹道:“青砚啊,你就是缺一个知心的人。要我说,你该早些娶妻生子,也多一个挂念着的人。”   沈扶听了也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游兄拦下我,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件事罢?时辰也不早了,游兄还是早些回府,也免得令夫人和令媛挂念。”   “哪能呢,我是转门来谢谢你的。”游逸卿一笑。   轿夫抬着轿子在后面跟着,两人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着。沈扶漠然问道:“谢我什么?”   游逸卿四处张望一番,确定周围没有旁人,他才压低声音说道:“这几日不是京察吗,今日内阁突然有旨意下到了刑部,好几个官员都被革职或者调任到地方了。我看了看,大多都是之前曾经上疏请奏陛下册立皇后的那些人。”   沈扶闻言,面色微变。   游逸卿接着说:“栾首辅这是要借京察之名,排除异己呢。”   内阁的旨意要想下发各个衙门,那必须要有皇帝批红。但是段明烛怎么可能答应将那些官员革职调任?沈扶心里突然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游逸卿又道:“刑部有一名五品郎中,因为家中娶的小妾多了些,就被吏科参了一本,结果那京察文书上竟然借着这个罪名,将他直接革职了。我寻思这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啊?”   沈扶之前帮着段明烛看京察公文,他记得确实看到过这一条。但是段明烛明明让唐金树和李清阳重新核查了,那两人不但没有复查,反而直接按照原来的实行了?   游逸卿叹了口气,说:“幸好我洁身自好,家中只有一个夫人,连侧室都没有。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要不然啊……”游逸卿摇了摇头,“我要是也被调任或革职,我夫人该怎么办啊。”   沈扶实在受不了了,斜睨他一眼:“你今日一口一个令夫人,我已经知晓游兄跟令夫人恩爱有加,游兄大可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此事。”   游逸卿面露尴尬,正想开口,沈扶又说:“更何况,京察本是针对四品及以下官员,该担心被革职的也是我们这些人。你一个三品大员,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呃。话虽如此,栾首辅做事,谁说得准呐……”游逸卿闷闷道。   沈扶:“你今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游逸卿闻言,一拍脑门:“被你说的,我都忘了正事了。刚才我说了,是想好好感谢你的。”   沈扶蹙眉看他。   “你之前拿走了我上疏请奏立后的折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上了疏就有会被革职的风险?所以故意如此?”游逸卿叹了一声,“可惜我没能领会你的意思,还熬夜写了一份新的奏疏交了上去……青砚,我没能意识到你的用心良苦啊。”   沈扶:……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沈扶:“游兄误会了,我又岂能料到会如此。拿走你的折子,单纯是因为我懒得自己写,能拿你的,就顺手拿了。”   游逸卿:……   就这?   “青砚一定是不好意思承认你想帮我。”游逸卿笑笑。“不过无妨,好意我已经记在心里了。”   沈扶见他简直不可理喻,也懒得再解释。他现在心里想的是段明烛。内阁未得他的授意便擅自做主,定然是有太后的懿旨。栾太后跟栾鸿里应外合,也不知段明烛会如何应对。   游逸卿察言观色,说道:“沈兄,内阁如今成了栾首辅的一言堂,又有太后撑腰,栾家势力如此强盛,你说,陛下会作何想?”   沈扶沉默许久,没说话。   游逸卿长叹一声:“什么时候朝堂上能干净一些就好了。这次京察之后,我们这些官员的日子,只怕是更难走咯……诶,青砚,你怎么不走了?”   “我想进宫一趟。”沈扶站在原地没动。   “进宫?”游逸卿看着他,“去找陛下吗?”   正在这时,两人身后追过来一名小宦官。   “沈大人!”   沈扶站定,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你是?”   那名小宦官恭敬地行了个礼,却是有些气喘吁吁:“小的名叫德顺,是韩掌印的徒弟。掌印大人吩咐小的来翰林院寻沈大人进宫一趟,却不想来晚了,翰林院已经散值了,好在还是追上了沈大人。”   沈扶:“是陛下找我有事?”   “是韩掌印找您。”   一听这话,游逸卿笑了笑:“定然也是同陛下有关的事情。青砚,你不是正想进宫吗?赶紧去吧。”   沈扶点了点头:“你也快些回府,免得让令夫人等急了。”   说罢,他心里惦记着段明烛,于是转身就跟着那名小宦官走了。游逸卿见状,无奈摇头笑笑,重新回到轿子上准备回家。   --------------------   有看到读者提出,为什么小段都已经是皇帝了,还这么多掣肘?在太后面前,他好像做什么都无能为力。解释一下这个问题,皇帝登基不足一年,再加上他当初是篡位,手里只有兵权是不够的,他正是靠着栾家的支持才能够即位的。所以至少在表面上,他必须听太后的话,并且重用栾鸿。虽然他手里有兵权,但朝堂上的事情,不是仅仅用武力压迫就能够解决的,否则他这个皇帝难以服众。当然了,兵权后面也会派上用场。   大家再耐心等等,小段很快就会成长起来的ww   其实这些问题都应该在文中解释的,但是因为作者笔力不足,才让大家产生这么多疑惑,只能在这里解释一下。感谢大家的包涵QAQ作者会积累经验,争取后文能继续提高笔力ww 第41章 风欲来(二)   西暖阁中,段明烛独自一人坐在案后,看着那份京察文书。   朝中又有一批非栾党的官员离开了凤京府。要么被革职,要么被调任。主持这次京察的唐金树和李清阳,他本来想将二人好好发作一番,然而如今他们二人有栾太后撑腰,段明烛也拿他们没办法。   还有林靖瑶……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上次见面她还生着病,数月过去,也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   段明烛的脑海中时不时就会回荡起栾太后的那句话。   若是他想玉石俱焚,林靖瑶便会香消玉殒。   他不得不去想林靖瑶在太后那里过得怎么样,会不会被宁康宫的下人欺凌。   段明烛伏在桌案上,闭了闭眸,眉心拧在了一起,仿佛揉都揉不开。他实在是很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段明烛蹙眉起身,模糊的视线之下,让他一时没看清来者。   “微臣见过陛下。”   熟悉的声音传来,段明烛愣了愣,只见沈扶一身深红色官袍,眉轻且淡,躬身对他行了一个揖礼。   “先生怎么来了?”段明烛面容缓和些许,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这个时辰,你还没用晚膳吧,那正好,先生跟朕一起去……”   沈扶本来想说,是韩卓让他来的。可是当他走进西暖阁,看到段明烛伏在案上一副颓然模样,他却改了口。   “臣以为,陛下现在应该是需要臣的,于是便过来了。”   听到这话,段明烛先是一怔,过了好一会儿,他咬了咬唇,低下头去。   沈扶见状,走上前去,问道:“是不是京察的事情,又出了什么乱子?”   段明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失意的模样,于是侧过身去,避开了他的视线:“也没什么……”   沈扶望了他片刻,最终仍是走到他面前,温声道:“发生了何事,陛下若是信任微臣,尽可以告诉微臣。”   段明烛深吸了一口气,抬了抬头看着他,眸中尽是失落。   两人对视着,沈扶也没有催促,就这么耐心等待着。   段明烛仿佛心下纠结许久,最终咬了咬唇,哑声说:“先生,栾太后她……拿朕母妃性命威胁朕,要朕不许再插手京察一事。吏部的文书已经发下去了,那些被革职贬官的,朕救不了他们。”   沈扶心中一悸。   原来游逸卿说的是真的。   他还在想,栾家想趁着京察排除异己,段明烛怎么可能会答应,若是他答应了,那只有一种可能。   林靖瑶是段明烛唯一的弱点。   “先生,朕是不是很没用?”段明烛低声道。“当了这么久的皇帝,却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扶摇了摇头,轻叹:“这件事情牵扯到林嫔娘娘,陛下心有顾虑也是情理当中。”   “可是朕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段明烛虽然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沈扶站在他身侧,却依旧能够看到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下,遮着的是泛了红的眼睛。   沈扶已经很久没见他哭过了。除了小时候段明烛曾被他的戒尺打哭过,长大之后,就再也没见他掉过眼泪。   沈扶心里低叹一声,他很想将段明烛抱怀里安慰他,但是他知道,他现在实际需要的,并不是安慰。   “陛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坐以待毙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沈扶说道,“把眼泪擦干净。”   “……朕没哭。”虽然无能为力的感觉确实让他有点想掉眼泪。   沈扶轻叹一声,说道:“越是到这个时候,陛下越不能怕。任何担心害怕,都是太后现在最乐意见到的。她既然敢拿林嫔娘娘威胁陛下,要的就是陛下的担忧和顾虑。”   段明烛小声说:“可是……可是朕担心母妃……栾氏这个疯女人,她真的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当年大哥去世的时候,她把大哥侍妾全杖毙了……她真的是个疯子……”   “那又怎么了?大殿下的那些侍妾,是因为留着也没有什么用了。”沈扶看着他,神色依旧。“但是林嫔娘娘,那是太后控制陛下唯一的筹码。陛下好好想一想,太后她敢动林嫔娘娘么?”   段明烛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陛下这般聪明,这些事情想想就能知道,何须臣多言?”沈扶说道。“只是当局者迷,陛下已经有些钻牛角尖了。到了这个地步,比的是谁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做到冷静和细致。”   “朕该怎么办?”段明烛急切地道。   沈扶看着他眼睛,轻叹一口气:“想当初,陛下将臣从诏狱里救出来的时候,是如何布局的?那份沉着镇定,现在到哪里去了?”   段明烛握了握拳头,没说话。   “陛下现在该做的,首先是不能哭。”沈扶说道,“其次是要保持镇定,还有清醒的意识。如果能做到这两点,臣再继续说别的。”   “能,朕能。”段明烛急忙点了点头。   “好。”沈扶顿了顿,继续道。“如此,那就请陛下传兵部侍郎楚酌楚大人进宫一趟,臣有要事与他商议。” 第42章 风欲来(三)   今日正值初一,一弯弦月悬于天上,却被乌云所掩。   一个披着深色斗篷的身影跟着韩卓走进了养心殿,院子里的灯笼散发着微乎其微的光,任谁都未曾发现有人进来了。   韩卓将人送进了西暖阁便关上了门。来者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隽的脸。   “微臣楚酌,恭请陛下圣安。”   段明烛摆摆手示意他免礼,坐在一旁的沈扶站起身来,倾了倾身行了一个揖礼,楚酌敛目回了个礼。   按理说,沈扶的官衔是正五品,楚酌的官衔则是正三品,他本无需向沈扶回礼。但沈扶毕竟是帝师,再加上楚酌一向内敛而谦逊,自会对他礼遇有加。   宫女上了茶,分别放在三人身旁的小几上。段明烛让侍奉在屋里宫人都退下,又让韩卓在外面看守着,一切准备就绪,他才切入正题。   “弦歌,京察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段明烛说道,“栾太后对前些时日那些曾经上疏请奏立后的官员动了手,借着京察之名,将他们或革职或贬官。”   楚酌点了点头,说:“兵部也有不少人受到了牵连。有太后的懿旨,内阁倒是越来越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他们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朕不在乎。”段明烛神色微变,静静道,“但是栾氏拿朕母妃来威胁朕,朕就不能再继续容忍他们了。”   楚酌闻言,端着茶的手微微一顿。“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他知道段明烛迟早有一日是要收回外戚政权的,却不想他现在就要动手。   段明烛:“无论如何,不能让母妃继续留在宁康宫,否则无论做什么,朕都会有所顾虑。太后这次敢用母妃威胁朕不得干预京察,下一次,就敢威胁朕册立太子。”   楚酌迟疑片刻,说:“太后虽然威胁陛下,但是绝对不敢真的对林嫔娘娘如何。毕竟,若是娘娘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还拿什么控制陛下?”说到这里,他抬眸看了一眼沈扶。“林嫔娘娘在宁康宫是安全的。可若是想强行救出她,才是当真会对她的安危有威胁。”   “这些朕都知道。”段明烛神色微暗,缓缓呼出一口气,“可是母妃在她手里,让朕处处掣肘。她今日拿朕母妃的性命威胁朕,即便她不会真的做什么,可是朕的心已经乱了。”   楚酌楚酌端着茶的手微微一顿,正在思索措辞,沈扶开了口。   “娘娘毕竟是陛下生母,陛下关心则乱。”   楚酌闻言,缓缓点了点头:“……也罢。只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必须保证万无一失,方可动手。”   “所以朕才将你叫来商议此事。”段明烛看向沈扶,“先生,你跟弦歌说说你的计策。”   沈扶颔首,娓娓道来:“宫中禁军负责巡防宫禁,而宁康宫由玄羽卫把守。若想潜入宁康宫救人,首先要引开那些玄羽卫。”   楚酌向来聪慧,沈扶起了个头,他就猜到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禁军也在栾家手中,沈大人是想,让禁军来引开玄羽卫,如此一来,也不会引人怀疑。”   沈扶继续道:“引开玄羽卫之后,就要开始救人了。一人潜入绮兰殿救人,此外,还需要数人掩护。万一暴露,双方交起手来,首先要保证林嫔娘娘的安全。所以,要找的人须得武功上乘,且能敌得过玄羽卫。”   楚酌看向段明烛:“陛下,臣可以从燕梧军中找几个武功高强之人。”   段明烛回道:“朕和先生也是这么想的。到时候,朕亲自去找母妃,其他人看守在殿外即可。”   沈扶一听,不由神色一变:“不可。陛下岂能亲自涉险?”   段明烛知道他会拒绝,十分平静地说道:“她是朕的母妃,交给别人,无论如何朕都不放心。”   楚酌摇了摇头,说:“陛下九五之尊,岂可置身于险境?贺浔武功高强,可以让他……”   “让他假扮禁军,引开玄羽卫。”段明烛说,“朕亲自去救母妃。”   说罢,段明烛看向正欲开口的沈扶,神情缓和些许:“先生放心,玄羽卫不敢跟朕交手。即便交手,他们也打不过朕。”   沈扶和楚酌还欲再劝,段明烛却坚定地道:“朕意已决。你们不放心朕,朕也放心不下将母妃交给他人。”   楚酌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罢了。臣会让贺浔从燕梧军中寻几个武功高强之人,好好保护陛下。”   段明烛:“接下来,便是燕梧军如何进宫的问题了。好在只需要十个人,不会过于起眼。将他们分批次带入宫里便可。”   楚酌:“宫里四处都是栾太后的眼线,陛下准备将他们安置在何处?”   段明烛:“就放在养心殿里,伪装成朕的近卫。朕会让韩卓统筹此事,不会打草惊蛇。”   楚酌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养心殿虽引人注意,但是这里的宫人都是跟在段明烛身边的老人,没有栾太后的眼线。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交代那几名燕梧军低调行事,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安排好了计策,便只剩下了何时动手。   段明烛:“下个月初六,是段明熙的忌日。往年这个日子,栾太后会前往鸣山寺上香,还会在寺中留宿一夜。就在这一天动手。”   楚酌思索片刻,说道:“离下个月初六不足半月。时间是不是有些过于紧急?”   沈扶却知晓他为何要定在这一天。他默默开口说道:“夜长梦多。时日一久,难免生变。”   段明烛看了看他。他知道,沈扶是懂他的。   “更何况,陛下也等不及早些见到林嫔娘娘了。”   沈扶轻叹道。   楚酌闻言,似是还想说什么。可是他望着段明烛,最终还是没有再开口。   ***   接下来的几天里,为了保证林靖瑶的安危,段明烛没有再插手京察一事。没过多久,韩卓带来了一个消息。   那些被调任的官员,大多都被调到了偏远的地方,要么就是西南一带的穷山恶水,要么就是北边的穷乡僻壤。吏部得了栾太后的授意,定然不会让这些曾经上疏请奏立后的官员有好日子过。   然而,从凤京府去这些偏远县,少则半月,多则两月。毕竟是贬官,路上定然一切从简,连随行的下人都没带几个,更何况是护卫。那些官员大多都有妻小,赴任的路上也是极其艰苦。   礼部郎中张劭被贬为曲溪县县丞,就在他前往曲溪的路上,路遇劫匪,随行的一名护卫逃跑,张劭一家三口和两个侍从全部被劫匪杀害了。此案上报给当地的知府,案子仍在调查,至今没有结果。   无独有偶,礼部员外郎赵志阳被贬为斛江县教谕,到达斛江的前一夜,他带着家人住在驿站上,半夜遇到刺客,也是一家人无一生还。   韩卓将消息带过来的时候,段明烛听完,指节已然被他攥得泛着白。张劭和赵志阳,当初带头反对册立肃王为太子,同时也极力请求册封皇后。   没想到,却给这二人引来了杀身之祸。   虽然还没有调查出这是栾党所为,但是段明烛也能够猜到,这件事除了是栾党干的,再无其他人。   段明烛失神了许久。这两人与他们的家人全部毙命,即便他想安抚,却也无人可安抚。   最后,他只能传旨下去,令当地知府彻查此案,又吩咐他们代为厚葬死者。   现在林靖瑶在栾太后手中,他即便想为死者做主,也什么都做不了。唯一的法子,就是快些将林靖瑶救出,到时候,他再无后顾之忧,即便彻底跟栾太后撕破脸皮,他也无所畏惧。   甚至,他已经在期待那一天了。他期待着早日救出林靖瑶,将栾太后打入冷宫,将栾鸿驱逐出内阁,让所有的栾党全部下台,还朝堂一片清净。   他再也不用虚与委蛇,再也不用叫栾氏一声母后。   他即将大权在握。   他即将与生母团聚。   他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第43章 风欲来(四)   京郊大营位于燕山脚下,离宫城有三十多里地。当初,被段明烛从北境带回来的六万燕梧铁骑,如今就驻守在此处。   当日,楚酌入宫商议营救林靖瑶一事之后,回府将事情告知贺浔,并让他从燕梧军中选出十名武功高强之人。此事自然是秘密行动,就连挑人都是暗中进行的。   燕山一带地形稍高,到了七月流火的季节,山风也很大。辕门处沙尘四起,旌旗猎猎。   贺浔将人带入军帐中,又吩咐亲卫在帐外看守。一排燕梧军笔直地站在帐中,贺浔负手站在他们身前,斟酌片刻,静静说道。   “诸位都是燕梧铁骑中的精锐,这一次,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诸位去做。”   帐外风声不断作响,还能够听到练兵的声音。贺浔继续说:“从前,我们都是老侯爷手下的将士。当初,侯爷奉先帝之命回京之时,已经预料到他会命丧宫中,于是将燕梧铁骑的兵符交给了陛下。   “陛下当年待我们如何,诸位都心知肚明。想当初他还是楚王的时候,便与我们亲如兄弟,吃住都是一样的,从不以亲王身份自居。即位之后,燕梧铁骑上下军饷翻了一番。   “如今,陛下有一难处,需要诸位帮忙。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十名燕梧军一齐抱拳,朗声道:“我等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贺浔颔首,“但是此事事关重大,是秘密行动。除了诸位,不得再让其他人知晓,即便是营中其他将士也不可。诸位可否能够做到守口如瓶?”   “能!”   贺浔点了点头,正式开始切入正题。   “诸位都知道,陛下的生母,并非当今的栾太后,她只是陛下的养母。”他顿了顿,又道,“陛下从未在军中曾提过他的生母。现在,我来告诉大家,他的生母是何人。”   贺浔负手踱步,娓娓道来:“承平三十二年的端午节盛宴,先帝爷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将宴席上一名出身教坊司的舞姬纳为侍妾。后来,她为先帝生下了一名公主,这位公主便是如今的长平长公主。”   燕梧军或许对后宫之事不甚了解,但是提起长平长公主段云岫的名字,却是没有人不知道。这位驻守在岭南的大晟第一女将,平叛乱,收失地,在战场上更是丝毫不输男子。   最重要的是,长平长公主乃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姐。   “这么说,那位娘娘便是陛下的生母?”有人问道。   “不错。”贺浔颔首,“延熹元年,她为先帝诞下一位皇子,随后被封为林嫔。这个皇子便是今上。”   众人没想到,今日会以这样的方式得知圣上身世。从前在军中,段明烛对她的母妃只字不提,所有人只知道栾贵妃是他养母,却无人知晓他生母究竟是何人。如今,他们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贺浔继续道:“陛下出生不久,彼时还是贵妃的栾太后将他收养了过去,且不准他们母子二人见面。陛下即位之初,林嫔被软禁于宁康宫的绮兰殿。直到今日,陛下也只能在每年的宫宴上,与林嫔娘娘遥望一眼。”   听到这里,那十名燕梧军无不唏嘘。   贺浔:“诸位都知道,陛下即位以来,栾首辅把持朝政,陛下行事多受掣肘。一月前,栾太后要求陛下册封肃王为太子,还以林嫔的性命相要挟。陛下对栾党多番忍让,但是,林嫔娘娘是他的底线,任何人都碰不得。   “我奉陛下之命,从燕梧军中选出十名精锐,潜入宁康宫,营救林嫔。不知诸位,可愿追随?”   领头的一名燕梧军道:“我等谨遵陛下吩咐,誓死救出林嫔娘娘。”   余下几人一齐抱拳:“谨遵陛下吩咐!”   “此次行动,必须要保证陛下和娘娘的安危。”贺浔神色凝重地说道,“在必要时刻,你们要牺牲性命来保护他们。”   “属下遵命!”   ***   转眼间十几日过去,这一天,是前任肃王段明熙的忌日。天还未亮,栾太后便乘坐凤辇出了宫,一如往年地前往鸣山寺为段明熙上香。按照往年的惯例,她通常会在鸣山寺住一夜,隔日清晨再回宫。   不知不觉间,今日已经到了亥时。夜色渐深,整个宁康宫上下都静悄悄的。栾太后不在宫里,负责值守的侍卫也少了很多。宁康宫门口只有几名玄羽卫在当值,此时还没到换防的时间,几人守在门外,颇有些百无聊赖。   “走水了,走水了!”   不知过了多久,东边突然传来一个宫女的惊叫声。那几个玄羽卫闻声立刻向那边望去,只是夜色太深,什么都看不清。领头的一名玄羽卫见状,只得吩咐旁边几个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几人领命而去,宁康宫正门外面当值的守卫只剩下了一人。   不消片刻,火势立刻大了起来。浓浓的烟雾弥漫开来,红色火光仿佛要将漆黑的夜色点燃。一时间,东六宫附近充斥着宫人们救火的喊叫声。   那名领头的玄羽卫见状,心下起疑,正思索着要不要去玄羽司跑一趟,就在这分神的一瞬间,从屋顶上不知窜下来个什么人,趁他不备,将其口鼻捂住。习武之人本能地想反抗,然而锋利的短刃却已经瞬间割断了他的喉咙,连喊叫声都没有,那玄羽卫就已经闭了眸,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   马上就要到三更天了,绮兰殿内,林靖瑶坐在镜台前,发钗已经被卸下,翠儿站在她的身侧为她挽发。听到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林靖瑶偏头,向门口望去。   “外面可是发生了何事?”   翠儿也看了看门口,“奴婢出去瞧一瞧。”   林靖瑶点了点头。哪知,翠儿刚打开屋门,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外面值夜的两个侍卫竟然应声倒地,脖子上只有一道细长的血痕。   翠儿吓坏了,刚想惊叫出声,却又被人捂了嘴。   翠儿挣扎着,那黑影摘下了兜帽,低声说:“别出声,是朕。”   翠儿杏眸圆睁,待看清来者,受到的惊吓却不比刚才看到两个侍卫死在自己面前少。   段明烛放开了她,立刻旋身闪进了门,无声地将门关上。翠儿冷汗都快滴下来了,她赶忙跪下地去,低着头颤声说:“奴婢见过陛下。”   听到那二字,镜台旁的林靖瑶霎时转头向门口看过来,与此同时,段明烛也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一切思念都深深藏在了两人的视线之下。   自从栾太后第一次拿林靖瑶的性命威胁他,他分明知道栾太后不会把作为人质的林靖瑶怎么样,可还是止不住地担忧害怕。他的心都乱了。直至此时,他看到了林靖瑶完好无损地模样。   段明烛阔步走上前来,突然间紧紧抱住了她,一刻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第44章 风欲来(五)   段明烛紧紧抱着她,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如今,他看到林靖瑶平安无恙的模样,他终于放下心来了。   林靖瑶被他拥在怀里,瞪大了眼睛,心里还在疑惑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段明烛长呼出一口气,抱着林靖瑶,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将手心里一柄薄如蝉翼的利刃收入了袖中。片刻之后,待他的心平静下来,他终于放开了她。   “陛下怎么来了?”林靖瑶看着他,姣好的面容上露出几分担忧神色。“外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怎么了?”   “来不及解释,朕长话短说。”段明烛快速说道,“太后拿母妃性命相挟,要朕册封肃王为太子。朕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出此下策。外面负责值守的玄羽卫朕已经全都解决了,母妃今日就随朕离开。”   林靖瑶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竟然没想到他会这般大胆。   段明烛脸上仍旧十分沉静,继续道:“她能拿你性命威胁朕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跟栾家撕破脸皮是迟早的事情。只有你安全了,朕才能与栾家放手一搏。”   听了他这一番话,林靖瑶自然知晓利害关系。她是明事理之人,即使她心里仍旧满是担忧,可现在已经箭在弦上,几个玄羽卫的尸体就躺在外面,这条路无论是对是错,已经不能再回头了。   林靖瑶连忙道:“太后娘娘明早就会回宫,事不宜迟,陛下现在就带我离开罢。”   段明烛点了点头,重新戴上兜帽,一手牵着林靖瑶,另一手一把拎起受惊过度还跪在地上的翠儿,带着二人向宁康宫后门口走去。   因为东六宫一处殿宇着火,而宁康宫又离得此处极近,所以这里早就已经乱成了一团,四处都是拎着水桶匆匆救火的宫女太监,附近值守的侍卫也大多都前去救火。水不够了,还有人试图进宁康宫寻水。   楚酌和沈扶为他安排好了今夜的营救计划,只要离开宁康宫,林靖瑶就安全了。他再也不用受到栾太后的控制,再也不用因为他的母妃而束手束脚。无论是栾鸿还是栾太后,还是朝中任何一个栾党,他定要将其一网打尽,将大晟朝堂之上的乌烟瘴气尽数消散。   段明烛脸上沉静得一如往昔,走到宁康宫后门,此处负责值守的玄羽卫已经被贺浔引开了。他走向前去,推开了门,眼见就能离开宁康宫,门外的宫道上,却亮着十好几个灯笼,几十名禁军持兵器站在门外,而站在他们中间的,正是一袭深色宫装的栾太后。   林靖瑶和段明烛皆脸色一变。往年,在段明熙的忌日里,栾太后是从来不会回宫的,为何今天……   “深更半夜,皇帝大驾光临宁康宫,可是有何贵干?”栾太后冷然看着他,“还带着林嫔,怎么,嫌哀家这宁康宫伺候不周吗?”   段明烛拧了眉,上前一步挡在了林靖瑶面前,眸中满是戒备,袖中的利刃不知不觉间,已经滑到了掌心里。   栾太后高声喝道:“来人,将林嫔请回绮兰殿。”   说着,她身旁的两名近卫领命上前,想将人带走。林靖瑶顿时花容失色,段明烛眉心一蹙,在那两名近卫即将碰到林靖瑶的一瞬间,他倏然发难,抓住一人的胳膊反手一拧,随后将另一人踹翻在地。   段明烛厉声呵斥道:“朕看谁敢?!”   栾太后见状,怒道:“你想造反不成?当年可是先帝的旨意,将你过继给哀家,无令不得与林嫔见面!”   “造反?”段明烛简直要被气笑了,“朕乃大晟君主,造谁的反?还是说,造反的另有其人?!林嫔是朕的生母,你将她软禁在宁康宫二十余年,”段明烛狭长凤目微微眯起,紧盯着栾太后。“栾氏,你现在该担心的是朕会不会治你的罪!”   栾太后听到他的称呼,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反了反了!皇上即位不足一年,便如此无法无天,今日哀家就要废了你的帝位!”她怒声吩咐道,“来人!将皇上和林嫔全部拿下!”   身侧十几名玄羽卫倒是没有迟疑,亮出兵器便上。段明烛紧紧握着手中那把短而薄的利刃,但是并没有使用的机会。潜伏在宁康宫屋顶上的十名燕梧军如同鬼影一般,瞬间一跃而下,闪到段明烛身前,长剑握在手中,双方立刻交战了起来。   夜色深沉,昏暗的月光映在白刃上,闪得眼睛近乎睁不开。兵器相撞的声音不断交鸣,十分刺耳。   看到这一幕,栾太后显然也没有料到段明烛会派人潜入宁康宫,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身旁王嬷嬷急忙扶住了她。   负责戍卫宫城的玄羽卫本不敌久经沙场的燕梧军,可是借着人数上的优势,双方竟然有些打得不分上下。   段明烛紧蹙双眉,冰冷的凤目密切关注着周围一举一动,唯恐林靖瑶受到误伤。   那些玄羽卫一心想生擒了段明烛和林靖瑶,好去太后那里邀功。可是有燕梧军在场,根本无人能近身。段明烛只握紧了手中利刃,心弦紧绷。   耳畔突然传来异常风动,他回头一看,白刃闪得他忍不住眯眸,可是没等他以匕首相挡,那名玄羽卫已经被长剑捅了个对穿。   战意焦灼,宁康宫之外也响起了交战的声音。栾庆山接到情报,率领手下玄羽卫和禁军赶到了宁康宫,却恰巧遇到了几十个缇行厂厂番提刀赶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栾庆山和韩卓本就相看两厌,双方很快交起手来。两人的功夫都处上乘,你来我往,数十招之后不分上下。   韩卓心里顾及段明烛的安危,不欲与他纠缠,只想尽快脱身,然而焦急之下势必会露出破绽,栾庆山一刀袭来,逼得韩卓转攻为守。   又是交缠了数十招之后,韩卓找准时机一刀撩开他的攻势,在栾庆山变招的一刹那出掌,栾庆山也出掌相抵,深沉的夜色里,两人在半空中对了一掌,发出砰地一声。   内力势均力敌的两人对掌,势必都会受内伤。韩卓咽下喉间涌出的血,趁栾庆山也受了伤之际,踩着屋脊跃进了宁康宫,飞身至段明烛身侧,挥刀拦下他身边一名玄羽卫的偷袭。   “主子快些带林嫔娘娘离开吧!这里有奴才在。”韩卓迅速道。   段明烛握紧手中匕首,小心护着林靖瑶,低声说:“你自己多加小心。”   随后,他拉着林靖瑶的手,一边以匕首挡着乱军攻势,一边寻机会离开。   两人摸索到墙根,段明烛想着怎么带林靖瑶翻墙离开,站在门口处的栾太后捕捉到这一情景,大声道:“快!抓住他!”   更多的玄羽卫向这边袭来,段明烛未曾慌张,只将林靖瑶护在身后。一声刺耳铮鸣,匕首抵住一人的墨翎刀,段明烛冷目看着他,匕首划过一道弧线,那名玄羽卫的颈间立刻被划出一道极细的细痕,随后倒地不起,而匕首上半分血都未曾沾染。   又一名玄羽卫持刀砍来,段明烛凤目中杀意尽显。这些玄羽卫顾及这太后的命令,想生擒他,所以不出杀招。但段明烛就不一样了,从前他在北境打仗打惯了,出手只出杀招,两者相较之下,那玄羽卫就颇有些束手束脚。   匕首寻到机会,直接刺入了他的肩膀。那人疼得大叫一声,却还想近身,段明烛左手瞬间掐住他的脖子,随后寸寸收紧。不消片刻,那只平日里执笔批奏折、为别人诊脉的手,此时竟然活生生将人颈骨捏碎了。   不远处的栾太后紧紧注视着眼前这一片刀光剑影的场景,她知道段明烛会武功,却不想他身手如此出众。这般下去,玄羽卫能否将其生擒也未可知。   那些玄羽卫到底还是小瞧了他,只道陛下年纪轻轻,武功也平平,交手之下,才发觉他出手竟然狠厉如斯。然而为时已晚,他们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匕首已经划破了他的喉咙。   栾太后见势不妙,头上的凤钗仿佛都急的乱动。她高喊道:“先抓林靖瑶!”   段明烛眸中冷意毕显,他对栾氏已经厌恶到了极点,手中的匕首散发出幽幽的冷光,若非还要保护林靖瑶,他已经飞身至栾氏身旁,挟持了她。   所有人的战意已经焦灼到了极点,无论是段明烛还是燕梧军,亦或是韩卓带来的厂番,任谁都未曾发现,不远处一座殿宇的屋顶上,潜伏着一个手持十字弩的刺客,短箭已经挂在了弩钩上,而那箭的方向,指的正是林靖瑶。 第45章 风欲来(六)   那支短箭快且无声,段明烛在打斗中,纵然已经分出心神去留意身旁的一切异样,但是等他发觉的时候,那支短箭已经袭向了林靖瑶。   一名燕梧军持剑劈下,却只蹭到了箭尾,随后他高喊一声:“娘娘小心!”   段明烛猛然间回头,飞身上前伸手想抓住那箭,然而他到底是低估了那箭的速度,只抓了个空。林靖瑶花容失色,等她反应过来,短箭已经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胸口,鲜血立刻浸透了她的衣裳,她再也站不稳,跌倒在了段明烛的怀中。   “母妃!母妃!”段明烛大惊,脸色惨白。他半蹲在地上,想先给她止血,只是手边什么东西都没有,慌不择路之下,只好点按了几个止血的穴位。然而当他看到那短箭刺中的部分,一阵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的脸上已经半分血色都不见了。   段明烛托着林靖瑶的头,手却微微打着颤。他转头狠狠看向栾太后,后者却显然也是受了惊。   那屋顶上手持十字弩的刺客见得了手,立刻跳下了屋脊。段明烛自然发现了他,厉喝一声:“抓住他!”   韩卓见状,立刻飞身而上,几名缇行厂厂番也持刀跟了上去。   栾太后本来只是想生擒段明烛和林靖瑶,却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场变故,不禁有些慌了神。   段明烛凤目中立刻染了红,嘶吼一声:“栾慕萍!朕杀了你!”   “把他拿下!”栾太后尖锐的护甲指着他,颤声说道,“快,拿下他!生擒不了就杀了他!否则他会发疯的!”   段明烛咬了咬牙,尽管他现在恨不得杀了栾太后,然而林靖瑶危在旦夕,他不敢再耽搁,将她拦腰抱起,在燕梧军的护卫之下杀出了一条血路。   正在这里,宁康宫外突然传来一阵隆隆声,段明烛对那声音再熟悉不过,那是行军的声音。军靴踏在宫道上,成百上千的燕梧军闯入了皇宫,与禁军交战了一路,厮杀了一路,最后在贺浔的率领下赶到了宁康宫。   双方交战起来,那些将近一年多没打过仗的燕梧军杀红了眼,鲜血四溅,利刃折射着微弱的月光,白色与血光交缠在一处,将这夜间的宁康宫变成了人间地狱。   燕梧军下手快速又狠厉,让人来不及惊叫,脑袋便已与身躯分离,宁康宫内顿时尸横遍野,血肉横飞。而玄羽卫和禁军哪里能打得过久经沙场的将士,很快败下阵来。   栾太后见势不妙,回头试图寻找栾庆山的身影,想让他护送自己离开。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亲外甥已经被贺浔生擒了。   找不到栾庆山,栾太后准备趁乱走掉,贺浔眼尖,纵身跃起,踩着玄羽卫的脑袋飞到栾太后面前,手中的墨翎刀指着栾太后。   栾太后不认识贺浔,但是认识墨翎刀,她又惊又疑,颤声问:“你……你是玄羽卫?”   贺浔说:“玄羽司飞鱼营指挥经历贺浔,见过太后娘娘。”   “你为何对哀家动手?!”   贺浔没有回答,只盯着她冷声吩咐道:“陛下有命,太后娘娘请立刻回到殿内,听候发落。”   看到他身后的是燕梧军,她才知晓贺浔的另一个身份。几名燕梧军闻令,正欲上前,栾太后广袖一挥,呵斥道:“哀家乃当今太后,你也敢碰!你等乱臣贼子定然不得好死!”   贺浔沉声道:“林嫔乃陛下生母,太后娘娘碰的可不算少。”   喧嚣声渐渐隐了下去,宁康宫横七竖八躺着无数尸体,还活着的玄羽卫和禁军也已经被燕梧军拿下了,正跪在地上,长剑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栾太后见大势已去,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险些倒下,身旁的王嬷嬷急忙扶住了她。   贺浔紧盯着她,道:“太后娘娘已经走不动了。来人!扶太后娘娘进殿。”   ***   段明烛抱着林靖瑶快步出了宁康宫,那支短箭还插在她的胸口,虽然按压着她止血的穴位,可那箭入肉太深,仍有鲜血不断流出。林靖瑶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凤眸微微睁着,额角也沁出了冷汗。   “母妃,母妃再忍忍!朕已经传御医了!”段明烛看着她,脸上满是焦急。   林靖瑶似是想说什么,却没什么力气,声音极低。段明烛急切之下,也没能听到她在说什么。   恰在此时,段明烛远远看到十六人抬的御辇向这边赶来,身着广袖白袍的沈扶快步走在御辇旁边。   “先生!”   看见沈扶,段明烛竟然忍不住想掉眼泪,沈扶一眼便看到了他怀中受伤的林靖瑶,赶忙招呼近卫将人扶上御辇。   回到养心殿,四名御医已经在西暖阁等候。段明烛抱起林靖瑶小心翼翼将人放在床上,御医正欲上前诊治,段明烛不管不顾地打开御医的药箱,迅速找到针灸盒,从中取了一根针,缓缓刺入了林靖瑶止血的穴道。   可即便是如此,只是让流血的速度变慢了些许,并无法完全止血。   段明烛看了看那箭的位置,脸上一片苍白。   “得先拔箭。”段明烛仿佛在自言自语。可是他看着那箭的位置,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赵御医,你来为母妃拔箭。”   赵德林赶忙上前来,正欲看看林靖瑶伤势如何,可当他看到那箭的位置的时候,他算是知道了这位妙手回春的陛下为何不自己拔箭,而是让他来。   赵德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磕在地上。   “陛下,这箭若是拔出来,娘娘她……她……”   段明烛不知为何脸上添了几分茫然,他看着赵德林,说:“怎么?”   赵德林吓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林靖瑶危在旦夕,哪里还能耽误。他不由颤着声音道:“这箭已经刺入心脏,若是拔箭,娘娘必死无疑啊陛下。”   赵德林话音刚落,便深深地叩下头去,满室皆惊。   段明烛大怒:“你放肆!”   赵德林头都不敢抬,老泪纵横地说:“陛下乃杏林圣手,医术不知比臣高了几倍。究竟能否拔箭,陛下比臣更清楚啊。”   “不可能,朕不信。”段明烛满脸不可置信,他转头看向那箭,念念有词。“你不拔就算了,朕自己来。”   “陛下,不可!”赵德林猛然抬头。   段明烛脸色惨白地看着林靖瑶,他的手已经虚虚地握上了箭尾。 第46章 美人陨(一)   段明烛虚握着箭尾的手微微打着颤,眸子仿佛染了血一样红。   沈扶见势不妙,慌忙按住了他:“陛下,冷静些!”   林靖瑶极其虚弱地睁了睁眼睛,她鬓角的发丝被冷汗打湿,黏在脸颊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段明烛再也忍不住了,两行眼泪掉了下来,他转头望向沈扶,泛红的眼睛看着他:“先生,先生……怎么办,朕不敢……朕不敢拔箭……”   沈扶不懂医术,他也不知这箭拔出来会怎样,但他看着段明烛心焦的模样,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必须保持镇定。   沈扶看向御医,问道:“可还有其他法子?”   赵御医抬起头,过了片刻,又叩下头去:“恕臣……无能为力。”   段明烛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他看着林靖瑶,焦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枉他跟着医仙亭遥道人习医数年,如今却束手无策。   “皇儿……”   床榻上的林靖瑶微微睁着眸,动了动唇。   “母妃!母妃想说什么?”段明烛不管不顾地跪在床边,满脸泪痕。   林靖瑶缓慢地抬起手,段明烛赶忙握住她的手。   “别拔箭了……”林靖瑶虚弱地道,“母妃……还能坚持一会儿……陪你说说话。”   “不要……我给你拔箭!我……我能……”   段明烛哽咽着,想说“能治好你”,可是他根本做不到。那箭已经刺入了心脏,就算是他师父亭遥道人站在这里,也做不到。   纵使医术再高,任谁都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林靖瑶缓缓挤出了一个微笑:“别哭……你是皇帝,不能哭。”   段明烛两三下把眼泪抹干净了,但是很快又落了泪。眼睛仿佛是止不住的泉水一般,顺着脸颊不断淌下。   林靖瑶颤着手,想给他擦眼泪,却怎么都抚不到他的脸。段明烛见状,慌忙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林靖瑶微弯了弯眸子。即便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她笑起来,依旧能令天地万物失色。   “母妃这一辈子,白驹过隙,一生都身不由己。”林靖瑶看着他,低声说道。“我十二岁被卖进教坊司,十七岁被先帝纳入潜邸。本以为就这般了却残生,未曾想到,你姐姐和你,相继来到了我身边。”   段明烛不断哽咽着,他咬了咬唇,想让眼泪停下,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林靖瑶继续说:“可惜啊,你们姐弟二人,一个在岭南,一个在北境。母妃在绮兰殿里,能做的也只有为你们默默祈福。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日日提心吊胆,只怕你二人有何闪失。   “我虽身处深宫当中,却也能听到些前线传到朝堂上的捷报。”说到这里,林靖瑶牵唇笑了笑,“你姐姐与你在前线屡立战功,我一双儿女如此出息,即便今生再也见不到一面,母妃也再无遗憾。”   段明烛摇了摇头,哽咽说道:“不会的。朕马上下旨让阿姐回来,母妃……母妃你要活着,我……”   林靖瑶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她竭力喘息着说道:“母后只怕是等不到她了……但是临终前,皇儿陪在我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冲着段明烛虚弱地笑了笑:“我的皇儿多么出息啊……文治武功,万乘之尊。今后,更要励精图治,体察民隐。朝堂上要任贤用能,勤政爱民。”   段明烛呜咽着不断点头:“谨遵母妃教诲。”   林靖瑶半阖的凤眸微动,试图看向站在段明烛身后的人。   “沈大人。”   沈扶上前一步,敛衽跪地,平掌相叠行揖礼:“臣在。”   林靖瑶看着他,低声说道:“你是陛下的老师,今后,更要好好辅佐他。他若有什么差错,沈大人该训斥就训斥,该责罚责罚,但是不能不要他,不能放弃他。沈大人要答应我,此生都会忠于陛下,忠于大晟。”   沈扶稽首叩地行了一臣礼,郑重道:“微臣谨遵娘娘懿旨。”   鲜血已经洇透了林靖瑶的衣裳,到了此时,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但她仍旧试图看清段明烛。   “皇儿……母妃要走了……”   段明烛哽咽着,不住摇头。   “母妃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和你阿姐了。”林靖瑶的声音已经虚弱得近乎听不清楚。“你阿姐年纪已经不小了,她若回京,告诉她,不必守孝三年。一年后,就让她出嫁。云岫的婚事,陛下要亲自安排。”   “我记下了,我都听母妃的!”段明烛满脸泪痕地说着。   “还有陛下的婚事……若是可以,母妃真想亲自看着皇儿娶妻生子,可惜,到底是见不到了……”林靖瑶目光涣散,气息几乎有出无进。“要好好的,母妃会在天上护佑着你……”   说完最后一个字,林靖瑶仿佛已经用尽了毕生的气力,抚在段明烛脸上的手脱了力,渐渐滑落,段明烛张了张口,身子不断颤抖,眼泪不断涌出,直至那只纤细的手重重地落在床榻上,林靖瑶闭上了眼睛。   “母妃,母妃!”段明烛喊得声嘶力竭,眼泪仿佛流不干一样往下淌。他心如刀绞,肝肠寸断,整个养心殿回荡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   在他的身后,沈扶已经跪地叩下额头,紧接着是四名御医也跪了下去,然后是养心殿中所有的宫女太监、殿外的侍卫也都跪了下去,上百名燕梧军赶来养心殿,恰好闻到噩耗,也跪在了院中。   夜已经很深了,满座顽云遮蔽着那弯弦月,狂风吹过,一阵飞沙走石,挂在檐下的灯笼散发着虚弱的光,明灭之间,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养心殿的院子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天际划过一道闪电,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紧接着便是平地一声惊雷。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毫不留情地砸在砖地上,很快便聚集成小溪。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养心殿院中已积水如天。   段明烛痛入骨髓,完全听不到殿外的雷声。   燕梧军整整齐齐跪在外面,任由暴雨砸在他们的身上。   即便是这样的倾盆大雨,却依旧盖不过殿内那位九五之尊痛不欲生的哭声。 第47章 美人陨(二)   夏季的雨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然而不知怎的,这一夜,雨无论怎么下都停不下来。雷鸣的声音响彻天际,闪电自寰宇劈下,将整个晟宫照得惨白。   直到丑时一刻,雨终于停了下来。然而乌云却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笼罩着整个夜空。雨后,空气中充斥着难耐的潮湿,天上时不时的还会掉几个雨点,无声滴落在地。   屋里静悄悄的,段明烛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眸。赵德林跪在榻前,为其诊脉。片刻之后,他将段明烛的手放回薄被中,站起身来。   “太医,陛下如何?”沈扶见状,赶忙问道。   赵德林说:“陛下这是大恸之下,心脉受了损伤,要好好调养几日了。”   沈扶微怔,轻轻颔首:“劳烦太医开药罢。”   赵德林点了点头,收起药箱,去了偏殿写药方。   沈扶坐在床榻一侧,看着睫毛上仍旧挂着泪珠的段明烛,不由轻叹了口气,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悲凉。   在他的眼里,段明烛似乎一直都是十分懂事的,是无坚不摧的。幼时他虽不受圣宠,却也不曾随波逐流,纵然平日里贪玩了些,却也是业精于勤,遍览群书。   临去北境,他也毫不退缩。历朝历代,虽不乏皇亲贵胄亲自出征,如他这般不到十五岁就上战场的却少之又少。后来,他成了一军主帅,统领十二万燕梧铁骑。   再后来便是率军回京,夺得帝位。即位之后,栾党虎视眈眈,他也不曾畏葸,而是经营筹谋,伺机而动。   本以为这次能够救出林靖瑶,再无后顾之忧,便可以将栾党一网打尽,却不想林靖瑶身陨,仿佛先前做的一切,都成了徒劳……   快到寅时了。   兽炉里燃着安神香,一缕细烟袅袅升起。寝殿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无。沈扶靠坐在镂空雕花的月洞门床围上,静静地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低低的抽咽声将沈扶惊醒。他睁眼一看,却见段明烛并没有醒,然而眼泪却从脸颊滑落在枕头上。   沈扶低低一叹,伸手想去给他拭泪,然而手却停在了半空,想了想,还是放下了。睡梦中,段明烛还在哭,沈扶无法,从怀中取了一块素绢轻轻将他脸上的泪拭去。   素绢沾了沈扶身上一贯的沉水香的味道,这香对于段明烛而言,仿佛比安神香更加助眠,过了片刻,他终于不再落泪。   此时,天都已经快亮了。   ***   因为宁康宫的行动,楚酌在府中一夜无眠。此时的他披衣坐在案前,听着屋外点滴雨声始终停不下来,不由心乱如麻。   不知为何,他心下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营救林靖瑶的计划是他点头过的,他自忖计划虽未必万无一失,可要出现什么纰漏也很难。他不知道这预感究竟从何而来。尤其是外面的暴雨,让他更加心慌。   终于,管家领着一个身穿蓑衣的侍卫进来,楚酌认得,他是贺浔的手下。   那人冒雨赶路,全身已经被淋了个通透。此时,他跪在案前,将贺浔交代过他的话如实一一道来。   楚酌一字不落地听完,等听到林靖瑶中箭而亡,陛下和御医们都束手无策,一整夜的心慌和焦虑如同暴雨决堤一般,巨浪冲着他奔去,将他整个人吞噬。他剧烈地咳了几声,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呕出,那名侍卫吓坏了,赶忙扶住他,将楚府的管家唤了进来。   耳边充斥着嗡嗡声和管家慌忙间吩咐去叫大夫的声音,楚酌只剩最后一丝清醒,他迅速思索着昨夜的计划到底是哪里出现了纰漏。可是纵然胸闷到喘不过气,他却依旧没能想出来。   ***   卯时不到,沈扶准备离开养心殿。他要马上回翰林院,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韩卓带着缇行厂厂番前去抓刺客,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殿外除了宫女太监们,已经没有别人了。好在这个时候,贺浔回来了,于是沈扶交代他,等陛下醒来让他喝药。   贺浔守在西暖阁外面,来回走动着,始终静不下心来。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贺浔阔步走了进去,果然见段明烛已经醒了过来,于是赶忙吩咐宫女将煎好的药送进来。   段明烛眉头紧锁,眼睛疼得厉害,他眯着眸,只隐约能看到宫女举着盛放药碗的托盘跪在榻前。   “主子,该用药了。”贺浔低声说道。   段明烛想说话,张了张口,嗓子却如同被灼烧过一般,根本说不出话来。他挣扎着想坐起身来,贺浔见状,赶忙取来软枕,垫在他身后的床围上,让他靠坐着。又倒了热茶,喂他喝下。清茶淌过干涩的喉咙,终于舒缓了些许。   段明烛喝下药,哑声道:“母妃……在何处?”   贺浔斟酌着言辞,压低声音道:“灵堂布置好了,娘娘的遗体已经小殓,如今停在了灵堂中。”   段明烛闻言,不禁闭了闭眸,神情间尽是悲戚。   贺浔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说道:“还请主子节哀。”   缓了好一会儿,段明烛又喑哑开口:“栾氏如何了?”   “属下已将玄羽卫和禁军中所有乱党全部拿下。栾太后被看押在宁康宫,听候主子发落。”   闻言,段明烛神情间划过一丝狠戾,贺浔看在眼里,他只觉那眼神似曾相识,这才想起,从前在北境之时,主子刚得知宣平侯被先帝处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主子龙体要紧。”贺浔面露担忧。“无论如何处置栾氏,主子都要先保重身子。”   段明烛闭上了眸子。万般的恨,也只能暂且压下去。过了许久,他又问道:“昨夜是谁陪在朕身边?”   贺浔一怔,如实回答道:“沈大人一直在照顾主子。”   段明烛倚坐床帏上,良久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道:“先生去哪儿了?”   贺浔沉默片刻:“属下不知,该是回翰林院了。”   思索片刻,段明烛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来,说道:“昨夜那一千名前来支援的燕梧军,是先生安排的?”   贺浔微怔,点了点头:“昨夜我们的人潜伏在宫中,发现栾太后突然回宫了,但是当时来不及告知主子,只得告知沈大人。沈大人当机立断,让他回了一趟大营,调来一千余人。”   “原来如此……”   栾太后突然回宫,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若是没有沈扶临机应变,光靠那十名燕梧军,只怕他会一败涂地。   段明烛闭了闭眸:“你下去罢。”   “主子……”贺浔抬了抬头看他,改为双膝跪地,抱拳道,“属下是来请罪的。”   “何罪?”   贺浔低下了头,低声说:“燕梧军没能保护好林嫔娘娘,有负陛下所托。”他深深地叩下头去,“请主子治罪。”   段明烛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几分疲倦:“治罪又如何,母妃回不来了。”   说到这里,贺浔心里绞痛,额头贴在地上,狠狠地握起了拳,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是属下没用……”   段明烛现在脑海里还在不断闪烁着昨晚的那一幕。那支箭比寻常的箭要细上很多,速度也更快,黑暗之中极难发觉。他就在林靖瑶身边,都没有挡掉那支箭,更何况是其他人。   贺浔跪在原地,没有说话。   段明烛闭了闭眸,无力道:“罢了。回营之后,你还有那十个人,各领十军棍。这下你满意了。”   贺浔再次深深地叩下头去:“主子仁慈。”   “栾氏手中居然有此等刺客。”过了片刻,段明烛轻声说。“朕倒是没有想到。”   贺浔:“韩掌印已经带人去抓那刺客了,等抓回来,再严加审讯一番。”   “那刺客武功绝对不弱。抓不抓得到还是两说。”   “无论如何,栾家已经再无翻身余地。”贺浔道,“主子要保重龙体,才能将栾党一网打尽。”   “你说得对。”段明烛眼神暗了暗,“这是母妃用命换来的,朕定然——”他声音一顿,眼睛虽然还是红的,然而凌厉不减半分。   “要栾党十倍血偿。” 第48章 清党羽(一)   次日,养心殿传出,因林嫔之死,陛下辍朝三日,以表哀悼。然而在这三天里,朝堂上却并不安宁,弹劾栾家的奏折如雪花一般飞来。翰林院、礼部、刑部、兵部、国子监、通政司、鸿胪寺、中书科、都察院的几位堂官联名上奏,弹劾内阁首辅栾鸿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玄羽司都指挥使栾庆山肆意妄为,制造冤狱。栾太后身为后宫之主,干涉朝政,有违祖制。至于朝中被弹劾的其他的栾氏党羽,更是数不胜数。   其中,上疏弹劾栾家的不乏有栾党自己人,出了这件事,栾党内部早就已经乱成一团,为了个人安危,纷纷开始互相攻讦,争相表示自己并非栾党。   段明烛白天在御书房处理公务,晚上在灵堂守灵。只是弹劾栾家的折子实在是太多了,段明烛就叫人将每天的奏折直接送去灵堂,于是,他就开始没日没夜地一边守灵一边看奏折。   玄羽司和禁军被停职看管,由燕梧军接管了禁军的职务,负责宫禁一切事宜。灵堂外,十数名燕梧军佩戴兵器站在门口值守,任谁都无法靠近。   三日间,栾氏一族的罪证收集了无数条,养心殿中却并无任何旨意传出。直到翰林学士沈扶上奏一本题为“弹劾栾鸿二十四罪疏”的奏折,揭发栾鸿为官三十载以来,卖官鬻爵、鲸吞财产,纵容手下官员以权谋私、栾氏子弟在京中肆意妄为,种种劣迹,不堪入目。段明烛这才下旨,将栾鸿立即革职查办,同时逮捕玄羽卫都指挥使栾庆山和栾党手下劣迹官员。这一道圣旨,让栾氏一族再无翻身之日。   三日后,一名跟随缇行厂掌印韩卓前去抓捕刺客的厂番回报,那刺客已经落网,然而他是一名死士,口中含毒。被抓住的时候,他自知已无法逃脱,已然自尽。   听到这里,段明烛神色微暗,质问道:“尸体呢?”   “回禀陛下,在缇行厂。韩掌印已经交代仵作好生检查了。”那名厂番回答道。   “可有辨认出他的身份?”   “此人轻功一流,我等追逐他两日两夜未曾追上。好在多番围剿之下,今晨再次与其交手。韩掌印觉察出,此人的武功路数与北凉武士有些接近。”   听到这里,段明烛皱眉,他握拳的手愈发收紧。早在三日前林靖瑶遗体小殓的时候,贺浔曾经查过她身上的那支箭。那箭又细又短,速度极快,宫里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东西,所以那刺客并非玄羽卫。他有想过栾太后在宫外豢养刺客,却不曾想到,这刺客竟是北凉人。   段明烛太熟悉北凉人了。当年他跟随宣平侯驻守在北境,隔三差五就会跟北凉军打一仗。北凉是马背上的游牧民族,最擅长的就是骑射。这种细长又速度极快的箭,无疑就是北凉的东西。   如此一来,栾家既然养着北凉刺客,又会否跟北凉王室有所勾结?   栾家,远远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段明烛手肘撑桌,闭上眼,拇指关节摁发痛的额角:“韩卓呢?”   那名厂番微一迟疑,答道:“韩掌印与刺客交手,受了伤,奴才们已经将其送回缇行厂。”   段明烛一听,又睁开凤眸,微蹙双眉:“可有召太医?”   “太医已经去给掌印诊治了。”   “让他先好好养伤。”段明烛微顿。“缇行厂务必尽快调查出那刺客是何来历,与栾家有何关联。”   “奴才遵命。”   ***   这几日,刑部和大理寺也忙得焦头烂额。朝中所有弹劾栾党的折子,他们既要一一核查,又要审讯和定罪。朝中栾党的数量过于庞杂,要完全解决这个案子,少说也要审察一两个月的时间。然而陛下给它们的期限是三日,即便无法清算所有的栾党,也必须将栾鸿和栾庆山所有的罪行查清楚。   刑部尚书张辉远本来就是栾党,在此次案件中受到了牵连,所以刑部如今的一把手变成了游逸卿。   三日内清算栾鸿,刑部上下大小官员近乎不吃不喝不睡来处理卷宗。但是游逸卿倒没有那般焦头烂额。相反,他知道圣上的意思就是让栾鸿永无翻身之日,所以这件事情处理起来也就相对没有那么难了。三日期限到了之后,游逸卿将所有已经审判完成的卷宗整理成奏疏递交内阁。   栾鸿已经被停职,内阁中主事之人便成了次辅袁宜哲。袁宜哲知晓此事圣上催得紧,将奏疏看过一遍之后,派人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养心殿,段明烛的御案上。   段明烛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奏疏,栾鸿的罪名共二十四条,栾庆山的罪名共十五条,每一条都证据确凿。这些罪名若是放在寻常官员身上,已经足够株连九族。只是栾家毕竟是外戚,栾鸿从前又位高权重,游逸卿上疏称,刑部不好为栾鸿判罪,一切由陛下定夺。   这道奏疏很快也在朝中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将“刑部请陛下亲自判罪”传成了“栾家势力过大导致刑部无法判罪”。   朝中栾党恨游逸卿恨得要死,没有想到栾首辅已经下台了,刑部也不忘落井下石。   最终,昭宁帝做出了判决。判栾庆山充军,流放三千里;栾鸿削籍,剥夺一切头衔,永不得入仕;栾府查抄一切财产,充入国库;栾家其余男子流放两千里,女子没入奴籍。   至此,在朝为官三十余年的栾鸿倒台,朝中最为庞大的栾党彻底分崩离析。   ***   栾庆山从朦胧间醒过来,望着四处,眼神带着些茫然。周围漆黑黑一片,只有远处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烛光。身后石壁阴冷,似乎还能摸到湿漉漉的青苔。他竟有一瞬失神,这周围的环境似乎十分熟悉,但许是刚睡醒有些失神,他却记不起自己为何在此处。   “栾指挥使醒来了?”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凉薄的声音。   栾庆山猛然抬头,与一个熟悉的面孔对上视线。   “韩卓!”栾庆山大叫一声,满脸警惕。   韩卓半握拳头,抵在嘴唇前轻咳两声。若非狱中光线过于昏暗,是能够看到他苍白的面孔上带着一丝病容的。   “栾指挥使不认识此地了?这里是诏狱,你最熟悉的地方。”韩卓幽幽道。   栾庆山转头看看四周,这里确实是诏狱。他这才想起来,数日前在宁康宫,玄羽卫与燕梧军的一场恶战,最后所有玄羽卫全部被生擒,他被关押起来,后面的事情,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对了,似乎那位林嫔中了箭,生死未卜。他被关了好几天也没人来审他,不知是不是没有顾得上审他。栾庆山心道。   “好了,既然栾指挥使醒了,那就按照规矩来罢。”韩卓转身,“把他带去提审房。”   说罢,身后两名厂番上前来,正欲拉起栾庆山,栾庆山却突然将他们挥开,带着身上的锁链互相撞击,发出沉闷金属声,怒道:“你算什么东西!太后娘娘呢?我要见太后!”   “太后?”韩卓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转头怜悯道,“咱家审完了你,才能轮得到太后。”   “就你?我呸!”韩卓狠狠啐了一口,上前想掐韩卓的脖子。“你这个阉奴也配审老子!”   栾庆山手脚都戴着铁链,只是怒意上头想好好发泄发泄,本来也没想能把韩卓怎么样,却不想韩卓被他猛然间一推,踉跄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好在身后的一名下属赶忙扶住他。   牵扯到了伤处,韩卓痛得被迫弯了弯腰去,紧拧眉头。前几日为了追刺客,他肋下本就受了重伤,太医有交代他至少休养七日。只是他记挂着陛下要缇行厂尽快审讯出结果,所以不得不带伤来诏狱,审问栾庆山。   身后的下属关切地问他如何了,韩卓只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栾庆山显然也没料到,功夫跟他不相上下的缇行厂掌印怎么只是被推了一把,就这么大反应。过了片刻,韩卓已经缓了过来,只是脸色依旧略显苍白。   “栾庆山,主子已经下旨查抄栾府,栾鸿革职,太后软禁宁康宫候审。”韩卓走近一步,眼神阴鸷地盯着他,“至于你,革职充军,流放三千里。”   栾庆山脸色霎时一变。   “之所以现在还留着你,是因为陛下要审讯栾家与北凉到底有何勾结。”   “栾家跟北凉有勾结?我呸!”栾庆山还要动手,两名厂番将他摁住,他却依旧不断挣扎着。“你这阉奴少放屁!瞧见栾家失势就落井下石,老子迟早弄死你!”   韩卓理了理衣襟,淡然地道:“看来,这提审房也不必去了,直接将栾庆山带去刑房罢。”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牢房。负责押解栾庆山的厂番在他的不断反抗之下,将其带去刑房。   很快,栾庆山就被绑上了刑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了看这间刑房的布置,这里的确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地方,在这里,他审讯过无数个文臣武将,有罪的无罪的,如今在世的不在世的,已经不计其数了。这里的每一件刑具他都用过,都能叫得上名字,有的还出自于他之手。   诏狱中的这一切,他太熟悉了。   “栾指挥使,”刑房的光线也十分昏暗,只有桌上一盏油灯亮着微弱的光,映照在韩卓苍白的脸上。“你是想直接交代,还是按照诏狱里的流程,先把这些刑具都走一遍?”   “狗东西!”栾庆山狠狠挣扎着,可是他再熟悉不过,诏狱里的镣铐都是精钢所铸,挣扎也不过是徒劳。“你想让老子交代什么?!那天晚上若非陛下闯入宁康宫,林靖瑶怎么会死!你去问你主子啊!”   “你知道我想让你交代什么!”韩卓冷冷盯着他。“射杀林嫔娘娘的那群弓箭手到底是何来历?为何会有北凉人?说!”   “呸!狗屁北凉人!老子是安排了弓箭手,可那他妈的全是玄羽卫!”栾庆山啐了一口,“你这阉人休想往老子头上安这些奇奇怪怪的罪名!”   “看来还是需要走一边刑具。”这个时候,韩卓反而面容缓和些许。“既然如此,那就开始罢。”   “韩卓!”栾庆山愈发激动,“我操你祖宗!你不得好死!”   栾庆山不断咒骂着,韩卓却并不为之所动。不多时,咒骂声和惨叫声交织一处,不断愈演愈烈,足足持续了两三个时辰都未曾停歇。直到天快亮了的时候,栾庆山已经奄奄一息了。   刑房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混合着铁锈和青苔的味道,令人隐隐作呕。光线越来越暗,还能够听到滴答滴答的水滴声。   “我招……”栾庆山几乎已经有声无气。   韩卓站在他面前,淡淡看着他。   “是太后娘娘那日接到神秘消息,说陛下要在她出宫那日,来宁康宫营救林嫔娘娘……所以,太后才让我安排了弓箭手。”栾庆山十分虚弱地道。“但是那群弓箭手确实都是玄羽卫,没你所谓的北凉人。”   听到这里,韩卓神色未变,继续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栾庆山口中吐出一口血沫,艰难地抬头看着他:“韩卓……你放了我吧……我真的只知道这些了……” 第49章 清党羽(二)   当夜,韩卓审讯完栾庆山,又去了宁康宫,审讯栾太后。   然而栾氏贵为太后,缇行厂的手段再恶劣,也不得像审讯栾庆山那样直接用刑。于是,栾太后拒不配合,审讯也进行得十分困难。三天过去,宁康宫里时不时传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诅咒声和谩骂声。能被摔的东西,已经被栾太后尽数摔碎,守在殿外的厂番听着那声音,都会惊讶自家掌印的耐性实在是高。   殿内一片狼藉,碎瓷片摔了满地。栾太后三日没合眼,她此时头发蓬乱得如同杂草,一根凤钗松松垮垮得插在发髻上,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还有一根碧玉钗摔在地上,断成两截。   缇行厂的审讯手段就是如此。如果不用刑,那就只能用轮番审讯的方法,不让受审人休息,如此这般,直到对方精神崩溃,方有可能说出实情。   三更天的时候,阴云密布,宫里刮起大风来。大门被突然间吹开,阴嗖嗖的风将满院灰尘刮入殿内,守在殿外的下人刚想把门关上,却瞧见里面有人走了出来。   韩卓也一样三天没合眼。病恹恹的模样,脸色也很难看。他掩口轻咳几声,旁边的小太监急忙上前来搀扶。   “师父,您没事吧?”   韩卓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人都撤了罢。”   小太监朝殿内看了一眼,问道:“师父已经审讯完了?”   韩卓看了看手中的那一沓供词,叹了口气:“给宁康宫上锁,今起任何人不得前来探望。”   ***   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雨,直到清晨,天朦胧亮起来的时候,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一双雪白的缎鞋走在水洼里,走了许久,仍旧不染尘埃。再往上看,是一袭广袖白袍,衬得那人身姿愈发遗世独立,萧然尘外。在他的身后,一名身着铠甲的燕梧军为其撑着伞,再往后,是数十名燕梧军,皆佩戴刀剑,阔步而行。   最终,沈扶在一座府邸正门前停下。他抬了抬头,身后那名为其撑伞的燕梧军不由也将伞举高了些,沈扶看到了高高悬挂在上方的牌匾,写着“栾府”二字。   沈扶望着那巍峨的府门,这样五进五出的宅院,占据了整整一条长街,它的规模已经超过了王公贵族的府邸。栾氏兄妹一个在权倾朝野,一个在后宫身居高位,三十余年来,不知贪污了多少,方才有了栾府今日的模样。   见沈扶没有动静,身后那名燕梧军恭敬道:“大人,进去吧。早些办完事情也好尽快回宫复命。外面还下着雨,大人要当心身体。”   沈扶微微颔首,走上前去,雪白的缎鞋踏入门槛,紧接着,数十名燕梧军一同进了府。   府中的人都被监管了起来,如今院子里空无一人。沈扶站在院中,说道:“开始罢。搜仔细了,但是不要伤人。”   “是!”身后那名为其撑伞的燕梧军应下,随后转头,向剩余那些燕梧军一挥手,众人四散开来,极有秩序地开始查抄这座府邸。   早在昭宁帝下诏书查抄栾府,燕梧军便已经将栾府团团围住,纵然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府里的下人们不知主子犯了何事,更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此时,他们只能蜷缩在屋子里,瑟瑟发抖。   而此间的主人正端坐房内,等候查抄。以往,朝中有官员犯罪导致抄家,向来是玄羽卫负责查抄。那么他栾家落网,查抄之人又会是谁呢?直到栾鸿看到那一袭白衣如雪,清冷如仙的人。那人看上去如此年轻,像是刚登进士科的书生。反观自己,年过花甲,在得知栾家被查抄的那一刻,他更是仿佛一夜老了十岁。   沈扶长身而立,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栾鸿,行了一个揖礼:“下官沈扶,见过首辅大人。”   栾鸿老态龙钟的脸上扯出一丝笑,褶皱瞬间被聚集到了一起。   “今晨老夫还在想,陛下会派谁来抄老夫的家。竟然派一个清贵的翰林学士来,倒是稀奇。”   沈扶不卑不亢,静静答道:“因为一年前,那些被首辅大人革职抄家的官员,除了下官,皆不在朝中。”   一年前,正是先帝病重,昭宁帝带兵回京,栾党一手遮天的时候。先帝逝世后,昭宁帝即位,栾鸿借着从龙之功,将所有先帝党和先太子党全部革职抄家,尤其是前任首辅向涟,被削籍之后,带着一家妇孺被赶回了昌平老家居住。   “所以,这抄家的任务,只能落在了下官的身上。”沈扶道。   栾鸿目光浑浊,听了这番话,他仿佛陷入了沉思。屋外不断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还夹杂着下人们哭泣的声音。   栾家的百年基业,积累了三朝的声望,如今毁于一旦。   栾鸿长叹一口气,轻声道:“沈大人,可否让我再见陛下一面?”   “陛下不想见你。”沈扶冷冷看着他。“陛下生母林嫔身陨,死于太后之手。阁老以为,陛下还愿意见到你么?”   栾鸿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千言万语化为一句叹息:“萍儿啊……老夫即使身在首辅之位,也日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却不想她还是这般行事冲动……老夫也不是不曾告诫过她,不想还是酿成了如此重祸。”   沈扶冷然看着他:“事已至此,阁老要将罪过都推到太后身上么?陛下下旨查抄栾府,难道只是因为太后杀了林嫔娘娘么?”   栾鸿苦笑一声,道:“老夫辅佐三朝帝王,自忖没有对不住大晟的地方。况且,栾家有从龙之功在身,陛下这是丝毫不顾念旧情。”   “从龙之功。”沈扶冷笑。“平心而论,阁老是真心辅佐陛下的么?抑或是借助陛下之手,扶肃王上位?”   栾鸿静思片刻,突然转了话题:“沈扶,你入朝多久了。”   沈扶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遂道:“延熹九年入朝。”   “延熹九年……”栾鸿想着,原来这个看上去还像个年轻书生的人,已经为官十二年了。他不由叹道,“可惜,那年殿试的主考官不是老夫。否则,如今你该是老夫的门生。”   沈扶:“下官当不得首辅大人如此厚爱。只是即便如此,想必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不相为谋?都是为官之人,何为道?”栾鸿笑了笑,“你该不会是想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罢?”   沈扶冷然看着他,未言。   “天下文人熙熙攘攘,那些十年寒窗的书生,让他们平心而论,要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他们要的是中举人中进士,要的是见了官吏不必点头哈腰,见了县太爷不必屈膝行礼。再有志向些的,要的是入中枢入内阁,要身份要地位,要权要利要青史留名。”栾鸿眯起浑浊的眼睛,看着沈扶,“你与你的老师向涟,端的是一幅君子模样。难道说,你们平生所求,不是为了追名逐利?当初,你和向涟拥立景王为太子,跟如今栾家拥立肃王为太子,又有何差异?”   沈扶皱起了眉,紧紧盯着他,屋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得渐渐密了起来。   “栾家是倒了,可是自古以来,朝中最不缺的就是权臣。沈扶,你猜猜,下一个权臣,会是谁?”栾鸿笑着说,“你如今是帝师,是如今最受陛下宠信之人。将来,你会入中枢入内阁,前途无量。   “陛下如此信任你,终有一日,你会成为权臣。老夫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说罢,栾鸿哈哈大笑起来,沈扶蹙眉盯他许久,片刻过后,他说道:“有一件事,想必阁老误会了。下官从来没想过入内阁。”   栾鸿听了这话,笑意更甚:“你不想入阁,怎么,想一辈子留在翰林院,研习经史?”   沈扶顿了顿,又道:“在下只是没有阁老这般志向,也没有一个当贵妃的妹妹,更没有满朝的门生。”   栾鸿:“现在没有,那将来呢。你没有的,将来陛下都会一一给你。沈扶,身不由己四个字,你该知晓为何意。”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仍然在下着,下得不大,也一直不停。一名燕梧军进了屋,对着沈扶抱拳行礼:“大人,栾府上下都已经抄完了,只剩下这一间屋子了。”   沈扶点了点头,淡淡道:“如此看来,栾太后逼迫陛下立肃王为太子是身不由己,刺杀林嫔娘娘是身不由己,阁老在朝中一手遮天,门生遍布朝野,玄羽司恶事做尽,皆为身不由己。”   栾鸿但笑不语。   身旁燕梧军还在等候,沈扶也不再多言,只道:“阁老,时候差不多了,请罢。”   栾鸿苦笑了轻叹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缓慢地走向屋外。沈扶也跟着走了出去,几名燕梧军开始查抄这间屋子。   走到屋外,立刻有人为沈扶撑起伞,沈扶淡淡看着满院子的储物箱,里面金银无数。抄了一座栾府,想必今年国库入账也比往年高出数倍。   沈扶:“去为阁老撑伞,送其去刑部。”   燕梧军给栾鸿戴上枷锁,栾鸿年迈的身子不由躬了下去。   府里的下人们收拾好的钱财也全部被查抄,如今也都被看管起来了。栾鸿走到他们身侧,不由止步。下人们不知主子犯了何事,一个个愁眉苦脸,不知所措。   栾鸿转身,又看了看沈扶:“沈大人,留下一笔钱财,让我遣散了他们罢……都是在府里干活干了几十年的老人了。”   沈扶抬了抬眸,看了一眼那些下人,沉默须臾,又冷冷地看向栾鸿:“去年,玄羽卫查抄向府的时候,不仅没有给向府的下人留一文钱,还把他们全都杀了。”   向府,是前任首辅向涟的家。没有几口人,也远远不如栾府家大业大。   说到这句话,那群下人仿佛预料到了什么,纷纷吓得哭了起来,冲着沈扶不住磕头求饶。   “查抄向府,是栾庆山带着玄羽卫做的,老夫一无所知。”栾鸿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苍老了,栾庆山借查抄向府之便杀向府家奴、栾太后令刺客刺杀林嫔、还有栾家的门生各个都极有主见……纵然他这些年来谨言慎行,可惜的是,他没有教会别人谨言慎行。   栾鸿看着那些家奴,无奈道:“看来,老夫也救不了你们了。”   那些家奴更害怕了,有的磕头磕得额头破了,鲜血粘着灰尘,看上去十分狼狈。   沈扶目光冷冽,对那些下人说道:“不必担忧。我不会要你们的命,离开栾府,自生自灭去罢。”   保住了命,那些下人赶忙磕头谢恩,随后作鸟兽状纷纷逃散。栾鸿见状,阖眸道:“多谢沈大人了。”   走出栾府,栾鸿被燕梧军押往刑部。栾府大门被关上的时候,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然后被贴上了封条。   沈扶站在府门前,面无表情看着那雕梁绣户、朱墙碧瓦,一时心绪如潮。栾党与清流从承玄年间争到昭宁年间,三朝数十年,如今终于结束了。 第50章 长相思(一)   七月十四,是林靖瑶头七之日。在这一天,其遗体被被放入梓宫,举行大殓。同日,养心殿传出圣旨,追尊林氏为皇后,礼部拟好了谥号,为孝贤贞懿恭天钦圣纯皇后。   大殓之日,在京的九品以上官员、亲王、太妃、以及朝廷命妇,皆入宫吊唁。由光禄寺备好祭物,翰林院撰写哀文,礼部负责接待京中前来吊唁之人。   大殓之后,孝贤皇后的梓宫停放乾清宫数日,仍是由在京的九品以上官员、亲王、太妃、以及朝廷命妇轮流入宫,为孝贤皇后守丧。   按照大晟祖制,皇室宗亲一年内不可嫁娶,凤京府中,百日以内百姓着素服,不可嫁娶及举办宴饮。京官参与朝会之时,须着素服、乌纱帽、黑角带,退朝着衰服。凤京府中各大寺院每日撞钟三万次,禁屠宰四十九日。   数日以来,昭宁帝每夜皆在乾清宫亲自守夜。直至葬礼前三日,百官斋戒,礼部定下葬期,昭宁帝身着素服,祭告几筵,皇室诸人皆素服随行。   葬礼当日,内侍官请灵柩上灵车,灵车过金水桥、午门、端门、承天门,前往帝陵,千余名燕梧军驻守沿途。   灵车从殿左门出,亲王、官员、太妃、及朝廷命妇跟随。梓宫至帝陵,礼部官员将灵柩取下灵车,安放到献殿,昭宁帝与亲王从左门进入,举行安神礼。众人叩拜四次,祭哀酒,读哀文。   下葬次日,按照惯例,百官需素服入宫,拜慰天子。然而,养心殿却始终没有动静。百官只得在养心殿外跪拜,直到昭宁帝身边的内侍监走出殿门,称陛下身体抱恙,无法接见百官,并让他们跪拜后自行离去。   唯有一人留了下来,上前询问陛下情况如何。   韩卓轻叹口气,躬身回应道:“回沈大人。昨日孝贤皇后下葬,主子回宫之后,当天夜里便发起了高烧。”   “什么?”沈扶神色一变。   韩卓无奈道:“御医已经来看过了,称主子这是劳累过度加急痛攻心之症。诊脉过后,还说主子外感阴寒,阳气受损。虽然已经开了药,这一夜过去,烧还是没退下来。”   沈扶听了,心下一沉。段明烛是武将出身,向来身体强健,鲜少生病。即便偶尔染风寒,又岂会一夜过去都不退烧?   沈扶愈发忧心忡忡,踏入殿内。   见到有人走进来,正在开药方的赵御医站起身来,急忙行礼道:“下官见过沈学士。”   沈扶颔首以作回礼,又低声问道:“陛下情况如何?”   赵德林一顿,想了一会儿措辞,小心翼翼回答道:“陛下现在……情况倒也不严重,等退了热,也就没事了……”   沈扶一听便知这是御医为了缓和病人情绪所说的一贯用词,他不禁道:“陛下现在昏迷不醒,太医就不要对本官有所隐瞒了。病情如何,如实告知便是。”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德林心下叹口气,只如实道:“回沈学士。陛下的病情,确实是大恸攻心引起的。说严重也不严重,毕竟并非什么不治之症。说不严重,也……”   说到这里,赵德林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着言辞。而沈扶不发一言,等着他继续答话。   赵德林继续道:“陛下他心脾两虚,肺气上逆,这是平日里劳累过度所致。再加忧愁思虑过多,情志过极,心绪不振。种种病因交加,这才导致高热难退。”   听到这里,沈扶很久没有说话。忧愁思虑,是因为孝贤皇后逝世;而劳累过度,是因为他接连数夜为孝贤皇后守灵,以及处理大量弹劾栾家的奏疏所致。   孝贤皇后刚去世的那一日,段明烛已经悲伤过度。但是他却不得不强打精神,下旨查办栾家。不把栾鸿和栾太后料理了,孝贤皇后的死将毫无意义。再加上这些日子还要为其守灵,操办丧葬之事……   这种种事宜,都压在了段明烛一人身上。   有时候沈扶险些忘了,纵然段明烛的身份无上尊贵的九五之尊,可他也不过才二十岁出头。他还这么年轻,便要独当一面,坐在这个位置上,既要总揽朝堂诸事,又要与权臣相抗衡,还要忍受丧母之痛。纵使他身体再强健,经历种种事情,也难以熬得住。   只是事已至此,沈扶即便再担忧也无益,他只得道:“劳烦御医诊治了。”   赵德林急忙拱手道:“皆是下官分内之事。”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二更天,韩卓无声走了进来,轻声道:“沈大人,宫门马上就要下钥了,您还是尽早出宫罢。”   沈扶转头看了看段明烛,道:“陛下身边总得有人侍疾,今晚我不回府了。”   韩卓不好再劝,最后行了个礼,离开了西暖阁。   段明烛昏迷当中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因高热而面色绯红,紧闭双眸,即便在昏迷当中,也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痛苦。就连额头上的湿帕也成了热的。   沈扶将那帕子取下来,手背覆盖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轻叹了口气,起身将那帕子浸到冷水中过水拧干,再次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沈扶坐在床侧,静静地等着他醒来。看着段明烛的病容,那一刻,他想了很多。   他突然想起年初之时,他在诏狱中被玄羽卫审讯,受了刑,昏迷过去。后来段明烛命韩卓将其救出诏狱,带到了养心殿。   重刑加身,伤口感染,让他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在养心殿中,段明烛也是这般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就连足踝上被镣铐磨破了皮,也是他亲手给他上的药。   不知不觉间,时间飞逝,虽仅仅过去了半年时间,却在这段日子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如今更是换成了他躺在病榻上。   三更天,养心殿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无,就连院外树上的蝉都不叫了,池塘中的游鱼也不再戏水了。仿佛知道这座殿宇的主人正在病中,所以纷纷不出声,唯恐搅扰了他歇息。   沈扶这几日也未曾好好休息过,他虽然想坐在这里等候段明烛醒来用药,可是时辰太晚了,他不由也感到一阵倦意。   不知过了多久,微不可闻的动静将闭目浅寐的沈扶吵醒了。沈扶睁眸,只见段明烛仍然紧闭着眼,额角上沁出汗珠,呼吸十分沉重。沈扶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替他擦了擦汗,低声唤道:“陛下?”   段明烛仿佛听到了那低唤,面色愈发难耐,紧蹙眉头,弓起身子,额头上的湿帕也掉落下来。   沈扶抓住他的手,用力握在手心里。“陛下,醒醒。”   或许沈扶冰凉的掌心给了他安抚,段明烛挣扎的幅度有所舒缓。过了很久,他紧闭的双眸终于缓缓睁开些许,双目却如同毫无焦距一般。   沈扶靠近些许,“陛下?”   段明烛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出声。   沈扶看向门口:“来人。”   宫女将温好的药送了进来,沈扶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陛下,该用药了。”   段明烛木然张口,漆黑药液滑入他口中,沈扶看到他喉结微动一下,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喂第二勺。可段明烛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一口一口地喝着药,沈扶心里叹口气,他这是高烧之下,并没有完全醒过来。半睡半醒之间,连苦味都尝不到了。   片刻过后,一碗药终于见了底,沈扶正欲转身放下碗,段明烛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沈扶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身上,替他拍了拍背,段明烛这才缓解了不少。   “陛下好些了吗?”沈扶轻声问道。   段明烛依旧昏昏沉沉,半睁着眼睛嘟囔一声,也听不清说得什么。   过了片刻,感觉到段明烛仿佛又睡过去了,沈扶让他躺了回去,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将湿帕重新放了上去。   然而,不消片刻,段明烛又开始出冷汗,一阵猛咳,还把方才喝得药全吐了。沈扶没法子,只得再次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背安抚着他。   就这样,整整一夜,段明烛高烧反反复复,每次病况发作都会呕吐一阵,到最后胃里吐不来东西,仍在干呕。沈扶没有办法,只得抱着他,安抚他。   在沈扶的怀里,段明烛才能渐渐缓和过来,继续昏睡。然后不过半个时辰,病情再次发作……   起初,沈扶还能在段明烛睡着的时候闭目养神片刻,最后干脆不休息了,就这样让他靠着自己,直到天亮。   西暖阁里依旧静悄悄的,龙涎香都燃尽了,一缕青烟缓缓升起,然后在空中消失殆尽。 第51章 长相思(二)   天亮了,段明烛虽然没有完全退烧,但至少温度不再高到离谱,沈扶悬着的心放下来些许。   韩卓走了进来,请沈扶先去休息,沈扶确实不得不离开了。他已经连着几天没有去翰林院点卯,不知道已经积压了多少公务。于是他简单交代了一番,随后匆忙离开了。   时辰尚早,翰林院里没什么人,只有一名在值班的书办。那书办看到沈扶来了,还以为是他没睡醒眼花了,仔细一看,这不是他们掌院大人还能是谁。于是赶忙将这些时日积压的公文一并送去沈扶的值房。   于是,整整一个上午,沈扶就待在值房里处理公文。直到傍晚时分,沈扶去养心殿探望段明烛,却得知,段明烛又发起了高烧。   御医虽说,高烧反复是正常现象,但沈扶却不免担心,这样会不会损害他的身子。   赵德林斟酌片刻,叹道:“陛下正是因为孝贤皇后的死,所以才忧思过多。若要痊愈,除了用药,也只能靠陛下自己的心志。沈学士,您是陛下的老师,若是能多劝慰劝慰陛下,想必会有助于陛下龙体康复的。”   沈扶沉吟片刻。自从林靖瑶身亡,段明烛撑着一口气将害死林靖瑶的栾家料理干净,然后便病倒了。然而,对于林靖瑶的死,段明烛始终无法接受,这才重病难愈。   沈扶回头,望着病榻上的段明烛良久,最终长叹了一口气。   ***   次日酉时,翰林院散值之后,沈扶又来了养心殿。这个时辰,夕阳已经渐渐落了下去,沈扶一袭广袖白袍,抱着琴走在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守在殿外的燕梧军都认得沈扶,知道他是陛下的老师,所以也不曾阻拦,反而规规矩矩地冲他躬身抱拳行了一礼,并主动为他打开门。   走进西暖阁,沈扶将琴放在黄花梨长案上,又在案后落座。他抬眸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昏睡的段明烛,继而收回视线,敛目望着琴,抬手抚在琴弦上拨弄了几下,试了试音调。   他神色专注,又仿佛思绪飞远。随后,他似乎想到了要弹什么曲子,于是信手拨弄琴弦。起初,那曲子十分缓慢,似雨后山涧中的一片竹林,遗留在竹叶上的水珠缓缓滴入池塘。   沈扶原本是很少弹琴的。在凤京府,他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又遑论知音。只是太医说若要陛下痊愈,须为其排解忧思,他也只好用琴音一试。   这一年以来发生的一切,让他颇有一种“欲将心事付瑶琴”的想法。于是,那泠泠琴声如浮云飘絮,婉转清丽,又如明月空山,空旷幽远。   夕阳最后一缕霞光伴随着琴音缓缓消逝,不知不觉间,月已上枝梢。幽远的琴音仍在继续,此时无风,唯有淡淡月色倾洒在养心殿的屋顶上,连柳枝都沉浸在琴音中,忘记了摇摆。池塘的游鱼倒是活跃了起来,伴随着琴声不断在池中摆尾,时而跃出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夜色渐渐深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二更天,琴声仍在继续,未曾止歇。就连今日当值的宫人也沉浸在了琴声当中。   古人清音绕梁,三日未绝,而今日养心殿中的琴声,却仿佛回荡至宫禁的每一个角落,穿过已经逝去的时空,将记忆带到了许多年之前……   ***   这日是端午佳节,宫中所有嫔妃、皇子,京城中诸位亲王及家眷,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命妇共同出席这端午宫宴。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御花园中花香袅袅,蝉鸣不已。一名女子坐在柳荫下石凳上,轻摇着团扇乘凉。   远远望去,但见她一袭淡紫宫装,浅粉缠枝海棠云肩,头挽桃心髻,戴着一支鎏银蝴蝶点翠步摇,手执牡丹团扇,身姿窈窕婉约,秾纤得衷。一双剪水双瞳未笑而顾盼生姿,眉不点而黛,唇不涂而朱,肌若凝脂,气若幽兰。   许是在宫宴上浅酌了几杯,她有些醉了,方才离开宴席,带着宫女来到御花园乘凉。微风徐徐吹来,竟然让她有了几分困意,她以扇掩口打了个哈欠,恰是露出她雪白的延颈秀项。   身旁的宫女翠儿站在她身侧,轻声道:“娘娘若是累了,不妨与太后说一声,先行回宫罢。”   林靖瑶收回视线,凤眸微敛。“也好。”   她正欲起身,却突然听闻身后的假山传来微不可闻的动静,不由回头,看到藏在假山后只露出脑袋的小孩儿,霎时她醉意全无:“四殿下……”   那人冲着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蹦跳地跑到她跟前,仰头望着她。   小孩子年纪尚小,不足十岁的模样,而林靖瑶身姿高挑,所以只能半蹲下身子看着他。   “殿下怎的跑出来了?”林靖瑶凤眸中染上几分忧虑,“快回去,别让贵妃娘娘看到。”   “不要,宴席上不好玩儿。”小段明烛噘嘴说道。   “韩卓呢?让他带你回宫。”林靖瑶显然是有些急切,四处看了看,就担心被人看到。   “我不想让他跟着,把他赶走啦。”小段明烛灿烂一笑。   “你这孩子……”林靖瑶叹了口气,实在没法,站起身来转身看向身侧的婢女。“我自行回绮兰殿便是,你把殿下送回南三所。”   “是。”婢女翠儿正欲上前牵起小皇子的手,小皇子却猛然间甩开她,转身抱住了林靖瑶的大腿。   “我不要回南三所!我要跟母妃在一起!”   林靖瑶顿时花容失色,赶紧捂住了小皇子的嘴,低声训斥道:“谁准你叫我母妃的!不许叫!”   听到自己的生母对他这般疾言厉色,小段明烛顿时垮起了一张脸,作势要哭的样子,却抱着林靖瑶的大腿不撒手。   林靖瑶又心疼他,又担心被人瞧见,挣脱不开他的钳制,还唯恐弄伤他。   “……殿下,快松手!”   小段明烛委屈得不行,翠儿上前拉开他,他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林靖瑶看着他委屈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再次半蹲下来,温声说:“殿下都快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要懂事,知道吗?”   “我才没有不懂事。”小段明烛撅撅嘴,“我已经请过圣旨了,父皇有口谕,我今日可以与母妃见面。”   “真……真的?”林靖瑶凤眸圆睁,惊讶的神色中染上些许喜悦,“殿下怎的不早与我说一声?还有,就算是有口谕,也不准叫我母妃,若是让贵妃娘娘听到了,殿下又要受罚了。”   小段明烛低了低头,不情不愿道:“知道了,林娘娘。”   林靖瑶温柔一笑,抬手抚了抚他发顶:“殿下近来功课如何?可有惹你先生生气?”   “才没有呢,我最近有好好做功课。”   段明烛也不知道,前些时日林靖瑶是怎么知道他被沈先生拿戒尺责罚手心的事情的,想来想去,一定是母妃身边的宫女翠儿不知道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想到这里,段明烛狠狠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翠儿,瞪得翠儿不明所以。   林靖瑶笑了笑,柔声道:“如此便好。殿下要多听沈先生的话,有什么不懂的,要多向先生请教。”   “……知道了。”小段明烛仍有几分不情不愿,他的先生虽然学问甚高,乃至同辈翘楚,可是天天冷着一张脸,就好像别人欠他银子一般。   林靖瑶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细心劝道:“沈先生平日里是严厉了些,只是在我看来,他是面冷心热。如此也好,不因你是皇子而过于纵容溺爱,这才是认真负责的先生该有的样子。”   小段明烛一听,又有些不高兴了。就好像有人纵容溺爱过他一般。平日里见不到面的林靖瑶不曾溺爱过他,他的养母栾贵妃对他从来都是放养,延熹帝也不怎么管他,沈扶更不用多说了,这个成日冷冰冰的人连个笑容都不会给他。   林靖瑶单手捧住他的脸颊,轻笑道:“好不容易与殿下见一面,殿下怎么不开心呢?”   “才没有。”小段明烛垂着脑袋,似乎在想什么事情,随后他抬起头,“过几日,是林娘娘的生辰了。但是那日我未必还能请到圣旨与娘娘见面。”   林靖瑶凤眸静静地看着他,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她:“这是生辰礼物。”   林靖瑶微讶,接过那信封,拆开一看,只见是一首很长的生辰贺词。她虽是舞姬出身,却十分精通诗词格律,很快就将这首贺词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但觉它辞藻华美,句句押韵,文情并茂,缀玉联珠,确实是一篇十分精致的贺文。   最巧妙的是,它虽然文采斐然,用词却并不晦涩,甚至有几处略显稚嫩,而华美与稚嫩恰恰相得益彰,可见写这首贺词的人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是殿下写的吗?”林靖瑶笑着问他。   “是先生帮我改过的。”小段明烛有些不好意思,改动内容还不小,甚至这篇贺词三分之二都是出自沈扶之笔。   林靖瑶又岂会不知,但仍旧十分欢喜,她伸手抱了抱小段明烛,道:“生辰礼物我很喜欢,多谢殿下。”   清风拂过,林靖瑶牵起他的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在御花园鹅卵石小径上。   琴声袅袅,婉转幽远。那清丽的花间之音突然节奏变快了起来,像是清冽的泉水汇入江中,浩浩汤汤,肆意冲刷着岩壁,不断回旋激荡。铁甲骑兵踏过河流,水花四溅,兵刃相撞,厮杀之声不绝于耳。   琴音将时间推到延熹十七年,那是段明烛跟随宣平侯楚临遥前往北境的第二年…… 第52章 长相思(三)   年初之时,有一场与北凉军的战役,段明烛为了在敌军后方设伏,率兵在雪地里埋伏了一天一夜,然后寻到机会,将那一部分凉军一网打尽。   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宣平侯的。   因埋伏时间过久,他的膝盖受了损伤,腿疾也是那时候落下的。事后,整个营的燕梧军全都受了罚,段明烛也被禁足在营中养伤。   两个月过去,病情稍稍有了起色,在他不断纠缠之下,楚临遥被他扰得无法,只得同意他再上前线。那是与凉军的最后一战,敌方主将是北凉素有战神之称的完颜钦准的六子——完颜和澈。   这一战打了三天三夜,双方均损失惨重。幸而之前的那次伏击歼灭了凉军主力,最后,以晟军险胜而告终。因为完颜和澈身中数箭,如果再打下去,他定然性命不保,所以北凉最终还是退军了。而晟军这边也没落得什么好处,段明烛肋下被北凉武士长刀划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虽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失血过多,养伤养了半个多月。   好在那时候亭遥道人还留在军营中,他乃杏林圣手,能够替他治伤。但是在庆功宴上,因为他有伤在身,楚临遥不让他喝酒,因此段明烛十分不乐意,腹诽了一夜。   打完胜仗也该回京述职了,因为朝廷催得紧,楚临遥不敢耽搁,所以没让段明烛骑马,而是给他安排了马车,又派几名亲兵照顾他,一路回到了凤京府。   回京之后,便是要论功行赏。彼时段明烛已经被封为亲王,延熹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段明烛用军功换了一次与林靖瑶见面的机会。   得到消息,林靖瑶一早就站在宁康宫门口等候,段明烛连铠甲都没来得及换下,离开奉天殿后就直奔宁康宫,他已经两年没有见过林靖瑶了。   林靖瑶仰头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已经比她高了许多的少年,眸中一涩。身旁还站着几个宁康宫的侍卫,下人面前,两人互相行了一礼。   段明烛拱手一揖,道:“给林娘娘请安。”   林靖瑶欠了欠身:“见过楚王殿下。”   直到进了绮兰殿,段明烛关上门,转过身突然将林靖瑶拥入冰冷的铠甲中,闭上眼睛,长呼出一口气。   “儿臣想母妃了。”段明烛低声道。   林靖瑶红了眼尾,她下意识想纠正他口中不当称呼,只是听着段明烛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却又不忍。   她拍了拍他的背,泛红的眸子弯了弯,温声道:“北境苦寒,殿下受苦了。”   两人相拥好一阵,段明烛仿佛感觉冰凉的铠甲都快被暖热了,方才放开她,引她落座。林靖瑶刚一坐下,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牵了牵他的手又问道:“我听闻,殿下在前线受了伤,可有此事?”   段明烛微怔,继而弯眸一笑:“母妃从哪儿听来的谣言?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林靖瑶哪儿能这么容易被他糊弄过去,摇了摇头,说道:“殿下莫要诓我这一介深宫妇人,军报上也会有谣言?”   但凡是打了胜仗的军报传回朝中,总会像长了翅膀一般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能散播出去。段明烛知道瞒不过她,于是只淡淡笑了笑:“轻伤罢了,不值一提。上了前线哪能不受伤?母妃不必担忧。”   林靖瑶知道他怕她担心,总是这般避重就轻,可他越是如此,她越是担心,于是又追问道:“刀剑无眼,殿下是皇子,宣平侯不会让你带头厮杀,为何不坐镇指挥,一定要亲临战场呢?”   因为太想立军功,太想与母妃见面了。段明烛心里作此想,嘴上却说:“坐镇指挥哪有亲自杀敌有趣?更何况,那完颜和澈身为一军主将,也亲临战场,我想与他交手,如此,更能知己知彼。”   林靖瑶知道他性子执拗,劝也劝不动他,只得无奈摇了摇头,叹道:“刀剑无眼,无论如何,殿下要好生保护自己。”   段明烛弯了弯眸:“母妃也是。”   说罢,林靖瑶起身走到柜前,打开柜门,取出一样物件,又坐回案边。   段明烛挑了挑眉,只见那是一副臂缚,做工十分精致。   “这是母妃亲手做的?”   林靖瑶点了点头:“还有一副是给你姐姐准备的。只是岭南那边战事未平,等她回京之后再给她。”   段明烛莞尔一笑:“多谢母妃。”   按照延熹帝的口谕,直到酉时,段明烛都可以留在绮兰殿与林靖瑶见面。转眼已经是正午,翠儿走进来,称午膳已经备好了,放在了外间屋子里。段明烛正要站起身来,却突然身子一颤,像是脱力了一样,坐在原处未动。   林靖瑶转头看向他,未曾起疑,只说:“我让下人备好了膳食,殿下移步一同去用膳罢。”   段明烛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不如,母妃先去用膳,我不饿。”   “哪里有不饿就不吃饭的道理?”林靖瑶温声说,“来,我备下的都是你爱吃的,等你回了北境就吃不到了。”   段明烛也很想站起身来,可是他此时却只能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极力隐忍着腿上的痛意,却还要让脸上不露出任何痛苦神情。   他也没有想到,腿疾会在这个时候发作。   虽然亭遥道人已经将他的腿疾医好,可是自那之后,仍会时不时发作一下。有时候是战后,有时候是阴雨天气。而今日回京述职,许是上午的时候在奉天殿站了太久,可当时没有发作,这个时候竟然……   段明烛手背上青筋凸起,虽然神情看不出任何异样,可额头上因为剧烈的疼痛已然沁出了细汗。   这一切,都被收入林靖瑶的眼底,她顿时大惊失色:“殿下……殿下可有哪里不适?”   段明烛知道瞒不下去了,于是释怀般一笑,痛得声音都有点喑哑:“……膝盖有点疼,不过没事,只是有一点而已……”   林靖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来不及责怪他骗自己,赶忙让翠儿去传御医,而他却已经坚持不住了。   为了缓解痛楚,御医先给他开了止痛的药,可是那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喝下去虽可减轻疼痛,但会令人昏昏欲睡。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已身在楚王府。这一日已经过去,他与林靖瑶的见面已经结束了。   琴声仍旧未曾停歇,到了此处,音调却缓缓沉了下去,也不似之前那般婉转悠长,却添了三分哀怨与悲戚,初闻凉风飒飒,又似夜雨萧萧,如泣如诉。紧接着,萧萧夜雨又变成了倾盆大雨,琴声恍然如雨点一般急切。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霎时点燃夜幕,段明烛的脸已经被暴雨打湿,在闪电的白光里,他看到了雨幕中的林靖瑶,只见她未曾因这大雨露出任何狼狈的痕迹,凤钗和云鬓虽然已经被浸透了,然而她依旧长身玉立,神清骨秀,在雨中远远地看着段明烛。   “皇儿。”林靖瑶在雨中轻启朱唇。   段明烛在那琴声中,听到了林靖瑶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   “要励精图治,体察民隐。更要任贤用能,勤政爱民。”   “母妃!”段明烛的长睫都被打湿了,大雨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可他依旧紧紧地盯着远处的林靖瑶。不知为何,他心底有一个声音,林靖瑶似乎会随时消失一般。   “母妃不能再陪你了……”林靖瑶唇角轻轻弯出一个微笑,那笑容如同三春之桃,世间万物都失了颜色。   段明烛想上前抱她,可不知为何,他的身躯仿佛被禁锢,无论如何都动不了,只能急切地待在原地,看着林靖瑶缓缓倒下,他这才发现,林靖瑶的背后竟然插着三支羽箭。   段明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林靖瑶倒在地上,阖上了双眸,鲜血与雨水混合一处,很快养心殿院外全被染红了。   段明烛强行冲破禁锢上前抱住她的尸体,他的脸上的眼泪混着雨水,带着哭腔喊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喊醒。甚至他感觉自己怀中的重量慢慢变轻,他低头一看,方才发现林靖瑶的身体正在慢慢变透明,段明烛急切的想抓住她,然而却只抓了个空,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与这漆黑的夜色彻彻底底地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   琴音停了。   头很疼。   段明烛努力地睁开眼睛,入眼的是明黄色的床帐。晨光从窗棂中映入,屋子里很亮,没有夜色,没有大雨,也没有琴声。   一切都是梦境。   他还记得梦境中琴声的旋律,那琴声那么真,仿佛真的有人在他旁边弹琴一般,可是他偏头看向屋子,一张黄花梨长案摆在那里,桌案上并没有琴。   “陛下醒了?”   一个声音出现在耳畔,段明烛抬了抬头,模糊的人影出现在眼前,他突然间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女子乌发青鬓,长眉入鬓,延颈秀项,容貌出尘。仔细看去,她竟然与林靖瑶的相貌有七分相似。   “你……”段明烛头疼得很,甚至在想他此时是否还在梦中。若非如此,为何分明已然醒来,他还能看到林靖瑶?   一声“母妃”萦绕在唇边,段明烛忍着头疼蹙眉一看,那女子的神韵虽与林靖瑶相似,但不若她那般清丽绝俗,眉间更添三分飒然之色,再加之她此时身披一袭银白轻甲,更显她飒爽英姿。   “阿姐……”段明烛看清面前之人,低声呢喃一句,神情间仍旧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阿姐!” 第53章 日消沉(一)   等段明烛回过神来,确认眼前之人正是段云岫,突然间坐了起来,眸中一涩,眼尾霎时泛了红。   “你……你怎么才来啊。”段明烛拥住她,鼻子一酸。   段云岫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背,缓缓呼出一口气。“是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当日,她在岭南收到凤京府传来的八百里急报,称林靖瑶受伤,不治身亡,她心如刀绞,马上将军务悉数交由其他几位将领,随后率军回京。   从岭南赶回凤京,按照行军速度要十五日,路过蜀州府,再过宁州府,段云岫将大军甩在了后面,独自一人日夜兼程,她想在林靖瑶下葬之前赶回凤京府,但还是来不及。进入凤京地界,已经是林靖瑶葬入帝陵两日后了。   “这些日子,苦了陛下了。”段云岫不断安抚着他。   段明烛突然间放开段云岫,一股无明业火袭上心头,眸中满含怨念。   段云岫看着她,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知道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并非我不愿回京。年初陛下即位的时候,我本该回京。可是西越进犯岭南边境,我实在是走不开。”段云岫解释道。   西越是西南边与大晟接壤的一个边陲小国,时不时就会在岭南闹出什么乱子。好在段云岫驻守在那里,这些年以来,西越倒是与大晟相安无事。可是年初之时,大晟皇室的一场夺嫡之战,给了西越可乘之机。他们以为大晟内乱,无暇他顾,现在不进攻更待何时?   段云岫领兵多年,自然对这些小把戏了如指掌。可尽管如此,只要战事一起,就会让她脱不开身,她自然无法回京。   但是,她也知晓朝中发生的事情。从栾鸿升任首辅、在六部中安插党羽,到上疏要求册封太子、京察中排除异己,这种种事宜,她在岭南都得知了消息。   段云岫看着段明烛退烧后苍白的面容,抬手拍了拍他头发安抚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姐姐,但陛下却是一个明君。这一年以来,陛下做得很好。”   “朕做得好,你就可以把这些事都抛给朕。”段明烛喃喃道。“你就这么放心,让朕一个人去对付栾家的步步紧逼。”   这是在兴师问罪了。   段云岫轻叹口气,垂了垂眸子,掩了神色间的愧疚:“这次回京,只要岭南不起战事,我就会一直留在京城。”   她靠近些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原谅阿姐吧。”   段明烛此时刚退烧,头还很疼,脑子里也一片混乱,他躲开了她手,躺了回去,背对着段云岫侧卧着,抓起薄被盖在身上,只留给她一个不想理人的背影。   段云岫缓缓叹了一声,长睫垂下,给他盖了盖被子,站起身来,正欲离开,走到一半却又突然转回身来。   “下午我要去一趟皇陵,给母妃上香,不能来看你了。”   段明烛皱眉,没好气道:“忙你的便是。你能一年不回京,朕也用不着你看!”   说罢,他赌气般闭上了眼睛,佯装睡觉。   段云岫正想说什么,然而刚想开口,话音还是止住了。   昨天她半夜回宫,问了御医段明烛现在的情况。御医称,陛下因孝贤皇后逝世,心里过于哀痛,高烧几日之后终于有所好转,但即便退烧,也会情绪低落,易怒,且脾气不佳。   想到这里,段云岫也没再多言,只道:“翰林院的沈学士这几日不眠不休地侍疾,为了让陛下尽快退烧,昨夜抚了一夜的琴。还望陛下尽快振作起来,不要辜负沈学士的一片苦心。”   佯睡的段明烛不由睁眸,突然间抓紧了被子。   段云岫不想再惹他厌烦,最终还是离开了西暖阁,轻轻带上了门。   韩卓去了缇行厂处理公务,屋外只有几个宫女正在待命。   此时,段云岫一身轻甲还没有换下来,虽然没戴头盔,却也没梳宫里的发式,而是只简单地绑了一个高马尾,加上她英气逼人的眉眼,显然与宫中女子装扮格格不入。若是让不认识她的人瞧见,谁又能猜出她的身份是长平长公主,当今皇帝的亲姐。几个宫女时不时偷偷抬头打量一下这个身量高挑的女子,随后又低下头。   “陛下的药可煎好了?”段云岫淡淡问道。   “回长公主,已经煎好了,热一下就可以用。”一名宫女轻声道。   段云岫抬眼打量了一下她,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低着头小声回答道:“奴婢翠儿。”   “你一直在养心殿伺候?”   “奴婢以前是绮兰殿的,后来被调来了养心殿。”翠儿如实道。   段云岫稍一皱眉:“你从前是我母妃身边的宫女?”   “是……”   提到林靖瑶,段云岫神色微暗了暗,心下轻叹口气,又道:“陛下现在醒着,也退了烧。去备些他爱吃的膳食,唤他起来用膳,然后看着他喝完药。”   “是。”   交代完了一切,段云岫便准备离开。宫女正欲上前相送,段云岫抬了抬手,示意不必跟来。随后推门而出。   她刚踏出门槛,恰见眼前一名身着朝服的年轻公子正走上台阶。   段云岫一愣,止步原地。   那年轻公子微微垂着眸,并没有看前方,正要进门,却发觉有人挡在门口,不由抬了抬头,刹那间,他呼吸一滞。   四目相对,两人的神情错愕,都像是有千言万语。段云岫久久未言,良久之后,还是那年轻公子先反应了过来,后退了一步,抬手恭敬地行了一个揖礼。   “臣楚酌,见过长公主殿下。”   段云岫看着他,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免礼。”   “谢殿下。”   两人显然都没有料到,多年未见,竟然会在此处见面。一时无话,不由沉默了许久。   “殿下……”   “弦歌。”   不想两人同时开口,撞到一起,颇为尴尬。楚酌轻咳一声,不再多言,等候段云岫先言。   然而,段云岫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楚酌轻咳一声,抬了抬眸,问道:“殿下……是何时回京的?”   段云岫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装束,回答道:“昨夜刚到凤京府,凌晨才进的宫。听闻陛下病了,我来看看他。”   楚酌闻言,微微颔首:“送到兵部的军报说的是岭南军三日后方能到凤京府,臣没想到殿下这么快就回来了。”   段云岫解释道:“大军还在后头。我实在等不及了,连着两日跑马,才在今晨进了宫。”   “原来如此。”楚酌若有所思,“殿下一路风尘仆仆,想必这几日辛苦了。”   “算不得什么。这些时日以来,辛苦的是陛下。”段云岫顿了顿,说道,“栾党在朝堂一手遮天,我无暇归京,陛下幸好有你辅佐。”   楚酌闻言,再行一礼:“公主言重了,臣未立寸功,不敢居功自恃。”   段云岫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蜷起,问道:“你今日是来探望陛下的?”   楚酌点了点头:“前些时日陛下身体抱恙,臣不敢打扰。不知陛下今日病情可有起色?”   段云岫想起方才在西暖阁发生的事,说:“他已经醒了,你去看看他也好。”   “是。”   话已至此,两人也该告辞了。然而多年未见,两人似是还有什么未尽之言,却谁都没有开口。   段云岫走下了石阶,不禁回头一望,却发觉正要进门的楚酌也在回头看她。   四目相对,却是相顾无言。   --------------------   这周一共5更,更新时间:周四(今天),周五,周日,周一,周三。(不出意外下周也是这样) 第54章 日消沉(二)   最终,还是段云岫先开了口。   “弦歌。”   楚酌低声:“殿下还有何吩咐?”   段云岫似是想说什么,然而踌躇片刻,最终却只问道:“这些年来,你的身体……如何?”   楚酌微微垂下双眸,恭敬回道:“劳殿下挂心,臣一切安好。”   段云岫显然是已经猜到他会这样说,便也没再追问,只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开了养心殿,终于不再回头。   楚酌站在门前,望了她很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   三天后。   自那日段明烛的烧退下去之后,病情渐渐有所好转,只是连续几日高烧,如今即便是退了烧,精神仍有不济。御医仍是像往常一般每日按时来诊脉。   几位御医知道陛下的医术本就在他们之上,所以开药的时候更是万分谨慎,甚至有意避开了那些过于苦的药。但是,段明烛这几天喝药的时候竟然难得没有找茬,睡醒了就随意用些膳食,然后喝药,喝完了倒头就睡,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这一日,沈扶散值后来了养心殿,段明烛刚好用完了晚膳,虽然没有吃几口。   沈扶看着桌上几碟精致的小菜动都没动几下,一碗燕窝就喝了两口,段明烛却已经不打算再吃了,放下筷子就上了床。韩卓只能吩咐宫人将饭菜撤下去,并将煎好的药送来。   沈扶从宫女的手里接过药碗,坐在床前的凳子上,递到段明烛手中。   段明烛倒是不吵不闹,将药碗接了过去,直接一饮而尽,喝完就躺下了,顺手抓了薄被盖在自己身上。   ——若是在别的时候,他哪有这么乖巧。定然要让沈扶亲自一口一口地喂他喝药,喝完了,让屋里的宫女都下去,关上门,然后开始得寸进尺地给沈扶提无理要求。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段明烛甚至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似乎自从林靖瑶过世,他整个人都低沉下去了。   沈扶看着他这个样子,欲言又止。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欲离开屋子,韩卓却突然走了进来,仿佛是有什么事情要禀报,可是他看了看床上正在睡觉的段明烛,却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沈扶见他有话要说,走上前去:“韩掌印可是有何事?”   韩卓看段明烛在睡觉,只能将事情低声禀报给沈扶:“内阁送了折子过来。沈大人知道的,陛下已经近一个月没上朝了,不知积压了多少公务……”   沈扶一听,心里权衡一番,又重新走回床边,斟酌措辞,说道:“陛下病情既然已经好转,便不要再睡了,该去处理政务了。”   段明烛一动没动。   沈扶又道:“内阁送来的折子已经积压成山,陛下打算何时批阅?”   段明烛索性将被子蒙头上。   沈扶蹙眉:“那日楚大人来看陛下,陛下就避而不见。难道今后都不想再理朝政,不见群臣了吗?”   一旁的韩卓见状,小心翼翼地道:“主子,内阁已经写好了票拟,等着答复,六部衙门也催得急……”   段明烛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只穿了一件中衣,盯着韩卓,斥道:“折子既然是内阁已经看过了的,你都给批了红便是,来请示朕作甚?!”   韩卓听他动怒,急忙跪了下去:“奴才知罪。”   “什么事都拿来烦朕,朕要你们何用!”   “奴才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自太祖年间设立缇行厂,掌印一职便始终由皇帝的贴身太监担任。只不过天兴年间开始,由于天兴帝年幼即位,贪玩成性,不喜欢批阅奏折,便让自己的贴身太监代为批红。从那时候来时,缇行厂掌印太监便逐渐有了批红的权利。   直到后代几位皇帝,勤政者便亲自看奏疏批红,懒政得自然就交给贴身太监了。   这些沈扶自然都懂。   自段明烛即位以来,为了收回外戚手中政权,由于内阁的折子都是由栾鸿先出票拟,在呈送养心殿,段明烛自然是要亲自把这些折子看一遍。但是如今,栾党已经倒台,适逢孝贤皇后新丧,段明烛又生了病,自然没什么心情批阅奏折。   段明烛十分不悦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韩卓,不再与他多言,继续倒头就睡。   这让沈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过了许久,段明烛显然不会再给其他的指示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将韩卓扶了起来,轻声说:“就按照陛下说的办罢。”   意思是让韩卓把折子批了红。   “是……”韩卓站了起来,方才被段明烛训斥一番,他冷汗都掉下来了。   韩卓对着沈扶行了一礼,离开了房间。沈扶望着段明烛面朝墙侧身睡觉的背影,但觉心底一阵凄凉。   ***   此后的一段时日,段明烛虽然病情已经好转,但仍旧每天都精神不济,十分嗜睡。每日不上早朝,不理公务,有朝臣前来觐见,他也避而不见。   沈扶只能询问御医这是怎么回事,御医也同样忧心忡忡,说道:“陛下生病的原因是前段时日悲痛过度,以及过于劳累。如今即便病情好转,到底还是伤了底子。”   “伤了底子?”沈扶不由微微一惊,“陛下的身子向来康健,怎会如此?”   赵德林无奈轻叹一声:“世人皆道,习武之人身体定然强健,可此言并非绝对。陛下武将出身,只是北境毕竟气候严寒,在那里待上几年,身子实际上是会受损的。更何况,陛下也曾在北境受过伤,那腿疾对于陛下的身体而言,是不可逆的。这次生病,同样如此……”   沈扶心下一悸,良久才道:“该如何诊治?”   赵德林摇了摇头:“只能用药调理,无法根治。沈大人是知道的,当年陛下的腿疾乃是那江湖神医亭遥道人亲自诊治的,他都无法完全治好陛下……”   沈扶闻言,脸色稍变,顿时心如刀绞。   ***   既然御医说段明烛身体欠佳,沈扶的本意是让他再多歇息三五天,转眼间又过了十日,然而段明烛仍旧每天不上朝,不批奏折,就待在西暖阁里,偶尔醒过来用药,其余时间都在睡觉。若有人前来打搅他,定会被他呵斥一番。   如此一来,皇帝不理朝政,底下的朝臣便忙了起来,尤其是内阁。   栾鸿被革职抄家之后,内阁中三名栾党也一起下了台。如今的内阁只剩下一个次辅袁宜哲。内阁如此少人,本来早该廷推新人入阁,还有六部之中不知有多少空缺,早该补缺,可是由于段明烛不理会这些事,袁宜哲也不敢自作主张,这些职位也只能暂且空着。   内阁只有他一人,导致他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生病了也得继续带病当值,否则这朝堂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内阁如此,六部亦如此,就连翰林院的公务也多了起来。官员们几乎人人都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活儿,折腾了一个多月,大家都苦不堪言。   由于公务繁重,沈扶有几日没来养心殿看望段明烛了。在这期间,段云岫来过几次,可段明烛仍旧在睡觉。   段云岫劝过段明烛好几次,他不听,最终,两人起了争执,在西暖阁中大吵一架,一屋子的宫人都跪在地上,连气不敢出一下。   自那日之后,段明烛便吩咐任何人无诏不得进入养心殿,殿内只有韩卓和几个宫人负责伺候,御医们为他诊脉开药,其他不见任何人。   段明烛实在厌烦段云岫絮絮叨叨的规劝,索性来一个眼不见为净。殿外守着层层燕梧军,段云岫想进养心殿,结果被燕梧军拦在殿外,气得她恨不得直接闯进去。   翰林院公务繁多,从卯时忙道戌时,有时候还能到亥时,沈扶接连几日无暇来看望他。但是当他听说段明烛仍不见朝臣,不理朝政,还与段云岫大闹一番,沈扶终于忍无可忍了。   今日养心殿当值的人正好是贺浔,他看到沈扶的时候,无奈抱剑行礼道:“沈大人,主子有交代,不见任何人。”   “让开。”沈扶冷声道。   贺浔远远望见沈扶走进来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他为难道:“属下也是按主子吩咐办事……”   “你们就天天纵着他!”沈扶冷斥一句,“他几日没上朝了,你还算得过来吗?”   燕梧军向来是只听军令,既然主子有吩咐,军令如山,他们会绝对遵从。可是贺浔也是明事理之人,他是知道的,主子这样做是不对。   沈扶见状,说道:“出了事,我一力承担便是。”   贺浔犹豫片刻,左右不过就是挨主子一顿骂罢了,只要是为主子好,他脸皮厚,挨骂也不会少一块肉。想到这里,他叹口气,抱拳一礼,让开了路。   沈扶满面肃容,阔步走进去,官袍生风一般。贺浔实在不放心,跟着人一起进去了。   韩卓正守在西暖阁外,他看到沈扶冷冰冰的面容,忙行了一礼。   沈扶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   “把门打开。”   韩卓面露为难,前几日主子和长公主殿下大吵一架,这养心殿险些被掀翻了,他看着沈扶冰冷面容,就担心那日的场景会重新上演。   “把门打开!”沈扶冷声重复一句。   韩卓踌躇良久,左思右想之下,低声说:“主子交代,不见任何人。沈大人容奴才先去通传……”   话音未落,沈扶直接不顾他阻拦,强行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诶,沈大人……”   韩卓来不及阻拦,沈扶已经站在屋内,看着床上正在睡觉的人,顿时怒火中烧。   “陛下到底还要睡到什么时候?”沈扶压抑着怒意,沉声问道。   段明烛侧躺床上背对着他,假装没听到,自然也没有任何回应,继续闭着眼睛窝在角落里睡觉。   沈扶忍无可忍,走上前去,想直接掀开他的被子,却被段明烛紧紧扯住。   “你想干什么!”   沈扶没回话,一心想把他的被子扯开,哪知段明烛紧紧抱着被子不撒手,索性直接将被子压身下继续睡。   文人力气小,沈扶扯不动,看着他这副模样实在是气得肺疼,于是睨了一眼贺浔,冷然道:“去把你主子从床上拉下来。” 第55章 日消沉(三)   贺浔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他视死如归一般走上前,低声道:“主子,属下得罪了。”   说罢便去拽段明烛的被子,这下段明烛总算抢不过他了,但他仿佛霎时被点燃了一般,怒斥道:“你要造反不成?!”   贺浔在放沈扶进养心殿的那一刻就已经在“造反”了,如今只能将错就错,强行将那被子抢来,段明烛怒气冲冲地看着他,索性也不盖被子了,就这么直接侧躺了下去,只穿了一件中衣继续睡觉。   沈扶负手而立,吩咐道:“去给陛下更衣。”   “……是。”   韩卓现在的心情与贺浔如出一辙,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他将叠好的云龙纹直裰取来,想给他穿上,段明烛却丝毫不予理会。好在韩卓也是习武之人,在贺浔的帮忙之下,两个人一人摁着他,一人给他穿衣服。   段明烛气坏了,不断用力挣扎,却挣脱不了二人的钳制,只能口中不断唾骂:“活腻了不成?!看看清楚谁才是你们主子!”   贺浔看着自家主子生气的模样,心里不由哀叹了一下自己。等这件事情过后,也许过不了多久他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在段明烛极其不配合之下,衣裳还是被穿好了。段明烛挣扎得累了,只坐在床上,怒气冲冲地看着沈扶。贺浔和韩卓闪到一边,低垂着脑袋不再说话。   沈扶也看着他,看了许久,长叹一口气,吩咐左右的人:“你们都先下去。”   韩卓和贺浔就等着这句话,行了个礼转身逃了。   屋里只剩下了二人,沈扶站在段明烛面前,眸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陛下看看自己,还有没有一点九五之尊的模样。”   段明烛本就在气头上,咬着牙,恨恨道:“你以为朕愿意当这个皇帝!有本事你就去找一个有皇帝样子的人来坐这个位置啊,朕看段明煜就不错!”   “你……”沈扶气结,他平日里很少如此动怒,即便生气也多不形于色,然而段明烛个样子已经半个多月了,纵使他再克制,也忍无可忍了。   沈扶压下怒意,从袖中取出不知什么东西,抛给了段明烛。   “陛下自己看看。”   段明烛皱着眉偏头一看,只见是两道奏折。其中一道封面上写着“都察院左都御史游世黎奏折”,另一道写着“户科都给事中刘磬奏折”。   他顿时猜到了两道奏折里面的内容。   “朕不要看!”   说罢,段明烛拿起那两道折子,用力扔了回去。   沈扶将其接住,展开一道奏折,冷声道:“好,陛下不想看,那臣便念给陛下听。”   “朕不想听!你出去!”段明烛大声嚷道,“来人,来人!”   没有人回应他,沈扶却依旧站在他面前,念道:“都察院左都御史游世黎谨奏: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念居安思危,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①”   段明烛顿时大怒,扑上前去想去抢他手中的折子,沈扶却继续念道:“凡昔元首,承天景命,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岂取之易、守之难乎?②”   段明烛劈手夺过那道折子,掩耳盗铃一般两三下将其撕毁。那道折子被撕成一块一块的落在地上,他以为这样沈扶就不会继续往下念了,可沈扶是何人?在翰林院任职十几年,每日都需要处理大量文书,他早就练成了过目不忘的本事。   沈扶敛眸看了一眼地上被撕碎的折子,不慌不忙地把上面内容一字一句背了出来:“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是以昧死竭忠,蜷绻为陛下言之。③”   “沈青砚!”段明烛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臣倒是要问问,陛下想如何?!”沈扶扬声,冷眼看着他。   段明烛愤怒地盯着他,沈扶也毫不避讳,与其直视:“陛下多日不理朝政,都察院和六科廊已然上疏劝谏,陛下难道也要当成耳旁风吗?!天兴年间,天兴帝贪图享乐,昏聩不振,以至于宦官专权,朝堂大乱,多少年没有拨乱反正,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都察院和六科廊都是言官,以诤谏为重要职责。不仅能弹劾百官,还能规谏皇帝。而且自太祖年间,太祖皇帝便立下规矩,言官不可杀。若是在皇帝失职的情况下,言官们不上疏规劝,即为渎职。   天兴年间,天兴帝年幼登基,宠信宦官,没少被言官们上疏谏诤,整整二十年,晟朝国力衰微。后来,天兴帝因为沉迷女色,不到四十岁便去世了,直到新帝即位,朝堂上方才有了些许改善。   “袁次辅带病任职,六部官员空缺,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大家都已经苦不堪言。即便如此,多少公务卡在了陛下这里,朝堂上乱成什么样子了!”沈扶紧盯着人,眉心蹙起,“如此种种,陛下难道看不到吗?”   “是朕让袁宜哲带病任职的吗?让他走啊,六部谁不想干就走啊!”段明烛歇斯底里地斥道,抄起高几上的花瓶狠狠摔在地上,“不如朕先退个位,给他们带个头!”   沈扶听了这话,顿时心中一悸,整颗心狠狠揪起。“陛下……怎能说这种话?”   段明烛一咬牙,没有回话。   沈扶满是失望:“陛下是天子,是一国之君,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如今荒废至此,岂非让朝臣、让天下百姓寒心?”   段明烛眸中难掩失落,压着嗓音低声说:“朕就是一个失职的皇帝,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姓栾的掣肘,保护不了母妃……朕当这个皇帝有什么用……就算是退位又能如何……”   沈扶紧盯着他:“栾党已经尽数伏诛,为何陛下反而颓废下去了?孝贤皇后已逝,难道陛下就走不出来了吗?那么敢问陛下,孝贤皇后去世之时,陛下答应过她什么,难道如今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励精图治,体察民隐。任贤用能,勤政爱民。   段明烛咬了咬唇。   沈扶继续逼问:“陛下,抬起头来看着臣,回答臣。”   段明烛紧紧握着拳头,不肯跟他对视。   “陛下!”沈扶提高了声音。   段明烛依旧一声不吭,只将眉头拧成川字,脸色难看得仿佛风雨欲来。   等了许久,不见他说话,沈扶一字一句道:“孝贤皇后临终前,陛下答应过她的,如今却做不到,但是臣答应她的,却不能言而无信。”   段明烛倏然间抬起头看着他,皱起眉:“你……你要干什么?”   他突然想起林靖瑶临终前,曾经托付沈扶的话。   沈扶缓缓吐出一口气,娓娓道来:“臣答应过孝贤皇后,要好好辅佐陛下。若陛下行事有差池,臣当替陛下指正。”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扬声道:“来人,备驾。”   段明烛不解:“去哪里?”   沈扶瞥他一眼:“京郊大营。”   段明烛眼神里半是愤怒半是疑惑:“朕去京郊大营作甚?朕不要去!”   沈扶冷冷地看着他:“寻常人家的纨绔子弟但凡送去军营磨炼一年,也能将心性磨平。陛下不是不愿意理政吗?那便到军营练兵去。”   “沈青砚!你凭什么替朕做决定!”段明烛大怒,“朕是皇帝,你……你放肆!”   “陛下现在想起来自己身居帝位来了。”沈扶冷眼看着他,“方才不是还说不想当皇帝了么?”   “你……”   段明烛哑口无言,正在这时,韩卓进来了。   “主子,沈大人,轿子已经备好了。”   “好。叫几个侍卫来,把你们主子请上御辇,送他去京郊大营。”   “是。”   韩卓几乎没敢抬头看段明烛就赶紧转身走了,他准备去叫贺浔来把段明烛“请”上御辇。   段明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方才确实是说过“不想当皇帝”的话,可那也只不过是气话而已,可是如今,这养心殿的下人们仿佛已经换了主子,他们的新主子好像是沈扶。他说的话已经不管用了,无论他怎么喊,没有人听他的话;而沈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吩咐,就能让韩卓他们俯首帖耳。   贺浔和几个侍卫走了进来,先行了一礼,低声道一句“属下得罪”,然后架起段明烛送上了御辇。   “放开朕!放开!贺浔你想造反不成?!”段明烛用力挣扎着,可是他大病初愈,本就体弱,如今又被几个侍卫钳制着,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十六人抬的御辇起驾之后,沈扶负手而立,清冷的目光看着轿辇上的人。   “陛下不愿处理政务,这几日也不必回宫,就留在军营里练兵吧。何时愿意理政了,何时再回宫。”   段明烛紧咬牙关,扣住御辇上的扶手,回头狠狠地盯着沈扶,他气得要死,可又无可奈何。直到御辇走远了,段明烛才恨恨地转回头去,赌气一般地不再看他了。   而沈扶却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御辇离去的方向。微风轻轻吹起他的发梢,留下一个清冷而孤寂的身影。   --------------------   ①②出自《谏太宗十思疏》   ③出自《治安疏》 第56章 燕山风(一)   燕山地处京郊,此地位于山脚下,地势相对平坦,但是山风很大,时常一阵风沙袭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去年年底,段明烛从北境回凤京之时,将一部分燕梧铁骑带回了凤京,即位之后,这些燕梧铁骑便被安置在了京郊大营。这个月,长平长公主段云岫又率领岭南大军回京,如今也驻扎在了京郊大营。   御辇停在军营辕门处,门口的士兵单膝跪地行军礼。贺浔走上前去,伸出双手正欲扶主子下辇,段明烛仍在气头上,并没有配合他的意思。贺浔只能继续躬身站在那里,愈发恭敬地候着。   段明烛晾了他好一会儿,又侧目瞥他一眼。此时他心里仍憋着一股气,虽然很想发作,可是这里是军营,贺浔有军职在身,段明烛也不好在将士们面前落他颜面。   过了须臾,段明烛起身自己下了御辇,也没让他扶着,贺浔只得悻悻收回了手。   走进大营,远远看见上万士兵正在校场练兵,猎猎旌旗迎风作响,洪亮的口号伴随着风,吹入燕山,回声阵阵。那站在高台上身穿轻甲负责指挥的,俨然正是长平长公主段云岫。   段明烛负手走了进去,山风将他的袍角吹起。此时一身玄色龙纹银边箭袖的他,倒是与这军营有几分格格不入。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远处的他,大声喊了一句“陛下”,随后众人也都发现了来者,纷纷单膝跪地,军营里响起了此起彼伏呼喊:“参见陛下。”   段云岫回头一看,走下高台,将士们面前,段云岫拱手行礼道:“参见陛下。”   段明烛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上万士兵,他无端想起从前在驻守在北境的那些日子。今日虽然风大,可是凤京府的气候已经是比北境好了数倍,这将旌旗吹得猎猎作响的大风,可以称得上是和风习习。   段明烛深吸一口气,抬了抬手示意:“免礼。”   将士们站起身来,继续操练。   段云岫道:“怎么想起来军营了?”   段明烛脸色一黑,皱了皱眉低声说:“有人拿刀架朕脖子上,逼着朕过来一趟,不来就砍。”   段云岫轻笑一声:“原来如此。我还当陛下终于舍得从宝贵的床上起来了呢。”   段明烛没搭理她。   沈扶让他来军营本意是练兵,只是他久未曾来此,加之大病初愈,想在这偌大的军营中喊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段明烛就挑了高位上一处空座坐了下去,背靠椅背,胳膊放在扶手上,长腿抬起搭在另一条腿上,狭长凤目远远望着校场上的士兵们,听着段云岫喊号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   自从病愈后,就一直嗜睡,至今都半个多月了。   段明烛实在是困倦,于是双眸微微阖起。又过了片刻,彻底闭了眼,手肘撑在扶手上,握起拳头支着脑袋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间响起了一个异样的风声,从前行军之时养成的警惕性让他霎时睁眸,只见一根黑漆漆的不只是何物的东西已然近在眼前,下一刻就要打在脸上。电光火石之间,他瞬间抬手抓住了那物,低头一看,只见是一把剑鞘。   段明烛皱起眉头,望向那剑鞘飞来的方向,只见台下一群士兵仍然在训练,呼声啸天。而一身戎装的段云岫抱臂立于他不远处,挑了挑眉梢,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段云岫!你有病啊?”段明烛顿时大怒。   方才若是反应慢一点,他脸上必定挂彩。   段云岫轻笑一声,阔步走了过来:“在军营里都能睡着,你是怎么想的?”   段明烛:……   段云岫:“赶紧清醒清醒,今日练完兵之后,还有一场比武。”   段明烛闻言,不由微微凝眸。从前在北境的时候,宣平侯偶尔会在军中举办一场比武,让底下的燕梧军们切磋武艺,有时候还会有些彩头。将士们也是拿出看家本领,毕竟,谁也不想在主将面前输了比试。   “那就打吧,朕看着。”段明烛坐在那里,仍旧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拿到魁首的人,朕有赏。”   “今日的比武,既然岭南军和燕梧军都在,那不妨那两边各自为营,看看最后哪边能赢。”段云岫道。   段明烛一听,稍一抬眸,随即不屑道:“燕梧军是骑兵,岭南军是步兵。你又是怎么想的?这未免太有过于失了公允。”   段云岫:“怎么,陛下以为,岭南军打不过燕梧军?”   “你说呢?”   “好,那就来试试。”段云岫一锤定音。“我与陛下各自挑选百人,两两对战,赢了的,进下一轮,看看最终夺魁的究竟是燕梧军还是岭南军。”   段明烛想了想,偏头看向一旁的贺浔:“去问问谁愿意来。”   贺浔拱手一礼:“是。”   随后段明烛看了段云岫一眼,又吩咐道:“挑几个差不多的就行了,免得有人说燕梧军免得胜之不武。”   贺浔迟疑片刻,道:“……属下遵命。”   说罢,贺浔便离开了。段明烛又道:“记得挑几个能打的。”   这话却是对段云岫说的。   段云岫笑笑:“我已经让副将挑人去了,陛下既然如此势在必得,那不如来下点赌注。”   “赌什么?”段明烛问道。说罢,他突然想起之前提过的,给段云岫封王的事情。   段云岫常年驻守岭南,军功在身,早应封王,之前却始终被栾党阻拦。如今障碍已经清除,年后却是该赐封了。   “你久居岭南,在凤京府连一个住处都没有。”段明烛说。“这样吧。你若赢了,朕从内务府拨款,给你在京城修建一座五进五出的公主府。”   从内务府拨款,意思就是不走国库,而走段明烛的私账。至于这宅院,左右封了王也得赐王府,还不如现在就早做打算。   “我要这公主府作甚。”段云岫说,“还是住在宫里的好,还能时不时去养心殿查岗,看看陛下有没有荒废政务。”   段明烛:……   “我看不如这样。谁若输了,谁就去试剑坪,连续单挑十人。”段云岫抱臂看向远处,淡然道。“就当是给这京郊大营的数万将士开开眼,如何?” 第57章 燕山风(二)   擂台比武是岭南军和燕梧军之间的比试,而这赌约,却是段云岫和段明烛之间的比试。从前,两人各自领兵作战,一个在岭南,一个在北境,相隔千里。虽然都是大晟强兵,却从不曾交过手。   今日的比武,是第一次。   练兵结束后,众人来到了试剑坪。台上锣鼓震天,昭示着比武正式开始。段明烛坐在高台上视野最好的位置,将试剑坪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比武的规矩是,所有人随机分组,两两对战,赢了的进下一轮,输了的淘汰。只有一直赢,方才能站到最后。但凡输一局,便没了夺魁的可能。首轮的分组都是燕梧军对阵岭南军。很快,第一轮就开始了。   段明烛心不在焉地坐在台上,望着试剑坪。燕梧军都是骑兵,马上作战距离远,用枪更为合适。而岭南军皆为步兵,更擅长使刀。   锣鼓声一响,台上立刻短兵相接,枪杆架住长刀的攻势,然后狠狠一掀,那名岭南军后撤一步稳住身形,举刀再劈。你来我往地拆招,不消片刻,五十招过后,双方仍旧未曾分出胜负。   高台上的段明烛不由微蹙双眉,他本以为三十招就能结束,如今已经六十招了,看着那名燕梧军这么久还没拿下,他的困意都没有了。   长枪毕竟沉重,近身搏斗,对于体力消耗巨大。但是从前在北境之时,燕梧铁骑随意拎出来一个,都是从来不惧持久战的。可不知怎的,段明烛远远瞧见那名燕梧军头上已经冒汗,并露出吃力的表情,他神色不由微凝。   而此时,那名岭南军显然还游刃有余。   八十招过后,那名燕梧军被刀刃抵在了颈间,无法再进一步,铜锣一响,昭示着这一局已经结束。   段明烛皱着眉,斜睨了一眼那名燕梧军,后者垂头丧气地下了台,看都不敢往台上看一眼。   紧接着,第二组上场,同样是一名燕梧军对阵一名岭南军。这一次,八十招都不到,六十招就结束战斗了,得胜者仍是岭南军。   段明烛现在已经完全不困了,甚至心里隐隐有些动怒。自从即位以来,军营中的事情他都交给了几个副将,他自已已经鲜少来军营练兵了。竟不知,这不足一年的光景,往日所向披靡的燕梧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等到第一轮结束,一百名燕梧军中,进入第二轮的,只剩下二十几个,剩下七十余人全是岭南军。   段明烛的脸色难看得仿佛风雨欲来,就连那进了第二轮的二十几个燕梧军都愈发小心翼翼,心下紧张不已,不敢去看段明烛的脸色。   坐在他旁边的段云岫看了眼他的神情,继而又收回了视线。   “怎么,怕输?”   段明烛咬了咬牙:“……有什么怕的。”   段云岫轻笑,没再回话。   能进入第二轮,说明是有一定实力,可不知怎的,这第二轮比第一轮还要快,几乎每一组不超过三十招便能分出胜负。   第二轮结束,只有五名燕梧军进了第三轮。而这仅剩下的五个人,在第三轮的对战之中全军覆没。   比武虽然还没有结束,但是两人的赌约已经出了结果。   段明烛几乎怒不可遏,他握起拳头,五指愈发收紧。   “贺浔!”   “属下在!”贺浔立刻上前行了一礼。   “营中这几个月是谁在练兵?练了些什么?!”段明烛看着他,怒斥道,“从北境回来,一个个都成了废物吗?!”   “是……是属下,还有几位副将。”贺浔艰难地道,随后单膝跪了下去。“主子息怒,属下知罪!”   段明烛还欲发作,可是当着段云岫和岭南军的面,他也不好让下属们太难堪。   几番按捺,强行将怒意压下去,段明烛冷冷盯着贺浔,低斥道:“找十个能打的来,让朕看看你们有多么废物!”   “……是。”贺浔抱拳一礼,起身去寻人。   段云岫淡淡看着他,知道他这是要履行赌约了。   说罢,段明烛冷着面孔回了营帐,换了一身利索的短打。近卫上前欲伺候他更衣,他冷睨一眼将人屏退,自行将臂缚绑好,一撩帡幪出了营帐。   贺浔已经挑选了十名燕梧军,均在试剑坪一旁备战。瞧见换好衣服的段明烛出了营帐,段云岫不由微一挑眉。   只见此时的段明烛一袭黑色云翔纹劲装,腰间的饰物都已经卸去,头发高束,身形颀长,贺浔双手捧了一把剑奉上,他沉着脸将剑取来,拔出剑鞘,执剑的身影挺拔利落,面容清肃,眸中还带着几分凌厉,前几日的颓废模样仿佛已经一扫而空。   随后,他纵身一跃上了试剑坪,反手握剑,清冷目光望着那被挑选出来的十名燕梧军。   “一个一个上,让朕看看你们荒废了多少。”段明烛冷声道。“赢了朕则作罢。若是平手,罚俸一月。若是败了,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这是从前在北境之时的规矩。   宣平侯治军极严,隔三差五就会有一场比试。他立的规矩是,输了的,每日加练两个时辰,连续两月。这样的惩罚令将士们苦不堪言。   相较之下,段明烛领兵还不至于这般严厉。   陛下已然发话,那十名燕梧军便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锣鼓敲响,第一场比试已经开始,一名燕梧军提枪上了试剑坪,向段明烛拱手行了一个军礼。   段明烛眯眸望去,却见对方面容有几分熟悉。他虽身为燕梧铁骑的主帅,可是手下十多万人,自是难以记清每个人的相貌,于是他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燕梧军恭敬道:“卑职谢七,愿领教陛下高招。”   段明烛扬了扬下颌:“出招。”   说罢,谢七左腿蹬地,身形如风执枪刺来,段明烛仍然十分从容,等对方靠近了,他方才错开一步,横剑相挡,兵器相撞,发出刺耳的交鸣声,转眼间,双方已经交换了一招。   剑与长枪对战,力量上本应该是落下风的,可是段明烛的剑似乎有千钧之力,剑刃携风,直往对方颈间削去,谢七慌忙变招抵挡,剑刃砍在枪身上,单薄的剑却能够震得他虎口发麻。   还未等对手缓过来,段明烛的剑快如流星飞电,霎时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向对方肋间。谢七已然有些左支右绌,只能仓促间后撤闪躲,颇为狼狈,然而还是被段明烛的剑划破了衣裳。   段云岫站在远处,眺望着试剑坪一举一动,寡淡的神情看不出情绪。她本以为,自林靖瑶逝世,段明烛消沉这么久,他的武功也会有所退步,如今看来,却觉他剑法凌厉不仅不减从前,反而有之过而无不及。甚至,从他的剑法中,能看得出他现在处于一种愤怒的状态。   最终,谢七已经被段明烛追云逐电一般的剑法打得左支右绌,完全无法抵挡。段明烛寻到他的一处破绽,飞身跃至他身侧,手握剑柄,用剑身狠狠击打在他的背上。   谢七瞬间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震荡了一下,喉咙间涌起一阵腥甜,他正欲用枪撑住身形,段明烛却一个旋踢将他踹倒在地,谢七终于忍不住了,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胜负已然明了,三十招结束战斗,段明烛赢了,众人无一人敢鼓掌喝彩。   段明烛紧蹙双眉,看着跪倒在地上的谢七,狠狠地将剑插入地面,面容怒不可遏。   谢七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挣扎着跪好身子,面露惶恐:“卑职该死!恳请陛下降罪!” 第58章 燕山风(三)   从前,段明烛的武功在燕梧军中只能算中等偏上。燕梧军毕竟是宣平侯一手组建的军队,比段明烛武功强的人比比皆是,尤其是那些世代都是军户和从军年限在十年以上的将士。段明烛毕竟年轻,并不是他们的对手。   而如今,即便眼前这个谢七武功不如他,也不至于才三十招就落败。段明烛顿时怒形于色,扬声斥道:“滚去领军棍!”   “……是!”   谢七起身,下了试剑坪,段明烛冷眼看向剩余九名燕梧军:“继续。”   另一个燕梧军拿着枪上了试剑坪,看着段明烛冷冰冰的神情,有些惶恐,但是没有办法,只能定了定神,然后出招。   段明烛瞧着自己的手下如此不堪一击,招式愈发凌厉。二十招之后,对方已经开始自顾不暇了。   段明烛每一招皆灌注了十成内力,单薄的剑刃也能雷霆万钧。分明只是一场简单的比武,可是他出手却极其凶狠,就差出杀招了。甚至看着这几名燕梧军武功荒废至此,他恨不得真的出杀招。   到了三十招,那名燕梧军被段明烛一脚踹在了胸膛上,呕出一口血,认输了。同样被段明烛呵斥一番,然后灰头土脸地下了试剑坪,前去领军棍。   很快,段明烛就独自一人单挑完十名燕梧军,十人无一人在他手下走过三十招,均落败了。谁能想象得到,昔日在北境所向披靡的燕梧铁骑,如今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段明烛的脸色难看得仿佛要杀人,他将长剑一抛,扔给了贺浔,随后下了试剑坪,走上高台。   “从北境回到凤京,还不到一年,怎么,看家的本事都忘了吗?!”段明烛怒斥道。   台下立着的燕梧军都默默低下了头。   “还是说,京城的气候太过于养人,你们想回北境了?”段明烛冷眼看着他们。“如此不堪一击,哪日北凉人打过边境,无需交手,你等直接缴械投降算了!”   那些燕梧军不发一言,只静静地挨骂。   “即日起,燕梧军上下所有人,每日加练两个时辰。”段明烛冷声道。“两个月之后,再让朕看到你们如此不堪一击,定不轻饶!都听明白了吗?”   “是!”   段明烛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本来今天睡觉睡得好好的,被沈扶薅起来,一身起床气,又困又累地来了军营,看了一场擂台比武,虽然不困了,但是却被气得头疼。他再懒得看他们一眼,转手回了军帐。   打几了场架,虽然赢得不费吹灰之力,却还是在这仲秋出了一身汗。比武结束,近卫已经在营帐中备好了热水,段明烛回到帐中,准备沐浴。   韩卓不在,他不习惯别人近身伺候,所以把人都屏退了出去,自己一个人解衣沐浴。坐在浴桶中,热气升腾,氤氲在面前。段明烛两臂搭在桶沿上,微微阖眸。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进帐中。   贺浔站在屏风外,声音低而恭敬:“主子,换洗的衣裳放在小几上了。”   段明烛轻“嗯”了一声。   贺浔仿佛有些踟蹰,提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隔了很久,方才说道:“可需属下叫个人来侍候?”   段明烛:“不必。”   “……是。”   贺浔说罢,正欲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了,仿佛有什么未尽之言。段明烛微微睁眸,贺浔却什么都没说,离开了营帐。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段明烛听见贺浔又进来了。   “主子。”   “又有何事?”   屏风外面的贺浔张了张口,最后憋出来一句话:“呃……可需属下添些热水?”   段明烛:“不用。”   贺浔又默默退下了。   一刻钟过后,段明烛洗完了澡踏出浴桶。在军营里沐浴到底还是简陋了些,好在他本就出身行伍,没那么多穷讲究。拿布巾擦干身子,又换上了干净的中衣,最后将贺浔送来的那件蓝色祥云纹直裰拿过来披身上穿好。   站在帐外的贺浔听到动静,又进了营帐。   段明烛一边系衣带一边抬眸看他:“干什么?”   “……”贺浔说道,“咳需属下帮主子更衣?”   说完这句话,段明烛衣裳已经自己穿好了。此时,他发冠高束,一袭靛蓝常服裁剪合体,腰束玉带,从上到下的穿着一丝不苟,远远看上去清贵无比。只是今日他心情实在是算不上好,漆黑凤眸深邃而冰冷,剑眉入鬓,就连那微抿的薄唇也显出凌厉的线条。   贺浔感觉自己说错了话,面露些许尴尬。   段明烛看出了他今日的异样,沉声开口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一直憋着,对身体不好。”   贺浔:……   “主子……”贺浔有些踌躇,艰难地道。“主子现在,是不是还在生气?”   “你说呢?”段明烛冷笑一声。“以后别叫朕主子,你的新主子是沈青砚。”   贺浔:……   段明烛继续数落道:“朕今天睡觉睡得好好的,先生一句话,你和韩卓就把朕从床上拎起来,强行穿上衣服,送来这京郊大营,看了一场一塌糊涂的比武,生了一肚子闷气。”   说到这里,他掀睫冷冷地看着贺浔:“你自己说说,看着下属打成这样,你要是朕,能不生气?”   “主子,气大伤身……”贺浔根本不敢看他,只低声说,“其实,平日里比试,大家不会这样的……”   “还用你说?”段明烛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燕梧军中,即便是最低阶的将士,也不会在他手下走不过三十招。   “这段日子以来,大家是荒废了不少……尤其是那个谢七,他……”   说到这里,贺浔有些踟蹰。   段明烛侧目看他,“说下去。”   贺浔斟酌一番措辞,低声道:“两个月前,他曾经是前去宁康宫营救孝贤皇后的那十名燕梧军之一。”   段明烛听到这话微微一怔。想起两个月前宁康宫发生的事情,他心下一沉。   “那十个人中还有几个,方才也曾与主子比试过了。”贺浔说道。“当日,没能救下孝贤皇后,大家都万分自责,还有当日参与营救的一千多名燕梧军亦如此。紧接着,栾党被立案调查,主子收回外戚政权,孝贤皇后下葬,自此,主子就开始……”   说到这里,贺浔没敢继续说下去。段明烛深吸一口气,道:“继续说。”   贺浔只得道:“主子就开始一蹶不振,也不理朝政。大家都以为主子是因为孝贤皇后逝世方才如此。这些日子以来,大家仿佛失了斗志一般,也开始一蹶不振。这样的气氛传遍了整个军营,直到日前,长平长公主率领岭南军回京,京郊大营由公主接管,大家才开始继续练兵。可是陛下仍旧每日闷闷不乐,燕梧军上下也同样提不起斗志……”   不知不觉间,段明烛的手微微握起拳头来。   “主子明鉴,燕梧军虽然不是您一手组建的,这么多年以来,大家驻守北境,与北凉军厮杀,守卫大晟疆土,屡立战功。燕梧铁骑的实力究竟如何,主子最是知晓。”贺浔顿了顿,又道,“可是主子也明白,士气和斗志对一个营的将士来说,是何等重要。如果失了斗志,还练什么兵,打什么仗……”   听到此处,段明烛面色沉凝,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坐在大帐的主位上,仿佛陷入沉思。   从前,他每日在朝堂中汲汲营营,与栾党互相算计,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逐渐变得机关算尽,心机深沉。可是这一切,为的是什么?   往小里说,是为了打败栾党,收回外戚政权;往大里说,是为了江山社稷,河清海晏。于公,他为的是天下百姓;于私,他也是为了能得到先生的心,为了姐姐尽早回京,为了送弟弟前往封地,为了能与林靖瑶母子团圆。   可是天不遂人愿,栾党尽除,付出的代价,却是他生母的性命。   死后追封,无上哀荣,可是已逝之人,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段明烛闭了闭眸。   林靖瑶下葬前的那些日子,他满腔的痛苦皆化为报仇的欲望,软禁栾太后,调查栾家一切党羽,查抄栾府,取缔玄羽司。最终,朝堂上一手遮天的栾家终于倒台了。   那段日子,是他即位以来最黑暗的一段日子。他耗光了精力,熬垮了身体,终于扳倒栾家。做完这一切,他终于累了。   所有意义上的累了。包括这个皇位。   朝堂上最大的阻碍已经被清除了,段明煜再怎么说,也曾经被当做储君教导了十余年,他再不济,也能当一个承平之君。毕竟无论如何,这个朝堂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栾家了。   他真的累了。   可尽管如此,很多事情,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他还有十二万燕梧铁骑,有天下百姓,万众黎民,有他的先生……   很多事情,不是一走了之能解决的。   “主子一蹶不振,燕梧铁骑就会一蹶不振;主子没有斗志,燕梧铁骑就会没有斗志。”贺浔低声道。“现在的大晟与北凉相安无事,可三年之后,五年之后乃至十年之后呢?若北凉再侵我边境,这样的燕梧军,可还有一战之力?”   段明烛的手指微微蜷起,眼睛盯着大帐中的一个角落,皱起了眉。   “更何况,燕梧军或许只是冰山一角,主子身为一国之君,朝堂中乃至天底下有多少人受到您的影响,这是无法估量的。”   段明烛以手支颐,思考了很久。良久之后哑声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阿姐还是先生?” 第59章 奉天颜(一)   贺浔迟疑片刻,低声道:“皆是属下肺腑之言。”   段明烛未置可否,片刻过后,他微抿双唇,说道:“你们是想用今天的这场比武告诉朕,若是朕一直这般一蹶不振,会牵连到更多的人,跟着朕一起消沉下去。”   贺浔轻叹道:“所以无论如何,主子都要振作起来,为了燕梧铁骑,为了大晟朝堂,更是为了江山社稷。”   段明烛没有看他,故意避开了他的视线。   贺浔又补充一句:“主子若是能振作起来,想必沈大人也会很高兴的。”   “先生他……”段明烛垂下眼帘,沉默片刻,“这几日,他一定对朕很失望。”   “不会的。”贺浔急忙道。“即便如此,沈大人一向宽以待人,主子若是迁善改过,他定然不会过于苛责。”   ***   不知为何,或许是军帐里不透风的缘故,段明烛总觉得心里憋得慌。他走出了大帐,贺浔跟了出去。   此时,外面的风似乎大了些,辕门上插着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校场上的段云岫远远望见大帐中走出来的两个人,此时的段明烛已经换下了那一身比武穿的黑色短打,换上一身靛蓝常服,远远看去,只见他的身形挺拔修长,之前的颓然也一扫而空。   段明烛径直往马棚走去,并没有看段云岫,而段云岫却趁机与贺浔对视了一眼,贺浔朝着她点了点头,段云岫得了示意,转身跟副将说了几句话,交代他继续练兵,而她自己几步走下校场,也走去了马棚。   段明烛挑了一匹战马,一踩马镫跨坐上去,转头看向贺浔:“朕出去走走,不必跟着。一个时辰之后回来,到时候直接回宫。”   贺浔抱拳一礼:“属下遵命。”   随后,段明烛握着缰绳,马掉头之后,他一夹马腹跑了出去。   段云岫来晚一步,段明烛已经跑没影了,只剩下一个贺浔。   “事情都解决了?”段云岫问道。   贺浔恭敬地道:“属下晓以大义,主子他应该是听进去了。”   段云岫点了点头,说道:“一会儿我会让副将送些银子过来。那几个被罚了军棍的燕梧军,每人赏银五两。演这么一场戏,大家都辛苦了。”   贺浔道:“只要能让主子振作起来,别说是挨军棍了,上刀山下火海将士们也都甘愿。”   段云岫轻叹:“还是沈大人聪慧,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但是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让你主子知道真相。”   贺浔赶忙道:“殿下请放心。此事本就是背着主子做的,属下自然不会让他知道。”   段云岫点了点头,说:“给我牵一匹马来。”   “是。”   京郊大营位于燕山脚下,此处不仅风大,还有一望无际的草场,虽远远不及北境地势广阔,跑起马来,却也绰绰有余。呼啸的山风拂过,吹乱了段明烛的鬓角,奔腾在草场上的马像流星一般,段明烛夹紧马腹,疾驰而去。   自从带兵回到凤京府,段明烛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肆意地跑马了。没跑一会儿,他就在这仲秋时节跑出来一身的汗,仿佛要把一月以来的颓然悉数发泄出来。   段明烛拉住了缰绳,马儿慢了下来,在草场上颠颠地跑着,过了片刻,身后方才有人追了上来。   “跑这么快作甚,差点追不上你了。”段云岫的马并排走在他身旁。   段明烛淡淡道:“岭南地势崎岖,忘了怎么跑马也在所难免。”   段云岫听出了他的挖苦,也没在意,反而轻轻一笑:“那我跟陛下再比一场,如何?”   “没兴趣。”段明烛握着缰绳,看都没看她,“方才都已经输给你了。”   “也对。”段云岫状似认同的点了点头。“比武结束了,夺魁之人是岭南军的将士。陛下的彩头呢?”   “朕说到做到。夺魁者,赏银千两,家中子弟可送一人至国子监读书,阿姐再给他升一阶。”段明烛看了她一眼,“如此,可还满意?”   段云岫抱臂点了点头:“满意。”   段明烛:“还有朕和你打的赌,单挑十人的赌注已经履行完毕,赐居所之事,朕让内务府安排。”   段云岫眉梢一挑:“我都说了,不想要什么宅邸。”她转念一想,说道,“把流云殿收拾收拾,给我住吧。”   流云殿在御花园的后方,是一处比较偏僻的宫殿,先帝在位之时便一直无人居住,如今已经闲置了许多年了。   段明烛嗤笑一声,说道:“你都多大年纪了,不出宫建府,还住在宫里,让人笑话。”   段云岫十分纳罕:“你后宫一个人都没有,东六宫和西六宫全都空着,我是占地方了还是什么?实在不行,日后你封了后妃我再搬出皇宫,这都不行?”   段明烛闻言,心道那你不得一辈子住宫里,嘴上却说:“你不就是想住在宫里,天天都能监视着朕?朕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你看着。”   段云岫轻笑,说道:“只要陛下好好理政,别再从早晨睡到晚上,打明儿起,我就住在军营。这京郊大营离养心殿三十多离地,如此一来,也不用担心我监视陛下了。”   “朕才不担心你监视朕,朕是为了你考虑。”段明烛握着缰绳,望向远处的天际,“有一件事情,你还不知晓。母妃临终遗言,让你守孝一年之后就出嫁,不得耽误。”   “什么?”段云岫闻言,神色微微一变。   段明烛:“你要是想出嫁了还住宫里,那朕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段云岫没了方才打趣他的神色,下意识地想攥衣角,却发觉身上穿的是一身轻甲,只得作罢。   “……母妃她,真的这么说过?”段云岫低声问道。   段明烛不假思索地道:“驻军岭南耽误了你这么多年,母妃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守孝三年的。”   提到终身大事,段云岫显然有些心猿意马,过了好一阵都没有说话。   段明烛见状,嗤笑一声:“所以说,这府邸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若不然……”段明烛握着缰绳,往侧面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   “出嫁之后,就只能住在夫家了。”   “你……”闻言,段云岫果然恼羞成怒。段明烛早料到如此,瞬间一夹马腹扬长而去,段云岫追了上去,可是她的骑术到底还是不如段明烛,追了好一阵,反而越追越远。   ***   两个月以来,朝中文武百官几乎已经对罢朝习以为常。每日寅时二刻准时到奉天殿,等一个时辰不见陛下,只能等到陛下身边的韩掌印前来通知,今日陛下身体不适,早朝取消。诸位朝臣只得各自回各自的衙门。   这一日,朝臣们如往常一般前来上朝,正准备站上一个时辰然后各自离去,却不曾想到,殿外突然鸣鞭三声,紧接着一声“陛下驾到”,殿内突然间肃静下来,诸位朝臣手执笏板,躬身低首等着皇帝走进来。   年轻的帝王头戴十二珠冕旒,身着日月星山六章玄色衮服,下着六章七幅黄素罗裳,腰束金钩玉佩和五彩织金锦大绶,足踏玄缨结赤舄,下了御辇之后,一众宫人躬身站在两侧,他走进奉天殿,在龙椅上落座。   文武百官一齐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隔着十二道珠旒,无人能看道那位九五之尊的容貌,只能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   “诸位平身。”   “谢陛下。”   段明烛:“朕久病初愈,数日不曾临朝,朝中大小诸事均交由内阁。这数日以来,诸位都辛苦了。”   底下的大臣们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均垂眉敛目。   “之前耽搁下不少政务,袁卿。”段明烛看了一眼站在文官之首的袁宜哲。   袁宜哲走出列,手执笏板,高声道:“臣在。”   “内阁能处理的,你便宜行事;需要朕过目的,你票拟后呈给朕。”   “臣遵旨。”   段明烛:“如今,朝中六部五寺还有其他衙门多有空缺,内阁中也只余一人,各衙门缺额严重。朕会在三日之内指定一位吏部尚书,补足空职之事,朕就交给袁卿和新任尚书了。”   众所周知,之前的吏部尚书正是前任内阁首辅栾鸿,尚书之下的两名吏部侍郎作为其副手,分别是唐金树和李清阳。这二人也都在栾鸿下台不久,一同被革职查办了。   正因为栾鸿是吏部尚书,而吏部又居六部之首,地位崇高,又是负责天下官吏选授、封勋和考课,掌握选人和用人大权,所以栾家门生才遍布朝野。如今栾鸿下台,栾党气数已尽,空出来的职位数都数不清。   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先选出一名吏部尚书,方才能推举其他官员。   此话一出,殿前文武百官自然好奇,不知这位统领百官的吏部尚书究竟会是何人。   袁宜哲恭敬道:“启禀陛下。如今各衙门空额严重,难以在短时间内补齐。臣以为,五品及以上由臣和新任吏部尚书议定,五品以下可由各衙门堂官推举。如此,是臣能想到的效率最高之法。”   段明烛:“准。”   议完了用人之事,接下来便是各部院的大臣们奏事。首先是宗人府有事启奏,其次是六部、五寺、翰林院、詹事府、六科等。由于太久没有临朝,积累的事务过多,段明烛极有耐心地一一听完了大臣们的奏事,然后开始廷议,朝臣们有人表态,衡量得当后,由皇帝定夺。   平日里的早朝大多一个半时辰结束,但是今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正午,大臣们仍然在奏事。   段明烛前些日子病愈之后,便一直犯困,这几日虽然好些了,但是碍不住持续这么久的议事,不知不觉间,他手肘撑在了龙椅扶手上,一边支着脑袋一边听朝臣们说话。   韩卓捕捉到他脸上已经稍显疲惫,于是上前,低声说道:“主子,下面几位年长些的大臣们快站不住了,若不然,今日先到这里?”   段明烛想了想,于是说道:“今日且先到这里,余下事宜,诸位拟成奏疏呈上便好。退朝。”   众朝臣跪地,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韩卓扶他起身,段明烛站了起来,走下丹陛,离开了奉天殿。   十六人抬的御辇正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段明烛瞥了眼身旁之人,吩咐道:“去把你主子叫来养心殿。”   韩卓有一瞬间愣怔:“啊?”   “你和贺浔那么听沈青砚的话,难道他不是你新主子么?”段明烛睨他一眼,“让他来见朕。”   “……”   韩卓一时无言,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   沈扶:那你有本事别使唤别人的下属。 第60章 奉天颜(二)   韩卓去传口谕,御辇便先回了养心殿。片刻过后,韩卓带着沈扶回来了,问了问陛下在何处,宫女说在西暖阁,于是韩卓又领着沈扶前往西暖阁。   “笃笃笃。”韩卓敲了敲门。“主子,沈大人到了。”   “进来。”   韩卓推开门,沈扶走了进去,正欲行礼,却见段明烛正在更衣。冕服穿着过于沉重,一般下朝后会换回常服。此时,一名内侍替他摘下了冕旒,脱掉玄衣,段明烛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站在西暖阁中。   沈扶见状不由微一蹙眉,背过身去道了一句:“见过陛下。”   韩卓正欲上前接替那宫人服侍他更衣,段明烛却伸手将衣裳取来,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下去。   韩卓只能躬身一礼,和那内侍离开了西暖阁。   段明烛看着沈扶,说:“谁准你背对着朕行礼的,转过身来。”   “陛下先穿好衣裳。”沈扶道。   段明烛站在他身后,故作阴阳怪气:“那天还直接掀朕的被子。该看的,先生不是都已经看过了吗?”   沈扶:……   他知道段明烛说的是那天他让韩卓和贺浔把他强行从床上拎起来,换上衣服送去军营的事情。可不得不说,他这把白的说成黑的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段明烛抱臂好整以暇道:“现在朕就站在这里给你看,先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沈扶敛目,静静道:“那日事急从权,臣多有冒犯,还望陛下降罪。”   “降罪是吧,好。”段明烛走到他面前,将手中一件鸦青色云纹直裰递给他。“给朕更衣。”   “……”   沈扶纵然不想这么做,却更不想再跟他起冲突,只得默默接过那件衣裳,披在他身上。   段明烛尚且还算配合地抬起手臂,沈扶给他穿上袖子,将扣子一一系上,束好玉带,挂上压衣用的玉佩,最后拂了拂衣服上的褶皱。   “陛下唤臣前来,不知是有何要事?”沈扶问道。   段明烛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装束,姑且还算满意,于是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沈扶淡淡道:“陛下若仅仅为了治罪,微臣已经认罪了。”   段明烛小声哼哼两声,想了想,先胡诌了一个借口:“今天朝会时间有些长了,朕只是想问问先生累不累罢了。”   那不如直接放他回府休息。沈扶心道。   “朝中诸多肱股之臣都不累,臣岂会喊累。”沈扶回答。   “真的?”段明烛歪着脑袋看他。   沈扶抬头看了看他,继而收回视线,轻声道:“今天是两个月以来陛下第一次临朝,只要陛下能振作起来,臣便不觉累。”   段明烛听他这一番话,轻轻一笑,又道:“不过今后,或许就有先生累的时候了。”   “……嗯?”沈扶抬眸,目光中透露出几分不解。   “吏部尚书的位置,朕想留给先生。”段明烛看着他,“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   原来这才是他传他来养心殿的真正目的。   今日在早朝上,就已经说起过选吏部尚书之事了。吏部是六部乃至整个中枢地位最高的衙门,文武百官的选授,都需要经过吏部审察。从官职上来看,吏部尚书能与内阁阁臣相抗礼,而吏部侍郎则能与其他五部尚书相抗礼,由此可见吏部职权之重。   而且,六部尚书官居二品,有了尚书衔,便可以进入内阁,进了内阁便是进了大晟的权力中枢,这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最终归宿。   沈扶一怔,他现在不过是一个五品翰林学士,他没有想到,如今居然能够一跃成为二品大员,还是统领百官的吏部尚书。   “先生?”段明烛打探着他的神色,“怎么不说话?”   沈扶的视线有些躲避,不知为何,他在这个时候竟突然想到了两个月前,栾鸿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自古以来,朝堂上最不缺的就是权臣。沈扶,你猜猜,下一个权臣,会是谁?”   栾鸿苍老年迈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   “你如今是帝师,是如今最受陛下宠信之人。将来,你会入中枢入内阁,前途无量。陛下如此信任你,终有一日,你会成为权臣。老夫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沈扶的眉头渐渐锁了起来,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栾鸿说过的话却继续回响着。   “你没有的,将来陛下都会一一给你。沈扶,身不由己四个字,你该知晓为何意。”   这些话语突然如同呓语一般不断回荡在他的脑海里,沈扶突然一阵心慌,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却恰好碰到了一个凳子,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段明烛眼疾手快地发现了他的异样,赶忙扶住他。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段明烛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和唇色,不用把脉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慌忙高声道:“来人,来人!”   韩卓听到声音,赶忙走进来:“主子有何吩咐?”   “去取些冰糖来,快!”   “是!”   “先生,你先坐下。”   段明烛急忙扶他坐下,韩卓取来了冰糖,段明烛神色镇定中带着些许急切,从盘子里取出一颗冰糖喂给他,沈扶试图接过那颗糖,然而心悸之下,眼前发黑,段明烛趁其不备直接填入了他的口中,沈扶若有似无地感觉到,段明烛的手似是在他的唇上轻蹭了一下,一触即分。   冰糖在口中化开,甜味溢满口腔,过了好一阵,沈扶终于缓了过来,唇上恢复了些许血色。   段明烛见状,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些许,然而目光里仍然透着几分关切。他看着沈扶,皱着眉头,语气里夹杂着几分责备。   “没吃早饭,是不是?”   “……”   沈扶又开始躲避视线,段明烛瞧他这个神色就知道答案了。没吃早饭又在奉天殿站了一上午,若是再严重些,定然会直接晕厥过去。以往,沈扶就有不吃早饭或者晚饭的习性,后来,只要有空,段明烛就去跟他一同用晚饭,但是这两个月以来,显然沈扶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误了早晚膳了。   段明烛顿时气急,左右看了看,却没瞧见趁手的工具,最后索性直接曲起食指,在沈扶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沈青砚,就知道让朕生气。”   --------------------   不吃早饭低血糖了:D 第61章 奉天颜(三)   过了片刻,晕眩和心悸的症状逐渐消失,沈扶的脸色终于好了些。   他抬了抬抬眸,看着段明烛关切的神情,心里自责有之,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他无声叹了口气,起身敛衽而跪,叩下头去:“让陛下担忧了,微臣万死。”   段明烛实在无奈,想生气也生不出来了,弯下腰去扶起他。   “快起来,谁让你跪的。”   沈扶起身,坐回原处。段明烛思忖片刻,说:“吏部平日里要比翰林院忙一些。更何况,朕本来是想让先生任吏部尚书的同时,兼任翰林学士,下次内阁廷推,朕还想让你入阁,到时候定然会十分忙碌。”   他顿了顿,又道:“可毕竟能者多劳,无论怎么忙,早膳晚膳都不能落下。再让朕抓到先生不按时用膳,朕就……”   “陛下。”沈扶突然打断他。“臣不能任吏部尚书。”   段明烛一怔,眸中讶然:“为何?”   沈扶没有立刻回答。   任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还兼任翰林学士,这是要他手握晟朝最高行政大权,统领京城和地方文武百官,还要表率士林。   如此,已然是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堂之上可一呼百应。   栾鸿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印在他的脑海中,赶不走也抹不掉。   晟朝下一个权臣,会是谁?   栾鸿曾经这样问过。   无论是谁,都不能是他沈扶。   历朝历代,多少君圣臣贤,然而他们最终的结局,却是君臣离心。一个身居高位,一个手握大权,一旦出现分歧,往往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   他可以做帝师,可以做翰林学士,可以做他的先生,但是,他不能做这个吏部尚书。这个职位是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他。   段明烛给他权力,可是他不允许自己成为晟朝的权臣,即便他自认为将来无论如何都不会变成栾鸿那样的人,可是至少在此时,他就要杜绝一切会恶化的可能性。   “先生……?”段明烛始终盯着他,要一个答案。   “臣……”沈扶想了很久,艰难地道,“臣不过微末之躯,素无远志,然而高位难居,臣只愿以薄学任职翰林,不入六部,不入中枢,以误天下之事。”   段明烛一时愣怔。   这句话,他曾经说过,是当初在栾太后面前。   那时,栾太后担心沈扶受段明烛信任,会对栾党不利,执意要将他流放,沈扶方才说了这么一段话。不入六部,不入内阁。   “可是……”段明烛有些急切,“这难道不都是哄骗栾氏的话吗?朕还记得,先生当时说的是,若有朝一日,你不再任翰林而转任他职,任凭栾氏处置。现在栾党已经伏法了,难道谁还能处置你不成?再也没有人能干涉朕用人,朕就是想任命你为吏部尚书!”   段明烛神情焦灼,继续道:“你若担心日后公务繁忙,朕会安排两名得力的侍郎给你做副手,翰林院的事务也可以交给底下的人。先生还有别的顾虑尽可以说出来,朕都能帮你解决。”   沈扶微微抿唇,踌躇片刻,低声说道:“臣……本就素无远志,不求闻达,只求在这朝堂中苟全性命,庸碌无为度过一生,从来没有过入阁的想法。”   段明烛紧紧地盯着他,盯了很长时间,低声问道:“先生,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沈扶艰难地道:“……是。”   段明烛仍不可置信,不禁露出失望的神色:“先生让朕振作起来,好好理政,朕都听话了。可是如今先生告诉朕,你没有志向,只求一个安稳。你……”   段明烛咬了咬牙,沉声道:“朕是你的学生,先生就是这样给朕做表率的吗?”   沈扶心里突然一阵绞痛,他始终不敢抬头去看段明烛的神色,他担心会在其中看到无尽的失望。   “陛下……”过了很久,沈扶终于艰难地开口。“可还记得天兴年间的内阁首辅陈悬净?”   段明烛神色稍变。   在晟朝,那是一段人人不愿提及的往事。   乐嘉二十六年,陈悬净参加殿试,高中状元,后来被授职翰林编修,又调任国子监祭酒。六年后,彼时还是太子的天兴帝成了他的第一个学生。幼时的天兴帝过于顽劣,陈悬净始终严加管教,太子虽然敬他怕他,却也始终离不开他。   陈悬净在任上始终兢兢业业,朝乾夕惕,又过五年,他进了内阁,手握大权。   后来,乐嘉帝驾崩,天兴帝即位的时候,年仅十岁。身为帝师的陈悬净便成了内阁首辅。   新帝年幼,朝政大权便落在了天兴帝生母谢太后的身上。   陈悬净在任上整顿吏治,革新赋税,让整个晟朝焕然一新。然而,作为一名首辅,他勤勤恳恳,鞠躬尽瘁,可他手握大权,独断专行,天兴帝年满十六,他都未曾还政于陛下,昔日师生之谊尽数破裂。   天兴十年,熬垮了身体的陈悬净终于死在了任上,而天兴帝在他死后,却抄了他的家,将他生前一切荣耀尽数剥夺。曾经的鱼水君臣,在陈悬净临终的那几年里,两人只剩下了仇恨。   沈扶不想那样。即便段明烛不是天兴帝,他也没有陈悬净那样的野心。   段明烛难掩眸中失落,艰难地道:“先生觉得,朕会像天兴帝对待陈悬净那样对待你。”   “臣并没有这样认为。”沈扶解释道。“臣只是想说,祸事皆因权力过盛而起,何不从现在就杜绝事态恶化的一切可能性。”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不想跟段明烛走到那一步。   段明烛惘然若失一般,很久才默默道:“先生,有时候朕真的不懂你们这些文人风骨。朕信你不贪图高官显爵、功名利禄,可先生一定要这样,视功名如粪土,朕给你的东西,你一定要这般作践吗?”   段明烛越说越难受,他咬了咬唇,又道:“你让朕振作起来,不要再颓废下去,朕能做到。可朕不仅仅是为了社稷江山,为了天下黎民,还是为了……”   说到这里,段明烛突然停了下来,沈扶心尖仿佛突然被挠了一下一般,他猜到了段明烛接下来想说什么。   “朕不想让先生对朕失望……”段明烛喃喃道。   “母妃已经走了。朕身边亲近的人,除了阿姐,也只剩下先生了。”段明烛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抬起泛红的眸子看着他,“朕只是想对你好,给你吏部尚书的位置,让你入内阁,让你站在朕的身边辅佐朕。可是先生……朕给你的东西,你一定要弃如敝履吗?”   听完他这一番剖白,沈扶心痛难忍。他握着拳,收紧了五指,修剪圆润的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肉里。   段明烛越是这般,他越无法接受他所给予的高官和大权。   若他辅佐的人不是段明烛,那么无论将来他坐到什么位置,都无可厚非,将来即便君臣情谊破裂,他也不会过于难受。可他辅佐的人,偏偏就是段明烛……   若有朝一日,他跟段明烛君臣离心,他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的。   两人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过了很长时间,沈扶方才开口打破了宁静。   “陛下……对臣的好,臣都记得了。”沈扶默默道。“臣确实不想要高官厚禄,但是臣会一直在陛下身边。即便不入六部与内阁,臣依旧会尽心尽力地辅佐。”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方才段明烛说的做表率的话,继而道:“前些日子,陛下荒废政务,臣纵然生气,却从不曾对陛下失望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直以来,陛下都做得很好。臣曾经答应过孝贤皇后,无论将来发生何事,臣都会忠于陛下,忠于大晟。”   段明烛依然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沈扶抿唇,低声道:“朝中有能之人比比皆是,吏部尚书的位置,臣实在是愧不敢受。”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退后一步,俯身而跪,稽首叩地,行的是君臣大礼。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臣感激不尽。”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根针落下地都能听得分明。段明烛沉眸看着跪地之人,一股阵挫败感涌上心头。   从前,碍于外戚手握大权,他行事颇为束手束脚,即便想把最好的东西给沈扶,却没有这个能力。如今,栾党伏诛,他已然收回外戚政权,想做的事情,却依旧做不到。   他想给的,沈扶却不想要。   段明烛暗叹一声,收回了视线。“起来吧。”他顿了顿,又道,“你既然不稀罕这个位置,朕强加给你也无益。算了,就这样吧。”   沈扶默默站起身来,听着他平淡的声音里暗藏着的尽是失落,心里又自责不已。   恰在此时,韩卓走了进来,躬身立在段明烛身边,轻声说:“午膳已经备好了,还请主子移步。”   “没胃口,撤了吧。”段明烛脸色十分不好。   “这……”韩卓踟蹰片刻,“主子没胃口也不能不用膳,若不然奴才去吩咐换些开胃的菜色?”   “说了不想吃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段明烛说道。   他此时心里烦躁不已,对着别人,他实在拿不出任何对待沈扶那样的耐性了。偏偏让他耐心全无的人正是沈扶。   韩卓这下不敢再劝了,只能低声道:“……是。”   “慢着。”   韩卓正想退下,却被沈扶打断了。   “陛下,去用膳吧。”沈扶知道段明烛一不高兴了就闹脾气,不过今日毕竟是他惹出来的,也只能由他来劝。   段明烛依旧阴沉着一张脸,不为之所动。   “陛下?”   段明烛索性侧过身去不看他。   沈扶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却被段明烛没好气地甩开。   沈扶无奈轻叹一声,实在无法,他想了想,于是说道:“臣今早就没有用早膳,方才已经险些晕厥了。”   “你……”段明烛把这事给忘了,刚刚沈扶是靠着一块冰糖才缓解过来的。他气急败坏站起身来,拉起沈扶的胳膊就走。“用膳去!” 第62章 奉天颜(四)   沈扶倒也配合,跟着他来到外间落座。   段明烛用膳没那么多排场,膳食从御膳房送到养心殿,由宫女先试毒一次,无异样则被端上桌,再由韩卓试毒一次,就可以开始用膳了。段明烛不喜下人侍膳,向来会屏退旁人,自己夹菜。   只是现在,他仍旧还是气恼着,就在一旁坐着,也不动筷子。若非担心沈扶身体,他根本不会坐在这里。   沈扶平静地道:“臣跟陛下同桌而食已是不合规矩,若是比陛下先动筷,实在是大不敬。”   段明烛:……   这是要他吃饭的意思。   段明烛还在气头上,偏偏就是不想动筷。   沈扶见状,主动夹了两个水晶饺放在他的碗里,然后抬眸看看他。段明烛没理他,沈扶索性一只手端起碗,另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将碗递到了他的手里。   然而段明烛依旧是一副棺材脸,就这样单手捧着碗,一动不动。   沈扶无奈轻叹,不由心道,真是难伺候。   “陛下还在生臣的气?”   段明烛哼了一声。   “臣知罪。”沈扶无奈道。   “知罪,但不改,下次还敢。”段明烛说。   沈扶:……   “陛下。”沈扶无奈轻叹口气。“只此一事,臣无法答应陛下。除此之外,日后臣有求必应,可好?”   段明烛抬眼看了看他,眼神仿佛在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沈扶也看着他,给予肯定答案。   过了一会儿,段明烛终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鲫鱼肉送入口中,一边吃一边说:“朕真是不懂你,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被你不屑一顾。朕想对你好,你只会将朕的一片心意扔在地上,肆意践踏。”   随后,他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看不出津津有味,反而像是借吃饭来掩饰些什么。   沈扶敛了敛眸,没有回话,一顿饭吃得十分不是滋味。   ***   接下来的几天里,昭宁帝下诏举行廷议,来推选吏部尚书。参与廷议之人,大多都是各部院的堂官。然而,推来推去,也没有推出合适的人选。   毕竟,栾鸿下台,朝中三分之二的官员跟着一同卷铺盖走人,朝中在职人员一共也就那么多,若是调任,难免拆西墙补东墙,或者将一些地方官员调来京城,却也没有一个有能力任职吏部尚书的。   推来推去,终究没有选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段明烛当场发了脾气。最后,翰林院掌院学士沈扶站了出来,推荐了一个人选,此人便是曾经任职过内阁首辅的向涟。   养心殿内,诸位参与廷议的大臣一时议论纷纷。   众人皆知,向涟是延熹年间也就是先帝在位之时的内阁首辅,他扶持的一直是当年的太子殿下段明煜。燕梧铁骑踏入皇城,向涟被眼见已无力回天,还被彼时的次辅栾鸿诬告,最后落得一个革职抄家的下场。就这样,向来被称为寒门之首的向首辅彻底离开朝堂,自此穷困潦倒。紧接着,前太子一党悉数被栾党排挤出朝廷,栾鸿又大肆提拔自己的门生,一时间,朝中三分之二的官员都是栾党之人。   可无论如何,出身寒门的向涟高风亮节,学贯古今,任首辅期间,功勋卓著,鞠躬尽瘁,可谓不世之臣。如今想来,若是能恢复其首辅之职,再兼任吏部尚书,确实是最好不过。   但问题又来了,向涟是前太子党,他始终以为,今上的帝位来路不正,如今,要他辅佐一个篡位之君,他又焉能答应?   段明烛凤目稍抬,看向沈扶,道:“沈卿,你能将向涟劝回来?”   沈扶拱手一揖,敛目道:“臣愿尽力一试。”   ***   夏季日落时辰晚,快到散值的点了,屋外强盛的日光自窗棂射入,在地板上留下长长的光影。   刑部衙门值房里,大部分官员还在认真的办公,偶尔传来翻看文书和走动的声音。屋里只有一个人,看上去有那么几分心不在焉,还时不时看看角落里计时用的刻漏。看上去,他还有些急切的模样。   此人便是刑部左侍郎游逸卿。   自从身为栾党的刑部尚书张辉远卷铺盖走人之后,刑部的一把手便成了游逸卿。他本就脾气好,人缘好,对待下属又客客气气的,如今,各衙门缺职严重,正在四处招人填补空缺,刑部上下都看好,他们的左侍郎要继任尚书之位了。   可不知怎的,游逸卿今日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时不时就会看一眼刻漏。平日里,这位游大人整天嘻嘻哈哈没正型,可今日竟然出奇的安静,早早地就将下属送来的案卷看完,需要他过目的公文一一处理完,然后就开始盯着屋里的刻漏。   终于,漏壶中的浮箭指向了酉时,到了散值的点,游逸卿一刻都未曾耽搁,起身就走。然而,走到门口的时候,由于他心里太过于急切,跟迎面而来的一名书办装了满怀。   “大人见谅!卑职没瞧见——”   “没事没事。”还没等那书办说完,游逸卿就要绕开他往外走,书办急忙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等等大人!外面有人求见您!”   游逸卿脚步一顿,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是某人。   “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沈大人,他称有要事求见。”   游逸卿:……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游逸卿如丧考妣一般走出刑部衙门,果然看到沈扶一身深青色忠静冠服,青表绿缘素带,鹤骨松姿,遗世独立,这般一表人才,却只能让游逸卿露出嫌弃的眼神。   “游兄。”沈扶上前两步,拱了拱手先见了个礼。   游逸卿面色不虞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沈扶:“想必游兄已经知道在下此来目的了。”   游逸卿哼哼两声:“你若是想让我把向阁老劝回朝堂,那一切免谈。”   今日养心殿廷议,游逸卿和沈扶一同参与,所商议之事,他也都知晓。当听到沈扶在陛下面前许诺会将向涟劝回内阁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咯噔一下。   今日散值,他本想马不停蹄地回家,千万不要跟这个姓沈的打照面,否则指不定他会提出什么无理请求。哪知,这个沈青砚居然掐着点来刑部衙门外面等他,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你可是要回府?”沈扶问道,“我不耽误你,我们一边走一边说,可好?”   游逸卿心里默默腹诽,他平日里回家向来都是乘轿,如今要他走着回家,这哪里叫不耽误他。   日落西斜,此时的神武大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两人一身官袍走在街上,偏偏还都是身形高挑,面容出众之人,引得街上的老百姓时不时往这边偷瞄一眼。   “君舒,”不知不觉间,沈扶已经换了称呼。“延熹九年至今,你我二人入朝已经十二年了。当年,向阁老正是我们这一批进士的座师。”   当年的科考,主考官正是向涟,所以那一年的进士,都算是向涟的门生。后来,这些人在昭宁帝即位之后,多半被栾党随意找了个理由或贬职,或革职,剩不下几个人。而游逸卿因为站队不明,没有被栾党抓住把柄,躲过了一劫。   “青砚,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向阁老是我的座师,我有义务把他请回朝堂。”游逸卿闷闷地道。“但是你想过没有,在今上夺嫡的时候,我没有站在前太子那边,已经算是背叛老师了。你让我再去劝说他回京任职,那我的脸皮也太厚了些吧?”   沈扶一听,停下了脚步,看了看他,眼神仿佛在说“难道不是吗”。   游逸卿见状也停了下来,看了看沈扶,一时哑口无言。   “君舒,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一句话。所求之事不同,没有什么对错之分。”   游逸卿想了想,说道:“记得。那时我奉陛下之命前往坪江府,劝说你官复原职。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我能把你劝回来,不代表我也能把老师劝回来啊,你和陛下也不能只逮着一只羊使劲儿薅吧?”   “你误会了。”沈扶道,“我只是想说,当年你没有站在前太子那边,并非就是背叛老师。官场中,老师和学生意见不一比比皆是,不能说一方是对的,而另一方是错的。我想,若是对老师晓之以理,他是能够理解你的苦衷的。”   “然后呢?”游逸卿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我要先取得老师的谅解,再劝他回京官复原职。若是如此,那此去的目的简直昭然若揭,分明就只是为了劝他回来,还先假惺惺地取得什么谅解。”他顿了顿,又道,“青砚,依我看,还是你亲自去为好,我们这一批后进,本来就是你的学识最高,老师他最看好的人也是你。”   “你我一同前去。”沈扶淡淡地道。“我已经承诺陛下会将老师劝回来,君舒,你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那可不一定。游逸卿默默腹诽道。   沈扶:“更何况,老师回来是要任吏部尚书的,如今刑部尚书空缺,若是他能推举你继任此职,想必令父也会十分高兴的。”   “你……”游逸卿顿时哑口无言,良久才狠狠剜了他一眼,“你倒是给我安排的很好……”   “过奖了。”沈扶拍了拍他的肩膀。“君舒,任重而道远。今晚回府准备准备,明日休沐,你我二人一同前往昌平县,去拜访老师。”   --------------------   下章周四0点更新。不出意外下周还是更二修一 第63章 奉天颜(五)   当年,向涟被革职之后,便回了昌平老家闲居。昌平是凤京府下辖的一个县,离京城有一段距离。乘坐马车前往,要两个时辰才能到。   次日,天还没亮,游逸卿就被管家叫醒了,称府外沈大人求见。好端端的休沐日,困得半死不活被强行叫起来,那一刻,游逸卿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游夫人知道今日夫君有要事,于是一同起身服侍他更衣洗漱,然而出门的时候,天仍旧未曾大亮,往日风流倜傥的刑部左侍郎困得像条狗,出了门就被塞上了马车。   坐在马车上,游逸卿依旧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沈扶见状,道:“你若实在困倦就在车上睡会儿罢。”   游逸卿倚靠着厢壁,闭上眼睛补眠。沈扶知道他困,也没有出声打搅。   马车在行驶着,游逸卿虽然困,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过两个时辰就要见到他曾经的老师了,就忍不住心怯。   “青砚,提前说好。”游逸卿闭着眼睛开口,“我只有三成把握能把老师劝回来。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三成。”沈扶微微颔首,“不错,已经很高的。   “高什么高。”游逸卿揣着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当初陛下让我去坪江府劝你回凤京,我至少有六成把握。”   “哦?”沈扶面无表情,“君舒是对我有信心,还是对自己有信心?”   “对你我都有信心。”游逸卿不由打了个哈欠,继续闭着眼睛。“但是这次,没有。”   “无妨。”沈扶说道,“我有十成的把握,能把老师劝回来,官复原职。”   游逸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狐疑地看了看他:“你哪儿来的自信?”   恰在此时,马车停了下来,沈扶掀开车窗,向外一瞧:“到了。”   游逸卿霎时支楞了起来,心道从城中到昌平至少两个时辰,他方才不过浅寐了一小会儿,难道就过了两个时辰?   沈扶掀开车帘下了车,游逸卿也赶忙一同下去,结果抬头一看,眼前却是一座恢弘的府邸,碧瓦朱甍,院内的槐树长出了院墙,树影映在墙壁上,影影绰绰,门外还站着两名侍卫。   游逸卿刚想看看这是谁家的府邸,一转头,恰见府邸大门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楚王府”。   门口两名侍卫上前来见礼:“见过游大人,沈大人。”   “青砚,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作甚?”游逸卿狐疑道。   沈扶没有回应他,只对那侍卫道:“去看看你家主人起了没有,就说沈青砚在外面等候。”   “是。”   侍卫领命而去,游逸卿更疑惑了,他再抬头看看牌匾,确实是楚王府。   “这……”游逸卿不解地看向他,“里面的人是谁啊?”   沈扶:“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游逸卿听他卖关子,更加起疑。片刻过后,府里走出来一个身着青碧底竹纹直裰、头戴白玉冠的年轻公子,十七八岁的模样,白皙的面庞还带着些生涩。   游逸卿一眼就认出了此人,大吃一惊,撩袍就要下跪,段明煜走上前来,先行伸手扶住了他。   “不必行大礼。”段明煜轻声道。   游逸卿低了低头,行了个揖礼,低声道:“微臣见过景王殿下。”   随后,他抬起头来,怔怔看着段明煜。作为东宫辅臣,游逸卿算是看着段明煜长大的。可是在夺嫡一战中,他却没有站在东宫这边,把自己完全摘了出去。一转眼,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见过他了。竟不知他被今上藏在了楚王府,还派人看护他,看他此时模样,应该也未曾受到过什么苛待,想必陛下还是顾及兄弟之情的。   段明煜轻声道:“昨日,沈先生已经与我说了此来目的。如今朝中各部院缺职严重,皇兄为此多有烦忧。我作为臣下,理应出一份力。”   游逸卿看着他,心里不由轻叹。段明煜自幼心性良善有余,养成软弱性情。与今上相比,实在是缺了太多的帝王之风。天性如此,这才导致他输给了今上。也怪他们这些东宫辅臣,没有教导好他。   他抬眸看了一眼沈扶,却见沈扶也向他投来一个目光。两人共事多年,又是知交好友,只这一个眼神,沈扶就读懂了他的意思,然后冲着他微微摇头,意思是正事为重。   游逸卿便也未曾多言。   “等见到了阁老,殿下知道该如何说吗?”沈扶问道。   段明煜点了点头:“陛下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贤明果决,任贤革新,功在千秋。只是自从首辅栾鸿下台,朝堂上有才之士凤毛麟角,陛下好贤求治,方才恳请阁老回京赴任。”   游逸卿一听,就知道这是沈扶教他说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样不够。”   沈扶:“依你之见,应该如何?”   游逸卿想了想,说道:“先上车,路上边走边说。”   一行人上了马车,由几名燕梧军护送,赶往昌平县。   一路上,游逸卿都在教段明煜,等见了向涟之后该说些什么。沈扶坐在一旁听着,这些话他教不出来,但他自己教的,未必有这些话有用。   “这一年以来,栾家尤其是栾太后都在想方设法置殿下于死地,是陛下亲自派遣侍卫保护殿下,与栾太后斗智斗力。”游逸卿思虑片刻,又说,“再加一句,为了殿下,彻底与栾家反目成仇。”   段明煜听得一愣一愣的,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游逸卿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方才殿下还说,栾太后借玄羽司之手,用瘟疫毒害殿下。见了阁老,殿下就说,陛下得知殿下身染瘟疫,心急如焚,不顾瘟疫凶险,只身来到王府,亲自为殿下诊治,殿下病情方才有所好转。”   段明煜怔怔地看着他:“记……记住了。”   游逸卿继续思索,还能如何添油加醋地彰显他们兄弟之情。   看着他冥思苦想的模样,沈扶就知道,这个帮手他找对了。   这些时日,段明烛每天都多拿出一个时辰批阅奏折,总算把前段时间积压的折子都看完了,然后由内阁发往各部院颁行。   只是内阁如今只剩下次辅袁宜哲一人,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前些日子,袁宜哲还因身体不适请了几天病假,可内阁公务不能没人处理,袁宜哲只能派人将奏折和公文送到了他府中,躺在病榻上处理公务。   当务之急,是需要廷推新人入内阁。   恰在此时,韩卓走进书房,称沈扶求见,段明烛让他进来,沈扶行礼过后,说明了来意。   “启禀陛下,臣昨日前往昌平探视向阁老,阁老已经答应了臣回京赴任。翰林院已替陛下拟好诏书,还请陛下过目。”   说罢,沈扶从袖袋中取出一封奏折,双手呈上。   段明烛接过去,打开折子一看,隽永的台阁体楷书笔墨横姿,一看便知是出自沈扶之手。他从头扫到尾,诏书上不仅明确地说了让向涟到京复任,兼吏部尚书之职,赠金,赐府邸,所有的一切都替段明烛想得周到,安排好了,这封诏书可谓无一处需要修改。   “派人去宣旨,带几个侍卫去,护送阁老回京。一应赏赐,按照这上面写得办。”段明烛将折子递给韩卓,淡淡道。   “是。”韩卓将折子接了过去,行了个礼然后办事去了。   沈扶:“若无他事,臣先……”   “慢着。”段明烛懒散地倚着靠背,“先生是如何劝说向阁老回京复职的?”   沈扶:“如今朝堂官员流失严重,臣晓之以理,向阁老是顾全大局之人,为了大晟朝堂,他也是愿意回来的。”   “晓之以理?你晓的是什么理?”段明烛歪着脑袋瞧他。   沈扶不知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能道:“臣说,先前栾鸿把持朝政,任人为亲,化公为私,致朝堂一片混乱。有赖于陛下圣明,肃清吏治,整顿朝纲,方才还朝堂清明。只是如今六部空职严重,少贤才,所以还请阁老重返朝堂,表率众人。”   段明烛闻言轻笑:“就这些?没了?”   “没了。”   “你不是把段明煜一同带去了吗?”段明烛挑了挑眉,“朕先前解了他的禁足,先生倒是马上把他派上用场了。”   段明煜如今住在楚王府,外面还有不少段明烛派去的缇行厂厂番,沈扶去了一趟楚王府还把段明煜带走了,段明烛不可能没有收到消息。好在沈扶也没打算瞒着他这件事,只敛了敛眸,解释道:“向阁老毕竟是景王殿下的老师,有殿下亲自前去劝说,阁老总不会不给这个面子。臣未曾提前告知陛下,还望陛下治罪。”   段明烛轻哼一声,站起身来,负手走至他面前,在他身侧踱步:“朕给你出了难题,你去找段明煜帮忙,事后朕再治你的罪。”   段明烛停在他身侧,阴阳怪气起来:“这个恶人,朕真是做尽了。”   听着他开始无理取闹,沈扶心里轻叹一声,好在他已经对此轻车熟路了,于是淡淡道:“为君上分忧,本就是臣之本分,陛下未曾给臣出难题。”   段明烛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开始耍脾气:“朕不管,以后你不许再去找段明煜!”   “为何?”沈扶抬眸看他。   段明烛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去找他朕就是不高兴,你连朕吃醋都没发现吗?!”   “哦……”沈扶若有所思轻轻颔首,然后一揖,“臣知罪,恳请陛下降罪。”   又来了……段明烛简直无语。   “你是不是真以为朕不舍得治你的罪?”   “不敢。”   段明烛看着他一副淡漠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朕看你丝毫没有知罪的样子!”   这话倒是不错。沈扶心里默默道。毕竟他为了公务,请段明煜去了一趟昌平,又何错之有?   不过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沈扶还是道:“臣确实知罪了。为表歉意,臣请陛下来蔽府一趟,臣亲自下厨给陛下做一次晚膳,如何?”   段明烛一听,这是沈扶第一次主动邀他去府里,他顿时来了兴致:“真的?先生要给朕做什么?”   “茴香馅儿的饺子。”沈扶淡淡睨他一眼,“至于蘸饺子用的醋,想必臣就不用准备了。” 第64章 奉天颜(六)上卷完   次日,韩卓带着圣旨前往昌平,在随行侍卫的保护下,向涟跟着韩卓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在京城安顿好的第三日,昭宁帝下旨,恢复向涟内阁首辅之职,兼任吏部尚书。   接下来的几日,朝中再次传出旨意,延熹年间的旧臣,但凡是被栾党弹劾而革职的,一律恢复官身,即日起便可回京复职。   紧接着,朝中又召开了几次廷议,推选出察院左都御史游世黎入内阁,任武英殿大学士,原刑部左侍郎游逸卿擢升刑部尚书,原兵部左侍郎楚酌擢升兵部尚书。   这次廷议,主要是将各衙门的堂官选出来,剩下的空职,由堂官们选任并上报内阁决议。待其他几个衙门的堂官都推选出结果之后,只剩下一个吏科都给事中实在无人可推选,最终,还是由昭宁帝一锤定音,这个职位让翰林院掌院学士沈扶兼任。   沈扶正欲推辞,刚上前一步,恰好看到御案后面的段明烛投来一道冰冷的目光,那眼神很清楚地在说,不想兼六品言官,那就当二品尚书。   四目相对,沈扶止步了。   六科给事中是言官,而吏科都给事中是言官之首,有监察百官之权。上至皇亲国戚,下至不入流的小吏,都可以弹劾。但即便如此,给事中的品阶只有六品,而翰林院掌院学士为五品,如此一来,并不算升迁。沈扶也顾及到这个职位实在选不出他人,只好领命了。   在内阁和吏部数日商议之下,朝堂中大多数空缺职位终于被填满。这一日的早朝,由缇行厂掌印韩卓宣读圣旨,将这几日商议结果公之于众,所有得以升迁的官员领旨谢恩。   下朝之后,楚酌跟着其他官员一同走出奉天殿,他的手里还拿着那道明黄色锦缎的圣旨。   刚走下台阶,身侧不远处却传来一声轻唤:“弦歌。”   楚酌转头望去,却是段云岫正站一旁。此时,她身着一件素青色绯罗攒金五凤宫装,梳了一个凌云髻,鬓边斜斜插着一支鎏银点翠步摇,耳边垂下红玉珠串。一袭温婉而繁琐的宫廷装扮,却仍然挡不住她英气干练的面容。   自从段云岫回京,两人却只见过一次。上一次见面,她还是一身精简的银白轻甲,今日一见,楚酌险些没有认出她来。随后,他将那道圣旨收入宽阔的袍袖中,朝她深深一揖:“微臣楚酌,见过长公主殿下。”   段云岫微鞠躬颔首,还了一礼。   “听闻今日朝堂上,陛下已将你擢升为兵部尚书,恭喜了。”   楚酌低眉敛目,轻声道:“多谢殿下。”   段云岫:“日后的公务只会更多,你身子不好,平日里,切莫过于劳累。”   “臣记下了,谢公主挂怀。”   段云岫知道这个时辰是刚下朝,于是,两人就这样不疾不徐地往宫门口走着。   “前些日子,陛下因病而颓靡不振,我和沈大人都劝不了他。”段云岫一边走一边静静说道,“还是你有主意,将他送去京郊大营,他看到燕梧军军心涣散,毫无斗志,方才有决心振作起来。”   楚酌:“陛下年轻,难免犯错,但他是明君,在大事上,都是有分寸的。”   “不管怎样,还是要多谢你,若不然,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段云岫说道。   楚酌依旧低垂着眉眼,说:“臣不敢居功。为人臣子,只是尽本分做事罢了。”   走了片刻,段云岫想到那日在京郊大营,段明烛跟她说过的事情。于是默默道:“那天,陛下曾经告诉过我一件事。母妃临终前,曾命我守孝一年后出嫁。”   楚酌轻声回应:“殿下是孝贤皇后唯一的女儿,她自是不忍心再耽误殿下。”   沉默片刻,段云岫道:“陛下说,会为我择夫婿。”   楚酌微微颔首:“有陛下把关,殿下的夫婿定然不会差。”   段云岫止了步伐,转身看着他:“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楚酌微怔,也停了下来,垂首对她行了一礼:“臣惟愿殿下觅得如意郎君,一世喜乐。”   段云岫追问:“还有呢?”   楚酌摇了摇头。   段云岫定定视人,楚酌却刻意避开了视线,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你为何总是低着头?”她顿了顿,道出了心中的猜测,“不敢看我?”   楚酌显然是没有料到她有如此一问,垂目斟酌一番,低声回道:“殿下是君,微臣是臣,殿下身份尊贵,做臣子的,不敢直视殿下尊容。”   一番回答滴水不漏,却显然让段云岫不满意。   “古人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段云岫脸上不辨喜怒,神色矜贵,“为何到了你这里,偏偏是君贵臣轻?”   楚酌神情微变,一时没有想到该如何作答,段云岫继续道:“更何况,陛下才是你的君。我与你,并非君臣。”   楚酌欠了欠身,再行一揖礼:“微臣谨记殿下教诲。”   段云岫看着他,声音不知不觉间冷了下去:“抬起头来。”   楚酌依言抬头,却依旧没有看她,无处可放的视线只能看向一侧,落在段云岫的袖口处。哪知,段云岫依旧不满意,吩咐道:“抬头看着本公主的眼睛。”   楚酌身子微微一僵,继而缓缓将视线上移,对上了她的目光。   然而,四目相对也只是维持了一瞬,楚酌便马上便移开了视线。   段云岫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微不可见的失落。楚酌对她越是恭敬,越是以臣子自居,这种失落的感觉便会愈发强烈。   两人一时僵持无话,楚酌虽然面上毫不显山漏水,心里却怦怦直跳。   因着两人幼时的那一纸婚约,楚酌始终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他知道,当初段云岫之所以答应这个婚约,完全是因为她的愧疚之心。   楚家是武将世家,历任家主都是统领一方兵马的将领。当年,幼时的段云岫失足落入池塘,楚酌出手相助,最后落下一场大病,从此只得弃武从文。自此,结下了一纸荒唐的婚约。   他很早就跟段明烛提过,要他取消婚约。段云岫是堂堂长公主,是天之骄子,何必嫁给他这个不知道何时就会撒手人寰之人。想到这里,楚酌忍不住心里难受起来。   偏偏段云岫不遂他的意,又道:“你不敢与我对视,我就不放你走。”   楚酌心下一悸,眼底闪过一抹惊慌失措。不得不说,这对姐弟在故意为难别人的这个方面,简直如出一辙。   楚酌无声轻叹,硬着头皮去抬眸看她。   “殿下……”   段云岫看着他无助的模样,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踟蹰许久,却还是道:“我们的婚约……”   说到这里,她却止了言语。她到底是女子,这种事情,本不该由她开口。   楚酌轻叹:“殿下不必在意那一纸婚约,臣一身病骨,不敢觊觎殿下。”   段云岫的手下意识攥紧衣角,艰难地追问道:“不敢,还是不愿?”   楚酌再次垂下了双眸,声音仿佛低入了尘埃:“没有什么区别……”   段云岫抿了抿双唇,终是没有再开口。   楚酌无奈道:“外面风大,殿下还是回去吧。”   段云岫深吸一口气,说:“你走吧,我放你走。”   楚酌恭恭敬敬地对她行了一个臣礼,轿夫抬轿上前来,压下轿,随从替他撩开轿帘,楚酌弯腰坐了进去。   起轿之后,段云岫目送着他远去。直到那顶青呢小轿渐渐走远,段云岫却依旧站在那里,久久不曾离去。   ***   仲秋过后一个多月,凤京府很快便入了冬。上个月,朝廷有了新的内阁首辅,又擢升了一批官员,召回了一些延熹年间的旧臣,各部院的空职终于被填满。昭宁帝一如既往地勤政,朝堂上一应事务均有条不紊。   前几日,养心殿一场廷议过后,昭宁帝下旨,景王段明煜加封景亲王,岁禄提升为五万石,下个月前往封地就藩;长平长公主段云岫军功显赫,特封为乐涼王,岁禄两万石,于京中赐居乐涼王府。两人在朝会上领旨谢恩。   过了几日,又一场廷议当中,有人提出,自宣平侯楚临遥故去,其爵位一直未曾被继承。如今,理应由宣平侯之子楚酌继承宣平侯的爵位。但是,又有人提出,楚临遥原身为燕梧铁骑主帅,却被先帝错杀,楚酌继承宣平侯的爵位并不合适,可改其他封号。一番商讨之下,昭宁帝决定封楚酌为靖安侯,岁禄一万石。   此外,昭宁帝又下旨,重新收编禁军和玄羽卫。将近几个月以来,护卫宫禁的一些燕梧军编入禁军,禁军统领为原燕梧军校尉谢七,掌戍卫宫廷之责;玄羽卫由原来的二十四营收编为十二营,任命原飞鱼营经历、燕梧军参将贺浔为玄羽卫都指挥使,掌逮捕、侦察、审讯、缉拿等职责,直接向昭宁帝负责。   最后,昭宁帝再下一道旨意。朝中大小官员上至皇亲公侯、内阁宰辅,下至不入流、无品阶的小吏,一律严禁结党营私,否则以谋反罪论处。这道旨意刚递下去,众人便知,这是为了避免朝堂上再出现一个权势滔天的栾鸿。   从仲秋一直到初冬,朝堂上不断有圣旨传下。一直到腊月初方才渐渐停歇。至此,朝堂上所有官员各司其职,朝政大权独掌于昭宁帝一人手中。   (第一卷 完)   --------------------   楚酌的封号是靖安侯,看过隔壁《侯爷难撩》的宝子对这个封号是不是很熟悉(~ ̄▽ ̄)~ 第65章 庆春时(一)   入冬之后,凤京府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天空中落下,在地上覆了厚厚的一层,踏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瑞雪兆丰年,钦天监上表称,这是上天降下的祥瑞之兆,盖因陛下这一年以来的功绩。   清晨,段明烛乘坐御辇前往奉天殿上早朝。养心殿里,主子不在,几个宫女做完了手里的活儿,百无聊赖之下,到院子里打起雪仗来。院子里几个小太监见状,一同参与进来,很快,打雪仗的自动划分为两拨,双方依旧打得不亦乐乎,看得正在当值几名侍卫心痒,也想一起玩儿。   正在这时,下了朝的段明烛回来了,御辇停在门外,院中打雪仗打得正激烈,任谁也没听到自家主子回来了,外面连通报一声都没有。进门之后,韩卓看着院中一片狼藉的雪,厉声呵斥一句。   “都在干什么?!还不把雪扫了!”   几个宫女和太监看到御辇上的主子,吓得纷纷跪在了雪地里,大气不敢出一声,韩卓还欲再斥责,段明烛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罢了。钦天监都说了,这雪是吉兆,就先不必扫了。”御辇落下,段明烛走了下来,淡淡道,“难得下一场雪,继续玩儿便是,都起来吧。”   主子吩咐了,宫女们互相看了看,踟蹰着站起身来,却各个都站在原地,没有一人敢动弹。   段明烛见状,看了一眼韩卓:“瞧瞧,你把她们吓得不敢玩了。”   韩卓抽了抽嘴角,低声道:“……外面冷,主子还是先进屋吧。”   段明烛没再回话,迈步进了屋,解下了披风。   韩卓回头看看那几个宫女,无奈道:“主子既然有吩咐,你们便继续玩吧。”   宫女们互相看了看,没一人敢接话。   午后,内阁送来了今日的奏折。段明烛午睡醒来,便开始看折子。   虽说主子吩咐过了可以继续打雪仗,可是宫女们也都不敢继续了。她们知道主子在处理公务,不敢大声喧闹。只是主子既然说了可以玩雪,于是,她们便在西暖阁的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   段明烛看折子看累了,推开木格雕花窗子,恰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雪人,雪人被堆得圆润可爱,十分讨喜。   “朕也想出去玩雪。”段明烛站在窗前,歪了歪脑袋看着那雪人。   不知不觉间,他想到了从前在北境的日子。北境本就地势高,常年严寒,有时候下起雪来一下就是四五日,踩进雪里,能够没过足踝,这凤京府薄薄一层雪算得了什么。   韩卓劝道:“外面冷,主子当心伤风。”   打定主意,段明烛走向门外,韩卓赶忙从衣架上去了一件毛领披风披在他身上,却被他嫌弃穿着不好发挥,于是只穿着一件箭袖就出门了,指挥几个宫女和太监跟他玩打雪仗。   然而,要他们跟主子玩儿打雪仗,他们难免畏手畏脚,段明烛也玩得不尽兴。   “没意思。”段明烛将手里的雪球抛高,吩咐韩卓。“去一趟玄羽司叫贺浔来,再让谢七带几个燕梧军过来。”   “这不太好吧?”韩卓有些为难。   “别啰嗦。让你去就去。”   “……是。”   几个现任禁军的燕梧军一听到主子要玩打雪仗,都来劲儿了。毕竟在北境的时候,他们打起来那是能直接把人埋雪里的,自从回了凤京府就再也没玩过,早就手痒了。   看到主子和那些燕梧军是怎么打雪仗的,几个宫女目瞪口呆,韩卓也赶紧退到一边,以免误伤。雪被压实了丢出去,打在身上啪的一下散开,杀伤力极大。此时分明已经不下雪了,可漫天还是纷纷扬扬的碎雪,让人看不清,结果被砸个正着。   段明烛和几个燕梧军不讲武德,有的还用上了轻功,直接上蹿下跳飞檐走壁,为了躲雪球直接飞上屋檐,对手也不遑多让,握着雪球追上去,轻功都不够用的,直接开始近身肉搏。   有时候对手攻势猛,便直接一脚踢飞地上的雪,雪被溅起一片,纷纷扬扬地挡住对手视线,这个时候便是反击的最好时机。   就这样,好好的打雪仗,变成了打仗。尤其是那个谢七,上次在京郊大营试剑坪上,他输给了段明烛,为了不让主子看轻,这次非得要赢回来,几乎使出了全身解数。   宫女们哪里见过这阵势,赶忙躲进在长廊里,唯恐被雪球误伤,却又忍不住想看这场打雪仗。   韩卓也站得离战场八丈远,以免被拉进这场不必要的战争里,弄得一身狼狈。毕竟这养心殿的院子里现在是一群疯子,总得有一个人保持清醒才对。   “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玩儿啊!”段明烛脸上红扑扑的,额角已经开始出汗了。   “主子,奴才不想玩儿雪。”韩卓无奈道。   “别扫兴,快点来。”段明烛催促道。   说着,一个硕大的雪球飞向他,看那攻势和速度,想必里面藏了石头,这要被砸到,身上定然会留下淤青。韩卓赶忙侧身躲过,雪球砸到他身后的柱子上碎开,里面果然藏了好几枚小石子。   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韩卓腹诽一句,还是被扯进了战场。   众人越玩越起兴,个个儿都大冬天的汗流浃背。韩卓免不得担心段明烛身体,劝他先休息休息。   正在兴头上,听他在这里败兴,段明烛不由嫌弃道:“你这堂堂四品缇行厂掌印到底行不行啊?使出你的功夫来,让这群当兵的开开眼。”   韩卓实在是无奈,掺和了进来,却一直只守不攻,一心都在不让自己弄得一身狼狈上。   主子带头瞎胡闹,还强制下属跟着闹,养心殿的院子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偏偏贺浔、谢七他们几个就爱闹,一个个衣服上全是雪,再瞧段明烛,头发都已经有些蓬乱了。   迎面一个雪球飞过来,躲闪不及,恰好砸在肩上,段明烛一抬头,看到了袭击者贺浔冲着他傻乐,他十分生气,抓起一把雪团实了准备扔出去,刚扬起手,却发觉被人从后面抓住了手腕,他一回头,对上一个清清冷冷的面容。   “先生!你怎么来啦。”段明烛脸颊被冻得微红,眼睛却晶亮。“一起来玩雪啊。”   见有人来了,正在打雪仗的也都停了下来。只是包括段明烛在内所有人,基本上各个头发散乱,衣服上到处都是雪,段明烛衣角还被雪浸湿了一大片。   沈扶皱了皱眉,轻斥:“带头胡闹,一点分寸都没有。”   段明烛一听,顿时十分不高兴:“朕折子都看完了,玩儿一会儿怎么了?”   沈扶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院子里的其他人,除了韩卓,其他以贺浔为首的几名燕梧军都是一身狼狈,比段明烛有之过而无不及。再加上这一片狼藉的院子,方才的打雪仗激烈到何种程度,想必不比他们在北境打仗好到哪里去。   “不用骂他们为何不劝着朕。”段明烛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错,理所当然地说,“劝过了,没用。”   韩卓低声吩咐宫女们把院子收拾了,贺浔也悄悄地带着燕梧军们溜走了。   沈扶不欲再出言责备,只淡淡说:“陛下衣裳湿了。先去沐浴更衣,免得着凉。”   “不必。”段明烛摆摆手,说道。“先生特地来一趟,定然是有要事。有什么事就说吧,朕可不敢耽搁先生。”   他都这么会说了,沈扶假装没听到他字里行间的阴阳怪气,道:“五日之后,是景王殿下前往就藩的日子,臣请陛下安排侍卫随行护送。还有,这几日下了雪,钦天监说,此雪是祥瑞之兆,遂城中大街小巷均未扫雪。只是如此一来,路难免不好走。还请陛下下旨,令京兆尹下令将出京的主干道清扫干净。”   “哦,原来是为了景王之事啊。”段明烛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对了,先生,你方才说的什么来着?”   听他这么一问,沈扶微怔,又道:“臣请旨,将城中干道的雪清扫干净,以便景王殿下出京。”   段明烛看着他:“不对,朕说的是你上一句话。”   沈扶思索片刻,说:“景王出京,需要陛下派遣侍卫随行护送。”   “再上一句话。”   沈扶想了想,说:“陛下衣服湿了,还是先去沐浴更衣。”   “朕确实觉得湿衣服穿在身上有些不好受。”段明烛歪了歪脑袋,眨眨眼睛看着他,“若不然,先生服侍朕沐浴更衣?然后再谈论段明煜就藩的事情。”   沈扶:……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陛下,景王殿下是您亲封的景亲王,也是您如今唯一的弟弟。”沈扶耐着性子道。   “那又怎么了?”段明烛十分吃味,“他又不是自己没长嘴,不会亲自来向朕请旨吗?也不是小孩子了,还整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事都需要别人替他思虑周全,怎的这般没用?”   沈扶无奈摇头:“他本来就怕陛下,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哪里敢亲自来请旨?”   段明烛想了想,说的好像也在理,段明煜这唯唯诺诺的性子,向来见了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于是他退让了一步:“那好吧,不用先生伺候沐浴,等我洗完了,先生只替我更衣,这总可以了吧?” 第66章 庆春时(二)   沈扶侧目看他一眼,没准备惯着他,只拱了拱手,淡淡道:“陛下既然不愿,那臣便告退了。”   说罢,沈扶转身就走。段明烛急忙拦住他。   “等等等等……那这样。”段明烛赶忙道,“先生陪我玩儿一会儿打雪仗,刚才所请,朕一律批准,这总可以了吧?”   沈扶未置可否,依旧神情淡漠。而段明烛伸手从地上抓了一把雪,揉成一团,放在掌心里,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沈扶敛目,看着他手心里的雪团,接了过来,拿在手心里看了看。   段明烛正等着他回话,却不想沈扶竟然直接把那团雪往他后颈一放,转身走了。   “啊……你干什么!”段明烛被冰得一哆嗦,赶紧抖了抖衣裳,想把雪球抖出来,可雪球已经碎了,触到温热的皮肤上,化成了水。   “沈青砚!你大胆!”   段明烛被凉得直抽气,韩卓赶忙上前,替他将雪都清理出来。   等清理完雪,衣服里里外外都被雪水浸湿了,这下不洗澡都不成了。   他正想着该如何问罪沈扶,可是一抬头,沈扶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最后他只能气得一跺脚,满腔气愤地转身回了屋子,嘴里还骂骂咧咧。   ***   数日过后,天气终于放晴,到了段明煜前往封地的日子。   日前在廷议中,为段明煜选的封地是潭州。此地气候温和,土地肥沃,四季分明,算是一块比较富庶的地方。当日,有朝臣提议称,潭州与凤京相去甚远,陛下如今就这一个弟弟,分封得这么远并不合适。   段明烛想了想,反正段明煜又不亲近他,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如今便遂了他的意,于是便定下了此处。   时值冬日,天气依旧严寒。主干道上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堆积在道路两侧。阳光正盛,映射在雪上,已经有隐隐融化之像。   按照亲王的规制,段明烛安排了一千余名燕梧军随行护送,又令贺浔选了十余名玄羽卫作为贴身近卫保护段明煜随身安全。他乘坐的马车是一辆四驾马车,轿厢足有两杖宽,厢壁里面以精致丝绸包裹,里面设有茶案和卧榻,还可以在里面随意走动。轿厢外壁更是以纯铜打造,镶金嵌玉,坚固又奢侈。   沈扶请了圣旨,要护送段明煜出城。段明烛起初不想答应,他已经派遣这么多燕梧军和玄羽卫护送,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但是沈扶坚持己见,毕竟潭州距离遥远,此一去,就不知下一次见面是何时了。   段明烛仍旧不情不愿,最后决定一同前去护送。   在路上,沈扶有话要单独跟段明煜交代,段明烛偏要一起听。可是在马车上,段明煜见了他就害怕,沈扶见状,于是把段明烛赶下了车。   段明烛已经快气疯了,只能单独骑马走在马车旁边,一边骑马一边暗骂段明煜。他今日出宫,为了不那么显眼,只穿了一件白底云纹常服。骑在马上,让旁人看来,还以为是景王殿下的随行侍卫。   一路上,沈扶都心事重重。潭州不比凤京府,到了那里,没有人能再护佑着段明煜,只能靠他自己建立威望,才能震慑住当地的官吏和豪绅。   可他这样软弱的性情,无论如何,沈扶还是放心不下,途中交代了他许多,段明煜认真地听着。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出了城,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沈扶下了马车,段明煜也走了下来。   “多谢沈先生护送。”段明煜轻声道。“冬天日头短,一会儿天就黑了,沈先生还是尽早回去吧。”   沈扶微微颔首,说道:“向首辅公务在身,无暇亲自来相送,所以让我来送送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段明煜低敛着眉,说:“无妨。沈先生能来送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一旁的段明烛翻了个大白眼,下了马,向路边的一棵树走去,他的一名近卫上前帮他牵马,又将水囊递给他。   沈扶又问道:“方才我与殿下交代过的,殿下可都记住了?”   段明煜点了点头:“都记住了。”   沈扶仍是不放心,继续叮嘱道:“殿下乃天潢贵胄,到了那边,便是身份最尊贵的人。潭州一带,向来富庶,多有世家豪绅。对于他们,殿下既不能走得过近,也不能丝毫不予理会,要学会恩威并施,让他们对殿下怀有敬畏之心。”   段明煜一听,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忍不住担忧起来:“可是,若他们不听我的怎么办?”   沈扶:“殿下也要跟那边的知府和巡抚打打交道。毕竟都是朝廷命官,定然会多照顾殿下的。”   “可是……”段明煜还是忍不住担心,“这些地方官和豪绅们早有交情,岂会为了我……”   段明烛双臂环抱胸前,倚靠在树上,吊儿郎当的模样。虽然离得远,却将他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沈扶轻轻一叹,伸手摸了摸段明煜的头顶,以作安慰。看到这一幕,不远处倚在树干上的那个人顿时面露愤然,树皮都快被他抠下来了。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殿下早晚要学会独当一面。”沈扶说道。“殿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景亲王,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弟弟,若是有人胆敢欺负你,殿下要用自己的手段,让他们知晓何为尊卑。”   段明煜咬了咬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潭州一带,物产富饶,向来是我大晟的赋税重地。你皇兄将你分封至此地,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让你做他的眼线,看住那些地方官和豪绅。若是敢有任何贪污腐败之举,你可马上给陛下上疏。”   不远处的段明烛立马嗤之以鼻,轻哼一声。   “嗯,我记下了。”段明煜神色却十分认真。   交代完一切,沈扶不得不把一颗担忧的心放心来。就像是他自己说的,段明煜早晚都要独当一面,在皇城里,有他和段明烛护着,可是到了封地,天高皇帝远的,一切都得靠他自己。   “好了。”沈扶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看了看路边树干上那个站没站样的人,又转回头来,说道,“去跟你皇兄拜别罢。”   段明煜点了点头,又低头理了理衣裳,走到段明烛身前,双膝跪地,两手掌心向下交叠,俯身磕下头去,额头触上指尖,行的是君臣大礼。   “微臣段明煜,拜别陛下。”   段明烛睨他一眼,神色里尽是掩饰不住的嫌弃:“你是连一句皇兄都不会叫吗?”   段明烛很久就发现了,自从即位之后,段明煜一口一个陛下,从不曾叫过他皇兄。   段明煜最是害怕他疾言厉色的模样,赶忙改口:“臣弟段明煜,拜别皇兄。愿吾皇珍重,晟朝国运昌隆。”   段明烛又翻个白眼,抱臂倚着树,偏不让他起身。一想到方才沈扶摸他脑袋,心里仍是窝火。   过了一会儿,他余光瞧着沈扶正在往这边走,方才幽幽道:“起来吧。”   段明煜默默站起身来。   段明烛鄙夷地看着他:“若当真被欺负了,自己想办法解决,别拿这些小事来烦朕。”   段明煜低了低头:“……是。”   “还有,让你去潭州,只是因为那边物产富饶,不至于饿着你。朕没指望你能帮朕做些什么。”   “臣弟记下了……”   “行了,赶紧上路。再拖拖拉拉天黑之前到不了驿站了。”段明烛催促道。   一旁的沈扶见段明烛始终不给他好脸色看,无声地叹了口气。   段明煜又行一礼:“皇兄保重。”随后转身,冲着沈扶行了一礼。“沈先生保重。”   沈扶回了一礼:“殿下一路小心。”   段明煜点了点头,在侍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沈扶此时虽然神色淡然,然而眸中却仍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分明方才该交代的一切都交代清楚了,可是潭州遥远,日后难再见面,他颇感有心无力,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初被段明烛解救出诏狱,而又被软禁在养心殿中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他不知道段明煜是否安全,除了心急如焚,什么都做不了。   段明烛眼尾稍抬,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就在侍卫准备放下车帘的时候,段明烛又突然开口。   “等一等。”   “皇兄还有何吩咐?”段明煜小心翼翼地问道。   段明烛皱了皱眉,缓缓呼出一口气:“若当真在那边受了欺负,可以上疏给朕。”说到这里,他冷着脸又补了一句。“朕不是为了你,只是给你沈先生面子罢了。”   话虽如此,段明煜还是面露感激,低声说:“臣弟多谢皇兄。”   段明烛摆了摆手:“赶紧走吧。”   车轮轧过官道,发出辘辘的声音,上千名燕梧军和玄羽卫骑马随行保护,马车渐行渐远。沈扶依旧站在原地,远远目送着马车,视线久久不曾离去。   “看够了没有?”段明烛酸溜溜地说。“舍不得他,要不然跟上去?” 第67章 庆春时(三)   沈扶收回了视线,道:“殿下平日里没什么主见,他的身边,缺一个能帮他拿主意的人。”   段明烛轻哼一声:“朕能派给他侍卫,还能派一个谋士给他不成?他自己不懂得经营人心,朕有什么办法。”   做谋士的,为主上出谋划策,排忧解难,甚至能以死相报,可这背后却是知遇之恩、是士为知己者死,要培养谋士,只能靠自己来经营。   段明烛看了沈扶一眼,知道他还在担心段明煜,不禁撇了撇嘴,不情不愿道:“数日之前,朕已经拟了一道圣旨,发给湘潭巡抚,让他平日里多照顾照顾段明煜。你就不要再担心他了。”   沈扶神色微动,显然是刚知道他做了这件事情。   “反正他都走了,以后你也见不到了,担心也是白担心。”段明烛背着手,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不如多担心担心朕。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珍惜眼前人。”   沈扶瞥他一眼:“陛下好好的,臣有什么好担心的?”   “关心关心还不成?”段明烛恼了起来,“朕才是你的亲学生!”   “好了好了。”沈扶无奈摇摇头。“陛下向来心思敏锐,能谋善断,臣放心得下。但是景王殿下赤子之心,单纯率真。陛下为何非要与他相提并论呢?”   段明烛听他虽然在夸自己,心里仍旧不满意,小声哼哼两句。“越懂事越没人疼,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沈扶:……   “算了,这就样吧。反正段明煜已经走了,日后你也看不到了。”段明烛拿眼尾瞟他,笑了笑,“日后也只能心疼朕了。”   沈扶没回话。他知道,若是回话,段明烛只会更加得寸进尺。   夕阳渐渐落了下去,难得在这冬日也能红霞遍天。段明烛看了看天色,说道:“走吧,朕送先生回府。”   说着,近卫牵马过来,段明烛一踩马镫上了马,几名近卫也一同上马。沈扶四处看了看,已经没有空余的马了。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向段明烛:“我的马呢?”   段明烛:“你哪有马?你不是与段明煜一同乘车来的吗?”   沈扶:……   段明烛笑了笑,坐在马上向他递出一只手:“上来。”   沈扶微皱眉,并不为之所动。   “那怎么办?难不成先生走着回去?”段明烛说着,看向身后的近卫们,“你们谁愿意同乘一骑,分一匹马给沈大人?”   那些近卫知道自家主子打的什么鬼主意,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人搭腔。   “看见了吧,他们都不愿意把马让给先生。”段明烛耸了耸肩,一副无奈的样子,“他们都是坏人,只有朕愿意载先生一程。”   莫名其妙成了坏人的近卫们:“……”   沈扶心想他怎的就没乘个轿子出门,段明烛驱马上前,又冲他伸出了手:“先生还不愿意上马?”   沈扶无奈,只能上了马,坐在段明烛前面。段明烛笑了笑,手握缰绳,一夹马腹,马儿颠颠跑了起来,后面的近卫们纷纷跟上。   两个身长七尺的男子同乘一骑,难免显得拥挤,偏偏段明烛还不老实,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时不时搂一下他的腰,好似担心他会掉下马一般,弄得沈扶十分不自在。   ***   腊月中旬,眼看着还有十几日就要过年了,朝廷也开始准备春节的一应用度。况且,不仅仅是春节,因为段明烛的生辰是刚好是元月初二,所以春节和万寿节这两个重要的日子撞到一起,礼部操办起来须得更加小心谨慎。   午后,段明烛召集一应堂官来养心殿,商议过节的事情。   内阁次辅兼礼部尚书袁宜哲上前一揖,仔细斟酌一番措辞,说道,“今年的春节和万寿节本应按照往年规制举办,只是,如今还未过孝贤皇后六个月丧期。具体事宜,还请陛下示下。”   提到他母妃,段明烛神色微暗,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春节一律从简即可。礼部安排祭告祖庙和皇陵祭祀的事宜。举行朝会,赐宴群臣。宫里不必张灯结彩,不必燃放花炮,也不置办新衣。”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万寿节,百官不必入宫朝贺,圣寿宴也省了。”   袁宜哲默默记了下来,道了一声:“臣遵旨。”   “余下的一切如常便是。所有用度,报予户部审批。”段明烛道。   户部尚书站出来:“臣遵旨。”   “若无他事,便散了罢。”段明烛抬眼看了看最边上一人。“沈卿留一下。”   群臣行礼后告退,屋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沈扶站在原地,也没开口。   段明烛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想去牵他的手:“看折子看累了,先生陪朕出去走走。”   “……”   沈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他就知道,段明烛留下他绝对没有什么正经的事。   时值岁末,御花园中的花早就谢干净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日前下了好几场雪了,枝干上覆着的雪结成了冰,晶莹剔透的样子,时而有麻雀在枝干上停留,别是一番美景。   两人并排走在小径上,身后跟着几名宫女和太监。   “先生觉得,春节和万寿节这番安排可还恰当?”段明烛问道。   沈扶斟酌片刻,道:“臣以为并无不妥。孝贤皇后丧期未满六月,陛下理应如此。”   “延熹年间,每逢过年过节,向来是大肆操办,总是花费一大笔帑银。尤其是段清晏的那个万寿节,一天的花费,能顶燕梧铁骑半年的军饷。”   听他这般直呼先帝名讳,沈扶微蹙眉:“陛下慎言。”   段明烛不满地轻哼一声:“朕又没有说错。那几年里,户部还一直拖欠燕梧铁骑的饷银,最后还是宣平侯拿自家积蓄支付了一部分饷银。段清晏大肆铺张地举办万寿节便也罢了,还办得那般无聊。”   万寿节要举办整整一天的圣寿宴,皇帝和后宫嫔妃、亲王、皇子公主们坐于殿上,文武百官坐于台下两侧,观看教坊艺人歌舞,群臣还要挨个儿献上贺礼。段明烛向来坐不住,却又不得不坐在那里看表演,万寿节上若是提前离席,难免落人口实。   “朕本就不喜欢过什么万寿节。既如此,还不如把这一批银子省下。如今戍在北境的燕梧铁骑还有六万余人,这笔钱就赏给他们了。”   沈扶敛了敛眸,轻声道:“陛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深感欣慰。只是……”   “嗯?”段明烛抬眸看他。   沈扶想起去年的这个日子,那时候,正值段明烛带兵回京,燕梧铁骑攻入京城,朝廷上下一片混乱。   “万寿节,取万寿无疆之意。去年陛下即位之初,便未曾举办万寿节。即便这些宴会于陛下而言是繁文缛节,可身为是九五之尊,这些形式,都是有必要的。”沈扶说道。   “朕知道。”段明烛说,“毕竟今年特殊,等明年,朕会让礼部好好安排的。”   沈扶敛目:“陛下圣明。”   穿过石径,走到假山围绕的池塘边。两人继续散步。   “撇开万寿节不说,我确实是快过生辰了。”段明烛偏头瞧他,轻笑,“先生会给我准备生辰礼物吗?”   沈扶微怔:“陛下不是说,免了群臣入宫朝贺么?”   段明烛:“群臣是群臣,先生是先生。我就是想要先生送的礼物。”   沈扶无奈摇头:“臣还真是头一回见,当皇帝的问臣下要礼物。”   “先生从来都没有送过我什么东西。”段明烛想了想,“嗯……除了之前送过一方帕子。”   被他提点,沈扶方才想起,之前段明煜身染瘟疫,段明烛前往楚王府给他诊治,为了不让他染疾,他确实给过他一方素绢。   “那好像是臣借陛下一用,后来被陛下强行占为己有的。”沈扶淡淡道。   段明烛更不高兴了:“所以说,先生从来没有主动送给过我什么礼物!”他顿了顿,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小时候送过的字帖不算!”   沈扶:……   他想起来了,段明烛十一二岁的时候,他确实是送过字帖。后来,彼时还是皇子的段明烛每日功课便多了半个时辰的习字时间。   “好了好了,臣记下了。”沈扶无奈道,“今年定然不会少了陛下的生辰贺礼。”   段明烛这才喜笑颜开:“先生最好了!”   两人从假山中的一个甬道中走了出去,段明烛正高兴着,没看路,走出假山刚刚豁然开朗,却没想到迎面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自己倒是没事,撞他的那个人却摔倒了。   沈扶低头一看,只见地上一个小孩儿摔倒在地上,满脸吃痛的模样。   待段明烛看清那人模样,眉心一蹙。   “煦儿?”   --------------------   肃王段承煦,栾太后的亲孙,算是段明烛的侄儿。   ——————   段明烛:看见了吧,他们都不愿意把马让给先生。他们都是坏人,只有朕愿意载先生一程。   沈扶心想:是不是被pua了?不确定,再看看 第68章 庆春时(四)   段承煦爬起身来,抬头看见段明烛,本就惊恐的面容更是大骇,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看,身后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嬷嬷追了上来,瞧见段承煦,脸色愈发狰狞:“你这小兔崽子跑得还真快!”   说着,她正欲上前来抓段承煦,段承煦大骇,躲无可躲,竟然抱住了段明烛,藏到了他身后。那嬷嬷抬头一看,恰好对上段明烛清清冷冷的视线,吓得赶紧跪地。   “万岁爷!见过万岁爷!”   说罢,她一把将段承煦拽了过来,抓着他肩膀狠狠打了一下他屁股,又将他摁跪在地上。“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叩见万岁爷!”   段承煦瘦小的身子跪在地上,被吓得眼眶泛红。“……见过四皇叔。”   那嬷嬷听了这称呼又被吓了一跳,厉声呵斥:“叫陛下!”   段承煦眼泪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声音染上哭腔:“见过陛下。”   段明烛见状,神色一暗。   那段日子,光顾着处置栾鸿和栾太后,竟然忘了还有一个段承煦。段承煦先前虽然已经被封为肃亲王,但是因为他年纪过小,又无父无母,向来是跟着栾太后住在宁康宫。后来,栾太后单独被软禁在宁康宫里,段承煦就与她分开了。   段明烛:“韩卓,这是怎么回事。”   韩卓上前一步,恭声道:“先前主子公务繁忙,没来得及下旨,奴才便擅作主张,将肃王殿下暂且安置在了乾西宫,仍旧让殿下之前的宫人照看。”说到这里,他看一眼那嬷嬷,“不知怎的跑出来了。”   那嬷嬷赶忙磕头:“奴婢知罪!奴婢知罪!没看好他,惊扰了万岁爷!求万岁爷饶命!”   段明烛深吸一口气,冷眼看着面前两个人。   段承煦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红着眼睛哆哆嗦嗦唤道:“……陛下。”   段明烛盯着他,淡淡道:“你可以继续叫皇叔。”他停顿了片刻,“起码比段明煜强。”   那嬷嬷一听,心里咯噔一声,跪在地上抬起头,赔笑道:“万岁爷,让奴婢把他带回去好生管教吧。”   段明烛侧目一看,凤眸中流露出隐隐嫌恶:“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的?”   “奴婢姓孙,以前就是伺候肃王殿下的……”   “哦。原来如此。”段明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个下人,没照看好主子,还动辄打骂。亏你还是段承煦的贴身嬷嬷,你主子败落了,当奴才的就开始骑到主子头上去了?”   “奴婢没有!奴婢不敢!”孙嬷嬷赶忙磕头求饶。   段明烛又看向段承煦:“你为什么跑出来?还慌里慌张的?”   “我,我……”段承煦又开始掉眼泪,鼻子一抽一抽的。“我饿了……然后她就打我,我就跑出来了……”   段明烛:“乾西宫没有人去送饭么?”   韩卓上前,恭敬地道:“那处位置偏远,许是下人忘记了。主子息怒,奴才会下令彻查的。”   “不是这样的……”段承煦低声抽咽着,“送到乾西宫的饭菜有时候过少,都被宫里的几个下人分食了。”   孙嬷嬷一听,面露紧张,斥道:“胡说!”她抬头看着段明烛,惊恐地道,“万岁爷……万岁爷千万别听他瞎说!”   段明烛眸色愈冷:“一个五岁孩子,还能撒谎不成?即便所言不实,你这刁奴,打骂主子,朕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不……不是!”孙嬷嬷赶忙解释,“是他冲撞了万岁爷,奴婢代为教训……”   话还没说完,段明烛眼睛里划过一丝狠戾,反手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讥讽道:“你哪儿来的资格教训主子了?”   孙嬷嬷挨了打,愈发惶恐,连连磕头求饶:“奴婢该死!奴婢再也不敢了!”   段明烛睨她一眼,道:“带下去杖四十,赶出宫去。”   韩卓向后看了一眼,两名近卫走上前来,将跪在地上的孙嬷嬷强行架了起来。孙嬷嬷闻言,面容立刻扭曲起来,尖叫着:“万岁爷!万岁爷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段明烛没理会她,孙嬷嬷强行挣扎着,又叫道:“沈大人!沈学士!救命啊沈学士!”   站在旁边一直不做声的沈扶也始终不发一言,直到那尖锐的叫声越来越远。   段承煦仍旧跪在那里,低着头,小声抽咽着。   段明烛看着他,目光微凝,仿佛在思索该如何处置他,过了片刻,他偏头看了看沈扶,问道:“先生怎么看?”   沈扶眸光微敛,斟酌片刻,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当年,太祖皇帝传位于靖仁帝,后被其叔父太宗皇帝夺位,靖仁帝的子嗣,皆被太宗皇帝幽禁于长阳行宫,直至其病逝。”   段明烛神色暗了暗,沈扶这是要他将段承煦幽禁起来,了却余生。   他很久没有说话,仿佛在思考此法是否可行。   段承煦没有听到两人在说什么,只是眼泪一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段明烛终是轻叹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他才默默道:“小的时候,皇长兄并没有为难过朕。”   沈扶闻言,微敛双目。他说的皇长兄是先帝长子,段明熙,也就是段承煦的生父,栾太后之子。   “陛下是想……”   段明烛斟酌片刻,说道:“栾氏作恶多端,已然伏法。稚子无辜,不该牵涉其中。”   沈扶目光微动,没有说话。   “皇叔……”段承煦红着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怎么?”   “我……我想见见皇祖母……”   段明烛冷笑一声:“栾氏作恶多端,如今被幽禁宁康宫,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可是……”段承煦带着哭腔哽咽着,“皇祖母是待我最好的人……”   “她待你好?”段明烛冷笑不止。“你可知,你母妃是怎么死的?”   段承煦抬着头,红红的眼睛里露出不解的神色。   “当年你母妃难产,你和她,只能活一个。”段明烛凉薄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你父王要求御医保你母妃,但是栾氏执意要保你。御医只能听命行事。最后,肃王妃血崩而死。”   段承煦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连沈扶都脸色稍变,这些事情称得上是皇室秘辛,连他都不知道。   “你父王眼睁睁地看着肃王妃死在他面前,从那时候便开始一蹶不振。一年后,便跟着你母妃驾鹤西归了。”段明烛冷眼看着他,叙述着这一段往事。“栾氏便是害死你父王母妃的间接凶手,你懂了吗?”   段承煦听了这些往事,低下了头,已经泣不成声了。   段明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以后,别再想着你那个皇祖母了,你就当她已经死了。看在你父王的份上,朕给你一条生路。日后,你给朕好自为之。韩卓。”   “奴才在。”   “把他送去南三所,找点吃的和衣服给他,派两个宫女照看着。”   “奴才遵旨。”   随后,韩卓领着他离开了。段承煦仍然在抽泣着,瘦小的身影蹒跚着渐渐走远。段明烛不再理会他,继续在御花园中散步。   出来散散心,却没想到遇上这么一段插曲。段明烛和沈扶并排走着,很久没有说话。   “先生是不是觉得,朕妇人之仁?”段明烛先开口打破了宁静。   沈扶抿了抿唇,斟酌措辞:“太宗皇帝当年幽禁靖仁帝之子,是为了杜绝后患。但肃王殿下年幼,暂时不会对陛下有任何威胁,陛下顾念手足之情,也在情理当中。”   段明烛抬头看了看远处,说道:“且过几年再看罢。只要他心性纯良,不步栾氏后尘就好。”   听到这里,沈扶似乎猜到了他接下来的打算。   “陛下是想将他留在京中?”   段明烛点点头:“朕不会让他去封地的。就让他在朕眼皮底下当个闲散王爷吧。”   “陛下圣明。”沈扶颔首道。“不过南三所是皇子们居住之处,肃王殿下留在那里也非长久之地。”   “先前,栾氏要户部拨款重修肃王府。朕看过工部呈上来的图纸,那宅子都快有半个皇宫那么大了。朕会下旨,让工部按照二十万两银子的预算修改图纸,等肃王府修建好,就让段承煦搬过去。”   沈扶:“陛下对肃王殿下称得上是以德报怨了。”   “怨倒是没有。一个五岁的孩子,朕对他能有什么怨。”段明烛负手走在路上,脸上看不出喜怒。“当年,皇嫂生他的时候本就难产,段承煦当初就不应该被生下来。”   说到这里,他抬了抬头,望向远处一座殿宇的飞檐,几只候鸟正在屋顶盘旋着,随后扑棱棱一齐飞走了。他不由叹道:“有的人来世间走一遭,就是为了受苦。”   沈扶微微蜷起手,默默道:“陛下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的。”   “因为他也是身不由己的人。”段明烛说。   沈扶眸光微动,将他方才那句话中的“也”字听得很清楚。他知道,段明烛联想到了他自己的身世,甚至是联想到了林靖瑶。   “这世间从不存在绝对的身不由己。”沈扶说,“不过,陛下如今已经是九五之尊,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   段明烛叹道:“九五之尊又如何?朕又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陛下想要什么?”   段明烛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想要阿姐快点嫁出去。”   沈扶轻咳一声:“长公主殿下兰心蕙质,国色天香,何愁找不到可托付终生之人?”   段明烛又思索了一会儿,说:“那朕想要社稷安康,天下海晏河清。”   沈扶:“现在不正是如此?”   “那……”段明烛仿佛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冒出来一句,“朕想要先生。”   沈扶微怔,看向他:“嗯?”   “……一直陪着朕。”段明烛急忙补充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沈扶的神色这才渐渐舒缓下来,点了点头:“臣说过,会一直辅佐陛下的。”   “……嗯。”段明烛缓缓呼出一口气。   两人出来了好一会儿,时辰已经不早了。日落西山,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两人缓缓地走着,影子在宫道上拉了很长很长。 第69章 庆春时(五)   数日之后,终于到了腊月三十。因昭宁帝下了圣旨,今年春节,宫中不必张灯结彩,也禁止燃放花炮。如此一来,宫里相较往年少了些年味,但是众人皆知,这是昭宁帝生母孝贤皇后过世的缘故。   但是,昭宁帝体谅群臣一年以来的忙碌,虽然没有在宫里设宴,然而还是赐宴群臣,命光禄寺和尚膳监备下珍馐和美酒,让玄羽卫送去京中各个官员家中。贺浔接到圣旨后,迅速安排下属进行派送,终于在戌时之前,将赐膳全部送到了官员们的家中。   虽说宫中少了些年味,但是难得过一次年,为了百姓安乐,京城里并未作出任何禁令,一切照旧。本就繁华的神武大街上比平日里更加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放烟花、卖糖人、演杂耍、画年画的数不胜数,还夹杂着孩童的叫好声,鼓掌声,大人们的吆喝声,街上一片花天锦地的景象。   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段明烛拉着沈扶钻来钻去,看什么都新鲜。除了在北境戍边的那些日子,他很少在宫外过年,竟不知民间的春节居然是这个样子。沈扶平日里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欢在拥堵的地方跟人肢体接触,可是看着段明烛脸上好奇的模样,又不忍扫他的兴,只能随他去了。   段明烛拉着沈扶总算挤出了人群,两人站在布满河灯的护城河边,舒了一口气。   “呼。总算出来了,闷死我了,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说着,段明烛拿手扇了扇风。   沈扶展开一把小扇,给他扇了扇风。“臣都说了,这边人多,陛下非要来。”   段明烛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眸中一亮。“先生哪儿来的扇子?”   朝中的文官,为了表明自己高雅的情调,总会随身携带一把折扇,没事拿出来扇两下,一副风流贵公子的模样。但是沈扶向来不会携带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君子处其实,不处其华;治其内,不治其外。此话形容沈扶,便是最好不过。   “方才小摊上看到。预料陛下会有需要,特地买下了。”沈扶静静道。   段明烛十分欣喜,一把夺过那扇子。“谢谢先生的新年礼物!朕很喜欢!”对于他而言,沈扶只要主动送东西,他就很满足了。   沈扶见状,抽了抽嘴角,心道没说送你。   段明烛十分稀罕地将那把扇子翻来覆去的看,唇角始终上扬。   护城河上的河灯越来越多,大多都是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蹲在岸边放河灯。不知不觉间已经快亥时了,月亮高高悬挂在夜空上,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河面波光粼粼,与河灯上的烛光交相辉映。   两人坐在岸边,望着河灯,段明烛将脑袋靠在沈扶的肩膀上。除夕夜还是很冷的,沈扶偏头看了看肩膀上的人,将他披在身上的斗篷紧了紧。   “日子过得可真快。”段明烛轻声道。“去年这个时候,朕还刚刚带着燕梧铁骑回京。好像这件事情就在昨天一样。”   想起往事,沈扶眸光微敛。去年这个时候,先帝病重,燕梧铁骑踏入皇城,宫中一片混乱。不知不觉间,一年居然已经过去了。   “但是这一年,又仿佛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   沈扶沉思片刻。这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确实已经数都数不清了。从段明烛带兵回京,夺嫡成功,而他被逐出京城又回京,楚王府发生瘟疫,册立太子风波,京察风波,孝贤皇后身陨,夺回外戚政权……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发生在身旁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而他自己,正是这桩桩件件的见证者。   “先生,想当初朕刚即位的时候,你是不是真的很厌恶朕?”段明烛突然问道。   沈扶微怔:“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朕觉得,让先生接受朕的帝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段明烛轻声道。“但是先生后来还是愿意辅佐朕。现在想起来,真像是一场梦。”   沈扶心闻言,心下也不禁感叹起来。他抬了抬手,想摸一摸肩膀上的脑袋安抚他,然而手在半空中停了半晌,又收了回去。   “臣知道,陛下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臣当忠于明君。”   段明烛抬了抬眸,突然间攥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脑袋上,沈扶摸到他的头发,身子一僵。   “先生安慰明煜的时候手到擒来,怎么到了朕这里就畏手畏脚。”他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沈扶想收回手,段明烛却不准,他只得无奈道:“景王殿下年纪小,性情又稍有怯懦,陛下不一样。”   段明烛:“所以啊,还是那句话,越懂事越没人疼,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沈扶无奈道:“那臣日后多疼陛下,让长公主殿下还有朝中文武百官,都疼疼陛下,如此可好?”   段明烛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倒也不必。”   两人坐在河畔许久,虽然夜已经很深了,只是除夕之夜,金吾不禁,京城里仍旧熙熙攘攘,喧哗吵闹,河灯越飘越远,月光越来越柔。   突然间,河对岸传来“嘭”的一声,一抹光亮窜上夜空,然后“啪”的绽开,华丽的烟花霎时点亮深邃的天,随后如银蛇般流落下来。   “先生先生!快看,有人在放烟花!”段明烛十分兴奋,弯弯的眸子里满是喜悦。   沈扶难得也牵了牵唇角。“看到了。”   一朵接一朵的烟花不断绽放,五颜六色布满整个夜空。段明烛欣喜雀跃地看着他:“先生,要许个愿吗?”   沈扶是理学中人,向来是不信这些的,但是看着段明烛这么开心的样子,他也不忍扫他的兴,只对他点了点头。   段明烛两手交叉相握,低头闭上眼睛,神情诚挚。他许好愿望之后便睁开了眼睛,看到沈扶也已经许好了愿望。   段明烛握住他的手,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先生的愿望是什么?”   沈扶:“不是有人常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段明烛笑了笑:“先生是理学名臣,还信这个?”   沈扶:……   不信那许什么愿望?   “那陛下的愿望是什么?”   “嗯……”段明烛迟疑了片刻,突然间转过头去,闷声道,“朕不想把愿望告诉先生。”   “那臣的愿望,也不告诉陛下。”   段明烛又转头看向他,故意做出一个可怜模样:“可是朕想知道。”   沈扶看向河面,并没有要说的意思。段明烛见状,突然间一把搂上他的腰。   “先生就告诉朕嘛!”   沈扶一惊,伸手想推开他。   “陛下放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你告诉朕,朕就放开你!”   沈扶推不动他,偏偏他像个牛皮膏药一般粘在他身上,撕都撕不下来。最后他还是妥协了。   “好好好,陛下先放开臣,臣告诉你便是了。”   段明烛这才放开他,眨了眨眼睛,一副等他开口的样子。   沈扶看他一眼,本想出言责备,看着他一脸期待的模样,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先生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此时,天上的烟花已经停了下来,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烟火味,月光被乌云所掩,不知不觉间,天空中居然飘起了雪花。熙熙攘攘的人流仿佛也渐渐变得稀少,河里的河灯飘得越来越远。   沈扶转头看着他,却见段明烛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对,段明烛的眼神盛满了期冀。沈扶垂下睫,目光微微敛起,轻声说道。   “臣的愿望是——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   因为这周榜单任务是1万,暂定更1休1,明天就不更啦,后天见~   -------------------   正文最后那句话出自《翦彩》(唐代·李远) 第70章 恨难言(一)   冬去春来,大晟很快迎来了昭宁二年。   年初,昭宁帝下了几道圣旨。首先是完善内阁,改善行政程序和审议实权;其次是加强都察院和六科廊的监察职权,完全杜绝朝中朋党和贪污之风;再其次便是休养生息,减免赋税。   延熹年间,国库空虚,朝廷每天入不敷出,赤字严重。延熹帝下旨加强赋税,充实国库。江南一带虽向来是富庶之地,然而赋税年年增加,赶上蝗灾水灾旱灾严重,赋税却不减反增,令江南的百姓苦不堪言。   如今到了昭宁二年,江南一带的赋税终于渐渐减少,这一举措也受到了百姓拥戴。   虽然赋税减少,但是国库却也渐渐充盈,原因是宫里的用度不再像延熹年间那般浪费。至少昭宁帝后宫空无一人,如此一来,便已经是省下了一大笔支出。   然而,后宫无人,亦非长久之计。三月初,礼部有朝臣上疏,请求册封皇后,广选秀女,紧接着,其他几个衙门也纷纷有人跟着上疏。   一日朝会,昭宁帝在朝上说起此事。称他还要为孝贤皇后守孝三年,立后之事,容后再以。于是便有上疏说,可以暂且不立后,先将合适的秀女选入宫中,毕竟皇后位份尊贵,马虎不得。最后却也被昭宁帝几句话糊弄过去了。   众朝臣实在无奈,过了不久,此事只得不了了之。   又过了几个月,转眼来到了盛夏。不知不觉间,孝贤皇后已经过世满一年了。昭宁帝下旨称,要为长平长公主选婿。他自己虽然要守丧三年,但是孝贤皇后临终前曾有令旨,长平长公主只需守丧一年,便可成亲。   此事传出,朝堂便是一阵哗然。毕竟,晟朝皇室中,已经很多年没有办过喜事了。况且,这位长平长公主可不是一般的公主,她既是昭宁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又是战功赫赫的一方统帅,还是去岁刚被册封了的乐涼王。娶了她,何止是当了皇亲国戚,还相当于拥有了六万岭南军。   朝中议论纷纷,不知这位长平长公主的驸马究竟会是谁。毕竟,朝中适龄官员并不多,且官职也普遍不高,未必能配得上公主。   就在大家猜测驸马之位花落谁家的时候,一纸赐婚的诏书下到了靖安侯府。   听到宫里来了人传旨,楚酌出门将人迎入府中,然后下跪听旨。韩卓展开那一卷明黄色绸缎制的卷轴,念道:   “靖安侯兵部尚书楚酌,宣平侯之后,入仕八载,硕学通儒,修身慎行,砥厉廉隅,乃朕骨鲠之臣。乐涼王长平长公主段云岫,诗美肃雍,清风高节,驻守岭南八载,为我大晟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二人天作之合,可谓良配。今下旨赐婚,望汝二人鸾凤和鸣,鱼水和谐,钦此。”   念罢,韩卓上前来,将圣旨恭恭敬敬地呈上:“侯爷,请接旨罢。”   楚酌望着那道卷轴,脸色已经十分不好看了。   韩卓见他许久未动,抬头看他:“侯爷,这可是圣赐良缘,快接旨啊。”   楚酌皱了眉:“我不能接旨。”   韩卓闻言,面色一变:“侯爷可是在开玩笑?这可是圣旨。长公主殿下为已故孝贤皇后守孝满一年,按照孝贤皇后令旨,公主理应婚配。而楚大人正是曾与公主有过婚约,不是吗?”   楚酌摇了摇头:“烦请回禀陛下,公主贤良淑德,身份贵重;臣沉疴难愈,不知寿数,并非公主良配。这道圣旨,臣不能接。”   韩卓大惊:“侯爷难道不知皇命不可违?若大人执意如此,还请自行入宫,禀明主子。”   “也好,臣这便进宫见陛下。”说着,楚酌踉跄站起身来,韩卓知道他身子不好,忙伸手扶起他。   “那这圣旨侯爷也请暂且收下,亲自交还。”   楚酌看了一眼那圣旨,迟疑片刻,将其取来,随后转身回了屋里,急匆匆地准备更换官服入宫。   ***   养心殿中,段明烛坐在案后,一手拿着那道写着赐婚圣旨的卷轴,在另一只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你说你不能从命,给朕一个理由。”   冷冰冰的言语从头顶上方传来,楚酌低垂着双眸,不卑不亢道:“臣从前已向陛下明言,沉疴在身,不敢觊觎长公主殿下。婚约都是先父与先帝在早些年定下的,如今不该作数。”   “既是婚约,又为何不作数?”   “彼时年岁尚小,哪里懂什么婚配嫁娶。殿下身份贵重,婚姻大事,岂能如此潦草行事。”   段明烛冷冷地看着他,又道:“那当年的婚约不做数,现在呢?朕亲自赐婚,难道还不能作数?”   楚酌迅速思索措辞,说道:“臣……平日里公务繁多,日后难以兼顾家中,若是娶了公主,只怕会冷落了她。”   段明烛短促地低笑一声,回应道:“公务忙就不用娶妻了,照你这么说,朕平日公务更是繁多,难道合该孤独终老?”   “臣不是这个意思……”楚酌一贯从容的脸上难得出现几分窘迫,过了一会儿,他才艰难地道,“臣是想说,臣只愿一心辅佐陛下,并无婚配之心。”   “一心辅佐朕,那就更好了。”段明烛看着他,“朕每天都在头疼阿姐的婚姻大事,唯恐有负母妃所托。你就当帮朕个忙,献个身,娶了她,如何?”   楚酌轻叹,摇了摇头道:“殿下乃天之骄女,放眼满朝文武,比臣更适合做驸马的比比皆是,臣一介庸才,真的并非殿下良配。”   段明烛反问:“弦歌,你出身宣平侯府,十八岁连中三元,二十四岁升任兵部侍郎,二十六岁升任兵部尚书,你管这叫庸才?”   楚酌:“……”   段明烛淡淡道:“你若能在朝中找到一个比你履历更佳的人选,朕便收回成命。”   楚酌一时语塞,霎时,朝中所有适龄官员的名字全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最终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瞧着他不说话了,段明烛方才道:“朕的亲姐姐,自然是要嫁最好的。你如果找不到更好的,那就只能是你了。”   楚酌实在无可奈何:“可是臣久病缠身,臣的身子陛下再清楚不过,是否还能有十年寿数都未可知,将来若有万一,难道……”   说到这里,楚酌艰难地抬起头,已是动了情:“陛下想让长公主殿下守寡吗?”   “……”   段明烛话音一滞,这下轮到他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楚酌的身子,他自是再清楚不过。少时因为救段云岫而落水,后来大病一场。虽说已经悉心调养,但到底是落下了病根。这些年来,楚酌更是每日把药当饭吃。段明烛替他诊治过几次,那时候他就知道了,只怕这药,楚酌是要服用一辈子的。   段明烛思忖许久,仿佛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权衡,最终道:“弦歌,你的身子,朕会尽朕毕生所学为你医治。但是阿姐她喜欢你,她一颗心都放在了你的身上。你也是喜欢她的,不是吗?既然如此,你二人又为何不能结为连理?”   楚酌垂眸看着地,沉默良久,他才低声开口:“请陛下恕罪,臣并不喜欢长公主殿下。”   段明烛神色一变:“你说什么?”   楚酌缓缓俯下身,额头触上手背,艰难地道:“恳请陛下恕臣大不敬之罪。臣并不喜欢长公主殿下,对殿下无丝毫男女之情。望陛下收回成命,臣惟愿殿下,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   听了这话,段明烛的脸色立刻难看了下来。过了很久,他沉声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楚酌:“是。”   “抬起头来!”段明烛低斥道。“看着朕的眼睛再说一遍!”   楚酌起身,微微抬头,艰难地看着段明烛:“臣不喜欢长公主殿下,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段明烛气极,抄起手边的一个茶盏便要砸过去,但是他到底还是顾及着楚酌身子不好,万一伤到他更是麻烦。   楚酌望着他手中的茶盏,不躲不闪,微微阖了双眸。   “耽误了长公主殿下的大好年华,臣罪该万死。惟愿陛下息怒,余下罪责,臣一力承担。”   段明烛咬了咬牙,无话可说,最终抬手一指门口:“你给朕滚出去!”   楚酌深深地磕了一个头,起身退下了。   楚酌离开了许久,段明烛仿佛还是憋着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他给自己灌了不少凉茶,然而却也没能浇灭他心中的火气。   早在数年前,他就看得出来,楚酌与段云岫二人之间互有情意。即位这一年以来,他早就想让他们二人结为连理,可惜顾及栾党的阻碍,他一直没有下旨。如今阻碍皆被扫除,楚酌却告诉他,他不喜欢段云岫。   段明烛心下不由冷笑,他仿佛感觉,他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过了将近一刻钟,段明烛依旧没有缓和过来,最终实在受不了了,狠狠地将手中那个茶盏丢了出去。瓷器磕碰在地上,段明烛的余光却见碎瓷片溅起,恰好溅到了一袭白袍的下摆。   他顿时心尖一跳,抬起头来,看见来者,不由站起身来。   “先生!你没伤到吧?”   沈扶垂眸,望着手背上被碎瓷片划出的一道淡淡的痕迹,将手负到了身后,淡声问道:“何事惹得陛下如此不快?”   --------------------   后天见~ 第71章 恨难言(二)   段明烛没有回答他,只不管不顾地快步走到他身前,强行将沈扶那只手拿到身前仔细一瞧。   沈扶下意识想将手收回,却不想段明烛紧紧握着他的手腕,让他无法挣脱,无奈只得作罢。   段明烛看到他手背上那道一寸长的红痕,虽然没出血,但到底还是破了点皮,顿时心下一阵自责,连忙拉着沈扶的手腕坐到椅子上,也不假借他人之手,自己去取来伤药,小心翼翼地涂在了他的手背上。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沈扶不由微微动容。   “陛下……”   段明烛给他上着药,抬头看着他,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臣知道。”沈扶神色平和,温声道。“陛下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   段明烛正好憋着一口闷气,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把方才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并把楚酌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沈扶听完,若有所思片刻,道:“陛下可是当真相信,楚大人对长公主殿下没有丝毫情意?”   想起方才在殿内发生的事,段明烛气闷道:“我才不信。当年,楚酌刚到兵部任职的时候,岭南那边传来的军报,他都会反复看上好几次。他不就是想看看有没有阿姐的消息吗?这个楚弦歌,自以为藏得很深,谁不知道每次阿姐回京述职,他都会提前两个时辰到凤京府城墙上等她。”   沈扶面不改色,微微颔首,仿佛这些事情早已在他的意料当中:“楚大人并没有说真话,如此看来,他说他对长公主殿下并无男女之情,亦是托词。既然如此,陛下又何必动怒?”   段明烛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但他仍旧不高兴:“但朕赐婚的圣旨都被他退回来了,他执意不肯娶阿姐,朕能不生气吗?”   沈扶思忖了片刻,道:“或许,楚大人也是一心为长公主殿下着想。他是觉得自己难以长寿,将来若有万一,他定然不愿让殿下伤心……”   段明烛叹道:“可是阿姐已经知道了弦歌退婚之事,她一向喜欢弦歌,现在定然伤心死了。”   沈扶闻言,未置可否,只是无声叹了一声。   段明烛给他上完了药,用纱布包裹了一层,嘱咐道:“先生小心些,伤处三天内不要碰水。”   沈扶垂眸看了眼手上的纱布,静静地道:“就这点伤,不出明日就能痊愈,想必也等不到三天。”   段明烛一听,顿时不高兴了:“先生!”   “好好好,臣遵旨。”沈扶不欲为了这点小事起争执,索性还是顺着他。   段明烛这才满意。   然而,赐婚之事总不能这么不了了之,可是楚酌不愿意娶,也不能强行为之。一想到这里,段明烛倚靠在椅背上,仰了仰头,仿佛感到有些头痛。   沈扶见状,却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得安慰道:“陛下,婚姻之事,不能倒行逆施,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段明烛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在自言自语:“真想给弦歌下一剂药啊……让他们生米煮成熟饭。”   话音刚落,段明烛突然坐直了身子:“这主意好像还不错……”   沈扶:?   段明烛满是希冀地看着他:“先生觉得呢?”   沈扶皱了皱眉:“胡闹!”   段明烛哼哼道:“谁让他眼神不好,看不上阿姐。我就这么一个姐姐,看不得她受委屈。思来想去,这个主意最好。”   说到这里,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默默补充道:“宫里应该有那种药,但是大多都性烈,多多少少会伤身。弦歌他身体不好,定然用不了。我得研制一味温和些的药,至少于他身体无害……”   沈扶颇为无语:“陛下在胡说什么?”   段明烛看着他,认真地道:“先生要相信我的医术!弦歌虽然体弱,但是他的病我知根知底,我研制出来的药绝对不会有损他的身体!”   沈扶皱眉道:“这是伤不伤身的问题吗?楚大人他向来光风霁月,岂容得下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陛下是在帮长公主还是在害长公主?”   段明烛一听,脾气立刻上来了:“那又怎么样!他容不下,那就冲着朕来啊!到时候阿姐已经委身于他,他就算不想娶也得娶!”   “那陛下现在就去问问长公主,接不接受这样的法子。”沈扶听他这般强词夺理,实在无奈。“长公主向来心性要强,她宁愿不嫁也断然不会接受;至于楚大人,陛下若执意如此,楚大人宁为兰摧玉折。”   段明烛还想再分辨几句,可是又有些哑口无言。想了想,似乎觉得沈扶说得有理。可是刚刚想到了计策就这么被打消了,他坐在椅子上又丧气了起来。   “早知道,我当年就该跟着亭遥道人学学如何下蛊。干脆给楚弦歌下个情蛊,让他对阿姐这辈子都死心塌地!”   沈扶瞥他一眼:“你师父还会下蛊?”   “会啊,他是苗疆人。”段明烛靠着椅背,抱臂道,“可惜了,他留给我的医书里也没有关于下蛊的。”   “无论是下蛊还是下药,陛下还是尽快打消了这些念头。”沈扶说。“楚大人本就体弱多病,不要乱给他用药。”   段明烛哼哼两声,十分不满:“先生是不是不相信朕的医术?”   沈扶:“难不成,他不爱慕长公主也是病,陛下还能给他治好此病?”   段明烛气恼道:“看不上我阿姐,他就是眼神不好!”说着,他又开始苦恼起来。“阿姐年纪也不小了,这个楚弦歌,就舍得这么耽搁她!”   “婚姻大事,岂能一蹴而就?陛下也不必如此心焦。”沈扶道。   “我怎么可能不心焦。”段明烛长叹口气,“母妃曾经有过遗命,让阿姐尽快出嫁,还命我要多对此事上上心。可是楚弦歌不愿娶她,我上哪儿给她再找个夫婿来?”   沈扶看着他为难的模样,沉吟片刻,说道:“陛下,臣有一计,或许能让楚大人改变想法。最不济,能让他明白自己对长公主殿下的心意。”   --------------------   今天到下周三更二休一,所以明天会更~ 第72章 恨难言(三)   “比武招亲?”   乐涼王府的前厅里,丫鬟给两位主子上了茶。段云岫手里抓着个酒坛,没碰那茶,只漫不经心道:“我还没有这般恨嫁吧。”   “你没有恨嫁,母妃可是盼着你早点出嫁。”段明烛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朕也一样。你的婚姻大事,就是如今最重要的事。你瞧,为了这事,朕都亲自来你府上了。”   昨日楚酌退婚,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段云岫那里。段明烛知道她爱慕楚酌,如今遇到这种事,他担心她会一时想不开,于是出宫了一趟。   来到她府上,看到段云岫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他这才放心了下来。但是段明烛却发现,屋子里酒气浓重,段云岫抱着酒坛,眼睛里往日的神采已经不见了。   段云岫闻言,目光中依旧是无悲无喜:“不必如此,我已经没有什么成亲的心思了。”   “不会是因为楚酌吧?”段明烛一听,不由无奈道,“阿姐,就因为这么一个男人,你莫不是打算终身不嫁了?”   段云岫一听到这个名字,双眸不由微微眯起。   “天涯何处无芳草啊,阿姐,你为何一定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段明烛忍不住劝道。“他不过就是学识高有才华,能谋善断相貌也不错,除此之外到底还有什么好的?”   段明烛往她身边靠了靠,试图把酒坛从她手中取过来:“朕办这个比武招亲,就是为了找个比他更好的。朕都想好了,等你成亲的那一日,朕就让楚酌来喝喜酒,到时候他定然后悔没有娶你。”   段云岫将酒坛挪远了些,没让他拿到。沉默片刻,她突然间自嘲般轻轻一笑:“你说得对,他有什么好的。”   “既然这是母妃的遗愿,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嫁的。”段云岫停顿片刻,默默道。“既然如此,嫁给谁都一样,就当是为了完成母妃的遗愿吧……”   段明烛忙道:“怎么会只是为了母妃的遗愿呢?”   段云岫又灌了一口酒,失笑道:“母妃要我出嫁,无非是为了让我将来有个依靠。”   “你亲弟弟是当今圣上,何须你依靠夫家?”段明烛认真道。“母妃是希望将来你能过得幸福。阿姐,振作起来,好不好?”   段云岫微微愣神,许久没有说话。   片刻过后,她垂目望着酒坛里清液映出的倒影,问道:“这比武招亲,该如何操办?”   听到这话,段明烛心下一喜:“你答应了?”   段云岫:“能打赢我的,就算赢?”   段明烛闻言,不由失笑:“你要亲自上台守擂?倒也不必如此……”   “嗯?比武招亲不都是这个规矩么?”段云岫问。   “你是不是太小看朝中那些武进士了?”段明烛忍不住揶揄道,“你连我都打不过。”   “哦?”段云岫冷笑,“现在就去院子里打一架?”   “啊这就不必了……”段明烛忙摆手拒绝,随后冲她眨眨眼睛。“你是朕的亲姐姐,朕可舍不得让你上台打架。放心吧,既然是为你举办的比武招亲,到时候朕自有安排。”   ***   次日的早朝上,等议完朝堂上的一应琐事,临近退朝时,段明烛又说起了为乐涼王长平长公主段云岫招夫婿的事情,等说到举办比武招亲之时,台下又是一阵哗然,毕竟皇室公主比武招亲,还是我朝第一例。   先前,陛下在朝堂上第一次说起为公主选婿的时候,众人便议论纷纷。毕竟,段云岫的身上的头衔实在是太多了,既是皇室的长公主,又是陛下亲封的乐涼王,还是战功赫赫的封疆大吏。不仅如此,公主还文武双全,有才有貌,若是谁能娶到她,绝对是光宗耀祖的喜事。   只是越是如此,那些想娶公主的人就越发自惭形秽。公主身份尊贵无比,又岂能是他们能配得上的?所以纵然是想当驸马,也只是想想罢了。   但如今有了一个机会,不论家世,不论官职,只要品行好,身家清白,能在比武招亲上胜出,就能娶到公主。几个尚无家室的武职倒是显得有些兴奋,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家中子嗣尚未成亲的,也开始琢磨是否让他们来参加这比武招亲。   “此事交由礼部统筹承办。比武场地由工部负责,一应用度报由户部审批。”龙椅上的昭宁帝淡淡道。“比武招亲定在下月初十,诸位要在月初就做足准备。”   礼部、工部、户部三名堂官站了出来,手执笏板躬身一礼:“微臣谨遵陛下吩咐。”   然而,礼部尚书袁宜哲却不禁心下起疑,公主成亲,虽说是该他礼部来负责,可是比武招亲,那应该是要兵部来负责啊,起码也是礼部承办,兵部协办,如今不知为何,兵部却被完全摘了出去,悉数让礼部来筹办。   袁宜哲猜不透陛下心思,只能试探着请示,称招比武判官、比武器械、以及招募参与者都需要兵部来协理。   话刚一说完,袁宜哲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仿佛觉得,陛下在听到“兵部”二字的时候好像有些不太高兴。最后,陛下让玄羽司都指挥使贺浔来负责报名和招募的事情,又命其从燕梧铁骑中选出几位有军阶的武将来一同担任裁判。至于所需兵器,也一并交由玄羽司来负责。   次日,玄羽司发下了文书,凡是身居凤京府、在朝廷任职、年龄在二十到三十之间、为人正直家世清白的未婚男子均可前往玄羽司报名比武招亲。消息甫一放出去,当日报名者便超过了五百余人。毕竟报名也不花银子,而且这么多人参加,比武输了也不丢人,万一能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赢到最后,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好事。   日子很快便到了八月初十,时值初秋,天气却依旧十分炎热,比武招亲终于开始了。   规则很早之前就已经挂出来了。此次比武前五轮随机抽签,两两对决,败者淘汰。根据胜者的招式、用时和力量等因素,几位判官给出评分。等到淘汰到只剩下十人的时候,由积分最高者守擂,余下的人上台打擂,若是擂主赢了,则换下一个人挑战,若是输了,胜者担任新的擂主。   五日过后,前五轮比试终于结束了。第六日便是最后那十个人比试的日子。驸马之位究竟花落谁家,今天就能见分晓,于是在今天,昭宁帝的御辇驾临西苑校场,朝中各个衙门的堂官也须一并出席。   段明烛本想让段云岫一并来看看,然而段云岫却没什么兴致。段明烛无奈,他想起来她的那句“嫁给谁都是一样的”,方才后知后觉,不能嫁给楚酌,她已经不在乎嫁给谁了,嫁人也只是为了完成孝贤皇后的遗命。   今日的擂主是一名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远远望去,但见他皮肤黢黑,身材很壮,一脸络腮胡子,相貌实在说不上好。   这样的一个人,让坐在擂台一侧观战的楚酌蹙了眉。   比武马上开始了,由抽签决定上场顺序,礼部一名官吏高声道:“第一场,擂主,北城兵马司百户,王舟。挑战者,京卫指挥使司吏目,张朝。”   听到此人的官职,楚酌没想到,此人居然还是隶属于兵部。   五城兵马司分别为中、东、西、南、北城兵马司,主要负责的是京城内的治安,由兵部管辖。而百户是五城兵马司九品官吏,他上级还有镇抚使、指挥经历、指挥使,还有统领五城兵马司的总督。五城兵马司提督的再上一级才是身为兵部尚书的楚酌。   鼓槌敲响锣鼓,第一场比试开始了。按照规矩,挑战之人先出招,守擂之人后出招。于是那个名叫张朝的人提枪刺过来,王舟左腿后撤成弓步,举刀相抵,一瞬间,两人已经交换了一招。随后,王舟用力撩开他的枪,举刀劈去,张朝闪身堪堪躲过,紧接着第二刀迎面而来,他便有些招顾不及。   两人都属于力量型的武者,一招一式都非常沉重,这样的打法是极其消耗体力的。三十多招过后,张朝已经开始颇显狼狈,而王舟不愧是五百余人中脱颖而出的守擂着,他倒是尚且算是游刃有余。又过了十几招,张朝被对方的拳风扫到在地,伴随着铜锣的声响,这一局已经结束了。   紧接着,便是下一位挑战者。   高位上的段明烛兴致缺缺,不知不觉间打起了哈欠。他向来坐不住,没过多久就开始坐没坐相。只是台下还有不少大臣在看着,身侧的韩卓不得不时不时上前,低声提醒他端正坐姿。   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了。众人没有想到,这个叫王舟的百户居然这么厉害,单挑八个人全都赢了。很快,他就打到了最后一个。   楚酌的眉头越蹙越紧,始终盯着擂台上的一举一动。很快,但闻铜锣一声清脆响声,最后一场也打完了,胜出者便是擂主王舟。   如此,驸马的人选也落定了,台下观战的人纷纷鼓起了掌。   段明烛凤目微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了跪在台下的王舟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既然如此,你便是长公主的驸马了。袁爱卿。”   “臣在。”袁宜哲忙站了出来。   段明烛:“长公主的婚礼,就交由礼部来操办。一应规制和用度,不得辱没了长公主的身份。”   袁宜哲:“微臣遵旨。”   比武招亲既然结束了,段明烛第一个离开了。坐了一个多时辰,他早就坐不住了。紧接着,诸位观战的大臣也各自散去,校场上只剩下了几名礼部官员处理后续事务。   楚酌仍然坐在原处,面容微凝。   “侯爷,该走了。”身旁的一名近卫低声道。   楚酌神情肃穆,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波澜,他仍紧紧盯着校场,迟迟未动。   “侯爷?”   “去调查一下那个王舟的家世,今晚之前回禀给我。”楚酌眉心紧蹙,冷声言道。 第73章 恨难言(四)   “你的意思是说,那王舟家里已经有三名小妾?”楚酌凝眸问道。   “是。”一名近卫单膝跪地道。“但他还未成亲,家中并无妻子。”   “岂有此理!”   楚酌鲜少动怒,然而当他一掌拍在桌子上的时候,他身前的那名近卫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家公子生气了。   “此人家中已有妾室,为何还能参与此次比武招亲?”   那近卫略显为难:“这……属下不知。”   楚酌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沉声道:“你去一趟玄羽司,让贺浔来府上一趟,我有话问他。”   “是。”那近卫起身而去。他只知道以前贺浔是自家公子的心腹,可是自从他升任玄羽司都指挥使之后,就鲜少出现在府里了。   半个时辰后,那近卫独自一人回来了,楚酌却没有瞧见贺浔。   “人呢?!”   “回禀公子,属下没见到贺指挥使。飞鱼司的于经历说他有事在忙,会帮属下转告的。”那近卫一五一十地道来。   楚酌:“怎么,你没说是我找他?”   “只跟贺指挥使的下属说了……”   楚酌面色未改,盯着他良久,最终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   夜色渐深,天也凉了下来。往日这个点,楚酌已经歇息了,而今日他却依旧披着一件对襟,坐在灯前温书。   管家来催促了几次,楚酌摆摆手让他下去。直到有人在府外下了马,披星戴月地踏入府邸,推门而入,在他面前单膝跪地。   “见过公子。”贺浔低声行礼,“属下来迟了,望公子见谅。”   楚酌看都没有看他:“能来就不错了。原来,我还能使唤得动贺指挥使。”   贺浔就知道他会生气,在听到下属说,楚酌派人来寻过他一次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挨骂了。忙完手头的事情,快马加鞭一路从宫城赶回靖安侯府,没想到公子竟然一直在书房里等着他。   贺浔低着头,满是愧疚:“今日比武招亲,长公主殿下刚定下亲事。属下被主子派去处理一些琐事,一时没能腾出空来。等料理完那些事,属下就快马加鞭地来了。”   听到这里,楚酌神色微暗。长平长公主身份贵重,又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她的婚事,好似成了国事,朝堂上为了这桩婚事都开始各自忙碌。唯有他兵部,仿佛被陛下遗忘了一般,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楚酌沉眸,道出了唤贺浔前来的目的:“我问你,那些参加比武招亲的人,是你负责招募的?”   贺浔一怔,如实答道:“主子确实是将此事交给了属下。”   “那你是按照什么标准招募的?是个人就能参与此次比武招亲么?”楚酌皱眉道。“那王舟家中已经有了三房小妾,他报名的时候,你难道没有问清楚?”   贺浔仍然跪着,听他质问,抬头慌忙解释道:“公子明鉴!报名标准是礼部拟定的。礼部的袁尚书说,只要是适龄男子,未成家,在朝廷任职就可以报名。我朝规矩,家中有妾无妻者不算成家,属下是真没想到会有人钻这样的空子……”   楚酌闻言,心下细思片刻。贺浔说的不无道理,只能说是礼部拟定的标准不合适,偏偏这种情况无法上奏陛下。比武招亲都已经结束了,又说报名标准不合适,如此一来,损的是陛下的颜面。   见他不说话,贺浔思索片刻,小心翼翼道:“公子,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长公主殿下啊?不过事已至此,为今之计,要么你和主子好好商量商量,要么……”   “你胡说什么?”楚酌打断他,“我何时惦记长公主了?”   “公子不是不希望长公主殿下嫁给那个王舟吗?”贺浔小声说,“不过这事确实是礼部的漏洞,实在不行,公子上疏弹袁尚书一本,如果事成,说不定主子会收回成命。”   楚酌顿了顿,似乎在想此法是否可行。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摇了摇头:“交给你一个任务,让你戴罪立功。”   贺浔心说我本来也没什么错,嘴上却道:“公子尽管吩咐。”   随后,楚酌微倾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贺浔忙点头应下。   ***   这几日,为了忙长公主段云岫的婚事,礼部忙得不可开交。然而婚礼在即,那位准驸马王舟却突然要面见陛下,称有非常重要的事。   韩卓心想,此人马上就要跟主子成亲家了,见一见也无妨。于是通报了一声之后,就让他进去了。   王舟身为五城兵马司的百户,从未亲眼见过陛下尊容。只是如今他跪在养心殿书房里,头都不敢抬一下,直接禀明了来意,称他要退婚。   段明烛闻言大怒,问他原因,他说,他跟他家的一名侧室恩爱有加,已经准备择日将其抬为正室,故不能再娶长公主。段明烛问他,既然如此,又为何参加比武招亲,王舟支支吾吾没答出个所以然,段明烛看到他这副模样怒意更甚,遂将其拉下去打了五十大板。   结果打完了,王舟还是坚持称不想娶公主。段明烛自然不想自己的亲姐嫁给这样三心二意之人,故又将他罚俸一年,赶了出去。   此事传到朝堂中,众人知道,长公主殿下的婚事算是告吹了。礼部的官员更是有口难言,他们为了这婚事辛辛苦苦准备了十几日,结果都白干了。   这还不算什么,礼部尚书袁宜哲还被礼科一名给事中参了一本,称他先前承办比武招亲之时,未曾规定家中有妾室的也不许参与此次比武招亲,所以才导致了这个结果。袁宜哲上疏陈己过,主动请旨罚俸一年。   忙碌了两个多月的比武招亲,就这么结束了。长平长公主仍旧没能觅得如意郎君。   这一日,兵部衙门散值之后,楚酌乘坐一顶四人抬的暖轿回了靖安侯府,刚一落轿,楚酌正要从轿中走出来,却瞧见一杆长枪插在府邸门口。   看着这幅场景,楚酌不由微微一怔。   楚酌转头,却见段云岫绑着高高的马尾,身着轻甲,抱臂倚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楚酌定了定神,上前行礼:“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段云岫觑他一眼,凉凉道了一句:“免礼。”   楚酌直起身来,抬眸看了看门口插着的长枪,面容未改,问道:“不知长公主此举,可是微臣有何得罪之处?”   “你说呢?”段云岫眯了眯眸道。   “微臣不知。”   段云岫冷笑一声:“楚大人也是读书人,没听说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本公主大婚在即,楚大人手腕通天,竟然也有法子让这婚事桩告吹。实在是让本公主佩服。”   楚酌面色不变,淡淡道:“微臣委实冤枉。殿下口口声声说是在下做了手脚,可有何证据?”   时间倒回到五天前,楚酌在府中召见贺浔,并委派给了他一个任务。他要贺浔挖地三尺,找到王舟的把柄,并且是能让他主动退婚的把柄。   贺浔虽然是燕梧军出身,但是自从他回到凤京府,做的都是搜寻和侦查的工作,这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他也不负所托,隔了两天就查出了王舟的把柄。   原来,这个“王舟”的本名并不叫王舟,叫黄方,真正的王舟早在三年前就病逝了。但这个王舟不是五城兵马司普通的军士,他是世袭的军士。按照祖制,世袭军户父死子替,如果没有儿子,那这个位置就应该被注销军籍。   可世袭军籍和普通军籍有着天壤之别,单是俸禄就高出了一倍。这个王舟没有儿子,他死后,理应注销军籍,可是五城兵马司的堂官李顺才动了歪心思,让他的远方外甥黄方改名王舟,顶替了这个位置,至于他的俸禄,与李顺才平分。这个做法叫作“吃空额”,无疑会让朝廷多支出一笔银子。   楚酌听了之后倒是颇为意外。本想打探些“王舟”的把柄,却没想到有了其他收获。他虽身为兵部尚书,但并不直接管辖五城兵马司的事务,这些小事他也管不过来。但他没有想到,这些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的手下。   次日,楚酌直接派人将李顺才和黄方,也就是冒名王舟的那个人提到了兵部衙门。   李顺才在五城兵马司提督的位置上已经干了七八年了,想当年他刚升到这个位置的时候,楚酌才刚刚连中三元,入朝为官。哪想这才七八年的光景,这个年轻人已经成了二品大员,而他依旧还是那个五城兵马司提督。   如今,他莫名其妙地被提来自家堂官的值房里,也不知道究竟所为何事,只能埋头跪在这个比他小了一轮的年轻人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卑职王顺才,叩见部堂大人。”   旁边正是那个在比武招亲中夺得魁首的“王舟”:“卑职王舟,叩见部堂大人。”   书办来给楚酌换了新的茶,楚酌端着茶盏,撇开浮沫,浅饮了一口,随后瞟了一眼二人。   “你叫王舟?”楚酌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王舟”愣了愣,点了点头。   “还是黄方?”   两个人闻言,心里同时一咯噔。   “王舟”急忙道:“卑职叫王舟啊,黄……黄方是谁?卑职不认识……”   “还敢狡辩!”楚酌狠狠的一掌拍在桌上,茶盏摇摇晃晃,险些掉下来。“王顺才,本官问你,他叫什么名字?”   王顺才也被吓坏了,黄方冒名顶替王舟已经三四年了,而且吃空额的事情也不止五城兵马司这一各衙门,他实在不知道楚酌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可是他既然已经知道了黄方这个名字,他也无法再隐瞒下去,只得磕头求饶。   “大人恕罪!卑职只是一时糊涂!大人恕罪啊!”   楚酌见他已经承认了,神色也略微缓和下来:“陛下向来治军严谨,若是本官将此事上奏,你们二人的脑袋保不保得住,也并未可知。‘王舟’刚被选为长公主殿下的驸马,若是陛下知晓,真正的王舟早就已经去世了,你猜他会如何发落你?”   两人一听,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住地磕头。   楚酌要的就是他们求饶害怕,他面色不改,淡淡道:“黄方,本官给你两条路。一条就是方才说的,本官将此事如实上奏陛下,你脑袋搬家。另一条就是,你寻个由头,主动退婚。本官可以为你保守秘密。不过吃空额一事,本官也断不能容忍,等此事一了,你二人一同滚出五城兵马司。”   黄方忙答应着:“卑职愿意退婚!谢大人饶命之恩!”   次日,黄方前去面见陛下,亲自退了婚,虽说挨了五十大板,好在命保住了。此事楚酌做的隐秘而滴水不漏,除非段云岫先抓到王顺才和黄方,然后对其严刑拷问,否则她断然拿不出证据证明此事是楚酌做的。   段云岫身边可没有贺浔那样的密探,她只能自己打探了一番,当得知“王舟”退婚前一日曾经去过兵部衙门,她就已经怀疑甚至已经肯定,这事就是楚酌做的。   但是,“王舟”在兵部衙门曾经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这她无论如何都查不出来,也确实拿不出证据此事跟楚酌有关。   此时,在靖安侯府门口,段云岫紧紧地盯着他冷声道:“公道自在人心,是不是你的手笔,楚大人自己应该清楚。” 第74章 恨难言(五)   楚酌思忖片刻,避开了她的视线,静静道:“臣不知殿下何故对臣这么大敌意。不过即便如此,那王舟家中三房妾室,殿下难道当真愿意嫁给他,与别人共事一夫?”   “本公主愿意与别人共事一夫,关你什么事?”段云岫冷笑。   楚酌听到这番冷言冷语,渐渐垂下眸子:“微臣不敢过问殿下的私事。可既然是婚姻大事,殿下岂能当做儿戏,草草了之?”   “你这叫不过问本公主的私事?”段云岫嘲讽道。   楚酌终于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段云岫知道她的话不好听,可是相较于楚酌那日在段明烛面前,亲口说出的那句“不喜欢她”,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既然如此,她已经不在乎自己会嫁给谁了,之所以要尽快成亲,也不过是为了完成孝贤皇后的遗愿。可这个楚酌,偏偏在这时候阻拦她的婚事,让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更是生气,于是狠了狠心,挑了一句她能想象得到的最绝情的话。   “烦请楚大人日后不要再管本公主的闲事。”段云岫冷冷地盯着他。“本公主——跟、你、不、熟。”   楚酌藏在宽袖中的手瞬间绞紧了袖口。   段云岫最后看了他一眼,从地上拔出长枪,随后踩着马镫上了马,握住缰绳,一夹马腹扬长而去,激起一片灰尘四扬。   楚酌转身望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那些飞起的尘土让他的眼睛想落泪,却怎么也落不下来。除了胸口发闷和心中绞痛,他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长平长公主的婚事仍然没有着落,段明烛在早朝间与群臣商议此事,准备再举办一次比武招亲。   下了早朝,段明烛回到养心殿不久,韩卓来报楚酌求见,段明烛让他进来了。   楚酌入殿后,规规矩矩地下跪行礼:“微臣楚酌,恭请陛下圣安。”   段明烛看了一眼韩卓,示意他去扶他起身。   “弦歌,你来找朕,可是有什么要事?”   韩卓上前,正欲扶起他,楚酌却没有动:“回禀陛下,微臣……有事相求。”   “哦?”段明烛轻笑,“什么求不求的,你的事情,朕何时不答应过?”   他早在很久之前就免了楚酌的跪礼,可楚酌每次见他基本上都会规规矩矩地行礼。一来他是实实在在地将段明烛看作是所效忠的主上,二来便是“有事相求”。而段明烛此时也基本上能猜到他想说的是什么事。   楚酌跪在原处,定了定心神,将已经打好的腹稿一一道来:“日前,礼部为长公主殿下举办比武招亲,最终却选出了一个三心二意,心怀不轨之人,实在算不上殿下的良配,这实乃礼部之过错。如今陛下要为殿下举办第二次比武招亲,若是仍旧由礼部承办,微臣以为,并不合适。”   段明烛缓缓点了点头:“那你觉得,应该怎样才算合适?”   楚酌道:“还望陛下亲自为殿下挑选夫婿,不要再举办比武招亲了。”   “说得简单,做起来难啊。”段明烛看着他,“弦歌可有推荐的人选?”   “……并没有。”楚酌看着低垂在御案下的明黄色锦缎,轻声道,“但是臣以为,驸马至少也应该是世家出身,六品以上,洁身自好之人。”   “说得不错。”段明烛沉吟片刻,又突然为难道,“按照你说的这个标准,朕曾经为阿姐挑选过一个。他确实是世家出身,洁身自好,还是二品大员,可是被他拒绝了。”说罢,他端起了放在一旁的茶,浅饮了一口。   楚酌闻言,不禁脸色稍变:“……陛下何必取笑微臣。”   “确实是引人发笑。”段明烛淡淡地看着他,“楚弦歌,你又不愿意娶她,还管三管四。你以为阿姐她还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儿么?”   楚酌闭了闭眸,一言不发。   段明烛看着他,沉声道:“她最好的年纪,是在岭南一边跟西越人打仗一边思念着你度过的。她已经二十四了,不年轻了,你不让她嫁人,是准备再耽误她几年?”   楚酌听了这话更是无地自容,心里从未这般痛过。他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叩到手背上,声音已经有了隐隐的发颤。   “微臣知罪,此皆为微臣之过……”楚酌深吸一口气,忍着心中绞痛说道,“只是臣要仍斗胆请求陛下。”   段明烛冷眼看着他,听他椎心泣血地道。   “还望陛下看在臣这些年以来兢兢业业的份上,为殿下寻一个好夫婿。”楚酌闭上了眼睛,“微臣只有这么一个心愿了。”   君臣二人一坐一跪,屋里突然间安静了下来。段明烛蹙着眉,定定看他许久,仿佛想彻底地看透他心中所想。   段明烛一直觉得,楚酌此人从来不会让任何情绪流露于表面,一切都深藏在不动声色的表象之下。可唯有碰到有关于段云岫的事情,他才会流露出如此失态的一面。   既然段云岫是他重要的人,他又为何一定要将她拒之以千里之外呢。   段过了良久,段明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了一眼韩卓:“去把他扶起来。”   韩卓走上前去,弯下腰将人扶起:“楚大人,请起。”   楚酌不想过于咄咄逼人,于是站了起来,抬起眸子,看了看他:“不知陛下,可否答应微臣所求?”   段明烛皱着眉道:“她是朕的亲姐,朕比谁都希望她能嫁个好夫婿。”   楚酌这才放心下来,抬手再行一揖礼:“微臣谢陛下隆恩。”   段明烛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楚酌离开后,韩卓出门送他。屋子里似是只剩下了段明烛一人,正在这时,他却突然开口道:“先生能猜得出弦歌的心思么?”   这个时候,屏风后面突然走出来一个广袖白袍之人,但见他身形颀长,眉目清雅淡然,气质超群,遗世独立。   “依臣看,楚大人还是钟情于长公主殿下的。”   “可他还是不愿意娶阿姐啊。”段明烛坐在桌后,撑着下颌,默默道。“你这比武招亲的法子不会不灵吧?”   “陛下且再等等。”沈扶说。“若是不灵,微臣任凭处置。”   一听这话,段明烛仿佛突然来了精神,不由抬头看向他:“真的?”   沈扶看着他不知打什么鬼主意的模样,不由微蹙双眉。   段明烛眨了眨眼睛,狡黠道:“朕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此时屋里并无旁人,沈扶曲指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说正事呢,陛下在想什么?”   段明烛假意吃痛,满是怨念地揉了揉额头。   沈扶思忖片刻,转移了话题:“楚大人不过是觉得自己身体不好,配不上长公主殿下。否则,他们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是吗?”段明烛换了个姿势,改为靠坐在椅背上,歪了歪脑袋,看着方才楚酌所立之处。“他们现在也可以是。”   沈扶看向他,顿时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段明烛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朕是天子,既然朕赐婚,那他们就得天造地设。” 第75章 恨难言(六)   自从王舟退婚之后,段明烛马上下旨,为长公主段云岫举办第二次比武招亲。由于礼部尚书袁宜哲之前已经被参过一本,所以这次更加谨慎起来,唯恐再出现什么纰漏。   他拟好了报名条件,写成奏疏,又给礼部的几个下属阅览了一边,确认没有问题,才呈了上去。   哪知没过两天,段明烛下旨取消了比武招亲。袁宜哲兢兢业业数日,礼部也为着这第二次比武招亲忙了数日,一朝取消,更是令他们有口难言。   听说,有人瞧见长公主段云岫得知此事,非常生气,亲自前去养心殿询问缘由,最后却无功而返。   段云岫一不痛快,就跑去了京郊大营。八月末的凤京府,天已经渐渐凉了下来。今日的风还很大,段云岫坐在辕门处,高高的马尾被风吹起,几捋乱发拂面。   她听着校场喧嚣的练兵声,拿起酒坛猛灌了一口。烈酒过喉,胃里但觉滚过一阵火辣。不知过了多久,夕阳渐落,校场上喧嚣的声音渐渐消失,练兵已经结束了。一坛酒全被她灌了下去,仍觉十分不过瘾。   “再给我拿一坛酒来。”段云岫吩咐站在身侧的副将。   那副将说道:“回禀殿下,营中的酒并不多,方才已经是最后一坛了。”   段云岫眉心一蹙,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她酒量尚不错,至少相比段明烛要好一些。喝一坛锦江春尚能清醒,再喝第二坛就不一定了。只是她现在心里异常地烦躁,除了喝酒,她想不出该如何排解。   今日,养心殿突然传出旨意,称长平长公主的比武招亲取消。她亲自去询问原因,她的好弟弟却说,这是楚酌的意思。   段云岫更是生气,楚酌插手过一次她的亲事,她姑且容忍了,这次不知又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让陛下取消比武招亲。   出了宫,她骑马去了靖安侯府,打算找楚酌算账。可是楚酌好像早就料到她会来,根本不在府中,也不在兵部衙门,就连侯府管家都不知道人去了哪儿。   她心下无处发泄,于是骑马来了京郊大营。   那副将低头不语,段云岫扬手一掷,将酒坛狠狠地抛了出去,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没有酒,就给我叫几个人来。”段云岫斥道。   “叫人?”副将愣怔地看着她,“殿下要找何人?”   “能打架的,武功高的。”段云岫皱眉道。“上次比武的头几名,全都给我叫来!”   “……是。”   “等等。”段云岫又叫住他。“还得是未成家的,已经有家室的别来。”   “属下这就去!”   那副将丈二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问,转身叫人去了。   几个被叫过来的岭南军站成一列,看着他们主子从石阶上站了起来,负手而立,目光冷然。   “你们都没成家吧?”   几名岭南军互相对视一眼,随后摇了摇头。   “有相好的姑娘没?”   几名岭南军摇着头说“没有”。   “那就行。”段云岫喝完了一坛烈酒,除了脸色不太好看,倒是看不出任何异样。   “你们几个,挨个儿上。把看家本领使出来。”段云岫道。“今天谁打赢了我,谁就是公主驸马。”   话音一落,那几个岭南军倒抽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站在段云岫身边的那名副将总算明白,方才公主让他去找几个单身能打的到底是何意。   既然有了吩咐,那几个岭南军也不敢不从命,都各自去拿了家伙。下属送来了一柄长枪,段云岫倒提着枪,扬了扬下颌,示意最边上的那个岭南军上前迎战。   对上自己的主将,那个士兵难免犯怵。甫一交手,段云岫便使出了千钧之力,长枪倏地刺了出去,那士兵躲得十分狼狈,而段云岫此时本就心烦气躁,找不到地方发泄,这长枪在她的手中仿佛有破竹之势,令对手难以招架。   二十招开外,那个士兵已经招招都是破绽,躲都躲不及,遑论出招。段云岫长枪一扫,狠狠敲在了对手的膝窝处。他的小腿一麻,瞬间脱力,膝盖撞到地上,磕得生疼。   段云岫收了枪,神情未变。   “下一个。”   另一名岭南军惴惴不安地走上前来,段云岫看都没看他,直接出招了,同样是雷霆万钧的枪法,将对方打得束手无策。   第三个人,段云岫索性将长枪扔到了一边,换成了相对轻薄的剑,哪知还是让对方毫无招架之力。一场车轮战下来,段云岫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碎发贴在鬓角上,后背也已经被汗浸湿了。   下属递上来汗巾,段云岫接了过来,随意抹了一把脸。瞧着那几个岭南军已经全部落败,她将手中的剑随手抛给亲卫,转手回了大帐。   “殿下,可需属下去备热水?”   “去吧。”   段云岫将一身轻甲脱了下来,走到脸盆架前,捧起清水洗了一把脸。   “吩咐下去,再找几个能打的来,刚才那几个实在不成器。”   “……是,属下遵命。”   就这样,一连三日,在京郊大营练兵之余,段云岫就叫人来跟她比试,赢了的就可以夺得彩头。可是三天过去了,没有人能赢得过她。   一来那些岭南军确实打不过他们的主将;二来对手是当朝长平长公主殿下,那些人在跟她比试的时候,难免有所顾虑;三来,赢了她就得当驸马,这谁还敢赢……听闻,上一个在比武招亲赢得魁首的“驸马”挨了五十大板。   烈风呼啸而过,段云岫将长枪立在地上,站地纹丝不动,唯有她长长的发梢在风中飞扬。   “怎么,都没拿出看家本事?”段云岫冷冷地看着那些刚刚被她打败的士兵。那些人刚比试输了,一个个都灰头土脸地低着头。   “还是说,驸马这个彩头,你们都瞧不上?”段云岫问道。   一群人静悄悄的,没有人敢搭话。   段云岫失了耐心,不由皱眉催促:“回话!”   一名胆子稍大一些的岭南军站了出来,小心翼翼道:“末将不敢!末将确实不敌殿下。”   段云岫心里烦躁无比,呵斥一句:“都滚去加练一个时辰!”   那些岭南军如遇大赦一般纷纷跑去加练了。   段云岫吩咐副将再去挑人,她就不信了,她堂堂大晟长公主,连个驸马都找不到。   副将却十分为难地道:“营中武功高强的弟兄们,都已经败给您了。”   “再去找!岭南军几万人,以前跟西越军打仗不是跟切瓜一样么?难道就找不出一个能打的?”   “殿下武功高强,弟兄们确实不敌……”   “是么?”段云岫冷笑一声,“岭南军没有,那就给我从燕梧军里找!”   让段明烛取消比武招亲,那就从他的燕梧军里赔一个驸马给她。   “……是,卑职这就去办!”   回了军帐之后,她洗了一把脸,正准备修整一番,继续去单挑,却听见门口又有人进来了。   段云岫以为副将又回来了,于是毫无耐性地道:“不是让你去挑人了吗?你又回来作甚?”   门口那人却没有说话。   “怎么,难不成燕梧军也挑不出一个能打的?”   段云岫拿布巾将脸上的水渍擦干净,身后那人还没有说话,她不由蹙眉回头看去。待她逆着光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她不由面色一变。   来者面容清隽,眉轻且淡,唇上少了几分血色,带着些许病态的苍白。此时,他正逆光站在门口,稍显局促,手绞紧了衣袖。   “……殿下闹够了没有?” 第76章 恨难言(七)   段云岫看见来者,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想把副将叫来问问为什么有人来了不通传,这京郊大营的中军帐难道是谁都可以进的不成。   可是她转念一想,兵部尚书统管整个大晟的军事,不仅分管各地驻军的军需,还有军队调动以及武官任命的权力。楚酌想进京郊大营,没人敢拦。   “你来干什么?”段云岫随手把布巾扔到脸盆里,神情间满是戒备。   楚酌看着她鬓角的头发湿了些许,便知道她刚跟人打完架。今日下朝,他偶闻兵部同僚提起,长平长公主在军营里连续三日跟人比武,以驸马作为彩头,然而三天过去了,却无一人拿到这彩头。   楚酌轻叹一口气,缓缓走上前来,依礼行了一揖,随后说道:   “京郊大营隶属于五军都督府,殿下身为乐涼王,又是岭南军主将,利用职位之便在营中招婿,这不合规矩。”   段云岫一听,不由嗤笑:“不合规矩?《晟律》中的哪一条规定本公主不能在营中招婿?即便如此,那你为何不直接参我一本?”   楚酌敛目不语。   段云岫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去,抱臂绕着他踱步。   “前些日子,你去找过陛下,让他取消了本公主的比武招亲,是不是?”   楚酌垂手肃立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段云岫此时身着一袭铠甲,腰间还挎着方才比武用的长剑,就这样围着楚酌抱臂踱步。楚酌整个人都处于她的阴影之下,十分不自在。   “说话啊。”段云岫催促道。“怎么,敢做不敢承认?”   “下官确实是找过陛下。”楚酌不卑不亢地道。“陛下为长公主的婚事烦扰多日,臣身为朝廷命官,理应为陛下分忧。”   “你分的是哪门子忧?”段云岫停了下来,盯着他看。“你是帮本公主找到夫婿了?还是帮礼部一同筹办比武招亲了?”   楚酌又不说话了。   “你直接让陛下取消了这比武招亲,你分什么忧了?”段云岫冷笑一声。“楚弦歌,本公主只是想成个亲完成我母妃遗愿罢了,到底哪里得罪了你,让你这般作对?怎么,你没成亲,难道也不让别人成亲?”   段云岫咬了咬牙,越说越气愤,不知不觉便口不择言起来:“还是说因为幼时本公主害得你落水生病,你非要借此机会报复回来?!”   说罢,段云岫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把这辈子的狠心都用光了。   果不其然,楚酌听了这话,脸色已经难看得要命。   他平复了很久,可是心里却止不住地疼,最后抬起眸,艰难地看着她:“在殿下心里,臣难道是如此不堪之人?”   “这不是你想要吗?”段云岫望着他,满眼都是失望。“你不就是想让我对你彻底死心吗?这样我就不用嫁给你了。我已经在尽力了,楚弦歌,我都已经快要放弃你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听到这话,楚酌呼吸一滞,但觉心口发闷。   “臣……臣只是希望殿下能觅得一良人,而并非为完成孝贤皇后遗愿草率嫁人。”楚酌悲戚地看着他,“公主,难道臣真的只是在多事吗?”   “那你说说,你为何要我觅得良人再出嫁?”段云岫的眼尾已经泛了红,她死死地盯着楚酌,质问道,“你凭什么管这么多?就算你是堂堂靖安侯,兵部尚书天子近臣,你跟本公主到底是何干系,还能管得到本公主的婚事?楚弦歌你管的是不是有些过宽了?!”   楚酌听着她这一连串的质问,他藏在袖中的手都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是啊,他凭什么管段云岫?他以何立场对她的婚事指手画脚?纵然他打心底里愿她能够嫁得好一些,将来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可是,伤她最深的那个人,偏偏就是他楚酌。   楚酌用力绞紧了袖口,他故作镇定的声音里满满都是颤抖:“殿下教训的是……日后,微臣不会干涉殿下的婚事了……”   段云岫泛红的眼尾依旧在紧紧地盯着他,而楚酌已经不敢再与她对视。   “臣回府之后会上一封请罪的折子,臣不敢奢望殿下宽恕,只愿殿下莫再因微臣而动怒。”说罢,楚酌缓缓地敛衽而跪,俯下身,额头触到地上,“微臣叩谢殿下。”   段云岫低头看看跪在面前的人,眼眶里已经含了泪,却一直没有掉下来。   随后,楚酌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他没有再看她,草草地道了一声“微臣告退”,便准备离去。   “楚弦歌!”   段云岫突然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不知为何,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她想让楚酌再也不要干涉她的婚事,楚酌如今已经答应了,可是段云岫却仿佛心底破开了一个大窟窿,她不禁质问自己,为何目的达成了,她却依然这么难受。   楚酌止了步伐,却并没有转身。   段云岫站在原地,双眸泛着红,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道:“日后,我还会继续比武招亲的。”   “……”   “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市井小民,能打得过我的,我就嫁了。”   “……”   “在此之前,我最后,最后问一次,你愿不愿意当驸马。”段云岫紧盯着他,“这是最后一次问你。走出这顶军帐,这句话我绝对不会再问下一次,你也不必过问我会嫁给谁。”   “……”   “现在,你走出这个军帐;或者,过来,到我面前。”段云岫的眸子已经红得快要滴血一般。“这是最后一次,让你做抉择。”   楚酌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步伐,依旧没有转头看她。   军帐里陷入了沉默,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很难选吗?那我帮你选一个。”段云岫的声音开始发颤,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走出去啊!你楚弦歌不是最是绝情吗!你走出去啊!”   楚酌艰难抬头,看着大帐门口的帷幕近在眼前。   只要伸手将其撩开,就能迈步而出。   而身后的段云岫,正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第77章 唯此愿(一)   楚酌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作,除了脸色不是很好看,什么表情都看不到。但若是仔细看去,他额角的青筋显现,血管突突跳动着,薄唇抿得泛白,睫毛时不时颤动一下。   “你到底在迟疑什么?走出去啊!”   段云岫竭声喊道。   楚酌还是没有动,他仿佛被禁锢在了原地,步伐无比沉重。   “走出去,”段云岫眼角已经掉下了一滴眼泪,她却又深吸一口气,用毕生的力气说道,“或者,过来,抱我。”   楚酌的袖口已经被攥得浸上了他手心的汗,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么难的抉择。   如果他走出去,那么段云岫无论嫁给谁,嫁给乡野村夫还是贩夫走卒,他都不能干涉半分;如果他走出去,他会亲眼看到段云岫嫁作他人妇……   楚酌的手缓缓地松开了。此时,他的手里全是汗,掌心尽是被他修剪圆润的指甲掐出红痕。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着段云岫泪流满面。然后,缓缓地走上前,艰难地看着她:“殿下……为何一定要逼臣?”   段云岫已经泣不成声,却依旧开口问道:“你……选的是什么?”   楚酌缓缓闭了眸,低声道:“……臣选殿下。”   段云岫看着他,突然间泣下如雨,仿佛脱力一般,站都站不稳了。楚酌突然伸手扶住她,段云岫顺势抱住了他,两人紧紧相拥,很快,楚酌的肩膀也被她的眼泪浸透。   “殿下……”楚酌将她抱在怀里,闭了闭眸,不断拍着她的背作安抚。“是臣的错,殿下莫再伤心了……”   “你为什么没有走出去?为什么转身?”段云岫泣不成声地道。   “臣……舍不得殿下。”在这个时候,楚酌竟然后怕了起来。若是方才一念之差,走出了这军帐,又会是什么情形?   “臣不想殿下……潦草出嫁。”   “那日你说,你不喜欢我,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可是真的?”   楚酌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微臣爱慕殿下,已经十年了。”   段云岫泛红的眸子怔住了,她缓缓松开他,试探的目光看向他。“……你再说一次?”   楚酌却敛了眸,声音更低了下去。“臣自十年前,就已经心悦殿下了。”   “真的吗?”段云岫颤声问道。   楚酌低叹一声,目中流露出悲戚:“可是臣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拿出一个十年,与殿下朝夕相处。”   段云岫鼻子发酸,哽咽道:“就为这个……你骗我说对我没有情意,让我心灰意冷……”   “对不起,殿下……”楚酌抬起不断打颤的手,去替她拭泪。“对不起,是臣的错。”   “答应了我,就不能再反悔了。”段云岫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不必说十年,哪怕是十个月,十天,我也甘之如饴。”   楚酌突然间再次将她拥入怀里,闭了闭眸:“从前,臣的心愿是殿下觅得一良人;今后,臣只愿殿下再也不落泪。”   段云岫此时颇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她是疆场之人,鲜少有这种小女儿的作态,可是如今,在心悦之人面前,她却难以隐忍情绪,在他的怀里喜极而泣。   ***   次日,楚酌进宫,在段明烛面前道明自己对长公主殿下的心意,请求赐婚。   段明烛一听,问他怎的又愿意做驸马了,楚酌垂眸,称他心悦长公主已久,又将段云岫夸了一番,说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体面话。   但是段明烛岂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他一想到楚酌曾经让段云岫那般伤心,心里仍是不满,但面上却并丝毫不显山露水。   “弦歌啊,不是朕不愿意赐婚。前些日子,朕那道赐婚的圣旨,不是被你退回来了么?”段明烛拿眼尾看他,阴阳怪气地道。“这是朕第一次赐婚,结果就被你抗旨不尊,朕觉得十分没面子,日后也不想再赐婚了。”   楚酌张了张口,嘴唇翕动几下,却无言以对,只能恳切地望着段明烛,说道:“微臣知罪,待微臣回府,马上写一封请罪折子呈上,还望陛下息怒。”   “行啊。”段明烛漫不经心地端起御案上的茶,吹开水面上的浮沫。“那你回去写罢。”   楚酌脸颊红了红,踌躇道:“那赐婚之事……”   “你先请完罪再说,朕要看看你的折子诚意如何。”   楚酌闷声道:“是……那微臣先行告退。”   见他要走,段明烛喝了一口茶,满不在乎地说:“这赐婚的圣旨,朕之前已经派人替朕拟过一道了。既然这是第二次赐婚,圣旨也该换一道。既然你来请旨,朕看你也不必写什么请罪折子了,干脆就坐在这里替朕拟旨。”   说罢,他抬眸看了一眼韩卓:“取一份笔墨来给他。”   韩卓恭声应下,随后遣宫女们搬来一张朱漆镂空雕花长案,又取来一个攒金苏绣软垫放在案后,最后将笔墨纸砚放在长案上摆好。段明烛扬了扬颌:“写罢。虽说替朕撰写诏谕是翰林院的活儿,但这毕竟是给你赐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写不完不许离开养心殿。”   楚酌看了看旁边的矮案,又抬头看了看陛下,他知道陛下这是故意为难他,他却不能反驳,只得低声答了声“是”,然后起身走到案后,跪坐在软垫上,提笔蘸墨,开始写字。   恰在这个时候,内阁给段明烛送来了新的奏疏,段明烛就在这间屋子里批起折子来。   自己坐在这里替陛下拟旨,而陛下就坐在旁边,这让楚酌顿觉浑身不适。   既然是圣旨,楚酌更是要斟酌措辞。更何况,这位陛下本就爱挑刺儿,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得罪他。于是,楚酌字字谨慎,为了这份不足二百字的圣旨,他几乎已经拿出当年参加殿试之时的文采。   半个时辰之后,楚酌终于写完了,他站起身来,将写好的草稿呈给段明烛。   “陛下。”   段明烛抬起头,接过宣纸,扫了一眼,拿笔在纸上随意勾画了一番。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写得不好,回去重写。”段明烛说罢,把宣纸递回给他。   “……”楚酌早就料到会被陛下挑刺儿,然而事情当真发生了,他还是觉得心里一阵憋闷。“……臣遵旨。”   于是,楚酌字斟句酌地好好修改了一番,再次呈了上去。   不出预料,陛下仍旧不满意。   段明烛淡淡道:“弦歌啊,以你的学识,朕以为应该能写得更好。”   楚酌低了低头,小心翼翼道:“臣从前未曾草拟过诏书,并不熟练,还望陛下见谅。”   段明烛:“无妨,多练几次就会了。拿回去重新润色吧。”   楚酌一时语塞,低声问道:“敢问陛下,臣该如何润色?还望陛下明示。”   “你自己想。”段明烛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楚酌:“……”   “行了,意会去吧。”   楚酌闷闷地回到案后,重新铺了一张宣纸。然而,他看着面前雪白的纸,仿佛脑袋也一片空白。   眼见日落西山,楚酌终于又写完了一份,然后交了上去。看着陛下认真观阅的模样,楚酌心里战战兢兢的,唯恐他仍不满意,于是率先低声道:“陛下,臣已经尽力了,真的写不出来了……”   段明烛轻笑一声,往椅背上一靠,说:“罢了罢了,不为难你了。还是用第一版吧。”   楚酌:“……”   为了能娶公主,楚酌面不改色地应下了。   送走了楚酌,段明烛往书房的隔间一瞧:“人走了,先生出来吧。”   看到隔间里有人推门而出,段明烛起身,走到沈扶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眉眼间带着些兴奋:“先生,弦歌终于答应娶阿姐了!”   沈扶看着他高兴的模样,面容缓和几分:“楚大人难得转变心意,陛下还如此为难他。”   段明烛一听,振振有词道:“谁让他先前抗旨不遵的。让朕不高兴,朕总得惩治一下。”   沈扶:“幸而楚大人脾气好。”   段明烛理所当然道:“朕就爱欺负老实人。”   沈扶轻叹:“……当驸马也是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段明烛不以为意。“当初朕主动赐婚他不要,现在又来求着朕赐婚。这不是他自己赚来的吗?”   沈扶无奈笑笑,不置可否。   “对了。你当初提出比武招亲的主意,那个时候你就想到了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吗?”段明烛好奇地问道。   沈扶摇了摇头:“臣岂会这般神机妙算?只是放眼整个朝堂,实在难以找到比楚大人更适合当驸马的人。臣料到楚大人定然舍不得长公主殿下草率出嫁,驸马之位,迟早会落到他的身上。”   段明烛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先生也太厉害了。”   沈扶轻声道:“陛下过誉了。”   段明烛思索片刻,突然间捧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我突然觉得,只要有你在,将来无论遇到什么难事,我都不担心了。”   四目相对,沈扶微微一怔,但觉手心一阵滚烫。鬼使神差地,他竟然一时忘了将手抽离出来。   “为君分忧,既是臣应尽之责,更是令臣甘之如饴的荣幸之事。”   一听这话,段明烛望着他,下意识将他的手心握得更紧。   “……先生,有你真好。”   --------------------   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更新:周六(明天),周一,周二,周四 第78章 唯此愿(二)   次日的早朝上,议事结束之后,退朝之前,缇行厂掌印太监韩卓在朝堂上宣读了一份圣旨,内容是选靖安侯兵部尚书楚酌为长平长公主的驸马,赐田庄一所,纻丝一十疋、绢三十疋、赏银五百两。由钦天监选出一个黄道吉日,两人完婚。   楚酌叩拜行礼,领旨谢恩。   下朝之后,朝中官员纷纷对楚酌表示祝贺,楚酌一一回礼。朝堂上众人都未曾想到,为长公主择婿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最后驸马人选是这位楚大人。   但是转念一想,此二人也可堪绝配。楚酌年纪轻轻,已是朝中二品大员,且还是一品侯爵。想当初他入朝之时,在科考中连中三元,这在晟朝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长公主殿下更不必多说,不仅是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又是其亲封的乐涼王,还是赫赫有名的岭南军主帅。   到如今,那些曾有意娶段云岫、或者想让自家儿子娶段云岫的官员们,看到驸马是楚酌,也只得自叹不如。   与诸位同僚客套完,楚酌本想回兵部衙门,走在宫道上,却恰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大人。”楚酌在那人身后叫了一声。   沈扶闻言驻足,回头看到楚酌,随后转身行了一个揖礼。   “今日陛下赐婚,下官恭喜楚大人了。”   楚酌走上前去,温和而笑:“多谢沈大人。我想后日在梅香阁设宴,请沈大人喝杯酒,以表谢意。”   沈扶闻言,面色未改。梅香阁是凤京府中最大的酒楼,进进出出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王公贵族。里面的装潢雍容华贵,气度非凡。与其他有名气的酒楼不同,梅香阁里面有丝竹管弦之乐,却无美婢舞姬侍奉在侧,是一家正经的酒楼。在里面吃一顿饭,点最普通的菜,少说也要二十两银子。有时候一个衙门七八个官员一同前去吃饭,动辄要上百两银子。   沈扶说道:“下官只是诚挚祝愿楚大人与长公主殿下喜结良缘,当不得楚大人如此谢意。”   “沈大人误会了,我并非是感谢你的祝贺。”楚酌说道。“承蒙陛下不弃,选我为驸马,这其中,少不得沈大人的周旋。思虑至此,这顿酒,本官是无论如何都要请的。”   沈扶长睫微动,依旧神情自若:“楚大人能被选为驸马,是因为大人乃天上麒麟,琳琅珠玉,方得陛下赏识。下官寸功未立,楚大人不必言谢。”   楚酌莞尔一笑,朝中这些文官,讲起话来难免兜圈子。他瞧着沈扶一直在揣着明白当糊涂,也未表露半分不耐神色,只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直说了。早在一个月前,陛下突然为公主举办比武招亲,在下便起了疑。公主乃陛下亲姐,她的婚事,岂可如此草率。”   楚酌声音稍顿,看着沈扶没有开口的意思,又道:“那个时候,我不知天高地厚,拒了陛下赐婚的圣旨。没过几日,这比武招亲的旨意传下。我细思之下,才得出结论,这比武招亲多半是沈大人的主意。”   沈扶一听,仍处之泰然,然而眸色却有了微不可见的变化。   楚酌低低一叹:“沈大人是想用这样的法子来激我,不得不娶长公主殿下。殿下乃天潢贵胄,我确实见不得她草率出嫁,最终不得不去陛下那里请了赐婚圣旨。”   沈扶听他娓娓道来,说的一个字都不差,面上反而露出释怀神色。   时间退回到一个月之前,他在养心殿里看到段明烛为了段云岫的婚事而头疼,甚至还动了给楚酌下情蛊的念头,让他不得不娶段云岫。沈扶无奈,与段明烛说明利害关系,极力劝阻之下,才让他罢手。   可是段云岫的婚事迫在眉睫,沈扶左思右想,才想出了比武招亲的法子。他在赌,赌楚酌爱慕段云岫,不舍得她嫁给别人。而只有当他亲眼看到,段云岫即将嫁作他人妇的时候,他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样一来,段明烛也不用去研制什么劳什子情蛊了。   沈扶知道,像是楚酌这样的聪明人,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的,他只能躬了躬身,深深地行了一礼,淡淡说道:“下官惭愧。并非下官想干涉楚大人的私事。只是为人臣者,当为陛下分忧解愁。陛下为长公主的婚事烦忧数日,下官于心不忍,方才出此下策,还望楚大人见谅。”   这是承认了。   楚酌淡淡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沈扶此人仿佛深不可测。尤其是当他想到陛下对沈扶暗藏的心意,对他的依赖和新任,这或许到了将来,会是一件麻烦事。   他和沈扶皆为天子近臣。然而自古以来,君主身侧的谋士却不乏互相猜忌,汲汲营营。虽说这一次,沈扶只不过是一手促成了他与段云岫的姻缘,他绝不后悔娶段云岫,可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次,他被沈扶耍弄了。   “沈大人,”楚酌淡目看着他。“不知在你看来,你我之间,是敌是友呢?”   沈扶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就在这迟疑的片刻,他的脑海中已经瞬间过了十多种对方问出这个问题的原因。最后,他温声回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在下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楚大人。”   “请说。”   “楚大人会否一直忠于陛下,忠于大晟?”沈扶目光淡然,却并没有看他。   果然楚酌淡淡一笑:“沈大人以为呢?”   “会的。”   楚酌未置可否。他楚家世代为将,替段氏江山驻守北境百余年,最终将燕梧铁骑的兵符呈于今上。若说他楚家会有二心,那这朝堂上再无忠臣。   沈扶拱手一礼,淡淡道:“只要楚大人会一直效忠陛下,那下官与楚大人,永远都不会是敌人。”   楚酌定定看着他,斟酌片刻,仿佛想透过他这幅淡漠面容,看清他此时内心所想。   最后,他倏然一笑,回了一礼,道:“如此甚好。不过,我还是想好生感谢沈大人一番。后日我在梅香阁请客,还望沈大人赏脸出席。”   沈扶:“楚大人盛情相约,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   段明烛在小本子上记仇:x月x日,有俩人偷偷下馆子不带上朕,恨他们。 第79章 唯此愿(三)   钦天监选了十月十二为黄道吉日,在这一日,长平长公主段云岫下嫁靖安侯楚酌。按照祖制,公主出嫁前要先举行受醮仪式,而后拜别亲眷,由皇帝送至宫门,在此等候的驸马将其接回府中,至祠堂拜位。晚上还要在宫中设宴,宴请群臣。   宫里已经多年没有喜事,自孝贤皇后逝世,连节日都不曾大肆张罗。如今终于等到长平长公主大婚,昭宁帝下旨,规制不变,额外从内务府支出二十万两银子,用来为长公主置办婚服和首饰,再拨宫女二百人、内侍二百人到靖安侯府侍奉。   这一份银子由内务府出,意思就是走昭宁帝的私银。这样的举动,让满朝文武都看得清楚,陛下有多么在意他的这位长姐。   礼部的官员们足不沾地地忙碌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十月十二。寅时未到,天还黑着,宫女们已经开始为长平长公主梳妆打扮。   今日,她身着红色伫丝织金凤纹霞帔,头戴珠翠穰花牡丹九翟冠,平日里入鬓剑眉被画成如烟柳眉,向来不施粉黛的脸颊如今也丹铅其面,细润如脂。从前高高束起的马尾被梳称了峨峨云鬓,攒金栀子花步摇斜斜插在发髻上。梳妆完毕,宫女们望着铜镜中的女子云容月貌,玉润冰清,如仙露明珠,颇有林下风致。   到了时辰之后,长平长公主在宫女们簇拥之下出了流云殿,乘辇前往奉先殿拜别祖先,然后到养心殿行礼。受醮戒仪式结束之后,平长公主与昭宁帝辞别,由礼部官员引其至东门,此时,驸马靖安侯已在此处等候,下马揭开轿帘,长公主升轿,二人一同前往靖安侯府祠堂拜谒。直到拜完楚家列祖列宗,礼毕,长公主与驸马前往乐涼王府,行合卺礼。   整整一天的礼节结束,这还不算完。毕竟这是长公主的大婚,段明烛在乾清宫设宴,朝中群臣皆来此祝贺,楚酌作为驸马,定是还要入宫一趟,接受群臣敬酒。   出席赐宴的人过多,光禄寺和尚食局几乎忙得脚底生风。就连喜酒都准备了将近上千坛。但凡遇到公主的婚宴,驸马定然会被灌酒,最后醉得人事不知也是常有的事。可是楚酌身体不好,这是朝中人尽皆知。段云岫一早就跟段明烛提过此事,让他看着些,不要让别人灌楚酌太多的酒,段明烛拍了拍胸膛,称这件事包在他身上了。   其实此事完全不用段明烛担心,毕竟楚酌身为兵部堂官,有的是下属同僚帮他挡酒。但是段明烛今天高兴,偏偏要亲自下场替他挡酒。   六部五寺的堂官轮流敬酒,全是段明烛一个人帮他挡的。然而那些官员们一看,皇帝亲自挡酒,这可是莫大的荣幸,他们又是羡慕又是敬畏。   然而好好的宴席,顾虑着皇帝在这里,喝酒难免不尽兴、几个胆子小的官员甚至都不敢敬酒了。毕竟,他们哪里灌当今圣上喝酒。   直到轮到翰林院的时候,段明烛一瞧,站在面前的竟然是沈扶,顿时来了兴致,直接夺过韩卓手中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遥遥一敬,一饮而下。喝完之后,他险些站不稳,被沈扶一把扶住。   “陛下。”沈扶低声说,“你是长公主殿下的亲人,哪有你为驸马挡酒的道理。”   意思就是说,为新郎官挡酒,自然是新郎官那边的人,而段明烛算是新娘子这边的人。   段明烛早就喝得神志不清了,说话也颠三倒四:“先生……来……朕敬你、敬你一杯!”   沈扶无奈摇摇头,吩咐韩卓:“先把陛下送回养心殿罢。”   韩卓答了一声是,招呼几个小太监将段明烛扶着离开。段明烛早就醉成了一滩烂泥,还在嚷嚷着继续喝酒。   瞧着皇帝走了,那些大臣官员们总算放松了下来,开始尽兴地喝起了酒。   而段明烛坐在御辇的座位上(没一会儿就从座位上掉下来了),仍在醉得胡言乱语。路过一条小径的时候,段明烛开始嚷嚷着沈扶的名字。韩卓吓了一跳,就怕他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他左顾右看一番,发现没有旁人,这才上前低声说:“主子,小点声。”   段明烛哪儿能听到,一直不停地乱叫,一会儿叫先生,一会儿叫青砚,最后连“沈卿”都叫出来了。   韩卓瞧着自己劝也劝不住,只能吩咐抬轿的轿夫快点走,心里寻思着先把他弄回养心殿再丢人。   哪知回到养心殿之后,段明烛依旧没有消停下来,一直嚷嚷着要先生,韩卓实在没法子,只好派人去将沈扶叫过来。   乾清宫这边的宴席上,楚酌被几个兵部的同僚保护得很好,但凡递到他面前的酒,全让他的同僚们给挡了。眼见时辰已晚,楚酌不好让段云岫等太久,快到戌时的时候,便乘轿回府了。而乾清宫这边依旧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新房里,段云岫依旧盖着盖头,规规矩矩地坐在榻上。宫女呈上喜秤,楚酌缓缓挑起盖头,只见段云岫低垂着长睫,桃夭柳媚,月貌花庞。见惯了她一身银甲的飒然模样,如今看到她难得柔情千娇,楚酌一时有些失神。   随后,宫女呈上交杯酒,段云岫笑着拿起了一杯,楚酌于是拿起另一杯。交杯之时,两人不得不靠地极近,楚酌喝了一杯酒,竟然不知不觉地红了脸颊。   宫女们都下去之后,新房里只剩下两个人。楚酌身穿一袭大红圆领吉服,坐在旁边,不知为何,他此时竟然颇觉拘谨。今日整整一天的拜谒礼仪,他都未曾紧张,而如今单独面对着凤冠霞帔的段云岫,他却颇有一些手足无措。   段云岫见屋里人都退下了,也懒得再装那副娇羞模样,她想看看楚酌,然而却发现他一只不敢抬头看她。坐在他身侧,只能看到他微微泛红的脸颊。   段云岫试探道:“弦歌?”   楚酌默默攥了攥衣襟,低声道:“臣在。”   段云岫轻笑一下。瞧着温文尔雅而略显拘谨的楚酌,她又露出了那一贯的土匪做派,抬手轻轻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转过来与自己对视,玩味地看着他。   “怎么,不敢看我?”   楚酌被她这轻佻的举动惊到了,连忙躲开她的手。   “臣……未曾不敢看殿下。”   段云岫见状,收回手,低叹一句。“你怎么跟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一样?   段云岫默默想道,现在这“小媳妇”明明是她才对。   楚酌显然是也想到了这一点,连耳尖都泛起热来。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愈发局促不安。   段云岫握住了他的手腕,楚酌顿时身子一僵。   “第一次成亲嘛,难免紧张,没关系,我也一样。”段云岫笑着安慰一句。只是话虽如此,她可没有半分紧张的模样。   “殿下误会了,臣没有紧张。”楚酌低垂着眼帘道。   段云岫看着他的神色,隔了一会儿,轻笑道:“我突然有些后悔了。”   “……嗯?”楚酌抬头看着她,面露不解。   “其实,当初你执意不愿意娶我,我本来打算……”说到这里,她突然如同卖关子一般止住了。   楚酌果然上钩,追问道:“殿下打算什么?”   “我本来打算娶你的。”段云岫轻笑,“你既然不愿娶,嫁给我也是极好的。”   楚酌:……   “我嫁给你,顶多能多一个靖安侯夫人的头衔。”段云岫娓娓道来,“你嫁给我,那可就成了乐涼王妃了。”   楚酌皱了皱眉,耳根都红了起来,他想反驳几句,可面前的人是段云岫,踟蹰许久,只憋出一句:“……岂有此理。”   “所以说,当日你幸好答应娶我了。”段云岫美眸流转,笑着看他,“否则的话,指不定我会做出什么强抢民……”话锋一转,改口道,“强买强卖的事情。”   楚酌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他是读书人,若说打嘴仗,理应他占上风才是。可是看着段云岫这一副土匪做派,他纵然脾气再好也难免心生恼意,强行从她的手中将自己的手腕抽离了出来,侧了侧身子,不去看她。   “嗯?不会生气了吧?”段云岫歪了歪脑袋,看着他。   楚酌心里憋闷,没理她。   “弦歌?”段云岫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真生气了?”   “我方才只是瞧你拘谨,开个玩笑嘛。”段云岫假模假样露出个歉意的笑,“我错了可好?”   楚酌余光瞥见她头发上斜斜插着的步摇,几捋银质流苏在烛光里交相辉映。无奈之下,他只能心里安慰自己,这是自己的妻子,不要生气;这是陛下赐的婚,不能生气;这是他亲自娶进门的,生气也是该他受着的……   “还挺难哄。”段云岫轻笑,并倾身上前,直接在他脸颊上印了个吻。楚酌猝不及防被她偷袭成功,微一怔愣,转头看到她嫣然含笑。   楚酌愣了片刻,抿了抿唇,踟蹰良久,仿佛做足了心理建设一般,伸手捧住她的双颊,吻上了她的唇。   红烛高照,月夜花朝。皎洁的月色透过雕花木窗映入屋里,烛火稍稍跳动着,偶尔发出轻微的爆破声。绣花鞋和玄靴被踢到了地上,凤冠霞帔也被随手一扔。红色的帷幔挡了榻上风景,只能隐隐看到一对璧人凤鸾和鸣。   --------------------   副cp的剧情先告一段落了,下一章开始要推进一下小段和先生的剧情啦~ 第80章 巫山云(一)   回到养心殿,下了御辇,段明烛仍然醉得站不稳,只拿着酒壶往嘴里倒,结果倒都倒不准,几乎是喝一半洒一半,前襟都被酒浸湿了。   韩卓本想将他扶进殿内换身干净的衣裳,可是段明烛极其不配合,走不动道一样。他的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韩卓身上,韩卓都快扶不住他了。   实在无奈之下,韩卓只能招呼过来两个小太监,一同将他扶进殿。   段明烛还在嚷嚷着沈扶的名字,然而一壶酒已经见了底,他又开始嚷嚷起拿酒来。   韩卓不由低声劝道:“主子都醉成这样了,还是不要再喝了。”   哪知这一句话把段明烛给惹急了,他将手中酒壶狠狠一掷,价值不菲的酒壶磕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殿内的宫人们吓得赶忙跪了地。   “阿姐成亲了,朕喝点酒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多事啊?”段明烛大声叫嚷着,“还不赶紧给朕拿酒来!”   韩卓张了张口,本想再劝,可是刚挨了骂,哪里还敢再开口。更何况,陛下如今这副模样,可不是他能劝得动的,想必也只有那位沈大人才能劝得动。   韩卓无奈叹气,给一名宫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拿酒,又招呼几个太监将屋子里的碎瓷片打扫干净。   过了片刻,那宫女将酒呈上,段明烛刚要伸手去拿,手腕却突然被攥住了。他神色微滞,醉眼朦胧地抬眸一看。   “先生?”瞧见是沈扶,段明烛双眸微弯,“先生来……来陪我一起喝酒……”   “怎的喝成这样了?”沈扶微微蹙眉,看着他。   段明烛好似没听见,只拽着沈扶的手走到矮案后,准备继续喝酒。然而,醉后的他路都走不稳,眼看就要撞上桌子,沈扶将他扶住。   “陛下!”   段明烛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一般靠在沈扶身上,沈扶实在无奈,只好将他扶到案后的软垫上。   恰在此时,那名去取酒的宫女回来了,刚要把酒端上桌的时候,沈扶投来一个冷静的目光。   那宫女端着托盘,瞧见那个清冷的目光,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段明烛一瞧见酒,伸手要去抓:“酒……”   “都醉成这样了,还喝。”沈扶握住他的手腕,声音略带责备。   “怎么你也不让我喝酒!”段明烛一听,顿时不高兴了,用力挣脱了他的钳制。   “……”   “阿姐出嫁了,母妃的遗命完成了,朕难得高兴一次,能不能别扫兴?!”段明烛喋喋不休地嚷嚷起来。   此时,他的双颊和眼尾都有些微微泛红,不知到底是喝多了还是另有原因。   沈扶听到这话,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韩卓适时上前来,低声询问:“沈大人,可需奴才让人熬一碗醒酒汤来?”   沈扶还没来得及开口,段明烛却抢先叫嚷道:“熬什么醒酒汤!朕不要喝!”   “……”   沈扶轻叹摇摇头,说道:“陛下这是思念孝贤皇后了。”   自林靖瑶逝世,段明烛消沉过好一段时间。后来,他虽然还是振作了起来,但林靖瑶却成了他心里的一块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白。   毕竟,小时候母亲不在身边,他总是期盼着长大之后,能与母亲团聚。然而长大之后,到底还是天不遂人愿。   林靖瑶走得太匆忙,临终之前,留给段明烛的,只有一个遗愿。   让段云岫尽快出嫁。   如今,段明烛也终于完成了她最后的遗愿。   想到这里,沈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让他喝罢,仅此一次。”   “是。”韩卓应下,看了那端着托盘的宫女一眼,后者忙将酒端上了矮案。   段明烛一看到有酒就高兴了,抄起酒壶斟了两杯,酒液洒地满桌子都是。   随后,他将其中一杯推到沈扶面前:“先生,来,朕……朕敬你!”   随后,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沈扶端着酒杯,打量了许久。其实他今夜在宴席上已经喝了不少。可这个时候,他为了不让段明烛难过,还是准备陪他喝几杯。于是,沈扶一仰头,也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韩卓带着宫女太监们都退下了,屋里只剩下二人。段明烛酒量本来就浅,喝了酒就不停地说话,如今还要拽着沈扶一起说。   “阿姐成亲了……母妃的遗愿终于完成了……朕高兴……”段明烛又饮一杯,醉醺醺地看着沈扶。“先生……高兴吗?”   “臣也高兴。”沈扶说。   段明烛咧嘴一笑,又给自己倒酒,举杯饮下。   “阿姐都成亲了……朕……朕什么时候能成亲啊。”   沈扶一怔,握着酒杯的手突然间收紧。随后,他一仰颈,将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段明烛看着他喝酒,乐呵道:“先生好酒量!”   随后他继续倒酒,还不忘给沈扶斟一杯。   两人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段明烛喝酒跟喝白开水一样,很快,两人把一坛酒喝得见了低,段明烛又吩咐韩卓再拿一坛酒来。   临近子时,西暖阁里杯盘狼藉,酒液撒地到处都是,段明烛已经醉得一塌糊涂,身子东倒西歪,倚靠在沈扶的身上,嘴里还振振有词。   “朕……什么时候能成亲啊……”   沈扶的酒量一向甚好,喝了这么多酒,他仍然保持着清醒。而段明烛的醉态,都被他尽收眼底。   听着他的胡言乱语,沈扶不发一言,只静静地喝酒。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身旁之人断断续续的言语。   “先生……我好喜欢你啊……我什么时候能……能和先生成亲啊……”   “轰”的一声,听到这话,沈扶霎时脑中一片空白。他猛然间抬头看向段明烛。   醉后的段明烛眼尾也耷下来,狭长的凤眸中多了几分情.欲之色,双颊因醉酒而酡红,却愈发趁得他丰姿冶丽,郎艳独绝。   不知不觉间,沈扶头开始疼了起来,甚至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听错了。   见他不回话,段明烛突然倾身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朦胧的醉眼盛着渴望:“先生!先生喜不喜欢我?”   沈扶仍觉头无比的疼,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应该迅速离开这里,可是段明烛却仍旧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不肯松开。   “你为什么不说话啊先生……”段明烛呼吸急促起来,醉酒之后的他思绪已经不受任何控制,仿佛凭借着本能反应,将埋藏在心里许多年的话一股脑倾诉了出来。   “我喜欢你喜欢了这么多年,为了先生始终不愿立后,先生对我,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男女之情?”   那一瞬间,沈扶仿佛被说中了深藏在心底不可见人的秘密。他酒量好,本就没有喝醉,听到这话,更是醉意全无,慌乱间,他去掰段明烛握在自己腕上的手:“陛下,松手!”   “我不要!”段明烛见他这般,不由委屈了起来,倒豆子一般倾诉道。“先生还记不记得,去年栾氏要立肃王为太子一事?那时候,弦歌要朕册封皇后,朕答应了,目的就是想看看先生会不会跟着群臣一起上疏请奏立后之事。”   沈扶:“……”   竟然如此。   去年,为了对抗栾太后要求册封肃王为太子一事,朝中不乏有人上疏请奏陛下选秀女进宫。只要皇帝有了自己的子嗣,那么就轮不到肃王当这个太子。   上疏的人越来越多,沈扶也准备写一份折子,但他却怎么写也写不好,最后索性把游逸卿的折子要来了。   但是,最终他却没有把那份折子呈上去。   后来,段明烛虽确实下了选秀的圣旨,但是如今已经一年过去了,也没见有一个秀女进宫。   如今竟不知,这个选秀的主意居然出自楚酌。沈扶万万没有想到,楚酌居然能想出这样的计策来试探他。而他前些日子设计让他不得不娶段云岫为妻,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可是先生并没有一同上疏。我就在想,先生定然是不希望我立后。”段明烛的眼睛泛着红,喋喋不休道,“先生,你为何不愿我立后?你到底是不是也喜欢我啊?”   --------------------   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bushi) 第81章 巫山云(二)   “……”   沈扶的脸色十分难看。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始终没有正视过自己对段明烛的感情。从前,他以为那是君臣之谊,是师生之情。甚至在今日之前,他尚且还能骗骗自己,他是段明烛的臣子,是他的先生,又岂能对他生出任何旁的心思?   可是到了今天,面前这个向自己告白的年轻人正是自己的君上和学生,他还要拿什么样的理由欺骗自己?   “先生……”段明烛的眸子也开始变得湿润起来,像个等待垂怜的小动物一般。“先生也是喜欢我的,对吗?我能感觉到……”   沈扶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道若他再不离开,指不定会发生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于是,他不管不顾地想去挣脱段明烛的钳制。   “陛下,放手。”   然而,沈扶到底是一介文人,力气哪能比得上武将出身的段明烛。   段明烛觉察出他想走,硬是握着他的手腕,半是生气半是委屈地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说句实话有这么难吗?!你怎么跟楚弦歌一样!你们都不是好人!”   沈扶:“……”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也喜欢我……”段明烛的声音微颤,喉咙滚动了一下。   紧接着,段明烛那只微微打颤的手,便开始解他的衣带。   “陛下要做什么!”沈扶慌忙阻止他。   而段明烛却依旧不管不顾,系在腰间的衣带一抽就开了,随后他开始脱他的外袍,沈扶面露惧色,高声道:“来人!唔……”   然而,尾音未落,他竟然被段明烛压倒在了地上,吻上他的唇,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西暖阁的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氍毹,即便摔倒也不会磕碰严重。沈扶挣扎着想推开他,可是喝醉之后的段明烛仿佛力气更大,完全将他禁锢起来,让他动弹不得。   段明烛从来没接过吻,然而吻技却十分不错。他整个人压在沈扶的身上,两手捧住他的脸,阖眸不断舔吻着他的唇。酒香弥漫,段明烛肆意掠夺着他的气息,几乎让他呼吸不畅。   沈扶拼命想推开他,然而他却依旧纹丝不动。他狠了狠心,用力咬了一下他的唇,段明烛轻嘶一声,面露委屈,下意识松开了他,沈扶方才得以喘息。   “让你咬我。”段明烛哼了一声,吻得愈发凶猛。他探舌撬开他的牙关,开始在他口腔中肆意攻城略地,沈扶连呼吸都不顺畅,更何况出声喊人,被迫任由面前之人为所欲为。   推搡之间,沈扶身上的袍子愈发松松垮垮,段明烛嫌它碍事,索性给扯了下来,扔到了一旁。这还不够,紧接着,段明烛又去撕扯他的中衣。   “混账……”沈扶囫囵不清地斥了一句,紧锁着眉心。但闻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那件雪白的中衣被段明烛强行撕扯下来。   这一番纠缠之下,段明烛不知不觉已经出汗了,再加上饮了太多的酒,浑身上下燥热不已。身上那件质地上乘的十二团龙云纹长袍早就蹭掉了,只剩下一件暗红中衣,他扯松了领口,尤觉不够,索性直接脱了下来,露出强健紧实的胸膛。   沈扶瞳孔倏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面前的人是他的君上,是他的弟子,若当真迈出这一步,那一切都万劫不复了。   “不可……”沈扶仍然残存着意思理智,试图推开他。而段明烛却在用膝盖顶他的双腿,沈扶起初还在负隅顽抗,段明烛却强行分开他的双膝。   段明烛喘息的声音愈发沉重,他闻着面前之人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更加急不可耐,想侵犯他,想亵渎他,这个他肖想了多年的人,如今就在他的眼前。   “先生……”段明烛低低地喘息着,他身上火热,亟需纾解。如今,他满眼都是渴望和痛苦。实在难忍。   “先生,先生……我好难受……”段明烛十分可怜地看着他,一边还试图去脱他的衣裳。“先生疼疼我吧……求你了……”   沈扶看着他那双带着醉意的眸子,始终在渴望垂怜一般,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吞噬殆尽。   面前之人,也是他爱慕已久的人。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反抗不了,逃不开,却也不敢妥协。一旦他妥协,两个人都将迈入深渊。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然而那双祈求垂怜的双眸,始终在湿漉漉地看着他。   屋外漆黑一片,不知何时飘来了几片乌云,本就阴暗的月亮被遮蔽起来,什么都看不到了。不消片刻又刮起了大风,激起一阵飞沙走石。无数乌鸦从昏暗的树丛中四散飞出。   最后,沈扶还是闭上了眼睛,不再挣扎和反抗。   就让他一响贪欢吧……即便醒来之后,发现今夜之事并不是一场梦,而这十数年的相处,两个人的君臣之情和师生之谊,或许才是真正的一场梦……   感受到他的妥协,段明烛面露感激之色,几乎已经急不可耐……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随后噼啪一声巨响,银蛇狂舞,雷声隆隆,如战鼓擂动。不消片刻,雨丝如织,垂落天际,滂沱之势宛若银河倾泻。养心殿的屋檐不断落水,屋外的宫女侍卫们也纷纷躲进了各自的房间里。   沈扶隐忍着,始终不肯出声。他太痛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里。烂醉的段明烛失了耐性,肆意地在他的身上发泄。   沈扶心中极度痛苦,他不受控制地紧紧扣住氍毹,手背上青筋暴起。可他无可奈何,只得任由他所效忠的君王、他的弟子、他的心悦之人侵犯着他。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作出这样的姿态,任人亵玩一般。   “先生,先生……”   段明烛也是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欢愉,他今晚喝了太多的酒,理智已经被焚烧殆尽,哪里能顾得上不弄痛沈扶,如今的他,几乎仅凭借本能一般尽情在心爱之人的身上索取。   焚烧着的情意很快就成了燎原之势。段明烛尝到了甜头,便愈发肆无忌惮,几乎在迫使身下之人接受他、容纳他。   沈扶沉重地闭眸,眼角已经浸出了泪。痛,太痛了。并不完全因为段明烛如同野兽一般的侵犯,最让他痛的是,与他行不伦之事的人,是他的君上。   他打心底里看不起自己。就因为段明烛用那样渴望的眼神看着他,那样求他,他就不忍心拒绝了,他就放任他侵犯自己,或者是放任自己雌伏于他。   从今往后,他还如何为人臣子,为人师表?   沈扶痛苦地闭着眼睛,可是醉中的段明烛哪里知晓他心中所想,只一味地攻城略地,与爱慕已久的人亲密无间。   暴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雷电交织,苍穹之怒尽显无遗。乌云如浓墨翻滚,暴雨宛若天河决堤,箭矢般疾射,打落在地,溅起层层水花。   濒临终点之际,灭顶的快感席卷而来。屋外的大雨滂沱,终是将两人的喘息声全部掩下了……   结束过后,段明烛只觉有些精神恍惚,他仿佛脱力了一般躺在沈扶身侧,在他的颈间亲吻了一会儿,困意袭来,他渐渐闭上了眼睛。梦境中,段明烛餍足地喊着他的字。   雨停了。   屋内屋外都静悄悄一片。   身侧躺着的人睡得不省人事,已经完全进入了梦乡,呼吸也愈发绵长。唯有沈扶两眼空洞无神地看着屋顶,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不尽悲戚。   他知道,从今夜开始,有些事情,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   这周开始会恢复一周四更,万字打底,二四六七更新~后天见啦。 第82章 离亭怨(一)   一夜冷风凉雨,寒蝉凄切,萧萧肃肃。雨停后,院中积水空明,黄叶落了满地。   屋里浓重浑浊的酒味还未散尽,两件袍子皱乱不堪地堆叠在地上,烛火已经燃尽了,在烛台里汇聚了一滩蜡泪。   天终于蒙蒙亮了。两名宫女在院子里清扫落叶,传出窸窣响声。段明烛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但觉头疼欲裂。他手肘撑着床,强行坐起身子,全身上下仿佛散架了一般——宿醉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妙了。   他仿佛有些记不清昨天发生的事情了。   昨天是段云岫和楚酌大婚之日,他好像要替楚酌挡酒,然后就喝了好多的酒。后来,他似乎喝醉了。醉了之后,他开始无比思念沈扶。   再后来,沈扶来了养心殿……   回忆到此处戛然而止,段明烛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脑海中闪过几张画面,那些断断续续的场景似乎都是发生在他梦境中的事情,然而却又那么真实,让他不敢再继续回忆下去。   他猛然间掀开被子,却看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干干净净的中单,被褥床单都十分整洁,就连昨日那件十二团龙云纹长袍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   “来人!”段明烛扬声喊道。   伺候在屋外的一名宫女听到声音,赶忙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段明烛一瞧,那宫女竟然是翠儿,于是问道:“昨晚是你当值?”   “正是。”   “看到沈学士没有?”   “回陛下,沈学士寅时未到就离开养心殿了。”   段明烛面色慌张起来,想了片刻,脑子里却一片混乱。   “他走的时候,可交代过什么?”   翠儿仔细回忆起来,随后摇了摇头,如实道:“沈学士什么都没有说。但奴婢瞧着,他的脸色好像不是太好,奴婢不知沈大人是不是生病了……”   段明烛神情一僵,顿时心跳如擂鼓,面容十分难看。   随后,他摆了摆手,示意翠儿退下了。   翠儿欠了欠身,退下了,顺手把门关上。西暖阁中,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段明烛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穿着一身中衣坐在床头,思索着昨晚发生的一切。他隐约记得喝醉之后,他让韩卓把沈扶叫来,又让沈扶接着陪他喝酒,结果两个人都喝醉了……   段明烛双手抱着脑袋埋进两膝,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哪能想到,他喝醉了酒居然对沈扶做了那种事情。   虽然对沈扶一直藏着爱慕,甚至无数次肖想与他行鱼水之欢,可是他从来没敢真这么做过。   沈扶向来光风霁月,高风亮节,他酒醒之后,发现两人做了这样的事情,又会作何想?他那般看重文人气节,又怎会心甘情愿雌伏于他人?   可是如今,两人偏偏确确实实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段明烛心里一阵恐惧油然而生。他不知道沈扶会不会因此而恨他,这两年以来,两个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会不会因此而崩塌。   段明烛愈发惴惴不安起来,心里始终七上八下。随后,他顾不得叫人来替他更衣,自己从衣架上取了一件玄色蟒纹蓝边箭袖常服穿上,系好衣带,踏上靴子就走了出去。   “陛下!陛下要去哪儿?”翠儿急忙喊了一声,追了上去。然而段明烛步伐极快,哪里是宫女能追得上的。   刚出西暖阁,段明烛穿过长廊,恰好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对方抬头一瞧,面色一惊,急忙行礼:“见过主子。”   段明烛懒得搭理他,绕过他就走。   韩卓追上去:“主子,今日是长公主殿下的回门之日,殿下和驸马已经在正殿等候拜见了……”   “没空,让他们回去。”段明烛短促地道。   “这,这怎么行?不合规矩啊。”韩卓紧赶慢赶追在他身后,仓促间说道,“主子有什么急事不妨交给奴才去办,殿下和驸马主子一定要见啊。”   段明烛实在受不了了,一边走一边斥道:“那就让他们候着!”   为了这两个人的婚事,他前前后后操心了两个多月,成亲当日,为了给楚酌挡酒把自己灌了个烂醉,结果喝得一塌糊涂,还做出那样的事……   事到如今,他不赶紧去找沈扶解释,哪有闲心管这对新婚夫妇的事情。   韩卓瞧他动了怒,再不敢劝,只低声答了一句“是”。他想问问段明烛发生了何事也不敢问,只能继续跟在他身后。   眼看着段明烛越走越远,韩卓着急地想问问他到底要去哪儿却又不敢,只得吩咐御辇赶紧跟上。然而段明烛也没想乘辇,毕竟十二人抬的御辇还没有他自己走着快。于是就出现这样一幕,主子在前面走路带风,韩卓和御辇在后面跟着。   直到段明烛到了翰林院,韩卓才知道,他是来找沈扶的。   皇帝一来,整个翰林院的人都出来接驾,然而却没有见到沈扶。询问一番方知,沈扶今日告了假,没有来当值。   段明烛一听,立马转身准备去沈府,韩卓赶忙拦住他,忙劝说:“主子总不能穿这一身出宫啊,这也太惹眼了!主子要找沈大人,将他召进宫便是,何必要亲自跑一趟呢?”   段明烛停在原地一怔。   是啊,他不能就这样出宫。即便出宫见到了沈扶,他该说些什么呢?又该如何解释昨晚的事情呢?   发生那样的事,他该恨透了他吧……就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或许只会让他更讨厌自己。   段明烛愣在原地,脚步挪动了一下,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最后,在韩卓的劝说下,段明烛还是回了养心殿。草草见过了回门的段云岫和楚酌,受了礼,然后命两人回去了。   段明烛始终心神不宁,他想了很久,想着该如何道歉,如何解释,可是越想却越不敢见他了。   整整一上午,他一个人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忧心忡忡地打着腹稿,思索着解释的言辞。直到午时临近,韩卓走了进来,低声说道:   “主子,沈大人求见。”   ***   “微臣沈扶,叩请陛下圣安。”   段明烛望着面前跪地叩首行礼之人,微微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很久之前,两人便约法三章,没有外人单独见面的情况下,不许他行叩拜之礼。沈扶虽认为礼数不可废,但是拗不过段明烛,只好答应了下来。   如今,段明烛看着他又跪地行此大礼,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远了。   段明烛眼神暗了暗,抬手示意他免礼,低声说:“先生请起。”   沈扶却只是直起上身,段明烛看到他的神色似乎有几分疲惫。   “陛下,微臣……有本启奏。”沈扶哑声道。随后,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呈上。   段明烛的视线从他的面容移到那本奏疏上,呐呐道:“先生有何要事,一定要面呈?”   沈扶举着奏疏,闭了闭眼睛:“陛下一看便知。”   段明烛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韩卓已经从沈扶手里取来那本奏疏,呈道段明烛面前。他低头一看,奏疏封面上的标题是,自陈不职疏。   单是看了一眼这奏疏的标题,段明烛心下突然紧张了起来,他皱了皱眉,抬头望向沈扶,却见他仍微阖着双眸,面露疲态。   段明烛将那奏疏展开一看,一字一句将其看完。然而那锥心沥血之言,却仿佛将他的心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但见上面写着:   臣以弱才,任职翰林,掌制诰、详正文书,备天子顾问。十三载来,于社稷无尺寸之功,无毫厘之德。愧疚之心,日增月盛。臣闻之畏途难涉,高位难居。臣自揣非宜,无一时一刻不思退避,岂敢营私贪位,以贻士大夫之忧。臣请自离京城,任职地方。以督厥咎,俯伏待命。惟圣明鉴其诚而批准之,臣不胜激切哀鸣之至。   谨奏。   翰林院掌院学士臣沈扶   昭宁二年十月十三   ……   直到看到最后一句话,那封奏疏已经被段明烛攥出了褶皱。他艰难地抬起头,紧紧盯着沈扶,剑眉已经拧作一团:“先生……要走?”   --------------------   奏疏内容有参考叶向高《乞休第二十三疏》、陈寿《三国志 诸葛亮传》。 第83章 离亭怨(二)   沈扶始终低敛着的眸中尽是哀戚:“臣不堪重任,有负陛下。自请离京,望陛下恩典。”   说罢,他再次俯下身去,额头触到地上。   段明烛脸上流露出惧色,他愣了片刻,摆摆手示意韩卓退下。韩卓行礼后便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段明烛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道:“先生为什么想走?”他顿了顿,“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吗?”   沈扶抬起眸子,仔细看去,他的眼睛里还有血丝。   “先生。”段明烛突然握住他的手,焦急地解释道,“昨晚我喝醉了,什么意识都没有了,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先生的事,你原谅我,好不好?”   沈扶目光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喝那么多酒了!”段明烛始终握着他的手不放。他想起数年之前在北境的一次庆功宴上,他也是喝得烂醉,醉后的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当晚包括贺浔在内的几个近卫都知道了他喜欢的人是沈扶。   酒量这般差,昨日还喝那么多酒……段明烛顿时后悔不已。   “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先生就当昨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段明烛满眼都是渴求地看着他。“好不好,先生?”   沈扶闭了闭眸,缓缓叹了一口气。   昨晚在养心殿中,每一个画面,每一声喘息,每一个亲吻,每一次侵犯,都真真切切刻在了他的肺腑里。沈扶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够感受到那种撕裂一般的疼痛,以及在疼痛的余韵里,还有那么一丝难以启齿的欢愉。   直到那场侵犯结束之后,段明烛睡着了,沈扶已然是万念俱灰。他终于知道,他对段明烛的感情,根本不是什么君臣之情,师生之谊。而是……   男女之情。   即便这份情是两情相悦,可段明烛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他将来会册封皇后,广纳六宫,他决不允许自己对段明烛有任何超出君臣师生之外的情意。   所以,昨晚他撑着最后的力气,为段明烛擦拭身子,换好中衣,将他扶到床榻上,然后亦步亦趋地离开了养心殿。   回府之后,他便写了这份《自陈不职疏》。只有离开京城,不再看到段明烛,他才能断了念想,也能让段明烛断了念想,好好当他的皇帝。   沈扶将手抽离出来,低声道:“既然是确切发生过的事情,陛下要臣如何忘记?”   段明烛咬了咬唇,脸色十分难看。他最是清楚沈扶的性子,文人心气高,被他这样侮辱一番,他岂能轻易忘怀?   段明烛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低下头,眼尾不知不觉已经泛了红。   “可是我的确不是有意为之……在先生的眼里,我真的就这般罪无可恕吗?”   沈扶沉重地闭了眸,道:“臣不敢责怪陛下,此皆为臣之过。臣已自陈罪责,自请离京任职,还望陛下……恩准。”   段明烛心如刀绞,他不敢想象,将来沈扶离开,他会怎么样。   这么多年来,他都是被沈扶看着长大的。这几年来,他一直暗恋着沈扶,他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存在。   段明烛咬了咬牙,红着眼眶道:“自从母妃离开,朕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已经尽力做到先生希望的样子了!可是一国之君就该没有任何私欲,不能有半分享乐吗?!”   段明烛紧紧地盯着他,颤声道:“我承认了,我就是爱慕先生,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我没有一日不想娶先生为妻!多少次午夜梦回,我梦到与先生在床笫之间翻云覆雨,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始终压抑着私欲,敬你如师。”说到这里,他不由激动了起来,咬着牙道,“更何况,昨日之事,喝醉的又不止我一个人,先生也醉了!先生凭什么只惩罚我一个人!?”   沈扶闻言一怔。   原来,段明烛以为他昨天也喝醉了,并强迫他行房事。   可是事实上,他根本没醉。   段明烛也没有强迫他。   昨晚的事再次闪回到眼前,是喝醉之后的段明烛抓着他,不让他离开,并苦苦祈求他的垂怜。沈扶无法逃脱他的禁锢,也不忍拒绝他的乞求,在这其中,还夹杂了他自己那微乎其微的一点私心。因为,他爱慕的人,正是段明烛。   最后,他没有再挣扎,任由他侵犯了自己。   而如今,却是段明烛却以为两个人都喝醉了,他强迫喝醉了的沈扶与他行云雨之事。   想到这里,沈扶沉重地闭上眼睛。心里从来没有这般鄙夷过自己。   他还有何颜面为人臣子,为人师表?   “臣意已决。”沈扶强作镇定地道,“臣会向吏部自请贬职,离开京城。还望陛下下旨,令吏部择一新任翰林学士,臣会在十日内与其做好交接。”   段明烛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喃喃道:“到底为什么……先生就这般厌恶我,恨我?”他的眸中满是失望,“昨日之事,我让先生这般恶心?先生一定要离开我,离开京城,再也看不见我才善罢甘休?”   沈扶已经不敢再抬头去看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利刃,刺进他心口之后,还要再绞上一番。   “你若真的厌恶我,那我日后……”段明烛眼眶里含着泪,闭了闭眸,“今后不再私下见你,只要没有公务,就不会召见你。如此,先生满意了吗?”   如果沈扶愿意,他可以从今往后,将这份情意深埋心底,再也不表露半分。他将发乎情,止乎礼,他将以君臣之礼、师生之礼待之,再不会越雷池半步。   然而……   沈扶闭眸,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臣……意已决,还请陛下允准。”   段明烛咬了咬牙,紧紧盯着他:“先生执意如此,难道就不怕朕强留你?你该知道,即便是吏部下发调任文书,也需要朕的御笔朱批!”   “陛下……”沈扶终于抬起眸,艰难地看着他的眼睛。“臣与陛下之间,不该只有怨恨,临别之前,还是给彼此留下些体面罢……”   言外之意,若是不放他走,他会怨恨他。   段明烛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心如槁木,面若死灰。 第84章 离亭怨(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沈扶还是每天按时去翰林院点卯,将手头上的公务处理得如从前那般井井有条。   而段明烛最近却总是心神不宁。   韩卓发现,陛下批折子的时候经常会走神,手里还执着笔,视线却不知落到了哪里,眼神空洞,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上前去劝劝陛下,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日,段明烛最终还是答应了沈扶调任地方一事。毕竟沈扶已经将话说到那个份上了,逼得他不得不答应。次日,段明烛召见吏部尚书向涟,让他安排调任之事。   恰逢半月前,云州知府因为年迈又生了病,上了一道乞休疏,吏部顾念其确实年纪大了,所以允准了他的病退,然而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顶替。向涟便提出,可以将沈扶调过去。出身翰林的官员到地方上任知府,也算是一桩美谈。   但是段明烛一听,自然不同意。云州是北境十三州之一,一来北境与凤京府距离太远,若是把沈扶调过去,再见面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二来,北境是燕梧铁骑驻守的地方,因地处边境,常年有战乱和流民,此处也并非一个安全的地方。   于是,段明烛要吏部重新择一处气候适宜、离凤京近并且相对富庶的地方,不仅如此,他还特意交代,只能平级调任,也就是说,官职不能低于五品。   这就为难向涟了。地方上满足这些条件的空缺官职实在是难找,所以过去三四日了,吏部的调任文书始终没有下来。   所以趁着这几天,段明烛经常会去找沈扶。无论如何,他的心里还是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他希望沈扶能够改变主意,留在京城。   但是,段明烛发现,沈扶总是刻意回避他,让他总也见不到他。   有时候,段明烛挑着散值之前的时间去翰林院寻他,整个翰林院的官员全部出来接驾,却唯独没有沈扶的身影。从前,沈扶向来是极其守时,从来不会早退的。   段明烛眸中尽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此后,段明烛还是会时不时地去翰林院寻他。尽管他心里清楚,沈扶性子执拗,事到如今,已经不会再改变些什么了,可是他仍旧抱有最后一线希望,能够把沈扶劝回来。可是,每次去寻他,他都不在,甚至底下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每一次扑空,段明烛站在原地,心里愈发失落。   尽管如此,段明烛依旧不愿放弃。为此,他还曾经单独召见过向涟和游逸卿。此二人一个是他的老师,一个是他的同僚,段明烛让二人尝试挽留他,可依旧没什么用。   段明烛不愿就此善罢甘休。后来,只要有空,他就会便服出宫,到沈扶府上去寻他。虽然次次都会碰壁,只不过他想,只要沈扶一日还在京城,他就会挽留他一日。他要看看,沈扶到底有多么铁石心肠。   夜幕降临,弦月悬于天际,散发着虚弱的幽光。几个稀疏的星子时隐时现,一片乌云飘过,将星月都遮蔽了起来,只余漆黑一片。   时值秋末,天已经很凉了。屋里的窗户紧紧关着,桌上点着一盏灯,沈扶披着一件外裳,坐在灯下温书。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管家的声音。   “大人,宫里的人来报,圣上的御辇正在往这边赶,大人准备准备接驾吧。”   沈扶神色微怔,放下书,抬了抬眸,没想到他在这个时辰来了。他今日定然是公务缠身,一直忙到这个时辰,却仍不忘来寻他。   “去告诉陛下一声,我已经睡了。”沈扶静静地道。   管家无奈,只得应下,转身而去。   段明烛送给沈扶的这座宅子虽然不算小,但是沈扶并不怎么打理它,一到夜里,府外连个灯笼都没有。今夜天气算不得好,漆黑一片,完全靠着段明烛轿子上挂着的灯笼方能照亮这一小片地方。   段明烛从轿子上走了下来,听了管家的回话,不由冷笑。   “骗谁呢。你家主子平日里跟个夜猫子似的,不到子时才不会睡觉。赶紧让他出来接驾,否则朕治你欺君之罪。”   管家无奈,只得回屋里如实相告。   沈扶闻言,神色微暗。他知道段明烛来找他所为何事,可是他不能出去。他迟早都要走,多见他一面,便是多给他一丝希望,分别之时,也不过是让他多一份不舍。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知道,他现在要做的是足够绝情,只有这样,才能让段明烛断了念想。   管家得了主人的吩咐,无奈冒着被治罪的风险去回话。段明烛早就料到他会被拒绝,倒也没有流露出太多失望,只淡淡道:“你再去通报一声,他要是不出来,朕就在这里等他。有本事,他就永远别出这道门。”   管家哑口无言,只能再去通传。   段明烛负手而立,站得笔直,一幅见不到沈扶誓不罢休的模样。   已经过了亥时,夜很深了。秋末的夜晚凉得像水一般。小巷本就幽寂,这个时辰更是连个行人都没有,巷子里其他住户早就已经熄了灯,只有这一座府邸还亮着。   很快,半个时辰过去了。   平日里的宫宴或者朝会,段明烛坐龙椅上都坐不住,没一会儿就开始坐没坐相,跟融化了的冰块一样瘫在椅子上。然而今日在沈府门外,他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   其实,他自己都不知如果见了沈扶,他该说些什么。该说的,该求的,该道歉的都已经跟沈扶说过无数遍了。他多么希望那天夜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如此,沈扶不会执意离开,他和沈扶依旧可以做一对鱼水君臣。   可是,他还是要见他。   他就是要看看,沈扶能坚持多久不见他,他到底有多么恨他,多么厌恶他。   他要看看,沈扶的心到底有多么狠,他还会不会疼他,是不是对他已经没有了丝毫怜惜之情。   一个时辰过去,乌云愈发浓重,天上已经一颗星子都瞧不见了,就连那月亮都隐去了光芒。因为是便服出宫,段明烛只乘了一顶便轿,轿子上灯笼的光越来越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几个近卫担心段明烛的安危,不好回宫太晚,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规劝,段明烛却并不为之所动。   就连老天爷仿佛都看出了段明烛想使苦肉计的心思,没一会儿,突然刮起了风,深秋的风可不是好挨的,碎叶和灰尘被吹得四起,让人睁不开眼,段明烛的衣角被吹起,却依旧站得纹丝不动。   突然远处的天际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便是几声闷雷,几个近卫见状,纷纷面露担忧。其中一名近卫走上前来,低声道:“外面天冷,主子穿得单薄,况且这天马上要下雨了,还是尽快回宫吧。”   段明烛置之不理,依旧不动声色。   月亮被乌云彻底遮蔽起来的时候,天上终于开始下起了小雨。深秋的雨不似夏日那般倾盆,可却凉意透骨。   “主子,下雨了,还是先回轿子上为妙。”近卫劝道。   段明烛仍然不予理会。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很快,段明烛的一身便服已经被淋湿了。水珠从额头淌入了眼睛里,不由让他皱起了眉。   深秋的雨确实是又凉又冷,很快段明烛就被淋了个通透。可是相比而言,一个半时辰过去了,他连沈扶的人影都没见过,这让他更加心寒。   管家还顾虑着府外站的人是皇帝,始终战战兢兢的,劝了沈扶好几次,想将万岁爷请进来。但是沈扶心里却很清楚,他无论如何都是要离开京城的,事已至此,若是现在心软,那将会前功尽弃。   听着屋外哗哗的雨声,沈扶现在已经半分温书的心思也没有了。心里藏着事,他仿佛也能感受到从屋外钻进来冷风,吹得他心底凉飕飕的。   屋子里尚且冷,那外面呢?   他数次想走出屋子,最后却还是按捺了下去,长叹一口气。   秋天的雨下起来总会没完没了,湿透了的衣裳已经变得十分沉重,段明烛被雨淋得昏昏沉沉的,仿佛感觉下一刻就快要站不住了。然而,即便是这样,他却仍然盯着沈府的大门,他多么期盼下一刻沈扶能从门中走出来。   近卫们仍然在不停地劝他上轿,段明烛始终无动于衷。不知不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已经子时一刻了。   管家本来以为这雨下一会儿就会停,然而不但没停,反而大有愈演愈烈的样子。他也在不停地劝着沈扶,沈扶脸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可是镇静的外表之下,他的一颗心已经被屋外的雨砸了个七零八碎。   雨中,段明烛的身子已经开始轻轻地打颤,一阵心悸和心慌同时袭来,腿疾发作的时候,膝盖像是有千百根针同时戳刺。他很难再维持站姿,眼看就要摔倒在地,身侧的近卫手疾眼快地扶住他。这个时候,他已经坚持不住了。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段明烛仍然盯着沈府的大门,他多么希望能看到沈扶从里面走出来。然而,当那扇门终于打开的时候,段明烛已经阖上双眸,彻底地晕厥过去。 第85章 离亭怨(四)   一夜高烧未退,太医来诊治过后开了药,服过药之后,段明烛仍睡得十分不安稳,还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夜的梦话。   听着那些梦话,韩卓渐渐弄懂了那夜两人曾经发生过什么,他顿时心惊肉跳起来。他一边惊讶主子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一边担忧沈学士那边看来是非走不可。可若是他走了,主子不得难受死。想到这里,韩卓也不由头疼起来。   段明烛生着病,次日的早朝自然只能取消。   沈扶到底还是担忧段明烛的身体。他想起,去年孝贤皇后过世的时候,他因悲痛过度高烧数日未退。沈扶唯恐那样的情形再次出现。   清晨,沈扶早早地就进了宫,段明烛还在睡梦中。沈扶来看过他一眼,问了问御医他现在的情况,被告知不打紧,不会像上次那样一连病上一个多月,他这才放心下来。   “等陛下醒来,记得喂他喝药。”沈扶轻声道。   “沈大人尽管放心。”韩卓答应道。   沈扶交代完了正准备走,韩卓心里顾及两人现在的状况,不由低声道:“沈大人不等主子醒来再走?昨夜主子高烧的时候一直在唤您。”   沈扶斟酌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有你们照顾陛下也是一样的。翰林院还有公务,我要先走了。”   韩卓无奈,道:“也好,沈大人慢走。”   沈扶正欲离开,然而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止住步伐,道:“等陛下醒来,不要让他知道我曾经来看过他。”   韩卓欲言又止,只得答应下来:“是。”   “怎么,你还要教别人如何欺君?”   身后一个凉凉的声音传来,沈扶和韩卓同时一愣,然后转过头去,只见段明烛正挣扎着坐起身来,韩卓连忙去扶他,又取了一个软垫点在他背后。此时,段明烛的脸色因发着烧而略显难看,可是那一双狭长的凤目因为心情不愉而微微透着凌厉。   沈扶垂下眼帘,躬身一礼:“陛下。”   既然段明烛醒来,韩卓便出了门,他要去吩咐宫人将熬好的药端来。于是西暖阁里,只剩下两个人。   “沈青砚,过来!”   他虽然在病中,可是听起来却中气十足。事实上,若非听到沈扶方才那句话,他也不至于这么生气。   沈扶走上前去,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下意识伸手想去探探他额头上的温度,可刚一抬手,却又心有顾虑,还是收了回去,默默道:“臣方才只是无心之言,还望陛下见谅。”   段明烛看着他这一幅淡漠疏离的样子咬了咬牙,吩咐道:“坐下!”   沈扶不想跟他起争执,于是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段明烛抓起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不就是想看看朕退烧了没有吗?你这般避讳,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和朕发生过什么,是不是?”   沈扶想收回手,却仍然被他攥着手腕,无奈道:“陛下放手。”   “我不!”   沈扶皱起了眉,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段明烛吃硬不吃软,一看他这个样子,满眼都是幽怨,不得不松开了他。沈扶这才收回手,然而他的掌心里还有他额头上的余温,那温度分明还没有完全退烧。   “陛下要快些好起来。昨晚的事,今后不要再发生第二次。”沈扶道。   段明烛背靠着软垫,闷声道:“先生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尽快好起来。”   沈扶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所以也没给他回应。   “先生……能留下来吗?”段明烛还是开了口,他咬了咬唇,压低声音,“别走,好不好?我们还跟以前一样,我一定会好好尊你敬你,先生就当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沈扶看着他绞在一起的手,还是开口道:“陛下见谅,臣不能答应陛下。”   “到底是为什么啊?”段明烛眼神中流露出失望。   沈扶没说话。   段明烛知道他仍坚持己见,于是说:“那你抱一抱我,好吗?抱一下就好。”   沈扶依旧无动于衷。   恰在此时,韩卓端着刚熬好的药走了进来,段明烛看了一眼那漆黑的药碗,说:“那先生喂我用药,可好?”   沈扶沉默片刻,叹道:“臣迟早都是要离开京城的。陛下这又是何必呢?”   段明烛咬了咬唇,低声说:“我希望事情还有转机……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想跟你好好谈谈。”   沈扶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垂眸看地,静静道:“该说的话,那日臣都已经说了。如今,臣已经没有未尽之言了。”   段明烛微抿唇,看着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沈扶抢了先:“之前的事,臣并没有挂怀。也希望陛下不要总是沉溺于过往。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总该以江山社稷为重。”   听到这话,段明烛懊恼到了极点,赌气一般端来药碗,一口气灌了下去,苦得他心里都在发涩。他实在是太讨厌沈扶了,恨不得让他马上出去,可是他又舍不得,沈扶不日离京,如今,还能看他几眼呢。   喝完了药,沈扶站起身来,让韩卓扶他躺下。   身后的软垫被取走,段明烛看他连亲自扶他躺下都不愿,心里的失望已经无以复加。他忍着难受,低声说:“那先生给我弹个琴,这个要求总不过分罢?”   沈扶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韩卓吩咐人搬来琴案和七弦琴,沈扶在琴案后落座。这并不是他自己的琴,用起来颇为手生。他先是信手试了几个音,熟悉了片刻过后,紧接着开始拨弄琴弦,清丽的琴音从他指间流出,曲调婉转而萧索。段明烛一听,原来是一曲《离亭怨》。   段明烛侧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扶专注的神色。那琴音哀而不伤,悲而不戚,只流淌着几缕离情别绪。像是飞旋在空中的枯叶,无根无蒂,最终飘荡至湖面,无声无息。   这几天,他不停地在想今后沈扶若是走了,他该怎么办。自古以来,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他起初并不相信。只是如今,他却不得不相信了。想到这里,段明烛自嘲一笑。谁能料到,不过二十岁出头的他,就要当一个孤家寡人了呢。   若是可以,他多想强行将沈扶留下。哪怕是革去他的官职,将他软禁在养心殿里锁起来,让他哪里都去不了。就像当初,他刚从诏狱中把他救出来那样。   耳边的琴声愈来愈幽远,离别的愁绪引人潸然泪下。段明烛心里实在难受,枕头都被他洇了一小块泪渍。   不知不觉间,沈扶已经抚了一个时辰的琴。等到段明烛的低烧退下去的时候,只见他已经睡着了。沈扶望着他熟睡的模样,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养心殿。   ***   吏部的调任文书大概就快下来了,可却一直没有物色到新的翰林院掌院学士。   次日午后,沈扶正准备先将手头的公务交接给两名侍读学士,恰在此时,一个养心殿的宫女突然来了翰林院,十分焦急的模样。   “沈大人,陛下又发起高烧来了,比昨日更严重,您快去看看吧。”   沈扶面色一变,头也不回地向养心殿走去。 第86章 欺暗室(一)   走在前往养心殿的路上,沈扶一阵压制不住的心悸,仿佛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实在是太担心段明烛的身体了。   去年因林靖瑶过世,段明烛曾经高烧反复过整整半个月。在那期间,沈扶始终悬着一颗心放不下来。后来即使病好了,段明烛也一直嗜睡且精神不济,养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有了起色。   沈扶实在不愿那样的事情再发生。   守在殿外的侍卫向他抱拳行了一礼。沈扶走进西暖阁,隔着屏风,看到御医正在为其诊脉,他不便上前打搅,于是静静地候在了屏风外。   一炷香之后,御医已经诊完了脉,到一旁去开方子。沈扶本想问问御医陛下病情如何,屏风里面却传来声音。   “是先生来了吗?”   沈扶顿足,敛眸行了一揖礼:“微臣见过陛下。”   段明烛:“先生上前来。”   沈扶走进屏风,果然瞧见段明烛躺在榻上,额头上还覆着退烧用的湿帕,他不由心尖一紧。   沈扶望着他的病容,低声问:“陛下昨日不是已经退烧了吗?”   段明烛半阖着眸,看上去十分精神不济:“我也不知为何……先生,我好难受。”   沈扶轻叹,坐到了床边的兀凳上:“陛下的医术本就在几位御医之上,难道陛下都不知病因么?”   段明烛轻声说:“医不自治。先生要我如何给自己治病呢?”   沈扶这下无言以对了,他想起前日段明烛在府外淋了两个时辰的雨,不禁心下一阵自责。   段明烛看出了他心中想法,他到底不愿沈扶过于担忧,于是出言安慰道:“不过也并不严重的,没什么大事。”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是先生愿意留下来,想必我也会好的更快些。”   听到这话,沈扶轻叹:“陛下现在不要想这些事情,安心养病才是。”   他在病中,这样沈扶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离京的。   段明烛又说:“我若是一直好不起来,会耽误先生调任吗?”   沈扶的目光微微一滞,没有说话。   段明烛垂下眼帘:“若非先生执意离开,我是不会生病的。”   “……是臣的错。”   “那先生别走,好不好?”段明烛的手从被子里钻出来,握住沈扶的手腕,小声道。“母妃临终时,先生曾经答应过她,无论如何都会好好辅佐我,不会不要我的。”   沈扶本能般想收回手,却又觉段明烛的手心因发烧而滚烫,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臣不敢。臣即便到了地方上,依旧会忠于陛下。”   “可是我想要先生在我身边……”说到这里,段明烛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咬了咬唇,眼尾都染了红。因在病中,此时的他愈发显得我见犹怜。   沈扶望着他的眼睛,一时哑然。   那日夜晚,段明烛喝得烂醉,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乞求他的垂怜。而他就是因为这个眼神而下意识退让,却犯下大错。   想到这里,沈扶强行将手抽离出来,站起身行了一揖。   “陛下还是安心养病,臣不搅扰陛下休息了。”   “先生!”段明烛瞧着他要走,连忙喊了一句。   沈扶闻言,止住步伐。   “你来看我,真的只是看一眼就走吗?”段明烛看着他,声音里满是失落,眼尾微微泛着红,“先生就只关心我的身体,或者说,只要我还活着就放心了,对吗?”   沈扶听了这话,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毕竟,先前段明烛连续一个月高烧反复,虽然最终痊愈了,也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可是现在想起来,沈扶至今还有些后怕。   而这一次,他确实是担心以前的事情再发生,无论如何,不亲眼看到段明烛好起来,他根本无法彻底放心。   但是,到了段明烛的眼中,却成了他沈扶只关心他的身体。   沈扶想解释,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恰在此时,御医开完了方子,正要告退。被这么一打断,沈扶恰好有了理由不回答方才这个问题了。   于是,沈扶转而去询问御医陛下现在的状况,为何高烧又反复。   赵德林拱了拱手,思虑片刻恭敬回答道:“陛下此次是淋雨受寒导致的高烧,昨日已经退烧了,许是药效过去,便又烧了起来。沈大人无需担忧,微臣为陛下换几味药。”   沈扶也无可奈何,只得微微颔首:“有劳御医了。”   御医拎着药箱离开了,沈扶坐回床畔,段明烛也抬着眸,看着他。   “臣答应陛下,在陛下痊愈之前不会走。但是陛下也要答应臣,尽快好起来。可好?”   段明烛抿了抿唇,还是点了点头。   沈扶这才放下心来。   “那先生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会的。”   “多谢先生。”段明烛诚恳地看着他。   “……”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一刻钟过后,沈扶准备离开养心殿。段明烛顾念着他还要回翰林院,最终还是放他离开了。   御医和沈扶一前一后离开养心殿,只是他们前脚刚走,韩卓后脚就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然后呈给段明烛。仔细看去,他的神色似乎有几分惴惴不安。   沈扶走后,段明烛那副我见犹怜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贯寡淡的面容。他望了眼那碗黑漆漆的药,慢条斯理地坐起身子,倚靠在床头,伸手欲接那碗药。   韩卓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段明烛的手微微一顿,他冷冷地看着韩卓,道:“作甚?”   韩卓有些踟蹰,不禁面露难色:“……主子真的要喝吗?这药伤身啊。”   段明烛斜睨他一眼,端来那碗药,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苦味。他没有丝毫犹豫,一仰头将那碗药全部喝下,连药渣都一滴不剩,随后才将空碗递回给韩卓。   “你怕什么?”段明烛淡淡道。“方子是朕开的,朕难道没有分寸?”   “是,是……”韩卓连忙答应着,再不敢多言。   “你走罢。朕要歇着了。”   韩卓应下,刚要转身,却又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站住。”   “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再说一遍,这件事情,务必要保密。不要跟先生说什么朕没有吩咐过你的话。”   “是,奴才记下了……”韩卓忙答应道。   段明烛不再说话,他现在还发着烧,懒得再多言。喝完药之后,一阵疲惫涌来,他给自己盖了盖被子,翻个身换了个姿势,面朝里侧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   ***   一夜过去,次日清晨,众官员前往奉天殿上早朝。文武百官分别立于殿前两列,然而却始终没有等到皇帝升御座。   又等了一刻钟,只见缇行厂掌印太监韩卓走上殿,高声道,因陛下身体抱恙,今日早朝取消。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议论纷纷,最终离开了奉天殿。   沈扶本以为他昨日退了烧就没什么事了。却不想又是这样的结果。等到百官离开大殿,他走上前去,低声问韩卓:“陛下究竟是怎么了?他昨晚不是刚退了烧吗?”   韩卓面容一滞,摇了摇头,又长叹一口气:“奴才也实在不知,今晨本来想去为主子更衣,却发现主子怎么叫都叫不醒,方才发现他又烧起来了。昨日高烧,主子尚且清醒,今日却已经烧得人事不知了。奴才吓坏了,赶忙去唤御医前来,只怕这会儿御医还在诊治呢。”   沈扶闻言,顿时心都纠起来了。   他顾不了别的,赶忙跟随韩卓来了西暖阁,只见段明烛紧闭着眼睛,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鬓角冒汗,双颊泛着红,看上去十分难耐的模样。   看到他这幅样子,沈扶顿时心痛难忍。   到了此时,他突然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他宁愿生病的是自己,也不愿段明烛忍受这样的折磨。沈扶闭了闭眸,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陛下……”沈扶轻唤一声,可是昏迷当中的段明烛什么都听不见。   “陛下这般,让臣如何放心得下……”沈扶握着他的手微微打着颤,到现在他才知晓,原来不知不觉间,段明烛于他而言,已经如此重要。自从十多年前离开沈家,他的身边已经没什么亲人了,而到了如今,段明烛竟然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可以克制自己对他的情欲,可以恪守本分,绝不逾矩,但他无法看着他病痛缠身,而他却无能为力。更甚至,段明烛这次高烧不退还是他沈扶一手造成的。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无比愧疚。   寝卧外间,四名御医正在商讨陛下的病情。调整好情绪,沈扶走上前去询问了几句,几个御医也实在无可奈何,最后决定为陛下施针治疗。   御医们也十分奇怪,不过就是淋雨导致的风寒,已经用过药了,为何会数日高烧不退呢?   沈扶心下起疑,去年段明烛高烧反复,是因为孝贤皇后过世,他急痛攻心导致忧愁思虑过多,情志过极。难道这一次,只是因为沈扶提出想离开京城,下放地方,段明烛因此而难过,导致高烧不退?   若当真如此,只怕这件事会很棘手。   段明烛喜欢他,同时也太过于依赖他。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沈扶默默地想。   --------------------   明天见~ 第87章 欺暗室(二)   酉时一刻,天边已是金乌西坠,晚霞满天。散值之后,楚酌和几个同僚从兵部衙门走了出来,靖安侯府的轿夫已经在外面等候了。   恰在此时,一匹棕色的马从街头颠着蹄跑过来,楚酌抬眸一看,骑在马上的人身姿高挑,束着高高的马尾,一身轻甲十分利落。   楚酌走上前去,抬头看着马上的人,莞尔一笑,目光柔和:“殿下怎么来了?”   段云岫下了马,握着缰绳走到他面前:“刚从军营回来,想着你还没散值,于是过来瞧瞧。”   “大人好福气啊,长公主殿下但凡有暇就亲自来接您回府,依下官看,日后您连轿夫都不必请了。”一名兵部的官员出言打趣道,随后身边的几个同僚便开始随声附和。   楚酌脾气好,只要不遇上特别过分的事,兵部的人鲜少能看到他们堂官生气的模样。所以瞧见段云岫亲自来接他,忍不住打趣一句。   果然,楚酌只是笑笑,没有回话。   然而,段云岫却瞧不惯这群人这般欺负他,她拽着缰绳扬了扬下颌:“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叫什么名字?”   那名官员顿时不敢说话了,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他们敢开楚酌的玩笑,却不代表敢得罪这位长公主,于是赶忙拱手行了一礼,躲得远远的。   见你几个官员各自散去,段云岫也懒得计较了。她牵着马,与楚酌并排着走在长安街上,轿夫抬着轿子跟在后面。   “几位同僚与我开玩笑罢了,公主何必当真?”楚酌轻声道。   “我也没做什么啊,问问他们的名字罢了,又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段云岫十分有理。   楚酌轻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自两人成亲,已半月有余。段云岫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女子,她有官职和爵位在身,平日里还得去军营练兵,抛头露面在所难免。楚酌也从不曾将她当成闺阁女子,是以长此以往,兵部的人时不时就能亲眼见到段云岫,私下里甚至悄悄凑一起议论,尚书大人能否驾驭得了这位夫人。   这些事情楚酌都知晓,只是他向来大度,也知这些人不过是开玩笑,所以从来不曾计较。   “我听闻,陛下今早没有上朝?他怎么了?”段云岫问道。   提起此事,楚酌神色不由稍稍一暗:“陛下前几日染了风寒,昨天虽然已经退烧,但是今晨又烧了起来。圣体抱恙,不得不免朝。”   “竟有此事?”段云岫微微起疑。   武将通常是没有那么容易生病的,尤其是在北境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待惯了的。段明烛不过淋了一场雨,即便是染上风寒,应该也不至于反复高烧。   “御医怎么说?”段云岫又问。   楚酌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   段云岫见状,转而望向天边的云霞。她思索着段明烛的病情,道:“若不然我现在进宫一趟看看他,明日我还要去军营,就没时间去看他了。”   “这个时辰,陛下应该已经用过药歇下了。”楚酌思忖道。“殿下不必心焦,不如明日我进宫去探望一番。”   段云岫想了想,开口道:“也好,只能这样了,你替我去看看他吧。”   楚酌垂眸,轻声道:“微臣遵旨。”   他话音一落,段云岫侧目瞥他一眼。楚酌感受到那一道灼灼的目光,自知失言,一时愣怔,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段云岫向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凉凉地说:“拿来。”   “哦,是……”楚酌连忙去掏袖袋,取出一块碎银放到了她手心里。   原来,两人成亲之后,楚酌仍旧习以为常地自称微臣,而且很难改口。段云岫实在受不了了,便与他约法三章,再口误一次,就罚银二两。   段云岫拿了银子放怀里,没好气地看着他:“我看你那月奉够扣几次的。”   楚酌轻咳一声,脸上有些挂不住:“下次不会了,还望殿下见谅。”   段云岫瞥他一眼,抽了抽嘴角,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良久过后,突然又冒出来一句话:“日后也别叫我殿下。”   楚酌下意识想问,那应该叫她什么,可还是没问出口。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唤道:“……云儿。”   段云岫听到这个称呼,微微一怔,却又很快恢复如常。楚酌见她不说话,偏头看了看她,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随后,他伸出手,借着宽阔官袍的遮挡,握住了段云岫的掌心。   段云岫的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却也没有挣扎,只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就这样,段云岫牵着马,楚酌牵着她,两人并排着走在回府的路上,身后还跟着抬轿的轿夫。   ***   段明烛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但觉一阵头昏脑涨。连着三日高烧反复,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屋外的韩卓听见动静,急忙进来伺候。   “什么时辰了?”段明烛哑声问道。   “刚过寅时。”韩卓恭敬地道。“主子,今日还上朝吗?”   段明烛摁了摁发痛的眉心,思索片刻,说:“不上了,就说朕身体不适。”   “……是。”   韩卓派了一名小太监去传旨,看着段明烛略显苍白的病容,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道:“主子是要起身还是再睡会儿?昨日内阁送来的折子还等着主子批示呢。”   这几日反复高烧,段明烛浑身没力气,确实不想起。于是皱着眉哑声道:“你把折子拿来,念给朕听。”   “是。”   韩卓于是去书房将折子都搬了过来。按理说,这一批折子昨日就该看完并发回内阁,然而昨日段明烛高烧未退,拖到了今天,已经不能再拖了。   于是,段明烛挣扎着坐起身,半倚在床前,听着韩卓给他念折子,然后一一给出批复。   一个时辰过后,折子批得差不多了。精神了一会儿,段明烛倒也没那么难受了。   “对了,你去把药给朕取来。”段明烛吩咐说。   拿着朱笔的韩卓手上一顿,小心翼翼问道:“……主子今天还要喝那药?”   段明烛眉心蹙起,目光不善:“别多话,赶紧去煎药。”   韩卓不敢不从,低声答了一句“是”,然后将那些折子收拾好,抱着折子离开了西暖阁。   片刻过后,一名宫女走了进来,说:“启禀陛下,兵部尚书楚酌楚大人在殿外求见。”   段明烛微怔,心道他怎么来了。事实上,从今早醒过来到现在,他一直等着沈扶来看他,可却到了现在都没等到。   “让他进来。”   “是。”   楚酌在宫女的带领下走进西暖阁,躬身行了一个揖礼:“微臣楚酌,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坐。”   楚酌这才抬眸,看到了倚坐在床头的段明烛。只见他此时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背靠软枕,身上盖着被子,未曾束冠,只挽了一个发髻,唇色很淡,一副仍在病中的模样。楚酌压下心里的担忧,上前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   “陛下今日身子如何?”   “无妨,不必担心。”段明烛勉强笑笑,随口道,“是阿姐让你过来看朕的?”   楚酌见他如此避重就轻,却也无法,只能说:“是,长公主一直很担心陛下。只是近来军营事务繁多,她腾不开身,所以托臣前来看望陛下。”   段明烛心道她不来才好,要不然又要数落他。   “跟她说不必担心,只是染了些风寒罢了。”   “是。”   段明烛想起两人新婚燕尔,又说:“你们二人如今同在一个屋檐下,阿姐他性情偶尔任性,凡事你多忍让些。”   楚酌闻言,不由想起前些日子段云岫与他约法三章,再以“微臣”自称就罚银子的事,他无奈笑了笑,说道:“长公主温柔恭顺,待臣很好。能娶她,是臣三生有幸。”   “如此甚好。”段明烛就等他这句话,于是又道,“那你也好好待她,她一颗心都放在你身上了。”   楚酌起身,深深行了一揖:“微臣此生,定不负长公主殿下。”   段明烛这下满意了。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不多时,有人推门而入,楚酌望去,竟是韩卓。   韩卓端着盛放着药碗的托盘,看到楚酌,脸色稍变,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在这里。但他毕竟跟着段明烛十几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很快定了定神,上前微躬了躬身:“奴才见过楚大人。”   楚酌微一颔首,算是回礼。他看到韩卓手中的药,知道段明烛该用药了,于是起身退到一边,韩卓上前,将药呈给段明烛。   就在段明烛端起那个药碗的时候,那一缕苦涩的药味蔓延在屋里,楚酌神色突然一变。   “慢着。”   段明烛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楚酌。   楚酌皱了皱眉,上前一步,走到床边,药的味道更加清晰起来。他顿时眉心紧蹙,撩袍而跪,两手平掌相叠,问道:“微臣斗胆,敢问这药是谁开的?”   段明烛侧目看了看他,面不改色道:“自然是御医开的。”   楚酌定了定神,说道:“臣虽然不如陛下精通医术,可是久病成医,臣也能闻得出这里面有芜苓草和青栀叶。这两味药性热,同时服用,定会引得身体高热不退。若是过量服用,还会损伤龙体。陛下本就高烧反复数日,敢问是哪位御医还敢给陛下开这两味药?”   说到这里,楚酌面色渐渐冷了下来。他想起陛下因高烧反复数日未曾临朝,又想起段云岫担忧的神色,于是抬起眸子,直视着他。   “更何况,陛下乃杏林圣手,应该比臣更清楚这两味药的功效。”他紧蹙双眉,盯着段明烛。   “陛下究竟……为何这么做?” 第88章 欺暗室(三)   听到这里,段明烛的脸色也阴了下来。随后,他端起药碗,楚酌阻拦不及,段明烛已经将那药喝得一滴也不剩。   “陛下!”楚酌压着嗓音拧眉看他。   一声轻响,段明烛将药碗放回托盘里,楚酌一瞧,这位平日里怕苦怕得要命的陛下,居然喝地连药渣都没剩,碗比洗过的还干净。   段明烛扫了一眼韩卓,说:“你先下去。”   韩卓躬身一礼,赶忙离开了寝卧。   段明烛一时忘了,楚酌身子不好,平日里向来都是把药当饭吃,他也是熟悉药理的。不曾想,此事居然在他面前败露了。   他斟酌片刻,只淡淡说:“这件事情,不许告诉阿姐。”   楚酌心里思绪杂乱,他抿了抿唇,低声问道:“此药伤身,陛下是万乘之尊,天下之主,为何这般不珍重龙体?”   段明烛闻言,眼睫一掀,声音微冷:“伤什么身?不过就是会引得身子发热罢了,退烧之后就没事了。实话告诉你吧,这药是朕自己开的,用剂用量朕心里都有数,不会有所损伤,你也不必担忧。”   楚酌又问:“即便陛下医术高深,可陛下前几日高烧反复,连着几日未曾上朝,耽误公务不说,况且但凡身体高热不退,头昏脑涨,四肢无力,陛下敢说即便这样,也会于龙体无半分损害?”   话说到这个份上,段明烛心里已经隐隐不悦,他沉声道:“朕何曾耽误过公务?你去内阁问问,看看有没有一封折子是没有批复的,有没有一份公文是没有看过的。朕再说一遍,朕的身体朕心里有数,不必你多言!”   说道最后,段明烛的声音已经近乎动了怒,楚酌自知不能再继续咄咄逼人,只能按捺下来,低声道了一句:“……微臣知道了。”   话音一落,楚酌静静地将这几日朝中发生的事迅速捋了一遍,片刻过后,他斟酌着言辞开口问道:“……恕臣斗胆,敢问陛下这样做,可是与沈大人调任地方之事有关?”   段明烛面色微变,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楚酌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他瞧见段明烛这幅神色,他已经有了答案。   “沈大人向来关心陛下的身体,不会在陛下未痊愈的情况下离开。陛下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留住沈大人。”   段明烛抿了抿唇,依旧不说话。   楚酌见状,继续猜测道:“臣虽不知沈大人为何想调任,可是,他提出调任的那一日,恰好是臣与长公主殿下大婚第二日。臣想知道,臣大婚当日,陛下和沈大人之间可是发生过什么,沈大人才要离开?”   听着楚酌分析得一字不差,段明烛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几次想开口,却还是没能说什么。   “陛下不愿告知微臣?”楚酌坐在凳子上,仔细看着他的眉眼,继续试探道。“臣只有弄清楚沈大人为何执意想调任地方,才能帮陛下留住他。”   段明烛迟疑了很久,仿佛在思索到底要不要说出实情。最后他摇了摇头,说:“当日什么事都没发生,先生想走另有原因。你帮不了朕。”   “那陛下准备怎么办?”楚酌已经有些焦急之色,“若是沈大人执意如此,难道陛下要一直病下去吗?”   段明烛沉默片刻,说:“不会的,那个药,朕最多再喝一次,你不必担心。”   “当真?”   段明烛微微颔首。   楚酌自知多劝也无益,他心想,若是陛下能说到做到,也算是将那药对身体的伤害降到最低,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   夜色渐渐深了下来,靖安侯府的主卧里亮着一盏柔和的灯。段云岫静静地坐在妆台前,身侧的婢女为她拆下发带,梳成麻花辫。   楚酌走了进来,婢女欠身行礼,他面色未改,只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梳,淡声道:“下去罢。”   婢女离开后,楚酌站在段云岫身旁,为她编头发。梳完头之后,段云岫站起身来,楚酌替她解开大襟处的两对系带,随后脱下了那件袖衫,随后又走到她身后,将马面裙的系带解开。   “你今日进宫见到陛下了?”段云岫随口问道。   想起今天在西暖阁中的事,楚酌神色微动。“见到了。”   脱完外裳之后,段云岫开始为他解下束带,脱去长袍。自两人成亲之后,大抵都是无需旁人伺候,每到夜间临睡前,两人便这般互相为对方更衣。   “他怎么样,还烧着么?”段云岫问。   楚酌抿了抿唇,思忖着要不要告诉她实情。毕竟陛下不听他这个臣子的话,段云岫是他的长姐,她的话还是管用的。   但是楚酌转念一想,若是段云岫知道实情,定然会十分生气。这对姐弟的脾气一个比一个暴躁,若真生了事端,恐怕也难收场。   “我去看他的时候,已经退烧了。”楚酌决定还是瞒着她。   听到这话,不知实情的段云岫微微放下心来,更完衣之后,楚酌上榻躺在了里侧,段云岫吹灭了灯,一同上了榻。   熄了灯,屋里便漆黑一片了。两人并排躺着,久久无话。楚酌更是心事重重。   段云岫翻了个身,侧躺着身子对着他:“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楚酌微有错愕,好在屋里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到:“没想什么啊。”   “当我察觉不出来?”段云岫往他那边靠了靠,“你气息不对。”   楚酌一时无言,原来习武之人还有这种本事。   “……想起陛下的病情,臣只是稍有担心罢了。”   段云岫轻笑:“臣?”   “……”楚酌满怀心事,又把这事给忘了,于是只能无奈道。“灯都熄了,明日我再给你银子……”   段云岫也没计较:“你不是说他已经退烧了,那还担心什么?”   他担心的自然是段明烛和沈扶之间的事。他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沈扶才执意想离开。此时对着段云岫,他却也不能如实相告。毕竟,她连段明烛爱慕沈扶一事都一无所知,若是让她知晓,自己的弟弟喜欢的是男人,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事。   “不担心了。”楚酌无声轻叹。“时辰已晚,快些闭眼睡觉罢。”   “嗯……”段云岫往他身边靠了靠。“那你也不许再这般满怀心事了。”   “……嗯。”   过了一会儿,段云岫钻出了自己的被子,然后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去,又抱了抱他的身子。楚酌身体微微一僵,继而把她搂进了怀里,闭上了眼睛。   ***   昨天的药见了效,段明烛又发起了高烧。于是,早朝一如既往地被取消了。   早朝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楚酌倒是面不改色。毕竟,昨天他是亲眼看着段明烛把那碗药喝下去的。   文武百官离开大殿的时候,各自脸色凝重,都在担忧圣上的病情。楚酌无声叹了一口气,只盼着段明烛能说到做到,那药只喝最后一次。   ***   养心殿里,沈扶脸色凝重地坐在床畔,段明烛额头上覆着湿帕,两人彼此看着对方。   “陛下说过,会尽快好起来的。”沈扶低声道。   段明烛咬了咬唇,轻声说:“先生是在责怪我吗?”   “微臣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反复发高烧,为什么明明已经有起色了,第二天却又病了起来。   段明烛轻轻握住他的手,此时,他因为发烧而双颊微微泛着红,病中的他也愈发我见犹怜。   “只是一想到你要走,日后或许再难见面,我就很难过。”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睛也开始变红。“先生,即便我痊愈,等你走了,我再生病怎么办呢?”   滚烫的温度覆盖在手背上,沈扶敛目看了看他的手,将其放进了被子里。“臣不过微末之躯,不可能一辈子留在陛下身边。更何况,臣又不是大夫,陛下病了,臣也束手无策。”   “可是先生在我身边,我就能好得快些。”段明烛的手又钻出被子,去抓他的手腕。“先生留下来吧……”   沈扶看了他良久,道:“陛下先好起来再说。”   “我好起来,你就能留下吗?”段明烛诚恳地看着他。   沈扶面容沉凝许久,只留下一句:“不能。”   “……”   段明烛完全没有掩饰眸中的失望,眼神里满是怨念。   西暖阁的门被打开又关上,沈扶离开屋子之后,段明烛望着门,盯了许久,失望的神情始终未曾淡却。   第三天,早朝还是被取消了。不知不觉间,段明烛断断续续地发烧已经超过六天了。沈扶仍旧有时间就去探望他,也会问问御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就连御医们也都快要怀疑自己的医术了,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风寒,治了这么多天,竟然完全看不到任何起色。   离开奉天殿的时候,楚酌足下微顿,回头看着空荡荡的龙椅。他没有想到,段明烛竟然食言了。他那日说,那药只喝最后一次,可是转眼间又多喝了两天。所谓君无戏言,如今看来,这句话对于这位陛下来说,才真是一句戏言罢了。   明天呢,后天呢?他不知道今后陛下还会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楚酌失望透顶,决定再去找段明烛谈一谈。若还是没有法子制止他,他便要将此事告知段云岫了。毕竟,他没有办法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着段明烛这般伤害自己的身体。   傍晚散值之后,就在他准备前往养心殿的时候,恰见一袭官袍的沈扶从不远处的宫道上走过。看他的方向,应该是刚从养心殿离开。   那一瞬间,楚酌想到了比告知段云岫更见效的法子。   楚酌走上前去,轻唤道:“沈大人留步。”   --------------------   后天见~ 第89章 欺暗室(四)   沈扶足下一顿,转头看到来者,拱了拱手行礼:“见过楚大人。”   楚酌回了一礼:“沈大人这是去看望陛下了?不知陛下今日如何?”   沈扶摇了摇头,声音里毫无波澜:“还在病着。”   这个答案自然是在楚酌意料之中的,毕竟这是喝了药的缘故。   “这是怎么回事?御医已经诊治了这么多日,为何还是不见起色?”楚酌故作认真地问道。   沈扶:“在下也不知。”   楚酌满是担忧地叹了一口气:“诊治了这么多天,却不见好转,难道御医也没个说法?”   沈扶摇了摇头,未言。   楚酌仔细思索片刻,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道:“会不会是御医开的药有问题?若只是普通风寒,应当不会……”说到这里,楚酌突然停了下来,自嘲般地摇了摇头。“瞧我在说什么呢,陛下医术高深,若真是药有问题,陛下又岂会看不出来……”   沈扶闻言,神情一凝。   楚酌自然是捕捉到了他那一点微不可见的神色,继续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沈扶略一思忖,若无其事地道:“许是陛下前些时日劳累过度,这次才会病势汹汹。想必再过些时日,就能痊愈了。”   楚酌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只认同地点了点头:“但愿如此。”   ***   在翰林院中一整日,沈扶都有些心绪不宁。他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楚酌的话。   御医开的药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否则,以段明烛的医术,又岂会看不出异样。更何况,他喝的药都需要两轮试药,若想在药中动什么手脚,绝对难如登天。   除非,只有一个原因。   沈扶思绪不知飞到了何处,面色愈发凝重,他不相信段明烛会这样做,可是又不得不有所怀疑。又或者说,他只是不愿意相信,可内心深处却觉那个答案或许有几分可信之处。   散值之后,沈扶一如既往地来养心殿探望段明烛。进了西暖阁,恰见他正倚靠在床头的软枕上,盖着薄被,听着韩卓给他念折子。   沈扶上前关怀几句,又试了试他的温度,感觉他的额头没有那么烫了这才稍稍放心下来。段明烛依旧坚持乞求他留下,沈扶不置可否,还是离开了西暖阁。段明烛不舍地看着他离开,只能继续听韩卓念折子。   沈扶并没有直接离开养心殿,而是绕路去了养心殿的小厨房。韩卓在忙,院子里只有几名负责洒扫的宫女,但是他们皆认识沈扶,故未曾阻拦。   好在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沈扶无声地走了进去,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浓浓的药味。   平日里,段明烛的膳食向来是御膳房做好之后直接送来养心殿,这间小厨房也不怎么用。这几日他生着病,厨房便只作熬药所用。   沈扶在里面仔细搜寻了一圈,最后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一些残余的药渣。他取出一方净帕,将药渣仔细包裹起来,收入了袖中。随后,他站起身来,离开了养心殿。   沈扶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段明烛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的。他纵然平日里偶尔会有些肆意妄为,但至少是有分寸的。   可是即便沈扶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亲自去证实一番。他思量了许久,最后,还是绕路去了太医院。   但愿自己所珍视的人,不会让他失望。   沈扶默默地对自己说道。   ***   这个时辰,除了轮值的几位医官,御医们都已经散值了。沈扶走进太医院,恰见医官李泱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到沈扶的时候,他微微一讶,显然没有料到这位翰林院掌院学士来太医院做什么。但是他还是规规矩矩地上前拱手行礼。   “下官见过沈大人。”随后他抬起头,问道,“沈大人可是来询问陛下病情的?我师父不在太医院,不如明日……”   沈扶:“并非如此,我是来请教李医官的。”   “啊?请教我?”李泱错愕,随后赶忙摆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沈大人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就好,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扶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了那个包着药渣的帕子,将其打开,递到他面前。   “敢问李医官,可否告知在下这几位药的名字和功效?”   “我先看看。”李泱上前一瞧,只见这几位药虽然名贵,却并不稀有,还算是比较常见的。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这个叫衔寒花,有发汗、清热的功效;这个叫夏合风,是用来发汗和驱风的;这个叫商芥草,有镇痛、驱寒的功效……”   等他把这几味药一一认完,他挠了挠头,说:“总的来说,这些都是疏散风寒、解热镇痛之用。沈大人是要做什么用吗?”   沈扶听完他的一番话,心下微感错愕,一阵愧疚感油然而生。这些药,对应的确实是段明烛的症状。   “哦对了,前几日我师父给陛下开的药,好像就是这么几味。”李泱思索道。“敢问,这是陛下喝的药吗?”   沈扶闻言,心下略一思忖,随口编了一个说辞道:“正是。陛下多日以来未见好转,我担心养心殿里是不是有人在药中做了什么手脚,所以特意来询问一番,看来是我多虑了。”   李泱一听,无端想起自己曾经为圣上诊治过的那一次,安慰道:“陛下医术高超,若是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定然能被陛下发现端倪,沈大人无需担忧。”   沈扶点了点头:“只是陛下多日以来仍在病中,我实在放心不下。”   李泱不由轻叹:“怪我医术不精,连去替陛下诊治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沈大人如此关怀陛下,真不愧乃帝师也。但是沈大人也要保重身子,过于忧虑,于身体无益。”   沈扶拱了拱手:“多谢。”   李泱连忙回礼,两人又一番客套,沈扶便转身离开了太医院。   沈扶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已经是酉时二刻了。他本想先回府,然而,就在他故作镇定地绕过一处宫宇,走进长巷的时候,他终于走不动了。   沈扶背靠着石墙,闭了闭眸,心口竟然莫名一阵绞痛。今日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他此时,脑海里全都是段明烛。   如今,他对段明烛既是愧疚又是思念。   愧疚是因为,他竟然怀疑段明烛为了留下他,故意在药中做手脚。现在想想,沈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还亲自来太医院求证。   他明明爱慕着段明烛,却用这样的心思去怀疑他。沈扶神色里流露出一抹自嘲,他不配做他的臣子,他的先生,更不配爱慕他。他自诩君子,却枉为君子。   沈青砚啊沈青砚,你怎么敢喜欢他,怎么配喜欢他呢。离开京城,让他忘了你,让你也死了这条心才是正途。   这般想着,沈扶脸色变得极差。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神色,转身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愧疚之心难以平抑,不能亲口向他致歉,只能再去探望探望他。   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养心殿,侍卫们都认得他,所以无人拦他。走到西暖阁,只见院内并无他人,门也掩着。   沈扶正想走进去,却闻里面传来几声咳嗽,让他的心不由揪了起来。   “这药……主子还打算继续喝?”   是韩卓的声音。   若是仔细听,仿佛能听到他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闻的颤音。   “为什么不喝?”   段明烛短促地道了一句。   “可是这药伤身啊。”   “拿捏好剂量,不会伤身。你瞎担心什么?”段明烛低低的声音夹杂着几分虚弱和不耐。   听到这里,沈扶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本来打算进门的他也止住了脚步,继续站在屋外。   “主子也说,喝少许不会伤身,可是主子已经喝了这么多日了。”韩卓急切地道。   “朕懂医术还是你懂?管这么多。”段明烛已经十分不耐烦了。“拿来!”   “主子三思!”韩卓恳求道。“这药喝了数日,主子也连着高烧数日,可是沈大人并没有回心转意啊。若是……若是让沈大人发现端倪该如何是好?即便沈大人发现不了,再过几日,御医们也定然能发现的!”   段明烛倒吸了一口凉气。   韩卓继续道:“这几天,御医开的药,每次熬好了主子都暗中倒掉,却偏偏喝那催人高烧的药,若长此以往,御医为主子诊脉一定会诊出异样的。”   听到这里,沈扶整个人都僵了,脑子里“嗡”的一声,让他有一瞬间无法思考任何问题。   段明烛看了看那碗黑漆漆的药,咬了咬牙:“再喝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韩卓叹了一口气:“主子前天就是这么说的,昨天也是这么说的。难道明天还要继续这样骗奴才吗?君无戏言啊主子!”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段明烛念念有词地说着,“再让他心疼一次,说不定他就答应朕,愿意留下来了……”说着,段明烛伸手便要去够那碗药。   “主子!”   韩卓眼睁睁地看着他端起药,送到了唇边,正要低头喝下,恰在这里,门猛然间突然被推开,撞到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又被弹了回来。   段明烛下意识抬起头,逆着光看到门口那个长身肃立的身影,吓得身子猛然一抖,碗里的药洒出来一多半。   此时,一层薄霜覆在沈扶冰冷的面容上,他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 第90章 欺暗室(五)   “先生……”   段明烛顿时惊恐万状,面如土色。沈扶满含怒意地阔步走进来,劈手夺过他手中的药碗,狠狠地将其掷在了地上。但闻“啪”的一声脆响,药碗碎裂开来,瓷片四溅,地上顿时一片狼藉。此时,沈扶已经怒不可遏。   段明烛吓坏了,屋外的近卫闻声赶来,守在门口,刀剑已然出鞘,然而看着屋里的一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韩卓给他们使了一个眼色,近卫们互相对视一眼,收刀回鞘,无声退了出去。   “先生!”段明烛赶紧从床上下来,只穿了中衣和净袜站在地上,一时不知所措。   “对……对不起先生……”看着沈扶冰冷的面容上仿佛能刮下一层霜来,段明烛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害怕,说话都有些说不利落,他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是什么?”沈扶一指地上的碎瓷片,冷声问道,“陛下说说看,这是什么?”   沈扶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明明在一刻钟之前,他还因自己误会了段明烛而万分自责,怀着愧疚之心来养心殿探望他,却不想,无意间竟然听到了这么一番对话。   段明烛在他面前的时候,虽然偶尔会故意撒个娇,提几个无理要求,但总体上来说,他还是乖巧听话的。但是,不在他面前的时候呢?   沈扶差点忘了,他的这个学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武将出身,是十二万燕梧铁骑的统帅;他是从不受宠的庶出皇子,成长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他有谋略有城府、曾经日日与栾党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以一己之力打败门生遍野的栾鸿和栾太后,他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对别人心狠,对自己更狠。   沈扶没有想到,他竟然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达到他的目的。他的那些手段与心机,竟然会用在自己的身上。   沈扶从来没有这般失望过。即便当年燕梧铁骑踏入皇城,玄羽卫大肆捉拿清流,年轻帝王踏着一条血路走进奉天殿接受朝臣跪拜,那个时候他都不至于这么失望。   可是这一次,他真是太失望了。   段明烛看着他的神色,显然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仓皇失措地道:“我不是故意的……先生对不起!日后我不会了……先生……”   沈扶敛目看了一眼抓在自己腕上的手,强行挣脱了他的钳制。   “臣当陛下已经长大了,该知晓孰是孰非,却不曾想……”他冷声道,“敢问陛下可还记得孝贤皇后临终之言?可还清楚自己是何身份!”   段明烛张了张口,一时无言。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说起话来仿佛也不利落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个药我真的打算喝最后一次了!先生相信我!”他不顾一切地又抓住沈扶的手腕,祈求道,“求先生信我……求你……求你了……”   “看来陛下并不清楚,那便由臣来告知陛下。”沈扶定定看着他。“陛下是皇帝,身居九五之位,乃万乘之尊。陛下龙体安康,关乎的是晟朝国运,社稷生民。晟朝这万里河山,皆系于陛下一人之身。”   段明烛听着他的话,面露愧疚,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唇,微微低下头。   “但是陛下竟然如此不自爱。臣敢问,陛下到底还记不记得孝贤皇后临终前是如何交代的,陛下的眼里可还有天下百姓,大晟江山?!”   段明烛实在无地自容,被他训斥得眼眶一热,唇上已经被他咬出了深深的牙印。   “陛下请抬起头来看着臣,回答臣!”沈扶厉声呵斥道。   段明烛再也忍不住,哽咽了一声:“先生……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沈扶:“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了,先生原谅我一次,就这一次……我……我只是想让先生心疼一下,愿意留下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听到这话,沈扶自嘲般一笑:“是臣误了陛下。”   段明烛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留下他,他不惜用苦肉计的方式来让他留下。   沈扶就知道,从动情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完了。   去年在神武大街的夜市上,段明烛问他要了两文钱,买了一个兔子糖人送给他,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切就都完了。   虽然两个人表面仍旧是师生与君臣,可是情丝已经如同荒草一般四处蔓延,席卷全身,缠得他喘不过气来。终于,这份天地不容的情意一朝被揭露,早已为时已晚。   这份情意,本来就不该存在。   沈扶抬起头,微阖双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臣不调任了。”   “……你说什么?”段明烛喃喃道。   “臣自请调任,陛下不允,且不惜伤害身体,那臣便不调任了。臣回府后会写一封奏疏,自请致仕、离京,此生永不为官。臣告退。”   段明烛霎时惊恐万状,面无人色,他突然间上前两只手死死地抓住沈扶的手腕,不断哽咽:“不要!先生!我知道错了先生……先生不能就这么走了……求你……求你了先生……”   沈扶腕上被他攥得生疼,皱了皱眉:“放手!”   “我不要!先生不能走!”段明烛恳求道。“先生!我求你了!先生别走!别走……”   沈扶用力想挣脱他的钳制,哪知段明烛死活不撒手,他一时气急,扬起另一只手想打他耳光,然而他的手都举起来了,段明烛纵然惊恐,却不躲不闪,就这样等着他的惩罚。   然而,沈扶纵然动怒,却仍存三分理智,尚且知道面前之人是皇帝,他又岂能行犯上之举。   段明烛见状,赶忙转身四处看了看,仿佛在寻找什么,最后他瞧见桌上压宣纸用的镇尺,不管不顾地将其一把抄起,强行塞到了沈扶的手心里。   段明烛哽咽道:“先生,你打吧,都是我的错,先生想怎么罚都可以。”   说着,段明烛将颤抖着的两手伸平,举到他面前,一如小时候他没有完成课业之时,沈扶罚他戒尺那般。   沈扶也没有留情,镇尺高扬,狠狠地落下,痛得段明烛头皮发麻。   “……”   他已经十年没挨过沈扶的戒尺了,只一下就将他带回到过去的光阴岁月中。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过去沈扶会收着些力,不忍真打痛了他,而这一次,镇尺落得速度极快,丝毫不留间隙。   段明烛手心被打出一道红痕,来不及咬牙忍下,第二道就接连落下,痛意不断叠加,偏偏段明烛咬着唇,不敢躲闪,就这般任他打。   沈扶在盛怒之下,镇尺落得毫无章法,甚至有几下还落偏了,打在了段明烛修长的指骨上,十指连心,段明烛几乎痛得弯下腰去,掌心实在难以再伸平,五指蜷起,胳膊都在打颤。   “先生等等……”   段明烛想先缓一会儿再继续,可是沈扶却仍然没有停下。段明烛疼得脑海中一片空白,额角微微沁出了汗。   过了好一会儿,镇尺方才暂且停了下来。段明烛这才稍作喘息,他悄悄抬眸看着沈扶,不知他还要不要继续责罚。缓过片刻,段明烛只能忍着疼痛,再次举起不断颤抖的手。   “先生……”   那两只手心早就已经红肿起来,沈扶冷冷地看着他,一想到他用伤害身体的方式来欺骗他,实在不可原谅。镇尺再高高抬起,毫不留情地落在已经深红一片的手心里,一连五六下,段明烛站都站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弯腰,最后跪倒在了地上,可他仍旧举着颤抖的手,沈扶要罚他,他都愿意受着,只要能换得他不辞官,要他如何都可以。   两只手心一共那么大点地方,早就红肿地不成样子,再罚也无处可罚了。沈扶收了镇尺,冷冷地盯着他。段明烛以为他这是要他站好,摆好姿势。从前就是如此,即便他疼得拧成麻花,沈扶也要求他挨打的时候站直了。无奈之下,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哽咽了一下,再次将两手摆到他面前,艰难地看着他。   “……先生还生气吗?”   沈扶捏着他的指腹扫了一眼,武将手心难免都会带些茧,可也挨不住这样的责罚,此时段明烛两手心皆是红肿一片,原本细长的指节也已经微微肿起。   沈扶将镇尺放回桌案上,依旧是那一副冰冷的神情。   “那些药陛下是从何得来的?”   段明烛咬了咬唇,哪敢再隐瞒,只低声说:“方子是我自己写的,药是韩卓派人去太医院……拿的。”   这事得做得隐蔽,不得被任何人知晓,所以他特意交代,要韩卓寻个功夫好的,半夜三更去太医院偷东西。   当皇帝的,还派人在偷皇宫里的东西,这话说出来实在没脸,于是段明烛声音越来越小,还把“偷”换成了“拿”。   沈扶又岂会不知他的这些小心思,又道:“太医开的那些药,陛下一次都没喝过?”   “喝过一次……就是第一天发烧的时候,喝完了次日就退烧了……”段明烛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低垂着头,肩膀微微瑟缩着。   “从太医院……拿来的那些药,对身体究竟会有何副作用?”   “喝了会发热,但是只能维持一天,只要不喝了,次日就会退烧。”段明烛低声说。   “臣问的是对身体有何损伤。”   “……偶尔喝不会伤身。除非连续喝上十天半个月,才会……”   沈扶微微眯眸,冷声道:“若臣没有记错,陛下一共喝了六日。如果今日臣未曾发现此事,敢问陛下还准备喝几天?”   段明烛没敢回话,头垂得更低了。   沈扶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陛下既然说不出来,那就把韩卓和这几日御前伺候的宫女叫进来,再传玄羽卫来养心殿。”   段明烛猛然抬头,瞬间猜到了沈扶想干什么:“先生!错都在我,你要罚就罚我好了!韩卓都是听命行事,那些宫女对此事更是一无所知!” 第91章 欺暗室(六)   “陛下做出这样的事,韩卓身为陛下身边的人,却不知劝阻;御用之药,本该由宫女们先行试药,然而并没有,此为失职。”沈扶冷静地道。   “可是……可这都是我让他们这样做的啊。”段明烛脸上还挂着泪痕,看着他。“先生,我做了错事,怎能让别人代为受过?”   “方才臣已经说了,他们自有失职之处,该予以惩处。”沈扶说,“把眼泪擦干净了。”   段明烛抹了两下泪痕,沈扶这是铁了心要罚他们,且还要顾及不能让下人看到主子难堪的模样。   段明烛不敢再忤逆他,只能硬着头皮派人去传话,让贺浔带着玄羽卫来养心殿,又让韩卓把这几日当值的宫女找来。   早在沈扶出现在西暖阁门口的时候,韩卓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遭,所以这会儿他倒是没怎么动容。但是宫女们却不知发生了何事,各个跪在地上,瑟缩着身子听候发落。   “陛下高烧数日,全因用药不当,下人不知劝阻,也没有事先试药。敢问陛下,按照宫规,该如何惩处?”   宫女们一听,顿时大惊失色,纷纷磕头求饶。   段明烛十分为难,咬了咬唇低声说:“先生,能不能看在她们并不知情的份上,从轻处置?”   “失职就是失职,况且此事还关乎陛下龙体。”沈扶说。“按例,韩卓该杖责八十,宫女杖责四十。”   几个小宫女顿时吓坏了,一边磕头一边说着“陛下饶命”。   “先生!先生三思!这样打会要人性命的!”段明烛不管不顾地抓住他的袖口,焦急地道。“先生……求你,求你了……”   沈扶强行收回袖子,面无表情道:“在其位而谋其事,宫规如此,陛下不该徇私。”   段明烛用力地摇着头,乞求看他。“先生……先生你罚我吧,我认罚……”   沈扶冷冷地看着他:“陛下又安知臣不是在惩罚陛下?”   段明烛张了张口,还想再求情,韩卓却突然磕了个头,镇静地开口道:“还请主子不要再和沈大人争执,错都在奴才,奴才愿意领罚。”   韩卓既担心段明烛为难,也不想让他们二人吵架。   段明烛看看他又看看沈扶,想再求求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还请陛下下令,拉到院子里立刻执行。”   方才听到韩卓领罚,几个宫女也不敢求饶了。可是她们毕竟害怕挨板子,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在掉眼泪了。   沈扶又低斥道:“还请陛下下令!”   段明烛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他满是自责地看了看那几个宫女,待看到一个熟悉之人,他突然抓住沈扶的衣裳,指了指那个宫女。   “先生,她……她从前是朕母妃身边的人,能不能至少饶了她?”   沈扶微微蹙眉,望向那名宫女:“你从前是伺候孝贤皇后的?”   那宫女磕了个头,面露惧色:“奴婢……奴婢翠儿,从前确实在绮兰殿做事……”   沈扶默不作声,仿佛在思索是否网开一面,翠儿却颤声道:“错在奴婢,奴婢愿意领罚!”   段明烛一听,更是自责。他望着沈扶,为难道:“先生,罚宫女们二十,罚韩卓四十,好不好?求你了,先生……是我连累了他们……都怪我……”   沈扶将手腕抽离出来,定定看着他的祈求的眼神。“陛下下旨罢。”   这是答应了,段明烛咬了咬唇,提高声音:“来人。”   贺浔接到口谕,早就在门外等候,听到吩咐,进门行礼:“属下在。”   段明烛闭了闭眸,低声说:“把他们带到院子里去,各杖二十,韩卓杖四十,立刻执行。”   贺浔余光看了看身旁跪着的一众人,也不敢多话,只答道:“属下遵旨。”   随后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数名玄羽卫上前,将众人拉了出去,几个宫女仍在掉眼泪,却已经无一人求饶。   很快,院子里响起了沉重的杖刑声,还夹杂着宫女们的痛呼。板子落在身上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痛苦的叫喊声。段明烛站在那里低着头,刚挨过戒尺的手心仿佛也跟着疼了起来。   沈扶负手而立,冷漠的模样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他侧目看了一眼段明烛,随后上前来,行了一揖,漠然道:“今日之事,望陛下好生反省,往后当珍重龙体。微臣今日僭越,还望陛下恕罪。若无他事,微臣告退。”   说罢,沈扶转身离去,段明烛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却不敢再拦他。   沈扶离开后,杖刑还在继续。听着屋外杖声,段明烛十分无助。那杖声实在惹得他心烦意乱,此时,他终于知道沈扶那句“陛下又安知臣不是在惩罚陛下”是何意了。   单是听着这杖刑的声音,与罚他本人并不二致。   最后,他上床拿被子蒙住头,终于听不到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了,可是耳边依旧回荡着沈扶的冷言冷语。   他不过就是想用些手段,逼沈扶留下来,却不想当场被他撞破,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一想到沈扶还是要离开他,日后或许一年都难再见一面,段明烛心里十分难受,忍不住在被子里哽咽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段明烛几乎快要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走了进来。他还以为是韩卓,可是一想到他刚挨了打,站都不一定能站得起来,又怎会是他。于是段明烛探头望去,只见屏风后站着一个人影,冲他行了个礼。   “主子,廷杖已经执行完毕。”   段明烛神色微暗,哑声道:“他们怎么样了?”   贺浔恭敬答道:“主子请放心,都没有大碍,属下已经派人将他们各自扶回房间休息,也送去了伤药。”   段明烛闻言,依旧是忧心忡忡。韩卓他倒是不担心,习武之人到底还是有内力护身,怎么也不至于受重伤。只是那几个宫女,她们才是最无辜的。   贺浔看出了他的心思,又道:“属下让负责行刑的那几名玄羽卫都收着力,板子落在身上,最多受些皮肉伤,不会伤及筋骨。”   闻言,段明烛这才微微放下心来。那些玄羽卫从前本就职掌廷杖,都是些有经验的,既能二十板子把人打死,又能一百板子只伤皮肉。   段明烛叹了口气,只是他们这顿板子挨得实在无辜,他寻思着也只能过后赏些银子,以作补偿。   “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贺浔没动,迟疑片刻,说:“属下是来给主子上药的。”   段明烛微怔,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挨了大概有三十多下戒尺,虽然还在肿着,但到底是戒尺打出来的,再严重也不至于严重到哪里去。   段明烛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每次挨了沈扶的戒尺,沈扶都是亲自给他上药的。而且从前也从来没有打得这么重过,最多打十下,小惩大诫罢了。可是这一次,沈扶不但打得这么重,连药都不给他上了。   段明烛心里又是难过至极,万分失落:“一点小伤罢了,不必上药。你去给朕取些冰块来敷一下便是。”   “这……”贺浔有些为难。“是沈大人吩咐属下,给主子上药的。”   “真的?”段明烛顿时抬起眸子。   “属下不敢欺君。”   段明烛咬了咬唇,凉了大半的心又突然浮现少许暖意。   贺浔单膝跪在榻前,仔细瞧着他手心肿胀的地方,随后将消肿的药膏涂上去,再一一晕开,动作十分小心。   冰凉的药膏激得伤处有些刺痛,段明烛微微蹙了蹙眉,看向贺浔,低声说道:“你回头帮朕查一查,先生这两天接触过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   贺浔微怔心下不解,却并没有多问:“是。”   这几天,段明烛喝那个药向来都是避开沈扶的。今日也是在沈扶探望完毕之后才用药的。不知怎么回事,沈扶探望过他之后,明明已经离开了养心殿,不过半个时辰却又突然折返,还恰好撞见了他用药,这才发生了后续一系列的事情。   沈扶最近每日只来探望他一次,今天为何来了两次?段明烛心想,这未必是巧合。   难道,沈扶提前知晓他发高烧是因为用了药,第二次来,就是为了抓他个现行?   段明烛缓缓呼出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有了消息,第一时间禀报给朕。”   贺浔应道:“属下遵命。”   --------------------   可能有宝贝觉得,沈扶的权力这么大,敢动手打皇帝,是不是就仗着小段喜欢他为所欲为。其实非也,权力也不是小段给的,而是小段的生母孝贤皇后给的。林靖瑶临终前沈扶在场,某种意义上讲,林靖瑶把小段托孤于沈扶了,她的原话是,让沈扶好好辅佐他,他若有什么差错,该训斥训斥,该责罚责罚(指路46章   一直以来,沈扶当臣子的时候是比较温和的,但是作为老师的时候,一向是很严厉的,无论是段明烛小时候还是现在。所以,沈扶绝对不是仗着小段喜欢他为所欲为,而是恪尽职守地教导自己的学生,不能有负于孝贤皇后的遗命和江山社稷,即便教导的方式有些过于苛刻。但是将来或许有一天,他有了别的身份,两人确定了其他的关系,他的心也会慢慢融化 第92章 别帝京(一)   转眼又过了三日,在段明烛的再三恳求下,沈扶终于答应不辞官,但必须调任地方,离开京城。   段明烛也知道他始终对于那一晚的事情耿耿于怀,他极其失落,可却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可是先前向涟上任吏部尚书之时,已经选拔了一批地方官。现在地方上并没有过多空缺的职位。   虽然沈扶说过,哪怕只给他一个七品知县的官职也可。但段明烛一听,让一个五品翰林去做知县,这跟贬官有何异?他哪儿能答应,又亲自给吏部下旨,官职不得低于五品。   可如此一来,空缺的职位的确只剩下一个云州知府,虽然远在北境,但知府至少是四品。若不然,沈扶就只能候补了。   段明烛本不愿他去这么远的地方。最后,沈扶晓之以理,段明烛纵然百般不情愿,还是答应了下来。   腊月初,正是凤京府一年最冷的时候。可是云州地处北境,那种地方,只会比凤京府更冷。即便是在云州城内,往往也得到来年三月才能将将回暖。   从凤京到云州,要经过六个府,十四个县。段明烛实在放心不下他,于是拟了圣旨,下发地方,交代他们在沈学士前往云州的途中,务必好生接待,无论是住行还是安全,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这一道圣旨,足以能让那些官员看清陛下对这位翰林学士的重视。他调任云州知府,本来跟那些沿途的知府是同一级,可是有了这道圣旨,仿佛沈扶就比他们高出了一级,让那些知府和知县们诚惶诚恐。   除此之外,段明烛又调了百余名身手上乘的燕梧军随行护送,甚至还从玄羽司抽出二十名武功高强的玄羽卫,来充当沈扶的近卫。   至于他赐给沈扶的金银、布帛就不必多说了,这还不够,段明烛又担心云州那边的气候过于冷,下令针工局临时赶制三十多件狐裘、大氅,都按照沈扶的尺寸制作。   沈扶实在受不了了,即便让针工局的数十名绣娘日夜不停地赶工,要赶制这些衣物也至少得十日,更何况,这一件狐裘价格不菲,纵然段明烛从内务府掏的钱,走他自己的私账,沈扶也不同意,于是只能上疏请他收回成命。   段明烛再三强调那边气候冷,沈扶却说,云州虽地处偏远,但也不至于连衣服都买不到,何必让针工局临时赶工,再把衣服千里迢迢带去云州。段明烛拗不过他,只能收回了下给针工局的旨意。   腊月二十五,凤京府风催细雪,滴水成冰。这一日,刚好是沈扶启程前往云州的日子。   沈扶本打算轻装简行,除了日常所需和平日里常看的书籍,他并不想带过多的东西。但是段明烛仍为他备下好几车的行李。   沈扶几次推脱,段明烛都不允。   “你又不是去北境戍边,要什么轻装简行。”段明烛望着他道。“更何况,京官调任知府,那些下属知县若是欺你人生地不熟又如何是好?即便是做做样子,朕也该如此。”   沈扶轻叹:“微臣也并非对北境那边一无所知,既身在其位,当某其职。”   段明烛仍有几分失意,垂下眼帘,说道:“先生可还记得,当初送明煜前往潭州封地的那天?”   沈扶微怔,那已经是年初的时候了。那一日,沈扶将段明煜送到城外三十里,若仍然不放心,只怕段明煜生性怯懦,到了潭州,会受地方乡绅的欺负。   段明烛无奈苦笑一下,说:“朕现在算是体会到,先生当初有多么担心明煜了。”   沈扶:……   若非是在意的人,又岂会这般牵挂?   “是微臣……有负于陛下。”沈扶低声道。   或许,他确实是亏欠段明烛良多。   幼时的时候,他对段明烛的课业向来苛刻严厉,关怀的话也没有几句。即便是在他即位之后,沈扶知道,他向来懂事,不必自己过多操心。相比段明煜,段明烛实在是让人省心太多。也正因如此,他对他的关怀反而少之又少。   再到后来,那份不得见光的情丝不断蔓延,他唯恐再这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这逼得他不得不当断则断,强行弃他而去。   细雪飘落在沈扶的风领上,段明烛抬手,轻轻将其拂去。   “到了那边,我不能再日日督促你按时用膳。先生的身子本就气血不足,尤其是早晨,切记不要空腹去衙门。让随从多备着些冰糖,以便不时之需。”   沈扶听他嘱咐,深深行了一揖:“微臣谨记。”   段明烛看着他,说:“我还安排了几个玄羽卫给你。那个叫乔英的,以前是我的亲信,不过以后就是你的近卫了。先生若是有什么急事要告知于我,就把信交给他,这样会比上折子更快一些。”   “……多谢陛下。”   “另外,乔英除了保护你安危,我还让他替我监督你。若是先生不按时用膳,或者晚上熬夜太晚,他都会传信给我的。”   沈扶一听,顿时有些错愕。   “先生别怪我。我不知道……”说到这里,他突然声音微顿,继而又道。“不知道你离开后,我会如何想你,只能让他们传信来。如此,我就能知道先生平日在做些什么,也算聊以慰藉。”   沈扶轻轻一叹。无奈道:“微臣会每个月给陛下递请安折子,陛下不必如此……”   段明烛笑了笑:“每个月都给写折子,这可是你说的。”   沈扶点了点头。   段明烛抬眸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容貌深深地刻在脑海中。   “陛下,臣该启程了。”沈扶轻声说。   “再等等。”段明烛看到沈扶风领处的系带有些松了,于是伸出手,为其重新系好。沈扶便站在那里不动,任凭他给自己整理衣裳。   “若是可以,我真想像当初刚即位之时,将先生革去一切官职,囚禁在养心殿里。”段明烛压低了声音,默默说道。“这样,先生就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沈扶垂着眸,没有说话。   “可是我爱慕先生,不想做先生不喜欢的事情。”段明烛说。   “若是先生也喜欢我,该有多好……”段明烛苦笑了一下。“若是能两情相悦,而非我一厢情愿,那该有多好啊。   “如果是这样,我一定,一定会将先生留在我身边的。”   “……”   沈扶垂下眼睑,视线偏移,没敢抬眸看他。   “先生。”段明烛抿了抿唇,“若是两年之后,我把你调回京城,你会回来吗?”   沈扶静思片刻,斟酌一番言辞,低声答道:“陛下是天子,不该……对臣动情。等陛下册封了皇后,将微臣忘却,微臣会回京的。”   “你……”段明烛听他这番绝情的话,心里一酸。“你要我册封皇后?”   沈扶轻叹:“陛下若不立后,等百年之后,又该立谁为储君呢?陛下是明君,不该耽于儿女情长。微臣是陛下的臣子和老师,还望陛下谨记。”   段明烛沉默许久,冷静说道:“我与先生之间,到底还是我一厢情愿,先生可以不喜欢我,若是这几年,先生娶妻生子,我毫无怨言。但是让我立后……”他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沈扶忍不住叹气:“陛下现在是年轻,储君之事,陛下以为不急于一时。可是,此事关乎国祚延绵,难道一直不考虑此事吗?”   段明烛见这个话题绕不过去了,顿时不高兴起来,赌气道:“我就是不想生孩子,先生能把我怎样?有本事……”   他咬了咬牙,险些脱口而出“有本事你给朕生一个”,可最终也没敢真说出来。   “晟朝祖制本就是立嫡立长,朕非嫡子,哪怕将来,朕册封段明煜的孩子为太子,也算是将皇位还给嫡室。”段明烛说。   “胡闹。”沈扶一听,不禁皱了眉。“这种话说出来,难道陛下就不怕被言官们指责么?”   段明烛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丝毫没有认错的态度。   沈扶知道他一向倔强,怎么劝也没用,心里叹一口气,只道是他现在还是年轻,有些事情,再过几年,想必也就能想明白了。   沈扶也不愿再说储君的事情,他看了看天色,拱手行了一揖:“陛下,臣真的该启程了。”   段明烛舍不得他,更不愿放他走。   “先生真的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了吗?”段明烛眸中流露出些许怨念,压低了声音。“手还有些疼……”   一听这话,沈扶顿时想起了三日前之事。他轻轻牵起段明烛的手,看了一眼,掌心处的红肿已经消退,但是指间却还有几处微微肿胀着。他心下不由一阵自责,确实是下手有些过于重了。   段明烛看着他眸中担忧的神色,若是放在从前,他不舍让他这样担忧,可是他马上就要走了,这点关怀,或许以后也再也得不到了……   “往后,臣不能再在陛下身边了。还望陛下定要珍重龙体。”沈扶嘱托道。“若有不决之事,多与向阁老、游阁老商议,还有游大人、楚大人、长公主殿下也可为陛下出谋划策。”   段明烛依旧怏怏不乐:“我记下了。”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纵然心头还有万分不舍,沈扶也不得不放下心来。他后退一步,敛衽而跪,俯身叩地,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臣沈扶,拜别陛下,望吾皇珍重。”   段明烛看着他,眼眶里又泛了红,低声问道:“先生……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沈扶忍痛不语,连看都没敢看他。   段明烛最终还是弯腰将人扶起,强行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你走吧。”段明烛带着颤音说。“不耽搁你了,否则晚上就到不了驿站了。”   “……臣遵旨。”   段明烛最终长叹一声,敛了敛神情,缓缓道:“先生,你让朕……生别离,朕会恨你的。”   “……”   沈扶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比死别离还痛苦的,或许就是生别离。而这份痛苦,是他沈扶留给他的。   沈扶没有再说话。他强忍着肝肠寸断,缓缓再行一礼,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行远,段明烛始终站在那里,看着马车走远。直到雪慢慢地越下越大,彻底模糊了他的视线。   --------------------   大概要短暂分开一段时间,但是别着急!会重逢的!如果不分开,沈先生可能永远意识不到他的身边不能没有小段……   等重逢后,两人的感情线会有一个突飞猛进,具体不剧透了,总是一定很甜!   另外521快乐!有看到有宝子问520为什么不发糖,作者表示十分心虚并不敢回答QAQ 第93章 雨霖铃(一)   三年后。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间,凤京府又过了三个春秋,如今已是昭宁五年。   三年前,翰林院掌院学士沈扶离开京城,前往地方任职。然而,天子近臣突然被下放地方,究竟是何原因,无人知晓。众人不敢猜测,也不敢讨论。   早朝上,观高位上的那位陛下,仿佛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并没有因为沈学士的离开而发生什么变化。楚酌微微抬眸,只有他能发现,陛下变得话少了,性情更加深沉,处理政务也变得愈发老练。   人言,有其师必有其徒,陛下的身上,竟然渐渐有了昔日沈学士之风。楚酌心想。   就连得知靠近东南沿岸的韶州府出现海盗的时候,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动容,只是下了个旨意,给了韶州府驻军一个期限,命其歼除海盗。   然而一个月过后,消息传至京城,海盗不仅没有抓住,韶州府驻军还沦陷了大半。似乎传出韶州府同知陈嘉洲与海盗暗通取款的消息,方才让海盗如此肆虐。如今,陈嘉洲已经下狱,案件仍在审理当中。   韶州知府赶忙上了请罪折子,又上疏称,能否请朝廷派兵来镇压。   今日的早朝又谈起此事,内阁的决议是,陈嘉洲押送京城候审;另外再派一名擅长抓捕贼寇的钦差前去坐镇指挥。   但是派谁前往,却没有商议出结果。   午后,段云岫进宫了一趟,恰好段明烛午睡刚醒来,正在看折子。   瞧见有人前来,段明烛便吩咐韩卓上了茶。   段云岫进了御书房,在一侧的座椅上落座,开门见山道:“我听闻,你要派人前去韶州府捉拿盗匪,到如今,人选尚未定下。”   段明烛放下朱笔,颔首:“你可是有推荐人选?”   段云岫饮了一口茶,说道:“我今日是来请战的。从前在岭南,那边的流民多落草为寇,我常年跟他们打交道,知道该如何整治。”   段明烛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韶州府那边的贼寇是海盗。岭南地处西南,韶州位于东南沿海,两地的贼寇习性,只怕也是有所差异,并不能一概而论。”   段云岫挑了挑眉,看向他:“抓个贼而已,你信不过我?”   “你也知道只是抓个贼而已,何必让你这个五军都督府的堂官亲自跑一趟?”段明烛面不改色。   自段云岫四年前回京,虽受封乐涼王,却始终未曾有任何实职。去岁年末,前任五军都督府总督致仕,这一职位便由段云岫继任。   五军都督府统管军政、兵籍,与兵部皆为晟朝最高军事机构。与之不同的是,兵部掌管武将选拔和军令,而无统兵权。五军都督府掌管统兵,却无调兵权。   当年,晟太祖设立五军都督府,本就是为了与兵部相互制约。如今,段明烛让段云岫接管五军都督府,文武百官都看得出来,陛下这是有多么信任长公主和靖安侯,才将一国的军政悉数交由他们夫妇二人。   段明烛呼出一口气,依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眸,曲指揉了揉太阳穴:“朕只是没想到韶州驻军居然这般无用。抓个贼寇而已,还要从朝廷调兵。”   段云岫笑了笑,说:“韶州一带多少年没有出过贼寇了,海盗更是闻所未闻。那边的驻军缺乏经验,也在所难免。”   段明烛不禁瞥她一眼:“你被那边的人收买了不成?倒是挺会替他们说话。”   段云岫没接茬,只说道:“那这样吧。我从军中挑一位有剿匪经验的将领,派往韶州府坐镇指挥,如何?”   段明烛想了想,似乎也只能如此。“可以。不过即便是你推举的人,完不成任务朕照样会治罪的。”   “好好好。”段云岫浅浅一笑。“完不成任务,连我一同治罪。”   段明烛没回话。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段云岫本来要起身告辞,段明烛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前几日,御医好像去了一趟侯府?”段明烛看着她问道,“可是弦歌又生病了?”   提到此事,段云岫笑意微敛。她沉默了许久,最后轻叹口气,摇了摇头。   段明烛捕捉到她的情绪,不由追问:“那是谁?”他话音一顿,心道靖安侯府就两位主子,除了楚酌,也只剩下段云岫了。   “你最近,难道身子有什么不适?”段明烛还是问出了口。   段云岫微微抿唇,她似是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姐?”段明烛瞧着她,眸底透着几分微不可见的关怀。“可是出了什么事?”   段云岫踟蹰了很久,望着手边的茶盏,思索片刻,最终还是道:“算了,一点小事罢了,不值一提。”   “到底有什么事,连朕也要瞒着?”段明烛看着她,眉心稍蹙。“你若不说,朕可要去审问御医了。”   “……”段云岫欲言又止。“罢了……告诉你便是。”   段云岫神色微凝,思忖措辞,娓娓道来:“我是想到这几年来,岭南那边没有战事,我能安心地待在凤京府。只不过将来万一那边战事再起,我必须得马上回去。”   段明烛静静听着,并没有出言打断。   “可若是回去了,又不知道得耽搁多久。在此之前,我想……快些跟楚酌要个孩子。”段云岫说。   说到这里,段明烛直了直身子,手肘搭在桌案上,他猜到了她接下来想说写什么。   “我和他成亲三年,却一直没有孩子。”段云岫缓缓呼出一口气。“这么长时间以来,也丝毫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迫不得已,只能请御医瞧瞧了。”   段明烛听罢,也略一沉凝:“御医怎么说?”   段云岫摇了摇头:“这些御医当着我的面都不会说实话,只说先用药好好调养。”   “开的什么药?药方可还记得?”   段云岫颔首,把药方背了出来。   段明烛思索片刻,问道:“可有效果?”   “我才喝了三天,什么都感觉不出来。”说罢,段云岫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试探问道,“若不然……你给我切个脉?”   段明烛听罢,未置可否,只站起身来,走到她旁边落座。段云岫抬起手,蜷起的手心朝上,段明烛将长指搭在她的脉上,神色微凝。   指腹下的脉搏突突跳动着,段明烛面容逐渐专注起来。他心想,段云岫今年已经二十七了,成亲本来就晚,又三年无孕,确实耽搁了太久。毕竟,民间已婚女子通常二十岁之前都有两个孩子了,当初,林靖瑶生下段云岫之时,才只有十七岁。   如今,晟朝与西越相安无事,但若战事再起,段云岫不得不回去。再者说,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若是段云岫再受个伤,又不知道会耽搁几年。   晟朝自立国之初便重文轻武,朝中没几个武将。放眼现在的整个朝堂,有过统兵经验的,竟然只有他们姐弟二人。曾经有过那么一位不世出的宣平侯楚临遥,还被先帝所杀。想到这里,段明烛心下不禁嘲讽一笑。而手底下的脉跳得轻而平缓,着实不像是易孕体质。   段明烛又让她伸出另一只手,再次摁住了她的脉搏。段明烛的医术师承江湖名医亭遥道人,诊脉向来需要一定时长。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仍然不见他切完脉,段云岫轻声说道:   “其实,我有想过一件事。”   段明烛抬了抬眸,示意她说下去。此时,他的长指依旧摁在她的脉上。   “我跟弦歌成亲也有三年了,我想……让他纳个妾。”   段明烛闻言,眉心不由一蹙。“你疯了?”   “我没疯。”段云岫静静地道。“日后,若是我真回了岭南,一年半载不回京,没人照顾他,我放心不下。更何况,我这身子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孕。但是,我必须要楚家尽快后继有人才是。”   段明烛神色暗了暗,没有再接话。过了片刻,他诊完了脉,收回手,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件事情你跟楚酌商量过没有?”   段云岫轻摇了摇头:“没有,我怕他不同意纳妾。”   段明烛闻言冷笑一声:“所以呢?这件事情,你准备一直瞒着他?”   “……”段云岫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   段明烛突然问:“是你纳妾还是楚酌纳妾?”   段云岫微怔:“……啊?”   段明烛面露疑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自己纳个妾,还得偷偷摸摸的,不让正室知道。”   --------------------   最近会走走副cp剧情~我知道大家都想看小段和沈老师,会有的,而且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第94章 雨霖铃(二)   段云岫:“……”   “原则上来说,驸马都尉是不能纳妾的。”段明烛淡淡道。“难不成,你想让弦歌被言官们参上一本?”   自晟朝立国以来,娶了公主的驸马的确鲜少有纳妾的。一来,当了帝婿,多数不敢再纳妾;二来,纳妾需要正室同意,身为公主,又岂愿与别人共事一夫。   段云岫面不改色,道:“既然是原则上,那就并非完全不能。更何况,《晟律》上也没有明文规定驸马不得纳妾。这件事情既然是我做主,言官们不敢置喙。”   段明烛实在无奈,不由劝道:“朕的好姐姐,那可是你夫君,你怎的就这么大方,愿意跟别人共事一夫?”   段云岫缓缓轻叹一声,说:“我也不愿如此。可是我一直无孕,楚家嫡脉只有他这么一个,他连个亲兄弟都没有,我总不能让楚家血脉就这么断了。”   听到这里,段明烛渐渐理解了她的心思。   无论是成亲还是生孩子,段云岫都是为了别人。成亲是为了完成林靖瑶的遗愿,生孩子是为了给楚家留后代。   段云岫心细如发,考虑到了所有一切,她甚至连以后回了岭南,无人照料楚酌都考虑到了,但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她自己,宁愿跟别人共事一夫,也要延绵楚家香火。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静,过了好一会儿,段明烛才开口道:“你方才说这件事情你做主,但实际上你做不了主。”   “为何?”段云岫面露疑色。“你不同意?”   段明烛摇摇头:“此事我也做不了主。既然是要给弦歌纳妾,那只有他说了算。”   段云岫微怔,继而道:“这件事情,我回去会跟他好好商量的。”   段明烛一听,心里颇为无语。想当初,楚酌娶她之前,两人就出现过多次争执。因为身体不好,楚酌原本不想成亲,最后还是沈扶想出了比武招亲的法子,逼迫他不得不娶。   如今要给他纳妾,那简直比登天还难。楚酌看似好说话,脾气也好,然而在关乎原则的事情上,他是绝对不可能让步的。   想到这里,段明烛反而不担心了。   “也罢。那你去劝他。若是能劝得动……”   说到这里,段明烛故作停顿。   段云岫不禁追问:“如何?”   段明烛觑她一眼:“打个赌罢。上个月东海进贡的那块陨铁,你不是想拿去铸枪吗?你若赢了,陨铁就归你了。”   段云岫顿时来了兴趣:“真的?”   段明烛:“你若输了呢?”   段云岫斟酌片刻:“你说。”   段明烛:“从今往后不许再提给楚酌纳妾的事。他本就身子不好,你就别让他不痛快了。”   段云岫不禁失笑:“我想给他纳妾只是先考虑着,又不是明天就把人娶进门。”   “哦?这就后悔跟朕打赌了?怕输?”段明烛瞧她。   “非也。陛下医术高深,我若是能有身孕,弦歌不就不用纳妾了么。”段云岫手撑着下颌,看着他笑笑。“就是不知,陛下的医术有没有那么神乎其神了。”   段明烛听到有人竟然质疑他的医术,不由轻哼一声。   “方才你给我诊脉了,我的脉象如何?”段云岫问道。“御医向来不说实话,陛下说说看?”   “你的脉象啊……”段明烛睨向她,冷笑道。“病入膏肓,不可救药,回天乏术,风烛残年。朕说实话了,你要怎样?”   段云岫闻言,咬了咬牙:“会不会说话?什么叫风烛残年?”   “恼羞成怒了?”段明烛开始阴阳起来,“说实话你就生气,知道御医为何只会捡好听的说了吧?”   段云岫瞥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打架?”   段明烛一乐:“别动不动打架,就会欺负你亲弟弟。楚弦歌惹你不痛快了,你也跟他打架?”   段云岫没好气道:“弦歌对我很好,从来不会动不动呛我。”   段明烛更乐:“那你对他可是一点都不好,都要逼着人家纳妾了。”   段云岫受不了了,起身想走,段明烛叫住她。   “阿姐,还要不要朕给你开药方了?”   段云岫脚步一顿。方才段明烛刚替她诊过脉,方子还没开。   “……”   “朕开的方子,应当是比御医开的更管用。”段明烛说。   为了楚酌的孩子,段云岫还是屈从了,默默坐了回去。   段明烛看得想发笑,铺好了纸:“那你替朕研墨罢。”   “……”段云岫瞪他一眼,不再说话,只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墨锭,开始做侍读的活儿……   ***   最近这段时间,是云州举办院试的日子。而沈扶身为云州知府,自然而然便成了院试的主考官。为此,他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天。出考题、主持考试、阅考卷都落到了他的身上。除此之外,还要处理府衙中的其他公务,几乎让他忙得脚不沾地。   临近子时,近卫乔英第三次催促:“大人,该歇息了。”   沈扶从坐在案前,桌上还堆着的一摞没有看完的考卷。时辰已晚,他确实感觉有些困倦了,最后点了点头:“这就歇,剩下的明日再看。”   他知道,若是再熬夜,乔英就会记下来,如实禀报给如今远在凤京府的那位陛下。上个月已经告过一次状了。   “还有一件事。”乔英突然说。“明日驿站的人就要来取信了,大人给陛下的请安折子还没有写。”   “……”沈扶呼吸一滞。“差点把这件事情给忙忘了。”   三年前,他刚离开凤京府的时候,曾经答应过段明烛,每个月都给他写请安折子。   沈扶抬头看向乔英,说:“我现在写,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你别给你主子告状,如何?”   乔英虽知道这样做不对,却还是点了点头:“属下遵命。”   沈扶这下放心了下来,展开了一封新的折子,提笔蘸墨,开始写了起来。   ***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月。白露时节,凤京府的气候渐渐转凉,候鸟都开始往南飞,蝉鸣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秋天难免令人困倦,这一日午后,内阁的书办送来了新的折子,而此时,段明烛还在午睡。又过了半个时辰,韩卓瞧了眼刻漏,然后进了西暖阁,站在床边,准备叫醒正在午睡的段明烛。   “主子,该起了。”   段明烛没动。   “主子,马上就申时了。”   段明烛翻了个身,抱着枕头接着睡。   韩卓低低一叹。他也知道,入了秋之后,难免困乏,可是这午睡本就是越睡越困,更何况,日间睡得多了,晚上就会难以入睡。就在几天前,段明烛从午时三刻睡到申时一刻,结果到了晚上,直到丑时,在屋外守夜的韩卓都能听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第二天早晨,只能无精打采地去上的早朝。   “主子,再不起,晚上您又睡不着了。”韩卓无奈道。   段明烛实在是困,闭着眼睛无力地道:“内阁的折子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你都批红了吧,朕再睡会儿。”   韩卓想了想,说:“云州那边来消息了。”   “哦。”段明烛应了一声,然而片刻过后,他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霎时惊醒,坐了起来。“是先生写的信吗?快给朕拿来!”   韩卓赶忙从桌上一摞公文中翻了翻,取出一封信和一封折子,双手递上。   段明烛先打开了信。   信是乔英写的,上面记录着沈扶每天的一言一行。随后,段明烛又取来折子,那是沈扶的请安奏折。   然而,他展开奏折一瞧,上面却只有一句话:   陛下安。   云州知府沈扶   昭宁五年九月初一   段明烛看着折子,微微一愣,下意识将折子翻过来瞧了瞧,又抬头望向韩卓:“还有呢?”   韩卓看着他的神色,默默答道:“跟沈大人有关的信件就只有这些了。”   段明烛这才反应过来,沈扶的请安折子确实只有这么一句话。顿时,他将折子丢在案上,生气道:“上上月给朕写了三句话,上个月写了两句话,这个月倒好,就写了三个字!这个沈青砚,只知道敷衍朕!”   韩卓瞧见他动了怒,连忙劝道:“主子,这些日子各地方都在举办院试,想是沈大人正在忙公务呢。”   段明烛仍是十分生气,他又取来乔英的那封信看了看,上面写的果然是近期沈扶主持院试、批阅考卷的事情。   韩卓见状,又补充道:“沈大人身为知府,要负责整个云州府的院试,想必是分身乏术,没腾出空来给主子写信。这院试也是为了给朝廷选拔人才,沈大人定然得认真对待……”   “得了,你不必安慰朕。”段明烛没好气道。“一个州府的公务就忙不过来了,朕每天看上百份折子,可有说什么?”   “……”韩卓心想,批阅考卷可不比看折子轻松,一部分折子还是他代批的。   “写封折子才花多久,他还能忙到连这点功夫都抽不出来?就是不愿意给朕写罢了。”   瞧着他生气地模样,韩卓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了。   段明烛十分不高兴地又取来那封折子看了看,工致稳健的台阁体小楷,确实是出自沈扶之笔……   韩卓站在一旁,心里十分无奈,只默默祈祷下个月沈学士的折子能多写点字。   这般想着,只见陛下没好气地拿起朱笔,在“陛下安”那三个字的一旁,批阅了另外三个字:   “朕不安!”   段明烛的字是沈扶教的,所以两人写出来的字风格也非常相似。只是相较于那三个规规整整的台阁体小楷,御笔朱批的那三个字似乎添了几分狂狷与不耐。   --------------------   突然出现!因为下周的榜单字数是2w,所以要开始日更啦。   其实这篇文总体来说写的不太好,节奏又慢,糖又很少。连载了五个月了,不断有追更的小伙伴离开了,但是也剩下很多小伙伴还在,我真的非常感激,为表感谢,这周之后我也尽力保持日更,尽量日更到完结吧……(可能也不排除偶尔休息一天……)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你们一直都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ww爱你们~ 第95章 雨霖铃(三)   不知不觉间,沈扶离开京城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间,段明烛几乎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他。好几次动过把他调回京城的念头,但却担心沈扶仍介意当年之事,不愿回来,所以还是作罢了。   午夜梦回之时,段明烛一遍又一遍翻阅沈扶递上来的请安折子,反反复复地看那几句话,都已经快背下来了。最后,他只能怀着对他的思念沉沉睡去。   好在,地方官每隔三年都要入京述职一次。今年年底,无论如何沈扶都得回京。如此一来,他终于能见到他了。   但即便如此,段明烛还是不高兴,因为沈扶的这份请安折子内容太少,他一直没个好脸色。   “哟,怎么了这是?谁欺负我们陛下了?”   听到声音,段明烛猛地一抬头,忙将桌上的折子收了起来。   “次次都是直接闯进来!你就不会让人通传一声吗?”段明烛没好气道。   段云岫瞧着他的模样,好整以暇道:“藏什么呢?”   段明烛将信和折子夹进了一摞书里,瞥了一眼韩卓:“跟外面的人说清楚了,日后不管谁来,都先给朕通传一声。”   “……是。”韩卓应了下来,心道早在三年前,陛下就曾经吩咐过,沈扶、段云岫以及楚酌来寻他,直接让他们进来便是,不必通传。只是如今沈扶不在,而楚酌向来守礼,即便有特权,每次进来也都会让人先行通传。   只有段云岫一人,再加上习武之人走路没声,有时候段明烛正在专心批阅奏折之时,段云岫走进来,突然开口说话,时而会把他吓一跳。   段云岫挑了挑眉瞧他:“生气了?”   段明烛不耐道:“有事说事。”   段云岫没说话,先挑了一个地方坐下。   “你先下去。”段明烛看了韩卓一眼。   “是。”韩卓躬身一礼,离开了西暖阁,顺便把门关上。   瞧见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段云岫眨了眨眼睛,说道:“前些日子你给我开的药,明天就要喝完了。你要不要再给我诊一下脉,看看需不需要换几味药?”   “原来是有事相求啊。”段明烛仍是没个好脸色,又开始阴阳怪气。“朕今天心情不好,你找御医诊脉去吧。”   因为沈扶的那封折子,到现在他还不高兴。   “我刚才一进门就问谁惹你不开心了,你又不说。”段云岫十分无辜地道。“我若是没有得罪,陛下也不该把气撒在我身上吧?”   话虽如此,但是他确实不想给段云岫好脸色看。   “唉,也罢。”段云岫状似无可奈何,“那我这就回府,跟弦歌商议纳妾的事情。”   说罢,她起身行了个礼便准备走,段明烛又急了:“等等!”   “陛下可还有何事吩咐?”段云岫故意问道。   “坐下。”段明烛沉着脸睨她一眼。“伸手。”   段云岫轻笑,递出了手腕。   段明烛看了一眼她,取来一个脉枕,将其垫在她腕下,然后落座一旁,长指搭在了她的脉上,凝神诊脉。   期间,段明烛始终一言不发,神色肃然。过了许久,他又要段云岫伸出另一只手,继续给她诊脉。足足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总算结束了,段明烛默默收回了手。   “如何?”段云岫望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盼。   段明烛没说话,似乎还在斟酌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段云岫打量着他的神情,试探道,“怎么还叹气呢,我命不久矣?”   “……”听她这般调侃,段明烛颇为无语。   “到底如何?”段云岫仔细看着他,认真说道。“没关系,有什么说什么便是,我承受得住。”   段明烛思忖的片刻,说道:“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进展。”   段云岫闻言先是微微一怔,抿了抿唇,神情却并没有什么变化。随后,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似是在看池塘中那朵已经枯萎的莲花,又似在沉思。   来之前,她虽然已经做足了准备,可是一想到以段明烛出神入化的医术,若是他都没什么法子……   “岭南那边气候过于潮湿,又多瘴气。你在那边待得久了,还时常亲临前线,受了凉,确实是难孕体质。况且,你这身子已经习惯了岭南的气候,而凤京府气候干燥,回了这边,便更难受孕了。”段明烛说道。   听他娓娓道来,段云岫没了方才打趣的兴致,神色也依旧没有半分波澜。   “上次给你开的药,本是祛湿温补之用。但是方才诊脉,你体内湿邪外袭肌表,困遏清阳,这药很难完全祛除你身体里的湿邪。”   “那……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段云岫轻声道。   段明烛低叹道:“你在岭南待了太久,湿郁肌表,阻经络,蔽清阳,这显然不是喝几天药就能治好的。若我没猜错,你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吃些生冷的东西,还会冒着雨作战?”   听到这里,段云岫无奈道:“岭南到了夏天,根本没有晴日,几乎每天都在下雨。若刚好是在战时,忙起来有功夫吃东西就不错了,谁还在乎是热的还是凉的。”   段明烛长指微微蜷起,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沉思。他们这些做武将的,身上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别的不说,就说他自己,当初在北境与凉军交战之时,他在雪地里埋伏了一天一夜,自此便落下了腿疾,虽然已经被治好了,可是久站久跪之后,腿疾还是会发作。   而段云岫呢,女子之身更容易受损,在岭南的这几年,竟然让她的身子连受孕都不得。   段明烛虽然医术精湛,可此时也颇为无奈。段云岫的身体,根本不是调理几个月就能治好的。若想彻底治好她,恐怕得花不少时日。   “你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是不是?”段云岫低声问道。   “……”段明烛斟酌片刻,说,“给我一些时间,我好好想想该怎么治。”   段云岫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道:“不行,我必须得让楚酌纳妾。”说罢,她起身便要告辞。“我先回府了。”   “诶,等等!”一听到“纳妾”二字,段明烛就忍不住头疼,忙把她拉了回去。“我只是说难孕,又没说不孕,你着什么急?”   段云岫摇了摇头道:“就算是能治好,想必也得花个几年时间。哪有让他纳个妾来得快?”   段明烛一怔,随后冷笑一声:“看见自家夫君有了别人生的孩子,你就这么开心?”   段云岫默默道:“即便是妾室生了孩子,那将来也定然是记在我名下。只要楚家后继有人,别的我都不在乎。”   段明烛实在无语,他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凤京府中的一些世家大族,妾室生了孩子,有的也会记在正室名下,这个孩子认了正室做亲娘,便只能称呼生母为“姨娘”。如此一来,这孩子就变成了嫡子。   可是段明烛不愿如此。一来,段云岫贵为长公主,驸马纳妾,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二来,当初让楚酌成个亲,都难如登天,如今想再让他纳个妾……除了给他下药,让生米煮成熟饭,段明烛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   然而,段云岫却一幅铁了心要给自家夫君纳妾的样子,段明烛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想到这里,他也烦心起来。   临走之时,段云岫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再给我开点药吧,上次的喝完了。”   段明烛没好气道:“你不是要让楚酌纳妾么?那还治什么?”   “纳妾也不耽误治我的身子啊。”段云岫说。“我还是想有个孩子。”   段明烛不想理会她。   “陛下不想当舅舅吗?”段云岫不想让气氛过于严肃,于是露出了一个讨好笑,指腹轻点着桌子。   看着她那幅假惺惺的示弱模样,段明烛仍是十分不满。但还是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后落座,铺好了一张纸,提笔蘸墨,准备给她开方子。段云岫坐在一旁静候。   下笔之前,段明烛又抬头看了看她,两人对视上目光,段云岫仍笑着看他。然后,段明烛收回了视线,开始动笔。   段云岫只瞧他下笔如有神,没有过多的思索,就写满了一页纸。只道他医术精深,开个方子自然不在话下。   写完之后,段明烛将那张纸折叠起来。   “这么快就开完了?”段云岫走上前去,“给我瞧瞧。”   “你又不懂医,看了也无用。朕派人去抓药,送去你府上便是。”   段云岫莞尔一笑:“陛下能为我亲自开药方,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还能过多劳烦呢?我自己去太医院拿药便是。”   段明烛想了想,两指夹着那张叠好的药方递给她:“也好,拿去吧。”   段云岫将其接过来,欠身行了个礼:“多谢陛下,我走啦。”   说罢,段云岫转身出了西暖阁。段明烛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轻笑一声。   离开养心殿,段云岫便去了太医院。本来抓药这种小事让下人去做便是,可是此事关乎她怀孕之事,所以段云岫拿着那药方亲自前往太医院。   这个时辰,太医院的御医们都各自回府了。此时,当值的人只剩下一个李泱。   李泱看到来者,忙走出来行礼,段云岫示意他免礼之后,李泱问道:“不知长公主殿下亲临太医院,可是有何要事?”   “我是来拿药的。”段云岫将那张药方递给他。“按照这个方子给我抓药便是。”   “微臣遵命。”李泱诚惶诚恐地将那张药方接了过去,展开一看,面露错愕。   “这……”   瞧着他的表情,段云岫不由道:“怎么了?”   “这‘药’抓不了。”李泱为难道。   “为何?”   李泱苦着脸把药方递还给她,段云岫接过去一瞧,只见上面根本不是药方,只写了几句话。   上面写道:   “折子都看不完,还有空给人看病。”   “朕堂堂一个皇帝,在给女人治不孕之症。”   “纳妾能解决的事,还喝药作甚?”   “你完了,朕要给你开最苦的药。” 第96章 雨霖铃(四)   段云岫看着这张瞎写一通的“药方”,气得七窍生烟,离开太医院后,又回到了养心殿。她本欲直接进去找段明烛算账,却不想被韩卓拦在门外。   往日,段云岫都是可以无需通传直接进殿的,然而今日段明烛刚刚吩咐过,未经通传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韩卓再三规劝,段云岫只能在门外等候,让韩卓进去通传。   过了一会儿,韩卓出来了,面带歉意地道:“长公主殿下,主子已经休息了,您还是请回吧。”   “休息了?”段云岫满脸纳罕,她转头看了看天色,恰好看到天边一片晚霞。“这才什么时辰?他骗谁呢。”   “主子今日午后,又是看折子,又是为您诊脉的,许是累着了。”韩卓毕恭毕敬地道。“您若是有事,不妨让奴才代为转达。”   段云岫皱眉说:“我当然有事,我要揍他。你去通传一声吧。”   “……”韩卓提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颇为无言以对。“主子他真睡了,殿下不妨改日再来?”   段云岫抱臂扬了扬下颌,道:“他睡了就给我弄醒。”   韩卓叹口气,愈发放低姿态道:“殿下就别为难奴才了,主子说了,不想见您。”   段云岫气得恼火,却又无可奈何。   ***   西暖阁里,段明烛合衣躺床榻上,还翘着二郎腿。瞧着韩卓走进来,他随口问道:“人走了?”   韩卓恭敬地道:“奴才好说歹说,总算把长公主殿下劝走了。”   段明烛轻哼一声,扳回了一城,但却突然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她刚才可有说什么?”   韩卓想起段云岫方才说的要揍他,于是把这句话改得委婉了一些:“长公主只说要见您,别的没说。”   “就这样?”段明烛颇有几分不屑的神色。“还以为她想跟朕打一架呢。”   韩卓:“……”   “桌上有张药方,你遣人去太医院抓药,然后把配好的药送去靖安侯府。”段明烛淡淡道。   韩卓忙走到桌前一看,宣纸上的台阁体小楷齐齐整整,正是出自段明烛之手。仔细看去,那字还颇有几分沈扶的风骨。随后,他将药方叠起来,收入袖中。   “奴才这就去办。主子,已经过了酉时了,可要传膳?”   段明烛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口道:“传吧。”虽然他无甚胃口用膳。   片刻过后,坐在桌前,看着一桌珍馐美食,段明烛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沈扶。想他有没有按时吃饭,是否因为公务繁忙又饥一顿饱一顿,是否夜里经常挑灯夜读,熬到很晚才歇息。   段明烛动了几下筷子,却颇有些食不知味。   ***   夜色渐深,月华流转。淡淡的月光铺在靖安侯府的屋顶上,倾泻下无尽清辉。   刚过亥时,马上就到睡觉的时辰了。段云岫躺在贵妃榻上,随意翻阅着一本兵书。过了片刻,婢女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躬身呈上,轻声道:“殿下,该用药了。”   听到声音,段云岫方才放下书,坐起身来,端起那碗药,用汤匙轻轻搅了搅。淡淡的药香弥漫,她低头喝了一口,尝到味道之后,旋即浅浅一笑。   “说是要给我开最苦的药,这个味道对他来说大概就已经是最苦的了。”   那婢女机灵,知道这药是当今圣上开的,于是说:“陛下与长公主殿下手足情深,岂会舍得给殿下开太苦的药。”   却说今日她出宫之后,回府不久,宫中就来人了。段云岫认得他,那是养心殿里的一名小太监。他带着几副药过来,称这是陛下命他送过来的。她看到那些药,心说这个段明烛还算有良心,于是让人把药送去了厨房。   段云岫仰起头,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随后将药碗递还给人。   婢女接过药碗,正准备离开屋子,段云岫无意间一侧头,又叫住了她。   “等等。”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婢女恭敬地站在面前,段云岫不由打量了她一番。   “宛竹,你跟着侯爷有多久了?”段云岫随口问道。   “奴婢是楚家的家生子,从小就在楚家伺候。”宛竹轻声道。   段云岫微微颔首,思索片刻,又问道:“你今年是多大了?”   “回殿下,奴婢十九。”   “十九……年纪倒是正合适。”段云岫若有所思,随即抬眸看她一眼。宛竹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些事情,突然与她对上视线,只一眼,就慌忙低下了头。而段云岫恰好看到了她微微低垂着的长睫,遮掩着略显慌张的神色。   “我想与你商议一件事。”段云岫说道。   “殿下有何事,尽管吩咐奴婢便是。”宛竹低声说。   段云岫开门见山地道:“我想让侯爷纳你为妾,你意下如何?”   宛竹显然没有料到她想商议的事是这个,顿时吓坏了,手中的药碗险些没有端稳,随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奴婢不敢,奴婢从来没有过这个心思!”   段云岫垂眸看去,温声道:“我知道的。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   宛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着她。   “你既然是楚家的家生子,婚姻之事,我和侯爷自然该为你做主。”段云岫说道。“更何况你已经十九了,家里也不该一直拘着你,现在不正是出嫁的好年纪?”   宛竹又低下头去,仍是满脸慌张,踟蹰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段云岫只道她是在自己跟前,不敢表态,她轻叹一声,吩咐道:“你先起来吧。”   “是……”宛竹缓缓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仍旧没有从震惊中舒缓过来。   段云岫:“不必害怕。我不是试探你,只是为了给侯爷纳一房妾室罢了。你生在楚家,知根知底的人,我是放心让你伺候侯爷的。”   宛竹低着头,咬了咬唇,不知该如何回话。   段云岫看着她这副模样,知道今晚是问不出什么结果来了,于是说:“你先退下罢。回去好好想想,若是愿意,便来告诉我一声。”   宛竹欠身行了一礼,低声说:“……是。”   随后,她端着药碗,转身走了。刚一开门,却险些撞上一人,她抬头一看,本就略显慌张的神情更是花容失色,赶忙行礼。   “……奴婢见过侯爷!” 第97章 雨霖铃(五)   楚酌站在门口,看着她慌里慌张的模样,额角还挂着汗,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宛竹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段云岫,又回过头来,慌乱地道:“没……没什么,奴婢只是来给殿下送药的,奴婢先退下了。”说罢,她端着药碗飞似地逃了。   楚酌颇为疑惑地看向段云岫:“你方才与她说什么了?”   段云岫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只是淡定地站起身来,走到镜台前落座,准备拆下了耳垂上的明珠:“只是问了她一个问题罢了,哪知她这么胆小。”   楚酌走上前去,替她卸下珠钗:“什么问题?”   段云岫看着镜子里的他,心想,纳妾之事,毕竟迟早都得让他知晓,于是轻笑说道:“我若是说了,你不准生气。”   楚酌本就脾气好,鲜少生气,于是点了点头。   得到应允,于是段云岫娓娓道来:“宛竹在府里伺候也有十几年了,我问她,愿不愿意给你做个妾……”   话音未落,段云岫轻嘶一声,回头看他:“你弄疼我了。”   楚酌方才听到那话,手上不由一抖,但见手中那根玉簪上还缠着一根青丝。他将簪子放回桌上,面色一冷:“殿下这是何意?”   段云岫早就知道他听了这话必然不乐意,竟不想他连称谓都变了,于是故作轻松地笑道:“堂堂靖安侯兵部尚书,纳个妾怎么了?”   楚酌气笑了:“这句话怎么也该是我说才对。”   段云岫眨了眨眼睛,满怀期待:“那你愿意纳妾吗?”   楚酌不假思索道:“不愿意。”   “……”早知道就是这么个结果,段云岫颇为无辜道,“所以啊,瞧你也没什么纳妾的心思,只能我代劳了。”   楚酌无奈地摇了摇头:“为何要我纳妾?”   段云岫收回视线,把玩着手里发簪,小声说:“想要个孩子。”   “想要孩子为何一定要纳妾?”楚酌微微蹙眉,沉声说,“此事到此为止,纳妾一事,不必再多言。”   段云岫轻叹,她就知道这件事想要说服他,没有那么简单,只得劝道:“你是楚家唯一嫡子,没有子嗣,将来又如何向楚家列祖列宗交代?”   听了这话,楚酌十分疑惑地看着她:“云儿,我与你如今不过二十多岁三十不到,也尚算年轻,何愁将来没有子嗣?为何一定要让我纳妾?”   段云岫抿了抿唇,闷声说:“我今日进宫,陛下为我诊脉了。”她声音一顿,思索片刻继续道。   “他说,我的身子,很难怀孕。”   “……什么?”楚酌闻言,微微一怔。“陛下当真这么说过?”   楚酌是知道的,当今陛下乃杏林圣手,医术超然。他的诊断一向是准确的。   岭南气候湿冷,常年在那里驻守,即便是男子之身,也会受损,更何况段云岫一介女子。楚酌心想。   楚家是武将世家,可若非小时候他一场大病,不得不弃武从文,段云岫本不会因为愧疚而执意从军的。若非如此,段云岫本应该是养在深宫中的贵女,哪里需要四处征战,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   他既然娶了她,便决不能做愧对她的事情,更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楚家传宗接代而纳妾。   段云岫不知他心中所想,于是继续道:“你若不信,亲自进宫问问陛下便是。”   楚酌沉默下来,许久未言。   段云岫坐在镜台前,看着镜中楚酌沉思的面容似是有几分失意。她不想让他过于难过,于是笑了笑,眨了眨眼睛说道:“你若还有什么顾虑,尽管说出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会和妾室吃醋……将来,妾室有了孩子也会记在我名下。”   楚酌不再看她,转身走到衣架前,将外袍脱下挂了起来。   “我的顾虑,就是不愿再听你提起纳妾之事。”   “为什么啊?”段云岫仍然不死心,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讨好一般地去替他更衣。“就算是不为了楚家传宗接代,只为了我可好?我想要个孩子,这样行不行?”   楚酌转头看着她:“孩子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   段云岫想了想,她之所以想要孩子,是为了把这个孩子培养成武将。这几十年间,楚家出了无数个武将,可是到了楚酌这一代,他由于身体状况,再难征战沙场。若说段云岫当初嫁来楚家是因为她心里的愧疚,如今她想让楚家后继有人,便是希望楚家的后代可以继续武将辈出。   但是,这话她无法却无法明言告知楚酌,于是只能换了一个说辞,说道:“我就是喜欢小孩子,怎样?别的女子都可以在家相夫教子,为什么我不行?”   楚酌闻言,淡淡道:“那这就简单了。楚家嫡支如今虽然只有我一个,远房别支却有不少。你尽可以从别支挑一个喜欢的,过继到你名下。”   “这……”段云岫犹豫起来,“不好吧?别支的那些孩子又不是没有爹娘,他们不一定愿意过继啊。”   “方才你都说了。毕竟,我如今是堂堂靖安侯兵部尚书,还是天子近臣,备受圣上信任。能当靖安侯府的世子,想必他们是愿意的。”楚酌说。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楚酌如今是一品侯爵,又兼任兵部尚书,地位尊崇;而段云岫是长平长公主、乐涼王、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姐姐,还是掌管五军都督府的总督。过继到嫡出的这一支,便成了皇亲国戚,这是那些楚氏别支求都求不来的。   可段云岫却不乐意了,她又劝道:“可是据我所知,楚家别支的那些孩子年纪最小的也已经八九岁了,心性都已经定了。更何况,我是要教他习武的,这个年纪习武,已经算是迟的了。”   楚酌眸光淡淡,说道:“你若是这么挑三拣四,那我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段云岫不死心:“怎么能没有呢?你纳个妾,不就能有孩子啦?”   绕了绕去,又绕回到纳妾上,楚酌实在不想聊这个话题,神色也逐渐冷了下来:“我已经说过了,不会纳妾。长公主殿下若是这么想纳妾——”   楚酌看她一眼:“那你自己纳去。”   “我纳妾?什么意思啊?”段云岫满脸都是纳罕。   楚酌:“就是字面意思,嫁给你做妾。”   段云岫十分无语:“什么叫嫁给我做妾?我纳妾要是能给你们楚家传宗接代,我纳一百个!”   楚酌气极反笑,破罐子破摔一般道:“好啊,殿下尽可以纳一百个,我绝不拦着。”   段云岫咬了咬牙,说:“你再激我,就不怕我给你下个药,直接把人送到你床上?”   楚酌皱眉,紧盯着段云岫。他险些忘了,段云岫本来就是这么一副土匪做派。纵然他脾气再好,也实在难以容忍,他不愿吵架,也不想再回话,遂一拂袖子,向门口走去。   “哟,要分房睡啊?”段云岫阴阳怪气起来。“正好,看样子是厌恶我了,准备纳妾去喽。”   楚酌无奈止住脚步。他有时候也会想,他堂堂一个两榜进士,三元魁首,跟段云岫打嘴仗居然从来没打赢过,只能干生气。   如今,段云岫欠欠地抱臂倚在那里,楚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若是就这么走了,岂非称了她的意?   过了片刻,楚酌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突然转身,阔步走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腕往床边拽。段云岫一时没有设防,只能被迫被他拽着走。   “诶,你干什么!”   楚酌生着气,一时没看路,小腿磕到床沿上,眼看要摔倒,段云岫到底还是怕伤着他,所以一旋身,让自己先倒在床上,楚酌便倒在了她的身上。   “你干什么啊?”段云岫无辜地看着他。   楚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你……”段云岫满脸错愕。   楚酌却面容淡淡,一边脱她的衣裳,一边冷静地道:“长公主该记得,这是靖安侯府。这个家,我还是说了算的。” 第98章 雨霖铃(六)   楚酌鲜少这般主动过,两人成亲三年,房事基本都是段云岫主动。   可是他今天实在是被段云岫惹恼了,打口水仗又打不过她,直接打架虽然更打不过,但是至少段云岫不会真跟他动手——   楚酌面无表情地将她罩衫的系带抽开,又将中衣的暗扣一一解开,段云岫错愕不已。随后,他将自己身上穿的对襟脱下来,腰带解开,中衣也脱了下来,平日里端方持重的君子一改往日自持,将衣物随手一丢。段云岫震惊的目光看着他,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啊?”段云岫抬头,有些失措。   “你不是想要孩子吗?那我就和你造个孩子。”楚酌淡淡道。   段云岫:……   听他如此直白,段云岫却颇为无言以对。   楚酌神色依旧,摆脱开她的钳制,然后去解她身上最后一件亵衣。   段云岫的脸颊唰的一下就红了,下意识侧过身子去,神色间更加无措。   楚酌目光微敛,见她这副模样,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楚酌面色不改。“平日里,就只准你把我脱个精光,不准我动你一下?”   “你……”段云岫撇了撇嘴,闷声道,“你好歹也是进士出身,怎的这么说话……简直有辱斯文……”   楚酌:“我的斯文,都在殿下这里败光了。”   “……”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   楚酌一向内敛,两人刚成亲的时候,他还颇放不开。段云岫却偏爱逗他。她以往在岭南的时候,在军营里听过不少荤段子,后来时不时讲一个给楚酌听,非逗到他面红耳赤不罢休,而段云岫就在一旁取笑他。   不仅如此,每次两人行房事,段云岫都会慢条斯理地把他衣裳脱下来,一边脱一边笑着夸他。有时候夸身材,有时候夸皮肤,弄得楚酌十分不自在。可他也没有办法,打又打不过,逃更逃不掉的,每次都只能像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   久而久之,楚酌知道了一个道理,就是,与其跟土匪讲道理,不如自己成为土匪。   “殿下?”   楚酌轻唤一声。   段云岫脑袋埋床单里,没动静。   “你这样会闷坏自己的。”   段云岫依旧没动静。   “云儿?”   “……”   “我不过以彼之道换彼之身罢了,现在,你知道你以前有多过分了吧。”楚酌淡淡道。   段云岫噘噘嘴,身上只有一件单薄亵衣,让她颇为不适,于是她一伸手,将旁边的薄被拉了过来,正欲盖在自己身上,那被子却让楚酌拿了过去,丢到了一旁。   “……你干什么!”段云岫不由埋怨道。   楚酌并不为之所动,就在她埋怨的目光里,脱下了自己最后一件蔽体的衣裳。   两人成亲三年,彼此的身子早就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可今时不同往日,段云岫看着自家夫君的身子,脸颊一热,只恨不得钻床缝里去。   楚酌是下定决心要“以彼之道换彼之身”,段云岫侧躺着,恰好漏出光裸脊背上的亵衣系带,楚酌便欲伸手去扯开那细绳,段云岫察觉到不对劲,惊呼一声正欲躲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细绳轻轻一抽就松开了。   从前,段云岫在楚酌面前脱衣服从不避讳,可是如今被他亲手脱衣服,却臊得满脸通红。   “等等等等……”段云岫急忙拦住他,红着脸十分无奈地说,“我自己脱,我自己脱还不行……”   楚酌却不依她,将手腕从她掌心里取出,准备继续替她脱衣裳。这一举动,惹得段云岫满是怨念。   紧接着,楚酌慢条斯理地脱下她的最后一层亵衣,段云岫蜷着身子,已经把脑袋深深地埋入了枕头里,只恨不得钻到床底下去。   楚酌是君子,他本可以坐怀不乱,可他不愿意,他就是要学往日的段云岫,端得是一副土匪模样。   楚酌将她身子扳正,段云岫被迫仰躺在床笫间,她实在是害羞,索性用葱指捂住脸,不去看他。   往日里,段云岫没少作弄楚酌,非要看着他难耐皱眉她方才满意。此时,楚酌倒是颇想以彼之道换彼之身。   段云岫仿佛猜到了他的意图,两手分开些许,露出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楚酌眸光淡淡:“你委屈什么?”   段云岫脸颊一热,闷声说:“做可以,别玩弄我。”   楚酌泰然自若道:“我以前被你玩弄得还算少吗?”   段云岫哑口无言,只是仍端着一副委屈模样。   楚酌看在眼里,低叹一声。他到底舍不得她疼,还是作罢了。但是,以往两人行房事,主动权向来是在段云岫手里,今时不同往日,既然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于是,楚酌微微阖眸,俯下身去,轻轻吻在了她的颈间。那个吻太轻太细,仿佛一片羽毛触上皮肤一般。   段云岫再了解不过他的性情,无论如何,楚酌在床笫之间的爱意永远都是浅尝辄止,从不会行半分强迫之举,只要她表露出任何不适的神色,那么楚酌就会立刻停止。   楚酌抚着她的身躯,继续轻轻地吻她。不多时,段云岫渐渐放松了下来,只感觉颈窝里热气氤氲,她不由抬起了头,任他在颈间索吻。   楚酌探得她不似方才那般紧张了,于是试图顶开她的双膝。段云岫突然呼吸一滞,抬眸去看他。   楚酌自然停了下来。“怕什么?”   段云岫目光游移,却没有说话,心里怦怦直跳。   事实上,她实在是非常不适应交出主动权。床笫之间,把自己全部交由另一半,却不知他接下来会怎么做,这让她失了很多安全感,也让她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即便对方是再温柔不过的楚酌。此时,她的脸颊仿佛熟透的桃子,心里跳得更厉害了。   楚酌心细,自然能感受到段云岫此时的紧张。他舍不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强迫她,所以他俯下身,继续吻着她的脸颊和颈侧。   与此同时,楚酌温热的掌心在她肋间和腰侧不断逡巡,感受着身侧之人的温度,段云岫僵硬的身子放松了些许。就这样,在楚酌的安抚之下,段云岫终于不再紧张了。   屋里烛光不断摇曳着,时明时暗,床笫间一对璧人相拥喘息,仿佛让整个屋子都燥热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屋外缓缓下起了小雨。只是雨势甚小,任凭谁都未曾发觉。   微雨簌簌而落,下的不大却十分密,院子里种了一院秋海棠,此时,它们都迎着雨,含苞欲放。很快,包裹着花蕊的花瓣就被打湿了。   过了须臾,雨势渐渐大了起来,院子里还刮起夜风。一株秋海棠花苞受不住大雨不断侵袭,很快张开了花瓣。雨中,淡粉花瓣盛着雨水,愈发显得娇嫩欲滴。   花朵已经湿漉漉一片,柔软的花瓣不堪雨水不断侵袭,在风雨中不断飘摇。又过片刻,花瓣隐隐开始颤抖起来,蕊芯中也有水珠不断淌落,滴在泥土里,消失不见。在雨水的浇灌之下,那一朵秋海棠愈发显得千娇百媚。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终于停了下来。雨珠却仍然挂在秋海棠的花瓣上,欲滴未滴,楚楚动人的模样惹人怜惜。不仅如此,花蕊中的雨水仍然时不时地往外滴落,就连花蒂也在轻轻打颤。   许久过后,经过一场夜雨的侵袭,那株秋海棠有些倦了,花朵仍然沾满了雨水,微微垂着头,仿佛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屋里的蜡烛已经燃烧殆尽,蜡泪融在烛台上,只剩下一个若隐若现的火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段云岫已经十分累了,浑身无力地瘫软在身侧之人的怀里,阖着眸子,只能瞧见她长长的睫毛。也不知是怎的,平日里她主动的时候,都不会有这么累。如今把自己悉数交给对方,搞得全身像是脱力了一般,仿佛在岭南前线跟敌军厮杀了三天三夜。   楚酌也知道她定然是累了,只将她搂抱在怀里,取来那条锦被盖在两人身上,又轻轻拍着她的背,时不时低下头去,轻轻吻在她眉心和眼睛上。   “云儿。”楚酌轻唤了一声。   “……嗯?”段云岫喃喃应了一声。   “困了?”   “嗯……”段云岫闭着眼睛,小声呢喃。   楚酌摸了摸她的头发:“先别睡,一会儿还要沐浴。已经让底下人去烧热水了。”   “……”   段云岫没回应,她实在是太倦了,于是在他怀里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   楚酌垂眸望着她的浓密长睫,低低一叹,良久之后,又道:“云儿,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段云岫半睡半醒间问道。   楚酌沉默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过了很久,他终于问出了心中存在已久的所惑:“你当初愿意嫁给我,到底是因为爱慕,还是因为愧疚,抑或只是想给楚家留个后代?”   “……”   听到这话,段云岫意识清醒了几分,她不知道楚酌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所以仍闭着眼睛,假装没听见一般。   “当初陛下赐婚之时,曾与我说过,你心悦之人是我。”楚酌轻声道。“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你一心为了弥补当年的旧事,为了给楚家留一个子嗣。”   楚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有些空洞:“为了子嗣,你不惜让我纳妾。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半分独占之心么?”   听到这里,段云岫不由自主地抓住被子一角,仍紧紧闭着双眸。   楚酌默默道:“还是说,在你的眼里,我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给楚家传宗接代才是最重要的?”   段云岫听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楚酌,索性一动不动,假装睡着了。   楚酌看了看怀里什么动静都没有的人,幽幽道:“别装睡,我知道你醒着。”   段云岫:“……”   “云儿,逃避是没有用的。我们二人出现任何分歧,应该去解决问题,而不是逃避。今天我们必须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否则明日我就进宫,让陛下主持公道。”楚酌说。“你知道的,我能做出这种事情。”   --------------------   段明烛:“哦哦哦,朕也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吗?”   “别来,朕的老婆还远在千里之外,没心情看小情侣秀恩爱。” 第99章 雨霖铃(七)   听了这话,段云岫但觉头疼,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当年,她想嫁给楚酌,确实是出于愧疚之心。楚家是武将世家,楚酌作为楚家独子,已经与武将无缘,而段云岫唯一所愿,就是把他的孩子培养成武将。   习武很苦,行军作战更苦。然而靠着这个信念,她在岭南摸滚打爬了这么多年。晟朝从来没有过女子封王的先例,而乐涼王的爵位,是她用多少军功换来的。   但是,若说她对楚酌仅有愧疚之心,段云岫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楚酌掀开被子的一角,让段云岫露出脑袋。   “云儿,今日我们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了。”楚酌目光灼灼。“你对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思呢。”   段云岫很久都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蜡烛早熄灭了,屋子里漆黑一片。楚酌却没有去点灯。   过了很长时间,段云岫闷声开口:“……你明明答案,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楚酌说。“你亲口告诉我,我才能知道。”   段云岫无声叹了口气,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翻过身去,靠进他怀里。   楚酌将她搂进怀里,无声地鼓励她说下去。   “弦歌。”段云岫闭眸。“无论我当初嫁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愧疚也好,完成我母妃遗愿也罢。我段云岫喜欢的人是你,这件事情,是毋庸置疑的。”   楚酌听到这话,终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愈发抱紧了怀里的人。   “既是如此,云儿再答应我一事。”   “……不再要你纳妾?”   楚酌:“我想要的,是你的占有欲。”   段云岫微微一怔。   “当初你问我,要么走出那顶军帐,要么过去抱你。我选了你。”楚酌低声说。“我把我整个人都给了你,你又岂能再把我送给他人。”   楚酌低头,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答应我,好不好?”   段云岫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抬头吻上了他的唇,诉说着无声地答案。   ***   下过雨的秋夜仍是一片泥土受了潮的味道,可是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初秋的雨却总是下个不停。   隔了一个时辰,屋外又下起了小雨。楚酌将段云岫抱在怀里,听着淅沥沥的雨声,两人渐渐进入了梦乡。   然而,相隔不远的宫禁里,却有一个人睡不着了。   段明烛一向浅眠,晚上睡觉必须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之下才能入眠。然而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却始终扰得他一直睡不着。   已经近子时了,段明烛仍然翻过来覆过去,毫无睡意。   事实上,自从三年前沈扶离京,他的睡眠状况就越来越差了。沈扶走了,他的心里仿佛空了一块,那里总是空荡荡的,多少次午夜梦回中,他总能想起沈扶已经不在身边了,然后心里止不住地难受。   况且,这几日以来,也发生了不少让他烦心的事。先是韶州海盗与贼寇勾结,当地驻军束手无策;再是他每天思念着沈扶,时不时心里就会十分难受;最后是段云岫始终没有身孕,意欲让楚酌纳妾……   这桩桩件件,没有一件事是让他舒服的。   段明烛长叹一口气,平躺在床榻上,凤眸在黑暗中盯着床帐。   那一声叹息被在屋外守夜的韩卓听见了,他忍不住走进屋子,站在屏风外面,低声说:“主子实在难以入眠,要不要奴才去熬一碗安神汤来?”   “不必。”段明烛说。   安神汤对他而言,完全不起作用。   韩卓踟蹰片刻,试探问道:“若不然请御医过来一趟?主子总是夜里难眠也不是办法……”   “都这么晚了,何必让御医跑一趟,外面还下着雨。”   韩卓也实在没法子了,只得说:“那主子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等雨停了,说不定就能入眠了。”   段明烛抱着被子,良久没有说话。   韩卓以为他睡了,正欲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却又闻段明烛低声开口道:“朕想先生了。”   “……”   “这都十月了,北境那边已经很冷了,不知道先生衣裳够不够。”段明烛小声呢喃道。   韩卓:“几个月前,主子不是让针工局赶制了一批新衣,赐给了沈大人?”   “那都是秋天穿的。”段明烛又翻了个身,“这都入冬了……”   韩卓无奈说:“主子不必忧心。沈大人如今好歹也是四品知府,哪能缺了衣裳穿。”   “朕还担心他有没有好好保重身体,还有……”有没有记挂着他。   韩卓瞧他这幅样子,突然间想到了那句“儿行千里母担忧”,虽然不是多么贴切,可是段明烛一向性情果决,也只有遇到与沈扶相关的事情,才会流露出他内心深处的这一丝犹豫不决。   韩卓:“主子莫不是忘了,沈大人身边还有好几名玄羽卫呢。他若是不好好照顾自己,玄羽卫就会向主子禀报,想必沈大人不会这样做的。”   话虽如此,可段明烛还是忍不住担忧。他又长叹了一口气,思念之情难以言明。   韩卓见状,实在不知该如何劝慰,沉默许久,还是说道:“主子若是实在想念沈大人,不如下一道圣旨,将他调回京城。无论如何,沈大人都不会抗旨不尊的。”   听到这话,段明烛有些犹豫。其实,他早就不止一次想过此事了。每次思念沈扶,他都恨不得亲自拟旨。   可是,三年前他已经做错过一次了,他实在不愿再做强迫他的事情。   良久之后,段明烛再叹一声。今夜叹的气,仿佛把一年的分量都叹完了。   “你出去罢,朕要睡了。”   “是。”韩卓躬身一礼,无声离开了西暖阁。   雨渐渐大了起来,从屋檐上不断落在台阶下,汇聚成小洼。不一会儿,又刮起了风,吵得人不胜厌烦。   段明烛长呼出一口气,看来是这老天爷跟他作对,他简直不知道,为何秋末还会下雨下个不停。   下雨总会给人带来无端愁绪,这个时候,段明烛更加思念沈扶。他平躺在床榻上,毫无睡意的他,准备就这样睁着眼睛等天亮。   过了一会儿,他在枕侧伸手一摸,抓起一块白绢,放在眼前,在黑暗中打量着它。   这块白绢当初是沈扶给他的,已经被他带在身边四年了。过去这么久的时间,白绢上的沉水香气味早就已经闻不到了,可是握在手里,段明烛仿佛还是能够感受到沈扶的气息。   真的太想念他了……   段明烛默默地想着。   这雨下得不仅让他心烦,始终难以平静下来,再加上想了一夜的沈扶,不由让他身体也躁动起来。   感受到异样的时候,段明烛神色一僵,不由轻嘶了一声,眉心也皱了起来。   怎会如此呢……   段明烛心道这样下去不行,所以还是将白绢放回了枕边,然后闭上眼睛,准备再次试图入睡,来平复那个感觉。   然后,他开始默念起了清心经。   然而过了一会儿,那清心经起不到丝毫作用,不仅如此,那种异样的感觉甚至越来越强烈起来。段明烛气恼至极,掀开被子一看,只是屋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他心里不由暗骂了一句。   二十多岁恰好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只是段明烛后宫至今空无一人,三年前,他一次醉酒后与沈扶行欢好之事,虽在醉中,他却已然记得那种感觉,至今仍食髓知味。   沈扶的皮肤白皙细腻,滑得像绸缎一样,说是冰肌玉骨也不为过。但与女子不同的是,沈扶修习过君子六艺,练过骑射功夫的人,身子并不显瘦弱,反而是十分匀称的。   段明烛闭着眼睛,脑海中全是与沈扶欢好之时零零碎碎的画面。他每一次的喘息,每一下颤抖,都深深地刻在了段明烛的脑海里。   身体实在难耐至极,过了很久,仍是毫无睡意。最终,段明烛还是睁开了眼睛,蹙紧双眉,眼底仿佛藏着狼。   最后,他呼出一口气,终于放弃了挣扎,将手探进了薄被之中…… 第100章 雨霖铃(八)   武将的手由于常年握兵器,难免指腹和虎口都有硬茧。段明烛其实很少自渎,也只有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来上这么一次。此时,他侧躺在床上,紧闭双眸,微微躬着身子,隐约可见薄被里面的动作。   只是这般浅尝辄止,比起当日跟沈扶翻云覆雨之时,那种食髓知味的感觉实在是差得太远。   他眉心蹙起,双眸紧闭,额角甚至沁出了汗。   往日的一幕再次浮现眼前,是沈扶被他摁在氍毹里,一味索取。那一天,仿佛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大雨滂沱,肆意而落,浇得养心殿积水空明。到最后,湿漉漉的黏液溅在两人身上,屋里的两个人也完全被浇透了。   那日他所得到的欢愉也是前所未有的,他无数次肖想他,一朝成真,却没想到往日风光霁月的沈扶竟然是这个味道。   只那一次,就够他午夜梦回之时,回味无数次。   而此时,段明烛的脑海里仍是沈扶,他想着他的面容,他的神情,他雪色的衣袍,他身上沉水香的气味。   段明烛喘息愈来愈粗重,脸上逐渐露出难耐的表情。习武之人一向持久,然而段明烛却只觉难受。   若是沈扶在就好了。他暗暗地想着。   屋外正在守夜的韩卓听到屋子里的声音,吓得动也不敢动一下。   不知不觉间,韩卓自幼被俘入晟宫沦为宦官,至今都近三十年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大内伺候,也算见多识广。屋里的这声音他自然知晓是什么。   他心道主子也真是会玩。他见过失眠之人喝安神药的,见过干脆不睡了出来赏月的,又或者是躺在床上睁眼等天亮的,如今却是第一次见睡不着觉干脆来上一次的。   韩卓站在门外大气不敢出一声,听着屋里的声音,感叹年轻人真好,精力旺盛不说,最重要的是能体会男人的乐趣。   不过自家主子后宫里连个侍妾都没有,唯一爱慕的人还远在北境,这男人的乐趣也只能靠自渎来体会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屋里的沉重喘息声仍旧没有停歇。韩卓忍不住开始感叹自家主子真是持久,竟然能坚持这么长时间。   屋外隐隐约约走过两个人影,想必是养心殿负责值夜的小太监。韩卓走了出去,冲人招了招手。   “去烧些热水来,一会儿主子要沐浴更衣。”   “沐浴?”那小太监十分纳罕,“这个点了,主子早该睡着了吧?”   “让你去你就去!”韩卓低声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   “是,是!小的这就去!”那小太监再也不敢多问,一溜烟儿跑去烧热水了。   濒临到终点,段明烛低低地喘息,额头上沁满了汗,头发也沾在鬓角上,眼尾染了一丝微红。   终于结束了。   他一动不动侧卧在床上,紧闭双眸。   听着屋子里的声音渐渐平复下去,屋外的韩卓知道主子应该是已经做完了那事,于是更加打起精神来,就等着听候传召。   “……来人。”   韩卓赶忙走了进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一如往日躬了躬身听候吩咐:“奴才在。”   段明烛的声音添了几分困倦:“去备些热水,朕要沐浴。”   韩卓:“有热水呢,外面已经备好了,还请主子移步。”   段明烛闭着眼睛没动,他突然想起了当日与沈扶欢好之时,事后他居然直接睡过去了。想必是沈扶熬着精神,替他擦完了身子,他才能干干净净地一觉睡到天亮。   段明烛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坐起身来,披上一件袍子,趿上靴子,往外间走去。   韩卓走进屏风里,果然瞧见床上一片皱乱,昭示着方才这张床榻发生过什么。   他将薄被和床单一同拿走,放到了待洗的木桶里。又从橱柜中取了新的床单被褥铺好。   整理完这一切,他找了两新的换洗衣裳,准备送去给主子。走到外间一瞧,却见浴桶里的人已经坐在里面睡着了。   ***   一个月后。   一大清早,沈扶忙得脚不沾地。管家知道自家主人今日有公务要忙,所以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备好了早膳。然而,沈扶才刚坐下,却听他身边的玄羽卫乔英来报,称澄江县知县已经到府衙了,有重要公务商议。   既是下属职官,他尽可以让人先在府衙候着,可沈扶还是起身走了,丢下一桌早膳碰都没碰。   云州是北境十三州之一,作为边陲地带,北境十三州算得上是大晟国境之内最偏僻、最赤贫之地了。作为与北凉接壤的地方,这几百年来,云州和其他几个州时不时就会被北凉人抢劫一通,本就贫乏的地方变得更加穷困潦倒。   延熹年间,朝政颓然,此地毕竟天高皇帝远,无人管辖,卖儿鬻女的情形比比皆是。到了昭宁年间,段明烛毕竟曾经驻军过此地,知晓此地情形,遂下旨免了此地三年赋税,又拨了一笔银子来治理。   但是,远水就不了近火,数年以来,北境一带的百姓过的依旧是极其贫苦的日子,直到三年前沈扶来此处任职,至少云州的情形相对好了些许。   可是今年夏天,云州一带突然大旱,农户几乎颗粒无收。农民百姓本就是靠天吃饭,天公不作美,百姓吃不上饭,只能出去乞讨。如此一来,城中又多出了一大批流民。   这些流民在当地讨完了,只能再去临县乞讨,可是临县也有流民,于是就造成了这样的现象,两个县的流民互相到临县乞讨。   当地知县无奈,只能上报府衙。沈扶只得先从库银中调出一批钱来赈灾,随后下令在各地设粥棚安抚流民。可这样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沈扶打算这些时日将此事上奏朝廷。   澄江县正是受灾最严重的县之一,当地的百姓收成不足往年的二成,流民也是最多的。   沈扶到了府衙,乔英本来想让衙门里的人备下膳食,可是沈扶还是来不及用膳,先去见了澄江县知县。   原来,前些日子在安置流民的时候,突然起了暴乱。不知道是谁带头起哄,嚷嚷粥里有沙石,县衙就拿这些东西糊弄百姓,于是将施粥用的粥棚给砸了。一帮饿了好几天的流民突然力大无穷,而且人多势众,就连县衙中的兵士都难以制止。   沈扶听到这里,渐渐蹙了眉。他以往虽然没有见过流民,但是细思一番,此事也十分可疑。于是令澄江县知县彻查此事,尤其是要抓到带头暴乱者。又从府衙抽了两百个兵士前往协助。   一个时辰过后,商议完公务,澄江知县离开了府衙。乔英上前,再次询问沈扶是否用膳。恰在此时,府衙的师爷来报,说京城里来人了,是一名传旨官,沈扶赶忙让人进来,下跪接旨。   圣旨上称,去年沈扶在当地改革学校,疏浚河道,今年主持乡试、治理灾情,政绩斐然,特赐白银二百两,绢二十匹,狐裘三十件。   府衙里沈扶的一众下属都心知肚明,这是陛下专程派人不远千里,来给自家老师送过冬的用度。   沈扶无声地叹了口气,叩头领旨谢恩,继而赏赐了传旨官,派人送他们去会客室用茶点。   乔英见状,再次请沈扶去用早膳。一大清早没闲下来,沈扶此时确实感觉腹中饥饿。刚想去吃点东西,却又突然听到门外突然有人叫喊。   “府尊!府尊大人!”   沈扶稍皱眉望去,道:“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乔英一揖,转身而去。沈扶进了里屋,桌上摆放了几碟早点,他正欲拿起筷子,乔英却已经快步走了回来,面露沉色。   “是何人,可是有何要事?”沈扶问道。   “大人,不好了。”乔英压低声音,语速却很快。“来者是都指挥使司的人,称前线有军情急递!”   “军情?何处的军情?”沈扶皱眉。   乔英低声道:“宁州边境,有北凉军打过来了。”   沈扶身子一僵,放下筷子起身就走,一桌早点仍旧是动都没动。 第101章 请长缨(一)   已经是深秋了,凤京府渐渐凉了下来。昨夜一夜大风,黄叶堆满了养心殿整个院子,此时,几个宫女在院中做着洒扫,踩上枯叶,但闻咯吱作响。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香炉中燃着龙涎香,袅袅白烟升腾,随后渐渐散尽,悄无声息。   段云岫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伸出手臂,将一截皓腕放在脉枕上。段明烛坐在她的身侧,正在给她诊脉。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段明烛终于收回了手,神色未变,也没有开口说话。   段云岫看着他的神情,试探问道:“……如何?”   段明烛缓了片刻,摇了摇头。   段云岫见状,便知这是她仍然没有身孕的意思。早已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段云岫面上倒是没什么动容,只是抿了抿唇。   段明烛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我再好好想想……换几味药试试。”   段云岫沉默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方才默默开口:“都换过多少次药了……罢了,命里无时莫强求。”   段明烛见她这副模样,也是十分无奈,不知该如何劝慰。   “我怀不上身孕,弦歌也不愿纳妾。”段云岫手撑着额头,闭了闭目。“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段明烛沉默未言。   早在一开始他替段云岫诊脉的时候,就已经觉察出,她这身子没有一两年是调理不好的。毕竟,再妙手回春的医者也不是神仙,哪能立竿见影。   “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又何必强求呢,弦歌都不在意你是否能怀孕。”段明烛道。“你若信我,我就再给你换一次药试试。”   “换来换去,又有什么用呢。我这身子已经是这样了,无论换什么药都不行……”   段明烛本想好好安慰她,一听这话,顿时不高兴了,冷着脸瞥她一眼:“你才不行呢。知不知道不能随便跟男人说‘不行’这两个字啊?”   更何况,现在‘不行’的人明明是她才对。   段云岫此时没心情打趣,只坐在那里,不发一言。   段明烛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再呛她,又说道:“你这身子是数年积累落下的病,我又不是神仙,一个月就能给你治好……一开始我就说过要慢慢调养,急也没用。”   段云岫抚了抚额头,这道理她又何尝不懂。只是她一心想尽快为楚家留个孩子,将来万一岭南前线有战事,她若是出征,也无后顾之忧。可现在的这个状况,让她十分为难。   “行了。回头我开好了药,会派人送去你府上。”说到这里,段明烛微一迟疑。“还有一事……”   说到这里,段明烛声音微顿。段云岫看向他,等着他接下来所言。   “我先前一直没有考虑过,刚才突然想起来。”段明烛说。“怀孕毕竟是两个人的事,这些日子只顾着给你诊脉了。回头让弦歌来一趟,我给他瞧瞧。”   要怪只能怪段云岫方才说他的药“不行”,段明烛灵光一闪,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不是段云岫的问题,而是楚酌的问题又该如何是好,那段云岫的药岂不是都白喝了,他再怎么治也没有用。   ***   次日,段明烛午睡醒来,内阁便送来了今日已经拟好票的奏疏。他起身穿好衣裳,走到案前落座,准备开始看折子。   恰在此时,韩卓走进了屋子,站在他身旁,恭声道:“主子,楚大人求见。”   段明烛抬起头,放下了朱笔。“让他进来。”   昨日刚给段云岫诊完脉,并让段云岫代为传达,令楚酌进宫一趟,段明烛准备也给他诊诊脉。没想到段云岫办事还挺麻利,楚酌这么快就来了。   段明烛端起茶盏浅饮一口,楚酌已经快步走入殿内,敛衽而跪。“微臣楚酌,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段明烛起身走到他面前,亲自将其扶了起来,引他落座一旁。“坐。”   楚酌抬头看看他,有些不明就里,却还是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紧接着,段明烛也在他旁边,随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脉枕,放在了两把椅子中间的小几上。   “来,伸手,朕给你切脉。”   “……切脉?”楚酌纳罕,不知他此举为何意。   “你来不就是找朕看诊的?”段明烛抬眸。   “微臣何时要找陛下看诊了?”楚酌半是疑惑半是急切,“微臣是有很重要的军情,要向陛下禀报。”   “什么?军情?”段明烛脸色一变。   “今日兵部收到急报,臣来不及拟奏疏,只能进宫面见陛下了。”楚酌从袖中取出一份邸报,双手呈给面前之人。“上个月初十,北凉军越过潆水,在北落原故意挑起纷争,且与我军交了手,双方各有损伤。”   潆水是大晟与北凉的交界处,而北落原地处宁州边境,与北凉一河之隔。在宁州的西面,就是沈扶如今所在的云州。当年,段明烛将一半燕梧军带回京城,仍有一半留在北境,如今就驻扎在北落原。   段明烛快速将那份邸报浏览了一番,面容渐渐沉了下来。   “今年夏天,北境十三州大旱,收成欠佳,许多受灾严重的百姓吃不上饭,只得沿街乞讨,当了流民。”楚酌定了定心神,娓娓道来。“起初还是个别流民,到后来,流民越来越多,在当地的县讨完了,又去临县乞讨。这几个月以来,各地知府和知县都有设施粥棚,收留灾民。哪知……”   韩卓端着茶进来,将茶放在小几上,楚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喉。   “一个月前,几个府县的灾民发生暴乱,后来调查一番方知,带头暴乱的根本不是灾民,而是北凉人。”   听到这里,段明烛面色稍变。这也是北凉人的一贯伎俩,暗中埋伏,故意挑拨,引起纷争,如此一来,就会导致人心不稳。前线交战,要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如此一来,我军便少了一项“人和”。   段明烛静下心来,把玩着手里的脉枕,仔细思索了一番。说道:“如今,驻扎在北落原的还有六万燕梧军,但是缺一名坐镇指挥之人。”   楚酌敛目,继续道:“北凉人一向狡猾,他们既然挑这个时候出兵,想必是早早就做了打算。前线的军粮一直都是靠北境十三州来供给,今年北境收成欠佳,军粮想必也储蓄不多。万一真交战起来,我军是处于弱势的。”   段明烛仔细思索着前线情势,陷入了沉思。自从延熹二十一年至今,他已经五年没有回过北境了。虽然这些年时有军报传来,但是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前线情势如何,他已经不太清楚了。   “要打,必须速战速决。若是拖得久了,后方供给不足,后果不堪设想。”楚酌道。   段明烛斟酌片刻,说道:“朕会传旨瑄州璩州二地备下足够的粮草,等候支援。”   楚酌颔首,又道:“陛下还要选一名可堪重用的将领,前去统筹大局。毕竟这几年休战期间,北落原仅剩几名参将。但是派谁前往,还需好好思量一番……”   一听这话,段明烛又陷入了沉思。晟朝自从太祖年间就开始重文轻武,民间百姓地位的排序是士农工商,所有人都考取功名去了,武将少之又少,能独当一面统领几万兵士的将领,更是少之又少。   自从段明烛即位以来,虽然已经开始重视培养武将,每隔三年的武举,到了殿试环节,段明烛都会亲自出试题,不仅考察个人的武艺、兵器作战,还会考察兵法、天文、地理等,这些都是身为一名统兵之人必备的技能。   可是武进士好选,武将却难培养。多少年来,晟朝有那么一位不世出的武将宣平侯楚临遥,他不仅兵法谋略无一不精,还最是懂得如何培养一名武将。   想起他曾经的主将,段明烛不禁低叹一声,可是一想到楚酌还在这里,他还是收敛了情绪,问道:“派谁前往北境,你可有推荐的人选?”   毕竟,与北凉人打仗,这可不是前些日子随意派个人去韶州抓海盗。既是两国交战,绝对不能草草应对。   楚酌细思片刻,他自然也知道如今朝中缺武将,最有统兵经验的正是段明烛和段云岫二人。可两人如今一位是当今圣上,一位是长平长公主,又岂能亲自到北境领兵作战。   “微臣有两个人选。一个是怀远总兵李谨,另一个是他手下的副将陈昭。如今,两人都在兴庆府,若要带兵前往北境,也能在五日内赶到。只是这两人对北境一带并不熟悉,微臣也并不能保证他二人对凉军对上,能否有一战之力……”   段明烛仔细思索一番,除了这样,也并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韩卓。”   听到声音,韩卓赶忙走了进来。   “传朕旨意,派遣怀远总兵李谨与副将陈昭速带兵前往北落原,与燕梧军参将于澄、秦厉会和,一同商讨退敌之事。李谨为主将,燕梧军上下听其差遣。”   “奴才遵旨。”   随后,韩卓赶忙前往通政使司传旨。   说完了最重要的事情,楚酌终于放心下来,两人又说了些其他的公务,半个时辰过后,楚酌起身行了一礼,准备告退。   段明烛点了点头,无意间瞧见自己手里还把玩着那个脉枕,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等等,你先别走。”   楚酌已经站起身来,又不禁问道:“陛下可是还有何吩咐?”   “你坐下,朕给你切个脉。”他又将脉枕放到了桌上。   “……切脉?为何?”楚酌颇有些不明就里。   段明烛本想说,是为了看看段云岫一直无法怀孕是不是与他有关,但是转念一想,直接把这话说出口并不合适,于是只敷衍道:“……没什么,再过一个月就入冬了,你身子不好,朕给你瞧瞧。”   楚酌依旧不明所以,但还是坐了下来,伸出了手,撩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腕骨,放在脉枕上,踟蹰道:   “……原来如此,那就有劳陛下了。”   --------------------   我知道大家都在等小段和沈老师见面!快了快了! 第102章 请长缨(二)   九月初,怀远总兵李谨与副将陈昭带兵前往北落原,与燕梧军参将于澄、秦厉会和。   九月初六,宁州城外突然涌来上千流民,在城下叫嚣,要求开城门。   当日,宁州知府派府兵镇压,未果;次日北境都指挥使司遣来三千兵士平乱,捉拿暴乱者,有反抗者就地处死,一时宁州城外血流成河,城内也引起了纷乱。   九月初十,晟军和北凉军交战于潆水,双方大战三天三夜,最终精疲力竭而休战。   九月十五,宁州城内潜入一伙叛军,在城中肆意烧杀抢夺,引得人心惶惶。   九月二十,晟军与北凉军再次交战,内忧外困之下,晟军大败,死者百余人,伤者不计其数。   军报传到凤京府的时候,段明烛在养心殿看折子。军报上称,怀远总兵李谨不仅损失了上百名燕梧军,还被北凉军绕后包抄,行军册子也被盗了。   段明烛大怒,当场摔了茶盏,要治罪于李谨。楚酌也绝对没有想到,自己推举的人竟然这般不堪重用,他赶忙跪地,称现在不是治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迅速商议对策。   段明烛固然生气,可是他也知道这并非楚酌之责。李谨和陈昭常年驻扎在怀远,对北境的军务并不熟悉。如今,北境有战事,却无主将,只能赶鸭子上架,让他前去北境主持大局。纵然有燕梧军中的几名参将在,也难以在几天之内就能将北境一切军务都了然于心。如此一来,他如何与北凉主将完颜和澈一较高下。   一想到燕梧军死伤达上百人,段明烛坐在案后,仰头闭眸。细究起来,他才是燕梧军的主将,北境一切布防只有他最熟悉。至于完颜和澈,段明烛曾经与他交手过十数次,也只有他才知晓他诡谲的布阵。   战场之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事出无奈,派遣别人前去对阵那一群狡猾至极的北凉人,确实是以卵击石。   廷议上,段明烛思忖了许久。如今,凉军还只是在北落原与晟军交战,一旦宁州失守,凉军就可以踏过潆水,涌入北境。   到时候,第一个遭殃的是宁州,第二个遭殃的就是宁州西面的云州,也就是沈扶所在的地方。   段明烛如今既担心宁州失守,又担心沈扶的安危。他斟酌了很久,最后提出想御驾亲征。几位朝臣吓坏了,纷纷跪地阻止。   御驾亲征又岂是小事,百年前,太祖皇帝打下了晟朝江山,太宗皇帝也曾数次亲征,但今时不同往日,更何况,段明烛如今一无后宫,二无子嗣,他若亲征,又该让谁来监国呢。   最后,群臣提议,李谨毕竟初至北境,对北境军务并不熟悉,不如再让他坚持一个月,以观后效。   段明烛不愿同意,毕竟这一个月过去,万一情况变得更糟糕呢?这个时候,内阁首辅向涟站出来亲自劝说一番,晓之以理。段明烛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允了。   廷议结束之后,他马上亲自写了一封密信,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去北境。他凭着记忆回想起当年在北境与凉军对阵之后,敌方主将完颜和澈的兵法习性,在信中完整地交待了一番。只是兵者诡道,他已经五年没跟完颜和澈交手了,这封信能起到多大效果,无人可知。   半个月后,炮火的声音在宁州城外响起,凉军果然越过潆水,打到了宁州城下。不仅如此,城内的流民还发生暴乱。虽然前些日子,流民已经被整顿过一番,可不止怎的,这些流民竟然越来越多。宁州知府派兵抓到了几个带头暴乱的流民关入府牢严加审讯,最后发现他们的背后居然刺有北凉独有的图腾刺青。   可是,那些流民实在是太多了,抓是抓不完的。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北凉人伪装的细作。这些细作与北凉军里应外合,将宁州城搅得天翻地覆。   大晟律法,弃城而逃者,株连九族。宁州知府和怀州总兵李谨只得死守。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凉军还是攻入宁州城。   三日之内,宁州城横尸遍野。李谨被北凉军生俘,宁州知府自知回天无力,他不愿落得跟李谨一样的下场,然而若是他自己弃城而逃,势必会牵连家人。最终,他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十日之后,军报传到凤京府,段明烛望着放在桌上的一张薄纸,一动不动,久久未言。   韩卓叫了他好几声,段明烛才回过神来,只说了一句,他要御驾亲征。   楚酌却是心痛难忍。他身为兵部尚书,前线军情如此紧急,他却突然有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直到宫女来报,称长平长公主觐见。   段明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倚靠在椅背上,命宫女带她进来。   段云岫走进书房,看了看楚酌,又看了看段明烛,只见这两人此时面色都不好。待她看了那份军报,又听段明烛表明了他想御驾亲征的意图,她斟酌片刻道:   “陛下身系社稷,万不可以身涉嫌。”段云岫拱手行了一礼。“我此次来,是向陛下请兵出战的。”   “……什么?”   段明烛和楚酌同时抬眸看她。   段云岫继续道:“虽然我不曾驻守过北境,但是这么多年以来,也多少知道些凉军的作风。若陛下信得过我,就派我前往北境吧。”   楚酌袖子中的手突然握紧。   “这……”段明烛陷入沉思,似乎在想此法是否可行,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朕放心不下。李谨被凉军生擒,生死未卜,朕断然不能让你涉险。”   段云岫早就料到他不会答应,于是说:“陛下尽可放心,我会在后方坐镇指挥,不会亲临前线。”   段明烛盯着案上的军报,久久不言。   “御驾亲征,此法行不通。”段云岫说道。“向阁老已经说了,朝中未立太子,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便将来北境停战,朝堂上再出什么事,又当如何。”   “你并不熟悉北境的情况。”段明烛说。“如今朝中,没有比朕更适合的人选。”   “可是前线瞬息万变,陛下身系国祚,更不能有任何闪失。”   说罢,段云岫看向楚酌,用目光无声地跟他诉说着什么。   楚酌自是读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要他应和几句。可段云岫是他的结发妻子,他怎愿意让挚爱之人上战场?   “云儿……”   楚酌嘴唇翕动几下,似乎想说什么话,可段云岫的目光却十分坚定。   段明烛也看向楚酌,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楚酌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慌乱,手愈发绞紧了袖口。   两个人都在等自己的答案,楚酌终究还是败下阵来。为国为民,他都不能为了一己之私阻拦段云岫出征。   楚酌站起身来,躬身行了一揖:“陛下御驾亲征并不合适。然而如今朝中没有可用之人,臣以为,长公主殿下确实是最佳人选。”   段云岫顿时舒眉一笑,楚酌艰难地抬了抬头,看着她的笑容,心底里的那几分担忧终于被压下去些许。   瞧着这夫妇二人一唱一和,段明烛思虑良久,道:“既然如此,朕便依你。只不过完颜和澈此人诡计多端,你与他交手,定然要万分小心。”   段云岫:“陛下尽管放心。”   楚酌站在原处,敛目垂眸。尽管他同意段云岫出征北境,可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完全放心下来。他虽然是文臣,却已经在兵部做事将近十年,他自然知晓前线的风云莫测。而如今,要去只身面对这些险象环生的棋局的,却是他的结发妻子。   段云岫走上前去,轻轻牵起他的手。“放心,不出半年我就会回来的,我保证。”   楚酌无声轻叹,他不想让段云岫牵肠挂肚,只好点了点头,掩去眸中几分忧虑,低声道:“我等你。”   “至于孩子的事……”   段云岫想起她这三年一直无身孕,喝了不知多少药,却一直不见效果。前些日子,段明烛给楚酌诊脉,发觉楚酌虽体弱久病,却与段云岫一直无孕并无干系。换句话说,她始终无身孕,单纯是因为她在岭南前线待久了,身子受了损伤,所以难孕。如今回了京城,没个三五年很难养好。   段云岫低头看了看被她牵着的手,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她本想尽快为楚家留下个子嗣,这样将来即便她要回岭南驻边,也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可是如今,她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北境战事紧迫,至少又要耽误上一年半载。   楚酌看着她神色,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于是安慰道:“孩子的事情,我不在意,你也别着急,更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   段云岫闻言,咬了咬唇道:“毕竟都已经耽搁三年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了。等我回来吧,或者……”   段云岫本来想说或者让他纳个妾,却又突然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雨夜,还有院子里被淋了一夜雨的秋海棠,不由双颊有些发热。   楚酌立马又猜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于是道:“我会等你回来的,其他的不要过多考虑。”   段云岫一听他都这样说了,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她抬眸看了看他,然后点了点头。   一旁被晾了许久的段明烛看着这二人如胶似漆,心里不住得翻白眼,最后实在忍不了了,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   楚酌听到声音方才想起这是在御书房,于是赶紧松开段云岫的手,默默站到一旁。   段明烛暗道,要是沈扶在就好了,哪里还用受看别人恩爱的气。可是他一想到沈扶远在北境,离凤京府三千里远,心里就止不住怨念。但是他面上也不好表现出些什么,只好故作无事发生,说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姑且先这样定下来。战事紧迫,阿姐,你今日就回京郊大营整编军队,最迟三日后大军前往北境。”   段云岫敛了神色,拱手抱拳行了一军礼:“臣遵旨。”   事已至此,万千担忧,楚酌都只能压了下来。两人成亲三年,他还没有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三日后,两人就要面临第一次久别了。   随后,三人又谈了些出征之事,商议得差不多的时候,段云岫准备先行告退,前往京郊大营。   段明烛点了点头,出征在即,整编军队也至少需要两日时间,于是说:“你去吧,余下的事,朕和弦歌商议便是。”   段云岫再行一礼,转身向门外走去。   楚酌敛了敛眸,心下自是万分不舍。   段明烛正要开口再问问楚酌该如何营救被敌军俘虏的李谨,恰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好似是什么人摔倒了。两人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但见一身杏黄色长褙的段云岫倒在门口,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云儿!”“阿姐!”   两人看到昏倒的段云岫大惊失色,霎时站起身来,快步走上前去。段明烛先行走到她身侧,穿过她的腋下将其拦腰抱起,走向偏殿。   “来人,宣御医!” 第103章 请长缨(三)   养心殿厢房里,突然晕倒的段云岫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薄被,一只皓腕手心向上放在床上。段明烛神色肃然,坐在一旁,正在为其切脉。   楚酌站在一旁,神色间尽是忧虑。段云岫武将出身,这些年来虽然无孕,却也鲜少生病。如今却不知为何突然晕倒在地。   过了许久,段明烛终于收回了手。   “陛下,云儿她如何?”楚酌面露急切。   段明烛面色不改,将她的手腕放回锦被中,随口问道:“阿姐她近一个月,可有来过癸水?”   楚酌微怔,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这我如何知晓……”   段明烛:“你是她夫君,日日待在一个屋檐下,此事你不知?”   楚酌脸上微红,吞吞吐吐道:“这是云儿私事……我当真是不知晓。”   段明烛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床榻上闭着眼睛的段云岫。“她怀孕了。”   “……什么?”   “脉象往来流利无涩滞,如盘走珠,滑数有力。”段明烛说。“确实是喜脉。”   楚酌一改往日从容,面露惊讶,愣怔许久。   “陛下所言……当真?”   “信不过朕的医术?”   “不……不是……”楚酌难得也有如此惊慌失措的时候,然后此时,他更多的却是欣喜。他连忙敛衽而跪,俯身行礼,却因喜悦颇有几分语无伦次。“微臣……叩谢陛下。”   段明烛也面露欣慰,虚扶他一把:“免礼。”   楚酌起身,不由低声问道:“可是若云儿有孕,方才为何会晕倒呢?”   段明烛:“这是怀孕前期比较常见的妊娠反应。她以往在岭南战事紧急之时,难免不顾身体,常年积累下来的恶习所致。不过你不必担忧,朕给她开个方子,好好养胎便是。”   楚酌闻言,这才放下心来,深深行了一揖:“微臣代公主拜谢陛下。”   这个时候,段云岫已经悠悠转醒,她半眯着双眸,望了望面前的弟弟和夫君,眩晕的感觉还未完全散尽,她不由轻蹙眉,抬手摁了摁额角。   楚酌发现她转醒,忙关切道:“云儿,现在感觉如何?”   “……方才我是怎么了?”   楚酌抿了抿唇,正想着该如何开口,段明烛却轻笑一下,说:“阿姐,你怀孕了。”   “……什么?当真?”段云岫美眸中也露出惊讶神色。   “骗你作甚?”   段云岫仿佛还有些不可置信,躺在床榻上下意识看了看楚酌,仿佛是在询问他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楚酌目光柔和地点了点头,难得露出几分宠溺神色。   段明烛:“你若还不信,一会儿御医就到了。”   闻言,段云岫眉间舒展开来,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   “还不赶紧谢谢朕。”段明烛笑道。“本来以为,至少还得喝上一年的药,没想到三个月就起效了。”   段云岫虽然平日里恨不得把段明烛揍一顿,但现在却只剩下诚挚的感激,她握住段明烛的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低声道:“多谢……陛下马上就能当舅舅了。”   段明烛笑了笑,拉过楚酌的手,让两人交握在一起:“好了。你们两个定然有话要谈,地方给你们让出来,朕要去给阿姐开方子了。”   段明烛起身离开了厢房,楚酌落座床畔,将她的掌心握在手里。   段云岫依旧沉浸喜悦当中,她突然倾身抱住了楚酌,楚酌将她拥在怀中,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背,过了片刻,楚酌怕这样拥着伤到胎儿,于是松开了她,又吻了吻她的额头。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段云岫抚了抚尚且平坦的小腹,低叹一声。   楚酌见状,自然知晓她所思虑是是何事。本来已经商议好,三日后出征,可是如此一来,她势必哪儿都去不了,只能留在府里好好养胎。可是前线战事紧急,又如何能耽误得起。   “你如今有孕在身,不要过多思虑。明日早朝,群臣还会商议出征人选。”楚酌劝慰道。   “可是朝中确实没有可用之人了。”段云岫思索道。   楚酌思忖片刻,方才开口:“若别无他法,我会推举程老将军。”   “……程老将军?”段云岫片刻过后方才想起此人是谁。“可是太子少保程言?可是他老人家已经致仕多年了,如今也年近七十高龄,如何能再领军出战?”   程言年轻时是燕梧军的副将,但是此人跟楚酌的祖父是一个辈分的。当年,程言一直在楚酌祖父楚敬琛手底下做事,后来楚敬琛之子楚临遥成为燕梧军主将,程言在军中既任副将,又任军师。再后来,楚临遥被延熹帝所杀,他便致仕了,至今已经过去五年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楚酌摇了摇头,低声道,“好在程老将军这些年以来,身子尚算健朗。若是陛下同意,我会亲自登门拜访,给他老人家动之以理,哪怕是跪地求他,我也要尽力一试。”   段云岫陷入沉思,心道或许程言确实是当下境地的最佳人选。他虽然已经致仕,但是当武将的,都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若有战,召必回。   更何况,程言出身燕梧铁骑,是被楚酌的祖父楚敬琛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楚家现任家主、昔日主将的后人亲自登门,他又焉有拒绝之由。   这样想着,段云岫终于放心了下来。   ***   段明烛在走出厢房的那一刻,恰好回头望见了楚酌亲吻段云岫的场景。看着那两人和如琴瑟的模样,段明烛心想,这二人少时定亲,后来分别数年,如今也算苦尽甘来。   想到这里,段明烛欣慰之余,却又有几分失落。他垂下眼帘,关上了门。那一刻,出现在他脑海当中的人是沈扶。   转眼间,他已经三年没有见过沈扶了。不知他与沈扶之间,会否如同段云岫和楚酌一样,分别多年之后,也会苦尽甘来?   段明烛负手站在门外,闭了闭眸。在这一刻,他无比思念沈扶。   他多想一纸诏谕将沈扶召回京城,多想与他紧紧相拥,亲吻他,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思念之情如同野草一般肆意蔓延,将他一颗心愈勒愈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长叹一口气,过了片刻,将心底里那一丛如杂草一般的思绪抚平,方才走到案后落座,提笔蘸墨,开始给段云岫开方子。 第104章 请长缨(四)   书房里,段明烛坐在案后给段云岫写药方,韩卓走了进来,躬身立在他身侧,恭声道:“主子,赵御医到了,要不要让他再去给长公主殿下诊一下脉?”   段明烛头也没抬,说:“现在才来,朕都已经给阿姐诊完了。”   韩卓:“……”   从太医院赶到养心殿,本来就得一炷香的功夫,还得先派遣人前去通传,这一来一回,至少要一刻钟。也不能怪御医来迟了。好在段明烛本就医术高深,根本用不到御医。   “那,奴才让赵御医回去?”   “不必。”段明烛一心二用着,一边写药方一边说道,“等朕开完了方子,正好让赵德林带回去抓药。”   “……是。”   敢情主子这是把正八品御医当成药童来用了。   过了一会儿,段明烛开完方子,递给韩卓,韩卓将其拿给了赵德林。   赵德林本来以为自己来迟了,唯恐耽搁给长公主殿下的诊治,这会儿听说长公主殿下不仅没事,还被陛下诊出了喜脉,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看了眼方子,然后乐呵呵地将其带回了太医院准备抓药。五十多岁的人了,此时倒是十分乐意给圣上当药童。   段云岫休息够了,楚酌便准备带她出宫。两人来到御书房,行礼后准备告辞。恰在此时,韩卓问了一句要不要传膳,段明烛往窗外一瞧,只见此时已经到了日落时分,索性将二人留下来,一同用膳。   御膳房很快就将膳食送到了冬暖阁。看得出来,段明烛今日心情尚且不错。三人用膳时,他还嘱托了段云岫几句怀孕期间需要注意的事情。   “孕期里难免会易感劳累,这些时日,你便不要再去军营了,营中事务都交给副将。”段明烛道。“至于五军都督府的事务,姑且让弦歌接管。”   楚酌闻言微怔,轻声说:“微臣遵旨。”   段明烛这番安排也算是天衣无缝,平日军营里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无非就是日常练兵罢了。而五军都督府的事务相对多一些,交给楚酌,既不用担心统兵之权旁落他人,一应事务还能二人商量着来。   段明烛:“还有,这段时日,阿姐不能再喝酒,不能吃凉的东西。弦歌,你平时要看好她。”   “是。”楚酌应了下来。   段云岫无奈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分寸还是有的。”   “毕竟是头胎,自然是要万分小心。”段明烛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道。   秋末的白天短了不少,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韩卓在屋里点上了灯。   小半个时辰过去,三人用得差不多了,楚酌思忖许久,看到段明烛已经放下了筷子,于是说:“陛下,关于出征北境之事,臣还有一事容禀报。”   段明烛:“你说。”   今日,本来已经定下了段云岫出征北境,然而却意外发现她有了身孕。这个孩子毕竟已经等了三年,自然得好好养胎,所以无论如何,段云岫都无法出征了。段明烛方才已经考虑过此事,若是实在别无他法,那就只能由他御驾亲征。正好,去了北境,等战事结束,他还能见到沈扶。   楚酌定了定心神,将已经打好的腹稿一一道出:“方才,臣仔细思索一番,想推举前燕梧军副将程言程老将军,挂帅出征。”   段明烛微微一怔,显然未曾料到楚酌想推举的人是他。当年,他还跟在楚临遥身边的时候,曾经领略过这位老将的兵法谋略。身为将军,他能带兵杀敌,所向披靡;身为军师,他运筹帷幄,时常出奇制胜,确实是朝堂中不可多得的良将,只是……   段明烛握着手中的酒杯,沉思片刻说:“他毕竟已经致仕了。四年前,朕赐他太子少保,就是想让他好好颐养天年。更何况,程老将军身上还有早些年行军落下的旧伤,一到冬天就会发作。再过半个月就要入冬了,天越来越冷,再让他这个古稀老人出征,朕于心不忍。”   楚酌早已料到他会有此言,于是静静地道:“若有战,召必回。程老将军是燕梧铁骑出身,驻守北境数十年。如今北境战事再起,受害的人是临边几个府县的百姓。他定然不会看着北凉武士犯我疆土,杀我同袍。”   段明烛面不改色,仿佛在思索此法是否可行。而楚酌却已经站起身来,敛衽跪地,双手抱拳,行的是燕梧军中的军礼。   “若陛下赞同臣所言,臣愿亲自前去拜访程老将军。”   ***   送走了楚酌和段云岫夫妇二人,段明烛漠然望着这一桌菜肴。   他方才留下段云岫和楚酌一同用膳,除了有事嘱托段云岫,也有一些其他的私心。   这三年来,沈扶不在,这一日三餐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高处不胜寒,有时候他觉得,坐在这个位置实在是太孤独了些,所以今日他才会将楚酌和段云岫留下。   片刻过后,段明烛叫下人送来了酒,然后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方才,楚酌提出让程言出征北境,这虽然是个好主意,但他还是有御驾亲征的想法。   于公,程言毕竟年事已高,这样对待老将,他心里过意不去。更何况,他身为燕梧铁骑的主帅,在北境驻守多年,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出征;于私,沈扶现在就在北境十三州之一的云州,若是亲征,他就能见到沈扶了……   到底要不要亲征呢……   段明烛缓缓呼出一口气,又倒了杯酒饮下。   正在这时,韩卓走了进来,行了一礼之后,恭恭敬敬地道:“主子,刑部尚书游大人求见。”   段明烛:“何事?”   “似乎是日前韶州海盗之事。”   段明烛险些都快忘了这件事了。数月前,韶州一带海盗猖獗,还跟当地盗匪勾结。最重要的是,韶州知府抓不到人,让百姓们苦不堪言。直到段云岫派了人过去,这些时日以来,终于有了结果。   ***   “微臣游逸卿恭请陛下圣安。”   “起来说话。”   “谢陛下。”   游逸卿刚刚站起身来,一抬头,只见段明烛一身常服坐在桌旁边,桌上还摆放着几碟用了一半的餐食。   “原来陛下在用晚膳呢,微臣来的不是时候……”游逸卿面带歉意笑道。   段明烛自顾自地斟了杯酒:“有什么事,说罢。”   “是。”游逸卿定了定心神,娓娓道来,“日前,韶州一带海盗猖獗,后来长公主殿下派了人过去,一个月的剿匪,已经初具成效。经调查得知,那些海盗领头人来自夜梁,手底下的盗匪既有夜梁人,又有韶州本地人。夜梁乃撮尔小国,治安混乱,不少人专门靠打劫为生。今年年初,夜梁因南海海域飓风,连续暴雨,地面受灾严重,收成欠佳,那些盗贼无人可打劫,于是把算盘了打到了韶州附近海域行商的商人身上。”   段明烛面色未改,只端起酒杯浅饮一口。“人都审讯过没有?可还有其他同伙?”   游逸卿:“据臣手下来报,都已经审过好几轮了。该交代的同伙都已经尽数交代了。其他的,还请陛下指示。”   段明烛放下酒杯,淡淡道:“头目押回京城候审,其他相关人等抄没家产后就地处决。”   “微臣遵旨。”随后,游逸卿从袖中取出一物,躬身呈上。“这是韶州知府的请罪折子,还请陛下过目。”   韩卓走上前去,将其取来,呈给段明烛。段明烛随手取来,打开一看,但见上面说的都是些认罪悔过的话,只看了一眼,就将其合上,递还给韩卓了。   “他自请贬三级,罚俸一年。刑部怎么看?”   游逸卿微顿,陛下这是要他亲自量刑。他心下思索片刻,说道:“韶州此地往年也偶尔有贼寇出现,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乱子。今年第一次出现海盗,虽然让当日百姓受到了侵扰,如今也算是解决了。韶州知府有监管不力之责,且不称职。微臣以为,贬三级的处置是合适的。”   段明烛仍是那一副没有无表情的面容,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说道:“既然如此,后续处置都交给你了。至于贬去哪儿,让吏部决定便是。”   “是。”   今天段明烛尚且还算高兴的。先是给段云岫诊出了喜脉,又得知韶州海盗已经清理干净。也算是近几个月以来,难得有两件令他舒坦的事情了。只可惜,这些令人欣喜的事情也无人分享。   若是沈扶在就好了……   段明烛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旁的游逸卿见状,心道他喝酒的模样,倒似是有什么愁绪,于是忍不住问道:“陛下喝得可是锦江春?”   段明烛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说:“怎么,你喝过?”   那倒没有。游逸卿默默道。   早些年,武将爱喝锦江春,这是烈酒,喝了之后能暖身。后来经过改良,烈性减了些许,而多了醇厚浓香。   “臣……未曾喝过。只听闻此酒易醉,陛下还是少饮为妙。”游逸卿不由劝道。   段明烛冷笑一声:“瞧不起朕的酒量?”   游逸卿闻言,忙敛衽跪地:“微臣不敢,微臣失言。”   段明烛没理他,又干了一杯。   其实,游逸卿倒是也没说错什么。他的酒量本来就差,连段云岫都不如。喝半坛就开始意识不清醒,喝一坛连路都走不稳。若非他这么个酒量,当年也不至于跟沈扶发生那样的事,他也不会离开京城……   想到这里,段明烛自嘲一笑,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醇香清液淌过喉咙,半是甘甜半是苦涩。段明烛连着喝了好几杯,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如今又想起沈扶,心里又添三分失意。   “喝醉了又有何妨?”段明烛打量着手中的杯子,“反正沈青砚不在。”   游逸卿闻言有些纳罕,不知陛下为何会突然提起沈扶,只道他是天子老师,有老师在身边,陛下自然有多顾虑。可如今沈扶身在千里之外,陛下身边无人管束,自然是想喝多少喝多少了。   想到这一层,游逸卿轻笑一下,只道是陛下年轻,还是少年心性。   “沈大人固然不在,可是陛下也尽量少饮为妙。过度饮酒,到底是有损龙体的。”   段明烛嗤笑,随口道:“朕的酒量是不怎么样,只不过想必你们这些文人的酒量更差。”   要不然,当年楚酌与段云岫大婚的那一天,他与沈扶为何双双醉得不省人事,以至于做出那样的事。   段明烛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跟游逸卿闲聊起来。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又提到了沈扶,他不由自主地话多了起来。   游逸卿闻言,笑道:“陛下明鉴。微臣虽然酒量一般,浅饮一二还是可以的。至于沈大人,陛下更是有所不知。”   段明烛一听,略带醉意的凤眸懒散轻挑:“说说看。”   游逸卿:“沈大人虽向来严于律己,束身自好,从不过度饮酒。但实际上,他可是千杯不醉的酒量。”   段明烛听了这番话,握着杯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紧些许,眉心倏然蹙起。   “你说沈青砚千杯不醉?当真?”   “微臣怎敢欺君?”游逸卿娓娓道来。“还记得延熹九年之时,我等进士及第,先帝赐宴庆贺。琼林宴上,为了助兴,我等玩起了行酒令。只是这雅令须引经据典,分韵联吟。若是接不上来的,便罚酒一杯。”   说到这里,游逸卿顿了顿,继而摇了摇头笑道:“说来惭愧。我等知晓沈大人酒量绝佳,输了几局之后,实在喝不上了,便央他帮忙代饮。到最后,沈大人接得最多,然而却也喝得最多。直到宴席散后,有的人已经醉得站都站不起来了,沈大人却仍旧面不改色地走出了宴席。当时,我等便心悦诚服,沈大人实乃千杯不醉也。”   段明烛坐在椅子上,握着手中一只小酒杯,面容微沉,很久都没开口说话。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与喝醉后与沈扶行了不堪之事。   即便是在醉中,他却也记得很清楚,他并没有强迫沈扶。   那个夜晚,他和沈扶喝得烂醉,醉后的他,在沈扶面前表白了他的爱慕之情。后来沈扶想离开,他却不允,并开始撕扯沈扶的衣裳。   然而做到这一步,他却不敢再行强迫之事了。但饮醉之后实在难耐,他实在肖想沈扶,并不断乞求他,最后,沈扶默许了……   段明烛始终以为,那是沈扶喝醉之后,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才默许的。   如今想来,沈扶若当真是千杯不醉的酒量,那么当初的那一夜,他分明就是清醒的。当日的情形,沈扶是在清醒的状态下,放任段明烛侵犯了自己。   沈扶为什么那样做?   想到这里,段明烛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昳丽的面容上仿佛覆了一层薄霜,凤眸中透着凉意,剑眉蹙成一团。   段明烛手肘撑在膝盖上,微微倾身,蹙眉望着跪在面前的游逸卿,一字一句道:“朕再问你一遍,沈青砚千杯不醉,你确定?”   --------------------   等不及了两章合并成一章了!作者也在很努力地让俩人尽快见面!明天还是二合一的一章!   对了,这位游大人大家还记得吗?其实出现过挺多次,但是也挺久不出现了! 第105章 请长缨(五)   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严肃的模样,游逸卿张了张口,嘴唇翕动几下,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这个时候,他反倒是有些不确定了……   游逸卿突然有点后悔。怎么就闲来无事,跟陛下聊起了喝酒的事情,还扯到了沈扶身上。   “啊这……此事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或许臣也记得不太清楚了……”游逸卿吞吞吐吐地找补道,“若不然,陛下找别的同僚问问?礼科都给事中王文泉,户部员外郎贾思寅,还有凤京府尹于淮……这些人都是和我们同一年的进士……”   段明烛面容透着冷意,伸手抓住了他的前襟:“朕问的是你,回答朕。”   游逸卿后颈被衣裳勒着险些呼吸不畅,他望着面前的年轻帝王,额角冷汗快掉下来了。   “这……不是,陛下……”   他仔细回想着当年之事。   游逸卿确切地记得,当年的琼林宴上,沈扶确实是一个人喝了好几坛蔷薇露。这酒名贵,平日里喝不到,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不少人都喝醉了。只有沈扶,他这个二甲传胪被灌的酒最多,等到别人不胜酒力,纷纷告辞之后,沈扶却一直等到宴席散尽,仍然能够晏然自若,举杯喝下最后半杯,从容地走出了宴席。   如今,虽说游逸卿不知陛下为何这般在意这件事情,可看着他的模样,是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于是,他左思右想,颤声答道:“微臣记得,沈大人酒量甚好,确实……确实是千杯不醉。”   段明烛狭长凤目微眯,过了许久之后,方才缓缓松开了他的衣裳。   游逸卿这才舒了口气,抬起袖子,揩去了额角上的冷汗。险些,他就要瘫倒在地上了。   过了片刻,游逸卿偷偷抬眸一瞧,只觉他的脸色十分可怕。   “……陛下?”   段明烛冷觑他一眼。   “那个……若无旁事,微臣先告退了?”游逸卿小心翼翼地问道。   ***   出了东暖阁,游逸卿仍然心有余悸。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却又不免隐隐有所担忧。他不知道陛下为何对沈青砚酒量好这件事这般在意,看他的模样,眼神里已经快要暗藏杀意了。   想到这里,他却又担心起沈扶来。   “不会是说错了什么话,害了青砚吧……”游逸卿自言自语道。   可是转念一想……   “算了,反正说的都是实话。”   想到这里,游逸卿顿时挺直了腰板,故作镇定却又同手同脚地地离开了养心殿。   快到戌时了,秋日天短,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东暖阁里只剩下了段明烛一个人。   他敛目望着手中的酒杯,静静地想,若是当年沈扶没有喝醉,还默许他与自己做了云雨之事。那么,沈扶是否也对他藏了无法言明的爱慕之情?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楚酌提议,让群臣上疏请奏立后,而沈扶却没有上疏的时候,他就曾想过,沈扶是否对他有情。   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却始终不敢确认。沈扶那样光风霁月的人,怎么会喜欢一个男人,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所效忠的君上,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   他只敢在梦里肖想他,亵渎他,却从不敢想象这段情是情投意合,而非他自己一厢情愿。   胸腔里的一颗心脏突突地悸动着,慌乱中还夹杂了一丝期盼。方才那一副仿佛覆了冷霜的面容已经渐渐融化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喜悦和担忧。喜的是沈扶或许也是喜欢他的,忧的是……   “不。”   段明烛突然自言自语地开口道。   沈扶能在清醒的状态下,答应与他行床笫之欢,他一定是喜欢他的。   恰在此时,但闻一声轻响,被他攥在手心里的酒杯突然裂开一条缝。随后段明烛松开掌心,酒杯已经成了一堆碎瓷片。   他从来不会强迫沈扶做任何他不愿意的事情,纵使无数次肖想他,亵渎他,也绝不会逼他成为自己的人。   可若这段情意,是两厢情愿……   那这一次,定然不会再放手。   段明烛心道。   ***   两日后,前往怀柔县拜访程言老将军的楚酌回来了。他本打算哪怕是跪地磕头也要劝程言重新披桂出征,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今年年初的时候,程言因意外摔断了腿,而他的近七十岁高龄的夫人也身患重病,时日无多。   看到这样的情景,楚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程言自致仕之后,始终低调行事,也不再参与朝廷之事。即便是昭宁二年陛下亲政之后,给予了程家大量封赏,然而程言却从不张扬。如今,他又隐瞒了自己和夫人重病在身的消息。若非这次楚酌亲自拜访,怕是这件事始终无人知晓。   楚酌万万没想到,他先后推举的李谨和程言,一个兵败被俘,一个无法出征。   他十分无奈,只能如实上表。然而在今日的廷议上,陛下并没有怪罪于他,反而还安慰了几句。   “程将军毕竟年迈,让已经致仕的老将挂帅出征,朕也于心不忍。”段明烛说。   “北境一战,迫在眉睫,臣实在惭愧。”楚酌低声道。“陛下容臣几日,臣会再次推举一名武将出征北境。”   “不必了。”段明烛静静地道。“如今,任你再推举谁,也比不上朕更熟悉北凉军。”   楚酌和在场的其他朝臣面露错愕的神色,但闻案后坐着的那位九五之尊淡淡道:“既如此,也不必再推举旁的人。明日,朕会率军亲征北境。”   “陛下——”   “不必再劝,朕意已决。”   站在一旁的楚酌满心忧虑,李谨兵败,就说明北境的战事不容小觑。段明烛虽然熟悉北境,也身经百战,可前线千变万化,任谁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万一段明烛出任何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其他的朝臣自然是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内阁首辅向涟站了出来,行了一揖,道:“如今朝中未立太子,陛下亦无任何子嗣。若是陛下离京,只恐无人主持大局。更何况,陛下乃万乘之尊,前线凶险,若有万一,定然会动摇社稷。”   “此事朕已经考虑过了。”段明烛说。“朕不在京城的日子,由向首辅监国,袁阁老和游阁老从旁辅佐。朝中之事,三位爱卿商议着来,若是有任何重要之事无法作出决议,便八百里加急传信至北境。”   向涟微一迟疑,段明烛却继续道:“朕和完颜和澈交手数次,未曾尝过一败。他的作战风格,朕了如指掌。这一战,朕只会胜,不会败。”   有几个朝臣还欲再劝,段明烛却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即便朕真的有什么万一,向首辅便替朕拟诏,让景亲王回京,继位。”段明烛面无表情道。   “陛下——”   “向首辅,袁阁老,游阁老。”段明烛站起身来,走到屋子中央,负手而立。   “臣在。”向涟、袁宜哲和游世黎三人听到吩咐,站出来,躬身行了一揖。   “如今内阁当中,只有你们三位辅臣。朕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朝中诸事,便有劳各位了。”   三人互相看了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于是三人跪地叩首下去,齐声道:“微臣定不负圣恩。”   ***   时值秋末,还有十几日就要入冬了,天已经十分冷了。京郊大营的风一如既往的大,吹得辕门处的旌旗猎猎作响。   六万燕梧军已经集结完毕,黑压压地站成一片,远远望去,仿佛一座城池那般坚固。段明烛身着玄色重甲,坐在高头大马上。身侧是同样一身戎装,骑在马上的贺浔和韩卓。   “北凉犯我大晟边境,不守公法,专行诡计,衅开自彼,势难再予姑容。今日,朕决议率大军出征北境,歼除祸乱,整饬戎行,还边境太平,扬我国威。诸位将士,可愿随朕一战?①”   六万燕梧铁骑一齐高呼:“末将誓死追随陛下,陷阵冲锋以卫社稷!”   段明烛看了眼日头,准备出发,恰在此时,辕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段明烛骑在马上抬眸望去,只见一身青白色圆领箭袖、系着一件藏青色羽缎披风,马尾高束的段云岫正骑马赶来。   段明烛微微蹙眉,只见段云岫直接骑进了军营,一拉缰绳,马儿发出一声嘶鸣,马蹄高高扬起后落下。   “谁让你骑马的?”段明烛皱着眉头问道。   段云岫骑在马上笑了笑,抱拳行了个军礼。“陛下出征在即,末将特意前来送行。”   “谁跟你末将。”段明烛面色不虞地看着她。“楚弦歌呢,他知道你今日来了军营吗?”   “他在兵部衙门呢。怎么,我一个人来给陛下送行还不够?”段云岫笑道。   “不稀罕你送行。”段明烛轻斥道。“怀孕了还骑马,你有点数没有?”   “我担心来得迟了,大军就出发了。”段云岫说。“放心吧,无妨。”   纵然段明烛身经百战,对北凉军再熟悉不过,可是带兵之人不仅是她的亲弟弟,还是大晟朝堂上的九五之尊,这让她不得不悬着一颗心。   “我知陛下多次与完颜和澈交手,可是北凉人毕竟诡计多端,陛下万不可轻敌。”段云岫道。   “这还用你说。”段明烛道。“朕与其担心打不过北凉人,还不如担心你保不住这个孩子。”   段云岫眉间舒缓些许:“陛下这般信不过你的小外甥?”   “朕信不过的人是你。”段明烛道。“为了给你诊治,毕生的医术都拿出来了,你可别辜负朕。”   段云岫笑了笑:“不必担忧,等陛下回京就能当舅舅了。”   段明烛轻嗤一声。“不过几个北凉人罢了。三个月就解决了,何须十月?”   “话虽如此,陛下也不可轻敌。”段云岫说道,“纵然知己知彼,可是陛下毕竟已经多年不曾与敌军交手。北凉人诡计多端,出其不意,陛下不得不防。”   段明烛轻“嗯”了一声。   “无论如何,陛下必须保证自身安危,陛下龙体,关乎的是江山社稷。”   “你也是。这些时日,要多听医嘱,不可再骑马了。”段明烛说。“一会儿让人回府传个口信,派轿夫过来接你。”   段云岫还欲在说什么,段明烛却又道:“别让朕在前线担心你,阿姐。”   段云岫微怔,随后点了点头:“我听你的。”   段明烛牵了牵唇角,会心一笑。“走了。”   段云岫看着他,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她看了眼一旁骑在马上的贺浔和韩卓,说:“照顾好陛下。”   “属下遵旨。”   最终,段云岫还是压下心底一切担忧,抱拳道:“臣祝陛下,早日凯旋回京。”   段明烛微一颔首,随后握着缰绳,一夹马腹。   “驾!”   号角声吹响,数万铁骑奔出了军营,隆隆铁骑声震天响,踏在地上,激起黄沙四起。等到所有兵马全部奔出军营,唯剩段云岫一人一马立在大营中,望着燕梧铁骑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风停了。   --------------------   ①:改编自《大清光绪皇帝宣战谕旨》   明天见! 第106章 请长缨(六)   从凤京府到北境,日夜兼程需要半个月的时间,而燕梧铁骑的速度是十日。自从怀州总兵李谨被俘,宁州知府以身殉职,宁州已经彻底被北凉军占领。   完颜和澈甫一攻入宁州城,第一件事便是烧杀抢掠。在宁州沦陷之前,一些大户人家已经携家眷财产逃往他处,可是更多的平民百姓却无处可逃。   北凉人向来以游牧为生,他们最缺的便是白银。近百年来,北凉之所以与大晟屡次交战,也多半是为了抢夺金银。如今既然已经攻入宁州城,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可是宁州城内的大户人家都已经携带金银细软迁走了,北凉军便将他们府内剩下搬不走的东西抢砸一空,但是却发现没有金银珠宝,于是,只能去抢夺那些普通百姓。   数日之间,宁州城内哀嚎遍野,大量百姓皆沦为流民,无家可归。   不仅如此,北落原也战火连天。如今坐镇指挥之人是燕梧军参将于澄、秦厉,自从李谨被俘,两人又坚持了近一个多月,如今已经快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了。   所以,当他们看到援军的时候,都感激涕零,毕竟这些日子与北凉对阵以来,他们已经苦不堪言。   然而,在发现率军之人竟然是圣上,纷纷大吃一惊,一直驻守在北落原的六万燕梧军也士气大振,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五年未曾见过这位手握燕梧铁骑虎符的主帅了。   ***   宁州城内一朝兵败,整座城几乎已经被抢劫一空,成了一座空城,这让北境其他五个州都戒备了起来。尤其是离宁州最近的云州,城内布防比平日里严了数倍。   此时的云州府衙,沈扶正坐在值房中,旁边还放着北境都指挥使司送来的信函。宁州城已经被北凉军占领,下一个,或许就是云州。再加上北落原还在交战,都指挥使司已经无暇再分出一部分兵力来护卫云州,只能让云州当地驻兵来守城。   沈扶看着那封信,皱起了眉。他这个云州知府,无论如何都必须守住云州城,若是一着不慎,云州城也沦陷,那么北境十三州将会全部陷入危险。   “来人。”沈扶高声道。   站在屋外的一名书办走了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速去卫指挥使司一趟,把这封信送去。”沈扶将刚刚拟好的一封手函递给他。云州卫指挥使司隶属于北境都指挥使司,负责云州城内军事安全。如今,前线战事正焦灼,云州城内的百姓都系于卫指挥使司。   “是。”书办接了信函,转身而去。   没过多久,值房突然进来一人,沈扶以为是那名书办又回来了,于是抬起头一看,却见是他的贴身近卫乔英。   “何事?”   乔英走上前来,行了一礼之后低声道:“大人,前线传来消息,陛下来了。”   听到这话,沈扶一时没反应过来,又问道:“陛下?”   “陛下率领六万大军御驾亲征,昨日大军刚到北落原。”乔英一五一十地说道。   沈扶愣了片刻,仿佛还有几分不可置信:“你确定是陛下御驾亲征?”   “属下确认,消息无误。”   沈扶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第一反应是,段明烛竟然率军亲自来北境与北凉军对阵;第二反应是,他离开了京城,朝中谁来监国?   沈扶不由头疼了起来,他以手撑额,闭了闭眼睛,只道自己的这个学生是当真是心里没数。   从前他驻守北境无可厚非,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又怎能亲涉险境?若有万一,不仅前线失守,就连凤京府、乃至整个大晟都会陷入危险当中。   眼看着自家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乔英想了想,说道:“大人且宽心。听闻,陛下已经与于参将、秦参将汇合,商议作战计划。陛下曾多次与北凉人交手,完颜和澈能打得过李总兵,但是绝对不是陛下的对手。”   话虽如此,可沈扶仍是忧心忡忡。甚至在担忧之余,他想到段明烛来了北境,如今或许与他相隔不过一百多里,他的心底还有那么一丝近乡情怯。   “也罢。”沈扶无奈道。“左右来都来了,我再担心他又有什么用。且看看后续战况如何罢……”   沈扶叹了口气,又取来一张信纸。他只盼段明烛能有点分寸,不要带头厮杀,让自己置身险境。无论如何,他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大人,属下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乔英低声道。   “都什么时候了,有话尽管说便是。”   乔英思忖片刻,说道:“属下以为,大人该趁着这两天,好好养一养身子。”   沈扶微怔,颇有些不明所以,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这几个月以来,大人日夜忙碌,屡次顾不上用膳。属下按照大人所言,这几个月递往凤京府的密信皆隐瞒了此事。”乔英说道。“可是如今陛下亲自来了北境,等战事一了,陛下定然会召见大人的。”   “……”   听到这里,沈扶搁下笔,已然明白了乔英的言外之意。   “大人近来甚至瘦了不少,气色也不如从前了。若是被陛下看出异样,属下唯恐他会怪罪于您。”   话音刚落,沈扶方才那股近乡情怯的感觉更严重了。不知为何,或许马上就要见到段明烛了,他甚至有些害怕,而且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们不过就是三年未见的君臣罢了。   沈扶深吸一口气,突然想起现在都快酉时了,他又把今天的午膳给忘了。   “不必担忧。如今战事紧急,陛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小事。”沈扶念念有词地说着,也不知是说给乔英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对了,我有点饿了,你吩咐人,给我送一份晚膳过来。”   “大人稍待,属下这就去办。”   ***   半个月之后。   云州府衙收到都指挥使司的信,信上称,北落原大捷,俘获敌军一千余人。如今十二万燕梧铁骑已经汇合,集中火力,欲夺回宁州。   --------------------   明天会先遥遥一见,后天才会正式见面!   别着急!给沈老师一点时间养养身子,以备不时之需(?) 第107章 诉衷情(一)   宁州城为北境十三州之一,是大晟与北凉接壤之地。前些日子,驻守北落原的将领李瑾被北凉王室的六王子完颜和澈生俘,宁州知府自知无力回天,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就这样,宁州城被北凉军占领了,城内的所有钱财被抢劫一空,百姓死伤无数。   如今,段明烛率军来北境,第一件事就是要将宁州城夺回来。   事实上,安插在北凉王室的线人曾经送来过消息,段明烛也很明白,完颜和澈为何要攻打宁州城。   数月前,北凉王病重,完颜和澈和他的几个兄长本应该在父王身边尽孝,结果发生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完颜和澈的二哥,也就是北凉世子竟然与他父王的一个侍妾发生了关系,这对于完颜氏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于是,还在病重的北凉王下令处死那名侍妾,剥夺了他的世子头衔。   如此一来,北凉王其他几个儿子便开始蠢蠢欲动。毕竟,北凉王年迈病重,已经撑不了几个月了,二王子已经被废去了世子之位,在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若现在还不为之所动,那么便相当于把世子的位置拱手让给别人。于是,完颜和澈的幕僚便提议攻打北境,若是借此机会立下军功,那么世子之位非他莫属。   但是可惜的是,这次出战太过于匆忙,除了打下一个没什么人驻守的宁州城,抢劫些钱财,北凉军也没什么别的收货。   北落原大捷之后,段明烛带了一千兵马直奔宁州城。此时,还在城内扫荡金银的完颜和澈尚不知晓有敌军正在往这边赶来。夜半时分,驻守在宁州城的北凉军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段明烛已然多年未曾带兵,这一场夜袭,打得也算酣畅淋漓。   但是,若想夺回宁州城,还远远不足。他让贺浔做出让大军前来支援的假象,北凉军果然上了当,情急之下,完颜和澈将所有兵马全部调来,准备死守宁州城,燕梧铁骑却突然撤军了。   这个时候,完颜和澈才反应过来他上当了。斥候传来消息,晟军要袭营。完颜和澈立刻让副将率兵回援。   次日,宁州府衙突然着了火,完颜和澈暗道不好。   宁州府衙原本是宁州知府办差之地,后来在他攻下宁州城之后,那个不成器的知府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后来,宁州府衙便成了完颜和澈在宁州的办事处。占领宁州的这段时间以来,他烧杀抢砸夺来的所有宝物,都存放在了府衙中。   完颜和澈带着几名近卫兵,骑马快速赶到宁州府衙,几个北凉兵正在救火。   过了小半个时辰,火已经全部熄灭了。完颜和澈担心他搜刮来的金银珠宝,赶紧去了府衙正堂,然而,正堂已经被烧得残破不堪,木梁已经塌了下来,被浇灭后还冒着青烟。几个盛放珠宝的箱子,也不翼而飞了。   “银子呢?老子的银子呢?!”完颜和澈怒吼道。   身后几个随从面面相觑,不敢吱声。完颜和澈还欲再发作,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   “你的银子?那些钱何时成了你的?”   “老子亲手抢来的,不是老子的难道是你的?!”完颜和澈怒而转身,然而眼前突然白光一闪,一柄利剑当即刺来,他下意识拔刀格挡。兵器相撞的那一瞬间,那人已经近在咫尺,电光火石之间,完颜和澈已经认出了那个人,五年前,曾经与他交过手的一个人。   “你是叫……贺什么东西来着。”完颜和澈紧紧握着刀柄,刀刃抵在剑锋上。“楚王的那个小跟班!”   “什么楚王。”贺浔冷笑一声,剑尖在刀刃上划出火花,随后狠戾冲着完颜和澈削去。“吾主是大晟的皇帝,记住了!”   完颜和澈已经怒不可遏了,手中的长刀携着千钧之力挥向贺浔。贺浔横剑相挡,厉声道:“给我上!”   身后的一众燕梧军听令,立刻拔剑而上,与完颜和澈的十多名亲兵混战起来。   然而,在这狭小的宁州府衙里,双方都颇为施展不堪。   “赶紧去找援兵!”完颜和澈一刀劈去,仍是被对方四两拔千斤地化解掉了。“把这宁州府衙给本王围起来!”   “六殿下!”身旁一个北凉兵回应道。“大军都已经被调回大营了!宁州已经没有我们的人了!”   “……操!”   完颜和澈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被耍了。   从得知燕梧铁骑的大军要来攻打宁州开始,他就被耍了。后来,燕梧铁骑突然撤军前去袭营,让他不得不调兵前去支援,如此一来,宁州城守备空虚,晟军的细作又放火烧了宁州府衙,扰乱视线,双方混战到了一起……   这一切都是提早安排好的,为的就是请君入瓮。而做出这细密安排的人,除了那个段明烛还会有谁。   捋顺了这一切,完颜和澈顿时恼羞成怒,然而愤怒并没有带给他更多的力量,反而让他失了平日里水准,阔刀在他手里没了章法,最终被贺浔瞅准时机,一剑削在了他的手臂上,血流如注。   完颜和澈再也握不住刀,那把沉重的阔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贺浔将长剑横在了他的颈前,双眸微眯。   那些北凉军被燕梧军杀了一大半,剩下的寥寥几个见到主帅被擒,大吃一惊,就在这个空档,他们也被抓住要害,最终不得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来人。”贺浔冷冷地盯着完颜和澈。“把人绑了,带回去交差。”   ***   前线传来消息,北落原大捷之后,马上便是宁州大捷。不仅夺回了失守的宁州城,还生擒了敌方主将完颜和澈。   北凉军见势不妙,撤退极其迅速,一夜之间,数万大军全部撤退。燕梧军欲追击,但是北凉这种游牧民族,最擅长的就是逃跑,马上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军中商议了一番,段明烛决定派一部分兵力继续追击,又派出一部分驻守宁州,重建宁州城,最后,他带着剩余的人前往北境都指挥使司所在的朔州,与指挥使杨榭商议军情。   听闻圣上要来,杨榭大摆宴席,既是为燕梧铁骑举办庆功宴,又是为圣上接风洗尘。不仅如此,段明烛还下令,让北境十三州五品及以上的官员皆出席,他要询问一番这些年以来,北境当地的状况。   于是,上至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下至各个州的知府和同知,皆出席此次庆功宴。   腊月十五的这一日夜里,都指挥使司正堂灯火通明,主位上还空着,堂下两侧却已经坐满了人,左边是以都指挥使杨榭为首的北境十几名地方官,右边是燕梧铁骑中有军阶的十几名武官。   过了片刻,门口传来一声“陛下到——”,所有人长跪,面朝门口平掌相叠,行揖高呼:“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段明烛身着鱼鳞玄甲,鞓带悬一把长剑,未戴头盔,发髻以鎏银冠高束。待他走进宴席后坐到主位上,望了眼台下众人,抬了抬手示意。   “诸位免礼。”   “谢陛下——”   所有官员重新坐回原位,段明烛审视了一番台下众人。左侧皆为北境十三州的大小官员,为首者是负责这次宴席的都指挥使杨榭,他的后面依次是北境的布政使、按察使、学政官,再往后便是北境十三州的各地知府。   在坐席最靠末尾的地方,有一人身着暗红色圆领右衽四品公服,正低眉敛目地坐在坐席上,十分低调的模样,似乎不愿意被他人注意到。   可是段明烛微微眯眸,远远地望了过去,偏是将那人的模样尽收眼底。   三年未见,沈扶依旧是如同往日那般不染尘埃,只是他那高挑的身形相较三年前,分明是瘦了很多。   段明烛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淡淡道:“此次北凉军进犯,百姓人心惶惶,诸位力抗强敌,大家都辛苦了。”   台下众人心知肚明,宁州被攻破后,战乱丛生,百姓们流移失所,宁州知府殉职,从上到下的北境官员颇为束手无策。力抗强敌的是陛下统领的坐在右侧的这些燕梧铁骑,跟坐在左侧的北境官员们关系不大。   坐在首位的都指挥使杨榭颇为汗颜,行了一礼后,举杯恭恭敬敬地道:“臣实在惭愧,未能护好一方百姓。仰赖陛下亲临北境,方能大获全胜。微臣斗胆,愿敬陛下一杯。”   段明烛拿起杯盏,遥遥相敬,将杯中的酒干了。   “今年北境十三州受灾严重,北凉军有备而来,不能对抗强敌,也非你等之错。”   “谢陛下体谅。”   “流年不利,又逢战乱,十三州灾民众多。至于该如何应对,朕想听听诸位爱卿的意见。”   “这……”   杨榭是武官,他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望向坐在他身后的北境布政使。后者正欲答话,高位上的段明烛却突然又道:“朕听闻,云州今年受灾尤其严重。但是云州知府沈扶一应举措,治理得当。沈卿,你便先来说说。” 第108章 诉衷情(二)   被点了名,坐在靠末的沈扶面不改色,只是起身走出坐席,跪地直身一拜,敛目道:“回禀陛下,臣所为皆为分内之事,不敢妄自居功。”   说到这里,沈扶微微一顿,继而又道:“去岁秋涝,收成大减。今年春耕伊始,又逢大旱,云州百姓近乎颗粒无收。臣不过是上疏请奏户部批调一部分作物种子作补,以及减免云州百姓赋税。余下的,就是设置粥棚,开仓赈灾等,安抚灾民为重。”   沈扶说话的时候,虽然没有抬眸看段明烛,而后者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他。   段明烛:“北境今岁灾情,各个州县均有不同程度的受损。田地种不出作物,没有收成,百姓缺衣少食,只得沿街乞讨。流民一多,民心不稳,方才给了敌军可乘之机。”   高位上段明烛缓缓道来,座下静悄悄一片,屏气凝神,皆垂首听着训示。众人本以为陛下只是询问今年以来,北境的收成情况,却不想又提到了这次战乱,还将二者联系到一处。   “北境一带是朕曾驻守过的地方,深知此地不易治理。而这次宁州失守,城内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宁州知府殉职,城中百废待兴。不知诸位,可有良策?”   圣上等着答复,然而台下阒静,鸦雀无声。北境此地毕竟天高皇帝远,这些官员甚至根本没见过圣上几面。如今突然被这位年轻的帝王问话,一时纷纷紧张起来。   几位知府毕竟不管理宁州城内的事务,过了许久,北境布政使只得硬着头皮出列答道:“如今战事未平,陛下虽已率军夺回宁州城,生擒完颜和澈。可是敌军十数万大军仍在,北凉王室不知还是否会令派他人前来统兵。北凉军屡屡侵犯我边境,臣以为,应该给他们一个重挫,让他们再不敢进犯。”   段明烛未置可否,仿佛还在等候其他人回话。正在此时,沈扶再行一揖,道:“陛下容禀。许大人殉职,宁州知府一职空缺。攘外必先安内。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选取一位有能之士任之。如此,方能统筹城内大小事务,重建宁州城。陛下方才说,民心不稳方才给了敌军可乘之机,所以现在更应好生安抚民心。完颜和澈身为北凉王室六王子,如今在我军手中,料想北凉军不敢再轻举妄动。”   段明烛闻言,面容缓和几分:“曾大人意下如何?”   那名姓曾的北境布政使忙道:“沈知府一番高论,臣醍醐灌顶。”   段明烛:“如此,选取宁州新任知府一事,便交给曾大人了。”   “微臣遵旨。”   “二位爱卿请起。”   “谢陛下。”   看着沈扶重新坐回席间,段明烛又道:“今日本为庆功宴,公务姑且聊到这里。听闻杨大人备了甚多珍馐美馔,既然如此,现在就开席吧。”   圣上既然发话,杨榭便给站在一旁的侍从投去一个目光,示意他去传膳。   各种北境当地的山珍海味被端上了宴席,段明烛望向座下,看了一眼沈扶,举杯先饮了一杯酒。可沈扶清瘦的身形始终坐在角落里,十分低调的模样。   片刻过后,身着舞衣、妆容精致的舞姬鱼贯而入,随后是抱着琵琶和七弦琴走入殿内的乐姬。   丝竹弦音袅袅传来,在宴席间回旋作响。舞姬们舞姿轻灵,步步生莲,抬腕扬臂间裙裾飞舞。不消片刻,方才席间圣上问话的肃穆气氛已经渐渐淡去,诸位官员也逐渐放松下来,一边欣赏歌舞,一边饮酒交谈。   舞姬和乐姬都是乐坊精挑细选出来的,为了在圣上面前表演,大家也是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毕竟,若是在席间表现出众,被圣上看中,那便是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事。   可是不知为何,众人却发觉主位上的那位陛下仿佛有些兴致缺缺,一直在自顾自地喝着酒,隔许久才会向台下看上那么一眼。   事实上,段明烛是不喜欢出席这些宴席的,从小就是如此,没过多久就坐不住了。今日既然是庆功宴,他无论如何都得赏脸坐上一坐。可台下的乐舞却没一样能入得了他的眼。   论舞姿,那些舞女跟他生母林靖瑶相比实在差得太远;论琴技,那些乐姬跟沈扶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座下的杨榭看在眼里,看出陛下有些瞧不上这些舞乐,一时心焦起来,思索着要不要换一批人过来。   沈扶坐在自己的坐席上,一直不言不语,只偶尔抿一口酒。有时抬眸看一眼乐舞,继而又收回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段明烛让身旁的韩卓附身过来,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韩卓点了点头,从大殿一侧绕到后方,走到了沈扶身后,行了一礼。   “沈大人,陛下有请。”   沈扶微有错愕,说:“敢问陛下找臣可是有何要事?”   “陛下说想与沈大人叙叙旧。”   沈扶垂了垂眸,没有再说话,只是起身从后侧走上殿前,随后敛衽跪地,俯身行臣礼。   “微臣沈扶,拜见陛下。”   段明烛看向他:“免礼,赐座。”   沈扶站起身来,侧颅一看,这里并无其他坐席,也不知段明烛是要让他坐在哪里。紧接着,只见韩卓已经吩咐两名侍从把他的餐案和坐席搬到了段明烛座下的空位上,随后示意他落座。   沈扶面上微有不自在,但还是跪坐在了坐席上,低垂着长睫,不发一言。   于是,段明烛放下酒杯,投来目光,偏头打量着他。   三年未见,沈扶依旧是那个不染纤尘的天上谪仙,然而相较从前,却是清减了不少。侧脸的线条愈发分明,两片薄唇血色略淡,长而浓密的睫毛将他眼底的神情尽数掩去,让人看不出、猜不透他此时的所思所想。   打量了许久,段明烛始终没有开口,沈扶便一动不动,座下的舞乐声皆不入耳,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先生。”最终,还是段明烛出声打破了两人之间这种微妙的平静。   沈扶听到这句久违的称呼,心中一滞,低声道:“臣在。”   “多年未见了。”段明烛平静地看着他,“不知先生这些日子以来,可还好?”   “多谢陛下挂念,臣一切都好。”沈扶低声道。   段明烛坐在那里盯着沈扶,视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方才再次开口:“先生瘦了。”他顿了顿,“玄羽卫给朕的来信上说,先生每一餐都尚算按时,也不知所言是否为实。”   他最是了解沈扶的为人,从前在凤京府的时候,有人管着,他尚且用餐不规律,如今身在北境,没人看着他,纵然身边有乔英等人,想必也未必管用。   “臣不敢欺君。”沈扶垂着眼睛,没敢看他。   段明烛弯了弯唇角,道:“先生上前些,伸手过来,朕瞧瞧。”   “……”   这是要给他切脉。   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收了收,沈扶神色间流露出几分不自在,压低声音说:“陛下,殿内还有这么多同僚看着。”   段明烛笑了笑,还是作罢了。然而到底是分别太久,他原以为,再见之时,他会十分激动,会抱着沈扶,不断诉说思念之情。然而多年过去,他早已经学会了克制和隐忍。段明烛想了想,这些究竟是跟谁学来的呢。   如今,面对着自己爱慕的人,他想,倒也不必非得去抱他,只消坐在这里,能一直看着他,如此也好。   沈扶感受到一旁投来的灼灼视线,心下不由多少有些局促不安。这个段明烛,不让他给自己切脉,就一直这样看着他。   医者给病人诊治时,需“望闻问切”。但是沈扶知道,以段明烛出神入化的医术,“望”已经完全能够代替“切”了。   “先生瞧着气血亏虚,寒邪内盛。这是气机郁滞,心神失养所致。这些日子,该是思虑过度,也没有好好用膳,晚上还经常熬夜。朕说的可对?”   “……”听着段明烛说得一字不差,沈扶哪儿敢接话。   段明烛:“乔英呢?让他过来,朕要好好审审他。”   沈扶一听,自知他这是要治罪于乔英,于是叹道:“陛下莫怪旁人了,此事与乔侍卫并无干系。”   段明烛笑笑:“朕当初把他派给你,就是要他督促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他没有做到,难道不该罚?”   沈扶无奈道:“可是在臣看来,乔侍卫这几年已经足够尽职尽责。”   “那朕为何不必诊脉就能看出先生身体欠佳?”段明烛说。“先生这些日子以来,可有按照朕的吩咐好好照顾自己?若是主动承认,朕便免了他的罚。”   “臣……”沈扶犹豫着该如何回话。   段明烛给了韩卓一个目光:“让乔英去领二十板子。”   “……等等!”韩卓还没说话,沈扶打断他,冲着段明烛行了一礼,忙道,“臣偶尔三餐不准时,乔英几番提醒,是臣没有听他的。”   “只是偶尔?”   沈扶叹气道:“三日里大概有那么一两次……”   “还有呢?”   “……府衙公务繁多,臣偶尔熬夜,但是不会超过子时。”   “继续。”   沈扶抬了抬眸,无助地看着他:“没有了。臣日后一定改,不会再如此……”   段明烛看向韩卓:“让乔英去领十板子。”   韩卓恭敬道:“是。”   “……”沈扶心下一叹,他已经尽力了。   段明烛笑笑:“先生也别怪朕,乔英自有失职之处,朕罚他也是应该的。”   “……”   听了这话,沈扶莫名想起一件三年前的往事。   当初,他欲离开凤京府,下放地方,段明烛为了留住他,暗地里一连数日喝那催人高烧的药。后来这件事情暴露了,沈扶以失职之罪,逼他将养心殿的宫女全都罚了廷杖。   主子犯错,连着下人一并受罚。如今,这倒是被段明烛学去了。   沈扶无奈叹气,这位陛下当真是睚眦必报。   “日前是因为公务过多,又逢战乱,臣一时顾不上。日后臣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养好身子,还请陛下息怒。”沈扶低声道。   段明烛斟酌片刻,说道:“要朕息怒也可。先生敬朕一杯酒,朕便姑且当这件事过去了,如何?” 第109章 诉衷情(三)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扶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他立刻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随后举起酒盏看着面前年轻的君王:“臣敬陛下。”   说罢,沈扶举杯先行一饮而尽。段明烛见状,也将他那杯酒饮下。   段明烛:“那这件事,便到此为止。还请先生日后务必照顾好自己,也好继续为朕、为大晟尽忠。朕说的可对?”   “……陛下说的是,微臣受教。”沈扶低声道。   对饮了一杯酒,段明烛望向一旁的韩卓,吩咐道:“你去先生那边,代朕给先生倒酒。”   韩卓领命,走到沈扶旁边,给他斟了一杯。   沈扶见状,心里愈发无措。韩卓是天子身边的人,他来给自己倒酒,与天子亲自倒酒并无差别。段明烛这是考虑到在这庆功宴上,天子若是起身,那么群臣都会跟着起身,所以只能坐在那里,让韩卓来代替他。   随后,段明烛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举起酒盏:“先生既然敬了朕,朕也该回敬一杯。”   群臣面前,天子敬酒,沈扶安能不给这个面子,于是他谨慎地端起酒盏,却闻段明烛又道:“这一杯酒,敬少时,先生对朕的教导。”   沈扶已经有些诚惶诚恐,忙端着酒盏与段明烛隔空一敬,随后一饮而尽。   两人互敬一杯,沈扶本以为也该到此结束了,然而却见段明烛又拿起了酒壶,而身边的韩卓也给他的酒盏满上了。   清澈的酒液被倒入杯中,但闻段明烛又道:   “这一杯酒,敬即位以来,先生对朕的辅佐。”   段明烛率先将酒喝了下去,沈扶见状,只能把自己的那杯也干了。   “这一杯酒,敬先生这三年以来,将云州治理得井井有条。”   段明烛很快又将这杯饮尽,沈扶无奈,随之饮下自己那杯。   就这样,段明烛只管给自己倒酒,而韩卓站在沈扶旁边给他倒酒,两人一杯接着一杯。不消片刻,两人桌上的酒壶都已经空了。   段明烛酒量差,喝完这一壶酒,那双凤眸已经不由自主地染上几分醉意,眼梢带着些许微红,将他本就冶丽的容貌衬得愈发郎艳独绝。   段明烛摇了摇酒壶,但觉里面空荡荡一片,于是望向韩卓:“去取酒来。”   韩卓应了一声,正要吩咐人去拿酒,沈扶却拦下他:“等等。”   他看向段明烛,说:“陛下,群臣都在,不宜饮醉。”   段明烛倏然轻笑一声:“庆功宴,岂有不喝醉之理?”于是他看了韩卓一眼,后者会意,不消片刻,一名侍从便将新的酒壶端上了桌。   沈扶也无可奈何,只见段明烛又倒了一杯酒,说:“朕敬了先生这么多,先生可否再回敬几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扶不得不端起酒杯,道:“宁州城失而复得,皆仰仗陛下亲临,臣敬陛下一杯。”   段明烛十分满意,将这杯酒喝了下去。   “还有呢?”段明烛看着他。“这三年以来,即便先生不在朕身边辅佐,朕也能独当一面。先生是否该再敬一杯?”   “……陛下说的正是。”沈扶怅然,再倒一杯酒,与段明烛隔空一敬,而后喝了下去。   段明烛满意笑笑,继续给自己倒酒,韩卓见状,也给沈扶满上。   酒过数巡,台下舞乐不断,丝竹管弦声余音不绝,靡靡之音不绝于耳。诸位官员起初还顾虑着陛下在这里,不敢过多饮酒,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众人都有些醉了,开始与身边的同僚侃侃而谈起来。   而酒量本就不算好的段明烛三壶酒下去,更是几乎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可即便如此,他还在给自己倒酒,尽管酒壶已经拿不稳了,酒撒了不少,好在他穿的还是铠甲,没有弄湿衣裳。   “陛下……”   沈扶见状,正要起身,韩卓却已经上前一步,劝他先去歇息。段明烛却恍若未闻,端起杯子就要灌,韩卓阻拦不及,清酒已经顺着段明烛的下颌流入他脖颈里。   沈扶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杨榭面前,躬身行礼:“杨大人,陛下喝多了,可否先为其安置一处房间歇息?”   杨榭也喝了不少酒,听到这话方才如梦初醒:“好,好。若陛下不嫌弃,先到蔽府上休息吧。”   “如此便有劳了。”   杨榭赶忙叫了几个婢女去扶他,段明烛醉醺醺的眸子却始终离不开沈扶。“先生……先生同朕一起……”   群臣还在看着,沈扶担心段明烛喝多了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只好跟了上去,扶住东倒西歪的段明烛,低声说:“陛下,群臣面前,切莫失仪。”   段明烛恍若未闻,摸索着抓住了沈扶的手臂,沈扶微微一僵,好在借着衣袍的遮挡,无人发觉,他尽量保持神色自然,跟随段明烛走出了正堂,步辇已经在外等候。   从都指挥使司到杨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杨榭安排人将杨府最大的客房收拾出来,给段明烛居住。   进了屋子,段明烛仍旧醉得七歪八扭,站都站不直。他本就身量高,又穿了一身不算轻的铠甲,沈扶险些快要扶不住他了。   韩卓正要替他更衣,段明烛却借着酒劲把他推开,然后去缠沈扶,软趴趴地倚在他身上,像是没骨头一样。   沈扶皱了皱眉:“陛下。”   “先生……替朕更衣……”   韩卓悄悄看了一眼段明烛,只见自家主子整个人都快要挂在沈大人身上了,他也不便在这里碍眼,于是直接离开了屋子,让屋外等候吩咐的侍从都各自散去。   然而,门在关上的那一刻,段明烛半眯的双眸霎时闪过一丝锐利,下一刻,眸中的醉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扶知道穿一天铠甲定然会十分劳累,于是准备替他卸甲。沉重的铠甲刚一落地,方才倚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却突然没有了。沈扶微有错愕,抬了抬眸看向段明烛,四目相对,只见他那双凤眸半眯起,眼尾微微上挑,神色间带着些许独属于帝王的凉薄,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醉意。   沈扶微微一怔:“……陛下?”   段明烛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慢条斯理地展开双臂,静候他更衣。   沈扶站在那里,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先生怎么了?”段明烛说。   沈扶悻悻收回视线:“原来陛下没有醉……”   “今晚确实是喝多了……怪朕酒量不好,若是平日里,一壶酒就要不省人事了。”段明烛笑了笑,仿佛聊家常一般。“只不过,朕第一次亲自调制解酒药,没想到,效果还不错。”   “……”   沈扶颇有几分无语。懂医术药理很了不起吗……   “那先生呢?”段明烛偏头瞧他。“方才在席间,先生也没少喝吧?”   沈扶神色微微有些不自在。方才,段明烛单是敬他酒就敬了十几杯,几乎段明烛喝了多少,他就喝了多少。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早就酩酊大醉,如同段明烛方才装的那样。   “可如今看来,先生倒是半分醉意也没有。”段明烛始终看着他,“不知是何缘由呢?”   听他这样问话,沈扶无端想起了三年前风雨交加的那个雨夜。屋外大雨磅礴,养心殿内,一具烂醉的躯体缠在他的身上。   想到这里,沈扶脸颊不由泛烫,他有意无意地避开视线,看向一侧,低声说:“今夜想必陛下已经累了,明日还需与杨指挥使商议要事,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微臣告退。”   沈扶草草行了一个揖礼,正欲转身离开,段明烛却突然拉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陛下?”沈扶有些惊慌失措。   段明烛敛了敛眸中笑意,淡淡地看着他。   三年未见,沈扶还是从前的容貌,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然而就是这幅面容,让段明烛惦记了这么多年。   淡淡的酒气萦绕周身,沈扶无措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帝王,但闻段明烛质问道:   “先生告诉朕,今夜喝了这么多酒,为何一点醉意都没有呢?”   沈扶想将手从他的禁锢里抽离出来,然而段明烛却纹丝不动,他又如何能挣脱得开武将的钳制?   “陛下……放手!”   段明烛将那截腕子攥出红痕,他盯着沈扶,眸中透出几分冷意,上下唇一碰,凉凉地道:“十七年前的琼林宴,先生千杯不醉;五年前靖安侯和长公主大婚,先生千杯不醉;今夜庆功宴,先生还是千杯不醉。”   “……”   “沈青砚啊沈青砚,你的酒量,可真是惹人艳羡啊。”   “……”   沈扶被他钳制在怀里,挣脱不开,一时让他动也不敢动。他不由神色微暗,隐忍道:“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段明烛始终看着他,视线不移。他爱慕沈扶十年,今夜,无论沈扶再如何逃避,他也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来。   “朕要知道,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先生究竟——”段明烛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醉了没有?” 第110章 诉衷情(四)   “……”   原来,这才是今晚段明烛一直灌他喝酒的原因。   沈扶低敛着眸,不发一言。   以他的酒量,喝这点酒根本不会醉。   沈扶的手腕仿佛已经麻木,跟他的一颗心一样,没有知觉,感受不到疼痛了。然而段明烛攥着他的腕子,愈来愈紧,仿佛定要问出个结果。   沈扶有时候也在想,他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好的酒量。若是可以,他也但愿长醉不复醒。这三年以来,他有多么思念段明烛,无人而知。多少次想一醉解千愁,然而酒对他而言,却不过是一个愈饮愈醒的东西,就连喝醉都变成了奢望。   所以,他宁愿每日都埋身于公务,忙碌得不可开交,或许只有如此,他方可暂时放下心里惦念的那个人。   段明烛抬眸看着他:“那一天,先生并没有醉,对不对?”   沈扶抿了抿唇,并没有说话。   段明烛知道,沈扶的沉默便是肯定,他这样的表态,已经是默认了。   段明烛缓缓松开了他的手腕,再次询问道:“当日,朕虽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但还记得,朕是问过了你愿不愿意……”他话锋微顿,继而道,“朕只想知道,先生又为何会在清醒的状态下,答应朕?”   沈扶低垂着眸子,长睫将他眼底略显慌乱的神色尽数遮掩。   因为那个夜晚,他挣脱不开段明烛的钳制,因为他不忍拒绝段明烛的恳求,因为……他喜欢段明烛。   沈扶站在那里低眉敛目,一言不发。   段明烛没有等到他的答案,过了很久,问出了那个心存已久的猜测:“先生,你也喜欢朕,对不对?”   不知不觉间,沈扶神情间流露出几分悲戚,眼睛突然想落泪。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段明烛。已经万劫不复过一次了,难道还要有第二次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   段明烛已经等不及了,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语气也强硬起来:“沈青砚!欺君是重罪!你是朝中四品重臣,表率士林;又为人师表,以身作则,难道敢做不敢当吗?!朕再问你最后一遍,”段明烛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问道,“你也喜欢朕……对不对?”   沈扶闭上了眸子,面对着段明烛的咄咄逼人,他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但是显然,今日若是不给出一个答案,面前的这位九五之尊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扶心下五味杂陈,沉默了不知多久,最终闭了闭眸,向后挪了一步,缓缓地跪下地。   段明烛松开了他,低下头去看着他。只见沈扶两手掌心朝下,置于额头上方,最后叩下头去,额头触在手背上,低声说。   “微臣不尊礼教,不顾君臣纲常,对陛下……心生爱慕。微臣罪该万死,恳请陛下,降罪。”   沈扶跪伏在地上,姿态很低,声音也很低,但是段明烛却听得十分清晰。他垂眸看着沈扶,突然心里一酸。   他已经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沈扶动的情了。可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将这一份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绝不表露半分。他从来不奢望能够得到对方的任何回应。沈扶那样光风霁月,高风亮节之人,又怎能接受这样的情意。   他只愿沈扶能够一直留在他的身边,每天都能看到他,能在他为自己整理衣襟的时候,闻到他抬臂间衣袖扬起的一阵沉水香。   可是如今,那个他深深爱慕着的人说,他也同样爱慕着他。   段明烛不由红了眼眶,他半蹲下身,缓缓扶起面前之人。沈扶却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他。   “先生……是从何时开始喜欢朕的?”段明烛轻声问道。   沈扶抿了抿唇,没有回话。   “回答朕。”简短的一句话,声音很轻,却不容拒绝。   沈扶沉默许久,声音仿佛已经低到了尘埃里。“陛下……可还记得从前送过一个兔子糖人给臣。”   段明烛愣了愣,思绪渐渐飞入了往事的长河之中,那已经是四年前的往事了。那天夜里,两人一同走在热闹繁华的神武大街上,恰好遇到一个卖糖人的小摊贩。可是段明烛从来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于是,他问沈扶要了两文钱,买了一个兔子糖人,送给了沈扶。   想起这件多年之前的事,他突然苦涩一笑。   “原来是在那个时候啊……这么早就……”段明烛咬了咬唇,轻声说,“先生藏得这么深,朕竟然一直都不曾发觉。”   在帝王面前表明心意,沈扶愈发局促不安起来。   段明烛长长一叹。“先生洁身自好,清高自持,瞒朕瞒得好苦。”   沈扶不由自主地攥了攥自己的袖口。“都是微臣的错……”   段明烛:“朕还有一事不明。”   沈扶抬头看向他。   “你既然心悦于朕,三年前,你又是如何狠得下心来,弃朕而去的呢?”   “……”   沈扶脸色稍变,没有说话。   显然,自己的这个学生向来是睚眦必报之人,他这是要开始兴师问罪了。   段明烛看着他:“你明明知道,那个时候,朕已经离不开你了。你却仍然坚持己见,一定要调任到地方。朕的一腔心意都放在了你那里,你却弃之如敝履,不屑一顾。”   说到这里,段明烛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若朕只是单相思,便也罢了。可是你既然也同样心悦于朕,又为何能狠得下心来离开京城,让朕承受生别离之苦?”   段明烛咬了咬牙,回过头来紧盯着他:“沈青砚,你的一颗心是石头做的么?”   沈扶无可奈何,最终哑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之主,将来要册封皇后,广纳后宫。臣身为大晟朝臣,又岂能为一己私欲,让陛下耽于儿女私情而弃家国于不顾……”   段明烛闻言,又说:“所以,你要离开京城,让朕忘了你,好好做这个皇帝,立后册妃,将来,皇子公主成群。对么?”   沈扶敛目看地,只作默认。   段明烛:“先生,你觉得,朕会册立皇后?”   “……陛下理应如此。”   “呵……”段明烛轻笑一声,他负手缓缓踱了几步,最终站定,声音淡淡。“民间有言,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母妃已经不在了,如今朕也没什么长辈。先生虽是朕的老师,可婚事也无权为朕做主。”   听到这里,沈扶仿佛猜到了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不由微微抬了抬眸。   “既然如此,朕的婚事,便只能朕自己做主。”段明烛说道。“先前,朕不知先生的心思,所以不会行勉强之事。可是如今既然知晓,先生的心悦之人就是朕。”   段明烛声音一顿,走上前去,轻轻牵起了沈扶的手:“所以,朕不会娶妻,也不会同意先生娶妻。”   沈扶一听,神色微变。他确实没有娶妻的打算,否则也不会年过而立却仍然是孑然一人。可是如今,听到段明烛说出这般强横无理的话,心下却颇有几分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想收回被段明烛握在掌心里的手,却被其握得更紧。   “朕没有开玩笑。”段明烛淡淡地看着他。“还请先生,今后勿言立后之事。否则,你一定要朕立后,那朕只能立你为后。” 第111章 诉衷情(五)   淡淡的一句话道出口,沈扶的脸颊唰的一下就红了。他微微蹙眉,低声道:“陛下当真是胡闹。若是被言官们听见,不知该如何指责陛下。”   段明烛倏然一笑,说:“指责朕不一定,但是定然会指责先生。至于言官们的言辞会有多么不堪入耳,就不知晓了。什么狐媚惑主,阿谀取容,多半是怎么难听怎么说。”   沈扶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他自己本也在六科廊任职过吏科都给事中,自然知晓言官是怎么说话的。若当真将此事传出去,他沈青砚便真成佞臣了。   “先生最重清誉,应该不愿如此吧?”段明烛打量着他。   沈扶双颊滚烫,几次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副模样被段明烛看在眼里,他忍不住抬手,用手背轻轻触上沈扶的脸颊,惹得沈扶赶忙后退一步。   “陛下作甚?”   “觉得先生可爱罢了。”段明烛笑笑。   沈扶微微蹙眉,神情一沉,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皇帝就没有立男人为后的先例。这件事情,陛下不得再提。”   “可以。”段明烛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是先生也要答应朕一个条件。”   “日后不再劝说陛下册立皇后?”   “此其一。”   沈扶倒是没有想到,段明烛现在还会提条件了,于是问道:“那其二呢?”   段明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捧住他的手心,放在胸前,认真地看着他。“其二,便是要先生答应,北境战事终了,先生要随朕回京。”   “……”   “先前,朕不知晓先生对朕的心思,才会将你放到地方为官。但是现在,既然已经知晓,朕要像从前那样,日日都能看到你。只有这样,朕才能安心。”   沈扶微微抿唇,有些犹豫。先前,他之所以想到地方上任职,就是为了让段明烛早些断了心思,也让他自己断了心思。毕竟,堂堂九五之尊,又岂是他可以觊觎的。可是事已至此,两人心意彼此相通,以段明烛的性格,已经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任他继续在地方上任职了。   沈扶轻叹一口气,说:“无论臣答不答应,即便不愿,想必陛下都要将臣调回京城。”   “先生真是深知朕心。”段明烛闻言笑了笑。“只是你为何不愿呢?先前,你执意来地方上,是为了让朕早些娶妻生子,可是这件事情方才朕已经都说明白了。先生还是尽快打消了这个点头才是。”   沈扶无奈摇摇头:“陛下都已经要用‘立臣为后’来威胁臣了,臣又哪里再敢多言。”   段明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先生知道就好。”   “罢了罢了。臣日后不会再执着于此事了。”沈扶叹道。毕竟,就算他磨破嘴皮子,段明烛都不会立后的。   “所以呢?先生愿不愿意随朕回京?”   沈扶垂着眸,犹豫半晌才低声开口:“……愿意。”   “这就对了。”段明烛顿时喜笑颜开。到了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沈扶终于愿意随他回去,也不枉他……   独守了三年养心殿。   段明烛心里默默说道。   “这是第二件事,还要先生答应朕第三件事。”   “还有第三件事?”   “嗯。”段明烛点点头。   沈扶心说,这位陛下当真是得寸进尺,于是无奈问道:“不知陛下还要臣做什么?”   “这第三件事嘛,就是先生回京之后的官职。”段明烛娓娓道来。“翰林学士下放地方,任职三年知府,再次回京,那定然是要提一提品阶的。”   沈扶一听,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他现在是正四品知府,若要再升迁,便是三品。   “朕要将你放到吏部。”段明烛说。“从前让你任吏部尚书,先生不愿,但是现在,也由不得你了。”   “为何是吏部?”沈扶抬眸,面露疑惑。   “因为现在吏部十分缺人。”段明烛说。“左侍郎空缺,还有文选清吏司和考功清吏司的郎中都空着。而且今年年初,向首辅染了一场风寒,病了足足一个多月才将将见好。此后,他的身子也不如从前,每隔十天半个月总要告假一次。吏部作为六部之首,本就公务繁多,向首辅年事已高,不知何时就会致仕。先生作为他老人家的学生,也该替他分分忧不是?”   沈扶一听,倒是颇为无言。段明烛都把向涟搬出来了,他还如何拒绝,思索一番,悻悻道:“那陛下就将我调入文选……”他本想说,调入文选清吏司任个郎中,话还没说完,段明烛却打断了他。   “你任左侍郎一职。”段明烛道。“都说了让提一提品阶,哪有贬官的道理?”   郎中虽是五品,但地方上的四品调入京城任职五品,绝对不算贬官,沈扶又说:“可是臣毕竟没在六部当过职,臣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朕信你。”段明烛又一次打断他。“先生当初调任云州知府,一样也是没什么经验之谈。但是你却做得很好。更何况,侍郎是尚书的副手,让你任左侍郎,也是为了方便你多帮向首辅分担些。”   沈扶终于无言以对了,只得道:“话都让陛下说完了,臣答应陛下便是。”   段明烛终于满意了,他笑了笑,接着说:“既然如此,那就剩最后一件事情了。”   沈扶抬眸看他,心说这个陛下怎的还没完没了了。得了他的把柄,就开始不停地向他提要求。   “臣已经答应陛下三件事了,陛下还要臣作甚?”   “放心,这是最后一件事。”段明烛狡黠一笑,眨了眨眼睛。“这最后一件事嘛,就是……”   说到这里,段明烛话音稍顿,再次牵起了他的手,捧在手心里,诚挚地看着他。   “你……愿不愿意跟朕在一起?”   “……什么?”   “跟朕在一起。”段明烛用力握着他的掌心,目光恳切。“若是早知晓先生心悦于朕,这句话,早在三年前就该说出口的。不过现在说,也为时不晚。”   段明烛说:“先生,既然是两情相悦,你与朕之间,不应该仅仅只是君臣和师生。朕要你做朕的人,与朕订下百年之约,白发相守,与子偕老。” 第112章 诉衷情(六)   话音刚落,屋子里突然寂静了下来,仿佛能够将彼此心跳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沈扶想将手从他的手心里抽离出来,然而段明烛却不允,仍紧紧地握着他。沈扶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眼睛里是无法掩饰的慌张,就连双颊都不由自主地染上了几分绯色。   “先生可是不愿意?”段明烛看着他。“或者是有何顾虑?”   顾虑太多了……多到不知该从何说起。   段明烛却并没有什么焦急的模样,反而轻笑了一下:“先生,你该知道,这一次,朕不会再容你拒绝。三年前你执意离京,朕最终允了,因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如今知道了,先生以为,朕这是在跟你商量吗?”   沈扶沉重抬头,艰难地看着他:“陛下何苦为难臣……”   “是谁在为难谁?”段明烛轻叹一声,苦笑道。“这三年以来,朕日日思念先生。每天都在盼着北境能送信过来。想你的时候,朕只能看看你曾经的字迹和那方你送给朕的帕子,然后闭上眼睛回忆你的模样。”   一边回忆他,一边躺在床上自渎。梦里与他相拥接吻,而醒来却发觉身侧空无一人。   “午夜梦回之时,总是再难以入睡。最后只能躺在床上,听着屋外的雨声挨到天明。先生,你能想得到那个时候,朕有多么难过么?”   沈扶垂眸,没有说话。他当然能。因为这三年以来,他也是这么度过的,但他总比段明烛要好些。君子慎独,年长者的阅历,总会让他克制而隐忍,时刻保持理智。   “先生……”段明烛咬了咬唇,将他两只手都捧在怀里,面露渴望。“答应我吧……求你了。”   沈扶低下头去,冰凉的手心微微颤抖着,却被段明烛紧紧地握住。   跟他在一起……跟当今圣上在一起,跟自己的学生在一起,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无论是哪一条,都为世人所不容。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段明烛小心而诚挚地看着他。“你担心别人的眼光,担心言官的参奏,担心世人的指摘。先生,朕答应你,在你点头之前,这份关系不会让第三人知晓。只有你同意了,此事才会公之于众。”   沈扶身子一僵,他还没说什么,段明烛已经将他的心思全都读懂了。   “更何况,就算是被人知道,那又有何妨?”段明烛声音很低,却十分坚定。“就算是朕立你为后,那又有何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身为晟朝之主,统领十二万燕梧铁骑,天下人的生杀予夺之权都在朕的手中。谁敢阻拦朕,那他只会成为第二个栾党。”   说到这里,段明烛声音微冷,手心的温度却十分炽热。沈扶抬眸看了看他,两道视线相接的时候,段明烛的目光重新柔和了下来。   “朕只听先生一个人的……”他温声说。“只要先生愿意跟朕在一起,外人面前,朕依旧会尊你为师长,敬重你。”他声音一顿,又莞尔一笑,压低了声音,眼睛里藏着狡黠。“不过先生若想要一个名分,皇后的位置,也会是你的。”   沈扶心里极度纠结,已经快要站在悬崖的边缘了。他冰凉的手已经被段明烛握得渐渐温热起来,却始终挣脱不开他的钳制,一如始终无法出言拒绝他的要求。   “先生为什么不说话啊……”段明烛已经等得焦急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摇了摇他的手。他实在是担心沈扶这一身君子风骨,不愿意同他在一起。若是如此,他千里迢迢跑来北境算什么,他费尽心思让沈扶承认他喜欢自己算什么,这十几年来的爱慕,又算得了什么。   段明烛实在是等不及了,再等下去就要疯了。他一跺脚,破罐子破摔一般咬着牙说:“你若再不同意,朕现在就派人拟旨,明日……不,现在就立你为后!朕还要到外面大声嚷嚷,沈青砚是朕的皇后,再派一千名燕梧军,从早喊到晚上!让整个朔州城,整个北境,整个大晟,让北凉人都知道你是朕的皇后!反正朕不要面子,没什么顾虑的,就看先生会否有所顾虑了!”   “你……”   段明烛焦灼起来:“先生!你知道的,朕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沈扶闭了闭眸,长叹一口气,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这般纠结过。段明烛软硬皆施,霸道无理,还出言威胁。就如当日那个雨夜,喝醉之后的他一边强行禁锢着他,不让他离去;一边用那样可怜而无助的目光哀求他,让他不得不心软。   “臣……拿陛下没办法。”沈扶长睫微颤,声音仿佛低到了尘埃里。“只好,再纵容陛下一次了……”   段明烛倏然睁大了眼睛,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先生答应了?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沈扶微抿双唇,轻轻点了点头。   段明烛几乎要喜极而泣,下一刻,他直接将沈扶抱入了怀里,阖眸吻上了他的唇。不是小心翼翼、浅尝辄止的吻,而是肆意霸道,欲将其拆骨入腹,强取豪夺的吻。   沈扶几乎有些招架不住,只得被迫微微张唇,任他探舌进来,在自己口中肆意掠夺。   段明烛灵巧的舌撬开他的牙关,扫过上颚,卷了他口中津液涂在他的唇瓣上,然后一一吸吮干净。随后,又试图去含住沈扶的舌,然而沈扶已经被他吻得几近无法喘息,又如何配合。   段明烛察觉到他想逃离,却愈发搂紧了他的腰肢,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自己怀里。段明烛咬不住他的舌,只好再次抵入他口中,舌尖稍稍用力,由里向外滑舔他舌头一侧,极有韵律。   沈扶的呼吸都仿佛被剥夺了,而段明烛如同野兽一般,肆意地释放野性欲望。   沈扶的身体已经软得彻底,最后跌倒在床榻上,随后,段明烛立刻欺身而上,半压在他的身上,继续进行着这个深吻。   雪色的绫鞋和玄色的长靴被踢落在地,烛影摇曳,映着床榻上的两个彼此纠缠的身影。   --------------------   终于在一起啦!小段和沈先生说他们想要好多好多的评论来庆祝这一刻! 第113章 春宵曲(一)   等到沈扶被吻得几近呼吸不畅,满脸潮红,额头沁汗的时候,段明烛终于结束了这个吻,沈扶得以喘息,而段明烛却依旧不知餍足一般地舔了舔他的唇角,仿佛在回味面前之人的味道,时不时还会舔一下他泛红的脸颊,像个小猫一样。   沈扶终于舒缓过来,可仍觉十分难以呼吸。仔细一看,是身上压着一个身量高挑的九五之尊,正在舔自己的脸颊。   段明烛最终坐起身来,一番热烈的接吻,让他眼睛里透着晶亮。   “先生,喜欢吗?”   沈扶脸上的潮红还未尽数褪去,他低了低头,假装整理自己皱乱的衣裳。   已经亥时了,杨府上上下下都歇息了。屋外不知不觉间飘起了雪花,好在屋里烧着炭火,十分暖和。   “先生。”段明烛热切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时候不早了。”   “……”沈扶低头整理衣摆,一声不吭。   “往日这个时辰,我都已经歇息了。”段明烛悄悄地说,仿佛在暗示什么一般。   沈扶停下手上动作,脸上有些不自在。“陛下稍待,臣让韩卓进来伺候。”   段明烛面露不满,定定地看着他:“这又不是在宫里,我不要他伺候。”   “那……”沈扶踟蹰道,“陛下早些休息,臣先行告退。”   说罢,他正欲下床,段明烛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沈扶身子不由一僵。   “先生已经答应……跟我好了。”段明烛小声说,“难道不该与我同床共枕吗?”   “……”   听了这话,沈扶脸上滚过一阵热意,一时不知到底该不该下床了。为人臣者,跟当今圣上同床共枕,这说出去像什么话。然而在一刻钟之前,他才刚刚答应过他跟他在一起,为人师者,又岂能言而无信。   就在沈扶踟蹰的时候,段明烛悄悄抬眸看了看他的神色,最后大着胆子,抬手触上他的腰带。   沈扶这一身衣裳,还是方才庆功宴上穿的官袍。段明烛一边细心地去解他腰带,一边时不时抬头打量一下他的神情。沈扶下意识想后退,段明烛却已经解开了那腰带。紧接着,又开始解他官袍的暗扣。   被当今圣上宽衣解带,沈扶当即更不自在了。脱下官袍,便是一层白色中衣。段明烛替他将衣带解开,脱了下来,如此,便只剩下最后一层蔽体的里衣了。   沈扶的脸颊已经快要熟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段明烛想去脱他里衣的时候,沈扶摁住了他的手腕,抬了抬眸,十分无助地看着他。   “陛下,让臣自己来罢……”   腕上是微凉的触感,段明烛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将手抽离出来。   沈扶见状,背过身去,缓缓地解开里衣,露出了白皙细腻、紧致匀称的背。   衣衫尽去,沈扶却不敢回头了。就一直这般背对着段明烛,听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段明烛在脱衣裳。   过了很久之后,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止了。   “……先生?”   沈扶低头,没有任何动作。   段明烛扶着他的肩,将他转过身来。   赤身相对,首先映入沈扶眼帘的便是一片紧实的腹肌,再往上是健硕的胸膛,还有削肩和锁骨,无一不昭示着这副身躯年轻而漂亮。   两人相识至今已经十多年了,可是段明烛还是这么年轻。二十多岁,恰好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想到这里,沈扶的心里竟然莫名有些自惭形秽。   段明烛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抱了抱他,轻声道:“先生既然已经答应跟我好,便不必羞赧。”   沈扶抿了抿唇,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段明烛已经俯下身去,再次吻上了沈扶。不再是方才那样干柴烈火一般的吻,而是轻若羽毛,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为他缓解紧张感。   沈扶失了一贯冷静自持的模样,只觉心慌得厉害,无助又无措。段明烛轻啄着他的唇,随后缓缓向下,凑到他的颈间索吻。沈扶不由仰起头,微微喘息着,露出那一截雪白的颈子。   段明烛仍觉不够,继续向下,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锁骨上,一边亲吻他,一边伸手抚在他的胸膛上。   沈扶整个身子瑟缩了一下,腰线紧绷起来,动都不敢动。   “先生瘦了好多。”段明烛神色带着几分嗔怪。“都能摸到肋骨了。”   沈扶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你非要来北境受这三年的苦到底是为了什么?”段明烛幽怨道。“为了折腾自己,让我心疼么?”   沈扶眼神飘忽,哪里敢看他:“臣……臣知罪。”   段明烛望了他一眼,湿热的吻继续向下。   沈扶仿佛感觉心弦被拨弄了一下,身体一颤,再不敢动了。“陛下……”   段明烛压低了声音,幽幽道:   “既是知罪,那朕,可就要开始治爱卿的罪了。”   “……”   沈扶浑身都僵了。   这样的感觉对他而言实在是过于陌生,三十多年以来,他向来清心寡欲,除了三年前曾经与段明烛荒唐过一次,此外从未曾经历过任何情事。每一次吻咬,都仿佛从那处传来一股电流,异样的触感说不上是舒服还是不适,让他完全无法形容出那种感觉。   段明烛神色十分专注,一边专心舔吻,一边还不忘以手去抚摸他。沈扶实在受不住这般,呼吸声加重,脸上羞赧更甚。   “……够了,够了。”沈扶已经浑身酥软,无奈地握住了段明烛的手腕。“陛下,不要这般……”   段明烛幽幽看了他一眼,极轻地咬了他一下以示惩罚,惹得沈扶轻嘶一声,下意识地松来了手。   沈扶长睫微颤,神色还带着一丝惧怕。但闻段明烛说:   “先生方才不是请罪么?朕不过是在治罪罢了,先生这就受不住了?”   沈扶紧抿着唇,心道这个段明烛,一拿起架子来,就开始自称朕,目的不过就是为了让他顺从。   沈扶不由低声道:“朝臣犯错,自有罚俸廷杖贬官流放,哪有像陛下这般……”   段明烛轻笑一声,“谁拿你当朝臣?既是床笫之间的事,那就该这样解决。”   沈扶无可辩驳,只闭口不言。   段明烛继续向下,目光落在了沈扶腹部。虽说在北境待了三年,身子不如从前强健,可是他的身体本就匀称而优雅,并不似那些出门只乘轿的文弱文官一样。只见他腹间几块腹肌尚算清晰,摸上去还十分有韧性。   “青砚。”   听到这个称呼从段明烛的口中唤出,沈扶有一瞬间的失神。   段明烛:“回京之后,你须得每日同朕一起用膳,朕要好好养一养你的身子。”   “   沈扶低垂眉眼,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左右抗拒他是无用的,还不如就此顺从,否则万一惹得他一不高兴,又招来什么别样的“惩罚”。   段明烛尚算满意,随后继续向下看。方才两人脱了里衣,全身上下,也只剩下这点布料了。   感受到上方两道灼灼目光,沈扶莫名心生几分恐惧,长睫微微一颤。   段明烛笑了笑:“先生自己脱,还是朕帮你?” 第114章 春宵曲(二)   沈扶:……   最后,还是被段明烛替他除落最后一层。   沈扶本就身形瘦削高挑,两条腿更是白皙修长,侧面线条十分流畅。可是这般姿势,任由面前之人欣赏自己的模样,让沈扶顿时心跳如擂鼓。   “陛下……”   沈扶脸颊滚烫,连耳尖都烧红了起来。   “先生,上一次我们……”段明烛声音一顿,仿佛在思索恰当的用词,最后没有想出来,索性略过去了。“……的时候,我是不是弄痛你了?”   沈扶:……   “我那时候喝醉了,又心情急切。先生不要怪我好不好?”段明烛诚恳地看着他,“这一次,我一定不会了。”   沈扶心想,都过去三年了,他现在再道歉又有什么用……   ……   段明烛的动作十分轻柔,但还是让沈扶十分难以适应。   段明烛看着他的神色,愈发放轻了动作,仿佛将他所有的耐心都拿了出来。   然而,沈扶身子依旧紧紧绷着,脸上满是不安。   “先生,放松些。”段明烛轻吻了一下他的锁骨,低声说。   北境的地势高,所以气候也冷,每年都会提前一个月入冬。隆冬之际,这里时常会连着三四日下雪,地面积雪足有一尺深。这个时候,除了那些在北落原戍边的将士,北境的百姓们几乎都足不出户,围坐在家中烤火取暖,城镇的主干道上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此时,屋外又飘起了雪。廊前的石阶上,已经铺满了一层厚厚的学。纷纷扬扬的雪仿佛是风拂过一树梨花,落地无声。   一如那细碎的吻,悄无声息。   段明烛确实已经极尽温柔,仿佛把他这辈子所有的温柔都拿了出来。   可是那种感觉对于沈扶而言实在是太过于陌生,让他心下慌乱,仿佛置身云端,踩着软绵绵的云,随时都会跌落下去。   好在颈窝和锁骨上细碎的吻仿佛有安抚人心的用途,让他不断剧烈跳动着的心脏一点一点地镇定了下来。   沈扶将呼吸声压在喉间,可是身体却无法自抑地被迫轻颤。   段明烛微微闭了闭眸。这件事情,他实在是太熟悉了,毕竟,他曾经在梦境中做过无数次相同的事情,已经轻车熟路了。直到现在,他都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从前,沈扶像高山上的一朵雪莲,清冷得让人不得靠近。他整个人、整个身躯仿佛都是冰冷的,似是天生就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质。可是如今,段明烛已经将那朵雪莲折下来了。他分明感觉,那寒凉彻骨的冰已经在融化了。   渐渐地,段明烛不再是起初如落雪一般温柔,而是像烈日那样炽热,似暴雨一般盛气凌人。   他的理性在渐渐消耗,渐渐被蚕食着。等到最后,那点理性已经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不顾一切……   沈扶早已招架不住了,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在空中,任凭风将他吹往何方;又像风雨中飘摇的一艘小船,没了摇桨的船夫,只凭巨浪将他推往海底身处。   段明烛微微眯着狭长的凤眸,他看到沈扶眼角已经被逼出了泪,晶莹的泪挂在长而浓密的睫毛上,泛红的眸子无助地望着自己,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陛下……陛下。”   沈扶难受得紧,不断轻唤着段明烛,可是他已经无法说出一句连贯的话。直到这个时候,沈扶方才知晓,段明烛先前的温柔都是假的,如今的他,比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好不到哪里去。   ……   ……   ……   不知过了过久,雪已经停了,屋外时而传来大雪压断竹枝的声音。沈扶整个身躯已经半分力气也没有了,他面容苍白,紧闭双眸,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粘着湿淋淋的头发,而身后那个罪魁祸首覆压在他的身上,餍足地吻着他的脸颊。   --------------------   今天二更(本来应该昨天二更的,因为上一章看到好多小伙伴觉得字数太少QAQ,但是这章一直没有过审,所以拖到了今天……后面还有一章) 第115章 春宵曲(三)二更   一番折腾下来,沈扶已经十分疲惫了。他侧躺在床角,双眸紧闭,身子微微蜷缩着,浑身上下覆着一层汗,愈发衬得他皮肤洁白如玉。   “先生?”段明烛搂着他的身子,时不时在他颈间舔吻着。   沈扶没有说话。他浑身上下仿佛骨头已经全都散架了,连动都没法动。方才那一下接着一下的撞击余韵仍在,环绕在他的脑海里,经久不散。身子已然麻木,可仍然能够感觉得到十分酸涩。   “青砚……”段明烛又轻唤一声。   沈扶微微睁了睁眸,眼皮仿佛又千斤重。   “日后,我便是你的人了。”段明烛声音很轻柔,仿佛方才那番施虐的罪魁祸首与他无关一般。   满身的红痕和点点暧昧的痕迹,无一不昭示着方才的荒唐。   “累了吗?”段明烛关怀道。   沈扶垂眸,没有说话。   “先生……不会是在怪我吧?”段明烛耷下眼尾,声音低了下来。   沈扶咬了咬唇,不知该作何回应。   “对不起……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段明烛低声说,“怪我实在是情难自禁,一时过于忘情,先生原谅我嘛。”   沈扶低低叹了一口气,嗓子里一片喑哑:“臣已经不年轻了,经不得陛下这般折腾。”   段明烛听出他并没有责怪的语气,顿时放下心来,展眉而笑:“谁说的?青砚看起来明明三十岁都不到。”   “可是陛下都已经长大了。”沈扶说。   他亲眼看着段明烛从八岁到二十五岁,从昔日的小皇子到当今圣上,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七年了,他又怎么可能还年轻呢。   “不管,朕是天子,朕说什么就是什么。”段明烛用力抱了抱他,仿佛要将这副身子揉进自己的骨血中一般。“青砚就是还很年轻。”   沈扶脸色一黑。“即便如此,陛下也不该这般折腾微臣。”   “为何?”段明烛看着他,“担心我会弄坏你?”   “……”   “怎么可能。”段明烛轻笑。“我可是医者,还能下手失了分寸不成?”   方才那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禽兽模样也叫有分寸……沈扶心下默默腹诽一句。   他实在无可奈何,也不再与他辩驳。一来他辩不过段明烛,二来他也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   段明烛看出他疲惫的模样,轻声道:“是不是腰有些不舒服?”   沈扶呼吸一滞。方才一番情事,他的腰已经酸软得好似不是他的了。   “我给你按一按。”   说罢,段明烛温热的手抚在他的腰间,食指指腹摁在了后腰不知哪个穴位上,沈扶身子一僵。过了片刻,那酸痛的感觉果然减轻了不少。随后,段明烛又换了一个穴位接着按。   “这样,好些了么?”   “……嗯。”沈扶轻声应道。   这个段明烛,一身太医院御医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医术,在这时候倒是派上用场了。   段明烛给他按着穴位,不经意间又问道:“可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自然是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沈扶:“……该去沐浴了。”   “哦,也对。”段明烛突然想起这件事,扬声道,“来人。”   沈扶急忙抓住他的手腕。“陛下……”   段明烛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放心,拉着帘子呢,还有屏风,没有人能看得到。”   沈扶还是担忧,可是韩卓已经走了进来,在屏风外行了一礼。“主子有何吩咐?”   段明烛本来打算直接让他去吩咐人烧热水,却又突然想起,这是在杨府,不是养心殿,于是说:“问一问杨府的下人厨房在何处,你去给朕烧些热水。”   沈扶也实在是无可奈何,杨榭身为北境指挥使司总督,也算得上是他半个上司,在别人家的府邸里做这档子事,想来实在是没什么颜面。   “回主子的话,方才奴才已经问过了,这间客房的后面就有浴池,如今已经备好热水了,现在就可以沐浴。”   “行。那你退下吧。”   “是。”   韩卓方才一直在殿外候着,方才他与沈扶一番情事,想必都让韩卓听了去了,他这才能提前吩咐人备下热水。段明烛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沈扶,沈扶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瞪了他一眼。   段明烛无奈低声说:“好了好了知道错了,下次一定先让韩卓退下。我先抱你去沐浴更衣。”   说罢,他刚想直接将沈扶抱起来,沈扶却拦住了他。“不必,臣自己可以的。”   方才被段明烛一番揉按穴位,腰已经没有那般酸痛的。于是,沈扶手臂撑榻欲起身,却不想腰又软了下来,最要命的是,他只要身子微微一动,就会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流出来。   沈扶咬了咬牙,顿时一动都不敢动了,脸色十分难看。   段明烛默默握上他的手腕,满含歉意地看着他:“青砚,别生气嘛,日后不会再这样了……”   听他状似真诚的道歉,沈扶更是羞恼。可是他毕竟都道歉了,他也无可奈何,只收回手腕,咬牙起身。   “青砚。”段明烛诚恳地看着他,“还是让我帮你吧。”   “不必了。”   沈扶咬了咬牙,正欲下榻,然而他浑身无力,膝盖一软,眼看就要栽倒,段明烛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沈扶微怔,抬了抬眸,却见段明烛也在看他。   随后,段明烛从床上取来一张薄毯将他整个人裹住,然后搂住他的膝窝,稍一用力,将他拦腰抱起,向后门走去。   浴池里已经放好了热水,氤氲着热气,旁边放着叠得整齐的换洗衣物。在这天寒地冻的寒冬腊月,浴室中不仅温暖如春,而且这浴池里面还是可以流动的温泉水,打开机关,就可以随时换水。   段明烛倒是没有想到,杨府里竟然还有构思这般巧妙的浴池。   韩卓早已屏退了伺候在此处的下人,此时,浴室里并无他人。   段明烛抱着沈扶下了水,将他放进浴池。两人在水中,沈扶下意识抓了抓身上的毯子。   段明烛踟蹰许久,颇有些难为情,最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青砚,让我帮你把……清理出来,好不好?要不然会不舒服的。”   --------------------   今天两更,这是第二更。前面还有一章,不要漏看哦~ 第116章 春宵曲(四)   说的就好像让他不舒服的不是他一样……   “不敢劳烦陛下。”沈扶哑声道。“臣自己来便是。”   “你……”   段明烛还欲在劝几句,却被沈扶打断。   “还请陛下先上岸,待臣先沐浴完毕。”沈扶说。“或者,臣离开,陛下先沐浴。”   “啊?为什么?”段明烛顿时不情愿起来。“这浴池这么大,又不是不够我们两个人一起洗。”   “陛下若不愿离开,那臣便先离开了。”沈扶说。   “别别别……”段明烛赶忙拦住他。“你先洗,你先洗……我走便是。”   说罢,段明烛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上了岸,身上随意披着的那件中衣湿漉漉地淌着水。他席地而坐,说:“你洗吧,我不碰你。”   沈扶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陛下请背过身去。”   “你……”   段明烛实在无可奈何,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转念一想,他今日已经把沈扶得罪狠了,不好再继续惹他不高兴,只好噘了噘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浴池中的水雾很重,三尺之外几乎就看不清任何东西了。段明烛背对浴池坐着,听到身后偶尔传来水哗啦啦的声音,忍不住悄悄地回头偷看。   隔着水雾,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晰,但却依然隐约能看到沈扶背靠池壁,手探向身后……   虽然他在刻意隐忍着,段明烛却仍能听到沈扶压抑着的呼吸声。   纵使看不到水下的场景,但是段明烛脑海中仿佛能够想象得到,沈扶修长的手指摸索在缝隙间,清理自己的那个模样……   脑海中的那副场景太过于香艳,段明烛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咽了一下口水,心里突突直跳。但他又怕沈扶发现他在偷看,又赶忙回过头去,心里砰砰直跳,一时坐立难安起来。   一想到昔日不染尘间烟火的先生在浴池里清理着身体里那些……这幅场景实在是太过于活色生香,段明烛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又咽了一下口水。   可是这个时候,他却有些不敢继续想象那个画面了。   段明烛实在很担心过一会再来感觉,于是闭上了眼睛,开始默念起清心经来。   然而那清心经并不管用,脑子里尽数都是那些画面,不知不觉,段明烛身下竟然撑起一个……   他懊恼地睁开眼睛,向下一瞧,颇为无语。正准备再次闭眼念清新经,余光却瞧见旁边是一双洁白如雪的缎鞋,他稍显错愕,抬眸向上望去,但见一身广袖长袍,青丝如墨的沈扶清清冷冷地站在他面前。   此时,沈扶的发髻以玉簪束起,少许墨发垂落两肩。领口很高,锁骨被遮住,露出一截白颈。一身长袍裁剪得体,面容冷肃,不苟言笑,清高的模样如同悬挂于高空、触不可及的皎月,是他一贯的那副禁欲模样。   段明烛仰头望着沈扶那宛如天人的容貌,一时愣怔。现在的他,与方才床笫之间的人已然判若两人。   “陛下还不快去沐浴?”沈扶看着他的呆愣模样,凉凉道。   “哦哦,好。”段明烛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的着装,半湿的中衣挂在身上,胸口敞着一大片,与沈扶相比,说他衣着褴褛也不为过。   段明烛正欲站起身来,却发觉两道视线从头顶传来,他一抬头,果然看到沈扶也正在看他,顺着他的视线,他低了低头,恰见自己……,十分令人难堪。   他又羞又恼,磨着牙道:“你干嘛一直看着朕?你方才沐浴的时候,都不让朕看!”   “哦?”沈扶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难道陛下方才没有偷看?”   “啊?你怎么知道……”段明烛错愕,他方才确实偷看了两眼,可隔着雾气,应该是没有被发现的。   沈扶未言,只冷笑一声。   段明烛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这是被套话了。   “沈青砚!你……太过分了!”   都怪他方才在浴池里那一番行事,让段明烛浮想联翩,神思不知飞到了哪里去,一时不察,竟然被沈扶戏耍了。   “朕要治你的罪!”   沈扶看了他一眼衣着褴褛的模样,淡淡道:“陛下还是先沐浴更衣罢。光着身子,如何治罪于微臣。”   段明烛看看沈扶一身长袍皎如月色,而他身上却只有松松垮垮的一块布料,于是咬牙切齿道:“明明还有一件衣裳……谁光着身子了!”   沈扶不愿再跟他打口水仗,索性背过身去,不再看人。   一番口舌之争,池子里已经换好了新的水,段明烛下了池子,开始沐浴。   为以防万一,他时不时就回头看一眼,准备趁着沈扶偷看他的时候抓包。然而,他回头数次,却只能看到沈扶一袭白衣如雪,负手立于浴池前,背对着他,身形从未动过一下。   段明烛撇了撇嘴,迅速洗着自己的身子,依旧坚持不懈地等候沈扶偷看他,然而等到他洗完了,方才的感觉也渐渐退去,都没能等到。   沈扶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候许久,任身后传来任何哗啦啦的水声他都不曾回头看一眼。过了片刻,一番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过后,但闻身后传来声音:“朕洗完了。”   沈扶以为他已经穿好了衣裳,一回头,顿时变了脸色。只见段明烛裸着身子一丝不挂,正赤足踩在浴池边缘看着他。他的肩膀宽阔,水珠淌过胸膛,流到坚实的腹肌上。再往下……沈扶看不下去了,瞬间拧了眉,面露怒意,背过身去。   段明烛哈哈大笑不止,一幅得逞的模样:“朕这么好的身材,青砚刚才居然都不偷看一眼,不过也无妨,朕让你光明正大的看就是了。”   沈扶怒不可当,抄起身边一旁的换洗衣服扔给他:“还不把衣裳穿好!”   段明烛接住衣裳,扬了扬下颌,又把衣裳塞回给他,开始得寸进尺:“不要,你替朕穿衣!”   沈扶单手抓着那件衣服,慢慢回头,盯着段明烛:“陛下不穿?”   段明烛抱着臂,吊儿郎当地挑了挑眉。“朕就要你替朕更衣,怎样?”   沈扶淡淡看着他得意洋洋的笑,两人就这么站了片刻,段明烛还在等他妥协,然而下一刻,沈扶突然一扬手,段明烛惊呼一声,眼睁睁地看着那件衣裳被扔进了浴池里。   “啊,你干什么!”他赶忙伸手捞了起来,可是那衣裳已经湿透了。   等他回过神来,望向沈扶,狠狠一跺脚:“沈青砚!你放肆!”   然而沈扶已经离开了浴室,段明烛正欲追出去,可是他现在身上一丝不挂,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呆愣在原地,看着沈扶离去。   段明烛看看手里那件湿淋淋的衣裳,又看看旁边,已经没有别的干净的衣裳了……   “这可怎么办啊……”   过了一会儿,他实在气恼至极,只恨不得冲着门口喊一声“沈青砚你等着朕要艹死你”。可是一想到这是在杨府,还是咬牙忍下了。   “韩卓?”段明烛大声喊道,“韩卓!!!” 第117章 春宵曲(五)   韩卓将换洗的衣裳放到了浴室门口,段明烛赶忙自行穿好,随后走了出去。然而,浴室外面可不如里面一般暖如春日,更何况隆冬季节的北境可是滴水成冰的。段明烛虽然不畏寒,可毕竟在浴室里闹腾久了,刚一出来还是被冻得打了个寒战,然后揣着手赶忙跑回了屋子里,钻进了被窝里暖着。   他刚一躺下,倚坐在床前温书的沈扶受惊蹙眉,掀开鼓鼓囊囊的被子。   “已经过了子时了,陛下不好好歇息,来臣的屋子作甚?”   “你不是也没好好歇息,还在看书呢。”段明烛抢过被子重新盖在身上,冲着他眨了眨眼睛。“我那屋子还没清理呢。刚才我们……你忘啦?”   两人方才一番云雨,床榻上确实是一片狼藉。想到这里,沈扶面颊一热,低斥道:“韩卓定然已经收拾过了,赶紧回去。”   “不要。”段明烛噘嘴,十分不悦。“先生既然已经答应跟我在一起了,我们二人怎可分房睡?”   沈扶十分无语:“这是在杨府,不是养心殿。”   “反正什么都做过了,还怕一起睡不成……”段明烛小声嘟囔着,在被子里握住他的手。“外面好冷啊,先生当真舍得把我赶出去?”   沈扶:……   怎么赶都赶不走,最后,沈扶还是妥协了。段明烛吹灭蜡烛,将沈扶扯进被窝里,两个七尺男儿盖一床被子也不嫌拥挤。   沈扶睡在里侧,两人相距一尺,段明烛却有些不满,不停地往他那边靠,而沈扶只得继续向里靠,直到挨上床围,退无可退。   “先生,这被子就这么大,你再往那边靠,我就盖不到了。”段明烛故作委屈道。   “那臣可以将被子全部让给陛下。”沈扶淡淡道。   “不要。”段明烛撇撇嘴,又往他那边蹭了蹭。“挤一挤,暖和。”   沈扶在黑暗中看他一眼,没说话。   北境的冬日那是天寒地冻,屋里虽然烧着地龙,但是毕竟比不上皇宫,还是会冷的。可是段明烛的身子却很炽热,沈扶躺在他身边,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得冷。   甚至这种感觉有些不真实。   确切来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都十分不真实。   从举办庆功宴开始,他见到了三年未见的人,到段明烛灌他喝酒,到逼着他承认自己的心意,到床笫间的亲吻与翻云覆雨,再到两人一同沐浴更衣,最终相拥而眠……   想到这里,沈扶无声轻叹。   “青砚,为什么我觉得,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像是做梦一样呢?”段明烛轻声说。   沈扶微怔,喃喃道:“陛下何出此言?”   段明烛想了想,低声说:“这三年以来,我经常无端难眠。每次想起你,就十分难过。”   沈扶垂眸,未语。   “我都已经习惯你不在身边的日子了,如今,你不仅在我身边,还与我抵足而眠。真的……像是做梦一样。”段明烛又往他那边靠了靠,枕在他的肩膀上。“我有些不敢睡觉了,就怕明早醒来,发现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沈扶闻言,心尖仿佛被刺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说:“不会的。臣不会走,明早醒来,臣依旧还在陛下身边的。”   “真的吗?”   “……嗯。”   “那,青砚能不能抱我一下?”   沈扶呼吸一滞,沉默许久,最后在被子里将段明烛搂入了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这样,陛下相信这不是梦了吗?”   “嗯!”段明烛顿时喜笑颜开,窝在他怀里蹭了蹭。   虽然已经熄了灯,什么都看不到,沈扶却依旧能想象得到段明烛此时的表情。就好像是幼时,在先帝那里得到了一次能与母妃见面的机会,他或许也是现在的表情。   “青砚,能不能给我讲讲这三年以来,你都发生了什么啊?”段明烛抬头问道。   沈扶:“明知故问。乔英他们每个月都给陛下寄信,臣的一言一行,陛下都了如指掌,不是么?”   被说破了,段明烛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想听你自己说嘛。”   沈扶轻叹道:“无非就是治理百姓,执行政令,审决讼案,维护治安罢了。还为陛下收赋税,主持乡试,为朝廷选拔人才,如此尔尔。”   段明烛有些不满,说:“这些乔英都告诉过我了。还有别的么?”   他自然是想听这三年以来,沈扶是如何想他的。   “别的……”沈扶思索片刻,说,“臣可是还有什么未尽之职?还请陛下示下。”   听他在床笫之间还说这样的话,段明烛十分不高兴,索性突然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沈扶微怔,有些不解地道:“……可是臣说错了什么?”   沉默许久,段明烛闷闷地道:“那青砚可想知道,这三年我是如何过来的?”   “陛下请说。”   段明烛蜷着身子,低声道:“每天想你想得难以入眠,要靠安神汤才能睡到天亮。乔英每次寄信过来,我都会翻来覆去看好几遍。你送的素绢,我一直放在枕边……就当你还在身边一样。”   听到这里,沈扶沉默下来。当年,他为了斩断这一段情分,强行与他分别,他本来想,段明烛或许会痛苦一时,却不曾想到,让他难过了三年。然而兜兜转转,两人却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更进一步。   “是臣……对不住陛下。”沈扶低声道。   段明烛又转过身来,攥了攥他的手心:“喜欢我,却不告诉我。瞒了这么久,真想治你一个欺君的罪名。”   “……”   “青砚日后可要好好待我,否则我一定新账旧账一起算。”段明烛小声哼哼道。“我都已经想好了怎么算账了。”   沈扶抬了抬眸,“陛下想如何?”   段明烛往他怀里拱了拱,理直气壮道:“你要是不好好待我,我就把你曾经暗恋我的事情昭告天下。”   沈扶:……   段明烛弯眉一笑:“怕不怕?”   “……胡闹。”   “那先生就答应我。”   “……臣答应陛下。”   段明烛终于满意了。   “不早了,还有几个时辰天就亮了。陛下快些睡吧。”沈扶声音微顿,又补了一句。“臣保证,明天醒来,臣依旧在陛下身边的。”   段明烛仰头在他下颌亲了一下,得逞一般地笑了笑,然后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沈扶怔了怔,轻拍了拍他的背,一同闭了眸。   --------------------   今天有点短,明天会长一点 第118章 双双燕(一)   这三年以来,其实段明烛的睡眠一直不好。有时候亥时睡下,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要过了子时才能入眠,甚至快到天亮时分才能入眠。然而这一夜,许是身边那沉水香的味道有安神之用,段明烛一夜无梦,睡得十分安稳。   冬日天短,北境更是天亮得晚。直到寅时二刻,天还黑着,段明烛自然而醒,看了看枕边的人。   许是昨夜累着了,沈扶到现在还未曾醒来,仍闭着眸,侧躺着,呼吸均匀。   段明烛见他果然信守承诺,没有半夜趁他睡着的时候离开,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翘,心里也甜。   他将手心枕在脸颊下,侧躺床上望着沈扶安静的睡颜。沈扶的睫毛很长,唇色却很淡。睡着的时候,他脸上那一贯的清冷消退些许,只留下儒雅的文人气息。   段明烛伸出一根手指,挑起沈扶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玩弄着,长发一圈一圈地缠在指头上,段明烛竟然玩得不亦乐乎。   过了一会儿,他犹嫌不够,又挑起一缕自己的头发,一同缠上手指。两捋黑色发丝缠在一处,不分彼此一般。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段明烛低低道了一句,仿佛在自言自语,看着手上的青丝,十分满意。   “好玩么?”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   “好玩。”段明烛抬眸,恰好对上沈扶的视线,不由弯眸一笑。“先生醒啦,昨夜睡得如何?”   沈扶将自己那一缕头发收回,淡淡道:“陛下乃真龙天子,阳气旺盛,有陛下在此,微臣自然睡得好。”   没有头发可以玩儿了,段明烛又伸手搂上他的腰:“我也睡得很好,比从前独自在养心殿之时好多了。”   沈扶拿开他的手,欲起身下榻。   “快卯时了,该起了。”   “不要。”段明烛不依不饶地又去搂他,不让他起身。“青砚再多陪我一会儿。”   沈扶瞥他一眼:“这是杨府,陛下就不怕被人瞧见?”   “那又如何?”段明烛理所当然地道。“朕多年未曾见到自己的老师,如今要与他彻夜长谈,朕倒要看看谁敢置喙。”   沈扶不想理会他,可是段明烛却一直纠缠着他,而且手还十分不老实,纠缠间,那只手就滑进了他的中衣,摸上了温热的皮肤,让沈扶的身子微微一僵。   “……放手。”   “我不。”   沈扶想挣脱开他的钳制,却一直不得法。索性最后放弃了挣扎,任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   段明烛见状,停了下来,抬眸悄悄打量着沈扶:“青砚生气了?”   “不曾。”沈扶淡淡说。   “那就好。”段明烛顿时放心下来,说着就要凑上前去吻他。   沈扶却突然说:“陛下尽管闹。一会儿把自己弄得……”他往段明烛身下瞥了一眼。“臣可概不负责。”   段明烛一听,不由有些不高兴。他年轻气盛,若是这么摸上一会儿,非得起反应不可;但是沈扶就不一样了,他可是多年以来都清心寡欲,能忍则忍,自然不会让别人看出异样。   恰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主子,杨榭杨大人已经备好了早膳,一会儿还有公务与您商议。”   是韩卓的声音。   沈扶淡淡看他一眼,段明烛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手。   “朕知道了,下去罢。”   “可需奴才伺候主子更衣?”韩卓又问道。   “不必。”   说罢,屋外没声了。沈扶坐起身来,取来方才一旁的衣裳穿上。为了防止段明烛要他为他更衣,沈扶决定先下手为强:“陛下不让韩卓进来伺候,臣可不做他的活儿。”   段明烛挑了挑眉,促狭一笑:“我又没说要你替我更衣,我来伺候青砚,如何?”   沈扶还没开口,段明烛只穿着一件中衣先下了床,趿上靴子,随后单膝点地,拿起整齐摆放在地上的一只雪色绫鞋,另一手握住沈扶被罗袜包裹的足踝,便要给他穿鞋。   沈扶眉心一蹙,便要收回足踝:“陛下放手,臣自己来。”   段明烛却不为之所动,武将的力气总归是要比文官大的,他握着沈扶足踝,让他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穿完了一只鞋,段明烛又拿起另一只鞋,不经意间,他瞥了一眼那只绫鞋。雪色绸缎做成的鞋子,做工精致,整齐合缝,布料是淮南府的,样式是凤京府的,就连上面的纹路都是针工局的宫女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段明烛莞尔一笑:“这鞋子是月前朕送你的。”   是数月前,他担心北境天气过于冷,所以连同狐裘和大氅一起送来给他,当做过冬的用度。   段明烛理所当然地道:“吃人嘴短听没听说过?穿着朕送的鞋子,就该听朕的话。”   沈扶脸颊顿时一红,连挣扎都忘了,只能任由段明烛替他穿鞋。   两只鞋都穿好之后,沈扶立刻站起身来,从衣架上取来那件白袍披在身上穿好,顺手拿起那件箭袖短打丢给段明烛。段明烛赶忙接住那件衣裳,轻笑一下,将其穿在身上。   理好了着装,两人出了寝卧,一同前去用膳。等用到差不多的时候,韩卓再次来禀报,称杨榭在外求见。   段明烛知道,杨榭是要跟他商议跟北凉人的战事,他看着沈扶也已经用好了膳,然后准备牵他的手,一同出门,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沈扶不想被别人瞧见,于是趁机借着宽袍把自己的手遮得严严实实,段明烛没牵到心上人的手,不由撇了撇嘴。   ***   屋外的杨榭已经等候许久,见到段明烛出来了,他行礼请安,段明烛道了声免礼,而站在他身边的沈扶抬了抬手,恭敬地对杨榭行了一个下级对上级的揖礼。杨榭回礼后,引二人穿过长廊,前往议事堂。   侍从推开门,杨榭正欲邀二人进屋,看到屋子里的模样,脸色一变,随后皱起眉,看向侍从。   “怎的不把屋子收拾出来?”   那名侍从也傻眼了:“老爷没说今日要用到议事堂……”   段明烛见状,不由好奇地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只见这间议事堂很大,正中间放着一张两杖长的黄花梨桌案,两侧各四五张座席,地上铺着厚厚的氍毹,周围摆放着暖炉,袅袅香烟从炉中升腾起,将严寒隔绝在屋外。   最惹人注目的是,屋子里竟然有好多猫,大概有十多只,各种花色,令人眼花缭乱。瞧见有人来了,那群猫也不认生,有的坐在氍毹上摇着尾巴,有的扒在柱子上探出脑袋,十分可爱。   杨榭满脸歉意,冲段明烛拱了拱手:“冬日天冷,府里这些猫就爱跑到屋子里取暖。陛下稍待,臣这就吩咐人把屋子收拾收拾。”   “慢着。”段明烛看见那些猫,眼前一亮,踏入屋内,弯腰抱起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举了起来,仔细打量,随后望向沈扶。   “先生,快过来瞧,是不是很可爱?”   沈扶倒是没想到,杨榭这个三品都指挥使司总督,到底也是个武职,却不曾想到他私底下竟然是个爱养猫的人。   皇宫里没有猫,段明烛乍看到这么多猫,一时新鲜了起来,十分手欠地抱抱这只,摸摸那只的。杨榭见状,上前一步,谨慎地道:“陛下当心些,狸奴怕生,切莫让它们伤到龙体。”   段明烛展颜一笑,一边挠着那只白猫一边道:“朕还能怕一只猫不成。更何况,它们长得这么可爱,怎么会伤人呢?”   杨榭仍是担忧:“不妨……陛下移步去前厅议事?”   “不必了,就在这间屋子吧。朕瞧着这些猫也并不怕朕。”说着,段明烛已经坐在了桌案一侧的座席上,立刻有一只猫跳上了他的膝盖,被他好一阵揉。   “先生,”段明烛回头看着沈扶,眨了眨眼睛,“坐朕旁边。”   沈扶闻言,落座一旁,段明烛抱着猫,往他那边挪了挪。杨榭便落在对面。   屋子里烧着地龙,席地而坐恰是十分暖和。杨府的侍从上了茶,袅袅热气升腾,茶香四溢。   “蔽府简陋,不知陛下昨夜歇息得可还好?”杨榭问道。   段明烛不假思索道:“出征在外,没这么多讲究。杨大人的府邸可比军营舒适多了。”   杨榭这才放心了下来,于是话锋一转,直奔主题:“日前,宁州城落入敌军之手,北境上下惶恐不已。幸得陛下亲征北境,从完颜和澈手里夺回宁州,让下官等也松了一口气。”   段明烛:“虽然使计生擒完颜和澈,北凉军却仍在。更何况,想必不日北凉王室就会派下新的领兵之人。朕这次亲征,就是为了一举打败敌军,让他们永不再犯。”   杨榭:“如今,完颜和澈虽在我军手中,可北凉大军仍在。经此一役,只怕他们会更加小心。根据斥候来报,北凉军一部分兵力退到了郾行关,但是不足千人,余下兵力如今尚不知身在何处。”   段明烛把玩着手里那只猫,陷入沉思。   恰在此时,沈扶开了口:“北凉军最擅长的不是打正面战,而是以强欺弱,避实击虚,用尽下作手段。数月前派人伪装成流民,潜入城中,里应外合,方能拿下宁州;如今陛下率军前来,他们自知不敌,便刻意避开与我军正面冲突。”   听到这里,段明烛没想到沈扶一介文官,谈论起兵法谋略之事,竟然也能侃侃而谈。他不由微微侧眸看了看他,恰见沈扶跪坐席上,黄花梨长案挡住了他一半身形,脊梁笔直,两手严严实实地藏在广袖白袍中。   看到这里,段明烛想起昨夜趁沈扶睡着,他曾经悄悄摸了一下他的脉,方才知晓沈扶这几年来不好好养身子,气血有所亏虚。这样的体质,到了冬日最是怕冷。想必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将手藏在袖中。再加上方才一路从寝卧走到议事堂,在室外待了不少时间。冬天的北境冷得滴水成冰,段明烛身为武将自然不怕冷,却不能代表沈扶这个文官也耐寒。   段明烛收回视线,思索片刻,将手里的猫放到一旁,说道:“先生说的不错。从前朕驻守北境之时,北凉军最擅长的便是打游击战。正面不是敌手,便时不时动这些心思。”   说罢,段明烛借着桌案的遮挡,摸向沈扶的衣袖中,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果然探得那手冰凉冰凉的。   “如此一来,想要一举歼灭敌军,便有些困难了。”段明烛说着,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暖着。   沈扶默默看了他一眼,想抽回手,然而段明烛的力气却很大,不容他挣脱。   恰在此时,杨榭开口道:“为今之计,若是能够打探到北凉军大军驻扎地,再拿到他们的阵型图和布防图,一切便容易多了。”   桌子下面,沈扶只觉段明烛手心温热,倒是十分舒适。可毕竟还有他人在场,沈扶挣脱不开,于是用另一只手去掰段明烛的手指,却不想段明烛将他两只手一同握在掌心里暖着。   “话虽如此,但是想拿到这些,也不是容易之事。”段明烛娓娓道来,愈发握紧了掌心里的两只冰凉的手。   “完颜和澈不是在陛下手中么?”沈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用力挣了一下,然而段明烛的手却纹丝不动。“若是能审出些什么,想必对我军而言,会有大用处。”   “不错。”段明烛挑了挑眉,感受到沈扶挣扎得厉害,实在不配合,想给他暖暖手都很难。于是,他索性把他的手拿过来,借着桌案和衣袍的遮挡给他暖手。然而他犹嫌不够,竟然不动声色地扯松了衣带,握着他的手,放进了衣服里。   “接下来,就是如何审讯他的事。”   沈扶摸到他温热的腹肌,脸色一变,胸腔中一颗心脏突突跳了起来。冰凉的手被这样暖着,骨节也逐渐活动自如。可毕竟外人在场,他担心杨榭看出异样,只得故作镇定地说道:“毕竟是北凉王室之人,想让他招供,确实很难。如今也只有先行尝试,威逼利诱,假以时日,说不定他会为我军所用。”   说罢,沈扶自知挣扎无果,便也放弃了挣扎。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捏住段明烛腹间一块肉,用力掐了一下。   “啊——”   段明烛正欲回话,猝不及防之下吃了痛,低呼一声,俊美的面容上突然五官都拧到了一起,痛得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沈扶终于得以将手抽回,面不改色地收回袖中。   “陛下怎么了?”杨榭见状忙问道。   段明烛疼得额角的汗都快流出来了,他狠狠瞪了沈扶一眼,继而转头看向杨榭,状似什么事没发生一样笑道:“不小心踩到了小猫的尾巴,被它挠了一下。”   正在这时,桌子底下适时窜出来一只白色的猫,对着段明烛喵了一声。   杨榭脸色一变,他就怕这些猫伤到陛下龙体,于是起身赶忙谢罪:“陛下可要紧?微臣这就去唤大夫来。”   “无妨。”段明烛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无甚大事,不必请大夫。”   杨榭仍是惶恐不已,又多问了几句,待确认龙体无恙这才放心了下来。   段明烛满是怨念地看了沈扶一眼,只见他仍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周围两只小猫靠着他摇尾巴。他见这些猫更亲近沈扶,愈发吃味,索性强行抱过那只长毛白猫搂着,继续议事,徒留猫儿在他怀里喵喵乱叫。   不知不觉间,两个时辰过去,三人商量完了事情,眼看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段明烛站起身来,那白猫立刻从他怀里跳了出去,跑得远远的,而沈扶身边却仍有几只猫围着他蹭。   杨榭见段明烛似乎十分喜欢猫,于是试探问道:“陛下若是喜欢,不妨挑一只听话的带回去。”   “哦?杨卿舍得将它们送给朕?”段明烛挑了挑眉。   杨榭笑笑:“家里实在是太多了,上个月刚生了六只,送都送不出去。能得陛下青眼,也是它们的福分。”   段明烛顿时来了兴致,打量着一屋子的猫,然后伸手一指方才被他抱着怀里的那只猫:“那朕想要这一只。”   “这只吗?”杨榭以为正是这只猫刚才挠了陛下,还冲着他乱叫。“陛下要不然选只温顺些的?”   “不必了。”段明烛摆了摆手,向沈扶投去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继而笑了笑。“温顺的没意思,朕就是喜欢不听话的。”   --------------------   两章二合一了~ 第119章 双双燕(二)   杨榭本打算让下人先把猫送去修剪指甲,好好教导一番,再送去给段明烛,然而段明烛却说不必了,他可以亲自教导。就这么一个功夫,沈扶却已经出了屋子,走远了。   段明烛让下人不必跟着,他独自抱着猫追向沈扶。   “青砚!青砚等等我啊。”段明烛追上前去,直到与他并排。“走什么快做什么?”   沈扶却依旧在快步走着。   “青砚不会生气了吧?”   沈扶不理他。   “你怎么这么小气?我好心给你暖暖手,你还给我脸色看……”段明烛探头瞧了瞧他,随后撇撇嘴抱怨。“朕是天子,按理说,都是旁人给朕暖床才对……”   沈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他:“那敢问陛下,‘旁人’是何人?”   段明烛抱着猫,看着他虽然是一贯淡然的模样,但他却隐隐约约从方才那句话里听出了几分吃味的情绪,于是故作神秘地说:“青砚想知道?”   沈扶收回视线:“不想。”   “那你问什么?”   沈扶收回视线,表示不再询问。   段明烛扬了扬下颌,眨了眨眼睛故意说道:“朕身为天子,养心殿里有几个暖床的宫女不是很正常?”   沈扶神色微动,却很快就恢复如常,他负手而立,淡淡道:“陛下说得对。”   段明烛捕捉到了他眸中那微不可见的情绪,便想得寸进尺,看看他还能不能露出更多吃醋的模样。于是,段明烛去牵他的手,笑道:“不过嘛。她们都不如青砚伺候得好。”   沈扶霎时收回了手,面上一冷,瞬间覆了一层薄霜。   段明烛又眨了眨眼睛:“生气了?”   “没有。”   才怪……   段明烛自然能感觉到沈扶已经有点生气了,不得不温言相哄:“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哪有什么暖床的。”他凑上前去,附在他耳畔低声说,“西暖阁的床除了朕,只有青砚才能睡。”   沈扶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先生不信?”段明烛无辜道。“不信的话你去问韩卓好了。”   沈扶说:“韩卓是陛下的人,当然会向着陛下说话。”   “……”段明烛有些哑口无言。可是没有办法,自己惹出来的,只能自己哄。“那,那你去查我的起居册,看看有没有人在养心殿留宿过。这样总能相信了吧?”   沈扶看了看他,继而别开了视线。段明烛如今即位已经五年了,即便当初他要给孝贤皇后守孝三年,如今也早已过了期限。然而,到现在后宫里却空无一人,有时候沈扶也会在想,他离开京城的这三年,段明烛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陛下……”沈扶声音微顿,继而道,“这些年以来,身边一直无人伺候?”   “你指的是哪方面?”段明烛看了看他。“若是说伺候起居,那有韩卓。若是说侍寝——”   沈扶目光微动。   “那确实没有人,每日我都是独自就寝。”段明烛说。   沈扶敛了敛眸,依旧没说话。   “青砚何必怀疑我的真心?”   “臣未曾……”   沈扶想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   段明烛微有些失意,他轻轻抚了抚怀里的猫,说道:“你当初离开凤京府,就是为了让我断了对你的念想,早日册封皇后。可是先生到底还是低估了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我对先生情深义重,此情永远不会变的。”   沈扶默默叹了口气,他都不知怎么把话题聊到这上面的。这个段明烛,分明是他方才提起“暖床”之事,到如今倒成了别人的不是了……   沈扶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他侧眸看了眼段明烛怀里抱着的毛茸茸的雪白团子,轻声说:“陛下打算一直养着它?”   “不可以吗?”段明烛把猫举到面前瞧了瞧,猫却对着他恶狠狠地喵了一声。   “瞧,它说它喜欢朕呢。”   沈扶无奈摇了摇头,也伸手去摸了它一把:“杨大人爱猫如命,陛下何必夺人所爱?”   段明烛一听不高兴了:“什么嘛。方才你也在场,这明明是他送给朕的。”   沈扶:“杨大人那是在客套,哪里知道陛下真要了过去。”   “啊?是吗?”段明烛心想,杨榭这个都指挥使虽然掌管北境军事,怎么说也是个武官,怎的也像个文官似的讲起话来弯弯绕绕,一句话的本意总会与实意大相径庭。   “不管,他都说送给朕了,朕才不要跟他客套。”段明烛理直气壮地抱着猫,一副势要占为己有的样子。“再说了,这只猫一点都不乖。就当是朕好好替他调教调教,等调教好了再还给他就是了!”   说着,白猫又是一声恶狠狠的叫。   “你叫什么叫?”段明烛盯着它,食指指腹点了点它的脑袋。“日后朕就是你的主人了,你再不情愿也得给朕忍着。”   说罢,那猫更不服气了,试图去咬他的手,段明烛瞧着好玩,于是伸手给它咬,却总是在它即将咬到的时候适时收手,惹得猫不停地喵喵叫。   “咬不到吧?笨死了。”   沈扶瞧着堂堂天子跟猫玩得正欢,伸手上前:“陛下,把它给臣罢。”   “那你来抱抱它。”段明烛把猫交给他。   沈扶抱过去,雪白的长毛团子几乎要跟他的衣袍融为一体,最重要的是,那猫已到了沈扶怀里,居然安分了下来,不再叫了,反而开始舔他的手背。   段明烛见状不乐意了,揉了一把猫脑袋:“好啊你,不喜欢朕,喜欢青砚对吧?”   猫对着他又恶狠狠喵了一声。   段明烛笑了笑,看向沈扶说:“青砚,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好。陛下来取?”   段明烛想了想,“叫它‘小燕’吧。”   “……小砚?”   “燕子的燕!”   “哦……”   “不过即便是青砚的砚也不错嘛。”段明烛促狭一笑。“看它通体雪白,跟青砚多像啊。”   “是么?”   “不是吗?”   沈扶侧目看他:“那陛下晚上就跟它一起睡罢。待回宫之后,西暖阁的床也就不仅陛下一个人睡了。”   说罢,沈扶把猫交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段明烛抱着猫赶忙追上去。   “才不要!朕要和青砚一起睡!”   ***   午后十分,段明烛召见了燕梧军中几位将领,与众人一同商议出兵之事。夜里,又与北境布政使商议如何安置宁州流民之事。   议事结束后,众人散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   杨榭本来为段明烛和沈扶各准备了一间客房。昨夜,两人都是在沈扶那间屋子睡的,而今晚,段明烛非缠着他,要他去自己那个屋子睡。原因很简单,段明烛的那间不仅大,而且地龙烧得旺,十分暖和。   沈扶被他缠得无法,只得答应了下来。他到底还是担心被人瞧见。跟当今圣上同寝同住,这像什么话?但是段明烛却丝毫不担忧。毕竟他巴不得让人瞧了去,正好趁此机会将他和沈扶的关系公之于众,也不必再日日藏着掖着,亲他一下都仿佛是在偷情一般。   段明烛刚拉着他进了屋子关上门,然后迫不及待地将他摁在门上吻了上去。   段明烛搂着他的腰,阖上双眸,吻咬着他的唇。在屋外待久了,沈扶的唇待着微微凉意,段明烛就不断给他传递着温度。   屋子里毕竟暖和,不多时,沈扶身上就暖了起来。他被段明烛搂在怀里接吻,一番纠缠之下,他身上的那件袍子也被蹭皱了,背靠着门,身体时不时撞到门板上,若是此时屋外有人经过,定然会对屋子里起疑。   “陛下……够了。”   沈扶被吻得呼吸不畅,试图躲开。然而段明烛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毕竟,自从两人确认关系,一时片刻不亲他,他就想念得紧。   “过两天我就得回北落原了。”段明烛轻轻蹭着他唇,低声说,“现在多让我亲一会儿吧……”   “陛下要走吗?”沈扶眼神飘忽,晟军和凉军不知何时还会再次交战,然而只要一打仗,段明烛到了前线上去,两人少说也会有十天半个月见不到面。   “嗯……”   这么想着,段明烛又吻了上来,沈扶低低一叹,只得任他亲吻。直到情到浓时,沈扶脸颊泛热,下意识搂住他的腰,主动微张双唇,探出舌去,段明烛难得见他主动一次,心下微喜,衔住了他的舌,双唇相接,不断试探点火。   直到屋子的角落里突然传出一声“喵”,段明烛思绪被打断,沈扶趁着空档,调整了一下气息。此时,他已经被亲吻得面颊微微泛红。   段明烛已经走向角落处,抱起了那只已经被他取名为“小燕”的猫,举在面前。   “在偷看呢?”   “喵——”   “朕能亲到喜欢的人,你是不是嫉妒了?”   “喵!”   段明烛笑了笑,继续逗它。“朕雨露均沾,也亲你一下如何?”说着,段明烛亲了一口猫脑袋,惹得小燕十分凄厉地“喵”了一声。   沈扶无奈,走上前去,将猫接了过去抱怀里顺顺毛。“都已经亥时了。陛下不睡,它都想睡了。”   “确实时辰不早了,这就要睡了。”段明烛打了个哈欠,站他面前,张开双臂。“你别抱它了,抱我。”   沈扶将猫放下地,替他脱下对襟,然后去解腰带。   段明烛唇角牵了牵,任他替自己更衣。   衣架上,一件靛蓝色直裰和一件雪色长袍搭在一起。段明烛吹灭了灯,然后上了床。   沈扶本想两人各盖一床被子,段明烛却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钻进了沈扶的被窝。   “陛下——”   “天气冷,挤一挤暖和。”段明烛眨着眼睛笑道。   沈扶自是不相信他的鬼话,可是也没别的法子,段明烛的被子已经被他踢到了床脚。   “青砚,我给你暖暖手。”被窝里,段明烛的手又开始不老实。   “不用……”。   段明烛一笑:“给你暖暖嘛,你的手这么凉。”   说着,段明烛捉住他的手,握在手心里给他暖着,不仅暖手,还时不时在他身上乱摸。   沈扶叹口气,低声说:“陛下安分些睡觉,行不行?”   “睡嘛,这就睡。”   段明烛好不容易终于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抱着他的胳膊准备睡觉,却又在这个时候听到了一声“喵”。两人睁开眼睛,小燕突然跳到了床上,挤在了两人中间。   段明烛哪儿能容忍他和沈扶中间还有个“第三者”,于是抓起小燕的后颈皮,丢下了床。   刚刚躺回去,准备睡觉,小燕却不折不挠地又跳上了床,还非得挑两人中间躺着。   段明烛轻嘶一声,又将它丢下了床,然后指着它威胁说:“再上床,朕就把你丢到屋子外面去。”   “喵!”小燕冲着他狠狠叫了一声,又跳到了床上。   段明烛恼了:“你还非要睡床?屋里烧着地龙,地上不是更暖和?”   小燕没理他,只摇了摇尾巴,还往沈扶怀里蹭,沈扶拍了拍它的脑袋,试图安抚它。   段明烛拿它没办法,最后妥协了,将它拎到了床脚。“你在这儿睡,总可以了吧?”   小燕百折不摧,又爬到了床中间。   段明烛实在无奈,正打算让韩卓把猫拎出去,沈扶却开了口:“罢了罢了,就这样睡吧。”   段明烛看着他和沈扶中间还横着一只猫,十分不满,沈扶拽了拽他中衣袖口,示意他赶紧躺下睡觉,他这才不情不愿地躺了下去。   小燕这下满意了,开始呼呼大睡起来。段明烛噘嘴说:“等它睡着了,我就把它丢出去。”   沈扶轻叹:“陛下就莫要跟它计较了。”   这下,沈扶不仅要安抚猫,还要安抚段明烛,好在被子够大,能将两人一猫盖得严严实实。   不知不觉间到了午夜,屋外没有风,十分静谧,仿佛是为了不打搅屋子里已经进入了梦乡的人。不知何时,外面又飘起了下起了雪,雪花缓缓飘落在地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   段明烛本想趁猫睡着之后就将它挪开,然后抱着沈扶睡觉。只是但凡他与沈扶同寝,向来会睡得十分沉,便也忘记了此事。 第120章 双双燕(三)   这几天以来,白天段明烛与杨榭和几位将领商讨战事,晚上便与沈扶同寝而眠,闲暇之时,还会去见见完颜和澈,试图问出北凉军所在之地,然而始终未曾有什么收获。   斥候频频来报,在边境一带屡屡曾发现凉军路过的踪迹,但是却一直找不到大军究竟在何处。   上次北落原大捷,俘获凉军六千人;宁州一役,凉军再次战败,完颜和澈被俘,凉军便退了兵。   然而迄今为止,他们既没有派遣使者求和,也未曾打道回府,段明烛猜测,北凉大军为了避人耳目,已经分散到了好几个地方,等候北凉王室再次派兵前来支援。如此一来,燕梧军的斥候更难以打探到他们的所在之处。   前段时间,段明烛从宁州赶到朔州,一直将完颜和澈带在身边。起初,完颜和澈还会想寻机会逃跑,可逃了几次后发现,负责看守他的,皆是燕梧军中的精锐,便也放弃逃跑了。   段明烛让韩卓审讯完颜和澈,然而后者一口咬定,他也不知大军到底在何处。   完颜和澈此人虽然已经被俘,但是,这些时日他一直待在燕梧军中,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过得完全不像个俘虏。毕竟是北凉王室的六殿下,段明烛下令,不得苛待于他,于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他的一应吃穿用度都价值不菲。   段明烛去看过他几次,完颜和澈却也丝毫不惧他。毕竟两人也算相识多年,战场上更是交锋无数次。   段明烛并不审讯他,只同他扯闲话,跟他聊天文地理,兵法谋略,有时候还会讲讲晟朝的风土人情。两人均是领兵之才,战场上针锋相对,战场下倒是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但是聊了几天,只能发现完颜和澈此人只会插科打诨,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左思右想,段明烛把这个活儿交给了韩卓,让他多和完颜和澈聊聊,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毕竟缇行厂本就是负责缉拿和审讯,韩卓作为缇行厂掌印,本就是审讯的行家。   ***   一日过去,转眼又到了深夜。段明烛沐浴完毕,只穿着一身中衣躺在床上,两手交叠枕在脑后,望着帐顶。   沈扶脱了外衫,搭在衣架上:“陛下在想什么,可是有什么心事?”   段明烛翻了个身,侧躺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在想青砚。”   沈扶看他一眼,躺下床,随手盖上被子:“胡言乱语。”   段明烛向他那边靠了靠。“你不信我的话?”   “天天见,还想什么?”   段明烛凑到他身边,搂了他的腰:“毕竟三年没见呢,现在每时每刻都离不得青砚。”   一想起两人的确是离别三年,沈扶目光微有躲闪,然后掩饰般地给他掖了掖被角:“……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段明烛撇撇嘴,想去黏他,沈扶却适时转了话题:“对了,陛下今日去见了完颜和澈?可有审出些什么?”   想起这件事,段明烛不免头疼,叹道:   “这个完颜和澈诡计多端,我去见了他几次,本想套出些话来,他却每每都跟我顾左右而言他。虽说成了俘虏,但好似是个闲人,还得每日好酒好菜伺候着。北凉王室至今没有求和之举,留着他真是没什么用处。”   沈扶思忖片刻,说:“微臣记得,如今北凉王室内斗严重,北凉王重疾在身,几个儿子和宗室都对王位虎视眈眈。完颜和澈领兵出战,亦是为了王位。说不定,如今他的那些兄弟和叔父都盼着他死于我军之手,又岂会为了他求和?”   段明烛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几日才会常去看他,若是能劝降了他那是最好不过。可是此人插科打诨,满嘴没有一句实话。”   沈扶一听,心说这不是陛下你么,果然这些武将连脾性都相似。   “好在今日斥候传来消息,他们在天帷关发现北凉军踪迹,我已经下令加紧搜寻了。”   “天帷关?”沈扶神色微动,“天帷关是宁州与池州交界之地,而池州尽是戈壁和沙漠,即便是城中也几乎没有什么常驻的百姓。北凉军难道想要攻打池州城?”   段明烛颔首:“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性。若是如此,我军必须要在他们攻城之前寻到他们。只不过池州地界广阔,想寻到北凉军驻扎之地也非易事……”   沈扶神色微凝,想到池州境内的地形,不由陷入了沉思。   段明烛不由轻唤他一声:“青砚?”   沈扶回过神来看着他,突然说道:“陛下可知晓,池州有一条商道?”   段明烛微怔,思索片刻之后说:“百年前,确实有一条古商道。池州多戈壁,在前朝的时候,曾盛产铜矿和飞虹玉,曾引得很多商人前去贩卖,飞虹古道由此得名。几十年间,矿石被开采的差不多了,这条商道就废弃了。”他顿了顿,偏头看他,“你是说,北凉军有可能走飞虹古道?”   沈扶:“沿着这条商道一路向西,是飞虹谷。”   段明烛瞳孔骤然一缩,“他们会驻扎在飞虹谷!若是再往西走,出了大晟地界,便是西边的一些边陲小国。”   沈扶缓缓点头。   段明烛突然坐起身来,掀开被子就要去穿靴:“我马上下旨前去查探。”   “诶,陛下。”沈扶拉住他。“这都什么时辰了,明日再传旨也不迟。你这般风风火火的,莫要打草惊蛇。”   段明烛一怔,心道沈扶说得有理。于是又躺了回去,欺身压在他身上,“青砚是怎么想到飞虹古道的?我都没有想到。”   沈扶微微蹙眉,试图躲开他:“天文地理又不是只有武将才懂。陛下别压在我身上,很沉。”   “不要,我就是想和你贴着。”段明抱着他,突然间亲了他一下。   沈扶微怔,看着他眸中晶亮,不忍苛责,心下一叹,缓慢而生涩地在他额头上回吻了一下。   难得见沈扶主动亲吻他,段明烛得了便宜就开始卖乖,七尺男儿窝在心上人的怀里,搂住他的腰,阔掌抚摸着光滑皮肤,段明烛眨眨眼睛问道:   “青砚,等回京之后,你愿意搬来养心殿,与我同住吗?”   沈扶闻言,思忖片刻,目光不由开始躲闪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话。   如今两人身在北境,平日里关起门来做些亲密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旁的人瞧见。但若是回了凤京府,要他天天住在宫里,每天跟段明烛同进同出,日日往养心殿里跑,怎么说也不合适……更何况,宫里人多眼杂,若是被有心人瞧了去……沈扶到底还是有所顾虑。   “这些年来,我一个人睡养心殿时常难以入眠,韩卓可以为朕作证。”段明烛小声说。“青砚,你得陪着我才行。”   沈扶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可有请御医瞧过?”   段明烛抱着他胳膊,脑袋挨着他的肩膀:“寝殿空旷,每每想起先生,就难以入眠,御医也无药可解。”   沈扶没有说话。   “青砚,你都答应跟我好了。”段明烛摇了摇他的胳膊。   沈扶实在无奈,低低一叹:“日后的事,等回京之后再说。”他没法许诺段明烛,只得先将此事敷衍过去。   段明烛没得到应允,又不高兴了起来,郁闷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他。   “青砚,你想不想……”段明烛话音一顿,没再说下去,但他意思已经清晰明了。方才沈扶没有答应他回京之后搬进养心殿与他同住,那便再提一个别的要求。   沈扶:?   “不想。”   “可是我有点想……”   段明烛翻身半压在沈扶身上,膝盖支在他的两侧,灼灼视线带着渴望的情绪望着他。沈扶在他身下目光躲闪,可是却无处可逃。   段明烛俯下身,微微阖眸,想去吻他。可正在这时,两人突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喵”,不知何物突然嗖的一下跳上了床,咬住了段明烛的上衣衣摆,阻止他吻沈扶。   两人同时望过去,段明烛十分嫌弃地回头一看:“哪儿的猫?”   两人确认关系以来,夜里一直都是同床共枕。可是自从杨榭把小燕送给段明烛,屋子里便多了一只猫。   时值冬日,小燕不喜欢睡在外屋,就喜欢地龙旺盛的寝卧。有时候还非得上床。   今晚,两人在床上聊着政务,小燕窝在角落里一声不吭,聊到敌军可能驻扎在飞虹谷,两人都忘了屋子里还有一只猫。   等聊完了正事,段明烛只想跟沈扶好好亲热一下,猫却突然上了床,还试图阻止他。   段明烛实在嫌弃,轻轻拍了一下猫脑袋。“松口!衣裳都被你扯坏了!”   小燕不为之所动,仿佛在阻止他跟沈扶亲密。   段明烛轻啧一声,抓住小燕的后颈皮拎起来:“怎么呢,朕要和青砚睡觉了,你想加入我们?”   沈扶:……   “想加入也不带你。”段明烛笑着戳了戳小燕的额头,惹得它试图去抓他的手指,“再闹朕就让韩卓把你抱出去,别待在屋子里了。”   说罢,段明烛把它丢下了床,准备再去亲沈扶,小燕适时叫了一声,又一个纵跃跳上了床,还往沈扶怀里钻。   沈扶想安抚一下它,段明烛却将猫拎了过来:“青砚只能抱朕,没你的份。来人!”   守在屋外的韩卓走了进来,躬身一礼:“主子有何吩咐?”   “把猫抱出去。”   “是。”   于是,小燕在韩卓怀里一边不断挣扎,一边恶狠狠地叫,但韩卓却并不为之所动,将它抱到了外屋,关上了门。   段明烛搂了沈扶的腰,往他身上贴。“终于清静了。”   “陛下何必跟一只猫计较……”沈扶低叹。   “谁让它耽误朕跟青砚的好事儿的。”段明烛凑在他颈间一边索吻一边说。   沈扶无奈摇了摇头,略显生涩地揽人入怀,在他额头浅尝辄止落下一吻。   段明烛脑袋不断蹭着他的肩膀和颈窝,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好喜欢先生……”   “嗯……”   “先生喜欢我吗?”段明烛问道。   “……喜欢。”沈扶低声回答。   “喜欢谁?”段明烛又问。   “喜欢陛下。”沈扶微抿着唇。   “别叫我陛下,叫我名字。”   沈扶视线躲避:“……不可直呼天子名讳。”   “我就是想听嘛。”段明烛滑进他的衣裳,抚摸着他,摸到某一处柔软的地方,稍微用了点力气捏了两下。   沈扶知道这是他的威胁,意思是,如果他不从命,就会招致别样的“惩罚”。   实在无可奈何,沈扶附在他耳畔轻轻唤了一句,段明烛顿时喜笑颜开,总算心满意足了,一边亲吻他,一边在他胸膛上逡巡抚摸。   不过片刻,屋子里渐渐传来刻意压抑着的喘息,还夹杂着低低的求饶和柔声的安抚。   油灯的光已经很微弱了,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微弱的光映在床帏上,两个修长身影在榻上翻云覆雨,一只猫在外面喵喵叫,不断挠着门。 第121章 飞虹渡(一)   一个时辰过后,段明烛终于把沈扶哄睡了。到底是被折腾了一般上,沈扶已经很累了,他此时闭着双眸,呼吸平稳,已经进入了梦乡。段明烛给他擦干净身子,盖好被子,然后坐起身来披上衣裳,踏着靴子走到门口打开门,只见猫都已经睡着了。   韩卓坐在门口,看到只穿了一件中衣的段明烛居然突然起来了,不由站起身来,正欲开口,段明烛却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先生已经睡着了。”   韩卓压低了声音:“主子可是有何吩咐?”   段明烛:“你去找贺浔,告诉他,让他现在带领几名斥候秘密前往飞虹谷,看看北凉军是否驻扎于此。”   “奴才这就去办。”韩卓恭声道。“主子,时辰不早了,您快些歇着吧。”   段明烛颔首:“朕这就睡了。你也去睡,有近卫们在,你不必在此值夜了。”   韩卓微怔:“谢主子关怀。”   ***   韩卓将段明烛的话递到贺浔那里,正欲回屋,却见不远处的一个房间还亮着灯,他足下一顿,思忖片刻,走到房门前,负手一站,说:“把门打开。”   门口的侍卫行了个礼,然后用钥匙打开了锁。   韩卓走了进去,只见屋里的人穿着鞋躺床上,一只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十分百无聊赖的模样,瞧见有人来了,还是个生面孔,不由挑了挑眉,坐起身来。   “哟,稀客啊。阁下是?”   韩卓走上前去,拉开一个凳子坐下。“奉我家主子之命,来审你的。”   “哦。”完颜和澈一听,顿时没了兴趣。“我都说过了,我真的不知道北凉军会驻扎在何处。对了,要不然你们切我一根手指,送去中都,说不定能问到想要的答案。”   中都,便是北凉的都城。   韩卓一听,笑了笑:“六殿下说笑了。主子吩咐过我等,要对殿下以礼相待,岂敢对您动粗呢?在下此来,也不过就是跟您随便聊聊。”   完颜和澈冷嗤一声:“这都快子时了,聊家常也挺会挑时候。”   韩卓:“我正想问问您为何还没歇息呢,不知我军可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   “那倒没有。”完颜和澈耸耸肩。“只不过我现在一介俘虏,日暮途穷,说不定明日脑袋就得被拿去祭旗,我这个日日夜夜担心呐,所以睡不着。”   韩卓看他那脸上是一丝一毫担心的模样也没有,于是说:“殿下不必担忧,主子吩咐过我等,对您定要以礼相待,又岂会要你性命?”   完颜和澈想了想,“那好吧,那就不担心了。对了,你方才说想和我聊聊,聊什么呢?”   韩卓瞧了眼桌上的茶具,将倒扣着的一只茶碗倒过来放好,又拎起茶壶,随口问道:“殿下是行六来着?”   “没错。”完颜和澈点点头。   韩卓倒了杯茶,说:“北凉王现在身体如何?”   “奄奄一息,已经快死了。”完颜和澈毫不避讳地道。“这些你们不是都知道了么。”   韩卓思索片刻,又问道:“你母妃是汉人,是叫李秀娥来着?她呢,身体如何?”   完颜和澈眸光一凝,又突然笑了笑,看向他:“我娘就是个侍妾,连父王都不记得她名字了,你居然知道?不会也是你主子告诉你的吧?”   韩卓笑了笑:“自是如此。”他顿了顿,又说,“听说,你母妃生了两个儿子。你那个亲生的三哥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可对?”   完颜和澈皱了皱眉:“你连我娘还有个儿子都知道?”   “自然也是听我主子说的。”   “……行吧。”   韩卓:“北凉王重疾在身,你为了王位,请兵出战,落得这般下场。你母妃已经失了一个儿子,现在你又被擒,你让她怎么办?”   完颜和澈满不在乎道:“出征之时,就是为了赌一把。能打胜仗最好,打不赢,也没办法。我大哥已经被废去世子之位,我二哥便盯上了那个位置。但他向来视我为眼中钉,如果等到他拿到那个位置,我不也是个死?左右都得死,还不如现在赌一赌。”   听到这里,韩卓沉思了片刻。他知道,北凉王室如今内斗得厉害,完颜和澈若想继承王位,就必须先打一场胜仗。   如今的他,倒是与当年的段明烛有些相似。段明烛即位之前,带着六万燕梧铁骑踏进凤京城,也无非是一场豪赌罢了。否则,等太子段明煜即位,第一件事就是收他的兵权。   韩卓若有所思道:“你二哥如今尚在都城中,如此说来,他或许并不希望你能活着回中都?”   “没错。”完颜和澈一笑。“巴不得我死在你们晟军手中呢。”   韩卓也轻笑一声:“所以,即便是切你一根手指,送去中都,想必也没什么用处呢。”   “也说不准。万一他害怕了,提出和谈呢?”   韩卓想了想,说:“不太好吧?若是让你母妃知道,岂非更担心你?”   完颜和澈面露疑惑神色:“你家主子让你来审我,无非就是想知道我北凉军驻扎在何处。可你为什么三句话不离我母妃呢?怎么,你认识她?”   “这倒没有。在下只不过是想跟六殿下聊聊家常罢了。若是有何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韩卓笑道。“不过,还有一事,殿下或许还不知。我军已经知晓北凉军驻扎在何处了。”   完颜和澈面色一凛。   韩卓:“飞虹谷。对吗?”   ***   天还未亮,屋外外传来几声画眉鸟的叫声。   北境冬日,天寒地冻,本该不应有鸟叫声,若是有,那便是燕梧军中的传讯信号。   听到微弱的声音,段明烛醒了过来,他看了看身旁仍在睡着的沈扶,给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悄悄起身,穿上靴子,打开门。   屋外还漆黑一片,段明烛却也能够看清屋外是何人。   “何事?”   贺浔单膝点地行了一礼,低声道:“回禀主子,属下探得,如今确实有一部分北凉军驻扎在飞虹谷,至少有五万兵马。为避免打草惊蛇,属下没敢靠近,尚不知他们领兵之人是谁。”   闻言,段明烛思索片刻道:“最近他们一直没有出兵,想必就是在等候北凉王庭派人前来。如今北凉王病重,底下内斗不止,倒是给了我军一个出兵的好时机。”   “主子,那我们何时出兵?”贺浔问道。   段明烛思忖片刻,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贺浔站起身来,段明烛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还在睡梦中的沈扶。   “事不宜迟,要出兵,就要给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段明烛说。   “主子打算现在就……”   段明烛点头道:“现在就回北落原,集结三万兵马,迅速前往飞虹谷。”   “属下遵命。”贺浔拱手行了一礼,随后看了看段明烛身上穿的这件白色中衣,不由又说,“属下去唤人来给主子更衣?”   时辰尚早,段明烛不愿有人进来扰沈扶清梦,于是说:“不必了,你先去外面候着,等朕一会儿。”   “是!”   贺浔出了屋子,段明烛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箭袖自行穿好,系好衣带,随后取来铠甲穿上。铠甲沉重,穿戴定然会发出声音。他怕吵醒沈扶,所以尽力放轻了动作。   “陛下是要出兵么?”   段明烛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手上动作一顿,随后转身,瞧见沈扶坐了起来。   “青砚醒了?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沈扶摇了摇头:“我平日也是这个时辰醒来。”   随后,沈扶趿上鞋,去为段明烛穿上铠甲:“今日就要走?”   段明烛点了点头:“先生料得不错,北凉军如今的确驻扎在飞虹谷。”   沈扶心里暗暗一叹:“与凉军交战,莫要轻敌。”   段明烛看着他专注的模样,轻声说:“青砚,我要回北落原了,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沈扶给他穿好铠甲,叹道:“我得回云州了。耽搁了这么些时日,府衙中已经堆积了不少公务。”   “也好。”段明烛默默颔首。日前,他已经下旨给吏部,令其择选一名官员来接替沈扶的知府之职。毕竟,沈扶迟早是要离开云州的。但是在新任知府来之前,沈扶还不能离开府衙太久。   如今,段明烛虽然不舍得与他分开,却也不得不暂时分别。   “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愿离开你……”段明烛轻轻抱了抱他,“青砚,等这一战结束,我们就能回京了。”   沈扶替他穿好了甲,束好头发,又取来他的佩剑系他的鞓带上,最后又为他戴上凤翅盔。   “若是交战,陛下只得坐镇指挥,不可带头厮杀。”沈扶仍是不放心地嘱托道。   段明烛不愿让他担心,于是点了点头:“好。”   沈扶仍然难掩眸中担忧,可是战事紧急,他纵然再舍不得,却也不得不放他离开了。   “陛下,多保重。”   段明烛会心一笑:“等我回来。”   冬日天亮得晚,直到寅时二刻,外面仍是晦暗。段明烛准备离开,可是刚走到门口,脚下却微微一顿。迟疑片刻,他突然转身,快步走到沈扶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在他的唇上重重地印了一个吻。   沈扶一懵,还没有反应过来,段明烛手摁着剑柄头也不回地走了。   --------------------   今天二更,下面还有一章。 第122章 飞虹渡(二)二更   寒风砭骨,霜雪凛然。雪落在铠甲上,瞬间凝成了冰。段明烛赶到北落原之时,贺浔已经整饬好了军队,大军即刻出发前往池州。   段明烛不欲打草惊蛇,于是将大军停在了离飞虹谷七十里地的一处平原,原地扎营。如今,尚不知晓驻扎在飞虹谷的北凉军有多少人,领兵之人又是谁,不能贸然出兵。   正在这时,斥候再次传来消息,称有北边两千余北凉军正在回营途中。段明烛思前想后,带领一队前锋军埋伏在必经之路上。   交战之时,北凉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估摸着北凉军收到讯息会来支援,段明烛毫不恋战,立刻收兵。   凉军本以为燕梧军是退兵了,然而谁知晓,大部队虽然已经撤军,段明烛和贺浔两人却悄悄带领一小队人马杀往飞虹谷。   因方才途中那一战,驻扎在飞虹谷的北凉军几乎倾巢而出,仍然留在大营中的只剩下一小部分。丑时一刻,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有月亮,天上还在飘着雪花,燕梧铁骑就在这个时候杀了过来。   北凉军仓促迎战,显然未曾做足充分准备。这个时辰仍是深夜,下着雪,月色并不好,北凉军不如燕梧铁骑这队前锋军擅长夜战,很快便显现出颓势。   但是段明烛知道,那些被派去支援的北凉军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再次回营支援。他掐着时间,准备撤退的时候,雪突然下大了。   飞虹谷是一处山谷,本就易守难攻,夜里下大雪,路实在难行,段明烛心下一番计较,放出信号箭,让大军前来支援。   然而,雪实在下的太大,信号箭无法放出,贺浔提议派传令兵回营求援,段明烛迅速思考一番,也只能如此了……   交战正酣,又过了一个时辰,却不见有人前来支援。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再这样下去,等到北凉军大部队前来,他们的颓势也会被逆转。   段明烛长剑狠狠撩开面前一名北凉军的攻势,随后一剑削去,鲜血顿时四溅开来,剑刃上染了一串血珠。   “贺浔!”   段明烛已经派了传令兵前去求援,如今却迟迟不见回音。他心下不由焦急起来,想找贺浔先行回营,查看援军到底何时才到。然而恰在此时,远处的贺浔高声喊道:   “主子小心!”   段明烛一分神,迎面一刀砍来,待他发觉之时,已然躲闪不及。   想必那名北凉军都未曾想到,夜里作战,他看视线不清的情况下,竟然伤了燕梧铁骑的主帅。   段明烛拉着缰绳堪堪侧身一避,但还是被长刀砍中,左臂上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十分明显,鲜血顺着胳膊留下。段明烛皱了皱眉,狭长凤目闪过一抹杀意,右手执剑刺出,红透了的剑锋从敌军背后捅了出来,那人面容一僵,摔落马下,死不瞑目。   贺浔立刻骑马奔来,扶住了他。“主子可要紧?”   段明烛看了眼左臂上伤,皱眉道:“你马上回营,让六营七营迅速前来支援!”   “来不及了!”贺浔语速极快,“眼看就要天亮了,六十里地一来一回根本来不及!主子如今有伤在身,属下派人保护主子突围!”   段明烛斥道:“朕跟北凉交战就没败过!岂可主动退兵?!”   “主子龙体要紧!”贺浔急切道,“敌军毕竟人多势众,现在再去调兵已经来不及了!”   段明烛一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剑柄,身后一名欲偷袭他的敌兵被贺浔一剑贯穿了心脏。   “若是被沈大人知晓,他会如何数落主子?”   段明烛微怔,左臂的伤处仿佛更痛了起来,他一咬牙:“传令下去,突围!”   “是!”   很快,燕梧军保护着段明烛杀出一条血路。趁着天还未亮,本就不擅夜战的北凉军并没有追击。更何况,他们不知这会不会是燕梧军的计谋,若是追出去再遇到任何陷阱,后果不堪设想。   回营之后,天已经蒙蒙亮了。段明烛满目阴沉,两鬓头发略显凌乱,铠甲上溅得满是鲜血,脸上也沾着血污,左臂一道伤口还未曾包扎,到现在还在隐隐流着血。   韩卓见到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幸好贺浔已经将军医唤来,为段明烛治伤。   因为主子的这幅怒容,中军大帐中气压很低,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军医屏住呼吸看了看他的伤口,那伤虽然不浅,却也不算太深,至少没有见到骨头。可是里面沾了脏污,必须要先用盐水冲洗一遍才可。   只是若是洗伤口,必然比被砍上两刀还要痛,军医不知战况如何,可是看着陛下面容铁青,定然是打了败仗。他更加小心翼翼,唯恐再惹怒了陛下。   盐水冲洗伤口的时候,段明烛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唯有神色阴沉得仿佛风雨欲来。   “于澄!”   听到这声音,正在给他清洗伤口的军医险些跪倒下去。立在一侧的几个将领中,有一人走了出来单膝点地跪在御前:“末将在!”   “朕命六营七营前往飞虹谷,为何迟迟不见来援?”   于澄大惊,也弄明白了为何陛下会如何生气,他顿时满脸惊恐:“陛下明鉴!末将未曾收到军令,故没有调兵!”   伤口已经清洗完毕,军医不敢耽搁,忙将金疮药倒在了伤处。从医二十余年的军医头一回这般紧张,然而却又不得不耐下心来,唯恐会疼到陛下。   伤药洒落在血淋淋的伤口上,若是常人,早就疼得叫出声来了,段明烛却不闻不问,只拧眉盯着于澄:“朕明明已经传了口谕回营,你竟然说没有收到军令?!”   于澄一听,将另一条腿也折了下去,改为双膝跪地,叩下头去:“陛下明察秋毫,末将绝不敢欺君!”   站在一旁贺浔见状,弯了弯腰,附在段明烛身侧低声说:“主子,只怕事有蹊跷,口谕未曾传回军营。否则料想于将军也不敢不派兵前去支援。”   段明烛眉头紧锁,他也想到了这一点。耽误军机,定然会被军法处置。这些出身燕梧铁骑的将领除非有异心,否则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   这个时候,伺候在旁边的韩卓也上前说:“奴才一直在军营中,也未曾听到主子的口谕传来。”   段明烛怒意未减,但他知道,既然事出有因,当务之急是调查清楚这件事的原由。过了一会儿,军医终于上好了药,然后小心翼翼地用纱布在其伤口上缠绕几圈系好,一切就绪之后,韩卓取来干净的衣裳替他穿好。   段明烛深吸一口气,心想只怕此事又蹊跷。于是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一个贺浔。   段明烛眸中冰冷,隔了很久才说:“朕派人回营求援,问题出在那个传令兵身上。”   贺浔思索片刻:“敢问主子可还记得传令兵是何人?”   段明烛:“事出紧急,隔得又太远,朕不记得了。”   贺浔:“主子容属下去查探一番,看看能否将此人查出来。”   段明烛摇了摇头:“若是事出有因,此人早就主动上报;若是什么其他原由,比如受人指使,抑或是已然受害,你恐怕查不出他到底是谁。”   贺浔想了想,说:“今夜出战之人,皆为二营和四营的前锋军,除了在交战中损失的部分兵力,其余应该都已经回营了。属下马上回去统计伤残名单,再看看有谁不在营中,许是就能查出此人究竟是谁了。”   段明烛神色依旧沉着,过了许久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去吧,也只能这般了。”   “属下遵命。”   段明烛敛目,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想润润喉,却发现茶是凉的,让他不由皱了眉。他正欲唤韩卓进来换茶,却发觉贺浔并没有走。   “你还有什么事?”   贺浔踟蹰片刻,说:“主子还有伤在身,这些时日要好好养伤,否则若是让沈大人知道此事……总归是不太好。”   毕竟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段明烛哪次生病沈大人不是心急如焚,这次手臂上的伤口颇深,指不定他会多担忧。   段明烛把茶杯放回桌上,沉眸道:“他回云州了,朕不会让他知道的。”   贺浔一听,心道主子不好好想着养伤,反而在怎么瞒着沈大人上面下功夫……他心里叹口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   不出段明烛所料,贺浔果然没有找到那名传令兵。这件事情不由更加错综复杂起来。   贺浔扩大搜寻范围找人,然而又过了两日,他依旧没有半分头绪。无奈之下,段明烛只能让他先把此事放一放。   次日,军医前来为段明烛换药,韩卓服侍他脱去上衣,露出受伤的左臂。军医将缠着的绷带解开,带血的纱布放在一旁,然后开始为伤口涂药。恰在这时,帐外一名近卫快步走来。   “启禀陛下,云州知府沈扶求见。”   段明烛神色一僵。   “……快!把这些药和纱布全都收拾了!”   --------------------   今天二更,前面还有一章 第123章 飞虹渡(三)   先前,段明烛答应过沈扶,不会到前线带头厮杀。可是他也只是说说而已。从军以来,哪次出征他不曾与北凉军厮杀过?他本来觉得只要不要让沈扶知晓此事便好,却不想一不小心受了伤。   段明烛怕被沈扶数落,此时也顾不得伤处,两三下披上衣裳系好衣带,然后把带着血的纱布团成一团,左右看看没有好藏的地方,于是随手扔到了矮案底下。军医也慌了,他不明白陛下怎的这般紧张,也跟着紧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把瓶瓶罐罐的伤药一股脑收拾到了药箱里。   段明烛看了看军医,想着要不要把他藏起来,可是这里毕竟是军帐,哪里能藏人。于是压低声音说:“你先下去,不要向旁人提及朕受伤之事。”   军医慌忙说:“臣遵旨。”   军医挎着药箱离开军帐,在走出去的那一刻,只看到有一人站在帐外,不知已经等候了多久。他低着头,只能看到那人穿着一双一尘不染的雪色绫鞋,同色的长袍只能看得到下摆。军医猜到,这或许就是那位名叫沈青砚的帝师,他没敢抬头,只匆忙离开了。却不想,此人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   此时,段明烛身着一袭合体的暗红色箭袖短打,一丝不苟地站在帐内,沈扶走上前去行礼道:   “微臣沈扶,恭请陛下圣安。”   段明烛笑了笑,走上前去牵他的手:“又没有旁人,先生行什么礼。”   沈扶微微抬头,望着面前之人虽然未曾着甲,但身姿挺拔,头发高束,一身箭袖板板正正。   “你前日刚回云州,怎么突然来北落原了?”段明烛道。   沈扶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听闻飞虹谷一战出了岔子。微臣有些忧心陛下,遂将府衙中的事务暂且交接给下属,过来看看。”   听到这里,段明烛不由莞尔一笑:“日前一战,是我大意了。好在损失并不严重,你不必担心。”   沈扶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朝军帐门口望了一眼,又转回视线:“刚才我一进帐,就闻见帐内似乎有些许药味。陛下是不是受了伤?”   段明烛微怔,脱口而出:“怎么会?”   说着,他抬起双臂转个了圈。“你瞧,我像是受伤的样子?”   沈扶面不改色,道:“方才出去的人是军医?”   段明烛脸上已经稍微有些不自然,干笑了一下:“罢了罢了,告诉你便是。前天与北凉军一战,贺浔受了些伤,现在都还下不来床呢。军医刚去给他换完药,朕担心他伤势,故召他前来问话罢了。”   沈扶闻言,这才面容放缓了些许:“原来如此……”   段明烛心下暗暗舒了口气,面上却佯作无事:“青砚这下放心了?”   沈扶微微颔首:“……嗯。”   段明烛笑着去牵他的手:“既然你来了北落原,这几日便陪着我好了。也不必再给你安排住处了,你就留在中军帐与我同寝吧。”   沈扶垂下长睫,没有说话,只作默认了。过了片刻转了话题:“前天飞虹谷那一战是怎么回事?我听都指挥使司传来的军报,称军中可能有细作?”   提到这件事,段明烛顿了顿,走到案后落座,衣裳恰好挡住藏在桌案底下的那些带着血的纱布。他拿起茶壶,斟了杯茶,将那个夜晚在飞虹谷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沈扶。只是在叙述中,将他换成了贺浔。   “就这样,贺浔传令回营,本想调人前去支援,却不想传令兵没有将消息带回去。毕竟带去的前锋军并不多,若是到了天亮就更不好打了,最后只能仓促突围……贺浔也因此而重伤。”段明烛将茶递给沈扶。   沈扶有意无意往长案下望了一眼,接过茶盏,思索片刻,道:“也就是说,问题出在那个传令兵身上。可曾查出此人是谁?”   段明烛摇摇头:“还在调查中,目前还没有头绪。”   沈扶刚想说什么,帐外却突然走进来一人:“启禀陛下,贺参将有事求见。”   段明烛闻言,心里咯噔一声。   “贺参将?是贺浔?”沈扶默默望了他一眼,说,“陛下方才不是说,他受了重伤,床都下不来么?”   段明烛干笑一下,犹豫片刻说:“许是……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   随后他看向那名近卫:“有什么事容后再说,朕与沈大人还有要事相商。”   “是。”   “慢着。”见那近卫正要离开,沈扶叫住了他。“军务要紧,陛下还是让他进来吧。”   段明烛这下没话说了,不消片刻,贺浔走了进来。   “参见主子。”贺浔行完礼一抬头,展眉一笑,“沈大人也在啊。”   沈扶点点头,权作是回礼。   段明烛抽了抽嘴角,面色有点不自然:“……你有什么事?”   贺浔:“回禀主子。当日被主子派去传消息的那名传令兵已经找到了。但是……人已经死了,被一剑封喉。”   “什么?”段明烛皱眉。“尸体可有查验过?”   贺浔:“一有消息先来向主子禀报,还未来得及查验。”   段明烛转头看向韩卓:“马上派军中仵作去验尸,能查出是何人所为最好。”   “奴才这就去办。”说罢,韩卓行了一礼,立刻走出了军帐。   见韩卓走了出去,贺浔左右看看,试探说:“主子,那属下也告退了?”   段明烛正欲挥手让他离开,沈扶却突然道:“慢着。”   “沈大人可是还有何要事?“”   沈扶斟酌片刻,说:“敢问,贺将军当日就是派此人回营调兵?但此人一去不回,结果被人暗害了?”   贺浔刚想说不是他派的人,段明烛却抢先一步:“对,就是这样的!”   沈扶缓缓点了点头,心下有了计较:“听闻贺参将受了重伤,敢问可曾痊愈?”   贺浔没反应过来:“啊?受伤?”   沈扶:“飞虹谷一战,传令兵不知所踪,燕梧军没有及时支援,导致贺将军受伤,不是么?”   贺浔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他下意识望向段明烛,却被段明烛低斥一句:“沈大人问话,你如实说便是,看朕作甚?”   沈扶面容依旧,神色波澜不惊:“不知贺将军是伤到了哪里?”   “这……”贺浔不知道这俩人先前说了什么,只恐自己若是随便回答,会把主子暴露了,于是支支吾吾着说:“那个……伤到了……呃……”   他有意无意偷看着段明烛,只盼着主子能给他点暗示。   沈扶双眸微微一眯,声音已经凉了几分:“看样子伤势不轻,连伤在何处都不记得了。”   段明烛叹了口气,曲指摁了摁额角,颇有几分不忍直视。怪就怪他没提前跟贺浔串好词。不过,又有谁能料到沈扶会突然来北落原呢?   贺浔看到自家主子的动作,以为收到了暗示,于是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属下确实记不清了,或许是伤到了脑子吧……”   听到这个答案,段明烛手上动作一滞,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贺浔见状,便知道自己回错了话,他预料到暴风雨或许即将来临了,于是吞吞吐吐地道:“……对了主子,若没别的事,属下就先回去养伤了。”   段明烛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贺浔如临大赦,行了个礼转身就跑了。   沈扶没说话,段明烛讪笑一下:“……都是行军之人嘛,尤其是像贺浔这样的,皮糙肉厚,受了伤也好得快。”   沈扶面不改色,淡淡道:“陛下是不是有事瞒着臣?”   段明烛嘴角轻抽:“没……没有啊。”   “陛下不要再藏了。”沈扶说。“桌子下面染了血的纱布,臣一进军帐就发现了。还有那金疮药混了血的味道,臣也能辨得出来。”   正在这时,段明烛听到桌下喵了一声,才发现小燕咬着那绷带扯了出来。   “……”   段明烛实在无语,自从收养了这只猫,就没遇到过一件好事。   沈扶抬了抬眸:“陛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124章 飞虹渡(四)   段明烛面色一僵,下意识地改了称呼:“先生……”   沈扶淡淡地看着他,段明烛见木已成舟,也不敢再强词夺理,只低下头,权当是默认了。   良久之后,沈扶道:“伤到了哪儿?给臣瞧瞧。”   “没什么……”段明烛低声说,“小伤罢了。”   沈扶沉默片刻,静静道:“从前,微臣关怀景王殿下的时候,陛下总是吃醋,说臣对陛下的关怀过少。”   段明烛低垂着脑袋,没说话。他虽然渴望得到关怀,却并不想用受伤或者生病而换取沈扶的关怀。从前他因发烧而导致昏迷不醒,沈扶总是那般忧心。他不想再让沈扶心痛,也不想沈扶再为他抚一夜的琴了。   沈扶:“陛下伤在了何处?告诉臣,莫再让臣悬着一颗心。”   段明烛抿了抿唇,默默解开衣带,脱去那件箭袖短打,挽起了中衣的袖子,露出缠着厚厚绷带的伤处。沈扶见状,那一向从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   “……”   “放心吧,伤得并不重,前天就止血了。”段明烛怕他担心,故而带着几分玩笑语气说,“军医刚换完药,青砚不会再让我再把绷带解开给你看伤吧?”   沈扶很久没说话,过了片刻,只替他把袖子放下来,又取过那件短打披在身上,替他穿好。   段明烛见其不语,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于是试探着说:“青砚,你在怪我吗?”   沈扶依旧没说话。凉了沉默了片刻,他方才淡淡开口:“陛下答应过臣,不会上战场带头厮杀。”   段明烛一时哑然。从前跟宣平侯征战惯了,他从未曾只老老实实地坐在后方指挥,仗着自己功夫好,不会轻易受伤,不管哪一次都是骑着马厮杀在最前方。哪知就出了这么一次意外,还被沈扶抓到了。   “当武将的,身上怎么可能一点伤都没有。”段明烛小声说。“更何况,只是轻伤而已,若是当年在宣平侯治下,这点伤算的了什么。”   “哦?”沈扶眯了眯眸。“臣怎么记得,陛下当年率军埋伏在雪地里两个日夜,落下腿疾,被宣平侯罚三个月不能出军营?”   段明烛一听他提起这事,顿时哑口无言。“……这件事都快十年了,先生怎的还记得。”   沈扶冷了面孔:“既然陛下不将此事当回事,臣多说也无益,只会惹陛下厌烦。臣告退了。”   说罢,沈扶起身就要走。段明烛也赶忙站起身来拉住他。   “青砚!我没有不把你的话当回事!”段明烛忙道。“我记下了,下次不会了。”   沈扶无动于衷,想扯开他的手。   段明烛拉着他衣裳不松手,央求道:“先生!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沈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段明烛慌忙间看向桌案,随手抄起放在案上的一柄镇尺,强行塞到他手心里:“你罚我吧,我真的知错了。”说罢,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摊开,摆放在沈扶面前。   沈扶看了看手中的镇尺,又看了看他手心,斟酌片刻说:“陛下左手本就受了伤。”   段明烛抿了抿唇,收回左手,改为右手。   沈扶见状,又道:“陛下右手还要握剑。”   段明烛一怔,心说,小时候右手挨了戒尺不还是照样得拿着笔抄书,那时候怎得没见他有这么多顾虑。   “那……那青砚不要怪我了,好不好?”段明烛看着他,又摆出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沈扶拿着那镇尺,淡淡看着他,许久过后,他左手扶住段明烛的右肩,右手拿着镇尺,突然间在段明烛身后落了几下。   段明烛未曾防备,待那镇尺隔衣落在臀上,他不由自主惊呼一声,脸颊唰的一下红了。   沈扶:“陛下主动递上镇尺,臣便好好尽一尽为人师者的教导之责。”   说罢,他握着镇尺,拿捏着力道又打了几下。   那镇尺分明是痛的,段明烛却不躲不闪,就站在那里低着头,任他打,饶是他平日里在沈扶面前再嬉皮笑脸,然而被自己的老师还是爱慕之人打板子,却是让他耻得耳尖都红了起来。   “陛下错哪里了?”沈扶拎着镇尺,站在他身侧问道。   段明烛小声说:“不该……亲自去跟北凉军打架。”   沈扶看他一眼,镇尺又落三下。“还有呢。”   “唔……”段明烛疼得闷哼一声,“不该让自己受伤。”   镇尺再落三下。“还有呢?”   “啊……?”许是这样的疼痛太过于陌生,平日里刀伤剑伤段明烛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头一回身上这个部位挨板子,疼痛掺杂着羞耻,甚至还有那么几分难以言表的异样感觉。“还有什么啊……”   沈扶冷着脸,镇尺又重重地一连落了数下。   “啊……”疼痛让段明烛一时难以思考,此时却不得不思考自己到底还做错了什么。“呃……啊对了!不该撒谎骗先生!”   沈扶这才将镇尺放回桌上。   “臣从前就与陛下说过,陛下身为九五之尊,乃万金之躯。陛下龙体安康,关乎的是江山国运,社稷黎民。”   身后仍在然隐隐作痛,段明烛不由自主地背过手去,想去揉一揉,摸到的却是一片滚烫。不知为何,方才挨打之时那种异样的感觉,至今仍旧久久未曾消散,甚至段明烛还荒唐地想去回味一番。   沈扶:“陛下记下了么?”   段明烛赶忙点头:“记下了。”   当他终于知道那种异样感觉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他突然欲言又止。悄悄看了沈扶一眼,仿佛在遮掩什么一般地侧过了身去。   沈扶见状,心下起疑。“陛下又在藏什么?”   “没……没什么……”   沈扶一皱眉,心下猜测是不是他身上还有别的伤。“转过身来。”   段明烛手指绞在一起,挡在身前,不为之所动。沈扶走到他面前,冷眼看着他,正欲审问,却见他两手挡着的下方,已经撑起了一个小小的帐篷。   沈扶神色微变:“你……”   段明烛半是委屈半是尴尬,支支吾吾说:“对……对不起啊青砚。”   从前被沈扶责罚也不过就是打几下手心,这是第一次打这个部位,他又哪知,挨了几下打竟然还能起反应。   沈扶面容铁青,实在觉得此事太过于荒唐,他此时已经不知该如何对待段明烛了。于是连一声告退都没有,一拂袖,怫然不悦地走出了军帐。   段明烛看着他的背影,想叫住他,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桌上那柄镇尺,颇为委屈,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第125章 飞虹渡(五)   “仵作说,人是被一剑封喉的。从伤处来看,切口平整,说明下手之人功夫极高,而且所用的武器非同寻常,像是……”   说到这里,韩卓顿了一下,段明烛追问道:“是什么?”   “北凉的武士长刀。”韩卓说。   段明烛闻言微怔,随后缓缓收回视线,陷入沉思。   那日飞虹谷一战,他派人回营调兵,然而此人却在半路上被人刺杀,刺客竟然还是北凉人。但那名被杀的燕梧军是二营的传令兵,武功在军中算是上乘,竟然能被刺杀,那么对方的武功又会有多高强?   更何况,从飞虹谷到北落原,途中皆为晟军领地,这里竟然藏有北凉的刺客,段明烛实在是没有事先想到。   看着他面色凝重,韩卓低声问道:“主子,现在该怎么办?”   段明烛想了想,说:“完颜和澈呢?”   韩卓:“还被关着呢。”   “你马上去审他,看看此事他知不知情。”段明烛话音一转,又道,“此人嘴里没有实话,你要旁敲侧击地打探。”   “奴才遵旨。”   ***   深夜,中军帐。   亥时二刻,帐内仍点着灯。沈扶只穿着一件中衣,盖着锦被倚坐在床头看书,段明烛站在沙盘前,望着地图。   军帐里静悄悄的,谁都没有说话。唯有帐外巡营士兵路过,发出声响。   亥时三刻,沈扶下了床,趿上鞋子,取了件衣裳走到段明烛身边,将其披在了段明烛身上。   段明烛一抬头:“……青砚,怎么还不睡?”   沈扶:“夜深了,该歇息了,龙体为重。”   段明烛转头又看了一眼沙盘,随后点了点头:“睡吧。”   沈扶回了床上,段明烛走到衣架前,解开了衣扣,脱了短打放到衣架上。   沈扶一直瞧着他,心里甚觉稀奇。往日里,段明烛定然会缠着他,要他为自己更衣。可是不知为何,今夜的段明烛似乎格外安静,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   两人都躺上床,熄灯过后,段明烛仍然睁着眼睛,盯着帐顶,一句话都不说。沈扶躺在他身侧,为他掖了掖被角。   “是出什么事了么?”沈扶轻声问道。“不妨跟我说说?”   段明烛没有马上回话,而是低叹了一声,才开口道:“昨日贺浔来报,找到了那名传令兵的尸体。仵作已经查验过了,死于北凉武士手中。”   沈扶略作思忖:“消息属实?”   段明烛:“是军中的仵作,应该错不了。”   沈扶又问:“此人是在何处被刺杀的?”   段明烛:“离军营很近,北面十五里地。但此地只是贺浔发现尸体的地方,并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在这里被刺杀。可无论如此,北落原境内竟然潜藏着北凉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沈扶闻言,不由陷入沉思。这附近是燕梧铁骑驻守的地方,四处都有人巡逻。若想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刺杀一个人,显然难如登天。   “陛下,明天我想去案发之地瞧瞧。”沈扶说。   段明烛一听,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我放心不下你离开军营。”   沈扶:“陛下既心有所忧,臣理应为陛下分忧。”   段明烛侧过身来看着他:“可是发现尸体的地方未必是案发地,也有可能杀了人之后才将尸体丢在那里的,你去了未必能找到什么线索。”   “即便如此,臣还是想去看看。”沈扶说。“万一有所发现呢?”   段明烛想了想,只得同意了:“也罢。让乔英跟着你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沈扶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床下突然传来一声“喵”,然后一只猫从床脚跳了上来,沈扶朝床脚看了一眼,然后将其抱了过来。   自从前些时日,大军从朔州赶回北落原,段明烛就把小燕带了过来,一直扔在军帐里放养着。小燕也被他调教得乖巧了不少,至少不会再动不动吹胡子瞪眼,偶尔开心了还会朝他翻肚皮。   如今沈扶来了,小燕仿佛又大胆了不少,晚上又敢往床上窜了。   段明烛抓着小燕的后颈皮拎了过来。“朕和青砚商议政务呢,有你什么事,嗯?”   小燕冲着他不断喵喵叫,段明烛正想叫韩卓进来,把猫带出去,沈扶却说:“外面冷,还是让它在这里睡吧。”   段明烛把猫塞被窝里抱着:“那你不许抱它,只能我抱。”   沈扶:“为何?”   段明烛眨了眨眼睛:“你只能抱我。”   沈扶:……   “喵——”   小燕又叫了一声,段明烛好心地给它顺了顺毛:“听话哦,要么乖乖被朕抱着,要么就把你丢出去。”   “喵!”   沈扶无奈,“快睡吧,马上就子时了。”   段明烛抱着小燕闭上了眼睛,小燕许是担心真的被丢出去,安安分分地没有再胡闹。   ***   次日一大早,沈扶就在乔英一行人的保护下前往案发地查探,段明烛召集了军中几名将领商议出战之事。   自从前些日子飞虹谷一战,北凉军虽借着人数上的优势,打了一场胜仗,但是他们知道,若是燕梧军倾巢出动,胜算并不大,所以次日之后就离开了飞虹谷,现下又不知所踪。   但是,既然知道了北凉军要走飞虹古道,想再去追击他们也不是难事。段明烛吩咐下去,让斥候沿路前去探查。   傍晚时分,段明烛坐在案前看着放在案上地图,心下思忖北凉军会在何处驻兵。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些口渴,遂伸手取来放在一旁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半口,却觉茶是凉的,于是将杯子放了回去。   段明烛扬声唤道:“韩卓。”   无人回应。   “来人。”段明烛声音提高几分。   片刻过后,一个小太监快步走来,躬身行了个礼:“主子有何吩咐?”   段明烛看着他,认出他是从前跟着韩卓的小太监,继而问道:“你师父呢?”   小太监鲜少近身伺候陛下,颇有几分诚惶诚恐:“回主子话,师父他去审讯那位北凉六王子,让奴才先守在外面听候主子吩咐。”   段明烛没怎么在意。“你去给朕沏一壶茶来。”   “是。”   小太监拎着茶壶离开了军帐,不消片刻就回来了。   段明烛仍在看着地图,那小太监取来杯子,给他倒了杯茶,然后双手奉上。“主子请用。”   段明烛头都没抬,他实在是有些口渴,于是接过茶杯饮下一口,想都没想便直接咽下去了,继而神色微变。   小太监小心翼翼抬眸看了他一眼,说:“奴才不打扰主子了,先行告退。”   段明烛:“等等。”   “主子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你这泡茶的手艺,倒是不错。”段明烛突然说道。“跟你师父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太监赶忙道:“谢主子夸奖。”   段明烛抬了抬眸:“过来,朕有赏。”   小太监一听,走上前去。然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段明烛霎时站起身来抓住他的衣襟,将人摁在桌案上,手背上青筋毕露。   “主……主子……”小太监面露苦色,呼吸不畅起来。   “你在朕的茶里下了药。”段明烛眉头紧锁,凤目凌厉,沉着嗓音道。“说,是谁指使的?” 第126章 风波恶(一)   段明烛单手掐着那小太监的脖子,令他几乎无法呼吸,脸涨得紫红,咳都咳不出来,只能试图去掰段明烛的手,想让他松开。   “说不说?”段明烛皱眉紧盯着他,目光阴鸷,“不想说的话,朕就让你永远都不能再开口。”   那小太监仍在不断挣扎,口中发出囫囵不清的呜咽声。   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即便是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单手捏碎人颈骨本易如反掌,可是不知那小太监在茶里下了多少个人分量的蒙汗药,药效一发作,顿时让段明烛失了力气,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力道渐渐散去。   “来人……来人!”段明烛拼着力气唤道。   然而帐外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你把人都支走了?”段明烛面露杀意,想去拿兵器,然而他却已经没有力气了。   那小太监挣扎许久,终于挣脱了他的钳制,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然而段明烛却已经坚持不住了,手扶着桌子,试图站起身来,却无能为力,甚至额角上已经沁出了汗,只紧紧盯着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被他凌厉的眼神吓得不断后退,方才被他掐脖子掐得仍心有余悸,正想逃出去,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哗啦一声,只见段明烛已经坚持不住了,那蒙汗药的药效发作,他倒了下去,狭长的凤眸有气无力地半眯着,额头上布满了汗,湿漉漉的发丝贴在他的鬓角,少了几分独属于帝王的威严,却更衬得他那张脸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小太监虽然已经被吓到,看到这幅场景脚步却不由之主地一停。他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又迟疑了下来,随后慢慢挪步,试探着走向段明烛。   段明烛暗自调理内息,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是那蒙汗药发作起来实在是劲儿太大了,让他气息紊乱,头昏脑涨,仿佛马上就会昏过去。   眼看着那小太监靠近自己,段明烛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拔出藏在袖中的利刃冲着他。刃尖泛着精光,不知被血浸过多少次,又取过多少人的性命。   这把匕首上一次出鞘,已经是多年前了。   “你想怎样?”段明烛的声音冷得仿佛是冬日里屋檐上的冰碴子。   小太监看着段明烛恐怖的眼神,腿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他咽了一下口水,仿佛在思索是继续还是赶紧逃。   然而,段明烛已经坚持不住了,握着匕首的手垂落下去,他终于昏倒在地。   小太监被吓得不轻,心里噗通噗通乱跳,打颤的腿跪了下去,然后开始翻段明烛的衣裳,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他先是在段明烛的袖子里翻找,什么都没有找到;然后在腰带处翻找,结果翻出一块白色的素绢,将其扔到了一旁;最后摸进他前襟,在他怀里摸索几下。突然间,他眼前一亮,找到了自己所寻之物。   ***   几个时辰之前。   离北落原军营十五里地之处是一处荒地,此地荒无人烟,杂草丛生,长得将近一米高。沈扶半蹲在地上,审视着周围的环境,眉目间十分凝重。雪色长袍垂落,然而却仿佛沾不到任何灰尘。   “这里就是案发之地了?”沈扶淡淡问道。   “属下问过贺指挥使,这里是发现那名传令兵尸体的地方。”立于一旁的乔英恭敬答道。   那名传令兵被段明烛派回军营求援,然而半路上却被人刺杀,导致飞虹谷一战燕梧军兵败。当务之急,便是调查清楚那传令兵是被何人所杀。   几日过去,此地的血迹早已干涸,血落在地上,洇了一片,因为血腥气味,还引来了不少蚊蝇在此处乱飞。   “大人可有什么发现?”乔英低声问道。   沈扶摇了摇头。   “大人,此地蚊虫过多,不宜久留,不妨还是先回营吧。”乔英说道。   万一他在这里被蚊虫叮咬,或者受什么伤,回头又不好向圣上交代了。   沈扶没有回话,仿佛仍在思索着什么。可纵然这里是案发之地,尸体已经被带走,除了一地已经干涸的血,很难再发现什么。   片刻过后,沈扶想站起身来,哪知蹲久了膝盖突然一麻,让他不由蹙了蹙眉。乔英赶忙上前相扶。   站起来舒缓片刻,等小腿恢复知觉,沈扶方觉舒服了不少。乔英牵来了马。沈扶上了马,离开之前,他又往这边看了一眼。   本想替段明烛查清楚刺杀之人究竟是谁,所以才跑了一趟案发之地,却不想仍是一无所获。沈扶轻轻一叹,调转马头,准备回营。   还没进军营,远远瞧见两名士兵正抬着一具尸体走出了辕门。   “慢着。”沈扶抬了抬手,将人拦下。   那两名士兵放下担架,拱手行礼:“见过沈大人。”   沈扶走上前去,只见那具尸体上已经出现了尸斑,脖子上一道又长又深的血痕。这就是那名传令兵了的尸体了。   “你们要把尸体搬去哪儿?”沈扶问道。   “回沈大人,军营里尸体不宜久存,韩掌印要我等将其处理掉。”一名士兵答道。   沈扶没有回话,而是走上前去,蹲下身子,仔细审视着那具尸体。他不顾脏污,伸手触上那死者的脖子,乔英站在一旁,刚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吩咐那两名士兵:“仵作那里可有手衣?给大人取一副过来。”   “不必了。”沈扶头都没抬,视线仍盯着死者的侧颈。   那里的血污已经干涸,切口一片狼藉,但沈扶仿佛发现了什么,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把尸体抬回去,吩咐人好生看管。”沈扶吩咐道。   那两名士兵相互看看,拱手道:“是。”   说罢,沈扶仍然不放心,他抬起头,看向乔英:“你亲自去办。”   乔英一怔:“属下遵旨。”   ***   在沈扶的吩咐下,尸体又被抬回了原处。随后,沈扶便前往中军帐寻段明烛,然而一路上他却颇觉怪异,沿途居然一个守卫都没有。他心下起疑,没再耽搁,快步走向中军帐,正欲撩开帡幪走进去,却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啊”的一声,一个身穿近侍衣裳的小太监被踹倒在大帐中,捂着痛处哀嚎。   沈扶皱了皱眉,再抬眸一看,只见段明烛也倒在桌案旁边,脸色十分差。   “陛下!”   听到声音,段明烛抬眸看了过来,   此时的他因服用了过量的蒙汗药,额头已经湿漉漉的全是汗,凤眸微睁,方才那小太监趁他昏迷,想在他身上翻找着什么东西,却不想段明烛并没有彻底昏迷,借着最后一丝清醒,将他踹翻在地。然而,那一脚已经用尽了身上仅存的力气。   看到沈扶来了,段明烛眸中杀意褪去些许,有气无力地道:“先生,别过来……”   那小太监看了一眼沈扶,试图挣扎起身逃跑,沈扶看到这一幕,已经完全明白了方才发生了什么,立刻冲着帐外厉声道:“来人,护驾!”   刚喊完,沈扶却想起外面根本一个守卫都没有,他这才明白人是被支走了。   他顾不得其他,本欲上前先将段明烛扶起来,段明烛却冲他摇了摇头。   “别过来先生……他手里有刀……”   沈扶看了看那个小太监,只见他手里握着一柄熟悉的匕首,看那刀柄上的花纹,那是段明烛常年藏在袖中的匕首。   沈扶脸色越来越差,他一介文士,定然无法与别人比拼武力,可是……   眼看着那名小太监已经爬起来,面露凶意,握着刀冲向沈扶。   沈扶后退半步,可是段明烛还处于危险当中,他当然不能走。   随后,那小太监冲到他面前,举起了匕首刺向沈扶,沈扶拼尽全力握住他的双腕。   小太监咬了咬牙,寸寸压下,沈扶已经很难招架了。   “先生!快走!”段明烛无力地催促道。   养心殿的太监都是韩卓带出来的,伺候在御前的人,多多少少得会点功夫。眼见泛着精光的匕首已经近在眼前,沈扶也快坚持不住了,冷汗从额角流了下来。   那小太监咬了咬牙,杀意尽显,电光火石只见,突然有个小石子飞了过来,打在了他的手腕上,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紧接着他被一脚踹在胸膛上,当场呕出了血。   沈扶堪堪脱险,然而一时没有站稳,踉跄后退几步,然后被一把扶住,沈扶回头,望向扶他的人,只见后者刀已出鞘,刺向那个摔倒在地的小太监。   “乔英!留活口!”瞧见来者,段明烛沙哑喊道。 第127章 风波恶(二)   那小太监见事情不成,擦了一把嘴角的血就想跑,却被乔英用刀背敲在脊梁上,被迫倒下之后,又呕了一口血。   乔英上前将他擒住,沈扶阔步走到段明烛身边,半蹲下身子,将他小心翼翼地扶起。   “陛下!可有事?”   段明烛已经十分没有精神了,然而他还是紧紧抓住沈扶的袖子,低声道:“你伤到了没有?”   沈扶摇摇头:“陛下稍待,我马上去寻军医。”   段明烛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眼皮沉重得仿佛随时都要闭上。然而尽管在这个时候,他还不忘挣扎着,往沈扶怀里拱,还伸手指了指那名太监,像是告状一般:“先生,他……他拿了你送给我的那方帕子,他还摸我。”   沈扶:“……”   看着他汗津津的模样,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沈扶正想吩咐乔英去传军医,可是那名太监还没有安置,况且外面的近卫也都被支走了,现在连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无奈之下,他只能先把段明烛放下,将袖子从他手心里取出来,耐着性子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沈扶正欲起身,段明烛却又握住了他的手腕,有气无力地说:“别担心,是蒙汗药……等不及军医了……我要先睡一觉了,醒来再见。”   说罢,段明烛彻底昏倒在了沈扶的怀里。   “陛下——”沈扶又唤了一句,然而,蒙汗药起了药效,段明烛已经彻底不省人事了。   沈扶转头,冰冷的双眸看向那名小太监,冷声道:“押下去,严加审讯。”   说罢,他想到此人说不定还会有同伙,于是补了一句:“封闭军营,任何人不准出营。”   “是!”   那小太监已经被吓坏了,随后被连拖带拽地拉出了军帐。   沈扶一转头,恰好看到被扔到一旁的白色素绢,于是将其拿了起来,重新放进了段明烛的怀中,随后将人拦腰抱起,走入大帐的里卧,将他放在了床上。   军医拎着药箱匆匆赶来,一番诊脉过后,发觉段明烛只是服用了过量的蒙汗药,只消施针催药效尽快散去,等人醒来,再服用解药即可。   于是,等军医为其诊治,沈扶就坐在一旁,静候他醒来。   期间,从军营外匆忙赶回来的贺浔来过一趟。按理说,他身为玄羽卫都指挥使又兼任燕梧军参将,段明烛的安危本就该由他来负责。可今日圣上遇险,不知怎的,帐外竟然一名护卫都没有,不知是被何人调走了。于是,贺浔赶忙去调查,一边查此事,一边审讯那名被抓起来的小太监。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下来。等安置好一切,余下的便是静静等候段明烛醒来了。沈扶坐在帐内,又想起了今日见过的那名传令兵的尸体。   “来人。”   帐外走进来两名燕梧军。   沈扶思索片刻,问道:“你二人可知,先前是谁查验的尸体?”   “回禀大人,是军中的一名仵作。”   “将此人带来见我。”   “是。”   今日发生的一切,沈扶心下百般疑惑不得解,手头上许多事情,都得待段明烛醒来之后方才能知晓答案。   这般想着,沈扶听到些许微弱动静,他抬眸看去,方才发现段明烛已经悠悠转醒,尽管看上去仍旧精神不济。   “青砚……”段明烛病恹恹的轻唤一声。   “你醒了。”沈扶望着他,面上缓和几分。“稍待片刻,我去给你拿药来。”   那解药早已熬好,沈扶将其取来放在小桌上,又扶段明烛坐起身来,喂他用药。   只尝了一口,段明烛就被苦得皱了眉,刚要抱怨,沈扶及时打断了他:“军营里药材稀缺,你将就一下。”   段明烛有些不满,却也没再出言抱怨,还好是沈扶亲自为他服药,否则这药定然难以下咽。   “那个给我下药的太监,可有审出什么来?”段明烛低声问道。   沈扶:“贺浔还在审着,未曾回禀。”   段明烛艰难地将那碗药悉数喝下,最后剩了些药渣,实在喝不进去了,沈扶一心软,也没再为难他。   段明烛:“对了,韩卓呢?”   “韩掌印?”沈扶微怔,将空药碗放回桌上,“今日似乎一直没有瞧见他,我去叫他进来伺候?”   “有你在,我让他伺候做什么。”段明烛说,“那个给我下药的太监名叫德顺,是韩卓的徒弟,从前也是在养心殿里做事的。”   沈扶一听,心道韩卓作为段明烛的近侍,今天似乎的确一整日都未曾见到他。   “我这就去派人去传他。”   沈扶走到帐外,那名被他派去寻找仵作的燕梧军刚好回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沈扶皱起了眉。   “什么?不见了?”   那个燕梧军回道:“他本就是韩掌印寻来的仵作,那日验完尸之后,就没有人再见到他。”   沈扶皱着眉思索片刻,说:“去把韩掌印传来。”   “是。”   沈扶回到了床边,坐在一侧。   “你现在可还有哪里不适?要不要让军医过来瞧瞧?”   段明烛握住他的手,冲他笑笑:“放心吧。这蒙汗药的药效已经过了,我没事了。”   沈扶看着他的模样,确实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于是也放下心来。过了片刻,他心想着,也该将仵作的事情告诉他,于是说:“今日我还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   “嗯?”   沈扶:“关于那名被刺杀的传令兵,我本来想去案发地瞧瞧,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却不曾想一无所获。回营之后,我恰好见到了尸体,发现死者脖颈处有两个极小的针孔。”   段明烛闻言,面容微凝。   “虽然针孔很小,但是我这个外行尚且能发现,军中的仵作却只上报称此人是被一剑封喉。我思来想去,颇觉此案疑点重重。”   话说到这里,段明烛已经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你是说,那个仵作有问题。”段明烛思索片刻,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对了,那仵作不是军中之人,是韩卓寻来的。”   正在这时,一名燕梧军快步走近帐中,单膝点地,肃然道:“主子,沈大人,不好了。属下去关押北凉六王子的营帐中寻韩掌印,却发现韩掌印和那完颜和澈一起失踪了。” 第128章 风波恶(三)   听到这话,段明烛想都没想,掀开被子下床穿上靴子就要往外面走。   韩卓失踪事小,那完颜和澈失踪了还了得。   “陛下等等,把衣裳穿好!”沈扶见他要往外走,又怕他染上风寒,下了榻从衣架上取来一件大氅追去。   段明烛披着氅,走进关押完颜和澈那个军帐中,里面果然空无一人。他转身,看向站在一旁的两个士兵,凉凉道:“怎么回事?”   “回禀陛下,今日午后韩掌印来帐中,说要审讯完颜和澈,让我等不必守在帐外。于是我等便先行离开了。傍晚过后,却仍不见韩掌印出来,属下进帐一看,已经不见了人影。”   段明烛听了这番话,眉心已经愈蹙愈紧。   那两名负责看守的士兵赶忙跪地:“属下失职,恳请陛下降罪。”   段明烛紧紧握起拳头,紧盯着帐内。沈扶上前,借着宽袖的遮挡,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陛下,冷静些。”   片刻过后,段明烛方才缓缓松开手,他冷冷瞥了一眼跪在旁边的那两名士兵,说:“各领五十军棍。”   “属下遵命。”   既然罚了军棍,监守失职的的错便算过去了。沈扶也知道,此事并非完全是那二人的错。韩卓作为段明烛的亲信,他的话基本就相当于段明烛的话。更何况,自从完颜和澈被俘虏,也是段明烛吩咐韩卓,让他来审讯的。   只是完颜和澈作为重犯,如今被单独关押在这个偏僻的军帐中。如今,倒是给了他一个逃脱的好机会。   ***   中军帐里,段明烛面色肃然坐在案前,仔细捋了捋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一切。   先是飞虹谷一战,传令回营求援,传令兵却在半路上被刺杀,导致兵败;仵作验尸,称其是被一剑封喉,却未曾验出他实际上是死于两枚银针;最后是完颜和澈和韩卓一同消失了在军营中。   段明烛紧蹙眉峰,曲指揉了揉太阳穴。他在思考,这几件事是否会有什么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峨蕊茶的清香传来,他方才睁开了眼睛,果然看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正提着茶壶斟茶。   “青砚。”段明烛轻声唤道。   沈扶将茶壶放在一旁,在他身边落座:“还是不要过度思虑,于身体无益。”   段明烛端起茶杯,浅饮一口,刚沏好的茶香味浓郁,若是未曾记错,他这是第一次喝沈扶亲手沏的茶。   “平日里喝的茶,都是韩卓沏的。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段明烛将茶杯放回桌上,轻声道。   沈扶心下细思一番,说道:“你觉得,是韩卓把完颜和澈放走的?”   段明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沈扶思忖道:“有没有可能,韩卓受了完颜和澈的胁迫?”   “我宁愿是这样。”段明烛默默道。“可是韩卓的武功比我高,完颜和澈只能和我打个平手。若说韩卓被他武力胁迫,还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离开军营……”   说到这里,段明烛的声音低下去。   沈扶心下轻轻一叹。他也猜测,是韩卓暗中带走完颜和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可是我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做。”段明烛有些怏然。“我六岁的时候,他就在我身边伺候了,他已经跟着我快二十年了。”   沈扶思索片刻,问道:“韩卓是何时入宫的?”   “延熹五年。刚进宫的时候,他在掖庭伺候那些获罪被关押的废妃。”想起过往,段明烛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我六岁那年,有一次在宫里迷路了,不知怎的,就跑到了冷宫里,是韩卓把我送回了南三所的。后来这件事情让段清晏知道了,他问我身边为什么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   听到这里,沈扶无奈轻叹:“陛下,不可直呼先帝名讳。”   段明烛没在意,又说:“我一直被栾氏放养着,没有人管我。于是段清晏良心发现了,就把韩卓指派给了我。”   让一个伺候冷宫废妃的太监去伺候皇子,那么这名皇子想必也不是什么受宠的皇子。   就好像三年后,别的皇子的老师,都是六部五寺中德高望重的官员,而段明烛的老师却是一个刚刚考中进士、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翰林。   只不过随着水涨船高,这个翰林成了帝师,这个太监成了缇行厂掌印。   段明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韩卓跟了我二十年,我不曾薄待过他。可是如今,我实在想不清楚,他究竟为何……”   沈扶敛目,瞧着段明烛的肃容,只得温声道:“事情还没有查清,不好下定论。如今,只要能找到韩卓,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了。”   段明烛摇了摇头,说:“我已经让于澄前去调查了。可是他和完颜和澈一起消失,想必已经很难再寻到他了。”   正在这时,帐外有一人阔步走进,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属下见过主子。”   段明烛一瞧,面前之人正是被派去审讯德顺的贺浔。   “起来回话。”段明烛说。“可有审出结果?”   贺浔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段明烛接过来一瞧,只见是一枚小小的兵符,正是德顺给段明烛下了蒙汗药之后,从他身上偷来的。   “回主子话,属下审讯此人一番,他只称从前在宫里伺候,曾多次被克扣过月银。这次韩掌印派他来伺候主子,他一时起了歹心,于是给主子下了药,伺机偷盗。”   段明烛用那兵符用力一拍桌案,怒道:“一派胡言!编供词也能编得这么烂。内务府胆子再大,也不敢克扣月俸克扣到养心殿的人头上!”   “陛下息怒。”沈扶正欲劝他几句,却发现他手中的那枚兵符被他拍成了两瓣。   “陛下……”   段明烛皱着眉敛目一看,毫不在意地随手将那两瓣兵符扔到一旁的火盆里。   贺浔见状都吃了一惊。“……主子?”   “兵符是假的。”段明烛沉声道。“朕岂会把真兵符随身携带。”   贺浔/沈扶:……   “你马上再去审讯,问问他,偷朕兵符到底意欲何为。”段明烛五指握拳,凤目微眯。“他定然有人指使。”   “属下遵命!”   ***   夜里,段明烛来了停放尸体的那个军帐。先前,沈扶告诉他,那个传令兵的死因与脖颈处的两个针孔有关。   本来,沈扶提议再寻一个仵作前来验尸,但是段明烛嫌麻烦,所以亲自来了。他不曾做过仵作的活儿,但是他本就医术超然,做这件事也不在话下。   沈扶本想跟他一起来,但是这尸体已经停放数日,段明烛不愿让沈扶靠近尸体,所以还是拒绝了他。   此时,段明烛以帕覆面,手上戴着手衣,用匕首小心翼翼切开针孔周围的皮肉,虽然尸体已经略有僵硬,动起手来有些麻烦。   直到看见已经深深嵌入肉中的银针,段明烛神色未变,用镊子小心翼翼将银针取了出来,放到了一旁的盘子中。   随后,他如法炮制,将另一枚银针一同取了出来。   油灯下,段明烛仔细观看着那两枚银针。时隔多日,银针上沾满了脏污,段明烛微微皱着眉,神色十分专注。他隐隐发觉,那些脏污颜色并不对。血迹应该是黑褐色,然是那里面还掺杂着隐隐不可见的一抹深绿色。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绿色提取出来,看了很久,神色愈来愈凝重。   “碧落三旬……”   段明烛低声念了一句。 第129章 风波恶(四)   “这碧落三旬,我只在师父留给我的医书上瞧到过。”   夜色渐渐深了,中军帐里熄了灯,段明烛躺在床上,靠在沈扶怀里,两人却谁都没有睡。   “这是什么?”沈扶轻声问道。   “一种奇毒,产自北凉极寒之地,产量很少,而且已经销声匿迹多年。无色无味,易溶于水,更易溶于血。”段明烛凭着记忆一一道来。“中毒者会麻痹昏迷,四肢无力。数月过后五感渐渐消失,最终会在极度痛苦下死去。”   沈扶微怔:“可有解药?”   “没有。”段明烛窝在他怀里,搂着他的腰,闷闷地说。“如今想来,那名传令兵之死,想必是先中了毒,导致四肢麻痹,难以反抗,然后被一剑封喉。”   沈扶没有立刻答话,安抚一般地拍了拍他的头。   “青砚,你觉得军中会不会有细作?”说到这里,段明烛不由抬起了眸,在黑暗中看着他。“会是韩卓么?”   沈扶想了想,说:“此事太过于蹊跷,我本来也怀疑韩卓,可是我实在想不到他为何这样做。更何况,你方才既然说了,那毒产于北凉,又销声匿迹多年,韩卓怎会有呢?”   段明烛渐渐垂下眸去,轻轻叹了口气。   沈扶见状,轻抚着他的脑袋:“不要过度思虑,于身体无益。”   段明烛不愿让他过于担心,于是轻“嗯”一声,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沈扶见他准备睡觉,搂了搂他,又在他额头上落了一个轻吻,然后一同闭了眸。   一个时辰过后,已经过了午夜时分,段明烛听着身侧之人绵长的呼吸声,知道沈扶已经进入了梦乡。于是,他坐起身来,将沈扶的胳膊放回锦被中,自己取来衣裳穿好。   下床之后,他穿上靴子,正准备出去,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替沈扶掖了掖被角。   走出中军帐,守在外面的近卫见主子出来了,正欲行礼,段明烛抬了抬手打断他们。   “别出声。朕出去走走,不必跟来。”   ***   夜已经很深了,乌云遮蔽着月色,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军营中漆黑一片,唯有一处军帐中还亮着,仔细听去,里面还时不时传来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刑架上绑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仔细看去,他衣裳已经被鞭子抽破了,松松垮垮的布条挂在身上,头发凌乱,脸上尽是肮脏血污。   贺浔坐在阴影中,他眉头紧锁,盯着刑架上的人,耳边尽是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   自从段明烛将审讯德顺的事情交给他,如今已经过去一天了。哪知这太监的嘴这么硬,怎么撬都撬不开。   又过了一会儿,他正准备叫停,帐外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参见陛下。”   贺浔霎时站起身来,向门口望去,果然看到自家主子一身荼白色直裰走上前来,贺浔和帐内那名负责行刑的士兵立刻单膝点地行礼:“属下见过主子。”   段明烛:“都免礼。人审得怎么样了?”   贺浔站起身来,低声说道:“……属下无能,还没能审出结果。”   段明烛面不改色,正欲走上前去看看德顺,贺浔却拦住了他。   “这里血腥气味过重,主子不宜踏足。”   段明烛抬眸看他一眼,说:“你好歹也是玄羽卫都指挥使,审讯个太监都审不出来?”   贺浔面露愧色,低头道:“主子教训的是。”   段明烛走到德顺面前,看着他身上满是鞭痕,衣裳都被血浸透了,低垂着脑袋,仿佛已经半昏过去了。   “怎么打成了这样?”段明烛负手立于他面前,皱了皱眉。   贺浔也十分无奈:“他嘴硬得很,属下实在没有办法……”   正在这时,德顺幽幽转醒,看到段明烛,顿时大骇:“主子……”   “叫什么主子,你主子谁啊?”段明烛掀了掀睫,眸中闪过一分厌恶。“叫你给朕下药的那个,才是你主子吧?”   “不是……主子……”德顺挣扎着抬头,颤声道,“都怪奴才鬼迷了心窍,主子……主子饶了奴才这一次……”   “朕再问你一遍,谁指使的?”段明烛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没有人……真的没有人……”德顺满脸恐惧。“是奴才自个儿胆大包天……”   “哦。”段明烛转头看向贺浔,“拿把匕首来。”   贺浔有些不明就里,“主子是要做什么?”   “审他。”段明烛说。   “这……”贺浔有些犹豫,从旁边取了条柔韧长鞭双手奉上。“主子还是用这个吧。”   段明烛没接,从怀里取出了那柄防身用的短刃,突然间刺进了德顺的肋下。   “呃啊——”   但闻一声惨叫,淋漓鲜血顺着利刃从伤口流出,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   贺浔大惊,慌忙道:“主子手下留情,要留活口才能审讯出结果!”   段明烛侧目一瞥:“退下。”   “……是。”   段明烛直接将匕首拔出,丝毫没有任何留情,瞬间又刺入了犯人右侧胸骨下方,伴随着一声惨叫,德顺剧烈抖动着身子,颤声道:“主子……奴才……奴才真的是一时鬼迷心窍……”   段明烛再次拔出匕首,漠然打量着锋利的刃尖,道:“你确实是鬼迷心窍,才听了别人的指使。告诉朕,此人是谁。”   德顺还没喘过气来,就在犹豫的片刻,第三刀又刺了下去,德顺已经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连贺浔都有些不忍直视。从前无论在玄羽司还是诏狱,诸多酷刑他都见惯不惯了。可再血腥也不会直接把人一刀结果了。如今主子这般审讯,他着实担心犯人会直接被他用刀刺死。   “朕虽不知,指使你的人给了你什么好处。”段明烛握着那柄匕首,淡淡地打量着刀刃上的血迹。“但无论是什么好处,总得有命活着才能享受,你今儿个不会当真打算嘴硬到底,然后死在这里吧?”   德顺已经有些意识不清,站都站不稳,纯靠锁链禁锢在刑架上:“主子明察……没……没人指使。”   “噗呲”一声,短刃直接刺进了他锁骨下方的位置。   段明烛漠然转动着匕首,眯了眯眸,刀刃搅弄血肉的声音令人汗毛倒立。   “怎么说也在养心殿伺候了五年多了,朕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白眼狼。”   德顺嘴唇翕动几下,他几乎已经疼晕了过去,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告诉朕,幕后主使是谁?”段明烛冷冷地看着他。“是不是你师父,韩卓?”   等到这句话,德顺微弱的呼吸突然稍微急促了些许。   段明烛长眸眯起,冷声说:“日前,他与北凉六王子一起失踪。你觉得,他还会回来找你吗?”   听到这话,德顺艰难地抬了抬头,口中发出呜咽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段明烛突然间匕首拔了出来。“你想说什么?”   过了片刻,德顺恢复些气息,才艰难地道:“奴才若是说了……主子能不能……能不能饶了奴才?”   段明烛神色微暗:“你哪来的资格跟朕讲条件?有什么知道的就赶紧说。”   “韩掌印……韩卓……”德顺的声音已经微乎其微。“他是叛徒……他背叛了主子……蒙汗药也是他给的……”   段明烛霎时五指收紧,双眉也蹙起:“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要奴才从主子身上拿到燕梧铁骑的兵符……然后他会假传主子口谕,调离兵力,北凉军便可长驱直入……”   段明烛眉心愈蹙愈紧,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里:“还有呢?”   “他说事成之后,会放过奴才的亲人……可是我不知道事情败露他会独自逃掉……”   段明烛握着匕首,直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一字一句道。“还有呢?”   德顺虚弱地摇了摇头。“不……不知道了……”   贺浔上前,道:“主子,于澄于将军还在寻找完颜和澈和韩卓的踪迹,此事可要跟他知会一声?”   段明烛神色十分阴沉,片刻过后说:“让他回来吧,他找不到人的。”   贺浔刚想说什么,守在帐外的一名近卫进来说:“陛下,沈大人身边的乔英求见,他说沈大人已经醒了,想见陛下。”   段明烛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先行转身离开,贺浔说:“主子,德顺如何处置?”   段明烛抬眸看了德顺一眼:“念在招供的份上,给个痛快。”   “主子……主子……”德顺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满是渴求。“别……主子再给奴才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奴才有韩卓重要的把柄在手中。”   段明烛蹙眉:“你方才不是说,没有别的要交代了么?”   “有,有……”德顺急促地说道,“有很多……从前在宫里的时候,韩卓曾经跟栾太后勾结过……”   段明烛眉心紧蹙,他不顾脏污,上前一步抓住德顺只剩褴褛的前襟:“韩卓跟栾氏有勾结?什么时候的事?”   “一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德顺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从主子即位之初,韩卓就与栾太后暗中有联系……当年,他没少做挑拨离间的事情。昭宁元年,就是主子刚即位的时候,栾党四处搜寻废太子党的下落,主子将沈学士藏在养心殿里,这件事情,就是韩卓告诉栾太后的……” 第130章 风波恶(五)   段明烛瞳孔倏然间收紧,眯了眯眸,沉声道:“他还做过什么?”   “还有,还有……沈学士被削籍之后,回到临安,韩卓曾经与临安沈氏的人联系过……他威胁沈学士的伯父伯母给他下毒,然后将此事嫁祸栾太后……”   段明烛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自然记得这件事情,即便已经过去四年了。   当年,有一次在养心殿中,他和沈扶发生争执,他恼怒之下欲强迫沈扶,哪知栾太后突然驾到。他还在想怎么就有这么巧的事情,后来沈扶被栾氏赶出了宫,他也没有细想这件事情。   如今方知,这件事原来是韩卓告的密。   沈扶被削了籍之后,没有官职的他只能暂且回临安。可是回到临安之后,半路上先是遇到了刺客,又遇沈家人给他下毒。段明烛以为,这两件事都是栾太后所为,可事实上,她确实派了刺客刺杀沈扶,但下毒之事,原来是韩卓做的,目的无非为了嫁祸栾太后。   段明烛闭了闭眸,又缓缓睁开,冷冷问道:“韩卓为何这么做?”   德顺身上被刺了好几刀,如今还在流着血,他艰难地抬起头,说:“此事奴才也不知道……他不曾说过。奴才猜想,起初他做的那些事,是为了让主子憎恨栾太后,如果能尽快把栾党收拾干净,主子就能尽快亲政。待主子亲政,他这个缇行厂掌印自然也水涨船高……这几年以来,宫里大大小小事务都是他说了算。四司八局十二监,大内二十个衙门,大权都在他一人手中……”   段明烛倏然冷笑。他想起,从前他还经常让韩卓替他批阅奏折,如今想来,着实可笑。   “好啊,好一个韩卓……”   “但是这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权力再大,也不过是在内宫当中。他要的,是兵权……”德顺强行抬了抬头,有气无力地看他,“他要奴才偷兵符,为的就是调动燕梧铁骑。”   德顺咳了几声,继续说:“如今事情败露,他弃了我,只身逃往北凉……”   段明烛负手踱了几步,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些从前的事情。   那是延熹七年的上元节,段明烛偷溜出宫,结果回宫晚了,宫门已经下钥,于是韩卓只能陪着他在宫外待了一整夜。次日被还是贵妃的栾氏知晓,还惊动了玄羽卫出宫寻找。回宫之后,他和韩卓一同被罚跪在宁康宫的院子里。事实上,对于被栾氏责罚这件事,段明烛早就见惯不惯了,可是连累韩卓一起受罚,他还颇有过意不去。   “要不然我去跟父皇说一声,把你调去别处。”八岁的段明烛一边罚跪一边闷声说。“以后别跟着我了。”   韩卓纳罕地偏头看他:“奴才可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不是……”小段明烛罚跪也跪不老实,拿了根树杈在地上画画。“你都看到了,栾氏看我不顺眼,三天两头地揪个错。你跟着我一点前途都没有,我还会连累你一起挨罚。”   韩卓看了眼地上的画儿,说:“可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殿下要我回冷宫伺候吗?”   小段明烛张了张口,颇无言以对。   那时候,小段明烛只知道,韩卓是真心把他当主子。他年纪虽小,但是能看得出来,谁是对他好的人。栾氏放养他,父皇甚至记不得有他这么个儿子,就连那个负责教授他诗书的沈扶都待他十分严厉,动不动就是拿戒尺打他手心。但是韩卓却是真心待他的,即便这是他的职责。   那时候,皇子们到了年纪,都会有武学师傅教授他们武功。但是段明烛这个舞姬所出的皇子显然是被延熹帝遗忘了。毕竟,教他诗书的沈扶都是草草指派的,哪儿还有闲心给他指派武学师傅。   小时候,教他武功的那个人,是韩卓。   桩桩件件回忆接连涌来,段明烛闭了闭眸,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最终,身后一个声音打断了他过往的思绪。   “主子,沈大人想见您。”   段明烛抱臂转身看去,只见乔英正抱拳站在那里。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审讯了整整一夜,天都快亮了。本想在沈扶醒来之前回去,却不想耽搁了这么久。   他不好让沈扶等太久,正想先离开,贺浔却开口道:“主子,德顺该如何处置?”   段明烛止住步伐,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德顺害怕地摇了摇头。“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主子饶了奴才吧……”   段明烛收回视线,上下唇一碰,道出一句凉凉的话语:“好,那朕赏你个痛快。”   德顺猛然抬头:“别!主子!奴才突然想起来了,还有……还有要交代的!”   段明烛皱了皱眉,靴底碾过地面转身看他。“说。”   德顺浑身打着颤说:“……此事关乎重大,若是奴才招供,主子可否……饶奴才一命……”   段明烛失了耐性,皱着眉,神色间流露出一抹嫌恶,话都懒得说。   贺浔知道他急着要去见沈扶,手中长鞭一扬,伴随着一声痛叫,霎时在德顺身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既然下药加害圣上,本该凌迟处死,主子给你留全尸已是仁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贺浔厉声斥道,“想活命就赶紧说,主子没空听你废话!”   “是,是……”德顺连忙答应着,他心惊胆战地看了眼段明烛,咽了一下口水,踟蹰着,一副想开口又有所顾虑的样子。段明烛见状,蹙眉上前一步,德顺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在段明烛耳边说了些什么。   话音未落,段明烛瞳孔骤然紧缩,五指收紧,指节被他攥得咯吱作响。   “奴才要交代的,就是这些……”德顺说完,几乎已经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段明烛脸上冷若寒霜,凉凉道:“你刚才说的,若有半句假话,朕定然亲手将你凌迟处死。”   德顺没有说话。仔细一看,他竟然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段明烛看着他的模样,耐着性子吩咐一句:“找军医,给他看看伤。”   贺浔抱拳道:“属下遵命。” 第131章 风波恶(六)一更   听了方才德顺的话,段明烛心里乱得如同一团杂草。然而他心里还记挂着沈扶,本就是趁他睡着的时候来审问德顺,这会儿沈扶已经醒来,于是段明烛没再耽搁,转身离开了。   侍卫把德顺从刑架上放下来,只见他身上被段明烛刺出的血口几乎已经干涸。军医为其仔细检查了一番伤势。   “怎么样,还能活吗?”贺浔随口问了一句。他这是第一次见段明烛审讯犯人,手法独特,仿佛一心要把犯人弄死。   军医转身,对他行了一礼,说:“贺将军放心,虽然失了不少血,但只是轻伤而已,止了血,再用些药,静养一个月就能大好。”   贺浔一听,顿时惊讶得都站直了:“都成这样了还能活?”他没见过中了十几刀,还能活着的人。   军医解释道:“虽是如此,但这十数刀皆避开了要害,没有一处是致命伤,所以他性命无忧。”   军医只知面前的伤者是军中的犯人,于是又补充道:“老夫实在佩服,这位审讯官手法精准,位置一分一毫都没有差错。想必,他该也是个懂医术之人罢?”   贺浔颇为无言以对,最后只得悻悻道:“是……确实懂不少。”   于是,他一边看着军医为其包扎伤口,一边心下叹道,日后千万不要得罪懂医术的人,否则很有可能被捅十几刀都死不了。   ***   段明烛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军帐的。审了一夜,天都蒙蒙亮了。   他没有想到,军中的细作,竟然是跟在他身边二十余年的忠仆。而且还曾经与栾党暗中勾结,挑拨离间,还曾经暗害过沈扶。   更甚者,他还……   想起德顺最后交代的那件事,段明烛眸中暗了下来。   无论如何,韩卓即便已经逃往北凉,他都必须死。   站在中军帐外,段明烛止住了脚步。他知道,沈扶还在等他,但是他不能以这样的状态去见他。于是,段明烛轻轻呼出口气,试图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放松的神情,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走进了中军帐。   “青砚,你醒了?”段明烛笑着走上前去,只见沈扶已经穿好了衣裳,坐在床上。   沈扶抬了抬眸看他:“你方才去了何处?”   “有些事情,去处理了一下。”段明烛笑了笑,坐在了他旁边。“昨晚睡得如何?”   沈扶见他避重就轻,仿佛在隐瞒什么一般。但是他也没有追问,只轻声道:“……还好。”   段明烛伸手捧住他的脸颊,与自己对上视线:“那怎么看你不高兴的样子呢?”   沈扶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拿了下来,摇了摇头。   “怎么了?”段明烛偏头去看他。“跟我说说。”   “没什么。”沈扶想了想,轻声说,“只是,醒来没有看到你,心里空荡荡的。”   段明烛微微一怔,随后倏然一笑。“原来如此……好了好了,下次不会了。”   沈扶似乎仍然有几分不放心,他伸手握住段明烛的手腕,宽阔的雪色袍袖将两人的手都盖住了。   段明烛仿佛见到了什么新鲜的事。毕竟,往日里都是他对沈扶动手动脚,要沈扶主动一次,可是难上加难。于是他不由笑道:“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样子。”   沈扶微微抿唇,握着他的腕子,低声说:“醒来之前,做了个噩梦……”   “……嗯?”段明烛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安抚说。“既然是梦,便无需在意。”   沈扶摇了摇头:“我梦到你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也不说要去何处,让我无论如何都寻不到。”   段明烛听到这里,呼吸一滞,片刻过后,他突然间将他抱进了怀里。   “是我不好。昨夜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这般抱着,沈扶终于得到了少许安全感。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任他抱着。   随后,段明烛捧着他的脸颊,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沈扶微微错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段明烛又依次吻在了他的眉心、眼角和唇畔,最后还用鼻尖在他锁骨处蹭了蹭。   “现在好些了吗?”段明烛认真地看着他。   沈扶垂眸,轻轻点了点头。“……不怪你。从前鲜少在军营中过夜,许是不太习惯,方才会夜间多梦。过些时日就好了。”   段明烛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心。他想,沈扶平日里看起来颇为不近人情,对谁都清清冷冷的,像只刺猬一样让人不敢靠近。可正因为如此,平日里愿意亲近他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能走近他心里的更是少之又少。   段明烛又想,虽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但沈扶的心里或许还是渴望有人能够亲近他的。只是这一点,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段明烛垂了垂眸,想到德顺,又心道或许有些事情不该瞒着沈扶。   “青砚,我跟你说一件事。”段明烛思索片刻,“其实,昨晚我是去审讯德顺了。本来以为审一个时辰就够了,不曾想他交代出了一些特别的事情,方才一直审到天亮。”   “……嗯?”沈扶抬起头,“他说了什么?”   段明烛将德顺交代的事情大体梳理了一下,挑了几件告诉了沈扶,尤其是当年韩卓暗中让沈榕夫妇给他下毒之事。   沈扶听完,神色不由微微凝重几分:“……如此说来,韩卓早有异心?”   “我料想德顺不敢撒谎。”段明烛说。“更何况,当年种种我早有怀疑。先生可还记得,明煜居住在楚王府的时候,染过一次瘟疫?”   “不是已经查清此事是栾太后与栾庆山做的吗?”沈扶疑道,“难道也跟韩卓有关?”   “瘟疫的确出自栾党之手。”段明烛说道。“后来我去了楚王府,给明煜诊治完,次日回宫后,有一个小宫女故意撞到了我,还慌慌张张的模样,她称……”   说到这里,段明烛话音一顿,继而又道:“称我母妃也染了瘟疫。我情急之下直接闯入宁康宫探望母妃,结果发现她无恙。”   听到这里,沈扶回想起来了。他隐隐约约记得这件事,当日本来是段明烛要送他出宫,结果遇到那个慌里慌张的小宫女,一番乌龙下来,他还被栾太后罚跪了两个时辰,最后导致他旧疾复发。再后来,段明烛派人循着线索去找那名宫女的下落,却发现她已经身亡。   沈扶若有所思:“如此想来,那宫女是韩卓安排的?”   “没错,这些都是审德顺审出来的。”段明烛说。“但是想必不止这些,德顺定然还有不知道的事情。”   沈扶思索片刻,“可是韩卓侍奉你这么多年,我不明白他究竟为何这么做?”   “只怕他身上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们不知晓的。”段明烛沉默须臾,眉间不由自主地凝重起来。“如今他已经逃往北凉,或许只有抓到他,方能清楚缘由。”   “也只能如此了。”看着他沉重的面容,沈扶不由劝道,“陛下不要过度思虑,于龙体无益。”   段明烛一听,顿时将紧锁的眉心舒缓开来:“放心。既然已经查明了韩卓是细作,余下的便已经不足为惧。当务之急,还是以战事为重。”   沈扶点了点头,缓缓将他搂入怀中,轻轻在他下颌处落了一个吻。段明烛微微一怔,目光望向他。   这一次,沈扶没有再躲避视线,就这么看着他。   四目相对片刻,段明烛捧住他的脸颊,半阖双眸,与之深吻。   --------------------   从今天开始每天更新1万字,大概每天会有3-5更,7月1日完结~   下章更新时间是10点~ 第132章 长云暗(一)二更   随后的日子里,段明烛并没有再下令主动出战。自上次飞虹谷一战,北凉军大部队退回了潆水以北。潆水,正是北凉与大晟交界之地。   几日间,派出去调查韩卓和完颜和澈下落的于澄曾经传回几次讯息。沿途有发现他们的踪迹,其中还不乏用作伪装的踪迹。但是能够发现的是,他们确实已经逃回北凉,难以再次抓捕。   段明烛思索一番过后,决定调于澄回北落原。既然抓不到,便不必再抓了。至于完颜和澈,来日战场上再见便是。   几日之后,云州传来消息,新任的云州知府已经到任了,目前正在府衙中交接公务。段明烛听到这个消息,自是高兴,这样一来,沈扶就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等战事一了,也能和他一起回京了。   沈扶看着他高兴得溢于言表,既是欣慰又是无奈。身为帝王,当喜怒不形于色,不该让他人知晓自己的喜好,而段明烛却恰恰相反,不管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直到深夜,段明烛还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被窝里,一直在闹他。沈扶也无可奈何,任由他去了。   “前些日子,我还担心吏部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出任云州知府,就怕到时候你没法跟朕一同回京,现在好啦,日后啊,青砚就能一直陪着我了。”段明烛伸出一条胳膊,搂着他。   沈扶叹口气,将那只胳膊放入被子里盖好,结果又被段明烛拿了出来。   “陛下亲自给吏部下旨,吏部若派不出合适之人出任,只怕向首辅就得亲自来云州当知府了。”沈扶淡淡道。   段明烛想了想,说:“这几年以来,其实朝中官员还是有不少空缺,向首辅日夜忙碌,身子也大不如从前。这次我来北境,向首辅监国,只怕比从前更忙。”说到这里,他故作无奈地垂了垂眼帘。“其实,我不愿让这些老臣操劳过度的,也该让些年轻的官员们多为他老人家分分忧。”   沈扶自黑暗中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段明烛凑到他脸颊边,嘴唇有意无意地蹭了一下。“是不是啊青砚?”   沈扶不动声色道:“为首辅分忧,自然是臣的分内之事。”   段明烛十分满意:“不仅如此,还要多为朕分忧。”   “除了战事,陛下还有什么忧?”   段明烛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在憋什么坏主意。“明年就要举办春闱了。为朝廷选拔人才,填补官员空缺,此事可是非常重要的。可是到现在,主考官都还没能定下来。”   “……”   “青砚能否为朕分忧啊?”   沈扶不由别开视线:“往届春闱主考官向来都是由首辅或内阁官员担任,臣才疏德浅,只恐难担此重任。”   一听这话,段明烛阴阳起来:“刚才还说要为首辅分忧呢。他老人家年事已高,青砚忍心再去让他做主考官?”   沈扶踟蹰片刻:“可内阁还有其他人……”   段明烛笑了笑:“把你调进内阁,这不就行了?”   沈扶:……   这个段明烛,原来在这里等他。   “好不好嘛。”   沈扶不为之所动。   段明烛搂着他的腰晃了晃:“行不行?一句话。”   沈扶实在受不住他撒娇,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答应你。”   段明烛这下高兴了,又开始在被窝里闹腾起来。   时辰已经很晚了,再有一刻就到子时了。沈扶被他闹腾累了,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屋子里的安神香还在燃着,青烟从熏炉的镂空里升腾而起,留下袅袅香味。段明烛搂着他的胳膊,指腹还在摁揉着他手肘处的一个穴位。   深夜寂静,听着身侧轻微而绵长的呼吸声,段明烛知道他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梦境里。他抬头看了看沈扶,收回手,随后坐起身来,离开被窝,又为沈扶盖好被子。   段明烛穿好衣裳,下了床,走到香炉旁边一瞧,安神香已经快要熄灭了,于是段明烛取了新的香料放进了香炉里。   随后,他走出了大帐,贺浔和乔英已经在帐外等候了。   “启禀主子,大军已经整肃完毕,听候调遣。”贺浔恭声道。   段明烛点点头:“取朕的甲来。”   “是。”   贺浔应声而去,段明烛又道:“乔英。”   “属下在。”   段明烛负手而立,抬了抬头,望着夜色里远处连绵的山脉,沉默半晌。   “朕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回来。这些时日,先生就交由你来照料了。”   “属下遵命。”话音刚落,乔英又迟疑。“可是主子答应过沈大人,不会再亲临战场,若是大人醒来,发现主子又去了前线,只怕……”   提到此事,段明烛犹豫片刻,最后轻轻一叹。“朕自然知晓,所以……”   所以今晚一直在闹他,沈扶被他折腾累了之后,自然也睡也沉。不止如此,而且……   “今晚给他点了不少安神香,如此一来,他至少得等到辰时才能醒来。到那个时候,他也寻不到朕了。”   乔英:……   “他若生气,你帮朕多劝着些。”段明烛说道。   “……是。”乔英默默应下。   贺浔已经取来了盔甲,为段明烛穿戴好。段明烛仍是不放心地往军帐内望了一眼,即便这个角度并看不到沈扶。   穿好了盔甲,贺浔又为其系好佩剑。大军已经在等候,只待段明烛一声令下,大军即刻出发。   段明烛正欲离开,角落里突然窜出来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蹭在他的军靴边,抬头看他。   段明烛低头一看,随后将毛绒团子抱了起来,举在面前,轻笑一下。“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没睡?”   小燕喵了一下,眼睛里有些无助。   “怎么,知道朕要走,所以乖了?”段明烛笑道。“替朕照顾好青砚,知道吗?”   “喵——”   段明烛将小燕塞给乔英,随后准备离开。临走前,他却又回头看了一眼。   沉默片刻,他突然间转身,径直走入帐内,在黑灯瞎火的军帐中轻车熟路地捧住沈扶的脸颊,并在他的唇上落下了一吻。随后起身,看着他沉睡的容颜半晌,最终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了。   而沈扶依旧闭着眸,在安神香的帮助下睡得很沉。   --------------------   下次更新时间下午三点~   想看大家的评论QAQ 第133章 长云暗(二)三更   卯时二刻,沈扶还没有醒来,他下意识伸手探向一侧,然而却摸了个空。他霎时睁开眼睛,却看到旁边枕席空空,什么人也没有。   “陛下?”沈扶坐起身来,神色露出几分慌乱。   “陛下——”   守在帐外的乔英走了进来,对他躬身行了一礼。“大人有何吩咐?”   沈扶抬头,蹙眉看他:“陛下人呢?”   乔英明知他会有此一问,却还是沉默了。   沈扶:“说话。”   乔英沉默了片刻方才回答:“今日凌晨时辰,陛下已经率军赶往潆水了。”   “什么?”沈扶微惊,“他今晨出兵,为何先前不曾与我商议?”   乔英低着头道:“主子许是担心,若是告诉了大人,他便走不了了。”   沈扶沉重地闭了闭眸,长长地叹了口气。   前天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段明烛一去不回。醒来后他便开始不停地心悸,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却不想,今天他真的一声不吭地走了。   “大人,主子有交代,望您不要责怪于他。”乔英道,“等战事结束,他会亲自来向您请罪。”   沈扶眉眼神色间尽是担忧,他不愿让段明烛上前线,拿着剑去干那些白刃进红刃出的事情,去厮杀,去拼命,更不愿让他处于危险境地。到时候受了伤,他又会千方百计地隐瞒,最后事情败露,又开始卖乖装可怜,求他原谅。   沈扶实在头疼不已。这个段明烛,就只会让他担心。   “喵——”   听到声音,沈扶微微睁了睁眼睛,小燕前腿蹬地,一个纵跃跳上了床。   沈扶抱着它,抚了抚雪白的毛:“连你都知道他凌晨的时候走了,是不是?”   “喵……”   小燕的耳朵都垂了下来,脑袋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   抱着猫静下心来,沈扶仔细回想了一番昨夜发生的事情。平日里宿在军营,段明烛向来在夜间也会保持警觉,所以睡觉的时候从来不燃安神香。可不知怎的,昨夜他却突然点了香。   沈扶起初没有在意,以为是近日以来都没有战事,他想好好休息休息。却不想,他的真的目的,是要让沈扶“好好休息休息”。   还有临睡前,他为自己按揉穴位,也只是为了让他尽快入眠。等他睡着了之后,段明烛就可以悄悄地离开了。   这个段明烛,当真是过分……   沈扶又叹了一口气。   “大人也不要责怪陛下,”乔英低声说,“陛下也有他的苦衷。”   沈扶将猫放到一旁,下了床,趿上鞋子。“什么苦衷?”   “昨日军中于澄将军带回来了情报,称完颜和澈和韩卓极有可能已经回到了北凉军驻地。”乔英说。“大人最是知晓陛下的性子,韩卓既然是叛徒,陛下就一定会亲自抓住他。”   沈扶拿起衣架上的长袍披在身上穿好,冷冷道:“我自然知晓他一向睚眦必报。可他这是没有分寸,不知轻重。天子的安危和叛徒的性命,究竟孰重孰轻?”   说着,沈扶已经自行系好了衣带,他望向乔英,“陛下自己没数,难道你等也不知该好好劝着他吗?”   话已至此,乔英立刻单膝跪地:“属下知罪。”   他声音一顿。“可是还有一原因,陛下坚持要亲手捉拿韩卓。”   “何事?”沈扶垂眸看着他。   “那日陛下审讯德顺,后者还交代了一件事情。”乔英说,“四年前,孝贤皇后在宁康宫中箭身亡。沈大人可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沈扶说。“放箭之人不是一直没有抓到吗?”   “正是如此。”乔英说道。“当初,是韩卓率领缇行厂的人前去抓捕。但是德顺那日交代,放箭之人,就是韩卓安排的。”   ***   寒冬季节,月色倒是正好。潆水结了不知多厚的冰,月光映在冰面上,留下数不尽的清寒。潆水以北,是密密麻麻的凉军驻地。此时,上万名凉军将士都已经睡了。唯有瞭望台上仍有醒着的人。   两名哨兵站在瞭望台上,呵气成冰的季节里,睫毛上都覆了一层薄霜。   完颜和澈坐在灯旁,看着手中的一份密信,神情十分严肃。过了片刻,他将信团成一团,扔到了旁边的火盆里。   “这消息可靠么?”   “这是殿下亲自安插在王宫里的探子,还会有错吗?”   坐在另一侧的,是北凉胡里乞氏贵族的小儿子,名字叫札图安。   数十年前,札图安的祖父是北凉有名战神,父亲曾官至宰相。胡里乞氏一族能文能武,而札图安是和完颜和澈一起长大的伴读,亦是多次陪他征战沙场的名将。   完颜和澈望着火盆中正在燃烧的火焰,深邃的五官上透着凝重。   札图安:“信上说,王上可能只有一个月多的时间了。殿下,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完颜和澈沉思下来。北凉王一旦逝世,他的好三哥就会在群臣的拥护下即位。到时候,完颜和澈即便打败了晟军,也不会落得什么好处。   “殿下,一个月的时间够了,咱们出兵吧。”札图安说。“我这次来支援,就是为了助殿下一臂之力。胡里乞氏五万兵马,都可以为殿下效劳。”   烤了一会儿火,完颜和澈便收回了手,却没有说话。   “殿下!”札图安不禁急切了起来。“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本来就有十万兵马,我又带来了五万兵马,难道还怕收拾不了那一群中原人?即便没有必胜把握,那也该赌一赌!赌赢了,殿下就是新一任北凉王!”   “……”   完颜和澈眼神微动,仿佛快要被说动了。   “不能仓促出兵。”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模样,但一张脸生得白白净净,没有蓄须,是一副中原人的长相。只见他走上前来,说道:“先前殿下被俘,我军本就损失惨重。何况晟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寻找我们的驻军之地,燕梧铁骑现在的实力不容小觑。”   完颜和澈还没有说话,札图安却先恼了,他用力一锤桌子,厉声喝道:“你算什么东西!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札图安还欲再骂,完颜和澈却打断了他:“札图安,不可无礼!”   “殿下!你从前不是这样!”   札图安家族众人能文能武,但他却没有学到半分父亲和兄长的温润,生长在沙场上的他,本来就是个火爆脾气。“你从来不这般畏首畏尾。被晟军俘虏了一次,难道也变得胆小怕事起来了吗?!”   完颜和澈闻言也心生恼怒,可事实上,他的心里还有那么一丝被说中了的惭愧。   札图安说得对,从前他什么都不怕,大不了就是玉石俱焚。可是自从被那个段明烛俘虏了一次,他已经有些畏首畏尾了。   “殿下,我请兵!”札图安冲他做了一个凉国的臣礼。“如果殿下相信我,我定然把那个晟帝给你生擒了来!就看殿下愿不愿意赌这么一把。即便败了,我也定然能全身而退。即便不能,舍我一个又有何妨?”   “呵……”   角落里传来一声冷笑。   札图安忍无可忍,阔步走上前去,直接掐住那人的脖子大声喝道:“你想死?”   然而那人除了因颈子被掐住而微微皱眉,神色里流露出一丝厌恶,却并没有过大的反抗。   “札图安!”完颜和澈见状大吃一惊,急忙走过去用力拉开他。“你干什么?!”   “殿下!”札图安额头上青筋暴起。“你为何如此维护他?难道就因为他把你从晟军军营中救了出来,你就对他心存感激?别忘了,他能背叛那晟朝的皇帝,将来说不定就会背叛我们!”   完颜和澈呵斥道:“够了!”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人。“他不会背叛我。”   那人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札图安还欲说些什么,可看着已经动怒的完颜和澈,最终还是咬牙忍下了。   帐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片刻,完颜和澈平息些许,隐忍道:“你带兵前来,若是来帮我的,就一切听我调遣。若非如此,你就自行回中都。哪日我若是兵败,也不至于连累了你。”   札图安站在那里,脸色十分难看。他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愤怒的情绪尽数写在了脸上,却还是压抑着嗓音咬牙切齿道:“我听你调遣便是。”   见其让了步,完颜和澈也不再咄咄逼人:“行了。出兵之事,仍需商议,今天先到这里,你回去歇着吧。”   札图安恨恨道:“……是。”   完颜和澈看了旁边那人一眼,短促道:“你也歇着去吧。”   那人行了一礼,滴水不漏地说:“殿下与将军先行歇息,我上半夜一般不睡。”   札图安闻言冷笑一声:“怎么,伺候你宫里那个主子伺候习惯了,都不用睡觉了?”   那人也不在意,轻笑应下:“将军说得不错,养成习惯了,一时改不了。”   完颜和澈正想说些什么,札图安见他对这侮辱的言辞毫不避讳,也懒得再理会,狠狠啐了一口,脸色不佳地撩帘而出。   待帐中重新恢复寂静之后,完颜和澈不由自主地轻叹口气,走到那人面前,说:“他一贯就是这种脾气,你别太介意。”   那人摇了摇头:“无妨。”   望着火盆里几乎快要熄灭的炭火,完颜和澈的目光落在碳灰上:“说到底,札图安说得也有理,留给我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老头儿一旦死了,三哥登上王位,他必定不会容我。”   那人沉吟片刻,说:“我知道。我并非不主张出兵,只不过燕梧铁骑的实力如何,你我都清楚。更何况,我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了,现在我已经暴露身份了。依我对段明烛的了解,他不会善罢甘休,定然会主动出击。我们若是贸然应敌,胜算不大。”   说到这件事,完颜和澈满是不解:“你的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做得天衣无缝吗?”   “本来应该是如此的,我已经把段明烛所有的近卫全都调离了。”那人说道。“可我没想到沈扶和他那个叫乔英的近卫会突然回来。德顺暴露了,我的计划就全都落空了。”   完颜和澈沉着个脸:“沈扶是谁?”   那人回答道:“段明烛的姘头。你应该见过,军营里经常穿一身白色袍子。”   完颜和澈开始病急乱投医:“姘头?能不能把他抓了,用来要挟段明烛?”   “难如登天。”那人说。“他现在在北落原,身边除了乔英还有二十多个近卫。抓他比抓段明烛还难。”   完颜和澈扶了扶额头:“所以,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并非如此。”那人看着他,目光坚定。“若是殿下相信我,那便由我来担任军师,后续作战,由我排兵布阵。”   完颜和澈抬眸,问:“你有几成胜算?”   “五成。”他说。“段明烛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行军风格,我多少能猜到一二。”   “五成……”完颜和澈沉吟片刻。“若是败了,可有退路?”   “没有。”   完颜和澈叹气道:“我早就没有退路了,可是你本来是有的。为何要跟着我铤而走险?”   “当我背叛段明烛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他的唇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现在,我只能帮助六王子殿下。”   完颜和澈艰难地抬头看向他:“二哥……”   他摇了摇头,说:“北凉二王子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殿下,我现在的名字叫韩卓。”   完颜和澈目光微暗,突然间抓住了他的腕骨。   “你放心。当年晟军带给你的耻辱,我会帮你还回来。”   --------------------   这两天的更新会比较密集,大家记得看一下目录,尽量不要漏掉哪个章节哦~   下章更新时间晚上8点 第134章 长云暗(三)四更   夜色越来越深了,马上到了一日间气温最低的时辰。瞭望台上的士兵睫毛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铁甲上也凝出了冰。   北凉军军营里除了守营的士兵,都已经歇下了。军营中静悄悄的,雪落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浅眠的完颜和澈仿佛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好似浪潮一般的声音,起初他以为自己或许是在做梦,可是对于常年领兵作战的人来说,那声音似乎有些过于熟悉……   “全营戒备!全营戒备!”帐外传来瞭望兵的呼喊声。   完颜和澈霎时睁眼,从床底下抽出了长刀披上铠甲夺门而出。   有士兵极速奔来,行礼禀报:“大将军,晟军来袭,距离此处已经不足二十里地。”   ***   腊月二十的深夜,燕梧军夜袭潆水河畔的北凉军驻地。夜空中飘起了雪花,气温又降,呵气成冰。   北凉军很快严阵以待,两军铁骑手执兵器分别向对方涌去,撞到一处,就像浪涛重重地拍打在岸上,随后便是刀光剑影的交战。   利刃划破夜幕,雪也被斩碎,落在兵刃上凝成了冰,随后带着破军之势穿透甲胄,刺入了血肉之中。   这无疑是一场恶战,不断有士兵跌落下马,倒在血泊之中,随后被马蹄踩成了烂泥……   夜极深,没有月光,雪越下越大,再难看清眼前的景象,更分不清面前是敌是友。然而就在那迟疑的一瞬间,利刃已经在颈侧,最终身首异处。   燕梧铁骑向来是擅长夜战的,北凉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夜袭打得措手不及。很快,他们便败下阵来。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北凉军不敌燕梧铁骑,最终撤退。   “主子,敌军分两路撤退,西北和正北两个方向。可要继续追击?”贺浔骑在马上问道。   段明烛用千里镜探查了前方的情况,沉声吩咐:“追。你带三千人去正北方向,余下的人随朕去西北方向。”   贺浔:“这里已经是北凉地界,西北方向是天度崖,主子要小心行事,若是发现敌军有陷阱,切莫深追。”   “这里的地形朕比你熟,放心便是。”   说罢,段明烛一夹马腹,率领大军往西北方向行去。   冬季天短,寅时一刻,天仍是漆黑一片。北凉军仓皇而逃,段明烛率燕梧军紧追不舍。战了一夜,人困马乏,又打了败仗,有几个北凉士兵赶不上大部队,最终被燕梧军斩落马下,热血浇在雪地里,很快变得冰凉。   又过了一刻,又前去寻找北凉军踪迹的斥候来报:“启禀陛下,敌军进了天度崖!”   段明烛骑在马上,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思索片刻道:“可曾探查有无伏兵?”   “回禀陛下,已经探查过了,没有。”   “沿着马蹄印,继续追!”   “是!”   越往北天气愈发严寒,北凉的雪似乎永远没有停的时候。段明烛虽深谙穷寇莫追之理,可一时求胜心切,五千大军深入天度崖,颇有些寸步难行。   此处已然是北凉地界,北凉军逃窜的速度很快,好在大雪天气,山路上留的马蹄印足够燕梧铁骑一路追去。然而看着那马蹄印,不知为何,段明烛心里隐隐起疑。   “陛下,可是有什么发现?”参将于澄问道。   段明烛蹙眉道:“北凉军逃窜的这个方向,似乎不太对……”   于澄不由问:“陛下何以见得?”   段明烛沉吟道:“大军经过雪地,马蹄印通常都是杂乱无章的,但是这些印记太过于清晰……”   于澄仔细观察一阵,说:“确实如此,这些印记似乎有意在指引我们往这个方向追赶。陛下,现在该怎么办?”   段明烛抬头望着前方白茫茫一片,犹豫了片刻说:“穷寇莫追,走罢。”   大军调转马头,准备撤离,远处却隐隐传来阵阵轰隆声。段明烛回头往高处一看,握在缰绳上的手微微收紧。   恰在此时,斥候骑马奔来,隔得很远就大声呼喊道:“不好了!前面有雪崩!快撤!”   段明烛这才发觉,那打雷一般的隆隆声是雪崩。他神色一变,大声喊道:“撤!”   ***   傍晚,潆水河畔。   五千燕梧铁骑就地扎营,众将士都在忙碌着。中军帐里,段明烛拆下破损臂缚,卸了甲,方才发现手背的关节处生了冻疮。   他神色微暗,没怎么在意,只将地图展开。   潆水到天度崖大约有三十余里,多雪山冰川,但从往年来看,极少发生过雪崩,所以段明烛才放心地前去追击。   却不想遇到了这样恶劣的事情。   于澄走了进来,抱拳一礼:“启禀陛下,伤亡人数已经清点完毕。轻伤三百六十人,重伤七十四人,还有二十多人……失踪了,属下已经派人前去寻找。”   听到这话,段明烛神色愈发凝重。燕梧铁骑遇到雪崩,失踪的人究竟去了何处,可想而知……   “先找人,如果最终实在找不到,把失踪者名单报给朕。”   “是!”   “可有告诉贺浔我们驻扎在此地?”段明烛又问。   “方才放出信号箭,想必贺参将已经收到了。”   段明烛颔首:“等他到了,让他来见朕。”   ***   贺浔走进大帐,行了一礼:“见过主子。”   “免礼。”   “听闻主子从天度崖撤离遇到了雪崩,可有伤到?”   “朕没事,但军中有伤亡。”段明烛神色微沉。“你那边怎么样?”   “回禀主子,属下往正北方向一路追去,敌军兵分十几路深入密林,林子里行迹杂乱,剿杀了二百多敌兵,属下担心深追会遇伏,便作罢了。”   段明烛点了点头:“幸而你没有深追。这次遇到雪崩,多半是中计了。”   “主子的意思是,敌军故意设了陷阱?”   “多半如此。”段明烛说。“怪朕追敌心切,没有早些察觉。”   贺浔见他神色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失落,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于是转移了话题:“对了,属下在回来的路上收到探子来报,北凉军军营里新来了个军师,据说是三十多岁的模样,挺清瘦,没有蓄须,中原人的打扮。属下猜,此人会不会是韩卓?”   段明烛微怔,思忖片刻:“你说的这些特征,倒是很符合他。”   说着,他双手撑在桌上,缓缓道:“韩卓跟了朕这么多年,昨日夜袭,北凉军败退,他甚至猜到朕会带兵追去西北方向,所以才会把朕引到天度崖。”   说到这里,段明烛不由想起七八年之前,那时候他还是宣平侯手下的副将,在军营里,韩卓不仅伺候他起居,有时候段明烛还会与他商议军情。这么多年以来,他用兵有什么特点,韩卓了如指掌。   段明烛目露阴郁,握着拳抵在桌案上。   “无论如何,朕一定会手刃了他。”   贺浔看着他的神色,低声道:“主子可有何打算?”   段明烛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目:“召集诸位将军前来议事,三日后攻城。”   ***   这些日子以来,段明烛一直率燕梧铁骑寻找北凉军的踪迹,但是自从那日夜袭之后,完颜和澈仿佛不知道逃到了何处。众人商议之下,准备进攻隗城,继而直抵中都。   然而三日后,军中却收到雍州知府送过来的求援信。信中说,北凉大将札图安率军攻打雍州,雍州余下的兵力最多仅能坚守两天。   段明烛倒是未曾想到,上次夜战,北凉军已受重创,完颜和澈竟然还会主动攻城。   众人齐聚帐内。   “这多半也是韩卓的主意。”段明烛说。“与其一直躲躲藏藏,不如主动进攻。”   帐中有人接话道:“我们是否先回防?攻城的计划暂且搁置。”   段明烛:“不可。万一北凉军只是佯攻呢?目的就是让我们回防。”   一旁的贺浔道:“为今之计,只能分出一小部分兵力前往雍州,余下的继续进攻。”   段明烛微微颔首:“于澄。”   “属下在。”   “明日你率三千兵马支援雍州,先探敌方人数,有什么情况以信号箭告知。”   “遵命!”   “贺浔和秦厉,你二人明日随朕前往隗城。”段明烛说。   “是!”   商议完毕,其余人等都离开了大帐,前去部署明日的进攻,只剩下贺浔仍留在帐中。   段明烛看见他还没走,问道:“你还有事?”   贺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属下收到了乔英的机关鸟,里面有沈大人的一封信。”   段明烛神色一变,将信接了过来展开。   这几天,他的心里一直记挂着沈扶。那日,他趁着沈扶睡着的时候悄然离去,他很担心沈扶醒来之后发现他又去了前线,定然会生气。   然而,段明烛看着信,字里行间尽是关怀与担忧,没有一句责备。   沈扶这是知道他在前线作战,定然会分身乏术。所以不会在这个时候责备他,反而说的都是些关怀的话。   段明烛抿了抿唇,心下一阵愧疚,提笔迅速回了一封信:   “一切顺遂。先生切记好生保重身体。先前不告而别,待回北落原,再亲自向先生请罪。”   --------------------   这两天的更新会比较密集,大家记得看一下目录,尽量不要漏掉哪个章节哦~   下章更新时间:0点 第135章 长云暗(四)一更   隗城位于潆水以北,中都以南。若是能够顺利打下隗城,便能直抵中都。深夜,燕梧铁骑的前锋军暗中攀上城墙,刺杀了几个守卫,战事一触即发。   段明烛率领燕梧铁骑与隗城守城军一番恶战,无果,直至午夜,黑暗的夜空中一枚信号箭突然炸开,段明烛一瞧,是缙州的方向。   他心中起疑,缙州毗邻雍州,可于澄带兵支援的是雍州,为何他会出现在缙州?   段明烛不疑有他,眼看今日攻城无果,段明烛还是下令撤军,率军赶往缙州。   一路疾行,还未至缙州地界,便看到灰头土脸的于澄正率军赶来。   “陛下——”   于澄看到人,滚落下马,跪地深深磕下头去:“末将领军不力,缙州……失陷了……”   段明烛皱眉看着他:“你不是在雍州吗?”   “回禀陛下,我们中了敌军的奸计!”   段明烛神色一变:“怎么回事?”   于澄抱拳道:“雍州知府陈魁投敌,主动将雍州奉给北凉,但雍州百姓却无人知晓,早在半个月之前,守城士兵就已经换成北凉军了。陈魁写的那封求援信,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北凉军趁乱攻打缙州,缙州守卫军不敌,已经沦陷了……”   “什么?!”段明烛脸色越来越差,五指紧握,指节咯吱作响。   贺浔下马,单膝跪地:“主子息怒。属下愿领兵夺回缙州与雍州,定将陈魁人头带回来。”   段明烛压下怒意,看向于澄:“陈魁为何叛变?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于澄道:“末将派人暗访陈魁的亲随方才得知,先前,陈魁曾经私下会见过一位北凉军的军师,据称,那军师用了三万两白银买通了他,就这样把雍州送给北凉。”   “军师……呵,又是韩卓。”段明烛怒极反笑。“贺浔。”   “属下在!”   “集中云州、璩州和泾州的兵力,在潆水汇合。”   “是!”贺浔抬头看他。“主子打算何时夺回缙、雍二州,属下愿为前锋!”   “拿到韩卓和完颜和澈的人头,二州自会兵不血刃地拿回来。”骑在马上的段明烛神色阴沉,他呼出一口气,随后望向远处的天际,微眯双眸。   “韩卓要与朕玩心计,朕且奉陪。”   ***   回到军营已近子时,天仍是漆黑一片,丢了缙、雍二州,阖军上下无一人有睡意。   中军大帐里,众人皆在。段明烛站在摆放着地图的桌子前面,以剑锋指着地图一处。   “完颜和澈拿到缙州和雍州,很有可能继续向东攻打宁州,我们要提前做好部署。”段明烛说。   “只怕宁州难守。”贺浔说道。“缙州、雍州、宁州三城毗邻,几乎一损俱损。缙州又是军事要地,缙州驻军有大量军械火器。如今失守,这些物资尽归北凉,他们定要会将这些用于攻打宁州。”   段明烛视线定定落在地图上,面无表情,思索片刻才说:“宁州守不住,对吗?”   大帐中陷入了短暂的宁静,几个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什么好主意。   “除非用个什么计策,让他们无暇攻打宁州。”贺浔说。   段明烛闻言,剑锋挪到了上方一处城池。   “若是我们攻打中都,能否迫使他们回援?”   “中都?”在场之人皆一怔。   中都是北凉的都城,北凉王庭就在中都。   “……是个好主意,但是太冒险了些。”在场有人说道。   “不必真打,我们只是做个幌子,引他们部分人回援。如此一来,即便他们还有人要攻打宁州,也能跟他们打上这一仗。”段明烛说。   贺浔一听,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若是在他们回援的路上做埋伏,说不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朕正有此意。从宁州回中必定要经过簌萝山,走山道,最容易埋伏。”段明烛转身,看向贺浔。“你带人去做埋伏,先看看他们领兵之人是谁,能一网打尽最好。”   “属下遵命!”   段明烛:“余下的人,随朕去支援宁州。”   “是!”   做好部署,大帐中继续议论细节之处。而帐外夜色昏暗,正在守夜的一个士兵已经将帐内所言听得一清二楚。   ***   与此同时,缙州府衙灯火通明,正在举办庆功宴。   “一举拿下雍、缙二州,军师和札图安将军当数头功。”坐在主位上的完颜和澈举杯,遥遥一敬。“干。”   众人一饮而尽,纷纷夸赞。歌伎和舞姬袅袅而入,笙歌乐舞不绝于耳。   札图安喝了不少,已经脸色发红,他的酒杯不知滚落何处,只抱着酒坛向完颜和澈道:“区区二州不过开胃小菜,待将来殿下夺得大位,我札图安定为殿下打下北境十三州,恭贺殿下荣登大宝!”   说罢,他抱起酒坛就灌,一整坛酒很快见了底,伺候在他身边的歌伎用帕子替他擦拭流到脖子上的酒液。   宴席上,一直没有说话的韩卓看着札图安醉得脸色通红,看向完颜和澈:“殿下,不妨先把札图安将军送回去休息。”   完颜和澈点了点头,吩咐侍从去扶他,侍从正欲上前扶起札图安,他却将人甩开:“我没醉呢!接着喝,喝!”   随后,他又从邻桌取来酒坛灌酒。   侍从有些不知所措,韩卓神色微见状,完颜和澈无奈一叹:“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酒过三巡,札图安已经喝了三坛有余。   “殿下,如今军中士气足够,不妨我们乘胜追击,札图安再为殿下夺几座城池!既然已经拿下缙州和雍州,便可再向东攻打宁州,殿下以为如何?”   闻言,完颜和澈沉思片刻,并没有立刻回话。在场的其他人也窃窃私语起来,仿佛在议论继续攻城是否可行。   “不可。”   完颜和澈未言,韩卓却突然开了口。   听到这个声音,在场所有人不禁纷纷望向他。   札图安一拧眉:“你说什么?”   韩卓起身,说:“这次能够拿下缙、雍二州,幸得与缙州知府里应外合,实属侥幸。若是真刀真枪地攻城,我们未必占据优势。况且晟军这次失力,定然会提高警惕。”   “照你这么说,我们不打了?回都城?”札图安反问。   “是。”韩卓道。“王上已经病入膏肓,二王子一直在其身边,着实乃大患。”   “笑话,现在回中都,仅凭着缙、雍二州,王上就能改立殿下为世子不成?”札图安嘲讽道。   宴席上的气氛严肃下来,完颜和澈摆摆手,示意舞姬们退下。   韩卓:“要夺位,就只能在新王继位之前逼宫。无论殿下手中有多少军功,王庭中都避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开什么玩笑!现在退兵回都城,那缙、雍二州都白打了!”札图安看向完颜和澈,忙道。“殿下,如今我们士气正盛,正好是攻打宁州的好时机!”   完颜和澈也拿不定主意,面露犹豫。   “殿下!”   札图安还欲再劝,正在这个时候,有下属快步走了进来,站在完颜和澈低声禀报了什么。   完颜和澈大惊:“当真?”   “是韩军师的线人传来的信鸽。”下属回答道。   韩卓微怔,说:“直接攻打中都,引我们回援,这确实是段明烛的风格。”   “那太好了!”札图安一拍巴掌,大声道,“他们既然故意设伏,那定然不会派太多的人。殿下,你带领一万人马回中都,就称收到讯息,晟人来犯,殿下以率兵勤王为名,如果能抓住他们的将领带回王庭,借此来逼宫,何愁北凉王之位不是殿下的!”   听到这里,完颜和澈面容微动,他说道:“那你带兵攻打宁州?”   “没错!”   “好,就这么办。”完颜和澈转头看向韩卓,“军师以为呢?”   韩卓面容微显凝重,思忖好一阵。   札图安见状嫌弃道:“晟军要假意攻打中都,迫使我们回援,这可是你的线人传来的消息!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韩卓轻叹口气,默默点了点头。“虽然我还是觉得这样的安排太过于冒险,但是殿下和将军都同意,那就这样做吧。”   札图安哼了一声,没再搭理他。   “我回去部署一下如何攻打宁州。走了。”   札图安掀开营帐,却发觉一夜庆功宴过去,天已经大亮了。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天上也是白茫茫一片。   完颜和澈望着庆功宴结束后的杯盘狼藉,心下不禁一阵落寞。   他不知道前路究竟会如何,与晟军的仗,与他三哥的仗……究竟是赢是输?   无人知晓。   ***   与此同时。   沈扶一席雪白的袍子站在辕门处,遥望着远方,大雪落在他的头发和两肩,修长的身形仿佛已经与漫天大雪融为一体。可是无论他如何引颈相望,却只能看远处连绵的山脉,除此之外,冰天雪地里什么都看不到。   “大人,回帐吧。”乔英说。“外面太冷了,当心受凉。”   这已经是他第七次来劝他了。   沈扶不发一言,仍然在失神地望着远处的山脉。   乔英叹了口气,无奈走上前去,替他撑开了伞。   风卷残雪,漫天蔽野。不余多时,雪已经将沈扶的那双绫鞋埋没了一半。   “陛下……到底何时才会回来?”   过了很久,沈扶哑声喃喃道。   乔英也十分为难,他思索片刻,说道:“主子久经沙场,燕梧铁骑骁勇善战,想必这一战很快就会结束的。”   “他在何处?”沈扶攥紧了袖口。“我想去见他。”   乔英:“据前线传来的情报,交战地在天度崖。前线凶险,大人万万不可前往。”   “我想去见他。”沈扶又重复了一遍。   乔英抿了抿唇,屈膝跪在了雪里,抱拳道:“主子命属下好好照看大人,属下不敢违抗圣令。大人还是听主子的话吧……”   沈扶闭了闭眸,长叹一口气。“那他呢,他可有听我的话?”   他明明说了,不让他去前线不让他去前线,可是段明烛从来不会听话。   “他总是做那些让我担心的事……”沈扶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悲戚。   乔英也不知该如何劝他,过了良久,方才低低道:“大人最是知晓主子性情。他一心要为孝贤皇后报仇,他是想手刃仇人的。”   沈扶沉默很久,终没有再开口。   --------------------   这两天的更新会比较密集,大家记得看一下目录,尽量不要漏掉哪个章节哦~   下章更新时间:6点 第136章 长云暗(五)二更   腊月二十六,北凉大将札图安率军攻打宁州。城墙上不断有巨石和箭矢袭来,城下炮火连天。   这一战,札图安是势在必得的。先前已经收到线人来报,晟军假意攻打中都,实则只是为了混淆视听。所以,北凉军的主力还是放在了攻打宁州上。再加上先前缙州知府奉上的一批军械物资,何愁打不下宁州。   然而打了一阵,他还是发觉他小瞧了这座宁州城,燕梧军加上宁州驻军,让宁州城如铁桶一般。   札图安看着眼前的形式,暗中思忖着若是硬攻,胜率会有多少。但是无论如何,只要是硬攻定然损失惨重。   “大将军!不好了!”   乱兵之中,札图安只见他的一名亲兵骑马冲破人群来到他身边。“大将军!燕梧军攻入中都,殿下不敌,只怕有危险!”   札图安神色大变:“他们是谁领兵?有多少人?”   “领兵之人名叫贺浔,燕梧铁骑足足三万人马。”   “他娘的,中计了!”   札图安大骂一句。前日夜晚收到线人消息,明明说的是燕梧军假意攻打中都,只是为了让北凉军回防。没想到是真打,还派去了三万多人马。而完颜和澈率领的人只有三千……   “殿下身边都有谁?”札图安忙问道。   “只有几名近卫。”   “……”札图安无语了。“不行,殿下有危险。”   他又望了一眼目前的形式,宁州城是短时间内打不下来了,只能高喊一声:“撤军!”   北凉军飞速撤退,宁州城很快也安静了下来。札图安担心完颜和澈的安危,只欲立马飞到中都,一路上骑马骑得飞快。   然而离开宁州城不久之后,隐约可见前方似乎有一队兵马,拦住了他的去路。   札图安拉紧缰绳停了下来,方才看清眼前的将士清一色黑漆漆的重甲,是燕梧铁骑的打扮。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这群可恶的晟人放出假意攻打中都的消息,实则派了三万大军前往中都,让他不得不回去支援,然而晟军却又在他回中都的路上做下埋伏。   札图安咬了咬牙,嘶吼一声:“杀!”   战事一触即发,两军很快混战起来,刀光剑影不断,利刃刺破铠甲的声音不绝于耳,整个旷野很快变成了人间地狱。   札图安一直在担心完颜和澈,北凉王若当真身陨,那么二王子立刻即位。然而中都又遇燕梧军攻来,王庭难保不会放弃完颜和澈。如此一来,又能与晟人求和,又能避免一场逼宫,这岂非一举两得……   想到这里,札图安心里愈发急切,手中的兵刃也渐渐失了章法。很快,北凉军渐渐落了下风。   札图安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眼前的形势,也不知该如何指挥,他正欲下令撤退,想着避开燕梧铁骑绕路回中都,恰在此时,却见侧方一队兵马奔来,他心下一悸,只怕这是晟军的援军,待人靠近,他才发现是个熟悉的身影。   “军师!”   札图安汗都快流下来了,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稻草。   韩卓骑马奔来,迅速道:“中都传来消息,王上薨逝,王庭已经乱成一团了。将军马上率兵回中都,这里有我!”   “什么……”札图安霎时面如白纸。“殿下……殿下怎么样了?”   韩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快走,从东边走绕路回中都,那边没有伏兵。”   札图安看了眼目前的形势,咬牙道:“你多加小心!”   话音刚落,札图安已经撤军,往东边奔去。   眼看着北凉军撤退,段明烛高喊一声:“于澄!带人去追札图安,给朕拿下他的人头!”   燕梧铁骑已经去追北凉军了,于澄却不放心:“陛下呢?”   “不必管朕!”段明烛督促道。“快去!”   于澄一咬牙,指了几名精锐的燕梧军:“你们几个,留下来保护陛下安危,其余人等跟我追!”   韩卓见状,搭箭张弓,利箭飞出,而于澄早已感知,长剑一挥,将箭斩成两半。   双方带来的人马大多都已经被派往中都支援,旷野之上,所剩不过数十人。双方仅剩的人停了下来,虎视眈眈地彼此相望。   韩卓放下弓,看着那人驱马上前。   段明烛身着黄绒绦穿方叶齐腰铠甲,腰间系着鞓带,没有戴头盔,只在头顶挽了一个发髻,以发冠束起。手握一把长剑,剑刃上的鲜血还未曾干涸。   韩卓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脸上神色未变,只是淡淡一笑:“看来,这次是我失手了。”   段明烛看着他,冷声道:“朕早就知道,你在朕身边安排了不止德顺一个眼线。”   日前,营中商定假意攻打中都,借此来缓解宁州的危急,然而,这只是在中军帐里演的一场戏。目的就是为了让营中的眼线将此消息传给北凉军。   韩卓笑笑:“是我小瞧了主子。”   段明烛嗤了一声:“在朕身边潜伏了近二十年,现在你倒是不装了。”   “哦?主子想说什么?”   “如今,朕是该叫你韩卓,还是——”段明烛声音一顿,缓缓抬臂,将长剑指向他。“完颜邬卓?”   “完颜邬卓……”韩卓倏得笑了一声。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当年,他出生的时候就身体十分不好,因为他娘在十月怀胎的时候,被灌过两次红花。   北凉王子嗣单薄,三十多岁的时候都没有儿子,只有两个王姬。后来,北凉王妃怀孕了,大夫说,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个男孩儿。顿时,整个王庭阖宫同庆。   除了那个有着中原长相的女人。   因为,那个女人也怀孕了。   她是晟朝的人,后来在战乱中被掳来北凉王庭,阴差阳错之下,她被派去伺候那位北凉王妃。那是她一生悲剧的开始。   北凉王虽胸怀大略,可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便是好色。形形色色的北凉女子他已经见惯了,他看上了那个有着中原长相的女子。   后来,他经常借口去探望王妃,前往金祥宫,与那中原女子见面,还强迫她在宫中耳房的小屋里翻云覆雨。当然,这一切自然都是瞒着王妃的。   等到瞒不下去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小腹渐渐隆起,被同样怀有身孕的王妃看出了异样。   王妃十分诧异,后来审讯出来,她怀得竟然是自己夫君的孩子,便从诧异变成了恼怒。如今王庭中一个孩子都没有,本以为等她生下孩子,便是长子;可不想竟然有人与她同时怀孕,若是那个中原女人的孩子提前出生,还是儿子,那她的儿子就只能是次子。   她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一次灌她红花,王妃没敢下手太重。那中原女腹痛了整整一夜,孩子竟然没能流产。北凉王面前,她一没有证据证明此事是王妃所为,二也不敢指认她。   第二次灌她红花,王妃身边的嬷嬷替她下了重手。可是不知怎的,此事传到了北凉王的耳朵里,御医及时赶到,竟然把她的孩子保住了。   后来,还是王妃先生下了儿子,北凉王册封其为世子;三日后,那个中原女子也生下了次子,是为二王子。   尊卑到底有别,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婢女所出的庶子。一应用度,仿佛有天壤之别。世子身体一向很好,那庶子却在娘胎里就带着了病气,时不时就生个病,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都在生病。   北凉王怜其底子太差,就亲自找了教武的师父给他,让他强身健体。那孩子也不负所望,身子终于渐渐好了起来,至少不再如从前那般时不时就生个病。   那个孩子长得像娘亲,有着中原人相貌。王庭里尔虞我诈,八岁的时候,他自请长大后从军,会一会那守在潆水以南的燕梧铁骑。北凉王自然是十分高兴的,可是,这却再次引起了北凉王妃的不满。   好景不长,那孩子还没长到从军的年纪,燕梧铁骑便攻入了都城。驻守在中都的禁军实在不敌,很快败下阵来,有的还被俘虏了。彼时,那个孩子刚好在宫外,乱军之中,他与负责照看他的嬷嬷走散了,他便成了晟军的俘虏。   他被关押在晟军军营里,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北凉王室的二王子,一旦身份暴露,他只会成为晟军威胁父王的筹码。北凉王不会为了他这个庶子做出任何妥协,他又何必自取其辱。况且,即便他当真还能回到王庭,也永远不能再抬起头来。   再后来,他随晟军回到了凤京府,又被送进了宫里服役,且还是去了关押罪妃的北六所。   从今往后,他只是晟宫中最低贱的奴才,再也不是北凉王庭的二王子。   大雪纷飞,模糊了面前的视线。往日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又缓缓退去。   “原来主子已经只道了……”韩卓淡淡笑了笑,“也好,早该如此的。”   段明烛紧紧盯着他,冷笑:“堂堂北凉二王子,给朕当大内总管,当真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当年,是你把我带出冷宫的。”韩卓摇了摇头。“在此之前,我本来已经认命了,我已经准备在冷宫里伺候一辈子了。可那个时候,有个小皇子对我伸出了手。”   段明烛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皱着眉。   “主子,你跟我是那么的像。一样是庶出,一样不得宠。我应该知恩图报的,你将我带出冷宫,我便愿意悉心伺候你一辈子。”   “别把自己说得那般忠心。”段明烛嗤笑道。“你后来又做了些什么?”   “主子怎能怪我呢?”韩卓无奈叹了一口气。“我明明已经认命了,已经愿意留在晟宫当一辈子的奴才了。可是主子为何要从军,为何要接掌燕梧铁骑,又为何当了这个九五之尊?!”   韩卓咬牙道:“是你让我又看到了希望!你让我当缇行厂掌印,给我大权,甚至让我批红,与我议政,今日种种,都是你逼我的!”   --------------------   这两天的更新会比较密集,大家记得看一下目录,尽量不要漏掉哪个章节哦~   下章更新时间:11点 第137章 长云暗(六)三更   “那你为何又要杀害朕的母妃!”段明烛厉声喝断他。“朕待你不薄,你要算计朕,又为何要牵扯无辜之人!”   韩卓一听,顿时哈哈大笑,良久之后道:“从前,我见过林嫔娘娘几面,她确实是个很好的人。要怪,只能怪主子太过于优柔寡断了。”   “何意?”   “栾氏掌权,把持朝政,而主子竟然听之任之,任由栾党胡作非为!既然如此——”韩卓声音一顿,“我自然该帮你一把。只有你亲政,我,才能进行接下来的事情!”   听到这话,段明烛眸子已经微微泛了红:“所以四年前在宁康宫,你派人潜伏在屋顶上,射杀了朕的母妃。”   “事到如今,我就算是承认了又如何。”韩卓面不改色。“不错,是我做的。主子做不到当断则断,那只能由我替你断。林靖瑶只是主子扫除栾氏党羽道路上的挡路石,既然如此,我替主子把这条路清扫干净又有何妨!”   “可是你杀了朕的母妃!”段明烛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今日,朕要你——血债血偿。”   韩卓大笑,咬牙道:“我伺候了你二十年,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我本不愿意跟你刀剑相向。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侍奉主子最后一程,送您上路了!”   段明烛双眸绯红,杀意尽显,紧握着剑柄的手已经青筋毕露。   “给朕杀了他——”声嘶力竭的话音刚落,段明烛与身后的三十多名燕梧军骑马冲上前去。   韩卓带来的北凉军都前往中都了,此时,他的身边也同样只剩三十多人。双方兵马厮杀,耳边尽是利刃刺进血肉的声音。   雪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冷。可是地上没有积雪,只有混着鲜血的泥泞。这样恶劣的天气,却无一人觉得冷,只剩下高亢的战意。   段明烛长剑一斩,剑锋凌厉,前方的一名北凉军已经身首异处,身子还坐在马上,脑袋却滚落到了雪地里。紧接着,他似乎感知到身侧有利刃袭来,反手一剑,噗呲一声,长剑刺穿了对方的心脏,那人不可置信地向下一看,身子歪倒下去。   下一刻,段明烛还未来得及拔出长剑,耳边一阵异样风声,他回头一看,一把长刀已经近在眼前,他已来不及以剑格挡,电光火石之间,他的一名近卫飞身上前,扑在他前方。就这样,刀刃砍在那近卫的脊背上,很快,他毙了命。   段明烛大惊,飞身下马,狠狠踹倒偷袭者,长剑一挥,将其喉管割断,鲜血如注。   此时,段明烛手中的剑已经被染成血红,望着眼前的混战,他目光如刀,带着凛冽的杀意扫过每个敌人。   手中的剑不断颤动着,段明烛嘶吼一声,长剑招招致命,倒下的人也越来越多。   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厚厚的积雪也被鲜血浸透了。伴随着一个又一个人没了气息,很快,双方战至最后两人。   段明烛拎着剑站在雪地里,脸上尽是血污,恍如修罗。手中长剑饮血,变得锋利无比。   大雪仿佛停不下来一般,已经下得半尺厚。剑尖上滴下的血落入雪中,仿佛是雪上绽放的红梅。   韩卓同样浑身浴血,他单膝跪倒在地,艰难地用手中的刀支撑着身子,抬了抬眸看着段明烛,吐出一口血沫,轻笑:“主子武功有长进了……”   段明烛紧盯着他,眸中充斥着杀意:“今日,朕定然会将你挫骨扬灰,祭朕母妃在天之灵。”   “看来,主子当真是恨极了我……可是别忘了——”韩卓站起身子,眼中的笑渐渐敛起,大声喝道。“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血从臂缚上滴落,段明烛已经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伤口了。然而,他仍是紧握着手中长剑,沉声道:“好啊。朕今日就用你教的武功,亲手杀了你。”   说罢,段明烛飞身袭去,纷乱而凌厉的气流撕裂周身散漫的雪,长剑灌满内劲,直直劈向韩卓面门。韩卓举刀格挡,兵刃相接,“铮”得一声,顿时将周围的雪震开,尖锐声响刺得头顶发麻。   随后,段明烛将剑寸寸压下,韩卓面目狰狞,额头上青筋毕露。最终,他竭尽全力挥出一击,后退了数步方才稳住身形,刀身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段明烛手腕一沉,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再次刺了出去,凛冽剑气卷起阵阵狂风,猎猎作响。   韩卓被逼退数步,腾空而起,就地一滚,然而剑气劈裂而来,手臂上却还是添了一道伤口。随后,他猛地扑了过去,长刀从头顶砍下,段明烛回身格挡,韩卓却突然踹向他的膝盖,段明烛终于躲闪不及,手上被迫松了些力道,肩膀上便多了一处新伤。   战至此时,两人几乎都已力竭,身上的伤处早已数不清,只欲在鲜血流尽之前,以手中兵刃割断对方喉咙。   这个时候,拼得只剩下耐力。   ***   与此同时。   于澄奉命率领燕梧铁骑前往中都,与贺浔汇合。   日前,北凉王新亡,王庭已经乱成一团。然而,祸不单来,晟军突然攻来,让北凉三王子猝不及防。   好在完颜和澈及时回防,能够拖延一时片刻。但是,完颜和澈先前接到线人消息,称燕梧铁骑这次是假意攻城,只会来几千兵马,却不想实际上足足有三万之众。   札图安放弃攻打宁州,率军回援。就这样,中都城下一场血战,最终还是久经沙场的燕梧铁骑更胜一筹,北凉军不敌。   而就在这时,原北凉二王子——新任北凉王献上降书,称愿意派兵镇压叛军,归还缙、雍二州,再赔偿白银五十万两。事后,叛军会交给晟国处理。   叛军,指的自然是完颜和澈。   听到城墙上宣读投降书,完颜和澈痛彻心扉,见大势已去,正欲自裁,却被下属拦下。   下属劝慰一番,完颜和澈终究不忍让手下将士们被俘虏,最终,他下令先行撤军。就这样,完颜和澈率领余下的北凉军弃城而逃。   完颜和澈一路向北,离开中都二十里之后,却被拦住了去路。他张了张口,看着面前黑压压的燕梧铁骑。看着敌方将领驱马上前,完颜和澈已然自暴自弃了。   “要杀我就给个痛快,不要折辱我。”完颜和澈说。   贺浔骑在马上,冷冷地望他一眼。   “据说,当初你并没有攻打大晟边境的意思,是胡里乞氏联合几个贵族,多次劝你以军功来拿下王位,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贺浔高声道。   胡里乞氏,是札图安的家族。   完颜和澈皱眉:“是又如何?”   贺浔取出一个包袱,扔到了完颜和澈的马下。完颜和澈看着那个包袱的大小,心下有个猜测,然后连忙下马,捡起了那个包袱打开,看到里面的那颗血淋淋的脑袋,他愣住了。   贺浔说:“我杀了札图安,只是为了给你一个教训。日后,再敢有任何侵犯我大晟边境的举动,燕梧铁骑定然会踏平整个北凉。”   完颜和澈抱着札图安的脑袋,双目赤红。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最恨你的人不是我。”贺浔说。“是你三哥,也就是新任的北凉王。”   完颜和澈露出一丝难看的苦笑:“留着我,让我和我三哥互相残杀,这就是你们晟人的目的?”   贺浔:“你们内部如何争斗,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最后说一遍,北凉军再敢有任何犯边的想法,你们北凉就会变成我大晟的疆土。”   说罢,贺浔调转马头,率军离去。徒留完颜和澈抱着札图安的人头,痛哭不已。   ***   伏尸铺满了旷野,鲜血浸入厚厚的雪中,渐渐冷了下去。漫天大雪仍然下个不停,覆盖了那血赤红的血迹。   段明烛与韩卓两人几乎都已经力竭,然而这一战,依旧未曾结束。   段明烛单膝点地,手握长剑,剑锋深深嵌入雪地,支撑着身体。他眯目看着肩处的伤口,摁压几处穴道,放缓了失血的速度,暗中调息着内力。   韩卓也同样体力不支,可是这个时候谁先倒下去,谁就彻底输了。   “韩卓。”天气严寒,段明烛的额头上却滴下了汗。“五年前,先生被栾氏逐出宫后回到了临安,沈榕夫妇以宴饮为名试图毒害他,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想起从前的事,韩卓嗤笑一声:“是。”   “绣娘盈儿以朕母妃患了瘟疫为名,骗朕强闯宁康宫,也是你做的。”   “是。”   段明烛紧咬牙关:“那一晚,朕与先生和弦歌商议营救朕母妃之事,最终议定在栾氏前往鸣山寺上香的那一日动手,也是你将此事暗中告知栾氏的。”   “主子说得都没错。”韩卓无奈笑道。“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主子把一个叛徒放在身边十余年,如今得知真相,滋味不好受吧?”   段明烛握剑的手隐隐颤抖着,睚眦尽裂:“朕杀了你……朕杀了你!”   他耳中轰鸣,已然受伤严重,却还是拼尽一身内力握剑刺去,天寒地冻之下,两把灌满内力的兵刃相撞,伴随一声刺耳的交鸣,两把兵器竟然同时折断了。   段明烛弃了剑,低吼一声,飞身上前,掌心挥向韩卓面门,韩卓抬掌相接,二人在半空中对了一掌,伴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巨大的内力令地上的雪突然扬起。远处,干枯的树干也倒了下去,气流纷散。   段明烛落地后,一口血呕了出来。反观韩卓同样面色苍白无比,血从唇角溢出。   趁着韩卓受伤之际,段明烛也顾不上自己同样内伤严重,不要命一般再次扑了过去,狠狠掐住了韩卓的脖子。韩卓紧皱双眉,抓住他的手腕,试图挣扎,然而,段明烛却纹丝不动,他的另一只手握拳,狠狠击向韩卓的太阳穴,一连数下,震得他虎口发麻。   韩卓受重创,晕头转向之际,腾出一只手握住段明烛的手肘狠狠一掰,骨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段明烛却依旧没有放开他的脖子,只继续砸他的头,韩卓口鼻不断出血,最终,段明烛捡起那柄断剑,大吼一声,分毫不差地刺入了韩卓的心脏,顿时,鲜血如注,喷溅了段明烛一脸。   韩卓痛叫,已经没有半分反抗的力气了。   段明烛面目狰狞,恍如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你杀了朕的母亲,朕便亲手送你上黄泉。”   韩卓张了张口,血糊住了他的喉管,话音十分不清晰,脸上癫狂的笑也十分难看:“主子已身中剧毒……无解……”   段明烛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他尤觉不够,拔出剑来,再次从高处捅入,一连数次。最后一下,断剑还在韩卓的身体里搅动了几下。   韩卓痛得连叫声都没有了,只最后吐出几个字:“黄泉路上……会有主子相陪的……”   看着韩卓终于彻底闭上了眼睛,段明烛踉踉跄跄站起身来,使劲踹了踹他,韩卓却已经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段明烛笑了,他的笑声如同一缕游魂缥缈在天地间。   报仇了。他终于给林靖瑶报仇了……   他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滴落在白雪之中,仿佛绽开的红梅。   在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沈扶。   他明明答应过沈扶,不会再上前线,不会把自己弄一身伤。只可惜,这次又食言了。甚至他不知道,这一次,他还能不能回得去……若是沈扶看到他这一身是血的样子,会不会很生气……   最终,段明烛力竭,再也握不住剑了。断剑从他手中掉落在地,段明烛向后仰了下去,倒在了雪地中,闭上了眼睛。   一场恶战,终于结束了。   北风未歇,雪飘落在地,覆盖住了雪地上的红梅,也为倒在血泊中的人盖上了一层被子。   不知过了多久,雪已经停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大雪将所有打斗的痕迹尽数掩去,整个旷野茫茫一片,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夜里,远远听见马声嘶鸣,十几个人下马,在旷野中翻找着尸体。一双白色的绫鞋缓缓走到段明烛身边,苍白瘦削的手拂去他身上的积雪,随后将他背了起来,最终亦步亦趋地背着他离开了。   --------------------   这两天的更新会比较密集,大家记得看一下目录,尽量不要漏掉哪个章节哦~   下章更新时间:16点 第138章 寒声碎(一)四更   三日后,北凉王室正式献上降书,归还缙、雍二州,并赔偿白银五十万两。持续了数月的一战终于结束了,以北凉战败而告终。一场大雪之后,仿佛一切都万籁俱寂了,北境十三州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沈扶坐在床畔,望着榻上正在昏睡的段明烛。只见他双眸紧闭,唇色苍白。   沈扶不由想起了昨日军医来为其诊治之时,发生的事情。   军医为段明烛诊了许久的脉,说:“陛下身中数刀,失血过多,若要痊愈,至少需要悉心调养数月。但这还并非是最要紧的。”军医回头看了看段明烛,视线落在他苍白的面容上。“要紧的是,陛下脉象一直漂浮不定,时急时徐,似中毒之状。但究竟所中何毒,恕老朽无能为力。”   沈扶顿时心下一悸。   军医站起身来,冲着沈扶躬身行了一揖:“老朽以为,当立刻护送陛下回京,请宫里的御医为其诊治。”   军医离开后,沈扶坐在床畔,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段明烛,一动不动。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多少次坐在旁边,看着段明烛昏迷不醒了。自从五年前,孝贤皇后逝世,段明烛大病一场,接连数日高烧不退,他就体会到了这种无能为力感觉。   而今日相比从前,更是有之过而无不及。   沈扶神色悲痛,望着他的主上,他的学生,他的恋人如今的这个模样,只觉心如刀绞。   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沈扶都未曾察觉,他的眼眶里何时变得湿润。直到一滴眼泪滴落在段明烛的脸颊上,他才回过神来。正欲擦拭之时,却见段明烛缓缓睁开了双眸。   “……陛下?”沈扶微微一惊,眼底浮现出一丝欣然。“陛下醒了?”   段明烛想抬手抚他的脸颊,然而手臂却仿佛有千斤重,怎么抬都抬不起来:“先生……怎么哭了?”   “我没事。”沈扶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你的伤可还疼?”   三日前的一番厮杀,如今段明烛身上没有一处不疼的。他却只是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丝勉强的笑:“不疼了。”   沈扶明明知道这句话不是实话,却还是没有说破,只是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先前,北凉王室已经奉上降书,签订协议,北凉与大晟五十年无战。”沈扶温声道。“陛下,我们可以回京了。”   段明烛点了点头,轻声说:“对不起,青砚,这次又没听你的话。”   非要上战场,非要把自己弄一身的伤。   沈扶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悲伤,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一日过后,大军踏上了回京的路途。然而这一路上,段明烛都十分嗜睡,每日清醒不了几个时辰。军医说,这有可能是陛下本就失血过多,身子乏力;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身上中的毒。   沈扶曾经过问军医,究竟是何毒,军医却也说不上来。只道那毒已经通过伤口,彻底融入了陛下的身体里。   半个月后,大军终于回到了凤京。燕梧铁骑大败北凉军的捷报早已传回京中,凤京百姓夹道相迎,跪于官道两侧,高呼“吾皇万岁”。然而,这样喜庆的日子,却没有人能看到燕梧铁骑主帅——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容颜。能看到的,只有马车上紧闭的窗。   回宫之后,太医院所有的御医早已候在了养心殿。段明烛难得醒了过来,只是脸色苍白,精神不济,看上去十分虚弱。   几位御医轮流为其诊脉,随后站到一旁,低声商议了一番。沈扶忍不住走上前去,低声询问:“敢问陛下身子如何?”   赵德林斟酌片刻拱手道:“从脉象上来看,陛下确实是中毒了。但究竟是何毒,臣等尚无定论,需要回太医院仔细商讨一番,方能定论。此毒十分罕见,既能让人嗜睡,又会影响心神。如今,臣只得先给陛下开一些压制毒性蔓延的药。”   沈扶忙问:“有几分把握能够解毒?”   赵德林想了想,说:“大概,七成。”   沈扶闻言,神色依旧十分凝重。   “青砚。”   榻上突然传来一声轻唤,沈扶走上前去,轻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有御医在,你不要太过于担忧。”段明烛说。“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沈扶不知御医的话有几分真,却还是点了点头。   段明烛轻声说:“我有些困了,想睡一会儿。”   沈扶忍不住心里叹了一声,不欲再打搅他歇息,遂替他放下了床帘,准备离开。时隔三年,重回京城,他先前答应段明烛接任吏部侍郎一职,还要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如今也总要先去吏部看看。   “那陛下好好歇着,我晚上再来探望。”沈扶说。   段明烛颔首,待沈扶离去,其余几位御医也都退下了,屋子里只剩下段明烛和正在开方子的赵德林。   “赵德林。”段明烛淡淡唤了一声。   赵德林闻言,连忙放下笔,走到榻前,望了望床榻上的段明烛,只是隔着床帘,看得并不十分清晰:“陛下。”   段明烛沉默许久,说道:“你已经诊出朕所中何毒了,是不是?”   赵德林哑然道:“陛下……”   “是碧落三旬吗?”段明烛问道。   赵德林一听,身子重重打了个寒颤,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觉察到他的反应,段明烛神色并没有什么动容,似乎一切都在预料当中:“看来是了。”他微顿片刻,默默道,“先前还寄希望于朕猜错了……如今看来,确实是碧落三旬。”   碧落三旬,顾名思义,中毒三旬之后,便会魂归碧落。   “陛下,此毒相传出自北凉极寒之地,医书上称中了碧落三旬之后,起初会身体麻痹,嗜睡,身子虚弱,随后五感渐渐消失,最终……”赵德林不忍继续说下去了。“如此稀奇的毒药,陛下……陛下是如何中毒的?”   段明烛不由想起那日他与韩卓决战,韩卓临终前那最后一句话。黄泉路上,会有他相陪。   段明烛自嘲笑笑,不欲多言,只转了话题:“方才,多谢你替朕瞒着先生了。”   赵德林连忙跪地,磕了一个头:“陛下,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臣……臣接下来该怎么办?还请陛下赐教。”   段明烛摇了摇头:“碧落三旬无解,朕又有什么办法。”   赵德林抬起头,看着他,眸中不禁泛出泪。   “你替朕瞒着就好。朕还要处理一些事情,还剩下九个月的时间,够了。”段明烛说。“尤其是长公主和靖安侯那边,务必要瞒得密不透风。阿姐她快到产期了,万万不能让她知晓真相。”   “是,臣遵旨……”   段明烛道:“若是先生问起来你能否解毒,你该如何作答?”   赵德林心头一震,说:“臣会说,臣竭尽毕生所学,定能为陛下解毒。”   段明烛点了点头:“答得不错。”   赵德林愧疚地低下了头。   ***   此后,段明烛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起来,每天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楚酌和已经有九个月身孕的段云岫来探望过几次,却都被拒之门外。   养心殿的人只说陛下无恙,但是受了些伤,需要静养。楚酌和段云岫也无奈,只得离去。   西暖阁里,只有沈扶和御医能进得去。到了用药的时辰,沈扶总会亲自去喂他用药。   “你今日的气色看起来好些了。”沈扶手中端着药碗,轻声道。   段明烛唇上毫无血色,却还是弯出了一个笑容:“我也觉得今日身子舒坦了些。赵德林说,再过段日子就能痊愈了。”   沈扶面容稍缓,看着他病中的气色,心里却依旧痛得彻底。   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多月,段明烛已经几乎无法下榻了。不仅越来越嗜睡,即便是清醒的时候,也看上去昏昏沉沉的。   这明显是病情加重的模样。   而且,自从段明烛回京之后,就始终没有上过早朝,更无法批阅奏折。养心殿外,朝臣想见陛下,也都无法见到。久而久之,朝中积压的公务越来越多,群臣们也不由发起牢骚来。   毕竟,自从陛下回京,他们就始终没有见过圣颜,陛下到底怎么了?为何不能与大臣们见面?   流言四散,纷至沓来。有人说陛下病重,昏迷不醒,更有甚者,称陛下还在北凉,根本没有回来。   这段时间里,每天都有几十名大臣聚在养心殿外,却都无法见到陛下。就连内阁首辅向涟也来过一次,要求面见圣上,却被沈扶拦下了。   劝说群臣离开之后,沈扶走进西暖阁,准备服侍他用药。恰好段明烛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沈扶接过下人端上来的药,用药匙喂给他。   “方才听到外面似有喧嚣之声。”段明烛半睁着眸,虚弱地看着他。“是不是朝臣们想见我?”   沈扶点了点头,将喝完的药碗放到一旁:“不过我已经让他们离开了。你尚在病中,不宜面见朝臣。”   段明烛无声一叹:“许久不曾临朝,他们有怨言也是应该的。这些日子定然积攒了不少折子,可是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他声音稍顿,又道:“沈扶接旨。”   沈扶一听,连忙放下空药碗,跪地平掌相叠,敛目候旨。   段明烛垂眸沉思片刻,轻声道:“卿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沈扶,任职云州知府三载,德重恩弘,施仁布泽,布政使司奏闻,朕欣然之。近朕体有微恙,累压公务繁多,今特许卿入内阁,为文华殿大学士,加授三品吏部侍郎,赐太子少师,代朕行批红之权。望卿恪尽职守,不负朕望。”   沈扶闻言,神色剧变:“陛下岂能……”   段明烛从枕边取来圣旨,递给他:“先生,接旨罢。”   沈扶一时十分无措。   段明烛轻叹:“先生,帮帮朕。”   沈扶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心里十分不忍。最终,他双手接过圣旨,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叩地:“臣……遵旨。”   --------------------   这两天的更新会比较密集,大家记得看一下目录,尽量不要漏掉哪个章节哦~   下章更新时间:21点 第139章 寒声碎(二)五更   此后,沈扶愈发忙碌起来。白天要处理内阁和翰林院的公务,下午要去养心殿探望段明烛,服侍他用药,晚上就留在养心殿批阅奏折。   如此,半个月过后,朝中积压的折子都已经处理完毕,有条不紊地下发六部。   但是,段明烛的病情却完全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进餐越来越少,喝下去的药也总是吐出来。御医来诊治过几次,只说过几个月能够痊愈,但是他的气色分明是越来越差。   沈扶愈发忧心忡忡。   朝堂上事务繁多,入春之后,南方不少州县江水泛滥,淹没了田地,导致百姓们颗粒无收。有人上奏,江南一带,田税可适当减免,少了的税收可从桑业、渔业处补。   沈扶照准了。   但是,这份折子很快引起了他人的不满。江南的桑业、渔业,大多被一些地方豪绅把持着,这些豪绅多半与当地的地方官甚至京官相识,莫名加重他们的税收,自是不乐意。   但这折子已然被沈扶批了红,发到户部了。   无独有偶,像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但沈扶一心只在段明烛的病情上,哪里顾得上批这些折子会不会得罪什么人,他也不屑这些事。   不出几日,沈扶便瞧见了一道奏折——他被弹劾了。   奏折上称,文华殿大学士、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沈扶把持朝政,乾纲独断,误国殃民,罪应下狱。   沈扶面无表情,瞧了一眼上奏之人的名字——都察院监察御史钱彬,此人还是向涟的学生,他的同门。   沈扶神色不变,没有在这份折子上做任何批示,将其留中。   又过了几日,弹劾他的折子渐渐变得多了起来,曾经与他熟悉的,不熟悉的,如今都在参奏他。   段明烛的病情仍然没有任何好转,而且还在不断加重。昨日已经开始喝不进药了。这让沈扶越来越忧心。   这一日清晨,沈扶探望完段明烛,正欲去一趟翰林院,刚出西暖阁,似乎听到远处有喧哗的声音,他微蹙双眉,出了养心殿,才发现一群身着朝服的官员聚于门外,吵嚷着要见陛下,侍卫们在强行阻拦。   沈扶走上前去,蹙眉道:“你们在干什么?”   有人说:“陛下都多久不曾临朝了,我等要见陛下!”   “对!要面见陛下!”“我们要进去探望陛下!”   吵嚷声不绝于耳,沈扶不禁斥道:“住口!陛下有恙在身,不见任何人。”   “沈扶!你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如今你代行批红之权,焉知不是你狐媚惑主,以至陛下久不临朝!”   听着这难以入耳的言辞,沈扶蹙眉看过去,只见此人正是前几日上过折子的钱彬。   “让我们看一眼陛下!确认陛下不是被你迷惑了!”又有人高声道。   “陛下重疾在身,你等还在养心殿叫嚣,扰陛下静养。”沈扶忍无可忍,沉声道,“来人,给我全部拿下!”   侍卫们领命,立刻将其那几名官员拿下。   “沈扶!你说陛下身染恶疾,又为何不让我等前去探望!你狼子野心,把持朝政,陛下在你手中定然难有痊愈之日!”   沈扶看着他冷笑一声:“钱彬,本官已经遣人调查你与松江府地方豪绅勾结之事,不日便会找到证据。你是收受了多少钱财,替他们来弹劾本官?”   “勾结?笑话!我不过一名小小的监察御史,何来与地方勾结?”钱彬试图挣扎侍卫们的钳制却无果,仍在大声叫嚷。“沈扶你胆大妄为!圣上是被你蒙蔽了!”   沈扶不欲多言,只冷声道:“押下去。”   钱彬等人因搅扰圣上静养之罪名,被处以戴枷罚跪三日,地点是午门。如此一来,每日官员们来来往往,都能看得到有人戴着枷锁罚跪在午门。   但是,此举却没能起到太大的警示作用。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沈扶不仅任职内阁大学士,本就有票拟之权,如今还代行批红,朝中大小事宜,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这愈发激起了一些官员的愤慨。   但沈扶却并不理会这些声音,亦或是根本无暇理会。他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公务似乎永远都忙不完。   这一日,从内阁离开之后,沈扶正欲前往养心殿,然而下轿之时,但觉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然而下一刻,却被身侧一人扶住了手臂。   沈扶抬头一看,拱了拱手:“原来是楚大人,多谢了。”   楚酌回了一礼:“沈大人气色不佳,近来可是过于劳累了?”   沈扶缓缓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无妨。楚大人可是来找陛下的?”   楚酌敛了敛目,说道:“我是来寻沈大人的。”   沈扶闻言,自是知晓楚酌有话要说,于是屏退了他的侍从。   两人就站在这养心门,楚酌略作思忖,低声道:“我虽不知陛下如今情况如何,但是沈大人坚决不让朝臣们面前陛下,就连太医院都缄口不言。那我猜测,陛下病情应当不容乐观。”   沈扶未言,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楚酌抬眸,看着他:“如今朝中流言四起,即便沈大人自己不在意,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沈大人要早做打算。”   “你要我做什么打算?”沈扶喃喃道。“太医院断言,至少有七成的把握能够医治好陛下。”   “御医的话可不可信,你我都知晓。”楚酌始终望着他,“敢问沈大人,最近这几天,陛下的病情有进展吗?”   闻言,沈扶神色一滞。   这些日子以来,段明烛的身体每况愈下,完全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赵德林说他有七成把握能够解毒,他隐隐猜测,赵德林没有说实话。   一想到段明烛的病况,沈扶的脸上虽然并没有什么动容,但眼底那无悲无喜的神色,仿佛是一处空洞,凄凉而萧瑟。   楚酌望着他,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道:“我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不出几日,朝中会有让景王殿下回京的声音。沈大人要早做打算。”   说罢,他欠了欠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   沈扶仍然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   这两天的更新会比较密集,大家记得看一下目录,尽量不要漏掉哪个章节哦~   下章更新时间:0点 第140章 寒声碎(三)一更   三日后,朝中果然出现了一道折子,称圣上病重,难以临朝,然圣上如今并无子嗣,当请景王段明煜回京,代为监国。   至今为止,段明煜在潭州封地已经五年了。按照大晟祖制,藩王无诏不得进京,然而这个时候有人上奏让他回京,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清楚。   若是段明烛有什么万一,继任皇位的,也只能是段明煜。更何况段明煜是先帝嫡子,还曾经是太子,他若即位,名正言顺。   但是,一旦让段明煜回京,这等于向天下人昭告,圣上病重,时日无多。   沈扶自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很快,这道折子被驳回了。沈扶下令,再有敢上奏让景王回京的,一律严惩。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那些前赴后继的人,迎景王回京的声音越来越大。沈扶雷霆手腕,命玄羽卫将那些人全部拿下,立刻押到午门外,杖一百。   那些人丝毫不惧,午门外血肉横飞,那些人大骂沈扶专横跋扈,一手遮天,甚至还将其与前内阁首辅栾鸿相提并论。   沈扶毫不在意,只作未闻。照常像从前一样,一心都在朝政公务和段明烛的病情上。   早朝之后,楚酌看着沈扶从奉天殿离开,他的身影相较从前,似乎变得更加单薄,也更加落寞。   这一日,昭狱传来消息,钱彬在狱中自裁了。临终前留下仅有四个字的血书——奸臣误国。   沈扶看着那份血书,面无表情,随手将其扔进了炭盆里,随后起身准备离开,似乎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刚刚走出文华殿,却见内阁首辅向涟正站在殿前。   沈扶望着他片刻,随后走上前去,行了一揖:“见过老师。”   向涟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沈少师,如今你我为同级,不必再向我行礼。”   沈扶面不改色,道:“学生执弟子礼。一日为师,终不可废之。”   向涟目光肃然:“哦?沈少师还认向某这个老师?”   沈扶:“老师何出此言?”   向涟:“你等步入朝中第一日,向某就曾说过,为官者,上正其品,下正其行。现在,向某倒是要问问,沈少师如今所做作为,可还当得起这几个字?”   “学生奉公如法,为陛下尽忠竭节,不知做错了何事,引得老师动怒。”沈扶说。   “钱彬是你同门,无端被你下狱,如今自戕于狱中。”向涟紧盯着他。“你难道就没有一句解释吗?”   沈扶依旧神色不惊:“钱彬此人,勾结豪绅收受贿赂在前,惊扰圣上静养在后。被学生警告一番过后,仍不知悔改,竟蛊惑其他几名官员联合请奏藩王入京,此有违大晟祖制。此外,先前,学生派玄羽卫前往松江府,探查钱彬受贿证据。他听到风声,畏罪自戕,难道老师不分青红皂白定要将此事归咎于学生吗?”   向涟:“如今并无实证,沈少师就已经定罪于他人了吗?”   沈扶许久未言,沉默片刻,方才道:“学生效忠于陛下,并不认为有哪里做错了。”   向涟长叹一声,说:“你效忠的应当是大晟,是江山社稷。陛下病重多日,久不临朝,而你沈青砚却反对景王殿下回京,难道你当真想一直这般把持朝政,你想当摄政王不成?”   “学生从不曾作此想。”沈扶蹙了眉,抬眸直视着向涟。“先前陛下亲征北境,率领燕梧铁骑打退北凉蛮夷,为大晟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圣体抱恙,老师却一心扶持景王殿下,敢问——居心何在!”   四目相对,师生二人互不相让,来来往往的官员越来越多,却都远远地避在一旁,以免殃及池鱼。   最终,向涟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青砚,你曾是东宫辅臣,景王殿下是先帝嫡脉,他才是真正的太子。”   “那陛下呢?”沈扶蹙眉看着他,“陛下也是我的学生,他从不曾做错过什么!”   向涟仿佛已经不想再多言,声音里仿佛也添了几分疏离:“青砚,看在师生一场的份上,向某最后再送你一言。古往今来,摄政之臣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你执意如此,莫要后悔。”   沈扶闭了闭目:“多谢老师告知,只不过时至今日,学生早已不在乎什么身后之名了。”   只要段明烛能够快些好起来,只要大晟长治久安,哪怕他沈扶被千夫所指,众叛亲离,哪怕将来的煌煌史册上被史官指摘,被世人辱骂,他都不在乎了。   若是段明烛无法好起来,那些身后之名,一文不值。   向涟无奈摇头:“汝心之固,固不可彻。”   沈扶面不改色:“知我罪我,其惟千秋。”   向涟不欲再与他多言:“既然如此,今起你我师生情谊已断,日后且好自为之罢。”   沈扶闻言,目光中无悲无喜,神色间再无任何动容,只点了点头,敛衽跪地,恭敬叩首,只当拜谢昔日的师恩。   向涟已经离开了,众人也渐渐散去。   沈扶无神地跪了许久,最终缓缓起身之时,却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他皱了皱眉,正欲强撑着离开,然而他踉跄了一下,仿佛再也坚持不住了。   “青砚!”   就在他的身子快要倒下去的时候,有人突然间从身后扶住了他。   沈扶回头一看。   “……你怎么来了?”   游逸卿看着他嘴唇发白的模样,叹气道:“你这是何苦啊!跟老师闹成这样……”   沈扶缓了片刻,摇了摇头说:“你还是走罢。我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上了,不想再连累你……”   游逸卿焦急地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们是同门啊!”   沈扶无力地说:“我已经被老师逐出师门,不必再唤我同门了。你再这样,当心他也不认你了。”   “我不!就算我们不是同门,那也是同僚,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啊!”游逸卿忙道。   沈扶抬了抬眸,看着他。   游逸卿又叹了一声:“其实,我觉得老师这么做是不对的。大晟祖制,藩王无旨不得进京。陛下还在,那些人执意让景王回来又是什么道理?青砚,这次我站在你这边!”   沈扶看着他:“君舒……”   游逸卿认真地道:“我这个刑部尚书在朝堂上,还是能说得上话的。我要让整个朝堂知道,你不是孤臣。这一次,我站在你和陛下这边!”   沈扶低声道:“多谢了……”   “但是你要保重好身体啊。”游逸卿神色十分担忧。“你要是没了,那我不就成孤臣了!”   缓了片刻,沈扶方才眩晕的感觉消退了不少,唇色却仍有些泛白。   “放心便是。陛下痊愈之前,我绝对不会倒下去……”   游逸卿信不过他,但也不便再多劝,他只道以沈扶的性子再怎么劝也没什么用。但是看着沈扶这副样子,他仍旧十分担心:“你啊,最好说到做到。”   沈扶不欲再多言,他心里还记挂着段明烛,于是转身缓缓地离开了。徒留萧瑟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   汝心之固,固不可彻:出自《列子·汤问》   知我罪我,其惟千秋:出自《孟子·滕文公下》   这两天的更新会比较密集,大家记得看一下目录,尽量不要漏掉哪个章节哦~   下章更新时间:6点 第141章 寒声碎(四)二更   自那日之后,向涟一连数日称病在家,不来内阁处理政务,也不再过问朝中之事。然而,向涟身为内阁首辅,学生遍布整个朝野,他们竟宣称向涟是被气病的,还将此事归咎到沈扶的身上。   仍旧有不少人坚持让景王回京监国,沈扶一律不予准许。于是,越来越多的官员指责他,甚至辱骂他忘恩负义,欺师灭祖。但是,沈扶依旧恍若未闻。   这一日午后,沈扶来了养心殿,门口的贺浔向他拱手行礼。   “陛下今日如何?”沈扶问道。   贺浔低声道:“早晨用了一碗米粥,没喝几口就睡下了,到现在还没有醒。”   沈扶没有再说话,走进了西暖阁,望着床榻上的段明烛。肉眼可见,这些日子以来他瘦了太多,整个人看着毫无生气。   沈扶掩了眸中悲色,命下人去将今日的药取来。片刻过后,他似是听到床榻上传来一声轻唤。   “……青砚。”   沈扶回头,走到床畔落座,望着段明烛微微睁开的双眸。   “陛下醒了?”   段明烛的气色很差,可是心上人近在眼前,他还是努力地扯出一丝笑容。   “青砚看着都憔悴了。这些日子是不是太忙了?”   沈扶看着他的模样,突然一阵心如刀绞,却还是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温声说:“翰林院的事务都交给旁人了,内阁中也有其他几位阁老。如今朝中也没什么大事,不忙的。”   段明烛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脸颊靠着他的掌心:“可是我听说,早朝上你又动了怒,发落了几名官员。”他抬了抬眸,轻声说,“青砚,生气伤身。”   沈扶身形微微一僵。今天早朝上又有人上奏,要让景王回京。起初沈扶还不想发落那人,直到此人口出狂言,称陛下龙体每况愈下,一旦山陵崩,整个天下都会大乱。此言既出,整个朝堂都安静了,沈扶忍无可忍,以大不敬之罪将其下狱。   如今,沈扶并不想让他过于担忧,于是低声道:“你尚在病中,朝中诸事交给我便是,你安心养病为重。”   “青砚,让明煜回来吧。”段明烛说。   沈扶一怔:“……什么?”   段明烛默默道:“算起来,明煜去潭州已经五年了。世子应该也有三岁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呢。”   沈扶微怔。   当初,段明煜前往潭州封地,次年,段明烛做主给他赐了一桩婚事,潭州巡抚高允之的女儿正值芳龄,两人成了亲,婚后也算琴瑟和鸣。又过一年,景王妃便产下一子,段明烛下旨册封其为景王世子。   “让他带着世子和王妃进京,我想看看他们。”段明烛说。   沈扶闭了闭眸,突然感觉眼眶里一阵酸涩。段明烛究竟是因为单纯想看看他们,还是已经有了传位给段明煜打算?沈扶不敢想,更不敢问。   段明烛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于是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明煜是我弟弟,世子是我侄儿,许久不见,确实想他们了。从前你不是最在意明煜了吗?难道不想见见他?”   “好……”沈扶强忍着悲痛,将眼泪收了回去。“我回去就拟旨,让景王殿下携世子和王妃进京。”   段明烛点了点头。   贺浔送来了药,沈扶将其接了过来,用药匙喂给段明烛。段明烛喝得很慢,却还是将一碗药尽数服下。   沈扶从怀中取出帕子,替他擦拭了一下唇角:“你好好歇着,我要回内阁了。”   段明烛最后握了一下他的掌心,嘱咐道:“别太累了,青砚。”   沈扶给他盖了盖被子,随后便离开了西暖阁。   殿外,贺浔正站在外面候命。有韩卓的先例在前,沈扶再也不放心让别的什么人靠近段明烛,于是将整个养心殿的侍卫全部换成了燕梧铁骑,贺浔也成了这养心殿的侍卫统领。   刚走出养心殿不远,前往内阁的途中,沈扶却突然想起有一份重要的折子还落在书房里。他不禁暗叹一声,最近忙公务忙得记性仿佛都变差了。   于是,他又折回养心殿准备将折子取来,然而,隔得很远他便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是西暖阁那边传来的。   沈扶担忧段明烛出什么事,快步朝西暖阁的方向走去,推门而入,只见段明烛侧卧在床边,将方才喝进去的药全吐了出来,贺浔满目焦急,在一旁替他拍着背。   前几日沈扶就听说段明烛已经喝不进药去了,今日看到他用药时还算顺利,本以为病情有所进展。却没想到,方才段明烛都是强忍着将药喝下去的,只是为了不想让沈扶过于担心。   沈扶心如刀绞,眼眶立刻泛了红,他走上前去,贺浔见状,立刻让开了地方。   沈扶替他拍了拍背,等他吐完了,才用帕子将他唇上的药渍拭去。   段明烛已经精疲力尽,却还是有气无力得握住了沈扶的手腕:“别……别将此事告诉青砚。”   “……”   听到这句话,沈扶顿时愣住了。   他下意识望了贺浔,只见贺浔也微微一惊,随后神色躲闪了起来。   沈扶一只手被段明烛抓着,于是抬起另一只手,掌心轻颤,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然而,段明烛却毫无反应。   沈扶的心脏仿佛猛地停跳了一拍。   “听到了没有?”没有得到回话,段明烛追问了一句。   沈扶双眸泛了红,他看了眼贺浔,贺浔满面愧疚,替他答了一声:“属下遵旨。”   段明烛太疲倦了,重新躺回床榻上,闭上了眼睛。   “陛下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西暖阁外,沈扶哑声问道。   贺浔垂首道:“先前御医就说过,中了碧落三旬后会嗜睡体虚,随后五感渐渐消失。大概在半个月前,陛下的眼睛就看不见了。”   沈扶眼眶里泛起一阵潮湿,他深吸一口气,又问:“他一直让你们瞒着我,是吗?”   “是……”   沈扶沉默许久,直到眼泪从眼眶中滚落,他侧过身去,声音微颤:“赵德林说,他有七成把握能解毒,也是骗我的?”   “……”贺浔不忍再言。   沈扶仰起头,闭了双眸。怪不得他要让段明煜回京,还要带着世子一起回来。如今,他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后事了……   沈扶忽觉心如刀割,转瞬间怆然泪下,却又担心让屋子里的段明烛发现异样,只能紧紧抿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沈大人!”看他险些站不稳,贺浔忙扶住他。   沈扶缓了片刻,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随后,他收回了手,步履维艰地离开了。   --------------------   这两天的更新会比较密集,大家记得看一下目录,尽量不要漏掉哪个章节哦~   下章更新时间:12点 第142章 寒声碎(五)三更   次日,养心殿传出旨意,命景亲王携世子及王妃进京,由前去传召的玄羽卫亲自护送。圣旨一出,朝堂上那些叫嚣着沈扶把持朝政的声音也没有了。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份圣旨是沈扶代拟的。   又过了几天,靖安侯府传来消息,长平长公主段云岫顺利产下一子,母子安康。消息传进宫里,段明烛尚算欣慰,于是提出想见见外甥。只是段云岫还在月子里,无法出门,于是,楚酌就带着孩子进宫了。   西暖阁里,楚酌跪拜行礼,段明烛免了他的礼。奶娘抱着孩子上前,段明烛眯了眯眸,想看看孩子的相貌,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还是看不清楚。   段明烛抬了抬手,楚酌见状,上前接过奶娘怀里的孩子,靠近些许,让段明烛触上了孩子的脸颊。段明烛手上一顿,当他发觉自己的触感也在渐渐消失,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这一切,都被楚酌看在眼里。他望着段明烛如今虚弱地模样,想说什么,然而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孩子取名了吗?”段明烛问。   “公主已经为他取名了,择‘枫浔’二字。”楚酌低声道。   “楚枫浔。”段明烛念了一句这个名字。“等他长大几岁,就找师傅好好教他武功和兵法。若将来可堪大用,朕……会让他接管燕梧铁骑。”   楚酌抿了抿唇:“微臣斗胆,可否请陛下亲自教他?”   听到这话,段明烛无神的眸子里露出苦笑:“朕已时日无多,只怕看不到他长大了……”   “陛下……”楚酌眸中一热。“陛下可是杏林圣手,当真……没有办法吗?”   段明烛摇了摇头:“让奶娘把孩子抱出去罢……屋子里药味重,他定然不喜欢。”   于是,奶娘上前接过孩子,行礼后退了下去。   沉默了片刻,段明烛轻声道:“别难过了。回府之后,别让阿姐看出异样。她还在月子里,不能情绪大起大落。”   楚酌没让自己落下泪来,只是低声道:“臣遵旨。”   说罢,楚酌抬眸,望着段明烛苍白的面容,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地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容禀。”   段明烛:“你说。”   “……”楚酌低下了头,“多年前,臣曾经瞒着陛下做过一件事情。这几年来多次想起此事,十分愧对君恩。如今想向陛下坦言,望陛下治罪。”   段明烛神色未改,只道:“你是不是想说,当年青砚欲离开京城下放地方,朕用了药让自己一连数日高烧不退,试图用这样的方式留下他。最终,是你将真相告知于他的?”   楚酌闻言,抬头看他,神色微变:“原来陛下……早就知道这件事……”   回想起往事,段明烛无奈笑了笑:“本来是不知道的。只是朕到底还是有所疑,便让贺浔去暗中查探青砚那几天曾经接触过谁,去了什么地方。结果过了几天,他告诉朕他什么都没查到。可是以他的本事,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可能什么都查不到?”   说到这里,段明烛声音一顿。   “那时候朕就猜到,此事或许与你有关。贺浔一向忠于朕,可他受恩于楚家,所以他宁愿冒着欺君的风险,也不愿让你被朕治罪。”   听到这里,楚酌已经惭愧地抬不起头,他跪在榻前,深深得叩下头去:“臣让陛下与沈大人分别三年之久,都是臣的错……罪臣楚酌,叩请陛下治罪。”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段明烛还是转头望过去,冲他伸出了手:“起来罢,朕没有责怪于你。毕竟,当年你这样做,也是为朕的身体着想。更何况,即便没有你,那个时候的青砚也是一定要走的。”   楚酌抬眸,看着面前那只苍白的手,心下又一阵愧疚涌来。他没有想到,段明烛不仅没有责怪于他,且还愿扶他起身。   最终,楚酌低了低头,虚虚地扶了一下他的手,站起身来。   ***   楚酌离开了西暖阁,贺浔将他送出了养心殿。楚酌将方才的事告诉了贺浔,贺浔也一样没有想到原来段明烛早就知道真相,顿时心里同样一阵愧疚。   不多时,楚酌便转移了话题。   “你方才说,沈大人许久没来看过陛下了?”楚酌问道。   贺浔如实道:“两日前来过,但是主子近来状态越来越差,每天只能清醒两个时辰。自从沈大人进了内阁,也经常忙得没有时间过来。”   “如今,向首辅称病不出,内阁其他人不敢擅专,所有的事务都压在了沈大人身上。”楚酌目光微有失意。“更何况,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沈大人在害怕,他怕看到陛下的病情进一步恶化。”   两人走在小径上,沉默了许久,任凭气氛愈发沉重。   良久过后,贺浔忍不住问:“公子,当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吗?可是主子还那么年轻,怎么就……”   楚酌怅然一叹,抬眸望向远处。“天不假年……”   贺浔仍然无法接受,心底涌起近乎绝望的痛。   “去民间找找大夫罢。”楚酌闭了闭眸,止了步伐。“发布告示,若有名医能医治陛下的病,赏金万两。”   “什么?去民间找大夫?”贺浔大惊。“这相当于把陛下病重的消息昭告天下,这……沈大人会同意吗?”   “会的。在他的眼里,陛下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楚酌缓缓睁眸。“这也是最后的法子了。”   ***   三日后,凤京府张贴告示,称当今圣上病重,今征召民间名医,能够医治圣上病情者,赏金万两,加官进爵。   然而,告示一出,却无人敢应召。皇宫里的御医都没办法,旁人又岂敢尝试给圣上治病。   午后,沈扶去看望段明烛。这些日子以来,段明烛整日昏昏沉沉的,即便是醒着的时候,也几乎意识不清。他隐隐听到有人走了进来,方才努力地睁开眸子:“青砚……”   沈扶走上前去,弯下腰,望着他几乎毫无血色的脸,当即红了眼眶。“陛下,我在。”   段明烛的眼睛几乎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伸出手去,想抚摸他的脸。   “明煜……快到了吗?”   沈扶忙握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快了,听闻已经到了菘阳县,大概还有十日就能进京了。”   段明烛微微放心下来,指腹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仿佛想将最后的记忆刻在脑海中:“青砚……我已经拟好了传位诏书,有两份……一份是传位给明煜,一份是给世子……”   沈扶闻言,悲痛如潮水涌上心尖,让他痛彻心扉。   “陛下这是做什么?贺浔已经带人去民间寻名医,一定会有人能够医治好陛下的!”   段明烛摇摇头:“我也是医者……我自己的病情,心里清楚。”   碧落三旬无药可解,一切都是徒劳。   沈扶心痛难忍:“……你连身后之事都想好了,却要将我一个人独留于世间?”   段明烛也痛得厉害,他虽然看不到,却能感受到沈扶落了泪,于是抬起颤抖的手,想替他擦眼泪。   “对不起……青砚,对不起……”   “你是不是想让我辅佐明煜,或者是世子?”沈扶落下了泪,摇了摇头。“我不会答应你的。”   “可我真的坚持不住了……青砚。”段明烛已经十分虚弱了。“明煜若愿意继位,自然是最好的。可我担心以他的性情并不愿意……若是如此,你就辅佐世子继位,但世子只有三岁,你要亲自摄政,等他长到二十岁,再让他亲政……”   听到这里,沈扶甚至苦笑了出来:“从你八岁到二十五岁,我教了你十七年。现在,你要我再拿出一个十七年来教你的侄儿?”   沈扶不断落泪,自嘲不断:“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段家的事,这辈子让我这样偿还?”   “对不起……青砚,原谅我。”段明烛也心里也难受的厉害。“就当是这辈子欠了你的,下辈子若是还能遇到,就让我与你共白头吧……”   沈扶仰了仰头擦掉眼泪,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多了几分坚定:“陛下若死,臣定然以身相殉。”   段明烛摇了摇头:“不可……你要辅佐新帝。”   沈扶:“陛下不管不顾地撒手而去,还不准臣殉你?”   段明烛轻叹:“朕会下一道圣旨,不准先生殉葬。”   “……”沈扶怔了。   他险些忘了,自己教出来的这个好学生一向是机关算尽,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如今,他自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   “你太过分了……”沈扶紧紧地盯着他,止不住地落泪。“太过分了……”   “对不起……原谅我,这是最后一次了……”   说罢,段明烛颤着手,他虽看不见,却仍然准确地抚上他的脸颊,替他拭去了泪。   “答应我……青砚。”   自从眼睛看不见了,触觉也消退了不少。段明烛努力抚摸着他的脸,只能感受到少许眼泪的湿意。   “我还留了一份废帝诏书……我担心将来你摄政,新帝会容不下你。若是如此,你就废了他的帝位,从宗室中挑选一人,另立新帝……”   沈扶苦笑不止,泪水不断滚落:“你将这废立皇帝的大权也给了我,将来你若真的走了,我就是摄政之臣,朝政大权都在我一人手里,你当真不怕我是下一个栾鸿?明煜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世子才三岁更易拿捏,你就不怕我让这大晟江山改姓吗?!”   段明烛叹气道:“到了现在,青砚何必说这些无用之言?”   沈扶仍旧心如刀绞,他再也忍不住了,痛哭不已。他跪倒在榻前,用力握着段明烛的手:“我不想辅佐新帝……更不想摄什么政。求你……求你让我殉你,陛下……臣求你……不要让我独活于世……”   段明烛想替他拭泪,可是怎么都拭不尽,他一时焦急,空洞无神地眼睛里也落下了泪:“青砚,我不想走,我真的舍不得你,可是我别无他法……这大晟朝堂,江山社稷,燕梧铁骑……没有一件是我能放得下的。青砚可否替我留在这世间,等百年之后我们重遇之时,再把这段岁月光阴……讲给我听,好不好?”   沈扶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握着段明烛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哽咽了好一阵。   “青砚,好吗?”段明烛的声音已经近乎请求。   沈扶已经泪流满面,最终只能艰难地道出一句。   “臣……遵旨。”   --------------------   下章更新时间:18点 第143章 寒声碎(六)四更   十日之后,在玄羽卫的护送下,景亲王携世子和王妃到达了凤京府。这个时候,段明烛已经病入膏肓了。   段明煜不敢耽误一刻钟,进宫之后,轿辇插了翅膀似的赶往养心殿。而沈扶也见到了景王世子和景王妃。   王妃高氏是个十分温婉的女子,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而且这次进京,还是怀着身孕来的,已经有两个月了。   世子段承渊年仅三岁,已经会说话了,但是说起话来磕磕绊绊。沈扶与他聊了几句,却发现他的性子和段明煜一模一样,在他面前有些认生,唯唯诺诺的,还有些怕他。   沈扶长叹了一口气。将来,段明烛若是当真传位给段承渊,想必教导新帝的过程,定会任重而道远……   ***   吃了些提神的药,病中的段明烛总算有了些精神。他靠坐在榻前,努力想看清段明煜的模样,却只能隐隐看到一个十分模糊的身影,最后也只能作罢。   段明烛自知那些强行提神的药撑不了多久,于是也没有多客套,只将传位的打算告诉了他。   段明煜自是大骇。当初在潭州接到圣旨,来传旨的玄羽卫什么都不肯透露,他也猜不出他的皇兄这么着急地召见他到底是所为何事。今日进宫一瞧,却发现五年不见的兄长已经病入膏肓。   段明煜连忙跪地,他哪里敢受这皇位。即便他曾经是太子,时至今日,他也对那个位置没有半分想法。   段明烛似是早已预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于是告诉他,若他不要这皇位,那么皇位就会落到年仅三岁的段承渊身上。   段明煜心乱如麻,一时竟然忘了回话。   两人聊了大概半个时辰,药效过去,段明烛已经十分疲倦了。段明煜不忍他继续劳累,却也不敢就这么答应他。段明烛不再勉强,命他先行退下,这几日就留在京中好好考虑。   可是段明烛却已经时日无多了。几天过后,他再也吃不下药去,每天也很难有清醒的时候,仿佛已经行将就木。   沈扶几乎每日以泪洗面,这几天里,他也不去内阁了,不看折子了。他甚至想,万一段明烛当真就这么撒手人寰,等他扶棺至帝陵,就留在陵中,再也不出来了。如此,也算是生同眠死同穴。   可段明烛的圣旨已经传到了朝堂,待他百年之后,任何人不得殉葬,尤其是沈扶。   沈扶痛得厉害,他没有办法,只能日日留在养心殿里陪着段明烛。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他想再多看看他。毕竟,往后余生或许还有几十年的光景,他不知道独留于世间的他到底该如何活下去。   这一日午后,西暖阁中,段明烛仍旧昏迷不醒,而沈扶就待在床边自言自语般陪他说话。说累了,沈扶枕在床边短暂地入眠,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隐隐听到有人快步走来。   他睁开眸子,眼角还挂着泪痕,逆着光线,他看到一名宫女站在门口,向他躬身行礼。   “沈少师,有人揭了皇榜,说想看看陛下的病情。”   沈扶霎时清醒:“何人?”   那个宫女道:“来者自称亭遥道人。”   听到这个名字,沈扶微微一怔,然后赶忙道:“快,快将此人请来养心殿。”   “是。”   沈扶似是还未缓过神来。若他记得不错,段明烛的医术,便是师从亭遥道人。   -----------------   0点大结局~ 第144章 共余生丨大结局   半年后。   春去秋来,枯黄的落叶堆满了皇宫。养心殿中,宫人们默默地在庭院里清扫着落叶。干枯的树枝上偶尔有麻雀停驻,片刻过后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一切都显得那般萧瑟。   段明烛离开皇宫已经半年有余了。   半年前,他已经病入膏肓,太医院束手无策,沈扶近乎心死。就在这个时候,云游四方的亭遥道人出现了,这又让沈扶燃起一丝希望。   亭遥道人为他诊过脉,久久未言。沈扶忍不住问,圣上有几分病愈的希望,亭遥道人直言,不到一成。   沈扶的心仿佛又跌落到深谷。   毕竟,碧落三旬本就无药可解。   亭遥道人说起了这碧落三旬的来处。   当年,他的医术师从万辛道人。而这万辛道人座下有两名弟子,也就是说,亭遥道人还有一个师弟,名为步蟾宫。   万辛道人以救治天下为己任,日日研习诸多药草。然而,他的小弟子天资聪颖,却剑走偏锋,喜欢上了制毒。   再往后,万辛道人将其逐出师门,走投无路的步蟾宫来到了极北之地,遇到驻守天山的北凉军。于是,他就投靠了北凉王室。十年后,他研制出了碧落三旬。   又过了几年,因步蟾宫多番以身试毒,不久命丧黄泉。   那都已经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亭遥道人说,他这个师弟的天资,远远要高于他。只可惜,没有用在正途上。而他研制出的毒,也无人可解。   “可道长先前曾说,有一成的把握能够医治好陛下。”沈扶道。“道长既然揭了这皇榜,想必不会见死不救。”   亭遥道人闭了闭眸,叹道:“他既是贫道的弟子,又是一国之君,贫道自然不会见死不救。只是碧落三旬本就无解,贫道亦束手无策。”   “道长若能救治陛下,便是救了天下兆亿黎民。”沈扶低声道。“更何况,碧落三旬无药可解,只因无人研制其解药,道长仁心妙手,何不一试?”   亭遥道人抚须长叹,终道:“京城繁华之处并不利于养病,沈大人可愿让贫道带走他?”   “去往何处?”   “溪云山。”   沈扶神色微疑,古籍载,溪云山乃一处幻境,是古人修仙之地,他只道此处是后世之人虚构,却不想,溪云山竟当真存在。   “要去往多久?”   “数月,抑或数年,抑或数十年。”   沈扶眸光微敛,他看了看病榻上紧闭双眸的段明烛,压下心底的不舍,深深地行了一揖:“如此,有劳道长了。”   亭遥道人回了一礼。   转瞬间数月已过,亭遥道人却没有消息传来。转眼,凤京府已经入了秋,天气已经渐渐转凉了。   先前,内阁首辅向涟因病乞休,沈扶准了。自此之后,内阁诸事,都是他一人说了算。圣上不在,沈扶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大晟朝堂,俨然已经成了大晟的摄政王。   但是尽管如此,朝中却也没有人敢说三道四。沈扶为大晟做的事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天不亮的时候,他就要在奉天殿主持早朝,下朝之后与大臣们商议公务,下午要亲自给景王世子授课,晚膳过后开始批阅奏疏,一直到深夜。   更别提前些日子京城中举行秋闱,沈扶担任主考官,几乎日日忙得足不沾地。楚酌每次见他,也曾多次规劝当好好保重身体,然而却时常从乔英口中得知,沈大人昨日忙公务,又一夜未歇。   就这样,凤京又度过了三个春秋,如今已是昭宁八年的春天。   这一日的东华门外,几个身着文官朝服的年轻人刚从宫里走出来,似乎还有说有笑的模样。那几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大,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仔细听他们聊天的内容方才知晓,他们原来是今年春闱刚登科的进士,还都是一甲和二甲的前几名,被选为了庶吉士,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不远处,一名青年抱臂倚靠在树荫底下,吊儿郎当的模样,将那几名小翰林的对话都听了个遍。待他捕捉到一个熟悉的称呼之时,他突然来了精神。   青年走上前去,好奇的问道:“你们方才说的‘沈先生’,是何人啊?”   突然起来的声音打破了那些年轻人的讨论,一名翰林望着青年,狐疑道:“你连沈先生都不知道?就是如今的太子少师、文华殿大学士——沈扶沈少师啊。”   青年“哦”了一声,又问:“我方才听你称呼他为‘老师’,他什么时候收了学生?”   那名翰林又道:“我等都是今年春闱的新科进士,沈少师是这次殿试的主考官,我等自然都拜在了他的门下啊。”   “原来如此啊……”青年摸了摸下颌,若有所思。“你们能带我去见你们的老师吗?”   听到这里,另一个翰林不由笑道:“你是谁啊?沈少师每天日理万机,前阵子还因过度忙碌病了一场,哪能是你想见就见的。”   青年神色稍变,面露急切:“他病了?那我更要去见他了。快,你们马上带我去见他!”   说着,青年拉着他们几个准备进宫,那些人更是不解。   “你到底是谁啊?方才都说了,沈少师可不是谁都能见了。就连我等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我是……”青年欲言又止,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袖袋,想找个什么信物,却发现这次出门走得太急,竟是什么都没带。   “闲杂人等还是快些离开吧,这里可是皇宫,若有什么行差踏错,可是要掉脑袋的!”   说着,那几个翰林笑了笑不再理会他,离开了东华门。   等他们走后,青年四处张望一番,想看看附近还有没有什么人能带他进宫。然而这会儿宫外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无奈之下,青年绕到了宫墙处,抬头望了望巍峨的宫墙,想着用轻功能不能翻墙进去……   说起来,也有三年没施展过轻功了,也不知道功夫落下没有……打定主意,青年提身纵气,旋身一跃便上了宫墙,踩在琉璃瓦上还沾沾自喜,这三年来,轻功居然一点都没退步。   紧接着,他纵身落地,稳稳地落在了宫墙里。拍了拍袖口上沾的尘土,正思考着养心殿怎么走来着……   然而他抬头一看,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正在盯着他。   领头的那个满脸严肃的盯着他:“什么宵小之徒,皇宫也敢擅闯?拿下!”   “等等等等……”青年正准备解释,却依然被反剪了双手。他抬头看着那群侍卫穿着麒麟服,腰佩墨翎刀,于是连忙道。“干什么!你们既然是玄羽卫,怎么会连我都不认识!”   “你?”那名玄羽卫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谁啊?”   “我是……”青年欲言又止,最终看着他,诚恳地道。“我是你们的主子。”   玄羽卫一听,厉声道:“敢冒充圣上,罪加一等!拿下!”   青年忙道:“等等等等!你们是新来的玄羽卫吧?”   玄羽卫皱眉道:“那又怎样?”   “那你们也没见过圣上的面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青年振振有词。   “圣上还在溪云山养病,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青年叹了口气:“养好了还不能回来了吗?”   “一派胡言!”玄羽卫斥道。“圣上回宫,我等定然会提前接到消息!”   青年一听,顿时有口难言,小声嘟囔道:“就不准你们主子偷偷溜回来吗……”   玄羽卫起疑:“你说什么?”   “没事没事。”青年叹了口气。“你们指挥使呢?他认识我,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指挥使今天不在!”   “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关你什么事!”玄羽卫不耐烦道。   “这个贺浔……”青年小声抱怨一句,却也没办法,于是大声道。“那带我去见你们沈少师!”   “沈少师岂是你想见就见的!带你去昭狱还差不多!”那玄羽卫已经彻底怒了,于是一招手,身后的几名玄羽卫一同上去,抓住了青年,一行人往玄羽司的方向走去。   青年试图挣扎:“我真是你们的主子!放开我!”   玄羽卫们丝毫不为之所动。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孩儿发现了青年,然后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抱住了他的小腿。   “父王!”   一看到那个小孩儿,那几个玄羽卫忙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见过郡王殿下!”   青年也十分惊讶,他回头一看,只见那个小孩两三岁的模样,长得十分可爱。   然而,小孩儿见到青年的脸,却发觉自己认错了人,失望道:“不是父王……”   青年笑了笑,蹲下身子问:“你父王是谁啊?”   “是景亲王。”小孩儿认真答道。   “哦,原来是把我认成明煜了?”   恰在此时,小孩儿的婢女们赶忙追了上来,将他抱了起来。   “小殿下怎么跑的这么快,吓死奴婢了!”   那些个玄羽卫面面相觑起来,尤其是方才听到青年竟然直呼景王殿下的名讳,更是起疑。   青年走上前去,戳了戳他的脸蛋:“那带我去见你父王,可好?”   小孩儿说:“父王不在宫里,我可以带你去找我大哥。”   青年想了想,说:“你大哥就是景王世子吧?”   “对!他在文华殿,正在上沈少师的课。”   “沈少师?”青年顿时喜上眉梢。“那太好了,走!”   就这样,两人往文华殿的方向走去,小孩儿的一群随从和侍卫忙跟了上去。那些玄羽卫还留在原处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   午后。文华殿。   沈扶给段承渊授完课之后,奶娘就把他接走了。恰好,内阁送来了今日的折子。   沈扶闭目摁了摁太阳穴,打开了一份折子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沈扶只觉一阵倦意袭来,眼皮仿佛都在打架。许是昨夜熬得太晚,今日又连轴转了一天,实在是有些累了……   他打算伏案浅寐片刻,然而不知不觉间,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中,是他从科举及第一直到入内阁,近二十年的光阴如同浮光掠影一般,闪现在眼前。   在此期间,有一人始终陪伴着他,依恋着他。   但是不知为何,沈扶却一直看不清他的面容,仿佛离得很近,又离得很远……沈扶想向他走去,前方确是万丈深渊……   猛然间,沈扶打了一个寒颤,醒了过来。他失神般看了看身上披着的那间直裰,隐约记得,睡着之前似乎并没有披这件衣裳。   “青砚,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沈扶下意识抬起眸子,一张清隽的脸呈现在眼前,他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这张面容,分明就是方才的梦中,一直看不清的那个身影……   “陛下……”沈扶喃喃道。“我是还在梦中么?”   段明烛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唇角牵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不是梦,是我。”   沈扶垂眸看了看握在腕上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熟悉的温度传来,告知他这并不是梦。   下一刻,他就把段明烛紧紧地搂入了怀中。   “……陛下。”   段明烛抱住了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沈扶眸中一涩,拥抱着心悦之人,仿佛仍旧不相信这并非梦境。于是,他捧住段明烛的脸颊,微微阖眸,生涩地吻上了他的双唇。   那两片唇柔软而温暖,是熟悉的触觉。   段明烛搂住他的腰,微微张口,任他索取。沈扶起初还是浅尝辄止的试探,等最终确认这并非梦境,于是温柔的吻变成了强势的占有。两人的气息彼此交缠,呼吸渐渐紊乱,一场吻,令人沉迷而痴醉。   一吻终毕,面前之人仍在,沈扶几乎喜极而泣:“陛下真的回来了……”   段明烛诚挚地望着他:“实在是太想你了,每天都想回来见你……”   沈扶将他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看了一阵,最终望着他的脸,问道:“你的毒……已经解了?”   段明烛微弯双眸,目光中尽是深情:“师父研制出了碧落三旬的解药,我已经好了。迫不及待地好起来,只想快些见到你。”   沈扶又问道:“亭遥道人呢?”   “……”听到这话,段明烛一时语塞,没想好该如何回话。   “嗯?你师父没进京吗?”   段明烛心虚地躲避了一下视线。   沈扶一看他这幅表情就知道他定然又隐瞒了什么,于是神色微微敛起:“说话。”   段明烛噘噘嘴,小声道:“师父说,我还得再养一个月。我是趁他和师弟们不注意,偷偷溜回来的。”   沈扶:“……”   简直是胡闹。   正想发落他,段明烛却急忙解释道:“但是我的身子已经好了。青砚,我只是太想你了。”   “……”沈扶心里直叹,想斥责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真是拿你没办法……”   段明烛再次覆上他的双唇,一个极尽温柔缱绻的吻落了下来,让沈扶整个人都快要化了。   沈扶已经被吻得意乱神迷,却还是用尽力保持着理性,抚着他的背温声道:“但我到底还是不放心你的身子,可否让亭遥道人进京一趟,我想当面请教一下,问问你究竟恢复得如何了。”   段明烛踟蹰片刻,不情不愿道:“我不告而别,师父很生气,他现在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算算路程,大概过几天就到了……”   “……”一听这话,沈扶顿时无言,这还真是段明烛能做出来的事。   “你不准怪我……我都是因为太想你了才溜回来的。”段明烛摇了摇他的胳膊,声音也软了下来。   沈扶向来吃不住他撒娇的这一套,无奈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让我说你些什么好……”   段明烛假意吃痛,满是怨念地看着他。沈扶一时心软,不禁替他揉了揉方才他挨敲的地方。于是,段明烛索性将两人的额头抵在一处,轻轻蹭着他的唇。   “陛下……”   “青砚,方才在宫外遇到了一群小翰林,自称是你学生,还唤你为先生。”段明烛声音里有些吃味,“原来,青砚趁我不在,收了这么多学生。”   沈扶不由失笑:“那些都是今年春闱的进士们。我为你选拔人才,你也要吃醋?”   一听这话,段明烛颇有些不知该如何辩解,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没说出个所以然。   “我就是不喜欢别人叫你先生,只有我能叫。”段明烛闷闷不乐道。“明天我就下旨,谁再称你为先生,就扣他们月俸。”   “好了好了……”看着他吃味的模样,沈扶安抚般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的学生再多,但你是我唯一放在心尖上的人。”   段明烛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真的?”   沈扶抬眸,四目相对,望着失而复得的心上人,不知不觉间眸中一阵泛热。   “青砚,能不能再说一遍刚才那句话?”段明烛认真地看着他。“我还想听。”   沈扶长睫微微颤动着,突然将他拥入了怀里:“你是我……唯一放在心尖上的人。”他的声音停顿片刻,索性直接将这个句子省略掉几个词。“……你是我的人。”   段明烛哪里听过沈扶说这样的剖白之言,一时忘情,紧紧靠在他的怀里:“青砚……”   沈扶的热泪滚落下来,抱着他,颤抖的声音里掺杂着喜悦:“陛下再也要离开我了,好不好?”   “再也不会离开了。”段明烛抬头,轻轻吻去他眼角的泪水,微弯的凤眸中尽是深情。   “我的余生,都是你的。”   ***   史载,昭宁八年,太子少师沈扶升吏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礼部尚书、内阁次辅袁宜哲升内阁首辅。   同年,景亲王二子、原乐陵郡王段承潇过继至昭宁帝一脉,帝册封其为郢王。   昭宁九年,袁宜哲因病乞休。原刑部尚书游逸卿、兵部尚书楚酌入内阁,为武英殿大学士、东阁大学士,沈扶升内阁首辅。   昭宁十二年,帝进封沈扶为上柱国,沈扶固辞不受。   昭宁十三年,帝册封郢王段承潇为太子。   昭宁十六年,帝进封沈扶为上柱国,沈扶固辞不受。   昭宁二十六年,帝进封沈扶为上柱国。同年,兵部尚书楚酌之子楚枫浔接掌燕梧铁骑兵符。   昭宁二十七年,太子段承潇继位。次年改元隆安。   隆安元年,内阁首辅沈扶上表乞休,辞去一切职务。   隆安二十三年,大晟与北凉再次交战,以北凉战败而告终。北凉王室投降,献上钦淑公主完颜朵兰。燕梧铁骑主帅楚枫浔将其带回凤京府。同年,钦淑公主被赐婚于隆安帝二子建王,为建王妃。   隆安二十四年,帝崩,建王登基,称元徽帝,完颜朵兰为皇后。   元徽四年,完颜朵兰于冷宫中产下皇四子段愉辰。   元徽十三年,帝临终前,册封皇四子段愉辰为信亲王,皇长子段愉璟继任帝位,改元永嘉。   永嘉六年,楚枫浔之孙楚凌钧继任靖安侯,掌燕梧铁骑兵符,兼神机营总督。   永嘉十年,帝赐婚于信亲王段愉辰与靖安侯楚凌钧。   (正文 完)   --------------------   最后的时间线跟隔壁《侯爷难撩》接上啦。   正文就到这里了,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追更,辛苦了!还有超级甜的番外,明天0点不见不散!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大家能够收藏一下我的预收文《回避依恋》,是一本年下娱乐圈文,大家可以先看一下文案,个人感觉还是写的挺可爱的2333   也希望能够关注一下我的专栏和微博@晏云酌,开新文或者有任何番外更新都会提前告知~   如果喜欢这本《帝师攻略》,希望大家能多帮忙到某红书或者某音等平台推荐一下啦,希望能让更多的小伙伴看到这本书~   最后,真诚地感谢所有的读者,尤其是一路追更过来的宝子,太爱你们啦!   明天番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