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后,孤自愿当了皇帝男宠   作者:十二楼   简介:   衡逸小小年纪便被批了命,说他紫微星降世,定会富国强兵。然而,他弑君、杀臣、强娶敌国质子,最终落了个亡国下场。 他倒无所谓,原本打算远离纷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却只因敌国质子的一句话,改了主意。 ——“衡逸,助我。” ——“好。” 自此衡逸去敌国权倾朝野,夺皇权,杀权臣,定四方,海内归于一统。 世人欢呼海内生平时,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疯子却被压在龙榻上,他慌乱道:“谢知,你淡、淡定。” 谢知霜雪般的冷眸垂着,淡淡道:“衡逸,别走。” * 元和元年 深宫宅院,朝堂诡谲,两少年具是初来乍到,相互防备中又抱团取暖。 某夜,衡逸骂骂咧咧缩到谢知身边:“谢知,狗皇帝又要我紫微星的血了,也不嫌腥。” 衡逸登基那日,掌心接住落雪,道:“乱世之下,人人贱如草芥,谢知,我不稀罕皇位,但我在乎天下。” 谢知替他扫去肩上的雪:“我知道。” 【心狠手辣疯批受vs运筹帷幄清冷攻】 第01章   衡逸很早就说过,他会成为大齐的王,语气不是其他皇子那样野心勃勃,是稀疏平常的陈述。   十五岁那年冬,鹅毛大雪笼住建康城,他踩着积雪登基,祭天时,天地山川敬鬼神,他半分不当回事。   事后,百官大臣终究是忍不下去多了嘴。   “陛下,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可儿戏…… ”   他们心里苦闷,这些话不说上千,也有几百遍了。   这次衡逸倒是不装聋了,放下手中话本,托腮笑问:“大齐亡了又如何?”   “到时候还得烦请各位在史书上记一笔,齐三世而亡吧。”   百官不记得当时如何做想,只知现如今,这句话应验了,大雍已经打到建康城下了!……   金銮殿,烛火煌煌。   “战,不战有什么意义,传孤的谢妃。”衡逸半阖着眼,没什么精神说:“都退了。”   他脸色苍白,脖颈处的蓝色青筋清晰可见,年仅十七岁,周身萦绕着终年不散的苦涩药味,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谢贵妃乃雍国旧主,如今雍国一路驱兵直入我大齐,恐怕是贵妃在其中暗通曲款!还请陛下将贵妃交与宗人府处置!”   都兵临城下了,陛下不想着商讨对策,却要拖着病体与男宠花前月下。御前几位年轻的言官气得额头青筋暴起,直谏完,便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大有不答应就长跪不起的架势。   但注定劝不住,衡逸多宝贵这谢贵妃,大齐上下是有目共睹的。   谢贵妃,本名谢知,年十三便被雍国送来做质子,他为质的同年,衡逸从民间被寻回,两人同岁,又具是初来乍到,难免比其他皇子更为亲近些。   顺理成章的,两人演变为同吃同住,直至衡逸登基,依旧如此,期间,有次朝会,大臣希望衡逸纳妃充实后宫,他当场拒绝,理由仅仅是,谢知喜静,担心莺莺燕燕吵到他。   后来谢知回雍都继位,衡逸也跟去,大概是舍不得谢知永远留在雍地,便不要命的将人掳回齐国。   甚至昨日,雍国遣使,只要把人家皇帝全须全尾送回去,就归还攻下的所有城池,哪知衡逸当即砍了这使者。   如此种种,请他处置谢知,无异于找死。   衡逸睁开眼,将视线落在这几位言官身上,轻轻笑道:“这样啊。”   他微微拢了拢宽松的玄衣,抬脚径直朝台下走去,虽是一身病骨,却是宽肩窄腰,高挑清瘦,十二冕旒冠珠帘遮住他的神情,半明半暗中,属于上位者的压迫隐隐笼罩整个大殿。   他停在方才叫嚣最凶的言官面前,微微俯身,眼眸含笑:“要不,这皇帝爱卿来当?”   言官额头发汗,一头磕下去,却倔强道:“臣不敢,但忠言逆耳啊陛下,那谢贵妃红颜祸水,妖言惑众,莫要被他蛊惑了。”   真是妥妥的忠臣模样。   衡逸突然想笑,红颜祸水?谢知那高山明月的清冷样子,就差吃斋念佛了,妖言惑众?呵呵,你能让他一个时辰内说出一个字,算你有本事。   要不是了解谢知,他恐怕真信了。   衡逸站直身子,讽刺道:“整日只会喊着打仗,真要你们上战场,又各种推脱,国库空虚,平日你们这帮人又私吞了多少?战事吃紧,军费不足,你们可舍得出半点钱?这些孤懒得计较,现在又把所有罪名归结于孤的爱妃,呵呵,孤看你们敢得很啊。”   话落,唰唰跪了一地,大殿上一片死寂,衡逸跟前这位言官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不对,颤着嗓子,死命磕头,“臣不敢,陛下,臣不敢……”额头磕得血淋淋的,连同地面上也沾染了血渍。   衡逸笑出声,轻轻问道:“真当孤脾气很好么?”   言官颤颤巍巍抬头,不知如何答,便见眼前人居高临下道:“这都不知道么?可以去死了。”   言官瞳孔紧缩,六神无主下对着跪在一边的丞相大喊:“丞相!丞相救我!是您……”   声音戛然而止,温热的液体溅在旁边人脸上,他们将头埋的更低,手不易察觉的颤抖起来,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禁军赶来时,衡逸已经亲自动手了。一剑封喉,垂眸拭剑。   “丞相,孤奉劝你们安分点。”   衡逸心里跟明镜似的,哪有那么多肱骨之臣,这帮言官不过是高官勋贵的狗。   在大齐之初,便大肆奖赏有功之臣,特许世代为官,直到先帝时期,一度壮大到把持朝政,衡逸登基后,大齐年年饥荒,衡逸抄了几位高官勋贵的家,才使得大齐百姓度过了荒年,这帮人也安分不少。   如果衡逸当真处置了谢知,大雍就得处置他了。对于这帮高官勋贵来说,巴不得他早点死,去宗室扶持个小皇帝,至少比他听话懂事。   真是打着一手好算盘。   衡逸眼眸往丞相,连同旁边几位扫了一眼,最后警告道:“老实待着,我大齐降了雍,那便是雍的属国,如若不然,孤不介意亲自斩草除根。”   见这些人一动不敢动,衡逸懒得再搭理,径直走出大殿。   月华影转,北风卷起檐角铜铃叮当响,寒意渗透昏暗寂静的皇宫,落寞又萧条。冲动了。   衡逸冷得揣手,面无表情想,早该叫那些老狐狸滚蛋,让谢知来找他,他又何苦受这寒意。   还好路程不远,给谢知安排住处时,为了彰显自己的恩宠,特意将人安排在离自己最近的宫殿。   衡逸抬脚踹开虚掩着的殿门,跨进来后,又一脚合上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屏风后的人影依旧端坐,平静得仿佛在等他。   他绕到屏风后,一看见人,张口就问:“考虑如何了?”   谢知掀眸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扔了件披风,衡逸顺势披上,坐到他面前。   谢知安静沏茶,一袭华贵红袍,领口刺着金丝云纹,本是极尽张扬的服饰,愣是穿出矜贵又疏离的气质。   他将茶盏推给衡逸,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气。 第02章   衡逸勾唇,一饮而尽,谢知接着续,他继续喝,几杯下肚,总觉全身暖和些,衡逸神色慵懒托腮,喝过茶水的唇色殷红,谢知表情淡淡地看着他,又将盛好的茶盏推过来。   茶香袅袅,氤氲水汽中,衡逸没有立即拿起,而是手撑桌面,笑意盈盈地俯过身去,好看的桃花眼里尽是戏谑:“孤就说,爱妃红装好看。”   这套服饰是衡逸磨破嘴皮子和动手动脚,才给谢知换上的。   谢知鼻梁高挺,剑眉星目,样貌和气质都过于出尘,恍若月下谪仙。   当然,衡逸知道都是表面,他早就领教过谢知平静神色下的杀伐果决,自然不可能真把他当做不理凡尘俗世的世外仙。   谢知平静收回视线,习惯了衡逸不着调的样子,“大齐拱手相让,不悔?”接手大齐,就是衡逸让他考虑的事情。   虽然大雍的主力——北府军已经打到建康城下,但周边的城池并未拿下,粮草补给线又拉得太长,其实只要衡逸坚守建康城,雍就会不战而败。   这一点,衡逸同样心知肚明,但他想早点结束,这皇帝他是半点都不想当。   衡逸安分坐回去,哂然一笑:“后悔?不可能的事。我不是治国的那块料,还不如替它找个可靠的后爹,至少别弄个百姓怨声载道,草草收场。”   谢知淡淡瞥他一眼,能轻易看穿百官心理,看透战争局势的人自称不是治国那块料。   这人嘴里真是一如既往没半句实话。   他神情冷淡,配合道:“算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君主。”   衡逸点点头,颇为感慨:“确实。”   谢知不再搭理他,慢条斯理品茗,衡逸也不在意,手肘依着歪在一边,眼皮半拉不拉,问:“今后打算如何?”   谢知眼皮都没抬,半点情绪也不分给他,反问:“你呢?”   能怎么打算,当然是离开这是非之地,但需要你帮忙。   衡逸忽然来了兴致,俯身勾住谢知垂在身前的一缕墨发,眉眼弯弯,演上了:“爱妃,孤快要亡国了,没权没势的,那些权贵会欺负孤的,夫妻一场,爱妃定会不忍,会带孤离开的吧。”   言辞恳切,情绪到位。   谢知没有说话。   衡逸也不在意,非常自然地坐到谢知边上,诚恳道:“爱妃,你我相隔南北,不会思念孤吗?”   谢知终于有反应了,轻描淡写问:“以什么身份?”   见谢知松口,眼尾扬起,语气颇为认真:“侍卫?我会点武功,太医?我久病成医,御史大夫?我骂人挺厉害的……”   谢知瞥他一眼,打断道:“暖床也不错,就男宠吧。”   衡逸嘴角微抽,真记仇。   冬夜,他手脚冰凉,经常缠着谢知,与他同榻而眠,“暖床不错”是他对谢知的评价。   他与谢知之所以能一起安分长大,完全是,彼此间没有半点利益冲突。   现在顶多算得上是朝政上的盟友,而他演成宠信宠妃的昏君模样,其一掩人耳目,其二纯粹为了恶心谢知,后者他当乐子,时不时逗逗谢知。   谁知道,谢知会突然这么说,着实被噎住。   衡逸甩开谢知的衣袖,半边眉挑起,不爽道:“不是,谢知你是不是故意报复我?掳你不是你同意的吗?纳你入后宫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啊,我千辛万苦抢个皇帝来难道是帮我治国安邦?”别说还真是。   那会谢知为质多年,在大雍保守点讲就是无权无势,一纸继位遗诏哪里干得过掌权多年的萧太后,谢知要暂避锋芒,韬光养晦,衡逸则需要谢知来当大齐的后爹,两人一拍即合。   于是衡逸一参加完谢知的登基大典,当天夜里就把人掳上回大齐的车架。   谢知抬眸,淡淡看着身侧少年,不出意料少年神情矜傲,眼尾微微上挑,正瞪着他,像只失去耐心而炸毛的猫。   谢知冷静解释:“不是报复,只有当男宠我才能保住你。”   事实上的确如此。   衡逸当年把谢知虏去当男宠,虽然俩当事人很乐意,但明面上衡逸就是把雍国往死里羞辱,只怕刚入北境,就落了个死无全尸。   但若是大雍朝廷发现大齐皇帝成了自家陛下的男宠,舆论很有可能翻转,他们大可以骄傲的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大齐也有今天!同时也会因为衡逸成了谢知的人而心有顾忌,不敢乱来。   衡逸愣了愣,没想到一向不屑解释的谢知会给出这个理由。行吧。   他勾了勾唇,指间把玩茶盏,男宠就男宠吧。   反正他只是需要个机会离开而已。*   豫州陈郡郊外。   漫天落雪铺就官道,踏过积雪的马蹄声格外沉闷。此刻天色已暗,寒风凛冽,人烟稀少。   一队精骑在前方开路,为首之人遥遥看向前方,木墙黛瓦,檐角插着迎风的彩色酒旗,是家酒肆,便勒住缰绳往回走,待退到马车前,便躬身叩响车厢板壁,恭敬禀告:“主子,远处有家落脚地。”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谢知清冷的嗓音从车厢里传出:“原地休整。”   几日前,衡逸死活要睡客栈,按照他的话来说,一路颠簸,连续赶了几天几夜的路,身子骨都快散架了。但陈郡郊外人烟罕至,一路连个活物都难见,现在有家酒肆已是谢天谢地。   他们这行人拢共不过百人,具是一袭黑色劲装,个个肃杀之气排列在马车前。   酒肆里的客人不由看向他们,马车下来个极其俊美的少年,他怀中抱着人,一身矜贵黑色锦袍,颀长劲瘦的身影立于风雪中,隐隐带着出尘的味道。   身边属下好似说了什么,少年朝这边投来视线,目光淡而冷,静而凉,带着久居高位的冷漠与威压,众人不由惊奇,这是哪位王族子弟?   “主子,这家酒肆不对劲。”张越是谢知的亲兵头头,刚刚那会的为首之人便是他。   他起初以为是家普通酒肆,现在看来远非如此,靠近门口而坐的几位壮汉脸面刀疤,个个手里出过几条人命的凶相,连端茶的小二步子轻快,明显是个练家子。 第03章   但若考虑到陈郡地处大齐北地,是为雍齐相交地界,亡命之徒,寒族,商行不同势力鱼龙混杂,便也不足为奇。   “无妨。”   小二早就注意到谢知一行人,见人走来,立即笑盈盈上前,问:“贵公子是要喝酒还是住店呀?”顺带往下瞥了眼,怀中人被白狐裘结结实实的裹着,只舍得露出个头尖。   谢知径直越过他,语气冰冷:“住店,带路。”   小二立马收回眼,尴尬笑了笑,答道:“好嘞!”   酒肆有两层,楼下卖酒烧菜,楼上可供休息。   见谢知上了二楼,酒肆这才活络起来,歇脚青年早已按捺不住八卦之心,对身边人道:“这人是哪位王侯将相的后辈?年纪轻轻居然有如此气场,后生可畏啊!”   中年刀疤男神情蔑视,往嘴里扔了颗花生:“呵,不过皮相好罢了,建康城那位难道不矜贵?同样的年纪,不是干了不少荒唐事?   青年微簇眉:“兄台慎言,毕竟还是齐地境内。”   刀疤男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大笑道:“早就易主喽,据建康那边消息,那位半个月前就降了,仅仅留了份诏书,就跟着雍军北还了!”   青年瞪大眼,惊诧问:“什么?!难道是去做质?”乱世规矩,降了,定期纳贡就行,哪有皇帝往别国跑的道理?除了做人质他想不到别的。   刀疤男嘴里嚼着花生,讽刺道:“呵,哪可能?不过是追随他那青梅竹马的谢贵妃。”   青年着实愣住,但又想到这大齐皇帝当年的事迹,只得感慨:“当真是痴情丈夫亡国君。”   亡国君尚且昏睡到人事不知。   谢知将他放在床榻上,替他掩好被子,张越无声跟至榻前,双手奉上信件,低声说:“主上,王将军来信。”   张越安静立于一边,从进门到现在,他眼睛不敢往床上瞟,虽然他知道自家主子与这大齐皇帝不过是相互利用,但总感觉这两位之间的相处模式怪怪的。   谢知随手接过,一目十行扫下去,又没什么表情丢回去,张越赶紧接过,仔细看下去,越看越心惊。   本该北还的北府军,此刻却埋伏在距此不过二十里的汝南郡!而这一切竟是北府军主帅拓拔基所为,目的竟胆大到要围杀主子!   说是耶律基所为,不如说是萧太后暗中示意。   张越捏紧信纸,焦急地看向谢知,等待请示。   谢知伸手探了探衡逸的额头,确定烧已经退下去,才撩起眼皮,轻轻吐出一个字:“杀。”   张越顿时明白,杀拓拔基,让王将军统领北府军。*   夜半,衡逸一个喷嚏把自己吵醒,他吸吸鼻子,迷迷瞪瞪睁开眼,屋内昏暗,只有一张缺角的桌子,一盏摇曳的油灯。   这是哪?谢知呢?   他记得快到陈郡的时候,好说歹说,谢知就是不答应在陈郡落脚,最后他想了个烂招——生病,他这破身体,半夜踢个被子,就成功发烧了。   衡逸披上白狐裘,推开门走出去,夜深人静,整个酒肆都是静悄悄,他借着透过窗棂的月光下楼,目之所及堆放人高的酒桶,他绕着酒肆转了一圈,没见半个人影,正要再往前走,却听见有人在低语。   “你确定是贵妃?”   “千真万确!当年陛下把人带回来时就是在这里歇的脚,小的有幸见过贵妃几面,贵妃的容貌惊为天人,小的不会记错,但他怀中人,我看不见样貌,不能确定是不是陛下。”   “是那昏君,贵妃不喜与旁人接触。这里是二十两银子,拿了离开这。”   “啊,小的不在这待,能去哪?”   “哼,那你就等死吧。”   衡逸站在暗处,看来有人盯上他们了。   话音戛然而止,脚步声越来越近,衡逸不动声色躲到酒桶后,待两人离开后,他心念电转:如果没记错,当年他掳谢知时一路不敢耽搁,直到进入齐地境内才投宿了一家酒肆,之后又赶着回健康城稳定朝堂。   而他唯一投宿的酒肆正是在陈郡。   意外之喜,这里正好是他要落脚之地。   衡逸重新回到房间,却见谢知坐在榻前,神情平静近乎冷酷,而身前跪了一地人,似乎听到动静,谢知撩起眼皮,沉静而清冷的眸子落到他身上,什么话也没说。   气氛诡异,衡逸不太自在,主动开口:“谁惹你了?”   谢知眸子一如既往的冷,抬手挥退属下,一地人咻的没影了,逃命似的。   衡逸:“……”   关门嘎吱一声,房间重新恢复安静。   谢知神情淡淡的拭着剑,语调清冷:“去哪了?”   衡逸扯了个笑,朝他走近,道:“能去哪?找你去了呗。”   谢知不咸不淡问:“是找我,还是找接应你的人?”   话落,像道惊雷炸在衡逸心头,是诈他还是真的发现什么?他这才发觉,谢知墨袍衣角染血,周身萦绕淡淡血腥味,显然料理了什么刚从外面回来。   “谢知你想说什么?”衡逸斜倚立柱,依旧勾唇,但桃花眼没有半分笑意。   烛光摇曳,两人对视,沉默中,谢知背着光朝他走来,表情隐没在阴影里。   谢知笑了下,没什么情绪:“我想说什么?衡逸你真是嘴里没半句真话。”   “自始至终,你只是利用我来陈郡,然后找机会全身而退。”被发现了。   衡逸从容地表情有一丝裂缝,唯有与谢知同行,大齐一国之君跑路引起的雍齐两方朝政压力,才能名正言顺让谢知都顶着,而事后他料定谢知也不会拿大齐撒气。   他对上谢知冷若冰霜的眸,突然有点心虚,这么做确实不厚道。   衡逸破罐破摔:“好吧,我承认,夫妻一场是假话,不愿与你分隔南北也是假话,我不想被你们雍国皇室争斗拽下水……但我保证,绝对不会给你使绊子,出了大齐,换个庶民身份,躲到天南海角去。”   谢知静静看他,良久,淡淡道:“可惜。”   衡逸眼里难得露出纯粹的疑惑,问:“什么?” 第04章   谢知不动声色,缓缓倾身,轻描淡写:“你在陈郡等的人来不了。”   谢知点到为止,拉开距离,不再多说,十足吊衡逸的胃口。   衡逸心乱了一息,像是想到某种可能,盯了谢知一会,试图从他脸上盯出蛛丝马迹,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得死鸭子嘴硬:“不可能。”   谢知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修长指节轻轻帮他理顺几根杂毛,说:“陈郡前日发现一队百人暗卫,据说,全被拓拔基坑杀。”衡逸沉了脸。   所以谢知怎么知道的?他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衡逸轻轻笑了,眸中毫无骤然抓住谢知的衣襟,将人拽近,压抑着情绪:“你做了什么?”   两人几乎近到鼻息相抵,四目相对,衡逸正在气头上,压根没注意到过近的距离。   谢知绸缎般的乌发垂落,没有挣扎,就着这个距离淡然看他,只道:“什么也没做。”   衡逸盯着谢知,谢知同样安静专注的回视,眼眸像是浸在冰雪里的琉璃,凉薄而纯粹。   谢知没有必要骗他,衡逸冷静下来,松开谢知,半晌才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没有指明,是他准备全身而退的事,还是他布置的暗卫被坑杀。   谢知:“今日。”   今日解决耶律基时,才知道衡逸布置的暗卫全部被坑杀,才知道衡逸准备全身而退。   衡逸闭了闭眼,不死心问:“可以放我吗?”   谢知干脆利落:“不可以。”   衡逸咬牙恨恨道:“老狐狸!”   谢知语调淡淡:“彼此彼此。”   衡逸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算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启程。   “谢知,我刚下楼撞见有人在打探我们的行踪,这里不能久待。”   谢知从窗外收回视线,慢条斯理整理衣襟,道:“来不及了。”   衡逸眉毛轻微挑起,看向窗外,月高中天,对面山头,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无声无息朝酒肆靠近,视线范围内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   衡逸蹙眉,怎么这么快?   谢知拿起佩剑,道:“跟上。”   适时,楼下已经响起刀锋撞击声,楼道上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衡逸紧随其后, 刚出厢房, 便见一人浑身是血,惊惶失措往这边跑,险些撞上他。   谢知动作极快,反握剑柄抵住那人脖颈。   剑芒寸闪,寒煞逼人,小二立即刹住,一动不敢动,待看清持剑之人,一阵心虚,磕磕巴巴求饶道:“贵,大、大人饶命!小的无意冒犯!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衡逸闻言,眯眼侧头,这声音便是卖他们行踪的那个。   他上前一步,就着谢知的手,往小二脖颈上压深几分,立即一丝血痕渗出,他笑道:“我还得求你放我们一条生路呢。既然你在这地方待了这么久,总该知道些逃命的路吧。”   小二顿时嘴唇吓白,僵硬点头:“有、有的,小的这就带大人过去。”   “他娘的,一群疯狗!见人就咬……”   衡逸满意地收回手,瞥了眼客堂,酒桶被全部捅翻,酒水混着血液流的到处都是,十几个卷入其中的倒霉练家子边骂边打,而谢知的亲兵以一当十,将黑衣人死死拒于客堂。   对面涌进来的人数虽多,但是空间有限,行动受限,谢知的亲兵尚且能抵挡一阵,但时间拖得越长他们只会全部耗死在这。   小二战战兢兢在前面带路,至长廊拐角,有一长梯通向酒肆后院,小二正想顺着梯子往下爬,衡逸出声:“等等。”   在小儿疑惑的目光下,他随手取下墙壁上的火把,从兜里掏出三枚铜钱,塞给身边人道:“谢知,让你的人往后院撤。”   谢知没多说什么, 动作干脆利落,三枚铜币自手中飞出,铮地一声,撞击在张越忙着收割人头的刀刃上,他抬头,看见自家主子的手势,顿时会意,大声喊道:“撤!”   酒肆大门被死死堵着,他们只能破窗往后院撤。   黑衣人来势汹汹,紧跟其后,突然有人指着衡逸和谢知大喊:“他们在楼上!”霎时,一众人齐刷刷看过来。   很显然,他俩是今晚的目标。   “好的很。”衡逸微笑,把手里的火把伸出扶栏,苍白纤细的五指轻轻一松,在他们还未反应之际,火把落至被酒水浸透的地面上,顷刻,熊熊烈火平地而起,铺天盖地而来。   黑衣人尽数被火舌吞没,肉香弥漫,惨叫声,拔剑声,拍打声此起彼伏,奈何,进来时是人挤人的状态,此刻想出去并不容易,一时间大堂烈火焚烧,竟成了人间炼狱!   这种场景对于衡逸来说似曾相识。   他指节扣在扶栏上,一下又一下,眸子映着火光,耳边仿佛又响起嘶哑的怪笑。   “你是前朝遗孤啊!这么多年认贼作父感受如何啊?!!”   “不愧是紫薇星命格,借你的气运,孤又多做了几年的皇帝!!赚了!赚了啊!!”   最后的记忆里,他一把火烧了养心殿,连同名义上的父皇、亲信尽数化为灰烬。   衡逸从回忆中抽离,火光下的脸面半明半暗,他冷哼一声。   心道:遗得哪门子孤,他在田间玩泥巴玩得好好的,一帮神经病愣是说他是流落民间的太子爷,紫薇星命格就更离谱,几根签子,一个龟壳就看出他是紫微星命格了?一群傻逼。   小二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后退,心想,这位手段极端,心肠狠毒,建康城里那群人眼瞎心盲吗?软弱可欺?分明是人间恶鬼!   衡逸侧头,看见的就是小二冷汗涔涔的一幕,挑起半边眉,打了个响指,人抖了一下。   见人哆哆嗦嗦看过来。   衡逸微抬下巴,示意长梯,道:“滚下去。”   小二连滚带爬下了梯子,衡逸也跟着下来,谢知压根不需要那玩意,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衡逸回头,火势蔓延到二楼,浓浓黑烟弥漫至天际,酒肆已然形成一道火墙,他想,暂时能抵挡一会。   与此同时,张越解决完涌进后院的最后一批人,大步流星朝马厩走去,马厩建在后院,马匹早已受惊,跑掉不少,留下的不停的在原地撅蹄子。 第05章   他挥剑斩断拴马绳,跳上马背,对身后弟兄大喝:"两人一匹,快上马!"说完,一手拍在另一匹马屁股上,那马通人性,小跑停在谢知身前,他动作干脆利落,翻身上马,单手勒住缰绳,朝衡逸伸出手,道:“上来。”   衡逸没半分迟疑,搭上谢知的手,借力坐到谢知身前,这时,张越带着亲兵跨马聚集过来,问:“主子,接下来怎么办?”   谢知没说话,居高临下,将目光落在小二身上,小二顿时脊背发凉,顶着巨大的压力,颤颤巍巍开口:“大、大人,那处,可以直通汝南郡,鲜少人知。”   汝南郡是大齐北边屯军的六镇之一,军民总人数达十万之重。   衡逸点点头,笑着说:“多谢。”   小二见状,小心翼翼问:“那,大人可以放了小的吗?”   沉默许久的谢知收回视线,终于开口说话了,轻描淡写:“滚。”   小二滚地麻溜。   夜色冷然且静,浮动霜雪的味道,骤然,马蹄声踏碎这片静,一行人策马而过,疾风掠过灌木,雪泥翻飞。   衡逸脸面被风刮的生疼,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问:“谢知,为什么不杀了他?”他本想灭口,免得那小二暴露他们的行踪,但谢知抢了他的话头。   谢知没有立即回答,腾出手笼住衡逸身上的披风,把人往怀里拉近几分,才道:“没必要。”   衡逸后背贴他前胸,清晰感受到谢知说话时的胸腔震鸣。   他莫名有点怪异之感,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异。   干脆把视线挪至远处,道:“行。”剑在谢知手上,他说什么是什么。   衡逸腾出时间来理清思路。   若要说,他身亡对谁最有好处,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建康城里的那帮人。   他们狼子野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衡逸还是大齐皇帝时,尚且翻不出什么浪来,现如今大齐成了大雍属国,他又北上,那帮人造反的心又蠢蠢欲动了。   一旦他遇险,便是名正言顺的开战由头。   衡逸甚至都帮他们想好了誓军的口号:杀君之仇,不共戴天。   当然这些都是猜测,若是被印证,他就真的得去斩草除根了。   衡逸打了个哈欠,此时三更天,折腾了几个时辰,他精神有些疲惫了,头枕着谢知的肩,腰部逐渐撤力,彻底靠进他怀里,闭眼睡了去。   淡淡的药香味混入风雪中,谢知稍稍侧头,入眼是蝶翼般轻颤的长睫,几点落雪,大概睡到人事不知,殷红的唇微微张开,毫无防备。   其实衡逸自从进入皇宫后,就没睡过几次好觉,就算极为疲惫,他也不会放任自己陷入深眠。   太多双眼睛盯着他,太多人想要他的命,恐怕他这一睡,就起不来了,现在估计是谢知在旁边,唯一的故人守着,才让他放松了警惕。   谢知很早就知道这点,环住他的腰,单手驾马,任由他睡去。*   突然杀声震天。   衡逸被惊醒,问:“怎么了?”   谢知收回手,目视前方:“追上来了。”   衡逸往后看去,果真,在距离他们百米远的地方,那群黑衣人策马而来,他心下了然,从酒肆那场大火熄灭,到确定他们的路线,至少得花上半天功夫,如今天没亮,就追来了,必是小二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他们两人一匹,速度慢了不少,衡逸眼尖的看见,这群人随着距离的拉近,竟拉弓对准他们,衡逸立即提醒。   谢知嗯了一声,只道:“抓紧我。”   随后从腰间取出匕首,反手往马屁股上狠狠一刺,马匹吃痛嘶鸣一声,猛的往前冲,立即甩出他们一大截。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马匹只会越跑越慢,衡逸环顾了下四周,他一路是睡过去的,也不知道现在距离汝南郡有多远。   谢知像是猜到他的担心,简单道:“快到了。”   所幸,夜色昏暗,视野受限,又随着距离的拉开,即便是箭术精湛的高手也无法保证能准确射中,衡逸见他们弃箭,才收回眼。   不过一会,他们暂时甩开那帮人,来到汝南郡城楼下,此时城门紧锁,守城的士兵在城楼上打盹,张越勒马上前,大喊道:“快开门!”   两名守城士兵顿时惊醒,见一队骑兵停在城下,以为是哪位将军有要事,便道:“将军,可有通行令牌?”   “没有,但陛下在此,快开门!”   衡逸突然被点名,抬起头。   “陛下?”两人看了眼衡逸,面露鄙夷,不耐道:“陛下这会指不定在谢贵妃宫中享乐呢,哪会来这种地方,滚滚滚,扰老子清梦!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到五更!”   张越:“陛下,您带了令牌吗?”   衡逸:“……没有。”谁会想着带那玩意。   而这会功夫,黑衣人也赶了上来,为首那蒙面人见此情境,顿时明白,大笑道:“昏君,看来天要亡你!”   昏君本人:“……”   城楼上的两人:“……”这城门更加不能开了。   一声令下,黑衣人团团围过来,慢慢逼近,势在必得的一网打尽姿态。   上万人对百号人,突围都毫无胜算,此刻,点点凉意落在衡逸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霜雪欲来的味道,衡逸突然抓住谢知的腕骨,回头问:“谢知,你是不是留了一手。”   黑衣人出现,谢知只是平静的收回视线。   酒肆被围,全程按照他的意思行动现在被困城楼下,始终一言不发。太冷静了。   这种冷静并不是性子使然,更像是所有事情都在意料之中。   谢知神色淡然,视线落在他唇上,随后,用指腹擦掉他唇瓣上的落雪,道:“留了。”   衡逸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这才符合谢知的性格,他习惯算好一切,但转念一想有点不爽,“谢知,你怎么不告诉我?害我一路担惊受怕。”   谢知:“你会怕?”语气淡淡的,讽刺意味十足。   衡逸扯了下嘴角,的确不怕,他打死都不会说是因为谢知太靠谱的缘故。   谢知没再多说,看向远处,只道:“来了。” 第06章   一支身披铠甲的正规军从黑衣人背后杀出来,声势浩荡,黑压压的一片,当衡逸看清军旗后,不由一愣,北府军怎么会出现在这?   黑衣人同样没料到形势会陡然翻转,现在他们成了瓮中之鳖,算上谢知不容小觑的亲兵,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为首的蒙面人破口大骂,当即下令:“突围!”   面对久经沙场的军队,又怎么是这群人能轻易突围的,衡逸坐于马上观察战况,无数黑衣人被斩于马下,可以说是单方面的屠杀,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战争结束,死的死,投降的投降。   此刻,城门大开,衡逸闻声回头,着蓝色官服的人朝他们赶过来,身后跟了不少幕僚,他身材臃肿,跑得气喘吁吁,停在他马前,气喘匀了,焦急道:“陛下,卑臣救驾来迟!臣、臣最该当死,让您受惊!”   城外声音闹得这么大,早该有人禀告,现下战争结束了,才开城门,明显在北府军出现之前,这人持观望态度。   衡逸看他演完,勾唇点头,胖子见人笑了,安下心来,满脸横肉挤在一起,也跟着笑,结果衡逸只是肯定道,“确实该死。”胖子脸一僵。   “张将军,把他给我绑了。”衡逸一脸冷然。   张越手脚利索,五花大绑把人扔地上。   那群幕僚吓得纷纷跪下,衡逸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把今晚守城的两个人搜出来。”   “是、是陛下。”一众人慌乱领命。   而这时,一道骂骂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王进军老当益壮,直接提着那黑衣人朝他们走来,同时,衡逸也听出来,这黑衣人是领头的那位。   衡逸:“谢知,我要下去。”   谢知:“嗯。”   衡逸:“抱我,轻点。”   谢知:“嗯。”   张越这边的亲兵习惯了两人的相处模式,该干啥干啥,但北府军面面相觑,王将军神色还算平静,对谢知拱手复命。   谢知:“辛苦老将军了。”   衡逸走上前,蹲下身,打量这人,“怎么还蒙着面?”   王将军咦了一声:“老臣明明把他面罩拉下来的,什么时候又戴上去了?”   衡逸了然:“看来是熟人。”   说完,一把把人面罩摘下来。   “原来是你啊,桓亮。”   桓亮,丞相养子,衡逸在退朝的路上见过几面,那会他给丞相赶马车,人比衡逸还小上一岁,大概是从过军的缘故,皮肤黝黑,眉眼锋利,看人时,一身桀骜不驯的气质。   桓亮恼羞成怒,旋即面露扭曲,仰头大骂:“是我又如何!你他娘的残暴无道,年年征战,杀人如麻,迟早会遭报应!还是紫微星降世?我看就是窃国的贼!我大齐百姓千千万万,不愿做雍的奴隶!必反!”   衡逸听完笑了,“丞相教你的?紫微星?窃国贼?孤年年征战?”声音散漫,却透着股令人惊心动魄的寒意。   桓亮还未反应之际,脸面抢地,被一巴掌砸土里,头顶的声音阴森低沉:“若不是你们桓氏造的谣,我又怎会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又怎会杀人如麻?”   桓氏世代在钦天监任职,而他紫微星命格就是上一代家主占卜算出来的,之所以会成为上一代,因为他等不到登基那天就把人砍了,钦天监相应的直接撤了。   其实,与其说是紫微星,还不如说是血奴,他被迫进宫、种下血蛊,像狗一样听命于老皇帝。   元和三年,北方的大魏一朝覆灭,天下大乱,老皇帝为分一杯羹,年年征战,把他这个所谓的紫微星扔入战场,当成战争必胜的吉祥物。   元和四年,老皇帝身体江河日下,衡逸被召回宫,日日夜夜用心头血养着,以至得了寒症,筋脉尽断,武功全废。   元和五年,老皇帝发现高官豪门的野心,封衡逸做太子,用他“紫微星”命格保住大齐,但,深宫群狼环伺,皇子朝臣视他这个“太子”为眼中钉肉中刺,明枪暗箭数不胜数。   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他就该?   桓亮怔住,一嘴泥也忘记吐,猛然抬头,养父告诉他是昏君为了能顺利登基,逼迫上代家主承认他紫微星命格。   衡逸居高临下俯视他,冷哼,“大齐百姓不会反,那老不死的年年出征,他们早就厌烦,又怎会帮你们夺权去打破难得的安宁。”   桓亮莫名的,能立即明白衡逸口中的老不死指的是先帝。   衡逸看他怔愣的表情,淡淡道:“看样子,你被丞相当刀使。”   衡逸并不是喜欢解释的人,之所以说这么多,实在是被紫微星这个词刺激到了,另一个原因,桓亮跟他很像,自己的路因为某些人的利益而被打乱,区别是他心知肚明,而桓亮被蒙在鼓里。*   危机解除,衡逸一时半会想不到如何处置建康城的那帮人,目光下意识去寻找谢知。   谢知握着长剑站在一边,侧面望去,鼻梁高挺,长睫半垂,他面前的王将军一直在说,而他只是将视线落在身前几尺雪上,平静,淡漠。   似有所感,谢知看过来,四目相对,衡逸微微张着嘴,愣了好一会,突然发现个事实,自己好像特别依赖谢知。   谢知转头跟王将军说了一句,便径直朝他走来。   “怎么了?”   衡逸扬唇一笑,吊儿郎当道:“没什么,只是爱妃离开孤视线太久了,孤想爱妃了。”   谢步唇角讽刺勾起,淡淡道:“陛下不是说,夫妻一场是假话,不愿与我分隔南北也是假话吗?”   衡逸:“……”我是有病才会有依赖他的感觉。*汝南郡守府。   张越:“两个守城人具已抓捕,经拷问,与黑衣人无关。”   他顿了顿,看了眼坐在谢知对面的衡逸,才道:“王将军整顿完毕,出发了。”   谢知:“嗯。”   衡逸捏了捏琉璃杯盏,又放回桌面,指间把玩,目光一直停留在上面,玩得神情专注。   出发去哪?自然是去帮他斩草除根。   谢知看他一眼,这是衡逸思考的惯用动作。   杯身突然倒扣,衡逸掀眸看向谢知,懒懒笑道:“谢知,我不知道如何夸你好了。”   “其实我之前就一直很奇怪,你是怎么知道我布置的暗卫被杀,现在我大概想清楚了。”   “谢知,你昨晚来过汝南郡。” 第07章   张越尽量把自己当成聋子,陡然听到这,不免瞪大眼睛,不明白衡逸怎么猜到的。   “这条路你很熟,很多岔路都避开了。如果没记错,北府军的统帅应该是耶律基,而现在王将军统军,所以呢,昨夜,你去汝南郡解决了耶律基,期间恰巧,通过他知道我布置的暗卫被坑杀。”   谢知淡淡道:“嗯,继续。”   “继续?”衡逸轻轻笑了,“行。你故意放的小二,引那帮黑衣人来汝南郡,然后一网打尽。”他单纯觉得谢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杀个随时会告密的人,对他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   “之后呢?”衡逸故作思索,漫不经心道:“发兵建康城?借此铲除齐国老牌势力?”他想这次恐怕建康城所有的势力都会被谢知连根拔起,重新洗牌。   张越此刻已是震惊到无以复加,彻底颠覆他对衡逸的惯有印象,衡逸一直给他的感觉是娇气散漫,不应该出现在朝堂上,更应待在后宫娇养着。   衡逸探身过来,“而这所有的线加起来,有一个关键的点,为什么北府军会出现在汝南郡?”按理,北府军此刻早该到雍国上京。   谢知抬眸,把这个问题轻飘飘丢回去给他:“为什么呢?”   衡逸笑了下,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眼中却毫无笑意,拇指轻轻划过谢知的脖颈,低低道:“知知啊,北府军埋伏在汝南郡,是萧太后她要杀你啊。”!!!   话音一落,张越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简直智多近妖!但!这是他能听的吗?能看的吗?后悔啊,他怎么不早点告退!   谢知只说:“嗯。”   “他们联合了。”   衡逸表情淡了几分,同一时间,黑衣人围攻酒肆,北府军埋伏在汝南郡,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耶律基透露的?”   谢知:“嗯。”   张越欲言又止,哪里是主子简单的一个嗯字可以概括的,当时,耶律基虽然跪在地上,语气却是极度嚣张。   ──“谢知,你杀我又如何?建康城里的那群人要弑君呢,那齐国皇帝还在酒肆吧?他们的人快到了,齐要反,你以为你能稳住局势?”   ──“对了啊,那齐帝可能会有一线生机,但他布置的暗卫全被我坑杀!哈哈!”   主子当时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立即赶回酒肆,结果,守在大齐皇帝的身边的一群人竟不知道人去了哪,主子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但昨夜例外,所幸人自己回来了。   衡逸并不知道张越在想什么,他若有所思, 把手放在谢知肩上,谢知处死了耶律基,萧太后定会追究,他怜悯得拍了拍,道:“谢知,你以后在大雍的路难走喽。”   谢知看他,淡淡道:“以后辛苦你了。”   衡逸:……真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得去雍国。   看来跑路得提上日程了。   谢知派王将军统北府军去解决建康城的那些人,倒是省了他的事。   貌似,没他什么事了。   谢知的视线还落在他身上,就算没什么过多的情绪,也如荒原里的雪,彻骨的寒。   衡逸被他看得一阵心虚,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笑问:“知知困了不?”   手心明显感受到谢知睫毛扫过,仿佛羽毛扫过心尖,衡逸差点手抖。   张越:“……”他尽量把自己当木头。   谢知纹丝未动,简单道:“还行。”   衡逸得到回答,顿时起了玩心,凑过去:“知知,你该说困了。”   衡逸又感受到谢知眨眼,安静一瞬,随即听到他说:“困了。”   张越怕再待下去会看见不该看的,马上告辞,衡逸头都没抬,直接挥袖让他走,他主子更是没半点表示。   张越前脚刚踏出房间,后脚里头的灯就灭了。   张越:“……”还好他敏锐。   衡逸吹灭烛火,放开手,他眼里满是揶揄笑意:“知知真乖,我这就带知知去睡觉。”   他弯腰去抱谢知,谢知既不反抗也不配合,任由他折腾。   衡逸手环过谢知劲瘦的腰身,保持抱谢知的姿势很久,但死活都起不来身,他眉头紧锁,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什么时候他这么虚了?   谢知很浅的笑下,平静道:“怎么?陛下是腰不好吗?”   这熟悉的嘲讽味道,男人怎么能承认腰不行?   衡逸咬牙:“闭嘴,你倒是配合我啊。”   谢知配合的将手环住他的脖颈,若是张越在场,定会看见奇怪的一幕,明明衡逸的姿势倚着谢知,却要求谢知环住他的脖颈。   这次他总算抱动了,但仅仅坚持一秒,就泄了力,顺带一个踉跄朝谢知怀里扑去。   谢知身上穿得是上好的绸缎,周身萦绕深冷奢靡的味道,他这一扑就像是扑进雪里。   衡逸听到头顶低低的笑声,想死的心都有了,太丢人了,如果他真的埋在雪里,打死都不起来,但他埋在谢知怀里。   衡逸慢腾腾起来,不想去看谢知,站起来就往里屋走,却被谢知握住手腕。   紧接着被腾空抱起,衡逸下意识抱住谢知的脖颈,就听谢知嗓音淡淡:“不必麻烦,臣服侍陛下就够了。”   衡逸自暴自弃埋到谢知颈侧,明明每次都是他先调戏的谢知,为什么到最后害羞的是他。   谢知把人放床榻上,人呆呆的,明显还未从打击中回过神,谢知勾了下唇,漫不经心问:“陛下是在等臣宽衣吗?”   “不是。”衡逸立马爬进最里边,迅速脱了外衣,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谢知熟悉衡逸的鸵鸟的心态,他慢条斯理脱掉外衣,随后躺进去。   衡逸面对墙壁躺着,谢知侧对他,问:“不冷吗?”   冬日里,衡逸就算躺上一夜,第二天被窝里还是冷的。   衡逸嘴很诚实:“冷。”身体依旧缩在那边,留给谢知我想静静地背影。   谢知没问衡逸意见,环住他的腰,直接把人拖过来,淡淡道:“虚又不是你的错。”   衡逸熟练地往他怀里缩,把脚踩他脚上取暖了。   心道:虚,呵呵,冷不死你。 第08章   正午,窗棂开了一条缝,光从外面打进来,被切成一条细光,正好落在衡逸的眉心。   他睁眼,谢知不在。   "诶!你醒啦!"衡逸刚踏出房间,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小孩在跟他说话。   “你认识我?”衡逸俯身捏捏他干瘦的脸。   “嗯,你杀了我爹爹。”   衡逸:“……”他杀的人太多了,半天想不出是哪个仇家的儿子。   衡逸:“你爹爹是谁?”   小孩扬了扬下巴:“这座府邸的老爷。”   “汝南郡守?”衡逸觉得这小孩极有意思,刮了刮他鼻子,问:“你找我是要替你爹爹报仇?”   “不是,我是来感谢你的!”小孩神情厌恶,“他对我不好,对娘亲也不好,娶了好多小妾,还出去逛花楼,喝醉了就打我们!”   衡逸蹙眉,七八岁的小孩哪能知道这些,摸摸他的小脑袋,安抚道:“不要学我,我是坏人,杀人不对的。”   小孩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可是我爹爹是坏人,你杀了坏人不应该是好人吗?”   “坏人也可以杀坏人,另外,解决的办法千千万,杀人是最蠢的方式。”有时候是最简单的方式。   但衡逸不能说,免得教坏小孩。   小孩歪歪头:“你这人真奇怪,哪有人会承认自己是坏人的?”   他笑了声,转移话题道:“汝南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二里街!”小孩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母亲说过,上元节有情人会在河边放花灯,很漂亮! ”*   衡逸绕着郡守府走了一圈,边走边感慨,这府邸快赶上王侯规格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宅院,南海的进贡之物——珊瑚树后院就摆了十几个,奢侈的很。等他再回到房间,便看见谢知坐在书桌前看着信件,衡逸没有刻意放缓步子。   谢知大概听见了,并未抬眼,“去哪了?”   “参观了下郡守府。”   说到这,衡逸问:“汝南郡守你处置了?”   谢知轻描淡写:“嗯,他蠢。”   衡逸被围于城楼下时,两守城的当场跑路,汝南郡守流连在某位小妾的床榻,得知消息为时已晚,他听了幕僚的建议,来了个静观其变。   若是黑衣人解决了衡逸,那么他就可以高枕无忧。   若是衡逸侥幸逃脱,他也有充裕的时间逃命,只是谁都没料到,郊外的北府军会突然出现。   幕僚给他出的主意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若是衡逸怪罪下来便把责任全部推给两守城人,只可惜被衡逸一眼识破。   衡逸笑了下:“确实蠢。”   他下巴堂而皇之搁在谢知肩上,光明正大的看完信件,咂嘴道:“萧太后可真急啊,催你启程呢。”   谢知:“不情愿?”   衡逸懒懒笑笑,从谢知肩上起身,半真半假道:“舍不得大齐呢,什么时候启程?”   谢知:“明日。”   “行,但今晚我想去城中放花灯许愿,听说很灵验。”   谢知并不意外衡逸喜欢凑热闹,无声笑了下,语气淡淡道:“你信这个?”   衡逸自然不信,他当年可是差点干出在佛像面前撒尿的事,若不是谢知嫌丢人,强行把他带走,他可能真的会被寺庙里的和尚碾出二里地。   衡逸心中翻了个白眼,行了行了,知道你不信。“想去走走可以吧。”   二里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衡逸与谢知肩挤着肩,跟着人潮往前走。   衡逸东张西望,前方好不热闹,路都堵了。   风月楼把台子搭在路边了,但没人有意见,其上的姑娘穿的淡薄,甩出红纱水袖,若轻盈的雀,舞姿卓然。   衡逸突然来了兴致,他想起谢知当年从风月楼出嫁的事,没忍住,笑出声来。   谢知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在他要说话之前,淡淡道:“闭嘴。”   衡逸更乐了,问:“看来知知也想起来了。”   元和二年,两人具是十四岁,他们跟着老皇帝去西郊狩猎时,突遇偷袭,马匹受惊,双双坠崖,幸运的具是大难不死。   衡逸趴在崖底,烦躁道:"谢知你是不是蠢!让你朝另一个方向跑!"谢知冷漠:“另一个方向埋伏弓箭手。”   衡逸坚持:“明明没有!”   谢知:“眼瞎。”   衡逸龇牙,威胁道:“你再说一遍!”   对于谢知来说,衡逸是个话多又没有分寸感的人,总是喜欢装成大人,把他那些自以为是的道理讲给他听。   对于衡逸来说,谢知就是一个嘴毒自尊心还贼强的孤僻小屁孩,现在又加一条死倔!   顺理成章的,他俩在泥地里打了起来,那会衡逸身子没有后来那么差,最后打了个平手,两人仰躺在泥地里喘息,肚子咕噜咕噜叫,才意识到填饱肚子是当务之急。   衡逸冷脸问:“怎么办?”   谢知面无表情:“不知道。”   衡逸:“要你何用?”   谢知讽刺冷哼。   要不是都没力气了,这架又得打起来。   从悬崖走到城镇的路很崎岖,磕磕绊绊走了很久,日头接近地平线时,终于到了,但来了又怎样,他们身无分文!   衡逸简直饿得想吃人,谢知没比他好多少,神情冰冷。两个模样极好,却浑身是泥的少年走在大街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最后,一位好心人把他们介绍给风月楼去打杂,衡逸秉承没尊严也不能饿肚子的原则,换上小厮衣服,迅速适应风月楼的模式,他一般待在后院,砍砍柴,生生火啥的。   而谢知去哪,又干了啥,衡逸一概不知,老鸨只给他们分配了一间简陋的柴房,里头就一张狭窄的床,直到某天夜里,谢知背对他躺着,衡逸用手指戳戳他,问:“这几天你去哪了?”   谢知一动不动,衡逸清楚,这是平日谢知不想沟通的姿态,他想起白天干活,无意中听到老鸨与其他人的对话,蹙眉问:“谢知,你卖身去了?”   谢知五官还未长开,容貌过于艳丽,是惊艳众生的长相,用衡逸的话来说,便是仙女下凡。   “闭嘴。”   这种语气,衡逸反倒放心不少,懒得再问。 第09章   第二天富商大贾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来到了风月楼,他正看着热闹时,新娘一身红衣,长身玉立,衣摆若流云,跨步走向轿子,旁边的媒婆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而衡逸冷了脸,谢知的身形他化成灰都不会认错!   衡逸一肚子无名火,一头扎进迎亲队伍当中,扮成送亲的小厮,成功混进富商大贾的后院。   嘎吱一声,衡逸推门而入。   红床帐暖,青烟缭绕,他撩开珠帘,床前端坐的人很安静,衡逸一步一步靠近,伸手去撩红盖头,却在电光石火间被“新娘”反钳着手压在身下,他要再动,冰凉的金属横在脖颈,衡逸出声:“谢知,是我!”   “你来干什么?”   谢知微蹙眉放开他。   衡逸冷笑:"我来看戏。”   “你怎么想的?自愿委身给外面那肥头大耳的油腻男?”   谢知坐回去,面无表情道:“与你无关。”   衡逸气笑了,一屁股床边:“行,无关无关。”捡了喜被上的瓜子,磕了起来。   谢知唇线抿直,不说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衡逸就坐在他边上,跟他耗着。   谢知最终还是开了口:“什么时候走?”   衡逸懒懒一笑:“看戏,不走了。”   “不走你是想死在这里吗?”谢知掀了盖头,冷冷看他一眼,直接拉着他跳窗逃出去。   衡逸最后的记忆中,谢知一身红衣,使劲拽着他跑,耳畔响起丫鬟的惊呼:“新娘跑了!”“快去追!”   所以当初谢知为什么甘愿当新娘?   衡逸抬眸去看谢知,眼里尽是揶揄:“知知,你就说说呗,当初怎么就想不开,去做新娘?”   谢知瞥他一眼:“真想知道?”   衡逸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他实在太过好奇,之前任他怎么试探,谢知都不说,现在见谢知松口,赶紧道:“当然,其实我当初挺不爽的,我都没看过你穿红衣,倒是让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瞧见了。”   谢知轻笑一声,靠近衡逸耳畔,淡淡道:“当初陛下被富商看中,臣气疯了,主动上了花轿,去找富商索命啊。”   谢知的气息洒在他的耳畔,细细痒痒的,衡逸漂亮的桃花眼稍稍失神,所以,其实是谢知帮他挡了那腌臜事!   衡逸轻咳一声,有点不自在,干巴巴道:“原来是这样啊,那多谢。”   谢知平静道:“哦,一声谢就没了。”   衡逸不置可否地笑了声,那点不自在因为谢知的一句话消失的无影无踪,“行,你说怎么谢?”   谢知说:“先记着。”   之后,衡逸只要路过一家小贩,就问谢知,那摊上的东西做谢礼行不行。   “谢知你看这狐狸面具!喜欢吗?”   谢知看了眼,点评道:“适合你。”   “行,那麻烦知知垫付一下。”话是这么说,衡逸不客气的把狐狸面具别头侧。   谢知很冷的笑了下:“给我买谢礼,让我出钱?”   衡逸颇为自豪:“说了是垫付。再说,我给你挑的,心意到了就行,别斤斤计较。”   斤斤计较·谢知:“……”   两人沿着河岸走,遇见卖花灯的小贩,衡逸挑了两盏,递了谢知一盏,这次不用他说,谢知主动付了钱,衡逸低下头,新奇的去拨弄灯芯,就听上方的谢知说:“去那边放。”   衡逸乖乖的来到河边,河上漂浮了许多花灯,在黑夜里,点点火光,连成一片,很是好看。   衡逸蹲下来要放时,终于发现自己的花灯还未点亮,谢知拿着点好的花灯递给他,清冷凉薄的嗓音淡淡道:“借火。”   这会,从台阶上跑下两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小心翼翼放花灯,又大声叫嚷着,“我比你飘得远!”   “哼,我的比你飘的快!迟早能追上。”   衡逸看他们飘远的花灯一眼,把自己的放在河面上,拇指中指叠一起,咻的弹了出去,飞了老远。   衡逸满意的欣赏了一会,真是又快又远。   低头时,两小孩委屈巴巴看着他,突然哇哇大哭,跑开了。   衡逸:“……”   谢知低笑一声,提醒道:“许愿了吗?”   话音刚落,河岸对面的大红灯笼次第亮起,沿着屋檐,墙壁,沿着纵横街道的线,浩浩荡荡照亮街道,映于水面。   衡逸回神,抬眸,捕捉到谢知转瞬即逝的笑意,难得氛围轻松,逗谢知的恶趣味又起,他不假思索捏了捏谢知的脸,道:“那希望今后,知知平安顺遂。”   衡逸:“……”   谢知:“……谢谢。”   衡逸尴尬的收回手,恨不得跳河自尽,但他假装淡定,轻咳一声,说:“赶紧的,你也许个。”   谢知垂眸看他,火光映入眼帘,很轻的笑了下,“愿你安分点。”   衡逸有些不解,却见谢知正看着河对岸,下意识顺着谢知的视线看去,张越左手牵马,右手抓人,正朝他主子拱手,见他看过去,也朝他点点头。   若不是抓的人与他有关,衡逸定会闲情逸致同张越打声招呼,可惜衡逸没有心情,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的,老实道:“我错了。”   他今日私下贿赂了个在汝南郡守府当差的,让他准备一匹好马,夜里等在河对岸。本打算戴上面具,趁人群拥挤,逃出生天,哪知又被抓了个现行。   许是谢知早就发现了蛛丝马迹,就等他上钩,又转念想,怕是在酒肆发现他有逃跑的意图后,就一直防范着吧。   衡逸不想说话,他不要面子的吗?   谢知笑了下,“陛下阔绰。”   确实阔绰,贿赂的条件是一株珊瑚树。   衡逸:“……还行。”   谢知忽然又静静开口:“为什么要走?”   兜兜转转绕了一圈,抽茧剥丝,谢知终究是问出最本质的问题。   为什么要走?衡逸自嘲的笑笑,他总不能说:他厌烦皇宫,厌烦战事,厌烦一切尔虞我诈,打算远离纷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吧。多矫情。   汝南郡地处北地,雪说下就下,天就像破了洞,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落下来。   落在肩头,发顶,眉眼,衡逸只是抬起头,目光直视谢知,把问题又抛回去,“谢知你呢?又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大雍?”凭谢知的本事,掌权大雍是迟早的事,他或去或留对谢知没有任何影响,所以为什么非要他去大雍?   "为什么不?"谢知轻轻笑下。   “元和三年,你说过乱世之下,人人贱如草芥,你不稀罕皇位,但在乎天下。” 第10章   他垂着眸,清冷眼波深处泛着不易察觉的疯狂,整个人冷静又诡谲,“你要海内生平,我要滔天权势,衡逸,我们是一路人。”   是了,他说过,也想过,看过山高的白骨堆叠和满山乌鸦;见过圣旨救不了的兵和朝廷喂不饱的马;有人向死而生有人草菅人命。   他恨过,恨腐朽的王朝之下,视人命如儿戏,恨乱世之下,人人贱如草芥。   真是,在阴晦中待久了,他险些忘了当年的豪言壮语。   衡逸忽地笑了,明知故问,“所以呢?”   谢知嗓音清冷,语速缓慢,“衡逸,助我。”   “好。”熙熙攘攘人世间,见见万邦来朝,九鼎八方也无妨。   万家灯火通明。   像极了元和三年的皇宫火光冲天,却是血肉焚火。   ——谢知,“助我”二字我会当真。   浓烟滚滚,烈火染红半边夜空,整个皇宫充满刀剑相击的刺耳声,铺天盖地的喊杀声。   衡逸发动的兵变。   十五岁的衡逸,脸色白中泛青,眼窝凹陷,短短一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死气,他拖着厚重的华服,面无表情踏上养心殿前一层层台阶,仿佛周遭的混乱都与他无关。   殿内格外安静,唯有那榻上之人的喘息声。   他听见自己喊了声:“父皇。”   “逆子!朕当初就不该留你!”老皇帝睁开眼,阴鸷的眼死死盯他,他面容衰败,脖颈上带着几个突出膨大的节点,干枯的老皮挂在骨骼之上,胸口上下起伏,气的。   “ 是么?”   衡逸很轻的笑了下,慢条斯理拿起一边的烛台:“你舍不得。”   “我替你征战四方,稳住大齐局势,用‘心头血’日日夜夜养着你,父皇,你舍不得的。”   “你!你!”   “我什么?”衡逸神情淡淡的,苍白纤细的指歪了下,蜡油倾倒在干枯的皮上。   “来人!”“来人!”他松弛的皮肤挤在一起,万千沟壑,死命看向殿门,眼白瞳孔连成一片猩红,是气是怒。   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似是认清现实,尾音弱下去,重重瘫倒回去,喘息着突然大叫,喉咙“咕咕”发出嘶哑的怪笑,骤然盯向他。   “你是前朝遗孤啊!这么多年认贼作父感受如何啊?!!”   “不愧是紫薇星命格,借你的气运,孤又多做了几年的皇帝!!赚了!赚了啊!!”   衡逸收回眼,语气无甚波澜,“烧了。”说完转身走了,神策军听令举着火把冲进大殿。   身后红柱黛瓦倾颓,烈火焚烧。   眼前霜雪漫天,寒风萧瑟。   衡逸眼睫,乌发落了雪,抬头看了眼宫墙外的天,疲惫的想,结束了。   一脚深一脚浅跌跪在雪上,一滴血落下,犹如绽开的梅花。   衡逸摸摸眼睛,鼻子,耳朵,一手的血。七窍流血。   “衡逸!”远处谢知的声音传来,衡逸抬头,谢知白衣染血,脸色煞白,朝他飞奔而来。   难为谢知看他这副鬼样子。   衡逸扯了个苍白的笑,双手捧雪,就着洗了把脸。   若不是谢知帮他成功策反神策军,率军抵抗南面军,恐怕兵变并不顺利。   他被谢知抱进怀里,七窍还在渗血,本想笑笑缓解气氛,又想到自己满脸的血,笑起来怪渗人的,体贴收住笑意,开玩笑道:“今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你料事如神,好像也不需要。”   “那给个提示词吧,谢知,‘助我’二字我会当真。”   谢知朝太医院狂奔,抽空回了句:“闭嘴。”   衡逸边笑边咳嗽:“行。”*大雍上京城。   “啪——”   醒木拍下,说书人眉毛上扬,两眼一瞪精气神,出口便是:“话接上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齐你也有今天!”   衡逸嘴里的茶水险些喷出,脸都憋红了,心道真没必要一字不差。   “想当年,咱们陛下在齐国为质,受尽屈辱,终于熬到齐国昏君放人,结果刚回来继位,又被掳去,甚至做了、做了!可气可恨!”   醒木又拍下,峰回路转,“所幸萧太后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稳定大雍局势!又运筹帷幄,派出的北府军势如破竹,直逼建康城,逼得齐国昏君献降,如今,陛下北还,身份倒转,那齐国昏君成了男宠!只能说,萧太后当真乃一代女中豪杰!我们大雍之幸啊!”   “说得好!”底下一片喝彩声,“多亏了萧太后啊!不然陛下回不来啊。”   衡逸听到后面,冷静不少,这人怕不是萧太后的拖。   这会,他们隔壁桌有人喊道:“听闻陛下幼时与国公府的世子殿下定了亲,算起来,就是定在十八岁这年,不知还作不作数?”   呕吼,衡逸身子快凑隔壁桌去了,好奇道:“细说。”   又回头拿起搁在边上的瓜子,对面的谢知全程冷眼看他的动作,他抽空递给谢知一个揶揄的眼神,对口型:艳福不浅。   “国公府的世子殿下,不就是沈确嘛!他可是上京美男榜榜首啊!”   “不止,人家摸样长得好,还生了副菩萨心肠,路过的蚂蚁被捏死了都要伤心好一阵呢。”   “必定是作数的,一为皇家颜面,二为沈公子的情意吧,这些年都是洁身自好,替陛下守节呢。”   衡逸下意识看向对面,谢知这会在想什么?   欣喜?感动?好像不太符合他的性格。   谢知面若冰霜,极淡的眼落他身上,声音犹如切冰碎玉:“听够了?听够了就走。”   衡逸初到上京,想打听上京城里的名人贵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非茶馆酒肆莫属,那会正巧经过茶楼,便二话不说把谢知也拖了来。   街上比茶楼清净。   谢知走在前面,留衡逸一个背影。烦了?   衡逸快走几步,与谢知并肩而行,笑道:“里面吵是吵了点,但还是打听到些消息的。”   谢知头都不回,淡淡道:“沈确?”讽刺意味十足。   言外之意,就打听了个同他有婚约的沈确。   衡逸笑得肚子疼,调笑道:“至少知道有一段佳缘等你呢。”   话音刚落,谢知突然停下,转过身来,眸色极深,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佳缘?”   衡逸险些撞到他,不解,“你们年少情深,若不是你父皇把你送来做质,指不定早就三年抱俩了,不是佳缘难不成是怨偶?说说呗,我……唔。”   “衡逸,年少情深不是这么用的,真要算,应该是我同你。”谢知的手捂住他的嘴,近在咫尺的眼没什么温度。 第11章   “真闲得无聊,还不如想想身为男宠、降君,你该如何应付大雍朝廷的那帮人。”   八卦的心被顿时浇了盆冷水,衡逸把他的手拉下来,敷衍道:“好了好了,我同你年少情深,行了吧?拿朝政堵我你也是挺能耐。”   两人上了马车,车辙碾过青石板路驶向皇宫。   衡逸以为谢知会先去后宫换了龙袍再去前殿朝会,等听到钟鼓之音的礼乐声,才发现马车已经停在前殿了。   谢知扶他下车,前方百级白玉石的长阶通向恢弘殿宇。   乌泱泱的群臣正向他俩行注目礼。   像极财狼虎豹等他俩自投罗网。   谢知视线只是落在他的身上,伸出手,淡淡问:“爬得上吗?”   爬是爬得上,但得废掉半条命,大雍开国皇帝是不是找虐,把朝会宫殿建在这么高的地基上?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衡逸朝谢知微笑:“爬不上。”   于是,大雍朝廷众命官看见自家受尽屈辱的陛下,面不改色的牵着齐国暴君走过百级长阶。   他们愤怒的想,现在已经到了大雍的皇宫,这降君怎好如此奴役陛下!   待人走近,近处的几位朝臣听见,降君同自家陛下喊累,他们心中冷哼,不过几级台阶,来了大雍谁惯着你?   却听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陛下说,要抱吗?   他们惊讶的同时极为悲愤,自家陛下被这降君折磨得都有奴性了!   不行!不行!身为臣子,他们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谢知,前面几个臣子怎么眼睛通红?看你回来这么激动的吗?”   谢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平静道:“不认识。”   又道:“真不用抱?”   衡逸摆摆手,“可别,我嫌丢人。”   钟鼓三响后,百官入殿,站在大殿两边,待他们也入殿,便齐齐跪拜下来,高呼喊了几声“恭迎陛下回宫”“陛下万岁万万岁。”   谢知什么都没说,立于大殿之上,视线穿过朝堂落在珠帘后的那道身影上。   站在谢知边上的衡逸条件反射,险些脱口而出“众爱卿平身”,便听谢知拱手道:“儿臣来迟,母后勿怪。”   语调清冷,不热情也不失礼,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知儿才刚整顿完齐国,便千里迢迢赶回来,哀家心疼都来不及,怎会怪罪?”语气温和,声音不缓不慢,若忽略掉话语中不容置疑的威严,像极盼游子归的慈母。   但传到衡逸耳朵里变了意思,整顿齐国?这萧太后当面给他下马威呢。   太后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微微惊讶问:“知儿,这位是?”   衡逸直接自报姓名,“衡逸。”   太后状似思考片刻,才道:“原来是齐国皇帝啊,当年在知儿登基典礼上,哀家见过你,当年就长得好,现在模样愈发好看了。”   衡逸皮笑肉不笑,一国太后就逮着个皇帝的长相夸,言外之意不就是说他空有一副皮囊吗,再者,现在提什么登基大典,不摆明了让百官又想到后续,谢知登基大典后就被掳了吗?好毒的嘴。   “是么?难为太后记了好些年,孤只记得在后宫远远见过您,现在朝会也能碰见。”衡逸微眯着眼望过去,嘴角噙着笑,话锋一转,“所以贵国皇帝回朝,为何太后垂帘听政的帘子还不撤?”   话落犹如重锤砸下,响彻整个大殿。   百官脊背不自觉的颤了颤,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不是自家陛下发的威。   大殿静了好一会,太后缓缓笑了,“哀家一妇道人家,哪敢插手前朝政务?大小政务悉由在场诸位商决罢了。”   就这会,一个身披铠甲之人匆匆步履上殿,径直越过谢知,跪在珠帘前,恭敬俯首,“太后,北府军班师回朝,耶律基将军战死。”   “现在统军之人是谁?”萧太后语气平静,似是早有预料。   “王离。”又把打听到的所有事细细禀告。   “北府军险些谋反?知儿,可有此事?可有受伤?”太后既惊讶又心疼,仿佛这些事都与她无关。   谢知神情极淡,平静道:“谋反吗?儿臣以为是耶律将军神机妙算,埋伏在汝南郡,帮儿臣铲除齐地谋反之人。”   “傻知儿,北府军没有枢密院的调令不能随意调兵。”萧太后声音温和怜悯。   “母后说得极是。”谢知虚心请教,“母后,耶律基资历尚浅又无调兵之权,但北府军出现在汝南郡,不是枢密院那又是谁调的兵?”   “这……”萧太后险些被谢知绕进去了,顿了顿笑说:“哀家人老了,把人想得都跟哀家一般蠢笨了,或许就是耶律将军神机妙算也说不定。”   “北府军护驾有功,当赏。”   “好了,哀家乏了,你们有什么政务要说的就同知儿说吧。”   衡逸听到这,心道绝了,这萧太后也是狠人,耶律基已死,北府军听令于谢知,便借着法子的要惩治北府军,甚至把自己搞出来的谋反罪安北府军头上。现下怕谢知查出北府军在汝南郡与她有关,又顺着谢知的话头说下去。   最后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政务要说就同知儿说谢知身为大雍名正言顺的皇帝,君臣商讨朝政天经地义,还需要你这太后多什么嘴,把谢知置于何地。   他扫了眼匍匐在地的百官,心生厌恶,鱼龙混杂,党派林立,真正站在谢知这边的又有几个,目前局势不明朗,当真没什么好说的。   谢知也如他所想,径直踏出大殿,哪分半点眼神给他们。   衡逸怎么上来的还得怎么下去,又碰见那百级台阶,早把糟心的太后群臣抛脑后,头皮一阵发麻,上来时腿脚微微酸软,下去时着实疼痛难耐,谢知依旧在边上扶着。   衡逸龇牙咧嘴:“谢知,我总算知道大雍几代帝王为什么都不爱上朝了,是嫌床不够软还是怀中美人不够香?上赶着爬台阶找罪受啊。”   顿了顿,又疑惑问:“太后怎么上来的?” 第12章   “轿子,她在大殿背后开了条道,让人抬上来。”谢知语气淡淡的,视线落在台阶上,一步一步按着他的速度。   衡逸笑了笑:“萧太后要修这道少不了周旋。”徒步去朝会,是大雍开国皇帝给后代的祖训,定死的,冷不丁破例,第一个绕不开视圣旨如天命的老臣们。   待进了马车,衡逸舒舒服服坐上去,宫中道路平整,不颠簸,走了一段路,马车停下又继续走,上来个人。   他扣响马车板壁,喊了声:“主子。”   是张越的声音。   “嗯。”谢知正给衡逸盖了件狐裘。   张越又说:“桓亮来了。”   衡逸稍稍愣了下,随即让人进来。   桓亮一进来就朝他行了个大礼,闷不吭声的头埋在手背上,衡逸心下了然,全知道了。   当年丞相唯一的血脉得了奇怪的病症,求了御医也无法,求人无用求上了鬼神。钦天监也就是桓氏的上代家主,给的法子便是找人替命,即用命格相同的人做法换命,期间找到几个,但具是离奇死亡,等轮到桓亮时,他父母死活不肯,因此双双送了命。   不过丞相那血脉等不及换命便一命呜呼了,同时桓亮一场大病忘了所有。   至于衡逸为何知道,完全是丞相这一茬丑事当时闹得建康城人心惶惶,百姓告状告他这来了,但他那会才刚登基,根基不稳,靠着谢知那点兵力压根不够与桓氏斗的。   于是派了暗卫趁丞相接桓亮回来的功夫把那血脉毒死,像极了病症发作而死,丞相便也不再作妖。他又派人好生埋了那些枉死之人,其中包括桓亮的至亲。   至于罪魁祸首,他无能,只是罚了万两黄金充国库。   衡逸往桓亮拜的方向避了避,眼神淡了几分,道:“桓亮,你不必拜我,我明知道你认贼作父多年,也没想过要告诉你。”   “在汝南郡向你透露,不过是想让你助王将军彻底除掉桓氏。”王离发兵去建康城,桓亮是他故意放回去的。   他微微倾身,脚踩在桓亮肩上,嘴角噙着一抹冷然的笑意,“所以得手了吗?”   桓亮宽肩窄腰,身上的铠甲硌得脚疼,他又收回来。   桓亮抬头,眉眼之间桀骜不逊的意味淡了几分,周身气质沉了不少,定定盯着衡逸,说:“全杀了。”一个不留。   “很好。”衡逸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   桓亮将王离所做的一切一五一十全说了,“王将军按照陛下的吩咐,把税收降到最低,大齐朝堂的机构精简,地方衙门裁撤不少……”   王离此刻还留在建康城作善后事务,担心谢知势单力薄,抽掉大半北府军赶往上京城,统军之人便是桓亮。   看来桓亮深受王离的赏识。   “说完了?”谢知淡淡出声打断。   桓亮衡逸双双回头去看他,算起来,谢知现在才是雍齐共主。衡逸想了想,大齐也算是安顿好了,或许谢知要交代桓亮什么,便道:“说完了。”   桓亮看了眼衡逸还要说,却见谢知提着衡逸后领把人往后拉,对上谢知凉薄的眸,他启唇:“北府军继续驻扎上京城郊外,等王离回朝。”   “是。”桓亮头又磕下,谢知是王离的主子,就是他的主子。   桓亮跳下马车复命去,衡逸拍开谢知还提溜他衣襟的手,瞪眼道:“谢知你毛病吧。”跟提小鸡仔似的。   谢知平静地收回手,指腹摩挲,脖颈皮肤细腻光滑,如反复摩挲的软玉。*   马车驶到一半,太后那边来人请他们去慈宁宫用午膳,本就理应去问候,两人没什么犹豫就去了。   慈宁宫前,谢知托着衡逸下马,衡逸神色轻松,开玩笑问:“谢知,待会需要注意什么吗?我若是说得萧太后不高兴,会不会被乱棍打出来?”   问这话前,他全然忘了方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质问萧太后垂帘听政的事。   谢知淡淡瞥他一眼,即便知道这人胡扯,还是耐心答应他一句:“闭嘴就行。”   衡逸:“……”   他们进去的时候,萧太后正在内殿烧香拜佛,两人坐太师椅上用茶。殿中陈设简单,却处处透露着禅意,供案花瓶上插了新鲜梅枝,花蕊上的霜雪还未化。   “久等了。”萧太后身着素衣,带出内殿的禅香。   不论在前朝大殿那会,还是现在,衡逸听声音以为是个容颜萎去的雍容女人,倒是没想到如此年轻,三十来岁,五官不是极好但贵在融洽,温婉贤淑,和颜悦色。   谢知垂着眸喝茶,完全没有要搭理的意思。   衡逸答了句,“原来太后信佛。”话是这么说,但他可不认为萧太后这种醉心权术的人会真心信佛,无非久居高位杀得人多了,求个心安,或者刻意营造心善的形象,使百姓拥戴。   “信些,望无量佑我大雍。”萧太后朝他温柔笑笑,神情又变得略微伤感,用帕子擦擦眼角不知何时出来的几点泪,“况且,今日腊月初九,是姐姐……先太后的忌日。”   “唔,你可能不知,先太后是知儿的生母。”   衡逸闻言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谢知,谢知面色如常,放下琉璃茶盏,淡淡道:“母后,传膳吧。”   萧太后破涕而笑,“瞧哀家这嘴,你好不容易回来,又提这种伤心事。”转头吩咐旁边的宫女:“胭脂,传膳吧。”   衡逸:“……”他倒是半点没看出来是伤心事了,一个演得伤心,一个跟没事人一样。   菜上得很快,菜品丰富,萧太后讲究的把护甲取下,吃几口便搁下筷子,用备好的帕子擦手,旁边的胭脂帮她把护甲重新戴上,她将视线重新放在衡逸身上,轻声细语问:“在前朝时,哀家听你说你叫衡逸,你是个好孩子,千里迢迢随知儿来大雍,现在入了后宫就是一家人,哀家今后叫你逸儿可好。”   衡逸心说不太好,咱不熟。   但萧太后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她又看向谢知,老生常谈说:“知儿明日是你母后的忌日,还是得去趟香山寺的,把逸儿也带去吧,让姐姐见见你的钟情之人。” 第13章   谢知像是习以为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继续慢条斯理吃饭。   萧太后也不在意,又对衡逸道:“香山寺的符极为灵验,逸儿你去的时候能帮哀家求张符吗?”   衡逸瞥谢知一眼。   谢知去不去还是未知,怎么又说到符?   衡逸正要说看谢知的意思。   结果萧太后开始同身边的宫女说话了,“胭脂,你说求来的符挂哪里好?床头?柜子?”   胭低眉顺眼:“听太后的。”   萧太后满意的点点头,“那就床头吧,哀家会安心些。”   衡逸:“……”绝了。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谢知为什么说让他闭嘴,原来是字面上的意思,其实压根不需要回答,萧太后一个人就能自说自话下去。   他也就不再说话,跟着谢知沉默干饭。   萧太后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谢知见衡逸也放下筷子,便道:“母后,多有叨扰,儿臣先行告退。”   萧太后笑着点头:“嗯,去香山寺的路上注意安全。”   谢知:“母后安心。”   两人出殿,衡逸不解问:“你不是没说话吗?怎么后来又答应了?”   谢知示意他看前面,禁卫军,宫女,太监,站在马车前,见他们,齐齐拜了礼,是帝王出行的规格。   谢知:“不论说什么,我必须去。”   衡逸懂了,萧太后都安排好的,那些话看似在询问不过是通知,柔声细语下藏着强势,所以谢知不必多说什么,结果变不了。   与此同时,慈宁宫内殿走出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秀美绝伦,柔弱无骨,他从背后抱住萧太后,含住她的耳饰,轻轻道:“知儿?逸儿?雨然叫得好生亲密,叫奴心尖颤儿。”   萧雨然笑了笑,拍拍他的手,“不过是阿猫阿狗的称呼,不必在意。”   少年满意得轻哼,吃上她的口脂,萧雨然很喜欢他的无理,豆蔻的指插入少年的乌发,仰着下巴予取予求。   “太后,户部尚书求见。”胭脂在门外禀告。   萧雨然眸中迷离散得干净,毫不留情推开少年,整理衣衫,对他淡淡道:“去内殿候着。”   少年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放肆,什么时候要识相,他乖乖跪俯在地上,答是,垂着头利索退出大殿。   萧雨然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温婉大方,仪态万方,才道:“进来吧。”   殿门一开,户部尚书立马跪在她跟前,苦着脸跟死了娘似的,哭喊道:“太后,救救老臣吧!”   萧雨然给胭脂一个眼神,胭脂立即领会,去扶户部尚书,安慰道:“大人,您先起来,有什么难处您细说,太后会为你做主的。”   萧雨然慢条斯理沏茶,递给他,户部尚书受惊若宠,双手接过,她笑道:“刘老,坐吧。”   刘老这个时候若还哭爹喊娘,就太不识相了,颤颤巍巍坐在衡逸坐过的位置上。   咽了口茶,立马开口:“太后,今日下朝,陛下就派人来拿账本,万寿园那么大的窟窿还没补齐,臣哪敢给,就说有些账还没记完,那人留下一句最迟明日,明日若是不给,就、就要老臣九族的脑袋!太后!老臣不怕掉脑袋,但不想连累了九族的性命啊!”   他跪下来不停的磕头,嘴里求着她救命。   萧雨然这会没拦着,就安静看着他磕,等他额头冒血才劝道:“刘老的难处,哀家清楚。”   可不清楚吗,万寿园就是她私挪国库赈灾的银两修的。谢知马车上批奏折时看见,陇西的灾荒持续了一年之久,便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今年陇西雨水丰足,上半年赈灾银购置的粮食播下去,下半年就会有收成。   如果下半年还闹饥荒,只有一个可能,赈灾银根本没有下发。   因此谢知派张越去户部取账本。   “这事难办,唯有一个办法了。”萧雨然为难的叹口气,朝刘老勾勾手指,示意他过来。   刘老看见希望,焦急跪爬过去,他听太后不缓不慢道:“今年江南收成不错,写少点倒是能补上,但地方上各衙门都有记录。您就把万寿园的账算到北府军出征齐国所用军需上吧。”   “假账?!”刘老瞪大眼睛,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他清楚得很,大雍迟早要变一次天,太后还是陛下,他两边都得罪不起。   萧雨然觑他一眼,慢悠悠道:“刘老又不是没做过,知儿回来就不敢了?”   经她这么提醒,刘老这才想起,自己替太后做了许多假账,早就站太后这边了。   他认命问:“太后,北府军那边的账可还有?”   萧雨然欣赏他的识相,放缓了语气,“有也无妨,耶律基已死,死无对症,把所有的账都算他头上吧,至于他的动机?就定通敌叛国吧。”   是啊,私吞五百万两,得有通敌叛国的胆量。   但,通敌叛国,诛九族!   刘老僵在原地,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众所周知,耶律基是太后党,北府军统帅的位置便可见太后对他的信任,如今人走茶凉,太后竟连他父母兄弟都不放过。   萧雨然见他没有反应,体贴询问:“刘老意下如何。”   “太后想得周到。”刘老硬着头皮答话。   萧雨然满意的点点头,摆摆手道:“那就这样吧,哀家乏了,胭脂送送刘老。”   胭脂一路送出慈宁宫,把伞给刘老,说:“大人慢走。”   刘老撑伞在雪雾中走出一段路,看了眼漫天大雪的天,才敢长长叹出气。*   香山寺就在皇城内的一座低矮山上,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就到山脚,但大雪封路,轿子抬不了人,山间小道雪景不错,衡逸想走走小道,宫人们人没有必要再跟。   于是特意来山脚迎接的方丈,接了个空壳的轿子和浩浩荡荡的宫人禁军进了寺院。   寺院依山而建,山脚许多田庄,他俩沿着石阶慢悠悠往上走,还没走几步,一道石破天惊的哭喊声打破山间宁静。   衡逸挑眉,这叫声未免太过凄惨,便拨开杂草朝声源方向走去。却见一农家老汉瘫倒在地,几个拿木棍的年轻和尚使劲朝他身上招呼。 第14章   那老汉被打的嘴里哇哇流血,不停哭喊饶命,许是知道自己这遭躲不过,便开始破口大骂,“你们这帮伪佛!不得好死!腌臜勾当做尽!收的田租比朝廷还高!会遭报应,迟早要遭报应!”   “呸!自己输得只剩裤衩怨谁?”   老汉倏地抬头,目眦欲裂,瞳孔腥红:“你他娘的还好意思提?!你们逼我赌!迟早天收你们这些畜生!竟把赌场设在财神爷……”   突然走出个老和尚,身披袈裟,一木棍把老汉打晕,转头训斥年轻和尚,“办得什么事?!这种事你们就干站着让他吼出来?”   其中一个年轻和尚小声反驳:“这附近没人。”   老和尚横眉竖目,冷喝:“顶嘴!这人就你处理,找个没人的地活埋了。”   年轻和尚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一声。   老和尚带走几人后,他四处瞅了瞅,直接就地刨坑,把老汉扔进去,随便铲几铲子土,把人埋了,拍拍手溜之大吉。   直到这会,他们才从深处走出来,衡逸抱胸冷笑:“不知道得还以为是哪里的土匪。”   年轻和尚埋人埋得马虎,衡逸站在一米远的地,还能看见几根头发丝,暗红血渍,他踹飞一个石子,对谢知道:“让你暗卫刨吧,老汉快闷死了。”   迅速跳出几个黑衣人,话不用多说,便埋头刨坑,不一会儿,就把人拖出来了。   老汉失血过多昏迷不醒。   谢知:“带去医馆。”   衡逸补充:“把人看好。”   暗卫:“是。”   与表面的波澜不惊相反的,谢知幽紫的眸中寒若冰霜,抬脚往小山道上走去。   衡逸不难理解谢知动怒。   大雍开赌场官府不会管,但寺院开赌场,把可以摆在明上的事放到地下,这背后恐怕藏着更加上不得台面的事。   更何况还是在天子脚下。   衡逸走不快,跟在谢知身后,落后几步,谢知停下回头,衡逸对上他清冷的眸,朝他伸出手,无辜道:“太快了,吃力。”   谢知依旧没有表情,但牵住他,肩并肩往前走。   香山寺里头建了三十六座庙,供奉三十六位神佛,他们一路遇见的女信徒不过寥寥几人,按理,寺庙一般都是女子去庙中祈福,求父母安康,子女顺遂,夫妻恩爱,但这里却是男信徒极其多。   衡逸谢知两人径直进了财神庙,里头空间狭小,光线昏暗,供台上的烛光照着财神爷金像诡异无比。   团铺上跪着几个富商,跪拜虔诚,说了几句求财的话,就带着仆从走了。   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和尚,在纸张上勾勾画画,抬眼见他们进来,没说多余的话,随手递给他们两炷香,道:“本寺免费提供香烛,施主若是想再攒些功德,往功德箱里投几个子便可。”   一切都多么正常,若是衡逸没有看见山下的那一幕的话。   衡逸当着小和尚的面,取出谢知袖中的荷包,丢了一锭银子进功德箱。   “一月不见,怎么就面生了?”他神色懒洋洋的,又把一锭银子扣桌上,推向小和尚,笑道:“老规矩。”   小和尚这下才正眼瞧他,心道这两人模样鼎好,气质矜贵,他若见过,不可能忘记,但寻常人怎会一上来就说“老规矩”?   他又含含糊糊试探:“玩过?”   衡逸意味不明的笑了下,“自然,骰子玩得最顺手。”   小和尚这才放下心来,或许是来赌的太多,真把人给忘了,他神情轻松不少,搁下笔,带他们进入神像背后,推了墙上的机关,一个人高的通道出现在眼前,“你们要来玩,直接进去就好,不必与我再说一次。”   衡逸笑道:“多谢小师傅。”不会有下次了,你们大雍的陛下不允许。   两人往里头走,谢知淡淡道:“来过赌场?”   衡逸:“没来过,但赌过。”他曾经进军营的时候,有几个将军赌钱解闷,时不时拉他凑数,便也懂些门道上的规矩,刚他这么试试,没想到真唬住那小和尚。   接下来两人噤声,沿着台阶往下走,嘈杂声逐渐清晰,且渐趋鼎沸。   “四个六!”   “开!”   “娘的!今晚运气真背!”   走完最后一级台阶,浓烈的烟酒味扑鼻,衡逸忍住掩鼻的冲动,不动声色得打量周遭,地下室很亮,火把嵌在石壁上,每隔一米就有一把,一把连着一把看不到尽头,比上面的财神庙宽敞了不知多少倍,离他们最近的赌桌上堆满了金银财宝和各种赌具,一众赌徒围在边上,疯狂叫嚷着。   而像这样的一桌,他目测大概还有几百桌。   光是建造如此规模的地下室,就要花费几百万两的白银,这样的财力,不是几个富商大贾能轻易凑出来的,衡逸愈发好奇这背后之人了。   他用胳膊肘碰了碰谢知,“玩一把吗?”   谢知偏头,目光对视上,两人读出对方的意思——以身入局。   谢知取了身上的玉佩,递他,简单道:“你来。”   衡逸爽朗笑了下,宝贵的把玉佩揣怀里,拍胸脯保证:“安心,我赢座金山回来。”   果真如衡逸所说,他赌技一绝,愣是从外场三层杀出一条血路,进了内场,内场玩得更大,动辄几万两,衡逸在外场赢得几万两只够输一回,好在他运气不错,又连续赢了几回。   到最后一层对赌时,衡逸脚踩楠木椅,纤细皙白的手摇骰子,神色戏谑,极疯极艳,周围赌徒的目光黏着在他身上,羡慕,惊艳,嫉妒,以及占绝大多数的恶意——总该输吧,最好输到倾家荡产,沿街讨乞。   衡逸一概视而不见。   “砰”的一声,骰盆扣下,他漫不经心掀眸,目光极具穿透力,一息间,与他对视的庄家被一击即中,不由颤栗。   庄家:“开,开吧。”   “急什么?”衡逸拖着调子,指节点着骰盆,一下又一下,“不如这样吧,我若输了,任君处置,但若是你输了,就让我见见你们当家的,我想与他谈笔生意,如何?” 第15章   原来是谈生意,好办。   庄家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不动声色打量衡逸,早在他得知衡逸连续十场没有败绩后,就派人去打听来历,结果无功而返。   赌技一绝,又与上京城的达官显贵无任何干系,八成是个走江湖的外地人。   庄家仔细摩挲袖中的大金条,眸中闪过一道精明算计之色。花重金请来偷奸耍滑的托赌技并不如眼前人,再者,十场下来,这人大致赢了五十万两。   赢了,自己人财全占,输了也不过给人一个做生意的机会,何乐而不为。   “好说好说。”庄家想清楚,眼角皱纹笑成朵花,客气道:“那赌简单点吧,就赌大小,老朽押大。”   衡逸眉眼弯弯,乖巧说:“好,我押小。”   答应就够了,不论输赢,都能见到幕后之人。   三个一,最小。   “他是不是抽老千?怎么可能把把赢?”   “老庄家是什么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抽老千,也是本事!”   “也是!”   眼睛通红,边说边把目光定衡逸身上,激动得跟什么似的,仿佛多看两眼能带来牌运,全然忘记方才的恶意。   衡逸无所谓他们的反应,放下手中的骰盆,周身的嚣张劲尽数收起,又变成矜贵公子哥儿样,他谦虚朝庄家拱手,“有点急,能否现在就带我们去见见当家的?”   出尽风头的人对自己老实巴交,本身就是一件十分让人受用的事。   庄家嘴角咧到耳根:“跟我来吧。”   只不过中间有段小插曲,一小厮把庄家拉去一边耳语一番,而庄家的神情变化,绝对是教科书级别,眉毛微挑,瞳孔骤缩,尽显慌乱,随即深呼一口气,又恢复波澜不惊。   其实这些细微动作,旁人看不出什么,奈何衡逸是个戏精,对这些方面极为敏锐。   他不动声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庄家对此毫无察觉,走回来,镇定抚须,状似无意问:“他是你什么人?怎么戴着面具?”   面具是他们刚入场的时候,衡逸临时给谢知戴的。   那会衡逸随便扫了眼,就见着几个眼熟的朝廷官员,他们必然不认识他,但必然认识谢知。   为防打草惊蛇才戴的面具。   衡逸当然不会实话实说,他漫不经心的笑了下,“能是什么关系?”有瓜吃!   众人眼珠子往他跟谢知身上打着转,心思从少年赌技,转移到他的私事上。   他们也才注意到衡逸边上的谢知。   不看不知道,越看越心惊,少年白衣墨发,挺拔如松,脸上带阴森可怖的鬼面,面具后的眼淡淡扫他们一眼,风雪俱灭的清寂。   众人猛然垂眼,冰冷寒意早已从尾椎骨延伸至大脑皮层。   这人刚刚的眼神漠然到像是在看一群死物!   所以这位气场如此强大,他们当初为什么没有注意到?   一个嚣张狂妄,一个冷漠矜贵,两人站在一起,气场谁都不输谁,到底什么关系?   一定不是主仆。的确不是主仆,是夫夫。   “他是我的人,长得太好看,怕人惦记。”衡逸唇角上扬,弧度有点坏坏的感觉,揽住谢知的腰,用实力证明,他怕人惦记。   众人:……不是很想惦记。   两人贴近时,谢知眉头微蹙,克制住本能的反应,仅仅握住他的手腕。   衡逸没事先打招呼,心里边其实有点心虚。   于是他看向谢知,眉眼弯弯,笑得贼甜,想表达忍忍的意思。   衡逸不知道,他这双桃花眼看根草都深情。   波光微动,眸若春水。   谢知低头,视线从他的眼一路向下走,最后落在薄而红润的唇上,眸光幽深似潭,盯了片刻,然后不咸不淡挪开眼,淡定放下手,安静让衡逸搂着,算是默认。众人:……   庄家看着两人的互动,神色复杂,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憋出两个字:“走吧。”   地下看似一条线修建,实则越往里走越是弯弯绕绕,衡逸在不知拐了几个弯后想,像蚂蚁的巢穴,四通八达。   一个交叉处,明显重要许多,十几个练家子守着,庄家拿出个令牌,才放他们进去。庄家带他们走的左边,赌场的嘈杂声完全隔绝,不知是不是错觉,衡逸好像听到,后面,也就是来时岔路的右边,有呻/吟,男的女的都有,时隐时现。   衡逸停下来,往后看,昏暗,潮湿,隐隐约约的水雾漂浮在火光中。   “快点走。”庄家压着嗓子,齿缝里挤出来的音节跟散了架,虚弱无力,扑朔迷离的。   衡逸面色如常,继续往前走,也是奇,狭小的地下室通道居然出现垂花门,花板,垂莲柱,腰坊,大红漆攒边门,样样不落。诡谲又讲究。品味真奇特。   好像在哪见过这种奇葩设计。   不带待衡逸细想。   庄家已经扣响门钹,三道叩门声一声赶着一声回荡在通道中,门从里边被打开。   是个老婆子,弓着背,脸快贴上腿,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着他们往前走,在密密麻麻的烛火下,照出里面的别有洞天,是个宽敞的院落,构造与地上的府邸大差不差,甚至更为奢华,假山,流水,草木,常年不见日光,也不知道绿植怎么养活的。   穿堂风刮手臂上,阴森湿冷,衡逸把衣袖往下拉,这里哪个地方与地上通着风。   或许是出口刮来的风。   老婆子将他们带到一扇门前,就走了,这次庄家直接推门而入,自顾自往前走。   红纱帘帐遍布,暗香若隐若无。   周遭极其安静。   衡逸不再动作,静静站门前,盯着庄家迅速消失的身影,语调散漫,慢悠悠打破这片静,“开始了么?”   小厮与庄家耳语,确认他与谢知关系那会,就已经布局要将他们拿下。   几乎是话音刚落,周遭十几个鬼面人落下,无声逼近。   衡逸转身与谢知并肩而立,毫不惊讶于眼前的一幕,胳膊肘搭谢知肩上,他不仅嘲讽技能满分,而且喜欢替谢知狂,“啧啧,只派这么点人,谢知,他们看不起你啊。” 第16章   谢知很轻的笑了下,他知道衡逸一向是个疯狂的乐天派,喜欢看热闹不嫌事大。而他现在的目中无人全部源于对他的信任,所以衡逸的任何话,他不介意替他一一实现。   谢知颔首,薄唇轻启,“确实。”   尾音消散于冷风中,清冷凉薄,连同满天杀意。   鬼面人具是呼吸一窒,简单两个字犹如千斤重,顷刻被压得脊背发寒,他们无一不是高手,刺杀这块从未失手,否则也不会站在谢知面前,可,能力是一回事,本能又是另一回事,尤其还在知道眼前人身份的情况下。   衡逸也跟着愣,没想到自己随意的玩笑,会得到回应,衡逸瞥他一眼,所以,不屑与俗人说话的谢知开始狂了?   呵,人设崩了。   谢知从来不是将自己束之高阁的世俗意义上的冰山,相反,谢知洞察人心,熟知市井,且嘴毒!   衡逸憋笑憋得辛苦,点点头,“好,我很看好你啊!”   尾音未落,骤然,长剑破空,气流被划成凛冽的寒风,剑锋最先袭向他!   衡逸盯着眼前的一幕,嘴角还挂着笑,维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剑光如雪,衣袂翻飞铮的一声!谢知立于他身前,接下这一剑。   若说谢知冰山是假,那衡逸就是个实打实欠揍的疯子,即便他身体的病根还没除干净,也不妨碍他欠揍和疯。   “找死。”衡逸笑意盈盈,拔出腰间匕首,动作干脆利落捅入与谢知对质的鬼面人,鲜血溅他一脸。   接着抬脚把人踹了老远,随意抹把脸去瞟手心,一片猩红,眼角余光一角雪白,不假思索就去抓。   谢知淡淡瞥过来,衡逸顶着一张血脸,对上谢知的目光,愣了愣,后知后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明晃晃的巴掌印。   衡逸:……纯属偶然。   衡逸尴尬笑笑,胡说八道:“那个,这血其实不是我的。”指着前头的横尸,冷静陈述:“他的。”   说完,便想立即事不关己松开。   谢知则什么也没说,轻飘飘又解决一人,握住滴血的长剑,抓住衡逸松开得手,抬眼往前走,只道:“跟紧我。”   谢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他雪衣除了衡逸印的巴掌印之外,未再染上半点猩红。   两人又回到方才的岔路口,守在这里的几十个壮汉此刻不见踪影。   昏暗岔路通道中,衡逸立于原地,再次听见来时的呻吟,他眸子微眯,目光透过层层水雾,落于无尽黑暗。   赌场,院落,这次又是什么?   衡逸表情淡了许多。妓院吗?   如今他们暴露个彻底,错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不如看看。   于是衡逸下意识抓谢知的衣袖,又蹭上个巴掌印,毫无察觉似的,惹得谢知垂眸看他。   衡逸目光还停在尽头深处,走神问:“谢知,去看看吗?”   谢知淡淡瞥了眼衣袖上的杰作,又拿眼去看某人,某人神色专注,明显在想事。   他面无表情握住衡逸的腕骨,再次把人手拉下来。衡逸自小的习惯,喜欢弄脏一切干净的东西。故意将空白宣纸都泼墨,半夜跑御花园唯一的泥地打滚,只为染脏身上的寝衣。   后来谢知住进衡逸的宫殿,完全成为衡逸嚯嚯的对象。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怪癖仿佛完全改了,衡逸逐渐成为世人眼中矜贵的疯子,而除了谢知,以前知道衡逸怪癖的人都死了。   谢知:“好。”   他平静地被衡逸带着往前走。   越往里,厚重的脂粉味扑鼻,白雾愈发浓,视线范围只能看见几步远。他们回荡在空气中的脚步声,逐渐被呻吟取代,衡逸眉梢微挑,步子没有刻意放轻,前面的一群人没有发现,整个通道唯有水声,呻吟,闷哼此起彼伏,越发不能入耳。   衡逸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年幼便被接去皇宫,很早就见过大齐老皇帝与那些妃子玩得花样,前面的画面如何,心里边也猜到个七七八八。   衡逸心如止水,推开面前的铁闸门,情理之中的,入目一池水的淫/乱场面,玉砌的温泉池上,漂浮乳/白*浓烈的劣质香也难掩,恶臭的月星味,耸云力的人肉堆叠,不知道有几双。   衡逸冷漠扫过,完全当白花花的猪肉在看,他朝边上瞅,想再看出些细节,结果视线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挡住。衡逸:?   衡逸顶着漆黑,眼睛眨了眨。   头顶上的声音平静冷漠,吐出简单两个字:“脏。”   衡逸明白过来谢知的意思,有点好笑:“的确挺脏眼的,但按我这个年纪,早该成亲了,看了也没事。”   他说话声音没有收着,刚才,池水涌动泛起更加浓烈的艳香,衡逸记起来,他曾经误闯老皇帝温泉时,闻到同样的烈性春药。   糜烂的催情药迷得池中人欲望放大,神智迷离,什么都听不见。   谢知漠然从一池横肉上收回眼,声音清晰平静:“嗯,孩子都该几岁了。”   怎么听都讽刺十足,衡逸无语,把他手扒拉下来,“那也不至于。”   玩笑归玩笑,细节不能落下,衡逸绕着池子走了一圈,除了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为数最多的就是布条,各种颜色的都有,拌得衡逸走不动路。   怎么这么多布条?情趣?   衡逸不经意看见池中的女人,之前他没细看,现在才发现不对劲之处,所有女人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肚子具是微微突起,不明显,但与她们瘦到脱骨的胳膊比起来,就格外突兀。   “怀孕。”谢知淡淡道。   池中女子都有身孕。   衡逸若有所思:“嗯。”那布条又是干什么的?   他倏地想到什么,猛的抬头,谢知眼皮微撩,与面上的波澜不惊相反的,幽深瞳仁里凝结了积雪,显然想到一块去了。   为了印证,他们退出铁闸门,迅速朝里走,随着水雾消散,狭小通道两边一间又一间同样的池子呈现,低吟尖叫,艳丽低俗,壮观的像十里监狱,准确来说,是个欲望横生的无间地狱。 第17章   里面极静,这次不需要推开铁闸门,就能看清楚里面的景象,没有池子,五面石壁鲜红,女尸交叠,密布斑纹的孕肚上缠着布条,血淋淋掉腰侧。   她们被池水浸得香,显然都未死多久。   如果一开始衡逸还是个冷漠的旁观者,那在见到这些的瞬间,他眼眸彻底冷了。   而这些不过冰山一角,有的时候,活着比死了痛苦,比如,死人堆隔壁的人彘陶罐和畸形人。   陶罐人如饰品般摆墙上,无喜无悲注视地上匍匐的人,大概是很久没来人了,细微的响动,他们便整整齐齐看过去。   一张张青白的,僵硬的,微笑的脸,畸形人四肢着地,关节诡异朝着各个方向扭曲,一双双纯黑眼珠子一瞬不瞬凝视谢知和衡逸,无声无息咧开嘴角,如无知无畏的稚儿,慢慢爬过来。   大概都十五六岁。   衡逸神情阴郁,带着戾气扫视一圈,所以,女人用布条束缚孕肚,然后生出畸形儿。   不是为了方便接客,百八十个畸形儿,很明显是有意为之。   为什么生这么多畸形儿。   他心中有些猜测,这些猜测源于曾经的南面属国百越使者。   那时他刚处置完世家大族,暴君的名头远扬,前来朝觐的使者为了投他所好,怎么变态怎么来,其中就包括百越使者送来的畸形人。   百越使者神神秘秘说完一通,大致意思是,百越达官贵人最近流行最新的娱乐方式,青楼南风馆都得排后,“雅观”里头才是极致乐趣,极致于玩弄畸形人,以此为乐为容。   当时他被恶心的不行,当场把使者给斩了。   畸形人被衡逸的眼神吓得后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显然,同人彘一样,被拔了舌头。人彘则一瞬不瞬盯着他们,眼睛无神瞪大,嘴唇机械的一张一闭。她们在求死。   不断重复————杀我。   “想死?”衡逸闭眼阴测测问,活像刺激疯了,又瞬间睁开,晃出一抹狠厉的光,笑道:“好啊,这里所有人都会给你们陪葬。”   衡逸狠话刚放完,膝盖一软,就要往下跪,索性谢知站在身边,立马握住他。   他脸颊发热发烫,整个人不正常的烧起来,身下的热潮一阵阵,燥得慌,糟,衡逸理智尚存,清楚知道,自己中招了。   谢知也看出来,语调沉沉:“先出去。”*   上面是观音庙。   清一色的北府军已然陈列于观音庙外。   三十六座寺庙的所有和尚,尼姑,香客全部被军队包围,具是心惊胆战,面如土色。   整座香山寺静谧无比,寒风吹过,积雪飘落,仿佛所有喧嚣都被死寂所吞噬。   衡逸毫无顾忌打破周遭的静,他无力搭着谢知的肩,睨着神台上的千手观音,即便忍耐,也要用告急的理智讽刺,“财神庙做赌场,观音庙做妓院,呵,变态。”   他声音是哑的,尾音慵懒拖着,万籁俱静,甲胄林立,没人敢听没人敢往那里看,谢知安静立于身侧,淡淡嗯了声。   桓亮统的军,见他俩走出观音庙,立马行礼,衡逸谢知刚入赌场的那会,他一收到谢知暗卫送来的召令,便立即率军把香山寺围个水泄不通。   他呈给谢知香山寺里搜出来的账目,里头明明白白写了赌场妓院近三年的收入,以及畸形人的贩卖去处。   记录在账的雅观有四十四处。   谢知简单扫了眼,道:“全部抄家,银两充军。”   桓亮:“是。”   又恭敬禀告:“观音庙连着财神庙的地下通道所有出口都堵住了,里面的人都没放出来,属下查到里面有吏部尚书王大人,参知政事张大人……”   “孤不关心。”谢知淡淡打断,语调清冷而肃杀,下诏,“烧了。”简单两字,淡得如飘雪,等香客和尚尼姑们回神,才惊觉彻骨寒。   若说他们之前听到衡逸讽刺的话和谢知漫不经心的肯定回复,求生的希望死灰复燃。那么现在又如坠冰窖,脸色惨白。   “是。”桓亮想起地上包围的人,于是又试探问,“那这些人如何处置?”   衣袂拂过积雪,谢知带着衡逸往前走,“先关起来。”   来香山寺的,没有哪个是无辜的。   马车轱辘撵着积雪驶回皇宫。   “热!谢知把手拿开!”衡逸时而清醒时而迷离,脸颊烧的通红去扯自己衣服。   太医跪在边上,听得胆颤心惊,好家伙,直呼陛下名讳。   谢知面无表情钳住他作乱的手,从容对太医道:“直说。”   太医头没抬起来,生怕谢知因为衡逸迁怒于他,战战兢兢快速说:“大人中得是一夜香,神志容易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可药性极为强烈,老臣虽有药方,但、但是,大人身子底子差,不、不能用药。”   谢知淡淡瞥过去,“所以?”   太医脑门冒汗,立马给出另一个不伤身体的原始办法:“弄出来也是行的,就是时间可能会有点、点久。”   “嗯,领赏去吧。”谢知平静。   太医下意识以为谢知语气淡淡要赐死他,连忙要喊陛下饶命,反应过来,诶了一声。   稍稍抬起头,就看见,自家陛下静静注视怀中人,寻常幽深如潭的眼眸中居然流露出破冰的温柔。   太医赶紧埋头,看来大齐皇帝单相思的传闻并不属实。   等太医走后,谢知便松开了衡逸,端坐在原位,任由他在自己身上乱蹭。   衡逸这会状态神志不清,蹭的不得章法,给自己蹭恼了,干脆又开始解衣服,解得倒是快,不留烟的工夫,全身就只剩件单薄的寝衣,纤长的手往领口处一拉,拉出个深V,脖颈青筋下连着好看的锁骨,白皙胸膛若隐若现的。   谢知淡定垂眸,将衡逸主动送上的春光尽收眼底,又君子般,双手虚虚笼着衡逸,仅仅是看看。   他就这么欣赏了一刻钟,直到被回衡逸掐住脖颈,阴测测的声音落耳侧,“我这狼狈样,很好看吗?” 第18章   若是忽略他跨坐在谢知大腿上,暴露在空气中的长腿夹住谢知的腰的话,可能会更有气势。   谢知波澜不惊,笑了下,语调清冷:“清醒了?”   衡逸找回一点神志,身体上的灼热却丝毫未减,咬着牙:“废话。”   谢知看他一秒,懒懒地往后靠马车板壁,也轻描淡写回个嗯,目光不轻不重依旧落他脸上。随着往后靠的动作,一缕墨发滑过衡逸苍白的腕骨,深冷如雪,平添靡艳。   衡逸险些要撒手,谢知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够调动他所有的感官,欲望加深。他全身僵硬,试图转移注意力问:“太医说什么?”太医问诊他有印象,具体说什么又没听清。   “他说弄出来就好。”   谢知眉目清冷,顶着张禁欲的脸,面不改色复述医嘱。秒懂理智与欲望并存,原来是一道酷刑。衡逸感觉自己快疯了,他在幻想谢知这样清冷的人染上情欲会是怎样的。停。不能想。   他现在该考虑太后与香山寺的关系,畸形人怎么传来的大雍,北府军的供养问题,如何帮谢知铲除朝堂异己,培植势力……   谢知轻轻勾唇,很清楚衡逸现在冰火两重天的感受,他经常经历,唯一的区别在于,衡逸因欲望才情动,而他恰恰相反。   他鸦羽般的长睫下藏着衡逸从未察觉的迷恋与病态,现在的视线角度极佳,能将衡逸脖颈,耳垂连同皮肤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清楚,人看着气势如虹,实则双手无力,仅仅虚虚握着他,所以,谢知视线漫不经心下移,落在锁骨上,心想,衡逸自己应该弄不出来。   开窍需要时间,他愿意等,也会加快这个过程。………………………   谢知被他潇洒劲整得轻轻笑出声,衡逸一向如此,看似犹犹豫豫,实则稍微逼一把,尝点甜头就会不顾后果的彻底放飞,但一旦让他察觉什么,又会立马快刀斩乱麻,迅速抽离。   所以他逼得不紧。来日方长。   谢知眼眸深处暗光似雪,笑意加深:“好。”………………………   两时辰了。(没啥了没啥了,全删了,求放过。)………………………   谢知把香山寺全烧了。   为什么不留一个活口严刑逼供。……………又虚虚靠回谢知怀里,第一句话就是:“谢知,你是不是猜到幕后之人了。”   谢知闻言拿帕子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把帕子覆手背上,开始擦拭。   衡逸见他久久不说话,仰头看着谢知好看的脸,问:“怎么了?”   “没什么。”谢知慢条斯理擦拭每一根指节,语调平静冷清,“就是觉得你挺适合当和尚的。”   欲/望横生的时候,还能有心思去想正事。   算了,就算真是和尚,他也可以当着九千神佛的面把人拽下深渊,同他一起沉沦。   衡逸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嗤笑一声,他总不能说,自己一直在意音他的手吧,但谢知的确帮了他很久,眨了下眼,“那,谢谢了?辛苦了?”   语气贱嗖嗖的,没什么诚意。   谢知淡淡笑了下,垂眸看了眼,淡定地拿起干净的第十一块手帕,“结束再谢吧。”   衡逸微笑:“好。”   谢知冷静道:“太后的手笔。她出嫁前是百越的公主,去过的所有地方都要修垂花门,最后,慈宁宫养畸形人。”   “张越查到太后私吞陇西的赈灾银,明面流向是修万寿园,暗地拿来建香山寺下的通道。” 第19章   原来如此。   衡逸闷声笑起来,“行啊,你。”   谢知若是抓个人严刑拷打,真让人说出幕后之人是萧太后,不仅不能处置还得替她兜着。现下让她吃个暗亏,又不至于弄得鱼死网破。   谢知目光静静视下,眼里没有任何笑意,与他心里同频的声音响起,“但太简单了,谢知。”   衡逸习惯喊谢知名字后停下,等谢知嗯了声,表示在听,才继续开口:“太后动机不对,呈给我们的事实是,太后因为个人私欲所以私挪赈灾银开凿通道。”   谢知平静道:“主次不对。”   衡逸点头赞成:“应该是顺便,她掩盖真实目的,顺带整出人彘,赌场,妓院,畸形人。”他一想到那些惨不忍睹,就来火,“一群吃饱了就变态的傻逼。”   衡逸骂完,就泄了出来,这次他脑子没啥杂念,腹部的灼热开始迅速消散,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谢知垂眸,仔细帮他擦干净,然后把十一张帕子拢起来,用第十二张帕子包住,衡逸直勾勾看着谢知动作,本来虚脱到无欲无求,丢犄角旮旯的羞耻心,又冒头,心里第一个念头,好脏,第二个念头,羞耻。   所幸谢知全程面无表情的,淡定的一个眼神都没分他,直接拿着起身出了趟马车,回来时手指滴水。   谢知去丢帕子,洗了个手。   水珠沿着青筋微微突出的手背往下/流,经过修长的骨指,水纹延伸,慢慢聚集于指腹,呈水滴状滴下来。嘀嗒衡逸的心也跟着咯噔一声,他猛地撇开眼,脸上看出不出任何端倪,只有他自己知道,刚静下来的心又乱了。   谢知步调不疾不徐越过他,期间也只是稍稍抬眸看他一眼,就毫无波澜的去桌前,摊开宣纸,执笔写字,平静的他真就简单帮个忙。   衡逸自我反思,自己反应或许真的过了,四舍五入,他只是生个病,谢知也只是帮他缓解病症,最多奇怪的点不过多了点欲/望。   衡逸呼出一口气,心灵暂时放松了不少,便心无旁骛凑过去看谢知写的东西。   谢知在拟诏,字迹是衡逸熟悉的苍厚笔锋,若说谢知的字给人以扑面的攻击性,那字与字组合的内容就格外令人不寒而栗。   衡逸总结:“灭佛。”   不论大雍还是大齐,税收是支撑统治层的命脉,而税收主要来源于三大巨头,商贾交易税,官营盐铁税,个体农户租庸调。其中最后这一项占比最大,但并不是所有农田税全部上交朝廷,地方一部分田地税会用做地方官办公的花销,总值不占农田税的一成,算是九牛一毛的存在。   大头是寺院田,小寺院坐拥几千亩田,大寺院坐拥上万亩田,土地上的农户每年直接向寺院纳税,有时候朝廷也会拨款给寺院。   真是进的盆满钵满。   衡逸还记得大齐的寺院数,上半年丈田时,特意派人去算的,本打算统计出来,方便下半年灭佛的。   总计三千六百六十七所。   大雍较之大齐地域更为辽阔,加之前大雍皇帝信佛,衡逸猜测大雍寺院只会多不会少。   他俩挺有默契的,衡逸刚想到这块,就见谢知落笔写下:收回陇右,冀州,幽州……等地七千三百寺田地……勒令多余佛子即日还俗。   收田,增加税收,还俗,增加劳动力。很好。   拿香山寺开刀,大规模缩减田地,衡逸倒不担心会引起信徒不满,或者信徒为此造反,绝大多数的信徒其实不是很信佛祖普度众生啥的,更加信自家祖宗在天有灵,保佑全家老小之类,这种的话,就算没有寺院,照样能在自家神龛香炉上完成插三炷香,求祖宗保佑的仪式。   等等,衡逸发现一点漏洞,他记得当初统计大齐所有寺院的时候,整整花了大半年,谢知怎么知道确切的数字。所以。   他很早就统计了?早就盯上了?可能还在建康城的时候,谢知就已经为此做准备。   挺厉害啊,衡逸发自内心感慨,他与谢知相处挺多年了,很早就知道谢知擅长见微知著,却依旧会被他深谋远虑的本事惊艳到。   有远见,心够狠,做事果决,谢知是天生的帝王。   衡逸突然有种老父亲般的欣慰感,他拍拍谢知的肩,只敢在心里演谢知的爹,好大儿,爹会一直在背后默默注视你,直到登顶!   到时候要见见,海内生平,万邦来朝的盛况!   衡逸想得很美,脸上的表情出卖他,谢知字被他拍歪了,瞥他一眼,不咸不淡:“想什么?脑子爽没了?”   衡逸一时没跟上谢知的思维,愣了一秒。!!!!我靠啊!   他脸嗖的又红了,谢知怎么做到顶着张冰山脸跟他说颜色废料的啊!   他都快把自己安抚完了,心态又被谢知一句话干崩。   托谢知的福,衡逸羞愤意识到,两个时辰的放浪形骸全是他米青虫上脑,就算体面的称为“帮助” ,也不能掩盖事情本身的羞耻。   衡逸闭眼,心中默念: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心是恶源。心是恶源。心是恶源心是恶源……   衡逸的睫毛很长,心中念经的时候,睫毛颤若蝶羽,谢知不动声色,视线流连于衡逸的眉眼,鼻尖,红唇,他知道他现在心里肯定羞愤欲死。   谢知无声勾唇,他故意说的,他不可能让衡逸把他们刚刚的经历仅仅当成好友间纯粹的互帮互助,他要让衡逸看见他,就想起自己的欲/望。   谢知一派风轻云淡,淡定问:“怎么了?”   衡逸撇开眼,哑声道:“没、没什么,就在想你挺厉害的。”   说完才发现自己前言不接后语,而且还怪怪的,急忙找补:“是我发现你早就要灭佛,这次不管香山寺有没有问题,你都要拿香山寺开刀。”   衡逸说不下去了,现在怎么听都是他在求表扬。   索性也不说了。   谢知听完,淡淡笑了,“那你也很厉害,居然被你发现了。” 第20章   衡逸:“……”他就知道。*一路无言。朝和宫。   一下马车,衡逸经过众太监宫女直奔寝殿,他不管了,反正不能跟谢知待一起。砰!   谢知被关在殿外。   新上任打算好好表现的刘总管:……   敢这样对陛下,不愧是当过皇帝的。   谢知无奈笑笑,还是逼得太紧了,给点时间吧。   谢知转身,站他身后的刘总管有眼力见的退边上,刘总管是他让张越故意去司礼监挑的人,司礼监原本与太后党关系紧密,但现在谢知这样的做法,不疼不痒的给双方埋下怀疑的种子。   这时,张越回来了。   张越径直越过刘总管快走到谢知跟前,喘得厉害:“陛下,臣有要事禀告!”   “嗯。”谢知抬脚往御书房的方向走,经过刘总管时,平静道:“守着他,他的话就是孤的意思,一切都依他。”   刘总管认真:“是。”   待衡逸出来,已经第二天了,他对着冬日暖阳懒懒伸了个腰,舒服眯眼,眼角一点泪在浅浅的日光下泛着光。   他昨天把门一关,就上床睡觉,一觉睡到次日晌午,只要遇见想不通的,纠结的,他就喜欢窝被子里睡觉。   一直纠结是不可能的,衡逸精神无比清爽的想,昨天的他不是今天的他,时间会磨平一切的。   他现在就是要什么都不想。   衡逸安抚完自己,好心情的让刘总管给自己传膳,美美的饱餐一顿。   侯在边上的刘总管暗暗称奇,心道:昨天一脸羞愤欲死,生无可恋的样子,今天就生机勃勃了。   他心中佩服,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   衡逸酒饱饭足后,随便散步,刘总管通过张越做足了功课,知道自己现服侍的这位爷不喜欢浩浩荡荡的排场,于是遣散仪仗,独自跟着衡逸溜达。   一路畅通无阻,以至衡逸误打误撞去了冷宫。   大雍的冷宫与大齐的冷宫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些苦命的女子。   这里经久未修,长长的宫道不平整,青石板砖间还留着枯死的杂草,颓坯的红墙斑驳不堪。   衡逸站在一道窄门前,透过门缝看见里面的场景。   许多鬓发花白的女人沉默做事,身上着装还是嫔妃时期的衣物,缝缝补补得地方很多,但很干净,人总要活着,洗衣服的洗衣服,浇菜的浇菜。   突然,衡逸视线内闯入一个头发乱成麻的年轻女人,脸也很脏,眼睛却格外亮,甚至单纯到不谙世事,朝衡逸的方向,她举高手里的一串翡翠串子,对着日光闭一只眼天真的去看翡翠里透亮的细纹。   嘴里喃喃:“主子送我的生辰礼物,主子送的……”   她痴痴念着,眼神又透着茫然,呆呆偏头:“主子呢?主子去哪了?去哪了?”   没人注意她反常的行为,熟视无睹地继续干着手里的活,突然微风拂过,串子断了,一颗颗翡翠珠子掉落在地,滚向四周草丛,不见了。   她疯狂尖叫,茫然无助,趴在地上奋力扣青石板,不过一会就血淋淋的,最后赶来个老婆子,满面愁容把人哄住了,“给你串,给你串,姜二乖,叫这么大声会吵到主子的。”   “对。”她小心翼翼张望四周,食指抵在破裂的唇上,重复:“姜二不说话,会吵到主子,会吵到主子……”   两人走后,原本无声的女人们陆陆续续开始说话了。   “这对主仆都是苦命的。”   “是啊,先皇后当年多么风光的人啊,容貌才学名动上京城,只可惜品行不端,同荣王有染。”   “我看啊,她活该。”坐井边使劲搓衣服的老婆子面露鄙夷,“我当年在御前当差,亲眼见了,她跪御书房前为她哥哥求情,真是给脸了,他哥哥可是犯了戍边通敌的大罪!先帝仁慈,只是幽静她,结果她呢,要死要活,最后直接疯了,当着她孩子的面自行了断。”   边上摘菜的婆子轻轻叹口气,“我记得那会太子才七岁,她残忍啊,得留下一辈子阴影吧,唉,不是个好妻子也不是个好母亲。”   搓衣服的婆子打了盆新水,闻言啐了一嘴:“那你想多了,太子是跟先皇后一样的狠人啊,她自杀身亡月余,才被偷偷跑去送饭的姜二发现,当时啊,姜二吓得神志不清,而太子可是面不改色坐桌前看窗外的花呢。就是那个时候,先帝觉得自己这太子不正常,就让钦天监给他算命,居然算出是个天煞孤星,恐怕先皇后和她一门性命有他一份功劳。”   衡逸静静听完,表情淡淡的,后面的事情他听老皇帝的后妃说过,大雍皇帝一得知自己太子是个天煞孤星就要立马废太子,还是谢知皇奶奶以死相逼,加之正是与大齐交战的关键时候,大雍皇帝担心动摇军心,才作罢。   这场战打了三年,大齐胜,提出要大雍交质子,初心为了羞辱大雍,结果大雍皇帝没有半分犹豫,居然把太子送过来了,老皇帝那会也懵,这么看得起他吗,虚荣心被极大的满足,于是立即乐呵呵同意了。   起初,老皇帝特意腾出个避暑山庄,好吃好喝供着谢知,结果就半年,谢知天煞孤星及即将被废的消息传来,老皇帝才知道自己被耍了,当场大发雷霆要斩谢知泄愤,所幸被宠妃劝住,其实老皇帝也只是装装样子,真砍了人大雍很有可能借此又发动战事,到时候是输是赢就不一定了。   老皇帝只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把谢知打发到衡逸宫中,仍他自生自灭。   站衡逸边上的刘总管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完才发现,他们口中的太子是当今陛下!刘总管去年入得宫,误打误撞被干爹相中,才进的司礼监,所以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可,他也不想知道啊!   刘总管苦着张脸,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刚刚听得东西全部倒出来,干爹经常教他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多,脑袋掉的越快,尤其是宫闱秘闻!   就在他心里慌得一批时,衡逸幽幽转过脸,对着他意味深长笑了下,“原来谢知以前这么惨啊。” 第21章   刘总管:“……”扑通。   刘总管跪得十分丝滑,脸色吓得煞白,不停磕头:“大人!奴才不是有意要听的!大人饶命啊!”   衡逸表情恢复冷淡,眸光下睨的投过去打量他,他回想起谢知入宫前叮嘱的话,要给他身边放个人,让他戒备着点,刘总管就是那个人。   能进司礼监的个个太监都是人精,但这个刘总管,衡逸其他的没看出来,胆子倒是挺小的。   衡逸不走心的宽慰,“没事,谢知不会在意的。”   刘总管:“……”祖宗啊,闭嘴吧,陛下到底在不在意我不知道,反正你一口一个谢知喊得我心惊肉跳。   衡逸也不管到底有没有宽慰到人,抬脚往回走,刘总管看着衡逸远去的步子,犹豫要不要起身跟上,但衡逸也没让他起来,恰时,天上忽然飘雪,日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他赶忙追上去给衡逸撑伞。   衡逸视线之内皆为落雪,狭长的宫道融入斑驳雪幕中,丝丝缕缕的寒意拂过他的眉眼,很像,很像他与谢知的第一次相遇。   元和元年,老皇帝一纸诏书把他们捆绑在一起,谢知搬来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寒雾弥漫,冷宫的天地是清一色的白。   谢知什么都没带,不知道他在雪里走了多久,黑色的长袍都快要被染白,似有所感,他淡漠地抬眼,遥遥看过来,视线交汇间,倚树上的衡逸同样回之以冷漠,他们默契的挪开眼,完全没有相互认识的兴趣。   他俩住一起大半年,没说过一句话,衡逸是纯属心情不佳,懒得,莫名其妙的被一群傻逼强行接进皇宫,搁谁都会气闷,至于谢知,衡逸认为他在装高冷。除了雪中初遇拿正眼看他一回,接下来的整整半年直接对他视而不见。   但这样就足够了,他们都只需要一个闭嘴的舍友。秉着同样的志趣,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宫殿里,两人相处也算是相安无事。   直到被丢去国子监,彼此才多了点相交的地方。大齐惯例,宫中年轻小辈必须去国子监学习,上学是衡逸很头疼的事,他住的宫殿特别偏,在冷宫边上,所以他每次得卯时动身,辰时才能到国子监。   谢知也不例外,于是,两人又陌生又默契,同频洗漱完,出发,一起穿过鬼哭狼嚎的冷宫,都当彼此不存在,自己走自己的路。   等到国子监下课,两人又同频回来。谢知性子冷,每次一回来,就一声不吭待在后院练剑。衡逸则继续爬爬到树上看风景,宫外的建康城很热闹,他每天都看不腻。   有交集是在第二年的冬天,彼时他们在国子监名声大噪,风云人物当看他俩,原因之一,青云榜单上的榜首永远跳转于他俩之间,原因之二,隔壁的批评榜上他俩也是居高不下。   衡逸上批评榜纯属作的,妥妥的问题少年,夫子上课,他睡觉,夫子上课,他游湖,夫子上课,他上房梁。最后气得夫子直接为他创造了个批评榜。   而谢知榜上有名是因为一场无妄之灾,衡逸在宫中的身份很尴尬,钦天监给他安了个紫微星的命格,紫微星是什么?未来当皇帝的人,再者老皇帝迟迟不立太子,至嫡长子于何处境?   加之衡逸惊才艳艳,四书五经,律令平准,天文地理样样精通,简直就是天生的帝王,除了不是老皇帝血亲,任何一点单拎出来,吊打老皇帝的十三个皇子。 第22章   也怪他不知道藏拙,性子张扬,最后惹得皇子们杀心四起。   那天,大皇子、嫡长二皇子怂恿老十、老十四在他回去的路上安排人,寒冬腊月,将他推入凿好洞的冰湖中,再封口,就是他的死期。他们想得万无一失,然而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坚持一年准时回去的衡逸会在当天去御花园打山雀。   于是,宫人们错把谢知当衡逸,一窝蜂扑上去,就要抓谢知,谢知几年的剑也不是白练,把人打得哭爹喊娘,不敢上前,奈何两位皇子在后边以诛九族助兴,无法,他们只得拼尽全力,如是,即便谢知武力极高,也因为寡不敌众,落下下风,最终被绑了投湖。   老十,老十四见人被丢去投湖,兴致勃勃围到冰冻边想看人挣扎,但谢知要让他们失望了,他落湖的瞬间,只是抬眼虚虚望了眼天,平静得任由冰水淹没他。   而这时,老十,老十四才发现投错人,下意识慌了一瞬,反应过来立马无所谓了,连自己母国都放弃的质子而已,死了就死了,他们郁闷,便宜衡逸多活几天了。   说曹操,曹操到。   两位无意回头,便见衡逸扛着绑山雀的树枝,远远看着他们,对视间,他咧嘴笑了,笑得又阴郁又狠毒,活像被侵占领地的恶狼。   老十,老十四顿时被他恐怖的气势骇住,不禁往后退,全然忘了他们这边人多势众!只见这匹孤狼席卷起空气中的寒风,裹挟风雨欲来的气息疯了般猛地冲过来。   衡逸怒火中烧,目眦欲裂,当他远远看见谢知沉入湖面的那一瞬,无名火将他所有的理智燃烧殆尽。他在他们都没反应之际,抓死两人的衣领,把他们一同带下湖。   一时水上水下都乱了套,惊呼声,杂乱脚步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宫人们忙着救自家皇子,根本无暇对付衡逸,衡逸借着这功夫迅速沉湖去捞谢知,水中的谢知很静,四肢呈放松的姿态。   衡逸一把抓住他时,他立马睁眼,没有半分挣扎,只是定定看着衡逸的方向,完全不像要溺水的人。   因为惯性,面对面的,他们胸膛撞到一起,距离格外近,衡逸沉默看着近在咫尺的眼,如冰雪覆盖的原野,蒙着白茫茫的浓雾,仿佛在看他,又好像在看虚无。原来。难怪。   衡逸拽着他腕,往上提了提,示意方向,谢知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两人湿漉漉的上岸,之前的宫人们急哄哄把两位皇子送去太医院,岸上此刻早已没人。   谢知剧烈咳嗽,墨发贴着苍白的脸,衡逸也很狼狈,他着急于印证一件事,忍着寒风,掐住谢知的脸,掰过来仔细瞧,“谢知,你是不是瞎了?”   不需要谢知回答,之前被他忽略的细节全部给出肯定的答案,当初他自以为是认为谢知目中无人,或许仅仅是谢知看不见的情况下的随意一瞥。他们的同频也只因为谢知需要他的脚步声带路。   难怪难怪,难怪谢知掉入冰湖不再挣扎,他在很努力的活,但整个冰封的湖面要找到唯一的洞口,对于看不见的谢知来说,太无解了,衡逸突然理解谢知在水下的眼神了,无波无澜,他在平静面对死亡。   衡逸的心猛地揪了下,触电般松开谢知的下巴,脱口而出:“谢知,你为什么……”不说,我可以帮你啊。   衡逸吞下后面半句话,他们的处境太像了,换位思考一下,他也会作出与谢知一样的选择,在皇宫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藏住自己所有的致命缺点,不相信任何人的找机会活下去。   谢知闻言,只是顺着他的声音淡漠看过来,衡逸很不是滋味,今天的事情完全因他而起,他险些害死谢知。   谢知毫无知觉的凑近,似乎在用无神的眼描摹衡逸的脸,他嘴里吐出寒气,轻轻说:“你在可怜我吗?”   可怜本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沦落为寄人篱下的质子吗?太讽刺了。   “不是。”衡逸下意识反驳,语气有点乱,其实他也不知道感同身受更多一点,还是愧疚更多一点。   “可怜我也好,不可怜也罢,”谢知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音色淡若霜雪,“都与你……”   衡逸动作比脑子快,直接捂住谢知的唇,捂完后自己愣住,干脆替谢知说了,“无关?”   “谢知,可以有关,我们可以合作。”衡逸自认为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他只是看见了他们的共同点,至少目标是一致的,努力活下去,然后离开这里。   谢知爬起来,往回宫的方向走,留给衡逸一句,“没必要。”   都与他无关,没必要合作。   衡逸:“……”他确实内疚,但不代表他没脾气。   衡逸深吸一口气,怎么就没必要了,看着清冷那一挂,脾气还挺犟,他压住火气,冷静追上去问为什么,衡逸现在还记得,谢知停下来勾唇笑的讽刺样,他问:“抱团取暖吗?”   衡逸愣是被气了半个月,后来他们的相处模式从互不干扰彻底偏离画风,两人经常吵,其实谢知话不多,大都是衡逸在说,奈何谢知冷不丁的一句话,杀伤力极大,直接给衡逸干破防。   自此,衡逸不再深沉,谢知不再高冷,两人凑一起就热热闹闹的。衡逸现在回想起来,那会都挺幼稚的,他们不知不觉走到御花园,居然在这里碰见了胭脂。   胭脂目的性极强的快走过来,给衡逸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后,低眉顺眼说:“太后让奴婢请您去趟慈宁宫。”   衡逸笑眯眯说:“孤托人求得平安符太后收到了吗?”言外之意,符以求到,勿扰。   胭脂恭敬答谢:“太后收到了,很是念道您有孝心,说您格外和她眼缘,想再见见您,同您说说话。”   衡逸:我就呵呵了,谢知烧了香山寺,是要找他不痛快吧。   衡逸扯了个嘴角,笑得灿烂:“好,走吧。” 第23章   衡逸瞥了眼慈宁宫到处都是垂花门的设计,跟着胭脂往前走,还未入门,他听见萧太后温温柔柔的声音,似乎在与人说闲话。   “京城贵女都在里面?”   “回太后,都在,按您的要求,身世清白的公子哥也在里面。”   “有劳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有江南小调的味道,唇角的弧度微微扬起也是大家闺秀的规格。   胭脂:“太后,大人来了。”   “嗯,逸儿来了?”凤榻上正偏头与礼部尚书说话的萧雨然闻言整理了下衣角。   她偏头对礼部侍郎说:“先下去吧。”   “是。”礼部侍郎拱手退出去,低头经过衡逸。   萧雨然笑着去拉衡逸,把他拉榻侧坐下,亲切问:“逸儿,你喜欢小孩吗?”   衡逸愣了下,他以为太后会说平安符,或者谢知火烧香山寺,着实没想到她会这样问。   他战术性端起胭脂呈上来的茶杯,抿一口,然后什么都没说,既然跟不上她的逻辑,就按谢知说过的什么都不说了。   萧雨然不在意,疼惜的看他,让胭脂给他续茶,开始自说自话:“想必是喜欢的,哀家也欢喜白白嫩嫩的小孩儿,可爱得紧。”   对啊,可喜欢了。衡逸眸色晦暗,又握起茶杯,氤氲在茶水里的烛光,一下碎掉,尤其是打娘胎里出来的畸形人。   茶水下肚,清热解火,压下胸口的燥热,衡逸依旧不答话。之后就是萧雨然的主场,又絮絮叨叨扯了很多,从丞相的诰命夫人今年当上婆婆了,到她养得鹦鹉今早下了一枚蛋。   “唉,那小家伙留哀家个蛋,就钻笼子跑了,不乖啊。”……   殿中有地暖,温度适中,他又随意走了许久,疲意上头,此刻听得昏昏欲睡,突然,萧雨然来拉他的手,衡逸一个激灵坐直,立马抽手,怀里却被塞了一堆画卷,又有几卷摊开在桌上,是姑娘家的画像。   衡逸一脸懵,几个意思?   萧雨然豆蔻指尖微蜷,笑了下,把落空的手收回去,细细道:“这些都是高门之后,知根知底,品行才识样样极好的。”   衡逸视线从画卷上挪到萧雨然脸上,挑眉,然后呢?   萧雨然顿了顿,语气放缓:“哀家啊知道你们极为恩爱,但知儿是大雍皇帝,终是要子嗣的呀。你是他枕边人,最懂他的喜好,你也帮着选选,选个好相处的,正巧明日是大雍一年一次的赏梅宴,哀家邀请了许多名门之后,画像里的人也都会出席,到时候见见面认一认。”   哦,说这么多,原来在这等他。   衡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支着下巴,懒洋洋又打开几卷,这次是几个漂亮少年人,还有个他熟悉的名字,“沈确?”   萧太后怜爱的笑了,“逸儿认识?确确这孩子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从小有副菩萨心肠,长大也难得的良善,当年呀确确当过知儿的伴读,两人关系很好,哎呀,瞧哀家的记性,知儿与他有婚约,当年先皇后与确确母亲是闺中密友,在先皇后手中指腹为婚了的。逸儿,你瞧着这孩子怎么样?”   画像上的少年温润如玉,天真的杏眼蕴着笑意,纯粹自然,不谙世事。   衡逸点点头,“挺好。”   萧太后眼神温柔似水:“是啊。”   衡逸随口问:“但不是要生孩子吗?怎么有男人?”   他说得过于直接,萧太后怜爱的神情差点没稳住,伸手想安抚衡逸,但想起刚刚他反应过度的样子,作罢,叹口气道:“哀家想着你这身子骨弱,手上都没半点肉的,一个人服侍总有吃不消的时候,有人分担总会好些。”   衡逸嘴角抽了抽,他看起来就那么像下面的那个吗?   萧雨然默认衡逸在吃味儿,开始耐心安抚:“逸儿,哀家也是为你好……”   眼见得太后又要扯,衡逸连忙打住,“谢太后美意,但我不知道谢、陛下喜欢什么样的,还得看陛下的意思,我把这些画卷带回去,让他自己看。”   “这样是极好的。”太后善解人意的点点头。   “砰!”   衡逸前脚刚出慈宁宫,萧雨然下一秒就把衡逸喝过的杯盏掷地上,“呵,给脸了!”   她指尖死死扣住扶手,胸脯剧烈起伏,眼睛盯着门外,眼神狠厉的要吃人,“哀家迟早把你们削成人彘!”   胭脂轻轻拍抚着萧雨然的肩,安静听着她所有的发泄。   似乎胭脂的安抚奏效,萧雨然深吸一口气,气质又变得从容尊贵,她浅浅笑了,“又让你看笑话了。”   胭脂顺势给萧雨然捏肩,低眉顺眼,“不会,要怪阿猫阿狗不乖,惹太后烦心。”   “还是你呀会说话。”萧雨然拍拍她的手,目光落在远处的露出几只羽毛的雪堆上,嫣红的唇轻轻说,“只希望这次知儿能懂事点,能给哀家留个子嗣。”*   御书房内,烛火煌煌的光落在谢知苍白的的手上,那只手正在把玩一小块黑色的石头。   “玄铁?”声如佩鸣,音若碎冰,入人耳里像冰原上响起的丧钟。   张越又呈上一张信纸,神色严肃:“嗯,属下从四十四处雅观中的十处发现的。”   他说完停了下,抬头看了眼谢知神色,才道:“玄铁数量庞大。”   怎么个庞大法,他呈给谢知的信纸上明明白边写了,平均每处雅观的存储量在三千万石,什么概念?大雍对于玄铁的开采每次在七千万石左右,其中四千万石用于军需,其余或存或投入官营铸造农具、锅碗瓢盆再或少量出售邻国。   开采有限制,每五年一次,玄铁不能再生,开采一次少一次,张越狠狠肉疼,现在这样的雅观有十处!而在此之前呢?什么开始开采的?开采了多少次?又通过什么渠道?   张越又想到玄铁矿是朝廷管辖,出这么大的纰漏,兵部户部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这么想着,把话也问出来了。   “所以他们知道。”谢知抬眸,眼底的寒意彻底暴露在光下,张越心里咯噔一声,抱拳单膝跪地。 第24章   谢知看他一眼,“你跪什么?”   张越起身,呐呐道:“属下震惊。”   细想之下确实太过难以置信,兵部户部,掌管大雍经济和军事的命脉的两大机构都出问题,那在他们没查到的其他地方呢?   张越想不到,也不敢想,他只得抬头去看自己的主子,希望主子能给他颗定心丸。   谢知视线重新落到信纸上,安慰道:“正常,习惯就好。”   张越:“……是。”   谢知食指中指夹信纸一角,放烛火外焰,突然说:“封锁所有与百越的货运。”   张越立即明白,他呈的信纸上标注的十处雅观,全部集中于与百越接壤的位置,不用猜,雅观里的玄铁与百越脱不掉关系。   张越领命后,还是担忧的提一嘴:“但主子,百越是太后的母国,这么明着与太后作对未免着急了点?”   “不会。”谢知松开指尖,火舌瞬间将信纸吞没,半明半暗的光影映出他锋冷的面部轮廓,语调清冷凉薄:“她等不及了。”*   衡逸一出慈宁宫长舒一口气,心累,把手上的画册扔了一半给刘总管,便径直回朝和宫。   衡逸推门而入,谢知正坐在他寝殿的书案前批奏折,闻声抬头看他一眼,便垂眸继续提笔,两人时隔一天一夜没见面,衡逸稍挑了下眉,又自然放下,跟没事人一样朝谢知走去。   谢知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朝和宫是谢知的寝殿,昨夜他睡的又是谢知的正殿,他俩自打统一战线就睡一处,谢知留着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要睡这。   衡逸抱着一摞画卷,走到他身边,随意道:“谢知给你看点东西。”   “什么?”谢知指尖笔刚停下,一摞画卷全堆奏折上,画卷滚开,美人画像赫然出现在两人眼前。   衡逸揉手:“这些玩意还挺沉。”   他看见边上一动不敢动的刘总管,催促道:“刘总管,你那一半也拿来。”   于是刘总管就在谢知淡淡的目光下,战战兢兢放下一沓画卷,而那一道极具寒意的目光依旧落他身上。   刘总管低着头往衡逸背后挪,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殿内三人氛围有点微妙,衡逸没察觉出来,他随手打开刘总管那一摞的几卷画卷,搁谢知眼皮底下,顺带出于客观的出声解救了刘总管,“一路辛苦,刘总管。”言外之意,你可以退下了。   刘总管忙不迭接话:“大人言重了,这些都是奴该做的,奴先行告退。”   衡逸摆好,揉揉还是有点酸的手,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急什么?但没深究,点点头,“去吧。”   他搬了画卷又觉累了,脑袋空空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无意识拖着调子,一五一十交代来龙去脉:“萧太后给你拟定的充实后宫的美人们,她老人家想抱孙子了,让我帮你看看,我婉拒了,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哪知道,就说拿回来给你看看。”   谢知视线从画像上移开,落在衡逸揉着的纤细苍白的腕骨上:“你看了?”   衡逸往里走,瘫倒在美人榻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看了,模样身份都挺合适的,或许能成为你拉拢权臣的捷径。”   “哦,那你觉得哪个最合适?”谢知声音清晰平静,朝美人榻靠近。   衡逸心道我哪知道,以他对谢知的了解,谢知八成故意逗他,于是他头枕着手臂胡扯道:“王武,摄政王的亲孙子,虽然是庶出,但以后可以借家宴结识更多政治核心的人物。姜芷姑娘,镇国大将军的嫡出女儿,娶回来好好待人家,大雍一半兵权就是你的。”   “但话又说回来,选来选去多少有点强迫的意思,得姑娘家心悦于你,你也心悦她,才是要紧事,讲究个两情相悦嘛。”   说得倒像是那么回事,其实全部是照搬之前他听过的讲才子佳人的说书先生的论断。   “还有吗?”谢知完全没有把他最后一句话听进去。   衡逸把半边眉挑起,问:“你还要娶几个?”   谢知已经走到他的旁边:“佳丽三千。”   衡逸瞠目结舌,谢知看起来这样清心寡欲的人,居然会有这种凌云壮志,不对,他又徒然想起马车上的那些画面,谢知帮他的手感,力道极佳,那么老道的手法,绝对不该是清心寡欲之人会有的技能,别告诉他,谢知天赋异禀一学就会。   但更多的他是松了口气,谢知真的在考虑娶妻,也就意味着,谢知根本没有受那件事的影响,扪心自问,他的后遗症顶多不能面对谢知的手,而对于谢知本身,他是没有任何想法的,既然谢知和他都是清清白白的,那么他心虚个啥劲呢?   骤然茅塞顿开,被他刻意忽略到现在的膈应劲终于彻底烟消云散了!   衡逸彻底想通了,心情不错。“那你加油。”他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放松的微仰着头,并没有发现衣襟又开了些,大概是放画卷时抖松了,但好在殿中暖和不会着凉。   “你会帮我吗?”谢知垂眸,将他所有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顺便往他衣襟处扫了一眼,没有半点要提醒的意思。   什么玩意儿?衡逸有点跟不上谢知的思路了,“帮你什么?”   “很简单的。”他音色清冷,却与动作是两个极端,在衡逸逐渐瞪大的眼中,谢知修长的指把衡逸垂到胸口的乌发别到耳后,指腹擦过,耳垂,眼尾,嘴角,忽地虎口钳住下颌抬起来。   衡逸猛地抓住他的手腕,眼睫颤了颤,被谢知碰过的地方如燎原的火,灼得厉害,心也跳的厉害,如果在马车上算是谢知帮他,那现在这些充满挑逗性的动作又算怎么回事?   他好不容易理清的关系又变得不清不白了,他太阳穴突突的,羞得恼的,烦躁问:“谢知,你在玩我呢?”   谢知非常平静,眸色带着濯冰碎雪般的静默,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轻轻笑了,“怎么会?”   纵然他看出衡逸离炸毛的边缘不远了,但是这次他不想停手,至少要让衡逸知道他的心思,淡笑中,把拇指滑进去,眼见得衡逸神情变得难以置信,他心中恶意更盛,开始搅动唇中的柔软,近在咫尺的桃花眼倏地瞪圆了。 第25章   衡逸有点茫然,他与谢知朝夕相处这么久,谢知原来对他存了这种心思,那他呢?第一时间怎么不是拒绝?或者恶心、厌恶衡逸默不作声,一把拍开他的手,径直往大殿外走去,神色平静,若是忽略他同手同脚的话。   谢知撩眼,追随他的身影,起身走至殿门前。   雪又开始下了,红墙黄瓦,枯枝细雪。   谢知倚着雕花门框,低低笑了,“衡逸,会着凉的。”   枯树下雪堆上,趴着人,衡逸一动不动埋雪里,他想静静。   谢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衡逸的肩膀:"起来,地上冷。"衡逸仍旧没动,声音闷闷的:"谢知,你到底想做什么?""衡逸。"谢知微微蹙眉,"我只是想试探一下。"试探?!   "谢知,为什么?"衡逸抬头,双瞳如黑曜石,亮得刺眼,心里隐约猜测到,谢知为什么这么做,"是因为我的态度?"谢知微愣,他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来衡逸的反弹。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衡逸问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十分认真,"因为我的态度而讨厌谢家吗?"谢知一震,他没想到衡逸竟能洞察自己的意图,心中一片苦涩。   "谢知。"衡逸沉声叫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谢知不知该如何答,喜欢衡逸这种事,他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沉默,沉默。   "是不是你不敢承认?"衡逸语调一提,"如果是这样,我会当你默认。"谢知心里堵得慌,转身就走,不再看衡逸。   衡逸站起来,几步跟上去,"谢知,我说过,我不会放弃,你逃得掉吗?""......"谢知不语,只是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缓。   "你在想什么?"衡逸跟了两步,终于忍耐不住,"你在想谢家的权势,对吧?"谢知没说话,他知道,他瞒不了衡逸多久,只是没想到衡逸会这么快知道,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不说话,衡逸便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咬牙:"是不是你爹给了你好处?谢知,你是谢家嫡子,是未来的谢家主母,他们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谢知心中烦躁,不愿再听衡逸啰嗦下去,转头看了他一眼:"衡逸,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但你是我朋友,所以不希望你误解我。""朋友?"衡逸笑了下,"谢知,你凭什么以为我们是朋友,凭什么以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谢知一噎。   他没有立场去质问衡逸为什么会喜欢上他。   他和衡逸不过是朋友,而衡逸却喜欢他这个哥哥。   谢知叹了口气,他不是不懂衡逸的心思,只是,他不知该怎么回应。   "衡逸,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想过要利用你。""谢知,我不需要你的怜悯。"衡逸冷哼,"我也不稀罕。"谢知不知该如何回复衡逸,只得转移话题:"衡逸,你先去休息,等晚宴开始再去见你父亲。"衡逸摇了摇头:"不必了,他不会见我。""衡逸,"谢知蹙眉,"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是这件事是迟早的,你总要面对它。""面对?!"衡逸冷笑,"我现在已经没资格面对他了,他把我当什么?""他没有把你当什么。""可是他把我当成了什么?"衡逸眼神阴翳,"他让我娶李玉,我没有答应,他又逼我去娶谢知,他把我当做什么?""我知道你不甘心。"谢知轻声安慰他,"衡逸,我会帮你的。""我不需要你帮。"衡逸甩袖,"如果你真的喜欢我,请你不要再靠近我。""......"谢知愣住。   "我们不合适。"衡逸说完,转身离开。   谢知看着衡逸远去的背影,一颗心像是被撕裂般疼痛。 第26章   “你就是父皇娇养在云霄殿的‘紫微星’?”   “皇兄,这哪是紫微星,我看是父皇想养男宠找的借口罢了。”   “哈哈,这位质子殿下身姿也不分伯仲,我赌一枚铜钱,父皇安排质子进云霄殿藏有私心。”   衡逸想说滚你犊子的男宠,谢知在边上拉他,衡逸也不想惹是非,索性闭了嘴,几人见他们逆来顺受的摸样也就失了兴趣,离开了。   午后,老皇帝让他们这些小辈狩猎,根据猎物品种以及数量来论功行赏,衡逸,谢知驾马慢腾腾的跟在后面,衡逸看了眼贵公子们像离弦的箭冲进深山,吐槽道:“几个金银珠宝谁稀罕,那些人被当猴耍还乐呵呵的。”   他们还未走远,便遇见黑衣人埋伏,奇怪的是黑衣人好似刻意埋伏在那里等他们,当时谢知和衡逸并没有时间思索这其中关窍,坠崖后,两人又争执不下,直接将其中的怪异之处给忽略了。   后来谢知向老皇帝主动称臣,并在某次刺杀中,护驾有功,老皇帝大喜,特封谢知为殿前司指挥使。   殿前司与侍卫司统帅皇城禁军。   衡逸沉默看着谢知早出晚归,身上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厚,但无论他忙到多晚必会回来睡觉,。   衡逸挺烦躁的,也不知道谢知成天在忙什么,又一想到是替老皇帝做事,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烦谢知,但还是与谢知睡一张床,他的想法很简单,免费好用的人形暖炉,他是蠢才会拒绝。   元和三年,衡逸身体越来越差,走几步路就开始咳,而老皇帝却跟回光返照似的,脸色红润,身子骨硬朗了,甚至有精力大刀阔斧改革,大肆从民间选官,殿前司与侍卫司的人员任职大都来自普通平民。   衡逸合理怀疑,谢知担心一巴掌把他拍死,惹上人命。   西郊狩猎坠崖,风月楼逃婚,兜兜转转又被老皇帝找回去西郊狩猎坠崖,谢知逃婚,最后又被老皇帝派来的人接回宫中。   衡逸其实很怀疑老皇帝的动机,仅凭钦天监卜卦就把他带到宫中,但衡逸再次被接回宫的当天夜里,想清楚了这件事。将死之人,对任何有希望的事都不会放手,就比如老皇帝深信,衡逸紫微星的血能续命。   大齐皇宫的夜总呈现一片死寂,宫道昏暗,衡逸总觉得自从他被找回来,宫中到处都透露着诡异。   大总管提着灯笼走在前面。   “陛下听说殿下坠崖,担心得大病一场,所幸是紫微星命格护着,殿下大难不死,福气在后头呢!”又是紫微星。   衡逸心生烦躁,讽刺道:“谢知也大难不死,难道是他天煞孤星的命格护着?”   大总管单纯笑笑:“也不是没有可能。”   衡逸知道大总管装傻充愣,在宫中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精,肯定听出他的话外之音。   衡逸懒得再搭理,一路沉默后,总算到了养心殿,大总管讨好道:“殿下快进去,别让陛下久等了。”   推门而入,喘息声入耳,绕过到屏风后,榻上躺着面容衰败的老人,脖颈上带着几个突出膨大的节点,干枯的老皮挂在骨骼之上,他此刻正喘息着,用浑浊的眼盯着衡逸,扯着嘴角,朝他伸出树根似的指。   “衡、衡逸,你来了。”   衡逸没有走进,而是依着屏风,冷漠道:“陛下找我有什么事吗?”   "衡逸你觉得朕待你如何?"衡逸:“……”你心里没变点数吗?   衡逸本想与谢知道别,攒够盘缠就回去找养父母,但是他与谢知的画像随处可见,他立即猜到,老皇帝定是派人去崖底找他们,没看见尸体,便满大街的通缉他俩。   衡逸大可以躲一辈子,但是他考虑到老皇帝对他的执着,很有可能会连累养父母,便干脆主动报了官,自己回来了。   衡逸没有正面回答,阐述事实道:“宫里管饭。”   老皇帝露出欣喜笑意和精明的算计。   “朕听钦天监说,大齐的命数将尽,唯有紫微星命格的血可以给大齐续气运!”   所以言外之意便是,他得献血。   衡逸没什么情绪垂眸,问:“怎么献?”   老皇帝没想到衡逸这么好说话,瞪大凹陷的眼,激动到癫狂:“你的血,喂朕、朕喝下,朕活了,大齐气运就还在!”   衡逸心中冷笑,所以钦天监那帮人的原话该是,他的血可以续这老皇帝的命。   衡逸讽刺道:“陛下真的觉得我的血可以续命?万一钦天监的人骗您呢?”   老皇帝骤然抬头,眼神阴森:“你不愿?”他堂堂皇帝不可能允许衡逸忤逆他。   衡逸吊儿郎当得笑:“自然。”   老皇帝并不介意,沙哑着喉咙,桀桀笑了几声,“衡逸,你不愿意也得愿意,还记得你在南越的养父母吗?他们会希望你愿意的。”老皇帝端着上位者的姿态,料定衡逸一定会答应,他是大齐的王,任何人都不能违背他的旨意。   衡逸盯了他很久,想刀他的心都有了,但面上一笑置之,“愿意。”*   衡逸唇色发白,早就把老皇帝在心里骂了千万遍,头昏脑涨的回到房间,倒头就睡,接下来的一个月他都往养心殿跑。   某个三更天,衡逸回到住处,就见谢知坐在石桌前,安静得下棋,彼时月高中天,银白光晕洒在他半张脸上,神情平静,眼眸沉黑,看不出情绪。   衡逸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确保不会发现什么,便大摇大摆的走到谢知身边坐下,捏了白子落下,拖着调子揶揄道:“怎么还不睡?不会是看中哪家姑娘,辗转难眠?”   近日,宫中举办赏花宴,皇亲贵族的后辈们都参加,谢知也在其中,看似赏花,实则是大型相亲。   “不是。”谢知嗓音清冽,能割裂琉璃月色。他落下黑子,抬眸,不动声色观察着衡逸。   毫无血色的脸,疲惫的神情,脱相的皮相,以及周身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幽蓝的眼眸划过一丝寒意,淡淡问:“你呢?” 第27章   衡逸没有心情理会,前头传来姑娘家的轻盈悦耳的笑声,他蹙眉问:“怎么是去御花园的路?”   刘总管头也不回,走得挺快的,声音还算平静,“御花园是出宫必经之路。”   衡逸看了眼前方热闹的宴会,不轻不重应了声:“嗯。”   其实刘总管内心慌得一批,路是陛下让带的,人是陛下让骗的,他特意选了条衡逸不知道的路,只想赶在他有所察觉之前,带完路。   “等等。”衡逸淡淡出声。   刘总管心头猛然一跳,小心翼翼问:“大人,怎么了?”   “我想随便走走。”说完,抬脚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刘总管想说祖宗我送你去御花园先啊,但又说不得什么,只好先跟着衡逸往假山的方向去。   假山很高,这块地隐蔽性高,加上几株梅树的掩护,外头根本看不见里头的情形,禁卫军巡逻都得特地走一遍。   衡逸仔细探查了下假山周遭,然后沿着小山道往里走,里头弯弯绕绕的,几个方位点都很适合作作刺客的藏身点。   衡逸其实很矛盾,在心里有底的情况下,疯狂作死,而在安逸的时候,又各种疑心病。比如现在,他疑心的习惯又犯了,他想着这假山得铲掉。   而正在他要转身吩咐刘总管时,视线里水灵灵的闯入两个人,一个人高马大,束个张扬的马尾,鬓角坠长辫,手臂小麦肤色,他正低头壁咚着个男人。   衡逸嘴角抽了抽,怎么又来对龙阳,他替人尴尬的毛病犯了,想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退出去,却听见壁咚的少年先开口说话,少年压着嗓子,急道:“王武!你放开我!”   衡逸顿住,又往声源处瞅了又瞅,心道,王武不是谢知男宠里的候选人之一吗?   “沈确!确确!这么多年了,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尽力去满足你,如今,你当真对我一点情分都没有吗?”   吼,谢知备选男宠追未婚妻,衡逸压下嘴角,侧身斜靠在假山石壁上,饶有兴致站边上不走了。   要说衡逸有多玩味,刘总管就有多心惊,心里叫苦不迭,怎么跟着这位就各种不能听不能看的都被撞见啊。   “王武兄,你的确对我很好,这份恩情我会永远记在心里,但我一直将你视为兄长,绝无半点旁的想法。你也知道,这么些年我都在等谁,他如今回来我只希望他还能记得我,其他我不再求什么了。”   王武一脸的郁闷,眉关紧锁着,听沈确说完,立即冷哼又觉愤懑,去钳沈确的双臂,牢牢扣住,咬着牙关:“好!好!你将我视为兄长就兄长吧,可是谢、他如今怎可能记得住你?!他在大齐待了四年,与那大齐皇帝日日厮混,哪想的起你!”   衡逸摸摸鼻子:“……”我的错。   刘总管:“……”想走。   “不!不会的!知哥哥以前待我极好,我们自小长在一起,要不是他的命格,先帝也不会把他送去为质,我们就不会分开了。”沈确边说眼泪大滴大滴的流下来,细长的手擦得泪眼朦胧,好不可怜。   王武无奈叹口气,语气满是心疼,他用拇指抹去沈确的泪,哄道:“确确别哭啊,我该死我该死!我又惹确确伤心了。”   沈确抬起微微泛红的眼尾,神色认真看着王武,带着哭腔安慰他,“别,王武兄,我知道你说这些是对我好。”   沈确活像只懂事听话的小猫,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兮兮挂着泪,可爱懂事的令人心疼。   “确确啊,你就是太善良了!”   两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安慰了好一阵子,沈确才破涕为笑,两人高高兴兴出了假山,朝宴会的方向去了。   衡逸这才晃悠悠从里头走出来,目送他俩离开,刘总管扑通一声,又跪了。   刘总管一头磕在手背:“大人!奴不是有意要听啊!”现在他骑虎难下,若是不检举告发,便是犯欺君之罪,若是检举告发,又没有证据,还得会罪王侯府和安定侯府,最终都会落得小命不保!   衡逸扶他起来,笑了下,继续往御花园走,“无妨,孤什么都没看见。”谢知根本不会在乎这些,相对于后宫,他更在乎天下。   刘总管忙不迭爬起来,重获新生似的,现在他巴不得衡逸真出宫去,衡逸一走,就没人知道他看见什么,便根本不存在若是若是。但他终究是不能如愿的,衡逸才刚路过宴会,就被胭脂给拦了去,衡逸本不想去,奈何太后偏要请,他暂且找不到别的理由搪塞,又想着谢知昨夜的态度,应该不会赴宴,于是点点头,时辰还早,中途再找个借口搪塞便可。   梅园中庭两侧摆满小几,名门贵族家的郡主,世子两两坐一起,也不知说些说些什么,好不热闹,而当衡逸经过席间时,笑声戛然而止,一个个打量他,眸色有惊讶,好奇和戒备。   原来他便是传说中的齐皇,当年原来是他掳得陛下。   胭脂特别懂事的把衡逸引到谢知身边。   对,谢知来参加赏梅宴了。   层层白玉阶往上,谢知独坐金漆云龙纹椅,清浅的眼落他身上。   衡逸讽刺勾唇,眸中却毫无笑意,众目睽睽之下,他站宴会中央一动不动,冷冷与谢知对视。   谢知淡定倒了杯茶,放他旁边没人的位置上,继而又平静看他,意思很明显,过来坐。   衡逸心中冷笑,人模狗样。   衡逸有情绪但也不会真的转身就走,毕竟谢知根基未稳,现下当着百官大族人家的面落谢知面子,实在是不明智,之后保不准这些人会见人下菜,使劲作践谢知。   衡逸索性抬脚走上白玉阶,撩开袍子一屁股坐谢知边上,谢知看他一眼,见衡逸抿了口茶,茶杯不轻不重搁桌上,食指不缓不慢扣着桌面。   谢知收回眼,这是衡逸本人都未察觉的小习惯,表示他现在很不耐烦。   太后坐得端庄,她温柔笑道:“逸儿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