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自烹   作者:掷生   简介:   翰林院谢霖白衣胜雪,但是个奸臣。   先是设计污蔑大皇子纪含弑君,再是费尽心思嫁给七皇子纪渊。   尽管成了纪渊的侧妃,但王府里没人喜欢他。   因为谢霖做了晚饭,所以纪渊不回家;因为谢霖妒忌,所以纪渊终日流连戏院;因为谢霖一再退让,所以纪渊带情人回家步步紧逼。   是纪渊让谢霖明白,他只是个侧妃,应该守为妾的规矩。   做侧妃谢霖不太会,但是没人比他更会当一把好用的刀。   皇位之争日渐激烈,谢霖辅佐纪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纪渊渐渐明白,谢霖不是奸臣,只是仅忠于他。   “你说爱我,我就勉为其难晋你为正妃。”   “……”   新皇登基,威信不足,忠臣也逃不过权力的诱惑。   谢霖勾结奸佞,结党营私,最终被自己的学生朝堂参本,发配北疆。   纪渊命看守走到一半就把人悄悄送回来,关进后宫,但他没等到人,只等来一捧骨灰。新皇震怒,下令抄了忠臣的家,也就是自己王府里的一小间破屋。   结果新皇捧着几件旧衣,两支银簪,三根炸毛的笔,呆呆地冲一颗小小的坟头说:   “老师,我好像恨错人了。”   食用说明:   【年下缺爱别扭犯贱皇子攻*年上隐忍暗恋包容文臣受】   一点点权谋+一大碗狗血   主受先婚后爱破镜重圆追妻火葬场   正文 第01章 长柳戏院   今日事少,谢霖早早便从翰林院回了家。   王府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几个下人在清扫地面,谢霖看着廊间偶然落下的黄叶,秋天是要来了。下人没有避开谢霖,扫帚直接扬起的尘土顺着鼻腔钻进肺里,呛得他一阵咳。   谢霖肺不好,这是老早就落下的毛病,一遇着寒气就咳个不停,肺里撕扯着破锣一样的声音,成了院子里唯一的动静。扫地的仆人不动声色地躲了躲,像是也怕染上这恶鬼一样的破毛病。   他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回家来,不如就在翰林院里多坐一会,看看折本也好,和学生聊聊天也好,回了家也只有死水一样的屋子,屋子连着屋子,蔓延着把他围起来。   只是今日中秋,学生都早早回家了,或许一个人过日子就是比较容易丢掉时间,前几日谢霖看着天上将圆不圆的月亮,没想到竟是中秋,直到今天学生带了月饼给他,他才反应过来。   既然是中秋,那也该团圆。   谢霖疾步穿过廊亭,进到卧房的时候一阵阴冷,没有人提前烧起炭火。   只要入秋就带了凉意,更不要说他住的偏房采光取暖本就不好,凉气又激得谢霖咳了起来,他顾不上喝水,壶里大抵也没有热水,手脚麻利地换掉朝服,犹豫半晌,挑了一身月牙白的长衫。   纪渊住的正房不远,两步就到,只是这段距离像楚河汉界一样隔开他们一对夫妻,从不互探边界。   想到这,谢霖自嘲地笑笑,哪里算是一对夫妻呢,自己不过是七皇子殿下的一个侧妃罢了。   不出意料,纪渊房里没人,炭火倒是暖融融的,还不见一丝烟气,谢霖不经意地叹口气,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也只有这里可以喝到热茶了。   热水还没润喉,管事就迎了上来。   “大人您回来了。”   “现在几时了?”   “已经戌时三刻了。”   谢霖放下茶杯:“殿下呢?”   管事一副难为的表情,谢霖不信他不知道,只是不便说罢了,一时间谢霖只觉得累,想这中秋不过也罢。   出了房门,管事紧紧地跟着,像是怕他再随意进入纪渊的房间。   天地昏黄,落得全是影子,秋风一阵激凉,月白的衫子虽是好看,但也单薄。   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居然还想着靠打扮姿色博取夫君一眼宠爱,谢霖只恨自己愚蠢至极,但心里空落落的,门口长立良久,终于是和管事说:   “备个马车吧,”谢霖长出一口气,不论什么河什么界,还是要自己迈越,等是等不来的,“再劳烦取我一件袍子来。”   管事迟迟不动,难为地回:“大人,府里的马车都遣出去了。”   谢霖回身问他:“又不是只有一辆,难道你家殿下长了三个屁股不成?”   “殿下是只带走一辆,但另一辆前些日子指出去了,还有一辆后轮在修。”   这么大个王府,一辆车也用不动了,谢霖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玩笑,不再讲话,径直离去。   太阳落山后的天气更冷,街上人也少,都早早收摊回家过节,只有几个贪玩的孩儿举着灯笼乱跑,添了些合欢的气氛。   月白的衫儿穿过长街,挟着一缕清兰香拐入了花柳巷,合该是净白如秋月的气度,却在踏入长柳戏院的时候岔了气。   长柳俏兮君长留,虽是戏院,倒也做莺声燕语的交易。   七皇子纪渊正在此处长留,与三两权贵举杯欢笑,刀削俊逸的面庞如今酒醉酡红,朗目舒展,气度瑰伟,细纹蜀绣的衣领敞开大半,正搂着一个戏子调笑交谈。   “钱兄说的极是!”几人不知聊到什么,爆发出一阵哄笑,纪渊向对坐的钱尚琼举杯敬酒,仰头饮尽,长发披散,怀里小唱抬手替王爷将额前的发拂去,众人笑谈间,听得一阵破锣咳嗽的声音闯入。   纪渊与人交善本就心烦,听这声音更是烦躁,酒杯一砸,直问外面的仆从:“谁啊!咳个不停。”   “是我。”讲话人像是先天不足,中气匮缺,声音轻而慢,但润泽好听。   木门打开,谢霖走了进来,还不忘停步向身后没有拦住他的仆人致歉,仆人涨红脸退了出去,留下谢霖站在一众人面前。   微垂的睫毛一眨,皎皎眼眸将席间几位都看了个遍,接着便礼数周全地一一行礼,倒是一个都没认错,甚至连在场的戏子都打了个招呼,说完对着纪渊怀里人问道:   “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看着实在面生,今日怎不是青青公子作陪?”   他这一问,纪渊和怀里的戏子都坐不住了,小孩也自知不是插话的时候,悄悄退到一旁跪着。   周围一众人都是看戏的表情,一个侧妃跑到烟柳地来寻喝花酒的丈夫,实在是比这戏院平时上演的还要有趣。   平王殿下的家务事在尚京可是为人津津乐道,不止他那侧妃呷醋厉害,管教夫君之势如同正妻,更是因为谢霖曾经的特殊身份——皇子少傅。   差不多就是学生娶了老师做妾,虽然谢霖的官位在成亲时已不再是少傅,但当时一桩婚事可谓轰轰烈烈,而且谢家三朝阁老,虽然到了这一代家世没落,但依然是忠良之后,文骨铮铮。   人都喜欢看些虎落平阳的戏码,如今清骨文臣跑到戏院来抓人,也是有趣。   纪渊被败了大半的性子,一想今日之事被谢霖坏了全盘,剑眉一拧,毫不遮掩地嗤笑道:“不是青青公子作陪,是爱妃想来陪本王吗?”   谢霖听了这辱人的话,身子晃了晃,面色不改:“殿下说笑,夜深露重,霖来接殿下回府。”   “若是我不回呢?”纪渊一手将旁边跪着打颤的戏子揽到怀里,肩头的袍子滑下一半,更是风流放浪。   谢霖垂下眼睛,淡淡应道:“那还请殿下穿好衣服。”   纪渊最恨的就是谢霖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什么都不在他眼里。   “穿衣服?来这里玩,总归是要脱的,穿它作甚。”说完挑着下巴摸了一把戏子的脸。   空气里静悄悄的,周围众人都秉着呼吸,看谢霖站着说不出话,呼吸也困难的样子,半晌憋了一句:“君子为人,当正衣冠。”   谢霖之前是纪渊的老师,纵然早就不是了,后来嫁入王府也以年长者自居,所以时常一副教书的模样。   谁知纪渊忽然笑出声来,对着谢霖说:“爱妃这是何意,你我早就不是师徒关系,若是还这一副架子,那学生问老师一个问题,”纪渊坐直身子,“夫为妻纲,对也不对?”   “对。”   “你不是妻,是妾,配不得本王对你一心一意。为妾室,就是要和他人一起侍奉本王的。”纪渊像是玩到了什么有趣的游戏,抬手冲谢霖勾了勾。   “过来。”   谢霖只觉得肺里抽痛,连带着心也疼,广袖下的手狠狠攥着,指甲掐进肉里,他明白自己过来免不了要受辱,只是没想到纪渊当真这么狠心。   看着谢霖沉默地跽坐在他身边,纪渊另一只胳膊抬起架在他肩上,勾了一缕头发把玩,他只要看到谢霖崩坏的表情就舒心,从师生到夫妻,谢霖从来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就算沾了情欲,纪渊也从那平淡如水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爱意。   没有爱意,那就恨,就辱,更何况谢霖本来就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一想到过去的事情,纪渊脸色一寒,扬了扬下巴:“去,给李公子敬杯酒。”   自从老友离京,谢霖已经四年不碰酒了,以前他偶尔也喜欢小酌一杯,后来一同喝酒的人走的走散的散,而且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大夫嘱咐千万禁酒,所以再没喝过,但他不愿起口舌之争,斟了满满一杯,一言不发仰头喝下,不想还没喝完,头发被人向后一扯,火辣辣的酒液卡在喉咙里,引起一阵咳嗽。   谢霖应对不及,拿了衣袖来捂。   “敬酒不会说话?”纪渊狠道,“重喝。”   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喘,谢霖看着袖口溅的猩红半点,收了衣角,依旧斟满饮尽,一言不发。   烈酒入喉,烧胃烧心。   “重喝。”   身后传来的声音比酒更令人心寒,谢霖毫不犹豫又是一杯下肚,却怎么也不张嘴。   纪渊有意挫挫谢霖的意气,但看着谢霖弓着腰咳嗽,月白的衣裳随着瘦弱的身躯一颤一颤,不由得松开了搭在戏子身上的手。   对面的李为有些看不下去,他父亲与谢霖同为翰林学士,平时父亲口中的青年才俊如今在自己面前受辱,他着实不忍,而且谢霖较他年长,职位也比他高,如此反复实在上下颠倒,于是赶在纪渊开口前举杯,回了谢霖的敬酒。   “多谢谢大人,在下实在不敢当。”   本想就这么算了的纪渊被人截了话头,悻悻冷哼一声。   他本就不再想折腾谢霖,刚刚也是一时酒意上了头,现下看着谢霖止不住地咳,正经跽坐的身子仿佛较上次见面清减了许多,本就细瘦的腰如今看来更是不堪一握。   今日风冷,不晓得他怎么只穿了一件单衣出门。   终究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纪渊叹息,他和谢霖本不该如此,谁叫枕边人心肠歹毒,过往风月情谊也烟消云散了。   看着熟悉的背影,纪渊不免忆起往事……   当年谢霖是大皇子纪含的伴读,而纪含是纪渊最好的哥哥,三人常常一起读书作伴,也有过一段快乐时光。只是纪渊没想到谢霖私下污蔑纪含,最终让皇上遣大皇子到北境,永不得归京。那之后纪渊便恨透了谢霖,尽量不与他相见,只是不知他又使了什么手段,让皇上许他做自己的侧妃。婚后不免相见,纪渊恨谢霖手段刁钻,便时时用他所求之物欺辱他。   彼时谢霖还撑着年长者的架子教他夫妻相处,恩山义海,他便纵着外界嘲笑谢霖委身为妾,当时孩童玩闹,唱着歌谣冲谢霖扔泥巴,弄得一身白衣尽是污泥,后来谢霖便只着青衣,不再穿白。因为众说纷纭,谢霖又拿出妻子的模样,天天追问他的行踪,他嘲讽为妾者善妒当休,日日不着家。渐渐地,耳边谢霖管教的声音变少了,有时他回王府一住一周,两人一面也见不到。之后再见,纪渊只觉得谢霖一次比一次瘦,且咳疾迟迟不愈,但纪渊恨他害了纪含,也没有请太医看顾。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谢霖穿了一身白,来这烟柳地寻他。   “回家吧。”   耳边传来谢霖略带嘶哑的声音,纪渊惊觉,闷声放开怀里的戏子,起身拂袖而出,听得谢霖向钱李二人道别,而后跟在他身后。   轿里很暖,纪渊率先进了车厢,等了许久,马车都动开了也不见谢霖上来,窗外一看,却见谢霖孑身一人走在车后面,细白的身影看起来摇摇欲坠。   纪渊叫停马车,扬声问谢霖怎么不上车。   谢霖远远立在后面,幽莹的月光照不明白他的身影,只听遥遥一声:   “霖身份卑贱,不敢上车。”   纪渊看四周也没停第二辆车,问道:“你的车呢?”   “霖步行而来。”   秋季夜里湿冷,谢霖就这么着着单衣踏霜寻他,纪渊不由有些头疼:   “养之……上车吧。”   这是二人一贯的默契,若是争吵了不快了,唤了小字,就是低头。   谢霖没再固执,悉簌簌上了车,但即使坐在软凳里,身体依然止不住的寒颤,纪渊看他像是冻麻了,还是没明白为什么出来寻他。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谢霖看向窗外,淡淡来了一句:“今日中秋。”   中秋月圆人团圆,谢霖孤身一人许久,节日却还奢求一点气味。   车里两人都静了,陡然一起过节,两人都不适应,马车到家了也没有讲一句话,纪渊先下了车。   夜色深重,谢霖眼神不好,一眼看过去一个黑影杵在门口,便出声询问:“纪渊?”   影子回头,看谢霖狐疑的模样,似是不信他会等人一样,心里又一股气堵着上不来,想要拂袖离去,忽然忆起谢霖眼神不好,晚上有盲疾。   “看得到吗?”   “能走。”   他倒是惜字如金!纪渊又等了等,看谢霖慢慢挪腾着脚步,也没有想要找他说话或者寻他帮忙的样子,冷言发作:   “大人半夜找本王回来,就是为了在这风里等你吗?”   “殿下可以先回房。”谢霖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仿佛听不懂纪渊在说什么。   “好,”纪渊气笑了,“今日中秋,好个中秋!谢大人倒是好大的面子!”   言毕,人就气冲冲走掉了,适才迎上来接人的管事和仆从也呼啦啦全跟着去了。   好大的面子,谢霖心想,他一个妾室,哪来这莫须有的面子。   谢霖手心里全是汗,他在黑夜里与盲人无异,适才的三杯烈酒如今在胃里翻腾,凉风又激得人鼻腔疼痛,在纪渊面前一直忍着,终于摸索着扶住一棵树,先是断断续续吸了一口风,接着便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咳疾引发干呕,带来的窒息令人头晕,浓重的夜色让谢霖走得很慢,王府里的路他大概也熟悉,谢霖就这样摸索着前行。   眼睛是他先天不足,一直如此,只是从前夜路并不需要一个人走,总有人牵着他小心避开每一处危险,保护他免受黑夜侵扰。   “谢霖哥哥这边走!”   许是黑夜让人恍惚,谢霖又想起以前住在纪含府里的日子了。   子静……谢霖叹着纪含的小字。   若是你当时知道留我在京会是如今这般光景,定会带我一起去北境。   只是留下子洄独自在这吃人的京城,谁能舍得。 第02章 学堂往事   谢霖始终记着和纪渊第一次见的时候。   少年夺魁,谢霖破格和皇子们一同到弘文馆学习,那时他喜欢穿月白衫,大皇子纪含也总是一身白衣,两人功课又是最好,志趣相投,形影不离,于是常常被同窗学子嬉笑为弘文双璧。   谢霖惶恐这个称号,称自己出身布衣,纪含倒很是接纳。   “我的母亲也出身平民,你我不分贵贱。”   纪含是崇明帝最大的孩子,只是母妃身份卑贱,所以一直住在宫外,为人温润如玉,也没有皇家做派,散学后会邀请谢霖去他府里继续尝茶谈书,谢霖往往拒绝,但有时敌不过纪含频繁邀请,也去过几回。   那时他第一次见到纪渊。   纪渊虽是崇明帝最小的孩子,但是由皇后所出,也是崇明帝最疼爱的孩子。皇后生下纪渊不久后便撒手人寰,或许是同病相怜,纪渊常常出宫与纪含同住。   那天他与纪含刚进王府,一个小孩便扑上来抱了他的腿,嘴里喊着:“哥哥哥哥,你总算回来了!”   等把人从身上剥下来,看着小孩忽然涨红的脸,才明白是两人都着白衣,竟是认错了。6岁的纪渊不好意思地躲到纪含后面,谢霖瞧他可爱,不由发笑。   三人一起谈书玩耍,谢霖慢慢成了“谢霖哥哥”。   只是散学玩耍的时光总是很短,谢霖需要在固定时间内回家,如果晚了便免不了父亲一顿责骂。   谢家三朝阁老,一朝落没,谢霖成了谢家唯一的期望。年少中第不足以让父亲放松对他的管教,父亲要求他勤学善用,重扬谢家威风。只是谢霖明白,没有哪个朝代会允许一姓当天,谢家的衰落也不是谢家儿女愚钝懒散的原因。   他不敢让父亲知道自己与皇子有交集,只靠着自己一人尽力守护着父亲的期待。谢霖夜以继日地学习,但父亲只有在他夺魁那天开心了一下,其余时日从不展颜。   谢父望子成龙心切,谢霖中第后又在江湖上寻了一谋士,那先生见他第一面,便啧啧不止,双眉紧皱,仿佛他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   “公子面衰色青,身材羸弱,难成大事。”   谢霖先天不足,自小就体弱多病,在母亲的悉心照顾之下到了成年,虽然瘦,好歹是健康了些。   一句“难成大事”吓得谢父将近晕厥,立即恳请解救之法。那谋士强健身体的招数竟是与谢母完全相反,认为谢霖如今虚弱完全是因为娇生惯养所致,于是针对这一症结开了个天价的方子。   勤谨读书不难,只是疲累,但那方子里的妙招着实难挨,剂剂对症下药,以毒攻毒。   谢霖气短,便让他在风沙尘雨天跑步,绕着府邸连跑三圈,每每到后程,空气都如刀割一样顺着他的鼻腔滑向肺片,有时他跑不动,谢父便让人持着鞭子追在他身后,脚步稍慢毫不留情。   谢霖饭量小,便让他顿顿三大碗饭,讲这才是壮年应有的饭量,被迫多食的谢霖总是恶腻不止,饭后偷偷扣着喉咙自己吐出来,如此反复,即使在学堂吃了正常量份的饭菜也习惯干呕。   最要命的是谢霖的夜盲,一开始夜里他还是能看到些模糊影子,但是可能是被来回折腾,夜间视物越来越困难,以至于完全看不见。在发现他这一毛病之后,谋士提议准备一间暗室,房内摆设位置时新,甚至还放有些锋利刀具,之后再将晚膳放在某个隐秘的地方,关谢霖进去找,找到才能出来。   黑暗让一处小小的屋子延展得无限大,谢霖举步维艰,但纵然再小心,身上也总是被冲撞出新的伤口。他想着次日还要去学堂,于是不敢停下,又实在看不见,就跪在地上一寸寸地摸,被强撑大的胃口叫嚣着饥饿,谢霖记得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直到黎明,才在地上摸到沾满了灰的馒头,他就那样靠在墙边连吞带咽,凉淀淀的馒头坠在胃里,不多时就吐了出来。   谋士的方子很有用,起码对谢父来说是这样,因为谢霖再不敢轻易表露出自己的病痛,只有全部忍着,才能减少之后的折磨。   那以后谢霖常常带着伤去上学,细心的纪含很快就发现了他不对劲,直到平常一日讲学,夫子点了谢霖起来背诵,结果他站起来晃了晃,然后就直挺挺地倒下了。   碰到地面的瞬间谢霖就醒了过来,他被纪含搂在怀里,他看着纪含的嘴开开合合,神色焦急,像是在问他什么。   “无妨……”谢霖听不清众人话语,只是习惯性地表现出一切安好的样子,想要站起来继续上课,但纪含伸手探了他后颈,便直接差人送他去了学堂的后屋,谢霖这才知道自己已经高烧。   纪含帮他找了医生,熬了一帖药下去,谢霖实在撑不住,晕转过去,直到散学时才醒来。   纪含本来是想差人将他送回去的,但谢霖实在担心父亲发现自己和皇子的关系,强撑着自己回了家。   那天父亲依然亲自监督他的功课,查验了学堂的内容,谢霖随口编了些交差。   晚膳是红烧肘子和两道青菜,谢霖不敢只吃素菜,偷偷将肉堆在碗里,扒拉着米饭吃。正吃着饭,看见仆人急匆匆走来,禀报:   “老爷,敬王殿下和七皇子来了。”话没说哇,谢霖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飞扑过来。   “谢霖哥哥!”纪渊扑到他怀里,“听说谢霖哥哥病了,我来看你!”一旁的谢父慌慌张张跪了,正巧纪含也跟了上来,想要扶人起身,结果紧张的谢父没有看到纪含的手,反而是抬手猛地把谢霖从椅子上扯下来,要他跪拜行礼。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已,谢霖整理了姿势要跪拜,纪含还在伸手扶谢父,纪渊不明白什么情况,只知道谢霖哥哥摔在地上,叫嚷着要他起来。   谢霖好歹快快地问了个安,就着纪渊叫他站了起来,再和纪含一起将身后腿软的父亲扶到椅子上,叫仆人来安顿了座椅,这才条理起来。   “你走的匆忙,忘了将方子带走,我回去才发现,就叫人煎了药给你送来。”纪含表明来意,谢霖还没说话,一旁不知情况的谢父又要跪谢,好在谢霖急急拦住了。   纪含大概也看出来现在场面不适合再留,于是带着纪渊起身来告别。纪渊还蛮不乐意,本想着可以和他的好哥哥再聊一聊,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谢霖家。   谢霖正要送两人出去,一直盯着他看的纪渊忽然发问:“为什么谢霖哥哥生病了还要吃肘子?我病了嬷嬷一向都是给我喝粥的!”   这一问话才让几位注意到桌上的餐食,谢渊面前海碗大的米饭已经下去了大半碗,碗里又堆了满满的肉,肉汁浸着米饭油光发亮,若是平时或许馋人,但在生病胃口欠佳的时候,只闻一下都要反胃的。   纪含是聪明人,联想谢霖在学堂时时干呕的症状,又看谢父一脸不知谢霖生病的表现,其中关窍也都明白,借着送客出门的功夫把谢霖拉到一边问:   “你怎么吃那么多?白天喂你喝粥都喝不进去。”   家里丑事,谢霖也不知该如何向纪含解释,又听得纪含逼问:“你在学堂日日干呕,吃得也不多,今日太医说你脾气虚弱,是日久积食又呕哕的缘故,我知你不是贪嘴的人,那在家又是为何,何至于恁大的海碗见了底?”   谢霖沉默,一旁的纪渊也听明白了,直言道:“是不是有人逼你吃的!”   向来温和的纪含看谢霖一直无言,也知不必再问,向旁边的小厮通报一声:“你们去告诉谢大人,我今日带了贵府公子回去,那晚膳请他一个人用吧。”   不等谢霖拒绝,兄弟二人就将他推上了车,带回了敬王府。   热病来的快去得也快,不消两天便全好了,谢霖谢过纪含,拒绝了纪含想要留他的请求。   “殿下是皇子,不合规矩。”   回家后,意料之中,谢父拉着谢霖将他和两位皇子的事情问了个干净,谢霖兜着没说,他知道一旦让谢父知道他们的关系,就会强迫他去利用皇子之势。这份伤害在他这里停止便足够了,谢霖不希望无辜的人成为谢家的献祭品。   谢父的反应不出所料,但纪渊的做法谢霖万万没有想到。不过几日,圣上来弘文馆考察功课,当场点了谢霖做纪含的伴读,移居敬王府。事后谢霖才知,是纪渊央了纪含去求父皇,要谢霖为伴读学子,同吃同住。   自此,谢霖逃离了谢府,逃离了漫天风沙的长跑,逃离了深不见底的海碗,逃离了宽广无垠的暗房。   在谢霖住进敬王府的第一天,纪渊开心地跑上跑下,安顿着谢霖住在离他最近的一间屋子。纪含在旁边看着纪渊兴奋的样子,拉过来嘱咐他:   “如你心愿,让谢霖哥哥搬来王府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小小少年仰着脸骄傲地答应了。   学堂的功课很快结业了,谢霖进入翰林院任侍诏,兼弘文馆讲师,上次见面后皇帝似乎对他留有印象,时常召谢霖入宫参议政事。   小孩总是长得很快,12岁时纪渊也在宫外立府,封平王,并入学堂,谢霖成了纪渊的少傅,两人几乎朝夕相处,纪渊也更频繁地往纪含府里跑。   谢霖记得很清楚,某年初夏时,他随纪含下江北督察,归来已入冬季,两人刚刚向皇上复命回府,大氅还未脱下,外面便闯进来一个黑瘦的少年,长得比两人都高。   他们还没认出来是谁,少年便开口了:“皇兄,谢霖哥哥,你们终于回来了!”   少年人总是长得很快,自从纪渊长得比谢霖高后,就再不叫他哥哥了,而是唤他小字养之。为此纪含还说过纪渊几回,少年脾气犟,称呼也再没改回去。   真的是很好的时光啊……中秋月寒。   纪渊回房后看到桌上的月饼,才有了些过节的真切感觉。   今晚他本想和钱公子商量好择日去钱府拜见,却被突然出现的谢霖打断,纪渊控制着不去想,但那人咳个不停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脑海里。   烦,纪渊捏着手里的杯盏,极力控制着砸东西的冲动。   他也只能拿捏一个小小杯盏了,虽然是皇子,但什么事都把握不住,尤其是谢霖,当年逼走纪含时毫不留情,现在又摆出一副惹人怜惜的模样。   想想刚刚自己离开前谢霖一脸茫然的样子,虽然说能走,但双目无神,确实是看不见的状态,又想这夜深路中,那人穿的又薄……   多大的年纪了还图些不要命的风度!   越想越是心慌意乱,一路推测着谢霖万一在府里迷路,或者被绊倒摔着,掉下池塘……   别死在王府里,这念头从背后窜上来,纪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闪出的恐惧,呼吸错乱,终于是忍不住,砸了手里的杯子。   听到动静的管事立马出现在门口,看见主子一脸凝重地站在堂前,地上的鎏花瓷杯碎成几片,就知道纪渊心情不好,站在门口等着吩咐。   “去看看谢霖,”纪渊憋出一句,“别让那瞎子死半道儿上。”   管事很快地退下去了,又有人来将地上碎片收起。   纪渊一直等着,终于一个小厮前来回话:   “王爷,谢大人已经睡下了。”   话音刚落,又一个瓷杯砸了下来。   纪渊只觉得自己可笑,居然还担心那人目盲走不回去,或许他那些脆弱的样子根本就是装的!   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纪渊实在是怕了谢霖,每一次发生的事情都让纪渊不得不怀疑,过往种种几分真几分假。   想想那人从前做的事,纪渊简直恨的牙痒痒。   其实谢霖根本就没睡。   他向来不受重视,刚刚那小厮也只是远远一瞧房里亮灯就回去禀报。   多亏随身带了火折子,好不容易摸索着回了房,这才刚点灯燃炭,烧水洗漱。   他房里的炭火被归置在院子角落里,谢霖好干净,拿了素布罩着,只是白炭实在难烧,刚点起来屋里便全是黑烟,开了门散风,烟味又呛得他咳嗽。   或许自己的肺病真的该好好治治了吧。   谢霖这么想着,但也只是随意一想,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身体也没有那么金贵。   烧炭热水的事已经做的熟练,很快就都准备好了,只是因为还开着门,所以室内没有热起来。   谢霖坐在床上,呆呆地瞪着眼前的黑烟。   再等等,火旺起来烟就少了……   时光就这样无奈地流逝,等睡下时,整个王府已是悄然无声, 第03章 刺杀   崇明帝二十四年时,举行冬季围猎。   纪渊骑射皆精,拔得头筹,回京前夜下了雪,三人逃席出来,从仓中偷两只兔子,生了篝火烫酒烤肉吃。   在兄弟二人的照顾下,谢霖的身体也强健起来,酒也被许得少喝两盅。   几人都没什么厨艺,烤出来的兔子外焦里生,还散发一股腥臭,没有能吃的地方,但这都无所谓,败不了喝酒赏月的兴致。   纪渊最高兴,酒也喝的最多,第一个倒了下去——那是最后一场美梦。   次日纪渊醒来,只见行宫中一片混乱,他随手揪了一个内侍来问,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皇帝遇刺,纪含下了狱。   “昨夜皇上吃酒乏困,独自到园中醒酒,谁想半路杀出一个刺客,幸亏赵总管一直守在暗处,才没有酿成大祸,活禽了贼人。”   所有人都在忙着御驾回朝,纪渊想去找父皇,但皇帝早已启程,谢霖也不见人影,他一个人穿了单衣在大雪中,四周众人来来回回奔走,管事担心他的身体,劝他回房添衣,纪渊只是怔忡地看着前一夜几人烤肉留下的痕迹,被奔忙的下人们踩得稀碎。   他不明白前一晚还好好的哥哥,怎么今早就没了。   纪渊不顾阻拦,抢了匹马奔回宫中,他必须要问个清楚,纪含性子温和,不争不抢,怎么会弑父杀君。   他相信父皇圣明,思顾亲情,这件事本就疑点重重,父皇一定不会随意处置自己的儿子。   纪渊更相信谢霖,他与纪含情同手足,昨夜他兄弟二人担心谢霖身体,没让他多喝——谢霖一定是清醒的!他深得父皇信任,若是有谢霖出面,事情一定水落石出!   一路飞驰,纪渊刚到宫门就被御前掌管太监拦下,像是早就知道他会策马先回,同他说:“皇上要见您。”   纪渊下马,一路跑着前去,刚进御书房就看见谢霖跪在当中,纪渊飞扑跪地,叩头请求:   “父皇明察,皇兄一定是冤枉的!”   圣威在上,纪渊小心瞄了一眼,皇帝阖着眼不看他,似是不信他的话。   殿内空气安静了下来,良久,皇帝才发话:“朕听闻你昨夜睡得死,怎就知道纪含无辜了?”   “皇兄为人温和,平日只喜纵情山水,为人不争不抢,断不是行刺之人!”   皇帝缓缓开口:“昨夜赵总管擒了那贼人,在他内衬上发现敬王府死士的莲花纹样,你有何说?”   莲花纹样……纪渊知道纪含素喜莲花,但不知道有什么纹样,更不知道纪含在养死士,一时之间竟答不上来。   “儿臣……不知什么莲花纹样,但、但这衣服谁都能穿,怎可随意判定!”   如此发问,就是质疑皇帝的判断,只听今上一声叹气,不再发言。   谢霖在旁边揪了揪纪渊的衣角,想要他谨言慎行,纪渊却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又拜下去:“昨夜儿臣和皇兄、谢大人一起喝酒,儿臣贪酒,但谢大人定是清醒,何况平日大人也住在敬王府,对皇兄养死士之事一定清楚!”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谢霖,仿佛纪含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里。   月白的人影沉吟半刻:“微臣昨晚确实与两位皇子一起喝酒,但送平王殿下回去后就回房了,平日虽住在敬王府内,但翰林院事务繁忙,微臣也不常见敬王殿下。”   如此撇开一切的回答让纪渊呆立在侧,他没想到谢霖会这般回答,本以为,本以为……   “不过有时确会见到敬王殿下夜间与人相会。”   这一句补充如惊雷落地,纪渊猛地看向谢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莲花纹样呢?”   “这……”谢霖瞥了一眼纪渊,他越说,纪渊越恨地瞪他,恨中又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既已成局,落子无悔。   谢霖伏下身去,声音略微颤抖:   “皇上明鉴,微臣……的确见过莲花纹样,”谢霖愈将头埋下,不敢看纪渊,“就在敬王寝内的玲珑玉绣枕中。”   话音落地,悄然无声。   一只金龙戏水纹样的茶盏猛地碎在两人中间,飞起的碎片迸伤了纪渊的脸,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事已至此,他还来不及或恨或怒,他只是不信。   自三人初见至今已有十年,十年的光景,宛若一只硕大的骗局。   “你、你你骗人……”纪渊不顾脸上的伤口,不住地向皇上叩头,“父皇明鉴,皇兄没有理由害您,谢霖一面之词不可信,儿臣也常与……”   “去查。”   仅两个字,就堵上了纪渊的求情,下了纪含的判决。   离开御书房,门刚一合上纪渊就把谢霖摁在了树上,质问他:“你个骗子,什么莲花纹样,什么夜间相会,一到晚上你就和瞎子一样,你怎么知道!父皇也被你诓骗,你……”   “殿下谨言慎行。”   “你明明能护着哥哥,你明明知道哥哥不是那样的人!”纪渊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在训练场上被冷箭误伤都没有哭过的少年,在他最亲爱的谢霖哥哥面前哽咽了。   他怕,怕纪含枕中真的被查出来莲花纹样,怕他最好的哥哥被落罪,更怕谢霖这些年的相伴没有半点真情。   纪渊陷入了一个无真无假的深渊,一直有两位哥哥保护着的小孩被毫无准备地推了出来。   谢霖将自己的衣襟从纪渊手里抽出来,立到一旁站好。他知道从现在起,自己不再是谢霖哥哥。   从前的好时光,再不会有了。   “穷则独善其身,微臣力薄,自保而已,”谢霖垂下眼,后退两步,转身离开了。   那日当晚,合宫上下便收到了纪含的处置:罪臣纪含及其母妃发配北境,永世不得归京。   ——谢霖惊醒。   怎就站着眯着了,他小心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旁边,刘大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诉苦户部没钱的事情,轻轻转头和旁边的学生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屹笑着和他摇摇头。   谢霖长舒一口气,想来是没有误事。   昨晚中秋,和纪渊吵那一架,睡得实在太晚,醒来只觉得脑仁疼。   朝堂上热炭熏得很暖,让他晕乎乎的,竟然眯着了。又站了半刻钟,刘大人总算是讲完了,皇帝讲了两句勤俭节约的官话,表示知道,挥挥手散了朝。   众人三三两两地退出,李屹疾走两步跟在他身后。   前些日子皇上才刚许了他带学生上朝,不想就被看到自己这副丑态,谢霖有些羞愧。   “先生刚刚困顿,想必是昨晚没有休息好,”李屹在旁说道,“不如您先回府休息一下,上午反正没事,下午处理也来得及。”   “无妨,”谢霖拒绝,那个王府有什么好回的,“还是直接去直院吧。”   两人一边走一边就今早朝中所议之事梳理一番。   “山乾,你回去行文一份给我。”谢霖吩咐道,低头揉揉额角。   “好的先生,欸?”李屹脚步一顿,“那是什么人,能在宫里骑马?”   谢霖抬头,远远看到一黄袍人在马上,对面还站了一个玄衣男子,不知是哪位权贵得了骑马过宫的权力。   飞快将几位王爷脑海里过了一遍,再眯眼细瞧,果然,马上的是三皇子纪常,而对面站着的那个,可不就是昨晚刚吵一架的纪渊。   如今三皇子圣眷正隆,封了七星爵位,负责参议朝政的工作,而他的母亲前几日也刚晋为贵妃,如今后位空缺,淑贵妃在后宫一家独大。   皇帝身体越发不行了,虽传统晚立太子,但朝中上下都估计纪常会是下一位东宫之主。   只是纪渊和纪常素来不合,其中一部分可能是因为坊间流传皇后之死与淑贵妃有关,谢霖知道纪渊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只是苦于年月长久,没有证据,所以一直拿他们母子没有办法。   让纪渊单独和纪常相处,典型的冤家路窄,谢霖不敢保证后果,只好快步走上前去,向纪常鞠身行礼。   马上的人一身五色云龙纹黄袍,阳光下粼光闪闪,皆是金线绣制,腰间缠着一把银色软剑,剑柄七颗宝珠,配着剑身熠熠生辉。   谢霖心底一惊,除骑马过宫外,皇帝居然还允许他随身佩剑。大皇子纪含刺杀一事之后,皇帝便一直谨慎多疑,禁止一切利器进入宫禁,如今却许给纪含这样的特权……   纪常俯视着赶来的谢霖和他身后的小学生,笑道:“哟,这不是平王妃么,不在王府操持家业,怎么跑到宫里来了。”   谢霖是翰林学士,皇帝顾问,这个点是下朝的时候,纪常却装不明白,谢霖知道他还有话要讲。   “跑到宫里来也就罢了,怎么不管好家里的狗,四处乱叫吵着本王。”   旁边的李屹没见过这阵仗,转头看向谢霖。   谢霖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挡在纪渊面前拦着他,礼貌回道:“安王殿下说笑了,平王府里几只猎犬自有驯兽师管教,若无人下令是断不会乱吠的。”   这回答并不令纪常满意,继续讽刺道:“狗毕竟是狗,有人管教也就罢了,只是那狗自小就离开了母亲,平王妃还是要多关爱关爱的。”   谢霖没声不语,这纪常如此猖狂,侮辱皇子也就罢了,居然敢波及皇后。   他悄声背回手去,牵着将要发怒的纪渊,多争无益,谢霖只想让纪常快点离开,于是挑开话头,问道:“安王殿下这是要去淑贵妃宫里?”   “是啊,”纪常靠在马背上,懒洋洋地说,“谁叫你家王爷挡了道呢。”   “王爷想必是记错了,”谢霖手指轻轻点了点纪渊手背,“平王殿下是皇后嫡子,若论嫡庶尊卑,还请王爷让路。”   纪常没想到被反咬一口,手腕缰绳一紧,黑马嘶叫:“今日本王不便让路,怕母妃那里等得急了,你们还是让开吧。”   身后的纪渊冷笑一声:“请人帮忙有请人帮忙的规矩,皇兄这么讲话,稍后去了淑贵妃宫里,还请她老人家好好教教你。”   这就是说纪常有娘养没娘教了,果然,马上的人横眉一竖,手下意识摸上腰际的软剑:“你!”   “安王爷小心,”谢霖开口,“微臣看这剑锋利,想必是不俗之物,若是行使不当伤了人就不好了。”   纪常不再表演:“伤人如何,嫡子如何,不让又如何,你们能奈我何?”   冷笑一声,小声狠道,“一群没娘的东西。”   说罢,提马而去。   皇后是纪渊一直的痛,自己的母亲莫名其妙死在深宫里,凶手就在眼前却苦于没有证据,纪常这几句话可谓刀刀扎在纪渊心中。   谢霖松开牵着纪渊的手,想安慰两句,还没开口,纪渊便打断了他:“本王还约了钱家公子去戏院,你有什么话要说?”   戏院,又是戏院,自己和纪渊的关系简直就是可笑,谢霖张了张嘴,说不出声。   “没有事,就不要像昨晚那样不懂规矩。”言毕,纪渊转身离开。   自己的丑态是被李屹看个遍了,谢霖苦笑,转头倒是看到少年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给足了他尊重。   “让你见笑了,”谢霖理理衣袖,“走吧。” 第04章 戏子进家   “先生,内容都整理好了。”   李屹立在门口出声,今日事本来不多,除了早上与三皇子的插曲,其它都算平常。他本想再劝谢霖休息一下,但看先生总是一副思虑忧愁的模样,于是不敢打扰。整整一日,除了中午简餐两口,谢霖一直在处理折子,期间自己来给他送过两次茶,想要他稍停歇缓缓,但不消半刻便看到他又提起笔来。李屹听着谢霖停不下来的咳嗽,想着明日要给先生带些家里的蜂蜜糖来。   谢霖拿过李屹奉上的册子,盯着上面的内容,李屹的字很好,虽然人长得比自己都高,但一手小楷居然有些娟秀的模样,问过才知是家中长姐教的。   这是李屹第一次做整理朝堂议事内容的任务,不知道完成得如何,他十分关注着谢霖的反应,却看见先生盯着他写的那两行小字迟迟不动,竟是在出神。   想必劳累一天是在辛苦,李屹垂手站在一旁,也不敢惊扰。   窗外寒鸦两声,谢霖像是忽然想明白什么,收了手里的稿子,对李屹说:“劳烦你去查一下,今日安王殿下腰上那柄软剑是什么来头,上面的七颗宝珠稀奇的很,若是我没记错,该是皇上赏给钱将军的。”   “是。”李屹躬身应下。   “另外,”谢霖咳了两声,不经意地叹了口气,“今日让你看了笑话,我也就不与你见外了,”谢霖拨弄着手中的茶杯,他向来独身一人,好不容易春招收了个贴心的学生,结果也要搅和进自己一团糟的家务事里,“你找个人,看着些纪渊。”   李屹明白:“是要学生看着平王殿下别去戏院?”   “不是,”谢霖苦笑,“那些事情我哪能管的住,只是纪渊心善,你瞧着些,别被不三不四的人盯上。”   李屹不由为自己的老师不平,当年自己在学堂考学时,同窗没有一个不爱慕翰林院谢大人的,待人亲厚,学识渊博,都想着若考进去能做谢大人的学生就好了,谁想谢霖居然在家里受这等委屈。   “先生人也太好了些。”李屹嘟囔。   看着李屹替他不平,谢霖心下感动,他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无谓,刚成亲那会,谢霖总会打听着纪渊回家的日子,亲自下厨等着人来,只是好几次等到油尽灯枯人也没回家,差人出去问,才明白纪渊宁愿宿在勤事处也不愿回家。但谢霖依然等,有时听得纪渊身边出现什么戏子小唱,还会主动去调查,只是次次被当着众人面要求摆正自己侧妃侍妾的身份,纪渊也着实烦了他的纠缠。   流言飞起后,谢霖就学着低调,世人皆晓月白养之,他就换了青衣。不再自作多情地做饭等人,纪渊回家的次数居然多了起来,于是谢霖就尽量在背后处理好一切,不去纪渊面前碍眼。即使听到纪渊又光顾了哪些销金窟,他也只是跟在后面打点,查清楚身份背景,若是纪渊实在喜欢想纳进府里,他也不是不行。   像上次那样找进戏院去,是他被秋风冲昏了脑袋,往后不会再犯。   “在其位,谋其事,”谢霖沉吟,对李屹说,“于公,他是皇子我是臣,我当辅佐;于私,他是夫君我是妾,妒乃大忌。”   更何况自己当年留下来,就是为了帮助纪渊,甚至嫁作侧妃,也是为了不让歹人瞧上七皇子王妃的位置。他这样家世的人卡在侧妃这里,自然能筛掉一大堆心怀鬼胎的人。   京城是个吃人的京城,谢霖已不再奢望其它,只希望纪渊能够顺利得到他想要的。   只是……只是,若能多爱他一点就好了,谢霖自叹,这样的念头,他日日夜夜地劝自己放下,但实属不易。   安顿李屹离开,谢霖也整理着准备回家,手上将书册都收进柜里,心里想着要带一份松子百合酥回去。   城南甜子铺松子百合酥味道最好,以前纪渊去纪含府上借住,他总会备上一份。今日纪渊见了纪常,心情定然不好,稍微绕远点带一盒,甜食纾解心情。   这么想着,谢霖计算着路程,揣在怀里走得快些,赶回家前凉不了,若是纪渊不在,那就等他回来烧水蒸一下,热腾腾的味道不会差。   谢霖将最后一根笔架上笔架,起身离开座位。   今日阿福当值,负责清扫落叶。这档活计最是无聊,再加上秋风萧瑟,叶子落个不停。   “扫扫扫,有什么好扫的,这边扫完那边落,什么时候是个头。”阿福嘟囔,他只想赶紧把这里清理了,回去炉子里烤个地瓜吃。   “抱歉,”温润沉稳的嗓音,“麻烦让一下。”   阿福回头,看见一个清瘦白净的男子站他面前,身上穿着藏青色朝服,绣了两朵云雀,气若幽兰,一看就是个贵价人。阿福这才意识到自己支着扫帚挡了整个廊亭的路,他赶紧收起立到一旁,候着那人过去。男子也没为难他走神挡路,急匆匆去了,日暮黄昏,树色晦暗,他仔细辨认了一下,正是向王爷的寝殿走去。   应该就是那侧妃谢霖了吧,今日王爷好像回来的早,阿福歪头杵着扫帚想。   这府里所有的下人几乎都不喜欢谢霖,王府毕竟是王爷的王府,王爷喜欢谁,下人们就跟着喜欢谁,更何况谢霖只是个不得宠的侧妃,被派过去伺候他的人都陆陆续续走了,管事后面好像也没再派新的人去。阿福是刚来的,也听过这些传言,对那侧妃和王爷之间的矛盾迷迷糊糊摸了个差不多。   无外乎年老色衰,留不住人,又麻烦事多,是个善妒无出的妾室嘛——只是这远远一看——阿福有些不明白,那侧妃也不像是众人谣传的那种丑人,反倒有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感觉。   阿福啧啧嘴,他没读过什么书,只觉得那男子多少是好看的,虽然瘦,但一身挺拔,是他想象中的文人书生的儒雅模样。   或许是自己没见过真的文化人呢,阿福继续干活,若是自己也读书,就不会在这里扫落叶了。   看看面前又落了一地的叶子,阿福决定从北边扫起,于是拎着笤帚向寝殿走去。刚走没多久,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砸碗的声音。   “谁叫你随意进来的!”   谢霖手里拿着食盒,他本以为今日纪渊依然不在,所以像往常一样推开门,在他迈左脚进入时瞥见管事急匆匆拦上来,他就知道自己又犯错了,果然还不等站稳,一只茶碗就砸了过来。   他抬头环视,明白了纪渊为何如此生气,屋里除了只着单衣的纪渊,还有另一个男孩子。   谢霖一惊,虽然纪渊常在外面流连花酒地,但从不会把人带府里来,这还是第一次……谢霖有些不知所措,手里的食盒仿佛有千斤重。   “出去。”纪渊命令道。   谢霖愣在原地,只觉得心口像是破了个洞一样地漏风。   他是说若是有看上的,纳进府里也可以,但是……   人总是会难过。   “子洄,这样不好,这人……”谢霖一咬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试图再以臣子的身份检验来人身份,凭借职责逃避痛苦,但喉头像是被棉絮哽住。   “眼睛不好,耳朵也聋了吗?”纪渊冷笑,“我叫你出去!”   谢霖知道自己该尽快离开,但就是迟迟动不了步,门槛就在脚后,稍稍一退便可回到此前互不干扰的模样,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退,往后还要怎样退让。   “子洄……”   这是第一次,谢霖露出了些无助恐慌的表情。对面的始作俑者像是忽然来了性质,站起身来凑到谢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薄唇轻启,说到:   “你既然想看,那就站在这里看好了。”   说完,拉着一旁的男孩进了里间。   又自取其辱了。   谢霖攥紧了手里的食盒,木制的棱角在他手心留下深深的印迹。他知道自己现在退出门去纪渊也不会追究,但他就是不想退,听着里面传来的悉悉簌簌动静,谢霖有些发呆。   喉头很痒,但他不敢咳,只能强忍着,忍到肺里抽痛。   明日要去直馆,还有两封诏子没拟,午后要面圣提交,今晚且先想想怎么写,一封关于河北洪涝,派张大人和季大人前去督察,一封关于北境流民骚乱,派钱大人之子钱帅出征……   北境流民,子静可还安好,上封来信还是夏日,听说纪含游览了北境多地,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子静,怎不带我一起走了。   谢霖觉得腰有点酸,身后的门一直大开着,秋风灌进脖子里,屋里倒是暖和,但不舒服,只觉得自己像是要被撕裂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小男孩从里面跑了出来,看是衣冠整齐的,谢霖动了动脖子。总算能走了。   想要转身离去,长时间站立让谢霖只觉得浑身酸痛,还没迈出去,又听见里面纪渊叫他:“你倒是能忍!”   谢霖停住脚步。   “进来!”   屋里很热,纪渊依然只穿着单衣,坐在桌前看他。谢霖控制不住地望向后面的床铺,但帐子拉着,什么也看不到。   “坐下。”   谢霖一句一动,将食盒放在桌上。可能是站的久了,他有些麻。   看着桌上的食盒,纪渊大概明白了,这盒子是城南甜子铺独有的,只是或许换了师傅,味道不如小时候,他也再没吃过。   今日谢霖,是给自己送点心来了。   纪渊看着谢霖木讷的表情,这样的面孔从前很少见到,觉得新奇,又有不知名的快感,他只想再刺激刺激谢霖,看看这个天天端着架子的正人君子无措的样子。   “君墨很可爱,”纪渊说,“本王觉得,可以留在府里。”   谢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抬起眼看他,满眼的难以置信:“纳他为妾吗?”   “爱妃以为如何。”纪渊笑。   谢霖又低下头去了,良久,回答道:“臣会去查他的身份,若是干净,但听王爷吩咐。”   纪渊猝不及防,他本来以为,谢霖会就此生气,命令他不要再随意胡闹,或者伤心,求他不要将君墨纳进来,甚至掉些眼泪,他从没见过谢霖的眼泪。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回复。   冷哼一声,加重声音道:“本王觉得侍妾委屈了君墨,不如侧妃,同你平起平坐如何?”   “好啊好啊。”   纪渊看着谢霖抬头冲他笑,满口答应了他的要求,像是小时候他央求吃一份松子百合酥一样,只是谢霖虽然在笑,那表情却难看得很。   “那你作为府里的老人,就负责操持这件事。”   纪渊步步紧逼,看着谢霖闻言逐渐崩塌的表情,长眉紧蹙在一起,静默半晌,谢霖忽然站起来扑向旁边痰盂,不住干呕。   看着谢霖耸动的脊背,纪渊忆起先前在敬王府,刚从谢家出来的谢霖回回饭后都会这样干呕……记忆中的身影同眼前重合,纪渊有些心软,同时又满是懊恼——他是恨谢霖的,但每次做些伤人的事,他又控制不住的心软。   “若殿下不觉得恶心,”谢霖撑着墙,自己抚着胸口,“那就由臣操持。”   谢霖站直,重新恢复挺拔的脊背:“三书六聘,臣不会亏待了君墨公子。”   又这样讲话呛人了,纪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眼前的谢霖不知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像一棵柔弱易摧的文竹,只是外带了些玉石俱焚的锋芒。   “难道爱妃觉得本王纳妾恶心?”   “不敢。”   “那你就不会吐了。”纪渊紧逼上去,“你妒忌?为什么妒忌。”   纪渊的呼吸喷薄在谢霖脖颈处,看着他别过头去,耳后的皮肤通红,不只是生气还是激动。   “霖有罪。”谢霖觉得耳根热热的很难受,但是退路都被纪渊挡住了,逃也逃不出去。   “你承认你妒忌,”纪渊觉得牙根痒,“那你是喜欢我。”   因为喜欢,所以占有,于是妒忌。   纪渊想知道这个总是不露声色的老师,心里到底有没有他。   看着面前被逼到床边的人震惊地抬眼看他,瞪大的双眼像是狩猎时被困包围圈的鹿眼一样,纪渊再迈一步,逼问道:“是这样吗?养之心悦本王。”   谢霖忍无可忍地再退一步,踏上床下脚踏,这个问题他早已深埋心底不再想了,可如今又被血淋淋地挖出来。   “若是霖心悦殿下,”他小声说,“该如何在王府度日呢。”   这样硕大无人的王府,永远寒冷的被铺,若是他继续留存某些心思,又怎么能低调地忍耐下去。   谢霖抬眼,看着凝眉探究的纪渊:“王爷早断了霖的心思,如今也不必再提。霖是妾是臣,自知身份,不敢逾越半分。”   “那你吐什么!”纪渊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又为什么不愿君墨入府?”   “霖在王府处境依然悲凉,若是再来一位侧妃,想必日后更加举步维艰,且为人臣子,霖不敢保证君墨公子身份清白,”谢霖深吸一口气,重新披上他以往的盔甲,“王爷如果需要暖床之人,霖择日选几位好人家的孩子,迎入府中即可。”   这样才对,谢霖劝诫自己,若是府里实在需要填人,他也不是不可。   “好啊,本王是需要暖床之人,”纪渊气笑了,谢霖又恢复了这套嘴脸,“那就你吧。”   说罢,一把将谢霖推在身后床上。   身体接触床垫的那一瞬间,想着刚刚纪渊和那男孩在这里做过的事,谢霖浑身激灵,反射地想要逃走,却被扑下来的纪渊摁倒。   莫大的屈辱,在同一张床上……   帐子掀开,被褥整整齐齐,没有人动过的痕迹。   “怎么,以为本王和君墨在这床上做过了?”   谢霖这才反应过来。   看着他忽然松了口气的模样,竟有些可爱,纪渊伏下身去,捏住谢霖的脸:“当年你费尽心思想嫁进来,如今可别变卦了。” 第05章 端倪   松开手,白皙的脸上红红的三个指印。谢霖在身下挣扎,刚才的误会激得他想吐,但他本来就瘦,力气自然抗衡不过日日习武的纪渊,扑腾了两下就没力了。   纪渊撑起身子,看着身下人力竭的模样,鬼使神差亲了上去。谢霖又醒悟一样地开始推拒,纪渊索性不忍,叼着继续了。……   胡闹一通,谢霖早已撑不住,几乎晕睡过去。   睡着的人面色很柔和,不再是平日里长眉微蹙的思虑模样,两人皮肉贴着皮肉,粘腻腻的,纪渊想叫水进来擦洗,只是来回叫了两声谢霖,都没有反应,看来实在是累惨了,睡得熟。   纪渊无奈,只好自己起身摆了布子给谢霖稍稍擦了一下,他不是那种重色的脑袋,只是刚刚确实有些过分激动了。两人刚刚成亲的时候,自己为了欺辱谢霖,性事上从不温柔,次数也很多。对方一开始痛了还会推拒,甚至要求自己即使行事也要尊重一些,他只觉得好笑,不顾他的意愿嫁过来,又要自己体贴,哪有这样的道理,言语行为规训了几次,谢霖好像也就逐渐无所谓了,后来自己慢慢觉得没意思,做事的次数一减再减,又整天在王府里见不着人,更是许久没有如此相贴。   偶尔一次,竟然味道也不错。   手下动作不停,纪渊看着已经肿起来的部分,导出擦净的时候谢霖轻轻哼了声,皱着眉想要躲开他的手。   这种无助的表情最让纪渊喜欢。   其实在戏院辱人也好,把君墨带回家也好,纪渊只觉得其中谢霖的反应最有意思。这人平时总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仿佛所有事情都在他掌握中,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有些不同。   想想平日朝堂上谢霖垂眼颔首,说话不慌不乱却字字见血的样子,尤其是在纪含下狱那天……   纪渊摇摇头,这种事他不愿再想,当年的事情一定有蹊跷,这深宫中太多有秘密的地方了——母亲贵为皇后,却不知不觉地暴死,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一直抓不到人;哥哥向来温和,却被认为养死士谋刺,自己到现在都不信那什么莲花纹样,但当年案子是皇帝下了判决,所以也没有翻盘的可能。   他一直记得当年谢霖和他说的那句话:“穷则独善其身。”   只有拥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爱的人——所以他一直努力学习,日日勤耕不辍,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被父皇看见,只是自己虽然是最宠爱的儿子,却从未被赋予实权。   纪渊不知道自己往后会不会像母亲或哥哥那样,稀里糊涂地就成为这京城的一个秘密。   收拾好一切,纪渊轻轻地躺在谢霖身边,他不知道谢霖为什么可以那么安定,安定得让他害怕,只是直觉谢霖不会害他。   恨也好爱也好,如此枕在谢霖身边,纪渊感到了久违的宁静。   梦里是纪含离京之前的样子,纪渊记得三人总是一起对棋聊天,那时他已不叫谢霖哥哥,而是直接唤小字。   “养之,你这一步可下歪啦!”   纪渊听见自己年轻的声音笑嘻嘻地说,往往对棋的都是谢霖纪含两人,自己则同谢霖一张榻坐了旁观,从不坐那多搬来的椅子。美名其曰冬日依偎取暖,夏天嘛,养之皮肉都是凉凉的,竟成了自己纳凉的好地方。   谢霖笑笑不语,谁料十余步过后,新形成的犄角之势将纪含逼得皱起了眉,再十余步,白棋便投子认输了。   “总没人敌得过你。”纪含笑笑,在旁边的台盆里洗手,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局势是怎么成了这样的,被哥哥用湿手一点鼻尖,“就是你说他下歪的那步,养之早就计算好啦。”   “也不算,”谢霖冲纪渊笑着说,“点子如点兵,只观一边可不行,看了满盘你就明白了。”那日棋局……   梦里黑白棋子交汇,成了混乱的漩涡,纪渊想从中找出当日棋局是什么样的,眦目欲裂,直叫人头疼。   是哪一步下歪了?   又是哪一步成了?   看不明白的棋局就像这吃人的京城,黑白形成一张轩辕大口,冲着纪渊扑下来……   “谢霖!”   纪渊惊叫,坐起身来,外面守夜的管事立马上到床边,问他有没有事。   床铺很暖,纪渊满头大汗,稍微反应了一下,一摸床边,竟是空空如也。   “谢霖呢?”   声音隔着帐子有些闷,管事小心地答复:“上半夜大人醒了,就急忙忙起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他回去了?”纪渊有些疑惑,睡前不还是一副叫不醒的样子,怎么半夜溜回去了,这大晚上更深露重,两房距离又不近,怎么白白要跑这一趟。   “是的,”管事说,“大人看起来还挺急。”   谢霖想不明白为什么,再躺会去又觉得单薄了些。   床上就他一个人,翻来覆去,很快也就天亮了。   昨晚谢霖回房后惊异地发现房里燃着炭,那炭也不知哪来的,足够暖和又生烟甚少,正好方便他直接睡了。   即使这样,谢霖第二天上朝依然精神不佳,下朝后又被李屹问东问西。   “先生昨晚又没睡好吗?”   学生跟在老师身边,一边走路一边歪着头看谢霖的脸色。   “怎么感觉先生的脸都白了?”   谢霖刚想反驳,一阵咳嗽涌上来,等他撕心裂肺地咳完,就看见李屹递上来一个纸包。   “这是家里给学生带的蜂王糖,虽然说是零嘴,但学生觉得止咳很有用。”   谢霖接过道谢,自己连着几天上班打瞌睡,确实是要被学生问的。   等到了翰林院,谢霖先去换下身上的官服,昨天这衣服被压得出了好几道褶子,今天没来得及处理,只好带了备用的衣服来。等收拾好,又将昨夜想的那两道折子拟了,唤李屹来将东西整好送了。   李屹站在堂前,手里捏着折子,一脸我有话但我不能说的样子。   “怎么了?”谢霖松松手腕,适才写了好几遍才完善满意,手有些酸。   “学生昨天去查问了戏院的班主,大概问到平王殿下大约十天里有七八天都会过去……”李屹说着,长眉拧起,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   谢霖早知纪渊差不多天天去,只是看着李屹为他不平的样子确实可爱,这么一想,李屹比纪渊还要小上一岁,这样正义的小孩,要是纪渊不是皇子,大概也是这样吧。   “他都是和谁去了?”   李屹看谢霖面色不改,想着那什么鬼殿下定是将先生的心伤透了,竟都习惯了这种日子,继续鼓着脸说:“京里几大世族家的公子都有,最多的还是钱将军家的公子钱尚琼,几乎次次都与王爷作伴。”   “钱家?”   “对,另外先生叫学生去查的那柄软剑,的确是皇上赏赐的,只是原本上面不是七星宝珠,而是只有六星,最后一颗赤珠是钱将军遣人三顾西崖谷,才请出铸剑师新打上去的,或许是为了恭贺三皇子登上七星爵位。”   “明白了……”谢霖捻了一张纸,摩挲着上面不规则的纹路,对李屹说,“谢谢你,王爷那边你继续看着些,劳烦你了。”   "不敢。"李屹领了命,下去送奏折了。   谢霖坐在位置上想了很久,前些年西北战乱,钱将军立下赫赫战功,回京后就成了皇帝眼前最大的红人,升官加爵一时京城好不热闹,近些年倒是安定了些,许是皇帝老了,行事上也处处谨慎,边疆再怎么挑衅,也都是各种安抚,还开了互市,但钱贸依然掌握着西北三军的兵权。   如今他专门为了三皇子三顾茅庐,一个皇子而已,即使被皇帝器重,也终究难说是最后的决定。   无意间,谢霖指间的宣纸已被磨烂。至于纪渊……   谢霖计划回家后找人当面问问,只是一想到又要和他见面,昨晚的事情就闯进脑子来,一点思考不得。   刚成亲时也有过这种事,但他从中得不到一点快活,后来见的次数少了,也就做的少了,偶尔一次后两人定是大半个月不要见面,像这种前一天荒唐后一天就要面对面聊正事……   谢霖脸有些红,心里也痒痒的,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被这种小事分神。   阿福今日倒大霉了。   他本来好好地在侧房连廊上扫落叶,忽然被李小带着管事过来,指着他鼻子一通骂。   内容大概是他偷了正殿的炭。   侧房就是谢大人住的地方,昨天他听完墙角草草扫完之后回去报告,结果又说负责烧炭的李小告假,安排他去监督炭火。   万恶的大管事。   一般来说各房有自己烧炭的人,他要负责的就是公共区域的保暖,忙完一切之后忽然想着,自己刚刚路过侧房的时候,屋里好像冷冰冰的,周遭也没有仆人。   虽然谢大人好像是被留在王爷那里挨骂了,阿福盯着手里的炭心想,但挨完骂还是要回房的,那样清减体弱的人,屋子里冷冰冰的怎么行。   阿福找不到侧房的炭放在哪,于是擅作主张地取了些正殿的炭,将火燃起来,好在周围冷清,也没有人发现他偷拿,不料他刚经手不知道,那些炭都按天按量地码好堆在那里,今日李小一回来就发现了。   两人平日里就不对付,阿福向来看不惯李小仗势欺人的样子,而李小一知道炭是拿去给侧房了,更是兴奋地像狗叫。   没人站在阿福这边,所以他只好跪在廊间,大扫帚倒在一旁。   管事早就走了,留下李小在这里看他笑话,好不容易抓住他的把柄,李小来来回回绕着阿福数落。   这么大的王府还烧不起两块炭!   阿福垂着眼不理,这多大点事儿啊,以前在村里的时候他爹都没这么小气。   一旁的李小可能是见不惯他一脸不屑,嘴上越发狠毒,说着急了,竟要抬腿踹他。   “管事只叫我罚跪,你踹我我就去告你!”   “你告呀!”李小气急,一脚蹬下去,阿福身子歪倒,他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就要站起来打回去。   谁料李小又是一脚,这次下了狠劲,踹在阿福背心,锥心的痛蔓延开来,阿福竟一下子站不起来。李小正要继续,想着以此报个私仇,却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喝斥:   “住手!” 第06章 愤怒   谢霖从廊间疾步赶来,他遥遥听见有人叫骂,仔细一看,正好见到李小将阿福踹倒在地。   “你这是做什么?!”   李小见是谢霖,也没有什么尊敬的样子,但好歹是立正了。   “下人犯错,奴才正在管教呢。”李小吊儿郎当地说。   “管教也用不着打人吧。”谢霖认出地上的是昨天见过的扫地小童,“他犯得是什么错,你要下这样的狠手?”   “他偷了府里的炭!”   “我没有偷!”阿福跪起来,大声反驳,“我只是把正殿的炭取了一点给侧房烧着,都是王府,怎么就是偷了!”   “那炭也是各有用处的,岂是你能随便挪动?”   “好,”谢霖上前一步,“那你就是负责府里烧炭的人了?”   “是。”看着面前人忽然逼近,李小不由有些惶恐。   “那我屋里的炭,就是你克扣的了?”   李小忽然有些惊慌,谢霖继续逼问:“按照份例,我是这府里的侧妃,配三斤炭火盆一个,日送五斤,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斤红螺炭,但是这些年我看送来的都是白炭,且从来不足斤足称,甚至折半也有,这是为何?”   一旁的阿福听得谢霖受委屈,心下更是不平,冲李小喊道:“就是!怪不得你们房里从来都暖和,原来是你偷了谢大人的炭!”   “我府里没有烧炭的伙计,不代表我就耳聋目瞎。于职务,你以公谋私,克扣偷炭;于身份,我主你仆,”谢霖伸手扶起一旁的阿福,“适才你也说了下人犯错当被管教,看来是王爷力薄,管不住你们了!”   如此扯到王爷身上,李小浑身抖得更严重了,他没想到从来默默不语的谢霖今日居然会发这么大火。   “你且在这里跪到日落吧。”谢霖发落,“另外回去告诉你们管事,管炭的人该换换了。”   言毕,谢霖离开,阿福跟着他走,临了还冲颓唐的李小喊道:“你可得跪足时辰再起来!”   阿福一直送着谢霖到了卧房,房里没烧炭,冰凉得很,阿福见状立马动起来。   “我的炭在那墙角素布下面,劳烦你了。”谢霖告诉阿福。   “不麻烦不麻烦,”阿福摆摆手,却不去墙角取炭,“我再去正殿拿些过来,那里的炭好!”   说着一溜烟跑去,手脚麻利,不到一刻钟,炭就燃起来了,除了烧炭,还将壶里的水换了热的,谢霖难得休息,看他忙碌,问他:   “你知道今天王爷在哪吗?”   阿福停止手上的活,说到:“我听马丁说,今天王爷去了钱府,现在应该快回来了吧。”   “钱府?”谢霖一惊。   “对,好像王爷得了个大蛐蛐,和钱公子显摆去了!”   谢霖了然,阿福看他沉思,也就不再说话,虽然他很想知道大蛐蛐能有多大。   纪渊如此急切地和钱家交好,谢霖猜测着他的想法,他知道纪渊和他想到一起去了,只是年少心急,如此下去必会被人拿到把柄。   这样想着,听到门外一阵躁动,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大人,王爷叫您到长柳戏院去。”   灯红酒绿,虽日头刚落,戏院里已是人声鼎沸。   今日拿了蛐蛐去钱府,两人斗天斗地玩了个爽,本打算回家的时候,有人来递消息,说赵家二公子得了个乐子,正在戏院等着他们去玩。   一进门,便看见里面坐了个近乎半裸的胡姬,听说是赵公子刚刚纳的小妾,旁边还坐了几位公子,身边也都跟了人伴,只是看那穿着打扮,实在不像是戏院的戏子。   “平王殿下来啦!”为首的赵显搂着胡姬站起来,摇摇晃晃,看来已经喝醉了,肥厚的手掌一拍女人屁股,“去,好好伺候七皇子。”   纪渊再一定睛看,那些陪侍在身边的人似乎都是在场几位的小妾,他还没反应过来,胡姬便来搀着他坐下,神色之间没有半分不愿,仿佛已经习惯这种事。   另一个乖巧的男孩也凑到钱尚琼身边,几杯葡萄酒下肚,场面也热了起来,几人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只是最后来的他俩没有带人来,场上有人轮了空。   见状,纪渊立马一脸愧疚地说:“瞧我!竟然忘了规矩,”说着招呼人来,“回去把谢霖叫来。”   众人都知道平王府里没有侍妾,只有一个侧妃,还是当朝的翰林院大学士,本想着随便再叫两个戏子进来,没想到纪渊竟如此直接,看来流传的两人不睦是实打实的事。   侍从拿了骰子上来玩,纪渊手气最好,几轮下来将场上众人赢了个遍。   “哈哈哈还是平王殿下手气好啊!又是满贯!”赵显将手中筹码一推,那块通体白净的玉佩就送到了纪渊面前。   “哪有,”纪渊顺手结果玉佩,摸索着给胡姬别到腰上,女人似乎只穿了一层纱,佩绳绕起来还有些费劲,“还是多谢了赵公子给的美人,今夜运气全凭她了啊!”   说完,正好将绳结系好,玉佩将裤腰坠着露了一节腰出来,纪渊毫不客气地摸了一把,手感温热滑腻,众人正笑王爷风流,忽然听见旁边冷冷一声:   “王爷。”   纪渊吓得一激灵,慌忙松了怀里的人,扭头一看,正是谢霖一身青衣,垂手垂眼站在他身后。   “谢大人来啦。”   虽说是看笑话,但是没人敢让谢霖作陪,立马有人招呼着给他让位子。谢霖稳稳一声道谢,不偏不倚坐在纪渊身边。清正文官就没有长一张能玩的脸,又是刚从外面进来,配着面无表情的冷脸,场上温度都降个三分。   纪渊不管他,张罗着开了下一盘,期间继续搂着怀里的胡姬,就着女人的手喝了几杯酒,一点不管旁边的谢霖。   骰子在杯盘里咕噜噜转了两圈,亮了结果,纪渊输了今晚第一把。   “扫把星!”纪渊将手中筹码一扔,“你一来本王就输了!”   一旁的谢霖仍旧没有半分表情,不管是被稀里糊涂叫到这个场面也好,还是被骂是扫把星也好,都是挺直了腰背跽坐在位子上,高挑清瘦的背影在一众东倒西歪的人群中格外惹眼。   眼观鼻,鼻观心,谢霖尽可能地守着自己不去看身边的人,但即使这样,胡姬软糯的嘤咛声依然钻进他的耳朵。   昨夜那样拥抱的人,现在怀里正抱着别的人……   谢霖忍着心里密密麻麻的刺痛,脑海中迅速地盘算着席间诸人,组局的赵显是赵家的二公子,父亲乃兵部尚书,同钱家私交甚好,姐姐赵谧还是宫中贵妃。   其余众人大都是钱氏一党,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谁是谁的亲眷,谁曾是谁的部下,乱七八糟的关系在谢霖脑中梳理一番,席间的纪渊已经输了第四把。   “不玩了!”纪渊将席面一推,扯着旁边出神的谢霖起身,力气很大,谢霖一个踉跄,后腰撞上旁边的桌案,刺骨的痛感袭来,不等他站稳,纪渊就继续扯着他向外走。   钱尚琼出声劝慰:“王爷息怒,觉得运势差了让人回去就好。”   纪渊似乎被谢霖气得狠了,急躁说道:“算了,今日败兴,我们改日再聚!”   说着,拉着谢霖出了门。 第07章 棋手   出了门,寒风铺面而来。   马夫正在外面等待,纪渊放开谢霖,自己揉着额角,慢慢上了车。   一整天和他们交往,劳心劳力,终于寻了借口逃了出来。车厢里很暖,纪渊喝了口茶,看着旁边沉默的谢霖。   昨晚的记忆依然清晰,但身体的亲密却没有任何意义。   谢霖早知道自己不该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昨夜的事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他终究只是个功能性的玩意,纪渊被男孩挑起了情欲,剩下的就由他解决。   如果说真有什么情感的内容,大概就是侮辱他吧。刚成亲那时也是如此,每一次征讨纪渊都会恶狠狠地让他记住自己的身份。   简直是自讨苦吃。   虽然难过,但正事还是要讲明白。   “子洄,听说你今日去了钱府?”谢霖缓缓开口。   纪渊转头看他,眼睛里满是探究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听府里下人说的,"谢霖说,“皇上素来不喜皇子结交大臣,你尚未被授予议政权,与钱家还是少些来往吧。”   “这就是爱妃要和本王说的?”纪渊话锋一转,“你昨晚去了哪里。”   谢霖有些震惊,他走的时候很小心,纪渊并没有醒来。   “回房了。”   纪渊闻言,笑笑说道:“你要劝我的只是别结交大臣吗?”   谢霖沉默,他们相识14年,虽有恩怨,但确实成了最了解彼此的人。   “纪常和钱家勾结,这事你知道吧。”纪渊缓缓道,他早就猜到谢霖了解其中关窍,这人平日里就混在朝堂上,又是十分聪明,虽然表露得平淡,但谁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正是因为霖知道,所以才请求殿下不要再与钱家来往,”谢霖抬起头来,正视纪渊,“若是有什么需要做的,霖可先行之。”   不等纪渊反应,谢霖继续道:“不论是调查纪常,还是其余任何事,霖都愿前往。”   谢霖少有这样的表白,将话说得如此明白,纪渊反倒有些措手不及。   只是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又怎知道自己心中的恨,纪渊心想。   “既然你什么都愿做,”纪渊冷哼,“那你告诉我,哥哥当年的莲花纹样,真相究竟是什么?!”   陡然提及纪含,谢霖叹了口气:“往事不必再提。”   “什么叫不必再提!”纪渊愤怒,“北地风寒,哥哥在牢里受了苦刑,又被遣到那样一个医药短缺的穷苦地,你可知他差点扛不过去?”   看谢霖沉默,纪渊几乎要气笑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只要他一提到纪含,谢霖就像死了一样闭嘴不提。   “你说你什么都愿为我去做,我不求什么,”纪渊尽力平稳呼吸,“我只求可以保护所爱之人,只是我母后暴死,哥哥流放,我已不求改变这个结果,我只要,我只要你告诉我真相。”   少年眼中露出些许哀求,他努力地调查当年事件,只是每每深入,就像有一张无形的大手一样阻拦在他面前,他越发意识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但是只能在真相之外徘徊。   “下棋,”谢霖终于开口了,“不能心急。”   纪渊抬头,谢霖就像当年教他下棋一样,声音总是不急不徐。   “只有棋手才能明白全局,而这天下,你我都是棋子。”   天越来越冷了,很快就到了王府门口,谢霖先下了车,回身去扶纪渊。   谢霖难得地在周身寒冷的气质里透露出一点温柔,伸手轻抚少年的背,帮他舒缓心情。   “我知道你难过,”谢霖在他耳边说,“再忍忍。”   纪渊像是被他的温柔蛊惑,但立马甩开了他的手。   谢霖站远了些,恢复了两人往日的距离,向纪渊施礼:“安王殿下和钱将军的事,就由臣来操办。”   少年像是不愿见他,径直走开了,留下谢霖一个人在黑暗中,他稍稍捻了捻手指,年轻人火气大些,身上也更热乎。   想想自己刚刚的言行,不由有些可笑。   让自己去处理纪常,可对纪渊来说,他和纪常又有什么分别。   一个害了母亲,一个害了哥哥。都一样罢了。   那晚虽然闹了不愉快,但纪渊也确实减少了去戏院的次数。   两人依然在王府里保持着和平又遥远的距离,只是因为有了阿福,谢霖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些。   起码屋子是暖和的了。   “看来,皇上还是属意三皇子啊。”   下朝后,官员三三两两离开,几乎都在讨论刚刚朝堂中皇上将江北疫疾一事全权交给三皇子纪常操办的事。如此大事由一人调遣,足足体现圣心所向。   按照朝中惯例,晚立太子,一般都是先许参政,培养试炼,等时机成熟才会建储,甚至先帝直接将遗诏交由亲信,东宫已然空了两朝。如今朝中只有三皇子被许参政,大皇子流放,二皇子和四皇子早夭,五皇子六皇子早早地就被封了疆土,看来也乐意做个闲散王爷,七皇子纪渊虽仍留在京中,但也只被认为皇帝年迈,需要膝下有人承欢,才留了最小的孩子在身边。朝中大势明朗,百官争相巴结安王。   “先生,您看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李屹跟在谢霖身后,这些日子他常伴左右,也变得更活泼了些。   “你觉得呢?”   李屹皱了眉,他觉得确实如众人所说,皇帝最属意的就是三皇子,只是史书中从未有如此明显的皇储局面,他也觉得有点奇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霖淡淡地说。   如今虽然百官趋之若鹜,但仍有几位老臣没有举动,更何况纪常为人跋扈,虽有才能,但性子并非能成大事之人。   谢霖摇摇头,这也只是自己揣测罢了,帝心难测。   回的路上两人一直沉默。   这一个平时一路讲个不停的小孩,今日居然乖乖禁言,谢霖知道李屹有话要说,所以在进屋坐下后,依然等着李屹。   只看小孩站在堂前,扭扭捏捏,抬头一看谢霖盯着自己,终于下定决心似的   “先生,学生近日调查,发现平王在外面养人!”   还以为什么大事,谢霖有些发笑,竟是这样的事。   看谢霖不以为意的样子,李屹急了:“先生!这次不一样,王爷在城郊寻了一处院子,将那狐狸精养得可好了!” 第08章 对峙   谢霖嫁给纪渊是在深秋。   那是纪含走后的第二年,彼时京城盛传王家二小姐将要嫁给纪渊,郎才女貌,众人都乐见这一门亲事。   只是最后披上红衣的却是少傅谢霖。   听说谢霖在皇帝书房待了很久,最后离开时带了一道明黄旨意,宣谢霖嫁入平王府,作侧妃。   期间筹码无人知晓,只是有了谢霖卡作门槛,王家小姐也够不到正妃的身份,这门亲事也就不了了之。   无人知晓的不只是书房内发生的事,大众也不知道王家二小姐早就和一品殿阁大学士宋明之子两厢情悦,私定终身。极力倡这门亲事的是先帝最小的儿子——纪廿,人称小王爷,平日游山玩水,只是不知在这件事上为何如此热情。   美名其曰看侄子大了,该快快成家。   殊不知他也比纪渊大不了几岁。   谢霖不知道一向不问政事的小王爷为何要管这闲事,只是在此之前,已经有好几次明里暗里的说亲,大都来自三皇子纪常。   谢霖私下调查过那些人,每一个都有问题,每一次搞黄亲事都让他筋疲力尽。   不如自己直接嫁进去,一劳永逸。   谢霖不愿承认这里面是否有自己的私心,只是想着,没有谁会比他更忠心,更能辅佐纪渊。   当日谢霖在皇帝书房跪了很久,已经年老的皇帝对此事是本没有什么意见,听了谢霖的分析,老人沉默了很久。   书房里熏香很浓,炭火很暖,谢霖跪着头脑有些发懵。   直到最后,老人问他:   “将亲事作为博弈手段,朕是向来不赞成的。”皇帝说话很慢,他自己已经受足了后宫争斗的苦楚,唯一心爱的女人也因此离去,“若是你对渊儿有一丝真心,朕便顺了你的心意。”   谢霖深深地伏下去:“臣定忠心不渝,誓死保护平王殿下。”   皇帝摇了摇头:“朕不是说你的忠心。”   空气又静默了,热气像是有形一样,挤压着谢霖。   “你爱他吗?”皇帝追问。   喉咙很痒,谢霖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咯咯”的声音。他说不出,又拜下去,瘦削单薄的肩膀不住颤抖着。   在双臂之下,已是泪流满面。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   出嫁那天没人来接,谢霖一个人从谢府上了大红花轿,沿街吹打着向平王府去。   谢父很开心,想着总算攀上了亲贵,早高高兴兴地坐在位置上,只是拜堂时,纪渊刚正着脊梁,嬷嬷喊了好几遍二拜高堂,每一遍都只有谢霖一人深深地弯腰下去。   之后他被遣回房,坐在冷冰冰的床铺上,直到半夜闯进来一个醉醺醺的人,鲁莽地把他摁在身下。   谢霖很害怕,但他尽量听从纪渊的命令。   不论多么顺从,他都还是个新手,纵然老手也禁不住纪渊的折腾。   果不其然,他连着高烧了三天,纪渊一次也没有出现。   两人的交集就局限在这张床铺上,谢霖作息规律,夜里睡得早,有时他已经睡着,也会被突然出现的纪渊弄醒,之后就是一通折磨。   日暮西垂,谢霖边走边想,恍然发现自己居然走在去城郊的路上。   李屹将那人的住址很详细的写给了他,他随手搁置在桌边,本来不想去管,只是居然鬼使神差地走到这里来。   既然来了,那就去看看吧。   地方不难找,虽然偏僻,但周围应有的设施商铺一应俱全,也算是个小巧精致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小的院子,一目了然,大概三间厢房,院子围出一块地来,正是冬天,看不出来下了什么种子,围墙边还摆了几个罐子,看起来是种辣椒的陶盆。   除此以外,院子里还停了一辆马车。   白璧素绸的车帘,金丝楠木的车架,深蓝顶篷绣着兰花纹样。   谢霖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了前些日子,管事口中“借出去”的那辆马车。   那天他在寒风里走了很久,只是没想到府里的马车是在这里。   谢霖忡忡地盯着那院子。   他知道纪渊会去戏院,但是那是因为要和钱家交涉,也知道纪渊在戏院里谈着几个小倌,之前是青青,现在是君墨,只是虽然送礼不手软,但从不放在心上。   像这样置办一处院子,再精心种些辣椒蔬菜,确实是过日子的模样。   如果纪渊不是皇子,一定会喜欢这样的生活吧。   谢霖站在那里,想了很多。   “你好?”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问候,谢霖惊觉转身,看到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衣袂飘飘,手里还提了一带烧饼,看来是刚买饭回来。   “子静……”谢霖不禁喃喃,眼前人物身形纤细,面若含星,活脱脱就是纪含年轻时的样子。   “请问阁下是……”来人有些犹豫,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看起来呆住了。   反应过来的谢霖退后一步,歉意地欠身施礼:“在下谢霖,路过此地,打扰了。”   谢霖以为是自己挡了旁人的路,没想到眼前的男子听到他的自我介绍后,嘴角轻笑,接着走到院门前,葱白的手指熟练地打开了门。   这是院子的主人。   男子进了院子,回身和谢霖说:“久仰大名。”   嘴角的微笑更甚,谢霖恍惚,这人笑起来便和纪含完全不同了,纪含是浊世公子,而眼前之人的笑里仿佛总带了一丝狡黠。   “进来坐坐?”男子发出邀请。   谢霖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留下来坐什么呢?   自己早就没有什么立场去管纪渊的事情了,他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自己习惯了这么久,难道还差这一次吗?   谢霖转身就要离去,男子耻笑的目光像刀一样割在他身上。   自己被纪渊侮辱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在这种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对方像是看出了他的落荒而逃,又说道:“不想来看看子洄为我准备的院子吗?”   谢霖止住脚步。   “忘记介绍了,我是宋梓明。”   对方的嚣张激起了谢霖的愤怒,这是十分稀薄的愤怒,谢霖已经很少能够感受到这样激烈的情绪。   只是被自己的爱人隐瞒,被他人挑衅,长久以来的侮辱在这个刚见面的第三者面前如此的难以忍受——谢霖深吸一口气,企图平复自己的心情。   无论如何,他不能失了体面。   谢霖转身,冲宋梓明微笑道:“那就麻烦了。”   说着便先行一步进入了院子。   院内设施简朴,地方不大,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比谢霖在外面见到的内容丰富多了。   拐角处有一个石桌,谢霖寻了地方坐下,夕阳正好落在上面,倒也不是很凉。   “你想要什么?谢霖率先发问。   宋梓明也找了地方坐下,一举一动十分优雅,虽然不及纪含三分,但也有些样子。   “没什么,”宋梓明笑道,“只是想要你得不到的那个东西罢了。”   “那宋公子是来和霖宣战的了。”   “不敢,”宋梓明盯着谢霖,眼前人强撑的模样确实好看,怪不得人人都喜欢,“只是希望子洄可以真的找到心悦之人,当年那一道圣旨,可真是害他惨了。”   谢霖觉得喉咙很痒。   什么叫害他惨了,和自己成亲便是惨了,个中心酸又有谁来体会,他的惨又是谁害的?   “于公,我谢家三朝阁老,代代忠贞,辅佐六朝帝王盛世昌明,纪渊娶我,他不亏。”   “我谢霖少年夺魁,掌翰林朱笔,可帮助纪渊心愿得偿,纪渊娶我,他不亏。”   谢霖字字切齿,这些话在无数个独居的夜晚,千回万转过无数遍。   “于私,圣旨在上,我谢霖是他三书六聘的侧妃,除了正妻,无人可同我平起平坐这样说话。”言毕,谢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梓明。   “我听说你是卖身救父,纪渊心善将你安置在此,可他终究不是你能攀得上的,你们那一点点情谊,真的有那么珍贵吗?”   情深意切都是云云,谢霖平稳着呼吸,说道:   “若真是如此,为何他不将你接回王府?”   说完最后一句话,谢霖又向宋梓明施礼告辞,只是抬头却见到男子目光中带了些高高在上的怜悯,他极力稳住步伐,转身向外走去。   想着宋梓明最后看他的目光,谢霖只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趣,或许对方也看出了他的外强中干。   纪渊有那么多风流韵事,那些清倌戏子,他从来不放在眼里。长久的婚姻生活早该教会了他忍耐,只是宋梓明那样讲——   “可真是害他惨了。”   ——什么叫害他惨了。   他这样幼稚又漏洞百出的一同反驳,不过是被抓住了最后的命门。   他和纪渊,做不了年少情深的兄弟,做不了举案齐眉的夫妻,那就做留名青史的君臣。   他谢霖纵然粉身碎骨,也会辅佐纪渊拿到他想要的一切。   至于剩下那些无谓的情爱,自己早就不在乎了。   谢霖不愿再想,这样一件小事影响不了他的心智。   天色黑的很快,青绿的衫子走得平稳,只是在路过酒铺时晃了一晃。   纪渊今日去了一趟太医院。   江北疫疾越来越严重,虽然朝堂已经派了大量的人力物资过去,依然没有任何起色。   太医院一直负责研制药房,今日给皇上请安后,便顺路去了一趟。   药房尚未研制成功,只有一个初始的方子,纪渊粗略一看,只觉得蹊跷,于是便顺了一份回来,想要和谢霖商量一下。   那日谢霖和他说,他会帮自己拿到想要的。   这种话,也亏得那冷心冷面的人能说得出来,纪渊摇摇头。   穿过连廊,远远的只看见谢霖房间全黑。怎么不点灯?   纪渊加快了脚步,下人说谢霖早就回来了,那样一个夜瞎子,难道已经睡下了?   走下连廊,稍稍一推门,纪渊还没反应过来,一股浓烈的酒腥味扑鼻而来。 第09章 醉酒   谢霖几乎将整整一坛酒喝了大半。   最后的理智就是让他在挑选时选择了酒劲温和的桃花酿,但也架不住这样喝。   他身体本就薄弱,又长时间不喝酒,上次在戏院里三杯就胃里烧心,这一次喝了这么多,反应更是强烈。   但谢霖不在乎,他无所谓喝酒,只是想让自己睡一会,想休息一会。   他的肺病似乎越来越厉害,每天夜里咳得睡不着,且不说咳嗽,心里总有千百件事在盘绕,一躺下心脏就像擂鼓一样在耳边敲,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酒很管用,谢霖趴在桌子上,动弹不得,只能抬眼盯着门外黑沉沉的夜。   其实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黑夜成了一块幕布,往事重演。   他太久没有回忆往事了,只有在极端痛苦的时候才会想起纪含,想到纪含和他下棋,结束后都会和他说:   “以后你可要好好教教子洄。”   想到青年温润如玉的样子,偶尔赢一局便兴奋得要拍手,谢霖脸上也跟着笑起来。   纪含与他同岁,但大他四个月,回回说起都会摆出哥哥的样子,只有在赢棋的时候才会露出小孩子的情态。   只是也都过去了……   距离纪含离开,已有四年了。   “教教子洄……”谢霖喃喃。   他是最聪颖的人,外人常道他谢霖文采渊博又城府颇深。   嫁入王府,屈居侧妃,虽从不受丈夫重视,却依然兢兢业业,为七皇子殚精竭虑。   恪守本分,善忍耐,忌生妒,纵然纪渊多么流连花丛,也不多嘴一句。   “好累啊……”谢霖想着。   人总不能是天生下来就这样生活的。   谢霖把额头抵在桌面上,肠胃和肺部带来抽痛,沉静下来后愈发凶猛。   床头有药——谢霖想着,但却不想挪动半分。   即使知道走两步到床铺上,吃了药后睡一觉会很快缓解,但谢霖就是想趴在这里,冷风从大张的门吹入。   这样疼,竟然带了些纯粹的爽快。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任性过了。   纪渊先是闻到了谢霖房里传来的酒气,觉得奇怪。   那样一个金贵身子的人居然也会喝酒了?   几步迈进房内,没有点灯,更是一片漆黑,纪渊稍微适应了一下,等看到面前桌上趴着的谢霖时,呼吸一滞。   “谢养之!”   纪渊冲上去蹲下身,将谢霖从桌上翻过来。   只穿着单衣的谢霖浑身冰凉,洒出的酒液濡湿了额头的发迹和胸前的衣襟。   这样大风的天气开着门喝酒,是不要命了吗?!   纪渊还记着上次谢霖只喝了三杯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而这次——纪渊看那壶里的酒几乎就要见底。   怀里的人双眼紧闭,看来已经失去了意识,呼吸间带着撕扯的声音,纪渊不知为什么,他之前也在谢霖身上听过这声音,但从没这次那么明显。   看谢霖一副呼吸不了的样子,纪渊真怕他就那样把自己憋死,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谢霖?醒醒谢霖!”   一边唤着,一边将人抱到床铺上去。   刚坐下的时候纪渊就觉得不对,床板硬得像是一块铁,粗略一翻,竟然只有一层薄薄的褥子,再扯了被子,也是只有一层轻若无物的棉絮。   他就在这样的床上过冬?   纪渊忽然想到前些日子谢霖说自己在王府过得不好,自己当时还没放在心上,只当是他金贵矫情,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不好。   顾不及想这些,谢霖的呼吸越发急促,原本苍白的脸也涨得通红。   “别睡。”纪渊加大力气拍了拍谢霖的脸,终于把人吵得睁开了眼。   眼前人的面貌看不真切,谢霖只觉得对方身体十分温暖,稍微贴了贴,才确定了这人就是纪渊。   他身上有一种纪渊才有的味道,像是松枝的味道。   纪渊看谢霖醒了,摸摸他的额头,受了寒的人起初会冷,慢慢得就会烧起来,纪渊拿了被子给他盖好,冲门外叫道:   “来人!”没有人来。   重复几声依然无人应答,纪渊这才明白谢霖向来无人随侍,只好回头拍了拍谢霖的脸:   “你等等,我去叫人。”   说完,鬼使神差地亲了一口谢霖眉间,便转身冲出去寻人去了。   一直到连廊上才找到一个扫落叶的孩子,看着面生,但为人热心,一听是谢霖发烧了,拿了纪渊给的腰牌转身就跑,纪渊不放心谢霖一个人在房里,又回房去看着。   不一会,管事也带着下人们来了,只是太医还没赶来。   谢霖已经烧得迷糊,有些神志不清,只听到纪渊仿佛在生气。   “……为什么他的被子这么薄?为什么没人跟着他?就让他在风里这么喝?”   “别生气……”谢霖抬手想安抚纪渊,被对方紧紧握住。   “你等等,太医很快就来了。”   谢霖用他已经烧成浆糊的脑子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不,我有药。”说着就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瓷瓶。   虽然烧得浑身软,但动作是熟练的,纪渊看他虽然闭着眼但依然很快地将瓷瓶的药倒出来两颗,慌忙抓住谢霖手腕。   “等等,别乱吃。”纪渊怕这药有什么相冲。   谢霖很听话,纪渊不让他吃,他就又乖乖把药倒了回去,放回枕下。   下人们很快拿了厚被子来,纪渊给谢霖盖好,却像是惊动了他,裹着被子就像床里侧挪,看起来像是在躲他。   纪渊将人再揽回来,谢霖又受惊一样的逃走。   “为什么不靠着我?”少年不解。   谢霖已经背对过去,似乎没有听见纪渊的声音,只是缩在墙角。   纪渊又叫了他两声,谢霖都没有回应,实在等不及,纪渊伸手将那人的脸从被子里挖了出来不知为何,谢霖泪流满面。   纪渊没见过谢霖哭,一下子就慌了神,旁边下人手忙脚乱地递手帕,少年将谢霖再揽回怀里,无措地安抚着。   只是怀里的人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高烧让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记得纪渊不喜欢自己,于是想尽可能地离开。   但每一次都会被捞回去。   每一次都前功尽弃。好累啊。   “纪渊……”谢霖抬头看着面目模糊的小孩,虽然下人们第一时间就将房里的灯都点着,一派灯火通明,但谢霖就是看不清纪渊。   被叫到的人连忙低头,用指腹轻轻拭去谢霖眼角溢出的泪水。   “我害了你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发问,让纪渊呆住了。   “同我成亲,你就那么难过吗?”   从来被逃避的话题突然横插一脚,旁边的下人们都低下了头。   “做你的侧妃,我认了……”   “你喜欢别人,也行……”   “但我从没想过要害你……你可以恨我,但我、我求你……”   “相信我,我真的没想害你……”   “对不起……”   说到后面,谢霖呼吸又紧促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整个脖子都湿透了,急促起伏的胸膛像窒息之人最后的挣扎,撕扯的声音十分骇人。   纪渊这下慌了,他顾不及反应谢霖刚刚说的话,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的人,小声的劝着:   “呼吸,谢养之,你呼吸。”   谢霖即使到现在也没有直面他对纪渊的爱,身为臣子的职责是他最后的骄傲,生活在举步维艰的王府,每一步都是为了纪渊。他已经不再乞求纪渊的爱,但他的付出不能再被误解。   他可以为了纪渊去死。   或许从嫁入王府的那天起,属于自己的谢霖就已长久地死去了。   太医终于姗姗来迟,来人是个约莫六十岁的老头,一看到纪渊紧紧地抱着谢霖,而怀里人又一副呼吸不了的样子,暴躁地说:   “放开!你想勒死他呀!”孙太医快步上前,一旁的阿福帮着将谢霖平躺在床铺上。   纪渊手里空空,站在一边,他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向来矜贵的谢霖居然说了那样的话。   他没想过那些问题,看着孙太医手脚麻利地拟了方子,交给阿福去煎药,又顷刻间下了几处银针,谢霖呼吸很快平稳下来。   “留针半炷香时间,等去针后服药。”孙太医收拾着箱子。   “孙太医,他什么情况?”纪渊急切地问。   “着了风寒,这倒是不打紧,等捂一晚上出了汗就好,”老人沉吟半刻,又说,“只是谢大人身子孱弱,心肺不足,要等醒来再细细问诊,才能确定。”   “是。”纪渊稍微松了口气,又听到老人说。   “若是王府里能有厚点的褥子,还是小心给换上吧,高烧的人本就浑身疼,这样膈着更难受,谢大人只是善忍不说罢了,又不是不知疼。”   太医院也多少流传着平王和侧妃的故事,孙太医远远地见过谢霖,为人儒雅知礼,是个好小伙子,只是今日一看,卧房粗陋,脉象虚弱,不知天天在这破王府过着什么日子。   纪渊被说的有些脸红,忙让管事取了褥子来,在炭火上烤热了再给更换。   孙太医去针之后便离开了,纪渊扶起谢霖,揽进怀里,一勺一勺喂药。   “苦。”可能真是烧迷糊了,谢霖皱着眉就躲,眼睛也没睁开。   纪渊看得稀奇,谢霖竟然也会怕苦,低声哄着将药喂了,怀里人更是皱足一张小脸。   又不由自主地吻了下去,湿润的唇舌间确实满是苦涩,纪渊扫荡一番,将苦意全部驱逐,再抬头起来看,谢霖已经安安稳稳睡过去了。 第10章 酒后   王府里静悄悄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向不受宠的谢霖能掀起这么大的波浪,平时丢在破院子里不知生死,突然生病闹得几乎要把整个王府翻过来。   管事的约莫五十多岁,看着坐在床边不肯休息的纪渊,也搞不明白这个年轻的王爷是怎么想的。   只是主子看起来并没有想要追责的意思,下人们都松了口气。   房里灯熄了几盏,幽暗的烛火飘忽不定,管事一直在旁边候着,看着纪渊僵直地坐在床边,好歹是上前劝了一句:“王爷,您先回房休息吧。”   黑暗里的人没有说话,闻声身体稍微动了动,像是苏醒一样,转过头问管事:“张伯,他会死吗?”   管事一愣,这个问题是连三岁小儿都不会问出的愚蠢问题,竟然被这么一个皇家培育的王爷问出了口。   “谢大人已经退烧了,不会有大事的。”张伯小心回道。   “那他像刚刚那样烧,会傻吗?”   张伯语塞,不知道自家王爷是不是被刚刚那一番景象吓傻了。   纪渊听到管事否定的回答,心里竟然有些小小的失落。   一直坐在谢霖身边,旁边人身体随着呼吸平稳起伏,感受着缓慢脉动的热气,纪渊回想刚刚见到谢霖濒死的样子,他体会到了灭顶的恐惧,害怕谢霖也像母亲或者哥哥那样稀里糊涂地就离开他。   他越来越看不懂谢霖了。   纪渊知道自己怨恨谢霖欺骗他们兄弟感情,惧怕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人跟在身边,但这日子过了这么久,谢霖没有表露出分毫敌意。   包括刚刚,他病得糊涂,却说些那样的话。   没头没尾地说完了,又好不负责地睡下去,纪渊真想把谢霖叫起来,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人认识一十四年,他从未看懂谢霖究竟是什么人。   更不明白谢霖究竟有没有心。   看着因为难受而蹙起眉头的谢霖,纪渊只觉得他太过瘦削了,两颊几乎都要凹下去,刚刚睡在自己怀里,身子像纸一样薄。   纪渊伸手摸向谢霖的脸,因为发烧的缘故,脸颊红扑扑得很热。   他忽然想起刚成亲那会,自己不愿意回家,天天在酒楼喝酒买醉。   某一天,他像往常一样睡倒在酒楼,迷蒙醒来间竟是躺在谢霖怀里——就像还在敬王府一样。谢霖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药香,微凉的手指摩挲自己的脸,像是把玩什么精致的好玩意。当时自己惶了神,没推开谢霖,只记得那凉爽的手指抚过鼻梁,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谢霖又在这里坐着看了多久。   后来知道是谢霖半夜忍不住,去酒楼把自己接了回去,还精心备了醒酒汤,等他醒来喝。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对待谢霖的,两人只在他未完全清醒的时候稍微和睦了一下,大概紧接着,自己便又拿老生常谈的话刺激谢霖,醒酒汤也没有喝吧。   纪渊沉默地按揉着谢霖的眉心,想要让他看起来轻松一点,一直这样皱眉,是苦命人的面相,明明以前是那样玉树临风的公子。   这样想着,手上的力气也大了几分,或许是打扰了谢霖睡觉,闭着眼的人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纪渊反应过来,收了手。   他是真的拿谢霖没办法了。   今晚这样一通,纪渊明白,即使谢霖有朝一日还会像害了纪含一样害他,他也受不了这人死在自己面前。   皇家情薄,爱也好恨也好,如此纠葛只有谢霖一人,若是连他也没了,别的还有什么意义。   至于这人面慈心狠,说话几分真几分假……   纪渊用拳头捶捶脑袋,连轴转一昼夜他也头疼。张伯看他露出难受的表情,适时上前来再劝,这下纪渊没有强留,顺着张伯叫他起了身。   揉揉酸痛的腰,纪渊向门外走去,临出门时,张伯问道:“那谢大人这边……”   他本想问问谢霖这边留谁比较好,吃穿用度该怎么个标准,今日一闹,肯定不能像往日那样继续对谢霖冷落,只是具体如何处置,还是要明白纪渊的心意。   门口的男人没停下,脚步略微烦躁:“让他活着。”   言罢,推门离去,木门只开了一条小缝,纪渊闪了出去,后边小厮没太跟上脚步,卡在了将要关上的门缝间,冷风倒灌,管事一下激灵。   小厮被纪渊一瞪,不敢大推开门,飞快灵巧地从门缝间钻了过去,一道风很快就闭上了。   “门口挂两张厚帘子!”隔着木门,纪渊声音传来。   管事留在屋里等着安排剩下的事,纪渊一句“活着”让他以为像以往一样处置,只是稍微伺候着谢霖病好即可,但这又瞪人又挂帘子……   饶是他活了这么久,也有些不明白。   最后留了一个新来的下人看守,就是上次偷炭的小孩,剩下安排人轻手轻脚将屋里保暖做好,便撤了下去。   前一日纪渊约了左太傅问学,左闻丘虽只居五品谏官,但被特批为皇子太傅,教导纪渊多年。   只是今日问学,学生却心不在焉。   左闻丘看着面前双眉紧皱满脸忧愁的纪渊,大概明白今天的课是上不了了,转而问道:   “子洄可有心事?”   两人多年师生,私下里已不再拘于礼数,只唤人小字。   纪渊张了张嘴,说不出来,谢霖与左闻丘也是熟识,太傅多少也知道些自己家里的事,只是三人从不同时见面,也不会摆在明面上。   “家里……昨夜没睡好罢了。”纪渊搪塞,尽管昨夜晚睡,但心里仿佛揣着事情,早上很早便醒了过来,出门时绕了个远路,路过谢霖偏房,院子里安安静静的,连个早起伺候的人也没有。   他本想着不多管闲事,像往常一样出门了,但坐在这里,又总忍不住想。   万一谢霖起来没人伺候,渴死了怎么办……   万一谢霖自己下床找水,腿软摔死怎么办……   万一谢霖摔倒没人管,天寒地冻冷死了怎么办……   纪渊有些后悔,昨晚就该让管事多派几个人跟在谢霖身边,或者自己今天和太傅告个假,起码别让那人又稀里糊涂死掉。   左闻丘也不多问,这个七皇子虽然年轻,但是行事作风有自己的度量,除了自小离开亲人,于亲近感情上有些迟钝焦虑罢了。   既然两人都不想继续下去,也不必明说,左闻丘很快地结束了当前的话题,说了散学。纪渊也知道自己在太傅面前失态了,但都是打小认识的老师,自会包容。   不等侍从来接他,纪渊仓促行礼离去了。   今天天气难得地出了太阳,暖融融的,纪渊想着谢霖要是好点了,就带他出来晒一晒,也能添些精神,那人明明年纪不大,却总是一副快死了的模样,那怎么能行。   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纪渊又开始厌弃,想着自己还是对谢霖太好了。   但是他昨晚那样求自己,又生着病……   纠结了一会,纪渊还是决定带谢霖出门晒太阳。   进门的时候纪渊隐约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叫魂儿似的:“谢大人……谢大人……”   纪渊大步迈进去,看见一个男孩蹲在谢霖床头,脸贴得谢霖极近,吹气一样趴在谢霖耳边,几乎就要亲上去了,叫唤得十分认真,连有人进来都没听见。   “你在干什么”   冷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福吓得一哆嗦。   他昨天晚上被安排服侍谢霖,之前谢霖帮他解围,阿福就觉得这位大人是个顶好的人,反倒是王爷,日日欺负大人,昨晚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在他理解里就是纪渊让谢霖难过发烧,现在再装体贴都是做戏,可怜大人一心痴痴,竟然还那样乞求王爷。   阿福是家里长子,底下三个妹妹一个弟弟,谢霖虽然看着比他年长,阿福却总觉得他就像自己那个还没长大的弟弟一样,于是照顾人的时候也更体贴了些。   半夜谢霖又烧起来,他学老家的土法子,在谢霖后脖颈狠掐了几把,血红印很快浮上来,就着黑紫的地方扎破放血,烧也退了下去。阿福又拿凉水给人浑身擦了两遍,城里养大的人就是娇贵,谢霖一身皮肉白白的,和村里刚洗过的大鹅一样,摸起来也光滑,但他不敢造次,人晾在外面又会着凉,于是只简单擦了擦四肢。   烧虽然退下去了,一晚上谢霖又一直喃喃,看起来实在难受,一直折腾到凌晨才安稳,白天人一直没醒,到了中午,阿福才想着叫人起来,喝点粥再睡,于是趴在谢霖耳边叫他名字。   没想到谢霖没叫醒,把王爷叫来了。   纪渊走上前来,小奴退到一边,解释说只是想叫谢霖起来吃点饭,看着床上因为高烧而嘴皮干裂的人,整张脸没有一点血色。   “别叫他,”纪渊坐到床边,“让他再睡会,你下去吧。”   阿福看不惯他,更不放心纪渊和谢霖单独呆在一起,但碍于身份,他也不能表现出什么,于是悄声退到外间,慢吞吞地开始收拾被单——昨晚谢霖落汗,换了一床。   纪渊一开始没发现他还在,直到细细簌簌响个不停,才走到外间让阿福出去,没想到拿小奴离开没一会,又进来了。   “你又要干什么?”纪渊怕吵醒谢霖,压低声音怒道。   阿福倒也没多怕他:“小的进来拿谢大人昨天换下来的衣服。”   又是磨磨蹭蹭半天,阿福出去了。   房间终于安静下来,纪渊从谢霖屋里的书柜上随意挑了一本《武训传》,坐在床边慢慢翻了起来。   阿福又进来了。   还不等纪渊问他,小奴就直接低眉顺眼地说:“小的给谢大人换水。”   说罢,把水壶拎出去,换了水又进来,再假装不经意地洒出来些,慢条斯理地开始擦桌子。   纪渊这下明白了,这小孩是不想让自己和谢霖呆在一起,自己来这里坐了这么久,一口水都没有,谢霖躺着睡了一上午,壶里的茶水不知换过几回。   “你出去。”纪渊不想和小孩动气,重复道。   阿福梗着脖子不动,回道:“您身份尊贵,还是让小的来照顾大人吧。”   府里还没有人敢这样顶嘴的,纪渊一时有些想笑,但也想不出来这小奴为何对谢霖如此上心,正要再回嘴说人,却看到阿福扑了上来,几乎就跪在他腿边。   “大人,大人您醒了。”   躺着的谢霖微微动了动,眼睛张开一条缝。 第11章 醋意   跪在腿边的阿福几乎要把纪渊挤开,还不等他发作,小奴又飞快地窜过去,端了温热的水再窜回来,伸手就想扶谢霖。   谢霖看他奔忙,认出了他,竟笑了一下,说道:“是你。”   纪渊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两人没有一个把自己放在眼里的,重重咳了一声。谢霖这才注意到坐在床边的他,眼中的笑意立马消弭,垂眼唤了一句:   “殿下。”   纪渊差点被口水呛到。   殿下?为什么自己忽然成殿下了?平日私下里谢霖向来都是叫他名字的。   纪渊不忿,几乎是夺过阿福手里的杯子,送到谢霖嘴边。   谢霖浑身酸软,但看着纪渊喂他喝水,还是强撑着要坐起来拿杯子。   一旁的阿福直接说道:“大人身上没劲儿,您扶他一把呀!”他在旁边干看着不能动,快要急死了。   纪渊这才反应过来,把水杯放一旁抓紧扶人。   谢霖全程垂着眼没有反应,尽可能地不靠着纪渊的手臂,自己强撑着坐起来。睡了这么久,嘴里确实干得冒火,但他也没渴到敢靠着纪渊喝水,接过水杯来自己小口嘬。   阿福在旁边看得快要急死了,纪渊几乎是捞着谢霖脖子把人提起来的,喂水的时候要不是谢霖把杯子拿过去了,那哪里是喂病人,灌酒也没有那么猛。   坐着喝了水,纪渊想要谢霖再躺下,谢霖也乖乖地就要向后倒。   阿福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道:“谢大人躺着么久肯定累了吧,要不坐一会?”说着,从旁边拿了两个软枕来。   谢霖闻言,看了看纪渊,轻轻点了点头:“也好,身子有点麻。”   将软垫靠在腰后面,阿福悄悄退到旁边,安顿好了谢霖,现在这个场面是轮不到自己说话了,只是那两人也没有张嘴的意思。   沉默了半晌,房间里尴尬起来。   “还难受吗?”   “你有什么事?”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话语撞在一起,热闹了一下,又没人说话了。   谢霖努力回想了一下,只记得昨夜自己难过喝酒,吹着冷风昏了过去,后面的记忆便模糊了,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在床上,纪渊为什么在身边全都不知道。   至于那房小院……   谢霖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痛,连着指尖都麻了。   看着面前似乎关心他的纪渊,自己也没必要把这事说出来,让人难堪,更是自取其辱。   好不容易能这样平和地对着坐坐。   谢霖享受着纪渊施舍的陪伴,将城郊养人的事情压了下来,这事也没必要追究,自己也没有什么身份去追究。   “昨晚……是阿福送我回房的吗?”谢霖推测着昨晚的情形,大概是阿福来给他添炭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吧。   “是我。”纪渊硬邦邦地说。   “哦,”谢霖一愣,“谢谢。”   “不用谢。”   纪渊干咳两声,空气又安静了。   谢霖思考着昨晚的事,他是真的一点印象没有,竟然是纪渊送自己回房,那自己醉酒的丑态……   “我没做什么,”谢霖咽了口唾沫,问道,“或者说什么不好的吧?”   纪渊身体一僵,看向谢霖,后者一副强装镇定的样子,透露着些微的恐惧,像是很怕他一样,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   言罢,瞪了一眼旁边愤愤不平想要开口的阿福。   谢霖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愤怒的质问也好,悲切的哀求也好,谢霖希望自己可以体面地将那些情绪保存起来,不要暴露给任何人,尤其纪渊。   “那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吗?”谢霖疑惑,昨晚纪渊定是有事才会来他这里,今天又一直陪着自己,不知有什么要商量。   纪渊看着谢霖小心翼翼的样子,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火。   这人像是不信自己会关心人一样,言语间全是警惕,要么就是隐约想赶他走。   药方的事情他还没查清,也不想趁着谢霖病和他商量。   纪渊知道谢霖的性子,永远闲不下来,永远算计。   看纪渊不说话,谢霖皱了皱眉,又开口道:“殿下……”他还没说完,就被纪渊打断了。   “为什么叫我殿下?”   谢霖想想昨天见到的男人,那样用心地养在别处,或许真的是动了情。   每一次遇到这种事,谢霖都会下意识地逃避自己和纪渊的关系。   “尊卑有别,殿下没有旁的事情,还请去忙吧。”   又是一次逐客令。   纪渊听谢霖言语里三番两次地赶自己走,昨晚依赖祈求自己的样子就像梦一样,在现在这个生分的人身上看不出半点,不由邪火暗生,不再多言,只冷冰冰说了一句:“你保重。”便径直离开了。   一走出门,纪渊便停下了脚步,他刚刚确实是被谢霖气得头晕,但再想想,谢霖毕竟是个病号,自己也该包容包容。   回想之前在敬王府的时候自己和哥哥照顾谢霖,将刚从谢府出来的他养的白白胖胖,现在呆在自己王府,又变成这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纪渊有些不甘心。   眼前和煦的太阳将校园晒的暖融融的,刚刚洗过的被单和衣服晾在衣杆上,通体散发着阳光的样子。   他还没叫谢霖出来晒太阳呢!   这样想着,纪渊便又心软了,转身回房。   他直接推门进去,透过珠帘,隐约看见阿福扶着谢霖下了床,只是听见他进门的声音,主仆两人不知慌乱什么。   又是这样,偷着不知道做些什么,把他当成外人!   纪渊觉得憋屈,大步踏进去,正好看见谢霖撑着阿福的肩膀,脚下的鞋踩了一半,而旁边地上放着一只银质夜壶。   三人面面相觑,纪渊愣了一会,想上去扶他,刚伸出手去却被谢霖躲开了。   谢霖躲得急,还有些站不稳,扶着阿福稳了稳,说道:“殿下,请您出去。”   纪渊皱起眉,让自己出去,留下阿福?   他不依,伸手就把谢霖捞到自己肩膀上,人很瘦,因为一直在被子里捂着,身上热乎乎的。   纪渊就要将谢霖架下床,谢霖鞋没穿好,着急将脚踩进去,阿福也在下面帮忙,谢霖被纪渊架在肩上的手默默用力,想要将人推开。   “你出去。”谢霖执拗,终于站稳在地上。   纪渊不明白,两人哪里都见过了,现在害羞些什么。   谢霖将把自己的胳膊抽回来,独立站在地上,和纪渊大眼瞪小眼,终于,纪渊不服道:“那他呢?”   纪渊示意旁边的阿福。   谢霖有些无语,叹了口气:“都出去。”   一旁的阿福确定他能自己站稳,不会摔倒后,看向纪渊,想等着和纪渊一起出去。   纪渊盯着谢霖看了看,想想自己堂堂一个王爷和仆人争抢也就算了,再上手脱人家裤子肯定不好,只能又气鼓鼓地转身离开。   出了外间,纪渊看看旁边的阿福。   “你出去。”   他一个王爷要在外间,那仆人就要门外去,亲疏有别。   阿福也不跟他争,扫也没扫他一眼就离开了。   纪渊就这样站在外间面壁,听里面谢霖踩着鞋走到床下,解开裤子,液体打在夜壶里的声音。   终于等内间安静了,纪渊再进去,就看见谢霖红着一张脸坐在床边。   “要不要,”纪渊开口,眼睛不去看旁边的夜壶,嗓子有些干,“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   眼前的谢霖抬起了眼,满是震惊的样子,纪渊不由为自己主动送出的关怀沾沾自喜。   还不等谢霖开口,阿福便进来了,小跑着还有些急的样子。   “谢大人,您有客人,”阿福顺了口气,“好像是叫什么李屹。”   谢霖一听到那个名字,立马精神起来,要阿福快请人进来。   纪渊感觉自己又被孤立了。 第12章 药方   进来的是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少年,长发简单挽了个簪子,一身白衣,毫无妆点,虽然朴素,但也是玉一样的俊俏。   来人仿佛十分担忧,急切地扑到谢霖身边,简单施礼便开始嘘寒问暖,一直把谢霖所有的症状和用药都问了个遍。   谢霖昨夜昏睡,不知道自己喝了什么药,一些问题答不上来,还是旁边的阿福插嘴回答。   纪渊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等到少年将内容全都问清楚了,才像是刚刚看到纪渊一样,转身礼数周全地说道:   “学生李屹,参见平王殿下。”   你们仨聊半天了倒是想起我了,纪渊心里冷笑,面上不露,只是简单问了一句:   “李公子问药如此详细,相比是精通医术了。”   李屹不卑不亢:“家中长姐掌管药房,学生平日也有接触。”   因为往日亲眼所见之事,李屹一直看不惯纪渊,尤其这次谢霖突然生病,指不定还是纪渊搞的鬼,想到此,李屹控制不住地翻了个白眼。   在纪渊看来,李屹就是一副瞧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不愿和谢霖的学生起争执,默默吃了这个哑巴亏。相比起李屹的挑衅,更让纪渊生气的是谢霖的反应,自从这个小孩进来之后,谢霖一直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和自己待在一起就这么难受?   “山乾,今日有劳你了,如此帮我细分,你用心了。”   今日他临时生病,由李屹代为上朝,再整理了内容送来,适才谢霖一看,今早朝堂的议事内容不仅全部详细地整理出来,还根据重要性分类排序,将必须由他处理的内容标注出来,如此贴心,李屹确实进步很快。   “先生不必挂念,这都是学生该做的,您还是养好身子为主,”受到谢霖的夸奖,李屹心里高兴,脸上憋不住的笑意,乖乖垂手站在一旁等谢霖吩咐。   谢霖还在看李屹送上来的内容,只是心里始终挂念着旁边站着的纪渊,虽然他不说话,但谢霖也感觉出他的不满。谢霖知道李屹是向着自己的,留这两人在同一空间迟早要炸,想了想,谢霖决定把纪渊赶走,于是他又问一遍:   “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纪渊收了逐客令,倒是也没有生气,反而坐在谢霖床边的椅子上。   “等你,忙完陪我晒太阳。”   谢霖皱眉,实在是想不明白纪渊吃错了什么药,这样粘着自己。   纪渊可不管他心里想什么,虽然逐客令下了这么多次,但李屹和阿福还留在这里,他断然没有走的道理。   这样想着,更是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谢霖不再管他,开始翻看李屹呈上来的文书。   朝中大事小事琐碎,多亏李屹分类,那些请安问候的内容放在一旁,谢霖简单翻了几页,忽然停了下来。   手上留下的页面是户部的财报,洋洋洒洒流水千万,其中有一项占了大头——江北疫疾,流水七万余两白银。   谢霖知道江北瘟疫流行,皇上派了三皇子纪常处理,又令军队出兵济灾,但仅短短几天,竟花掉了这么多钱。   “这笔帐,皇上没有多问吗?”谢霖指着账目。   “问了,”李屹早猜到谢霖会问这里,恭恭敬敬回道:“安王殿下说因为瘟疫早发,江北小麦无人去收,粮库空虚,从外地调粮才花了这么多。”   “那军队呢?”谢霖问道,如果百姓重病无法收麦,士兵也该顶上,而且江北往年连年丰收,也断不该没有余粮。   李屹继续回答:“安王殿下先选择从北境调粮,水路快速,顺江而下正好可以赶上收获,只是突遭大雨,粮船侧翻,他们多跑了两趟,最后没赶上收麦。”   谢霖一听便明白了:“运费、借粮损耗、误收农时补助百姓,这些哪个不是钱,他倒是全碰的巧。”   误收农时,对于以土地为生的农户来说是天大的事,这一场瘟疫影响的不只是此时健康性命,还有接下来一年的吃食,纪常不抢收小麦,而是拿了朝廷的钱补助农户,赈灾美名倒是落下了,只是这一年的亏空只能由其他地方补齐。   不过若是这钱真能到农户手里,也算是纪常及时补救,但谢霖就是担心,自古官官相护,层层剥扣,这大笔的银子派下去,不知又要富几个高官,穷多少人家。   谢霖觉得心累,但这笔帐总感觉也没算清楚,想着李屹走了,自己再拿着算一遍,不想一旁的纪渊忽然发话了。   “即使江北千户人家都发粮发银,不足十天也不该花了七千两,那家伙还怎么解释?”   李屹虽然看不惯纪渊,但话及正事,他也只好将情绪放一边:“除了粮草,余下的便是赈灾通用的项目,医者皆是三皇子集中训练下派的,草药用量也大,目前虽然还没出来针对的药方,但是为了缓解症状已经发派下去一批了。”   纪渊善心算,只稍一计较便发现了不对,从怀中抽出昨夜偷的药方,递给李屹:“你不是懂?看看这个方子。”   谢霖看着纪渊早有准备的样子,想到这个药方大抵就是纪渊一直想同自己说的。虽然未被授权的皇子不可参政,纪渊也对朝中大小事知之甚少,但他心思敏捷,总能发现些蹊跷。   李屹接过药方,斟酌半晌,说到:“学生愚钝,这药方看起来只是普通伤寒解热的方子,并未有什么蹊跷,只是其中有些药材比较少见,”稍加思索,补充道,“不知可否让学生将此方带回去,交由长姐瞧瞧。”   “也好,”纪渊点头,既然李屹家里有开药房,交由信任的人解决还是好的。   看完病人,说完正事,李屹也不好多留,就要告别,临了嘱咐了一句:“先生身体一直不好,这一次病的凶险,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若有什么需要,学生定尽力而为。”   纪渊就在身边,李屹却要谢霖照顾好自己,将自己的不信任展露无遗,甚至言语之间还有责怪王府苛待谢霖的意思。   正事是正事,一码归一码,李屹实在不放心留生病的谢霖一个人在王府。谢霖明白他的心意,宽慰了两句,目送李屹离去。 第13章 道地药材   只剩下他两人,谢霖便不愿再在床上躺着,想要去将财报再核对一遍,刚要动身,就被纪渊拦住。   “本想带你晒太阳,你学生却和你说那样多的话,还是休息吧。”纪渊想着谢霖讲话那么久,劳心劳神肯定累了,他本不想现在和谢霖谈这些的,只是李屹提起便顺水推舟说了。   言罢,就想搀着谢霖往床上躺。   “霖想去看看财报的事。”谢霖躲开纪渊的搀扶,自顾自地要起身。   “看什么看!”纪渊有些急,“你没听刚刚你学生说要你照顾好自己么。”   纪渊一口一个你学生,谢霖只当是李屹说话没有分寸,惹了纪渊,立马开脱道:“山乾还年轻,说话未免急了些,殿下息怒。”   一边是小字山乾,一遍是尊称殿下,李屹亲疏颠倒便算了,谢霖也这样说话做事,自己昨晚上那样担心,今日又尽心侍奉,一切看起来就像笑话一样。   纪渊冷笑:“你们师徒倒是亲切,那是本王让你半夜喝酒,吹风发热的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猜想,李屹既然那样说话,平日背后谢霖不知如何说他,这么想着,越发心寒。   为何喝酒吹风,谢霖听纪渊质问,只觉苦涩,适才温柔关切的人又变回了往日的模样,他叹了口气,说道:“殿下还是回去吧。”   又赶人走,谢霖又变回了那副垂眼沉默的样子,昨夜怎么不烧傻他,他们一直那样该多好,纪渊心里恶狠狠地想。   “既然你觉得我平王府住的不好,”纪渊说,“那你回敬王府去住啊!”   提及纪含,看着谢霖被伤到的表情,纪渊只觉得喉头哽塞,并无往日舒爽的快感,但他停不下来,讽刺谢霖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我照顾不好你,呵,唯一那个真心对你的人已经被你流放到北境了!江北离北境那么近,你说哥哥会不会染疫?”   江北与北境乘水路只需两三日的脚程,听闻有难民流窜北上,纪渊担心,可看谢霖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更是心寒。   谢霖咳嗽两声,垂眼说到:“子静流放,是圣上做的决定,并非由霖做主。”   避而不答,纪渊觉得疲惫,此时的谢霖同往日一样,仿佛套着一层厚厚的壳,让人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这样的谢霖像这吃人的京城,不知何时会扑出来将自己谋害,但纪渊知道自己离不开他,就像自己逃不出这京城。   若是都能像昨夜那样真切该多好,脆弱的悲伤的哭泣的谢霖,鲜活地暴露在自己眼前,像短命的梦一样。   “算了,”纪渊叹息,“你够狠的心。”   言罢,转身离去。   谢霖看着纪渊难过离去,自己却想不出他为什么难过。   可能是因为担心纪含吧。   不过纪含向来聪明,不会有事,找个机会让他向纪渊报个平安,也算缓解小孩的难过。   谢霖这样想着,起身穿衣,继续去处理财报。   算完帐已经入夜,谢霖一人之力微薄,算不得细的,只能简单核核对,若是依照纪常呈上来的内容,倒是一分一毫不差,只是其中水分含了不少,江北大约千余户人家,二两银子便足够四五口人一年的吃食,何至于单救济派银花了五千两。   若非官员层层克扣,便是这钱另有用处。   谢霖本想再详细清算,只是到了下午之后便开始又开始头晕,期间阿福也多次上来劝他,谢霖不愿中止,好歹是撑着整理了一遍。   简单擦洗过后谢霖便又昏睡过去,反复高烧带来浑身酸痛,即使喝了药也无济于事,只是他也不难过,反倒因为头晕更好入睡而沾沾自喜,殊不知是那汤药里加了安神的东西。   半夜睡着,谢霖迷糊间感觉有人爬上了床,熟悉的松针香气唤起了他之前的记忆。   谢霖习惯性张开身体,刚成亲的时候纪渊总会大半夜摸上他的床,只是所做之事并不舒适,反倒痛得很。   没睡醒的谢霖向来人求饶,只是声音太小,叫人听不真切:“轻点,疼。”   纪渊看着平躺着张开下肢的谢霖有些无语,这样哪里还有他睡得地方。   “过去点,别挤我。”   白天两人吵架,纪渊冷静下来又是后悔,谢霖生病,自己和他较什么真,而且没有自己看着那人肯定又算计去了,绝不会乖乖休息。   果不其然,晚上回来一问阿福,这人竟然在书桌前坐了一下午。   纪渊怕他晚上再烧,想着还是自己陪他睡好了,于是大半夜爬了床,却差点被人踢下去。   谢霖等了一会,没人爬到身上来,倒是旁边热烘烘的挤的慌,他病得头昏脑胀,无力去管,又平躺着睡过去了。   留下纪渊一个人挤在床边边,心里愤愤地想,迟早要把这床换成双人的。   李屹站在平王府门口,手里拿着药方,焦急地来回踱步。   小厮已经去通报了,但李屹却有些等不急。   瘟疫一事虽发生在江北,京城却也有所波动,尤其是医药相关,前些日子李屹的姐姐李映一直忙着派人带药前去救济,终于安顿好了才有有功夫见他。   姐弟俩闭门聊了聊,事情却越聊越骇人,李屹不敢再和姐姐继续聊下去,只急着见谢霖,将这事汇报上去。   “谢大人在房里等您,您去吧。”小厮终于回来,话还没说完,李屹便快步走了。   平王府他来的少,但好在路不难认,穿过连廊便是谢霖住的侧房,敲门进去,人已经坐在厅里等他。   纪渊不在,屋里只有谢霖,看起来精神是比前两天见到好些,嘴唇也有了血色,只是一场大病消瘦不少,看他急急忙忙地进来,没有多说,示意他坐下。   李屹将药方递还给谢霖,缓了缓,开口道:“先生,这药方我请姐姐看了,乍一看确实是没什么问题,主治风寒发热一类症状,对于时疫说不上根治,但多少能缓解病人痛苦,在精准药方研制出来之前,医师们一般都会先用这种药物稳住病人病情。”   一直到这里,都没有什么问题,也是当时李屹就看出来的。   “只是这里面有几味药用的奇怪,”李屹说道,伸手指向药方上的几处,“譬如这味贝母,确实是润肺止咳、清火散结常见的药材,只是此处使用的是平贝母,属于道地药材,专产山海关以北,虽疗效更好,价格也更贵,除此之外,药方中还有许多其它的道地药材,每一味贵几钱不明显,若是大量批发,凭着差价也能翻上好几倍。”   听到这里,谢霖大概明白了,纪常专门换用贵价药材,想必那七千两有不少也出在这里。   但若只是换药谋利,断不会让李屹如此惊慌,想必还有别的内容,谢霖静静地等着,看李屹皱着眉头,继续说道:   “若是为了疗效,换用道地药材也就罢了,只是药方上有几味药用的蹊跷,如这辽五味子,甘草,都是润肺止咳功效,且都产自东北,而连翘、金银花则来自北药,产地蒙古中部,更有银柴胡、枸杞产自西北。只是这些药材表面看都是主治风寒,但实则乱搭一气,有些明明选用川浙一带的更好,却偏偏选了北方。如此细瞧之下,这张药方所涉及的药材产地,几乎辐射北江下流流域。”   北江自藏地东流入海,是通贯东西的重要河道,南北多分布支流,几乎掌控着整个北方的交通运输。   “药商为保证道地药材的供应和运输,往往会选用某一城市作集散地,依据这药方选用的药材来看,大概便是这三个地方了。”   说着,李屹深受指向药方上的三个字:辽、蒙、晋。   这次瘟疫爆发势快,辐射广大,为了尽快控制,直接派军队采集运输,如果真的按照这张药方采集药材,那这三个地方势必会聚集大量的军队。   三地拱卫京城,随便哪个地方被歹人控制都十分危险,谢霖心里计算着,本次圣上命钱将军与纪常一起负责瘟疫救灾,算上物资、药材的运输,一共派遣千余人,若纪常真想谋反,将这千把个人分成三地,反而容易逐一攻破。   要么他还有后手,要么这三地只有一地是他们最后选择的据点。   李屹正好说出他的疑虑:“学生愚钝,若安王真有反意,三地分兵,只会自取灭亡,更不要说形成什么包围之势。”   谢霖垂眸不语,李屹静静看着,知道他必然明白了什么。 第14章 马车   “还有新的方子。”沉默良久,谢霖说到,陡然知道这样大的消息,他也十分震惊。   纪常一直是皇帝最看重的皇子,只是他日日侍奉在皇帝身边,或许圣上无意间表露了什么,令他做出如此决定。   确实,历朝历代少有七星王爵,皇帝封了纪常七星,却又迟迟不立太子,纪常个性鲁莽,相比担心夜长梦多,于是决定趁着瘟疫大发,朝中动荡,理所应当造反。   关于药方,谢霖补充道:“安王如今尚未禀报最终治疗疫疾的特效药方,大军未出,想必这三地并非最终决定,而是与人沟通商议的过程。”   既然还有新的药方,看来要往太医院走一趟了。   如今纪常几乎日日宿在太医院里,外人看来是为了疫疾一事殚精竭虑,实则私底下竟计划着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样想着,太医院大抵也被他控制了。   “山乾,你且先回去,就说我这两日告病,余下的事我再与你商议。”   李屹起身告退,谢霖坚持要送他去门口,好在午后阳光和煦,两人晒着太阳慢慢往出走。   一边走,谢霖一边嘱咐李屹:“近几日朝中形势不明,你多小心些,谨言慎行。”   “是。”李屹乖乖应下。   “若有人问起我的病情,你就说我顽疾发作,挑个时候去一趟太医院,看看能不能把孙太医请出来。”   “好的,学生明日就去。”李屹应承。   谢霖推测着现在太医院的情况,补充道:“孙太医大概是无法出诊,若是那些小医卒拒绝,你万不可与他们争执,打草惊蛇,只说一声你再寻医,离开就好。”   “好的,”李屹说,“那先生您的病接下来……要不让家姐替您诊断吧。”   李屹还是担心谢霖的身体,如今太医院都被控制起来,还是要找可信任的人继续照料他的身子。   谢霖笑:“我无妨,那次只是贪酒喝多了,现在已经全好了。”说是全好,谢霖还是控制不住地咳了两声。   “您这咳嗽可太久了!”李屹心急。   “这是老毛病,你先做正事吧,切记谨言慎行,保全自身最重要。”谢霖宽慰他,自己的咳疾是拖了多久的病了,他都已经习惯了。   李屹听他教诲,低头认下了。   两人已行至门口,李屹步行而来,谢霖最后叫住他,说到:   “还有,今日之事,包括往后所有,你都不要和纪渊说。”   这药方是纪渊给他的,李屹本以为等纪渊回来了,谢霖会和他一起商讨,却不知为何如此要求。   “若是他问起你,你就说那是普通的药方,只是还未最终成型罢了。”   李屹不明白为什么,只能猜想纪渊或许也不可信。   答应下谢霖,两人再道别几句,便离开了。   李屹转身离去时心里还想着,先生如此可怜,竟与枕边人也不同心,那纪渊果然不是什么好货色!   纪渊下车时正好看到李屹与谢霖作别,两人依依不舍的样子。   大概是来讲药方的事情,纪渊想加紧一步上前问问,却看见李屹转身离去。   立在门口的谢霖目送了好久,才回头看到面色不定的纪渊。   以及纪渊身后的马车——白璧素绸,木架蓝顶——是前些日子停在城郊小院的那辆。   不用多问,谢霖也明白纪渊是从哪里回来的,不等心里有什么反应,身体早先一步转身。   知道是一方面,宽慰自己是一方面,控制不住难过又是另一方面。   脚步虽快,但在听到纪渊叫他的时候依旧停了下来。   “今日感觉如何?”纪渊赶上来,先问谢霖身体,这些日子虽然不再发烧,但人总是瘦了一大圈,用膳也进的少了,还是要好好养养。   “已经好了,”谢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闷闷的感觉,转身状似不经意地问:“殿下今日去了哪里?”   纪渊看着谢霖忽然亲切起来的笑脸,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他早上去找太傅问学,午后被人叫走,之后……   “适才李屹来过?”不知今日谢霖怎么忽然要问他去了哪,纪渊决定转移话题。   微妙的沉默和逃避在谢霖这里膨胀得无限大,像是一块泡发的馒头卡在喉咙里。   这一次的求证同往日的求证一样,都没必要发生。   于是他放弃追问,回答纪渊的问题:“李屹来送回药方,”说着,他从怀里掏出药方还给纪渊,“这药方李屹请人看过了,普通的风寒解热功效,没有什么不同。”   纪渊接过方子,正想再问,却被谢霖打断。   “霖病初愈,不宜在风中久站,先行告退。”   话音刚落,谢霖便转身离去,留下纪渊捏着药方站在原地。   两人上次吵架后没有说开,但是纪渊夜里都会去陪谢霖睡,看起来也不是冷战的样子。   后来谢霖病好了,他也没了理由,两人又要回到之前无事不见的相处模式,纪渊说不明白自己心里怎么想的。   之前一直觉得谢霖人品不行,能不见就不见,但这人一病就直接快进到要死要活,他又放心不下,生病期间好歹说了两句软话,醒来又翻帐不认,不管怎么样吧,起码每天睡一起,关系也算缓和。   但纪渊总觉得谢霖自从生病之后就对自己怪怪的,之前如果自己能这样对他好,那人一定上赶着贴上来,哪会像现在这样日日躲着他,言语称呼也生分了许多。   以前的谢霖虽然沉默寡言,但纪渊总还是能感觉出他的感情,现在的谢霖……   呵,现在的谢霖,感情都放到他那小学生身上了吧!   纪渊又想到谢霖和李屹适才还背着自己见面,那人望着李屹远去背影恋恋不舍。   难不成真是我这王府住的不顺心,想另寻他处了。   纪渊冷笑一声,他终究还是不信谢霖会离开他,那人在他身边忍了这么久,最后不做点什么事怎么可能走。   不过自己最近真的被谢霖扰乱了心神,纪渊捏紧了手里的药方,他不信李屹没有查出什么,也不管这师徒俩背着他谋划,这两日宫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氛围,此前因为谢霖生病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既然现在好全了,那他也没必要挂念。   纪渊定了定神,既然两人终究不是一路人,他也没必要再强求。 第15章 蛇信子   那日过后,两人又回到了以往的相处模式——不论有事没事都不见面。   谢霖对此非常适应,只要不见纪渊,就不会想起烦心事,只要不想那些烦心事,心里就不会难过。   唯一的不好可能就是自己的咳疾越发严重,那日李屹回去之后找了太医,果不其然,孙太医被控制在太医院里无法出宫诊治,而后宫又是贵妃独大,谢霖盘算着自己终究是要亲自去一趟。   不过他现在日日夜夜地咳,有时朝堂上为保礼仪强忍着,下朝后总要扶着墙咳个痛快,众臣都看在眼里,知道他谢大人咳疾难愈,纷纷送上自家的祖传秘方。   谢霖一一收下,权当是为自己探访太医院造势。   只有李屹真切关心他,总觉得谢霖要咳晕过去,想带他去姐姐那里看看,可他却抽不出时间来。   江北疫疾一事仍在蔓延,朝中人心惶惶,全在盯着太医院出药方。   正是今日早朝,一直住在太医院与医师们研讨的纪常难得出席,一开始便上报。   针对时疫的药方研制出来了。   皇上大喜,又是重赏,当着朝臣的面夸纪常勤勉,事必躬亲。   众人附和,下朝后围在纪常身边祝贺,只有左太傅沉默,私下里和谢霖说:   “他一个不会医术的皇子守在太医院,纯纯大麻烦一个。”   左闻丘向来看不惯纪常,他担任皇子太傅,教导诸位皇子,只有纪常因为他品级低下不把他放在眼里。   照他的话说,纪常不懂求学之道,更不明白做人之礼,迟早要出大事。   谢霖是平王侧妃,对于这种事不好发表评价,只能笑笑赞同。   次日,两人下朝后结伴走着,李屹跟在后面。   左闻丘不提,谢霖也明白,他一会要去与纪渊讲学。   三人保持这样的平衡已经很久了,左闻丘尽可能地不插手夫夫俩的家务事,只是一想到学生这两天上课总带着怒气的样子,不由开口劝道:“子洄是我的学生,也是你的学生,你我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谢霖闻言,扯出一个笑容:“霖明白。”   “他是聪明,只是于感情一事实在愚钝,你多包容。”左闻丘语重心长地看着谢霖,只是看着后者一听纪渊就垂下眼睛苦笑的模样,恍然反应过来。   纪渊于感情一事愚钝,谢霖只会更蠢,这两人从小到大就没有经历过什么正常的感情生活,更不要提一个包容另一个了。   果然,谢霖闻言,回复道:“霖于感情一事,早已无所求,”说着,停顿一下,像是说服自己一样,“只求平王殿下平安喜乐,终成大事罢了。”   “为人臣子,这是自然。”左闻丘看着谢霖坚定的模样,终于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谢霖将自己纯粹的当一个臣子,两人之间的事情又不是一时可以说明白的,那便随他去吧。   说话的功夫,两人便走到了宫门口。   京城风大,吹的人身上衣袍摇摇晃晃,左闻丘怕谢霖又着风寒,催着他赶紧回去。   谢霖听话,没再多说便转身走了,只是没走两步停下,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郑重其事地对左闻丘说:   “京中龃龉之事众多,霖不愿殿下为此分神,”这话来自一个年长者对后辈的维护,“无论何事,霖愿当先。”   深蓝的官袍不是很厚,银白的云鹤随风飞舞,左闻丘觉得谢霖这一病,瘦了很多。   人一瘦,更显得固执。   不愿纪渊插手这些腌臜事,自己一人全抗了,这还叫于感情无所求。   谢霖这人,行事固执,思想更固执。   “子洄若真堪当大事,自该接受相应的磨练。”左闻丘大概也知道谢霖为纪渊扛着些什么,说这话不为纪渊,纯粹只是心疼谢霖。   可谢霖是个固执的人。   “天下太平,仁治为先,殿下良善,那些所谓的磨练,只会伤及殿下根本。”   左闻丘劝不动,只好看着谢霖再作告别,而后离去。   他本心与谢霖想的是一样的,身为老师,纪渊也是他要保护的人。   只是谢霖已经深入泥沼,左闻丘只怕这人一意孤行,最终会害了彼此。   风吹的实在骇人,左闻丘搓搓手,这边劝不动,他还是去劝劝纪渊吧。   谢霖命李屹直接回翰林院,自己拐去找太医。   今日难得地有太阳,从早上出门时便发现墙面镀了一层黄光,将近正午地面便投下了层层叠叠的阴影。   一进太医院,草药味扑面而来,不似以前那样清淡好闻,谢霖皱皱鼻子,刚走没两步,一个面生的小医生便上来拦住他。   “你是什么人,敢随意乱闯太医院!”   这人面生,谢霖不确定是不是纪常安插的下手,只是看他面庞稚嫩,说话也莽莽撞撞,斟酌半晌,开口道:“在下翰林院谢霖,不知孙太医在吗?”   他向来谦逊,更何况眼前这个局面不知深浅。   “接安王殿下指令,诸位太医全心研制时疫药方,不得外出医治。”知道来人是谁,小医生态度稍好了些,但说话依然绝对。   谢霖早料到这一局面,笑着说道:“霖并非来请孙太医出宫医治,只是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很快就好。”   小医生依然不许,将纪常的指令翻来覆去地说:   “不得外出医治,指宫外之人一律不许打扰,大人回去吧。”说着,小医生就要将谢霖请出去。   若谢霖只是个翰林院官员,自然是不得由太医医治,但谢霖不愿以侧妃身份争取,退让道:“霖向来由孙太医诊治,近日太医院忙,只取脉案,不讲别的。”   谢霖相信孙太医在太医院多年,至少能清楚一些别的情况,只要两人搭上话,总有办法。今日纪常难得不在,谢霖必须趁此机会拿到药方。   这样想着,态度又强硬了些,与这小医生争辩实在无益,只会拖延时间。   “哟,这不是谢大人么。”   不等谢霖行动,便听到远处有人叫他——一人穿着玄色长袍,衣摆绣着银白细蛇,整个人也修长,衣着单薄,在这大冬天却不像冷的样子,刚从房里出来,正倚在墙上看他。   谢霖记得此人,名叫游筠,听说是个江湖人物,常跟在纪常身边,但要说是纪常幕僚也不太像,倒像是贪玩好热闹。   两人曾偶遇一面,游筠一句话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跟着纪常:   “我不是什么好人,唯恐天下不乱,自然要跟在最能使天下乱的人身边啦。”   谢霖看不惯游筠的行事作风,游筠倒是十分看得上他,第一次见面就动手动脚,态度轻佻却又不似愚蠢,与谢霖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游筠像蛇一样绕过来,小医生看他来了,自己退到一旁。   谢霖最不喜游筠的一点,就是这人说话总喜欢贴人很近。   “谢大人怎么有心思来看人家了呢?”游筠说话声音总是弯弯绕绕的。   谢霖冷笑,来看你?我连你在这里都不知道。   心里这样想,面色却不表露,谢霖不着声色地后退一步:“霖来取脉案,没想到游大人也在这里。”   游筠又贴上来,吹着谢霖耳朵说:“别叫人家游大人嘛,叫我筠筠,或者宝贝儿也行。”   好不要脸一人!   “想要脉案啊,好呀,霖宝贝儿和我去取。”说着,游筠便伸手揽住了谢霖的腰,引他往里走去。   谢霖稍微挣扎了一下,却被游筠贴得更近,他不信游筠会帮他,虽然这人玩性大,但不傻。   果然,游筠将谢霖引到里间,摁着他坐下,自己却跪在谢霖脚边。   “霖宝贝儿想要脉案,人家这就给你把来。”   游筠体温低,真的像蛇一样冰冰凉凉,伸手握住谢霖手腕,将衣袖向上捋,三根指头搭在谢霖手腕内侧,真像要把脉一样。   谢霖没想到游筠在这里,这人说话做事都和怪异,脑子又精明得紧,谢霖不知道游筠有没有参与药方的选定,不敢轻易开口,只好等游筠玩够了,将手收回来:“游大人莫开玩笑了,霖只是来取脉案,直院还有别的事。”   游筠闻言,撑着谢霖椅子两边的扶手,直起身子贴在谢霖身上,如蛇吐信子一般说道:   “谢大人只是来取脉案吗?”   谢霖心下一紧。   “不是还要见孙太医吗?”游筠看着谢霖一副君子观礼的样子,笑得很开心。   “如果孙太医得空,霖确实有些问题想要请教。”谢霖解释。   游筠贴着谢霖站起来,伸手摸着谢霖的脸:“问他做什么呢,问我不是更清楚吗?”   谢霖不知道游筠是否察觉了什么,只是现在自己多说多错。   “霖顽疾久治不愈,还是孙太医更清楚一点,”谢霖想想,还是补充道,“毕竟霖身为平王侧妃,向来都由孙太医诊治。”   终于还是搬了这个身份出来压人,虽然这侧妃做得像是笑话一样,谁知游筠闻言,竟一把把他搂进怀里,谢霖的脸被摁在游筠腹部,丝绸的外袍像蛇皮一样黏在脸上。   游筠无不痛惜地说:“委屈我们霖儿了,来我这里,做我正妻。”   说话间,手还轻轻拍着谢霖的后脖颈。   谢霖本就体虚,冬季尤其,是以常穿厚袍大氅,就是为了保暖,而现在却被游筠冰凉的手指一下一下点在后脖颈。   而在听到门外的质问后,谢霖浑身凉了个透。   “你们在做什么?”   纪渊来了。 第16章 脉案   从纪渊的角度看过去,谢霖正主动靠在游筠的怀里,后者用手轻抚着谢霖的头发。   第三者的加入使得场面更加尴尬起来,游筠却更加兴奋,搂着谢霖的肩膀转身冲来人说:“当然是和我家小宝贝儿交流感情啦。”   纪渊冷笑一声,并没有把游筠的话放在心里。   之前是李屹,现在又来一个游筠,谢霖对这些人倒都是来者不拒的样子,只是不论是谁,纪渊都有自信——谢霖最终会选择自己。   “过来。”纪渊冲谢霖说道,声音不大,一直坐在那里毫无反应的人却身体一震,缓慢起身走到他身边。   自从纪渊出现,谢霖便不再像刚刚独自与游筠周旋时那般机敏,甚至有些恐惧之下的木讷,虽说他自认对纪渊问心无愧,但是刚刚那样与纪常门下之人亲密,怕会引起误会。   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如强弩之末,若再让纪渊对他起疑,自己再难有理由呆在纪渊身边。   谢霖不敢看纪渊的表情,顺从地走到人身后,但这份顺从取悦了纪渊,他抬起头,胸中畅快。   可他的挑衅炫耀并没有令游筠生气,后者似乎也不在意谢霖走向谁,反而施施然坐下,端起茶杯。   杯盏清脆碰撞的声音像是对纪渊嚣张态度的蔑视,游筠缓缓开口:“平王殿下也别急嘛,光叫人听话有什么用呢想要听话的,街上猫儿啊狗儿啊可不少。”   猫儿啊狗儿啊尚且能获得主人真心怜爱,可谢霖的听话只能成为纪渊炫耀的资本。   谢霖听出了游筠的弦外之音,自己还不如那街上的猫狗,心里越发苦涩,不过相较于以往的侮辱,这些小事他倒也习惯了。   放下心中苦涩,最当务之急的是带纪渊离开此地,谢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这是非之地,更没想到会与游筠发生争执,只是还不等他开口和解,纪渊说道:   “府中私事不劳游大人费心,阿霖身体不好,向来都是由孙太医医治,知道这两日太医院忙,于是亲自前来复诊,”纪渊说着,带着谢霖走向堂中正前方的座椅,“本王便在此处静候太医了。”   说着,纪渊拉着谢霖坐下,完全就是一副等不来人我不走的样子。   有了皇子这一重身份加持,要见太医的理由立马充足了起来,游筠见状,也不着急,只是脸上笑容更甚:“从没听说平王殿下这样关心侧妃呢。”   “本王宠爱谁,还要与你报备吗?”   “那是不必,”游筠装作退让,“那就让孙太医好好给我家宝贝儿看看吧,免得没查出来生病,不小心死掉咯。”   一旁的小医生还想劝阻,却被游筠挥手阻拦,只好乖乖撤下去叫人来。   人都退下去了,房里只剩下纪渊谢霖两人。   身处三皇子地界,两人不好开口,纪渊只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谢霖,一副之后找你算账的样子,没一会,孙太医便来了老人比前些日子看起来更显疲态,一身官服也皱皱巴巴,身材居然都有些佝偻起来。孙太医与纪渊关系亲密,如今纪常主管太医院,日子肯定不好过,几乎是将老人圈禁在此,缺衣少食更不必说。   事态紧急,来不及寒暄,纪渊只简单问候,便直接询问如今太医院的形势。   孙太医隐晦地说了,与二人所预料的几乎没有出入,纪常以研制药方为由将所有太医控制在太医院,可真正可以接触核心的只有他信任的几个新医生,那几人是时疫初发时进宫的,都很年轻,甚至还没有完全接手太医院的工作,便开始主持时疫大事。有人去质疑纪常,得到的回复也只是那几人是三顾茅庐请出山的名医。其它的太医被安排的只是简单重复的工作,若有后妃需要瞧病,只派两个小太医去送药,请脉更是能少则少。   现在的太医院就是一处铜墙铁壁,看似所有人力都投入在时疫药方研制之上,可真正知晓其中缘由的只有那几个人。   谢霖闻言,立马追问道:“那孙太医可知瘟疫药方的任何情况?”   孙太医皱起了眉,小声答道:“臣只听说过皮毛。”   事情又进入僵局,但皮毛也好过一无所知,谢霖刚想问个具体,却听门口传来脚步声,再一转头,黑蛇一样的游筠又出现在房门口。   “问怎么样啦?”男人尾音三颤,妖娆的很。   见人来了,三人也不好继续说下去,谢霖随意搪塞两句。   游筠对谢霖的回答看似并不在意,慢慢走到谢霖面前,无视纪渊在后面瞪他的目光,将手里的本子拍在谢霖胸口。   “大宝贝儿的脉案,”游筠顺手摸了一把谢霖,“回去好好看病,身子最重要。”   说完便伸手搂着孙太医,也不管老人身体能不能撑住他,半是强硬地将人带走了。   跟在后面的小医生适时上前,请纪渊和谢霖离开。   等出了太医院,谢霖和纪渊上了同一辆马车。   谢霖顺手将脉案收进袖子里,看着独自生闷气的纪渊,主动解释:“我与游筠之间并无什么。”   他还以为纪渊是在气游筠与他过于亲密,但干巴巴这样解释一句,纪渊的脸色也并没有变好。   说完这句,车厢里又陷入了沉默,要谢霖再去解释什么,他也说不出来,撒娇讨饶并不是他能做出的事,更何况二人已经好久没有见面。   空气因为谢霖干瘪的态度而变得滞涩凝结,谢霖有些害怕地望向纪渊,可他瑟缩的脖颈更激怒了纪渊。   就是从生病之后,谢霖总时不时露出这种恐惧的样子,这比以往沉默的谢霖更让纪渊气愤。   之前病中哀求他以为是互通心意,但人醒来却又对他故意疏离,如今他还没说什么,谢霖却表现着害怕他的模样,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体贴,却不知又是哪里让这人不顺!   更不要说这次他瞒着自己,独自一人闯进太医院。   那天见李屹从王府出去后,纪渊越想越不对劲,自己寻了人来调查这门药方,发现纪常以高价药换用平价药材,换取利益,还有蓄兵的意图。又正逢谢霖生病,他再去请孙太医复诊,却发现太医院已被纪常控制,本想从长计议,没想到回府却听到谢霖去了太医院,急急赶去又看到你侬我侬的景象,这要他怎么不气!   他是想相信谢霖,但谢霖行事却如此诡异。   “那你为何要调查时疫药方?”纪渊直接发问。   谢霖难以回答,他不愿纪渊掺和进来,如今纪渊作为唯一一个还留在京中的皇子,身份本就危险,纪常权力已经可以控制太医院,如果又被发现纪渊参与此事,势必会对他下手。而自己与纪渊夫夫不睦已是众人皆知,即使真的出事,他也可以与纪渊一刀两断。   但自己瞒着纪渊做这些事,又与游筠那般亲密,换做是谁都会起疑,何况是纪渊呢。   谢霖垂眸,心里居然有种自暴自弃的想法——便让纪渊恨他怪他吧,只要最后结果是好的也就够了,他已经失去了少年的爱慕,留着这些无谓的信任又有什么用呢?   他刚想开口搪塞,却被纪渊打断:“你不必骗我,纪常要做什么我都知道,不然今日我不会来太医院。我只是问你,你为何瞒我?”   谢霖抬眼看他,往日的少年已经长成如今坚毅的模样,凭借自己的力量查到这一步,已经长大了啊。   “既然殿下知道纪常所做之事,”谢霖觉得喉咙发痒,忍住咳嗽,继续说道,“那也该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朝中最得意的皇子蓄兵谋反,勾结掌兵将军,控制中宫,借势时疫,怎样看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局面。   “殿下是最后一位留在京里的皇子,当韬光养晦,保全自身。”   “那你这样,是保护我吗?”纪渊有些震惊,这竟是他的理由。   “臣往日之言,字字属实,无论何事,臣必当先。”   看着谢霖垂着眼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纪渊心里不知作何滋味,谢霖如此重复要他保全自身,竟有些往日的影子。   可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小孩,也不想总被保护在身后。   “我不需要你这样付出,关于江北错误农时和运粮遇难一事,我已派人出发探查,往后有什么,若你真是为了我好,”纪渊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就与我一起面对这些事吧。”   马车到达王府,车厢外传来马夫吆停的声音,翻身下马,整理缰绳,琐碎的声音成了车厢里唯一的动静,谢霖长久地沉默,纪渊也锲而不舍地盯着他看,妄想从那人冰封的面庞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感情。   或许是忍得太久,谢霖实在控制不住,来自肺腔的咳嗽冲破限阈爆发出来,深蓝官服的人扶着车架,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   手帕挡不住撕心裂肺的咳声,纪渊顿时束手无策。   更令他迷茫的,是夹杂在咳声之中,一闪而过,让人无法确认的——   “嗯。”   【作者有话说】   抱歉宝子们这两天被抓去干活了,之后会保持更新频率的!!别放弃我呜呜呜 第17章 共餐   王府通常在日入时分用膳,正房侧房分开吃,王爷力求借鉴,膳食不必过于复杂,只三四道小菜,一份主食一份汤即可,至于侧房更是简单,厨房里有什么便让人取什么。   只是今日不同,适才王爷和大人一同乘马车回来,下车后两人虽依然沉默不言,各自回房,仆人们却收到了王爷的指令,说晚膳要两人一起用。   这下可不能糊弄了。   仆人们忙着在厨房忙活,这一边的谢霖也在房里焦躁踱步。   他倒不是为了与纪渊吃饭紧张,虽然他已经挑了衣柜里最好看的一件衣裳,又重新将头发细细梳理了一边,看着自己苍白的面颊,还想着要不去买些胭脂揉揉。   但他最终还是没去,因为在随手一翻脉案时,看到里面夹了一张薄薄的纸——是时疫药方。   他们一直调查的东西,就这样轻易地出现在自己的脉案里,而上面印着的安王印章,又扎扎实实地证明这是真的。   若说纪常放错了,那人虽然鲁莽,但不至于愚蠢至此,而脉案是游筠拿给他的,又是主动交与他,也只有这一种可能。   游筠在帮自己。   谢霖想起游筠趴在自己身边说的那句话:“问我不是更清楚嘛。”   他有怀疑游筠看出了他去太医院的真实目的,但是没想到游筠会这样直接将脉案交给自己。   而谢霖现在面临的问题,除了要弄懂药方背后纪常囤兵的地点,更要紧的,是一会与纪渊吃饭。   纪渊刚和他要求,以后有事要一起面对。那这药方……   谢霖犹豫,在屋里来回走着,心里第一次如此混乱。   走着走着他又叹气——伺候小孩可比抓人叛变难多了。   处理政事都有迹可循,只需推理,可纪渊的心思实在难猜,忽冷忽热,如今又不让自己独自行动。   若是对他抱有怀疑,这一切倒是好解释了,因为怀疑他背着自己做坏事,所以要他一切与自己商量。   谢霖像是忽然找到一出口,但这出口实在不好受。   尽管他已经很努力地为纪渊谋利,但最终还是被怀疑了,纪渊还是认为自己会害他或许是因为游筠,或许从未信过,不论如何,若是及时汇报能让纪渊还能信他两分,那就与他交流吧。   谢霖斟酌,现在的情况还没有到需要先斩后奏的时候,上次没有和纪渊交代,他还是靠着自己查到了太医院,不如直接说了。   这样想好了,谢霖心里也不再烦躁,只剩下一直都有的悲哀,正巧仆人叫他去用膳。   谢霖在出门前,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遍额发。   铜镜模糊,这是谢霖唯一的一面镜子,已经用了十几年,镜面还算光滑,只是旁边的花纹已经暗淡。   就像这镜中人一般,无论怎样梳洗,都是一副苍白凋谢的模样。   这好像是离开敬王府后,两人第一次一起用膳。   虽然关系还是冷淡,但纪渊依旧看重这次见面,还亲自跑了好几次厨房,指点厨师做菜。   厨师是几年前从敬王府带来的,对几人的口味清楚,只是这两年谢霖不受待见,所以给谢霖做的饭食都是草草了事,今日纪渊特地点了几道素菜,厨师心里明白,都是之前谢霖喜欢的。   白灼青菜要多放醋,小葱炖豆腐要嫩一点,谢霖的口味偏好他都清楚,既然王爷发话要吃这几道,那就依着往日的偏好做。   终于饭菜都好了,纪渊又不想显着自己太过激动,反而回房去,等谢霖先到了来叫他。   谢霖来时换了官服,是惯常的青衣打扮,纪渊有些失望,却说不出失望什么,好在谢霖终于不那么冷冰冰的,甚至还开口叫他。   “殿下,可以用膳了。”   虽然还是生分的称呼,但纪渊觉得语气多少温软了些,心下熨贴,屁颠颠坐到位子上。   之前在敬王府的时候,用膳就不用旁人伺候,于是在布完菜之后人便都下去了,只剩下管家在旁边候着。   找不到话题可以说,纪渊看着谢霖夹菜,只好每夹一道都问一句:“好吃吗?”   虽然他面上不显,但话痨还是暴露了他的兴奋,谢霖难得地笑了一下,应到:“好吃。”   都尝了尝,谢霖找了个机会开口,说了自己在脉案里发现药方的事,又将方子交给纪渊,害怕纪渊又误会游筠和他,还补充道:   “霖也不知游大人为何要主动交予药方,只是这人城府颇深,心思怪异,日后还是小心为上。”   不料纪渊确实全然相信他的样子,没有多问,只是拿着药方细看。   这谢霖是真不会哄人,一旁的管事心想,两人好不容易一起用膳,王爷很明显一直在聊轻松的话题,可谢霖依然将话题转到了工作上,这换任意一个可心的人儿陪着,肯定是趁此机会多说些甜甜蜜蜜的话,往后的日子也好过些。   两人在饭桌上又将现在的情况盘点一番,大概无异,一顿饭也就这样下去了,谢霖放下筷子,对纪渊说到:“若是殿下信任,药方一事请由臣来调查。”   对着他的请求,纪渊有些疑惑,若是不由谢霖来查,也没有旁人可用,更何况自己不让他查,难道这人就不会私下调查了吗?   往日问也不问就查个清楚,今天倒是蹊跷。   但纪渊也没有多说,只是点点头,将药方又还给谢霖:“你查清楚后与我说就好了,我已派人出发江北,若是有消息了立马告你。”   纪渊还愿信他,谢霖心中庆幸,将药方收起。他已经饱了,只是纪渊还在吃,于是继续坐着等着。   对面的人看他停筷,问道:“不好吃吗?怎么不吃了。”   谢霖摇摇头:“好吃的,只是霖饱了。”   “这是之前在敬王府做事的厨子,该熟悉你口味的。”   提到敬王府,谢霖身体一僵,只要提到与纪含有关的事,两人一定会吵,几乎成了一条定律。   谢霖害怕,寒意从后背慢慢爬上来,连带着针扎一样的刺痛——他怕这好不容易温和一点的氛围就此打破。   空气凝滞一瞬,桌上的饭菜都不再热气腾腾,而是泛着令人恶心的油星。   谢霖不敢回话,垂眼看着桌面上纪渊的筷子夹了一页青菜,被沸水煮软的青菜仿佛被人抽了脊髓,软趴趴地任由摆布。   纪渊轻轻咳了一声,将谢霖惊醒回神。   “你吃的也太少了些。”   没有追究往事,纪渊淡淡地开启下一个话题。   桌上两人都是两小碗米,或许是盛饭的师傅知道谢霖饭量,米饭只有纪渊的一半,可现在那碗米饭还剩下一多半,而桌上也只有靠近纪渊的两道菜下去大半,临近谢霖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   纪渊一直注意着谢霖的用餐,可能是以往照顾他留下的习惯。   谢霖吃饭很慢,每一口也很少,几乎每道菜只夹了两三箸,米饭也只有两口。   “是……”纪渊顿了一下,“是和我吃饭吃不下吗?”   对面的谢霖立马摇头,说到:“能与殿下一同用膳是霖的荣幸,只是霖真的已经饱了。”   纪渊歪着头看谢霖,第一次觉得这人有些陌生,会用这样的语气讲话,而面孔又苍白无神,像是瘦脱了形。   简直比刚从谢府出来还要糟糕。   纪渊忽然有些烦躁,像是看到自家养的花不如别家开得艳,甚至还快枯死了。   管事远远看到纪渊冷下来的表情,便知道谢霖又扫兴了,果不其然,还没说什么,那人便起身告别离去,只剩下王爷一个人对着满桌剩肴。   远远的一个青衣身影,纪渊死死盯着,拼命回想。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那宏文双璧的风姿了。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啦~这两天应该还会加更!! 第18章 烧田   饭虽然吃的不好,但两人好歹在同一个频率上了。   纪渊派了探子去调查江北秋收一事,谢霖这边和李屹继续研究药方背后的信息,最后大概确定下来——纪常屯兵的地点在晋内。   晋地前些年发洪水,也是由纪常负责救济,不知是否从那时开始便做下部署,负责运输药材的军队出发,谢霖计划先隐而不发,免得打草惊蛇。   明面上有了共同的敌人,平王府的日子也好过了些,谢霖会每天与纪渊见上一面,将相关事项汇报,纪渊也很满意他的主动,以为这人总算开窍,朝中形势随着纪常大权在握越来越紧绷,王府内反而比往日和睦。   谢霖也珍惜着这样平和的日子。   冬日寒意愈盛,树木已完全秃了,阿福不必再扫落叶,乐得清闲,每天随意扫扫灰尘便窝在侧房里,等着伺候谢霖。   主子的要求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十分的低。因为一直都习惯了自己做事,所以阿福只需要帮着烧烧炭领领饭,只是谢霖的咳嗽仿佛越来越厉害,阿福每天夜里都听得心惊,于是自作主张开了小厨房煮梨喝。   今日早晨他一如既往地煮了一碗银耳梨汤,阿福知道谢霖每次上朝都要忍着咳嗽,十分辛苦,提前喝上这样热乎乎的一碗,总能好受些。   只是谢霖有些焦躁,具体表现为在盘发时没有选择繁琐正式的发冠,只简单挽了个髻子便要走。   因为昨日听闻,纪常一把火烧了江北的田地。   谢霖担心纪渊派出的探子被发现了,纪常为了消除证据才烧田,今日早朝必会提起此事,他实在不能心安。   阿福端上来的梨汤只在桌边简单晃了一下,主人便走了。   朝堂之上,率先发难的是御史左闻丘,一开始便站出来诘问纪常为何烧田。   他作为谏官,有充分的理由质询此事。   纪常倒是不紧不慢,上前一步,说道:“江北一地气候寒冷,儿臣听当地人说,焚烧草木可以提高土温,促进春种发芽,且制成的草木灰是上好的肥料,只是从前村民担心无法控制火势,所以只小范围使用,于是儿臣派了军队协助,今秋贻误农时,儿臣已犯下打错,只求将功补过,来年丰收。”   先解释具体情况,再说明自己的举措效果,最后以退为进主动认错,倒逼得人说不出话来,这不是纪常一贯说话处事的作风,谢霖心想,倒有些像游筠的手笔——那人一边暗中帮着自己,一边又指点纪常,倒真应了他爱看热闹的性子。   听了这样的解释,崇明帝赞许地点了点头,谢霖之前多少也听过草木灰施肥的事情,心里觉得蹊跷,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左闻丘又针对这事问了几个刁钻的问题,纪常一一应对,一点错处没露,还赢得了崇明帝的赞许。   看纪常如此有备而来,谢霖大概明白,纪渊派出去的探子,是被发现了。   这一场早朝结束,又有不少官员围着纪常道喜称赞,唯恐自己说的晚了被纪常记恨。   谢霖带着李屹向外走,人多嘴杂,两人也没有多说其余,李屹又心忧谢霖的身子,想要他抽空去找姐姐看看。   谢霖在这事上倒是出乎意料地倔,不愿意多事。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谢霖接过李屹递来的水壶,朝中不能咳嗽,一直忍着刚刚到一旁咳了个痛快,李屹随身带着热水供他润喉。   说是自己清楚,谢霖也有些摸不着准,只觉得咳嗽是一直难好的顽疾,如今事情又多又杂,他也不想分心,若是真查出来什么东西,还要费心医治,或许怀着这样的担忧,他一直抗拒看病一事。   李屹也实在拿他没办法,明明前两天两人和李映见了一面,就为了说药方一事,结果人都到那了,正事说完谢霖就要走,只把个脉的事,谢霖伸手都不愿,说起来依然是:“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他但凡多说两句,谢霖就像被念烦了的小孩一样:“看完病还要治病,太麻烦了。”   谢霖倔强,李屹也念个不停,终于谢霖被说动,答应等之后手头事情处理完了,就去和他看病。   只是这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工作哪里有个头。   适才咳嗽是在宫内走廊一处拐角,背过众人,现在喝水缓了缓,两人继续向翰林院走去,只是刚转过来,便在拐角看到了他们想也没想过的人。   纪常正守在墙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眼神像是餍足的猫盯着自己的猎物。   谢霖稳定心神,走上前去鞠躬行礼,纪常也不说话,只是在谢霖直起身来的时候,忽然开口道:“听说本王弟弟这两天转性了。”   提起纪渊,谢霖引着纪常正视回去。   “他很关心大人身体呢,不知现在如何?”   谢霖不卑不亢:“多谢王爷关心,臣身体已经好多了。”   “哦,”纪渊抬了抬眉毛,上挑的伪音彰显了他的怀疑,“是吗?那是这位小学生又感染风寒了吗?”说着,看向李屹。   适才谢霖咳嗽,纪常大概一直守在门口,一定听了个全程,知道是他身体还未痊愈,所以故意这么问。   还不等谢霖回话,纪常又说道:“本王仆从那里带了热水,若是不够便去取点吧。”   水是谢霖喝的,他只润喉,壶里还有大半,纪常这样说话,很明显是要支开李屹。   李屹不愿留谢霖一个人,正要反驳,却被谢霖拉住,一使眼色。   纪常要与他谢霖单独说话,有的是办法,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总不会有什么事,谢霖轻轻拍拍李屹,要他放心离去。   等李屹走了,谢霖回复纪常的关心:“臣顽疾难愈,虽然得到医治,却还有些症状未消。”   纪常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又说道:“那谢大人可要保重身体啊。”   谢霖静静地看着他演戏,知道纪常单独留下他在这里,肯定不是单纯关心身体。既然说出纪渊转性这样的话,想必前两日太医院一事已被知晓,只是不知道纪常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还是将纪渊牵扯进来了。   “那皇弟这两日,身体可还好?”纪常又问道。   提起纪渊,谢霖心里警铃大作,面色不变,只是说道:“殿下一切都好。”   纪常重重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好,那就好!”说着又大笑,眼底闪过一丝狠厉,“那要一直好才行啊!”   谢霖觉得喉咙有些痒,不等他开口,纪常又说:“年关马上就到了,等有空了兄弟俩也要一起聚聚啊!本王许久没有与皇弟沟通感情了。”   “王爷处理时疫繁忙,不敢打扰。”谢霖垂首,心中明白,自己的拒绝不会有用。   果然,纪常只是重重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大人这就见外了,手足情深哪是打扰,兄弟同心才是最好呀。”   谢霖知他决心,无法再拒绝,只能应许,纪常也没说什么时候再见,只是落下一句“等我消息”,便转身离去了。   李屹很快跑了回来,看着谢霖还全须全尾地站在巷中,松了一口气。   只是刚刚纪常拍的那两下像是掏进了谢霖心肺里,手掌翻腾令他胸口闷痛,他知道纪常权力已经遍布朝野,自己和纪渊所做之事已经败露,这样明显的鸿门宴邀约,谢霖心里只有悔意——他还是将纪渊扯进了这场无形又危险的战争。   【作者有话说】   再来一章!明天还有!腹泻式更新!   ps:刚注册微博叫掷生_-_,大家想看什么样的内容呀~~ 第19章 威胁   谢霖将翰林院事务处理完后,急急回了家。   这两日他都是这样,尽可能早地回去见到纪渊,远远看一眼也好,见面说说话也好,虽然多余,好歹让他心里安稳。   换上常服,谢霖推门进去,下人说纪渊今日也早早从勤书房回来了,屋里炉火不旺,倒让空气干燥清凉,散发着冷冽的松木香味。   桌前的人正翻阅书册,听到门口动静,抬头看向谢霖。   “殿下。”   谢霖只是立在殿门口,没再向里。   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心慌,就连回了王府听到仆人说纪渊好端端在房里都没能安神,只有这一瞬间看到坐着的人,聚集在额头的血气倏忽散开,终于松了口气。   谢霖知道自己可能有些过分焦虑,偏执于亲眼见证纪渊的安危。   纪渊看到他又来了,没有露出不耐的表情,放下书册要他上前来。   他正在翻看前些年晋地的历录,试图从当地的文献记载中找出蛛丝马迹。   “有什么事吗?”   纪渊问谢霖,这两日二人见面的次数确实变多了,谢霖像是有些依赖自己一样,一下班就回来找他,有事晚上睡前还要再来看他一眼,虽然是说着有事沟通,可他交代的都是一些不轻不重的事。   尤其前日夜里,他都已经睡下了,看见门外一个黑影徘徊,或许是知道他睡了,一直没有进来,还是自己出声叫人。   进来了也没有什么正事,只是将第二天的计划又重复一遍,三言两语又匆匆走了。   纪渊觉得蹊跷,但也乐得享受谢霖的依赖,到底是十足新奇的事情。   果然,今日谢霖来找他,依然没什么正事要说,只是问了问看晋地历录有什么收获没有。   纪渊有种当学生被抽查的感觉。   关于前日夜里谢霖又去瞧纪渊,是因为他在自己床上发现了一只死兔子。   兔子死得很规整,被人扒了皮,皮和血肉整整齐齐平铺在床上,下面还贴心地垫了一块布,像是怕血沾染床铺,影响他晚上睡眠。   因为铺床之类的琐事都由谢霖自己负责,阿福没有发现死兔子,谢霖立马去问白天有没有人进过他房间。   答案是没有,除了阿福下午去扫院子的时候,其他时间没有见到有人出入。   谢霖不愿闹大了让纪渊知道,让阿福先去睡,自己捏着床单将兔子包裹起来,扔到后院。   尸臭和血腥气直冲脑门,谢霖觉得自己像是那个杀兔子的人,正在处理尸体,胃部不停抽搐,将尸体扔掉后便吐了。   那一晚他不敢睡,先去纪渊房门口走了一圈,回来后就坐在桌前,一直坐到天亮。   这是非常直接的威胁手段,确实是纪常的手笔。   谢霖知道纪常的性格,一次两次不达目的,三次四次就会直接动手,于是在纪渊要派人再去晋地调查时,谢霖拦了下来。   若要保全纪渊,就要先表现出纪渊退却的诚意,之后再慢慢周旋。   谢霖让纪常按兵不动,自己暗中加快收集证据的速度,让纪渊加入是他一时惶了神。   纪常可以杀兔子、杀狗、甚至杀自己,但是不能动纪渊。   谢霖心里盘算这些事,面上走了神,纪渊叫了他好几声,终于反应过来。   “我派去江北的探子终于有了回信,”纪渊没怪谢霖走神,呷了口茶,看着谢霖注意力终于回来,继续说道,“江北的田有收割的痕迹。”   当时纪常以江北贻误农时,申请了大量经费用于北调新粮和救济百姓,但若是田有收割,可就要翻帐重算了。   “当时纪常说因为运粮军队突遭大雨,粮船侧翻而贻误农时,但实际上虽然江北疫疾,但民间自己组织了互助收麦,已经将麦子收了三分之一,后来军队赶到,或多或少也收了一部分,绝对不是纪常说的那样。”   这样的消息也在意料之中,农户辛苦一年种下的粮食,怎么可能任由它们烂在地里。   贪污受贿、蓄意屯兵、结党营私,到现在为止,这阴阳账本倒成了纪常所做之事里最不严重的一个。   只是桩桩件件,都抓不住证据。   “纪常下令,只有家里田地误收的农户才可以领救济银,江北百姓为了拿这份钱,全都绝口不提秋收,只是将收下的粮食悄悄存起。”纪渊说道。   “如今麦田已被一把火烧掉,什么证据也没有了,纪常已经发现我们的行动,还是先小心行事。”谢霖提醒,满眼担忧地看着纪渊。   纪渊被他这样看着,心里忽然痒痒的,他并非无法共情谢霖的担忧,只是终于从这冰封一样的人身上看到了如此明显的情绪——谢霖清醒着,谢霖有情绪,谢霖关心他。   这样的认知让纪渊还有些害羞,胡乱点了点头,端着茶杯遮掩。   谢霖却察觉不到纪渊小女子一样的情愫,他是真切地担忧,这份担忧让他夜不能寐,甚至已经无法正常思考。   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谢霖主动向纪渊提议增加王府的警卫,他的要求纪渊倒是一并顺从,两人告别之后,谢霖独自回房。   冬日日短,出门已然天黑。   手里提着的夜灯只能照亮面前一小块路面,谢霖夜盲,周遭都是沉甸甸的黑暗。   一边走,他一边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万不能让纪渊再插手此事,纪常不是有耐性的人,疯狗一样,保不齐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事态发展到如今,也是该速战速决。   空气幽微,日落而息,王府里已全然安静。   独自一人走在黑夜里,谢霖到没觉得害怕,自己的安危他倒是不在意,黑夜包裹着他,反倒有些宁静的舒适。   就在拐角处的院落口,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坐在树杈之间,叶已落尽,张牙舞爪的光秃树枝像是手爪一样伸向树下来人。   狭长的眸子倒映着谢霖手提的灯笼,像是风吹过的动静,谢霖只一驻足,后脑刺痛,便全然不知天地了。   【作者有话说】   一点短小~ 第20章 作陪   谢霖醒来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他摸索着醒来,顺着房间走了一圈,屋子不算宽大,四周封闭无窗,倒和往日在谢府训练时用的屋子差不多。   因为看不见天色,谢霖也无法判断时辰,只觉得腹中饥饿,大抵已是半夜。自己刚从纪渊房中出来,便被人迷晕至此,谢霖能猜到幕后黑手是谁,只是将自己绑到这里来,又无人出现,却不像纪常的作风。   谢霖摸着回到床边坐下,心里只觉得后怕,纪常的人已经可以暗暗将自己从王府掳去,想必纪渊身边已经有了他们的人,若真如此,今日他们威胁自己,明日指不定便会对纪渊下手。   黑暗带来天然的静谧,谢霖仔细地听着空气中的动静,他还算镇定,以不变应万变。屋子的位置或许临近竹林,晚风拂过,谢霖可以听到竹叶摩擦的声音,偶尔鸟雀起落引发连带的震颤,复又恢复宁静——除此以外,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带了些撕扯干裂的呼吸声。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听到自己喘息的声音,谢霖还是有些心惊的。平日里不注意,静谧却如画布一般将每一口撕扯放大,一呼一吸之间像是干渴的人行走在裂口的土地之上,脚步带着沉疴的肺气拉扯。   这样听,确实有些难听。   谢霖想着,他克己守礼,在朝堂诸臣面前向来忍着,又不愿打扰纪渊,所以每日与纪渊见面时也尽量控制,慢慢地已经练出一身闷声咳嗽的方法,冲击的气流只震动肺部,不惊扰旁人,这样咳嗽虽然肺痛,但效果很好。   如今如此安静,像是冬日王府碧溪表面结的薄薄一层冰,谢霖无意打扰,依然这样闷着咳了两声。   只是咳喘之间,却隐约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动静。   “谁在那里?”谢霖十分敏锐,虽然只是一点衣料摩擦的声音,但他依然捕捉到了——有人在屋里,而且离他很近。   谢霖起身,朝着刚刚有动静的地方摸去,胸中心跳如擂鼓,逼得他呼吸困难,那人定是在旁边看了他许久,竟然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适才他摸索只绕了墙边一圈,想必人是在中间。   又向前走了两步,衣料摩擦声大了一些,却像是在向远处走,那人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没再刻意控制声音,只是能听见是一方面,方位却像是一直在变,引得谢霖转晕了方向。   又摸索两步,谢霖觉得背后有人轻笑,他迅速转身,喀地一声,黑暗中亮起一苗火光。   一人点亮了火折子,右手执一根蜡烛,火光幽微,跳动地落在他脸上,一张秀美如鬼魅的脸庞,唇红似血,正笑得开心。   骤然的亮光让谢霖难以适应,等他看清了,更是震惊:“游大人?”   那人正是游筠,端着火折子点亮蜡烛,听见谢霖叫他,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我还等着宝贝来找我呢,没想到却偷懒坐下了。”   游筠自谢霖躺在床上起,便一直坐在房内中央的椅子上,等着谢霖醒来。他自幼有一双善夜视的眼睛,黑暗也能清晰视物,看着谢霖摸索着绕了一圈,又回床上坐下,迟迟没有动作,竟是自己先耐不住,发出了声响。   只是后面看着风灵毓秀的谢大人露出小儿无措惊惶的模样,也实在是取悦了他。   见到是游筠,谢霖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都软了下来,但依然警惕,问道:“游大人深夜命人将霖挟至此处,所为何事?”   见他猫儿一样放松下来,游筠笑着摇摇头,也不急着回答他,只是将蜡烛放到桌上,又娶了另外几根,一一亮起,放在房间各个角落,一时间烛光充盈满屋,谢霖也将屋子看了个清楚。   “知道你看不清,多给你点些,”游筠慢悠悠地用最后一根蜡烛点燃了香炉,又蹬着椅子将墙顶的小窗打开。   适才谢霖没有摸到窗户,原来这小窗只开在近房顶处,看起来不为照明,只为通风,只是刚刚一直紧关着,谢霖也没有看到。   游筠身姿轻盈地从椅子上跃下来,今日他腰间别一把短刃,黑鞘银边,仍是一身黑衣,缎面反光,橙红的烛火幽幽倒映,直到做完手头的事情,他才慢悠悠地说:“不是我要叫你来的。”   谢霖静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屋里有水,游筠又晃着过去给他倒了一杯。   “你也知道是谁绑你吧,纪常本想给你点颜色看看,是我拦下了,又把你带到我房里休息。”   此处竟是他的房间,这样狭小逼仄,闷暗无光,谢霖再环视周遭,也没有看出游筠的生活痕迹,唯一的用品可能就是桌上的茶壶和旁边的香炉。   也不知道他燃的是什么香,竟甜的发腻,与他外表冷峻大不相似,不得倒也显得柔媚。   “纪常一开始是让人将你绑了,痛打一顿,再倒吊到城郊,等随便什么人发现你救下来。只是我想着你身子弱,这样折腾怕落个半残,就请了纪常换我来关照你。”   游筠一边把玩着水杯,说着说着却笑起来,烛光之下笑容略带阴森。谢霖看他这样,不信游筠有什么好心思,将自己救下来半分意图也没有。   再客套也没用,谢霖直接开口:“游大人想做什么?”   游筠闻言,却是装作惊诧谢霖提问的表情,说道:“我想做什么?我不想做什么呀!”说着,又露出小儿笑容,“只是我仰慕宝贝儿许久,只希望今夜宝贝儿能陪我过一夜,明日再一同看出好戏即可,听闻霸王别姬重演,我可早定了位子呢。”   他一会说自己是半途救人,一会又说提前定好位子,前后矛盾,真假参半,谢霖并不全信。   只是过一晚上,明日再去看戏,谢霖猜想,重头戏便在今晚了,房屋无窗,门也锁着,游筠不会轻易放自己出去。   想通了,谢霖也不着急,寻了个椅子坐着,对游筠说:“既然如此,请游大人睡吧,霖坐着就好。”   游筠又说了些甜腻腻的话,竟乖乖上床了。烛火未熄,谢霖倒也看的清楚,游筠竟真和衣而卧,闭上眼睛,若不是腰间匕首闪光,倒真是要睡觉的模样。   谢霖并不松懈,担心游筠突然发难,随时警惕着。   无有天光估测,谢霖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慢到他几乎习惯了炉中焚烧的甜香,慢到他看游筠似乎已经入睡,慢到他自己也逐渐放松,困意上涌。   或许是实在困了,大脑昏沉,谢霖不复往日灵敏,只觉得屋子里慢慢热了起来,身体也有些发软。   若是他还清醒,一定会发现自己无意识间已经脱下了身上外套,发现床上的人隐约藏不住的笑意,以及自己控制不住的反应。   房里越来越热了,像是水汽沸腾的蒸笼,可谢霖只觉得口干舌燥,只是壶里的水快要被他喝光了。   等他再一次控制不住地倒水,却因为四肢发软拿不住杯子,瓷片碎裂在脚边,仅剩的水炸开漂亮的水花,谢霖追着水去,用手摩擦着湿润的地面。   饶是他再困顿,也意识到了现在这个情况。   床上的游筠控制不住地笑了,坐起身来:“嗯哼,也该起作用了呢!”   【作者有话说】   刚放假又被拉着写论文然后拖延症大爆发断更三天今天又贪玩我错了(认错ing),之后两天应该会腹泻式更新,双更三更都有可能不然写不完了(哭),我会慢慢找到码字状态不会这样一边便秘一边腹泻了(再信我一次)!!   我明天一定早起码字! 第21章 自伤   谢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身上委实热得很,稍微一动,连呼吸都旁错了。   一旁的香炉仍源源不断地传来幽香,谢霖踉跄地躲远了些,冲一旁起身看戏的游筠叫道:“你这香里有毒!”   游筠却摇头晃脑地摆了摆手:“非也,男女大欲,人之天性,这并非毒物,只是好玩意儿罢了。”   不知是否提前服了解药,游筠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有谢霖愈发觉得体热,皮肤连日常衣料都难以忍受,控制不住地松了松领子。   “还挺快。”游筠语调里尽是愉悦,“这药药效会根据个体往日所尝深浅来决定药效快慢,不料我们宝贝平日看着冷面冷情,私底下竟……”   说着,游筠便起身向谢霖走去,想靠近看看。   谢霖大声道:“别过来!”他已将领口扯松,外裳倒还好好地在身上,自己躲去房屋角落,将整个人窝进墙角,“你将解药给我,放我出去。”他厉声道,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凶猛一点,可他瞪向游筠地一双眼睛已经没有任何威胁,反而水灵灵得惹人可爱。   看到谢霖眼尾将要滴落的泪水,游筠更加兴奋了。   “没有解药,我也不会放你出去,我们一开始便约好了,过了今晚,我明日请你看戏。”   “别过来!”游筠没有停下脚步。“滚,你滚!别过来……求你……”   谢霖看他越走越近,终于有些崩溃了,连说话都有些抖动,完全不复往日的冷静清明,他的阻止从一开始的呵斥变成央求,连日以来被威胁的高压恐惧和药物的攻击让他难以承受,如同一杆催折的竹竿在风中湿淋淋地抖。   游筠没有走太近,大约一步距离,静静地欣赏谢霖的表情——虽然受不了了,但依然宁折不弯的样子,梗着脖子,视死如归。   终究是有些心软,游筠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后退一步:“我现在不碰你,倒是这药性猛,若是你扛不住了,我很愿为你解忧。”   没有了游筠的逼迫,谢霖尽可能稳定下来,盘腿坐在地上,决心与药性对抗。游筠为人他是清楚的,说了不放自己,绝不可能松手,大概等明日日升,药性便散,只需熬过今晚。   只需熬过今晚……   热,好热,太热了……   谢霖将脊背靠在墙上,试图汲取一些清凉,一开始稍微有效,但很快,墙壁也像滚烫烙铁一般,自己能够保持神智的时刻越来越短。   而不远处,就是可以寻求解救之地。……他扑过去游筠心下得意,这药功力极强,旁人能挨一炷香已是难得,谢霖忍耐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控制不住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抱一起忽然,身上的人猛地退后,游筠定睛一看,谢霖不再是刚刚迷蒙失智的模样,而是背靠墙壁,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瞪着他。   游筠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血腥味——谢霖趁他不备,偷走了他腰间的匕首,在自己肩膀上重重划了一道,血液汩汩流出,染红半只袖子。   他那样靠近,居然是在骗自己。   在这样大剂量用药的情况下还能克制自己,还反过来摆了他一道,游筠生出半分惊诧,却又嗤笑道:“谢霖,你这样勉力坚持,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失血,谢霖大脑暂且清明,倚在墙边闭嘴不答。   他已做好打算,情药霸道,一刀不成便划两刀,等血流多一些,念想自然消退,若是游筠想要强来,匕首在自己手里,总有办法。   谢霖本就体弱,近日又茶饭不思,寝夜难眠,如今任由伤口流血不止,青丝缠乱,面色苍白,整个人像是完全失了生气,只有鲜血殷红扎眼,从他身上流出的血液附着在白衣之上,像是噬魂的怪物一般。   “难道你还在为纪渊守节?”游筠觉得可笑,“旁人说平王近日转性,你可别把自己也骗了,你在这里为他强撑自残,他可是辗转旁人床侧,对你一点关心也无。”   像是被戳到痛处,谢霖暴露-出受伤的表情,只是一瞬又瞬间掩去,忍着痛说道:“与你无关。”   情潮翻涌,热气又直冲脑门,谢霖挺了挺胸口,忍着不扒开里衣,药效逼得人叹息,谢霖咬着舌憋回去,举刀又要再伤。   游筠飞掷一块碎瓷,将刀弹开,阻止道:“还要划?你就这样为他克制?”   谢霖动刀时没有半分犹豫,这已不是决绝,而是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游筠不信他觉不着痛,只是将一些无谓的事放在了自己之前。   不除里衣也好,叹息哭吟也好,便是自渎也可以让自己好受一些,可谢霖连这些都全忍了下去。   “再流些血……”谢霖熬过一阵,气息不足,低声说道,“晕过去就好了。”   他倒是想得轻巧!   游筠冷笑:“这里没有伤药,你以为这样流血晕过去,明天还能醒来吗?更何况春情散耗人气血,你这样反其道而行之,只会伤你根本,你何苦为了他做到这一步!”   看着面前人自弃的模样,游筠有些恨得牙痒痒,他虽然喜好看热闹,但谢霖这样胡闹,他也有些看不下去,再一想谢霖如此行事的原因,更是气愤:“你只是侧妃,纪渊以妾之名多次辱你,你却为了这个名号空守贞洁!”谢霖还想动手,游筠冲上去将匕首夺回来,靠在谢霖耳边咬牙切齿:   “你糊涂啊!”   被夺走工具的谢霖浑身发痒,药效已不只是起热,身体从里到外都奇痒无比,纵然如此,他依然解释道:“礼制如此。”   游筠冷笑,戳破道:“礼制?我看你爱他爱昏了头!”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熬夜冲冲冲!!! 第22章 前菜   不知是哪个字眼戳痛了谢霖,痛苦的转过头去,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是小声来了一句:“别管我。”   游筠听到了,将匕首擦干净收好,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说:“我不管你,只怕你看得明白却心智糊涂,飞蛾扑火落个一无所有。”   说完,便真的不再管谢霖,转身回床上面壁躺下。   夜已深了,本想搞点有趣的玩玩,却被这个长得精明脑子蠢笨的家伙差点气死,听着谢霖在角落里急促的喘息,游筠愈发地皱紧了眉。   游筠觉少,也着实不放心谢霖,他上床前已将香炉里的香料熄灭,只要熬过这一波便会慢慢过去,他小心听着谢霖的动静,却发现空气里寂静得可怕。   他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等了一会,依然没有反应,游筠立即翻身下床,冲上去一看,眼前的景象令人心惊。   谢霖对自己实在心狠手辣,竟拿了刚刚游筠掷过去的碎瓷片剌在伤口,瓷片边缘宽钝,还在掉渣,谢霖也知道难以划破表皮,于是一直在重复割开那已经凝固的刀伤,血流不止,被染红的整个人蜷缩在墙角,倒真晕过去了。   这样的药能将自己折腾得满身是血,游筠还是第一次见,他不敢再放任谢霖这样晕着,弯腰将人抱在怀里,又裹了一层厚厚的袄子,踢门出去找医生了。   破门的声音有些大,怀里的人颤了一下,药效未退,谢霖无意识地在游筠怀里挣扎,口中还喃喃。   “不爱……”   谢霖声音很小,几乎只是气声,游筠急着赶路,没大听清,弯腰凑过去再问:“你说什么?”   “我……不爱。”谢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梦里也警告自己。谢霖在做梦。   他并没有睡着,所以与其说是梦境,不如是大脑错乱。   他回到了刚嫁给纪渊的时候。   选择清明嫁给纪渊,与其说是为了防止旁人觊觎王妃之位,不如承认这几乎全是发自他的私心。   解决问题的办法有许多,他却头脑一热地选择了这个最繁琐最愚蠢后果最糟糕的一种。   谢霖没有通信给纪含,友人虽然一直知道自己的心思,但不会赞同他的做法。   无他,只是谢霖这样做,日子不会好过。   毕竟纪渊已经不是往日的纯情小孩,他也不是以前最好的哥哥。   但谢霖轴,他的轴不是明面死磕的莽劲,而是抛弃一切都要达到目的的狠,包括抛弃自己。   不过谢霖一开始并没有想抛弃自己。   作为一个年长者,在成亲那日他难得有了些小儿情态,纵然他知道这段婚姻的真相,但依然难以自抑地骗过了自己,有些羞涩,有些萌动。   那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喜欢纪渊的。   强扭的瓜不甜,谢霖生来聪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没想到这样苦,而且一苦就是数年。   新婚的萌动让他兴奋,谢霖不会做饭,但听旁人夫君都喜欢爱人亲自下厨,这是表露心意,于是他在厨房呆了一天,做什么事都很快上手的谢霖在厨艺之上却拙态尽显,他差点切掉自己的小拇指,最后盛上一碗热羹汤。   味道不好,幸亏纪渊没有回家。   后来味道好了,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纪渊依然没有回家。   做饭是表露爱意的一种方式,谢霖认定,所以即使纪渊不回家,他也依然坚持。   那时他明确表示,自己是喜欢纪渊的。   纪渊毕竟是个王爷,能吃的东西太多了。   香的甜的酸的辣的,他从不缺,更不缺一碗破汤。   谢霖嫉妒别的菜肴,希望纪渊只吃自己这碗汤。   是他僭越了,忘记汤只能是桌上餐前的一道小菜,体面人的桌上不能只有一碗汤。   前菜的妒忌影响了主人的食欲,纪渊教会了他许多。   首先便是餐桌的规矩。   主人可以又喝汤又吃别的菜肴,也可以冷落汤直到油星凝固,汤可以只被主人喝,也可以被主人赏给别的客人喝。   这些纪渊都做过。   那位客人是个体面人,没有对谢霖怎样。   但他明白了,若是前菜只让主人吃,并且要求主人只吃前菜,就是坏了规矩。   前菜爱主人,也不体面。   那时他学会收敛,隐藏自己的爱意。   但他的味道实在不好,他是一颗老了的黄瓜,或者一份回锅的汤。   主人忽略他,也是应当。   但主人记性很好,所以会时不时地考验他的餐桌礼仪。   其中便有这样的问答。   “你爱我吗?”   他知道正确答案,一开始还倔强地不愿说出口。   能治他谢霖犟脾气的只有纪渊,几次重复教学就让他说出口了。   “不爱。”   希望这个回答能让您满意。   “不爱……”   游筠皱眉听着怀中人呢喃,这平王府究竟是什么妖怪地方,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儿调教成这副模样。   夜色深重,游筠将谢霖带回自己真正的房间,取了解药温水喂下,又挑灯清理了伤口。   碎瓷片扎得很深,难以辨认,游筠只能将镊子刺下去夹,饶是他技术精妙,谢霖也痛醒过来。   意识回神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谢霖挣扎的就要起身,被游筠没好气地一把压回去。   “别乱动,给你戳个眼出来。”   谢霖明显地感受到自己身上已经不再燥热,衣着整齐,只是游筠在帮自己医伤,力竭一样地躺回去。   闹了一宿,他也顾不上再警惕游筠害他了。   镊子进得极深,游筠需要将伤口扒开才能看清,这样鲜血淋漓的场面摆在眼前,他在意识到谢霖下手有多狠。   “你再使点劲儿,”游筠冷言,“怎么不把手筋隔断。”   “身子软,不好割。”谢霖静静地躺在床上,平稳地回答道。   游筠将最后一片瓷片挑出来,烧针消毒,本想劝谢霖忍着点,抬头一看却发现谢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副神游的样子。   刚刚清创的时候也不喊痛,游筠心想,手下第一针用了些力,除了胳膊反射性地抽搐一下,谢霖本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有额头泌出的汗水暴露了他。   “我还以为你不痛呢。”游筠冷笑,谢霖并没有回复。   等将伤口全部包扎好,游筠抱了一床被子给谢霖盖上,看那人就要起身躲他,无奈地说道:“您老睡床,我不碰你。”   说着,才在旁边地上又扑铺了一层。   谢霖也没有和他客气,继续盯着上空。   游筠懒得管他,只是嘱咐一句:“今夜放过你,等明日可就不是这样了。”   “随你。”谢霖淡淡地说。   游筠被迫习惯了他的态度,但依然气愤,回怼道:“我看你今日这样拼命,明日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不一定还有,明天一定很多(ddl战士猛猛冲) 第23章 茶馆   或许是因为昨晚折腾太久,谢霖一直睡到晌午才醒。   游筠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给谢霖拿了新的衣裳,一身乳白宽袍,暗绣兰花纹样。   将衣服放下,游筠笑眯眯地嘱咐道:“陪我看完戏再走,不然哪天晚上我想你了,又要叫人请你来了呢。”   谢霖白着嘴唇没理他,昨晚的伤口经过一晚的休息,更加火辣辣的疼,谢霖对痛感倒没什么,反而套上衣服后在镜前照了半天——好在衣袖宽大,看不出来,只是面色实在难看。   游筠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简餐后便拉着谢霖去了胭脂店。   胭脂店里香气馥郁,聚集的大多是掩面的女客,两个大男子杵在里面实在显眼,但游筠却泰然自若,像是常客一样拿着两三盒胭脂挑挑拣拣,还询问谢霖香气和颜色更喜欢哪个。   谢霖闭眼不答,游筠步步紧逼,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指了其中一个颜色稍清淡的,游筠却不大满意。   “这种东西光看怎么能看出来,还是得试。”说着便蘸取一点摸到谢霖脸上。   谢霖并不反抗,倒不是他乐意,只是现在他保持站立都十分困难,更不要说躲开游筠的手了。   昨晚的失血加情药确实伤了身体,现在他直觉心跳如鼓,稍走两步便喘不上气来,眼前更是阵阵发黑,头晕目眩。   游筠不知将他带到了什么集市,若是单凭他一人,即使逃掉游筠的掌控,也走不回家。   他在这里木讷地当人偶,游筠却是兴致盎然,轮番试了三四个颜色,最后大手一挥全都包揽下来,换着给他摸到脸上。   “这个颜色嫩一些,适合嘴唇,这个深一点,脸颊旁侧正好,这个上到面中,面若桃花!”游筠像是打扮人偶一样涂抹,不消半刻,谢霖不再是一副面若金纸的惨样,反倒衬得他人肤若凝脂,风姿绰约,吸引旁边的女客窃窃私语。   谢霖全然不管,任由摆布,暗自抵抗着身体的摇晃。   集市十分热闹,谢霖猜测是城郊某处的庙集,并非天天都有,他向来不喜热闹,不认识也是正常。   “你可知这庙集是为了什么?”游筠又买了一笼蛐蛐儿,蹦来蹦去叫个不停。   “不知。”   “这集市每月初七开办,平民男女婚嫁前都会挑着这天出门玩耍,有情人趁着月夜告白心意,已订婚的男女趁此机会培养感情,就像咱俩一样。”游筠随手用蛐蛐换了糖葫芦,谢霖的耳根终于清净了。   他这才发现,街上大多都是成双成对,就连摊贩都趁此机会卖出一些双人份的商品。   游筠将另一串糖葫芦塞到谢霖嘴边,谢霖无奈接过。   长街只有一道方向,夹路两边设置摊位,游筠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几乎在每个小贩面前都要停留观看,谢霖捏着糖葫芦,亦步亦趋地跟在游筠身后。   看戏的地点选在长街尽头的一家茶馆,门面并不起眼,进去了却别有洞天。一共两层,一楼是普通客座,几乎已经坐满,有小儿肩挑着瓜子花生等炒货其中穿梭,台上正在演出的杂技也会到台下去与观众近距离接触,二楼便是正常包厢,独立隔间,设有软椅茶几,茶馆的小贩守在旁边等着传唤。   “如果不是你喜欢清净,还是一楼坐着好玩一些。”游筠领着谢霖向二楼包厢走去,挑了正中一个视野开阔的位子。   谢霖也没有真想看戏,只是好不容易有座位可以休息,也长出了一口气。   看谢霖紧蹙的眉头终于松泛些,游筠笑着打趣他:“你可别看着睡着了,今日来唱的可是这个!”说着,谢霖伸出大拇指摇了摇。   或许他真是喜欢看戏吧,谢霖无心多想,静静地看着下面。   台上的杂耍正演到高潮,观众们时不时爆发出一声喝彩,谢霖难以共情台上表演者的刺激感受,只觉得无聊,倒是一旁的游筠融入得很好。   不过很快,谢霖就明白,游筠带自己来究竟是看什么了。   大戏即将开场,台上结束热场的杂耍演员退到幕后,场面一时安静下来,众人都在等主角上场。就在这时,拥挤的观众被小厮开出一条路来,两个人跟着坐到戏台正前方最宽敞的一张桌子旁。   一楼依然拥挤,但观众不约而同地给了那张桌子一处宽敞的空间,衬得那两人十分显眼。   游筠凑到谢霖跟前,兴奋地说:“我家小蝶就要上场了!”   小蝶是虞姬的演员,游筠已经和他念叨了许多遍。   胸口泛起针刺一般的痛感,谢霖收回目光,久咳不愈伤了他的嗓子,声音有些沙哑:“那是纪渊。”   谢霖看着游筠,那人脸上的兴奋愈加浓烈。   “你看到他啦!”   【作者有话说】   短小一点,今天还有很多 第24章 霸王别姬   茶馆两面开窗,一面张门,一面戏台又点着充足的烛灯。   在明亮的环境里,谢霖的眼睛可以看得很清楚,尤其一楼观众都让开了空间,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纪渊侧脸眉目温和的样子,以及旁边白衣男子清浅含蓄的笑。   纪渊虽未表现出开心,但身体很明显是放松的状态,连带周身的气质都温柔下来,谢霖明白,纪渊只有真正信任身边之人,才会这样不设防备。   若这集市是为了有情人表明心意,那此时这二人便是凡间最普通的情侣,互通心迹,恩爱如常。   一旁的游筠欣赏着谢霖脸上一闪而过却又难以掩饰的痛感,悄悄咬了咬后槽牙,他像是捕捉到猎物的蟒蛇,蛇腹紧紧缠着猎物,正盘算如何下口可以保证最佳口感。   “他这样包下一楼一整张桌子,还真是用心了呢。”游筠笑说。   一楼毕竟还是离舞台近,互动看戏体验感都更好,包下一整张桌子,也减少和旁人的推搡触碰,确实是用心的设计,更不要说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提前预约做好准备。   “原来平王殿下也不是空心的榆木脑袋,我早听闻他在城郊的院子住进去一个人,大概就是这位了吧。”游筠继续道,想用宋梓明的存在来刺激谢霖,但听者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   谢霖早就知道了,旁边那个白衣是谁,府里少的那辆马车在哪,纪渊隐瞒的事情是什么。   只是这样清楚地看到他们两人的相处,依然像是利剑一样插入谢霖的心脏,左肩上的伤口愈发的疼,仿佛牵扯着陈年久病的胸肺,身体像是被洞穿一样地漏风,连呼吸都粗糙了。   旁边游筠的目光让谢霖有些狼狈,好在大戏开场,他仁慈地转移了注意力,没有多说。   只有谢霖明白,自己昨日有多拼命,今日便有多可笑。   虞姬的唱腔确实惊艳,身段如水,娇柔不折,持一柄长剑身姿轻盈,但谢霖却半分听不进去,视线总是不自觉地滑向观众席,看他二人窃窃耳语,相视一笑,亲昵又默契地互动。   茶馆里人很多,即使是二楼独立包厢,空气也有些闭塞不通,谢霖的脸色越发灰白,连胭脂都难以掩盖,右手强撑着座椅稳定身体,保证自己不要倒下。   游筠正跟着虞姬哼唱经典段落,听见旁边两声闷声的咳嗽,回头一看,谢霖垂着脑袋靠在一边,游筠玩兴大起,抓着头发将谢霖脸抬起来。   台上正演到霸王别姬,虞姬一身绣花斗篷,束袖宫裙,提剑绕场一周,情辞悲切,剑花翻舞,正是高潮。   谢霖被迫仰着脖颈,眼角一滴泪要悬不悬。   “大王啊——”   虞姬夺了剑去,不待项羽阻拦,夺剑自刎。   谢霖一滴泪淌下,流入衣领,游筠摩挲着脖子上的湿痕,手下皮肤脉动,完全一副任人把控的样子。游筠满意了。   从昨夜到今日,他终于玩了个畅快,只是谢霖却看起来状况不好,游筠大发慈悲,拉着人提前离场。   “反正后面就是项羽出逃了,也没什么意思。”游筠这次就是来看小蝶的,虞姬死了他也可以撤了。   谢霖被拖着踉跄地走出茶馆,心满意足的游筠只简单告诉他路线,便放人自己回去了。   餍足的人迈着悠闲地步伐离开了,快得有些仓促。   剩下谢霖一个人站在茶馆门口,看着门口停着的那辆白璧蓝顶马车,仆人正在一旁闲聊,谢霖怕被发现,匆匆掩面而去。   纪渊回到王府时已是黄昏,晚膳在外面用了,他就坐在屋里,等着谢霖来找他——这几乎已经成了两人这段时间的习惯。   只是茶水换了一壶又一壶,人还没有来。   纪渊有些发恼,也不知是恼怒谢霖没有如约而来,还是自己恼怒自己这样傻傻地等。   他叫了管家来:“谢霖呢?”   管家恭敬地回道:“大人还未回来。”   “他去哪了?”纪渊有些诧异。   “小的不知,许是今日休沐,大人与人有约吧。”   纪渊挥手要人推下,心里泛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但他没有多想,继续拿了书来看着,直到管家来和他说:“殿下,谢大人回来了。”   纪渊将书抛下,快步迎了出去。   从主房去客房的路上又一道长长的连廊,虽然太阳还未完全落下,但连廊光线被遮挡,比外面更黑一些。   纪渊就这样看到了远处慢慢走来的谢霖。   没有缘由地,纪渊直觉谢霖的走姿很怪,像是没有力气托起整个身体,失魂落魄的走法。   但若细究,谢霖依然是昂首挺胸地迈步,这种走法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体面。   等谢霖走近一些,纪渊又觉得他眼睛很怪,双眼无神,比往日红肿一些,像是哭过。   但再细想,连廊光线昏暗,谢霖看不清路,这样的眼神也无可厚非。   纪渊觉得是自己敏感了,谢霖明明和往日一样,沉稳安静。   谢霖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纪渊向前两步,问道:“你去哪里了?”   “翰林院有些事。”谢霖回答。   “怎么回来这么晚?”纪渊又问。   “事情比较杂乱,”谢霖抬起头,“殿下有事吗?”   连廊昏黑,使得谢霖一双眼睛空洞无光,纪渊想拉着谢霖回房聊聊,却又想不出理由来,只能闷闷地说:“没事。”   谢霖又垂下眼:“那霖回房了。”   两人擦肩而过时,纪渊隐约嗅到了丝血腥气,再回头看,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奇怪了——谢霖穿了白衣。   他早就不穿白了,从记忆里某个模糊的日子开始,谢霖始终都是一身青衣,对白衣谢霖的印象只有少年时在敬王府,那样温润潇洒的谢霖。   而现在他看着那人离去,穿着白衣的身影却与往日无法重合。   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   身材枯瘦,神容木涩,半分光彩也无。   心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追上去。”   如果不追上去,自己迟早会后悔。   纪渊快步伸手拦住谢霖,搭在他左肩上,被拦住的人身体晃了晃,转过身来。   天黑的很快,纪渊视物都有些困难,所以他看不清谢霖因痛咬紧的嘴唇,看不见他苍白的面孔。   纪渊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安静了许久,终于说到:“天太黑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这段路霖走得很熟。”   谢霖依然是平平淡淡地拒绝了,又十分礼貌地告别纪渊,转身走进了黑暗里。 第25章 宋梓明   谢霖对纪渊,是生不出气的。   不知是因为一直看着他长大,还是因为当年纪渊对他的照顾,他都很难对纪渊生气。   更何况臣子本就不该对君主有任何怨言。   谢霖被套在一个为臣为妾的壳子里,身份要求他服从命令,所以无论纪渊怎样对他,他都以沉默应对。   尽管有很多次,谢霖都以为自己要受不了了。   伤口在左臂近肩膀一侧,谢霖没再去看医生,只是简单地买了伤药自己处理。   这件事他没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侍奉他的阿福。   谢霖也没有再像往常那样频繁地与纪渊见面,他大概知道游筠是什么样的人,有他牵制纪常,纪渊短时间内不会有事,只是军队已经出发,谢霖需要赶在他们到达之前结束这一切。   是夜,谢霖遣退了阿福,自己在床上换药,因为只有一只手能用,谢霖将纱布一端咬在嘴里,另一头慢慢缠起来。   冬季伤口好的格外慢些,谢霖疼得满头大汗,缠完最后一圈,正打了一个结,听到门外阿福叫了一声:“王爷,您怎么来了!”   话音未落,门便被人推开了,谢霖立即将衣服披起来,挡住伤口,挣动之间传来刺痛,不等他反应过来,纪渊已经走到他床边,怒气冲冲的样子。   谢霖不明白他在气什么,小心翼翼地拢了拢衣服。   纪渊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上下打量谢霖。   这人往往睡得早,今日不知怎得还没躺下,随便披了一件衣服坐着,露出的胸口肋骨一条条,看起来病怏怏的。   谢霖被他看的有些发麻,主动说道:“殿下过来是有什么事?”   纪渊没直接搭话,而是转身坐在了阿福搬来的椅子上,又看了他一会,像是要将谢霖看透。   “你今日怎么不来找我?”纪渊问道、谢霖皱眉,自从他知道游筠多少会向着自己这边后,确实没再去确定纪渊的安危,心中的焦虑为另一件苦痛的事情驱散了,所以也不再需要频繁地与纪渊见面来保证安心。   纪渊继续不满道:“昨天也没有。”   谢霖想了想,挑了一个不太会惹人生气的回答:“殿下有事的话,直接来找臣就好。”   他以为纪渊有事找他,自己贻误时机,但没想到纪渊听了这话更生气了,竟直接质问道:“你这两天是不是又在计划什么坏事!”   谢霖哑然,纪渊原来是在气这个。   纪渊还是不信他,意识到这件事,谢霖心里却没有太大的波动,反而关注起了另一样东西,他难得地主动转移了话题:“殿下这枚新木簪,好看的很。”   皇子官服都是有礼仪要求的,常服却随意搭配,纪渊为人低调,但毕竟身份尊贵,用来簪发的向来都是上好的玉簪,而今日却带了一根红木簪子,雕工也不甚精美,全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却被纪渊用在头上。   谢霖都不用多想,便能准确猜到是谁送出的这份礼物。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但受伤的手臂依然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何苦多问这一句。纪渊没有直接回话,谢霖却开始剧烈地咳嗽,他扭头躲避着坐在一旁的纪渊,自己扶着床架,尽可能将声音憋进肚子里。   只是这样,肺一抽一抽,连带着心脏钝痛。   一旁的纪渊没有干坐着,飞快地端了一杯水进来,谢霖稍微一顺,赶在纪渊开口之前打断他,撕扯着声音说道:“霖没有做任何事,如果有什么情况,一定告诉殿下。”   他说话时不露声色,依然是往日垂眼冷静的模样,只是身体为了止住咳喘而紧绷,几乎要挣裂了伤口。   谢霖担心纪渊闻出自己身上的血腥味,飞快地说:“殿下请回吧。”   纪渊愣住,脸色黑得像锅底一样。   他站着不动,谢霖还忍着自己的咳嗽,见纪渊没有离开的意思,抬眼看了一眼,又说道:“殿下还有事吗?”   上瞟的眼神里充满了烦躁难耐,纪渊没再多说,直接转身离开了房间。   外面的阿福想进来看一下谢霖,一只脚刚买进门,却听房中的人喝道:“出去!”又像是愧疚自己过分粗鲁一样,补充道:“你先休息吧。”   终于回归安静的谢霖颤颤巍巍地解开自己刚包好的纱布,没有愈合的地方果然渗出血,谢霖自暴自弃地随便一擦,重新包好,任由伤口抽痛,不再多管。   纪渊回了房间,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身边的下人都感受到了主子身上传来的寒气。   众人都觉差异,王爷居然在谢霖那里受了气。   下人们终日侍奉在主人身边,对于主人的脾性大概也摸清楚了,有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就是观察谢霖和纪渊的相处。   次数多了,交往平和了,大家日子都好过些,若是谁又惹了对方生气,开始冷战,那苦日子可就来咯。   管家对此事看得最清楚,他家王爷外人看来是个酒囊饭袋,但作为一直看着长大,贴心窝子的老仆,他知道王爷这是韬光养晦,也知道王爷平时做什么都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只有在谢大人面前,像个无耻小儿一样不讲道理,往往对方还没说两句话,自己这边就生气半宿,这也导致两个人交流好像听不懂对方说话一样。   关于这个情况,管家还是觉得,是谢霖太惯着自家王爷了,这小孩在他面前永远长不大。   看着纪渊气鼓鼓地坐在床边发呆,管家自然不会自讨苦吃,默默退到门边,小声来了一句:“迟早要完。”   纪渊正在反省,他是个明白自省的人,但这一次他在反省,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让谢霖不高兴的事。   虽然谢霖高兴与否他才不在意,他只是不满谢霖有事瞒着他。   明明两人的关系已经逐渐缓和,不知为何又变成这样。   刚成亲时自己确实做了一些蠢事,但是慢慢相处下来,他又不觉得谢霖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娶都娶了,往后便好好过日子——纪渊也有过这样的念头。   只是再对着谢霖,看着那人不复从前的模样,他却有些退却了。   对于纪渊来说,和谢霖一起相处,最快乐的日子还是在敬王府的时候,所以他一直在探索,怎样可以回到旧时模样。   遇到宋梓明是一个意外。   纪渊心善,见不得人间疾苦,看到一个素衣男子哭孝的时候,他确实心软了。   但那也不至于将人带回家。   只是宋梓明一打眼看过去像是纪含,再仔细一看,那双眼睛几乎与年轻时的谢霖一模一样。   尤其是哭着的时候。   一时冲动,纪渊将宋梓明带回了自己前些日子置办的小院。   他那时正忙着打入钱将军府,也无暇顾及这个自己随手捡回来的人,只是某一天,宋梓明忽然出现在长街上,看起来是在卖字赚钱。   秋日微风,字幅飘扬,纪渊恍然回想起谢霖当时教他写字的模样。   那之后,城郊小院便成了他逃避的处所。   可他依然没有找到与谢霖相处的方法。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冲冲冲! 第26章 左闻丘   不过几日未见,左闻丘不知道谢霖发生了什么,竟像是全然换了副样子,精神头大不如前。   但还是一样的倔。   翰林院里,谢霖坐在桌子后面,右手顺着茶盏杯沿转圈,他已经换下官服,一身青衣在他身上仿佛有些宽大,腕骨突出,更不必想衣裳之下是什么样的身体。   左闻丘知道他日子过得不好,只是短短几天瘦成这样,日子大概比他猜想的还要差一点。   只是此时,家务事都搁置一边,他二人已经这样沉默对峙有半刻钟了。   左闻丘今日来,是为了向谢霖求证纪常谋反之事。   如今安王权力滔天,朝中诸臣都趋之若鹜,只有几个臣子认为此人并不可信,也肩负监督之责,一直暗中观察纪常。   左闻丘就是其中一位,他作为皇子太傅,清楚地认识每位皇子的品性。纪常是个野心家,若是知人善用,也算是以为能够治国平天下的明军。只是这人向来刚愎自用,府中更是有一套完整的私刑,但是因其个人恩怨被私下用刑的大臣便有许多,皇帝隐约知道这件事,但却没有多加管束,如今纪常又大权在握,朝中更是风声鹤唳,且不论追求纪常谋求名利,单是恐惧纪常动用私刑,便不敢不从。   至于纪常谋反一事,左闻丘的消息来自另一人——小王爷纪廿。   纪廿是先帝最小的孩子,字子乐,封地北境,平日里游山玩水,不问政事,是个逍遥散仙的快活角色,只是也有谣传,当年崇明帝与先帝二皇子争夺皇位,纪廿虽与崇明帝一母同胞,却属对方阵营,后来崇明帝成功登基,寻了借口尽诛二皇子及其母妃一党,只留下一个小王爷纪廿,或许是为了消除皇帝疑心,小王爷一直呆在封地,就算回到京城,也不会结交官员,只是呆在宫中与太后和皇帝聊聊天下下棋,后来太后驾崩,皇帝也想念自己唯一的亲兄弟,更多地叫人回来念旧。   江北与北境距离不远,小王爷提前发现了纪常的异动,碍于身份,只简单和左闻丘一说,便又回去当自己的闲散王爷了,离开前又留下一句话,要他来问问谢霖。   若说这朝中最精明的有谁,莫过于这个天天藏在后面的谢霖了。   于是他来问人,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场面——谢霖不愿告他,两人就这样僵持地对坐,谁也不肯让谁。   左闻丘知道谢霖不是不信他,只是兹事体大,担心自己卷进去。   只是谢霖和纪渊的关系已经无可救药,翰林院又关系错杂,总不能让他一个人来面对这件事。   果然,又过了半刻钟,谢霖无可奈何地开口了:“这件事太危险了,你最好还是不要掺手。”   “那难道让你一个人查吗?你有进展吗?”左闻丘毫不留情,直接点破。   谢霖沉默,确实已经很久没有调查到新的消息,之前和纪渊一起的时候多少有个照应,如今只剩自己一人,身份也敏感,确实做什么都不方便。   “你和纪常向来不和,若是由你出面,纪常怕是会针对你。”谢霖说道,经受前日折磨,他实在怕了纪常再向左闻丘动手。   “我怕他奶奶的!”左闻丘大骂,他早就看纪常不顺眼的很,如今在谢霖面前也没必要掩饰。   谢霖叹气:“切莫对太后大不敬。”   左闻丘继续劝谢霖:“你是平王侧妃,身份敏感些,做什么事都不方便,还容易引火上身,由我出面,总归自由一些。”   他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谢霖终于动摇,斟酌半晌,说道:“那我简单与你一说,你万事小心些。”   说罢,他将纪渊假扮粮船侧翻,误收农时以换取朝廷补助,又以药方传信,私自屯兵,结交武官种种事件和盘托出。谢霖讲的平和流畅,这些内容在他心里已经盘算过无数遍,一旁的左闻丘越听越心惊,这些事情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砍头的大不敬之罪。   “大概就是这样,只是现在纪常将证据全部销毁,如今大军正向晋地出发,若是两军交会,我们只会越来越被动。”谢霖淡淡地补充道。   “老哥,这些事情你都憋在心里啊!”听完全部,左闻丘感叹道,若是换了他,多少也要集结朝中不与纪常同流合污的几位官员一起朝堂请命,先让皇帝知道此事,调查起来再说。   谢霖垂眼,无奈说道:“我若直接将此事捅破,纪常势必会将矛头对准纪渊,没有直接证据,我不敢冒这个险。”   左闻丘明白他的苦衷,若从谢霖角度来看,这是死局。   “据我所知,如今纪常大军距离晋地不过三日脚程,再拖下去实在不行。”左闻丘说道。   两人都明白这个情况,到了最后关头,只剩下鱼死网破一条路了。   不等谢霖开口,左闻丘直接道:“我去,我是御史,我去参他一本,就算不能把他扳倒,多少拖住他也好。”   左家世代武官,多少年才出这样一个文人,脾气依然暴躁,皇帝或许也是看重他这一点,才选了他当御史,长久地坐在这么一个品阶底下的位子上,干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可左闻丘并没有多少怨言,反倒仗着这个身份怼天怼地,好不快活。   谢霖并不赞成:“万万不可,万一皇上不信,只会引来纪常的怨恨。”   “他恨我恨得还少吗!”左闻丘大手一挥,“当年学堂我对他严加管教,已经让他恨我了,这小崽子实在教不了,如今犯下这样大的错事,还是该由我这个老师管管的!”   谢霖还想再劝,却被左闻丘挡了回去,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事情紧急,他也确实说不出什么新的解决办法。   想了想,谢霖还是说道:“若真要正面对抗,那便争取一次锤到底,不论成败,你千万千万要小心。”谢霖担忧地望着左闻丘,心里还有许多话想嘱咐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纪常的势力已经无孔不入,若非两人相识多年,又清楚彼此为人,谢霖也是万不敢信的。   左闻丘笑着拍拍谢霖的肩膀,像是已经成功了一样,说道:“不必担心,纪常这孩子好是好不到哪去,坏也没那么坏。”   “但愿吧。”谢霖叹息。   “那劳烦你将已经搜集到的信息写给我,我一会回去就拟奏折,之后交予你,一定要由你递上去,免得其他人中途调换了。”左闻丘说道。   谢霖点头,两人又简单说了一些旁的话,左闻丘便起身离开了。   他出门的时候起了风,树上最后的几片叶子支撑不住,被卷着飘到地上。左闻丘今日穿了一身灰色布衣,没有半分花纹,十分朴素。谢霖看着他走在风里,只觉得冷。   但左闻丘却十分享受的样子,回头笑着冲谢霖挥了挥手,转过身去,挺直腰背,又变成了认识的那个犀利博学的文士。   望他远去,谢霖抬头看了看门旁的那棵树——最后一片叶子也被吹了下来,只一瞬便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最后一更,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第27章 雨夜   左闻丘快死了。   谢霖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前来传信的李屹站在先生的书桌前,看着那个向来聪敏的人露出疑惑的表情,像是无法理解这简单的一句话。   李屹只好忍下悲痛,又说道:   “左太傅生命垂危,请您过去看看吧!”   谢霖起身的时候碰倒了笔筒,墨水氤氲出黑色一片,将他刚刚精心眷抄的一篇心经全部毁掉——这些日子他总心神不宁。   出门的时候天很阴沉,像是会落雨,但谢霖来不及拿伞,李屹也急匆匆跟在他身边。   明明太阳还未落山,可四周就是黑压压一片。   左闻丘一向清贫,左家虽然祖上有军功,但到了他这一代,家产早已变卖干净,比谢家还要落寞。左闻丘没有妻室,总说自己孑然一身来的潇洒走的干净,于是在父母离世后便搬去了城郊一处小茅屋,生活过得倒也悠闲。   长街寂寥无人,许是为了躲雨,大家都早早收摊回家。   谢霖转过街角,与路人身影一错,却被叫住。   “谢大人?”   谢霖转身,勉强辨认出眼前的白衣男子是谁。   “宋公子。”他无心停留,但宋梓明毕竟身份不同。   宋梓明盯着谢霖看,上上下下地打量,看了也没多久,只是让谢霖觉得脊背生寒。一旁的李屹正要开口提醒是,宋梓明又倏忽笑了。   那一张脸确实漂亮,即使笑得诡异,也不十分突兀。   但谢霖看了,更觉得心慌。   “天要下雨了,在下将伞借给大人吧。”   宋梓明突兀地说道,没问从哪来到哪去,而是十分亲密地借伞给他。   可谢霖没有心思再陪他玩耍。   “多谢公子,霖有急事,先行告退。”说完,谢霖径直转身而去,这还是他第一次做这样无理的事。   他走的匆忙,没看到伸手宋梓明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晃了晃,伞便掉在了地上。   白衣人转身而去,明明即将大雨倾盆,却把唯一的伞丢在了身后。   即将黄昏时,起了大风。   大风扬起尘沙,吹迷人眼睛。   谢霖忍着胸中剧痛,依然飞快地赶路。   他与左闻丘,前一日刚见过。   那时左闻丘刚从安王府被抬出来,虽然满身是伤,精神却还很好。   对着谢霖大骂纪常,骂他狼心狗肺,骂他欺师灭祖,竟然敢把屠刀指向自己的老师。   纪常会动怒,这是他们都想到的结果,只是进谏之后的情况,比他们想的还要糟糕。   因为没有具体的证据,皇上虽然起了怀疑,却被纪常一一反驳,最后皇上也只是停了纪常监管江北疫疾一职,不轻不重地派了大理寺调查。   江北疫疾依然由原来的官吏负责管理,这表明虽然停了纪常,可他手下的人还在岗位。   当晚,左闻丘便被抓进安王府。   谢霖对此十分自责,认为自己没有劝住左闻丘进谏,最后落得一个两空的局面。   但躺在病床上的左闻丘却大无所谓,反而说道:“既然进了死局,总要有个破局之人!这小崽子……”之后又是大骂纪常三百句。   左闻丘的宽慰让谢霖好歹放心了些,好歹兵权已经收回,事情也有所好转。   可为什么前一晚还好端端的人,今日便要死了。   谢霖想不明白。   左闻丘的茅屋收拾的很干净,他没有仆人,谢霖请了周边医馆里的小学徒来照顾他。   茅屋门口已经被倒满了药渣,整间屋子全都是药臭味,窗间一盏烛火幽幽地闪烁。   谢霖快步进门,屋里烧足了炭,将一处小小的茅屋蒸得暖烘烘的,他希望自己见到的依然是昨夜那样兴奋激昂的太傅。   可左闻丘就躺在床上,烛火气若游丝,谢霖扑过去。   “太傅……”谢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没见过这个骄傲的“左将军”这副模样。   左闻丘艰难地睁开眼睛,像是睡了很久,喉头滚动,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向谢霖打招呼。   “怎么会这样,”谢霖看着面前几乎成灰色的人,转头问旁边的小学徒,“怎么会这样?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学徒没有作声,倒是左闻丘又吭一声,叫谢霖回过头来。   左闻丘声音十分微弱,谢霖只好凑到他嘴边:“生与死,大不相同,这是纪常明白的。”   太傅声音一顿一顿,但仍继续坚持,“第一个死的,是破局。”   谢霖瞪大了眼睛,瞬间明白了左闻丘的意思。   “而活着,是为了给破局人,准备时间。”   “不,”谢霖猛然摇头,“不能是你死,我不信。”   左闻丘看着谢霖像小孩一样重复着不信,笑了出来,复又说道:“你不会不信,我与纪含,没有差别。”   垂死之人的笑,依然像平日那样开朗,只是不知又想到什么,左闻丘叹了口气,像是要把生命中最后一口气也呼出来:   “你与纪渊,多说说话,他明白的。”   太傅最后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最疼爱的学生和最交心的挚友,世事弄人,他要这样荒唐地死掉了,只不知谢霖和纪渊这对孽缘,能否继续走下去。   看着谢霖哭着点头,他终于了了最后一桩心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雷霆,预谋了很久的雨,终于落下来了。   谢霖委坐在左闻丘榻边,太傅最后说的话,依然让他内心震颤。   纪常以私刑惩罚朝中官员,从未闹出人命,单一个跋扈罪名,无法真正定罪。   可若官员死了,那便是谋害,人命会像山一样压垮他。   左闻丘突然将纪常所有罪名揭发出来,却无证据,纵然圣上有意处置,也无从下手。   于是他只能先活着,等那解局人准备好,再死掉,给他一个铁证如山的借口。   谢霖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他怎么就不知道呢,皇帝并非无能,他可是皇权血斗中胜利的那位。   皇帝是那下棋人,只是他以人为棋子,生死去留皆是筹码。   自己明明早就懂得了他的作风,日子久了,居然迷了心智。   这京城还是那副摸样,只是瓢泼的雨夜里,又稀里糊涂死了一个小小的五品谏官罢了。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我来迟了~ 第28章 暂住   夜间大雨,谢霖无伞,一直和李屹陪着左闻丘直到雨停。   谢霖还想再留一留,李屹看他精神恍惚,实在不敢再让他跪在床前,更何况左闻丘这一死,朝中必然大变,谢霖不能倒下,只能多次劝慰,只想让谢霖先回家休息一下。   谢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长久的跪姿让他膝盖僵硬,伴随刺骨的疼痛。   李屹小心地扶着谢霖,看他瘦削的侧脸上斑驳的泪痕,极度的伤心使这个身体本就不好的人更是沧桑。   命运不公,将所有重担压在这个人身上。   “先生,您先回吧,”李屹说道,“之后的事可交给我来处理,您要保重身体,去做更重要的事。”   “太傅、”谢霖开口,却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得可怕,顿了一下,才继续慢慢说道,“太傅的丧礼……”谢霖本想嘱咐两句,却发现左闻丘这样横死,丧礼仪制还要等皇上开口,若是明日放过纪常,指不定连正式的仪式都无法举办,更何况左闻丘孤身一人,身边亲人四散天涯。谢霖说不出什么,心中愈发苦涩。   雨后空气湿润,长夜静谧,连丝毫风声都没有。   李屹将谢霖送到院门口,将灯递给他,二人无话,沉默告别。   谢霖独自提着灯走回了王府,确实如李屹所说,他累得狠了。   精神上的重压几乎压垮了他,王府里黑压压的一片,像是没有人在的样子,可谢霖无心多想,只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   阿福知道谢霖这两天过得很苦。   谢大人一直过的都很苦,但这两天似乎尤其。   最明显的,便是入夜后,谢霖几乎会咳一整夜。   咳疾难愈,阿福跟着谢霖久了,也接受了这个事情,只是他依然尽着自己的一份心意,多泡一些蜂蜜水,煮一些热梨汤,都是甜腻腻的东西,谢霖不爱吃甜,但几乎每次都不会辜负阿福的心意。   往常谢霖虽然也在夜里咳,但不会有一整夜不停的情况,有时候半夜阿福心里挂念着悄悄进来看一眼,谢霖也会睡着,只是睡不安稳。   但这几日他夜里进来照看的时候,却能看见谢霖坐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   见他进来了,还要问一句:“是我吵醒你了吗?”   阿福不知道谢霖是因为什么而失眠,但能感觉到,谢霖很紧张,这份情绪十分浓烈,连他一个乡下来的人都感受到了。   但他是个乡下人,操不了皇权富贵的心,只是今日他心慌慌,像是预示着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王府里很安静,明明已经入夜了,王爷和大人却都没有回来。   阿福知道谢霖怕黑,先提了灯去连廊口等着,谢霖一回来他便能接上。   等了大概两刻钟,阿福盯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忽然听到谢霖闷声的咳嗽,一转眼便看到自己大人提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走来。   阿福蹦过去,想要接过谢霖手上的东西,一抬眼,却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一向体面的人如今两只眼睛都红肿着,脸色白的可怕,嘴唇干裂,衣摆还有沾上的泥土。   阿福不敢去问谢霖发生了什么,只是更小心地给谢霖打灯。   “阿福。”谢霖像是才看到他一样,小声地念了一句,声音竟是那样沙哑难听。   “大人今日又咳得狠了吧,小的给您熬了热汤,您回去喝些就舒服了。”   冬雨比雪还要讨厌,湿寒像是活物一样能钻进人的骨髓,喝点热汤驱寒总是好的。   谢霖没回答,只是又颤声念了一句:“阿福……”   声音里带了些哽咽。   一路自己走回来,谢霖都强忍着,如今回家了见到阿福,心里的悲伤又翻涌上来,竟有些控制不住。   看谢霖站得摇摆,阿福赶紧伸手搀着他,有了依靠的人像是瞬间被撤了骨头,谢霖紧紧地抓着阿福的小臂,靠在他身上。   “大人。”阿福从没见过谢霖这副模样,十分担心。   谢霖回过神来,手依然紧紧地抓着阿福,深吸两口气试图平稳心情,终于慢慢地说:“先回吧。”   阿福明白他的难过,扶着谢霖往回走。   只是两人还没拐进连廊,又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一片嘈杂。   谢霖回头,黑暗间只看见一群仆从在门口张起灯来,接着有人进进出出地搬运东西。   有了灯,看得便更清楚些,谢霖看到门外一架马车,一人正从车上下来,另一人在一旁扶着他。   从车上下来,一前一后进门,直到停在谢霖身边,谢霖才反应过来。   车上下来的是宋梓明,一旁搀扶的是纪渊,两人像是淋了大雨,浑身湿漉漉的,好不狼狈,尤其是宋梓明,裹在皮毛大氅里,只从毛茸茸的领子里露出一个脑袋,秀美的脸庞一侧有一条擦伤,血迹被简单处理过。   只是虽然受了伤,却没有损伤他美貌分毫,反倒更添了些楚楚可怜。   宋梓明见到他,小声打了个招呼:“谢大人,又见面了。”   听到这一声,纪渊身体颤了颤,依然没说什么。   谢霖看向纪渊,想问问这是什么情况,却对上了后者充满恨意的眼神,他不敢说话,只张了张嘴。   纪渊就那样瞪着谢霖,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许久,纪渊才说:“你做的很好。”   他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一句话说的咬牙切齿。   谢霖有些摸不着头脑,纪渊却不再理他,只是冲旁边的管家交代了两句,又回头安抚了宋梓明,转身离开。   一旁的管家上来,派人将宋梓明领走,转过身对谢霖略带抱歉地说:   “宋公子,会在王府暂住。” 第29章 质问   谢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的。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仆人们进进出出,纪渊很快就走了,没有说要去哪里,宋梓明也被管家带进了王府,或许住在离纪渊近一点的侧房,大家都有地可去,只有谢霖呆呆地站了很久。   再反应过来时,就是坐在床上了。   阿福没有打扰他,只是轻手轻脚地帮他洗漱收拾,谢霖也像玩偶一样任他摆布,等一切结束,阿福小声劝他:   “大人,夜深了,您先休息吧。”   “好。”谢霖只是回答,却没有动作。   阿福又劝了两句,实在不忍心看谢霖空洞的眼神,只好悄悄退下。   那一晚,谢霖没睡。   他知道即使自己淌下也睡不着,于是干脆坐着,等纪渊来找他。   纪渊临走前看他的那一眼,眸中萃的恨意他并不陌生——当年纪含流放,从御书房里出来锁着他脖子将他压到树上的时候,纪渊也是这样看他。   那一眼的恨意渗透到日后每一日的相处中,四年过去,谢霖本以为事情多少可以过去,如今看来,是他痴心妄想。   他就那样等着纪渊的审判,这是这一次来得慢了一些。   直到夜里燃的唯一一盏烛火悄无声息地陨命,轻微的空气流动都足以让它熄灭,黑暗又一次扑将上来,谢霖依然没有等到纪渊。   可他惯常的就是等待。   平明十分,天空泛白,谢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终于,他听到了马的嘶鸣,很快,便有人走了进来。   “王爷、王爷,大人还在休息,王爷……”   谢霖听到阿福的阻拦,轻轻叹了口气。   人还是闯了进来。   或许是见到他端坐在床上,一副等人的样子,阿福意识到什么,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   纪渊就那样一步一步地走到窗前,身上带着凛冽的寒气。   谢霖只穿了一身里衣,被激得起了打了个哆嗦,他不再垂着眼躲避,而是仰头正视回去。   一夜未归的纪渊双眼赤红,下巴泛着青色的胡茬,双眉拧起,下巴绷成一线,看着像是在咬牙。   这小孩,还是改不掉这个坏习惯,谢霖忽然想到了从前纪含常教育纪渊生气的时候不要总咬牙,小心老了咬不动。   当时纪渊全无所谓,只叫谢霖以后等他没牙了煮粥喂他。谢霖不说话,心里却想,若是到了纪渊没牙的时候,自己大概也早死了吧。   现在的纪渊自然不会让谢霖给他煮粥了,但小孩的习惯依然没改。   想到这里,谢霖控制不住地笑了一下——其实也不是因为往事好笑才笑的,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今日气氛这样凝重,他却没忍住。   谢霖也不知道为什么,有太多事情他想不明白,把握不住了,又何必多纠结一个笑。   纪渊却不笑,眸中除了恨意,还带了浓厚的悲哀。   他终于开口了。   “我只问你两件事,”纪渊盯着谢霖,咬字很重,“一件关于太傅,一件关于梓明。”   “好。”谢霖像是在回答阿福劝他睡觉一样,轻巧答应了。   “你好好说明白,我听你解释。”纪渊又补充道。   “好。”谢霖猜到,纪渊一夜未归,大抵是去查这些事了,他明明自己查过,却还愿意听自己解释,倒也稀奇。   “太傅参奏纪常,这事你知不知道?”   “知道。”   “你有没有想过,没有确凿证据,贸然进谏,就是死路一条。”   “想到了。”   “那你……”纪渊喉头一哽,“那些所有证据……”   发问的人停了下来,像是不舍继续,谢霖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不等他问完,便直接回答:   “太傅本不知其间关窍,他主动来问我,我便全告诉了他,后来他要进谏,是我整理了材料,将所有调查到的线索交给了他。”   左闻丘举谏纪常中的许多线索都是纪渊和谢霖调查到的,其间没有第三个人知晓,无需发问也能想到,定是谢霖将所有内容交给了左闻丘,促成参奏纪常一事。   “你明知太傅为人刚烈,明知没有证据,明知纪常性狠,谢霖,你明明都知道,你依然如此行事……”纪渊深吸一口气,看谢霖的眼神像是在看陌生人。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谢霖,以他的心智,断不会猜不到进谏后果,却依然放手促成此事,若是说他没有故意的成分,纪渊万不敢信。   “谢霖,你好狠的心。”纪渊俯视着谢霖,看那白净的人像观音一样盘腿坐在床上,却做出如此阴狠之事。   “这死局,总要有人先走。”谢霖淡淡地说。   “那怎么不是你!”纪渊有些崩溃,他受不了谢霖这副垂眼静默的样子。   谢霖难得地抬起眼睛,认真发问:“若是我,会让你开心一些吗?”   纪渊恶狠狠地瞪着他,冷笑道:“会,当然会。”   谢霖点了点头:“也好。”   第一件事有了开头,第二件事便好说得多,纪渊不再斟酌用词,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你之间见过宋梓明。”   “见过。”   “你让李屹调查他,也派人跟踪我。”   “是的。”   “你去过他城郊的院子。”   “去过。”   “那今日他住所大火,也是你派人做的?”   谢霖抬头,他本想下意识地反驳,却在看到纪渊的表情时沉默下来。   明明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来问他。   但谢霖依旧回答了,像是溺水人无谓的自救:“我说不是,你信吗?”   这次轮到纪渊沉默了,两人对视着,终究还是谢霖先转开了目光。   一夜未睡,他很累了。   与其留在这里与纪渊争执一个有了标准答案的事情,倒不如让他好好睡一觉。   他不想听到纪渊的回答,正如纪渊也不想听到他的解释。   这向来是他二人的死局。   “你回去吧。”谢霖叹息,天亮了,他也该出发去上朝。   昨夜发生那样大的事,今日不知会有何变动。   纪渊也没有多纠结,径直转身离开了。   纪渊一走,阿福便进来看他,只是谢霖暂时不想见到任何人,便打发他先去用造早膳。   因为阿福跟了他,现在在王府也受委屈,若是去的晚了,不会有人给他留吃的。   人终于都走了,强撑着谢霖的那口气也松懈下来,向来挺直的脊背像是被拦腰折断一样垮下来。   清晨屋内还是昏暗,他穿的很少,迟钝地感受到了周围冷气的凶恶。   胸口闷痛,谢霖只当寻常,活动一下腿脚,想下床穿衣服。   今日早朝,不能不去。   他站起来,向衣架走去,胸口的疼痛忽然剧烈起来,他还没站稳,周边的世界忽然安静一瞬,紧接着便是尖锐的嗡鸣,谢霖用嘴用力的呼吸,肺部却像膨胀一样无法吸入空气,谢霖想要扶住旁边的桌子,可窒息却让他难以保持平衡,两脚一错便摔倒在地。他就像一只从水里捞出来的活虾,在地上无谓地挣扎着,胸口剧烈地起伏,面容扭曲。   他想去摸床头的药瓶,身体却不由他控制,终于,谢霖咳出一口粉色的血沫,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饭饭来咯~ 第30章 结果   李屹正守在王府门口,焦急地踱步。   他来找谢霖一同去上朝,昨夜他看谢霖精神恍惚,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便想着先来王府与谢霖一道去上朝,也免得自己先去了被问东问西。   但太阳都完全升起来了,也不见有人从王府出来,只有轮班的守门人换了一岗,开门见到他站在门口,还十分不屑地唾了一口。   “什么人都能站在门口。”仆人小声念了一句。   跟着谢霖久了,李屹也大概发现,这些仆人对谢霖的态度直接反映着主人的好恶,之前谢霖和纪渊关系缓和是自己也有来过王府,没有一个人敢这样说话。   那纪渊,又是死性不改!   李屹尽量避免冲突,只在心里抱怨两句,面上无视对方的挑衅。   又等了好久,已经过了谢霖往日出门的时间,李屹终于有些站不住,就在他想上门敲门时,大门又打开了,一个穿着朴素的下人拎着泔水桶小跑出来。   李屹本想给他让路,却忽然发现低头掩鼻的人是阿福,于是顾不上泔水恶臭,拦上去问道:   “阿福小哥请留步!请问谢大人现在起床了吗?”   阿福匆匆止住脚步,认出李屹,回答道:“大人别说起床了,估计昨夜都没睡!”他越想越气,纪渊带头领了旁人回家,底下这群奴才灵得很。他今早去吃饭吃得晚,只捞到一口馒头,没想到他还没嚼两口,便被要求去倒泔水,更可恨的是,除了主人房的,还要给那些下人也收拾了,一直耽搁到现在。   李屹一听,心中不安愈胜,急急说道:“既然大人醒着,怎么现在了还没出门早朝?”他知道谢霖的性子,不要说一夜未眠,就是连着三天强睁着眼,今日的早朝他也一定会去的,李屹倒不是错过,只是担心谢霖出了什么事。   阿福这下也慌了,直接和李屹说:“你快进去瞧瞧,我把这桶倒了就来!”   不待人通报,李屹直接闯了门进去,王府的路他也熟,七拐八拐绕到谢霖房门前,屋里静悄悄的,不像有人在的样子。李屹敲了敲门,又高声询问有没有人,都没有回答,情急之下顾不得礼数,李屹伸手搭在门把上,却惊讶地发现,房门没锁。   他轻巧地推开了门。   谢霖是被人拍脸拍醒的。   迷糊间只听到有人一直在叫他,又气急败坏地扇他的脸,掐他的人中,这要他怎样不醒。   醒来的第一感觉便是累,身体沉得像一块实甸甸的铁,动不了分毫,等认清面前人的样子,意识稍微回神,`才察觉到从喉管连着肺部火辣辣的疼。   谢霖皱起眉,轻轻地咳了两声,躲过阿福下一个扇来的巴掌。   “大人醒了!”   旁边揽着他的人是李屹,少年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身体甚至还有些发抖,谢霖看到少年盈满泪水的大红眼睛,哑着嗓子说:“哭什么。”   “先生,先生……”李屹眼泪落了下来,哽咽道,“先生你吓死我了。”   李屹向来少年老成,跟了谢霖之后更是飞速成长,少见这样脆弱的样子。   一旁的阿福见他醒了,也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二人正想问问谢霖现在什么感觉,却被忽然严肃的谢霖打断:“现在几时了?”   “寅时三刻。”李屹答道。   谢霖一听,立马挣扎着站起来,就要换衣出门去上朝。   “先生,您身体不适,由学生代为记录也是一样的。”李屹劝他,可谢霖却完全不听,手脚灵便地穿衣服。   两人都再劝了几句,实在是劝不住,一炷香功夫左右,谢霖收拾好了一切,站在镜前最后整理仪容。   深蓝色的官袍抻的平展,谢霖正了正领子,镜中倒映着李屹不赞成又拦不住的目光,他说到:“今日早朝,我一定要去。”谢霖带上头冠,“这是太傅用命换来的。”   正宫门外,御门听政。   阴沉了许久的京城,今早终于散了霾气,阳光洒在宫门前长长的台阶上。   谢霖在上朝前见到了一个难得的人,一身皇袍,站在大臣中间,被簇拥着交谈,眉飞入鬓,眸若含星,年岁大约二十有余,与纪渊差不多大小,正是先皇的最后一个儿子——小王爷纪廿。   此人相传远离朝政,久居封地,今日不知为何出现在此,众人都当他是个闲散王爷,只有谢霖知道,此次左闻丘进谏一事,纪廿也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人并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单从他在上一届夺嫡之争中,虽处敌方阵营却保全自身,便可见一斑。   纪廿看到谢霖,远远地冲他笑了一下,又露出一些抱歉无奈的表情,像是在遗憾自己被大臣们困在这里,无法与谢霖打招呼。   谢霖也简单颔首示意。   纪廿的出现固然诡异,可他主要是在等一个结果。   谢霖安静地观察了一下周边的人,平日里与纪常交好的人都没有来,心中忐忑稍微平缓了些。   高台之上,太监点卯报时,众臣下跪,皇帝出现。   虽然身体有诸多不适,但谢霖沉着一口气,静静地等皇帝的安排。   众人多少也听到了风声,全部屏息凝神。   顷刻间,只能听到人们呼吸的声音。   关于举谏纪常谋逆欺君、结党营私·谋害官员一事,重罪八桩,轻罪十五,皆属实,贬纪常为庶人,落狱待召。   关于治理疫疾一事,交由岳王纪廿负责。   关于烈臣左闻丘,晋为四品侍郎,以太子太傅品阶礼制下葬。   平王纪渊,赐议政权,协理岳王处理疫疾。   谢霖一直紧绷着身体,在听完最后一句话之后,虚脱一样地向旁边靠倒,李屹眼疾手快用肩膀撑了上去。   无人请奏,皇帝离开,李屹扶着谢霖慢慢往外走,前面便是纪廿,被众人簇拥着。   谢霖眨了眨眼睛,今日局面,倒有些像那日纪常被赋予治理疫疾之时,众人也是这样围着纪常。   只是没过多久,一切都翻天覆地一样地变了。   也有人上前向谢霖报喜,全被李屹挡了回去,扶着他一直离开内廷,李屹拦住要前往翰林院的谢霖,无奈地说:“这下,先生该同我去看病了吧。”   【作者有话说】   大家简单吃一口,明天还有~ 第31章 患病   东大街上有一家药房,开了近百年,口碑一直很好。   药方生意做得大,却并不店大欺客,反倒常常施粥行善,遇到多病时节,还会免费派放一些常用药物。   掌柜的李映是个飒爽的女子,小小年纪就在药房里跟着学习,也学下一身医术,为人十分耿直,可能是看多了生老病死,最见不惯有人糟蹋自己身子,常把“健康第一”挂在嘴边。   医者父母心,遇到那些不听话的病人,她是第一个着急上火的。   比如现在,她终于见到了那个自己弟弟口中总是病得快死却天天作天作地的家伙了。   看见谢霖第一眼,李映心里就直接断言——这人活不了多久!   和自己弟弟差不多高的个子,整个人却还没李屹一半宽,小腰细的一勒就断,兜在衣服里晃啊晃,从大氅毛边露出来的半张小脸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精神气看着倒还好,只是眉宇间总笼着一层衰败之气,呼吸也轻轻浅浅,仔细听还有些发自胸腔的撕扯音。   看着自家弟弟小心翼翼地把人带进来,安置坐下,又殷勤地倒了杯热水,李映撇撇嘴,抛开心里的偏见,专心问诊把脉。   毕竟天天被人在耳边念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   但李映摸着谢霖的脉象,越摸脸色越凝重。   “把舌头伸出来。”李映沉着脸冲谢霖说道,谢霖乖乖地伸了一截舌头,红艳艳的,看李映愈发阴沉的脸色,又怯怯地收了回去。   李屹的姐姐可比李屹凶多了。   李映接着问诊,将谢霖近期的症状全问了一遍,李屹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补充着。   “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李映问。   谢霖低头想了想,答道:“前段时间吧。”   “前多久?”   这下可把谢霖问住了,他也记不清,只记得从某一次伤风发热之后,咳嗽就开始了,断断续续咳到现在,咳得他都习惯了。   看他答不上来,李映也不再追问,又换了个问题:“平时会不会多发低热?”   这个问题谢霖也说不上来,自己的身体常出毛病,一些头疼脑热他都不会在意。   李映又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咳血的?”   听到这个问题,李屹震惊地看向谢霖,他本以为自己老师只是身子虚,总伤寒,没想到还会有咳血的毛病。   这个谢霖倒是记得,第一次咳血是在纪渊叫自己去戏院的时候。   “今秋吧,深秋,风大落叶的时候。”谢霖凭借记忆,很感性地回答道。   又问了些旁的问题,李映再次摸着谢霖的脉,沉思半晌,谢霖看她凝重,反而宽慰道:“我天生肺弱,这是顽疾了,服些止咳的药就好。”   李映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起身冲李屹说道:“山山,跟姐姐出来一下。”   李屹看着自家姐姐凝重的表情,心里一沉,姐姐虽然平日总是喊打喊杀,但在医治病人一事上面非常谨慎,如果不是有什么大的问题,不会这样叫自己避开谢霖。   两人就要往出走,快迈出门槛的时候,坐在原地的谢霖叫住了他们。   李屹回头,看见谢霖微笑的表情,像是已经知道什么一样,温润说道:“有什么直接说吧,也没再有人能帮我了。”   谢霖的平和,像是在决定今晚要吃什么一样。   走在前面的李映顿了一下,转过身来,重新回到谢霖面前,可看着那双温柔却带着疲乏的眼睛,又说不出话来。   谢霖也不急,只是平静地安慰她:“无妨,直说便好。”   李映张了张嘴,终于无奈地说道:“肺阴虚耗,脏腑虚衰,一派弱相。”   谢霖大概明白了什么,李屹却不能完全理解,一边心里后悔自己当年怎么不多跟着听一点,一边冲上来拉着李映追问:“什么意思?不是只是咳嗽吗?”   他心里也知道谢霖这样狠地咳嗽,肯定不能是简单调养便可痊愈的小病,但依然接受不了姐姐一副没救了的表情。   “咳嗽一开始可能只是伤风,接着便是肺炎,肺炎拖成肺痈,若是早些来看,还有回转余地,如今早已病入膏肓,无力回天。”   “肺痈,肺痈是能治的啊!”李屹还是不信,焦急说道。   “早些来可以,但是现在,先生脉细无力,已是老人脉象,除了肺弱,整个脏腑虚衰,怕是难以将养。”   “那好生养养,总有办法……”   “我还能过年吗?”李屹还想再说,却被谢霖打断,对于这个结果,他看起来并不难过,只是多问一句还能不能过年。   李映一听急了,如今已进腊月,哪有这样一心求死的病人!   “年肯定是能过的。”说完这句,李映也说不出下半句,只听得谢霖再问。   “那我还能活多久?”   这是十分晦气的问题了,一旁的李屹叫嚷着让谢霖不要灰心,别说这样丧气的话,可不管他怎样劝说,谢霖依然认真地看着李映。   见二人都不说话,谢霖只好自己开口:“春天?”   “你别说了。”李映反驳。   “夏天?”   “不是的!”   李映有些急了,她没见过这样急于知道自己死期的病人,像是有什么事情要迫切地去做。   “秋天?”   谢霖看着两人,都齐齐地沉默了,自己却释然地笑了出来。   “秋天啊,秋天好。”   旁边的李屹一咧嘴就要哭,李映更是无奈地劝导:“你别这样想,没人能说准以后的事情,你好好养病,多养养多补补,总能补回点来的。”   “好。”谢霖满口答应,却不像是把人话听进去的样子,伸手拍抚着李屹的背,帮哭个不停的他顺气。   李映见过很多病人,一般的正常人听到自己活不过一年的消息,大哭大闹的有,坚决不信的有,甚至当场上吊的都有,但像谢霖这样全然不在意地迅速接受,甚至还能安抚身边人的病人,她从未见过。   此时谢霖脸上的笑,就像是过于痛苦而刺激出的保护反应,想到刚刚把脉的结果,李映只能又无奈地劝:“肺病还会影像其它的脏腑,你说你会心口疼,会喘不上气,这都是你心脏衰弱的结果。”   谢霖乖乖点头。   “往后不要过分操劳,遇到事情想开些,郁结于胸只会更难受。”   “好。”   看着谢霖依然听之顺之的模样,李映悄悄叹了口气,想着一会还是拉起这个哭个不停的弟弟多嘱咐两句吧。   【作者有话说】   话说大家觉得李屹和李映难区分吗,难的话我就给姐姐换一个~更新是随榜更哒,好榜要的多就写的多,明天换榜冲冲冲! 第32章 释然   谢霖十分冷静。   从药房出来的时候,李屹还咋抽抽嗒嗒,谢霖还贴心地让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将自己的手帕给他。   天寒风大,容易吹花了脸。   两人结伴回了翰林院,李屹本来劝他回家休息休息,好歹消化一下这个消息,但他不知道那处家已经住进去了别的人,谢霖没有多说,只是微笑着继续回了直院。   他劝自己,瘟疫的事情还没过去,纪渊又刚得了议政权,正是风口浪尖,不可疏忽。   不过因为纪渊和自己关系不睦的消息向来传的远,投名状来翰林院的少,多半都直接去了王府。   于是刚坐下,谢霖给李屹倒了杯热茶,安抚着小孩情绪稍微平稳了些,便嘱咐道:“山乾,劳烦你多盯着些这两天去王府的人,纪渊刚接手,怕是还不熟练。”   李屹听见纪渊的名字,立马横眉立目,他早恨这家伙恨得牙痒痒:“先生还要对那人这样上心!”   他作为一个学生,自己先生咳嗽这么久,都知道拉着来瞧瞧,纪渊作为先生的夫君,只知道利用先生不说,还对谢霖从不上心,竟生生让一个好好的人变成这样一副形消影瘦的模样!   谢霖没有多说,只是回应道:“忠君之事罢了。”   他总是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李屹可不再信他,哪有臣子这样卖命的,翰林院这个穷衙门,每年拿一百多两银子,再领十余石粟米,若是他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小学生自然是够了,但谢霖作为皇子侧妃,吃穿用度都要跟上皇家水准,王府不重视他,谢霖只能自己打点,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还整日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如今连命都要搭进去了。   实打实的蠢交易。   可先生又不是个蠢人,想到这里,李屹看着堂上坐着的谢霖,稍微叹了口气。   “先生,他哪里值得你这样爱?”谢霖的蠢事,李屹想不到别的解释,只是自家先生从来对此缄口不言,他也不去戳穿。   又有人来戳穿了,自己难道就这样拙劣。   李屹叹息般的疑问刺入谢霖内心,或许是情绪反应,他又习惯性的呼吸不畅,胸口生闷,谢霖将这一句问话在心里颠三倒四地翻了几遍,终于还是给了一个答复:   “可是,也来不及了啊……”   纪渊来的太早,也太久了,就像养一只小狗,年轻时的纪渊贸贸然跑到自己面前,用他的真心和热情选择了自己,后来即使小狗学会了咬人,他也不会轻易放弃他,自己用心血养大了一只小狗,舍不得放弃,也没再有时间,去认识新的伴侣。   就算纪渊不值得自己这样,可谢霖还是固执地保留着过去的印象,几乎是无条件地包容着他——只是他不再会抱有期待,不再会奢望自己的小狗能像往日一样陪在自己身边。   李屹好像又说了什么,谢霖没听进去,只知道李屹走前好像说了一句:   “先生,您也该想想自己的生活。”   看着学生离开,他也开始今日的工作。   谢霖还是很冷静,冷静的像一个正常人。   只是研好的墨水又结在砚台上,一壶热茶透出冰凉,他依然一动不动。   他发现自己想不出什么新的生活。   如果说因为自己生命只剩下不到一年,所以要活得让自己舒心满意,活出一个新样子,他一时还真想不到能有什么新生活。   想到最后,他甚至觉得,或许死亡也是一种新生活——没有什么可以将自己从现在这个局面解救出来了,除了死亡。   所以在今天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也没有那么难过。   或许有些遗憾吧,自己可能看不到纪渊成功的那天了。   想到这里,谢霖久久僵立的身体终于松动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什么离谱的事情,低头嗤笑。   自己居然是这么贱的一个人。   纪渊都那样恨他了,可他依然离不开他,因为不知道离开他之后自己能到哪去,未来的日子又该怎样生活。他的聪颖,他的才智,都是建立在为纪渊臣子的身份上,所以他才会在纪渊无数次想要摆脱他的时候,依然恬不知耻地留在他身边。   谢霖仿佛跌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而纪渊成了唯一一根联系他与世界的链接。   相比起对纪渊的爱慕——那些鲜活于过往的感情——他更惧怕离开纪渊之后的麻木和迷茫,那样无聊的日子会在瞬间将他绞杀。   想明白这一点,谢霖轻松了许多。   他就是不爱纪渊。   不用再为了体面和自尊来自欺欺人,也不用为了让纪渊明白自己懂了规矩而委曲求全,这句话不再是教条,而是真相。   谢霖就是不爱纪渊。   他只是离不开他罢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谢霖松快了许多,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因为将死而感到自由。   日暮西沉,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气,李屹一整天都没来管谢霖。   谢霖于是自己吃饭,自己写材料,自己换衣服,然后自己走回家。   如今纪渊刚得议政权,明日起便要开始上朝,与官员社交了。   皇子虽然自幼会有礼仪方面的教导,但谢霖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和他去聊一聊。   虽然刚吵了架,纪渊可能又会认为自己不怀好意,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谢霖想着,转头往正房走去。   王府一条连廊贯通,接着正房的院子,如果纪渊在里面,门口往往守着仆人。   谢霖以前并不会过分讲究,没人拦也就进去了。   只是今日,走到门口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劳烦你去通报一声。”   谢霖看着愣在门口的小厮,温馨提醒道。   十几岁出头的小孩被谢霖这样笑着一看,脸涨得通红,掉转头就小跑进了院子,没一会出来了。   “王爷请您进去。”小厮说道,眼睛躲躲闪闪地不敢看谢霖。   “多谢。”谢霖举步走了进去。   才进院,便听见两三声琴声,一段简单的调子,清浅波动又迅速停止。   谢霖继续向前走,院中两人,一坐一站,白衣男子抚着琴弦,停止余波震动,一旁高挑挺立的男子笑着与他说些什么,听见谢霖动静,横着眼看过来。   谢霖抬了抬眉,来得不巧,人家正在谈恋爱呢。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这周是隔日更新!   大概会开个预收,有什么想看的梗可以和我说~ 第33章 棉花   昨晚两人刚吵了假,纪渊想着好歹有一周不得见,没想到今日谢霖就主动找了来。虽然身边有宋梓明在,纪渊依然赌气似的叫了谢霖进来。   但看到谢霖时,纪渊又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   最明显的可能是在他进门前先有小厮来通报,这并不像谢霖往常的作风。   但这只是一个小细节,如果非要说哪里让纪渊感到不适,可能是谢霖变得有些——温和。   进门的谢霖穿着往常习惯的青衣,长袖飘飘地漫步进来,见到自己,甚至还微笑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就远远地站在一边,不再向前一步。   这个距离还是过分远了一些,纪渊有些不满,并且将谢霖奇怪的感觉归结于他散下来的头发——往常谢霖都会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   纪渊依然观察着谢霖,试图从他一举一动间看出奇怪的地方。   “有什么事吗?”纪渊问道。   谢霖微笑道:“想必殿下已经收到圣旨,赐殿下参政权,并与乐王殿下一同处理江北瘟疫一事。”   “所以呢?”   “明日便要上朝,霖来看看殿下是否有什么需要。”谢霖依然不紧不慢地说。   皇子第一次上朝,从服制到礼仪,从朝中事务到官员关系,无论哪一项都是大功夫,一般来说会有一个周目的准备时间,只是如今瘟疫情势严重,又是年关,所以只能让纪渊尽早加入。   谢霖说着,将手里的材料放到石几上,一旁就是宋梓明的琴,后者乖顺地收了收琴,站起身来说道:“若是谢大人与王爷有话说,在下先告退了。”   纪渊还没说什么,谢霖却直接抬起头来,冲宋梓明温润地笑了一下,说道:“无妨,霖本以为殿下会有什么问题,现在看来……”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游移,最终落在纪渊身上,“现在看来,是霖打扰了。”他低着头后退一步,想要离开。   今日收到圣旨后,纪渊一刻不停地呆在书房里,将御书房里送来的奏折看了个遍,对朝中诸臣之间的关系也多少清楚些,今日更是在头脑里又盘算了一遍,只是事情琐碎繁杂,十分耗费精力,正巧宋梓明前来送糕点,这才与他放松一下,没想到就被谢霖抓了个正着。   纪渊终于知道谢霖哪里奇怪了。   这人从刚进门开始就是笑着的,看见宋梓明在自己身边也没有什么崩坏的表情,反倒还温温和和地与他讲话,换做往日的谢霖,哪会这样从容。   莫不是吵一架脑子坏掉了,或者是又盘算些什么坏主意。   纪渊皱了皱眉,心下不爽,看着谢霖就要走,冲那人背影说道:“将你的破本子拿回去!”说着,抄起石桌上的材料,冲谢霖扔过去。   那应该是个用了很久的本子,触手的瞬间都能感觉到纸张薄薄的,应该是多次翻阅记录,一个本子厚了又薄了,不知多少年岁。   上了年纪的编绳在掷出去的瞬间,撑不住分崩离析的张力断开了。   纸张飞散在空中,撑着风悠悠地下落。纪渊没想到本子会散开,隔着飘散的黄纸,他捕捉到了谢霖轻微抬起的眉头。   那人像是有些惊讶,可能还有一些失望,纪渊又仔细看了看,一瞬间很短,再仔细看,又来不及看出些什么,刚刚那些情绪像是自己的脑补,谢霖根本没有什么浓烈的情绪。   纪渊等着谢霖发作——当然不是那种破口大骂,他知道谢霖不是那样情绪外露的人——谢霖的发作是闷声变作石头,往往呈现在捏紧的指尖和绷紧的下颌线,眼睛一定是垂下来的,用沉默和假装淡然来无声抵抗。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谢霖的反应纪渊都知道,怎样伤到他,纪渊也最精通。   就是要这个场面,当着宋梓明的面,要他跪下来拾掇那碎了的本子。   谢霖最宝贵的,不就是他那些少得可怜的自尊么。   谢霖久久地没有反应,直到最后一片纸张落了地,他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乖顺地蹲下去,甚至跪下去捡那些页面。   这是他用了很久的本子。   可能从刚进翰林院开始,就会在上面记录一些朝中秘闻和官员党派。今朝为了给纪渊借阅,他还专门又整理了一遍,将其中比较重要的标注出来,晦涩复杂的批注在旁。   没想到这老伙计落得个和他差不多的下场。   昨夜刚下过雨,今日地面还是潮湿的,尘土沾湿了青衫,谢霖一页一页将本子捡好,直到最后一张,落在了宋梓明的脚下。   白衣人许是看不过去,想要弯腰,却被谢霖止住了。   “公子穿的白,多谢。”   确实,宋梓明总是一身白衣,真让这冬泥惹脏了,可不好看。   谢霖在宋梓明面前弯下腰去,屈下膝去,往日高傲的透露终于低下了,他不再是翰林大学士,不再是谢家独子,也不再是皇子侧妃,只能是一个被旁人掉了书本的普通热,现在要弯下腰去捡那一页纸。   石凳处积了点水,纸张上的墨迹大半都晕开了,辨不清楚,谢霖拾起来,轻轻吹了吹上面沾的小石子粒。   他将书稿拢拢,收回自己怀里。   纪渊等着他发作。   谢霖又退到那样远的距离,手虚虚地捧着自己脆弱的本子,嘴角带着些歉意的笑,眼睛迎上纪渊的眼睛。   “这样坏掉别人的东西可不好,不过是霖打扰了,告辞。”   纪渊像是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谢霖终于不是往常那样讨人厌的模样,终于嘴角带了些讨好人的笑,但这样的谢霖却更让他膈应,甚至还有些若有若无的心慌。   这下没人能拦住谢霖了,脏了衣服的人就那样离开,没有受辱后愤怒的回应,也没有悲切地多回头看一眼,整个过程,宋梓明都挨在纪渊身边,可谢霖也不再像往常一样露出些吃醋的表情。   变了,一切都变了,纪渊终于后知后觉地确认了这个事实。   尽管他依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谢霖捧着本子回到侧房,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宋梓明住在哪里,也不会有人来和他交代,只是整个王府的空气都像被污染了一样,让他吸一口就胸疼。   只是回到侧房,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有些惊讶。   从睡铺到炭盆,里里外外屋子都翻了新,还有几个仆人在院门口等他,见他进门还恭恭敬敬地问好,谢霖扫视一圈,唯独不见了阿福。   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的下人走上来,对他说道:   “今日宋公子下令,命我们几个将您的侧房全收拾了一遍,又派了些下人来服侍您。”   【作者有话说】   昨天生病休息了一天~今天补上! 第34章 阿福   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谢霖心里有些震惊。   纪渊难道真的被宋梓明迷了心智,他刚来王府一日,居然就开始管事了。   宋梓明来历不清,只知道是个穷苦人家卖身葬父,谢霖曾派人去查,结果却是干干净净。   如今宋梓明如此风光,谢霖虽觉得不妥,但他拿不到把柄,也不愿再与纪渊起冲突。   谢霖暗自在心里将这事搁置一旁,决定静观其变。他顺着院门口回到卧房,细细看了一圈,心里愈发确定这宋梓明是有备而来——从前吱呀作响的老桌椅全部换成了红木的,室内隔间简单的布帘也妆点了蓝翠珠串,铺盖肉眼可见地厚了一层,更精细的,是在床头摆了两盏白瓷瓶——这宋梓明不仅在一天之内雷厉风行地更换了这样多的内容,每一样变化更是符合他侧妃的礼仪要求,更不要说府中下人都对他有怨气,如今却被调教得低眉顺眼。   如果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孩子,哪有这样的心智和手腕。   他谢霖是个侧妃,突然来的宋梓明却一副主母作态,宽容大度地给他收拾屋子,住是住的舒服了,心里总是膈应。   更不要说这些仆人里有多少宋梓明的眼线,以后他谢霖吃穿住行都在监视之下。   谢霖轻轻叹了口气,将守在外面的下人叫了进来。   人弯腰小跑来,停在谢霖面前,等他发话,可谢霖倒也不急,只是盯着小孩看了半天。   岁数倒是和阿福差不多大,模样也老实,只是宋梓明派来的人,他一个也不想信。   长久的沉默让小孩有些焦灼,终于偷偷抬眼看了一下谢霖。   只见眼前这个不受宠的主子探究地打量自己,两人目光对上,小孩尴尬地笑了笑。   “阿福呢?”谢霖开口问道。   小孩像是早就料到谢霖会问,流利地说:“宋公子见阿福哥聪敏,又熟悉王府用炭的情况,把他调去负责整个王府烧炭的采办。”   谢霖抬了抬眉,宋梓明还是聪明的,给阿福升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这样的采办多多少少是个肥差,阿福家里人口多,吃穿用度都要花钱,当采办总比给自己一个不受宠的侧妃当仆人好。   这样的安排,一方面卖了阿福一个人情,另一方面还能挑拨他俩的关系,倒是精打细算聪明的很。   “那我现在的贴身侍者谁?”谢霖问道。   面前的小孩脸上堆满了笑,状似抱歉地说道:“没来得及向大人介绍,您往后有什么都可以找我,我叫来财。”   “来财,好名字,”谢霖笑着说道,“你去将阿福叫来,不论去做什么,总要向我这个旧主人告别的。”   来财有些为难,正想多说两句推辞掉,毕竟眼前这个主子从不受宠,性子更是温软。   只是还不等他挤眉弄眼地说出一句,眼前的谢霖却径自起身,到屏风后面去了,只淡淡留下一句:“你只管去叫,我等着。”   来回奔波一整日,谢霖早已身心俱疲,今日的药还没有熬,他也断不会将药交给这些人熬,如今身边一个贴心的都没有,谢霖颓躺在椅子上,平复着因心痛而错乱的呼吸。   如今的王府已不再是王府,纪渊也不再是纪渊,纵然他想着放下一切,可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心里只觉得怅然。   一直等到日落了,阿福都没有来,来财也没有回禀,谢霖乐得清闲,心里却不由去想,或许阿福真的需要一份好一点的工作,自己总不能一直拖累了他。   他是病体沉疴了,但阿福还年轻,还有一大家子要养,还有很久很久要活。   这样想着,心里虽然难过,谢霖也一直劝慰自己。   天很快黑了,谢霖依然一动不动,就坐在椅子上。该点灯了。   他心里明白的,自己再不趁着最后的天光张灯,一会可就要全部摸瞎,屋里陈设又刚刚换过,磕磕碰碰免不了。   但谢霖像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依然坐在椅子上。   直到隔间新挂起的珠帘清脆碰撞,紧接着一个人猛冲似地扑到他腿边,谢霖才反应过来。   他没张灯,辨不清眼前景象,但只听见来人一句“大人”,他就明白了。阿福回来了。   谢霖有些心疼,阿福一直站在自己这边,今日他一天不在王府,不知阿福受了什么委屈。   阿福手脚伶俐地点起灯,一边动作,一边还念叨着:“大人天黑了,怎么不点灯呢,都没有人给大人点灯了。”   这小奴才,向来喜欢以兄长的口吻唠叨这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主子。   谢霖眼含笑意地看着阿福一连点了几支蜡烛,整个内室照的明晃晃,看着他忙完了,又回到自己身边,才慢慢问道:“今日究竟是什么情况?”   阿福一听,心里的委屈总算有地方发泄了,一股脑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   原来早上谢霖晕倒,醒转后又非要出门上朝,阿福心里担心他,在门口望了一会,正好撞见出门的宋梓明。宋梓明虽然还有伤,精神头倒是很好,点兵点将一样安排了一堆事,其中听说阿福之前因为烧炭起过争执,竟然大肆夸奖了一番,接着就将他派去采办了。阿福是在谢霖生病时候临时调来照顾他的,虽然后来一直没走,但也没有清楚的调令,说明他阿福就是谢霖的贴身侍者,所以只能任由宋梓明差遣。   谢霖大概明白了。   这王府管事权一般由正妻掌握,谢霖刚入府的时候也有人提过此事,只是他不受待见,难以服众,翰林院又事务繁忙,所以一直都是由王府的老管事负责。   这样大的权力,自然不能轻轻巧巧放给别人,一定是提前计划的。   或许……谢霖歪着头想,或许,在城郊那处小院里,纪渊已经和宋梓明计划过他们的未来,可能就是在今冬,两人像今日一样一人抚琴一人听,闲聊院子里那块小地要种些什么种子,种子有种子的未来,聊也就聊起了他二人的未来,像所有情侣一样,幻想以后成家的日子。计划了那么久,如今阴差阳错终于将人带入府了,自然也顺理成章实现了。   至于他谢霖,就是那二人甜蜜未来中,最肮脏且不应存在的部分。   不过反正他也没有什么未来,他马上就要死了。   胸口忽然泛起一阵恶心,谢霖扑着旁边的痰盂干呕起来。   即使是不爱了,这样的猜想依然让他觉得恶心。   可他像是有自虐倾向一样,依然控制不住地猜想那二人生活的样子,装出的淡然在此一刻全破碎了。   阿福不知谢霖怎么忽然呕吐,只是谢霖虚弱的身体让他揪心不已,一边顺着谢霖的脊背,一边手忙脚乱给他倒水,动作间还不忘了表忠心。   “阿福是一定不会离开大人的!”   可能是这样热切的话语让谢霖舒服了些,谢霖看着阿福,眼前人的真诚让他不愿再忍下去,他顺了顺喉中的苦涩,哑着嗓子对阿福说道:   “你出去告诉那些人,我让他们滚。”   【作者有话说】   【本文于2月3日入v,60字大章节放送!】   今日来的早了些~(谢小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哼哼)   关于预收,大家都一致地选择了【破镜重圆】   那就它啦!晚点会开链接! 第35章 团圆席   次日一早,谢霖是和纪渊一起去的正宫。   这是纪渊第一次上朝的日子,如今皇子有了议政权,他谢霖也名正言顺地退居次位。   虽然他们二人的婚姻名存实亡,可只要他谢霖一天呆在平王府,一天就与纪渊绑定。   马车里软垫绒毯,烧着炭盆,好不暖和,一张小案上还插着两三枝腊梅,带着自然的香味。   纪渊一直闭目养神,谢霖也在旁边沉默不语。   两人没什么话要说,只是在快到的时候,纪渊忽然开口:“往日你都是步行参朝吗?”   谢霖将目光从那盆腊梅上挪开,看向纪渊:“是的。”   “天太冷了。”   “是的。”   “怎么不用府里的马车?”   听见纪渊的问话,谢霖笑着重新将目光挪回花瓶。   天寒地冻,若是步行又要早起。   他为什么不用,难道是为了在这冰天雪地里锻炼吗?   纪渊听他不回答,继续说道:“府里那辆蓝盖马车,你拿去用吧。”   蓝盖马车,谢霖知道了,是宋梓明住进来了,终于轮到他了。   这事想想就有趣,谢霖低头讪笑,没头没尾地问道:“那车没被烧坏吗?”   “什么?”   “没什么,多谢殿下,霖步行就好。”谢霖笑着说,见他不领情,纪渊也不再说话,好在正宫很快就到了,纪渊理了理衣襟,弯腰下车去。   他终于正当地来到了正宫门口,成为了参政皇子。   天朗气清,纪渊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三皇走了,如今京城只剩下他一个皇子,往后便是一片坦途。   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他不会放松警惕。   他总要在这吃人的京城里,争取到自己的位置。   众臣都在正宫门前候着上朝,见到纪渊来了,平日相熟的大臣围了上来,不熟的臣子也凑上前来恭维,纪渊早就做好功课,游刃有余,应对自如。   只是在谈笑间,纪渊侧头回首,看到谢霖一个人立在角落,身姿挺拔如松,正在闭目养神。   纪渊的成功并没有给谢霖带来什么好处,大家都知道王爷讨厌侧妃,怕马屁拍到马腿上,可如果平王某一日像安王一样倒下,平王侧妃也不会因婚姻不睦而逃脱责难。   侧妃这个位置,吃力不讨好,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   看见纪渊在看谢霖,有人在旁边小声说道:“谢大人是孤傲的,不愿与我们多交流。”   “他总是那样站着吗?”纪渊问道。   “从前左太傅在的时候,会聊上两句。”   “左太傅走了,他就一直那样站着了,不过一会,他学生也该来了。”   纪渊点点头,目光并没有从谢霖身上收回,许是察觉到什么,谢霖睁开眼睛,正好对上纪渊。   他十分礼貌地点了点头,仿佛两人不是从同一架马车上下来,而是向来不认识一样。   纪渊收回目光。   马上就过年了。   他决定自己赌气就堵到年前,若是谢霖还不来和他服软,自己去找他聊聊也是一样的。   日子都处了这么久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谢霖没回王府过年。   今朝翰林院几乎没人,谢霖一个人坐在堂间,盯着桌上的茶水发呆。   他竟然就这样把年过了。   日子快得都有些混沌,纪渊开始参朝,治理瘟疫,上手没两天便到了小年。小年一过,日子就飞走了,只是谢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连除夕那天的宫廷夜宴他都抱病没去。   因为他几乎就没回家。   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个陌生人,自己院子里也乌泱泱的,虽说他遣散了大半仆人,留了阿福在身边,可是看着还在自己院子里扫地的那两个人,只要想到他们可能是宋梓明派来的,心里就烦躁,再加上时不时还会见到纪渊那副嘴脸,谢霖更是不想回家。   那哪里是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算。   于是他年假期间也呆在翰林院,事情不多,他就盯着一盏茶一坐坐一个下午。   倒是连累了李屹,虽说谢霖放他回家,可小孩还是放心不下,总要跑回来看他。   “先生,您和我回家去吧。”李屹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把药放在谢霖面前。   不知李映用了什么药材,熬出来的药水味道都是酸苦的,一股呕吐物的感觉,谢霖总不乐意喝,李屹就变着法子地给他带些甜的东西,在自己学生面前总要有点担当的,谢霖只好回回都捏着鼻子一口气咽下去。   “你说什么?”谢霖瞟了一眼李屹,发愁地盯着面前黑乎乎的一碗。   “您和我回家去,我爹今天烧了一桌菜,就等您去品鉴品鉴呢!”李屹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小袋果脯。   谢霖喝药正喝到关键,仰着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喝,顾不上回话,只能伸手摆摆表示拒绝。   李屹看他喝药难受,皱着一张脸劝:“您慢点喝啊!”   “哈!”谢霖把碗撂下,说道,“长痛不如短痛。”   李屹收过药碗,又请求了一次,谢霖知道这是家里人催得紧了,想让李屹回去过年,这两天他守着自己,年夜饭都草草了事,今天说是把自己带回去,其实是想让李屹回去好好过个年。   但他去又是什么道理呢?   谢霖不想再给旁人添麻烦,含了一块果脯,起身拍了拍李屹的肩膀:“你回去吧。”   “先生!”   “我也回家。”谢霖取过旁边的大氅,厚重的毛绒压在身上,显得谢霖瘦了些。   李屹何尝不知谢霖回去就是受委屈,焦急地拦住要走的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谢霖打断。   “回家吧,过年都是要回家的,我也该回去看看。”   说话的人很温和,李屹觉得自从谢霖知道自己生病之后,整个人都柔软许多,像是对很多事放了手,但性子依然很倔。   就像现在,他定了的事情,肯定就不会变了。   谢霖反过来安慰他:“明天我们再见,好吗?”   话都这样说了,李屹终究还是挨不过谢霖,目送着人远去。   谢霖并没有回家,或者说,他并没有立马回王府,而是在街上逛了许久。   初三的长街依然冷清,没有几家店铺开门,前些日子下了点雪,现在都脏兮兮地堆在路边。   谢霖寻了一个椅子,就那么坐了下来。   天寒地冻,又是下午,连走亲访友的人都少,零碎路过几个肩挑贩子,看谢霖一个人坐在路边,模样富贵但形容凄惨,也不上来叫卖,只是又钻进巷子里了。   谢霖就这样坐着,他也不是简单地坐在路边,在他对面,便是谢府。   自从他逃离谢府后,几乎没再回去,父亲一开始还常去敬王府寻他,后来有一次被纪渊放了狠话,怯懦的谢父也再不敢找上门去了。   最后一次见面,好像就是自己刚成亲那会。   后来谢父听说自己混得不好,又生了一场大病,可能想明白了什么,也再没管过他。   就连自己现在坐在家门口,也没人会来管他。   谢霖坐在门外,幻想门内众人其乐融融的样子。   自己是快死了,临死之前,还是想见见他们的。   这可能是他最后的希望,他这一生全扑在纪渊身上,耗了多少年月也换不来一丝真情,唯一相熟的就是那几个人,不论好坏,他总想在自己临走前与他们告别。   只是今日并不是个好时机。   他没必要去打扰人家的团圆。   走街串巷的贩子又出来了,看着谢霖还坐在那里,一张小脸像落了霜一样惨白,担心是个傻子冻死在路边,终于还是上前多管闲事一句:“官爷,您不回家吗?”   谢霖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打着哆嗦点了点头,贩子看他不说话,摇了摇头又进了下一条巷子。该回去了。   谢霖撑着起身,却因为腿脚冻得发麻,软倒在地,膝盖磕在石阶一角,大脑短暂嗡鸣之后,便是钻心的疼痛。   地上全是泥,谢霖心疼地搂了搂衣服,回去又要麻烦阿福了。   等费劲地爬起来,谢霖扶着树咳得撕心裂肺,等顺下这口气,膝盖也稍微缓过来些,他才慢慢往王府走。   可能是谢府勾起了他的奢念,谢霖想着,过年,还是回去好好和纪渊吃一顿饭吧。   三九的寒风吹的更急了些,从谢府到王府要半个时辰的路程,谢霖走着有些头脑发蒙,身体也酸痛起来,肺部随着他的呼吸撕扯,冷风像刀子一样隔开他的喉管。   换在以前,谢霖只当作是吹了风,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烧起来了,这样脆弱的身体,稍微碰一碰就不得了。   他也没当回事,依然顶着风向前走。   半个时辰的路程被他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一直走到王府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戏声,他不由一怔——大年初三,怎么摆台唱戏呢?   一直到进了府里,众人喜气洋洋的进进出出,谢霖更是震惊,这年初三过的比大年还热闹了。   他向来不管府里的事情,心里虽然疑惑,但也只想着回房算了,还没走两步,却被一个小厮上来拦住。   “大人,王爷吩咐若是您回来了,请您去正殿去。”   谢霖已经头昏得看不清眼前的人,可是听见纪渊有事,依然强撑着直了直腰,问道:“什么事?”   “今日宫里嬷嬷出宫团圆,正在大殿办席呢。”   这下谢霖想起来了,皇后走得早,纪渊一直由吴嬷嬷养大,算是当半个亲生母亲对待的,后来纪渊出宫立府,年初三宫人出宫都会相聚。   纪渊这样看重此事,自己总要出席,更何况纪渊还专门吩咐了。   谢霖揉了揉额角,忍着头痛,抬腿往正殿走去。   未进门便是欢声笑语,来去的丫鬟奴才都打扮了新衣服,隐约还能听见夸赞“宋公子”的谈论。   谢霖只懂政事,却从来不学驭奴之道,府里琐事从来不上心,倒是这宋梓明处理的得心应手。   推门进去,台上的戏目不断,一出《三娘教子》的老折子,咿咿呀呀叫的人头疼,谢霖扫眼看了一圈,乌木圆桌坐着三人,当中是红光满面的吴嬷嬷,左侧纪渊右侧宋梓明,几人正吃着开胃小菜,根本就没有他的位置。乌烟瘴气。   谢霖忍着胸口的抽痛,立在门口,坐在下首的纪渊冷冷扫了他一眼,冷哼道:   “你来的倒早。”   谢霖僵立原地,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席上诸人压根就没有给他留位子的准备,一对鸳鸯扮着孝子围着老人,宋梓明大概刚说了什么俏皮话,哄老人开心,三人都笑呵呵的,只是在自己进来之后,场面便冷了下来。   “需要我来吗?”谢霖看着纪渊,鬼使神差地说出这样一句。   “你自称抱病,缺席除夕夜宴,今日缺席又是因为什么?”纪渊没有理会谢霖的反问。   “霖身体不适。”   “你又哪里身体不适!”纪渊大怒发作,他已经很久没在王府见到谢霖了,自从那天摔了他的本子,这人好像就搬到翰林院住去了,他是不乐意去管谢霖的,只是想到这事便会生气。   除夕他都做好准备要和谢霖好好聊聊,却收到这人抱病不去的消息,那天晚上他大发善心地拐到侧房去,却发现除了谢霖不在,阿福也不知道哪去了,整个侧房像是死掉了一样黑压压的。   如今再见,看着消瘦不少,纪渊心里又急又气,这人在堵着什么气,自己平时不回家也就算了,生病了也呆在外面,哪里能过好日子!   可纪渊心里急归急,即使知道谢霖就在翰林院,他也没想着主动去找人。   总不能死在外面。   自己快要死了,这人还问自己生什么病。   谢霖觉得有些好笑,硬邦邦地怼了回去:“不劳殿下费心。”   两个人都堵着一口气,场面一时尴尬起来,一旁的宋梓明或许想要缓和一下氛围,起身说道:“大人先来坐吧。”   谢霖斜了一眼过去:“我坐在哪?”   站在座位上的宋梓明立马笑着招呼旁边的仆人:“快,给谢大人看座。”   仆人都手脚伶俐地动起来了,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就怕被战火波及。众人将位子安排在了纪渊身边,又新放了一副碗筷,做完便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可谢霖依旧站在原地。   他心里来来回回想了很多。   其实在回王府之前,谢霖就想过会有这样的场面发生,若是像往常那样看纪渊他们琴瑟和鸣,自己倒无所谓了,只是今日这样正式的场合,他骨子里那点骄傲又落不下去。   虽然是想和纪渊好好吃一顿饭,但总不能是这样的饭。   谢霖想着,又挺了挺腰背,冷然问道:“霖不知今日这饭,吃的是什么饭?”   “你什么意思?”纪渊问道。   “今日若是王府体恤下人,无论是谁都能上桌,那不该只给霖看座,”说着他看向周围立着的仆人们,“大家都操劳一年,也该好好吃一顿。”   旁边的仆人们更缩了缩,装作看不见我的样子。   “但今日若是家宴,那霖不与外人同桌。”   他说的外人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场众人脸色都阴沉下来,就连一直笑脸相迎的宋梓明也收起笑容,唯一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反倒是纪渊。   谢霖还能生气,看来那病也不是很严重。   可他依然犟嘴道:“宋公子是本王的客人,自然可以来本王的宴席,倒是你,连日的不归家,连过年也呆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谢霖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吴嬷嬷打断了。   常在宫里的老人开了口,慢悠悠地说:“谢大人先请坐吧。”   适才嬷嬷一直沉默不语,现在却忽然开口,谢霖看着她有些浑浊了的眼睛,终于也明白,这样一个在宫里呆久了的老人,本因洞悉局面的老人,好不容易离开宫廷,自然不愿意再看这种争斗。   一人孤身久了,自然想体会一下天伦之乐。   宋梓明贴心地陪侍在她身边,自然比他谢霖更像个合格的小辈。   谢霖咽下喉中的腥甜,看着最边缘那个空着的位子,知道自己一旦走过去坐下,今日这一局便是他输了。   之前他在私底下一退再退,如今众人面前,也要撑不住了,看着眼前的锦绣荣光,谢霖只觉得疲惫。   当年他嫁进王府,为的是清楚纪渊身边的异心人。   心里虽然秉持着这个理由,可谢霖知道自己怀有私心,想着多陪陪纪渊,日久天长总能让他心软,回到以前的日子。   可这份私心在时光的磋磨中消磨了,就连那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他现在也无力承受。   现在反倒是宋梓明立在纪渊身边,他谢霖在那二人的对立面。   这家宴,是纪渊的家宴,王府也是纪渊的王府。   他谢霖一人之力微薄,没有同心同德,怎么能继抵抗。   看着这令他无力的场面,谢霖第一次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大不如常日,已经是夕阳之躯,头昏眼花的症状愈发明显,刚刚喝下去的酸药汁更是在胃里翻涌。   谢霖终于沉默地走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台上大戏仍在继续,三娘教子,中第凯旋。   旁边宴席也十分热闹,宋梓明时不时三两句调皮话,引得众人开心。   纪渊一耳朵听着旁边人交谈,另一半心思全放在了身边的谢霖身上。   刚刚嬷嬷发话,谢霖没再坚持地坐了过来,刚一靠近,纪渊便闻到了谢霖身上淡淡的苦气。   这人总是泡在药罐子里,身上带有药味也是正常,但纪渊只觉得有些奇怪——往日没有这样明显的味道,也没有这样酸,竟然连饭香都遮盖不住。   他皱皱鼻子,小心地瞥眼看谢霖,离得近了,看的也更清楚些。   往日因为不晒太阳而形成的白皙皮肤,现在看来隐隐泛着灰色,一只薄唇也毫无血色,神态倒是无异,只是因为脸颊肉少,能清楚地看见那人咬紧牙关的样子,像是在忍耐些什么。   今日席面菜品按照常规是宫廷九肴,多的是鱼肉猪肘,不过府里大厨做的肥而不腻,也算是适宜入口,就连年纪较大的嬷嬷都对饭菜赞不绝口,可谢霖从头到尾都没动几筷子,捡着菜叶子吃了两口,便一直在喝茶。   谢霖在用茶水压自己的反胃。   药物刺激他食管逆流,只闻着荤腥就想吐,更不要说刚刚回来受了风,现在头脑昏沉,被台上的戏子一吵嚷,整个人都要倒过去了,现在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全凭一口气——他可不能倒下,那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不过这王府里也没什么亲者,唯一一个阿福被他放假回家过年了。   那更不能倒下了。   谢霖想着,又抿了一口茶水。   索性无人注意,谢霖用肘撑着椅背,闷声咳了两声,正想稍微合眼休息一会,却忽然听见宋梓明说话:“谢大人,我敬您一杯。”   谢霖只好强撑起精神,看向宋梓明。   宋梓明绕到他这边来,俊朗的脸上溢满笑容,看着无比真切。   “那日您说王府见,我们果然在同一桌席面上,我敬您一杯。”   尽管大脑像含了块铁一样沉,可谢霖还是想起来了,当日自己去城郊小院见到宋梓明时,自己说他不配与自己平起平坐,还说若是纪渊真的爱他,自会接他入府。   当时他信誓旦旦,却不懂宋梓明为何眼含悲悯,如今却明白了。   那是对他这愚蠢的一腔心愿最后的同情。   纪渊爱谁他不知道,反正不会爱自己。   敬酒的人还立在那里,谢霖晕乎乎地提起桌上的酒杯,他也确实想喝酒了,喝醉总好受一些。   斟满了酒,正要举杯,一只手却伸了过来,摁下谢霖抬起的手。   纪渊在谢霖左侧,此时凑过来,压着声音问:“你是不是刚喝了药?别喝酒了。”   谢霖反应过来是自己身上的药味冲到纪渊,往右边躲了躲,皱眉道:“抱歉,冲撞殿下了。”   说罢,他还想抬手敬酒,却又被纪渊压下。   谢霖不由火气直冒。   这些日子自己独自在外的时候他不管,刚刚自己无座受辱的时候他不管,现在喝一口酒倒要他管了!   许是病中人分外敏感些,谢霖猛地站起来,夺过酒杯一饮而下,接着就要推开人离去。   这屋里的空气腌臜难闻,他实在受不了了。   纪渊来不及阻拦,就看着谢霖推开宋梓明,没走两步便扶着墙壁开始咳嗽,撕扯的嗓子听着都令人害怕,纪渊终于有些信了谢霖“抱病”的说法,担忧地跟上前去。   却看见从那人嘴角溢出一层一层粉色的血沫。   【作者有话说】   纪狗:可以惹老婆生气,但不能把老婆气死,嘿嘿嘿(愚蠢憨笑)   谢霖:不用气也快死了谢谢您。 第36章 污渍   纪渊没见过粉色的血,一时竟有些愣神,等他要扑上去扶住谢霖时,却被那人向后一推。   瘦削的青衣人连连后退,用手帕捂着自己的嘴。   纪渊还想上前,却听见谢霖厉声道:“别过来!”   声音嘶哑如厉鬼,伴着止不住的咳喘。   背靠戏台的人深深地闭了闭眼睛,将手帕收进怀里,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胸口的闷痛一直持续,连带着心脏搏动如擂鼓,每呼吸一口都如刀割,逞强咽下的酒液在胃里翻滚,火辣辣地痛,谢霖有些支撑不住,因高烧而迷蒙的大脑已经无法清晰分辨眼前的景象,他只知道不能让面前的人再靠近。   不能被发现,他不要任何怜悯。   背后戏台上的戏子依然在敬业的表演,如今谢霖这样被众人看着,只觉得自己比那些戏子丑角还要可笑。   谢霖知道自己会坏了气氛,却没想到闹得这样一团糟。离开这里。   谢霖心想,可他现在就是站立都困难,更不要说迈步。   一旁的纪渊依然想上前查看,却被谢霖尖锐的姿态逼得不敢前进,他没有见过一向从容的谢霖露出这样的表情,为何会恐惧自己靠近?明明上一次生病时,还是依赖的姿态,全由自己照顾。   这样想着,旁边却扑过来一个人影,纪渊看到谢霖一瞬间的惊惧,瑟缩着后退,却又在看清来人时全身放松下来。   “大人!”   阿福一进门就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都凉了半截。他离开王府前拜托了一个相熟的老乡,如果谢霖回来一定要告诉他,虽然春假谢霖一直给他放到十五,但阿福实在不放心谢霖自己一个人留在王府。   “阿福,”谢霖认清扶他的人,终于放松地将全身重量靠在他身上,少年的肩膀拖住这具轻飘飘的身体,听得气喘的声音在耳边祈祷:“带我走……”   撑着谢霖无力的身体,自己不过是离开两天,谢霖竟又憔悴了些许,更不要说触手的温度烫得吓人,阿福恶狠狠地扫了一遍席间众人,包括他最大的主人纪渊,接着轻轻扶着谢霖,慢步离开正殿。   纪渊是想跟上去的,可吴嬷嬷还留在这里,他只能自己反应了一下,退回席间。   他被谢霖刚刚的姿态惊到了,这个向来包容他顺从他的人,居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种不适的感觉又出现了,就像是攥了一把细沙在指尖,明明已经捏的很紧,却控制不住它的流失,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掌心已经空了。   纪渊想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更令他忧虑的是刚刚谢霖喷出的粉色血沫,而对方熟练地掏出手帕清理以及抗拒他触碰的动作更添疑窦。   席面在宋梓明的交际之下又回到了平和的状态,纪渊一边陪着,一边发呆。   曾经他想等到谢霖服软,久等无果后他想等到除夕,除夕缺席后他又想等到年后,想等来日方长,晾谢霖冷静冷静也好,毕竟他做了那样大的错事。   但今日一遭,纪渊忽然不想等了,或者说他对等待这件事生了恐惧之心。   他怕瘦得几乎透明的谢霖,哪天真的就消失不见了。   席面周转,好一出《三娘教子》终于唱完了。   纪渊送了吴嬷嬷回宫,一回府便去了谢霖院子。   院子里的人比往常多一些,但依然死气沉沉的,下人们都躲懒在一旁休息,残雪落叶一片。   久无人归,院子里的雪也只有几串脚印,大多都干干净净。   纪渊踩在上面,听雪嘎吱的声音。   临到了了,他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面前的木门忽然开了,阿福走了出来。   小奴硬气的很,见到纪渊也没有行礼,反倒横了他一眼,端着水盆到檐下洗着什么。   纪渊多看了一眼,发现他在洗谢霖的手帕。   看了一会,又想了想,男人提步过去。   刚走到阿福身边,坐在木凳上的小奴便起身,错过纪渊,抬手将手帕晾到绳上,又进屋取了两件衣服出来继续揉搓,用力之大像是在泄愤。   纪渊知道他看自己不顺眼,也没多计较,而是走到晾衣绳前,上面挂着两块枕巾,还有一只刚放上去的手帕。   帕子是淡青色的,绣了两面竹叶,大概是用了很久,布料都有些变形。   除了变形,还有一些残留的污渍,一块一块。   纪渊立在帕子前看了很久,又被旁边的枕巾吸引过去了。   乳白色的两块枕巾,已经干了,上面也有褐色的污渍。   纪渊知道自己应该尽快进去,和谢霖说两句话,不管说什么,开口了总能说明白一些。   但他就是无端被这两块破布吸引,回避进门后的风波。   阿福又洗完了一件衣服,走到纪渊身边甩了甩,扬手搭起。   就在他整理吊绳上的褶皱时,旁边站了很久的纪渊忽然说话。   男人盯着那两块老污垢,说道;“你没洗干净。”   阿福没有立即回话,依然细致地将衣服整理平展,又绕到旁边,把绳上干好的枕巾取下来,转身离开时,好似不在意地回复道:“都是血迹,不好洗干净的。”   阿福在村里长大,从小到大给全家人洗衣服,父亲杀猪,时常衣上带血,他对洗清血迹十分拿手——及时清洗要用冷水,搓些皂角浸泡之后再细细地揉。   但血迹若是留存久了,便怎样也洗不干净了。   一开始谢霖大抵是瞒着他,自己弄脏了偷着随便搓搓,后来某天早上他提前去探望谢霖,看见那人正把染了血的枕巾往床下藏,正好被抓了个正着。   原来谢霖患病之后便时常胸痛,咳血更是频繁,若是醒着便用帕子捂着,但有时会从梦中咳醒,躺床上又无力起来,就只能用枕巾先随意擦擦,免得弄脏床褥,待力气恢复之后藏到床下,晚间从翰林院回来之后再偷偷洗干净。   阿福不知道谢霖生了什么病,只知道这一定很严重,村里若是有人生这样的怪病,肯定活不了了,但他相信谢霖福大命大,抱着最后的希望更加关心谢霖,除了见到谢霖越来越严重的病症和令人揪心的痛苦,丝毫不见病情好转。   这王府是个吃人的王府,阿福这才明白,这王府会陨落谢霖这样花儿一样俊朗的人。   阿福也不再热爱王府这份活计,他还留着是为了谢霖,照顾这个本该被捧在手掌心的人儿,若是谢霖哪天离开王府,他一定也不回头。   所以阿福看着在晾衣绳前发愣的纪渊,心里只觉得愤恨可笑。血迹?   纪渊想到了那粉红色的血沫——谢霖是用这块青色的手帕擦拭的——那上面重重叠叠洗不干净的深色污渍是血迹?   枕巾上的呢?手帕用来擦嘴,那枕巾上的血又是哪来的。   谢霖难道受伤了?又完全看不出来。   一句简单的陈述带来的信息量让纪渊心跳加速,他不敢想象这些难以辨认的血迹是哪里来的,怎样来的,只要一想他便心慌,那种无法控制事情走向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手中流沙加倍离开,风声都紧迫起来。   纪渊终于克制不住,打开了谢霖房间的木门。   【作者有话说】   阿福:这破公司压榨我的小组长,我要跟我的组长一起跳槽!   大老板纪渊:可是你春假能休到十五…… 第37章 对话   屋内光线昏暗,纪渊一进门,便被里面浓重的药气打了个咳嗽。   一转头,正看到谢霖单穿一件白色里衣,坐在床边,床头小几上放了一只空碗。谢霖看到纪渊愣愣地站在门口,垂眼起身行礼。   这下纪渊看清楚了,没了外袍大氅的遮挡,谢霖浑身瘦的像一株扶风的柳,身上几乎一点肉都没有,动作之间摇摇晃晃,一点不似从前稳健的模样。   纪渊踌躇着上前,身体却被人从后面狠狠撞了一下,阿福端了个痰盂快步上前,不管不顾地撞着纪渊的肩膀过去。   “别挡道。”阿福小声骂道,机灵地将盆子放在谢霖面前,又摩梭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原来纪渊没有注意到,谢霖从刚刚摇摇晃晃坐下后便一直用拳头顶着自己的胃,好像在忍着什么一样。阿福挡在谢霖面前,纪渊看不到情况,只好绕过去问道:“怎么会吐?”   谢霖还在一阵一阵地反胃,阿福没好气地回答道:“不是敬了一杯酒吗?大人这样的身子还要给旁的敬酒,可真……”   止住呕吐的人伸手阻止阿福继续说下去,小奴也不再理会纪渊,端了旁边的水给谢霖漱口,又递上一条新的手帕。   “是药刺激。”谢霖擦了嘴,气虚地解释,虽说喝了酒确实胃里翻滚,但刚刚酸苦的药也确实令人作呕。   阿福将痰盂收拾好,又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转身离去。   “这药……”纪渊心里有千万疑问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坐在床边的谢霖淡淡一笑:“只是治疗咳疾的药物罢了。”   “那是什么药?”   “只是治疗风寒的普通药材。”   “真是风寒?”   “是的。”   “那怎么会咳血?”   纪渊显然不信,可谢霖却没有想要多说的样子,甚至在这一来一回的问答中表现出些许不耐,一再重复:“是这两日感染风寒,咳疾加重了。”   “不行,”纪渊看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觉得心焦,“要请孙太医来瞧瞧。”   纪渊想起来了,上次谢霖醉酒生病时,孙太医就有嘱咐说谢霖或许会有肺部的疾病,需要等人清醒后再细说。只是谢霖醒后便是疫疾之事,一直拖着便忘记了。   谢霖依然没有什么反应,抬眼看向纪渊,貌似真诚地说:“那就多谢殿下。”说着还点了点头,以示礼节。   两人又不再说话,纪渊沉默地盯着谢霖,近乎贪婪地想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咳血、呕吐、无力,种种症状在谢霖身上仿佛没有留下什么印迹,只是让本就瘦削的人更弱不禁风。   半晌,纪渊忽然问道:“疼吗?”   会咳血,又常呕吐,这一定很疼吧。   谢霖几乎要被他天真的问题逗笑了,问他疼不疼。   他已经很久没有将疼痛放在心上了。   甚至于,现在的他还有些嗜痛,这样的感觉可以时刻提醒他——他还活着,但他马上要死了。   “之前会痛,现在已经好多了。”谢霖想了想,挑了一个会让纪渊不那么难受的回答,又补充一句,“现在一点也不痛。”   看着纪渊的神色由焦急担心变为失望难过,谢霖心里生出一种怅然的快意。   “你不要这样说话。”纪渊请求。   纵然是傻子也该看出来了,什么样的风寒回让人咳血,那样严重的咳血又怎么不会痛,谢霖一直不说实话,用消极的方式抵抗他的问题,如果谢霖一直这样和他说话,那他想说什么都说不出口。   即使他在进门之前,下了很大的决心。   谢霖不再看他,垂下眼睛:“殿下想听什么。”   纪渊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躁动的心情——他因为担忧谢霖,呼吸都快了些。   “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你生的是什么病?”   “殿下叫孙太医来瞧不就知道了。”   纪渊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就凭谢霖现在的答复方式,扁鹊再世也诊不出病来。   “我要你自己告诉我。”纪渊语气强硬了些。   谢霖没有立马回答,像是有些冷地往床里缩了缩,想明白什么,才抬头对纪渊说道:“那霖也想问殿下一个问题,殿下对宋公子,究竟是什么心意?”   纪渊被他这一问打的猝不及防,只好支支吾吾回答道:“只是朋友做客。”   “那霖也只是风寒。”   局面一时陷入僵局,谢霖说完这句话后,像是不想再聊一样躺了下来,背过身去。   立在床头的人看不见他的脸,终于抵抗不住,说道:“仲晦命苦,本王也只是,好心救助罢了。”   面朝墙壁的人闷闷地说:“霖咳疾难愈,当心病气过给殿下,请殿下回吧。”   “谢养之!”   纪渊终于气不过,抬高声音喝到。他只是站在这里和谢霖简单说两句话,整个人几乎疲惫的要散架一样,两人的交流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不顺畅,驴头不对马嘴。   躺着的谢霖也不再退让:“殿下请回吧!”   纪渊又叫了两声,想让谢霖好歹转过身来,可回避的人倔脾气又犯了,怎样也问不出来,怎样也不转过身。   屋里门窗紧闭,炭火将药酸味蒸腾进纪渊的脑子里,男人向前大迈一步,伸手抓着谢霖的肩膀,便要将那人从床角落里捞出来。谢霖也用力抵抗,可终究敌不过身体健壮的纪渊。   被迫回身的谢霖紧闭双眼,不去看近在咫尺的纪渊,他们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的互动,只是时过境迁。   看谢霖双眉紧皱,咬紧牙关的愤恨样子,纪渊恍然说道:“你还在恨,我将你认作纵火凶手。”   谢霖抖着嘴唇,往事的屈辱又涌上心头:“王爷不是一直这样认为么。”   如今局势,纪渊是势必要将一切刨个干净,将那些谢霖好不容易放置一旁,不再追究的过往全拿出来再说一遍。   可那些来不及说明白的事情如今又怎么能理清楚,他恨得不只是纪渊的误会,还恨纪渊将左闻丘之死全怪在他头上,恨纪渊在宋梓明和自己之间选择了相信外人,恨纪渊将旁人领回府中,又全然无谓地任由他作威作福。   值得谢霖去恨的事情太多了,但他都已经不再追究,事情发生时他就没有想去给自己争个公道,更不要说现在,好不容易习惯了的现在,再去回头重说,只凭着记忆他又怎么能说清楚?   说清楚当时当下听到爱人质问和怀疑是的心灰如死?说清楚自己独身一人昏倒在地后的无助?说清楚那些他也记不清楚,只是想起来便心口疼痛呼吸困难的细节?   如今纪渊摁着他要将往日清算,可谢霖已经无力再思考,再将那些自己独自承担的事情一一讲来,因为情绪激动而引发的心悸和胸痛又复发了,可他不想在纪渊面前表现一点脆弱,于是只好闭着眼,将自己的悲愤全藏起来。   “殿下信了宋公子的说法,认为是我纵火,那便是吧。”谢霖松懈了和纪渊对抗的力量。   “可你派人跟踪我,并与他私下见过面,这你并未和我说。”   “殿下已经信了宋公子,就别再来问我了……”   谢霖的话语间透露出些许哀求,他依然揪着一个信任不放,如果此时的纪渊说一句他信谢霖,或许谢霖会多少好受些,然后再缓缓,慢慢将一些事情说出来。   可纪渊并没有,他说道:“我没有信过宋梓明。”   确实,纪渊作为皇子,生存到现在,又凭一己之力查到太医院,现在成为议政王,不会轻而易举相信一个突然出现的可怜人,可他还跟了后半句。   “我也不信你。”   【作者有话说】   门口偷听的阿福:听你俩说话,可真累啊… 第38章 决离   关于纪渊的信任,是谢霖一直纠结的问题。   早在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这个答案,这个令他恐惧的答案生长于他胸口的血肉,谢霖始终逃避似地忽视它在腔体中随咳喘震颤出的回响。   但今时今日,终于被眼前人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说了出来。   只是一瞬间,天地都变了面目,如同日落的太阳虽然脚步缓慢,但依然走向消无,一点点沉下水面,在最后一丝圆弧落下时,天地便黑了。   纪渊坐到一旁,看着谢霖木僵地转过身来,却一言不发。   谢霖沉默了很久——即使他在梦中预演过无数次,前几次恐愕惊醒,后几次泪流满面,但梦往往在纪渊说出“不信”那两个字之后便戛然而止,没有机会给他排练后面的反应——但此时他心中并不像梦中醒来后那样胸痛,只是一片茫然。   一向运筹帷幄的谢养之,也有了无措的时候。   窗外忽然响起鞭炮声,距离很远,带着空间的广阔,远方人家的炮声本该不惹人在意地成为新年的底色,但因为两人之间的沉默,居然异常明显。   谢霖找到了话头,不合时宜地轻笑一声,说道:“怎么这个时候放炮呢。”   正是晚膳刚过,天色却没有完全暗下来,此时放炮并不十分好看,可能是某家孩童实在忍不住,饭后便跑出来玩了。   纪渊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两人刚刚还是一副针锋相对的样子,谢霖怎么忽然提起那一响微不足道的炮声。   “我有去调查过宋梓明,”纪渊继续道,谢霖既然不说话,那就由他来继续,“什么都没有,我查到的和他告我的几乎一模一样,我不信他,是因为这一切都太巧了,包括近期发生的所有事。”   纪渊正视着谢霖的眼睛,他相信谢霖可以理解自己在说什么——他不信宋梓明,因为一切都太过巧合,包括那场火灾,就在左闻丘死的那天发生,左闻丘死后朝堂变换,他和谢霖分崩离析,宋梓明也适时住进王府。   如果说一开始的出手相助有自己的同情和私心,那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他纪渊只是想知道宋梓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他偏爱,他纵容。   谢霖是顶顶聪明的人,自己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他不会不知道背后的关窍,更何况纪渊也不信谢霖没有调查过宋梓明——甚至他应该是最早发生怀疑的那位。   可纪渊并没有从谢霖的眼睛中看到了然,淡棕的眼眸像是蒙了一团灰色的雾,双眼无神,连眉尾都没有因为自己的解释稍微提起一下。   谢霖动了动嘴,声音干巴巴地说道:“那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他并不是没有听明白纪渊这一番话,只是诸多信息在他有些迟钝的大脑里转一圈之后,谢霖只抓住其中一点。   纪渊被问住了,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说清楚的,从纪含开始,到游筠,左闻丘,宋梓明,谢霖总有事情瞒着自己。   曾经他也认为谢霖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见不得他垂眸落目便掌握全局的样子,但如今谢霖好像不似从前聪颖,身体也羸弱许多,太傅一事确实让他痛恨谢霖,但冷静下来却又觉得诸多蹊跷,实在狠不下心来。   可若要他再信谢霖,他又实在害怕此类事件再发生。   天色完全黑下来,窗外的鞭炮也再度声响,天空升起烟火,谢霖看不到,但听着“咻”一声窜起,又“啪”地绽放,脸色苍白的人脑海中浮现起完整的烟花模样。   炮竹被点燃,引线吱吱响,人群散开,一颗炮竹很快就会爆炸,短暂光影过后,成为一地碎屑——自此,炮竹不再是被孩童期待的炮竹,也不会再生出灿烂的花火,只是任由冬风摆布的纸屑。   一瞬间,它便结束了。   谢霖在忽明忽暗的黑暗中,也是这样想的。   引线要点燃了,吱吱作响两声,炮竹变成垃圾,他和纪渊也要全然改变了。   从前他全随着纪渊,纪渊要什么他便给什么,结果沦落如今局面,总有一次,主动权要在他手里。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谢霖淡淡地说。   这道理谁都懂,从前是私底下的猜测,如今被摆在明面上,最后一层体面也被撕掉了,他谢霖也不能再赖在纪渊身边。   谢霖迎着纪渊的目光回去,眼神终于清明起来。   那双眼睛颜色很浅,只是因为时常垂着,长长密密的睫毛投下深色的阴影,如今仰头全露出来,便是清浅的本色。   大年初三,是晚了些,但不妨他将往日一一清算。   “殿下救霖出府,以兄弟相称,霖自知卑贱,为兄不义。”说的是他没有帮助纪含,招致纪渊怨恨。   “霖入弘文馆讲学,与殿下师徒相称,自知愚钝,为师不仁。”说的是他擅自请旨赐婚,引得连年凄苦。   “殿下与霖君夫两载,彼此夫夫相称,自知善妒,为妾不善。”说的是他怀抱私心祈望,终使己败两伤。   说到这一步,谢霖声音有些卡顿,从前的一退再退,他以为自己能够找到最后的归宿,终于也是做不到。   “君臣……霖任翰林院学士,本想以职权助殿下成大事,以君臣相称,自知无能,为臣不得君心。”   他还是将所有过错归在自己身上,一点重话不说,所有怨恨吞下。   “今日殿下不再信任臣,臣从此安守本分,不再逾距。”   终于说出这一句,谢霖悄悄呼出一口气,心里空落落的。   人在清算过往的时候,总会想知道自己有什么成果,但谢霖看着这一地的污糟,只能苦笑道:“如今殿下成为议政皇子,日后前路艰辛……”   窗外炮竹又响起。   谢霖目光颤颤,声音却异常坚定。   “愿殿下此去无忧,大事终成。”   这次放炮的人家近了些,谢霖可以透过窗看到外景的灿烂,像是纪渊成功的模样。   “你在说什么……”纪渊一时有些迷茫,指尖流沙飞快,他不知该如何挽回,只能病急乱投医地说道,“你我还有婚约……”   谢霖收回看烟火的目光,轻声说道:   “请休书一封。”   【作者有话说】   哈哈~你老婆不要你啦~~(争取下两章找个机会甜一下,补过一个情人节~~) 第39章 新房   谢霖在南街胡同里,寻了一间简单的茅屋。   休书他没有拿到,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纪渊像是被踩中了狗尾巴,跳起来和他恶狠狠地说:   “休书你别想,你给我好好活着。”   说完就逃走了。   谢霖没有多和他追究,只是自己默默寻找一处新的住处,总不能一直住在翰林院里。   屋子是游筠推荐给他的,那时谢霖只想着尽快搬出去,但又不愿意再找李屹帮忙。他虽然于政事精明,面对生活琐事却全是一塌糊涂,就在他差点被一个主人家骗走身上最后的余钱时,游筠出现了。   拎着一把扇子三言两语将谢霖的银两拿回来,又领着他去看别的小院。   游筠嘛,还是那个软磨硬泡的法子,谢霖不愿和他多交集,那人便不将钱还给他——那是谢霖攒下的全部私房钱了,只想着一次性置办一处院子,剩下没多长的人生也有个归宿。   被拿捏了命脉,谢霖只能跟着游筠去看了一间又一间的屋子,从溪旁小院到开湖廊亭,红砖绿瓦墨模样个顶个的精致,最重要的是全都物美价廉——非常廉,特别廉,廉得让谢霖这个不懂生活的家伙都觉得游筠长得比刚刚那个主人家更像个骗子。   他有怀疑过这些房产是游筠自己的,这个混迹江湖的挑事混子居然家财万贯,但游筠十分直接:“这些都是我主家的,当然我也希望是我的。”   纪常倒台后他不离开京城,还留在这里等着看戏,并且如此迅速地换了新主家,谢霖知道他神通广大,却也没有多问。   果然,游筠耐不住了:“你不问问我现在跟着谁吗?”   蛇一样的黑衣男子在谢霖的前后左右四处游蹿,看得人眼花。   “若是游大人想说,自然不必霖问。”谢霖闭了闭眼睛。   游筠嘿嘿一笑:“我不想说。”   谢霖有些头疼……   天上掉的馅饼保不齐里面裹着什么,谢霖不敢轻易受人恩惠,一直等到游筠终于面露疲色,谢霖才淡淡地和他说:“逛完了吗?”   游筠在街边摊子上点了一碗馄饨,正一口一口猛然吞入。   “逛完你主家的,我要找个正常的房子了。”   他又不傻,自己多少钱,能购置起什么样的屋子,他自己总是知道的。   游筠也拿他没办法,最后千挑万选选中了这处胡同里的小院,虽然偏僻了些,但好歹安静。   敲定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谢霖只好先回王府,游筠就在王府大门前拉着谢霖的手,面上笑嘻嘻,依然是一口一个宝贝,毫不含糊。   只是话说的惊人:“宝贝今晚都没有吃饭呢!”   “没什么胃口。”   “是生病了吗?”   “没有。”   “上次的脉案,宝贝回去真的有看吗?”   谢霖没有说话,游筠看他脸色,手轻轻抚上谢霖的手腕,微凉的手指搭在腕间,继续说道:   “看来是没有,宝贝果然是没救了呢。”   话音刚落,游筠便松手离去,脸上灿烂的笑容看不出一丝伪意,只留下谢霖心里寒了大半。   站在寒风里,谢霖忽然想起当时自己在太医院的时候,游筠戏说要给他把脉,确实将手搭在他腕子上,在自己离开时还专门嘱咐自己回去好好看病。   或许当时游筠便摸出什么,只是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无力回天。   谢霖有些心惊,从始至终,游筠仿佛在每一件事上都走在他前面,比他知道更多的东西,会暗中援助,也会隐而不发,真假参半。   心里只是这么惦念,一转过身却被站在门口的纪渊吓了一跳。   不知他何时站在这里,适才游筠故作亲昵的样子又被看去几分,谢霖懒得理会,只侧身想要经过。   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纪渊是听到门童上报,才火速赶来的。   他刚刚在练剑,守门的小童忽然跑过来和他说谢大人在门口和人拉拉扯扯,本来以为是遇到什么争执,才急急忙忙跑出来,担心谢霖被人坑骗受了委屈。   结果小童的“拉拉扯扯”是这个意思,两人的手真的拉在一起,摸一摸扯一扯。   纪渊看不到谢霖的表情,只是看谢霖在游筠离去后,还站在原地,依依不舍地目送许久,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可谢霖转过身来,从身边错过,纪渊也只张了张嘴,没敢把质问的话说出口——他担心自己再一说,谢霖又要提休书的事情,就算自己质问他是不是因为移情别恋才想要和离,可谢霖绝对不会解释什么,更不会有愧疚之心。   纪渊都能预想到,自己一问出口,谢霖要么垂眼沉默,只回答请休书一封,要么反过来讥笑他,二人之间本无情,何来移情别恋一说。   无论哪种,都不是他想要的场面。   只是站在门口,两人一言不发地擦肩而过,纪渊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场面了。   像从前那样多好,谢霖好好地呆在王府里,两人不起争端,自己一回来就能见到他。   可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纪渊也想不明白。   谢霖很幸运,回房的路上没有见到宋梓明,也没有听到他该死的琴声。   马上就要脱离王府了,谢霖也不再掩饰心中的厌恶,在进到侧房听到那些多余的仆人欢迎他回来的时候,谢霖没有任何反应——往常他多少都会回应一下。   一进房门,阿福便上前来服侍他脱衣,收好外袍,火速给谢霖揣一个暖炉,又倒上一杯热水。   “大人,药已经在热着了,一会就好。”   谢霖撇撇嘴,他不想喝药。   喝药的事情先放在一边,谢霖思索半晌,还是将在一旁忙活的阿福叫了过来,将自己要离开王府的事情如实和他说了。   “大概就是这样,你跟着我总受委屈,你若是还想留在王府,我便去给你请一个好差事。”   阿福听了,心下苦涩,大人自己都自顾不暇,又凭什么去给他请一个好差事,果断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谢霖:   “大人,我跟着您!”   谢霖苦笑:“我虽未和离,但离开王府,再没有侧妃饷银,购置屋舍也花光了我的积蓄,今后住的是茅屋陋室,吃的是粗茶淡饭,你再跟着我,总是不得行的。”   “大人……”阿福还想再说,又苦苦哀求两声,谢霖却始终不松口,他也知道阿福家里有一大家子人要养,二弟还想读书考科举,真正能做顶梁柱的只有阿福一个,自己若再是强留,只能拖阿福全家的后腿。   主仆俩一晚上聊了很多,说到后面,一向强硬的阿福都落了泪,谢霖只好不断劝慰他:“你也莫慌,从今往后我们便是朋友,又不是断了来往。”   阿福抽噎地抬头看他:“那大人……一定要好好喝药,好好照顾自己。”   谢霖摸了摸他的脸,小孩年纪明明不大,说话做事却总是大人气,很会照顾别人,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好,我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纪渊:呜呜呜人家只是个胆小鬼呜呜呜只要我不问老婆就不走呜呜呜(醒醒吧,你老婆房子都找好了) 第40章 搬家   正月十一,谢霖搬进小天,李屹大张旗鼓地摆了一桌,还叫了人来庆祝。   但谢霖身边相熟朋友伶仃几个,又不愿意让朝中同僚知道自己从王府搬出来了,于是只有谢霖、李屹和阿福三人坐在桌上。   阿福第一次以朋友的兴奋坐在堂中,有些兴奋,同时也真心地为谢霖离开王府而高兴,带了两挂鞭炮,就等着饭后去院子里庆祝庆祝。   照他的话来说:“有个自己的小破屋也比寄人篱下的好!”   阿福的笑容全摆在脸上,谢霖也被感染得眉眼放松,只有李屹一人表面虽是同乐,却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趁着阿福去取鞭炮,谢霖摸了摸他的头发。   “只活今天。”   男人嘴角噙着笑意,没有喝酒,却有些醉的样子,眼睛眯起来,十分温和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他最得意的学生,也是最贴心的学生,跟在自己身后,被安排的事情总能处理的井井有条,知道自己生病之后便不曾展颜,谢霖不愿他总是这样沉重。   这样年轻的人跟自己久了,都丢了活力的样子。   李屹勉强笑了笑,也说不出来什么,从悲痛到愤怒,长久消磨下来,只剩下无奈。   无奈先生这样丰神骏貌的人沦落至此,一颗真心白付,半生经营自弃,他一开始怨着纪渊,慢慢地开始怨这天道——天道不公。   谢霖看出他的想法,却也没说什么。   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楚的,日子总是自己过出来的。   只是今日开心,先只活今日。   阿福将炮仗放在院里,他没披外衣,虽说节后回温,但仍扛不住冻,就在他急急忙忙往回跑的时候,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大概比阿福高一个脑袋,小孩一时间头晕目眩,没看清来人,只觉得眼前黑乎乎一片,下一秒,身上便被披了一个带有体温的狐毛大氅。   一身黑缎油光水滑,长发披肩,眉飞入鬓,抬手将大氅披在一看起来就很冷的小孩身上,脚步不停地向里走,再将手里的酒壶扔在桌面,不偏不倚正立当中。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请自来。   谢霖还没有什么反应,一旁的李屹便警惕地站起来,游筠笑笑伸手,想拍拍安抚一下瞬间炸毛的李屹,却被人躲了过去。   正巧院子里的阿福回神跑了过来,将衣服摘下来递给游筠,开口打破了眼前的僵局:“先生,您的大氅。”   游筠笑着歪头对他说:“可不可以帮我放起来呀?”   阿福瞬间涨红了脸,他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先生若是清俊,那眼前这位便是十足十的艳丽,虽然一身素黑,但压不住眼尾上挑的春情,再转头看看李屹,李公子也是一脸正气,阿福心里感叹两声,果然好看的先生身边都是好看的人儿。   他将那件贵气十足的衣裳同谢霖的放在一起,回到席面的时候正好听见那个顶漂亮的美人说话:“……是来追求你家先生的呀!”   话虽然没听全部,但阿福对美人的好感度直线上升,自家大人离开那个臭王爷,转头就有了好人家的追求,一天之内双喜临门,笑盈盈地跑了回去,还顺手带了一副新的碗筷。   李公子也坐下了,虽然还是一脸正气,但不似刚刚严肃,阿福将碗筷给游筠摆好,还询问美人想再吃点什么,自己去新添菜色。   美人依然歪着头冲他笑,十分亲切地说道:“不用啦,谢谢阿福。”   小孩红着一张脸坐下了,心中暗暗认定这位美人就是大人新的好人家,自己虽然因为在王府做事,久久未婚,但自家妹夫上门提亲的时候,也是对他这个大哥十分奉承,这个美人肯定也是看中了自家大人,才对他这样和颜悦色,想讨他的好。   不怪他心里这样认定,村子里出来的小孩,总是觉得人要有个好人家,才算有个归宿。谢霖在王府过得不好,他是百般支持谢霖离开的,只是如今若有良缘,他阿福绝对是说一不说二,坚定站在谢霖身边,也期待谢霖能有个自己的家。   李屹可就没有这样好骗,谢霖一开始哄着他坐下,他看这个不惹好事的家伙就万般不顺眼,尤其在游筠给谢霖杯中添酒的时候,他几乎就要暴起将杯子砸在那笑面虎脸上了。   “这是新出的梅花酿,应顺时节,入口温和,更能润肺止咳,不刺激伤胃,可以喝的。”游筠一边倒酒,一边眼睛瞟着李屹,防止他将酒杯扔过来。   “先生身体不好,再好的酒也不能喝的。”李屹想要打断他。   游筠却不管他,自己说完那一大串,还着重补充:“最重要的,是这酒好喝,都这个时候了,想吃点啥吃点啥吧。”   谢霖知道游筠清楚一切,更不会用一杯酒来害自己,于是点点头,重复了游筠的最后一句话。   “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只活今日。   说完他端起酒杯,李屹虽想阻止,却被谢霖轻轻一碰杯,打住了话头。   四人酒瓷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白浆清润,梅香四溢。   谢霖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   在王府的日子,他总是很疲惫,整日整日地负担着、隐瞒着,只有在看到纪渊的时候才能短暂地放松一下,并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只为此他一直坚持。   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坚持下去,甚至在知道自己生病的时候,他也认为自己可以陪着纪渊走到生命最后一刻。   届时他会如山野的象,在敲钟前夜轻吻爱人额头,充满留恋和怀念地离去。   是他高看了自己。   谢霖低头讪笑,如今这样快乐的瞬间,身边没有纪渊相伴。   倒也是了,若是有纪渊在此,他也不会搬到新家,也不会这样快乐。   总有遗憾——谢霖抬头,阿福已经笑着奔出去,急急忙忙要点他的炮仗,李屹也喝醉了酒,红着脸歪倒一旁,游筠目光深深,不知又在考虑什么——没有陪纪渊走完,总有遗憾。   火光炸裂,炮响是瞬间的事。   谢霖听到游筠和着炮响,大声地对他说话,可他听不清,只看到大张的嘴。   “……为什么……”   谢霖凑近了一点,听游筠问话:   “……为什么……留在朝野……”   谢霖大概听清了,问他为什么还留在朝野。   若是与纪渊分道扬镳,又命不久矣,不珍惜最后时光去享受生活,为什么还留下来。   游筠总是这样,一阵见血地发现他竭力想要隐瞒的事情。   谢霖没有回答,只是冲着他笑了笑,游筠大抵以为他还没有听清,更是凑近了问。   可谢霖只是在笑。   今天太开心了。   【作者有话说】   阿福:帅,都帅,帅点好呀李屹:一脸正气…谢谢福子哥(抱拳 第41章 烟火   花火在天上炸起,大街小巷都充满鞭炮声,整一派喜气洋洋。   “养之!你在傻笑什么!”   谢霖回过神来,见到纪渊向他跑来,身上的狐毛大氅散开,只有领子毛茸茸地堆在脸前,略显稚嫩的面容红扑扑的,满是兴奋。   他跑过来,谢霖伸手接住他,还不等给他拢好衣服,纪渊却被伸手忽然惊起的鞭炮吓了一跳,错步躲在谢霖怀里,只看见他身后的纪含手里捏着一根香,正在哈哈大笑。   谢霖慢条斯理地给纪渊将衣服拢好,他还没被允许像他们一样在雪地里疯玩,只能坐在暖炉前静静地看着,只是看着,心里已经非常开心。   他想,这样的日子每年都会有吧,只要过年,便要放炮,他们三个就这样聚在一起,可能过两年,自己身体好了,也可以出去像他们一样点火玩。   “子洄,快来点这个!”纪含冲纪渊挥手,招呼他去点火,“这个不吓人的,你远远地点!”   纪渊虽然心里蠢蠢欲动,但实在是害怕炮仗这样的东西,索性赖在谢霖怀里,拒绝纪含。   这两兄弟平日里一个文静一个热闹,但在放炮这件事上却全然反了过来,那样一个文雅的儒士,私下里最爱玩些刺激的把戏,堆了两箱的炮仗,几乎都被他点完了,而纪渊在这方面胆子小,虽然看得心痒痒,但总是躲得远远的。   纪含见叫不过来纪渊,自己又伸手点了一根,接着跑到他二人跟前。   “你们两个就在这里躲懒!”纪含玩的开心,气喘吁吁,身上连件外袍都没披,问就是不冷。   “可不是我躲懒,是你们不让我出去的。”谢霖率先反驳,笑盈盈地给纪含倒水。   “也不是我躲懒,”纪渊找个借口,“还不是想多留两个给哥哥玩!”   纪含才懒得与他们辩驳,仰头将水喝尽了,正好火花熄落,伸手一敲纪渊的头:“你就胆小鬼!”话音未落就跑了出去。   纪渊乐得窝在谢霖身边,捏着糕点有一口每一口的吃,顺便逗人开心。   漫天烟火落在少年眸中,散成星光点点,谢霖看出纪渊还是想玩,留下来只是因为怕自己孤单,怜爱地揉揉他的头。   纪渊今日只将头发简单束起来,没有多做装饰,触手发丝微凉,软软地缠人手指。   少年抬手抓住谢霖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歪着脑袋说:“我是什么小狗吗,你们都摸我的头。”   谢霖虽一直炉边烤火,但身子虚,怎么也暖不过来,手指温度甚至还没刚在外面跑了一圈的纪渊暖和,少年温热的手毫不吝啬地贴着谢霖,犹如烟火火星窜进血管,顺着指尖奔到心脏去。   谢霖觉得心跳快了起来,可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想抽回手,却发现被纪渊握的很紧。   少年牵着他的手放在膝盖上,两只手捂了起来,大大方方地冲谢霖说:“养之手太冰了,我给你暖暖!”   自从纪渊长得比他高,不再叫他谢霖哥哥起,谢霖总觉得有些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再听他叫自己养之,偶尔竟会有些满红耳赤的感觉。   每每那时候,谢霖都会在暗中怒斥自己心思不正,只是叫自己名字而已,怎么就头脑发热。   心里念着三纲五常,面上谢霖木僵地望向前方,纪含点了一个又一个,每亮起一次,都会回过神兴奋地冲他们挥手。   又一串红色的鞭炮,纪含拖拽在地上,延展开来,鞭炮引线短,不等人完全跑开,便迫不及待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这也是纪含最喜欢的一种鞭炮。   炸药冲破纸壳的声音过于刺耳,燃烧出白烟阵阵,几乎淹过了纪含的人影。谢霖感觉到有人在戳自己,回头看,看到纪渊的嘴一张一合。   他凑得很近,几乎要贴了上来,这是谢霖第一次与一个人这样亲密,只是鞭炮声太大,不知在说些什么。   谢霖露出疑惑的表情,纪渊放弃呐喊,只用着夸张的口型,指指自己,又指指对方。   “我……你!”   嘟起的嘴唇张开,张成圆圆的形状——这是我;舌尖抵上牙齿,再配上用力的顿头表现音调——这是你,可中间部分被淹没过去,混杂在我和你之间,没有明显的特征。   一个暧昧不清的字眼,纪渊没有强调,谢霖也没有分清。   鞭炮燃放的时间很快,一眨眼便停了,纪含从白烟后显出身影,鞭停的瞬间,天地是最安静的,可纪渊却没再说话,谢霖问他刚刚说什么,少年却瞬间涨红了脸,下一秒,对着兴冲冲接着玩的纪含叫道:   “哥,下一个我点!”   少年仓然地跑开,跑进谢霖的梦里,之后他很多次想过纪渊当时说了什么,自己是不是真的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某一个平常的梦里,谢霖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答案几乎就是明摆着,少年纪渊用他的一颗真心和难以掩饰的热烈将一切明晃晃地摆在面前,一切太过于明显,明显到谢霖觉得自己不需要去确认,他们就这样永远快乐地相守。   但在另一些梦里,谢霖推翻了曾经的笃定,新的答案依然由纪渊带来。   比如今夜,众人吃了饭,放了炮,庆祝新房,祈愿安康,谢霖本来幸福地入睡,本来梦到快乐的往事,本来一切都那么美好。   只是梦中少年的脸在火光中扭曲起来,那嘴一张一合分明看的清楚——我恨你。我恨你。   谢霖不止听到了,更看到纪渊眼里深切的恨意,失望和悲痛,延绵不绝,正如往日放不完的炮竹,挥霍不尽的快乐。   谢霖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浑身湿淋淋的。   阿福不在身边,大家都回去了,只有他一个人,睡前谢霖留了一盏灯,但兀自灭了,于是谢霖睁眼坐起,眼前也如梦中一样黑暗,纪渊的恨仍历历在目。   没有人亮起烛火,也没有人上前给他披一件外衣,谢霖不等一身汗水落干,湿漉漉地掀开被子扑下床去,屋子的布局他并不熟悉,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脚趾猛地提在桌腿上,他顾不得疼痛,在地上摸索碰掉的火折子,灰尘惹了一身,却在寻到时第一时间委在地上点了灯。   烛火亮起,狼狈的男人靠在桌角,发丝凌乱,还有两三绺粘在脸上,里衣张开,露着单薄到突起的胸腔急速起伏,仿佛无法汲取室内的空气,谢霖捧着火光凑到自己眼前,烛火跳动,像是会随时窜上天的烟火,明亮的灯火灼得他眼痛,除此以外满身冰凉。   盯着火光看了许久,谢霖终于无奈地闭上眼睛,晶莹的泪升起了,闪着熠熠光芒。   独自一人,他才知道自己心痛,心脏的肉瓣无限肿大,肥腻地堵在胸口,再毫不手软地搅在一起。   很多次,很多次他都觉得,心才是最痛的那个,只是从来要强,从来要忍。   可今日游筠问他为何留在朝野,他看那漫天烟花,追忆逃不掉的往事。   肉体凡胎,终究还是舍不得过往,舍不得故人,舍不得爱。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情人节礼物,放点糖吃(羞涩纪含:好的你俩谈,我和炮仗一起上天,不用谢。 第42章 随心   巍巍宫阙,天色平明。   谢霖早早地就在殿前立着,等着太监点卯上朝,他向来是到的早的人,如今回暖,踏春而来,倒也不觉辛苦。   在新房里的日子还算自在,虽说有很多事需要自己做,常常搞得一团糟,但好在不住王府,不受人冷眼,也不再抱着想见纪渊的心思。   心思守住了,日子也就安稳了。   按照道理,今天会是他搬出王府后第一次与纪渊见面,只是自己上次都将话说的那样清楚,如今也只剩下个名存实亡的夫夫关系,谢霖并不着急,实在不行等自己死了,纪渊也就解脱了。   他揣着手胡思乱想,一边听着李屹在自己耳边唠叨。   其实最对不起的还是这个学生,谢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如今自己有意远离纷争,自然没了上进的机会,日后自己撒手离去,李屹更没了下落,完全亏待了一个好学生。   这样想着,便直接开口:“山乾,我还未与你商量,你日后计划如何?”   李屹停止唠叨,怔怔地问道:“什么计划?”   谢霖斟酌了一下,不想让这个多愁善感的学生泪洒当场:“就是往后我走了,你有意向新的先生吗?”   果然,这话只一开口,少年的眸子里立马亮晶晶地含了泪水,决绝地说道:“没有什么新先生,学生就要跟着您!”   哪里还会有这样好的先生呢,这样的问题李屹压根听都不想听。   谢霖无奈地笑了,少年人还是天真,不知道一个好点的先生会为往后的仕途提供多么大的帮助,但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只好嘱咐李屹回去认真考虑一下,便止住了话头,留下李屹一个人在旁边感伤。   “谢大人!”   谢霖正盘算着自己朝中还认识哪些人,能将李屹安顿在谁手下,忽然被人叫道,谢霖抬头,看到一位清朗俊秀的男子冲自己走来,穿着淡黄色长袍,裳边暗绣兰纹,腰间还岔了一只竹笛,虽是皇家仪制,但十分朴素低调。   “乐王殿下。”谢霖带着李屹见礼。   “先生不必多礼。”纪廿十分和善,笑着说道,“小王当年有幸听受先生一言,始终铭记于心,今日终于再见。”   谢霖愣了一下,仔细回想,终于想起那“当年一言”是什么内容,说的是自己还在翰林院做讲师的时候,一日学堂最后一排多了一个人,课后上前请教,说自己痴心一物,求而不得,该当和解。   谢霖当时正计划与纪渊成亲,瞬间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于是直接回复一句:“随心即可。”   当时他是这样想的,人活一世,难遇痴心,自然应当顺其自然,不论付出多少,心中有痴,自然无悔。   后来他了解到,那人正是小王爷纪廿,当年两王夺位,二皇子落败,崇明帝将纪廿封地北境,多年不予觐见,那是他第一次应诏入宫,只停留三日,最后一日来了弘文馆,听了谢霖一堂课。   忆及往事,谢霖低头尴尬地笑笑,自己当时一句“随心即可”造就如今局面,再说起也只剩唏嘘。   纪廿看他苦笑,继续问道:“如今小王重问当年,不知先生如何回答?”   “落子无悔,”谢霖抬头正视纪廿,“但适可而止。”   真要重问,谢霖可以坦坦荡荡地回答自己无悔,但适可而止也是真的,是他执念太深,止的太晚。   “先生变了,”年近而立的纪廿眼角也有了细纹,随着他的笑容加深,“小王倒是一直谨遵教诲。”   “也好。”谢霖点头。   纪廿又寒暄两句,正好提到江北疫疾一事。   即使谢霖不再过问,江北疫疾好转也是天大的消息,纪廿和纪渊两人雷厉风行,不仅迅速研制出了新的药物,还广施救济,精准补贴,瘟疫很快便被控制住了。   “虽然有部分难民向北流窜,行至北境,但小王开府施救,也控制住了,相信不日便能送还故乡。”纪廿笑道,谢霖也跟着附和。   难民北逃是当时听了纪常的说法,称瘟疫多发于南方,北方天寒可以有效控制,于是多选西北药材,并且驻兵北地,防止感染,结果这些不着调消息传至民间,成了民众宝典,一大帮人集结起来前往北方,多亏纪廿及时开府接济,控制人群,才没有扩散时疫。   但不论是难民流窜还是纪廿治理有方,谢霖都不愿多去了解,既然已经决定守好规矩,自然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不问。   或许是纪廿看出了谢霖的兴致缺缺,话锋一转,笑着问道:“小王看先生忧虑,想必是有人挂念于心吧。”   谢霖一惊,立马反应过来纪廿在说谁,人在北境又值得他挂念的,只有一个人。   纪廿也不卖关子,淡淡地说道:“纪含一切都好,小王自会照顾,先生不必挂怀。”   虽然得了纪含一切都好的消息,谢霖却并没有真正放下心来,几乎是在提到纪含的瞬间,他便意识到纪廿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当年纪含流放,众人都知道他谢霖在其中掺了一手,他与纪渊的关系也是因此破裂,于是少有在他面前提起纪含,只有他自己知道真相,与纪含私下也有信件往来,如今纪廿点明自己挂念纪含,又明说他会施加照顾,若不是谢霖多想,不就是表明了他纪廿知道纪含和谢霖私下的关系,更始终监视着纪含么。   纪廿作为先皇最小的孩子,取字乐明,就是愿这小儿子可以幸福安乐,天真无忧,但且不说崇明帝的皇位之争他有参与,如今他重获皇上信任,于政事又有大益,圣上大病,他也有合理即位的权力,更不要说历史上摄政王夺权早就见怪不怪。   谢霖心里沉甸甸的,他本不愿再参与此事,但事关纪含,他又实在放心不下,正这么想着,却听到身后一声冷冰冰的质问:   “你又想干什么?”   谢霖回头,看到纪渊黑着一张脸站在身后,想必是听到了刚刚二人关于纪含的交流。   时间将近,人也多了起来,纪廿见状正好找了个借口,离开寻别的大臣谈话了,留下谢霖和纪渊在这里面面相觑。   谢霖其实没想与纪渊有什么正面冲突,只想尽可能躲着,他知道纪渊的脾气,冷战上三两天,也就把自己这个人忘了,毕竟王府里在他眼皮子底下混了那么多年,自己悄摸摸忍气吞声一点也是可以风平浪静的。   但这样直接地对上,他倒是没想到。   谢霖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提起纪含便又是触到纪渊的逆鳞,再怎么解释也是越描越黑,徒劳的发出一个音节,想了想,又闭上了嘴。   干脆不做解释,等这小子脾气过了,继续冷战好了。   谁想纪渊却没有顺着纪含一事大做文章,而是话锋一转,问道:“阿福哪里去了?”   忽然提到阿福,谢霖不仅没有预料,更是震惊纪渊会这样关注一个小仆,只好如是回答,称阿福回家寻了新的活计,顺便还解释了一下阿福家里的情况,换个新的事做还可以帮衬家里的农田。   纪渊才不关心那个脸都记不清的家伙究竟去了哪里,他只知道阿福肯定跟着谢霖,前两天他没见到谢霖,没想到随口一问阿福也不在了,他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谢霖是来真的。但要他直接来问谢霖去了哪,又开不了口,于是只好迂回,没想到谢霖还真认真回答了。   只是这个答案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纪渊清了清嗓子,强自镇定地问:“那你前两天去哪了?”   谢霖在心里小小地“啊”了一声,纪渊居然这么快就发现自己不在他的大王府了,学聪明了。   “霖住在外面。”   “哦,”纪渊像是明白了什么,又继续问道,“那你今晚回来吗?”   谢霖有些诧异,但依然回答道:“不回。”   “哦,”纪渊点点头,“那明天呢?”   谢霖这下反应过来,纪渊是真的不明白了,有些可笑地给他解释,一字一句地说:“明天也不回,”不等纪渊再问,继续说道,“后天也不会回了,霖在外面寻了新的住所,往后都不会回去了。”   “啊?”   【作者有话说】   纪渊:老婆来真的啊? 第43章 茶具   纪渊站在茅屋堂前,看着谢霖在旁边进进出出地忙碌,一双手脚不知该如何摆放。   他终于跟着谢霖回了他新住的地方了,今晨朝堂两人没说几句便被打住了话头,下朝后他本想问个清楚,可碍于有旁人在场,那个学生李屹也总是明里暗里地隔开他和谢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心里沉甸甸装着事,安排人盯着谢霖,终于在他从翰林院出来后制造了一个偶遇。   偶遇在南三大街馄饨铺子里,谢霖很明显是想简单吃一碗馄饨,多亏铺子人多,纪渊顺其自然地和谢霖坐了一个桌。   在纪渊心里,吃饭的时候聊公事已经成了一个习惯,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提起了纪廿开府救济一事,当时纪廿开府时他没有表态,只是心里隐约觉得不妥。   “……终是行善,我也不好多说什么。”纪渊难得说了许多话,一边说一边瞟着谢霖的反应,只可惜后者全程几乎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专心地吃一碗馄饨。   纪渊还想继续说下去,却发现谢霖将碗一推,抬手擦了擦嘴:“殿下政事,霖不应过问。”   言罢起身离去,纪渊急着追人,却发现谢霖碗里的馄饨已经没了,回想刚刚他不过吃了两三口,正巧老板过来收碗,便随口问了一句:“这馄饨量怎么这么少?”   摊主当即报怨,解释道:“不是我们给的少,是那位大人主动要求分量减半,钱我们也是少收了的!”   纪渊还想再问,可谢霖已经走的没了影,只好作罢追了上去。   这偶遇虽然有些蹩脚,但总算是达到了目的,纪渊一路跟着谢霖回家,期间谢霖停下来问他有什么事,纪渊只顾左右而言他,一来一回谢霖也不再多管,只是在纪渊杵到房门前的时候,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谢霖来来回回生活燃炭,虽然入春,但天气依然寒冷,再烧一壶用来喝的水,将前一日晾晒的衣服收了回来,等一切全部做好之后,谢霖终于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思来想去,又多到了一杯。   纪渊这才有理由堂堂正正坐下,捏着那素白瓷杯,不住地转圈。   刚刚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已经将房屋的大体看了个明白,正厅简单一桌两椅,算是个会客的地方,东西两耳室充作卧房,出门右手一黑黢黢的门洞,谢霖从里面提了热水,大概是厨房,院子东北角设简单旱厕,整体一圈看下来,甚至还没他一个正殿大。   那有为何不住王府,搬到这里来。   纪渊将手里一杯水转的颠三倒四,心里终于想清楚该如何开口,可话音未出,手中的杯子却被人夺了去——也不能叫夺,就是干脆利落地被取出,动作潇洒到两人的手几乎都没有碰到。   被拿走杯子的男人愣神地看着谢霖将杯中的水倒进痰盂,将空瓷杯倒扣在桌上。   “霖没注意到瓷杯破损,请王爷赎罪。”   纪渊愣了愣,视线转移到刚刚被扣起的杯子上,虽然看不明显,但在杯沿确实有一处破损,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谢霖依然垂着脑袋,似乎真的在等他发落,纪渊顿时百口莫辩,他刚刚只是捏着杯子走了神,怎么就被认为是嫌弃杯破了。   “我没有要怪你。”他无力地解释道,却又被谢霖怼了回来。   “霖屋舍贫寒,没有新的杯子供殿下饮用,殿下请回吧。”   他这么说,纪渊才注意到,刚刚只是直观地感受院子整体的布局,狭小逼仄,如今细节一点观察,便发现房内用具全都老旧破损,分开正堂和耳室的遮帘大约是由碎布拼成,炭盆也辨不清本来的颜色,小桌布满划痕,一套茶具只剩下一只三盏杯,其余不知哪去了。   或许是纪渊探究的目光刺痛了谢霖,他挺了挺酸痛的脊背,竟主动开口道:“这房屋屋主从前是一老人,带着外孙住在这里,后来儿女将二人接走,一些用具就留给了我,”谢霖抬起目光,颇为倔强地迎回去,“霖会慢慢更替的。”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只是他微妙的自尊心在作祟,谢霖不愿在此处落了下风,挺直腰背说这些话,但其实刚搬进来的时候,桩桩件件都为难了他,三室通透漏风,只好一点点填了棉絮做了一张破帘,别扭的针脚伤了几多次,他住的卧房才终于遮了点风。烧炭燃得浓烟漫天,将全屋敞开,冷风中等炭火稳定下来,每天从翰林院回来都要折腾到很晚,终于才慢慢掌握了使用这种黑炭的技巧。小桌桌脚短一截,是他趴着找到问题,再折了纸垫好,只可惜仍不牢固,偶尔写字不小心墨水便晕出黑点。   所有的他都这样扛下来,谢霖梗气地抬起头,却仍然看到了纪渊眼中同情的神色。   “连一套像样的茶具都没有,怎么就要搬出来。”纪渊皱着眉,轻声说道。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别余的想法,只是单纯觉得谢霖如今的环境实在是难以忍受,他是来好心劝他回家的。   “只为一套茶具,我就要住在王府吗?”谢霖回避纪渊眼中的怜悯。   “王府从前纵然对你有所亏待,但总归吃穿住行样样不缺,我也命他们按着规矩给你了。”纪渊有些心急,殊不知这话在谢霖听来,分外刺耳。   谢霖叹了一口气,这是他在今晚叹的第二口气,往日回到家中,不论多么辛苦,心里总是舒坦的。   有些话,他从来不说,只是今日却有些累了,竟然起了全说个明白的念头。   “殿下原是知道,霖受过亏待的啊。霖不说房里欠的份例和仆侍,也不提府中人的苛待和冷眼,只问殿下一句,宋公子可还在府中?”   一句诘问得不到回答。   “既然宋公子还在府中,那依的是什么礼制,行的是什么权力?”谢霖难得有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只是一边发问,一边唾弃自己。   “霖以为自己算个主人,却守着众人的欺辱,霖以为自己算个家人,却是日日孤苦无依,霖以为殿下眼盲,不想却是心盲,殿下心盲数载,今日怎得耳清目明,站在霖房前,大言不惭王府好?”   “寄人篱下的狼狈和苦等无望的绝情,殿下您说王府好,是好在一套茶具吗?”   【作者有话说】   纪同学,就凭老婆跟了你那么久还这么穷,你就该打。   这两周隔两天更一次,我得存存稿,后面还有持久战要打嘤嘤嘤。 第44章 书信   谢霖苍白如纸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耳边传来木门合上的声音。适才他对纪渊说了重话,端的是咄咄逼人的气势,却只将心里的苦水倒了两三分。他希望这一次可以将纪渊逼退,他已经如此明显地表露了自己的意思,那人却像个无知稚子一样以为事情睡一觉就可以翻篇。   他不能再与纪渊有所交往了——谢霖撑着桌子俯下身去,开始剧烈地喘气,伴随没有间断的咳嗽,他熟练地从怀里取出手帕,捂住口鼻——他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且每次出现的症状都十分骇人,他知道纪渊一遇到他生病便会过分紧张,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不知道会怎样。   在刚生病的时候,谢霖还怀着一直陪纪渊走到最后一刻的荒唐念头,可随之而来的病痛让他明白,医生的预言并不是说他可以在立秋的那一天畅快地离去,在那之前,他会经历许多无法自抑的犯病瞬间,他的身体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其中伴随着他尊严的流失。   谢霖不能不体面地活着,尤其不能在纪渊面前,他希望自己可以潇潇洒洒地离开,他知道自己年长,但他不能让纪渊见到他年老的样子。   这样想着,谢霖顾不上因骨痛而绵软到无法支撑的双腿,扑到床头的铜镜旁——不甚清楚的铜镜倒映出一张沧桑男人的面孔,他转转脸,仔细查看,除了两颊凹陷,眉骨突出,瘦得过分以外,没有什么别的异常。   谢霖长出一口气,颓坐在镜子前。他知道自己可笑,他看似不在乎自己的容貌,但在此时,他的身体无时无刻不痛,他的神智也时常被蒙上灰尘,只有尚未完全被病魔摧毁的容貌可以让他窥见往日自己风华正茂的样子。   沉默地在黑暗中坐了一会,谢霖伸手点起台上的灯,从镜柜后面取出一沓书信。   书信数量约有数十封,形制一致,明显出自一人之手,并且往来日久,有的已褶皱深陷,纸张薄而透黄,有的还维持着原本的形状。   谢霖沉默地将最新的一封信展开,盯着落款出了神:   “见信如晤。   久违玉札,忽而秋深,闻江北疫疾,情念切切。   此地安好,诸事如常,伏惟珍重,来日面叙。秋安纪含”   纪含的手书总是十分潇洒,寥寥几语,尽诉真情,这数十封书信都出自他手,每一封的内容几乎都差不多,结尾更是一致的:“伏惟珍重,来日面叙。”   各自保重,总有一天会再见,见面时慢慢讲来。   谢霖从来没有与纪含断了联系,几乎每隔几月,都会来一封信报平安,他知道伴随着这封平安信,更有一封详细的情报送往中宫,可这个从纪含分别开始便有的传统,如今却断了。   去年秋日,今已立春,四个月,小半年,没有任何说法。   若不是今天纪廿一提,谢霖真的是要病糊涂了。   男人眉间深深拧起,他早就起过疑心,但后面事情琐碎繁杂,竟然忘记了。他不知道是只有自己这里没有收到平安信,还是中宫也没有收到应有的情报。   若是前者,出问题的便是自己,若是后者,纪含莫不是有什么意外。   这样想着,谢霖心里愈发沉闷。他是想尽早卸任,找个地方聊此残生,但总有些事情还没有完全完成,他当年答应了中宫,也答应了纪含,要完成自己的使命,纪含因此背上骂名,流放边境,自己留在京中,却错漏百出。   谢霖捻着指尖的书信,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却又细想不出,再一沉思,整个头皮便像被活活扒下来一样抽痛,谢霖怨恨自己不争气,盯着散开在桌上的书信,“面叙”二字飞将起来,重重叠叠,纪含最潇洒的一捺总是力透纸背,却像是坚硬的飞似的捅向谢霖心脏。   又是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说】   还是得恢复隔日更(就是这两周更的短小一点,但咱保持一个频率)不然手感差差嘤嘤嘤下一章阿福回归耶耶! 第45章 疑爱   春日和煦,天色微曦。   谢霖早早起来,打算给自己煮碗馄饨吃。   他还不是很会用农家的土灶,前几日早上空腹出门觅食,总扑了个空,没有商户起的这么早,饿了几天受不住,昨夜向馄饨摊老板要了一小袋生馄饨,在外面冻一夜,早上起来还能简单煮着吃。   也就只有饿一晚上之后的早饭稍微有些食欲了。   谢霖本想着,自己烧水都会了,只是换到土灶上生火烧开,再将馄饨下进去就好了,多么简单的事情,没想到一个柴火不对劲,整个厨房都充满了黑烟,烟雾像是实质的黑色,非但令人难以视物,而且钻进鼻腔带来烧心烧肺的痛苦。他本想多忍一下,很快就熟了,但水迟迟不开,实在忍无可忍,只能踉跄地逃了出来。   带着一身烟气,干净的衣服甚至都被烟灰扑脏,从前暖炉里生活从来不会有这种情况,谢霖猜想怕是烟囱坏了,一逃出来,他便锤着胸口咳嗽,心中不是没有闪过若是阿福还在就好了,他那样伶俐的人处理这些一定手到擒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去打扰旁人的生活,想是这么想,耳边却仿佛发生了幻听。   “大人!让我来大人!”   声音像是从上空降临,颇为急切,更添真实,谢霖一边笑自己异想天开,一边掸着身上的灰尘,盘算今晚回来又是一堆琐事。   可幻听并未停止,甚至因为他的毫不理会,变得更加焦急,谢霖这才不抱希望地抬头,入眼的景象让他呆住了。   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幻听,阿福真的趴在他家房顶,似乎正在找方法从檐上跳下来,整个人趴在上面,一只脚伸长了去够旁边的台子,奈何腿短,场面滑稽是滑稽,更震惊的是旁边坐了一个人,纡尊降贵地伸出一只手捏着阿福的领子,黑色缎面的春衣在旭日之下闪闪发亮,十分稳妥地坐在屋脊之上,姿态却雍容华贵,格格不入。   这两人的搭配谢霖从未想到,更没想到会一起出现在自家房顶上。   游筠迎上谢霖的目光,粲然一笑,抬手冲他打招呼:“早啊。”   阿福也正拧着身体冲谢霖笑,忽然身上一空,抬头发现拉着自己的那只手正五指舒展张开,在阳光下轻轻摆动,伴随美人和煦的问候,话音一落便飞身而下,好不潇洒。   只是不及阿福和谢霖问好,难以平衡的身体就摩擦着不甚光滑的屋顶向下滑去了。   等谢霖终于取了梯子将阿福解救下来,游筠已经十分自如地在院子里寻了块阳光处,搬着竹条小椅坐下了,谢霖摆湿了手帕给阿福擦衣服,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是他新东家,”游筠懒洋洋地说,眯着眼睛晒太阳,细长一条窝在椅子上,倒真像一条盘起来的蛇,“这两天在追求他。”   但蛇应该不喜欢晒太阳吧。   谢霖知道游筠说话总是不着三五,转过头去看阿福,却见小孩白了一张脸,对上他的眼睛,更是手足无措地摇头。   “不是的!不是,是东家,但是东家喜欢您,是看我补衣服补得好才雇我的,不是……”   阿福都要急哭了,一句话颠三倒四地说,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那天谢霖新房搬家,众人都喝醉了,只剩下阿福,安顿了谢霖回房,李屹有他姐姐接,只有游筠一个人不知安顿在哪,醉倒的男人就赖在阿福身上,最后没办法被带回了家。结果第二天醒来发现游筠衣服在昨晚被阿福放烟花烫了个洞,阿福小心翼翼地给补好了,游筠大夸特夸小孩手艺,后来几乎每天都有破洞的衣裳求他补,一来二去,游筠干脆就雇了阿福专门给他补衣裳。   至于谁追求谁,谁喜欢谁,谢霖知道游筠吊儿郎当的个性,说话连一分也信不得,那天晚上要不是李屹有姐姐接,一定也会被这人赖上的。   “那你们今天怎么一起来了?”谢霖又问。   “我追求他啊,看他实在挂念你,就聘他来照顾你了。”游筠饶有兴致地看着欲哭无泪的阿福。   “不是的不是这样……”阿福真的要急死了,那天搬家宴的时候他就知道,游筠是喜欢谢霖的,等谢大人真正和王爷和离了,他是要和这个美人在一起的,那天晚上他对游筠多加照顾,也是因为看在谢霖的面子上,而且游筠这样一个娇弱的美人,喝醉了丢在外面很容易出事,给谢霖留下又怕增加他的负担,没成婚的人家可不能睡一起,思来想去只能带回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阿福是不信自己会撬了谢霖的墙角的,大人长得俊俏,能力又出众,还在朝廷当大官。今日他被叫来,按照游筠对他的说法,一是担心爱人照顾不好自己,派个人服侍,二是雇自己呆在谢霖身边,必要时候祝他一臂之力,哪曾想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就成了追求自己。   村里出来的老实人玩不明白城里人的花样,只能百口莫辩地冲谢霖解释。   谢霖排除掉那些谁追谁的信息,总算是弄明白了,阿福现在听命于游筠,游筠让他来照顾自己。   “不必了,”男人笑得很温和,伸手扶着阿福的头发,安抚惊慌的小孩,“我现在一个人也过的很好。”   “好到连早餐煮馄饨都吃不到吗?”   “那是因为烟囱坏了。”   游筠起身,站在谢霖面前,十分爱怜地伸手拂去谢霖脸上残留的黑色烟灰,微凉的指尖缱绻,温柔地说道:“留下他吧,会有事发生的。”   看得一旁阿福瞪大了眼,在心底呐喊——看吧!他就是喜欢大人!结果下一秒,刚刚还在谢霖脸上的手便移到了阿福脸上,小孩个子矮一些,被两个高大的男人夹在中间,谢霖正皱着眉思索游筠刚刚那一句“会有事发生”,没有注意旁边游筠弯下了腰,轻轻吻在阿福眉间。   “照顾好他。”说完离去,留下阿福愣神,再抬眼对上谢霖探究的目光,毫不犹豫直直地跪了下去。   “大人,您听我解释。”   【作者有话说】   #博爱游小蛇标签+1 第46章 良人   谢霖将折子分门别类地归置好,抬手松快了一下肩颈,抬头对着旁边刚回来的李屹说道:“如何,赵太傅与你说什么了?”   台下人哀切地看着谢霖,竟硬生生一副弃犬模样,两人对上目光,李屹却又别过头去:“没说什么。”   不是他闹脾气,实在是心里难过,谢霖已经打定主意要让李屹另拜师门,主动与赵太傅联系推介,促成了今日这对新师生相见。   “先生您又没定好离开的主意,怎就这样心急把我送出去。”   若是谢霖决心离开,李屹自然不会拦他,反而还会皆大欢喜,只是他知道谢霖短时间内并没有要告辞的想法,反而还在计划一些别的事情,一些连他也不能插手的事情。   “总要先联系相处着,赵太傅也说了,不急着要你去,你可以先跟着我。”谢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将桌面上的东西整理好,安顿李屹上报奏章,便准备回家去。   李屹还想说两句,却全被谢霖不轻不重地糊弄了过去。   好容易从翰林院脱了身,谢霖才真正专心思考着自己的事情——他打算往北境去一趟。   纪含久久无音讯,这让他不由担心,于是随便寻了个由头想着北上一趟。或许是他多想,这一行也藏了他的私心,总想着要见纪含一面,而且自己身体每况日下,有些事情也要交代清楚。   毕竟时过境迁,人心易变,中宫当年的命令,在如今局势之下又是逆转。   他这样想着,转过两个街角,却在胡同口见到了阿福。   小孩脸上的表情很是矛盾,谢霖揣摩了一下,主要是在愤怒,其次还带了点疑惑和欣喜,成分复杂,上一次见到这样精彩的表情,还是他在口齿不清地解释自己和游筠没有不正当关系的时候。   阿福也知道自己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只催着谢霖赶紧回去看看。   等一进门,谢霖就知道阿福为何是那样难说的表情了,因为院子里场面实在复杂。   总的来说,一共有两拨人,一群正经穿着素色袍子规规矩矩的下人,端着拿着各式各样的用具,从矮椅小几到各样灯具,甚至连床边脚踏都有,另一群混乱一点,高矮胖瘦怎样都有,带的东西也夸张一些,但内容大体一样。这两拨人,前一波以纪渊为首,后一波以游筠为首,两个高挑的男人像开屏的孔雀一样,趾高气扬,妄图用眼睛瞪死对方。   谢霖明白阿福为何不在家里等他了,小小院子聚集了这么多人,确实不好落脚。   见到主仆两人回来,纪渊率先有了动作,垂着头走到谢霖面前,顿了一下,说道:“我想同你讲两句话。”声音低若蚊呐,再搭配这委屈的小模样,谢霖都要以为他是受了游筠欺负,找自己告状来了。   谢霖没有先问这两拨人的情况,只是回复道:“说。”   谁料纪渊还未开口,一直在后面沉默的游筠高声笑着吆喝自己的那帮人:“兄弟们找地方坐,咱们听听平王殿下要说些什么。”   他一开口,院子里一般的人动了起来,哗啦啦各寻坐处,甚至还“借”了王府仆人手里的椅子,一瞬间全成了看戏模样,游筠甚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袋瓜子,分发着嗑了起来。   纪渊本就小声,这样一起哄整张脸都红了,登地转身,决定先解决了这群纨绔再说。   他前些日子被骂走,回去好生反思了一宿,想着自己从前确实委屈谢霖了,现在既然人不愿意回来,又实在心疼谢霖住的环境,于是今日便收拾了些常用必用的家具送了过来,不曾想游筠这个鸡贼,竟然也找了一帮人,搬着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过来,从前这贼眉鼠眼的家伙就对谢霖心怀不轨,如今自己只是短暂消失两天,竟然敢这样堂而皇之地与他分庭抗礼,要不是他被一些事情绊住了脚,必然不会只简单地将家具送过来——多少也要在这院子里给自己开辟一个小空间。   “主人家都回来了,你还赖着不走吗?”   纪渊没好气地对游筠说,只是对方却没有被他的不耐感染,笑嘻嘻地回复道:   “你不是也没走嘛。”   “本王同你怎么一样,这是本王王妃的府邸,本王自然呆得!”   闻言,游筠笑容更深,居然起身贴到纪渊面前,一根冰凉的手指封在他嘴唇上:“不,是侧妃,”说着,又绕道纪渊身后的谢霖身边,一只手就要搂上谢霖的腰。   春日回暖,可谢霖依然穿得很厚,游筠并没有碰到他分毫,却被纪渊怒起,将人扯开了。游筠虽然人高挑,却大抵是天生骨架瘦,不知纪渊用了多大的力气,竟像是被甩开一样,只是他脸上依然笑盈盈,说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殿下何必这样气急,你二人都已分居,想必和离也是迟早的事,宝贝儿早日另觅良人也是应该的。”   “觅什么觅!本王就是良人!”纪渊现在最听不得这话,登时暴怒。   游筠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居然故作震惊地捂着嘴,将目光投向谢霖:“宝贝儿,你那天可不是这样说的……”   一句话像是油锅倒进水,瞬间沸腾,谢霖自然知道游筠纯粹是在胡说八道,可纪渊那边却像要厥过去了,阿福更是在旁边小小感叹:美东家果然喜欢大人——从前他念游筠是美人,后来美人有钱雇了他,就变成了美东家。   纪渊看着是气急,却居然没有多说一句话,十分克制地转过身来,看着谢霖,只有绷紧的下颌线暴露了他的愤怒。   场面再发展下去,不知道游筠还能说出什么不靠谱的,谢霖只好开口说道:“你们都走。”   说罢,不顾院中众人,自己进屋去了,只是边走边听到游筠在后面冲纪渊调笑的声音:“你还不走,你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谢霖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多问。屋子里摆设有新有旧,看起来是王府的手笔,大概是纪渊正整理的一半,被突然来的游筠打断了。   一塌糊涂,直让人头疼,他现在只想休息。   好在床铺还没有被染指,谢霖面朝墙和衣躺下,他有些胸痛,取了床头的书,用硬角处顶在心口。   屋子外面传来一阵骚乱,过一会,安静了许多,大抵是阿福将人呵斥走了,他闭了闭眼,竟然久违地有了些困意——明明还不到夜里。   就在谢霖迷糊着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他以为是阿福端药给他,逃避地缩起脑袋说道:“我先不喝药呢。”   来人脚步顿了顿,接着是一段诡异的沉默,就在谢霖想转回身来看看什么情况的时候,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小小地说:“我错了。” 第47章 著书人   谢霖本想装作睡着了,但骤然闻言,却难抑地颤了一下。   不知纪渊是否听到,床上的男人只能将计就计,继续静静地等着身后的人继续。   身后的脚步声又靠近了些许,大概是停在床头,谢霖悄悄将脸再埋下一些去,毕竟纪渊站的高挑,或许会看得见。   可那一句“我错了”之后,来人却止住了话头。   又过了几个呼吸,少年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地轻轻吁了口气:   “那日我回去之后,去问了张伯……从前委屈你,是我错了。”   嗓音干巴巴的,内容也含糊,抹不开的面子梗在两人之间,他一语毕了,沉默半晌,补了一句:   “养之……”   又是从前那招,只要他想求谢霖心软,便唤人小字,眼巴巴重复两遍,小奶狗一样地眼睛湿漉漉,撒泼打滚奇招百出,谢霖从来招架不住。   彼时一人真心讨饶,一人从不纠结,没有那么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也没有旷日持久终于冰冻三尺的仇恨。   但如今,纪渊已经成了平王殿下,摄政中宫,谢霖成了他不受宠的侧妃,两人地位颠倒,再做不出从前亲昵的举动,就算纪渊如今低头,也只是将他高傲的头颅轻轻一点——反正只要轻轻一点,谢霖自会原谅他。   可谢霖明明醒着,却依然充耳不闻。   纪渊静静地等了等,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身体不好,不离汤药,虽已立春,但依然天寒,我给你送了些保暖的物件,一会叫他们给你装好,”说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烦恼的事情,剑眉拧起,却只开口道,“过些日子,你消气了,我再接你回去。”   言毕,又在床前站立良久,终于转身离去,形色匆忙,像是已经在此耽搁许久,将将误事。   听人走远了,侧卧的谢霖才缩起来,将自己整个人抱成一个球,窝在床角。   纪渊三言两语搅得他心乱,只要闭上眼睛,便是刚刚那久违一面——少年眼尾通红,唇边居然还有青色的胡茬,像是熬了几个大夜。   他自然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纪渊是为他熬的夜,进屋前游筠那句没说清的话又响在耳边:“你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了吗?”纪渊这人心高气傲,在他面前又从来任性,肯低头说这两句算是极限,只是说完之后不叫他回王府,而是选择将自己这小屋重装一番,实在不符合他做事的习惯。   这么想着,必定是王府出了什么事,牵绊了他。   谢霖皱眉思索,胸痛愈甚,不知这病是如何发展,时至今日,竟会牵绊着全身骨痛,他日日病魔缠身,又决意不问政事,如今王府出了事,他竟然全不知道。   病糊涂了,真的是病糊涂了。   床榻上单薄的男人愈发用力地抵着胸口,他本就清瘦,一本书脊几乎要穿入胸口,谢霖心中一边恨着自己不复从前聪敏,一边又被纪渊触动,只是心念一动,另一番念头又拍打过来——简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近些时日朝堂上的事情流水一样地在他脑海重新叙来,反复思索,最明显的问题居然还是在纪渊身上——自从自己搬离王府后,每每上朝前纪渊都会想方设法地凑到自己跟前,搭上两句话,但似乎从这两日开始,即使两人同处一个空间,纪渊也不会给他分半个眼神。   只是自己习惯性地屏蔽与纪渊有关的一切事务,若不是细细重想,居然还意识不到。   除此之外,其他同僚的反应好像同往常一样,不熟的依然不往来,相熟的也只是不咸不淡两三句,毕竟如今天下安稳,一切欣欣向荣。   安稳得有些过分。   心念一动,人便躺不住了,谢霖立即撑着起来,想再回直院一趟,这些日子他将大半奏折都疏散了下去,莫不是有些东西糊涂错过了。   男人迅速披上衣裳,推门出去,却看见就他躺下的这一回,院子已经大变样,虽说整体布局依然窄小,但其间陈设焕然一新,甚至连老井边那个变形的桶都换成一个漂漂亮亮的红木桶。   阿福在旁边歉疚地站着,身边还有四五个王府下人,见他出来,手脚麻利一溜烟地钻了进去,叫人想拦却没拦住。   “这些都是谁的?”谢霖心里揣着事,又不愿多管那些很明显受了旁人死命令的仆人,于是一边走一边问道。   阿福迈着快步跟在他身后,嘴皮子动的飞快:“院子里那套竹条案和玫瑰椅是王府来的,上面的水仙和秀凤插屏是东家的,红木桶是王府的,新手摇是东家的,玉刻湖光山色屏风是王府的,釉彩百花紫土蔷薇是东家的,九彩飞鹤云灯台是王府的,珊瑚宝光长信灯是东家的,碎玉纹酒具是……”   “行了,”谢霖听的头痛,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随他们去吧。”   “哦,”阿福止住话头,小心抬眼,思索片刻,又补充道,“王爷和东家都带了床铺过来,他俩争半天,最后是王爷的枸木雕围子床胜了,正由小工装着呢……”   “随意。”谢霖言简意赅,只是阿福很明显没讲完的样子。   “就是东家不愿再搬回去,黄花梨雕瑞兽纹罗汉床搬我那屋了……”阿福越说声音越小,这明明是东家给大人带的装置,居然被自己捡了漏,他实在不想收,可那时纪渊正在谢霖屋里,他又拗不过美东家,最后还是没拦成。   谢霖浑不在意,他一心想着要回去重阅奏折,至于纪渊来讨好,游筠掺一脚这种事他实在是没有心力,更不要说都是大件,强装上了就算他想还也没得机会。   要钱没有,烂命一条,他二人随意。   抛掷脑后,谢霖走得更快,不消一刻钟便到了翰林院。   这些日子谢霖有意放手锻炼李屹,于是许多奏折分在李屹那处,他倒不是怀疑,只是担心自己有所疏漏,于是先向着李屹位置去了。   学生座位布置得很简单,博古架上一灯盏,一小鼎,简易文房四宝,清清利利整着,其余便是人头高的奏书,分日期种类排好,习惯与谢霖一模一样,于是十分方便谢霖查阅。   只是越看,心中疑窦越深。   自三月起,便有一奏折反复呈上,发自一从五品言官,讲的内容也不甚重要,只是每隔两三日,便有一封,积累到今天已有七八封之多,内容几乎一致:   “臣于市井见谴世之言,语辞激烈,不臣之心昭昭。”   七八封都讲了这位言官发现这本逆反之书的事情,只是从一开始“见言”到后面书籍内容报告,调查著书人,追查藏书人,每封皆有进展。   若仅仅如此,谢霖倒还无所谓,毕竟天下悠悠之口,偶尔会有一两个愤青也是正常,只是事件调查愈加深入,直到最后一封,说明了著书人:“罪臣陈定和。”   谢霖心口一颤,仿佛探及某些被人故意隐藏的真相——这著书人与他,可算是旧相识。   【作者有话说】   纪渊:院子一人一半,老婆卧室我的。   游筠:嘻嘻,好玩~ 第48章 陈定和   陈定和,原是翰林院大学士,在谢霖还在弘文馆做讲师的时候,便以儒风正直闻名,为人刚正不阿,一身清明。某次机缘巧合之下,翰林大学士往弘文馆观讲,结识谢霖,彼时纪含刚刚离开,谢霖又饱受舆论侵扰,反倒是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仅凭一面便选择相信谢霖,有人去旁敲侧击地问过这位大学士,为什么要在风口浪尖和谢霖走这么近,难道真的一面便能看透一个人?陈定和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谢霖其他的品行,只晓得一点:   “知耻而已。”   他相信谢霖明廉耻,于是在那段最苦的日子里一直支持谢霖,即使谢霖真的违背师生道义嫁入王府,他也没有多问,而是选择完全的相信和尊重。   那是谢霖最痛苦的时光,原本傲骨被众生及爱人磋磨,过往一切撕裂重组,只有陈定和一直沉默又坚定地始终如一。   这样的信任,他往后再也没有过。   舆论爆发后谢霖辞离弘文馆,被陈定和接入翰林院,两人以友人相处,其实从师徒之实,如今自己一身本领,大半都是出自陈老先生。   只是刚极易折,强极则辱,崇明帝二十五年,陈定和任主考官,放榜春闱,选进士四十七人,皆来自南方。榜面一出,北方举人哗然,联名上书,大量北人聚集京城,一时之间社会动荡,情景危急。崇明帝大怒,重审主考官。谢霖也相信陈定和,既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如直接将全部试卷重新封订,二次批阅。陈定和听了他的建议,上书自白,为己陈情,解释缘由,提议重约。   自白主要三点:一,北方举人告他偏私南人,可他身出江北,无心偏私。   二,试卷评定结果由三位考官共同审定,非他一人之力可以左右。   三,榜面若故意全定南人,自然会引起如今局面,他怎么会想不到。   条条有理,陈老心念众生,还解释了北方举人落榜的理由,一是一直以来北方民生便不足南方,往年南北进士比例也不公平,二是北方连年大旱,几乎颗粒无收,自然会有所影响。   篇末提了重阅试卷,一书言辞恳切,有理有据。   可据人来报,当时皇帝脸色越看越差,只是隐而不发,但也同意了重阅的法子。   很快到了重审试卷的时候,陈定和相信自己的判卷结果,试卷密封,公平批阅,结果就算有所偏差,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那天他还在与谢霖一同吃酒,当时谢霖本来也在批卷之列,只是不知为何又被除名。   年近花甲的老人相信自己的才学,更相信世人认他正直,压根没有把这次重阅试卷放在心上。   只可惜最终结果却截然相反——北方学子入闱二十三人,南方学子入闱二十四人,人数几乎等同,甚至状元还出自北方。   重新放榜,已是立夏,称为夏榜。   春夏榜案,一时之间,所有的罪名都压到了以陈定和为首的考官身上,后面的事情发展的又快又简单,不论老人家如何辩驳,朝廷很快便定了罪,春闱重新放榜,虽有一些“重新落榜”的南方学子不满,但无所谓,只是几人,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皇上要求处死陈定和,余下两人发配,谢霖疏通关系深入牢中与他见面,向来洁净端庄的老人家穿着一身脏污的囚服,满头白发,一夜之间从清正文臣变为垂暮老人。   谢霖还未开口,陈定和便问他是否认识那天去重新阅卷的考官?他们评判标准是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年轻的学生跪在老人面前,难辨一言——他有去打听,四处询问,只是从前那些与他交好的人都保持沉默。   接连几个问题没有答案,老人像是明白了,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那卷子,是密封的吗?”   卷子密封与否不再重要,谢霖为何忽然从重阅名单中划出也不重要,那上榜的二十三位北人后来为何皆沉寂官场也不重要,谢霖知道上位者的手段,他们要求有才之人,更要求灵活忠心之人,陈老如何解释不重要,最终解决才最重要。   这样刚直却博学的人,终究是难存于世。   猜到了真相的老人转而面壁,不再出言,谢霖也是寡言之人,只在他身后三拜,坚定说道:“霖明白先生清明,定竭力护您周全。”   他无力沉冤,只能保命,在殿前长跪求情,遭到拒绝后甚至主动去寻了纪渊。   那时纪渊正恨他至极,听见谢霖求情,看着跪在下首的男人,讥笑道:“看你提的好法子,害死了你的好老师。”   谢霖心中自责痛苦,垂着头,或许是看不清他表情,纪渊弯下腰来,抬手扇他绷紧的脸颊,力道不重,只是伴随着抽丝剥茧的解释,如凌迟的刀一般刻在胸口。   “你叫陈定和提议重阅,你以为考官代表的什么?春闱代表的什么?是朝廷,整个朝廷,三年一考,说重审就重审,你将朝廷信誉置于何处?将父皇脸面置于何处?将天下学子艰辛置于何处?”   纪渊一边发问,一边欣赏谢霖愈加痛苦的表情,看着那人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他赏心悦目。他直起身,捏着谢霖的脸将他头抬起,男人皮肉很软,可以轻松隔着皮肉捏到牙齿,也不管人是否会痛,纪渊摩挲着,手劲越来越大。   “你年纪轻轻就是状元,多么厉害,却这样蠢笨。父皇为什么拖了那么久都没有提出解决之法,就是在寻一个既能维护信誉又能保住公平的法子,只要陈定和与朝廷紧密相连,父皇保住朝廷,自然也就保住了他。”   脸被捏得酸痛,纪渊手抬得又高,谢霖像是被人捏着从地上提了起来,拉长了胸腔,呼吸困难,单薄的胸脯只能无力又局促地起伏。纪渊骤然松开手,轻轻拂上了谢霖眼角泌出的泪——就连哥哥走时都没有见过的泪水,居然是这般模样。   “是你提议陈定和请求重阅,难道结局还能和开始一样吗?再放一张榜,直言今年就是南方学子优秀,直言南方胜过北方?不可能。”纪渊轻轻笑了,或许是想到了接下来谢霖听到自己说的话,那模样一定好看,“是你害死了你的老师,你让他主动与朝廷解绑,接下来无论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必须偏私,必须定罪,必须重罚,不然用什么平民愤?”   男人惨然闭上了眼。   “你们可是绕着天下学子玩了一圈呢。”   纪渊收回手,语气轻松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慢悠悠地走回堂上坐着,看着向来绷直腰背的谢霖颓然伏地,浑身颤抖地跪在自己脚下,一身白衣铺在地上,印着两个他刚刚踩在上面的鞋印。   像是竭力控制,谢霖稳住了身体,哀哀地念了一句:“求你……”   声音沙哑,简单两个字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纪渊还不满足,弯下腰去,近距离观赏谢霖脸上的泪水,一边说道:   “我看你是蠢笨如猪,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陈定和必须治罪重罚,你还想求我什么?”   谢霖何曾不懂其中关窍,他只是抱有奢望,留性命一条,他小声再求,却看纪渊依然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只是冷冰冰地说道:   “那我哥呢?我当时也求过你。”   如鲠在喉,纪渊冷笑,当年自己也是痴傻,相信谢霖会救纪含,小丑一般苦苦哀求,可谢霖到最后都没有露出一点悲伤的表情。于是此时他坐在高出,幻想匍匐的谢霖是为了纪含赎罪,只是看着他满面泪水,心中却又苦涩难当。   这一问,将谢霖止在原地,再说不出哀求的话语,半晌,他才喃喃:“子洄……”   谁料话音未落,却被人猛地一脚踹在当胸,向后摔去,一时之间胸痛如骨裂,后脑砸在地上,眼前迷蒙,耳边嗡鸣,恍惚间只看到一双紫缎黑金的靴子走到面前。   “你不配唤我小字。”   【作者有话说】   纪狗:原来我以前对老婆这么差…   众人:你现在也没好到哪里(鄙夷脸 第49章 疗伤   纵然胸口撕扯着痛,谢霖却没有停下来好好养伤,反而在强撑起身体,想要继续为了陈定和奔走。   只是如今一朝败落,皇帝又发了极大的火,平日里再怎么亲近的同僚此时都闭门谢客,生怕沾染上晦气,谢霖站在王府门口,看着日暮西垂,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孤立无援。   纪渊那一脚踢在他心口,此时已经痛得发木,可谢霖只要一想到陈定和在狱中万念俱灰的模样,胸口的伤便沉甸甸地痛,像是要扯着他整个人下坠。夜已深了。   窗边点着一豆灯,谢霖除下里衣,露出上身,想要简单处理一下伤口。   当时纪渊许是气急,下脚不轻,谢霖又搁置了整整一天,没有休养,此时胸口偏左一块已高高肿起,呈深紫色,伴有骇人的红色血管,幸亏只是简单的皮肉伤。谢霖费力地低头给自己换药,他不精生活琐事,伤药也只是简单的一小盒,还是许久以前某一次他撞伤了腿,纪渊送来的。   药是很好的药,当年人懂得心疼,小心翼翼地敷上,再用纱布包裹,动作轻巧,生怕碰疼了他,即使他行动如常,小孩依然会搀着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不过当年是当年,谢霖此时只能对着不甚清楚的铜镜,尽可能地将药涂抹均匀,再取了绷带,别扭地绕了几圈。   伤口位置偏上,顺着腋窝缠上去,只可惜手脚不协调的男人几乎都把自己拧起来了,依然只能缠出一个很丑的结。   纪渊就是在谢霖打完第四个结的时候推门而入的。   两人按照规矩,从一开始就不住在一起,纪渊几乎不会到他这里来,门口又没有通报,谢霖扎扎实实地吓了一跳,碰掉了桌上的剪子。   在踏入房门的那一刻,看到谢霖赤着上身时,纪渊就快速地将跟在身后的下人推了出去,再关上了门。   桌上一盒模样不明的粉状伤药,被肢解成一段一段的纱布,以及胸口上长长余出的四个结,纪渊将这几件东西联想了一下,才辨认出这人适才在做什么,脸上的阴雨愈甚。   “出血了?”心情不善,惜字如金,纪渊没想到谢霖居然会出血,按照这个包扎程度,谢霖伤的比他想的严重。   可呆坐在那里的男人却摇摇头。   纪渊又问了两句,可谢霖的回答却不清不楚,他不是一个耐性很好的人,起码在面临谢霖的时候不是,于是不再多说,直接捡起地上的剪子,扯过纱布上多余的结,连根剪断,好不容易包好的绷带便骤然散开。   谢霖任由他动作着,只是心里有些悲哀——纪渊竟然这样生气,却不知他拆掉纱布又要做什么——男人闭上了眼,如兔子一样等着下一次的疼痛。   当看到那块黑紫的伤口的时候,纪渊心里也属实震惊了一下,像是一块强爬在人身上的恶瘤,谢霖皮肤本就苍白,人又瘦得显出肋骨,伴随呼吸的轻微起伏,使得这块伤口更加骇人。   纱布一卸,原本留在伤口上的白色药粉悉簌簌落了下来,纪渊皱眉,这才反应过来:伤口没有破皮流血,是谢霖用错了药,可能是止血的创药粉粘不住伤口,便取了纱布包裹。   纪渊抬眼瞥向谢霖,那人仍皱着眉不知在怕些什么,眼皮抖得像被风逼停的蝴蝶翅膀一样。   他毫不心软,抬手摁上伤处,用力探了下去,顺着胸廓骨摸索。   触手微凉,光滑如绸缎——手感很好,纪渊一直这么认为,不然他也不会爱好在窗上掐着人的腰际。   伤口本就肿起,想来是不碰也疼的,更不要说被使力摸骨,谢霖将这一出认作是纪渊对他的惩罚,或者泄恨,只是不知自己又哪里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痛得呼吸都磕磕绊绊的,听见纪渊冷冰冰的声音:“听说你今天又出去跑了一天。”   手劲不减,谢霖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颤声“嗯”了一句,只是他太痛了,音调变了形,听得像是在痛极深银。   摁在胸廓的手瞬间收回,谢霖睁眼看到纪渊面色不明,但依然能察觉出他不是很开心。   “没骨折也没流血,不用包扎,用这个药就行。”纪渊言简意赅,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放在桌上,又顺手将桌上的药粉扫到地上,“那药粉是什么时候的了,不能用。”   药粉盖子没有完全合好,白色粉末洒了一地,可罪魁祸首也只是简单抬了抬眉毛,又深吸一口气,像是决定了什么。   “这两天不许出门。”男人转身离开,走至门口的时候,顿下脚步,“我去试试……”   他声音很小,谢霖没太听清,只是那天之后房门口便多了两个人,看着他不让出去,强制卧床休养。许是新药确实好用,肿块很快消了下去,只是谢霖却时刻忧心,直到五日之后,他被放了出来,便收到一个消息:因陈定和年事已高,且居功日久,改死刑为发配。   就在他被关在房门里的时候,老人已经离开了京城。   翰林院形制方正,多植杨柳,西北角纳一小湖,是前朝开拓用以蓄水,经年久远,面积一再缩小,于是被人昵称小湖,或许不日便会干涸。   谢霖站在小湖旁,垂髫杨柳,随风依依,当时他最难过的日子里,陈定和总会陪他在小湖旁散心,带一两壶梨花白,伴着湖面吹来饱含水气的风一饮而尽。   老人从来不直接开解他,只是带他看看小湖日渐干涸缩小留下的痕迹,水岸边长着新草,草高而茂。   他们或许会谈天聊地,或许只是默然静坐,怎样都很自在。   有陈定和在,无人敢在翰林院里以市井之言冒犯谢霖,谢霖在那些日子里重新站稳脚跟,叫众人知道他谢霖不是谣言中那样无道无义,不知廉耻。   故人不再,公道荡然,谢霖知道自己早该习惯,只可惜胸口依然空荡荡地疼。   风中水气如旧,杨柳时时依依,可手中梨花白却如眼泪般艰涩,男人终究是撑不住,在这个从来平静的湖边,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我真勤劳嘿嘿嘿 第50章 风雨欲来   李屹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抬脚进了翰林院。   这些日子谢霖要他每隔两日去一次赵太傅那里,接受教诲,也帮着做些事情,纵然他心中实在不愿离开谢霖,只可惜先生去意已决,李屹只好在自己仍能陪在他身边的时候,尽可能地照料好谢霖的身体。   迈进湖畔方庭,远远便见谢霖已经坐在堂前,李屹加紧两步上前拜下行礼,只是身子伏低,却久久没有听到起身的命令。   李屹心中一凛,面色不动,一直等着谢霖让他起来。   等了好久,终于是听到谢霖开口:“起来吧。”   声音平淡如常,若不是刚刚过分久的沉默,李屹还听不出有什么问题。   少年站起身来,没有先生的允许不敢去旁边坐下,便直直地立在堂中。   谢霖抬手从桌上拿起几张折本,示意李屹,眸中满是失望:“我想先听听你的解释。”   足足七封参奏,全在讲同一件事,纵然没有圣上明确的批示,可也不该不向谢霖交代,这不是李屹会犯出的愚蠢错误——只能是故意知情不报。   谢霖相信李屹不会包藏祸心,只能是有自己的原因,于是纵然失望,他也想先听李屹解释。   风过堂前,吹起少年雪白的衣袂,李屹直挺挺跪下来,仰头望着谢霖:   “学生有罪,请老师责罚。”   谢霖没有说话,只是等着他继续说。   “在见到第三份文书的时候,学生就想上报先生,只是那天夜里,平王殿下连夜前来……”   李屹从来都看不惯纪渊,不论是从前在王府欺辱谢霖,还是后来谢霖明明都搬出来了,却仍纠缠不清,所以那天夜里纪渊来找他的时候,李屹甚至还想闭门谢客。   只是那人毕竟是个王爷,家中父母知道了来人身份,更是不断要求李屹将王爷接近门来,他只好见了纪渊一面。   纪渊当时十分着急,开口便直接询问李屹是否收到关于市井反书的折子,这些事情轻易都不得外传,于是李屹没有开口,只冷冷看着他了,纪渊也没有追问,只是嘱咐他:   “之后或许类似的折子,劳烦你不要交给谢霖,只按正常流程处理就好。”   “为什么?”   “养之重忧虑,这一事关乎故人,担心他顾虑伤身。”   提及谢霖身体,李屹自然重视,他继续追问了几句,纪渊只简单回答,最后说到:   “这事与他无关,本王知道他正情愿前往北境,正好送他出去躲个清净。”   那夜纪渊神情焦急,面色凝重,想必事情确实麻烦,李屹大概摸清一二,又考虑了一晚上,终于是决定同纪渊合作。   果不其然,那日之后的折子来得愈急愈多,李屹便全都悄悄压下了,更不知道纪渊用了什么法子,谢霖始终保持上朝,也没有旁人向他提及此事。   居然真的一直瞒到现在。   解释完,李屹伏下身去,静静地等谢霖的审判。   毕竟是自己最信任的学生背叛了他,不论理由是什么,先生心中总是不好受的。   空气又凝滞了许久,谢霖慢慢接收着李屹交代的信息,过了好久,终于反应过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李屹,虽然有所隐瞒,但初心却是担心自己,他不由怀疑自己是否过多地在学生面前表现出脆弱的模样,居然让李屹如此忧虑。   面对这种与亲近之人之间的矛盾,谢霖总想着回避——他没再多说,只是让李屹起来,再将现在他知道的所有事情交代清楚。   事情很简单,最开始只是简单的市井舆论,只是这个小官机警,抓住源头的书籍,开始不断调查,三五封折子递上去了,圣上虽没有批复,却不一定就不知道此事——甚至可能知道的比这折本中查出的还要多。   书中内容主要以江北疫疾为始,言朝中尸位素餐,中宫早应易主,甚至还隐晦地点出了新主为谁——这才是关键的部分,著书人没说明白,引用星宿方位,只言片语,留下充足的想象空间,比起真心批判朝廷,更像是等着某些人慌乱后对号入座的无饵鱼钩。   陈定和与谢霖关系亲密,若是顺着著书人去盘查,自然会找到谢霖身上,更不要说他在陈定和离开京城后,还曾找机会与他互通书信,虽然只是报个平安,但依然是可以被人拿出来做文章的错误。   至于“中宫新主”自然不可能是谢霖,当年帮助陈定和逃脱死刑,如今又掌有政权,风头正茂的候选人,只能是纪渊。纵然谢霖和纪渊婚内关系不好,可一荣难说俱荣,一损却定然俱损,所以那天见到纪渊,男人才是一副疲惫的模样。   至于圣上为什么不予追究,也不批复,只是任由底下的人调查,或许是留出空间让相关人员有所准备,或许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就像一个蓄势爆发的炮仗,火药蠢蠢欲动,不断变化,就等累计到某一刻,将纸壳炸个粉碎。   这件事只要纪渊行差踏错一步,不要说来日登基,能不能保命都是难说,都已经如此自身难保,纪渊却还想着将他先送到北境,叫他躲过这阵风头。   谢霖谋算着,紧紧皱起眉头,想明白这个陷阱,抬起头来,望向李屹。少年虽然挺直腰背,想必希望在老师面前表现出自己能当一面的可靠模样,却依旧在来回转动的眼珠间暴露了他的惶恐。   李屹从没想过背叛谢霖,在这些日子里也日日不得安眠,他希望谢霖可以好好的,在这风雨欲来前夕,躲到北境去就好,所以他决定与纪渊合作,可如今被发现了,他又害怕谢霖从此不再信他,自己被误解是小,可先生身边亲近之人本就稀少,他不希望在最后的日子都不能陪在谢霖身边。   堂上的男人深深地望着少年,声音压得很低,虽听着中气不足,但语气却很坚定:“山乾,这件事我一定会管。”   早就料到的反应,李屹应了一声。   “你这两日,去市面上帮我将这本书寻来,一定会有人盯着查找买家,切记小心些。”   又收到新的任务,证明自己仍被信任着,少年肉眼可见地明媚起来,端正站好,说到:   “是!”   【作者有话说】   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看一下我的小预收(看在我这么勤劳的份上)   娱乐圈破破破镜重圆天才野心导演攻vs残疾阴郁人妻受谢谢谢谢支持!!! 第51章 死胡同   明明前一日还是暖阳,这一日边忽然起了狂风,市井收摊趁早,懂些天气的老人甚至预料着要降雪,所谓“春雪不输冬”。   谢霖出门时走的急,也没想到天气会如此反复无常,于是厚袄没披,可十足地吃了苦头。李屹被派出去寻书本还没回来,望着门外黑压压的天,谢霖决定先往家里走着。   谁料刚拐过一条街,便碰到了纪渊。   男人怀里抱着一披狐毛大氅,一见到他,一言不发地快步上前,将衣服披到谢霖身上,只是衣服还没披稳,谢霖便后撤一步,大氅一半落下肩头。   “你来做什么?”谢霖竖起眉头,再后撤两步,和男人隔开一些距离。   被冷落的男人有些失望,却没有上前,只看着谢霖抬手将衣服整理好,才委屈说道:“天寒,我来给你送些保暖的物件。”   谢霖此时倒不是为了往事而怨怼纪渊,只是陈定和著书一事他身份敏感,此时纪渊应当离他越远越好,说不定直接一纸和离撇清关系,再告诉众人他谢霖早就被逐出王府,这样下来表明纪渊的与他划清界限的决心,总也能洗脱一些怀疑,剩下的事情任由旁人说去,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他是这样的打算,若是谢霖早知道这件事,肯定越早做越好,只是如今还没来得及和纪渊商量,此时大街上虽然商户已经收摊,但仍有路人路过,实在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许是见谢霖许久不说话,纪渊又上前说道:“过两日我可能不能再来,今日相见见你。”   谢霖心底冷笑——可不是他不能再来,早做什么去了,现在想见见我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正事要紧,谢霖扯着纪渊进到旁边的死胡同里,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和他说道:“我都知道了。”   接着顾不得纪渊震惊,谢霖悄声说了自己的想法。   “……你便说你早将我赶出府去,以地契为证,翰林院的同僚也可以作证,接下来你不用管……”   “不可能。”   他还未说完,便被纪渊打断了,定睛一瞧,却见纪渊不知怎得红了眼眶,没得泪水,像是气急,愤怒又克制地说道:“我不让旁人告诉你,就是知道你肯定要这样做,你想都别想!”   一想起纪渊之前命人瞒着自己,谢霖也有些生气,但仍徐徐说道:“圣上没有批复,可那言官还是送了七八封折子上去,你知不知道他背后是什么人?!我尚不知你这两天做了什么,可多做多错,抓的就是自投罗网之鱼,这事情是指着我来的,你先撇开我,余后的我自有办法!”   谢霖情绪很少这样激动,即使是生气也是安安静静,可不知他哪句话刺痛了纪渊,男人扑上前来,一手抓住谢霖肩膀,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你有什么办法!你跟我说你又要计划什么!这次牺牲谁?你告诉我!”   纪渊从听到谢霖的法子开始,心中滔天的恐惧便开始作祟,更不要说谢霖又讲“自有办法”,几乎每一次这人的“办法”,都带有惨痛的代价,纪渊实在承受不得,连日的失眠和计划几乎耗干了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行差踏错便会带着谢霖乃至整个王府葬身京城,他便夜不能寐。   肩膀处传来尖锐的疼痛,针刺般绵延不绝的痛令人清醒,谢霖茫然地对上纪渊赤红的双眼,徒劳眨了两下,闪烁地避开他质问的目光——他没有别的办法,只不过是自己快死了,弃车保帅便是最好的办法。   见他沉默,爆发的纪渊忽然松开了手,不只是青筋暴起的手,整个人几乎都软了下来,就这样靠在谢霖身上,头埋在那人肩窝处,谢霖撑不住他,踉跄地后退半步靠到墙上,恍惚间,他仿佛感觉到脖颈处有什么热烘烘的水汽,可衣服太厚,狐毛稍微一蹭便没了。   静谧没有停留多久,很快,纪渊便像休息过来一样直起身来,眼睛依然红彤彤的,谢霖看不出什么特别,仿佛刚刚的脆弱只是幻觉——谢霖忽然想问问,他是不是很累?   可话未出口,嘴唇便被两根温热的手指抵住了,纪渊不让他再说话,只是哑声说道:“这件事我来处理,你不用多管,只是我这几天不能再来。”   谢霖微微侧头,那抬起的手便力竭一样地垂落下去,冷风吹来,问候也被吞进腹中,他斟酌半晌,只好继续不放心地嘱咐道:“这事可大可小,我们还全不清楚,你先回去检点自身,小心被人泼了脏水……”他想提一个名字,可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便哽在喉头。   “我知道,”纪渊点点头,“我已经派人盯紧他了。”   提及宋梓明,两人不免都有些尴尬,往日的矛盾在临近的灾祸面前被轻巧地翻了篇,可卡在心头的一根刺还没拔出,而且现在也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将将入夜,两人无话对视良久,千言万语也道不明往日将来,可此刻又短暂如昼星闪烁。   是谢霖先垂下了头,闷声说道:“万事当心。”   纪渊始终望着他,眼眸深深,竟是有点陌生,念及种种,终是说道:“还有很多事情我们没有说清,等下次见面……”   他没说完,但意义尽了。   谢霖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允,只是又嘱咐一句“万事当心”,便推着纪渊离开了。   从死胡同出来,再回到小院里,向西行一条大街巷,尽头右拐,这路简单清晰,纵然伴着月光谢霖也能独自走回去,他反复念想了无数次,若是他能再耳清目明一点,是否他与纪渊也能像这小路一样明了,但再怎么想也没什么用,他很快地到了家,见到了纪渊带来的银炭和手炉。   他大抵是瞒着众人,独自前来,背着这些惹脏衣服的炭火,再揣着给他带的暖手小炉,东西放下后见到床边没跟着主人走的大氅,便急匆匆拿了衣服去街角等,又不敢太靠近翰林院,于是只能在隔一条街的街口,远远地望着早归或晚归的人。   谢霖这样在脑海中渲染着,心却痛了起来——过往种种,他不得不恨,可这人后知后觉的温情,又是他贪恋许久的东西。   心中像是一团被猫扑了的毛线,不止线团乱了个乌七八糟,就连那愚钝的小兽自己也被缠了进去。   从死胡同出来,要直直穿过三个大街才能回到王府。   平王府靠近中宫,位临最豪华的主街,虽然天寒日晚,却仍有商铺开门吆喝,可纪渊却充耳不闻,只记着一句:   “万事当心。”   不知谢霖是有多么担心,才会在离开前露出惶恐的神色,更不知下一次再见又是什么时候,他们能否真的将往事说个清楚。   越靠近中心,仿佛有什么东西越要呼之欲出,被裹挟着前进的男人无力又气恼,只能在混乱的街道中尽可能的理解,再谋自己的道路。   进到王府,屏退众人,一个平凡面孔的小厮从下手冒了出来,穿着王府最普通的服装。   “查到什么了吗?”   纪渊在宋梓明进入王府后,很快便在他身边安置了自己亲信的人,装作一般仆从藏于众人之间,暗中观察宋梓明的动作——他要的不只是监视,更是要查出宋梓明背后的人是谁。   小厮语速很快,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了:“他这两天依然没有什么异常,只有在今日白天,出门采办。”   “采办?”纪渊抬起眉毛,“是他该负责的吗?”   “负责采办的孙总管这两天告病回家了,于是便由他来接手,除了每日的食材之外,还选购了一些香料和书籍,说是觉得王府下人该首些教育,这样用起来也顺手些。”   “书籍?”在这个节骨眼上,这项采办内容立刻引起了纪渊的注意。   “是的,不过买书也是他早就提及的事情了,只是孙总管一直推脱忙不开,所以没买,今日他跟着出去,就一并买了回来。”   纪渊沉吟,这些日子他如此忙碌,王府中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可宋梓明不可能不知道,在这时买书回来,是个明晃晃的陷阱,若是做的隐晦些,还好处理,可他这样明白,像是大大方方地告诉纪渊:我有问题,我要陷害你。   转念一想,却又是死局——若是那书里真的有问题,他纪渊也没办法,赌的就是敌在暗我在明,这宋梓明大概也是个弃子。   “书呢?”想清楚了,纪渊问道。   府内购入任何书籍都需要登记造册,既然是今天才买,想必还放在一起,查起来也十分容易,他还是要去看看,这人究竟要做些什么。   小厮十分淡定,回答道:“书籍尚未入库,属下这就带您去看。”   纪渊点头,跟着人起身,所有刚买回来的东西都收在一进王府的杂间里,刚一进门,便闻到扑鼻的香味。   “这是今日购进的香料。”小厮在旁边解释,带着纪渊绕过层层叠叠的香料和杂物,拐到最里面,“今日买回来的书就都在这……”   话未说完,两人却都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原本用来放置书籍的木桌之上空空如也,竟是连一本书也没有。   纪渊快步上前,查看桌上痕迹,很快,他便发现了不对,转头问那小厮:“你是亲眼看着他将书放在这个桌上了吗?!”   小厮一时愣神,他作为一个普通侍从,那时被安排在门口搬运,只能看到书籍被搬了进去,后来他找机会瞅了一眼,远远看到书就是放在桌上的。   可再冲上来检查,非但书籍没有了,就连那放书的桌子上,都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根本不是有人来过的样子。 第52章 阳之   夜无声深了,寒风顺着未关的房门闯入,裹挟室内香气,馥郁熏人,竟有些呛鼻。   小厮已去查验书籍去向,他一个人留在库房中,被香味冲得有些头晕。   冥冥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他早该预料到的事情,正明目张胆地向他靠近,可此时纪渊却有些静不下心来,过往种种像野兽一样向他扑来,最终却被收束到了一面黑白之上。   黑白——黑白棋子——他回到了少时谢霖教他下棋的日子。   敬王府他三人中,谢霖棋艺最高,与纪含对弈,十有九胜。   彼时那人还穿白衣,飘飘若仙,煞是好看,只是下棋的手段却十分狠辣,说是狠辣,不如说是大胆。纪渊不懂棋招,只知道有好几次,几乎是谢霖自己将自己逼入绝境,再绝境重生,逆转局势。   虽然牺牲大片棋子,却保住了最后的胜手,像是早就知道了结局,知道哪一块会赢,至于其他部分,便毫不留情地砍去,如同砍去树上多余的枝蔓。   最终棋盘只剩他一手活路,孤零零的。   后来纪含拜托谢霖教自己下棋,谢霖却不教他那样的狠戾打法,而是稳扎稳打,十分讲究。   他问谢霖为什么,那人只笑笑,再指着棋局中活下来的那一支说到:“子洄,你永远是这一支,不仅要走得赢,还要走得体面。”   自己问谢霖,他属于哪一支,那葱白的手偏移,指向满盘厮杀的残骸。   “除了你,我们都是这样的子。”   黑白相搏的残骸像是凝成一股漩涡,将那只修长又瘦弱的手吸了进去,再吞噬那整个如纸一样薄的可怜人儿,穿着朴素的青衣,无力转圜。   自己只能在旁边呐喊,可生子与残子之间互不相通,他眼睁睁看着棋盘将谢霖吞没,还有旁人,那些眼熟又亲近的人——嗓子几乎喊出血来,灭天的恐惧压将下来,骄贵的皇子跪下,一面手帕落在眼前。   一张用了很久的手帕,两三片竹叶,四五点污渍,洗不下来的血。   沾了血的竹叶如利剑当膛刺穿,鲜血与剧痛共时迸发,呼吸衰竭之际,久违记忆唤起:   “参见殿下,小民谢霖,字阳之。”   霖,春雨也,雨后日暖,故阳之。   当时的自己太小了,日日只念谢霖哥哥,直到后来某一日,或许是不经意地再问,阳之变成了养之。   霖,春雨也,雨苏万物,故养之。   头痛欲裂,血逆全身。   是谁给谢霖改了名字?   养之,何为之?   纪渊一步不稳,踉跄后退,撞在了满是灰尘的桌子上,他仍扶着脑袋痛,门外却忽然扑进来一个人。   “王爷!小的查到了!王爷,您醒醒!”   小厮及时赶来,看到自家王爷扑在桌子上,双眼紧闭不知如何,急忙上去将人扶起,还大着胆子拍了拍纪渊的脸。   男人从痛苦的幻象中醒来。   “王爷,那些书全叫下人们拿走了!”   小厮见纪渊醒来,飞快地将他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原来在他被支开不久,宋梓明便领了人来将书全领走了,根本就没有归置一说。   至于为什么会看错,小厮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纪渊没再多说,转身往下人房走去,如今书流窜到了下人房里,再调查可就不易。   待他赶到时,所有仆人都以列队站好等着他到来,管家凑上来小心报备:   “这就是所有领过书的人,”他指指左边一群,右侧还站了一些没今天没取书的仆人,“您查书这件事消息一定守得严,宋公子那边绝对不知道。”   纪渊心里冷笑,这事若真是宋梓明做的,就算没人通风报信,他也早知道自己会去查书了。   男人淡淡地扫过每一个下人的面孔,有生有熟,或许是不知为何半夜被叫出来,还被王爷亲自查看,于是几乎都是恐慌疑惑的表情。   这一招实在难防,府中人多事杂,混入一本书来实在太过简单,甚至无需今天采办,之前随意一天,随意一人,都可以轻松将书带进王府。   做这一局,最想要的结果,只能是他纪渊自乱阵脚,大查王府,再将所有可以的物件毁尸灭迹,只是或许不等他清理干净,便会有闻讯而来及时赶到的人抓他个现行。   届时说他心虚自查也好,坐实传言也好,甚至在抄家结果里简单加一本反书,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真相如何不重要,不过是一个自证陷阱,莫须有的罪名罢了。   念及此,纪渊轻笑一声,说道:“大家都散了吧,夜深了,早些休息。”   众人有些疑惑,可纪渊重复两次,大家也都听劝散了,乌泱泱各自回房。   纪渊站在原地,忽然对管家下令道:“今夜惊扰大家了,取些安神香来用吧。”   自从谢大人走后,王爷就变得有些难以捉摸,更不要说今晚忽然将大家都叫起来,却什么也没做,张伯于是不敢揣摩纪渊心思,派人取了安神香来。   一个手脚麻利的女婢很快取来一袋棕色颗粒,另一女婢帮着她一起将颗粒碾碎,再倒进已经燃火的香炉里。   纪渊也不走,就在旁边看着,甚至盯得那两个女孩过分紧张,一勺香粉撒了一半。   安神香价高,一般只给贵人使用,犯了大错的女孩惊慌失措地跪下来,一边请求原谅,一边将香粉拢进手里,再倒进香炉。   纪渊全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很快,香烟顺着远山炉飘来,悠远安详,好不温和。   他看一看地上的香粉,再闻了闻空气中的香气,忽然上前一步,抓起刚刚捡香粉女婢的手,尽力嗅了嗅。   只有很淡的一层香味。   被他抓起手腕的女孩已经怕得发抖,纪渊却猛然松开她的手,留下一句“多谢”,转身跑回了库房。 第53章 入狱   香气馥郁。   从刚刚自己深陷其中发生臆想开始,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再奔回库中,纪渊静静地立在门口,望着里面几户占据大半面积的香料。   依照府制,不同的时辰地方会燃不同的香,因此采香一事十分复杂,纪渊对此一窍不通,只是刚刚看两个女婢燃香,他才想到什么,沉吟思索半刻,纪渊抽出腰间匕首,割开一袋香料。   布袋被泛着寒光的匕首隔开,玫红的颗粒顺着裂口滑了出来,散到地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可男人并不满足,反而越发皱眉。   站在旁边的小厮正要发问,却见纪渊蹲了下去,再捅一刀。泛着寒光的刀锋没入布袋,手腕拧转拉大开口,再撤刀收回,这一次从袋中散出的不再是玫红颗粒,而是黑色粉末,隐约伴着金属光泽,随着粉末释出一并出现的,还有一股呛人的烟火味——下层袋子中装的压根不是香料,是黑火药。   黑火药主要由硝石和硫磺制成,此前曾有人提出研制大量黑火药供战争使用,但因硝土难得,提炼工艺困难,纵然威力巨大,朝廷也没有批准大量生产,只允许将硝石用作珍贵药材,以及为皇帝炼丹使用。   纪渊没有犹豫,继续转身划开身侧几个布袋,无一例外,流出的都是黑金粉末,他缓缓站起,再仔细观察布袋上的痕迹,可以隐约看到有干涸的紫红色水渍,只是库中昏暗,又是夜晚,若不仔细察看,全然辨不出来。   王府所用香料多为颗粒状,需用水沾湿或碾成粉末燃烧才会散发出充足的香味,不至于在袋中便如此冲鼻,至于他们刚刚一进屋便闻到的刺鼻香味,应该是有人故意用化了香料的水洒在袋子上,掩盖其下黑火药的味道,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自己是香料。燃香一事纪渊从不插手,只要不过分难闻,一般都全交给管家处理,只是刚才见女婢在燃香的步骤,更是闻了沾有香粉的手,也没有多么冲鼻,他才想起这一层。   空气中香气与硫磺味道混杂,如今库房目之所及的香料约有近千斤,只有最上层覆盖供给检查的香料,下层大约全是黑火药,至于采买书籍再分发下去一事,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若是引得他自证自查被抓个现行最好,如果不成,库房里还有足够把他判罪的黑火药,一事双成,自己怎么也逃不掉。   夜间寒风四起,扑向衣着单薄的纪渊,小厮担心他着凉,想要上前劝他回房,却看到纪渊眸中闪闪,唇边挂着难明的笑。   他确实在笑,或许不等今夜过去,便会有人冲入他府中,一路直行目标明确,查出这些黑火药,再将他落狱,但他很是庆幸,庆幸谢霖如今不在府中,而且今日他二人见面,自己给他送了两框银炭。   春寒料峭,他不会冷了。   平王纪渊落了狱。   虽然没有广而告之,可众人都有些自己的法子,听说昨天夜里平王府灯火通明,中宫的赵总管亲自前往搜查,不知是搜出了什么大不敬的物什,当场就剥了平王服饰,而且纪渊被抓时竟是束手就擒,也没有给自己辩解两句,后半夜就睡在大牢里了。   夜来骤寒,晨起时竟雾蒙蒙下了小雪,雨雪交加,停在地面上存不住洁白,只化得泥泞不堪。   震天一样的消息砸向前朝,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等着中宫解释,终于三声钟响,百官觐见,礼拜之后,静待皇帝开口。   只是龙颜沉默,绝口不提平王一事,旁人就算有事禀报,也不敢在皇帝气头上开口,一时之间安静下来,就在大太监即将开口宣布退朝的时候,一个黄色身影站了出来。   “臣有要事禀报。”乐王纪廿上前,得到首肯后继续说道,“臣近日收到军报,北境匈奴正预谋越过关山山脉,已有部分分支骚扰春市,情况紧急,臣请派兵援助。”   春暖之际,北境居民会大开春市,以便交易,往年也有匈奴分支骚扰春市的情况,只是北境自有边军,无需增派援兵。纪廿封地北境,瘟疫之后便一直住在京中,想必是他留在封地的亲信传来的信息。   或许是察觉到皇帝不太重视的态度,纪廿补充道:“北境边军虽已出兵镇压,只是今年的骚乱甚于往日,而且不似流民作乱,是有预谋的组织进攻。如今春市已停,可越过关山的匈奴仍在增加,现已驻扎山脚之下,边军不堪其扰,近日寒气南下,军情迫切,请皇上明鉴。”   “有多少人。”   “现在大概已有千余人,人数仍在增加。”   说明了情势紧迫,皇帝只说他会考虑,没有立即下令任将。当时彻查三皇子纪常之时,顺藤摸瓜将钱将军一齐除去,如今朝中一时之间竟找不出可以领兵之人。   除了纪廿发言之外,没有人再开口,于是很快,皇帝退朝,众人只得泱泱散去。   关于纪渊一事,众人心知肚明,面上终究是不好摆出来讨论,于是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结伴离去。独留下谢霖。   他隐约听到众人讨论的内容,无外乎纪渊是如何触怒龙颜,最直接的猜测便是与近日的反书有关。   “难道那陈定和真的奉平王为新主?这可是大不敬啊!”   “单论当年谢大人与陈定和的交情,这其中定有猫腻。”   “是啊,不过谢大人前些日子搬出王府了,算是逃过一劫,也不知在王府里查到了什么。”   “莫不是与那反书有关?”   “这可不敢乱说,除了乱臣贼子,谁读过那书的内容……”   “也是,明哲保身为上。”   身着暗蓝色官袍的男人挺胸迎着众人审视的目光,没有多说,今时今日如往事重演,一夜醒来,漫天大雪,当红的皇子忽然落狱。   帝心难测,谢霖动了动僵直的身体,转回身对一直垂头沉默的李屹说到:“你先回翰林院吧。”   虽想要继续陪着谢霖,但事关紧要,李屹也不敢多说,只好点了点头,听话离开了。   不停飞落的雪在官袍上留下点点深色印迹,谢霖步履不停,向中宫深处走去。   宫禁森严,高高竖起的红墙拘禁了天空,虽说不得传召,又无请见,官员不得随意打扰皇帝,可谢霖依然半是固执地来到了御书房门前。   不等大太监阻拦,谢霖便停下脚步,温声请求:“劳烦公公通报一声,微臣求见陛下。”   公公也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对前朝之事多少清楚一些,更是明白皇帝心意,纵然谢霖不说,他也知道谢霖所求何事。   “谢大人,皇上交代了,政事难明,不见您的。”   皇帝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自然知道他会来,谢霖深深闭了闭眼,身体有些颤抖,未知的恐惧贯穿他全身,再睁眼时,男人已恢复了镇定。   谢霖将身上披着的官袍除下,折好放在一旁,只穿一身纯白合领夹衣,再向大太监请求道:“霖以纪渊夫君身份求见父皇,请您再去通传一声。”   官袍分三种,冬制为最厚一种,里衬羊毛,交领相扣,谢霖怕冷,于是在里面还套了一件合领夹衣,垫着棉絮,如此才能在无法披大氅披风的朝觐时御寒,即使是前些日子旭日当空,单穿一件絮衣仍叫人发抖,更不要说下着雪的天气,脱了最厚的官袍,夹衣虽不失礼仪,但于御寒可谓杯水车薪。   大太监看这样一个瘦削的人强撑着站在雪中,有些惊了,急着劝谢霖先将衣服穿上,可谢霖却冲他宽慰地笑笑:“劳烦公公再去通报一声。”   见他实在固执,大太监也没有办法,只好加快脚步进去通报。   堂前正是风口,不时有冷风袭来,谢霖克制不住地想缩起身子,但依然攥紧拳头,连颤抖都忍下了。   有些忍了许久的事情,他必须要问个清楚。 第54章 暗储   皇帝不见人,谢霖早也想到,即使自己退让至此,依然无可奈何。   谢霖也不急,只是跪在御书房门前跪了下来。   按照道理来说,谢霖作为臣子,如此逼迫与皇帝见面乃是大不敬,只是如今他脱下官袍,身份不再是翰林学士,单单以忧心夫君的侧妃身份向父皇求情,如此合乎情谊。   有些承诺过早应下,如今时过境迁,总会有些变化,谢霖深知这一点,莫说旁人,单是自己对纪渊的那些旖旎之情也早已心死,可天龙之子不应蒙冤沉泥,爱与不爱是一方面,他谢霖见不得纪渊从前打下的基业一朝覆灭。   膝盖触及地面时,冰寒如刀刃一般刺进骨髓里,御书房门前地面为青石板,虽说雪积存不住,但早已湿漉漉的。   谢霖向来温和,唯有对自己心狠,所以即使寒气彻骨,他面上也只是平淡无常的模样,倒是旁边的大太监着了急。   如今殿前跪着的可是平王侧妃,纵然平日里听说夫妻不睦,但今日一见可与传闻大不相同,更何况翰林学士主掌文脉,断不是单穿夹衣跪在雪里的身份。   “谢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大太监德顺想上手扶人,可没有准许又不敢触碰,如热锅蚂蚁一样绕着谢霖转。   跪立着的男人微笑,垂下眼去请求到:“公公不必多虑,只劳烦稍后您给陛下添茶问暖时提霖一嘴便是。”   德顺这下可实在没法子了,谢霖甚至都不用他再专门请求,看来是铁了心要跪,直到皇帝心软,只是天子有情,寒风无情,端的是越吹越急,看得他也心惊。   那样瘦的一条身子,跪在风雪中,简直就是自己作践自己嘛。   德顺只好不经意地增加了换茶的频率,在皇帝休憩的片刻小心提到:   “皇上,谢大人还在外面跪着。”   热茶入口,通体舒坦,皇帝将茶碗搁下,闭眼揉了揉额角:“随他去吧。”   德顺这下没法了,再进进出出地添水送茶,也不见皇帝多问,只在用糕点的时候问了一下:   “外面还下雪吗?”   雪不下了,变成了不间断的雨。   阴天不辨辰光,只知道雪下了许久,换做雨又下了许久。   水滴是比凝固的雪花更烦人的东西,不会轻巧地停留在表面,而是带着从天而降的狠劲穿透层层衣料,夹袄很快湿透,棉絮不再有保温作用,而是如寒铁一般坠在身上,冰凉湿透的衣服紧紧包裹着人的身体,谢霖晃了晃身体,仅剩的温度如抽丝般从他身上撤离。   双腿已经全无知觉了,这样的麻木还没有一开始的刺痛叫人安心,谢霖许多次眩晕,跌坐在地上,又强撑着身体跪立起来,直到又一次的眼前发黑,幸亏及时伸手撑了一下,没有扑倒在地。   立是立不起来了,只好继续撑着跪坐在狱中,本就苍白的人更是全没了血色,两瓣嘴唇青紫,看得人心惊。   每一次谢霖跌坐下去,德顺都要撑着伞扑出去,借机在他旁边多站一会,给他挡挡雨,只是站不了多久,便会被重新立起的谢霖推走,可看他现在垂头撑着地面,像是起不来的样子,德顺实在是怕这么个瓷做的人儿死在御书房门前。   被担心盯着的人伸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攥拳顶在胸口,压着咳嗽的声音,寒气顺着雨水钻入骨缝里,再浸透他的肺腑,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是撑不起雨水的拍打。   忽然,头顶暗了一暗,一双白银纹莲花的鞋子出现在谢霖眼前,再抬头,一身黄缎滚银边的便袍夹袄,谢霖眼前昏黑,只是这皇宫之中,能穿黄的不过皇亲贵戚罢了。   如今纪渊在狱里,来的自然不能是他,而是乐王纪廿。   谢霖哑着声音说道:“乐王殿下。”   雨天昏沉,看不清来人面貌,只能听的略微疼惜的语气说道:“大人这是何苦。”   “惊扰王爷。”谢霖已是气短,说不出更多的话来。猜想纪廿也是来找皇帝的,只是门口遇上了他,阻扰了脚步。   纪廿叹息道:“大人您上次说的适可而止,便是这样止的吗?”   谢霖此时已是头脑晕眩,完全记不起上次他与纪廿的对话,只能沉默,尽可能的保持端正姿态。纪廿又劝了两句,谢霖却是不为所动,许是见他实在执拗,纪廿也无可奈何,只好招了旁边一个小厮来:“你来给谢大人撑着伞!”   小厮小跑着站过来,结果纪廿手中的伞。谢霖隐约觉得有一只手在自己触碰了自己的头发,只是没有多停留,瞬间便离开了。   “我下次再来寻皇兄吧。”   不知是不是自己耳鸣,在纪廿离开时,谢霖隐约听到极为小声的一句话:“简直比我还疯。”   纪廿留下的伞,自然是没人会动的,只是看谢霖状态越来越差,再一次扑倒在地时,德顺跑过去看他情况,只见人双眼紧闭,眉头微蹙,若不是手还撑着,便像是晕死过去了。   德顺实在不敢再等,忙着去请求皇帝,或者叫个太医来,免得酿出大错,谁知他刚一迈步,却觉得裤脚被人拽住了,低头一看,一直苍白露骨的手抓着他的裤脚。   这一愣,却见谢霖又睁开眼,直起腰来。   “多谢公公,不必劳烦。”   声音嘶哑,却能听出说话人极力保持着平稳,德顺心里一揪,却没办法多说,忽然听得大门一开,出来一个小太监:   “谢大人,皇上请您进去。”   德顺一听,立即弯腰去扶,谢霖陡然站起的瞬间,不知腿脚怎么了,整个人几乎都靠着他身上,德顺伸手拦着,心中只讶异,这么高的成年男子,一身骨架居然那样的轻。   男人撑着站起,一直到自己真的能站稳后才迈开脚步,膝盖如同被人碾碎又重组,整条小腿像是遍布蚂蚁啃噬,谢霖走到门边,抱歉地冲德顺笑笑:“稍等,我缓一下。”   德顺从小在宫里长大的,见过的人海了去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倔的人,就算已经站不稳了,却还要强撑着把衣服整理好,再抹抹脸上的水渍,用很大力气,试图把脸拍出一些血色。   只是手都冻硬了,再怎么样也是惨白。   谢霖多少将自己收拾的体面了些,走了进去。   室内很热,地龙的热气将整个屋子笼罩起来,地上扑着厚厚的地毯,所以再次跪下时比在门外舒服多了,行礼跪拜,深深地伏下去,等了许久,听到皇帝在上面说道:   “你还是那么固执。”   没有准他起来,谢霖也不敢动,一直这样跪了好久,皇帝终于看完手头的奏折,唤他起来。   不等谢霖开口,皇帝便直接问道:“陈定和写的那本书,你读过没有?”   这问题问的直接,但皇帝这样问了,也是间接表达自己的信任,相信谢霖没有参与著书一事,至于提及读书,只能是要引出下面的话题。   谢霖猜到了纪渊出事与那书有关,于是坦诚答了:“臣为断奏折,读过那书。”   “嗯。”皇帝没有什么很大的表情,只是将手中朱笔搁起,再问道:“那你觉得,书中所说的天下新主,应该是谁?”   书中没有明确点出名字,只是字里行间都指向纪渊,谢霖斟酌皇帝想要的回答,最终还是放弃解释,挑了个不出错的答案说道:“臣不知,所谓新主,当由陛下做主。”   皇帝点点头,没有直接回复,而是继续问道:“那书的最后一句话,你可记得?”   “得金土者,得天下。”谢霖抬头,这一句也是他看完全书后不明所以的一句话,不知皇帝单拎出来,是否有别的解释。   “那你猜,朕在平王府发现了什么?”   这下谢霖全不知道了,自己离开王府后再没回过,王府诸事自己也不多插手,难道出了什么意外,王府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皇帝没再说话,而是丢了一小布包下去,布包落在谢霖脚边——若非愤怒,皇帝不会这样侮辱人地掷物下来,谢霖只好再次跪下,拆开布包,从里面散出黑色细碎粉末,其中伴有金色小颗粒,看起来像是闪闪发金光的黑土,再一细闻,便是浓浓的硫磺味。   刹那间,谢霖明白了书中所说的“金土”为何。   “平王府一库房里存着购入的香料,下层全是黑火药,这下你明白,朕为何要将他抓起来了?”皇帝声音威严,停顿半刻,忽地狠厉如疾风骤雨:“因为朕觉得,朕的大狱比他王府安全!”   谢霖明白,立即伏下身去,噤声默言,听得皇帝继续说道:   “当年立储,你是怎样和朕说的?”   “臣以性命佑王爷周全。”往日誓言不忘,谢霖答得很快。   “你那时应得痛快,朕信你,后来你要嫁入王府,朕也应允了,朕要你辅佐纪渊,这是君令。怎得你恋爱昏了头,闹和离也就罢了,如今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全不知道?”   皇帝极少发这么大的火,谢霖与纪含年纪相仿,皇帝在谢霖面前也一直是慈爱仁和的模样,但皇帝毕竟是皇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竟然是自己糊涂了。   谢霖俯身认罪。   无论是自己感情受挫,还是病体缠身,终归都是辜负了当年的誓言,让纪渊沦落到如此危险的境地。   鼻尖贴着地面,全是熟悉的熏香味,皇帝沉默良久,见他除了认错,没有多言解释的意思,开口让他站了起来。   浑身湿透的男人再扯着损伤了的膝盖站起身来,竭力克制着身体的平稳,无论身体上多么痛苦,他都坚持保有着挺拔的姿势。   看着面前倔强的小孩,皇帝也叹了口气。   “朕何曾不知你受的委屈,只是成人之路坎坷,殒身丧命者不在少数,又哪里只有你委屈。”此话一出,又是将谢霖看作自己的孩子了。   谢霖却不会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躬身说道:“臣明白,臣定当为陛下和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他说这话时是真心的,只是皇帝深深地望着这个躬下腰的男人,心中却没有满意的感觉,反倒有些涩然。   “罢了,你也尽力了,”皇帝说道,“此事也有子洄的问题,仁厚有余,狠厉不足,终究不是帝王之术。”   谢霖直起身来看着皇帝,等着他接下来的安排。   “近日北疆骚乱,朕也有所听闻,决议派子洄前去平乱,希望这一遭军旅,可以好好练练他的霸道,带着军功回来,这位子坐的舒坦些,总不能一直靠你来护着他。”   皇帝要派纪渊出兵北疆,谢霖从未想到这一步。出兵一事短则几月,若是纠缠起来,三年五载也完不了,并非他随意揣测,如今皇帝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如此关头将纪渊派出去,简直险之又险。   这样想着,谢霖匆忙请求道:“平王殿下贵为储君,出兵一事凶险万分,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闻言却笑了,说道:“你不必担忧朕的身体,北疆不一定就比京城危险,出去锻炼锻炼,朕将这乱糟糟处理干净了再叫他回来。”   老人的笑像是把握全局,却不对谢霖过多介绍,棋行险招,谢霖却仍心下担忧,再出劝言,却被皇帝打断了。   “你莫要担心了,朕将大军交给他,若是京城出了事,他还不会打回来吗!”   落下重话,谢霖也不敢再说,明白皇帝定有自己的计划。   老人揉了揉额头,一上午的思虑已让他精神不济,谢霖及时请辞,劝慰皇帝保重身体。   皇帝没再说话,谢霖拖着湿沉的身躯,离开了御书房。   春雨不停,手中的伞是纪廿留下的那柄。   谢霖行在路上,心中往事纷繁。   朝中惯例,晚立太子。   只是崇明帝年轻时的夺嫡之争给这位成了父亲的皇帝留下太深的阴影,他不愿自己的孩子也那般自相残杀,挚爱皇后的早夭又令他无时无刻不在愧疚,于是崇明帝早早地便定下暗储之计——取信任之人护佑储君,平安长大,任一国之君。   同如今日,春日,春雨,春寒。   皇帝唤了纪含和谢霖二人前往御书房,告诉那二位少年,他决议立纪渊为暗储。   纪含无嫉妒夺位之心,又与纪渊一同长大,感情深厚,且博闻强识,为人达礼。   谢霖为皇家所救,又出身世家,皇帝曾亲自弘文馆考察功课,才学精敏,为可塑之才。   这二人,一人护纪渊于外城,一人护纪渊于京内,几番抉择,决定谢霖留京,纪含北境。   北境有匈奴鞑靼,大番林立,政局复杂,纪含以罪臣身份潜藏于其间,每隔数月便会传来密报,同时相伴而来的,还有给谢霖的一封平安信。   京城谢霖守在纪渊身边,教他知书达理,佑他免受侵害,留京皇子总是危险多些,固然前些年纪渊韬光养晦,却依然如走钢丝一般艰险生存。   就连安王纪常,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当作储君的幌子,崇明帝将风头给得极盛,只是没想到他起了反意,只得提前削减。   计划只有三人,皇帝,纪含,谢霖——人数越少,变数越少。   在今朝见到皇帝之前,谢霖本以为皇帝暗储之心动摇,想要换立储君,他跪那么久,就是为了问个清楚。   只是没想到这三角阵营,居然是自己这里出了岔子。   是自己被感情迷了眼,居然为了情爱对纪渊心死;是自己病糊涂了,居然连王府出了那么大的事都没注意到;是自己嫉妒心作祟,逃避处理一切关于宋梓明的事情,让那个早知有问题的家伙呆在纪渊身边那么久。   “臣以性命佑王爷周全。”   当年他与纪含跪在皇帝面前,鼻尖贴着地面,浓厚的熏香将整个屋子都浸入味了,老人坐在上首,曾经兄弟相残的惨象在每一个夜里将他惊醒,定下此计便是为了往事不再重演。   俯身的二人立下誓言——以性命为注。   只是日子悠长,散得远了,总不记得当时的激情。   谢霖慢慢地将护佑纪渊当作自己的习惯,当作自己爱他的付出,甚至希望可以获得回报,并开始索取。   连皇子都承受了蒙冤之辱,只为潜入北境,监视各大藩王与匈奴,自己却忘了从前那份决心,不停摇摆动摇。   是无人唤他养之,所以他忘了吗?   谢霖本字阳之,母亲提的,取春霁阳光之意,当时谢父不满这个字号,更觉得女人不配题字,向来柔弱顺从的母亲却在这件事上露出了惊人的执拗,只为在名字中倾注他对孩子的期待。   只是崇明帝在顶下暗储之计后,改他字为养之,春雨滋润,供养万物,护佑储君。   那个难得强硬的女人的期许终究还是没有实现,倒是一身的执拗被谢霖学了个十足十。   当年立下誓言,那就不可再变,纵然期间心伤无数,但他也没有动摇,只是一时病痛迷了双眼,做了错误的决定。   能改,还能改。   谢霖浑身湿透地往家走,好在阴雨天,路上人少,只是偶然遇到的路人都绕着谢霖走。   他没去翰林院,而是先回家换衣服,湿重的衣服压在身上,几乎要将这个纸一样薄的人压垮下去,谢霖一瘸一拐地走着,回了家,把正在院子里打水的阿福吓了一大跳。   “大人!您这是怎么回事啊大人!”   小孩惊跳着跑过来,搀着摇摇晃晃的谢霖,在碰到阿福的一瞬间,一直强撑着的谢霖终于脱力了,手中的伞滑落在地,腿上的伤也钻心一样地疼,他比阿福高了几乎半个脑袋,小孩只能半拖半背地扯着谢霖往屋里走。   阿福先将谢霖扶到凳子上,抬眼一看,人已经完全昏过去了,额头烫得可以直接烤鸡蛋,阿福一颗心都要吐出来了,颤着手将湿衣服除掉,在看到谢霖膝盖和小腿上大块青紫的伤时,小孩心中一酸,可谢霖明显失温严重,不是他难过的时候,只能先把人塞进被窝里,手忙脚乱地烧热水灌汤婆子。   平时白天谢霖不在的日子里,阿福不会给自己燃炭,只穿得厚厚的便是,如今谢霖忽然回来,又是这样的状态,阿福只能先给他取暖,等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再跑出去寻医生。医生叫的是李映,这是当时李大人交代的,自家人看病总比外人要可信一些。   飒爽的女医生走得飞快,拎着药箱推开门,却在看到谢霖第一眼的时候,毫不留情地骂了一句:“迟早要完!”   【作者有话说】   今天好长,嘿嘿 第55章 拥抱   皇帝既然继续信任纪渊,谢霖便耐心等着,果然没过多久,一旨皇命下来,解释之前调查平王府窝藏不臣贼子著书谋反一事为奸人所害,又抓了两个替罪羊进去换了纪渊出来,风波这才过去,只是跟着皇命一起下来的,便是挂帅军印,命平王纪渊佩平北大将军印,帅兵二十万出征,除了纪廿举荐的监军,都督及左右翼都是皇后一族人,朝中本还有些疑虑,好端端一个皇子下狱居然这么轻巧就过去了,没想到皇帝如此信任,军权下放,这才都安下心来。   只有谢霖心中难耐忧心,且不说在皇帝年老之时帅兵出征,但就是那刀剑无眼的战场,纵然手下都是熟悉的人,也难保没有差错,更何况这凯旋之日遥遥无期,若是困守疆边,这京中大势如何保全,还有皇帝那些暧昧不清的话语:   “朕将这乱糟糟处理干净了再叫他回来。”   “他还不回打回来吗!”……   若无把握,皇帝不会说这样的话,只是当时不是可以追问的时候,谢霖只能翻来覆去地自己琢磨,许是忧思过重,那天淋雨后染的风寒一直没好,时常低热,说话也是闷闷的,不过身体的不适他也早已习惯,于是在听说纪渊出狱今日回府,明日出征的消息时,他还是心急地想立马从翰林院飞过去。   有些事他要交代清楚。   膝盖那天许是寒气入骨,右腿始终无法伸直,走路也是一瘸一拐,在旁人面前多少忍耐地行路平稳些,与熟人待着时便只顾着怎么舒服怎么来了,于是在李屹又见到他腿瘸的时候,立马难过起来,除了难过,多少还有些别的情绪,只是也说不清楚。   “学生听长姐说,您在雨中长跪伤了膝盖,如今可还疼得厉害?”   李屹正跪在地上给他换膏药,李映专门配的,贴上了热热的,总舒服些。   “已经好多了。”谢霖仍是不太会安慰旁人,只能小声说道。   少年没再说话,只是手上动作不如往日小心,甚至还有些泄愤地加大了力气,但在听到谢霖痛吟地“嘶”了一声后,还是收住了手上的力道,轻柔的按摩起来。   半晌,李屹才闷闷地道:“先生又要为王爷做事了。”   他说话时垂着头,叫人听不真切,谢霖重问一遍,却见少年苦恼地拧起了眉,终于是忍不了地抬起头说道:“从前先生在王府里受委屈,如今好不容易逃出来了,现在却又心甘情愿地回去了吗?”   李屹眼中的质问几乎将人的外壳剥离下来,谢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少年接着说道:“从前不看顾身体,落下毛病不说,如今一和王爷沾边,腿又坏了,姐姐说这寒气难驱,往后时不时要腿疼,先生怎就这样痴,贪恋一个没有心的人!”   不知这些话在他心中盘旋了多久,如今按耐不住全吐了出来,作为学生他是逾矩的,作为臣子更是大不敬,只是实在看不下去,才将真心话说了个明白。   谢霖垂眼,不知道自己在学生心里,是个怎么样窝囊的存在,但天命难违,他也逃不掉。   “没有痴心。”男人垂眼想了很久,直到李屹给他换完药,收拾着东西将要离开的时候,他才慢慢说道,“没有痴心了,只是有些事没有做完。”   李屹回头,谢霖正坐在桌前,日暮斜阳投下深深的影子,黄色光晕将整个人朦胧成近乎透明的样子,谢霖没穿官袍,只穿着里面的白色夹袄,理理衣袍,站了起来。   “让我做完吧。”   换了便服,青色人影不着痕迹地进了王府侧门,依着熟悉的道路去到纪渊房里,一路上也没什么人,想必纪渊入狱一事也惊走了不少下人,好端端的王府居然有些萧瑟的模样。   直到正房门口,才见到管家,不及谢霖请他通报,管家便迎上来:“大人,您来了,快快请进。”   次日出征,纪渊本就琐事颇多,却还心心念念要去谢霖家里寻人告别,还是管家好说歹说劝住了,说谢霖知道他明天离开,今朝一定等不及要来见你的,指不定翰林院告辞就直接过来了呢。纪渊这才稳稳等着,果然,太阳还没完全下山,谢霖便来了。   听得管家颇为自信的推测,谢霖扯了两下嘴角,全当苦笑,尽力稳着腿脚进屋去。   房中寂静,只听见有人整理纸张的声音,太阳未完全落山,房里也没点灯,谢霖在略微昏暗的环境中辨出纪渊桌前还站了两个人,与他低声交谈着什么,于是不再前进,而是站在原地,弄出些声响。   完全专注的纪渊这才抬头,看到谢霖的那一瞬间,不知说了些什么,旁边两人立即垂着头出去了,与房门关上的声音一同到来的,便是纪渊的拥抱——极为炙热的拥抱。   两人许久没有这样亲密过,谢霖一时有点懵,纪渊几乎全身重量靠在他身上,踉跄地后退两步,靠在隔栏上,呼吸之间反应过来,刚想挣扎,却又被人压着吻了上去。   几乎是完全陌生的感觉,谢霖也不知多久没有体验过,只是令他惊异的不是接吻,而是自己几乎全没反应的心跳。   除了刚一开始被惊到的迷茫,之后便完全平静下去,无论纪渊怎样主动,掠夺他口中所有空气,除了透不过气来之外,谢霖也没有别的感觉——只有累。   漫天遍野的疲惫之外,便是最客观的体温。   刚从外面回来的人身上总是寒冷的,更不要说谢霖本就气虚体寒,纪渊在室内穿得又薄,体温直观地透过布料传导到谢霖身上——很暖和,甚至有些热。   男人十分依赖他的样子,一吻毕了,还挂在他身上,耳鬓厮磨。   “我晓得你对我的好了。”   纪渊贴在他耳边,热气喷薄,带些委屈和歉意地说道。   这些日子他在狱中想了许多,想明白了许多事,尤其在出狱后听到人说谢霖在雨中跪了整整半天,虽没人直接明白是什么缘由,但傻子也知道是为了给他求情。   从前种种一笔勾销,是他痴傻错怪真情,错过近在眼前的渴求之物,好在如今为时不晚,他定要全补偿回来。   只是怀中的人听到这句话后,微微缩颈躲开那依靠的脑袋,再出手将人推的远了一些。   远了些,纪渊这才看清谢霖的面孔,有些令他陌生的平静,但眼中仍是关切的样子。   “殿下这是在狱中受委屈了?” 第56章 告别   虽然谢霖冷静的面孔令人生疑,但一如既往的关心瞬间击中了纪渊的心,委屈倒是没有,许是罪名迟迟未定,狱卒不敢对他怎么样,只是换了地方住两天罢了。   “没有委屈。”纪渊说着,又倾身上前,他感受到了谢霖身上的寒气,知道他怕冷,想抱着捂着,将他暖过来。   将人完全圈在怀里后,纪渊才多少感到了些安心,他不只是想给人取暖,他想就这样贴紧,这样靠在一起,这样抱着,彼此肌肤血管之下的跳动清晰可见,这让他知道谢霖活着,知道自己活着。   男人身上淡淡的苦药味透了过来,纪渊将头埋进他脖颈,深深地吸气,这样清凉的药味是谢霖身上独有的,只闻着便心安。   距离过近,看不清人的面貌,只听得低沉的声音嗡嗡呢喃在耳边:“我在狱里总想,总担心你,怕你又为我做蠢事,你知不知道出来之后我听人说你在雨里跪了一上午,我怕,怕死了,我……”   他话没说完,怀中的人却像是实在受不了一样,又将他推开了。纪渊一时有些懵,谢霖从来不会这样对他,对于自己的靠近,谢霖永远是诚惶诚恐地接受,再在背后不停回味琢磨,这不是他臆想,而是从前无数次,他都无意间瞧见过,当时觉得这是谢霖多戏,后来信了那是真心,现在又是怎样,怎的全不一样了?   谢霖被困在隔栏和纪渊之间,钻也钻不出去,只能用手抵着对方胸口,尽可能让他离得远些。   “殿下,臣近日感染风寒,小心病气过给殿下。”   得了理由,纪渊心里忽地松了一下,念及谢霖为何会生病,又沉了下去,忧心地碰他额头,仍被躲开了,他想多问两句,却被谢霖打断。   “臣腿疼,可否先坐下?”   谢霖看他又要动手动脚,不愿再被困在墙角,随口扯了一个理由,不过他久站也却是腿疼,更不要说刚刚从翰林院过来,还走了许久的路。   他一开口,纪渊倒是十分听话,立马扶着谢霖坐软榻上去,只是他惯不会照顾人,扶起来还不如谢霖自己走路方便,终于是坐下了,谢霖将手抽回来,刚要开口,却又被纪渊揽住了腰。   两人一起坐在软榻上,纪渊靠的极近,几乎整个身子就塌在谢霖身上,坐下反而更方便了他粘着,谢霖要说正事,他也就那样歪着头哼两声。   谢霖在心中悄悄叹了口气。   这样的纪渊他不是没见过,曾今两人还要好的时候,纪渊最爱的便是挂在人身上,少年生的高,骨架又大又沉,压上来让人喘不上气,纪含会教训他,叫他不要欺负谢霖,可少年总会大咧咧说一句:   “这哪里是欺负,这是爱!”   谢霖表面上纵容,心底悄悄狂跳,有好几次几乎脸贴脸的时候,谢霖都担心自己冒出头的心跳打扰到对方。   只是后来世事无常,纪渊一夜之间长大了,这幅模样也再没见过,更加世事无常的是,如今他又恢复这模样,自己却早已心如死灰,只觉得这样的距离和行为不甚恰当,甚至隐隐泛着烦躁,想躲远一些。   纪渊没有察觉谢霖的心思,嘴里仍念叨着自己的忧心:“你的心意,我全都明白了,你为我求情,怎么就不顾自己身子?去找太医瞧过没有?伤得厉害吗?让我看看。”说着,就要跪下去撩谢霖的裤脚,谢霖一把抓住了他,细瘦的手腕使了力气,青筋都爆出来。   也是这样大的力气,才组织了纪渊自顾自的行为。   谢霖微微欠身,将折起一片的裤脚拂了下去,捏着纪渊的手仍未松开,一直喋喋不休的男人也停止了倾诉,两人沉默地对视着。   纪渊已经很久没有对上谢霖的眼睛了,他们很久没有好好见面,好好说话,几乎每次都是单方面的侵轧,那双眼睛也时常是恭顺地垂下去,偶尔会饱受屈辱满含热泪地抬起,无奈地诉说些难明的质问,浅褐的眸子水盈盈,透明又无力的模样,眼睛的主人也时常率先告饶,单薄的眼皮沉重地砸下来,跟着掉下两颗泪珠,之后继续垂着眼沉默。   他很久没认真看这双眼睛,此时再看,纵然谢霖不说话,他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自己简直是无耻。   那双眼睛多的是冷漠,其间夹杂少许疑惑,疑惑眼前这无耻之徒怎么就能把往事轻轻巧巧一笔勾销,在这里恬不知耻地抱着倾诉?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事情又怎是他一个人说一句“我晓得你的好”就能翻过篇去?翻脸翻的如此自然,居然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纪渊也撑不下去,肩膀塌了下来——他知道会这样,适才那亲密的举动也是强撑着营造温馨的气氛,明天就要离开了,一去不知多久,两人来不及慢慢道来,更没时间再冲突浪费,只能借着记忆里的经验,做梦一样装着一切都没发生过。   从前或许可以,如今的谢霖已不再是那个会对他百依百顺,一直等着他的谢霖了。   “我错了。”纪渊还是跪了下来,不顾谢霖的阻拦,就跪在他膝前,他知道谢霖不会让他看伤口,只能轻轻地将头靠上去,声音闷闷的,“我知道我从前错了许多,只是现下没时间弥补,往后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后要做什么,竟一时也说不出来,重复两遍,只换成一句:   “你等我回来。”   纪渊抬头望着谢霖,后者已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半晌,听谢霖说道:   “臣会替殿下守好京城,待您凯旋。”   一句话中规中矩,其中敬语刺人心疼,可他也无话可说,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我不要你替我守!”纪渊听谢霖又要做些什么,只觉得心急,再怎么要谢霖保全自身,也再不见他回答。   男人始终温和地要他起身,别跪在地上,若是纪渊耍赖,他就沉默应对,一时之间,纪渊竟没了办法。   “起来吧,地上凉。”谢霖再劝到,伸出手来扶他,纪渊纹丝不动,他只好补上一句,“臣会小心的。”   纪渊这才乖乖起来,规规矩矩坐到一旁,谢霖见他情绪平稳了,终于是挑的正事和他说:“如今皇上仍让你领兵,还是信任你的,北疆局势复杂,你稳扎稳打,切莫心急,京城这边一切有我。”说完这句,见纪渊又要暴起,谢霖脸盲补上,“你好好保重,我也会看顾好自己,那些事……”言即于此,他也卡住了,往事错综复杂,说也说不清楚,更不要说他现在早没了清算的心思,但面前人正闪着一双眼睛等他发话,谢霖也只好说完:   “那些事,等你回来再说。” 第57章 春花   次日一早,纪渊率了大军出发,一路北上,很快便有捷报传来,压制北疆匈奴止于山脚,暂时不再南犯。   谢霖留在京城里,暗自调查反书和黑火药背后的事情。纪渊离开前告诉他,宋梓明在他落狱那天便已消失,纪渊一直留着他就是为了抓到他背后的人,于是派人一直跟着宋梓明,只是那人如今没事人一样躲进了山林,王府的人始终盯着他,就等风头过后,总能摸到线索。   除了宋梓明,纪渊临行前,还将王府影卫传来。这支影卫是皇后留给纪渊的,为的就是危难之际护他平安。   “这支玉簪是母后留下来的,府中影卫皆听你号令,如有不测,你带着玉簪向东去,我母家人会帮你的。”   这是谢霖第一次知道已故皇后与纪渊之间的约定,他不愿收下玉簪,但纪渊十分坚决,最后还亲自给他佩在头上。   “那就当臣替殿下保管,祝殿下早日凯旋。”   又是一日休沐,虽说无需上朝,谢霖却闲不下来。今日朝中又传捷报,称大军前行五十里,现已驻扎在之前被夺去的边城村落里,只是谢霖同样听说,匈奴的兵力仍在加强,聚集在关山脚下,如今清退的只是部分先行小队。北蒙十四旗,已有八旗联军,剩余六旗虽说素来与汉交好,但毕竟与其余北蒙族群更加亲近,如今的顺风而行只是开胃小菜,后面还有硬仗要打。   谢霖翻阅着各地供粮的记录,如今北方开战,各地都发出战备,这事本不归他管,只是他不做些什么,心里总是放不下,于是要了从前的卷宗来看,多少能了解一些。   一支蜡烛很快燃到头,阿福上前换灯,看见谢霖揉着眼睛,眉头紧簇。   小孩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声音还未发出,看着男人苍白的面孔被昏黄的烛光染成暖色,又觉得不合适说,咽了下去。   换完手里的灯,再将白天晾起的衣服收回来,谢霖也放下了手中的卷轴。   “这两天天气稍微暖和了些,衣服一天就能干了呢。”阿福手上叠着衣服,说道。   谢霖站起身来,揉了揉酸痛的后腰,说道:“那挺好。”   春日的天气就是这样反复无常,那场雨夹雪之后,天气很快转暖回来,某一天早晨谢霖如往常一样出门,却惊讶地发现,春花竟全开了,或许是昨晚一次盛开,或许早就等着谢霖的注意,只是总在忧心的人没有注意到树枝抽芽长苞的过程,只有在全部盛开之时,大片鲜艳的粉白色才吸引了他的注意。   久坐使得腰背僵硬,谢霖小心活动着,心里却飞到北方去了。   “不知道北疆还冷不冷。”心里怎样想着,话也这么说了。   阿福正在叠最后一件衣服,闻言手中一颤,折好的衣领翻开一个角。   谢霖自顾自地呢喃,又垂下头叹了一句“罢了”,忽然听到阿福说道:“大人原谅王爷了吗?”   他抬起头,看到小孩一脸纠结的模样,倒不是李屹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眼眸闪烁间藏着些别的情绪。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谢霖笑了笑,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好像从某一瞬间开始,那些过往都无所谓了,甚至有些他都记不清了。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沉默了,谢霖走到镜前拆发,今日无需上朝,只简单梳了个髻子。阿福去帮他弄洗脸的水,不一会儿,端着铜盆进来。   水声淅淅沥沥的,小孩难得沉默,一晚上过去了,他注意到阿福好多次都想说些什么,却又憋了回去,他也不问,就这样静静地等着。直到安顿着自己上床,要躺下了,阿福将汤婆子给他塞进被窝,要离开的时候止住了脚步,苦恼地甩了甩头。   再不说,谢霖就要睡了,没有机会了。   终于,阿福盯着床头的木雕,深红色枸木带着沉沉的香味,控制不住地开口了:“那东家怎么办?”   “谁?哦。”谢霖一瞬间没明白阿福在说谁,自己反应了一下,想起来如今阿福受雇于游筠,后来便一直叫游筠为东家。   这么说起来,游筠已经很久没不请自来了。   自从游筠帮着谢霖找下这间房,又一起吃了搬家酒之后,就那么顺其自然地自居为谢霖朋友,时不时就要窜过来打扰一下,只是好像在谢霖发现陈定和著书一事之前,就已经很久没有来了。   “大人您如今又为王爷办事,叫游大人知道该怎么办?”阿福解释自己的困惑,脸上全是苦恼。   他就是个乡下来的小奴才,最会的就是照顾人,那些政事什么的他一概不管,只顾得谢霖起居康健,那就是他顶天的大事。但纵然他再怎样蠢,也知道谢霖如今又回去为纪渊做事了,单就那天下雨时大人伤着腿湿透了回来,他就猜到了——没有别人能将向来体面的大人折磨成那样。   只是他虽然痛心,但也尊重谢霖的选择,甚至谈不上尊重,哪轮得到他一个小奴才发表意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主子受委屈的时候狠狠瞪一眼罪魁祸首,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可这次不一样,在知道谢霖重新帮衬纪渊之后,另一个人的面孔时常出现在脑海里——他的美东家。   上位者的情感纠葛他不懂,他只知道美东家一直在追求谢大人。美东家人美心善,谢大人俊俏温柔,两人一对那是天造地设,再合适不过了。虽然东家爱玩了一点,但阿福自认阅人无数,村里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他一眼辨出原形,在他的火眼金睛看来,美东家是个好郎君,只是性格跳脱些,不是什么大毛病。可如今大人又和王爷在一起了,虽说不知感情如何,但美东家心里绝对不好受。   果不其然,美东家没再来找大人。   平日白天大人出门,美东家往往下午就来,会自己待一小会等大人回家,两人单独地说点小情话,然后美东家再离开,可已经好久了,将近一个月,美东家都没来。   每个下午,阿福自己守在院子里,盯着那两棵桃树抽枝发芽,直到花都开了,游筠还是没来,于是今天他终于忍不了了。   阿福自己心里九转十八回,谢霖却完全不能理解,只能歪着头问他。   “就是……东家心悦您,您又……”阿福支支吾吾的,谢霖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小孩实在可爱,游筠嘴里没一句准话,他居然全信了。   “为什么这样想?”谢霖笑着问。   “东家亲口说的!”阿福理直气壮,这可是游筠自己说的,他在追求谢霖,每次来家里玩时带的那些糕点,也都是为了哄谢霖开心。   小孩坚定的样子分外可爱,谢霖居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温和说道:“可他也说过喜欢你啊。”   阿福瞬间涨红了脸,声音都抬高了:“我没有!”   美东家是喜欢逗弄人,或许尤其喜欢逗弄他,不着调地说过几次,动作也不安不分,但阿福知道美东家的心是在谢霖那里的。   怎么可能喜欢自己呢?   自己怎么配呢?   小孩就要着急忙慌地解释,谢霖也不是好逗人的性子,立马笑着安抚他:“没事的,游筠说话没有根据,你别信他的。”   说着摸摸他的脑袋,可小孩红透的脸却消不下去,话题本该到此为止,但阿福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又说道:“可东家已经很久没来了,万一是呷醋,心里难过呢?”   谢霖看着阿福消不下去的红耳朵,圆滚滚像小狗一样的眼睛来回躲闪,心里好像猜出什么,但他不擅长探究旁人私事,更不会应对那些微妙的情绪,于是只能干巴巴地说道:   “没事的,他或许只是被别的事情绊住脚了。”   “好吧。”阿福小声呐了一句。   小孩退下了,回到自己房里去,夜间留下的烛火幽幽地晃着,谢霖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背影,心中泛起一层淡淡的担忧。   游筠的出现是突然的,来历不明,目的不明,又透露着他异于常人的能力,谢霖有想过,或许在某一天,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会同他不请自来一样不告而别,只是他自己已自顾不暇,于是没有分出旁的精力忧心此事。   但阿福不一样,他比谢霖更不了解游筠,所有的交际线穿起来,便是在搬家宴那天见到了自家主子的朋友,醉酒照顾一夜,主子的朋友成了自己的东家,接着便是受雇于人,两人关系有头有尾,充满正当理由,游筠又是个四处留情的性子,阿福自然难以避免地信任和被吸引。   可那个如暗夜中游出的黑蛇一般的男人,已经毫无理由地消失了一个月。   谢霖搂了搂怀里的汤婆子,在黑夜中抿紧了嘴唇。   次日上朝,谢霖仍早早地等在中宫门口,天边旭日升起,谢霖看着宫门两侧种着的桃花,嗅着空气中的暗香,终于是掩过了自己身上难闻的药气。   这药水一日三次地喝下去,身体也没有好受到哪里,疼痛常伴呼吸左右,咳嗽也嘶哑难听,昨夜又是一夜无眠,今早便早早出门了,清晨闻闻花香多少是舒服些,只是难免会胡思乱想。   自己若是某一天暴毙在宫门口,等不到纪渊凯旋,也看不到他登基,这些日子的忧虑可就全无意义。   这样想着,居然有些好笑,自己正值壮年,却像是在与老皇帝相比谁活得长久。   他这样对着花笑,忽然听到耳后一低沉嗓音:“春花虽美,不及先生分毫。”   声音就响在耳边,谢霖一惊,旁撤一步,转回头来,晨光中一位高大男子,正对着他笑。   “乐王殿下。”谢霖垂头见礼。   纪廿抬手扶起,笑着说道:“抱歉,惊扰先生了,只是小王见先生人花相映,情难自抑。”   两人本没有多深的交情,除了当年弘文馆一见,后来再聊的话不超过十句,如此贸然夸赞,实在有些不妥。   “王爷过奖。”谢霖答谢,自从上次交谈时他察觉到纪廿可能在监视纪含后,他便对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乐王心怀警惕,毕竟乐王虽然素以游山玩水、淡泊名利闻名,但也是北境大藩之一,如今还久居京城,参与议政,能不知不觉做到这个份上,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忽然之间,谢霖想起一件事:自己当时在狱中长跪求情的时候,见到了正要去寻皇帝的纪廿,被他挡住了脚步,还留了一把伞给他,只是自己当时只顾着与皇帝交谈,忘了这一茬,想下想起来,谢霖又要躬身。   “多谢王……”   “你腿还好吗?”   两人话音碰了头,谢霖连腰都没弯下去,手臂便被纪廿抓住了,有力的手掌托着他起来,纪廿笑的十分温和:“小王一直担心先生身体,想着拜访问候,却被出兵北伐一事耽搁了,那天先生穿着单衣在雨中跪了那么久,腿还好吗?”   男人嗓音十分低沉,语气却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像是饱含真心。   “一切都好,多谢王爷关心。”谢霖规规矩矩地回答,却换来纪廿笑出了声。   “先生可太拘谨了。”   谢霖抬眼看他,纪廿比他高出半头,样貌继承皇家一贯的清俊,现正笼在晨光之下,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却柔和了那人脸上所有的棱角,一双深瞳闪着温柔的光。   “你我之间,生分了呢。”   男人再开口时压低了声音,本就低沉的声音更不好辨,可毕竟是如今皇帝身边红人,谢霖只好弯起嘴唇笑对说道:“王爷说笑了。”   一阵冷风扑来,吹落三两粉花,谢霖背过身去捂着嘴咳嗽,伴随金属音的嘶哑声淹没在风里。这两天就是这样,虽然喝药控制着,除了晨起刻削,平时也只是呼吸痛,但若是凉风一激仍会咳嗽,且一咳就停不下来。胸口强烈的起伏难移控制,谢霖念着纪廿还在身边,想忍下来,但许是没料到今天刮风,衣服穿少了些,居然一直咳个不停。纪廿也关怀地帮他抚背,甚至高大的身体转了个角度,护着谢霖不被风吹。   咳了好一会,谢霖终于平复下来,垂眼瞥一下手帕,果然又沾了血,他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收起来,向纪廿道谢。   男人依然笑弯一双眼:“别谢我了,我们才见一会,你都要谢我几次啦。”说着,招过旁边的小厮,取过大氅就要给谢霖披上,完全不顾谢霖的拒绝。   “你穿的太少了,”纪廿说道,“春日早晚寒凉,还是要多穿些。”   谢霖只好无措地笼着衣服,纪廿不让他道谢,只是关心他的身体,问了问咳嗽的症状,表情严肃起来:“谢大人这咳疾确实古怪,要不来小王府里一趟,小王为皇兄求炼丹药,认识了不少世外行医的高人,不如请他们来治一治。”   历朝历代都有皇帝贪食丹药,以求长生不老,崇明帝也不例外,自从身体每况日下之后,便遍寻丹药,只是谢霖没想到,居然是由纪廿负责此事。不过他并不迷信长生不老,只觉得丹药一类只是大补的药丸罢了,于是只好婉拒。   他并不想与纪廿有过多的交集,这人面上笑得温柔,却总令人心里觉得,这笑还没游筠笑得真诚。   中宫前到来的官员越来越多,也有人看到了正在交谈的二人,谢霖借机打住了话题,只是纪廿却在这件事上显得过分执着,一再邀请谢霖去他府中诊治。   “小王静待先生到来。”纪廿最后说道,言毕,转身离去。   纪廿的邀约固然诡异,谢霖回到家去却更是被眼前情况惊到了:许久没有出现的人正站在院子里的两棵桃树之间,一身熟悉的黑衣,两皮腰带将窄瘦的腰身勾勒出来,另一个白衣男子背对着门口,不知在笑着说些什么,清风拂起下裳裙摆,两三片淡墨的竹叶点缀其间。   谢霖愣在原地。   那背影过分陌生,却给人一种不应这么陌生的感觉,风中跳动的竹叶形状与他手帕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望着那个背影,海啸一般的委屈便打了过来。   他无法挪动,像是被钉在原地,心脏瞬间剧烈跳动,彰显自己的存在,呼吸也滞涩起来,在他尚未意识到的瞬间,泪水浸没眼眶。   “花好看还是我好看?”黑衣人正歪着脑袋,笑着对对面的白衣人眨了一下眼睛。   “你你你,是你好吧。”背影随着说话的声音轻轻晃了晃。   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向来谨慎的男人再也控制不住,颤抖着声音叫道:   “子敬……”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回头。   无数个难以支撑的夜晚——这样的转身几乎出现在每一个谢霖难以支撑的夜晚,或许幻想,或许做梦,或许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希望纪含可以平白无故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这样回头,然后回身抱抱他。   梦倏忽地成了真。   纪含真的就这样毫无预期地出现在他院子里了,伴着春日的微风和初盛的桃花,比他梦想的每一个转身都更美好。   这位最了解他的老朋友,可以明白他一切难言的悲伤。   素来稳重的谢霖扑了过去,将纪含抱在怀里,在冲过去的那一刹那,他几乎觉得自己残破的身体无法承担这样激烈的情绪,可以在抱住纪含的瞬间,他又释然了。   这个向来温润如玉的男人接纳了他的激动,情绪如水一般倾泻消罔。   纪含身上是一如既往的竹林清香,草木的香味,在春天尤其,谢霖只在冲上去的那一瞬间激动,很快又克制下来,后撤半步,可眼睛依然贪恋地望着纪含。   “你瘦了。”温和又清冷的声音响起。   纪含牵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纵然谢霖穿得很厚,却依然精准地下了论断。   谢霖喉头梗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游筠笑着晃过来,横在他二人中间,冲谢霖说道:“我的功劳,快谢谢我吧。”   心绪激动的谢霖这才转头看他,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男人,带着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纪含出现在这里,只是在看到游筠脸上不正经的笑时,谢霖心头忽然一颤,昨天夜里阿福的背影闪在脑海。   他这才注意到,一向守在门口等着迎接他的阿福今天并没有出现,环顾整个小院,才在角落看到了少年的身影。   此时的阿福如同所有王府中的下人一样,在主子们交谈的时刻,沉默又规矩地守在角落,摆弄着今天要洗的衣服,一双手在冷水中泡的通红。   他专心地揉搓着,脸上面无表情。   【作者有话说】   滴!天下最好的哥哥上线!   滴!油壶cp上线! 第58章 伏龙岭   谢霖迎了纪含二人进屋,亲自点灯斟茶,纪含想搭把手,却被谢霖摁了回去。   他高兴得很,几乎是这暗淡无光的日子里最快乐的事情了,有满腹的话想说,可坐好了,却又只能是呆呆地望着对方,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旁边的游筠自在的多,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伸得老远,正咂巴着自己带来的蜜饯。   还是纪含先动了动,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只是一句简单的关怀,谢霖却又有些忍不住泪水。自己寿数将近,之前便想着在走之前要再见一面纪含,如今成功见到了,心里的委屈便憋不住了,他不愿让纪含担忧,却又实在说不出个“好”字,徒劳地长了张嘴,只从喉咙深处逼出两声“啊啊”,忍不住的咳又翻上来,谢霖暗自用指关节盯着胸口,尽量控制着。   见他不回答,纪含也大概知道了,都不必多问,只看这住着的环境,便知道过的不怎么样了,更何况来时他问过游筠,那一向没个正形儿的人在提到谢霖的时候也难得沉默。   时间不够他二人细细讲来,自加入这暗储计划,哪一日舒坦的了。   “我这次回来,明早便要进宫去,拜过父皇就得走了,”纪含颇为不舍地说着。   “这样着急?”谢霖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如今北方起了战事,皇帝多少担心自己的大儿子,私下召了回来,却不想还要这样急着送回去。   纪含苦笑道:“毕竟我名声是罪臣,擅自回京,叫人发现可就惨了。”   谢霖点点头,心中悄悄叹了口气,将那些想倾诉的委屈全压了回去。   大局当前,那些自己的委屈又算得什么。   两人没再寒暄,纪含也很知趣地没有提起纪渊,更不问谢霖为何不住王府,他此次回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交代。   原来,纪含在北境一直混杂在各大藩王势力之间,偶然听得北疆边境常有地动之像,扰得百姓民不聊生,于是亲自前往探查,却发现在临近匈奴的关山一脉,见到了开山的痕迹。   民间自发开山采矿,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四处打听之下,知道了这一脉叫伏龙岭,矿源众多,住在这里的人几乎都以采矿为生,其间最大头的是一个孙氏家族,几乎掌管了整个伏龙岭的矿业。   本来一切都解释的通,可纪含却有些怀疑,若只是民间开矿,又怎会引起地动,叫周边村落不满?他本想潜入其中,却因为太像个文弱书生被多次拒绝,不料因祸得福,居然进了孙府做先生,教孙家幼子读书。   孙家幼子名叫孙小宝,小宝虽听着幼小,却比纪含高了一头,只是从小痴傻,于是一直当小孩养着。   说道这儿,游筠吐出嘴里的核,嗤笑道:“那傻大个还被叫小宝呢,一屁股能把纪含坐死!”说着,柔若无骨的身体便缠上了纪含,腻歪着要往人身上坐。   纪含像是熟悉了他的脾性,摁着人的脑门儿把人推远了,只听得游筠在他手下嘟嘟囔囔地抱怨:“你就抱那大傻不抱我!抱我抱我嘛!”   谢霖在旁边微笑看着,心中疑惑为何游筠与纪含看起来如此要好,忽然听得身后房门轻轻一开,阿福走了进来,对一旁的打闹视若无睹,只埋着头将桌上的茶水换成热的,再毫无存在感地出去了。   游筠全程都在纪含身上盘着,完全没放在心上的样子。   一壶热茶换上了,谢霖回头望着阿福离开的背影,刚想叫住小孩,游筠带了许多蜜饯来,自己和纪含都不爱吃甜的,想给他两包,只是还没张口,门便匆匆合上了。   这边的纪含也终于将游筠从身上剥了下来,继续说道:   “孙老爷虽然防备心重,但孙小宝却被照顾的很好,我跟在他身边,也查到了一些消息,那伏龙岭里的矿,不只是村子自己在开,孙老爷好像是在与某个藩王合作,有时甚至会有士兵一样的人来参加。”   这样听着,谢霖心里也沉了下去,自从知道平王府混进黑火药之后,他一边继续派人盯着宋梓明,另一边查着与黑火药相关的事情,陈定和已经被抓了起来,皇帝派人亲审,却什么也问不出来,谢霖如今只知道黑火药一直未被大量生产的原因是硝石不足,而硝石分布最多的地方,恰是北疆的关山以北——匈奴的领域。由此,他们掌握技术,敌人掌握资源,双方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之中,黑火药也一直被搁置下去。   但如今,黑火药出现在平王府内,匈奴又南下关山,纪渊也被派往北疆,一切都巧合得有些诡异,更不要说纪含查到有人在伏龙岭开矿。   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谢霖问道:“可有查到,在开什么矿?”   纪含见他正色,猜到两人想到一起去了,沉声说道:“表面上主要在开采矾石,只是还有另一种黑色石块,墨土如金……”   果然,谢霖喃喃地接上他的后半句话:“硝石。”   此事关键便是查出与孙家背后交易的藩王是谁,如今伏龙岭若是打破黑火药的平衡,只怕与匈奴的和平就此打破,谢霖不由担心远在边疆的纪渊,只是在思考之时,却忽然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就连北境几位大藩都想不起来。   连日的失眠叫他精神恍惚,这是早已有之的症状,从前引以为傲的记忆在一个个无眠寒湿的夜里离他而去了,过重的思虑负担会令他大脑只余灰白,无法正常运转,有几次差点闹出笑话,全靠他一直维持的沉默性格糊弄了过去,从前的长袖善舞再做不来,只是今日事关重大,他必须要将情况梳理清楚。   谢霖想起身去取自己曾经记下的档案,却在起身那一刻耳畔突起嗡鸣,头痛欲裂,他跌坐回椅子,右手扶住桌角,苍白的指节扣出红晕。坐在一旁的纪含被他吓到,忙起身扶他,却被谢霖笑着推回座位上。   “只是绊了一下,没有站稳。”谢霖笑着说道,他已经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刚刚吓到纪含,立即笑着安抚他。   纪含很明显不信,蹙眉打量他,谢霖被看得心虚,刚想示意旁边看戏的游筠转移一下注意力,扣在桌面上的手却被另一只柔软的手取了下来,窝在掌心。   素来温和的白衣男子牵着谢霖的手,冰凉又毫无血色的肢体完全失去生气,纪含轻轻揉捏刚刚几乎攥进木桌的指尖,面上带了严肃和愠怒。   纪含大谢霖四个月,平时摆出兄长架子都是在玩笑,只是今日,居然真的有些叫谢霖发怵。   “你给我说明白,你究竟怎么了。”   谢霖还想狡辩,被握住的手一紧。   “你当我是傻的,一双招子白长看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后天猛更1w3(拖延症的报应) 第59章 送君   纪含虽远在北境,却并非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甚至纪渊和谢霖成亲之时,他还悄悄托人带来贺礼。   当时他并不知道谢霖下嫁是自己的注意还是皇帝的指令,但三人同在敬王府的那段好日子也叫他悄悄发现了些情愫,只是大事当先,感情的问题全耽搁了。   对于这桩婚事,他唯一不满的便是侧妃这个位子。   屈居人下,共侍一夫,纪含不愿谢霖吃这样的苦,但他与这对新婚夫夫相隔甚远,插不了手,只能在往后几年许多日子里,听到平王厌恶侧妃的流言。   他最是知道谢霖的心性,骄傲倔强,过刚易折,他也最是担心,怕谢霖爱得蠢了,又不懂开口,只顾着伤害自己。   直到后来从游筠口中听到些半真半假的消息,他才大概拼凑出一些多年未见的故人现状,他想到了谢霖过得很苦,只是在见到真人的时候,仍是惊了一下。   如今谢霖的身量——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竟还不如刚从谢府出来时的少年身材,固然穿得很厚,却依然薄的像一张纸,宽幅腰带把窄腰掐的极细,面庞瘦削,唇色苍白,脸上竟是一点神韵也无。   他二人是差不多的身高,站在一起,自己却像能将他整个人拢进袖子里一样。   纪含当时便想发作,想揪着谢霖问个清楚,只是见谢霖回避的样子,且两人时间不多,更有旁的更重要的事要讲,于是只好搁置一旁,但听着这人数次隐忍咳嗽,又握拳抵着胸口,纪含心中的怒气愈发积累,终于在见他站都站不稳的时候,忍不住了。   一声质问甩出来,谢霖仍是目光躲闪,笑着就要马虎过去,纪含腾地起身,在他面前蹲下,抬手便要提起谢霖的裤脚。   只这一个动作,谢霖便明白自己瞒不住了。   膝盖的伤迟迟不好,他长跪求情的事情除了当时在场的几位,没有旁人知道,如今纪含却知他腿上有伤,谢霖瞥了一眼旁边的游筠。   刚才还在吃蜜饯的人换了瓜子嗑。   纪含将他躲开的眼神抓了个正着,站起身来,厉声说道:“你莫要看旁人,我只在问你,究竟什么情况。”   实在没办法了,谢霖说道:“纪渊莫名其妙入狱,我当然要去找皇帝问个清楚。”他拿纪渊做借口,想引开纪含注意。   “我知道这件事,我是问你你身体怎么样了。”   谢霖实在不想让纪含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话题却又躲不过去,只好挑了轻巧地说道:“这两天睡不好,所以有些精神不济,刚刚只是晕了一下。”   纪含何尝不知道谢霖的小心思,追问道:“那咳嗽呢?”问完这句,又补充道,“我劝你好好说,游筠全都告诉我了。”   被拿来使诈的人面不改色,依旧事不关己地嗑瓜子。   谢霖不知游筠交代了多少,只是眼下情景,估计是躲不过去了,只好老实说道:“咳嗽是老毛病了,医生说是肺出了问题,可能……”他皱皱眉,斟酌用词,“好不了了。”   纪含被被这一句惊的沉默下去,尽力平稳着呼吸:“什么叫好不了了?会一直咳嗽吗?”   谢霖乖乖点头。   “其他的症状呢?”   “没……”谢霖本想全否认过去,却知道纪含不会被简单骗过,只好迟疑道,“有时会胸痛,就这样了。”   纪含知道谢霖天生肺弱,但在敬王府明明已经养得与常人无异,没想到自己只是走了几年,竟然落下了终生的毛病,心中怜痛非常,却不知该怎么安慰,最后只落得一句:   “纪渊那熊小子,我走前怎么和他说的!”   当年雪中篝火,三人最后一聚,纪含和谢霖心中都存着事,只有纪渊一个人最是天真。席间纪含半真半假地劝他,说若是往后自己不在了,一定要照顾好谢霖。   少年眼中映着篝火的亮光,摇头晃脑地说道:“那是自然,不过哥你又不会走。”   谢霖察觉了纪含眼中闪过的泪光,知道自己也算糊弄过去了,主动摸摸纪含的肩膀,安抚情绪激动的人,倒是旁边游筠吐掉最后两瓣瓜子皮,拍拍手站起来,十分煞风景地说道:“还有半个时辰,你就该进宫了。”   言归正传,纪含赤红双眼,继续将他调查到的事情说出。   当时他查出有人与孙家勾结,开采硝石,只是背后是谁却迟迟不知。北境共有四位藩王,其中两位已经年老,封地被后代四分五裂,一位萧王纪伏,是当今圣上的小皇叔,另一位便是乐王纪廿,只是自从疫疾一事之后便长居京中,没有回去过。   “后来不知怎的,孙家人开始怀疑我的身份,我只好离开孙府,至于何人背后交易,想必与京中之事有关。”纪含说完,取茶水润了润喉。   谢霖也大概听明白了,他心中隐约怀疑,却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将京中情况也与纪含大致介绍一番,又说了宋梓明的事情。   “现在纪渊留了人看着他,若他有异变,想必能追到最后的线索。”   谢霖讲述时没提那些情爱之事,只简单说了前因后果,但纪含大抵猜到了什么,面色森寒,十分难看。   “若不是时间紧,我倒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才。”纪含咬牙切齿,谢霖不知怎么接话,倒是一直在旁听的游筠冒出头来:   “听说长得很像你呢!”说话间,手脚又不干净地缠了上来,揽着纪含的脖子对谢霖眨眼,“我看纪渊怕是喜欢我家小含含。”   “大逆不道!”纪含面色铁青,甩手将游筠从身上扔下去,回头望向谢霖,却只看到后者一脸平静,甚至开口为游筠辩解。   “纪渊一直很依赖你,你突然走了,他难过也是正常。”   纪含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恨不得纪渊立即出现在面前,叫他好好骂一顿。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容不得他们多聊一句,天依然沉沉地黑着,纪含却必须连夜离去,赶在早朝之前与皇帝见面。   谢霖在门前与他分别,本想陪他多走一段,却被纪含摁在家里。   “你给我照顾好自己!”温和的男人今晚已经生了太多的气,严厉地嘱咐完,声音又忽地哀戚下去,“你别叫我担心。”   人声在黑夜里模糊不清,谢霖听不出纪含有没有哭,只感受到握着自己的手有些微的颤抖。   “伏惟珍重,来日面叙。”   他忽然想到那些平安信里,纪含不停重复的叮嘱,谢霖笑了,或许他等不到功成之日,但今晚圆梦一般与纪含见面,他已经满足了。   谢霖翻过手去拍拍纪含,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半晌,终于还是纪含先说了再见。   浓重的黑夜无法被一柄烛光点亮,谢霖看不清故人的面庞,两人交握的双手分开,皮肤上的暖意瞬间被寒风替代,纪含又说了几句,之后便越走越远。   很快,连影子也不见了。   谢霖在门口呆立了许久,最终被旁边提灯的游筠提醒。   “回去吧?”游筠出门没穿外袍,现在被冻得缩起来,轮廓像一只猴子。   唤回心神的谢霖这才反应过来,问到:“你去哪里?”   游筠像是被这个问题问到了,愣了一下才说:“回去睡觉啊。”一边说着,一边牵着谢霖往回走。   直到把谢霖送回房,游筠将灯收起来,才要往外走,谢霖将他拦住,又问到:“你去哪?”   游筠正跳着脚暖手,平日里雍容华贵的男人现在滑稽的很,听到问题依然懵然:“去找阿福睡觉。”   这下算是踩到谢霖尾巴,男人双眉一竖,厉声喝道:“找谁?”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 第60章 无心   谢霖是比纪含还要温和的人,很少对人说重话,只是今日阿福种种他都看在眼里,若仅一方单恋也好,他管不了,只是游筠这不着调的性子拈花惹草,阿福年纪轻,招架不住。   游筠真以为谢霖没有听清,重复了一遍:“去找阿福睡觉呀。”   看他这坦然的样子,谢霖竟有些不明白了,费解地问道:“你心悦阿福吗?”   “没有吧。”游筠笑得很开心,他最喜欢这种戏码了,尤其谢霖这样对感情迟钝的人主动发问,不论是为了什么,看到他挣扎的面色就觉得畅快。   “那你喜欢……”谢霖有些难以相信,“喜欢子静?”   游筠露出夸张的表情,笑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谢霖甩甩头,想弄清游筠喜欢谁简直比登天还难,只好反着问道:“那你为何要去同阿福一起睡?”   “那床是我的啊!很舒服的!”   谢霖哑然,被这样直白的答案搞的说不出话来,游筠看他复杂的神色,越发开心了,补充道:“我之前睡过觉得好,阿福小小的,抱起来也舒服。”   “你……”谢霖没见过这样的人,更没听过这样不知廉耻的回答,更叫他震惊的是,游筠居然之前就在阿福那里睡过了,“你们什么时候……”   “好几次啊,”游筠歪头思索了一下,“很多次你睡了,我自己睡不好,就来找他啦。”   谢霖平时早起上朝,嘱咐过不需要阿福侍候,但阿福一般都会主动起来帮他,尽管有些早晨小孩睡懒觉,谢霖也不会多管,只是没想到自己每次早起离开后,游筠才施施然从自己家离开啊。   这下他才想明白,阿福为何会如此倾心游筠,见他不来还会主动问自己,只是今晚游筠又不顾阿福在场,与纪含那般亲密,谢霖实在不忍阿福被游筠玩弄,只好严肃起来,继续说道:“你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没什么心思,”游筠摇摇头,又补充道,“不过我知道小阿福应该喜欢我,不像你,那么狠心。”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游筠却一脸清白委屈的模样:“我做什么了?”   谢霖看着游筠仍旧是无所谓的样子,知道自己再怎么样也劝不回一个装傻的人,心中无明火起,他向来守正自身,只对自己严格要求,至于旁人私事,一般都是不闻不问,可若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就罢了,游筠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引起误会,甚至对阿福的心意清清楚楚,却依然这样刺激对方,一想到前一晚阿福小心翼翼地向他打听游筠的踪迹,谢霖就越发生气。   “若只是阿福单恋你,我无法强求,只是你既然知道阿福心意,更知道自己这样亲密会叫人误会,又为何要玩弄于他?”   被指控的人满不在意,撇撇嘴说:“只是抱着睡觉罢了,他也都同意了。”   “阿福只是不愿拒绝你罢了!”谢霖知道阿福的性子,爱慕什么的先不说,但是游筠作为他的东家,他都不会拒绝。   谁料游筠粲然一笑:“是呀,他喜欢我,当然不会拒绝我了。”   谢霖哑然,这个局面他也有料到,自从见到游筠的第一面起,游筠就对他万般亲密,后来说话更是不着三四,肢体接触和语言调戏都信手拈来,自己心是死的,可阿福不是,真心交给这样的人,总会被辜负的。   只是以玩弄人心为乐子,谢霖深深看了游筠一眼,他知道这人喜好乐子,只是如此实在残忍。   “你没有心啊。”半晌,谢霖才叹道。   游筠依然是无所谓的样子,见谢霖没话说了,就要起身离开,却又被谢霖拦下了。   素来冷淡的男人难得露出明显的愤怒,挡在游筠面前,厉声说道:“你既然没那个心思,就不要做让人误会的举动。离阿福远点。”   他想不明白游筠想做什么,自己也没有立场去揣摩别人的心意,但自家孩子还是要自己保护,于是拦着游筠,不让他靠近阿福。   被这样严厉地拦下了,游筠也没有露出什么难堪或不满的神色,像是完全置身事外,即使不能见到阿福也无所谓,甚至还笑着想拍谢霖肩膀,被对方抬手推开。   “那我走咯,别想我哦。”游筠一步三回头,一双凤眼闪烁。   阿福确实在想游筠。   夜已经很深了,从来沾枕就着的人今晚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听到大门响了两声,知道有人离开了。   他转身侧躺面向墙,仍然睡不着。   今晚游筠不会来了。   美东家是那样美的美人,即使总是一身黑衣,也挡不住他风姿万分。   阿福从小村子里长大,可不论是村子还是京城,都没有那样美的美人,美东家甚至比大人还美,比王爷还美,比李公子还美。   但今天东家带来的那位公子可就不一样了。   一对可人儿进院子的时候,阿福先看到了游筠,当即就想要扑上去,向前冲了两步,可游筠看都没看他,只顾着对旁边那位公子讲话。   “这里是谢霖住的地方,这是厨房,那是卧房……”   接着他就看到了纪含,仙儿一样的人。   想到纪含的样子,阿福蜷缩起来,啃咬自己的大拇指尖。   他没文化,只觉得那位公子往院子里一站,空气都清新了,寒风都不冷了,阴天都明媚了。   阿福一直立在旁边,就等着游筠和他说一句话,但除了交代这个愣怔的小奴泡茶,其余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烧水取茶涮洗,溅起的热水在手臂上弹出一颗红痕,他皮糙肉厚不觉得疼,但明白一件事情:这些没见面的日子,只有自己会数着过。   心中厌弃铺天盖地,阿福一边觉得自己哪哪都比不上这些仙儿一样的大人物,另一边质问自己哪里配与这些仙儿一样的大人物比较——连生一个比较的念头他都觉得自己可笑。   至于那些没名分的感情,那些胆大包天的感情,那些提一嘴都侮辱人的感情,更是令他低到尘埃里去了。   自己只是一个小奴仆,因为用心侍候主子被多看了两眼,席间上桌吃了两筷子,就真忘了身份,忘了规矩,忘了命道。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从小被教育要做男子汉的小孩悄悄在被子里呜呜地哭,指尖被啮出血来,再自己砸吧地吞掉。   铁锈的血腥与腥咸的泪水里,小孩想,他才不要爱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会讲一下阿福和游筠前面的故事线,主要就是游小蛇怎么攻略可爱阿福,以及可爱阿福如何自我攻略的(有想跳过副cp的可以直接看下一章,剧情上不会有问题)   纪渊:还有人记得我嘛【呐喊】 第61章 蛇会下蛋(副cp)   阿福姓王,因为排行老大,就叫王大。   以此类推,二弟王二,科举刚刚落榜,三妹王小妞,去年和同村的汉子成婚。   家里原来靠租种地主的田地为生,一年两茬玉米,后来阿福外出务工,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出了腊月那餐饭,是阿福第一次以朋友的身份,坐上主子的宴席。   虽然只是在小茅屋里简单摆了一桌,但也是庆祝谢霖乔迁新居,脱离苦海。   谢大人是个文化人,十分的讲究,手写了一封请帖给他。   “新居落成难独喜,能就茅屋共东风?”   他是读不懂的,只觉得谢霖一笔一画都潇洒,纸张被他翻来覆去摩挲了好几遍,最后层层包起,收在柜子的最里层。   在辞去王府职位后,阿福便回家务农,二弟科举落榜,家里也没打算继续供他读书,现在两个儿子都回家了,母亲便想给他二人讨个媳妇。   村东头刘家有一双姐妹,正是适婚的年龄,媒婆来来往往说了几次,二弟的婚事倒是说下来了,可阿福那边一直没松口。   不为别的,他就是觉得,在定下婚事之前,该与那女孩见见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福很听爹娘的话,但许是见过谢大人那样浓烈的爱,他心底也有些不知名的涌动,就在两家人见面之前,阿福三妹忽然怀孕了。   三妹是他家里最早成亲的,现在怀孕也是正好,只是阿福像找到理由一样,提出自己要再晚点成亲,原因就是三妹生娃二弟结婚,家里开支变大,他想再赚两年钱再成家。   “先立业,后成家。”阿福摇头晃脑,讲一些自己从外边听来的大道理,王父王母虽然不支持小儿子读书了,可对这些读书人的话十分听劝。   搬家宴那天,阿福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   他很兴奋,他要和体面人一起体面地坐在桌上吃一顿体面的饭。   父母大概也知道他要去哪里,帮他来来回回地打水洗漱,这两天阿福天天下地,足足换了三四盆水,最后终于是将自己的大儿子收拾得利利索索,望着他出了门。   临走前,王母和他说:“既然人家拿你当朋友,你就大大方方地去,玩的开心些!”   阿福的确玩的很开心。   谢大人和李公子都是十分和善的人,席间大家也是一起动手布置,真的是与他平起平坐,虽然有些惶恐,但阿福心里还是快乐,像是偷来的顶天的快乐。   这份快乐在见到游筠的时候达到顶峰。   好漂亮的美人啊。   之前村头有一家馒头西施,西施是从外面来的,全村人都说好看,那时阿福懵懂无知,跟着小伙伴远远瞧了一眼——后来西施在蒸汽氤氲中脸上模糊暧昧的汗滴,成了他心目中美丽的直接化身。   可那位黑衣人不一样。   游筠比他高很多,第一眼是黑压压的胸膛,下一秒是暖融融的狐毛大氅,紧接着是豆腐一样白嫩的脸颊,红桃话一样娇嫩的嘴唇以及吊梢的眼角——简直超越了他心目中对美丽的认知。   笑,那样亲切动人的笑,笑着将衣服披给冻得发抖的自己。   那一瞬间胸腔中发生了一些不知名的反应,阿福有些迷茫,但他没忘记要在这样一个正经的宴席上举止得当,重新返回席间时,看到美人与谢大人坐在一起。   十分养眼,阿福觉得游筠是个好人。   那晚他太开心了些,在将众人安顿好后,阿福对着怀里的游筠有些犯了难。   虽说游筠在追求谢霖,但是将尚未婚配的有情人放在一起,还是醉酒状态,实在是有悖伦理。当时美人就倒在他怀里,从他颈侧传来暗香,阿福犹豫了很久,决定将游筠带回家。   家里只有两间屋子,二老一间,兄弟们一间,小妞本来就住在柴房,嫁出去后也回归了原样。斟酌半天,最后让王二同父母一间,阿福陪朋友一起。   虽然喝了酒,但阿福没睡着。   他就一直盯着游筠看,那么好看的人儿,月光淡淡地笼在他脸上,睡着了更像是从月亮上走下来的一样。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比下地干一天活还跳的厉害。   这一夜的体验,可能是他毕生无法再次追求的了——和那些大人物同桌共饮,不需要做一个背景的侍从,更带了一个这么美的人回家,还睡在一张床上。   他用一晚上的时间,只盯着游筠的脸,以此铭记他最高亮的人生。   清晨的时候迷蒙昏睡,阿福被一声轻笑吵醒,睁眼之前,察觉到一根冰凉的手指点上自己眉弓,徘徊半刻,顺着脸颊下滑,搔痒蔓延到嘴角。   他不懂装睡,眼皮颤得厉害,那根手指又碰到他睫毛。   “醒啦。”   饱含笑意的声音,带着些清晨的沙哑。   小孩只好睁开眼睛,看到了背对晨光中柔和的眼眸。   他急急爬起来,想解释昨晚的事,说着说着却变成了道歉。   “我实在不知该送您去哪,只好带您回来了,对不起……”   美人抬眉:“为什么要对不起呢?”   接着,游筠伸了个懒腰,宽袖垂下露出半截嫩藕一样的手臂,舒展之后又歪着头笑:“我睡的很好,很久没有睡这么好了。”   阿福这才惶恐地想从被子里爬出来,却想起来自己昨天脱的只剩下一条短裤。   他睡觉习惯脱衣服,昨晚也是想着自己一定会起的很早,没想到一晚上醒着直到早上才睡。现在就卡在被子边边,上半身松垮的白色坎肩,下半身见不得人的短裤。   按照道理,他表现出了羞涩,对方通情达理,应该背过身去,等他穿好衣服,可游筠却没有,就那样倚在床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小孩不好意思出言请求,只好红着脸捂好爬出来,飞快地套上外穿的袍子。   游筠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结果在穿衣服的时候,发现外袍被昨晚的烟花烫了一个洞。   “没关系,既然你会补,补好给我就行。”游筠十分大度,像是怕吓着小孩,还抬手摸摸阿福的头。   阿福本来十分愧疚,但被摸头的那一刹那,又只剩下胸膛砰砰地跳了。   一件破衣服让他与游筠的关系不止停留在那个夜晚。   或许是因为他手艺好,游筠只要有破衣服便会来他家,有时身上就穿着破衣,大半夜进门脱给阿福,自己顺其自然地留宿。   阿福可老实,真信了游筠是看上他的手艺,每一次都极尽所能地将衣服完好如初。   因为游筠总来,柴房里王小妞床铺又派上了用场,王二睡了进去。   就这样过了些日子,阿福才觉出不对味来,而那时游筠已经名正言顺地雇佣了他。   他不信自己会撬了谢霖墙角,更不愿意让游筠喜欢自己,这对他来说是从不在认知之内的事情。   更何况,自己是男的,往后要取媳妇,生儿子的。   可游筠已经完全和王家人混熟了,甚至比那个村东的姑娘更像自己的媳妇,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找阿福,赖着要与他睡一床。   绝对不能这样,阿福终于鼓起勇气,在游筠又一次毫无理由地前来借宿时,拒绝让他上床。   “您是喜欢谢大人的,不该与我这么亲近。”   说这话的时候,阿福一张脸红透了,他生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游筠会突然笑出来,嘲笑他蚂蚁一样的小人物,怎么也配说这种话。   游筠确实笑了,听到笑声的瞬间,阿福心沉了地,可随之而来的却不是讽刺,而是真挚的疑惑:“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谢霖?”   这下可将阿福问傻眼了,小孩支支吾吾,无法回答,只能呆呆地望着眼前明媚的人慢慢凑近。   “我没说喜欢他呀。”   美人几乎贴在阿福脸前,他本来坚守阵地,绝不后退让游筠上床,却承受不住那一双眼,只能慢慢磨蹭着向后躲,游筠又得逞的上了床。   睡进床铺里,阿福还在思索游筠那句模糊的回答,他无法确定游筠是否真的喜欢谢霖,心中另一头却生了些别的注意。   难道他有其余喜欢的人?   难道他喜欢……?   只要见到美人,阿福心脏便没理由地乱跳,可今晚简直要冲出嗓子眼,打年糕一样重锤他的胸口。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游筠早早闭上了眼,可阿福知道他没睡着——这些日子同床共枕,单凭呼吸他便知道这人睡眠的规律。咚——咚——咚——心脏跳的有些难受,阿福呼吸粗重。   空气中忽然响起他不过脑子的声音:   “我是要娶媳妇,抱儿子的。”   没有前因后果,没有正当理由,他一个人兵荒马乱甩出这一句话,开口瞬间,肠子都悔青了。   他怎么敢,怎么敢以为游筠喜欢自己,还这样大言不惭地拒绝了。   自己小蚂蚁一样,好几次都是刚下地回来脏兮兮地见到游筠,白净的贵人不嫌弃他,还愿意和他睡一张床,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自己怎么敢这么说。   可心里一边这样想着,另一边却梗气起来。   这床是王家的床,又不是自己求他来睡,长一张好脸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不可以!自己只是解释一下罢了。   他心里乱糟糟的,简直就是两军交战,死伤遍地,可一直等着的讽刺没有出现,他听到旁边人翻身的声音,布料摩擦,紧接着香味扑来——那香味是游筠身上的,阿福闻不出什么香,只觉得好香,一直都好香。   小孩感觉到游筠身上传来的热气,这个男人体温总是很低,若是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那绝对是离得很近。   确实很近,鼻尖几乎触到阿福脸颊。   带着笑意的气声喷薄在耳边。   “悄悄告诉你,其实我不是人。”游筠说着,吹了一口阿福的耳朵,满意地皮肉瞬间爆红,“我是蛇妖。”   “啊?!”紧闭双眼认命的阿福瞪大眼睛,扭头看向游筠,脸几乎撞在一起。   他躲了躲,游筠凑了凑,依然紧贴着,小声说道:   “我是蛇妖,上天派我历劫,以凡人之身助真龙登基。”游筠面色严峻,不似作伪。   阿福小时候读过许多鬼鬼神神的话本,虽然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可心里总留有一块信以为真的余地,被游筠这样一哄,竟愣在原地,只顾着看那人眸中幽暗的光。   “所以……”   游筠笑了,露出尖尖的虎牙,或许按照他的说法,是蛇的利齿。   “……我会下蛋。”   小孩完全愣住了,男人顺从地将头枕在他肩上,几乎是靠在阿福怀里——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每次靠近阿福的时候,小孩都惊慌地向后躲开,蛮无趣的,这个机会倒是正好。   热烘烘的胸膛生动地起伏着,游筠将手搭在上面,忽然联想到之前自己养过的一只大狗,也是这样又憨又傻,暖融融地不停呼吸。困意袭来,他闭上眼睛,继续小声说道:   “我们蛇妖的蛋啊,可以根据冷暖选择性别。”   妖异的声音响起,幽幽地在黑夜中回荡,阿福刚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游筠正躺在自己怀里,就又被这句“蛋的性别”惊得愣住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游筠在回应自己刚刚那句话——“娶媳妇,抱儿子。”   从来本分守己的小孩不知该怎么回应,这话一听就是假的,可从游筠口中说出来,又特别真,除了蛇妖本身的真假,更令他激动的是话语背后的含义。   游筠愿意当他老婆,给他生儿子?   人就躺在自己怀里,阿福全身僵直不敢乱动,却就这样平躺地出了一身汗。   他有很多话想问,却卡在喉头,只有胸腔深处传来闷闷的几声无意义音节,可睡觉的人却不管小孩心里的兵荒马乱,在阿福终于组织好语言开口前,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所以阿福没问,最终他也不知道游筠是否真的喜欢自己,只是一门心思地陷进去了。   白日明晃晃,不适合说那些隐晦的话题,游筠一切如常,阿福也竭力控制自己,等着再一次夜晚的到来。   但是第二天晚上,游筠没有来,那之后整整一周时间,他都突然消失了,留下阿福一个人无奈地等着,一直等到自己冷静下来,才又无所谓地出现在阿福面前。   那夜阿福想要开口,他酝酿了好久,可游筠像是累极了,很快就响起了平稳的呼吸。   两人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阿福再没勇气开口,游筠也不再每天来,虽然一周总来那么两三次,可每次总是匆匆的。   足够阿福将自己那些不得体的心思藏起来了。   再一次两人发生交流,便是游筠雇他回去照顾谢霖。   “他需要你,有你帮衬,总还是好的。”游筠难得正经,再提起谢霖,阿福忽然心沉了下去。   他恍然记起,当时他说游筠喜欢谢霖的时候,对方虽然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定。   “我没说喜欢他呀。”   只是没说,又不是不喜欢。   阿福的心乱的很,他揣测游筠心里是否也是这样凌乱,毕竟谢大人是一心向着王爷的,即使现在死心离开王府,可那样轰轰烈烈的感情,谁能不在意。   他愿意谢霖获得一位疼爱他的伴侣,付出一切的大人应该拥有更多的爱。   那晚的相拥消弭在了等待的日子里,本以为可以回归原位,但心迈出那一步,怎么也收不回来。   大人物的忙碌与担忧他不明白,他只能做洪流里的一粒蚂蚁,被裹挟着前进。   重回王府那日是个好天气,游筠早起带他去谢霖家。   曾经共东风的茅屋,同喜乐的朋友,再相见时又回到了主奴关系。   平凡在高贵面前化作卑贱,阿福仰望着他们说那些自己听不懂的话,尽力让自己本本分分地,做个普通人。   【作者有话说】   阿福:我只是个简简单单的颜控游筠:我只是个简简单单的美人 第62章 丹药   线索就到孙府与藩王有交易硝石这里断了,究竟是哪位藩王,京中黑火药从何而来,匈奴南犯究竟与此有没有关系,那么多疑问,全都卡在了这里。   谢霖最担心的便是北疆的纪渊,若匈奴真与黑火药有关,那平定北疆之战定然凶险万分,更不要说如今前线传来战报,北蒙十四旗已全部联军,关山敌军数量大增,根本不是纪渊那一支军队可以抵御的。朝廷虽已派了援军,但行军需要日程,谢霖不得不担心。   他的反应身边人都看在眼里,如此劳心伤神,本就病弱的身体肯定吃不住,李屹劝了又劝,如今他在朝中也算能站得住脚,有些谢霖注意不到的情况他都一一理顺,可就算他再怎么同谢霖分析战况,都无法减少男人的担忧。   “我只是一闭上眼睛,便会看到他……”话音卡顿,谢霖紧拧眉头,像是不愿说出那些晦气的字眼,“我会无止境地想,他是不是伤到哪里……”   男人白着一张脸,幽幽的叹了口气。   前方战况几乎叫所有朝中官员都吃了一惊,毕竟一开始只是因春市而起的战乱,没想到会闹得如此之大,只是战况越诡异,谢霖越会觉得与黑火药有所关联,若真是匈奴掌握了技术,想趁机南下掠夺,纪渊又怎能支撑得住。   李屹在旁边,不知该如何劝慰。如今自己也算脱离了学生身份,真正在臣子位置上做事,多少理解了谢霖的心思,他知道谢霖的担忧无关爱恨,只是他们辅佐纪渊,自然会担忧共情。更何况这两日正是春闱放榜,准备殿试的日子,翰林院也忙得很,几乎每个人压力都很大。   谢霖发觉他的沉默,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反过来安慰道:“许是我多心,你先忙吧,我去湖边走走。”   说着,男人起身,如今晚春日暖,花都谢了一地,柳芽由黄转绿,小湖边正是繁荣景象。   他一个人站在树旁,这小湖是他每次烦心都会来的地方,曾经有友人相伴,只听听水声,吹吹暖风,烦躁的心便能沉静下来,可那三两好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了,小湖也愈来愈小,甚至露出了干涸的痕迹,宛如他倒数的生命,风都泛不起波澜。   如今春日再见故景,不再有静谧之情,独剩唏嘘。   这样想着,谢霖又觉得自己无趣,在这湖边站着也只是在忙碌之中生发些无谓的牢骚,留李屹一个人理卷子实在不妥,于是没站一会,便要转身离去。   可还不等他迈步,边听见有人叫他:“先生留步。”   谢霖回头,见到远处一绿衣男子踏青而来,待得走近了,才认出是纪廿。   纪廿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来,与谢霖一同站在湖边,笑着说道:“先生怎么站了一下就走,小王差点赶不及。”   “王爷说笑,谢霖公务繁忙,只是出来透口气罢了。”   “既然是透气,那自然要混身舒畅了再回去,”纪廿今天心情看起来很好,还到谢霖面前转了一圈,“小王见今日春色美好,特意换了一身应景的衣裳来见先生,如何?”   谢霖应对地笑着点头:“王爷风姿俊朗,穿什么都好的。”   被夸赞的人低头一笑,接受这份好意:“多谢先生夸赞。”   虽说湖边景美,但谢霖却放松不下心情,尤其是在怀疑纪廿与黑火药有关之后,更是打着十二分精神应对,礼貌问道:“王爷怎么想着往翰林院来?”   “皇上命我主持殿试,小王不敢怠慢,接到命令便赶忙来了,先提前了解一下情况嘛。”   谢霖点点头,既是为了公务,他也不好多说,正好想顺水推舟告辞,却又被纪廿拦下话头:“适才已经看了一圈,只是小王来晚了,一些同僚已经回家去,只好明天再来。”   远处确实日落,只是谢霖与李屹习惯晚走,结果被抓个正着。   “王爷勤勉,微臣敬服。”谢霖回道。   纪廿笑着拍拍谢霖肩膀:“你可比我勤快多了,小王还有一件事,便是来请你去王府一聚,此前请帖下了多次,先生可都推辞了,今日酒已备好,不可辜负。”   谢霖一听,心中明白,这是专门来抓他的。自从上次上朝前两人相见,纪廿便邀请谢霖前往乐王府一聚,除了叙叙旧情,还称自己如今负责皇帝炼丹一事,求的名医,可以为谢霖治愈咳疾。后来下过两次请帖,只是当时谢霖确实忙不开身,也知道自己如今精神状态无法同时处理多件事情,于是一直拖延着,没想到纪廿直接来翰林院请他,而且他若是往后主持电视,相见可全免不了。   一时之间,谢霖觉得自己像是被禁锢住了。可王爷都亲自上阵请他,谢霖也无法推脱,只好答应下来了,回去与李屹道别,跟着纪廿一同前去乐王府。   纪廿封地北境,京中的乐王府便只是从前一个散王的府邸,如今改换门庭让纪廿住在这里,面积不如平王府大,可园林设置极尽精妙,足以见得主人在布置上花了多大的功夫。   就像是想久居京城一样——谢霖心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一般来说,有封地的王爷是不会久居京中的,回京述职完毕后便会返回封地,只是纪廿是被皇帝亲自下令留京参政的,在没有收到新的命令前,便会一直住在这里。   小小的乐王府像是纪廿的根,就这样不引人注意地在京城深深地扎下去。   虽然心绪万千,可谢霖仍继续听着纪廿的介绍,按他所说,这里的园林布置都是自己亲自设计,倒也符合纪廿喜爱游山玩水,摆弄古籍书画的性子。   纪廿虽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如今也过而立之年,听说之前有过一位王妃,只是嫁入王府没多久后便暴毙而亡了,小王爷忠心于他,不再婚娶,独身一人直到如今。   想到这里,谢霖居然有些羡慕那位早夭的王妃,且不论这纪廿是否良善,于感情一事上倒是忠贞。   纪廿一路将他引到正厅,果然已有菜肴布置,落座之后,谢霖注意到桌上靠近自己身边的菜几乎都是自己喜欢的,他平日吃饭不挑,但若说起真正偏好,那要求十分苛刻,什么要小葱味道却不能见葱,姜粒要十分细糯才好入口,醋一定是来自晋地的陈醋,否则有一股臭味,从食材到做法,全是挑剔,只是从来没人在意,他也不会主动要求,吃饭全当是维持生命了。   “特地吩咐小厨房做了些家常菜,你可还喜欢?”纪廿笑着说道。   谢霖起身谢他,这一桌全合心意的饭菜定是费了不少功夫,虽然不知道纪廿是从哪里得来他的喜好,可谢意总是要表示的。   再次坐下,纪廿亲手为他斟酒,口中说着:“这是本王府里自酿的米酒,十分温和,不过你身体不好,若是想喝便尝尝,不愿就放着。”一句话有进有退,全不用谢霖顾忌,从进府到用膳,竟是完全的体贴。   “多谢王爷。”谢霖笑着,还是礼貌地与纪廿碰杯,多少抿了一口。   菜肴合适,虽说心中存着事,谢霖还是难得多用了一点,纪廿为人确实潇洒,将自己曾经许多见闻讲与谢霖听,张弛有度,令人十分舒适。   餐饭吃完,纪廿也发现了谢霖用的少,但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言归正传,提及了自己府中的神医。   一位年约花甲的老人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却忙被纪廿扶起,请他给谢霖把脉。   谢霖不愿让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可纪廿先礼后兵,如今自己被架在这里,怎样也推拒不了,只好伸出手去。   果不其然,老人只伸手搭了半刻,便开始摇头:“大实有羸状,至虚有盛候,大人您虽脉象有力,可真假虚实难辨,内里一片虚症啊。”   结果谢霖早就知道,可仍不得不装出震惊的样子,倒是一旁的纪廿比他还要激动,站起身来问道:“那是什么病?”   老人沉吟道:“不瞒老夫直说,大人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肺痈疾症已伤及心脏,忧思过重,实在难以医治啊,”话音刚落,老人语气一转,又说道,“不过,药石罔顾,但丹药或可一试。”   谢霖抬抬眉,听纪廿催着老人往下说。   “老夫前日刚练得焕气丸两粒,或许可以帮助大人解除病痛之苦。”   这话说得夸张,谢霖心中暗笑,自己无药可救的身子能不能活下去尚不知道,居然几粒丹药可以解除病痛。他心中不信,可旁边的纪廿却像是深信不疑,立即就让老人将丹药取来。   其实在纪廿提及自己负责炼丹的时候,谢霖便有联想到,如今朝廷禁止开采硝石,唯一有的资源全部用作药材或是炼丹,由此纪廿的嫌疑更大,只是如今见了这一出戏,又让人觉得有些愚蠢可笑。   这家伙如此真诚,究竟是真心还是作假?   不多时,老人取来一个红木盒子,揭开内盛两颗棕色药丸,纪廿立即让谢霖吃下一颗,一出戏演到这里,谢霖推脱不过,本想将药丸藏在口中,可实在有些过大,只能吞了下去。   纪廿将剩下一颗药留给谢霖,又拉着他说了许多关心的话,谢霖一一应了,这才被放出乐王府。   他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到回了家,才趴在墙上扣喉咙,几乎将晚餐全吐了出来,却也不知道药出来了没。   谢霖不信纪廿,自然也不愿吃下他的药,虽说留了一颗,明天定要去寻李映问问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力竭的谢霖被阿福掺回床上,食管连着喉咙火辣辣地痛,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吃下这药丸后,身体居然真的舒坦许多,即使是刚刚那样呕吐,除了胃酸灼得难受,也没有别的症状,而现在躺在床上,只是闭上眼睛,居然真的有了困意。   他也是太累了,又许久没有好好睡觉,突如其来的困意瞬间掠夺了他,不过一炷香时间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就睡到大天亮。   谢霖是被阿福叫醒的,小孩没见过大人这样睡觉的样子,惊恐地确认半天,发现谢霖真的是在睡觉,想要叫人起来,却被李屹带来的医生拦住了。   这次的医生不是上次说话很直的女医生,而是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阿福不知是何来历,只是听话地一直等到正上午,因为谢霖昨天嘱咐了有事,所以只好将人叫醒。   谢霖睁着朦胧的睡眼,对这种一觉睡到天明的感觉还有些陌生,李屹不知怎的出现在面前,见他醒了,说道:   “先生,平王殿下派了医生来。”   这一下可叫谢霖完全清醒了,望向那位从前线归来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我真是勤劳的小蜜蜂…   纪渊:喂!有没有人记得我呀! 第63章 魏文   从前线归来的男人风尘仆仆,身上仿佛还带了硝烟的味道,谢霖一听,立即清醒过来,理好衣衫,起身迎接男人。   李屹一边帮谢霖整衣服,一边解释到:“这位大夫是今早拜在翰林院的,只是先生迟迟未来,于是学生只好带他来寻您。”说着,递上一封手书,上面寥寥数语说明了纪渊的担心,确实是男人亲笔所言。   或许是昨晚睡得好了,谢霖脸色红润,不似从前病态,甚至还有些朝气蓬勃的样子,李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谢霖捏着薄薄一张纸,虽然被保护的很好,可是自己潦草,写信的人仿佛没有足够的时间讲自己的心情一一道来,只简单问候了一下身体,又说自己一切都好。   快速准备好,谢霖请医生到堂前坐下,医生名叫魏文,许是连夜赶路的缘故,脸色不是很好,尤其一双嘴唇干燥爆皮,阿福端了茶水给他,连喝了三大碗才缓过来。   看着魏文略显狼狈的模样,谢霖不得不担心前线的纪渊。   “属下跟着王爷一路向北,如今驻扎在延关城中,安定下来后王爷担心大人身体,便派属下回来协助。”   魏文是皇后一族的亲信,纪渊亲政后便跟在他身边,算是可信之人,如今不远万里赶回,谢霖知道不只是为了自己身体,定然他有什么新发现,叫这个医生充当了信使的角色。   “殿下他可还好?”谢霖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魏文像是早知他要问,安抚道:“王爷一切都好,延关城是北疆大城,粮草丰厚,足以抵挡一阵,朝廷援军将至,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谢霖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只是早在七日之前便听说了派出援军的消息,按照最快的脚程便该到了,可迟迟不见前线消息,再问魏文,男人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   “属下离开时未见大军,一路顺小道抄近路,也没有见到援军,不过大人不必担心,兵多将广,耽搁一两天不碍事的。”   一般来说,援军都会有先行不对,日夜兼程,不足五日也该到了,可谢霖知道再问这一个小医生也是徒劳,只好自己先沉下心来,等着魏文交代他要说的事。   “大人身体是首要的,请容属下把脉。”魏文起身跪在谢霖身前低头说道。   谢霖这下可为难了,他的身体情况不愿让纪渊知道,如今魏文万一摸出来了,回去定会全部交代了,这样想着,不着声色地悄悄将手藏进袖子里,想要岔开话题:“把脉就不必了,你且说殿下是否有要交代的?”   不料魏文像是带了任务来,仍是坚定地说道:“属下离开前王爷曾交代过,说大人不会愿意属下诊治,要求属下必须亲自了解大人身体,完后回报。”   “我这两天身体很好,有什么需要回报的!”谢霖难得急了些,仍是不肯伸手。   也不知纪渊是这么同魏文说的,这医生像是看准了谢霖会犟,居然比他还要执拗,若是谢霖不伸手,他便跪在地上不起来。   谢霖知道前线战机紧迫,这魏文是纪渊的亲信医生,离开前线纪渊身边可就没了信任的人,他应该尽快配合放人离开,可如今僵持不下,终于还是他松了口气。   略带心虚地伸出手去,魏文立刻备上软枕,略带剥茧的指尖触感粗糙,轻微用力摁在瘦削的手腕上。   谢霖提了一口气,在腹中打着草稿,就等魏文作出诊断,再劝他别把真相告诉纪渊。   男人面色如常地思索着,直到收手,都没有露出像之前那些为谢霖把脉的医生那样叹息的模样。   谢霖正在心中赞叹这小医生不愧是皇后身边的亲信,如此沉稳,就听见魏文说道:“大人身体除了略有虚寒,一切如常,春日虽暖,还是要注意保暖。”   全然相反的诊断叫谢霖吃了一惊,可他依然克制下来,听着魏文接下来的问诊:   “大人平日可有什么不适?”   谢霖没敢多说,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魏文出发前听纪渊渲染了很多关于谢霖身体的描述,听说这位大人久病缠身,常伴咳血、胸痛,睡眠还不好,只是今日一见却不觉得,人虽是瘦极了,可气色还是好的,听呼吸也没有什么刺耳的声音,脉象平稳有力,一切都是正常的样子,再问些日常的习惯,谢霖也都说没有问题,这么看下来,这位大人除了有些过分瘦削了,身体还算健康。   想到这里,他还是多嘱咐了两句:“大人平日用膳还是多进些为好,若是一顿吃不下,可以多分几餐,尽量补补。”   谢霖闻言,没有多说,只是心里十分怪异,这医生远道而来,又是亲信,怎的一通望闻问切,最后将自己的病体沉疴诊为了健康。想到这里,谢霖忽然反应过来,今早李屹帮忙整理衣服的时候,也有说过自己面色好转的话,而且昨晚入睡确实顺利,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昨日乐王府吞下那颗药之后。   谢霖心头一颤,想要将药取出给魏文检查,又怕暴露自己身体情况,只好按捺下来,等着魏文离开之后去找李映。   既然身体没有问题,魏文收了医药箱,立在谢霖身边,压低声音说道:“王爷怕您太担心,特地叫我来告诉您,若是今后有什么关于他的不好的消息,大人尽可不必相信。”   “这是什么意思?”谢霖急问。   “如今北疆军大概有匈奴内应,王爷怀疑是朝中重臣与外地勾结,虽说军队大部分都是母家人,但人心难测,王爷只能依靠自己,若是王爷猜测没错,那京中也不安稳。”   说道这里,魏文弯下腰来,双目炯炯地盯着谢霖:“若是生变,请您切莫参与,立即离开京城。”   这句嘱咐想必纪渊也和魏文重复过无数遍,知道谢霖定是不愿听的,于是要魏文换了数种方式强调。   “盛京不谈,只求平安。”   谢霖大概知道纪渊在害怕什么,躲不开魏文的目光,只好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愿纪渊在前线仍过的不安心,一番拒绝的话在肚子里翻来覆去,终于还是说道:“好。”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魏文完成了他的使命,立马就要告辞离去,倒不是他情急,只是这京中风云突变,稍有不慎便情况大变,他必须要尽快离京。   谢霖理解他的心急,要阿福准备些路上的干粮和水给他,自己迅速修书一封,将前些日子纪含带来的信息整理列出,交由魏文。   即使单人匹马脚程快,也要将近三天时间,这三天成了两地之间难以逾越的时差,谢霖永远无法知道纪渊共时的安危,只能希望那黑马快一些,再快一些。   大约一刻钟时间,魏文准备好了一切,重新踏上向北的旅程。   【作者有话说】   前两天有事呜呜呜恢复更新!!明天还有!! 第64章 失踪   长街同平日一般热闹,只是谢霖有些茫然,他刚从李映的药方出来,耳边还念着女人刚刚震惊的话:“这药的主要成分是北境关山一带的雪凝草,对肺气凝结的病人最是有用,只是如今已几乎不见踪迹,没想到在这药丸里见到了!”   纪廿没有在药物上作伪,虽说是用着丹药的名义,但原料却如此珍贵,再念着他从头到尾真情实意的模样,谢霖居然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这纪廿难道真的怀揣好心。   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了真相,却又被重新扰乱,如此思索着回到翰林院,却被匆忙赶来的李屹拉了过去。   “先生您可回来了,今早魏文出城,被城门士兵拦住了,现在正被困在城中出不去。”   谢霖一惊,想问个清楚,却见到远处纪廿走来。圣上命乐王主持殿试,这勤勉的王爷居然在翰林院辟了一处席位出来,今天就搬了进来。   今日纪廿换了素衣,回归他本来低调的模样,笑盈盈地与谢霖打招呼:“先生今日难得来的晚啊。”   谢霖点头回敬,心中挂念着魏文的事情,但又碍于那雪凝草的情面,只好耐下性子,恭恭敬敬地道谢。   药丸金贵,纪廿却全无所谓的样子,只道是赠与谢霖十分值得。   “只是那药如今仅炼出两枚,若是之后还有新的,小王再带给先生。”纪廿讲话十分随和,只当是随随便便送个小礼物。   谢霖不想承他人情,可还不等他回话,又听纪廿说道:“小王突然前来打扰,翰林院里又只与先生熟悉,想在先生桌旁添个位置,往后也方便沟通些,可好?”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谢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堂堂一位王爷要找个位置坐,本来也轮不上他插嘴,只好笑着应下了,纪廿仿佛看出了他和李屹有事要办,没再多说,主动请辞离开了。   李屹这才拉着谢霖到一边去,将早上魏文的事情如实说出。   按照规定,外籍人士进京需要提供证明,说明理由,可出京却没有限制,没想到今早城门各大关口都设了卡,说是大牢里跑了逃犯,出京的人都要一一搜查,当时士兵搜到了魏文包裹,里面装着谢霖的信,事关重大,魏文只是稍微推辞了一下,就被抓了起来,如今正等着被审问。   谢霖皱起眉来,这事生的蹊跷,好巧不巧今早出了逃犯,更何况凭借魏文的本事,周旋着出关肯定没问题,只因为一些莫须有的态度问题就被抓了,若不是提前有人准备,谢霖实在找不出别的原因。   魏文是纪渊的亲信,身上又带了自己传递的情报,如今被抓,京中与纪渊的唯一联系也断了。   谢霖胸口发闷,没想到这幕后之人的势力如此强悍,不知是不是从开始就一路盯着魏文,边关和京中都处于及其被动的局面,如同被一只隐形的大手压着,怎么也翻不过身来。   魏文被抓,谢霖又十分被动,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先劝着李屹沉下心来,切莫轻举妄动,再见机行事。   “先不要插手此事,既然要抓的是逃犯,魏文应该可以应付了……”谢霖叹了一口气,只是话没说完,刚刚离开的纪廿又匆匆赶来,只是面色不似往常从容,竟是喘着粗气,神情急切。   “先生,先生!”纪廿快步上前,对李屹抱歉地点头,回身盼着谢霖的手臂,连气都顾不上喘,“适才前线传来消息,说纪渊重伤失踪了。”   谢霖一个踉跄,大脑瞬间空白,纪廿攀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像有千斤重,拉着他要坠下去。他站立不稳,几乎倒在纪廿怀里,意识到自己失态之后,谢霖才强撑着站直,由一旁的李屹扶着。   重伤、失踪,这信息有些叫人难以接受,前线复杂的战况又倏忽涌进脑海中,他抖着嘴唇想问,却说不出话来,纪廿主动解释道:   “适才前线传来加急战报,称前日与匈奴十四旗联军交战,子洄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与一支小队一起被包围追赶,脱离延关城,迟迟未归。”   “去找,找了吗?”   纪廿表情复杂,迟疑道:“虽是派人去找了,可这一站死伤惨重,又要时刻抵御匈奴再次夺城……”说着,纪廿像也说不下去,叹了口气。   “援军还没到吗!”谢霖声音有些崩溃。   李屹从未见过谢霖失控的样子,即使是从前难过,也都勉力克制着,他徒劳地轻拂谢霖后背,却只能感受到那具单薄的身体急促地起伏。   “快了。”纪廿也没办法应对谢霖的质问,好在谢霖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没再多说,点了点头,又轻轻对纪廿说了抱歉。   接连的坏消息叫他有些支撑不住,谢霖晃了晃身体,一双浅色的眸子失焦,茫然地环顾四周。纪廿担忧上前,想伸手去扶,却被谢霖些微后退错开了。   一如既往地垂下眼眸,单薄的男人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又无措地闭上了,轻轻拉了拉身边人的衣袖,示意离去。   李屹向纪廿道别,扶着谢霖离开。 第65章 邀约   边关情势未定,京中却又紧急起来。   从狱中出逃的犯人不知有什么通天的把戏,居然一直没找到,城门便始终是严查的状态,不止出城,包括进程的人货都要严格排查。   陡然听到纪渊失踪的消息,谢霖心神不定,静下心来,却又想到魏文当时的嘱咐。   若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不必相信。   这话像是纪渊提前计划好的预言,谢霖不知边疆军情,只是在难以控制的担忧之外,终于多少冷静下来。   当时王府内发现硝石,纪渊下狱,之后又很快出征,两人没有机会就硝石一事细细算来,只知道背后的主谋宋梓明如今躲了起来,其余的调查皆由皇帝处理。   北境战乱一事迅速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硝石一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反倒是如今将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显露出些蹊跷。   皇帝对谢霖没有护好纪渊一事大动肝火,却在调查背后真凶上草草了事,这个一直潜藏在幕后的家伙仿佛玩弄了整个朝廷,若非皇帝昏庸,便是有意为之——谢霖比较偏向后者。   这是崇明帝惯会用的把戏,犹如治疗恶疮,先叫它充分溃烂,再火刃完全根除,足够狠,也足够干净。   更枉论说对方手中还掌握着黑火药,虽说不知数量多少,也万不可轻举妄动。   心中顾虑重重,眼前人和善的笑便愈发刺眼。   “不知先生以为如何?”纪廿笑着将属下整理好的文稿递给谢霖,慢悠悠地在堂间踱步。   看着纪廿的闲散模样,谢霖心又沉了沉,并非是谢霖怀疑,真正有实力可以将皇帝逼到这一步的,只有眼前这一人。虽说北疆萧王纪伏也是势力强大,但一直安稳地呆在边疆,除了性格举止桀骜了些,没有出别的乱子,反倒是一直纵情山水的纪廿,更符合皇帝这一局。   让权参政,许可留京,勾引纪廿一步步深入,反书造谣,火药构陷,仍然克制着按兵不动,不知下一步会是什么,谢霖只是裹在其中的一粒小小棋子,或许布棋之人早在背后算好了一切。   虽然这样推测,谢霖仍难以真正放下心来。   如同纪含和左闻丘一般,不知这一局的献祭之人是谁。   收心垂眸,谢霖快速翻阅了纪廿递上来的卷子,每年的殿试都关涉甚广,只是这一次纪廿仿佛有些过分地细心了,就连服秩礼仪都要和谢霖一一确认。   “都很好,”谢霖微笑,他没有拒绝和纪廿讨论这些琐事,全当周旋。   两人又聊了些细节,日暮西山,纪廿向谢霖发出邀请:“小王听闻城西丹心院里上了新的京戏,不知先生是否愿意陪小王一道看戏?”   丹心院算是京城最大的戏院,和长柳戏院那种花柳地不同,里面的戏子是真的童子功练成,打小唱戏,就是为了成角,每场戏目几乎都是座无虚席,更不要说排了新的折子。   可谢霖却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尤其在几次戏台之下都没有留下很好的记忆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听戏了。   “多谢王爷好意,霖身体不适,想早些回去休息了。”既然纪廿知道了自己身体的底子,谢霖也就大大方方地拿这个当借口,前几次纪廿也有邀约,都被他这样拒绝了。   只是没想到这次,始终温和的男人居然欺身上来,有些受伤地说道:“先生还对小王心怀戒备吗?”   谢霖猝不及防,男人离得倒是不近,约有大半臂距离,但也超过了合乎礼仪的距离,他的上身稍微向后挪了挪,陪笑道:“王爷多虑了,实在是臣身体不适。”   纪廿不再靠近,一双眼睛紧盯着谢霖,眉间依然不甚平展:“小王多次邀约,都被先生拒绝了,实在不能不叫人多想。”   确实,自从纪廿开始每日在翰林院报道后,便对谢霖发出邀约,不是有什么新物件去瞧瞧,便是又有了好吃的要去品鉴,谢霖一般拒绝,而在他拒绝后的第二天,纪廿便会带着那些新物件小点心出现在翰林院里,美名其曰:“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若非对他心有怀疑,始终无法正确看待这个人,谢霖定会将纪廿这些过分讨好的行为当成首要目标,尽快处理干净。   男人撤回身体,恢复礼貌的样子,颇为遗憾地说:“只可惜这京戏搬不到翰林院来,总不能请戏班子在门口搭台唱一出。”   玩笑话将适才尴尬的氛围化解了,可纪廿仍是等着谢霖回答的样子。   “王爷这样做……”谢霖笑笑,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将这话说下去,纪廿的心思克制又明显,无需多问,可他的答案从未隐瞒过,更何况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   斟酌半晌,谢霖换了个说法:“王爷没必要这样做。”   纪廿像是早知道他的答案了,神色如常,只是眼眸中透露出坚定的热火,他摇摇头,说道:“这话早在多年前先生便教与小王了,”男人笑着,回身收拾自己的东西。   “随心即可,小王所做之事皆追本心。”   谢霖哑然,只是没想到当年一堂课会叫纪廿记得如此之久,且反复提及。   纪廿没再强求,遗憾地叹两句今日出演的角儿,再体贴地问候谢霖身体,说自己府中定会尽快研制新的药物,全都滴水不漏地关心了一遍,甚至还在临走前对谢霖劝道:“先生这两日多小心些,听说城中流窜恶犯,还是早些回家吧。”   谢霖一一周旋应和,最后也只能落得一句:“多谢。”   男人笑着道别,没再多话,转身离开了。   谢霖这才开始发愁,不论政事,纪廿这种克制的纠缠简直叫人难以摆脱,用合乎礼仪的冒犯以及锲而不舍的坚持完全的缠住自己,如同捕兔的细蛇一般——他不愿将纪廿想作蛇,更不愿将自己比作兔子。   至于皇帝在布什么局,谢霖揉了揉眉间,长出一口气,自己迟早还是得去当面问个清楚。 第66章 镜像   不知是否是因为知道京中有逃犯流窜,谢霖只觉得今夜回家路上有些过分冷清。   离开翰林院的时候天还未黑,只是魏文被捕一事他多少有些上心,于是往大理寺走了一遭,只说是自家远房亲戚被当成逃犯捕了起来,如今还没释放,所以过来看看。   他没摆什么官架子,却还是惊动了大理寺少卿,被拉着一直聊到天黑,最后只说是会尽快将魏文放出来。   被强硬地灌了两杯酒,谢霖有些头晕,提着灯走在路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他不由想起了纪廿傍晚时的嘱咐:“听说城中流窜恶犯,还是早些回家吧。”   这么想着心里难免发紧,可自己一无钱财二无美色,穷官一个,命都不一定有那逃犯长,想通了于是脚步又轻快起来,结果不知哪个路口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前,谢霖只许愿又是游筠的恶作剧,可睁眼后却发现灯火通明,同上次完全不一样,更诡异的是,他正坐在一面镜子前,比一般的铜镜要大些,几乎可以映出人的整个上半身,镜面被擦的很干净,周边雕刻繁复的花纹,皆是莲花荷叶缠绕的模样。   谢霖挣动身体,他没有被绑着,只是四肢仿佛消失了一般无力,完全无法控制,整个人歪在椅子上,竭力挺挺腰脊,却分毫未动,唯一能控制的就是眼睛,可除了眼前的大面铜镜,周围只剩墙面。   尝试了一会,依然无法动弹,谢霖只好静下心来,通过铜镜中的倒影来推测身后的景象,好在室内十分亮堂,绑匪仿佛知道他夜盲一样,十分体贴地让室内尽可能不留死角,只是铜镜成像多少有些模糊,谢霖只能看到身后大约有一处置物架,上面摆着精致的瓶罐,大小颜色搭配适宜,想必主人也是个讲究的人。   除此以外,谢霖只能欣赏镜中十分不雅的自己。   好在主人没有叫他等太久,很快身后传来一声门响,有人走了进来,谢霖无法转身察看,听得那人走了两步,像是取了什么东西,接着又传来碗筷的声音,准备好一切,才看镜中出现人影——一身青衣,长发简单束起,身形十分熟悉,正背对谢霖在置物架上取些什么。   谢霖心跳漏了一拍,若不是他了解纪含,真的要错认这背影了。   宋梓明像是意识到什么,转头望向谢霖,透过镜中对上正瞪着眼睛的谢霖,居然抱歉地笑了一下,笑容是真心的,直达眼底,仿佛真的为将谢霖放置在一旁而感到抱歉。   “稍等一下。”宋梓明又离开了镜子,回来时手中拿着手绢擦汗,立在谢霖身后,两张脸都映在镜子里。   那一张如玉般润泽的脸微微覆了层薄汗,更像发光一样吸睛,宋梓明轻轻擦拭着,对上谢霖探究的目光,还有些羞涩地垂头解释:“一路背大人回来,有些热汗。”   谢霖虽是瘦极了,可好歹也是个大男人,宋梓明不知背他走了多久,现在还有些气喘。   擦了汗,将手绢收进怀中,宋梓明仿佛才注意到谢霖因为脖子无力而歪着脑袋,抬手扶着谢霖下巴,将头扶正,只是椅背不够高,一松手便又会歪回去,如此反复几次,宋梓明才像玩够了一样住手,喃喃着抱歉,用手托正谢霖的头。   除了道歉,他也不说什么,就这样端着一颗脑袋,两人在镜中面面相觑。   谢霖无法开口,静静地等着宋梓明下一步动作,只见男人眼神在两人脸上来回反复几遍,秀眉一皱,伸手取过桌上的胭脂盒。   “大人气色不是很好,”宋梓明笑着说道,修长的手指蘸取一抹红,给谢霖揉在脸上,待两侧脸颊都足够粉嫩了,再点一点嫣红在嘴唇,温热地指腹均匀涂抹,将谢霖的嘴唇抹红了。   谢霖这才注意到,宋梓明应该是刻意打扮过,本就俊俏的脸更是精致非常,或许是过于完美,看着有些诡异。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灯火通明的室内,两个男子一齐对着镜子端详。   给谢霖揉完胭脂,又摸着眉弓最高的地方,来回摩挲两下,伸展开挡住眉峰,扶着谢霖下巴的那只手也抬上来,遮住口鼻,如此一来只剩下一双眼睛,谢霖搞不清宋梓明要做什么,可扶着脑袋的手却忽然撤回,谢霖头又歪在一边,看着宋梓明从桌上拿起一支黑条,对着自己眉毛画了起来,主要落在眉峰上,他五官清润温和,尤其一双眉毛弧度圆滑平和,可在他的描画之下,眉峰立了起来,整体五官也变得凌厉,最为突出的就是眉毛之下的眼睛。   做完这一切,宋梓明再将谢霖脑袋扶起来,遮住口鼻,只留眉眼,谢霖这才明白自己刚刚为何觉得宋梓明妆容完整的脸奇怪——自己面部只剩下眼睛后,与宋梓明的几乎一模一样。   看着那件样式熟悉的青衣,谢霖心中隐隐泛起诡异的感觉,在他的记忆中,宋梓明永远是穿白衣的,不知为何今日穿了青色。   或许是满足于相似的眉眼,男人又温柔地托着谢霖下巴,脸色露出放松的微笑,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揭开瓶盖放在谢霖鼻子下,幽香草木味道传来,宋梓明稍稍晃一下,接着收起瓶子。   很快,谢霖感到身上恢复了些力气,起码可以自己支撑脑袋了。   “你要做什么?”或许是喉头肌肉尚未完全恢复的原因,谢霖声音有些嘶哑。   宋梓明也不直接回答,只是略微强硬地扶着谢霖站起来,送他到餐桌旁坐下。   桌面上摆满了菜肴,全是谢霖喜欢的口味,宋梓明体贴地将筷子放在谢霖手里,问到:“可以自己吃吗?”   虽然动作有些麻软,但控制筷子还是可以的,谢霖没有回答,宋梓明看他可以将筷子抓在手里,放心地坐到对面去了。   等两人都落座了,宋梓明才正色对谢霖说道:“今日求见,只是有些事想请教先生。” 第67章 戏仿   自从纪渊入狱之后,宋梓明便离开王府,十分安静地躲到了北城郊的小院里。   纪渊本计划顺着宋梓明摸到幕后主使,可根据探子来报,自从住进这个小院之后,没有人与宋梓明有过交往,这人平日的生活也无聊的可怕,听说就是每日起身后坐在镜前描眉画眼,午后出门买菜打水,这一日就过去了。   谢霖甚至顺着宋梓明常买的那几家农户查了个遍,却也都是普通农户,没有半分异样,这个将平王府搅得腥风血雨的男人就乖顺得像一只被驯服的小兽,蛰伏在一方不大的院子里,直到今日,终于是冒出头来。   席面平和,宋梓明夹了两筷子青笋送到谢霖碗里。   “这是我自己去后山挖的春笋,嫩得很,大人尝尝。”   谢霖没有动作,宋梓明也不着急,自顾自地吃了口,却面露苦色,放下筷子。   “大人为何喜欢吃这些素到不能再素的菜色呢?”   提及菜色,谢霖才注意到,除了几盘点缀了荤腥,几乎是一桌的青翠,这样细致观察下来,谢霖觉得有些奇怪,却想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宋梓明仍在自顾自地说:“不过也是了,大人自幼身份高贵,日常定是不缺荤腥,这些精致的小菜反而更能入眼。”   谢霖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是小时候被强逼着吃肉伤着了,所以往后再不喜油腻,只是宋梓明将人绑到这里,却只问些不痛不痒的小事,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问道:“你究竟要问什么?”   闻言,宋梓明仍是不疾不徐,除了菜色,居然还从衣橱中拿了几件衣服出来。   “若是凭大人喜好,哪件更好些呢?”   一水儿的青衣,只不过一个颜色深些,暗绣兰纹,一个浅色,搭着白色前襟,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宋梓明态度强硬,谢霖只好选了浅色那件,却不料选好衣服后,宋梓明又拿出了腰带、发簪以及各类配饰,一件一件地让谢霖挑,那些物件大概都是经过仔细挑选的,与谢霖平时所配十分相似,只有细节上的差别,可宋梓明却计较至极,非但要谢霖选,还必须要说出理由来。   总不能是大费周章地拉人来搭衣服,谢霖看着宋梓明继续翻找,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想法,直到宋梓明将谢霖选出的衣物全穿起来,终于坐实了他的猜想。   浅青色素袍,银边宽腰带,配两玉环,几乎与自己一般瘦的身材,只是他是因为疾病困苦,却不知对方又是如何瘦成这样。宋梓对着镜子转了一圈,再取了些铅华抹在嘴上,嫣红褪去,唇色苍白,一副病容,再回身时,便几乎与谢霖有了八分相似。   谢霖有想过宋梓明是因为身形与纪含相像,才被纪渊带入王府,只是如今在这人刻意瘦身和服饰装点之下,居然更像自己,再联想适才几乎别无二致的眉眼,谢霖终于确定了。   “你打扮的像我,又有什么用?”谢霖看宋梓明露出兴奋的笑容,问道。   那张形似的脸瞬间转为阴骛,却只有一瞬,又恢复到温和的表情,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像是真的很快乐,并且大发慈悲地回答了谢霖的问题:“若是有你在,像你自然没什么用了。”   只有谢霖不在了,相似才有用。   他没有说后半句,谢霖却瞬间明白了,不等他开口,宋梓明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所以我正在构思大人喜欢的死法,大人有什么建议吗?”   “即使我死了,你像我又有什么用呢?”谢霖于死倒是不怕的,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宋梓明此时行事疯癫,他要问个明白,“难道会有人怀念我吗?”   “怀念倒是不一定,”大概是认定了谢霖会死,自己又打扮得十分满意,宋梓明语气都轻快起来,甚至有些调皮地望向谢霖,问道:“谢大人有没有过做戏的日子?”   “没有。”谢霖摇摇头,静静地看着他。   “我有,我小时候被母亲丢在戏班子里,戏班班主刚死了她的儿子,于是把我捡回去,我穿她儿子的衣服,唱她儿子的戏,”念及往事,宋梓明琥珀色的瞳眸闪烁两下,转过身去在木架上对着瓶瓶罐罐翻找,“后来我发现,我吃橘子的时候,那老女人特别开心,因为她儿子喜欢。”   “可我不喜欢橘子,我最讨厌的就是橘子,我找了老鼠药倒进橘子树下,可那树就是不死,我就只能一直吃橘子,”说着,宋梓明取出一个橙黄色的小瓷瓶,在谢霖鼻子下晃了晃,一股橘子的香气扑面而来。   “少闻,会死,还没和你聊完,”宋梓明很快将瓷瓶收起,继续说道,“慢慢的,我觉得我喜欢上吃橘子了,你觉得怎么样?”男人眨眨眼,只是化作病容的面庞露出这样的表情实在诡异。   “如果喜欢,那就吃吧。”谢霖说道。   回答得到了男人的否认,他摇摇头,转身走到镜子旁,“这故事我和一个看客讲过,萍水相逢,素未谋面,结果第二天,我发现院子里那棵破树倒了。”   “老女人很伤心,因为那是她儿子的树,但我开心,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大概是回忆到了往事,宋梓明止住话头。   “你爱上了那个看客。”   男人猛地回头,双眼紧盯谢霖,直叫人脊背生寒时,却忽然一笑:“大人怎么满脑子情情爱爱的,我那大恩人将我从戏班子接了出去,往后我不再她儿子的戏。”   “我模仿一位故人。”   言及于此,谢霖心中一震:“纪含?”   “我没见过,只知道穿白衣,重礼数,不用怎么学,就叫你满脑子装着的那个蠢男人爱上了。”宋梓明从妆台中取出一支红木簪,雕工平平,却十分眼熟。   谢霖想起来了,曾经在纪渊头上,出现过一模一样的。   宋梓明仿佛对纪渊的快速沦陷十分不屑,啧啧嘴继续说道,“纪含,是叫这个名字吧?纪含,是我演过最简单的一个角色,大抵是天生的,可很快也就结束了,没什么意思。”他踱步走回谢霖身边,从鬓边一路摸到下巴,“你有意思,你是最有意思的。”   拂在脸颊上的手很凉,谢霖试图引导他说出更多关于那个神秘看客的事:“你以为帮那位看客扳倒纪渊,他便会回来与你厮守终生?”   宋梓明指甲有些长,指尖用力刺入脸颊,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   “或许你的恩人喜欢我,所以你想模仿我,吸引他的注意?”谢霖尝试动了动手脚,依然是麻软无力的,可嘴上依然继续说道:   “从平王府出来后,他就将你丢在这里,从不来看你,是不是?”   “你想杀了我,再模仿我,吸引他的注意力,是不是?”   “可你不敢杀我。”   谢霖的刺激很明显是有用的,宋梓明一把掐住谢霖的脖子,手上的力道确实下了杀心,谢霖喉头堵塞,说不出话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呜咽道:“可我不……不会……你不像……”   “你不会怎么样?!”脖颈的强压顿时消失了,宋梓明转身回到镜子面前,慌张地摸着自己的脸。   “我不会留那样长的指甲,写字很不方便。”   镜前的男人闻言,疯了一样地开始在梳妆台前翻找,终于从掉出的杂物中找到了剪刀,又扑过来比着谢霖的手,开始剪自己的指甲,他精神不定,控制不住分寸,很快在左手食指便剪出了血花,又不知疼地继续,终于落得两手鲜血。   “不是这样剪的,你要按着弧度留些余量,再用锉刀慢慢磨圆。”谢霖好心指导着,宋梓明又返回妆台寻找锉刀,或许是实在找不到,将整个抽屉拉了出来,桌面堆满了各种用具,空间狭小,一不小心,桌台上的灯掉了下去。   谢霖找准机会,一脚踢上架子踢到,他力气尚未恢复,只能将架子上的烛台踹翻,地上全是适才宋梓明翻出来的衣服,几盏蜡烛掉下去,顿时生了些小火。   宋梓明一时之间没来得及扑灭,猛然间,门洞大开,风吹过来,几个黑影扑将进来,率先来到谢霖身边。   “属下来迟,大人恕罪。” 第68章 跳车   谢霖知道纪渊有留下亲信暗中监视宋梓明,于是在醒来后并未十分慌乱,只是慢慢与其周旋,并注意到窗外突兀的闪光,趁机让宋梓明远离自己,制造混乱。   适才吸入的药效还未完全消除,黑衣人托着谢霖,先退了出去,扶着他上了一辆街角的马车。   “留活口。”谢霖扶着车架,对翻身套马的黑衣人说道。   对方寡言少语,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谢霖这才放松下来,既然是纪渊留下来的人,应该已经被交代妥当了。   黑夜浓稠,就要扬鞭离去时,院落处却忽然冒起火光,若只是刚刚那两盏烛台倒塌,是万不会这么猛烈的,谢霖心中一惊,想到了宋梓明为了体贴他的夜盲,燃起的满屋烛火。   他真的是为了自己夜间视物吗?   惊马嘶鸣,车厢一阵动荡,好在黑衣人控马及时,扬鞭而去。   “大人,您先休息吧。”   谢霖终于听清了他的声音,低沉如晚钟一般,他确实累极了,和宋梓明周旋,又受着药效,身体麻软无力,车厢内布置却是正好,座榻上放着两个素色软枕,模样朴素,但依靠起来十分舒服,车顶还挂着香囊,草木清香,闻着十分安神。   车身颠簸,谢霖也顺着劲放松靠着车壁,疲惫袭来,想简单小憩一会,可闭上眼睛大脑又思绪不停。   宋梓明给出的信息极其有限,他只觉得今晚这一遭在某些地方十分诡异,但又算不出来。思索良久,马车仿佛驶上了大路,平稳起来。   谢霖这才觉得有些不对。   这一路走的太久,也太平直了些,即使宋梓明的小院离城再远,京城总共也就那么大,更不要说这样笔直没有转弯的大路,总共也就那几条,不可能走不到头。   药效随着时间散了,力气恢复了些,谢霖撑起身体,掀开马车的窗帘。   车行很快,却根本不是京城的风光,完全是一条陌生的土路。   或许是意识到谢霖掀开车窗,黑衣人又开口了:“大人,您先休息就好,到地方属下会叫您。”   “这是要去哪儿?”   “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谢霖望着天色,辨认行走的方向,大约是向东。   “什么安全的地方?”   “王爷说了,若是京中有变,要护送您离开京城。”   “只是宋梓明一人寻事,你们制住他就好了!”   谢霖猜到了是纪渊的命令,可是今夜遇袭似乎只是宋梓明一人所为,能叫这批死侍送他离京,定是发生了其他的变故,于是他急切道:“京中出什么事了?”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增加了挥鞭的次数,道路两旁乌黑的树木飞快地向后方撤去,谢霖重复询问,却都得不到回答。   “京城已经被封起来了,出不去的!”情急之下,谢霖想到了因逃犯而封闭城关的事。   “已经打点好了,大人不必担心。”   这下谢霖明白了死侍的决心,要求他立刻停下,送他回去,可换来的只有沉默和越来越快的车速,也不知纪渊下令时说了什么,在他又一次强调立刻返程,并且将半个身子从车门探出去时,黑衣人居然说道:“请大人坐好,否则属下需要将您绑起来。”   谢霖一把抽下发间的簪子,顶在黑衣人脖颈处。   “我不管纪渊怎么和你们说的,我要回去。”他身体气力尚未完全恢复,能揽住对方也只是因为男人没有反抗的意图,可发簪毕竟粗钝,即使用尽全身力气也不一定能扎入皮肤,他也不愿伤害纪渊亲信。   果然,谢霖的威胁完全没被放在眼里,黑衣人甚至还腾出一只手来护着他的身侧,一面摔下车去。   周围景色越来越荒凉,谢霖已经完全迷失了道路,可眼前人完全不听自己的命令,终于,他一咬牙,推开男人回护的手,纵身一跃跳下车去。   即使看准了是比较平整的地面,落地的瞬间也借势翻滚,可从快速行驶的马车上跳下来依然危险,一块石头正好卡在腰间,以右后侧腰为中心,整个身体都爆发出尖锐的疼痛,谢霖伏在地面,稍微动了动身体,右半边身子几乎动不了,可他仍强撑着坐起来。   因为他跳车而急刹的死侍顾不上马屁,冲到他身边,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可谢霖感受到了他想扶却不敢下手的动作。   “你若是想送个死人去那劳什子地方,那随你。”因疼痛而呼吸不稳,谢霖克制着下了最后通牒。   回到家时天几乎要亮了,阿福被马车声音吸引,跑出来接谢霖,黑衣人没多停留便离开了。   谢霖彻夜未归,阿福也整晚没睡,见到谢霖狼狈的模样,急急忙忙上来搀扶,却不小心扯到了右侧的伤口。   “大人……”阿福看不到伤势如何,只觉得谢霖现在碰都碰不得,可自己又太矮了,将人背起来脚还拖在地上。   谢霖蹒跚地迈着小步往回走,从门口又出来一人,游筠见谢霖这副模样,赶忙上前两步,小心地将人背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游筠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旁边的阿福,小孩垂下头去,绕在旁边保护。   谢霖没再追问,或许是阿福见他一夜未归,去寻了游筠来,只是这两人关系复杂,也不是他能问清楚的。   侧卧在床上,阿福拿了软枕给谢霖靠着,想去叫李映来,却被谢霖拦住了。   “不是很痛,等天亮了再去吧。”   阿福只好作罢,又知道谢霖一晚上没吃东西,去厨房热饭来。   屋内只留下他二人,游筠难得面色凝重,对谢霖说道:“皇帝病重。”   这大概就是死侍口中所说的京中突变,皇帝病重,身边却没有堪当大任的皇子,不是被分封就是被下狱,唯一一个纪渊还在边疆平乱,不管是封地的藩王或是降罪的皇子,都不免蠢蠢欲动。   “白日里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   皇帝即使年岁已高,也常传病讯,但总是调养一阵便会好起来,更没有什么会突然意外的疾病,没想到会突然病倒。   游筠只是摇头:“不知真假,只怕有人从中做梗,京中难保太平。”   谢霖沉思,与皇帝最后一面的交谈又响在脑海里,他推测皇帝是有自己的计谋和布局,只是不知这病重是否在他计划之内,如此揣度,终于是下定了决心:“我得进宫去。”   游筠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谢霖也知道这沉默是什么意思,如果皇帝病重真是有人操控的,那中宫现在情势如何又难以判定了,绝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可这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游筠说道:“我会帮你。”   入宫仍需从长计议,谢霖想将宋梓明一事说与游筠,或许他能听出什么,只是还未开口,就见阿福端着饭菜进来了。   一碟清豆腐,一笼蒸饺,还有一份素粥,全合他口味,实在是饿了太久,见到如此体贴的饭菜,谢霖也难得有了些食欲。   谢霖想边吃边同游筠讲,可男人却主动退开了。   “你先吃,吃完再说。”状态轻松下来,游筠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   阿福一边布菜,一边小声嘟囔:“也该让人休息休息,天都要亮了。”   “那你先睡会,我去寻大夫来。”游筠接上话头,不等谢霖开口,一摆手就离开了。   人走了,谢霖也只好专心吃饭,清豆腐带着葱油的香气,却是白白嫩嫩不见葱叶,猪肉玉米的蒸饺配上陈醋正好,个头不大,一口一个,素粥更是暖和,通体舒适。   阿福毕竟是跟的时间久了,将谢霖的喜好全摸清楚。   这么吃着吃着,当唇舌在软糯的白米间抿到足够细小的一颗姜时,谢霖终于恍悟——他知道在宋梓明那里为何觉得奇怪了。   【作者有话说】   又是凌晨更新呜呜久等啦,晚安zzz 第69章 坦然   前些日子去乐王府中用膳,当时只觉得饭菜可口,且细节之处尽合自己口味,而今日被宋梓明掳去,那一桌菜自己虽然没吃,只是单从菜色上看,居然与纪廿准备的一模一样。   本以为只是纪廿细心,谢霖便没有多想,但若纪廿与宋梓明始终保有联系,而宋梓明又在可以模仿自己,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舌尖的姜粒顿时变得苦涩无比,谢霖确实一直对纪廿抱有怀疑,但若幕后主使真的是他,如此强劲的对手,确实难以抵抗,尤其如今皇帝病重,纪渊出征,京中只有纪廿这一个名正言顺的王爷在,自然是大权在握,更不要说如今纪廿日日守在翰林院,表面上是勤勉亲政,或许实际目的只是监视自己也未可知。   纪廿本就在先帝退位时与崇明帝争夺皇位,如今重回京城,全因当今圣上心软重情,他本人也一直深藏不露,全然撒手当个闲散王爷,回京后也保持谦逊守礼,且时时入宫探望,或许早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势力渗透朝堂上下。   谢霖不知皇帝是否还对自己这个同胞弟弟抱有疑心,当时愿意派纪渊出征留下空空京城是否真的留有后手,千算万算算不清天意,他决定亲自往中宫去一趟。   一碗粥只喝了两口,便搁置一旁,阿福在旁边看着,谢霖满面愁容,他也不知该如何宽慰,束手束脚在旁边呆立半晌,终于还是上前去。   “大人,不再吃点了吗?”阿福小心斟酌语气,却只得到谢霖歉意地摇头。   他实在是没有胃口。   阿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劝道:“天马上要亮了,大人多少躺下休息些吧。”   中宫鸡鸣开门,现在在这里干坐着也没有别的用处,阿福更是目光殷切地望着他,谢霖只好顺着他的搀扶躺了下去。   已经微微泛白的天空透过纸窗映出晦暗的光线,阿福侧着身收拾桌上的碗筷,烛火幽微,跳动在他略显稚嫩的脸庞,剩下大半碗的粥和蒸饺有些难以处理,小孩露出苦恼的表情,最终还是将饺子倒进了粥里,再小声地叹气。   这粥是昨夜新做,一直用小火煨着,只盛出一小碗,锅里还有大半,蒸饺却是前日的,已经过火两三次了,谢霖白天定会出门去,若是等他回来再热,口味也就不好了,只能丢掉。   碗碟摞在一起,阿福转身离开。   “对不起啊。”   身后忽然传来略带沙哑的声音,转回身来,正对上灯火中谢霖的琥珀色眼眸。   “每次你认真准备了饭菜,最后却只能浪费掉,对不起。”谢霖认真地说,他看到了阿福眼中惋惜的神色,才发觉自己早忽略了身边这位省心懂事的小孩。   只知道疲累之后回家会有可口的饭菜和温热的床铺,永远会有笑吟吟的阿福出来迎接他,将一切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妥当当,自己不善家务,身上却总有皂角的香味,若是身体过于不适,小孩便会用他们家的偏方来缓解,孤立无援却时刻感觉被关心和照顾,但他只是被爱,却没有回报给阿福分毫,甚至阿福因为他离开酬劳丰富的平王府后,自己也没有能力支付足够对方付出的报酬,谢霖偶尔见过小孩在自己房里做些零碎的手工活,按说他这样一个青壮年,出门去总会有更好的活计,完全没有理由守在自己身边。   明明家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供养,明明自己也活得很辛苦,却依然留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歉意让阿福有些不知所措,对上谢霖真诚的目光,他没有被这样重视过,又羞涩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我可愿意照顾你。”   谢霖被他的笑容感染,紧张的日子过久了,他已许久没见到这样真切的笑容,重新认真观察阿福,却忽然发现小孩居然高了一些。   “你长高了呢!”谢霖说道。   “是吗!我觉得我还能再长长!”   “那就多吃些,再高些。”   “长得比大人高,这样就能背起大人了。”   阿福讲话嗓门很大,永远是中气十足地充满活力,谢霖轻轻点点头,说道:“好啊、”   谈话结束,阿福退了出去,谢霖躺在床上思索的时候,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起阿福再高一点的样子,思绪顺着飘远,一些他或许无法见证的未来在脑海中浮现,半梦半醒间,谢霖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小声交谈的声音。   “大人刚睡下,再等等吧。”阿福大概是拦住了某人。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阿福没再说话,或许是走远了些,谢霖沉沦于梦里,又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打开了。他很快清醒过来,看到游筠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些伤药。   “李映不在京城,只见到了李屹,拿了些药过来。”游筠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药放在谢霖床头。   “快些用了,宫门也该开了。”清醒过来的谢霖问了时辰,心思有些着急起来,游筠没说什么,因为伤在了后腰,没办法自己上药,谢霖只好叫了一直躲在远处的阿福来。   小孩也没有不情愿,坦坦荡荡地走了过来,游筠告诉他用药方法,他也认真听着,谢霖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巡视,却没有看到什么异常,尤其是阿福,前些日子的扭捏和生涩全没有了,全程只是认真摆弄手里的药瓶,没有抬眼看游筠一眼,反倒是在一切说完后,游筠伸手揽住了阿福的肩膀,一手揉乱了阿福的头发。   “那拜托你啦,”即使已是否能疲惫,游筠还是调笑道,“长高啦。”   “谢谢大人。”阿福依然没有抬眼,只是低头道谢,接着便转向谢霖,一手落空的游筠略微尴尬收起了手,望了一眼阿福的背影,转身离开了。   谢霖大约看明白了什么,但他毕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在看到阿福难以抑制地紧抿嘴唇时,别过了眼睛。   小孩手脚麻利,谢霖很快收拾完备,天色大明,准备出门进宫去,阿福替他捋平衣摆上最后一丝褶皱,就在推门而出的前一秒,听到了门口传来陌生人的声音。   “听说谢大人受了伤,乐王殿下特派属下前来医治照顾。” 第70章 替身   听到纪廿的名字,谢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不能让纪廿知道自己要入宫面圣。   既然纪渊知道要在宋梓明处留下眼线,纪廿定然不会让这么一个危险的漏洞散漫地流落在外,昨夜一出想必已经被纪廿知道了,这才派人前来。   这些日子纪廿几乎日日在翰林院盯着自己,谢霖并不全信宋梓明的说法,什么儿女情长之类的解释,他恍然想起纪廿刚回京城,两人重逢时候,他主动提起了纪含,说纪含一切都好,甚至言语之间透露自己掌握纪含一切踪迹。   当时他有疑惑为何纪廿会知道自己挂心纪含,毕竟按照一般说法,自己可是那个害了纪含流放的人,如今纪廿又对自己如此监视,而这些引起他注意的人,正巧都是当年暗储计划的参与者。   越想越心惊,谢霖无法确定纪廿究竟对当年真相所知多少,可若真是如此,那他的一切行为都会冲着纪渊来,这中宫大门也不是他能轻易走进去的了。   一边想着,谢霖迅速除下身上面圣的衣服,转身回到床上去,游筠尚在外面同那医生周旋,拖延时间,阿福帮着谢霖躺回床上去,扯乱了些妆发,吹熄屋内的灯,再垂下床头帷帐。   “属下失礼了。”门口的争执越来越重,终于,木门被人打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游筠跟在他后面,狭长窄小的屋内几乎被填满了,阿福面朝床里缩在一旁,感受到旁边男人路过,未经允许,直接掀起了床帘。   瘦削的男人躺在床上,朴素的被褥沉甸甸地压着他,呼吸粗重,看来是刚刚被惊醒,呛出两声咳嗽,眼下的乌黑昭告来人,这是他难能可贵的睡眠,如今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男人见着谢霖,直接跪下谢罪:“大人饶恕,属下路七,是乐王殿下派来照顾您身体的医生。”   “嗯。”谢霖鼻音浓重地哼了一声,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我记得已经叫山乾替我告假了,还有什么事吗?”   “乐王殿下听说大人您身体有恙,便急忙派属下过来了,请您让属下检查身体。”路七大概从纪廿那里知道了谢霖伤在哪里,只是把脉还不算,要亲自看看伤口。   谢霖紧紧压着被角,不让路七靠近分毫,他里衣尚且穿着完整服秩,没来得及脱下,若是被他看到了,定是全都露馅了。   路七十分坚持,就守在床边不走,就在两人僵持之间,正厅处忽然传来瓷器破裂的声音,众人回头看,才发现是阿福将装有热水的茶壶摔了,开水全洒在腿上。   见大家都看过来,阿福急急忙忙跪下,垂头谢罪,连说自己蠢笨,谢霖忧心地望着他,主仆二人遥遥对视,谢霖大概明白什么,叫他起来,别跪在地上,阿福于是掺着旁边的桌椅,摇摇晃晃作出站不稳的样子。   游筠走过去将他扶起来,才看到热水浇湿的衣裤全粘在腿上,稍稍拨开一看,已是红肿一片。阿福抽回被游筠握住的手,只是扶着桌面呲牙咧嘴,谢霖适时请求路七先去医治阿福,只说阿福是自己远房的弟弟,来这里照顾自己,不是普通的下人。   路七拗不过谢霖,背过身去查看阿福的伤口,期间频频回头,却都被游筠挡住了,趁着被调开的时机,谢霖在被褥里将自己身上绣有银边花纹的腰带和衬裙卸下,踢到一边,重新躺好,等路七回来之后,将被子揭开一角,露出后腰。   白皙的皮肤上留了一个很重的黑青,隐约泛着血丝,看着骇人,但实际也就是疼了些,路七检查完全须全尾的谢霖,任务大概也完成了,于是嘱咐谢霖好好休息,自己退到门外去。   谢霖无法离开,屋内也没有另一朝向的窗户,路七更是严防死守地守在门口,中午时分,纪廿也过来了,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关切和微笑,谢霖只能附和着,但两人如今也只是面上没有撕破,内里其实都心知肚明,纪廿更是光明正大地带了人来,留下监视谢霖,分毫没有拒绝的余地。   只是一日的功夫,谢霖就感受到了纪廿的手腕,比纪常高明多了,暗处深藏不露,明牌也处理的严丝合缝,甚至到了现在,谢霖也没办法摸清对方的实力,他们势单力薄,只能寻找间隙漏洞。   日暮西陲,中宫宫禁落下后,屋外留下的人也少了,但路七仍坚守原地,甚至对游筠和阿福的来去都盘问得十分清楚,几人只能先依照往日的习惯做事,谢霖坐在窗边读书,阿福在旁边兜兜转转,终于寻了个机会,小声凑到谢霖身边说道:“一会伺候大人洗沐,您换上我的衣服,跟游大人一起出去。”   谢霖望向阿福,小孩眼神坚毅,又快速地讲了一遍计划,看来是已与游筠商量好了,形势急迫,谢霖也只好答应,而且现在看来,那些人也不会随意闯进卧房,只要确定有人就可以了。   同往常一样,阿福烧了热水来伺候谢霖洗沐,只是今日炭火不足,烟灰弄的满身满脸,主仆俩默契十足,很快洗漱完毕,灯熄了几盏,留下的烛火在窗上投下影子,一个人影扶着侧腰,被掺着送上软榻,再捧着刚刚那本书读,室内安静下来,另一黑脸小人端着水盆猫腰小跑出来,将水倒在院外。   将盆收好,用具摆放整齐,期间甚至还给守在门口的几人添了水,游筠终于出现,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冲路七说道:“那接下来就你们守着了,我先带阿福回去。”   说着将谢霖带到自己身后,路七站起身来,警惕地望着两人,只听得游筠解释道:“阿福本就不完全是下人,明日他妹妹成亲,今晚做哥哥的肯定是要回去的。”   “既然这样,”路七笑笑,对谢霖抱拳,“恭喜小哥了。”   谢霖没有说话,只是装作羞涩地点头微笑,就在以为满混过关可以离开时,却发现门口的守门人并未让路,身后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小哥忙了一日,腿上的伤口也该换药了,换了再走吧。”   “回家再换也是一样的。”游筠说道。   路七摆摆手,已经向药箱走去,一边说道:“这么晚了,不会有药房开门了,换了再走吧。”   说着,拿着药箱便蹲下来,掀开人的裤脚,上午烫的伤口因为一日的闷热和摩擦,已经有点发炎,看起来比白天还严重。重新洒上药粉,包扎起来,路七起身,将药箱合上,再随意嘱咐两句,守在门口的两个人这才让开。   一路奔逃,终于寻到了赵总管处,两人这才喘口气。谢霖一瘸一拐的,有些走路不稳。   “你也真是下狠手。”游筠看他摇晃,伸手搀扶,感叹道。   谢霖没说话,只是笑笑,此时中宫门禁已关,若想入宫惊扰圣驾,只有这一个办法,若说昨日还没完全确定,今日纪廿这一通举动可算是坐实了他的猜想,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很快有人前来,谢霖这才推着游筠离开。   “阿福还在家,你回去照看他吧。”谢霖十分担心阿福一人能否招架得来,小孩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许多次被自己连累,如今还承担这么大的风险。   游筠只晃了晃身体,却没迈开脚步。   “他应该没事,我陪你吧。” 第71章 面圣   当年暗储计划,最后加入的人,便是赵总管。   纪含被指控刺杀皇帝,主要供词全由赵总管捏造。冬猎结束,独自一人园中醒酒的皇帝突遇刺客,暗中守护的赵星含活禽贼人,并在死侍内衬上发现莲花纹样,几人共同演了一出皇子弑父的戏码,而赵星含也从那时开始为暗储保驾护航。   赵星含出身宦官,自幼习武,破格提为御前侍卫总管,又因为宦官的身份而可以自由出入宫禁,是崇明帝极其信任的人,只是他不与暗储计划中的其他人有所交往,只听从皇帝指令,此次谢霖前来找他,也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   来人一身黑衣,满脸疲惫,乍一见面,谢霖有些震惊,这位正值壮年的公公居然早早的满头灰白,然而上一次见他时,明明还不是这样。   看来中宫的情况比他想的更加严峻。   三人约见的地方是在统领房,位于宫门西北角,赵星含先看了一眼游筠,瞥见他身后的下人服饰的谢霖,没有多说,只是带着他们去了另一个更为隐蔽的拐角。   “可有旁人看到你们?”赵星含先问道。   “没有,”游筠摇摇头,适才他带着谢霖前来的一路上都尽可能避开人群,只是这统领房居然如此空旷,也是十分诡异。   “人多眼杂,我现在也不能保证身边都是可信的人,”赵星含双眉紧皱,声音崩得很紧,对着后面的谢霖说道,“皇上等大人很久了,如今您既然来了,要我先问您一个问题。”   赵星含虽是阉人,但行动说话都不卑不亢,双目炯炯,直视对方。   “大人如今面圣,心意是否如常?”   谢霖知道这是皇帝仍对他有疑心,自从上次纪渊落狱之后,皇帝便不再对他明说计划,只是如今或许是因为宫中情况难以控制,而自己又找了过来,皇帝这才决定再信他一次。   “从未动摇。”谢霖躬身请礼。   赵星含沉默地凝视了他许久,久到谢霖受伤的腰几乎疼痛难忍,这才要他起来,不再犹豫,而是飞快地将事情说了明白。   一切正如谢霖所推测的,只是比预想中要更糟糕一些。   敬王府中被宋梓明运入的黑火药确实是纪廿所为,而那些火药只是京中黑火药的一部分,闹市、大街、官府,甚至宫中,都有他安放的黑火药。皇帝久久未动,就是为了查清那些危险的地点,几乎都是人多聚集的地方,纪廿不只是想要夺位,若是失败,他要争个京城与他陪葬。   “简直疯了……”谢霖想到那天纪廿进入翰林院时,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东西,不知道其中是否有想要毁掉翰林院的决心。   “我们对这黑火药全无了解,乐王在北境安生那么多年,就是在研究这个。”赵星含叹气,他们无法知道这些黑火药究竟会在京中引起什么样的结果,只是他们不敢赌。   谢霖忽然想到了陈定和的反书中被用作指控纪渊的一句话:   “得金土者,得天下。”   没想到居然是这个意思。   “如今宫外的黑火药地点,几乎已经全部确定,只是宫内人多眼杂,又不敢大张旗鼓地行事,不过大体也差不多,不知乐王最近是否察觉到什么,调查越发困难,只好早做打算。”谢霖点头。   “既然大人您来了,接下来的事便请皇上与您说吧。”   赵星含为谢霖换装成小宦官的模样,叫他跟在自己身后,临行前游筠冲他笑了笑:“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谢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入宫还算顺利,一路有惊无险,宫室之内熏香浓稠,已是春日,但炭火依然充足。   皇帝确实是病了。   操劳过度,忧思无力,上一次见还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这一次见却像是暮烛之年,眼皮都吹了下来,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老人见到谢霖,精神头勉强兴起一下,强撑着起身说道:“你还是来了。”   谢霖跪伏在地毯上,同往日每一次面圣时一样。   “你既然都知道了,朕便只交与你两件事。”   一旁的赵星含从暗柜中取出一份名册,以及一枚莲花纹铜座。   “朕那弟弟,绝顶聪明,想必已是察觉什么,这是宫外的地点,一定、一定不能有任何一处起火。”老人捏合纸张抬手,谢霖膝行上前两步,接下名册,皇帝又将铜座摁在他怀中。   “这莲花山你拿着,去寻三禁军统领杨桐,皆听你号令。”   铜座上的花纹与当年声称纪含死侍的莲花纹样一模一样,谢霖心中沉重,没多说什么。   “朕撑不了太久,以烟花为令,若是事变,你要守住京城,”皇帝声音一顿,“信使已传,要等纪渊回来”   皇帝如此托孤,谢霖大概明白,事情已是等不及让他查明宫内的黑火药。   “请皇上先离宫!”谢霖急求,却只得到了皇帝拒绝的答复。   皇帝叹息:“朕对不住你,也对不住纪含,朕只想着夺嫡之事不可重演,可你们却都是很好,事朕辜负了你们。”   老人垂泪,谢霖又拜下去。   “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上方传来沙哑的声音。   “若是还可以,朕想托付你最后一件事……”   一如当年谢霖请求嫁入王府,同样浓重的熏香和松厚的地毯,俯身看不到上位者的表情,却也摸索不出旁的信息。   拿着名册和铜座,赵星含带着谢霖离开,与游筠见了面,谢霖却喉头堵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趁着夜色回家,谢霖有些恍惚,又看不清路,贸贸然被旁边急跑过的人撞了肩。   那人手里拎着大水桶,满桶的水撒了谢霖一身,可对方却没有道歉的打算,仍是急急地跑走了。顺着他跑去的方向望,房屋与树木的遮挡间,隐约看到不寻常的亮光。   身边的游筠先跑起来,谢霖紧跟着,心忽然揪成一团,时刻作痛的腰伤和腿伤也察觉不到了。   寻常茅屋处,一片火光声。   众人拎着水桶来来回回地扑,脚步人声嘈杂,却无济于事,远远望去,以路七为首的几个人站在原地,在慌乱的街坊邻居间十分突兀。   大脑嗡鸣,却能听到旁边人忙乱又碎片的言语。   “莫名其妙就着火了!”   “谢大人,谢大人还在里面!”   “大人没逃出来!”   他谢霖站在人群外,谁又在屋子里呢?   谢霖几乎是愣在原地,却忽然被人猛地拉到一旁,游筠将他推进街巷,远处的路七正回头望向他们刚刚站着的地方。   谢霖终于在向来从容的男人脸上,看到了惊慌。   【作者有话说】   保证he,请老爷们放心另:我们的小纪狗就快回来啦(剧情终于快走完了…回到舒适区)   (又是凌晨更,大家早上好啊~) 第72章 一如既往   “你先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游筠强撑着谢霖肩膀,双眼赤红,话未说完就要冲火场跑去,谢霖拦不住他,又因自己特殊身份无法跟过去,只好继续隐在巷落中。   火势依旧剧烈,隐约看到一个黑衣人在人群中穿梭,他一边要避着路七等人,一边又要寻人问个清楚。   “大约子时三刻,忽然就起了火,先从卧房烧起来,那帮官老爷很快逃出来了,只是听说谢大人一直待在屋内。”几个年纪稍大的老人在旁边说道。   “门好像是锁住了!”旁边一人急急忙忙插嘴。   依旧风冷的春夜被熊熊火光逼出汗来,大家只是唏嘘遗憾,可面对这样大的火势,无人再抱有生还的期待,仍在灭火的邻居也只能是拼尽全力阻止火势的蔓延,喧闹之外,没人注意到一个黑影闪入火中。   等待是最熬人的事。   谢霖呆愣地望着地面,巷中用作铺路的石板砖年久失修,早已坑坑洼洼,雨天会积起一洼一洼的水,若是独自走夜路,裤脚一定会湿透,可就在第一次他踩着水回家,被阿福知道后,每逢雨天,都会有人提前去街上接他。   早春雨频,小孩也不厌其烦地陪他走过一段又一段的路。   谢霖闭上眼,克制着急促的呼吸,浓烟呛的他肺里生疼,但谢霖不愿离开,游筠很快回来了,踏着某一种绝望的步伐,他常常身轻如燕,来去无声,这一次却像是无法托起身体的重量。   “他们说,阿福是被锁在房里,”喉头滞涩,像是卡了一团化不开的灰,“活活烧死的。”他一身缎衣被烧得烧脏得脏,头发杂乱,身形佝偻,右臂连着背膀像是受了伤。   “我进不去房间,火已经完全烧起来了,我进不去,也看不清。”游筠闭上眼,回忆着当时的情况,火场之中几乎辨不清方向,更何况浓烟冲的人头晕目眩,他在前进时还被一根倒下的横梁砸在背上,差点扑倒起不来,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退了出来。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话音一落,便陷入了沉默,直到巷外忽然响起兵马的声音,谢霖向外一望,是纪廿带着人赶了过来,士兵们迅速加入了救火,火势很快得到了控制,周围围观的人群也被遣散开来。   三三两两的路人向着小巷走来,谢霖拉了拉仍在回忆中的游筠:“先走。”   三禁军驻扎京郊,以桑田养兵士,游筠从火场出来就有些心神迟缓,谢霖也没有时间安慰或质问他,只能先拉着他赶路。   如今谢霖是已死之人的身份,两人不能在京中明目张胆地骑马,只是以步行的脚程,至少需要一天一夜。两人计划先趁纪廿未发现时赶赶路,离京中远些,可直到天将明的时候,谢霖身后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回身才看到游筠脸色煞白地倒在了地上,伸手一摸,额头已是滚烫。   好在昏厥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倒地的瞬间,游筠就醒了过来,但一时无法控制身体,只在谢霖试图背起他的时候哼了一声,摇了摇头。   天亮起,路上人多了起来,虽说偏僻,但为防万一,谢霖寻了一家窄小杂乱的客栈,店里大都住的是江湖人士,自己蒙面带着一位重伤的友人,混迹其中,倒也不过分显眼。   决定了傍晚再赶路,谢霖替游筠包了伤口,安置好他,自己坐在椅子上发呆。   面中像是肿起来一样,泛着酥麻的疼,这样的感觉一直存在,而身体上这些疼痛反应已经不再稀奇,他呆坐在桌边,心念着适才发生的事,只是一个夜晚,天地都倒转了,身处其中,只有深深的无力和疲惫。他没办法。   他真的没办法。   他查不出宫里的火药,救不了被锁的阿福,甚至背不起倒在地上的游筠。   孑然独行在这些混杂事间,自己如同那棋面上的棋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办法,吃人的京城献祭了身边一个又一个人,不论是心甘情愿,还是无辜牵连。   浓烈的恨意涌上心头,眉骨忽然像是被刀戳一样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扶着头跪倒在地,眼前发白,勉强坚持半晌,终于是抱着头躺在了地上。   恨意是无用的潮水,在尖锐的疼痛冲击下消退了,谢霖昏睡在地面上,可醒来后,游筠却不在房间里。   窗外已是黄昏,日落后便要赶路,可床上没人,一眼见底的房间压根没有他的身影,在冰冷地面上睡一觉的后果于起身的那一瞬间报应上来,谢霖扶着坐回椅子上,吱呀一声,房门开了,游筠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衣裳,黑缎暗纹,修了两丝银尾金鱼,头发也理得盘顺,面上清理过了,不见昨日的灰头土脸,见谢霖醒了,送上一张笑脸:“你醒啦,看你睡得熟,就没打扰你。”   一如即往的打扮,却像匕首一样又刺进谢霖的眉骨里,那种熟悉的无力又泛了上来,向来温和的他终于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问道:   “你,为什么,还在笑?” 第73章 决裂   谢霖知道自己是没有立场去质问游筠的,毕竟他对于阿福和游筠之间的关系不甚清楚,之后也不再多加过问,并且归根结底,是自己连累了他们,如果不是阿福顶替他瞒过路七,游筠帮他入宫面圣,这一切也不会发生。他一直回避着思考这些问题,心念微转间滔天的悔意就要将他淹没,但只是一日过去,游筠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恢复了原状,甚至还笑吟吟地将手中提的包子放在桌上。   “先吃一些再赶路吧。”男人说完,转身去收拾包裹,看来是自己已经在外面吃了。   愤怒、疑惑、愧疚,种种情绪如毒素一般麻痹了谢霖的身体,使他只能呆坐在原地。包子还是热的,白嫩松软,谢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进食,但此时却动弹不得。   “你已经不难过了吗?”牙齿有些打颤,尽可能地保持话语连贯,“你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游筠转过身来,望向僵立的谢霖,说道:“对谁?那个下人吗?”   “下人?”一个意料之外的用词,短短两个字在唇齿之间来回品啧,谢霖不知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游筠的态度,却只能感觉到身体正在急速失温,几乎有些头晕目眩,“你是这么想他的,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让你回去帮他的时候,你才拒绝了。”谢霖闭上眼睛。   唯一能够将他从这悔恨的深海中捞出来喘息的,便是自己在见到赵总管后,曾让游筠回家去帮衬阿福,如果游筠听了他的建议,是不是有些会不一样?他们说阿福是被锁在屋里的,如果有人能给他开门呢?如果游筠能抓到纵火的人呢?如果……   有太多不可能重演的如果了,这些如果里阿福生还的可能性让谢霖短暂地松一口气,随即再陷入更深的自我厌弃中去——人都死了,自己却在为自己开罪。但游筠的表现却叫他暂时放弃了这些自我厌弃,转而声嘶力竭地质问。   “你觉得他是个下人,所以我三番五次叫你回去帮他,你都不屑拒绝了?即使我已经进宫去,你只能在外面等着,你依然觉得他不值得你回去?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回去了,他就不会死!”   接连爆发的质问将谢霖从失温木僵的状态中救了出来,他站起身来,昨夜的腰伤和腿伤令他一个踉跄,几乎不稳摔倒,可游筠全程也没有伸手搀扶,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所以你现在在怪我?”游筠冷笑,“难道不是为了换你吗?”   谢霖还是没有撑住,游筠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落魄的疯狗,为了逃避自己的责任正在胡乱咬人。原来这是游筠的想法,或许他也在为阿福的死怪罪着自己,心中的重担压迫着他跪倒在地上,胸口撕裂地剧痛。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游筠明明提前醒来离开,却没有把晕倒在地上的自己扶起来,而刚才从进门开始,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多说一句话,甚至自己摔倒也不会搀扶。   即使如此,游筠还是给他带了饭,并且决定送他到军营,他不知道游筠的身世,更不知道游筠的目的,这个男人仿佛毫无理由地获得了大家的信任且始终帮助着他们,谢霖有想过或许他和纪含有关,但单从自己身上,给不到他任何回报。   阿福的死过分突然,非但让人难以相信,更是搅乱了他们本就混乱的内心。   是谢霖先败下阵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继续下去,只是动作迟缓撑起身体,先佝偻着退后,几乎带着些哀求地对游筠说道:“我们……不要吵这个吧。”   游筠没有讲话,只是从包裹中扔出一套新衣裳。   “赶紧吃完,收拾干净走。”   之后的路程是沉默的,两人都没有开口,只有一直走到后半夜,谢霖看到游筠皱眉忍耐时,才忍不住开口劝道:“你背上还有伤,要不要休息会?”   虽然他自己也有腿伤和腰伤,但远远不如游筠火场中扛下横梁的那一处,昨夜上药包扎时看到了伤口,从右臂到大半个背,整片的烫伤,皮肉掀翻,粘连在一起,甚至有些地方可以看到骨头。当时条件有限,自己只能粗略上药包扎,不知白天游筠出门有没有好好找大夫看一下,又是深夜赶路,他担心游筠再烧起来。   男人只是紧绷着嘴角:“不用你管。”   谢霖于是不再说话,不过游筠是那样讲究的一个人,吃穿住行极尽挑剔,应该也会好好照料伤口,不会允许留下过分的伤疤吧。   夜间赶路本就困难,谢霖又视物不清,游筠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快走,他就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一时之间仿佛回到了少时被父亲关进黑屋,只是此时不再有人会来带他离开谢府——离开京城。   终于在天将明之时,两人到达了三禁军的驻营。   与此同时,淡青色的白日之上,独属皇家的金色艳火炸裂天边。   崇明帝二十九年,立夏,金土事变爆发。 第74章 驾崩   焰火燃起,只在平明之间响起破空一生,之后便是死寂。   京中局势陷入了沉默的角斗,谢霖知道纪廿已经采取了行动,如今尚无事发生,全是因为皇帝布下的后手,很快纪廿就会摸清这一切,而黑火药只是先手,作为北境最大的藩王之一,暗中潜藏的大军才是更令人担忧的存在——更不要说宫中还有无法控制的炸药。   谢霖二人要跟着三禁军统领杨桐一起回城,危急时刻,那个高大又木讷的将军居然还劝谢霖,且先留在兵营,他只是个文臣,若是被人看到随军入京调动兵力,怕会误会。   闻言,谢霖苦笑一声:“我现在……大概算是已死之人吧。”   杨桐不善言辞,没再劝说,只是要谢霖回城后注意安全,不要脱离队伍,谢霖没有说话。   行军比步行快了许多,不过半日时间,便到了近京,杨桐按兵不动,避免打草惊蛇,他行事向来稳妥,在当上三禁军统领之后,皇帝曾亲自召见过他,要求他往后若是见到手持莲花铜座之人,携全军听其号令,之后安稳了许多年,没想到莲花铜座却是随着一位文臣出现的,他自知朝中之事说多错多,于是没有多问,只偷偷观察着,看着一旁的谢霖与旁边那个黑衣男子说了些什么之后,便向他请了一小队人马,要求进宫去。   目送着人驾马离开,收回目光时却看到旁边黑衣男子仿佛瞬间卸下重担一样,面如金纸,嘴唇苍白,斜靠在一旁。   “你还好吗?”杨桐上前询问,顺便叫来了军医,却被男人冷峻的目光一扫,惺惺离去。   看来是个不好相处的家伙,毕竟面对谢大人时也没有好脸色。   士兵驾马送谢霖到了皇宫西北统领房,就在谢霖还未寻到赵星含时,不远处却爆出一声巨响,如焦雷震动,火光突起,空气中瞬间充满硝烟的味道——不远处的侍卫卧房,炸了。   一时之间,人群骚乱,尚不等谢霖反应,中宫之内又响起两声爆破,而远处天空也亮起了信火,告知有叛军入城。   谢霖不再犹豫,趁着骚乱混入宫中,远处又是两声巨响,偌大的皇宫隐隐燃起火光,四处逃窜的宫女太监惊呼哀求,可人声被吞没在太大的皇宫中,也听不清楚。   靠近了,才知道是一片人间炼狱,尚能移动的众人都争相往宫外大门逃去,已被炸伤被留下的便在火海中苦苦挣扎,大胆的奴仆闯进宫室大肆掠夺,胆小的则簇拥在自己的主子身边,企望能跟着主人逃出去。   谢霖逆着人流走,不敢多看周围惨状,只怕与他们对上眼,那人命也要压在自己身上。他入宫来,一要试试救皇帝出来,有些话应该让父亲亲自与儿子说,另一个想法,便是在赌——若纪廿真如宋梓明所说,那样痴心于他,若自己在皇宫中,是否可以多少牵制他的疯狂。   他拜托游筠告诉纪廿自己还活着,并且就在宫里的消息,不知是否奏效,周围确实安静了下来,他想起纪廿常与他说的那个话题:“若是痴心一物,求而不得,该当和解。”   这一物或许是皇位,或许是他,或许是许多东西,当时自己的回答是“随心即可”,却没想一句随心换来今日局面。   中宫一片安静,大部分人已经逃了出去,顺利的甚至有些诡异,没有人来阻拦,就连一直守在皇帝身边的赵星含都不在。   外面虽已乱成一团,可室内却很安静,和往日一样,厚重的地毯,浓烈的熏香,谢霖让剩余士兵在外面守着,自己走到龙床前跪下。   “皇上,杨大人已入京守城,请您离开皇宫。”谢霖对那个背对他躺着的老人说道,可重复了两遍,老人却依然没有反应。   沉默的背影像山一样凝固,谢霖后背猛然被冷汗浸湿,颤抖地站起身来,向前两步:“皇上?”   “皇上?”   依然没有人回答。   谢霖终于忍不住,伸手推了推床上的背影,毫无力气的身躯翻了过去,僵硬冰冷的触感完全不属于活人。皇帝驾崩了。   驾崩在无人守候的床前,精妙计算一生,最后却落得如此狼狈下场,谢霖像是瞬间被抽尽骨髓,从床榻前的台阶上跌下来,感觉不到痛,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恐惧。   他没能救下皇帝,或许皇帝从一开始决定要留在宫中时,便已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下棋之人骤然离世,只剩下乱局一盘,谢霖身处其间,此时京中的战火,宫内的硝烟,他都全然地没有办法,甚至杨桐的三禁军也无法抵御纪廿太久,他甚至守不住京城。   他只能等,要么等纪渊归来,要么自己也撒手而去,或者纪廿决心炸毁中宫,或者自己身上好不了的病痛迅速地致死——他没想过纪渊,所以后两者还更可靠一些,就叫这吃人的京城把他也吃掉好了,别再这样折磨人。   男人狼狈地坐在地毯上,很软的地毯,跪起来也不疼,坐着更是舒服,不过舒服地坐在地上的人已无力抵御这一切。   不知坐了多久,大概没有多久,战火不会给人太长的休息时间,有人闯了进来,不等谢霖认清,不由分说就要带他走。   “大人,请您随我们离开……” 第75章 归来   来人是平王府的死侍,不知如何闯入宫找到他,看来还是听了纪渊的命令,京中事变,带他离开。   毕竟是皇帝的寝殿,来人没敢乱看,只是跪伏下去,只是语气不容拒绝,谢霖心念一闪,立即冲人呵斥道:“谁准你进来的!天子寝殿岂可擅闯,出去!”   他极少如此严厉,言语间气血上涌,更是咳了起来,顾不上死侍的反应,冲龙床拜下去请求皇帝原谅,一边暗示让人离开。   死侍低头退开了,他在里面多留了一会,平稳呼吸,此时的当务之急是不能让驾崩一事流传出去,虽说这些人都是亲信,但人心难测,他必须要在纪渊回来之前,稳住京城。   离开寝殿,死侍便在门外等他,除了刚刚闯入内的一人,另有大约十余名黑衣男子守在一旁,三禁军的小队被押在地上,看来适才双方已有交手,谢霖不由怒从心起,如今局面已是这般模样,居然还在这里内讧。   他脸色森寒,淡淡地扫了一遍众人,说道:“你们是纪渊派来的,他要我活着,离开京城保命是吗?”   “你们也知道,能不能活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但若我想死,谁都拦不住我,一样的话不必再说,诸位心里明白,与其强逼着我离开京城,死在路上,倒不如破釜沉舟,与之一战!”谢霖气血上涌,几句话说得喉头有了血腥,一边顺着呼吸,一边吞咽下去。   周围人都没有说话,经过上一次他的跳车,他们也多少知道了谢霖的血性,尤其是为首的首领,本想跟着军队上前线的他被安排守在京城,心中怨怼也无处表露,原以为谢霖是个懦弱的书生,却没想到居然如此坚定勇敢。   谢霖没有说下去,只是眉目凛冽地盯着那几个压着三禁军的死侍,向来柔弱的文人却是目光炯炯,几个高大的男人肩膀松了松,终于是放了手。几位三禁军毕竟是训练有素,起身后也没有与死侍起冲突,只是立在一边等谢霖的命令。   目光又转到首领脸上,向来惨白的面庞腾起薄红,说话声音很轻,却叫旁人不得不侧耳凝神细听。   “接下来,能听我的了吗?”   人随瘦弱,言语却足千钧,首领的血性也被谢霖带动起来,下定决心,带领全部死侍单膝跪地:“全凭大人吩咐!”   如今游筠与杨桐守在京外,却不知能抵挡多久,虽然宫中的黑火药在自己入宫后也没再炸过,想必纪廿仍是顾及自己,但绝不会就这样收手。皇帝驾崩一事牵涉重大,而寝殿周围的侍卫却不见人影,谢霖安排几位死侍分守寝宫四周,部署才定,却见皇宫门口点起了信火,攻城之势居然如此迅猛,谢霖本想留守寝宫,却见远处逃来奴仆,神色比适才还要惊慌。   谢霖拦下一人询问,才知道已有轻骑闯入宫中,而这些人并没有留下与三禁军缠斗,而是长驱直入,见人就杀。   若只是谋权篡位,也不该这样大肆屠杀,谢霖心中一寒,远处却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远远望去,影影绰绰可见火光朦胧,谢霖虽看不清楚,却隔着这朦胧认出了一高头大马上的人正执刀奔驰,刀光所过之处如割麦子一般人头掉落,众人逃窜快不过马匹,人头便一颗颗掉落。   好端端的人间,竟成了恶鬼的的天堂。   那轻骑路过寝宫,却没有闯进来,只是一边肆意屠杀着,一边高声呐喊:“谢霖何在?”   这些闯入的轻骑都是来寻他的,谢霖隐了隐身型,看那些人只是虐杀却不进宫室寻找,大概明白了纪廿的意图:皇宫如此之大,若他要藏总难找到,于是便以这些宫室的性命要挟他自投罗网。   好在死侍几人都藏的颇深,没有被立即发现,可呐喊与哀嚎不绝于耳,那些轻骑只挑着奔逃的人追杀,明显是做给他看。望着那些一个个倒下的身体,谢霖胸口一滞,喷出一口粉色血沫来。   寝宫周围的人杀了个干净,两位轻骑士兵下马,走到几个尚在抽动的尸体旁。   “谢霖何在?”   一刀劈在那个还活着的宫女胸口,少女发出尖锐的悲鸣,叫着母亲救她。   “现身不杀!”   又是一刀,呼救的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便没了声音。   两人又走到一位太监身边,仍旧是一样的程序,可这太监却挺了更久,约莫七八刀才停了呼喊。   下一位是被劈后背趴在地上的老嬷嬷,女人没有叫喊,只是沉默地等死,可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她回头,适才那两个嗜杀恶魔已倒在地上,另一个黑衣男人站在一旁,收刀上前将她扶起,寝宫中又涌出几个黑影,将那些还在呼救的侍从救了起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被救入寝宫,很快远处又传来马蹄隆隆,那些黑影也当机立断地撤了回去。   首领又躲在谢霖身边,听到旁边那个面色惨白的男人小声和他说了一句。   “谢谢。”   他不能出去,皇宫中黑火药位置不定,如今仍安稳着全因纪廿不知他在哪,若是他撑不住出去了,最终的结果只会更差。   谢霖望着那些轻骑在马上用剑拨了拨宫女的尸体,接着为首一挥,向远处奔去。   他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适才那一刀刀落在旁人身上,自己身上也出现了幻痛,可他的痛感只是一种想象,那些宫女太监却真是承担了剧痛且失去了生命。   谢霖大概知道了纪廿的计划,轻声对首领说道:“拜托你,尽可能阻止他们。”他说话很轻,因为呼吸都有些困难,首领心领神会,没再多问,只是鬼影般带着剩余的死侍离开了,留下三禁军的小队保护谢霖和伤员。   晨雾升起,夜却愈浓,残忍的夜晚不知何时结束,寝宫外没再响起轻骑的马蹄,却并不是个令人放松的信号。几人此时正躲在寝宫的一处小杂间中,平日用作太监休息,空间狭窄逼仄,被救入寝宫的伤员从死侍和三禁军的行为大约猜到了那个沉默的男人是谁,令人窒息的寂静被一些窃窃私语打破,忽然之间,一个太监站了起来:   “你就是谢霖!”   他平日在御前打杂,一般是没机会见到贵人,可这个曾在雨中长跪的侧妃他却有印象。   “就是你!为了找你才杀死我们!”   尖锐的声音如利刃刺穿耳膜,幻痛本就折磨着谢霖,使他手脚麻木,此时更是无法立即作出反应来,或许是他的沉默,年轻的小太监终于崩溃了,居然向谢霖扑去,留下的士兵控制住他,却不小心碰到了他左肩及大臂的伤口,小太监发出痛呼,一旁的伤员也跟着叫骂起来,场面一时之间竟难以控制。   谢霖仍是动弹不得,喉头发出咳咳的声音,可他知道不论自己多么难过,也抵不过眼前众人分毫,于是他扯了扯那位小士兵的衣角,示意他不必多管。   太监扑将上来,谢霖闻到了他身上的尿骚味和血腥味,心中悲痛,望向他的眼睛淬着浓烈的恨意,巨大的愧疚使他无法开口,小太监也拿他没办法,只是扑在他身上,掐着他的脖子,可胳膊上的伤使他无力致死,除了伤口绷裂,染了谢霖满身的血。   忽然,外面又传来轰隆的马蹄声,可这一次人数却比往常多的很。   谢霖下定了决心,将太监从身上扶下去,站起身来。   这一次人数众多,他不能再让纪廿如此无止境地虐杀下去,他去见他,总有办法。   马群停在寝宫门前,可以听到脚步冲了进来,谢霖一手扶着墙壁,向外走去,他眼前已是一片重影,全看不清楚,可没走两步,喉头又是腥甜,天昏地转地栽了下去。   纪渊冲进寝宫时,就看到这一幕。   【作者有话说】   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终于可以写感情线了 第76章 相见   谢霖倒下的时候,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不堪重负的落叶,倒在尸海里,着实不起眼。纪渊一路向南厮杀,纪廿又是十足暴虐,他见过太多尸体,少年人已被挫磨的茫然,所以在刚看到那个倒下的红色人影时,他只以为又是一个无辜的小太监。   可不知名的原因将他定在原地,于是他多看了那人一眼,紧接着心脏被攥紧,血脉爆破,浆液迸发,纪渊瞪大了眼,身体先行一步,想要赶在谢霖倒地前将他接住。   但他们离的太远了,于是谢霖先扎扎实实地摔在了地上,一动不动,纪渊再扑上去,可跪在那人身边,看他满身的血,居然有些无从下手。   纪渊就那样跪在谢霖身边,双手颤抖,半晌,他都没有触碰上去,还是身后的魏文跟上来,先粗略判断,对那个失神的男人说:“没事,不是他的血。”   他这才碰了上去,依然温热的皮肤,紧绷的身体骤然垮了。从北境回京城,一路上他见过太多尸体,大家都面目模糊地被夺去了生命,不甘却静穆地死去,悲愤在重复无数次后变得麻木,可他依然赤红双眼地厮杀着,心中只念一件事:谢霖,在京城里等着他的谢霖。   即使在离京前给死侍下了死命令,但他也大概知道谢霖的脾性,即使允许他们用强硬手段来带谢霖走,可未必能狠心过那人。   最怕的就是等他回去,只剩下一具冰凉,而满身是血的谢霖就这样生生倒在他面前。   多怕,多怕那些血是他的,多怕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多怕自己错过那么多却再没机会。   巨大的恐惧消逝过后,纪渊才发觉自己背后已全是冷汗,回城的路上他们偶遇敌袭,飞箭洞穿胸膛,强撑至此已是精疲力尽,将身体一撕两半的痛苦又反了上来,他不顾痛苦地抱住这具轻软的身体,他不能再失去他,这样的事只预演一遍都叫人难以忍受。   “王爷……”魏文看纪渊状态从适才的恍惚中恢复过来,上前说道,“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们从北境归来,远在京外便收到了京中大动的消息,纪渊心思急迫,于是带着一部分先行军杀了回来,京城已破,宫门难守,援军虽与三禁军内外包抄控制局势,可架不住宫中还埋着火药,断不是可以诉情的时候。   年轻的皇子身穿轻甲,背部撕裂的伤将衣料濡湿,他将怀中昏迷的谢霖交给魏文,要他尽快带谢霖离开宫中,站起身来,难捱地晃了晃,却立即定住,对旁边的人说道:“传令下去,坚守宫门,援军天明即到。”   还不等一行人离开寝宫,不远处便惊起一声巨响,紧接着火光爆裂——纪廿不再顾忌谢霖,选择引燃火药。   “去追,看是谁点的火,皇宫这么大,看他们是如何引爆。”纪渊飞快地对身边人说道,再转头看向昏迷的谢霖,魏文将他护得很好,纪渊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往常都是谢霖喜欢做这个动作,不论是小时候要好还是后来交恶,他都会习惯性的摸摸身边人头发。   这次轮到他来,轮到他来保护,即使来得也太迟了些。   派人送谢霖离开,宫中的爆炸仍未停止,宫禁处形成的包围之势被强力冲破,烟雾弥漫之间,士兵们难分敌我地厮杀着,人马践踏,兵刃相接,战场发生在大街小巷,逃出去的百姓惊声尖叫,没逃出去的困在原地,京城已是一片人间炼狱。   远方雾气朦胧,传来雷震般的马蹄声,不只是谁先喊了一句:“援兵到了!”伴随着爆鸣声,溃散的士兵们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   “援兵到了!”   “杀啊!”   “援兵!援兵!”   重新振作的士兵一鼓作气,清晨旭日东升,浓雾消散,叛军已逃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尸山血海,残兵破旗,面对着太多无辜的尸体,谁也欢呼不起来。   谢霖醒来的时候,整个身体像是层层断裂又重新拼接起来,四肢麻软无力,强撑着坐起身来,却是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他缓了好一会,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人见到他起身,忙小跑着跟了过来,给他喂水。   “这是哪?”   来人面貌陌生,他不认识,可身上的服秩却是宫中内侍的模样,那人低眉顺眼地说道:“这是安神殿,您睡了太久,终于醒了。”   谢霖不知道安神殿是哪,只是呆坐着,整个人都很迟钝,尝试回忆之前的事情,可稍一动脑便头痛欲裂,完全想不起来。是在皇宫吗?是谁救了他?纪廿成功了?   无数个问题涌来,可昏倒前最后的记忆却指向了那个可怕的结局,于是他不敢多问,只能抱着水碗小口地喝。   “皇上驾到!” 第77章 进福   谢霖自知老皇帝已经死了,那这新进来的皇上却不知是何人,他抱着水碗默默向内转了转,不动声色地抵抗着将来的人。   若是谋逆成功的纪廿,他断不愿见,可若是及时归来的纪渊,他也不知该摆出如何姿态。   谢霖盯着被褥,水绿芙蓉的锦缎被面,绣了两朵如意云波,做工精细,真像是春水白云,一汪碧水动了动,有旁人坐在他身侧,原本熟悉的松香掺了些别的味道,大抵是硝烟,或是血气,是什么都无所谓了,谢霖更是满身桎梏,一动不动。   他盯着被子,来人坐在床边,都不说话,殿中侍者大概退下去了,一时之间空气好似凝滞一般。   许久,纪渊先开了口:“你睡了很久。”   谢霖想要回应,却无法发声,只能咳咳两下,喉头发出诡异的动静。   又是许久的静默,谢霖忽然感觉有人碰了碰他的头发,像从发丝间捻去绒毛,纪渊又说道:“你再歇歇。”   接着人便走了,谢霖一直听得门一开一关,眼睛才从被面上挪开,头脑发懵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殿中一尘不染,哪来什么多余绒毛。   适才给他送水的小太监又小跑着回来了,手里端了一碗银耳粥,谢霖依然不习惯他们喂饭,还是自己端着小碗一口口喝,听那小太监讲自己昏迷之后的事情。   “现下那叛军都往北去了,派了人去追,只是宫里的事情也多得很,约莫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都忙着呢。”   谢霖心里念着崇明帝的事,于是追问道:“那先皇当时……”   “啊,兵变的时候先皇一直躲在皇宫密道里,可大概还是受了些惊吓,皇上一回来就让赵总管宣了诏书,不足半日就驾崩了。”   谢霖猜想大约自己昏迷后,纪渊已入寝宫发现了先皇驾崩,所谓宣诏不过是他同赵星含演的一出戏,思虑此处,如今纪渊虽已经登基,乾坤已定,不必多想,但谢霖心神难安,总觉得有些不妥。   “你还知道些什么,可以都给我说说吗?”   小太监表情有些犹豫,大概担心自己多说多错,谢霖宽慰他:“无妨,你且大胆说来就是,即使是市井流言也无妨。”   内侍年纪尚浅,约莫不到二十岁的样子,一听谢霖如此宽容,便打开了话匣子,说自己当天先是被爆炸的巨响惊醒,接着跟着人群逃窜,躲到了一口枯井里,这才躲过了骑兵的屠杀,约莫天将明的时候有了援军入宫,厮杀不过半日,宫中便全被凯旋的平王接管了,叛军余孽和剩余火药一直清剿至深夜,老皇帝叫了赵总管入宫,两人在里面谈了一夜,次日一早就宣了太子,午后便传来了崇明帝病逝的消息,听说几位从灾难中活下来的妃嫔当即就要随皇帝一同去了,尤其是三皇子的母妃,淑贵妃自从纪常被贬后便禁足宫内,虽说留有情面名份如常,但实则与废妃无异,一听先皇驾崩立马就撞了墙,但没死,就破了点皮,两天之后活蹦乱跳,自己请命去佛寺清修了。崇明帝虽然病势迅猛,又有乐王宫变,但好在先有三禁军拖延时间,平王又掌兵千万,控制中宫,所以立储宣得虽急,明面上也没听到什么异议,尤其是皇后一族其中斡旋,一直到现在,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好歹还算顺利。   “皇上虽然忙,但一直记挂着您,每天夜里不论多晚都会来陪着您,命令我们大人您一旦醒了,不论皇上在做什么都立即告诉。”   谢霖听了这些,大脑更加晕沉,束手束脚不知做什么表现,一碗银耳粥才下了小半碗,却也已有些凉了,那小内侍大抵说到了兴头上,毕竟他听闻传言平王与侧妃两人不合,于是一开始被指派来照顾谢霖时还老大不情愿,但如今见皇帝对谢霖如此上心,满脑子都是在新主子面前留下好印象,专挑着大好事说。   “非但如此,皇上这两天正与礼部商量给您的封位和称号呢!”   “我的……封位和称号?”谢霖有些迟钝。   “是啊!您之前在王府的时候是侧妃,按道理该是妃位,可皇上这几日正与礼部商量,听说……”小太监停顿了一下,卖个关子,叫谢霖投来期待的目光,“听说,想封您为贵妃呢!”   男人抬了抬眉毛,这些名号对他来说过于陌生:“贵妃?”   “是呀!”小太监喜不自胜,接着就要顺这个话题讲下去,谢霖却不想再听,十分回避这个话题,打断了他的话头。   “还有别的什么吗?”   小孩大概是个百事通,不仅与谢霖自来熟,热络的性子让他知道了不少消息,不说封妃还有很多能说,于是挑着这两日宫中新发生的事情琐琐碎碎地讲了一遭,期间也不忘记提一提皇帝是如何对谢霖上心的。   谢霖便在这些道听途说的言语中重新回忆了一遍近些日子发生的事。   一切都转变得太过突然了,那些明争暗斗,那些血流成河,那些无辜又无名的死者,那些幸运又不幸的生者,谢霖没想过自己能亲眼见证这一天,可纪渊真的要登基了,新皇上位像是一个粗糙的结尾,重重一笔落下,就要勾销前尘一切。   他还没有接受,还有许多应该慢慢算来,而不是就这样草草了事,立即就盘算着新的部署,新的谋划,甚至是自己的封号。   谢霖大脑一片混乱,想着自己可能忘了些什么,感知都混沌起来,一小碗银耳粥凉了大半碗,他实在喝不下去,于是交给小内侍,要他端下去。   小孩十分听话,没有多说,转身时谢霖忽然想到什么,叫住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谢霖问道。   “小的进福,您叫我小福子就行。”进福笑眯眯的,什么也不操心的模样。   谢霖没再说话,小孩等了一会,端着碗离开了。   他就那样坐着,坐在碧水一样的缎面里,坐了很久。 第78章 夜谈   谢霖又睡过去了。   那天醒来的匆匆一面像是做梦一样,后来谢霖总长时间昏睡,偶尔苏醒,醒来也只是简单吃两口,只说自己太累了,再睡过去,即使登基大典也没有醒来,每一次纪渊赶过去,都赶不及见到苏醒的谢霖。   太医说谢霖操劳过度,伤了心神,且由他去睡着将养吧。   望着谢霖昏睡的模样,纪渊莫名心慌,只觉得两人总是错过,恐怕往后时日无多,他再这样睡下去,可就什么也挽回不了了。   可明明自己刚刚登基,二人还有很长很好的大半余生。   又是一深夜,纪渊回到安神殿歇息,轻手轻脚地在沉静昏睡的谢霖身边躺下,之前在王府的时候,两人几乎没有这样的相拥而眠,他想若是谢霖醒着,大概也不会愿意睡在一起,于是趁着那人现在乖巧地躺着,他会在入眠前凝望许久。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迷了心智恨绝了他呢?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多少有些恍然,害怕失去他呢?   混沌的过往记不清楚,对谢霖的痛恨与深爱都如毒株扎根一般执念于心,白日里究竟是太累了,纪渊没看多久,迷蒙睡去。   梦里不过还是那些战场厮杀,自从出征之后他便总梦到这些事情,大差不差,一开始还会冷汗淋漓地惊醒,现在却已经能安然接受,甚至偶尔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是在做梦,手中的长剑失去重量,轻飘飘得方便挥舞,他立在马上,像是秋收割麦一般收下胯下人头,从脖颈处喷薄出的鲜血温热,几点溅入唇间,甜腥腥的。   他无力又无谓地砍下一颗颗头,那些脑袋落在他马蹄后,不值得他回身多看一眼。   又是刀光一闪,一位极瘦的士兵头颅落地,骨碌碌滚到脚下,纪渊低头——正对上一双眸色极浅的眼睛。   谢霖的头正在地上望着他。   纪渊颤抖地醒来,梦里他大叫一声,却不知现实中有没有发出声音,在深夜中睁开眼,却对上谢霖的眼睛。   谢霖醒了过来,定定地望着他。   纪渊一时有些难以分辨梦与现实,居然被吓僵了,一直愣怔了许久才醒过来,他以为谢霖也看到了他醒来,可两人这样对视了许久,他才记起来,谢霖有夜盲,这么黑的环境,想必什么也看不见。   他轻轻拍了拍谢霖的身体,看到那双浅褐色眼珠动了动,然后聚焦起神色。   “你醒了。”纪渊小声说道,只怕吓到谢霖,他不知道他醒了多久,在这无法视物的黑暗中又呆了多久。   “嗯。”   “你先等一下。”纪渊没有叫人进来,自己起身点了床头的两盏灯,豆大的烛火亮起,二人终于看到了对方。   纪渊又坐回床上,谢霖不动声色地向里挪了挪,躲着不碰到对方,却忽然被纪渊握住了手,温热的掌心钳住他的手骨,无谓地挣了挣,却脱不出来,只能任由纪渊握着。   牵上了手,纪渊心里那点尴尬立即消弭了,虽然只睡了一会,但谢霖好不容易醒来,也没有睡的意思,他就牵着手一点点给他讲出征后的故事,市井传言中说不明白的事,纪渊慢慢说来。   其实无外乎战场上那些惊险的瞬间,首战告捷不过是诱敌深入的计谋,联合的匈奴与久久未至的援军令纪渊心生疑窦,硝石与黑火药的联系更是蹊跷,几乎立即就想到了真正的敌人该在京城,所谓匈奴入侵不过是里外勾结,调虎离山。   “当时我重伤失踪,便是往伏龙岭走了一遭,万万没想到,纪廿居然疯狂至此,为了夺权篡位连外敌都能勾结,全不顾边城百姓性命。”   谢霖静静地听着,大约补足了心中的设想,小声说道:“皇上以为,乐王以什么与匈奴交换?”   话音有些沙哑,听着像鞋底碾过沙粒的声音,纪渊一时为这个陌生的称呼愣了愣,接着回答道:“约是边城版图?”   “匈奴如何保证乐王一定能成功登基,将那边疆划给他们呢?”   纪渊一时语塞,确实如谢霖所说,纪廿篡位并非必胜之局,以边城为筹码总是后话,匈奴总不会牺牲双方长年修好的关系,只为一句空话。   谢霖接着说道:“纪廿攻城入京,若真以篡位为首,可一路上却全没有顾及百姓性命,任由兵马践踏屠杀,大失民心,恐怕他最想要的,还不是这皇位。”   纪渊带兵在外,不知京中与宫内情况,谢霖却是见过残尸遍地,大多是平民,心中的猜想隐隐作祟,许是今夜氛围太好,没忍住多说了两句,更或许是不知不说这些公事,二人还能聊什么。   “他想屠城?”受到谢霖点拨,纪渊失声惊道。   谢霖不言,无人可知纪廿若真成功会发生什么,可却能由此猜测他与匈奴真正的筹码为何。   纪渊恍然大悟:“京中出现如此之多的黑火药,想必硝石皆由匈奴提供,多年来我朝与匈奴相安无事,全因我们保密着火药技术,难道纪廿以此为筹码……”后面的他不敢再说下去,若真以此交换,不必纪廿登基,匈奴自可以攻入中原,届时生灵涂炭,倒也顺了纪廿的心意。   这样想着,后背生凉,谢霖感受到了纪渊手心泌出的冷汗,本想拍拍肩来安抚,却还是忍了下来。   “如今纪廿北逃,皇上切忌掉以轻心,这是他的保命符,他不会轻易交出去的。”   “赶在匈奴之前,找到纪廿。”纪渊明白了谢霖的意思,为时不晚,一切尚有转圜余地。   谢霖在黑夜中点点头,纪渊算是他的学生,虽然天选之子总是聪颖,但年轻毕竟淘气,喜欢扮着愚钝来逗谢霖发笑,如今成长为一国之主了,无需多言便可晓悟,今夜自己多话两句,也算是尽了为人师者的最后责任。   久别重逢,两人难得的和谐,纪渊挑着一些事情问谢霖,谢霖便温言解惑,真有点像回到弘文馆那段日子,只是纪渊忽然一问,却叫谢霖有些答不上来。   “既然纪廿早在宫中布下火药,又未被清楚,为何在炸了两处后便停止了,没再继续下去?”   谢霖自然知道答案,却不知该怎么回复,沉默半晌,糊弄了过去:“他是个怪人,有些行为难以解释也属常事。”   纪渊点点头,他也不是真的非要知道答案,有些事情可以慢慢查,但今晚与谢霖的交谈实在太过美好,他只能这样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延续下去,一直问到了登基的各项礼制,有些繁琐的内容谢霖也不甚清楚,只好回道:“这些问题,皇上去问礼部会更清楚些。”   纪渊担心招谢霖烦,惺惺地闭上了嘴,心里翻来覆去找着新问题,却突然听到谢霖一问:“听说,皇上要封臣为贵妃?”   【作者有话说】   乖乖滚来日更,今晚还有 第79章 贵妃   空气一时冷却了下来,谢霖等了等,装作有些冷地样子抽回了自己的手,提提被子。   这下轮到纪渊语塞了,虽说民风开放,迎娶男妻一事并不罕见,可历代皇帝的男妻都属贱籍,位不及嫔,圈养宫中,像谢霖这样前朝为官的男妻并无前例。   可除了前朝为官,谢霖在纪渊心中更是特殊,两人搓磨多年,他已认定谢霖为正室,甚至提议要尊皇后位,与他一起参加登基大典,可礼部的几位老头实在顽固,甚至有人要求降为嫔位,遵循旧习,好说歹说才允许封为贵妃,纪渊一直担心谢霖会因此多想难过,如今登基大典谢霖睡过去了,迁居移华宫也因着谢霖身体耽搁下来,贵妃一事就暂且搁置未提,没想到今日却由谢霖主动提起来了。   “我本想封你为皇后,可礼部几位硬是不让,这事劳心伤神,过几日再说吧。”纪渊解释道。   谢霖面无表情,只有在听到“皇后”二字时稍微扯了扯嘴角,纪渊难辨喜怒,也不敢再去将谢霖的手握回来,只能惶恐地等着审判。   “是该选位好皇后了。”谢霖喃喃,可惜声音太小,又语词含糊,纪渊没有听清,只紧盯着谢霖表情,却也看不出来什么。   谢霖没有沉默太久,这些事做的迅疾,却不突兀,新皇登基本该如此,政事清朗后便填补后宫,尊立皇后,大选四妃六嫔,自己一个男妻,又是朝廷命官,夹在前朝后宫之间,只会让纪渊为难,他已是淡然无所求了,能休他离开安然等死是最好不过,可谢霖知道纪渊如今执念颇深,若是这么说只会得来反效果,只能循循善诱。   “皇上如何做都是可以的,您是一国之君,全凭心意。”谢霖先摆出一副温言姿态,款款说道。   可紧绷的纪渊闻言,却没有松懈下来,反倒觉得心中滞涩难忍,明明谢霖没有不满,为何自己还这样难过紧张,尤其那话语中一口一个皇上、一国之君,真是刺耳难听。   纪渊太了解谢霖了,果然说完前半句,男人只是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自古以来,前朝后宫不得私交,可臣如今为翰林院学士,皇上该如何处理呢?”   纪渊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只能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改旧制,立新规。”   “以臣为始,那臣便成了千古罪人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纪渊隐约预见谢霖不会说出他想听的话,不由有些烦躁。   “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解法十分简单,不如皇上罢臣免官,或者休臣出宫,都可以。”   谢霖说得轻巧,却在纪渊心中掀起轩然大波,且不说休妻一事,谢霖如今做到翰林院大学士,全由他自己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一步一步爬了上来,虽说嫁与他作侧妃,可这一名头从未于仕途帮他分毫,反倒成了辱人的借口,叫天下人狠戳这位廉臣的脊梁骨,这样得来的成就,今夜却被如此轻巧地放弃。   “我不可能免你的官!”纪渊一时有些激动,可立即便控制下来,说道,“你于翰林院抛掷心血,我怎么可能随意夺取,若真像前朝一般圈你在宫,那岂不是,岂不是……”成了禁脔。   纪渊没办法讲下去,听得谢霖在旁边说道:“那不如休臣出宫,也是可以。”   “那更不行!”纪渊更是激动,却对上了谢霖冷静又无奈的眼神,心中忽然委屈起来,谢霖提出这样的办法,分明就是在折磨他,自己压根没想着一起应对,他声音扭捏起来,难过道:“我、我想你了怎么办。”   谢霖歪了歪脑袋,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半晌说道:“若是纳妃之前皇上想了,可以宣臣入宫。”   话音已落,纪渊却像不明白一样,谢霖多言解释道:“臣一定随叫随到。”   纳妃之前,随叫随到。   纪渊好像明白了谢霖在说什么,登时勃然大怒,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大脑,直接头晕目眩,几乎有些坐立不稳。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你就愿意这样作践自己。”   “你就从来没有……爱过我。”   纪渊说话颠三倒四,一夜和谐的相处在这一刻全然碎裂,心中最后一个念头便是不能对谢霖动怒,可面对眼前这个冷漠无情的人,他又觉难以呼吸,满身发抖,于是跌跌撞撞地爬下床来,逃离了这件屋子。   谢霖全程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在纪渊差点摔倒时伸手要扶,却连衣袖都没有沾到,人就跑远了。   新皇登基,朝中上下都在试探皇帝的脾性,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内侍宫女,比如之前跟在老皇帝身边,如今换来服侍新皇的德顺。   年轻的皇帝从安神殿里冲出来的时候,他十分机灵地向里望了一眼,谢大人正端坐在床上,一副啥事没有的样子。   之前谢大人雨中长跪求情,夫夫关系断不是半夜撵人下炕的样子,这两天谢大人睡着,皇上又是常来探望,没想到今晚人醒了,却成了这个样子,看来之前京中传闻也不全是假,顾不上考虑那么多,德顺紧跟着纪渊离开,皇帝盛怒,他自然尽可能降低存在感,却不了纪渊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谢霖身边谁那么多嘴?”   德顺想了想,回道:“谢大人好清净,身边伺候最近的就一个小太监。”一边说着,一边把人叫了过来。   纪渊上上下下地将那个小孩打量了一番,鼻子出气说道:“好,你很好。”   他念着现在气性大,没多说什么,只多问一句名字,小孩还以为自己被真被夸了,笑吟吟地抬头回复。   “小的进福,您叫奴才小福子就行。”   皇帝闻言沉默了许久,脸上怒气消弭大半,最终气呼呼地一甩袖子走了。   【作者有话说】   我乖,快夸 第80章 师徒   封妃一事就此搁置,礼部几位回回来催,纪渊次次挡了回去,直到侍郎大人亲自找上了谢霖。   夏日火气胜,下人们在树荫里摆了软榻,又端了一盆冰来,躲在里面还是惬意,一旁的宫女轻轻地给谢霖扇着风,多亏纪渊上心,他腰上和腿上的伤已好大半。   礼部侍郎之前与谢霖也算熟识,只是见到半躺着的人还是轻轻皱了皱眉,向来清贫姿态的谢大人,对这宫里的奢靡作风还是很适应的。   谢霖起身见礼,等得礼部侍郎一开口,他惊讶道:“我并没有不愿封妃啊。”   侍郎不知他二人关系始末,只念着新皇登基,旧妃不封,选秀不开,全不像立地扎根开枝散叶的诚心模样,可谢霖还跟他卖关子,侍郎不由有些急。   “谢大人您也清楚,自古男妻没有当皇后的说法。”他以为谢霖难做唯一,想当正室,可他为官十余载,身在礼部权衡过太多的权力关系,今日新帝想将后宫大权施予谢霖,前朝官位又不剥夺,别说皇后,即使是封为贵妃,那也是几乎可以预见的糟糕局面,若是依照他的意思,谢霖就该罢官入宫,而不是两相都要,可皇上那边第一个不同意,将他架得十分难做。   “我知道,您已为我改了太多的规矩,可这也全听皇上的意思。”   “您的意思不就是皇上的意思。”   谢霖没有回复,只是笑着看他,良久,忽然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前些日子皇上见湖中荷花甚美,移了两捧在院子里,结果引来大片蚊虫,不堪其扰,大人以为改如何解决?”   侍郎思索半刻,回答道:“若是荷花的问题,扔掉便好了。”   “您说的对,于是今日未见荷花,也没有蚊虫了。”   侍郎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今日谢霖与往常有些不太一样,可两人也确实许久未见,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期间有下人来报,说李屹来了,谢霖让他等着,自己继续与侍郎闲聊了一会,大多与正事无关。   “大人今日进宫见我,十分麻烦吧。”谢霖亲手为侍郎添茶,问道。   若往日在宫外居住,只需拜贴登门便可,如今进宫来,却要先书面请求了,再经过层层检查才能进来。   “确实不如往常容易,等谢大人身体好了,我们再在翰林院见也可。”   尚有李屹在等着,侍郎决定起身告辞,人都走出几步,谢霖忽然说道:“霖会尽力帮大人实现的。”   侍郎没再说话,只在烈日下深深鞠躬,谢霖斜卧榻上,没有动身。离开的时候,侍郎见到了守在门外的李屹,这位学生之前跟着谢霖,后来却拜在了赵太傅门下,此次事变也全程陪着赵太傅,如今来访,想必是探望病中的恩师,可自己与谢霖在树荫下谈话,李屹就站在烈日下,学生服秩规整,已是满头大汗,足足半个多时辰,也没有人叫着到一旁躲躲太阳,看来这老师对学生的关心也不足够。   一对师徒,心生嫌隙,也是唏嘘。   李屹与礼部侍郎打了个招呼,对方与太傅关系亲密,问了两句太傅近况,李屹笑说一切都好,侍郎提出改日拜访,寒暄一番,这才离开。   进门前,他擦了擦汗。   他与谢霖已许久未见,从前日日看着,能多少关照些他的身体,如今谢霖久居宫中,不知又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这样想着,倒是在进门后小小的吃了一惊。   谢霖禀退众人,在最后一位内侍离开后,不等李屹问他身体,先开口说道:“今日唤你来,是有件事要同你说。”   谢霖对人极少正色,李屹心中一沉,立即跪了下去。   “当日拜师,行正衣冠,我曾赠你一支玉簪,以齐颜色,顺辞令,玉簪可在?”   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当年行拜师礼时,谢霖亲手琢一支玉簪给李屹戴上,以示师徒之始。   李屹拜下身去,向谢霖展示他的发簪。   “先生所赠,时刻簪于发,记于心。”   谢霖没有说话,也没有叫李屹起来,只是怔怔地盯着那枚玉簪,李屹算是他带的第一个学生,自己也还年轻,拜师前还总紧张会误人子弟,亲自琢磨了这枚玉簪以示诚意,李屹也就一直戴在头上,师徒一场,算是两不相负。   可现如今,还有些事没做完。   一只过于清瘦的手轻轻抚上李屹发间,十分不舍地摩挲着指间黑发,李屹看不到谢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轻微游移间的不舍,忽然,满头黑发散落,李屹惊慌抬头。   谢霖拔出了那枚玉簪。   “今日我要回这份收徒礼,你我师徒关系就此了断,不必留念,作鸟兽散吧。”   荫下风气,散发飘扬,来时师徒,皆是过往。   玉簪是十分简单的流云样式,可因雕工粗糙,云也晦涩,风也难流,弯折处有硌手的深坑和凸起,谢霖一直来回地用指腹摩挲,纪渊进门时,看到的就是他那副失神的模样。   年轻的皇帝小声叹了口气。   另一双大手盖住了玉簪,轻巧地将它从人手中抽出,已是深夜,前些日子谢霖久睡后,这两天又总睡的很晚,几乎每晚都能看到清醒的谢霖。   纪渊将玉簪放到桌上,轻轻揽了谢霖入怀,男人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靠在他身上,任由动作。   “何必呢?这样你也难受。”纪渊小心斟酌用词,只怕让谢霖难过。   “皇上也听说了吗?”   “李屹离开的时候,披头散发的,宫里多少有人看到了。”纪渊今日只是习惯性问了一嘴谢霖的情况,便听到德顺支支吾吾地说了李屹的事情,说小李大人离开时神情几近恍惚,原本簪起的头发也凌乱披散,整个人像是经受重创,只是两人谈话时没有下人在一边,所以不知缘由,纪渊曾经多少有听过那玉簪的事情,所以猜到了一些。   “不这样,他不会走的。”谢霖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感情,纪渊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不敢胡乱说话,只能这样安静地抱了谢霖一会,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谢霖依然没有反抗。   许久没有行事,此时爱人在怀,纪渊也有些难以忍受,可他敢做的也只有抱得愈紧些,深深地闻嗅谢霖发间香味,可深藏许久的冲动难以抑制,渐渐的动作大了起来,呼吸也粗重了。   唇舌详解,谢霖闭上眼,一副默许的姿态,纪渊渐渐地不安分起来,可动作依然是小心的,只等着谢霖表露出些微的不愿,他立即便会收手。   但是谢霖没有,身体软绵绵的,任由摆布,暗室之内,没有点灯,昏昏暧昧,于是热血愈加沸腾,相比起身体的兴奋,更多的是心中的狂喜,这样的纵容和亲密在两人隔阂之后许久没有了,此时再次发生对他二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意味冲击他的理智,力道都难以控制,在本就白皙的皮肤上落下痕迹。   直到纪渊摸了下去,他之前很少会做这样的事,一般都只顾自己舒爽,但现在他将这认为是饱有爱的第一次,于是主动前去,却发现谢霖始终冷性,没有什么反应。   同样身为男人,他最知道什么样的表现是在快乐,纪渊忽然厌烦了眼前暧昧的昏暗,捧着谢霖的脸转过来,双目对视的瞬间,通体的温度瞬间凉了下去。   谢霖的表情依然是那样,说伤人狠话时候是那样,为学生离去时候是那样,现在应该快乐时依然那样,低眉顺眼的,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你不愿意吗?”纪渊嗓子有些干,谢霖没有回答,可纪渊知道他是不愿意的,因为他见过谢霖愿意时候的样子,绝不是这样。   “你可以拒绝我。”他还是不敢大声说话,可身上光秃秃的,他能听到大脑中有根线崩了起来,猫爪拨动,发出嗡鸣。   可谢霖还是不说话,唯一的变化就是抬眼看着纪渊,那眼睛里仿佛空空的,又仿佛什么都有,悲悯、怨恨、嗤笑,唯独没有爱。   “……你不要不说话。”身体上失去的温度又热起来了,却与情爱无关,只是愤怒,能够逼死人的寂寞掐住了他干瘪的喉咙,要他窒息,更要他怒吼。   可谢霖还是不说话,任由那寂寞掐死他。   纪渊终于崩溃了,声音撕扯了起来,有些吵闹:“你这样看着我,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你不反抗,是因为我是皇帝?就像那天你说的,你会随叫随到?你觉得我这样对你,只是因为想……?”   “你究竟想怎么样!你别这样对我,我已经……”纪渊忽然哑了声,不知这句已经后面还能接什么,他拿谢霖完全没有办法,往日过错他已在及时补救,明明已是九五至尊却终日惶惶讨他欢心,可谢霖却总以沉默抗衡,像是纵容他,可这纵容却和爱没关系,只是因为他是皇上,他白日里因为谢霖的身份与大臣争辩,夜里回来了还要小心哪里惹到他,他许多次想,这样清醒的谢霖还没有睡着的谢霖可爱,但他总想和谢霖说两句话,又不敢多说,多说多错……   他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谢霖还要怎么样。他心凉透了。   “朕问你,你不愿意吗?”   换了称呼,谢霖动了动,终于开了口。   “霖不敢。”   “你滚。”   【作者有话说】   还有最后一小段剧情就死遁,这两天会尽力保持更新频率保证连贯的阅读感受的 第81章 茅屋   其实话一出口,纪渊就后悔了,看着谢霖真的磕个头走了出去,大脑叫嚣着别走但身体却一动不动。   要么就让他在外面清醒清醒,夏夜凉爽,呆着也不难受,正好自己也冷静一下,纪渊开始是这样想的,可埋怨的想法也没有持续多久,又开始一个人在殿内排演一会怎么出去哄人回来。   对不起我错了。   我是因为太焦躁了才这样的。都是我的错。   可是哪里错了呢?明明自己已经很小心了,但就是摸不清谢霖的想法,如果说怪罪在自己刚刚做事鲁莽,可每一步动作前都有征得同意,是他自己不吱声罢了,但如果不是这次的错误,往事那么多,难道一一清算吗。   这又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纪渊知道自己从前做错许多,可登基伊始琐事众多,很多事也不是言语能解决的,难道谢霖还无法从自己的行动上感知分毫吗?   心里思绪万千,谢霖又不在身边,纪渊整个人都要炸起毛来,最应该的就是立即追出去,或者让人把他叫回来,别在外面呆着,可纪渊就是呆坐在床上,被禁锢在这具不能动作的身体里,一直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爬起来。   他追出殿外,除却守夜太监,空空如也。   “人呢?”纪渊问德顺,老太监看起来很清醒,应该是在谢霖出门时就醒了。   对上皇帝惊慌质问的目光,德顺的汗立马就下来了,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好像是……出宫去了。”   “出宫?!”   谢霖跑出来的时候德顺刚睡着,他人老觉少,很容易惊醒,更何况要随时等着主子传唤,结果一睁眼就看见谢大人穿着个单衣从屋里跑出来了,他心里吆天喝地今天怎么换了个人被撵出来,想要进屋看看,却被谢霖拦住了,男人面色温和,一点没有难过的样子,只是和他要一件能外穿出门的衣裳。   “大人稍等,奴才这就进去给您取。”   他要进屋,却又被谢霖拦下,几番交涉,最后却是回自己屋里取了件干净的常服,初夏夜里虽然不冷,但同白天的炎热可不能比,还是要多穿一件,谢霖在门口大约等了一柱香,立即就要离开。   “他去哪里?”纪渊听了德顺的讲述,问道。   被赶出来的谢大人去哪里,这也是德顺发愁的事情,前些天皇上出来能回御书房,多少休息休息,可安神殿就是谢大人的屋子,没再有别的地方可去,总不能真一直呆在门口,谢大人纸糊一样的身子,他一个老奴虽不贴身伺候,可也多少知道些,在外面站一晚上是要出事的。好在他做事机敏,谢霖刚被赶出来的时候就吩咐了人去收拾一间偏殿,谢霖在门口守了一柱香也做够了样子,请回偏殿时却被拒绝了。   “不劳烦公公,霖有地方去。”   然后就出宫了,没人敢拦现在陛下眼前最心尖的红人,更何况皇上也没下令不让谢霖出宫,只不过前些天生着病,一直在宫里将养罢了。   说完全部,德顺不敢看皇上的表情,但也知道龙颜大怒,几乎能听到后槽牙咯咯的声音。   “等了一柱香,还出宫去了,他倒是、倒是……”   倒是半天也倒是不出结果来,皇帝重重一甩门回屋去了,德顺在外面心有余悸地顺了顺胸口,想着今夜大概是不敢睡了,果不其然,一柱香不到,换好常服的纪渊又摔门出来。   “朕寻他去。”   京城之大,哪里寻人,没人敢问,纪渊也没叫多的护卫,只身带着德顺出门了。   老太监一直在旁边战战兢兢,毕竟是新皇登基,这样大半夜出宫去多么危险,虽然说定有影卫暗中保护,可这出行还是太仓促了些,但纪渊让他闭嘴,并且没给他换衣服的时间,跟不上就连他也不带,德顺只能飞快扒了自己一身内侍服,抓了一件衣服就走。   夜半京城街上无人,纪渊驾马飞驰,好像是知道人在哪里,长街拐两个角,经过一条胡同,最终停在了一处破败茅屋前。   这正是谢霖之前住的地方,一场大火烧过,只剩下些残垣断壁,兵乱之后谢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安排人来修复,只是修复需要时间,此时虽说大半已经重建,但仍有些火过的痕迹残留,且长期没有住人,乱糟糟一片。   一听谢霖出宫去,纪渊第一下想到的便是这里,面前的门板还没装好,半人高的破木斜靠在一旁,到门口了又有些担心,只怕进去了看到谢霖对着那些火烧熏黑的地方伤神,见到自己只会更难过。   纪渊在门口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还是推门进去,院中无人,他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只有屋内点着一盏小灯,映着黄黄的窗口,他让德顺守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   谢霖大约是刚铺好床,才要睡下,看到纪渊出现在门口,有一时的愣怔,接着表情换成了无奈,脱口而出道:“皇上怎么来了。”   主卧是最先修好的地方,可室内陈设依然空荡,所谓的床也只是一架木板,被褥不知是哪里淘来的,好在看起来软和,昏黄的光笼在谢霖脸上,将人的面色照得很柔和,在这样的灯光下,看到谢霖无奈的表情,纪渊立即将它理解为纵容,谢霖之前也总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又是拿他没办法,又觉得他举止可笑,于是只好无奈地感叹。   适才种种焦躁的情绪,立即就被这一句话抚平了,纪渊又变成了委委屈屈讨安慰的小孩,谢霖还是那个包容他的哥哥,接下来的动作十分自然,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没有多犹豫半分,迈着步子就上了那张小床,主动地拉起谢霖的胳膊搭在自己身上,形成一个环抱的动作,就如往日谢霖在纵容之后还要安抚他。   “我错了,今晚我和你睡好不好。”   谢霖的怀抱很温暖,那床破被也超乎想象的舒服,搭在身上的手臂没有离开,纪渊道了歉,转头就沉溺在了类似往日的幸福之中,全然没有感受到身后人难以控制的僵硬。   【作者有话说】   所以小纪还是小孩子呢,这么快就把自己哄好啦就喜欢这种明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完全改变了,可其中一人还沉溺在对过去的幻想中,不停地从现在的一些行为习惯里寻找过去的影子,找到了就视若珍宝,惜之若狂,找不到就焦躁易怒,却不肯也不敢正视问题。   傻狗,这样是会丢老婆的。   《今晚还有》 第82章 尸骨   夏日晨光和煦,纪渊被德顺早早叫醒,需要赶回宫中早朝,他噤声让人退下,自己偷偷吻了一口尚在熟睡的谢霖,套上衣服小声离去了。   谢霖在他身后睁开了眼,因为这些日子自己需要修养身体,所以一直没有回翰林院点卯,也不上朝,又是身份特殊长居宫中,所以也没人敢来催,远离朝政久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   男人伸了伸筋骨,从枕下摸出一个小药盒来,里面的药丸不剩几颗,这是游筠交给他的焕气丸,那夜纪廿兵变,他摆脱游筠做了两件事,一是告知纪廿自己藏身宫中,另一件便是请他去乐王府试试能否找到别的焕气丸,李映说这药稀缺,他也是抱了尝试的心态,这些日子住在宫中,太医日日请脉,能满混过关全凭了这盒丹药,只是如今快吃完了,自己也该清醒清醒,完成最后的事了。   谢霖起身,休养了这么多天,身子骨都酸麻无力,现在李屹也被自己赶走了,没人能告诉他朝中近况,可大抵也能猜得出来,不过是新皇登基,清整朝政,提拔新人,排除旧党,自古以来没什么差别。   理了理衣衫,谢霖就要出门,却忽然听到院中有人,开门出去,一个小内侍穿着素色常服站在院里。   “大人您起来啦!”进福活力十足地冲谢霖打招呼。   谢霖立在门口,一时有些恍惚,进福的身影同往日那个小孩重合,都是这样站在院子里,笑眯眯地冲他打招呼。   “嗯。”谢霖动了动嘴角,说道,“谁叫你来的?”   “德顺公公说您一个人在宫外,多少需要个帮衬,于是就叫小的来啦。”   谢霖不置可否,点了点头,继续向门外走去,进福就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大人您出门去?”   “你不用跟着。”   谢霖拦住人,进福看起来有些无措,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主子出门去,留他一个人没人管。   “那我,那我干点什么……”小孩也是直接,稍微犹豫之后便直接问了。   阿福自己在家会做什么呢?谢霖想不出来。   “什么都行,看看花,”他环顾院子,春花已落光了,“或者等我回来。”   游筠睁开眼,有些头晕,一夜宿醉就会这样,不过没什么,只是轻轻咳了一声,立即就有人端了水碗和醒酒汤过来。   “大人您醒了,您喝口水。”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孩凑上来,瘦瘦软软的,眼角有些下垂,看起来很可爱,也很纯良。   新皇登基,游筠是大功臣,他虽然不要功名,但日子过得爽极了,他这些天一直睡在戏院里,也算不清是宿醉的第几日,白天痛痛快快地喝酒,各种花样的舞蹈戏法从他眼前流过,夜里就找妓子作陪,什么样的人都有,最体贴的就是眼前这个,后面这些天都是他来伺候,长得清秀,做事伶俐,最主要的是笑起来是个眯眯眼,更何况年轻真好,干活卖力,玩的痛快。   比以前那些痛快。   伺候着漱了口醒了酒,游筠又把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一身黑衣服能叫他穿出花来,油光水滑的。   他要出门,随嘴问了一下旁边的小孩:“今天那些人来了吗?”   “还没来,您要出去吗?”   游筠没回答,只是应了一声,不知那些烦人的家伙是怎么找到他的,前些日子一直守在戏院门口,搞得他只能走后门,戏院老板问要不要叫人把他们撵走,不过是几个平民百姓,老得头发都白了处理起来很方便,游筠却又暴怒起来,说只放着别管,但别亏待了。   不知怎的,从前那个对谁都满脸诱人微笑的游大人变成了现在这个暴躁的样子。   烦人家伙今日没来,碰上了另一个碍眼玩意儿。   谢霖正站在门口,等着游筠下来。   游筠没先开口,等着谢霖说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戏院老板十分有眼色地将人都逐走了,自己也退了出去,直到人都没了,谢霖才开口:“这次劫难,多谢你。”   谢霖大概猜到了游筠的身份,传闻纪含早年曾收一江湖人士作府下门客,只是那人行际不定,身份神秘,没一年就又离开了,大概也是不听劝入世,结果与心中幻想大不相同,于是甩手归去。   后来再出山,便是这样的事。   若说旁人相助,是有应该的,可游筠全无所图,不求名利,尽情分于此,实在是仁至义尽。   “轮不到你谢我。”游筠淡淡地说,谢霖所作所为也并非为了自己,怎么就轮到他来道谢,那狗皇帝怎么不来。   “是谢你帮我取药。”   “那你谢吧。”   “无以为报。”   “那你废话?”游筠站在台阶上,垂眼看着谢霖,他知道这人来找他肯定不只是为了道谢,两人关系早已破裂,此时再说什么也无法补救。   果然,谢霖顿了顿,说道:“我是想来问你,阿福的尸骨在哪里?”   他醒来后命人重修茅屋,特地嘱咐了将其中尸骨带回来,他要好好安葬,可下人回报却说没有见到阿福,即使火烧得再厉害也该有残尸,谢霖猜想,只能是游筠先去将人带走了。   “不在我这。”   “你将他葬了?葬在哪里?”   游筠歪头看了看谢霖:“我没有拿。”   谢霖沉默了,半晌,他说:“可是我也没有找到。”   “那就是我拿的吗,”游筠忽然笑了出来,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你家隔壁不是养狗吗,万一狗吃了呢。”   谢霖笑不出来,只死死地盯着游筠,那人还在笑,虽说往常他也总笑,但不会说这样的话。   “有人说,我昏迷的那几天,有个黑衣男子终日呆在废墟里,不时疯癫大笑,那是你吧。”游筠不笑了。   “你既然去过,怎么会没有见到阿福。”   “我没有去过。”   “什么意思?”   “我没有去过废墟,也没有见过阿福,更没有拿他,没有葬他,他一个贱奴,凭什么值得我这样?” 第83章 王家   谢霖几乎气得发抖,却也知游筠此时并不是正常的状态,对于当时黑衣男子的描述,下人是这么说的,披头散发,浑身脏污,连着两天不吃不喝不睡,只是呆在那废墟里,有时不知想到什么会大叫大笑,官府派人去处理过,可听说是个有功之臣,只能由他去了,直到第三天清晨邻居醒来,发现人倒在废墟里,伸手一摸冰凉,快是个死人,送到医馆才发现背后有处深可见骨的烫伤,一直没有处理,皮肉已经和衣服长在一起,周边溃烂发炎,估计是活活痛死的,太医来了才救回来。   谢霖知道那处伤,当时以为这家伙和没事人一样打扮齐整,肯定已经处理了,没想到居然一直忍着,任由发展严重到这个地步,他会这样残忍地对待自己,那现在无法沟通也可以理解,但他必须要找到阿福的尸骨,小孩为自己牺牲,总不能到最后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你好好想想,当时你守着那里,不让任何人进去……”谢霖语速有些快,却被游筠打断了,黑衣男人不耐烦地推开他,下楼去,谢霖还想追着说,却听游筠高声叫了一个名字。   “君墨!”   一个小孩跑了过来,被游筠一把揽在怀里,男人冷漠地抬眼,最后对谢霖说道:   “你问我那些天的事,我不记得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一个贱奴这样上心,但不论如何,我帮你们皇家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话说到最后,游筠表情狠戾,言语间已是大不敬,可他全不怕的样子,与谢霖讲的这两句话只令他觉得头疼,如巨钟在闹钟震响,他的记忆只停留在帮谢霖拿药之后,甚至都没见到天明,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已是四日之后,心中隐约觉得忘记了什么事,可他已决心割裂过去,绝不会为了谢霖的请求重新回忆,更何况,那只是个贱奴。   谢霖被他一番话说的心寒,小声反驳道:“怎么就是贱奴,我们之前明明……”   他说不下去,只能看着游筠冷笑:“谢大人真是好善良的菩萨心肠!不如去问问你家隔壁的狗是不是叼了根腿骨走,贱狗陪贱奴最……”   “你说什么!你还我儿子!我们对你那么好那么好啊,你怎么能这样——你还我儿子啊——”   辱人的话语忽然被哭嚎打断,一个人影猛冲进来,将游筠扑到一旁的桌子上,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身后还有另一个年轻的男子,谢霖曾见过,是阿福的弟弟,名叫王二,场面一时有些难以控制,老妇人将游筠扑倒,自己也坐在了地上,王二紧接着上去搀扶,谢霖也上前一步,却被老妇人拉住了衣服。   “谢大人你给阿福做主啊,我儿不能连个坟都没有啊,谢大人——我们阿福对你……”老妇人开始絮絮叨叨阿福的往事,谢霖一时有些难以招架,身后跟过来的戏院老板一脸惊慌,立即就指挥人去拉走母子二人。   游筠沉默地站直了身体,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这就是这些天日日来找他的烦人家伙。   之前来两个老人,一男一女,有时女儿跟着,有时儿子跟着,有时一家四口一个不落,烦得很。   伙计拉扯的力度很大,王二护着母亲,与那些人推搡起来,谢霖反应过来这个情况,立即隔开那些伙计,让他们退到一边去,再扶起王母,听王二给他讲这些日子的事情。   “忽然有一天,有个官府来的和我说大哥走了,只说是失火烧死了,别的什么也没说,娘本来想去找您,可京城刚出了事,您也一直在宫里,游大人之前常住我家,想着多少,多少能帮忙问一问,怎么死的,怎么就死了,可好不容易找来这里,一连等了好几天,我爹都病倒了,也没等到游大人,亏是今天,遇上了您……”   王母在一旁几乎快要背过气去,可刚强的女人一直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听得王二说的差不多了,站起身来指着游筠说道:“之前你住我家,我们家供你吃喝,从没有过半分亏待,你背过来说我儿贱,你们官家人好大的脸!你们的命就高贵,就这样花天酒地,我儿的命就贱,骨头就该去狗嘴里找,你真是高贵,你这狗嘴真会说话,怎么我们就贱!我儿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你不是很会说吗,你给我说说清楚!”   王母性格泼辣,之前也是她拍着阿福的肩让他去大大方方地和朋友们玩,别自降身份,却没想到这些贵人背地里这样说他们,更何况人都死了,却是连人命都卑贱了。   游筠始终一言不发,连看都不朝这里看一眼,王母越骂越狠,谢霖也没办法阻止,终于,黑衣男人动了动,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   “一两银子,顶你们全家一年用度,”游筠将一两银子轻轻地放在桌上,“之前住你们王家的吃喝还了,也不用找,你们找不开。”   他说话淡淡的,话音刚落,就见王母抄起桌上的银子朝游筠砸了过去,正好砸在额头,沉甸甸留下一块红肿。   游筠身体晃都没晃,银子滚落在他脚边,他只是直立着说完剩下的话:“阿福怎么死的,问谢霖最清楚,以后别来找我,”说着,他目光扫视了面前一众人,从谢霖到王家母子,再一字一句开口。   “你们所有人,都别来找我,我还清了。”   游筠离开了戏院,小男孩目睹了整场闹剧,犹豫半刻后选择跟上游筠,屋内只剩下谢霖和王家母子,老妇人佝偻着腰背,像是瞬间老了几分,哀切的目光投向谢霖。   谢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作者有话说】   随机掉落 第84章 绿豆冰   御书房内,纪渊坐在桌后,正与几位老臣商议事情,下朝后几人便一直呆在书房里,事务繁忙,一直聊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算是说清楚了。   “陛下操劳国事辛苦,可家事也该放在心上。”几人已经进入了闲聊的氛围,赵显想起前些日子礼部侍郎大人的诉苦,随口对皇帝说道。他之前任太傅,拜内阁,新皇登基后更是进为丞相,他一直看着纪渊长大,心里知道他不是个刚愎自用不进人言的皇帝,于是劝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心理压力。   纪渊只是摆摆手,说道:“先不说这个。”   赵显心中却有自己的打算,皇帝家事与平民百姓不同,开枝散叶既是联合朝政,更是稳定民心,虽说纪渊尚且年轻,后代一事尚不着急,他也不会硬催,可另有一事却不容闪失。   “那关于谢大人的位份,皇上是怎么想的?”   身为丞相,赵显不得不担心这位年轻的皇帝感情用事,若谢霖真掌握了这么大的权力,难保不会出问题。   纪渊脸上露出些不耐,但依然克制着:“从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就是了。”   “如今陛下您是天下共主,与往日怎么一样,臣……”赵显挺了挺腰,再劝到。   “爱卿认为,谢霖会以权谋私,霍乱朝政吗?”纪渊打断了赵显的话,他知道赵显与谢霖也算故交,更何况谢霖主动将李屹托付给他,怎么就如此不信任,他接着说道,“从前害怕后妃参政,是怕里应外合,外戚谋权,结党营私,可谢霖为人朕是清楚的,他为了朕几乎连命都赔进去了,难道还图朕这位子吗?”   几位臣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为朕操劳半生,朕从前亏待了他,难道现在朕当上了这皇帝,反而要罢他的官,监禁宫中吗?”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纪渊说话严厉起来,他们平日谈事时都没有见过纪渊这样严肃,可在谢霖一事上,倒是显出了足够的帝王气色。   赵显没有说话,只是心中感叹,纪渊如今执政,有些时候是需要些狠厉,于谢霖一事上能看出他的能力,也是很好,但执念却是错的,将人心与信任放在第一位,全不顾礼制正义的约束,实在是考验人性,实在是危险。   他不是不信谢霖,可不论是谁,放在这样一个位置上,都是很危险。   闲聊就这样不欢而散了,几人离开时纪渊也没有起身,只是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德顺小心翼翼地进去将冷茶换成热的,却被纪渊不顺心地挑了刺:“这么热的天,还喝这热茶吗?!”   德顺忙不迭地躬身道歉,再端着两个茶碗退下,过一会,带了一小碗绿豆冰来,也不敢多说话,只是放下碗后立在一旁,没想到皇帝尝了一口,就将碗推至一旁,碗沿降降立在桌边,就要掉下去。   纪渊怒道:“这是什么东西!”入口生涩,一点甜味没有,唯一的可取之处可能就是绿豆煮熟了。   德顺慌张跪下了,垂着头说道:“这是谢大人带来的绿豆冰,奴才也没尝过,皇上恕罪。”说着就伸手要将碗端走,手腕却忽然被纪渊捏住了,手劲之大几乎要将他胳膊掐断。   “你说谁带来的?”纪渊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谢大人。”   “他人呢?”   “就在门口。”   纪渊跑出去了,都来不及让人叫谢霖进来,一出门,就看到谢霖站在热浪里,虽说廊间遮着太阳,可依然闷热,不知站了多久,脸上泌了一层亮晶晶的细汗。   他立即跑上去,喜悦几乎从脸上溢了出来,牵上谢霖的手,甜甜蜜蜜地和他说:“绿豆冰很好喝。”   谢霖任由他握着,低头微笑,细风拂动,居然好像有些羞涩,低声说道:“皇上过奖了。”   纪渊拉着谢霖回屋去,他心中简直是受宠若惊,之前谢霖有给他下过厨,可他没有珍惜,后来谢霖没再做过羹汤,没想到今日居然吃到了他主动制的绿豆冰,他知道谢霖于下厨一事笨拙得很,于是更加明白这一碗绿豆冰来的辛苦,回到御书房,德顺还跪在他桌边,纪渊轻轻踢了他两脚,让他起来,埋怨道:“你忒不会做事,谢大人来了怎么不立即告我。”   “皇上当时还在与几位大人议事,奴才不敢打扰。”   “下次直接来说。”   “嗻。”德顺悄悄抬眼,虽说是在训斥,可皇上全程没看自己一眼,两只眼睛全黏在谢大人身上,应声之后得不到下一个指令,于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只听得身后皇帝不值钱地笑。   “真的很好喝,我一下就全喝完了。”   “慢点喝。”   “哈……下次还想要。”   “好,会再做的。”   纪渊一下就过上了好日子,谢霖对他的态度简直是完全转变,他一开始受宠若惊,思考着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最终归结到那天夜里自己追了出去,终于感化了谢霖,让他明白了自己的真心。   虽然有一个代价,就是谢霖要求住在宫外。   “为什么呢?你还住在安神殿里,我们每天都能见面。”   “现在也可以见面啊,臣白天可以进宫来,如果皇上想臣了,也可以夜宿宫中。”   纪渊老大不愿意,歪倒在谢霖身上,就差要撒泼打滚,却听谢霖说道:“阿福尸骨至今还没找到,我想在家等他回来。”   纪渊老实了,他知道阿福对谢霖来说意味着什么,自己之前不做人的日子,多亏了阿福才能让谢霖好过一些,如今人死了,尸骨无存,他也派人去问过,可游筠压根不怕他,只说自己不记得。   “也好,在宫外多少自在一些。”纪渊说道。   因为皇帝亲自催促,修缮的事情也在几天内做完了,几乎是完全还原火灾前的样子。谢霖也住回了自己的小屋,白天上朝,再去翰林院点卯,黄昏回家。进福跟着谢霖一起住在宫外,虽说阉人多少有些不方便,但这茅屋中住的人物早已闻名京城,不会有人指指点点。   只是谢霖出宫的时间长了,朝中隐约传出了皇帝疏远谢霖的流言,纪渊和谢霖都没有理会,任由那些谣言疯长,直到又有了皇帝要封谢霖为贵妃的消息,大家才关注到谢霖入宫的频次从未消减,那些谣言也不攻自破了。   【作者有话说】傻狗好哄想喝绿豆冰晚上去喝《今晚还有》 第85章 故人   纪渊刚与谢霖情好,粘人粘得紧,只可惜新政繁忙,他待在宫里与各个大臣议事,谢霖在翰林院里从早到晚,有时他想人想得紧了,就直接溜去翰林院,美名其曰躬身亲政,倒是吓得一众人束手束脚,最后还是谢霖妥协了,时时往宫里呆着,安抚好了纪渊,免得他高调做事。   对此皇帝不太满意:“你本来就是我的妃子,怎么不能高调一点了。”   谢霖只是笑笑,没有说话,纪渊也不会真的动气,讨两个亲亲就哄好了。   探子来报的时候,谢霖正在屋里与纪渊下棋,皇帝的棋艺进步神速,三局里总能赢谢霖一局,赢的赌注也是些亲密接触,毕竟谢霖保守,纪渊全当这是情趣,玩的不亦乐乎。   可探子带来的消息却难说好坏。   “抓到罪人纪廿,”探子小心抬眼,看了一眼纪渊的脸色,“可他吞了毒药,自尽身亡了。”   他们算是先人一步找到了纪廿,却没机会再逼问他后续的事情,谢霖起身就要告辞,他知道纪渊又要开始忙碌,他的身份不适合留在这里。   纪渊不太乐意,被谢霖抓着手哄好了。   “那你先回去吧,”纪渊恋恋不舍,对上探子时又换了一副脸色,“去请赵丞相来。”   探子却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情,与罪人纪廿一起发现的,还有那日烧了谢大人府邸的纵火犯。”   谢霖浑身激灵,当即问道:“是谁?”   “那人叫宋梓明。”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纪渊惶恐不敢吱声,探子也觉得气氛尴尬,最终还是谢霖问道:“人在哪?”   “天牢里。”   天牢内光线昏暗,带着血肉的腥臭,谢霖执灯前行,停在尽头的一间牢门前。   “大人,就是这间了。”狱卒为他打开牢门,一个满身血污的白衣男子正面对墙壁坐在角落。   谢霖走进去,牢中只剩下他二人。   宋梓明仿佛瘦了很多,身体都窄了一圈,听到人进来,也没有动,只是端坐着,一直到谢霖靠近他,他才忽然开口。   粗哑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我知道屋子里不是你。”   谢霖停下脚步,竭力克制着颤动的身躯。   “那个小孩叫阿福,是吧,路七看不出来那影子,可我一眼就能知道。”   “你故意的。”   谢霖只以为是路七点的火,以为他们发现了阿福替换他,于是故意将阿福锁在屋子里,活活烧死,却没想到是宋梓明,那日他叫王府死侍留活口,后面也没再来得及管宋梓明,却不想会叫他逃了去,还杀了阿福。   “我本来想烧死你,但你不在,想想杀他也可以,”他终于转过头来,苍白的脸上只有血色鲜艳,“能叫你痛苦的事,我都开心。”   谢霖被极端的愤怒冲击的说不出话来,反倒被宋梓明端详了一番,调笑道:“你这两天过得不错?”   语气像是老朋友的问候,十分轻松,与此时两人的局面完全不相配,宋梓明等不到谢霖的回复,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你大概会给我找个不太好受的死法。”   “随便咯,反正活得挺累的。”   “我也不怕什么了。”   “你好好活下去吧。”   说完,他靠在墙上,也不顾那墙上有多少前人留下的血污,只是轻松地晃了晃脚,仿佛现在不是身在牢中,而是躺在清风芬芳的草地上。   他不必再像任何人,纪廿死去,他多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变成了自己的样子。   谢霖没再多留,离开了天牢,对于连死都不怕的人,他居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报复,来发泄自己的恨,于是怒气郁结于胸,形成刀刃刺痛心房,那种熟悉的无力又激荡在他脑海。   那天游筠离开,他面对王家母子质问的眼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福之死牵涉过多,他难说清楚,可简单两句只叫那老妇人愈加难受,最后他跪在老人面前,只听老人嚎啕大哭,已经无力的拳头砸在他身上,明明不该痛的,却是他从未经受过的痛苦。   谢霖回到家,却在拐角处见到了等他的进福,他一时恍惚,可还不等他问,进福便开口。   “大人,皇上来了!”   纪渊正在屋里等他,大概是知道他去了天牢,担心他难过,见他回来,立即上前揽住他,满眼观察他的表情,谢霖被他看得笑了出来,轻轻推了人一把。   “这样看我做什么。”   纪渊看他笑出来,一直提着的气松了下去,他怕得很,一边担心谢霖会因为宋梓明想起自己从前做的那些混事,另一边有害怕谢霖因为阿福的事情伤心,这些天为了找阿福的尸骨,谢霖算是殚精竭虑了,他看着都心疼,现在谢霖还笑着与他打闹,看来是没什么事。   “没什么,等你一起吃饭。”纪渊一边拉着他向饭桌走,一边捏了捏他腰间的肉,“你多吃些,太瘦了,都没有肉好捏。”   “那皇上去找些丰腴的人来陪啊。”   纪渊身体一僵,又是小心翼翼地去看谢霖的眼色,见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于是担惊受怕地将这句话理解为谢霖的玩笑,有些委屈地说道:“你别讲这样的话,我就要你。”   谢霖没应声,两人在饭桌前坐下,席面上的菜色清淡却不失精致,都是谢霖喜欢的,看来是宫里御厨做好带来的。   “你多吃些。”纪渊一边给谢霖夹菜,一边挑着事情给谢霖讲,说的都是些有趣的故事,算是使尽浑身解数要逗谢霖开心。   只可惜谢霖最后还是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   “你再吃点嘛。”纪渊央告谢霖,被男人笑着堵了回来。   “适才回家路上见小馄炖香,已经偷偷吃了一碗了。”   谢霖恶心的紧,天牢中的血腥气还堵在鼻子里,胸口又一阵阵刺痛,搅得人心里厌烦,焕气丸只留了几颗以备不时之需,身体的那些病痛又反上来,从前监督他吃药的阿福和李屹也离他而去,自己总是会忘记,只想着在秋天之前结束这一切,之后慢慢等死就好了。   纪渊信了他的话,自己两三口将饭扒完,毕竟是在宫外,没人管他礼仪,谢霖强笑着说道:“要是叫嬷嬷看到了,可是要说你的。”   “朕是皇上,谁敢说我。”纪渊腮帮子鼓鼓的,仰着脸得意。   谢霖只是笑,此时的两人真就像从前一样,不论纪渊在外面是如何作态,回到他面前都会流露出些小孩子的天真,他也还是纵容着。   既然他想要回到过去,那最后的日子,就随他去了吧,谢霖心想。   用过晚膳,纪渊就要在宫外留宿,周围大概都被影卫管起来了,既然他想,谢霖也就顺从着他,两人一直玩闹,直到半夜才刚睡下,没想到却被一阵骚乱吵醒。   二人起身出门,却看到暗卫首领压着一个人过来,捏着脸抬起头,才发现是熟人——那天跟在游筠身后的小男孩。   那人大概没想到纪渊也在,只是见到谢霖后便呼喊道:“谢大人,小的君墨,有话要跟您说!”   不等谢霖开口,纪渊却是一反常态地上前,就要让人把他拖下去,谢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纪渊,只见男人脸上有着少见的焦急,等目光再回到那小男孩脸上,谢霖心念一动,才想明白了。   这妓子名叫君墨,之前大约跟过纪渊一段时间,还被纪渊带回王府去,只是自己当时一直不愿抬头看,于是没太记得脸。   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他早已放下了,谢霖冲纪渊安抚地笑笑,让那影卫放开君墨,一群人一直等着纪渊下了指令才松手退下,只剩下君墨跪在地上,对谢霖说道:   “游大人,游大人他去天牢了!” 第86章 梦游   谢霖一愣,随即猜到了游筠的目的,既然烧死阿福的真正凶手被抓到了,他去问个清楚也是正常。或许是见谢霖没什么反应,君墨更是着急:“不是的,不是游大人去,是另一个人,但是也是游大人……”   君墨讲话颠三倒四,一直反复解释了许多遍,谢霖才听明白了,只一瞬间,冷汗直流。   “游大人有时夜里会醒来,不认人地样子冲出门去,直到凌晨才回来,小的一开始以为大人有公事要办,可每天早上大人回来都十分狼狈,到头就睡,醒来全不承认夜里有过出门。”   “小的和游大人说了他会梦游,却被大人骂了一顿,可后来却命我晚上将门锁起来,那之后游大人没再出过门,但每晚都有打砸东西的声音。”   “但是今日白天里,不知来了个什么人和大人说话,起先大人也没什么反应,夜里还是让小的把门锁起来,可半夜却听到了大人捶门的声音,”说到此处,君墨露出了恐慌的表情,大抵是那砸门声实在骇人,于是他开了门。   “开门之后,大人就冲出去了,说什么天牢杀人,小的怕出事,于是来找您,却没想……”君墨瞥了一眼旁边脸色发黑的纪渊,“没想到皇上也在。”   谢霖这才明白君墨说“不是游大人去,是另一个人”的意思,联想到白日里宋梓明不屑的态度,心底一沉,立即披上衣服就往天牢赶去。   尽管已是加紧速度,可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二人先在门口遇到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狱卒,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紧跟着跑进去,便看见游筠立在牢房中间,身上染满了血,旁边躺着宋梓明,面朝下趴在稻草里,一身白衣尽数染红,下人上前将人翻过来,白天还见过的人现在已看不清样子,露出的皮肤血肉模糊,死气沉沉的,谢霖只看了一眼,便撇过头去。   游筠的样子甚是骇人,斜目看了过来,目光阴狠,纪渊立即将谢霖守在身后,游筠却只是笑笑,眼光中的狠毒倏忽消失了,笑容还是往常那副游刃有余的熟悉样子。   他冲谢霖说道:“阿福没有死,我在废墟里找了两天,没见到他的尸体。”   游筠是自己离开的,他在宋梓明身上擦干净了匕首,昂首挺胸离去了。谢霖被那一句话说的有些恍惚,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天牢本就阴暗,他看不太清,于是双眼失焦,纪渊担心他的状态,想伸手扶人,却被谢霖忽然跳着躲开,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还差点踩到宋梓明的胳膊。   纪渊看看被躲开的手,也不敢再上前,直到谢霖自己缓了过来,看向纪渊,嘴角扯出一个生硬的笑。   那晚谢霖被纪渊带回了安神殿,他不敢再让谢霖回到那处小屋,可谢霖的一举一动都叫他有点疑惑,比如明明下意识抗拒他的触碰,过一会却还要主动靠过来,甚至缩进他的怀里,再比如明明已经很难过了,却还会笑着和他说一些俏皮话。   纪渊觉得很奇怪,像是一张斑驳的面具,生硬地套在谢霖的脸上。   他一开始也没有办法,只能安慰谢霖,说他会派人去找阿福的,不论是死是活,一定会查个清楚,可谢霖对这些话也没有反应,过一会却和他开玩笑说只能再睡一个时辰,要不明早就遍告群臣,不上朝了,如此反复数次,纪渊终于忍不了了,扶着谢霖的肩膀让他正视自己。   那双浅瞳转了转,终于对上了他的眼睛。   “你是不是很难过。”   “其实还好。”   “你就是很难过。”   “……”   “不要装作开心。”   谢霖怔了怔,说好,然后就坐着不说话了,只是出神,纪渊也没再尝试和他讲话,安抚着人睡下,自己也到了该早朝的时候,等下朝回来,谢霖已经去了翰林院。   那晚的事就这么过去了,谢霖没再说什么,可纪渊心里却像梗了一根刺,他思索了许多天,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谢霖几乎不再与他生气。   抓住宋梓明那天,谢霖去了天牢与宋梓明见面,夜里又是君墨来告诉谢霖游筠梦游一事,这二人都是自己曾经对不起谢霖的活生生的罪证,可他却没有为此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若是因为阿福另谢霖太过揪心,但从更早的时候开始,谢霖仿佛就选择了一种更令他舒服的方式来顺从他。   之前的谢霖太过易怒,现在的谢霖又太好了些,好的像是假的。   一切都可能是假的。   这样的念头生长在心里,纪渊只觉得遍体生寒,他希望这只是他的猜想,是他太害怕谢霖离开,所以杞人忧天,所以患得患失。   那夜多少受了惊吓,谢霖又住回了宫里,只是没两天,德顺就拐着弯地和纪渊说:“这两天谢大人好像精神不太好,总是发呆。”   纪渊放下手里的奏折,他大概也察觉出来了,夜里谢霖睡在身边,总在小心翼翼地翻来覆去,往往要到半夜才安宁。   “太医去看了吗?”   “太医说不是身体的问题,”德顺抬眼看看皇帝的脸色,小声说道,“可能是需要散散心吧。”   纪渊这下明白了,大概是谢霖偷摸让德顺来的,不过就是那些心思,他心里不舍,却又不敢再拘着谢霖,思索片刻。   “去外面挑间宅子,收拾收拾让他住进去吧,”纪渊揉揉额角,“但是不能再回那间茅屋了。”   “嗻。”   “离王府也远点。”纪渊补充道。   谢霖如愿离宫,日子又和往常一样了,白天在翰林院,一有空闲就被叫去面圣,夜里要么回外宅睡,要么进宫留宿,倒是这一遭闹过去,谢霖即使二出宫,也没人再说皇帝疏远了谢霖,反倒盛传这位准贵妃真成了皇帝心尖上的人,皇宫和老家一样想回就回,皇帝为了他还专门置办了外宅,就怕这位贵妃在宫里闷着。   一时之间,谢府门庭若市,大家都争相投贴拜访。 第87章 盐道   谢霖成了京城的风云人物,众人趋之若鹜,可并非所有人都乐意看到这个局面。   率先坐不住的便是礼部侍郎。   他知道谢霖如今势盛主要是因为准贵妃这个名头,可册封一事并没有结果,更不知道是谁将此事传了出去,如今皇帝即将为谢霖破除旧制、另立新规的说法盛行,将谢大人抬高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若单论规矩,他只是个翰林学士,万不该有这样大的权力。   况且除了礼部侍郎外,朝中另外几位重臣也都对此不甚满意,尤其丞相赵显,虽说关于谢霖身份一事,他们早与皇帝交流过,如今这个情景也是意料之内,可当时皇帝只说谢霖为人清廉,断不会行越轨之事,赵显与谢霖是故交,也清楚谢霖为人,即使担忧他被架在这个位置上会难以自保,但依然决定后退一步,见机行事。   可谢霖名声大噪来的比他预想的快,并且真正令他担忧的,是谢霖的态度。   往来谢府的人中不乏重臣,携礼相拜,谢霖从未回避,反倒是对于一些有才学的寒门子弟,闭门谢客,为官最忌结党营私,这让赵显不得不怀疑,谢霖是否心已不在,不复从前。   不过谢霖一事尚可搁置一旁,这朝中有更令人头痛的官员,赵显挺了挺有些酸痛的腰,望向正在发怒的纪渊。   “他李家真是胆大包天,算计到朕头上来了!”纪渊一把将奏折扔了出来,怒道。   赵显看着本散开的奏折,轻轻叹了口气。   李家两子,长子李长席任京城盐道,掌握了全京城乃至全国的贩盐产业,次子李长钰手拿兵权,在胶东驻扎,而最大的盐产地便在胶东,以煮海为盐盛名。   起先是有言官告了一状,说李长钰派军队运盐供给李长席,李长席再将这些多出来的盐高价卖给各地持盐引的小盐官,以此换取高价利润。纪渊还没派人调查,李家兄弟先上了奏折,李长钰大概意思是新皇登基盛世太平,这军队不用白不用,李长席说自己是为了给朝廷供奉更多的税收,这钱他又不白拿。纪渊本来看了就生气,结果李家兄弟还没完,一天不到,那个言官居然暴毙街头。   一天连着三份奏折,纪渊几乎气出血来,贩盐一事自古就是肥差,转运倒卖,获取暴利,若不是闹的太过分,朝廷一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李家长子是个傻的,如今盐道一职还是弟弟当官后给他求来的,如今新皇登基根基不稳,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先斩后奏,实在是闹的有些过分。   可纪渊能做的也只是坐在椅子上,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赵显理解他的顾虑,李家两子,一手掌盐运,一手握兵权,还有一位女儿是先皇的遗妃,诞下五皇子,先皇逝世后没多久,五皇子便请愿让太妃与他一同回封地团聚,李家势大早已有之,崇明帝在时都没有成功清理,更何况纪渊势单力薄,且尚要依附李长钰稳定东夷,无法与之抗衡。   “朕不能……”纪渊重重叹气,“朕若是惹急了他们,那李长钰带着兵就要杀回京城,扶持他的好外甥上位了。”   关外匈奴,纪廿谋乱,东夷又是蠢蠢欲动,登基前后战乱不断,如今的当务之急是稳定朝政,断不能再起战乱。   赵显理解纪渊,若是换他到纪渊的位置上,面对这样的挑衅,也是难以应对。   遍观史书,新帝登基都是整顿朝政的好时候,除了要提拔一批自己信任的人,最主要的便是清理旧党,老皇帝算是给纪渊留下了一片烂摊子,可纪渊根基不稳,且个性温良有余,狠辣不足,确实难以面对那些老成世故的臣子们。   这么想着,赵显又想到了谢霖,如今谢霖位极人臣,名声大噪,其间也有新皇温和的原因,相比起讨好皇帝,攀附一个权倾朝野的大臣明显是更容易且更有效的事情,赵显并不认为纪渊是个软弱的人,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肃清朝野。   可这机会,还是要等。   大约又过了三两天,谢霖恢复了上朝,他依然按照惯例到的很早,只是不再同往日一样,身边围满了人,大家都争相和这位红人搭上话。   谢霖远远看了一眼,正对上李屹望向他的目光。   他这小学生,前些日子刚被封了侍讲学士,也是可以被称为小李大人了。   李屹眼神哀切,身体稍微动了动,大概是想上前问候,可碍于谢霖身边人多,止住了脚步,谢霖收回眼神,没再多望向那个方向一眼。   下朝后,纪渊本等着谢霖进宫找他,左右翰林院没什么事,两人大可以一起用了午膳,可德顺来报,谢霖急急离宫了,一直到晚上才入宫觐见,一进门就跪下请罪,说自己早上没听到德顺公公的挽留,一直到夜里才知道,纪渊哪舍得怪人呢,自然将人扶了起来,宽慰两句,再以此为借口从谢霖身上讨了个赏。   夏夜蝉鸣,寝殿里开着窗,晚风徐徐,也是凉爽,帷幔摇摆,纪渊也是难得舒爽,抱着已经疲累沉睡的谢霖,手指抚摸着他的眉骨,两人相拥而眠一直到天明,德顺进来提醒,两人稍微多躺了一会,就有些赶不上时辰。   向来早起的谢大人居然来的如此之晚,且是从中宫出来,众人议论纷纷,当事人倒是眉毛都不皱一下,十分坦荡,于是谢霖受宠一事越发引人注意,慕名而来的人几乎要踏破谢府门槛,而谢霖忙着应付宾客,不免冷落了纪渊,只好经常夜里进宫去安抚,白日里却又难免起的晚些,流言便如此愈演愈烈了。   伴随着谢霖受宠的流言,另有一派说法讲谢大人借着名头收受贿赂,拉帮结派,将谢府如何富丽堂皇,如何雍容华贵说的清清楚楚,更有甚者闹到了谢霖面前,一般都是那些被谢霖拒绝了的寒门学子,编出一些酸诗来叫小孩传唱,全不避讳谢霖,倒是谢霖性子宽容,即使听到这类说法也只当没有,挥挥手让下人讲那些小孩赶散了便是。   谢霖忙,纪渊倒是不嫌他忙,毕竟他了解谢霖的个性,总是闲不下来,只要他心里还有自己,忙个三两天总愿意来看看自己,惦记着自己就够了。于是皇帝日日盼,夜夜念,人来了就得寸进尺,人不来就三天两头稀罕物件赏着,直到某一个寻常午后,丞相赵显来找他,告诉了一个令他心慌的消息。   “近日与谢大人走的最近的,是李家长子——李长席。”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 第88章 争吵   纪渊进门时,正看到谢霖有些急切地收起一封书信,男人将那贴纸夹进书本里,接着站起身迎上来拜礼。   纪渊动作有些僵硬,也不知是怎么扶起谢霖。   “皇上怎么来了?”   “你刚刚在看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纪渊直直地盯着谢霖,目光毫不回避。   前日日赵显来时告诉他,谢霖这几日与李长席走得极近,他没想到谢霖日日陪在他身边,居然还有时间出去交际。京中那些谣言他不是不知道,可自己总是相信谢霖,若真有不妥,谢霖也不会存什么坏心思,但李家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凭谢霖的聪颖绝不会不知道,纪渊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谢霖的想法。   旁人不知谢霖的脾性,可他却很清楚。   谢霖若真想要功名利禄,讨好他就够了,这样以身犯险,只能是又想撇下他,瞒着他做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想通这一环的刹那,纪渊只觉得怒气上涌,皮肉都被冲击得层层剥离,从前谢霖喜欢瞒着他就罢了,现在自己都成了皇帝,为什么还要瞒着他!   见谢霖没有说话,纪渊又问道:“你刚刚在看什么?”   “没什么,霖正好刚煮了绿豆汤,皇上要来一碗吗?”   如此粗劣的理由来逃避问题,也是口不择言了,纪渊心底冷哼一声,没有应声,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谢霖终于盯得无奈,说道:“没什么,只是一些信件罢了。”   “与谁的,李长席吗?你们不是天天呆在一起,还需要通信吗?”纪渊不再委婉,直接说道,“那就是李长钰了?”   虽是问句,却没有给人回答的余地,李家这两个兄弟,弟弟长钰却比哥哥长席难搞得多,纪渊查到两人有书信往来时心都凉了大半,若说谢霖有什么计划,可以将李长席糊弄过去,却万不可能瞒过李长钰。   谢霖垂下头去,一言不发,纪渊比他高了半头,这样只能看到那双单薄的眼皮宁静锤着,这是他最讨厌的表情,谢霖每每要做些什么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姿态。   怒从心起,于是他不再忍,抬手捏着谢霖的脸颊把人头抬起来。他没有控制力道,指尖都泛白,可谢霖却没有皱一下眉。   “朕不去看,你自己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那双垂着的眼皮动了动,像是被捏住触角的蝴蝶。   “是。”   纪渊松了手,浑身都卸了力气,摇晃后退两步,摸了把椅子坐下。   谢霖没多说话,沉默地跪在他脚边。   “你知道那李家是什么人,你为何要这样,朕……”纪渊喉头一顿,“朕要你自己说明白。”   “臣主管殿试,李大人想多送一人进来。”   “发榜都过去好久了,现在怎么加人?”   “李大人说,他那边有办法,只叫臣听他的就好。”   “只有这些吗?”   “是。”   纪渊看着谢霖面无表情地跪在他面前,反复盘问却也只说是殿试舞弊,再也坐不下去,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步,忽地将屋角陈设的长剑抽了出来,剑尖戳在谢霖脸上。   “朕要你说明白,把全部都说明白。”纪渊耐性几乎耗尽,可谢霖仍是冷心冷性的模样,稳稳地跪在地上,就要开口,却被纪渊打断了。   “要你说的明白,是说明白你与李家交好是为了搜集证据,说明白你要以身犯险抓他们的把柄,说明白你要为朕……”纪渊眼里沁出泪来,声音都哽咽了,“你要为我,再做那些蠢事。”   长剑锵然落地。   纪渊也跪坐下来,靠在谢霖身边,伸手扯着他的衣袖。   赵显同他说了之后,他连着的两天晚上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这件事,终于才想明白一点,谢霖那样爱他,断不会害他。   可谢霖却只是跪着挪了挪身体,避开纪渊跪的方向,将衣袖淡淡地抽了回来,偏过脸面向纪渊,脸上似乎带着嘲讽的笑:“皇上怎么会那么想。”   纪渊一时愣住了,看谢霖深吸一口气像是真的决定了什么一样,说道:   “臣帮李家,只是因为李将军答应接臣去胶东。”   “什么去胶东?”纪渊一时有些发懵,不明白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对上谢霖冷漠的表情,他心尖一颤。   接去胶东,那就是离开京城。   谢霖想离开他,更知道自己不会放他离开,而这天下真的能与皇帝抵抗,接走谢霖的,只有镇守东疆的李长钰。   离开京城,离开纪渊。   为什么呢?明明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要离开自己?纪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许,可他知道谢霖是多么犟的人,若是他认定的事情,自己怎么也阻止不了。   那股熟悉的恐惧又绑架了他,连带着前些天隐约察觉的诡异,他不知道谢霖是从什么时候定下了要离开他的念头,只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眼前这个可恨的男人暗自在心底立下一次又一次的决心,这想法又让他恨了起来。   纪渊一把扯过谢霖的领子,骤然收紧的领口令人呛咳起来,苍白的面皮上泛起薄红,居然比那面无表情的可恨样子更生动些。   “你要走?”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这么对我?”   “我不会让你走的。”   纪渊字字泣血,眼看着面前人几乎要吐不出气来,才松开手,看着谢霖倒在地上,捂着胸口抽搐。   他看够了谢霖这个样子,既然心里早想着要离开他了,为什么前些日子还装作像以前一样地来骗他。   纪渊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谢霖强撑坐起,说道:“你走不了,自己想想吧。”   言罢,转身离去,却在门口听到身后人蚊呐一般的声音。   “皇上不是要选秀了吗?”谢霖声音嘶哑,气息不稳,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纪渊定在原地,心虚复杂。   “所以你是为此才想离开?”半晌,他才闷闷地开口。   谢霖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大开选秀了,又怎么还需要我呢?”   【作者有话说】《今晚还有》但在凌晨,大家明天看吧这两天搬家更新不稳定呜呜呜 第89章 当朝状告   谢霖是偶然知道要大开选秀的。   那天下朝后他去了皇宫,看到一排排的宫女太监分着往几个宫院走,隐约听到他们聊什么打扫宫室,祈愿跟个好主人之类的说法,他没放在心上,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直到其中两个宫女略微高声的谈笑传入耳朵。   “妹妹长得这么好看,大可以去选个官女子来当当呢!”   “姐姐乱说什么,选秀哪是我们这种人能够得上的。”   当时谢霖心中一震,却依然只当时自己断章取义听错了,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与他们靠近,如寻常一般垂着头走路,听到了更多的事。   皇帝终于决定了大开选秀,要礼部先报上名单来,后宫现在无人主事,一切事宜都是先皇的几位太妃商量了做的,几位娘娘一听皇帝松口了,立马要内务府将各处宫院先打扫出来,该修缮的修缮,该翻新的翻新,看来是准备大干一场,好好将这空虚的后宫充实一番。   谢霖听着,只觉得头脑发懵,大抵是这日照太过猛烈,眼前的石板路都摇晃起来,可关于选秀更细节的便没有了,前面的宫女们像是忽然止住了话头,他抬头正看到有人回头瞥他一眼,然后扯了扯旁边还要说话的宫女。   下人们加快速度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纪渊下的指令,这些宫人们见到身穿官服的他走在宫禁之中都会敛声,不过虽然没听到太多,大开选秀一事也不是没有踪迹。   一向人迹寥寥的中宫这些日子忽然热闹起来,偶然遇见的几位太妃也对他多了笑脸,纪渊也没再向往日那样总缠着他留在宫中,一切都在阴影处变化,可日影多移,活在这蓝天下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谢霖陷入了深深的反省。   他心里有所惦念,也知道自己怎样做纪渊会高兴。之前心口梗着气,他还时不时要刺人一下,说那些难听的话,遵循繁琐的礼数,可这口气梗了没两天自己就疲惫了,于是缓过来哄纪渊高兴,一些小小的施舍便能让皇帝眉开眼笑。   谢霖以为自己心死,只需要完成最后一件事,在秋日前离开便好。   可那天走在路上,听到选秀的消息时,胸口依然一阵剧痛,像是被利爪掏了个洞,空荡荡的穿膛而过,虽然表面没有变化,可身体已是行尸走肉,跟在那群宫女后旁听,每一句话都抽在他身上。   明明以为,不会再难过的。   铡刀落下,谢霖再次感到了麻木,他已不知自己在听到纪渊说想封他为皇后时有没有一点点感动,更记不清看到纪渊对他的笑脸时会不会恍然觉得回归过往,可再次麻木之后见到纪渊,他只觉得令人生厌——即使他理解纪渊的难处,可依然觉得恶心。他觉得恶心。   于是再难维持完美的表演,或许有些疏漏,但他无所谓,他要加快一切计划,然后尽早逃离这里。   逃离这个吃人的京城。   “选秀一事,事关重大,各大世家彼此制衡,皇上总归要拉拢人心,开枝散叶,立地生根,”谢霖淡淡地说着,可刚被纪渊扯了领子,呼吸不畅,但他依然连续不断地说了下去。   “如今后宫空荡,无人统领,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尽早选出主事的人来才是正经,不能总麻烦几位太妃娘娘。”   “还有皇家子嗣,自然是多几个为好,品学才能有个挑选的富裕,历代的江山可要小心传承。”   “哦,还有,还有……”   谢霖双目失焦,几乎是自虐一般为纪渊找各种理由,立在门口的人返回来将他抱住,安抚那不断耸动的脊背。   “别说了别说了,朕即使选她们进来了,也只将她们放做摆设,不会……”   “为什么呢?”谢霖望着纪渊,“日子还有那么久,总有那么一天的。”   那么一天,什么样的一天,谢霖没有说清楚,可两人都能明白,若对纪渊来说只是易心变情,可对谢霖而言将是被圈禁宫中,两人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地位,又怎么能要求对位的感情?皇帝对妃子持久的喜爱是一种珍贵的赏赐,而妃子对皇帝的感情只能是终会落空的依赖。   纪渊一时哑声,他知道此时做再多的嘱咐也是无力,那都是看不到的未来,他对上那双失焦的浅瞳,心疼得紧,之前聊起封妃一事时谢霖全无反应,没想到他心中居然是这样想的,刚刚说的那一通不知在心底反复过多少遍,才能说的那般流利,此时又为自己刚刚暴躁的态度懊恼了,谢霖想要逃离京城也变得可以饶恕。   “你信我你信我,”纪渊在谢霖耳边喃喃,“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解决的。”   谢霖不做声,纪渊把他扶回床上,两人抱了很久,纪渊一下下啄闻谢霖的发际,安抚他激动的呼吸和情绪,一直到谢霖看似睡沉过去,才轻轻推门离开。   人一走,谢霖便睁开了眼,扑向旁边的痰盂,不停呕吐。不过是做戏。   他没想到纪渊会猜到他的计划,只好换了别的说法来转移注意,后来一时失去控制,居然真的有些动情,与纪渊争吵起来,可若真让他监视起自己,接下来的一切事宜都会棘手很多。   于是扮演一个惶恐失去爱人的妃子,呷一些无聊的醋,再表达一下对未来的担忧和无奈,单纯的小孩果然上钩了。   那日争吵之后,两人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只不过谢霖不再那么频繁地进宫,更少有留宿,纪渊虽然有些难过,但只认为是谢霖不愿面对后宫,于是并不强迫。   另有一件比较特别的事情,便是某天,接连两位故人来访。   先是游筠大大方方地闯进翰林院,阻拦的小学生们敌不住他的江湖气,男人长驱直入,一进门便对谢霖说:“前两天有人扔了一包钱在王家门口。”   谢霖抬头看他,一身黑衣的游筠与上次见面那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有些不同,没那么精致优雅,可眉宇疏朗,大概发生了什么很好的事。   “肯定是阿福丢下的。”游筠断言。   这件事谢霖也知道,纪渊派了人去找阿福,王家的大小动静都会有人来告诉他,可没人见到丢钱的人,对上游筠期待的目光,谢霖想了想,说道:“如果真是他丢的,那他应该过的很好。”   游筠抬抬眉,他并不是最想听到这句话,可这句话也行,于是他大概满意地离去了,两人没有多余的寒暄,游筠大费周章地闯入翰林院,只是为了和谢霖说这一句话。   游筠离开后,另一个人找了过来。   李屹自从拜赵显为师后,便不再在翰林院做事,那天引他进门的学生与他是同期,半是尊敬半是调侃地叫了他一句:“小李大人。”   毕竟李屹跟了赵显,赵显又拜了丞相,算是他们这些同期中发展的最好的一个了。   李屹进门后,站在往常的位置上,问候谢霖的身体,他的近况,仿佛他们还是从前的师生。   谢霖一一回答,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一切都好。”   小孩胸口像是憋着一团气,喃喃了一句:“怎么能好……”眼眶泛着泪花,可谢霖全程只是低着头看奏折,看都没看他一眼。   “先生,家姐近日挂念您的身体,您今日傍晚有空吗,同学生回家看看吧。”   谢霖没有回答他,只是问道:“赵大人不是叫你来问我身体的吧。”   李屹没见过谢霖对他这样冷淡,心里委屈更甚,可谢霖不在意他,他只好说正事:   “前些日子赵大人在河东的亲戚传了信来,说盐价大涨,于是想来问问您,知不知道这件事。”   “没听说,怎么了吗?”   “没事了。”   送了李屹离开,谢霖一直在翰林院坐到将近日落才起身,一回家便看到纪渊小狗讨食一样蹲在房门口,见到他扑上来,亲亲密密地,嘴里只说:“怎么回来这么晚,我就该直接去翰林院找你。”   “那可要被大家取笑了。”谢霖笑道。   纪渊也不能在外面呆很久,两人只亲近了一会,没用晚膳就回去了,谢霖一人坐在没开灯的房间,听到有人进来,问道:“进福,你有亲戚在河东吗?”   小孩是来送药的,一边将药碗放在桌上,一边回道:“小的孤家寡人一个,好像只有一户比较远的老舅母在河东。”   “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   谢霖没再问,进福小声提醒两句要不要点灯,却没听到回复,于是又小心退下了。这谢大人虽然事情少,但有些时候脾性古怪,虽不会像别的主子一样动不动就罚,但有些时候被那双眼睛看一眼都得难受一整晚。   屋里一直黑黑的,谢霖不知又坐了多久,药已经凉了,四处无神游移的眼睛瞟到药液的反光,谢霖终于动了动,伸手去拿——瓷碗落地,碎成几瓣。   进福听到动静跑了进来,正看到黑暗中静坐的谢霖,药碗碎了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小孩只好就着黑暗摸索收拾。   “点灯吧。”   进福又手脚麻利地点起灯来。   昏黄的灯光不能清晰映人,谢霖脸上依然无喜无悲,连一点微末的生气都没有,那双浅色的眼眸随着进福忙碌的双手移动,一直看着人将地面收拾干净。   “多谢了。”谢霖说道。   进福只觉得出了一背的汗,更是惶恐。   “大人言重,小的这就再去煎一碗。”   “不必了,这药也吃了许久,我再去药铺看看吧。”说着,谢霖起身。   进福不知他什么意思,只是听话退下了。   药铺里全是前来接受救济的人,前些日子黄河泛滥,有些难民流窜入京,李映又主动施药放粥。   谢霖立在门口,环顾四周后,盯着一个背影看。   那人比他矮些,和他差不多瘦,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穿着灰色和褐色的麻布衣裳,右手拄着一根长棍。   谢霖不知怎的,想要上前叫住他看一看,可心中的冲动被禁锢在难以行动的身体中——他要做另一件重要的事。   于是他没动,只是看着那个瘸子领了一份粥,然后蹲在角落中吃。   自始至终都背对着门口,谢霖看不到脸。   李屹很快就到了,看起来是跑着来的,大晚上满头大汗,但眼睛很亮。   “先生,您找我!”小孩一脸喜出望外,嗓门大的很,几乎全院的人都听到了,谢霖点点头,像往常一样对他笑,从怀中取出一只信封。   “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先生您说!”   “明早上朝时,你打开这枚信封,将里面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读出来。”   “这是什么?”李屹伸手要拿。   “你不必管这是什么,只需要明早朝会读出来即可,切记,不要提前看。”   李屹看起来有些犹豫,可对面毕竟是谢霖,先生同往日一样,温和微笑地对他说话。   “我不会害你的。”谢霖最后劝慰。   确实不会,李屹心中赞同这一点,即使逼着自己换到赵显门下,如今自己也成了发展最好的学生,而谢霖对他冷淡,也是为了防止赵显心有芥蒂——毕竟丞相似乎早就对谢大人有所不满了。   “好。”   李屹答应,伸手接过,顺势就要拉着谢霖进屋去,正好让李映给他瞧瞧身体。   谢霖后撤一步拒绝,只说自己还要进宫去,如此难驳的理由,即使李屹不喜纪渊,那也不是他能够插手的事情。   于是两人告别,谢霖临走前望了一眼墙角,那个刚刚蹲着吃粥的瘸子不在了。   纪渊一直在书房忙到深夜,歇息时德顺上来问他要宿在哪里。   “就书房吧。”纪渊揉揉额角,他有些头疼,除了傍晚溜出去歇了一下,近日他还没怎么休息。   德顺没有立即退下去安排,只是立在原地纠结,然后说道:“谢大人来了,正在安神殿等您呢。”   “那你怎么不告我!”纪渊腾地起身,他没想到谢霖会来,毕竟这些日子他都不愿进宫,他直直往外走,顺手拍了德顺脑袋一掌,低声喝到:   “不长记性的家伙!”   还未进门,纪渊便直觉感受到了谢霖,满脸是笑,把所有下人留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牵起谢霖的手:“你怎么进宫来了?”   “皇上不想我来吗?”谢霖也笑着,回应道。   “胡说些什么话!”纪渊假嗔,伸手勾着谢霖的腰抱进怀里,把头埋在他后脖颈上吸气,嗅闻谢霖身上极淡的香气。   谢霖被吹的有些痒,回头抬他的脑袋,两人离得极近,双目相对,纪渊心里还惶恐着,不敢多动,反倒是谢霖先凑了上来,吻了吻纪渊的上唇。   小时候纪渊爱玩,曾在台阶上磕破过嘴唇,他和纪含一度害怕纪渊以后变成兔儿唇,可后面居然全长好了,只有内侧留了一点点痕迹。   想到这件事,谢霖又近了些,去探那旧伤痕,可所触之处只光滑濡湿,感受不到过去的痕迹。   他舔了舔,又退开些,看着纪渊呆愣着不敢动,不由轻笑出来。   纪渊这才被谢霖惊醒,恍然大悟一般,立即扑了上去,叼着来来回回不放,谢霖只是垂眼纵容,被咬的狠了就抬手揪一揪纪渊后脑的黑发,也就控制了力道。   从前两人亲密,一直都是他先主动,谢霖往往只是顺从,可今夜不知怎的,从那探旧伤开始,谢霖居然像水波一样回应他,包裹他,抚在后脑的手顺着肩颈摸下,也开始点火点灯。   一袭碧波的床铺被风吹动,几瓣睡莲摇晃起来,粉嫩的花瓣在黑暗中更加娇嫩,愈红了些,晨露兴起,凝成水珠顺势而下,花瓣难堪其重,滴落下来。   一曲终了,纪渊紧紧地将谢霖禁锢在怀中,只觉得今晚的快乐是如此的庞大,紧紧抱着,不愿分开。   谢霖轻吻纪渊额头。   “睡吧。”   纪渊埋在谢霖颈窝,满怀爱意地合上了眼。   次日还要上朝,纪渊早早醒来,示意进门提醒的德顺悄声出去,自己捏了两件衣服下床,却被人拉住袖子,一回头便看见谢霖。   “吵醒你了。”   “无妨,我也该起了。”   谢霖坐起身来,两人相对着发了一会呆,纪渊先动了动,起身更衣。   有谢霖在,纪渊便没叫下人进来,自己理着衣襟,可有一块总压不平,正对镜子弄的有些烦躁,却被谢霖轻轻拉了去。   修长的手指灵活一挑,将布料一角翻折上来,原本不听话的衣服瞬间平整了。   “以后这些事情,要学着自己做。”谢霖一边动手,一边说道。   纪渊不以为意:“不是还有你嘛。”   谢霖笑笑,没说话。   下人不在,便是谢霖给纪渊梳了发冠,从前他也总是这样给纪渊梳头,许是相似的场景叫两人都回忆起往昔,纪渊说道:“哥哥终于处理完了北境的事,大概这两天就回来了。”   谢霖梳头的手一顿,小声“啊”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不过一刻钟时间,两人都衣冠齐整,一起用了早膳,往朝堂去,路上纪渊还笑着问:“今晚你还进宫来,好吗?”   正是两人要分开的岔路口,谢霖没说话,却忽然抬手摸了摸纪渊的脸颊,惹的人面庞登时通红,背过身去揉自己的脸。   “我走啦。”谢霖笑道。   纪渊脸红,没转过身来。   中宫堂上,一片肃穆。   因这些日子河东水患,又有难民流窜,皇帝头疼,臣子们也不敢多话,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将救灾情况,有事说事。   争端起于赵相,率先出列,说自己听闻河东非但水患肆虐,还有小盐官借机敛财,先是抬高盐价,使得市面无盐,若只是这也就罢了,盐本身也非必需品,更何况是特殊时期,可更令人愤怒的,是这些盐官以盐引和盐为筹码,与各大粮仓米店交易,还控制了粮。   “大灾当前,为官者不以民为先,反倒趁机大发战争财,实乃畜生不如!”赵显情绪激动,义愤填膺。   他言辞激烈,且字句之间都指向李家,掌控盐引及盐运一脉只有李氏兄弟,更何况是河东,李长席作为盐道虽未列朝上,官员之中却有李家附庸,当即就有几个官员站了出来,当面对峙。   “赵大人何出此言,若真有盐官掌控粮运此等大事,怎会无一封奏折禀报?”   “请皇上明鉴,若真有此事,京城之中怎会毫无动静!”   来来回回站出来四五个人,都是说无地方奏折,没有证据消息,言辞不可当真,双方在朝廷之上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赵大人先败下阵来。   皇帝何尝不知李家跋扈,听他们吵来吵去只觉得头疼,温言双方宽慰两句,就要挥手散朝,私下再议。   就在众人静默间,举步站出一位年轻官员。   有些相熟的命官认识此人,之前是谢霖的学生,后来听说被赶了出来,拜在赵相门下,如今入阁旁侍,也算年纪轻轻小有成就,不知为何站了出来。   “臣有本启奏。”李屹朗声说道,打开了手中的书信。   众人目光都聚在他身上,只看那学生对着手中纸张,僵立良久。   渐渐的,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笑他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或者说他上朝启奏还要带着纸稿,不懂规矩。   “你有什么话要说?”纪渊问道,他认识这个学生,之前跟在谢霖身边,十分维护,也因此没给过自己好脸色,他倒不会为此有什么偏见,甚至有些感谢这学生对谢霖的保护。   站在下首的李屹仓然抬起头望了一眼纪渊,两人对上眼神,纪渊只觉得胸口一跳,有些闷闷的,于是他又开口道:“要朕拿你的的稿子看吗?”   李屹仍是没有说话,半晌,德顺下台阶去取他手里的纸稿,却被李屹紧紧地攥在手里,抽不出来。   “我来。”年少有为的学生终于发出了声音,可听起来却像是生吞了一只龟壳。   李屹跪了下来,终于念出了纸稿上的话:   “臣,学生李屹,状告翰林大学士谢霖以权谋私,扣押灾情,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等罪,共十三条。   谢霖以权谋私,以殿试主监职权为便,篡改殿试名单。   扣押河东灾情,使得河东百姓凭血著书,一报再报,却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收受李氏兄弟李长席、李长钰贿赂近千金,并私宅一套,以做交换。   联合李氏兄弟李长席、李长钰谋逆欺君,误天下事。……”   纸稿逻辑清晰,内容翔实,桩桩件件,皆有迹可循,不像学生文风,只猜是赵相所作,再命谢霖这位曾经的学生读出来,可谓是诛心之举。   李屹当着众人面诵读,读至结尾,已泣不成声。   没人敢看台上纪渊的脸色,大家皆知谢霖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皇上突遇此事,定龙颜大怒,可也有人心中暗算,龙颜大怒又能如何,选秀将开,到时候新鲜的面孔涌入宫中,谁还能记得旧时老人。   惊慌害怕的臣子们都跪伏下去,黑压压一片,只有谢霖立在人群中,挺直腰脊,一动不动。   纪渊隔着人群望向谢霖,希望能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怎么作业还那么甜蜜的人,今朝就变了副面孔呢?   可他看了很久,什么也看不出来。   谢霖垂着眼,垂着手,只是冷漠地端立原地。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文案了……   熬……吐血…… 第90章 功成   盐价一事,朝堂上下迎来一场清洗。   先是用足了力气调查谢霖,当天上午便有一队人马冲进翰林院,果真搜查出一摞奏折,前几封还是正常上奏,后几封里面夹了血书。   河东水灾,以盐控粮,民不聊生,字字泣血。   血书公诸于世,京中从河东来的难民率先愤怒,发难官府,要求讨个说法,皇帝派人安抚,无济于事,另有落第文人编纂歌谣和口号,要求惩治谢霖,彻查盐案。   抄家谢府那天围观的人里外三层,看着那一件件珠光宝气的物件,都恨不得冲上去拔了谢府的墙皮。   民愤难挨,硬生生逼得纪渊将谢霖下狱,发配北疆。   以谢霖为始,又查出不少证据,桩桩件件指向李家,先是革了李长席的职,又将李长钰贬为士兵统领,一步一步,如日中天的李氏一族也是树倒猢狲散。   向来温和的皇帝这一遭以雷霆之姿清剿佞臣,威震朝野,自此新皇终于站稳了脚跟,杀一批流一批,再扶起来的都是自己的心血。   关于此事,坊间流言众多,有人说那小李大人察事如神,铁面无私状告老师,有人说是小李大人背后的赵相操纵一切,布下一出大戏,还有人猜是李氏阵营里出了奸细,不然怎会有那么多现成的证据,一切都发展的如此顺利。   不过不论坊间流言如何,谢霖都无所谓了。   他正坐在监牢草席上,静静地等着最后的审判。   这些天许多人来找他,最先是李屹,一见面就扑上来,扯着谢霖问为什么,说自己就该提前看了,便能拦下他。   谢霖只是十分温和地笑着,眼睛始终望着李屹,像是要在临走前将小孩的模样刻在心里。   说了许多无聊的话,李屹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小孩赤红着双眼,泄愤一般哭道:“我不要您当我先生了!”   狱卒前来提醒,谢霖终于开口,对李屹嘱咐。   “往后独自在京中,万事当心。”   这是他想之又想的嘱咐,可所幸纪渊仁厚,应该不会以人为子,擅决生死。   第二个来的人是游筠,男人大概猜到了他的所作所为,于是见面后第一句话便是:“没见过你这么蠢的。”   谢霖笑笑,却听到他说的第二句话:“你爱他爱得昏了头。”   谢霖没有应声,这话在之前游筠绑架自己时他便说过,只是爱或恨历经久远都不知成什么样了。   游筠没再多说,离开前留下一句:“我会帮你照顾好阿福的。”   可阿福是否活着,现在在哪,他们谁都不知道。   第三个来人却是纪含。   男人站在眼前时,谢霖尚觉得是自己恍惚了,男人不是上次相见时的那身素衣,而是王爷服秩,一身白袍暗底金纹,同从前一模一样。   谢霖看着这幻影发呆,半晌才忽然想起那天早上纪渊说,纪含就快回京了。   “子静啊……”谢霖先开口,喃喃道。   来人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牢房中光线晦暗,看不清面孔,可谢霖却能感受到纪含的颤抖。   两人长久的不说话,约莫过了半刻钟,那高大的背影轰然倒塌了,跪坐在谢霖面前,犹豫地伸手触碰。   “你为什么要这样逼自己,这样逼纪渊?”   谢霖闭上眼,回避他的问题。   “是先皇让的,是吗?”   纪含何其聪颖,从一开始的暗储之计开始,他便参透了老皇帝的为人,如今谢霖作出这样自损的举动,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崇明帝。   纪含果然是最懂自己的老友,谢霖心想,那日他进宫与皇帝见了最后一面,交代完火药一事后,协助纪渊坐稳江山便是老皇帝的最后一个请求。   坐稳江山,李家便是最大的威胁。   可肃清朝野需要一个开始,一个名单,于是他以身犯险,亲试忠奸,并以河东盐案激起民愤,深知单一个盐官控盐无法动摇李长钰,于是潜伏,数罪并罚。   “我做的不错,对吗?”谢霖对纪含扬起笑脸,像是讨一个夸奖。   纪含撇过脸去,不愿看他。   京城终于还是将这位风灵毓琇的才子折磨成了这副样子。   纪含也离开了。   谢霖又等了很久,他以为纪渊会来,可一连过了几天都没有动静。   夏日闷热,牢中只有一扇小窗通风,睡在草席上,又总是刺痛,暑气入侵,谢霖渐渐地失去对时间的知觉,头昏脑胀,只知道热了一日又一日,纪渊都没有来看他。   或许他不愿再见自己,谢霖心想。   毕竟自己骗他多次,种种欺瞒,或许也令纪渊伤透了心。   于是谢霖不再等纪渊来,而是念着何时发配北疆,可启程时日他也不知道。   就这样关在蒸笼一样的牢房里,不知又过了几日,他昏睡过去,睡得十分满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就是他的一生了短短不过三十年,从谢府的小黑屋中逃出来,在敬王府过了最快乐的日子,考取功名,入弘文馆,入翰林院,嫁与纪渊作侧妃,总是难过,偶然快乐,后来快乐也杳无踪迹,如尸块一般活着。   也没多少日子,却那么长,睡了那么久,总算悠悠醒来。   一位老太医看他睁眼,惊喜的几乎站不稳,直拍着胸脯说自己总算保住了脑袋。   谢霖不太明白,转转眼睛看看四周,自己还睡在牢里,与之前没什么特别。   那日当晚,纪渊来看他。   “你暑邪侵体,差点醒不过来。”男人面无表情,对坐在草席上的谢霖说道。   原来那太医是纪渊叫来治他的。   罪臣跪拜谢恩,谢霖猜想纪渊该要生气了,可抬起头来,男人依然无悲无喜。   “当时你请我将你革职,养在宫里,我就该同意的,”纪渊平淡地说道,“你就是拿准了我不舍得拘束你,所以才向我提那样的建议。”   这些日子,他将谢霖的把戏想了个透。   一开始提出要只留在后宫做个妃子,是为了麻痹他的警惕,后来又装作冰释前嫌,仿照旧时相处,是为了安稳自己,放他留在宫外,与李长钰通信被发现后,自己明明说出了他的计划,却被耻笑否认,是为了转移注意,佯装因选秀而难过,是为了让自己心有愧疚,更方便纵容他行事。   他终于明白了,谢霖从没有放下过去,从没有真的信任他,从没有原谅他,所有一切美好,都是为了最后这一出大戏。   纪渊神色平淡,将一切讲了个明白。   “我不会放你走的。”   即使天下人都声讨谢霖,纪渊也不会真放谢霖去北疆,那苦寒之地岂是这一具薄弱身子所能承受的,可谢霖又笑了。   “皇上真以为霖就那么痴傻,愿为您付出许多?”   纪渊现在对谢霖的一切言语都抱有警惕,下意识觉得谢霖要骗他。   “朕不会再听你胡言了。”   “皇上知道您带兵杀回来那日,为何皇宫迟迟未炸吗?”谢霖含笑说道。   “您不如多去打听打听,问问当天的士兵,再看看从乐王府中搜出来什么。”   略带沙哑的声音如海妖低语般邪恶,纪渊抬手将谢霖打翻在地,要他闭嘴,可男人即使口鼻流血,却还说完了后面的话。   “或许从前,霖真的对皇上有过真心,可那也早就没了,往后种种,不过臆想。”   “你又骗我……”纪渊喃喃,整个人状似癫狂,却听谢霖再一声冷笑。   “是与不是,皇上自己一看便知。”   【作者有话说】   下午还有 第91章 流放   纪渊坐在御案前,翻看呈上来的奏报。   敬王纪含在屋外长跪,烈日当空。   两个祖宗已经这样闹了一上午。   德顺悄悄擦了擦汗,适才进去换茶的小太监刚被骂了出来,原因是皇帝天热不想喝热茶,小孩自作主张地提了一句:“小厨房有刚做好的绿豆冰。”   接着就被撵了出来,罚二十大板。   没人敢在皇帝面前多说一句话。   这两日皇帝心情不好,大家知道是因为河东水灾以及谢大人一事,都提着脑袋做人,只怕稍有不慎招来祸端,尤其今天,是谢大人发配的日子,皇上面色尤其难看,听说昨夜整晚没睡。   敬王是来为谢霖求情的。   德顺在宫里呆的日子久,大概知道敬王与皇上曾经是极好的兄弟,这一番新皇登基,也是将清剿北境余孽的事情交给了纪含,可谁知这位主子也是个死心眼,大概是与谢霖私交甚好,今日发配,居然早早的就来面圣,皇上说了谁也不见,这才跪在门口。   这御书房门口常跪人啊,德顺心中感叹,小心伺候。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纪渊还是不见,纪含居然在门口高声叫了起来,内容就是为谢霖求情,只说有冤屈未明,请皇上明鉴。   可话语间,却又有些叫人听不懂。   大概说先皇曾有命诏,定下什么计划,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这敬王爷多少也是个文臣,却不知为何说话颠三倒四,说几句先皇,再求几句面圣,说纪渊迟早会后悔,只求纪渊听他这几句话。   夏日蝉声嗡鸣,实在是吵。   坐在室内的纪渊挥挥手,出来两个黑衣人。   “把他拖下去。”   德顺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那两个死侍手脚麻利,登时就拖着人下去了。   敬王爷一袭白衣拖在地上,也怪叫人心疼。   屋外安静的只剩蝉声。   纪渊将手中的奏折翻了又翻,密密麻麻满是小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   冤屈,怎么会有冤屈,他心底冷笑。   那天从牢里出来,虽说心中不信,可他还是去查了当时从乐王府搜出来的东西,并亲身问了当时在场的士兵。   那人说,宫中本来是有爆炸的,可后来有人禀报,说谢大人在宫里,纪廿便停止了点火。   乐王府中,有整整一匣绘画,全是谢霖的模样。   那一瞬间,纪渊头皮发麻,心口像是裂开一般,当即就下了命令:罪臣谢霖,即刻发配北疆。   他没去问,即使去了也只会得到谢霖的满口谎言,或许很多事情并不需要问的太清楚,太过关心人的心思,最终只被反复愚弄。   谢霖爱他也好,恨他也好,都不那么重要了。   那一整日,皇帝闭门不出,即使是德顺也只被允许进去送餐。   放下食盒的时候,那个一直在发呆的皇帝忽然开口:   “他走了吗?”   “已绕城三周,出城去了。”   “哦。”   罪臣发配,离京前先绕城三周,谢霖有过为人享誉的时候,也经历过不少风言风语,可那些言语在此时化作最直观的愤怒,老百姓们见着他,跳起脚来叫嚷,烂菜叶子和臭米糠打在脸上,如疯癫的野兽一样先后扑了上来,一颗鸡蛋碎在他头上,粘稠的液体渗进眼睛里。   他想起来自己刚要嫁给纪渊的时候,坊间也流传过他的谣言,当时他还年轻,受不得被人戳脊梁,偶尔反驳两句,却只会将他们激得更加嚣张,也就是那次他学会了如何低头,如何垂眼,如何闭耳抵抗那些伤人的话。   可今日即使是他缩着脖子,也无法逃开那些直来直去的污秽,索性抬起头来,再看一眼京城。   他远远看到几个熟人,李屹和纪含想要冲上来,却被侍卫拦住了,纪含不断地向他出示令牌,可即使是王爷身份也无法近身,游筠立在人群外,只是远远望着他,谢霖看不清表情。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之前那个熟悉的瘸子,依然是背影,走路一顿一顿,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既然是河东难民,想必也是来恨他的——谢霖多看了两眼,想等那人转身回来,即使是骂他打他也无妨,可囚车都过了拐角,也始终等到瘸子转身。   太阳明晃晃地映在他眼里,囚车出城门的时候,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这就算结束了吧,即使被抛弃放逐,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他终于逃离了京城,虽然生命不再允许他享受更自由的天地,可此时依然有片刻愉悦。   出了城,找了一片空地,解差将谢霖从囚车上拉下来,给他套上大枷和脚镣,谢霖肩骨没肉,沉重又坚硬的木枷就那么硌在他骨头上,脚镣也是纯铁制成,实心的,抬不起脚,只能拖着走。   就这么走,要走一千四百里路。   谢霖直了直腰,无奈发现背着这么个沉重的木枷只能弓着,于是又弯了下去。   京外的景象与京城立马就不一样了,虽然距离没多远,却已是羊肠土路,大片山林,谢霖没带过木枷和脚镣,走起路来慢得很,时不时能听到解差在他身后抽鞭子,让他快一些。   像是赶牲畜一样。   谢霖尽可能地加快脚步,倒是没走两步,听到身后有人追了出来,是纪含和李屹。   两人不知怎么搭上话的,居然共乘了一匹马,追上了押解的队伍。二人翻身下来看到他这幅狼狈模样,脸上又露出相同的哀戚。   纪含出示了令牌,李屹则迎上那三位解差,从怀里掏出银子赔笑,不知在求些什么,趁着李屹与解差说话,纪含焦急地对着谢霖说道:“你先等着,等着我。”   谢霖不明白他说什么,只看到向来温和的男人都要急哭出来,可他双手被缚,也无法安慰。   纪含又抬了抬他身上的枷锁,眼泪真的落了下来。   “这可怎么行的,这也太沉了,会压坏的。”从容的男人露出了无措,只能尽可能的抬着谢霖身上的木枷,可即使解差顾及二人身份,多等了一会,但也没多久就催着上路了。   纪含不舍地松手,木枷又落回谢霖肩上,应对完解差的李屹匆匆赶上来,给谢霖手里塞了一个小药瓶,说道:“若是压出恶疮来就敷上,会少疼些!”   不等谢霖回话,就被拉着走了。   夏日炎热,木枷沉重,谢霖没走两步便觉头晕目眩,行至后半程,已经只是顺着本能地向前迈步。三位解差中有一个大概是河东人,虽然另两位受了恩惠总想着帮他把木枷放下来,却被他拦着不让,再渲染几句谢霖罪行,三位解差也都恨上了,往往走一整日连一口水都没有,吃饭也是跪在他们脚边,吃丢下来的馒头,夜里休息枷锁也不会解开,躺也躺不了,靠也无法靠。   谢霖肩上被无数次的磨破又愈合,愈合又磨破,衣服和伤口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一千四百里的路程不知已走了多久,还要走多久。   在某个寻常的午后,谢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枷锁沉重,头朝下地栽倒,便再难起来。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 第92章 灰   德顺进屋送饭的时候,纪渊仍在伏案批阅,他蹑手蹑脚地将菜布好就要离开——这些日子皇帝愈发易怒,他不敢多留。   “他走到哪了?”皇帝忽然问道。   他能指谁,还能指谁,德顺心里吆喝了一声,应道:“大概到冀南了。”   “该回来了吧?”   德顺被问的一哽,不知该作何回答。   没人敢说皇帝朝令夕改,明明前几日还雷霆震怒要谢霖立即发配,过了两天忽然又悄悄下令,让那押送队伍走走就回来吧,全当给百姓做个样子。   德顺不知他要把谢霖叫回来做什么,可那时队伍已经走远了,火速派人去追也要两三天的路程,于是皇帝天天问,可派出送信的人又没回来,德顺只能自己猜着回答。   若是按照押解的脚程,此时信使大约已追上了,就在冀南。   皇帝大概是想到了谢霖就快要回来了,心情稍微明朗起来,从御案后起身,看着饭桌上的菜,赞叹道:“看起来不错,他应该喜欢,”又指指桌上那盘豆腐,“这个拿下去,把葱叶挑干净了再端上来,他不见葱。”   “嗻。”德顺终于有了理由,端起豆腐埋着头出去了。   又过了两天,大概是因为念着谢霖快要回来,纪渊心情好,德顺日子也好过了些,不过是御膳房要换着花样把那些素菜炒了又炒有些头疼。   四五天过去了,人也该回来了,纪渊下了命令让谢霖回程坐马车就好,应该比去时要快。他算好日子,等了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多少有些失望。   “或许是还没找到谢大人。”德顺在旁边宽慰。   纪渊于是继续耐下心来等,可日子不等,一天天过去,一直到了第十天,还没有回音。   “人呢?”纪渊有些烦躁,双手无意识地撕着手皮,一不小心大块皮连着肉扯下来,几乎纵伸了他的大半个手指,可纪渊却无表情。   德顺看得心惊,小心递纸上去,安慰道:“可能还在路上吧,慢慢走,让谢大人也多休息些。”   “好。”   在这方面上,纪渊十分听话。   终于,半个月过去了,终于有了回信,德顺很难形容纪渊当时的表情,听到有人回来时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却又硬生生压着自己坐回去,仿佛期待又害怕着,可最多的还是高兴,像是忽然鲜活了。   可进门的只有信使一个人,准确来说,他手里还有个盒子。   德顺退了出去,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他站在门口,只能隐约听到有人说话,过了一会,信使出来了,手上空空的。   他进去替纪渊换茶,看到那只盒子正在御案上,纪渊的手就搭在离他最近的那本奏折上。   取杯子放杯子,德顺小心动作,顺带瞟了一眼纪渊,一切都做完了,男人还是对着前面发呆,德顺正好溜了出来。   他没再进去,一直到用膳的时候,不得不进去询问了,他才走进去,看到纪渊的手还在那本奏折上,整整两个时辰,一动不动。   德顺闭了闭眼,大胆开口:“皇上,要传膳吗?”   纪渊没有回应,德顺也不敢再问,只是站在原地,看到纪渊先是眼睛动了动,再是放在奏折上的那只手,轻轻碰到了那个盒子。   “你来看看,这是什么?”纪渊开口,声音轻而慢,像是怕惊醒什么东西。   德顺凑上去,犹豫片刻,自己伸手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些灰白色的粉屑,还有一些白色硬块,看起来像烧干的骨头。   他瞬间就知道这是什么了,可德顺不敢说,他闷声不语,忽然被旁边惊起的纪渊吓了一跳。   “这是石灰!或者沙土!他们随便拿什么东西来糊弄朕!这怎么可能是谢霖!”   忽然暴起的纪渊将那盒子甩在地上,里面的粉末散落在地毯,消失了踪影。   刚刚还在大喊这不是谢霖的皇帝忽然跪扑下去,全无形象地将头凑近地毯,捻起夹缝中的骨灰。   德顺也慌张跪下,帮着一起捡,却被纪渊一把推开。   “滚!你们都骗我,都糊弄我!”   纪渊将拾起的骨灰捧在手里,癫狂的搓捻闻嗅,叫道:“这怎么可能是谢霖?我怎么认不出来?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去!去将那两个解差带过来,还有路上见过他们的所有人都带来!”   他扑上来,推搡德顺,惊得太监膝行后退两步,逃了出去,只剩下一个疯癫的皇帝趴在地上摸索他刚扔掉的骨灰。   德顺记不清那天究竟是如何收场,大概是他带了三个解差过来,那三人也被皇帝吓得发抖,唇齿哆嗦着将事情交代了。后来又来了许多人,大多是在路上见过谢霖,被找进宫来由皇帝亲自问话。   有给谢霖端水的,因为他的手被束缚着,只能像狗一样舔,一位姑娘看不过去,请求端着给他喂了两口。   有半夜帮谢霖把木枷架在椅子上的,罪人夜里自然没有床睡,背着沉重的木枷更是难眠,某天他大概是在角落昏昏,被老板看到了,不经意地搬了椅子过去帮着将木枷架起来,多少让人肩上松快一点。   有医治谢霖的大夫,当时他一打眼看那个昏着的男人,就觉得太瘦了,没有气血,大肉尽脱,是个短命的主,没想到一搭脉,居然真的是气绝之症,当天晚上就没救了。   还有火化谢霖的师傅,那是两个男人,一对兄弟,在村子里是砍柴烧炭的,当时谢霖断了气,三个解差没办法只能拖着尸体走,可天太热了,到他们村的时候尸体都臭了,可路还有很远,只好拜托他俩把人烧了,再带着骨灰上路。   “你们村子在哪?”年轻的皇帝发话。   “就在冀南,那三个官爷走了没几天后又回来了,变成四个官爷,说是要把人叫回去。”   纪渊没再说话。   不断有人被传来问话,一直持续到月底,皇宫终于安静下来。   纪渊从那些人的描述中还原了谢霖被押解的全过程,从一开始洞穿胸膛一样地痛,到后来惧怕惶恐,再变的麻木,一切不过只有十余天左右。   某个寻常的午后,德顺在屋内侍奉时,忽然听纪渊说:“他真的死了。”   那天纪渊接受了谢霖离去的说法,皇宫中没再进过外人,纪渊如往常一样上朝、仪事、用膳、就寝,仿佛一切没有什么不同。   有时德顺守在屋外,大半夜的,能听到纪渊在寝殿里说话,不知对着谁喃喃,一开始德顺被惊动,会进去应声,却会碰上纪渊扭曲却平静的表情,眼角泛光,像是哭过,或者刚被人亲吻。   纪渊总是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太监闯进来。   德顺讨个饶,小心退出去。   之后当值他便要细心听着屋里的动静,看是叫他还是在自说自话。   这样大约持续了小半个月,夜里就安静了,纪渊没再喃喃自语。   再之后的事,德顺就不太知道了,只知道敬王同皇上大吵一架,回北境去了,游大人像是找到了什么宝物,再次退隐山林,小李大人一直跟着赵相,谢霖走后第四年,他坐上了翰林大学士的位置,而自己呢,也到了出宫的年纪,皇帝仁厚,给他在京郊办了一出宅子,他收了一个儿子,在郊外安度晚年。   不过享福也没享多久,毕竟是阉人,德顺也很快地死了。   他死之后的事情,没人再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想看BE的朋友到这里就可以结束啦 第93章 真相   皇帝吃了个闭门羹。   就在谢大人葬礼后没几天,敬王纪含请旨离京,皇帝大概拖了两三天,最后还是答应了。   临行前敬王也没有亲自见圣告别,于是皇帝主动摆驾敬王府,没想到王府大门紧闭,只有个小厮出来解释,说敬王殿下身体不适,不宜面圣。   明天就要奔波上路,今晚身体不适,很明显的借口,可皇帝也没生气,大概对这个哥哥向来顺从,于是乖乖在门口等着——不过也有过忤逆,谢大人流放那天,皇帝把敬王关在外面,那是他唯一一次对这个好哥哥如此狠心,那之后两人没再交集,包括谢大人的葬礼。   谢霖葬礼是按照一品官员仪制办的,并在葬礼前向天下为谢大人洗清了冤屈,可因为人都死了,所以除了两三声叹息,也没激起什么水花。   下葬时敬王没去,听说是抱病在家,皇帝一个人在墓碑前坐了许久。   御驾停在长街上,多少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于是没多久,敬王便开府让皇帝进来了。   纪含一身服丧素衣,没有任何妆点,端坐在屋内,除了脸色不好,却无病容,见到纪渊进来,直直地跪下去行礼。   纪渊伸手扶他起来,想说两句体己话,比如“你我兄弟,不必多礼”之类的,可张了张嘴又放弃了,毕竟如今这个情形,说这种话只显得冠冕堂皇。   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竟也成了这样。   皇帝上座,敬王下首,一模一样的宅院,从前二人的位置却完全调换,另一位温和静候的人也不在了。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纪渊想扯出两个干巴巴的笑,可脸颊的肌肉像是干涸日久的土地,早已僵硬龟裂。   “皇上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吗?”纪含毫不客气,直接质问纪渊的目的。   这叫纪渊心中越发难受。   从前他们相聚不需要理由,不论离别多久,再见后都能立马消除隔阂,可如今自己成了皇帝,有能力将纪含留在身边,本以为他们可以重回曾经在敬王府的美好时光,可谢霖离世,纪含主动请求回归北境,他来送别,还要被质问理由。   昔人往矣,竟是无边孤寂。   这样想着,纪渊只好寻了个话头:“那日皇兄在御书房外,说有话与朕讲,是什么内容?”   不知这话触动了纪含什么样的心思,自打纪渊进门便面无表情的男人,脸上的克制居然有些松动,先是眉头轻微颤动,拧成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嘴角也笑了起来,却并非发自真行,只是看眼前这个男人可怜又可笑,于是有些嘲讽。   纪渊忽然心慌起来,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那时为何不听呢?”纪含笑问,“那时我苦苦哀求,你只要听一句就好,为什么那时不听呢?”   纪渊的心沉了下去。   “你若是听了,或许他就不会死。”   纪含深深地看着纪渊,半晌,挥了挥手,身体像被抽了脊骨一般泄了劲,脸上那些耐人寻味的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下疲惫。   “你回去吧,多余的也不用说了。”   纪渊看他这个样子,忽然心口狂跳,大脑鼓胀,像是动物天生预料到危险,浑身都紧绷起来,心底有个声音警告自己,离开吧,别再问下去了,可身体却动不了,完全不受控制一样开口。   他听到自己请求纪含说出来,哀求纪含讲明,即使心底的声音要冲破喉咙尖叫离开,可依然控制不住地求纪含告知真相。   真相,不知怎的,他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   这下纪含真的是用看可怜人的目光望着他了,适才还带着愤怒和嘲讽,可现在却像已经预料到纪渊会多么痛苦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话到嘴边,居然还有些不忍心。   暗储一计执行复杂,可如今尘埃落定,三言两语就讲清楚了,不过是先皇诏命,纪含以罪臣身份潜伏北境,谢霖辅佐纪渊登基,老皇帝选中了纪渊身边最值得信任的两只走狗,可狡兔已死,不等真相明了,不等卸磨杀驴,却是走狗自烹,飞蛾扑火。   纪渊向来聪颖,可骤闻此言,居然没有立即全明白过来,只有一双手抖得不像话。   “你与他向来交好,我实在没有想到我走之后,你居然全将错误怪在他头上,”纪含表情有些懊恼,他当时只忙着潜入北境,全没想到谢霖居然会受到这样的待遇,可他心中又带着恨,继续对纪渊说道,   “即使、即使你误会了他,可他在你身边那么久,但凡你多看他两眼,都不会一门心思将他认作奸人。”   纪渊这才惶惶抬头,对上纪含的目光。   “都是……”纪渊开口,被自己的颤抖沙哑的声音惊了一下,“都是假的?都是计划?”   纪含先是轻轻点了点头,却又顿住了,很难开口似的:“有一件事不是。”   纪渊仍在麻木状态,只觉得心口很痛,带着呼吸一起绵延着难以抑制的痛。   “他嫁给你,不在计划之内。”   “谢霖唯一一次以公谋私,就是借保护你为由,嫁进王府。”   “这是他自己求的,即使是作侧妃,即使是被你欺辱,即使再没一天好日子,他都坚守在你身边。”   “你以为你爱他,他就不爱你吗?”   纪渊的世界轰然倒塌。   他想他当年那样恨谢霖,除了因为以为他人面兽心,表里不一,或许更多的是谢霖亲手摧毁了自己对初恋的美好幻想。   他早就对这个哥哥暗生情愫,真心相许,可他却害了纪含。   却没想到情不知所起,谢霖居然……   纪含还在继续。   “你拿他的爱来侮辱他,挥霍殆尽后稍微有了些悔过之意,以为三言两语就能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没想到吧,”纪含冷笑,“没想到他早有了求死之心,你算是帮了他最后一次。”   “什么……求死之心?”   纪渊麻木的胸膛又沉重地跳了起来,太阳穴一鼓一鼓。   “他早就活不了了,早就不想活了。”   纪含最终落下了审判。   【作者有话说】   一般周四会休息一天(因为往往周三会生死时速赶完榜单)   更新总在凌晨(因为是重度拖延症患者,除非赶榜单)   接下来是火葬场(大家想怎么烧欢迎在评论区添柴火,我都会看哒~) 第94章 抓人   太医院院史田启被大太监德顺亲自叫进宫中的时候,怕得两条腿竹竿一样不听筛抖。   皇上近日心情不好,那是全宫上下都知道的事,如今自己忽然半夜被紧急传唤入宫,断不是什么好事。   只希望这一趟下来,能保住脑袋。   安神殿内,皇帝坐在床边,田启一进屋就埋头跪下,却仿佛能感受到两道火热的视线钉在自己脊背上。   “朕问你,谢霖身体一直是你在照看?”田启应是。   之前谢霖还在王府时,都是孙太医主脉,可孙太医毕竟年老,后来自己身体也不行,就告老还乡了,这才换到他手上来,从昏迷在安神殿,到后来调养身体,都是他一手主治。   “他身体如何?”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可自己没有被传唤起身,于是只能趴着,唯唯诺诺地简单回答一番。   要问谢霖的身体,田启说不出个“好”字来,毕竟宫变时体弱晕倒,身上又是伤痕累累,一睡睡了三天,醒来也精神不济,不过虽然如此,在他的调理之下也恢复了大半,脉象平稳,虽说体虚不是立时就能调的过来的,且谢霖身体实症交错,脉动时不时有些诡异也属正常,但确实没什么大问题。   田启如实答了,却久久听不到皇帝回声,心中惧怕愈甚,只觉得这沉寂几乎要勒死他。   终于,上头忽然传来一句:“滚。”   满身官服被瞬间浸透,田启呆愣着不敢动,不知这句“滚”是真的让他离开,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还是德顺公公看他不动,上前两步,用脚踢了踢他。   田启这才逃走。   后来他因医术不精革职回乡,虽不明所以,但从某些知情人士的言语间大概听说,多亏了德顺当时踢他离开,不然或许当场就落了脑袋。   太医都跑远了,纪渊还是坐在床边,自从敬王府回来,他就一直这样保持一个姿势,半晌,转了转眼珠问道:“游筠呢?找到了吗?”   他找游筠,是听了纪含的说法。   纪含和他说谢霖早就不想活了,早就活不了了,可是自己再怎么问,他也说不清楚,说自己也不知情,只是上次与谢霖见面时听游筠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可纪渊再问,他就冷笑地望着他说:“你光问我做什么,自己不会看吗?”   纪渊又被这话逼得作不了声。   看什么,看谢霖一日瘦过一日的身体,看他时常隐忍的咳嗽,看他晕厥时喷出的血沫……他都看到了,只不过没想到会是这样严重的问题。   “你没想过好好找医生给他瞧一瞧吗?”纪含冷言,“是你把事情搞到这个样子,你是瞎还是蠢?”纪渊无声。   “你都不是,你只是没有心。”   “我只见他一面,都多少看出些什么,他日日伴你左右,被你折磨,你还以为他能有什么好身体?”   “真是一颗忠心喂了狗,你现在再怎么悔也来不及。”   纪含从未对纪渊说过这么重的话,可于谢霖一事上他确实心中有恨,控制不住地大骂起来,骂到最后,都下了逐客令。   纪渊不在乎挨骂,只哀求着纪含再多说一些关于谢霖的消息,可纪含却也十分疲惫了,叫来逐客的奴仆无人敢对皇帝动手,最后还是纪含将纪渊推出门去。   木门在纪渊鼻尖前关上,他自幼依赖的好皇兄以此将两人相隔,距离不远,却见不到对方面容,只听得熟悉声音冷冰冰道:   “明日我就走了,往后你我不提兄弟,只余君臣。”   “微臣恭送皇上。”   纪渊孑然站在院里,不知怎的,天地只剩他一人了。   他一回去就开始找游筠,可问遍了戏院上下,那个终日沉迷酒色的人不知去了哪里,听说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谢霖游街的时候。   纪渊派了更多的人去,甚至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人,不惜一切代价带回来。   他知道权势无法控制游筠,于是直接选择了最粗暴便捷的方法,不出两日,赵星含便带着绑起来的游筠进了宫。   游筠终于被松开,矜贵地将自己被弄皱的衣服拍拍展,嗤笑纪渊。   “你也就这点能耐。”   他是看不起纪渊的,居然被蒙在鼓里那么久,如今尘埃落定了才开始幡然醒悟,再哭再悔也没有用了。   纪渊知道他的鄙夷,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谢霖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早就活不久了,大概也不想活了,多亏了你将他流放,一路折磨,早死早解脱了。”   游筠说着,看纪渊的脸色愈发惨白,心中居然涌上些快意。两人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交集,游筠对纪渊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谢霖的一厢情愿,不料如今人死了,纪渊却是快要疯癫的模样,他心中隐约痛快,可痛快之余,游筠又多少有些悲凉,他们陷入了相似的境地,如今纪渊在东拼西凑他错过的谢霖,多少还能凑出个模样,可阿福是那么渺小的一个存在,像风吹走了随便一粒沙子,痕迹全无,自己连个怀念的物件都找不到。   心中有了共情,可在回答纪渊问话时却丝毫不留情面,将自己知道的真相全都尖锐地摆了出来。   “他肺疾日久,去年冬天的时候就已经是治不了了,大概一直喝药吊着,不过就剩不到一年的寿命。”   “咳嗽、胸痛、低烧、失眠都是常有的症状,也会损伤声带,所以说话少或声音轻都是有理由的。”   “不过他对自己实在太狠,当时我算是把他从纪常那救出来,下了情药,他为了守节,居然还刺伤自己,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做法,也就他能做到了。”   “哦,那天你还记得吗,就是第二天,城集出演《霸王别姬》,我带他去看,还见到了你,和另一个人。”   “我不认识是谁,但他应该知道。”……   游筠说话的表情总是吊儿郎当的,这让纪渊难免奢望他说的都是假的,可每一件事他都能清晰记起,包括那天晚上他见到谢霖难得穿了白衣,走路摇晃,自己想要多问两句,可明明关系刚刚修好的谢霖却对他十分冷淡,晚间他主动拜访,谢霖主动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便是他头上的红木簪很好看。   红木簪是集市上随便买的,后来被他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却没想到谢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才能说出那样的话。   游筠唯恐天下不乱,这些日子他过的太糟糕了,东奔西跑的,纪渊既然上赶着把他抓回来,他也不会让他好过。   难得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纪渊派人把他拖下去,关起来。 第95章 噩梦   皇帝大病。   那天命人将游筠押下去后,皇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众人依旧如常伺候着,一直挑灯到了深夜,三更天的时候赵总管来了一次,两人又聊了小半个时辰,散了之后皇帝才起身。   德顺劝他留在御书房休息,毕竟明日还要早朝,可皇帝只是皱眉,揉着额角,说道:   “回安神殿。”   安神殿不会再有人等他了,可皇帝不论多晚都要回去休息,结果就在下楼的时候,一脚踏下了高阶。   纪渊摔下去之前眼前已是一片黑暗,隐约听着众人惊慌地扑上来,接着有手拉扯搀扶,他全听得见,身体却无法动弹,思绪也有些麻木,就连何时昏过去也不知道。   失去意识前,纪渊听到了乌鸦的叫声,哀怨又萧索,带着些恨意,不知在嘶吼些什么。   在登上皇位之后,他终于失去了一切。   纪渊做了一个噩梦。   准确来说,这个梦并不陌生,在很小的时候,噩梦曾无数次重复。梦境发生在纪含刚刚离开皇宫,而他还无法随意出宫的时候,年幼的纪渊每天都要向嬷嬷请求出去找哥哥。   皇子年幼,尚不能独自出宫,于是总要隔上小半个月,纪渊才能有人陪伴着出宫去。   每每出宫,必是最快乐的,纪含会拉着他去逛集市,会带他在敬王府里捉迷藏,即使是教他读书认字也是最快乐的。   后来自己长大了,行动更自由些,在敬王府遇上了另一个新哥哥,远看身形与纪含相似,可谢霖比纪含更温柔,也更宠他。   纪渊于是更加频繁地出宫,后面甚至干脆在敬王府小住,旁人都说他与纪含关系甚好,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此频繁地相见是为了什么——他在确认他们活着。   从很小很小开始,纪渊便在担心自己身边亲近的人突然死去。   按照道理来说,皇后暴毙时纪渊甚小,不该有什么记忆,可他就是有了这样天然的恐惧,自己被一个人留在宫里时,他会在夜晚悄悄点灯,接着凝视那跳动的烛火,幻想纪含若是死了,他该怎么办。   纪含要他好好练字,有时自己偷懒,该做的功课都随意涂鸦成各种各样的王八,可若是纪含死了,他会日日练好满帖的正楷,烧给纪含,纪含要他背诵功课,可他很是厌烦那些之乎者也,往往撒个娇就逃跑,可若是纪含死了,他会日日跪在纪含坟前,给他背诵。   纪含要他勤练武功,他讨厌日晒讨厌刮风,装病逃练再拿手不过,可若是纪含死了,他会日日在他坟前练剑,不论风吹雨淋。   年幼的纪渊会一直盯着那烛火,烛火炙热明亮,一夜看过去,眼睛泪流不止,他就装作是做了噩梦,哭成这样。   而在与谢霖亲近之后,纪渊也开始担心谢霖忽然死去,但在那些杞人忧天的幻想里,他想不到若是谢霖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谢霖不要求他练字、诵读和武功,谢霖仿佛什么也不要,纪渊想了很多个晚上,蜡烛融了一根又一根,也想不到若是谢霖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怎么办呢,若是谢霖死了,只剩下自己一人在这世间,该怎么办呢?如何独活?   实在是太难的一个问题了。   不过倒也有解决办法。自己也去死。   小纪渊盯着烛火,幻想着谢霖若是死了,自己就去他坟边刨一个坑,然后死在他旁边。   割腕、服药、火烧,他希望自己可以没什么痛苦地与谢霖一起死去,但世上没有那样完美的事情。   那疼一点就疼一点吧,反正他没办法自己活下去。   不过好在谁都没死,纪渊每一次从出宫,都能见到全须全尾的纪含和谢霖,每一次他都在心中惊喜,每一次他都是死里逃生。   如果梦境就在这里结束,那是十足十的美梦,可这场如诅咒般禁锢着纪渊的噩梦,终于还是继续了下去。   那是纪渊已入学堂,进出自由,同往常一样,散学后他向敬王府走去,大约是刚下过雨的天气,还有些阴,不过空气清新,十分凉爽。   行人步履匆匆,不知为何而急。   转过街去,敬王府立在街角,远远遥望一切如常,可纪渊却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于是跑了上去,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王府门前有两尊石狮,左雄右雌,远看看不清,可走进了看却已是被完全破坏,左侧雄狮的下巴像被人砍掉一半,徒留上半嘴唇,右侧雌狮的额头被人削去,剩下一瓣左眼,脚下踩着幼狮的爪子也不翼而飞,光秃秃的剩下一个幼狮。   石狮是何其坚硬的物件,怎么会被人伤成这样,而且伤处似有寓意,虽是死物,却也叫人心底发寒。   眼前的大门没有关紧,被风吹得吱呀摇晃,纪渊忽然有些不敢推门进去,犹豫间,一老翁开门走了出来。   “殿下,您回来了。”   老翁是敬王府管家,与纪渊也算相熟,见到熟人,纪渊一颗心算是稍微平缓了些,问道:   “这石狮是什么情况?”   老人有些疑惑的样子,支吾答道:“这……老夫也不知道。”   纪渊无心多问,着急要见到纪含和谢霖,往日这个时间他们总会出来迎接,可今日却不见二人身影。   “皇兄和谢霖哥哥呢?”   “就在屋里。”   纪渊跑着去了,一路上王府景象如常,下人们也都神态自若,与往日别无二致,看着这些熟悉的场景,他稍微平静下来,可步履不停,直到到了门前,要推门时,忽然胸口一痛,接着心如擂鼓,像有神在耳边低吟:   “别开门……别进去……别看。”   纪渊停下手上动作,环顾四周,却不知这忽然的心慌是何处而来。   跟着他的管家终于追了上来,却见人停在门前发呆,出声问道:   “殿下,怎么了?”   纪渊惊醒,回头说道:“没什么,皇兄和哥哥在里面是吗?”   “是。”   “那就好。”他推开了门。   屋内,一派寂静。   光线晦暗,隐约看到人影,纪渊稍微放心,再向前两步,绕过那青葱的山水屏风,终于见到了人,却呆立原地,血脉凝滞。   纪含和谢霖正坐在榻上,一副对弈的样子。   只是纪含没了下巴,谢霖没了右眼,左侧肩膀处空空如也,左臂不知何踪。   两人一动不动,伤口处血肉模糊,可室内却没有多余的血液,甚至空气中还是雨后的芬芳。   一切都如此诡异。   纪渊挪腾上前,碰了碰谢霖,人身已是冰凉僵硬,稍一碰便歪倒,滚到纪渊身边,脑袋也掉了下来,剩下的一只眼睛对上纪渊视线,浅色瞳眸望不到底。   这场面有些眼熟,仿佛自己曾经挥刀在战场上砍杀,谢霖的脑袋也是这样掉了下来。   可时间又是不对的,纪渊头痛欲裂,不该这样,不应该这样。   明明还没到冬季围猎,还没到纪含刺杀,怎么人现在就没了呢?   适才那尖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看吧,让你别开门——别进去——别看——是谁不让我看呢?   心脏和头脑要炸裂开来,纪渊抱着脑袋,想弯腰下去,却又对上了谢霖死鱼一样的独目,踉跄两步,又不小心将纪含碰掉,支离破碎,四肢从衣服中脱离出来,每一处伤口都清晰可见。   空气中的泥土芬芳终于没了,浓稠的血腥味涌了上来,却不像是来自尸体,而是发自肺腑,将要呕吐。   纪渊夺门而出,就在推门的一刹那,他想明白了是谁在劝阻他——是过去的自己——这是一个重复过无数次的噩梦,每一次的结局都是如此,所以不要开门,但开门了也无所谓,只要梦醒,一切就过去了。只要梦醒。梦醒。   推门,奔出,或许眼前又是一切如故的敬王府,只要醒过来,噩梦中的残局便不存在,纪含和谢霖仍会在门口等着他散学,三人再一起用晚膳,聊天,下棋……   可开了门,眼前却是另一些人的尸体。   游筠、阿福、左闻丘、陈定和、纪廿、宋梓明、甚至是父皇……还有许多宫女、太监、侍卫、百姓……敬王府变成了一片血狱,那些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人都以各式各样的死状横陈在他面前。   浓稠的血腥气愈发上涌,在他体内翻滚,纪渊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尸海间,一口血喷涌而出。   纪渊惊醒,扶着床边就开始吐,梦中的血腥化为了实物,如一只大手拧着他的肠胃。   门外守候的德顺冲了进来,抱着痰盂接,看到纪渊先是呕血,浓稠的暗红色一直漫过盆底,才稍微缓了过来。   德顺将帕子递过去,小心观察着纪渊的神色,可皇帝只是擦了擦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望了眼窗外天色,说道:“也该起了。”   接着就是起身,同往日一样,不需要旁人伺候,纪渊自己起身换了朝服,行动如常,只有在系腰带时又问了一句:“我睡了多久?”   “回皇上的话,您睡了一炷香时间。”   德顺在他起身穿衣的时候就想劝他多休息一下,先是从楼梯上跌昏过去,刚送回安神殿没一会就醒了,太医嘱咐多休息,铁人打的身子这样也吃不消,可皇上却像是忘记自己摔过一样直接开始换衣,虽然面无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所以德顺没敢开口,只能顺从着。   纪渊在心底小小“啊”了一声。   一炷香时间,居然做了那么久的梦。   他不是不累,只是不敢闭眼,只要一合眼,那些人的死状便重新浮现在眼前,血腥味若隐若现,肠胃又纠结起来。   可这个样子,他连思念谢霖都做不到。   他迈出门槛,先去了朝政殿,众臣言语昏昏,不知怎么,居然有些听不清楚,只好尽可能地一一批复了,回御书房的时候,赵星含又来,交代了一些事情,再告诉了纪渊这两天游筠的状况。   “虽然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可游大人闹得厉害,就要离开。”   “嗯。”   “前些日子还叫他跑了出去,幸亏抓了回来。”   “嗯,”纪渊摆摆头,赵星含明明离他很近,却还是听不真切,“你查清楚了,就带他来见朕。”   “嗻。”赵星含略带担忧地望着纪渊,他服侍两朝皇帝,也见过纪渊幼时,多少有些感情,德顺不敢说的话,他倒是不怎么怕,于是开口道:“皇上,您注意身体,如果不舒服的话,请太医来看看吧。”   纪渊点头应了,不像放在心上,赵星含只好在自己退下后,自作主张地传了太医,并且嘱咐德顺,多劝纪渊休息。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很多周三超绝赶榜人! 第96章 希望   纪廿宫变期间,游筠立下了很大的功劳,所以即使他拒绝了一切封赏,但朝中人士多少知道这位混迹于几位亲贵之间的游大人,毕竟难保哪天会摇身一变成为圣上身边的红人,可谁都没想到的是——游筠居然被软禁了起来。   皇帝下令的时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先让限制着游筠的行动,于是下人们也不敢懈怠,非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甚至还准备了婢子小唱,就等游大人传唤。按理来讲,游筠之前在戏院久住,差不多也是类似的日子,却没想到这人被关起来的第一天就炸了锅,闹着要出去,打砸了室内所有可见的摆设,等安静下来的时候进去一瞧,人已经不见了,不过没跑多远,又被赵星含抓了回来。   这次再被带到纪渊面前,游筠便不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重重地朝皇帝啐了一口,怒道:“你抓我做什么!”   纪渊坐在上首,重病初愈,整个人瘦了一圈。前些天多亏是赵星含擅自叫了太医来,彼时纪渊已浑身高热,不知怎得影响了耳朵,就连太医离近说话也听不太清,被德顺好歹劝着回了安神殿休息,却是一躺下便死气沉沉的,可能是听不清人讲话,自己也少有开口,但又不睡,只睁着眼发呆。太医以为纪渊失眠,于是加重了安神的药物,却被德顺发现纪渊在困的时候强掐自己保持清醒。   “皇上,您这是何苦呢。”老太监终于有些不忍。   纪渊没有回答,可他心里知道,只要闭上眼,便是那重复了无数次的噩梦,梦中不明真相的自己会无数次地重新推开那扇门,见到恐怖的画面,而即使是从梦中惊醒,现实也不会给他安慰,只会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认识自己的错误,反复折磨。   于是相较于以往还有政务繁忙,多少可以转移注意,休息的这两天更让他精疲力竭,满身死气,直到赵星含再次面圣后,不知说了些什么,才多少焕发了些活力,传游筠见面。   他面色阴晴不定,垂眼看游筠了许久,才挥挥手,让一旁押解的侍卫退下。   松快的游筠重整衣装,忽然听到上面传来声音:“你在找阿福?”   声音过于低沉,以至于有些陌生,游筠正在抚平衣褶的手忽然顿了下来,指尖随意念微动,他抬头望向纪渊,只是几日未见,那人却像是遭受了多么严重的打击,暴瘦之下,脸颊更如刀削般严峻,居然为年轻的面孔添了几分帝王姿色,面色凝霜,峻眉入鬓,眼神直直地盯着他。   “他没死。”游筠笃定道,他不知纪渊为何关心自己的行踪,他也不在意,他唯一认定且坚持的事情就是阿福没死。   “嗯。”声音在纪渊喉咙里滚了两滚,他的听力在高烧消退后多少恢复了些,可长时间的沉默使得喉咙发痒,不过此时他全没有面上看得平稳,黄袍下的一双手正在簌簌发抖。   他其实并无所谓阿福的踪迹,真正牵动他心弦的只能是背后的那个猜想。   据赵星含来报,他们是在霁州一代抓住的游筠,好像在找什么人。霁州已在北境边界,再向北几百里便是关山,纪渊知道游筠自从那夜天牢清醒之后便始终认定阿福没死,如今他一路向北寻人,只能是在找阿福。   可阿福为何会去北方,还跑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若真是去了霁州,又是纪含的领地,他不敢想二人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阿福与纪含之间又无联系,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于是他这样问,声音虽四平八稳,可胸口却如惊涛骇浪般澎湃,手也在暗自地抖。   “他怎么会去北境呢?”纪渊问,“你真的确定他在那里吗?”   “如果你不抓我回来,或许我早找到他了。”   游筠冷笑着讽刺,其实早在京城时他便隐约察觉了阿福的踪迹,但却无法真正地找到人,那天谢霖游街时他赌阿福会去,于是派了许多人手下去,恍惚间有看到相似的背影,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跑丢了。那天之后,他再怎么在京城中找,都没了消息,一直过了将近小半个月,才听到了北方传来的消息,说有看到疑似阿福的人。   于是他抛下一切,向北奔去,可明明许多次近在咫尺,最后都扑了个空,像是有人想方设法地保护阿福逃离他的寻找。游筠不急,甚至在意识到这点后还有些惊喜,或许这意味着阿福真的还在,并且有人保护着他,一直到纪渊派人把他捉拿回京,这样你追我赶的向北之旅才算结束。   “你知道,北境是纪含的封地,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阿福会向北逃去。”纪渊问道。   “饥不择食,慌不择路,随便他怎么跑。”   游筠没想这么多,他终日只想着找到人,小老鼠一样的阿福,向北跑难道还要理由吗,小老鼠能拿出什么理由。   “万一是纪含帮他的呢?”纪渊喉头耸动,有些心焦。   游筠抬头,纪渊所言之事与他猜想不谋而合,可他想了那么多,却没想到纪含身上。他知道纪含是及其真诚的一个人,于他而言,半是挚友,半是恩人,自己此番出山入局多半也是为了纪含,可他从未将阿福和纪含联系起来,这天差地别一样的两个人,又几乎从未有过交往,纪含怎么有道理帮着阿福来躲避自己?   “他二人几乎素未谋面,何来理由相助?”游筠冷言。   终于问到了纪渊心中所想,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纪渊勉力克制,站起身走下御案,来到游筠面前说道:“万一……万一是谢霖托付。”   言罢,他焦虑地来回踱步,却听到游筠淡淡地说道:“遗愿吗?”   “不是!”纪渊立马转身,匆忙解释,“不可能是遗愿,他哪来的时间托付呢,我是说,或许……”话音卡顿,只看男人面色扭曲,表情有些失控的癫狂。   他只敢在心中猜测预想,话到嘴边居然有些说不出来,只听得游筠“噗嗤”一声笑了,说道:“你不会以为,谢霖还活着吧?”   纪渊立在原地,不再走动。   他心中最大的期待和猜测,就被游筠这样戏谑地说了出来,他有些手脚僵硬,等待游筠的回复,他需要有人支持他的想法,并且帮他去探索确认。   “怎么可能呢?”游筠收住了笑,有些怜悯地望着纪渊,“我听说谢霖刚死的那些天,皇上叫了许多人来宫里,就是为了听故事。怎么,听了那么多人的故事,还没承认事实吗?”   “不是的,”纪渊长眉拧起,大脑中如有僧敲鼓,震得头皮一跳一跳。   他不是不承认事实,他只是从赵星含带回的情报中悄然生出这一点荒谬的臆想。   这段日子纪渊过的太颠倒了,先是从那些人的讲述中劝自己相信谢霖已经离世的事情,再从一些细枝末节中反复逼问,或许一切都是假的,或许谢霖还活着,在相信谢霖已死后自己竟也有些向着死去了,可在那些微末的希望又萌生后,一边保有继续生活的理由,另一边又被这希望的不切实际逼向绝望。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或许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没有见到谢霖最后一面,他无数次地幻想谢霖的死状,在梦中预设相见死亡的场面,通过他人言语拼凑自己未知的谢霖,用旁观者的视角来劝服自己相信谢霖已死。   可劝服与真实体认全然不同,没有见到尸体,谢霖在他这里便永远鲜活,他永远不信谢霖已死,他永远要为了这点微妙的希望绝望地努力下去。   游筠还在一边毫不留情地重复着:“他死了,他一定是死了,那么多人见过他挎着枷锁北上,他那样的身体好好养着都活不了,更何况是受刑,你没有见到他的尸体,是因为他被流放的路上臭了,你知道尸臭有多臭吗?他会肿胀,皮肤会充气一样爆破,会腥臭的水,会吸引蚊虫,会溃烂粘稠……你不会想看到那样的谢霖,所以烧成灰了最好,即使你……”   “你不也是吗?”纪渊打断游筠,“你不也是因为没有见到阿福的尸体,所以以为他没死吗?”   “他就是没死。”   “为什么呢?火势那样厉害,所有人都说他被关在屋子里,没有窗的房间,难道掘地三尺吗?”   “阿福没有死。”   游筠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自己刚刚还口若悬河,被纪渊一提阿福,便只知道反驳这一句话。   “阿福没死。”   两人一来一回,最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末了,还是纪渊先打破的沉默:   “那我们不一样吗?”   “你与我合作,不会有亏的。”   游筠还是没说话,听得纪渊又补上一句:   “我劝你听话一点,不然我有办法让你永远找不到阿福。”   【作者有话说】   “你老婆死了。”   “我老婆没死,你老婆才死了。”   “我老婆不可能死,我有办法让你老婆死。”   《死老婆战线联盟》今晚还有…   下章阿福回归 第97章 霁州   霁州位于北境偏北,临近关山一脉,大片草原连着山脉,地形辽阔,气候凉爽,虽然开年曾受战乱侵扰,可如今已是仲夏,民生多少恢复,也算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倒正依了霁州的名字——雨过天晴。   这里曾经是乐王纪廿的封地,改朝换代后划给了敬王纪含,百姓们虽然会在茶余饭后谈论这王朝变换的故事杂谈,但也不会真的特别上心,可这位敬王不一样,纪含曾经便以平民身份与百姓交好,此番归来大家也格外拥戴,更有一件叫人上心的事情,便是他此次进京归来,带回了一个漂亮人。   西北人大多豪爽,纪含又与他们兄弟相称,于是在看到谢霖的时候,一些大方的姑娘小伙便直接莽了上去,询问纪含这是哪里来的客人,会留在这里多久,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酒。   彼时谢霖还在病中,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纪含便全笑着推拒了,说等谢霖身体好些了再与大家相聚,来日方长。   回到房中,谢霖正躺在床上休息,帮他擦身的小孩见纪含进了门,收起毛巾立在一旁,双手绞在一起,看着十分局促。   “辛苦你了。”纪含眉眼含笑,说道。   小孩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他脸长得很嫩,眼睛又大又亮,瞳仁漆黑,倒像是小狗地眼睛,只是此时紧张地转动着。纪含看他局促,只好接过他手里的毛巾,说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小孩点点头,飞快退下了,他身形小小,只可惜走路间腿脚仿佛有些问题,走路一瘸一拐的。   纪含转头望向谢霖,男人正紧紧地闭着眼,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他终于带谢霖离开了京城。   在知道纪渊决意要将谢霖流放时,他便开始计划这一切,可毕竟一切仓促,他来不及与谢霖一一讲明,只有在城外告别时简单提了一下。就在押解队伍终于到了他的势力范围之内后,纪含便开始了自己的计划,先是派人扮作好心人将假死药溶在水中,再找个大夫误诊,最后火化时偷梁换柱。糊弄三个解差不难,真正困难的是应付之后纪渊的调查,他实在抓了太多的人,彼时纪含还被困在京中,远程控制排演实在太过困难,好在最后一切都顺利结束,纪渊没有发现什么疏漏,他也成功离京。离京后,他追上谢霖,带着人一起去拜访了曾经认识的江湖大夫,谢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可纪含却不信是药石罔顾,草原人才济济,或许京城治不了的病,这风灵草俊的地方可以。   遍求之下,还真有神医开口,只是一番医治之下,最终下了死命令:再不能像往常一样过重思虑,不然伤及心肺,再怎么样也救不回来。   纪含求问谢霖寿数,大夫却不肯开口。   不肯开口也是好事,纪含这样想着,起码没了个定好的死期,他希望这样的说法可以让谢霖燃气更多生的希望。   历时月余,终于带着谢霖回到了霁州。   接连不停的舟车劳顿,让谢霖又有些低烧,于是清醒的时候并不太多。纪含将手轻轻搭在谢霖额间,将几丝拨乱的头发理顺,满是心疼的叹了口气。   除了谢霖,另有一件事情让他记在心头,便是刚刚出门去的小孩。   纪含与阿福不过一面之缘,前朝他曾有一次回京去见谢霖,那时阿福便一直缩在角落,看起来唯唯诺诺,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后来先是有人来报说有一个瘸子一直跟着流放的队伍,时不时会请求解差允许照顾一下谢霖,那并不是纪含安排的人,却看起来并无恶意,于是纪含先叫人观察着,直到后来救下谢霖后,被谢霖央求找找阿福,才知道那个瘸子就是阿福。   只是瘸子的形象和谢霖讲述的不太一样,谢霖说阿福是个没心没肺,永远小秘密的小孩,可瘸子却总是畏缩在墙角,时刻保持紧绷的状态。   好在主仆相见,纪含庆幸自己没找错人。   一路上,阿福像是回归了从前那个角色,总是贴身照顾着谢霖,把自己当成下人,不与主人一起吃喝,只有在谢霖醒着的时候会放松些,别的时候,尤其在纪含面前,都十分紧张,甚至连答话都不敢。   纪含不知他为什么这么怕自己,明明自己也没有对他做过什么,可大家如今聚在一起都多少有些不愿明说的往事,他尊重阿福的心思,没有追问。   就这样在霁州休养了一段时间,谢霖的低烧也消退了,人也清醒起来,可以主动出门去,他难得神清气爽,霁州城边便是草原,想着要出去走走。   虽是夏日,西北也总是有风,刚吹了一会,便听到有人喊他:“大人!”   谢霖回头,看到兴奋的阿福。   小孩穿了一身草原服饰,大概是入乡随俗,纪含给他置办的,阿福大约是难得看他醒来,还走出门来,急急忙忙就要扑上来,只是走得越快,他腿脚的毛病越明显,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滑稽。   不过阿福也不在意,只是高兴地扑上来,堪堪在谢霖面前停下了脚步,看来是想扑着拥抱,却忍住了。   谢霖温和地笑着,将小孩揽进怀里。   两人虽在流放路上就有见面,可如今这样全无压力地相会,还是第一次。   谢霖感受到小孩温热的身体,紧紧地勒着他的腰,头埋在他肩膀里,两人抱了一会,阿福肩膀一耸一耸的,居然是在谢霖怀里哭了。   “大人……”哭声嗡嗡,又隔着衣料,听不明白。   谢霖知他辛苦,更知他委屈,将手搭在他后脑,轻轻地安抚着。   “都结束了,都过去了。”   阿福就这样哭了一会,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忽然跳开,从谢霖怀抱里挣脱出来,可整个人还啜泣着,眼眶鼻子都红红的,用手捂着脸,瓮声说道:“我我我弄脏您的衣裳了。”   谢霖失笑,只说没事,又将人揽进怀里,一直安抚着人哭完,两人才放开。   纪含刚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主仆两个手牵着手,都红着眼眶,依依不舍地望着对方。   他出声打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听纪含的声音,阿福就跳到谢霖身后,也不知在躲着什么,纪含也不恼,只是笑着上前,问候了两句谢霖的身体,感叹道:“你终于醒了。”   一路上醒醒睡睡昏昏,确实很少见到他这样清爽的样子。   谢霖低头微笑,想出言道谢,却先被纪含伸手捂住了嘴。   “闭嘴,什么也别说,今晚说好了要与大家相聚,你可要准备准备。”   于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了,谢霖只好答道:   “好。”   在霁州的生活与京城全不一样,谢霖没有在京城以外的地方呆过这么久,可此番逃离却那么彻底,像是过往种种不论善恶,全抛掷脑后。   煦风碧日,近草远山,霁州城不大,又临边境,人烟稀少,留在这里的居民多是长久以来一直扎根的原住民,还有不少是与关外匈奴通婚的家庭,大方豪迈的性格使得谢霖在短短时间内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他时常去城外草原散心,纪含知道他在城里呆着闷,干脆领他和阿福一起到草原的帐子里住。   于是谢霖白日里便总在草原上晒太阳,满身晒得懒懒的。   “会无聊吗?”纪含拿着羊奶走来,他看谢霖又是这样在草地上坐了一天,出声问道。谢霖摇摇头。   “阿福呢?”   纪含带了两碗羊奶,可谢霖嫌羊奶腥膻,倒是阿福喜欢,他给人送来,却又不见小孩踪影。   谢霖不知阿福跑去哪里,纪含想分一碗羊奶给他,不出所料,又被拒绝了。   他只好先将碗搁起,央着谢霖去找一找阿福。   “你怎么自己不去?”谢霖笑问。   “我要是去找他,他定要躲到晚上才回来。”纪含无奈。   谢霖大约知道阿福有些怕纪含,于是只是笑笑,但也不愿起身寻找,只是坐着,纪含看着他沉静地沐浴阳光,心中那股担忧又涌上来了。   “不无聊吗?”他又问。   谢霖还是摇头。   纪含没见过有人可以这样坐一天,什么也不干,他担心谢霖心中仍无求生之意,于是只是这样不动,也不社交,除了有人来与他攀谈,他从不会主动寻求些什么。   “为什么……一直这样坐着呢?”   谢霖皱了皱眉,约是思考的样子:“可能是因为累吧。”   纵然逃离了京城,可往事几乎耗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使他现在只能坐在这里,一动不动。   不过这样也好,那些过分鲜明的爱恨都不再有了,只剩下疲惫,算是再简单不过的情绪。   纪含轻轻“嗯”了一声,说道:“那就再休息几天吧,几天都可以。”   几天都可以,就这样坐着,晒晒太阳,或许某天就又想起站起来,做些什么。   这样完全无所事事的修养大约持续了小半个月,谢霖每天只是坐在帐边,有人来找他说话,他也毫不抗拒,没人搭理他,他就那样望着远草劲风,烈日蓝天。   一直到互市开启,他才像惊醒一场大梦,站起身来。   互市本是方便匈奴与中原交易交好,更是边境百姓谋生交往的一个主要场所,霁州城是互市交易的一个重要场地,可因为年初中原与匈奴交战,双方关闭边境,本以为会这样封闭一段日子,短则三五年,长则遥遥无期,霁州城中许多匈奴人与汉人结合的家庭,全因战争支离破碎,谢霖虽尽可能闭耳塞听,却也多少知道一些。   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开了互市。   皇榜下发的那天,谢霖正好看到了疾驰而来的信使,一匹红棕烈马将草原踏起尘云,手携令牌便冲进了霁州城。原本在草原上放牧劳作的人们全都蜂拥跟随进城,众人脸上的期待吸引了谢霖,使他也站了起来,正好纪含前来接他,两人一起进了城,便看到了宣榜时刻。   只说互市开启,人群中便一片欢呼,能看到喜极而泣者众,大家都互相抱着笑着,急急忙忙就开始商议互市的相关细节。   就连纪含都面带微笑,可只有谢霖笑不出来。   不是因为开启互市不好,只是他更知道在这一张皇榜背后意味着什么,两国年初刚刚交战,匈奴还差点拿到火药的研制方法,本就是岌岌可危的关系,若真想开启互市,势必需要朝廷与匈奴仔细商讨,才能找到最为合适的办法。   他担心纪渊犯了糊涂,却又觉不该,朝中老臣那么多,怎么会允许他做这种愚蠢的决定。   可谢霖的担心并没持续很久,又过了没两天,便看到朝中军队入城,驻扎在城边草原,纪含打听之下才知道,当今圣上体察边境百姓离散之苦,更知互市重要,于是率先向匈奴求和,请求开启互市,可虽然先低了头,在商讨条件之上却从未嘴软,更是派兵前来戍守边营。   听得这样的消息,谢霖一时哑然,看他没有反应,纪含居然还有些担心。   “我不该再说这些来扰乱你的。”   他以为谢霖不愿再听到纪渊的消息,自己这样多嘴只会给谢霖带来困扰,可这些天他见谢霖十分关心互市的消息,于是在知道之后还是与他说了。   谢霖这才晃神,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不是你的问题,我只是……”   言及此,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是身份变化,此时自己只是一个平民百姓,真实地从这个视角感受到了纪渊朝政的益处,令他有些失神。   再或许,只是自己忽然意识到,纪渊如今真的成为了一个皇帝,一个可以为百姓带来生机的皇帝。   那天之后,谢霖不再终日发呆,像是终于清醒过来一样,开始与身边人一起参与互市相关的事情,帮他们算账采买,也算是找到了自己的活计。   互市一直持续到深秋,谢霖望着边境城门关闭,望着心满意足的众人,望着远处一轮火红夕阳渐渐落下,转身回了敬王府,纪含正拉着阿福剪纸。   两人关系过了这么久,也算是多少亲近了些,虽然阿福还是会有些拘谨,但笑容终究是多了。   谢霖笑着走上前去,看他们将红纸剪成碎屑,再从碎屑中捞出一个四不像的花样。   “我们再练一练,等过年的时候,就可以自己剪窗花啦!”纪含笑的很开心,他总是偶尔会露出些小儿情态。   谢霖笑着点头,却还是下定决心,对他们说道:“等过完年,我想出去走走。” 第98章 梅花帕   沪州,初秋。   七月流火,已是到了添衣的气候,好在沪州偏南,不刮风的日子也算是清爽。傍晚天黑得早,浓云压在屋檐尖,一群小孩乌泱泱从巷口涌出,四散地奔回了家。   谢霖慢条斯理地将桌上的书本收进柜子里,再摸索着回房里坐下,倾听窗外的风声。   “是要下雨了吗?”他听到门口有人的脚步声,猜测问道。   来人没有回答,而是“啊、啊”了两声,听着像是赞同的意思,谢霖笑着起身,与来人打招呼:“刘大哥。”   那人走上前来,拍拍谢霖肩膀,算是示意,也扶着谢霖再坐下,顺手抓着谢霖的手写到:   “要下雨,来提醒你。”   “是啊,我听着像是要下雨了。”谢霖再次说道。   今年春日,年关刚过,谢霖便离开了霁州。   至于为什么非要离开,离开之后去哪,之后会在哪里停下——纪含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都没有一个很完整的说法。   只是心底一直觉得自己得走,得出去看看。   一定要走,那就走了,纪含脱不开身,便还是让阿福跟着,给他收拾了很多衣物,结果过分累赘,又换成了钱财,却害怕丢窃,只好不停嘱咐若是有什么意外,或者想回来了,就修书一封,他会派人来接。   纪含唠叨了整个年关,每一句谢霖都认真听着,一直到了那个他觉得该出发的日子,从纪含准备的包裹中收拾了两件简便衣服,再带了一些碎银,独自出发了。   霁州已是极北,他便顺着南下,一路上走走停停,顺着时节变暖,他也走到了水草丰腴之地,期间保持着与纪含的书信往来,自己独自上路,叫那位操心鬼挂念的很,总要他时时报平安,谢霖不觉得麻烦,只觉得在文字中讲述所见所闻,再收到纪含与阿福层层叠叠的关心,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   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终于不再是那短短的八个字:“夫惟珍重,来日面叙。”   一路南下,避开了京城及周边地域,只挑着小路和村落出行,倒也安安稳稳,不过虽然有意回避,但京城的消息还是难免会传入耳朵,比如新皇福泽天下,官营盐道,补价助农,威震四海,谢霖听得这些赞扬,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除了这部分内容外,倒也有些皇家密辛,例如新皇天生弱疾,体弱多病,有早夭之兆,且喜怒无常,精神不定,常作疯癫状,不过民间谣言多夸大臆造,谢霖知道纪渊身体健康,也就置之不理。   他白日里上路,夜间靠着一些笔头工作换取接下来的路费,时不时小住修养,这样松散的日子几乎让他觉得自己这具血肉之躯真的在享受人间,还有那么多风景没看,那么多书没读,那么多人没见。   只是他病体沉疴,虽说在霁州已修养恢复,可长时间的出行还是有些难以负担,夜间难以视物的毛病居然发展到了白天,即使光线充足之下,眼前景象仍然模糊不清。   他在信中说了自己眼疾,纪含便立马带着阿福南下找他,领着他看了大夫,得知只是因气血不足引起的眼疾,配了外用的药剂,要求谢霖蔽目修养两月,每日傍晚用药。   彼时正在沪州,纪含给他安置了一处小院,让阿福留下来照顾他,白日里在院中讲学,虽然谢霖双眼不能视物,可四书五经已烂熟于心,应付小儿修习没有问题。   于是谢霖安稳了下来,有了固定的营生,也认识了许多陌生人。   邻居刘平是个很热情的人,听说当年名落孙山,本想着来年再战,却没想到吃坏东西,嗓子哑了,只能以售卖书画为生,知道谢霖在院里开课,时不时会前来听讲帮忙,一来二去间,两人也熟悉起来。只可惜两人一个瞎、一个哑,交流起来并不方便,谢霖往往会在两人独处时多说些话,也算是不冷场。   刘平在谢霖掌心写到:“阿福?”   平时刘平有什么话要说,都是写在谢霖手心,男人手掌温厚,略带薄茧的指尖搔痒掌心,谢霖难免想要退缩,可指尖稍微合拢,却又被刘平根根捉住,捏在掌心。   谢霖抽不回手,只好就这样回答:“他大约洗衣服去了。”   傍晚正是阿福替谢霖上药的时候,今日小孩去洗衣服,却没及时回来,没想到话音刚落,听得门口火急火燎跑进来一个人。   “先生!我回来了!”阿福抱着一盆湿衣服,见屋内有人,冲刘平笑嘻嘻打招呼,“刘大哥来啦!”   “啊啊。”   阿福将盆放下,将里面湿淋淋的衣服晾出来,外面已经下起淅沥小雨,衣服算是不能晾出去了,阿福一边吐槽着,一边把衣服搭在室内。   刘平又捉过谢霖的手,写道:“雨下不久,没事的。”   谢霖明白他在安慰阿福,弯眼笑起来,将刘平的意思转达了。说来也巧,虽说三人间只有一个阿福能说能看,可刘平却与阿福没那么亲密,甚至有时还要依赖谢霖将他意思转达。不过这也是巧合,自从因意外致残后,刘平能够表情达意的方法便只有文字,可沪州边落稍有落后,识字之人不多,平日一些必须的交流全靠手语比划,是以刘平如此珍惜谢霖,一见如故,也是情理之中。   刘平帮着阿福将竹竿架起,衣服晾好,便垂手站在一旁,他知道阿福要给谢霖上药,于是在谢霖手上写到:“我想借些药,不过你先换药。”   谢霖立时关心道:“伤到了?需要什么药。”说着也没有将手抽回来,示意他再写给自己,可刘平却将他的手推回去,示意阿福先来,然后自己又退两步。   阿福驾轻就熟地取出药箱,谢霖皮肤很白,身材纤细,虽然这段日子多少养出些肉来,可看着依然比旁人瘦些,因着眼疾要用药修养,平时总用一条白帕子将双眼蒙起,只有换药时可以将双眼露出,那一双极淡的眸子略显迷蒙,见光后转了转眼珠,望向了刘平。   谢霖也好奇刘平是什么样子,可每天换药都是黄昏,光线昏暗,自己又两眼模糊,所以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人影,身型高挑,其余便都看不清楚。眼药是粉末状,要先溶于水,再滴入眼中,在等阿福化药时,谢霖忽然对刘平说道:“你伤到哪了,让我看看?”   看着那高挑人影走近,抬起一只手,谢霖摸索着接住,却被刘平翻过掌心,又痒痒地写道:“蒸笼烫伤,无妨。”接着,将虎口处烫伤的地方凑在谢霖眼前,可谢霖凑的再近,眼前画面也不会根据距离而清晰,只能轻轻摸到男人虎口处确实有一处长条鼓起,他只不小心碰到,就听到刘平喉咙深处“啊”了一声,听着是极疼,可手也没收走,依然任由谢霖胡乱拿捏。   谢霖慌张松手道歉,刘平拍了拍他的肩,示意没事。   滴眼药的过程依然顺利,一开始谢霖还总会躲,后来就习惯了,他闭眼休息的时候,听到阿福再从药箱中拿了烫伤药出来,热情地对刘平说:“刘大哥,我帮你上药吧!”   烫伤伤口骇人,除了红肿,还有水泡,要破不破,阿福小心将药粉洒在刘平虎口,再取了一条谢霖的手帕围好。   那是一张白色的帕子,一角绣了两朵梅花,因为伤眼需要蔽目,谢霖有很多这样的帕子,都用帕角的花样来区分。   刘平捏着帕子离开了,他见过这条梅花,在他第一次见到谢霖的时候,这两朵梅花就垂在谢霖发间。 第99章 深秋   在沪州的日子十分清闲,邻里乡间都是熟人,除却讲学的时候,谢霖偶尔会坐在村头的集市边,旁听村民的讲话。他目不视物,倒是耳朵跟着大家跑了很远,从近处的谁家姑娘小伙成了亲,到远处苏州大府换了新老爷,声声入耳,坐一下午也不觉得无聊。   又是一日平时,散学的小孩们吵吵嚷嚷地要收拾东西回家,场面乱作一团,谢霖不得不抬高了声音,要他们把课上的作业交上来。   因为眼疾的缘故,之前的练习他也无力看顾,可后来与刘平相熟后,他主动提出可以帮谢霖看看孩子们的书写,两人就这么搭档起来,谢霖负责讲学,刘平便负责批阅那些简单的书写作业。   小孩们讲话没轻没重,谢霖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的有人急躁地从身边跑过,涌向他身边的人,推推嚷嚷的,突兀出来一句:“给你!大哑巴!”   旁边的小孩都因为这一句话笑起来,重复起哄道:“大哑巴!哇哇哇——只会梦里叫喳喳!”   刘平一开始还在“啊啊”地帮谢霖吆喝,可听了这话后立马就安静下来,不再做声,他的嗓子是前些年误食了生漆至哑的,其实已不能发声,只是气流穿过喉咙发出的一些怪异噪音,他知道自己声音难听,可有是情急还是会叫出声来,这些小孩的玩笑早已有之,他也都熟悉了,只是陡然在谢霖面前被点出来,还是有些难堪。   谢霖听到了小孩们的玩笑,也注意到刘平突兀又诡异的沉默,双眉一竖,喝住了为首笑闹的男孩。   一时之间,原本吵闹的屋内安静下来。   刘平起先还没反应过来谢霖叫住学生是为了什么,一直听到让那个小孩给自己道歉,他才反应过来,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又意识到谢霖看不见,于是伸手揽住谢霖的肩,稍微向后拉了拉,在他手背上写:“无妨。”   最后一笔还没写完,却被一只微凉的掌心止住了动作,谢霖仍是皱眉立着,没有退缩的模样,清瘦的面庞在严肃时与往日大不一样,居然还有些贵气逼人。刘平无措地在师生之间看了看,终于听到那男孩认输似的说道:“我错了,先生。”   此事这才作罢,谢霖放人离去,小孩们不再胡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小院。   只余他二人,刘平回头,看到谢霖长出了一口气,松了松腰,那只手收回,他才注意到谢霖手心已全是冷汗,苍白的面庞也覆上一层薄红,褪去严厉之后,竟是如此可爱的模样。   刘平失笑,问到:“紧张?”   谢霖笑着摇摇头,摸索着坐下,他只是许久没有与人起冲突了,今日虽然只是一个小孩,可那孩子平时便倔得很,他心跳有些快。   刘平写到:“多谢。”写罢,捏了捏谢霖的手。   男人手骨很软,皮肉与指节都是薄薄的,他有些贪恋这感受,没有立即松手,被谢霖反手拍了拍掌背。   “莫叫人欺负去了。”谢霖说道。   “啊啊。”   白日里的事情只是个插曲,倒是经此一役,学生们对他更尊敬了些,谢霖有时会回想起自己在弘文馆讲学的时候,久远到有些模糊,紧接着脑海里就会回想起另一个人,从小时候正直真诚的性子,到后来阴沉多疑,多的是世事难料,却不知如今是何模样。   因着自己看不见,所以发呆也不奇怪,谢霖偶尔这么想,却有一日真的听到了纪渊的消息。   沪州边陲,关于京城的信息都是零零散散,往日都是些新皇政绩,听着是不错的模样,可这次却听这新皇帝约是患了失心疯,嗜杀成性,有人传闻深夜在京城街上看到了一身黄袍的男人,手里拿了一柄匕首,刀尖全是血,第二日皇帝便大查京中,抓了很多平民,这消息也是从当事人那里流出来的。   这谣言过于夸张,谢霖只当同往日一样,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类似的内容越来越多,他暗自皱了眉,就连沪州这样遥远的地方都在如此谈论皇帝的疯病,京中更不知情势如何,纪渊又怎么会让这样荒唐的消息肆意流窜。   这些事在他心中雁过留痕,可毕竟是天高皇帝远,他完全无能为力,只能继续重复自己流水一样的日子。   很快就入了深秋,天气冷下来,谢霖也开始犯懒,白日里起的更迟些,眼睛仍然是被蒙着,只是每天换药时隐约能感觉清楚了些,刘平总会在他旁边守着,他一将帕子摘下来,便会叫人来面前看看,只可惜反复看了几遍,依然只是个人影。   “还有一个月,大夫说就全了。”谢霖说道,他这眼疾不是大病,只是治起来麻烦,不过终日蒙眼,他倒也习惯了摸索生活,只是到现在还看不清友人的模样有些可惜。   “等你。”刘平在谢霖手心写。   阿福在一旁化药,笑道:“先生可要看看我?别忘了我的样子。”   “忘不了的,瞎说什么。”   谢霖也被逗笑了,却听见阿福在旁边大咧咧说道:   “先生肯定有别的忘不了的人,昨夜还念叨呢!”   “什么?”谢霖问,昨夜他睡得很熟,并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可这下却听不到阿福的回应了,他也看不到旁人的表情,于是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念谁了?”   阿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支吾答不出来。   刘平“呀呀”两声,在谢霖手上写:“谁?”   空气一时凝滞了,小孩很是自责,他知道谢霖不愿提起那人,自己便要多嘴,坏了此时气氛。他说不出话来,却是谢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大约梦话糊涂,记不得那就是不重要了。”   三人这才又动起来,闲聊了两句别余。   直到众人散开,谢霖又躺回床上,才得空回忆昨晚的梦。   那梦他清早醒来就忘记了,直到阿福提起他才记起。   梦里其实没什么特殊的,只有一个男人的身影,梦里他也看不清,但他知道那人是谁,也知道这是哪里。   纪渊坐在安神殿里,孤零零的只点了一支烛火,一身明黄亵衣,在深秋天气有些单薄。   其余还是模糊的,他全当重遇纪渊,只能靠听。   听到男人咳嗽了两三声,咳嗽间带着作呕声,像有什么液体呛在喉咙里,辗转又喷薄而出。   听到男人衣料摩擦,用袖口抹了抹口鼻,然后是一声叹息。   “养之……”   “我错了……” 第100章 疯病   安神殿内熏香浓重,一盆血水被小太监蹑手蹑脚地端出来,端到殿外转角才悄悄倒掉。   如今没有人敢在寝殿周围发出明显声响,原因无他,不过是皇帝睡眠不好,稍微动静便会惊醒,接着就是一夜无眠,德顺总管特意管教了下人,甚至还给安神殿内外都铺了厚厚的地毯,还用了很重的凝神香,却依然无济于事。   纪渊仍是睡不着。   或许不是失眠,只是纪渊有意避免睡觉,噩梦实在是夜夜纠缠,甚至已经到了一想起睡觉就心跳发紧的程度,明明应该被遗忘的梦境,身体却记住了它的恐怖。   纪渊揉了揉额角,长时间的噩梦缠身使他对周围环境感知迟钝,五感模糊却敏感,像是失去了原本鲜艳平和的色彩,却放大了一切尖锐边界——噪音刺耳,强光刺目,不过熏香倒是个例外。   如今室内的熏香也是太医院专门调配出的,原先纪渊受不得一点多余味道,可现在这个稍微带了些草药的苦香却被他难得地接受了,甚至愿意让这样的味道浓厚起来,像是在保护他脆弱的鼻腔。   主管配香的院史算是被好好折腾了一番,还是德顺给的意见有用。   “去找找谢大人曾经用什么药,搭着配一份试试。”   如此,一调即重,院史感恩戴德,德顺也大约知道了怎么伺候这个难搞的主子。   德顺小心抬脚进去,看见纪渊正在摁压额头,便知他又在头疼了。这头疼的毛病也不新鲜,自从纪渊不睡觉开始,头疼便如影随形,不过有时候轻一些,可以忽略,有时痛到肠胃抽搐呕吐,太医也没有办法。   “若是皇上能睡着,或许会好些。”   这样的建议形同虚设,德顺只好顺着请求帮纪渊按摩,男人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于是德顺小心走上去,站到纪渊背后,顺着他的后脖颈一路向上按。   纪渊只是睁着眼,半晌,问道:“如今宫里是怎么说的?”   他没有明说,可德顺也知道他在问什么,不过就是关于他那些疯病的讲究,宫中奴才命都掌握在主子手里,如今流传皇帝疯癫,曾经上赶着凑过来的下人们都巴不得躲的远远的,生怕纪渊那天不开心拿自己身边的人开刀。   “奴才们不敢乱说的,宫中风气倒是还好。”德顺答道,说着,低头望着纪渊胸口那处刚换过药的伤,伤口已被重新包好,大约新伤刚出了些血,透着些淡粉色。   关于那疯病传言,最开始是从坊间流传开来,不过就是皇帝拿着血刀半夜在街头,第二天又抓了不少人,可德顺自己知道,那血是纪渊自己的,自从他做噩梦以来,偶尔夜里会去宫外谢霖曾经的茅屋休息,除了影卫,不叫旁人跟着,所以德顺也不知道那血刀怎么会在纪渊手里,次日他见到负伤的皇帝时腿都吓软了。   事后他拐着弯地询问了那天的情况,只说有刺客砍伤皇帝,打斗间丢下凶器,可等影卫赶回来时,却看见纪渊正跪在地上擦血,还将他们弄乱的桌椅全整理归位,至于刺客一事,纪渊却似乎全无所谓,最生气的在于质问影卫他们刚刚砸碎的豆青瓷花瓶究竟是宽口瓶还是长颈瓶,并命令他们立即去买个一模一样的回来,放在堂前桌的西北角。   等他们买了一堆花瓶回来,纪渊已经不见了。   德顺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测,纪渊对于那处茅屋的保留近乎苛刻,他抱着刀走可能只是为了保持茅屋的结净,再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真的见证了纪渊纠结那一只花瓶,可是寻了各式各样的瓶子来都没有满意的。   “豆青瓷的瓶总烧不出那个青色。”   “我也记不得瓶口有没有开花了。”   “那瓶子好像还有花纹,可我也画不出来。”   那段时间,纪渊总时不时蹦出几句这样的话,让德顺一度以为他沉迷进了瓷器,至于胸口那一刀见骨差点要了命的伤口,却像是一点痛没有,从来没哼一声。   “宫中风气还好啊。”纪渊轻声说道。   宫中风气还好,言外之意便是宫外谣言纷飞,德顺历经两朝,自然消息灵通,能叫他说出这样的话,外面的情况可想而知。纪渊扫了一眼在旁边低眉顺眼的老人,看似有话想说,却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地将手中的布巾在热水里摆净拧干,给纪渊敷在额头。   纪渊只是放松的慰叹,没有发问,他自然知道德顺想说什么,如今自己已立威朝野,控制一些捕风捉影的残言并非难事,如今这个局面倒像是他有意纵容的结果,却不知目的为何。   思绪顺着飘远,额头的热巾多少缓解了他的头痛,恍惚间,纪渊轻声说道。   “若是他知道我病了,会不会心疼啊……”   德顺脚步一顿,手上一盆水晃了晃,洒了两滴在脚背,他知道纪渊认定谢霖没死,自己偷摸着去掘了谢霖的衣冠冢,甚至还派了游大人去追,每隔两日就有急信入宫,可当时多少人将谢大人的死状讲了清楚,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德顺只觉得纪渊不见棺材不落泪,可棺材没有,骨灰也叫他扬了,再过两年找不到人,醒悟过来,连灰也没有,指不定那京中谣言就要成真,皇帝真的要疯了去。   所有人都认定了谢霖的死,只有纪渊不信,还逼着身边人也不信。   德顺一时语塞,犹豫半刻,立即低下头去,说道:“谢大人肯定十分挂念皇上,皇上要保重身体啊。”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自己如今还在纪渊手底下做事,不得不顺主子心意。   纪渊没有计较德顺迟钝的片刻,反而被那答案取悦了,淡淡哼了一声,抬手将那布巾扔到盆里,溅起一小片水花:“明早传赵相来,朕要休假。” 第101章 沉默   御驾南征,突遇奇袭,皇帝重伤暂居行宫,急召敬王纪含回京摄政。   这一串消息是零零碎碎传到谢霖耳边的,前几天只有皇帝南巡,到了哪些地方,虽说是一路向南,但谢霖并不担心纪渊找来,沪州是偏远小城,山高皇帝远,反倒是众人都讲皇帝在南巡路上犯病,虽有添油加醋之嫌,却不得不叫人揪心,大约这样过了小半个月,遇刺的消息忽然疯起,说皇帝躲进南京的行宫,闭门不出,连返程都没有,干脆叫了敬王爷回京参政。   众人都在讨论这桩大事,谢霖避之不及,他自认为不会再为此忧心,且不说市井之言不可信,就算那至高无上的皇帝真出了什么事,又与他何干,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活一次,断不想再步旧尘。   他想清楚了,于是不再多问多说,阿福本还担心流言干扰谢霖,却没想到谢霖没事人一样,安然自在。   只是秋夜燥热,偶有失眠。   夜里睡不好,白天便更昏沉,正好这些日子秋收,学生们都回家帮忙,刘平也趁机会出门帮人做些短工,短时间内住在主家,估计要秋收结束才能回来。谢霖乐得清闲,于是碰上阳光正好的时候,便睡在躺椅上享受今年最后的和煦天光。   他以为自己真的能放下,能不在意,能不记起,现在的日子过于轻松,像云一样拖着他离那些过往越来越远,谢霖甚至已经计划好,等自己眼睛痊愈了,就在屋后也开辟一出空地,种些日常好养活的作物,干脆就扎根下来,陪它们一起生长,如此年岁慢慢,也算一桩幸事。   这样的念头起了,有些抑制不住的势头,还有大半个月就能摘下帕子,他便想在年前把地翻出来,先播一茬下去,现在虽然还看不见,可念头想的猛了,他就有些躺不住,往往趁着阿福不在的时候,先摸着后院的墙走,把土地的规划先顺出来。   这里种些南瓜,那里种些青菜,盆罐里还能栽些小作物,村里人都推荐辣椒,苗小,好养,做饭时炒一些香的很,还可以直接从他们家里现成的辣椒苗上摘一撮下来,可谢霖婉拒了他们的好意,还是决定种些番茄,如果种死了,就换成花。   养花也是很好的,虽然不能吃,但赏心悦目。   来到沪州大半年的时间,谢霖终于决定要好好装点一下自己的小院。   又是一日午后,阿福出去帮人收秋,小孩不收工费,全当体验学习,但每天回家都能带一堆好吃的,谢霖远远的就能闻着香味,从后院出来洗洗手躺好,免得被念叨。只是今日他又在后院摸索时,隐约觉得身旁有人,那种感觉很奇怪,他明明看不到,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却总有一种直觉,有人站在他身边。   村中民风淳朴,家不闭户是常有的事,有时为了方便他行走,阿福只会将大门浅浅关上,谢霖不记得自己刚刚有没有注意到开门的声音,只是察觉身旁有人,便站直了腰,立了一会,试探地问道:“刘平?”   他知道不可能是阿福,小孩心疼他目盲,总会喋喋不休地唠叨,甚至是自言自语,告诉他自己在哪,做些什么,绝不会这样悄声地站在自己身边,倒是刘平因为声哑的原因,有时会沉默地忽然出现,搞得谢霖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一开始他对此感到不适,同男人说了,刘平之后也会主动发出一些动静,示意他有人来了,没再做过沉默出现的事情。   可现在又感觉到有人一声不吭地站在自己身边,谢霖以为刘平提早归来,和他开玩笑,于是轻笑了一下,无奈道:“别开玩笑了,告诉我你在哪。”   说着伸手向身边摸索,却还是找不到人,他又笑着说了两次,对方依然屡教不改,谢霖这才有些严肃起来,收起笑容,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男人就在他的正前方。   谢霖摸着上前,很快便感受到一只温热有力的手臂托住了他,拉着他从后院出来,还递了帕子给他,帮他擦汗。   虽说谢霖不喜欢有人欺他目盲,沉默地逗弄他,可刘平毕竟是个意外,或许都是身有残疾,更能理解对方,谢霖也没有真生气,反倒是刘平一直扶着他坐下了,全程没有讲话,他这才察觉到一丝反常,关心问道:“怎么不出声,那群孩子又笑你了?”   刘平之前也有沉默的时候,一般都是刚在外面受了委屈,被人嘲笑声音嘲哳难听,回来就不太愿意出声,谢霖主动牵过他的手,示意他写给自己,嘴上宽慰道:“别将小孩的话听进去,他们不懂事,回头我教训他们。”   温热的手掌被谢霖温柔地圈着,稍微动了动,像是濒死的猫咪挣扎一般,犹豫片刻,翻过谢霖掌心来写到:“谢谢。”   “无妨,”谢霖笑着拍拍刘平手背,继续问道:“为什么这么早回来了,秋收结束了吗?”   “没。”   “那是出什么事了?”   停留在掌心的指尖稍微颤了颤,像是在犹豫回答,谢霖以为发生了什么复杂难言的事情,也不催促,只是闻言安慰,让他慢慢说。   沉默的男人终于开口了,略带薄茧的指尖划在掌心,有些发痒,不过谢霖倒也习惯,只是他原以为很长的答案,对方却只写了三个字便停手。   答案倒也简单,三言明了:“想你了。”   最后一笔提勾收尾,男人便收回了手,谢霖有些诧异这忽如其来的真心,可对方刚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他这里讨安慰,自己总不能叫人失望,于是脸上又扬起笑容,甚至还想伸手拍拍男人的头。   可对方比自己预想的要高些,手不小心打在了肩膀上,他听到男人仿佛“吭”了一声,可转瞬即逝,难以捕捉,于是忽略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   “别太辛苦,累了就来我这里休息休息。”他说道。   男人没有回答,好像是沉默地站了一会,接着仓促地道别离开了,这下谢霖听到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他跟过去,却发现门被完全关紧了,自己打不开,于是只好在门口立了一会,重新回躺椅坐着了。 第102章   一直从那小院中离开,闷头走了很远,踩进了刚收割完的荒地中,被碎石绊了一跤,扑倒在地,瘫坐在土里,纪渊这才呼出一口气,垂头望着自己惹脏的手,正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从见到谢霖的那一瞬间开始,他便不停簌簌抖动,无法压抑的激动顺着血液冲击他的大脑,使他一时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于是仓皇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还留在那里,会做出什么事。   远处的暗卫看他摔倒了,现身上前,跪立在纪渊面前,也不敢上手去扶,只能等待指令,可纪渊现在连四肢都无法控制,更不要说开口说话,喉咙绵软的肉耸动两声,发出了一声暧昧不清的“退”,暗卫便立即消失了,隐身在周围,控制莫让旁人靠近,留下纪渊独自将这失控的状态度过去。   已是黄昏,远处浩然一尊红日,纪渊一直坐到天黑,才隐约感觉自己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还是难以置信,自己疯了一样地寻找的人就在这桃花源一样的偏僻境地安然生存,上天居然真将谢霖还给了他,自己那些失智的寻找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回声,这救命稻草一样的重逢竟让他想在这田野里大喊大叫,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一直呐喊到喉咙出血也不停——可他不能这样做,虽然激昂的情绪使他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可呐喊只会让他陷入再次失去谢霖的边缘,纪渊清楚明白,若是谢霖知道自己找到了他,定会再一次决绝离去,他不能保证每一次都能找到谢霖,也无法再次陷入失去他的恐惧。   上天赐还他谢霖,可谢霖却不愿回到他身边。   纪渊拖着脚步离开田野,指尖顺着手臂酥麻,这样的感觉从游筠告诉他找到谢霖开始就有了,那封急信里只简单说了人在沪州,患有眼疾,身边跟着阿福,还有另一个不知名的哑巴,自己办了个学堂当老师,只简单教些四书五经。   简单几句话,叫纪渊在来时路上反复念想,见面之后终成实相,他不停回想着刚刚见到谢霖时的样子,穿着白衣,他又会穿白衣了,只是布料不如从前精细,带着没有烫平整的褶皱,还有些院落里沾上的尘土,白帕子蒙着眼,一张脸素白清瘦,气色却比往日好了许多,居然对自己笑着,还牵手,拥抱一样地拍肩,纪渊捻了捻指尖,那温凉的触感仿佛还在掌中,谢霖对谁都是轻轻的,像是怕惹疼对方,可那样微末的力道却叫人永远不会拒绝。   离开了宫禁的谢霖,像是重焕生机一般盎然,带着过去那么多年他求也求不来的笑和温柔,躲在这样偏僻的桃花源。   纪渊心中想着谢霖的笑,自己脸上也痴痴跟着弯起嘴角,可走着走着,忽然一步踉跄,心也寒了下去——他笑什么?他在对谁笑?那刘大哥是什么?就是那信中的哑巴?叫刘平?为什么会对他那么亲密?为什么还会牵手,会拥抱,会维护?   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震钟在纪渊耳边敲响,巨大的声浪将人震麻了去,心中的恐惧和恨意是同时上涌的,而所有激烈的情绪都指向了那个享受着谢霖温柔的哑巴,而自己只能躲在那名叫刘平的躯壳之下贪恋一点点温暖,纪渊不觉受辱,只是心中极恨,立时便召了暗卫出来:   “去查谢霖身边的哑巴。”   恨意叫人清醒,纪渊从重逢的美梦中醒来了,身为帝王的机敏和狠戾重新回归,他像一只被侵犯领地的野兽,呲牙叫嚣着要将入侵者驱逐,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次将谢霖从他身边带走。   皇帝要查一个平民百姓,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很快,暗卫便将刘平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半分不漏地报给纪渊,在听到两人搭档教书的时候,皇帝的脸色阴沉难看,可末了,也没有多下什么过分的命令,只是叫人给刘平使了个绊子,让他短时间内别回来。   “没什么意外就不用回来了。”   最好再也别回来——手下听明白了皇帝的言外之意,悄声退下去了,只是心想皇帝毕竟仁慈,却也是留下祸患。   结束了刘平,纪渊当即找到阿福,小孩见到当今圣上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吓得腿都软了,扶着墙壁发抖。纪渊只请求他别捅出去,就让自己扮作刘平守在谢霖身边,小孩见他不似做戏,却又不肯再信他,只捂着嘴摇头,几乎被吓出眼泪来。   纪渊诚挚请求无果,只能说道:   “游筠在找你。”   他本来想等游筠快快把阿福带走,可明明查到人在哪里,游筠又神秘的消失了,纪渊再也等不急,只好借游筠名头吓小孩。   果然,听到游筠的名字,小孩呆着不动了,借此机会纪渊一再请求,没有再得到阿福强烈的反抗,算是知道他不会告密。   只是临了前,小孩说道:“先生肯定很快就会发现的。”   他知道自己没办法阻拦皇帝的行迹,但也知道凭谢霖的聪颖,断不会被纪渊瞒太久,更不要说两人从前是多么亲密的关系。   纪渊没有回应,只是说了许多声谢谢。   处理好一切,纪渊回到了谢霖身边,冒名顶替当个哑巴,白日里陪着谢霖晒太阳锄地,可他始终不敢发声,谢霖对他太过熟悉,他知道自己只要暴露一点,都会被谢霖怀疑。   可长时间地沉默下去,不过两三天,便引起了谢霖的注意。   “刘大哥,你怎么不出声了?”   纪渊还是没办法回答,手里抓着谢霖的指尖,徒劳地捏一捏。   这样下去又不是办法,纪渊有些气急,他每天都在练习怎么叫会更像哑巴一点,可人的嗓音是天生的,即使叫哑了也没有用。   于是某一个夜晚,他叫了暗卫来守在身边,自己拿了把匕首划破喉咙,他下手不重,只是叫喉头有伤,出声无力,自然就听不出原本音色,只是那两个大小伙子低头跪在一旁,忽然头顶落下血来,一抬头看到皇帝拿手帕捂着喉咙,一柄染血匕首掉在一旁,两人愣住了,听到皇帝嘶嘶地冲他们讲话。   “包扎。”   伴随着他发声,能看到血流一股一股涌出,暗卫这才手抖脚抖地从纪渊身边取了创药和纱布,给他裹了厚厚一层,可皇帝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对镜端详着自己的伤口,又“啊啊”了两声,听到完全陌生的沙哑音色,满意地笑了出来。   饶是他们多么忠心,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也不由怀疑皇帝的疯病是否真的不是空穴来风,从前找不到谢大人时疯,如今找到了谢大人,却仿佛变得更疯了。 第103章 换药   秋意渐浓,入夜风凉,谢霖贪恋屋外的爽风,用过晚膳后还想要多留一会,眯着眼蜷在屋外软椅上,好不惬意。阿福担心他受凉,却又劝不动他,只好拿了薄毯出来,可前脚刚给人盖上,一扭身就被掀开了。   谢霖不喜欢有东西压在身上的感觉,更何况他不觉得冷,可是又一双手伸了过来,将毯子给他拉到肩头,谢霖摸索着握住那手臂,懒洋洋说道:“哪就那么娇惯,我不冷的。”   许是实在舒坦,谢霖讲话时不经意拖着尾音,他最享受春秋这种不冷不热的日子,可阿福只把他看作太精细的瓷罐子,一举一动都看得很严。   他话音落,却听见远处传来阿福的声音:“先生若是贪了凉,明朝起来又要咳嗽的!”   谢霖这才一惊,阿福人在远处,那身边这个给他披毯的人是谁,不过立即便反应过来,只能是刘平,是他一时没适应家里多了个人。男人是前些日子搬来的,阿福说他家里遭了蚁,床被蛀塌了,于是只能借住他家,非但要把床具修整一遍,蚁虫也要清理,听着就是个繁琐的工程,谢霖心软,还叫阿福平时多去帮衬着点。   “啊。”男人发出一声短促低沉的音节,看来是支持阿福观点,手上不容抗拒地继续给谢霖披毯子。   谢霖看那两人站在同一边,鼻子里哼哼两声,撑着坐起来,打算回屋去了,他适才躺着的时候脱了鞋,可循着记忆去踩却没有找到,差点蹬在冰冷的地上,好在被一旁的人迅速拖住了。   脚踩在那人手上,温热宽厚,自己没来及收回,便被紧紧握住了,谢霖忽然意识到刘平的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几乎可以整个劝住他的脚面,可此时不是个比手大小的时候,一顿窸窸窣窣,刘平大约是在给他穿鞋,可这样的事情实在不敬,也太过亲密,谢霖念了两句抱歉,就想将脚收回来,可反复两次收回都被对方捏着脚踝,力道不大,却是温和的不容反抗。   “刘大哥,不用的,我自己来吧。”抽不回脚,只能伸手去抢鞋,可谢霖一只脚被人握在手里,另一只脚悬空,再弯下腰去,重心不稳,就要扑倒。   “嗯。”纪渊用力撑住谢霖,又伸手捞过他悬空的另一条腿,让他踩在自己膝盖上,手上动作不急不缓,在谢霖的反复退缩中给他穿好了两只鞋。   双脚落地,纪渊将拐杖递给谢霖,克制地退开。   谢霖这才靠自己站起来,他知道刘平就在身边,有些羞怯地道了声谢,摸索着回房。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不知从何时起,身边的人仿佛有些变得不一样,不止刘平,就连阿福都怪怪的,可自己苦于无法视物,再具体的不同也说不出来。   他坐在屋内,摸索着抚琴,等阿福一会进来给他上药。   说来巧合,前些日子他念自己目盲无聊,换在从前还能给小孩们讲书,可秋收停课后便无事可做,耕地一事也要等眼睛好了再开始,那日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若是有琴便好,刘平便给他带了一把琴来,说是自己之前的旧玩意,他想用便先借他。   琴弦鼓动,苍然入耳。   谢霖虽目不能视,可只一听便知这琴并非俗物,他心生疑窦,可再去问,对方也只说贵人相赠,不愿多说,谢霖便没有追问,只以为是刘平从前科考之时的旧缘,数次拒绝借琴,却只得到对方一个回复:“想听你弹。”   拨弄琴弦已是许久以前的记忆了,谢霖担心自己手生,耽误了这把好琴,便趁着刘平回家修缮的时候偷偷练习,想以一曲回报借琴之恩。   只是他不知道,每天他听着那关门声吱呀,以为无人在侧,偷偷练琴时,纪渊都静坐在墙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阿福一开始被纪渊的偏执吓到,生怕纪渊疯病发作,不敢离开谢霖,连着守了几天,甚至自己也偷偷装作离去,躲在一旁偷看,却发现纪渊真的只是坐在一边看谢霖练琴,男人相较以往好像瘦了许多,单薄的身体缩在墙角,几乎要和墙壁融为一体,失去为人的轮廓和气色,只有一双眼睛入定一样闪着富有生气的光,有时谢霖坐久了起身活动,那双眼睛便跟着人转动,每到这时,阿福才觉得那真是个活人。   痴呆一样地看着谢霖,这是纪渊这两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只有一个时候例外,便是谢霖除下蒙眼帕子换药时,他往往会躲出去,一直到谢霖重新蒙好再进去。可今日却不同,他还是立在门外等候,却听到屋内谢霖叫他:   “刘大哥?”   纪渊晃了晃,他还是不习惯顶着别人的名头生活,可全凭这姓刘的是个哑巴,自己才能躲在谢霖身边。   “刘大哥,怎么不进来?”谢霖在屋内发问,纪渊只好站在门边,望着屋里的谢霖。   手帕已经除下,一双水色眼睛木讷地望着前方,谢霖还是看不清,却能望到远处门口有一人影晃动,大约是刘平进屋来,他有心想看看刘平,许是瞎的久了,他格外贪恋每天能见光的时候,经常揉着阿福地脸看小孩的模样,只是无论凑得多近,连眉眼也看不清楚。   谢霖冲那身影伸手,笑着说道:“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纪渊呆在原地,他不敢上前,甚至连脸都不敢向谢霖那边转去,犹豫片刻,向一旁的阿福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阿福本想装作无视,可纪渊的目光却透着哀戚,钉在他脊梁骨上,直叫人浑身发麻的难受,他心底叹一口气,索性拉了拉谢霖的衣角,说道:“先生,药化好了。”   换做平时,谢霖会乖乖仰起头来,任由阿福扒开他的眼睑,滴入药液,可今日他那倔骨头硬了起来,温声说道:“等等嘛,我想再看一看。”   说着,又转向纪渊。   男人立在门口,稍微挪动脚步,骨缝都发出咯吱的声音。 第104章 意外   纪渊不知道谢霖现在能不能认清人的面容,可两人曾经那般亲密,万一透过模糊身影将他认出……纪渊只觉得自己迈步走向悬崖,那种无法控制身体的感觉又出现了,关节无法弯折,纪渊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尽可能控制着不发出牙齿打颤的声音,在肢体的掌控权回归之前,已经跪在了谢霖面前,纪渊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妥,可已经来不及调整姿势。   一旁的阿福就这么看着纪渊如同木偶一般挪了过来,步伐间散发着浓烈的恐惧,接着在距离谢霖一臂的距离处跪下,行动麻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映不出一点光来,像是在苍白的脸上挖了两个洞,如同一位行刑前经历漫长等待的死囚,跪在审判者面前,就等谢霖发现他的身份,立马磕头认罪。   阿福居然有些不忍再看,扭过脸去。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三人都沉默着,只等着谢霖细细端详眼前的人,不知静了多久,忽然听得一声轻笑:“怎么都不吭声?”   死囚一样的眼睛这才动了动,对上那双仍在失焦的眼睛,谢霖笑着,只是惋惜叹道:“还是看不真切,或许入冬前能全好了吧。”   阿福看着纪渊的胸口忽然开始起伏,仿佛是那审判还给了他呼吸的能力,这才从窒息中挣扎出来拼命地喘息,只是胸口起伏虽然激烈,却听不到什么呼吸的声音,纪渊反倒十分平稳地“啊啊”两声,拉了拉谢霖的手,表示告别,接着才起身出门去。   秋日冷风倒灌入胸口,纪渊一离开那屋子,便不再控制呼吸的声音,过度呼吸带来呕吐感,他撑着墙干呕,胃液上涌,灼烧喉咙,前些日子割开的伤口连着火辣辣的疼,他静静等待着胸口的痛楚和四肢的麻木退去,站直了腰。   一转身,便看到在站在身后的阿福,小孩换完药便从屋内出来,一直冷眼看着纪渊干呕喘息。   纪渊平复呼吸,哑声说道:“多谢。”   “先生迟早会发现的。”阿福念着那些腌臢的往事,收回那点对纪渊的不忍,言语之间毫无感情。   男人点点头,依然是郑重地对阿福说道:“多谢。”   阿福不愿看到纪渊这低声下气的样子,径直走开了。   不过那晚虽然不甚愉快,却叫人知道谢霖的眼睛大约还要些日子才能好,纪渊像是收获了新的缓刑期,相处之间多少轻松了些,阿福也觉得他越来越像个正常的活人,至少不总是马上惊恐发作的样子,甚至偶尔也有些笑容。   虽是深秋天气,却难得的日日晴朗,竟是比前些日子还暖和些。   可纪渊毕竟是一朝皇帝,如今虽说躲了病假,但有些事仍会找上他,谢霖也遇到些麻烦,本来秋收已过,他想重开学堂,却没想到只来了一两个,其余家里都说不愿再让小孩浪费时间。他的学堂不收学费,只需上交些余粮即可,就算有交不上的,他也从没讨要,谢霖不愿就这么荒唐放弃,想要挨个登门拜访,能劝回来几个是几个,于是这几日都跑在外面,邻里乡间也都熟悉,知他目盲,都会帮衬着,谢霖独自在外行走也非难事。   天色已晚,云卷着太阳阴沉下去,谢霖从最后一家出来,拄着盲杖敲敲打打地前进,他走的小心,生怕冲撞到旁人,好在大家应该都回家吃饭去了,街上也没什么人,他难得自在地走着,松快身体,天天在家里窝着,虽然舒服,骨头缝里却全酥了。   忽然,盲杖点到一个阻碍,谢霖不记得此处有转弯,以为是有人放了什么物件在路中,向旁边挪了挪,却依然被挡着,他疑惑伸手向前,却摸到了一个人的胸膛。   挡在他面前的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人。   谢霖立时退后两步,刚想出声询问,却被人抓住了盲杖,一把拽进怀里。谢霖失去依仗,倒在那人身上,还不及他扯下眼上的手帕,便闻到一股浓烈又诡异的香味,晕了过去。   男人将谢霖抱在怀里,呼吸急促,喉咙发出“哧哧”的声音,似是狂喜,头埋在谢霖颈肩深嗅一口,接着手臂抄过他的腿弯,带着人跑了。   刘平没想过自己真的能将谢霖带走。   他是个老实人,被药哑之后回到沪州,抛去所有读书人的硬骨头,兢兢业业求生活,唯一一次萌生那不老实的想法,便是听到谢霖的讲学。   男人虽蒙着眼,可一袭白衣风姿俊朗,讲话轻而舒缓,将那反复数次的读本讲得不落俗套,当时谢霖不小心将一杆笔碰掉在地,他蹲下去捡,雪一样的衣摆委叠在地,沾了灰尘,那瞬间刘平心生不忍,居然冲了进去,帮人捡起了笔,也打搅了课堂。   学生们一见他,便唱那些令人生厌的歌谣,可谢霖没有怪他贸然闯入,反而是先制止了小孩们的嘲笑,再与他道谢。   风轻云淡的男人身上带着轻薄的药香味,那味道一直缱绻着他,使他从一开始仰慕那白衣净洁,再到嫉恨生欲,贪恋那白衣之下的莹玉。   他克制着贪欲陪伴,君子论迹不论心,自认为自己做过最大的错事不过就是欺人眼盲,躲在一旁沉默窥视,以及贪下谢霖赠予他的那张手帕,没有归还,可凭什么自己只是趁秋收离开了两天,一回来谢霖便和另一个男人卿卿我我?   他想到了那个男人,身材比他更高大些,举手投足贵气盎然,一打眼看过去,他俩才是最配,自己就是只阴沟里的臭虫,不论读再多的书,依然登不上台面,甚至还是个被药哑了的虫!他反应过来这些日子的百般阻挠都是因为谁,先是被主家刁难,克扣工钱,再有人来请他去店里当伙计,他想着要回家便拒绝了,转头就差点被打断腿,多亏虫类惯会从阴沟逃跑,他逃了回来,可一回来便看到那样恶心的场面。   谢霖居然对着那男人笑?还任由旁人给他穿鞋,那双脚连自己都没有碰过,那样洁净的人瞬间就落满泥泞!   别再提什么君子与小人,既然他们当自己是臭虫,那自己就用虫的方法将人偷回来,将人带走。   刘平痴痴地望着怀里的人,脚下步履不停,他走得急,忽然一旁街坊里探出个脑袋,见他抱着谢霖疾走,还惊道:“诶呀刘大哥,谢先生这是怎么了?!”   街坊知道他们关系好,只是关切,没有怀疑,刘平故作镇定地冲人点点头,对方知道他是个哑巴,又如此着急,只叫他赶紧去忙。   刘平把谢霖带走了。 第105章 获救   谢霖失踪了。   一直到太阳完全落山人都没有回来,纪渊终于可以确定这个事实,而接着这个消息到来的,便是暗卫统领拽着一个手下来纪渊面前谢罪。   “刘平跑了。”   这两件事必然脱不了干系,纪渊一脚踹开了刘平家的房门,屋内环境逼仄,发黄的窗纸透不进光来,黑洞洞一片,纪渊命人将刘家翻了个底朝天,却一点线索没有,唯一一个与谢霖有关的物件,便是一张绣了梅花的手帕。   手帕置于枕下,原本洁白的缎面上结了干干巴巴的淡黄色斑驳,腥味扑鼻,无需多想便知曾被人用来做什么。   呈贡手帕的暗卫垂着头,悄悄抬眼看了一眼纪渊,皇帝虽然仍面无表情,眼睛却如淬了冰一样森寒。   “去找。”   皇帝借刺杀受惊为由躲入行宫,实则是跑来沪州,一直以来行动低调,甚至都尽可能不在村民面前出现,其间缘由不止是防止有人识破他的身份,更因为那出刺杀并非幌子,而是真的有人想要纪渊的性命,他必须要隐匿行踪。   可纪渊说的“去找”是指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人,于是沪州连夜灯火通明,官府军队挨家挨户地询问,双腿跑不过快马,不过一日之间,便在沪州旁边的大山里找到了刘平与谢霖。   刘平一路躲避追查,最终只能带着谢霖躲在了山洞里,旁边是轰然瀑布,水汽蒸腾,侍卫制服了外出寻找食物的刘平,众人离去,只剩纪渊冲进山洞里。   洞内阴森,顶部潮湿滴水,地面泥泞不堪,纪渊一眼便看到了尽头坐在地上的谢霖,男人还是一身白衣,却因整日的奔波沾满泥土,衣摆混着污泥拖在地上,衣带散落,领口敞开,手被缚在身后,双眼处遮上了褐色的粗布,脸色苍白,唇间血色全无。   约是听到有脚步声,谢霖身体一震,待得纪渊靠近,居然抬脚向声源处踢来,纪渊接住他的小腿,顺着跪下靠近,却听到谢霖厉声叫道:“别过来!”   声音如天鹅引颈,绝望凄凉,叫得纪渊瞬间落下泪来,先将谢霖揽在怀里,伸手解开了男人眼上的粗布,再松开了他手上的桎梏,将那一截被磨红的腕子握在手里,轻触安抚。   “刘大哥?”   谢霖颤声说道,眼布揭开,他能隐约看到一处人影,可山洞内本就光线不足,剪影也是模糊的,只知道这人并非将他掳走之人,对方又不说话,自己只能通过他喉咙里沙哑的喘息猜测。   “啊。”纪渊小声回应,心中却不是滋味。   得到回应的谢霖身体瞬间松懈下来,可紧接着又像是想到什么,快速背过身去,整理散开的衣襟。纪渊心揪的生疼,伸手去掰谢霖的肩,想叫他转过身来。   “那歹徒没做什么,”谢霖仿佛知道男人的忧心,“我没让他做成,这衣服是我自己不小心挣开的。”   他讲的轻巧,可纪渊却没有全信,那衣带平日束得如何紧,怎么可能会轻易挣开,他心中苦涩,只怨恨自己,怎么还叫谢霖陷入危险境地,他恨自己疏忽,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被这两天的安逸生活迷了心智,更恨自己都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敢以真面目面对谢霖。   自弃的情绪扑来,男人居然有些呜咽,可当务之急绝不是任由自己哭,纪渊将谢霖扶起来,先带着他回家去。   经此一遭,谢霖觉得阿福和刘平都有些草木皆兵,家里大门总是锁着,自己出行一定会有人陪,就连他好不容易说回来的学生也被拒之门外,理由就是谢先生被歹徒惊到了,需要修养,等复课的时候会挨家挨户通传的。   自己像被软禁起来,可日子又实在舒坦,两人对自己绝不是对囚犯的态度,倒像是在准备抵御下一次危险,不止自己出行总有人陪,刘平也总会无理由消失几天,接着又突然出现。   谢霖觉得费解,从前男人虽有些怪异,却从不会如此频繁地神秘失踪,可虽然男人陪在身边的时间少了,却比往常更悉心照顾,尤其绑架之后,两人变得更亲密些,很多事情阿福会让男人代替——比如换药。   纪渊小心地将药粉化于水中,不断搅拌,一旁的谢霖已将手帕摘了下来,专心地“看”着他的动作,纪渊一瞥眼,正对上那双浅眸,虽然知道谢霖看不清,却还是有些心虚,稍稍偏过头去。   病中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看起来有些无神,却平添了些温柔,纪渊将药液一滴滴落入眼中,两人脸对着脸,他动作生疏,呼吸靠的极近,看着熟悉的爱人就在自己面前,纪渊偷偷吞咽口水,克制着自己难耐的冲动。   忽然,谢霖忽然开口,热气扑在脸上。   “刘大哥,你很像一位故人。”   纪渊手颤,一滴药液落在谢霖眼角,像是泌出的眼泪——苍白垂泪的谢霖,与过往记忆重叠,冷汗瞬间细细密密覆盖满背,他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好强作镇定地继续滴药。   谢霖眨眨眼,适应冰凉的药液覆盖眼球。   “可他不会对我这么好。”   他没有叹气,像是在诉说一件简单不过的事情。   新人滴药到底生疏,动作慢了些,也不甚准确,谢霖仰着头,又感到一滴温热药液落在脸颊,他笑起来,宽慰对方不要有压力,慢慢来就好。   可他近在眼前却不可见的那个人,已是盈满泪水,追悔莫及。   又是一场秋雨,秋风转凉,不再叫人觉得舒爽,反而有些寒冷,阿福翻出了去年的夹衣,逼着谢霖套上,谢霖摸着那暗纹绸缎,笑道:“这旧衣服,倒有些新布料的味道。”   阿福笑着附和,没有说出真相,哪就这两件衣服是新的了呢,这家里上上下下的设施用度,都叫纪渊换了一遍,本来敬王爷给的东西就够好了,可纪渊偏偏不满意,说这茶苦涩,那炭烟大,反正上次已然惊动了沪州的官府,索性撒开手用,都是叫人从南京运来的好东西,谢霖穿着夹衣,带着阿福去后院开地,小孩这两天也闲下来了,自己同他讲了往后的设想,得到了大力支持,自己的眼睛好的慢,小孩便决定自己先翻地,起码要在冬天之前处理好。   阿福扛着锄头将已经僵硬板结的土地翻起,听谢霖在旁边絮絮叨叨地将一些琐事,不过三两句话都会回到复学一事上,阿福只是听着哼哼,同自己讲什么呢,不让他复学的又不是他一个下人。   说着说着,谢霖忽然话锋一转:“刘大哥呢?怎么这两天又不见他。”   阿福无心替纪渊隐瞒,回答道:“谁知道他去哪了。”   “是家里的蚁害很棘手吗?”   “我不知道。”阿福撇撇嘴,哪来的什么蚁害,就算有,八百年前就该收拾好了。   谢霖安静了一会,忽然说道:“阿福为何与刘大哥生嫌隙了呢?”   他没有问两人有无矛盾,而是直接问及原因,这一疑虑早在他心中反复证实,之前三人相处,刘平虽然和自己更亲近些,可阿福也不会对人如此冷漠。   小孩这才有些慌神,连连否认,又怕谢霖再提,随意找了个借口:“先生嘴馋吗?我去给先生洗些葡萄来。”   谢霖也不追问,淡淡地点点头,听着小孩从自己身边走过,才喃喃道:“葡萄啊。” 第106章 生疑   夜色深重,床头一柄烛火将将燃尽,跳动不停。谢霖虽目不能视,却依然习惯深夜留一盏灯,而此时这灯映着一黑影,来人脚步无声,行至床前。   来人立在谢霖床头,只是看着熟睡中的人,没有多余动作,静立良久,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犹犹豫豫伸出手去摸了摸人的眉心——谢霖好思虑,是以眉心留了淡淡的愁纹,镌刻在皮肤上的纹路如同罪状一般宣告并铭记着过去的伤痛,修长的手指落在那淡纹上,却只敢轻触,不敢重抚。   将灭的烛火终于徒劳闪动两下,化作一股青烟,人影这才动了动,熟门熟路地从柜中取出一支蜡烛,重新点上,他重新将灯罩扣好,打算离开,一回身,却看到床上人已经坐起。   谢霖是听到了脚步声,坐起身来,他卸了蒙眼的手帕,隐约见到光亮,问道:“阿福?”   人影没有回答,谢霖斟酌半晌,又问道:“刘大哥,是你吗?”   “啊。”纪渊干巴巴哼了一下,却见谢霖脸色立时好了起来,似是欣喜,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回来啦,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谢霖向纪渊伸出手去,示意写字交流,纪渊本来只是短暂回来看一眼,不愿过多惊扰,却还是禁不住牵手诱惑,被谢霖反手牵着坐到床上,男人大约实在担心自己的安危,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又将手掌心交给纪渊,让他慢慢写来。   “我一开始以为是你家蚁害难消,还出门去寻你,想我虽然半残一个,但万一会有我能帮上的忙呢?可听邻居说,你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反倒会是一些陌生人出入,阿福也说不知你去了哪里,我也没办法了……”   纪渊何曾听过谢霖讲这么一长段话,两人从前相处时,这人能沉默就沉默,偶尔说个一两句也全是不爱听的,如今这么一堆熨贴的贴心话倒出来,他听着却有些难说的酸涩,只想这份关心不是给他的,全给的是自己皮外的那个名头,那个差点将人绑走谋害的哑巴,自己心中的愤恨愈盛,可恨虽有,他还要继续将这伪装持续下去,于是紧握着谢霖掌心,简略地写了一个:“工人。”   谢霖哪知对面人的种种心思,不过一方面确实担心刘平,另一方面是两人相处时的小习惯,刘平无法说话,即使手书也不太方便,于是平日里都是他说的多一些,免得话头落地,知道了前些天出入刘家的陌生人是刘平找来的工人后,谢霖看起来更轻松了些,又扯了些旁的话题来说。   两人难得有这样单独的相处,氛围又实在好,纪渊一边听着,一边手指点在谢霖掌心,以作回应,只是能看到窗外火光闪烁两下,那是暗卫在催促自己离开的信号。   “我过两天想要去看看苗种,现在眼疾迟迟不好,可马上就要入冬了,总要先种一批下去,”说到这里,谢霖居然有些羞涩地笑了下,“不知怎的,就是不想等到来年再种了,这件事上我确实有些心急。”   “好。”   “你会陪我一起吗?”谢霖仰起脸,问道。   纪渊对着那笑容,喉咙里却像塞了湿软的棉絮,问到:什么时候。   “十月初七。”   纪渊没办法保证自己那时可以赶回沪州,可他更没办法拒绝谢霖,于是应承下来,窗外火光闪的更急了些,纪渊只觉得自己如果再不离开,那暗卫指不定会冲进来将自己带走,于是在谢霖话语间隙之间寻了个空档,站起身来。   谢霖仰起脸,他看不到人,只大致判断着方位,问道:“又要走了吗?”   “啊。”   谢霖没有挽留,甚至没有多问纪渊要去做什么,为何又匆匆离去,只是温和地告别,纪渊对上那双失神的眼眸,心中十分不舍,可催促越来越急,只能转身快步离去。   坐在床上的男人眼神闪烁,望向黑暗中唯一的光源,轻轻皱起了眉,那两条熟悉的愁纹又拧在了一起,倒有些过往的影子。   于种地这一事上,他确实很急,从前做事都可以缓缓布局,可此时他只想尽快扎根下去,他知道自己有些慌不择路,将抵御寒风的期望挂在植物身上。   他不想被带走——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想法,忽然冒在谢霖脑海,仿佛自己若不尽快将根系伸进土壤,便又会过上以前那漂泊无依的日子。   这么想着,谢霖抬起自己的右手,放在鼻尖,适才男人一直握着自己这只手,十分用力,力道可以反应他在听到一些内容时的情绪,也可以留下一些别余的痕迹,比如很淡的血腥味。   纪渊比计划中离开的时间晚了几乎有半个时辰,一出门就被催着上马离开,他本不该骑马,前些日子与人交手,伤在了左手和大腿,跨马奔驰和缰绳摩擦只会让他伤口裂开,可以此交换与谢霖的见面再值当不过。   京中的事务使他无法再像前两天那样长时间陪在谢霖身边,纪渊往返于南京与沪州,他虽然不怕劳累,却怕自己给谢霖惹来祸端,应该至少有两批人在找他的下落,并且想置他于死地,如今自己是兵行险招,可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找出罪魁祸首。   连夜策马,终于在天亮之前回到南京,下人传了太医来给纪渊重新包扎伤口,深刻见骨的伤口因为长时间摩擦有些溃烂,纱布与血肉粘连,太医小心翼翼地剥离着,只怕弄痛了皇帝,掉了脑袋,可纪渊只是咬着布巾,满头大汗,心思却不像在这伤口上。   终于,太医将这棘手的伤口重新包好,纪渊将嘴里的布巾扔到一旁,郑重其事地将旁边的影卫叫来。   “下月初七,我得回沪州去,你看看这些冬天适合种什么菜,我得先预习一下。”   影卫受命退下了,行至门口,才露出苦恼的神色——本来就很忙了,且这行宫周围,哪有什么菜农卖菜呢。   【作者有话说】   下章掉马预定~ 第107章 梦醒   秋露霜寒,竟真有了些入冬的意味,纪渊望着窗外阴雨,心中只觉烦闷,京中频传信来,说年关将至,皇帝应尽快赶回京中,清楚余孽,以备新年。   他躲在这南方的行宫中,为的是引蛇出洞,如今已是收网之时,可他竟有些不舍。纪渊念着十月初七,这段时间只日夜操劳,就为早一日回去陪谢霖,可临到了还是有些走不开,饶是他紧赶慢赶地处理好一切,想着策马赶回沪州,却又被太医和侍卫阻拦,一个说他腿伤未愈,又反复行走不曾修养,实在不能再骑马了,另一个说他官道策马太不安全,如今局势紧张,若被摸到了踪迹,只会引来祸患。   无奈,纪渊只好躲在车里,一路出了南京,再偷梁换柱,用着空车调虎离山,自己扮装平民骑了马走,虽说大腿内侧的刀口如新伤一般痛着,可他见落日西垂,心中更是焦急。   到达之时尚未完全日落,可阴云提前遮挡了太阳,纪渊将马拴在城外,自己快步赶往谢霖家,刚在门口便遇上了阿福,小孩正忙着把晾晒的衣服收回去,见到他先是一惊,接着脸色沉了下来。纪渊只当他是因自己失约而感到不快,由此更是担心谢霖的心情,先试验着问了两句,阿福只是说道:“先生在里面呢,今天买了菘菜苗,就等着明早起来种下了。”   纪渊点点头,推开了门。   屋内空气带着些土腥气,混着谢霖身上熟悉的药香,纵然天冷,纪渊舌身上却覆了一层薄汗,他带着些赔罪意味的讨好,将御厨做的糕点放在桌上,他做事小心,挑的点心都是沪州有的口味,想着谢霖问起便说是买来的。   远处男人正站在床边,暗黄的暮光笼在他脸上,晦暗不清,只认得他眼上没罩手帕,可动作之间仍受眼盲局限,纪渊开门时弄出些动静,可进门后却没听到谢霖主动开口,单是见人缓缓将脸转过来,对上那双低垂的眼,纪渊耳旁嗡鸣一声,终于知晓那股诡异的熟悉感来自哪里。   今日的谢霖没穿白衣,而是披了一件素青色外袍,又敛去了眉目间惯有的笑意,竟有了些在京城时样子,霎时间心如擂鼓,纪渊强装镇定,想上前将谢霖扶到桌前,再牵着手亲亲密密道个歉,可还没走两步,却忽然听到谢霖开口道:“刘大哥,点起灯吧。”   烛火跳动,就着暮光,将屋内点的亮堂。   谢霖自己摸着走到桌前坐下,那双浅眸抬眼望着纪渊,瞳色仍是泛灰,目光似是投在人脸上,又像落在他身后。   “刘大哥?”谢霖开口,声音极小,不像打招呼,倒像是自言自语。   可纪渊哪反应的过来,只当谢霖因为自己失约不爽,在耍脾气,满心扑在如何讨人欢喜上面,抬手捉住谢霖藏在袖中的手,写到:“抱歉,来的晚了。”   谢霖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纪渊便接着写下去,他手心热,抓着那两根凉玉一样的手指,薄茧划在细嫩的掌心,叫人心痒。   忽然,那手动了动,反过来捏住了纪渊的手。   谢霖手虽不大,可好在生得十指修长,将纪渊的手半包在掌心,接着顺着掌根慢慢下捋,拇指揉着那掌心的纹路,再顺到五指根部的厚茧,一路细致地摸到指尖。   谢霖搓着纪渊的指尖,那处有他执笔留下的薄茧,纪渊有个很糟糕的习惯,焦虑时便会扣手,尤其是食指与中指间的薄茧被他扣了又结,一层又一层。   他摸的细致,虽说从前再亲密的事情也有了,可这样的暧昧却从未有之,纪渊居然有些口干舌燥,另一只手搭到了谢霖手腕上,握住那一截细瘦的腕子,只觉得谢霖若是再这样下去,自己只怕要将人拽进怀里。   他以为谢霖在以此表达担忧和思念,心中激动又酸麻,靠近了些,却不知怎的,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紧接着,谢霖就要抽回手去,纪渊握手时用力得紧,可谢霖要走他不敢忤逆,顺从着松手,可下一瞬,谢霖便跪在他面前。   烛火跳了一下,纪渊本来还没反应,却听得谢霖不疾不徐地叩首。   “罪臣谢霖,拜见皇上。”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阿福没头没脑地跑进来,却看见谢霖跪在纪渊面前,自然什么都知道了,自己也“咚”地跪下,只听声音都很痛。   一时之间,气氛却全不一样了,纪渊白着脸楞在原地,那种无法控制四肢的感觉又攫取了他的感官。   明明夕阳尚在枝头,怎么就颠倒了日月。   纪渊缓缓蹲下,想拉谢霖起来,可男人又恢复了从前冷面倔强的模样,只垂着眼,蒙了雾的眼睛像一处深潭。   看到这熟悉的样子,纪渊知道,自己再也瞒不住了。   他想过无数次谢霖发现真相时的样子,或许是勃然大怒,或许是冷言讥讽,无论怎么样都好,万不该是现在这样,跪着以罪臣自封。   “不,”纪渊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他喉咙的伤还未好全,声音沙哑,“你没有罪,是我的错……”他试图去抱谢霖,谢霖没有推开,虽是任由他动作,可纪渊却发现,他整个人都在抖。   自己靠的越近,谢霖抖得越厉害,仿佛是强忍着接受他的触碰。   纪渊只好离远些,开口道:“你先起来。”   收了赦令的谢霖终于动了动,伸手想攀桌沿,却一把撑了个空,身后的阿福扑上来扶他,将人扶着坐下。   “皇上是来捉罪臣回京的吗?”谢霖毫无起伏地说道。   纪渊怎可能是来捉他的,他只等着谢霖的审判,立即回复到:“不是的,你没有罪,我不……”   他匆匆否认,却被谢霖打断,像是一锤定音,也像某种哀求,谢霖说道:   “那请皇上,放过臣吧。”   放过他,谢霖请求。   纪渊知道自己于谢霖来说就是一场糟烂至极的噩梦,本以为出逃一切却又被厉鬼缠身,可这些时日的相处明明那样美好,他们从前有过好日子,现在也有过好日子,为什么这好日子不能继续下去,为什么扮作旁人可以,轮到自己就全都不行。   黄梁一场大梦,纪渊这才发觉,从前欠下的都要还,如今偷来的全是空,他总不能除了畏畏缩缩做梦,其余什么都不会。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 第108章 痊愈   谢霖将纪渊赶出了门。   其实不用他赶,日理万机的皇帝自然会离开忙碌,谢霖只是在他离开前讨了一道赦令,一道免除他逃脱流放的口谕,然后便做了平民百姓权限范围内能做的事情——闭门谢客,即使那客人是九五至尊,谢霖也只是让阿福将人关在门外。   人走了,他在屋内听阿福讲这些天的事情,包括纪渊如何威胁阿福隐瞒,如何潜伏在他身边,以及刘平其实就是那日绑架他的歹人。   谢霖只是一桩桩听着,他从前惯会布局骗人,如今到被人蒙在鼓里了。   其实直到今日,他的眼睛也并未好全,只是相较于以往,能看到的东西清晰了些,尤其这好转的势头开始,便日日不同,因着纪渊后期并不总是在他身边,即使偶尔见面也多是夜间昏暗,这才一直没被谢霖确认。   谢霖早早就起了疑心,其实从一开始,纪渊与刘平的声音便有不同,纵然都损伤了声带,可纪渊的声音仍是一天好过一天,再到后来纪渊为他准备的那些过冬用品,只稍留意便知那不是纪含能为他准备的,别的暂且不说,单是那一筐无烟的碳,他便有猜到这是谁的手笔,毕竟从前在平王府吃了足够多烧炭的苦,他竟也混成了半个炭夫。   不过疑心虽起,谢霖却一直拖着不认,反倒因为起了疑心,更加关心那“假刘平”何时回家,他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有些盼着人回来,叫他好好瞧瞧自己的猜测正确与否,也念着那“假刘平”要不就消失在外面,别再来打扰自己的生活,明明是问问阿福就可以解决的疑虑,谢霖顺从它生长到无可回避的程度,一直到今天,他在窗边就着夕阳看到那模糊的虚影,霎时间仿佛回到了当年纪渊第一次从军出征,一别几月回来后,少年个子长的比他高的时候,那难分清晨光暮色的窗边,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是多么熟悉的人,他不用再看,也无法再欺骗自己,最后一次挣扎便是摩挲男人的手,练剑的痕迹,执笔的痕迹,焦虑时反复撕咬的新伤和旧茧,他甚至能摸出来这少年皇帝最近的疲惫,可事已至此,不必再有留恋,谢霖只怕自己骗人骗得太多,最后骗了自己,好在一切坦白在他眼前时,他终于清醒,眼前人就是那应当远在天边的皇帝,就是那纠缠半生的无缘人。   这场叫纪渊沦陷的梦,他也有过短暂沉迷。   谢霖没有怪阿福的隐瞒,窗外忽起狂风,不多时下起了雨,可秋季沪州本应少雨,可这两天却阴雨频发,阿福望着谢霖,后者似乎面带愁容,窗外除了狂风拍打的声音,只余黑暗,他以为谢霖心软被关在门外的纪渊,刚想开口询问要不要放人进来,就听见谢霖说道:“若是今晚雨大涝水,明朝便不能栽苗了。”   阿福于是将那问题吞回肚子里,只在心里估计皇帝大约不会淋雨,更何况他身上好像还有反复的伤。   次日一早放晴,主仆两人清早出门,果然如心中所料,后院的地积水泥泞,不适宜栽苗,门口的皇帝早不见了踪影,大概在起风而未下雨时便早早跑掉了。   接下来两天,纪渊都没有出现,谢霖全当他死心,自己按着之前的计划将菘菜苗种了下去,并且重新游走当个说客,将自己的学生都说了回来。   学堂重开了起来,菘菜苗也长的很好,自己的眼睛一日强过一日,如今已经依稀看清人的面孔,白日里最爱的事情便是在心中念学生们的名字,将他们同自己眼前模糊的人脸对应起来,孩子们也知道谢先生眼疾将愈,都乐得在他眼前晃,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   完全恢复视力的日子来的比他想的要早,像是积累了很久,终于有一日爆发,谢霖晨起除下眼罩,世界清晰起来,纵然偶尔有些重影,却并不影响,他兴奋地与人庆祝,在学堂上一个一个点明了学生的名字,到了晚间,一些村民居然自发地带了些饭菜来,大多是学生的父母,大家一起在谢霖的小院里摆席,只为这位明学多才的谢先生终于夺回了他看的权利。   有些小孩还记着刘平,虽说曾经爱开人玩笑,可如今刘先生不在,居然主动来问谢霖。   “刘先生,他去考取功名了。”   谢霖没有告诉真相,小孩子们满足于这个故事,又嘻嘻哈哈玩乐去了。   有户人家带了酒,是村中酿的米露,入口香甜,只当是甜品一样,谢霖许久不碰酒,今朝算是解禁,也难得喝了几杯,白皙的面庞瞬间就红了起来,笑而不语地望着席间众人。   嬉笑玩闹的稚子,热情善良的村民,大家真心地庆祝他的康复,生活在这桃源一样的村落,谢霖沉静地望着,脸上只是笑,可眉头却似微微蹙着,那两道愁纹又印出来。   阿福关心他的状态,凑上前去,却听见谢霖口中不住喃喃。   “这样就挺好了,这样就挺好了……”   散席已是夜晚,太阳完全落山,众人点着灯笼将自己的碗筷收拾回去,院中只剩谢霖和一盏灯,阿福站在门口将最后一户人家送走,回身看到谢霖在对着桌子发呆,他走上前,脚步大约惊动了男人,谢霖抬头仰起一抹笑,两颊的潮红彰显了他的醉态。   “先生,外面冷,先回屋去吧。”   谢霖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道:“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小的也是,大家今天都为您高兴。”   谢霖重重地点头,重复道:“我已经很开心了!”   男人酒后竟有些幼态,阿福极少看到谢霖这样抛却忧虑的天真,可他却又隐约觉得谢霖多次重复自己的快乐,或许是因为某种缺憾,但小孩想不明白这件事,只扶着谢霖起身,忽然,原本歪倒在他身上的男人直立起来,阿福疑惑抬头,适才那幸福的谢霖已不见踪迹,转而变成了冷峻的表情,他顺着谢霖的目光望过去——纪渊正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灯,如一位远归的旅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来! 第109章 兰花   纪渊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谢霖面前。   那晚他淋了雨,本就反复伤口彻底化脓发炎,他是倒在谢家门前的,只是当时雨大,谢霖主仆都没有出门,于是被侍卫送回了行宫,当天便开始高烧不退,太医兢兢业业守了四五天,熬出的汤药灌下去不多时便被吐出来,竟是连天的无法进食,直到后来烧退了,肠胃却仍无好转迹象。   药石无济于事,终于有一位看不下去的老太医站了出来,对纪渊劝到:“脾胃之症,在于心结啊。”   老人行医多年,见的也更多些,纪渊这入口即呕的症状,早先便有,今秋却仿佛忽然全好起来,如今冬日未到,又是如此严重的复发,他本年轻,又勤习武,既然不是虚症,稍微留心便知与谁有关。   太医劝的恳切,纪渊确却是一言不发,临了老人说了一句:“陛下总要吃些东西,才好解开心结啊。”   皇帝没说什么,倒是进食吃药更努力了些,虽然还是会吐,但多少有了些精气神,只是这精气神落在谢霖眼里,只叫心空一瞬。   这算是谢霖第一次清楚看到纪渊的样子。   即使是最后一次相见,也只是一个模糊人影,看不清胖瘦面容,更看不清气色神态,如今男人就清楚立在自己眼前,距离记忆中的纪渊相隔甚远,他只记得当时纪渊新皇登基,虽说繁忙疲惫,却也从来没有瘦成今日这个模样,整个人像是窄了一圈,玄色锦袍衣带紧束,神色淡漠,两颊冷硬,只有一双眼睛莹莹发亮,凝神望着他。   纪渊站在门口,两人对视半晌,他率先开口道:“我听闻你眼疾痊愈,前来庆祝。”   谢霖闻言,不作回应,只是淡淡地开口道:“你远在南京,消息倒是传的够快。”   这话把纪渊卡在门口,他知道自己派人跟着谢霖的事瞒不了多久,却没想到败露的如此之快,可派人跟随并非是为了监视,自己多次来往沪州,虽说有隐藏踪迹,但多少还是要预防歹人作祟,尤其上次刘平劫走谢霖后,他对此更是上心,只怕如今自己京中大局收网,将对方逼急了,挑着软肋反咬一口。   纪渊想要开口解释,却又不愿那些琐事扰了谢霖清净,一对上谢霖,他讲话都不利索了,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眼见谢霖就牵着阿福要转身回房了,纪渊这才两步并作一步,冲上前去,他腿伤恶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可依然赶着抓住谢霖衣摆。   男人今日穿一身素白夹衣,暗绿色锦缎压边,上面绣着两三条柳枝,纪渊揪着那截柳枝,开口道:“我想多听到你的消息。”   他命暗卫隔三差五地给他报信,阅读沪州的消息成了他每日在处理完京城事务后唯一松快的事,甚至连下人们都摸准了纪渊的心意,专挑着他看信的时候送些粥点进去,一封短信他会反复阅读数遍,粥点往往也能用进大半,纪渊从那三两言中知道了谢霖种下了菘菜,重开了学堂,医好了眼疾,这让他觉得自己仍陪在谢霖身边。   这理由虽不是最主要的,可也是真心实意,没想到却换来谢霖一声嗤笑。   “若你真担心我的安危,离我远点便是最好的法子。”   谢霖在京中多年,何尝不知那样盯人的样子断不是只为了通风报信,纪渊大约是安插了足够的人手跟着他,竟能让他有种无时无刻不被监视的感觉,尤其是自己重开学堂,估计每户人家都被清查了个遍,再结合之前纪渊还在身边时,总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也不难猜朝中估计又有了新的麻烦。   纪渊何尝不知自己什么也瞒不过谢霖,可无论如何他也不愿再让谢霖为自己忧心,于是说道:“朝中的事情很快就解决了,之后不会再有问题的。”说着,他上前半步,倒像是半抱着谢霖一样。   可男人很快就抽身闪开,冷言问道:“是纪常?还是李家?”   如今纪渊所受的威胁,不论是疯病传言,还是时不时的刺杀,都是针对他个人发生,自己走前虽已将公事肃清,可私仇难解,余孽未消,只稍微盘算一下便能猜到是谁。   提及正事,纪渊的脸色阴沉下来,谢霖猜的不错,只是猜到是一方面,惩治又是另一方面,当时纪常被先皇贬为庶人,李家还有一位太妃和一位皇子,纪渊毕竟是新皇登基,无法做到赶尽杀绝,却没想到叫他两家勾结起来,尤其纪常大约是借着落魄皇子的名义混了江湖,一帮乌合之众,居然还真的给他惹了大麻烦,不过纪渊倒也没放在心上,他一面顺水推舟离京示弱,另一面趁机偷闲来寻谢霖,只是那帮人若将手伸到沪州,算是犯了他的大忌讳。   谢霖一语点出背后主谋,纪渊只当他还在关心自己,又向前蹭了蹭,适才脸上的阴郁立时收回,说道:“是他们,不过你别担心,京中已经将人控住了,就等捉住把柄收网。”   言语间,纪渊居然带了些邀功的意味,一边冲谢霖委屈告状是他们陷害自己,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将要成功制服歹人而带着些骄傲,倒有些像是犬类打了胜仗,前一秒还冲敌人呲牙咧嘴,下一秒便摇着尾巴卧到了主人脚边。   可谢霖不吃他那一套,侧头扫了一眼纪渊讨好的样子,语气依然冷冰冰的:“所以我叫你离我远些,别给我添麻烦。”   纪渊被噎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再说,便听到谢霖甩下一句:“阿福,送客。”接着头也不回地进了屋,纪渊还想再跟,却被阿福挡在面前。   谢霖进了门,被屋内炭烧的热气一蒸,酒气上涌,眉眼又红起来,他刚刚接着酒劲对纪渊说了重话,话语间身体抖得厉害,尤其是在说到那些旧事时,相关的记忆洪水一样地淹过来,直叫人窒息,他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京城,逃离了那些不可控的棋局,可如今纪渊不管不顾地缠了上来,连带着那些旧人旧事,仿佛都要重演,只要一想到会有这个可能,他便浑身战栗。   怎么办呢,他才刚开始新的生活,新种下的菘菜苗几乎还没变化,重开的学堂连第一章 都没讲完,难道他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一切,又要被打乱了吗?   此时的谢霖并不强大,或者说谢霖从来就没有强大过,他在难以自保的京城里献出一切才换得周全,难道如今在这沪州,还要他苦心经营吗?   谢霖难得露出些脆弱,屋里只剩他一人,没有点灯,黑漆漆的环境里他寸步难行,抱着膝蹲在墙角,忽然,头顶投入些昏黄而微弱的光,在这黑暗里像保护罩一样笼着他,谢霖抬头,看到窗外被人打了一盏灯笼,烛光透着纸窗映进来,紧接着,便听到纪渊的声音。   “你不要怕,这次我会护好你的!”   男人抬高了声音,听起来有些莽撞,谢霖没有回应,便又听他开口。   “今日你眼睛好了,我很欢喜!”   “若是可以,下次我白日来,多看看你!”   谢霖听了他的话,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只觉得那些胡思乱想的恐惧被消弭了,可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拂也拂不掉的烦闷,好在自从知道纪渊一直在自己身边后,那股烦闷便如影随形,谢霖也算习惯了。   窗外安静下来,不知纪渊离开没,可那盏窗边的灯笼却留在原地,微光照着他站起来,谢霖摸着寻到了蜡烛,自己点着了灯,在室内灯光亮起后,窗外的灯笼便被人收走了,谢霖这才反应过来,屋外窗檐那么窄,哪能放下一盏灯,定是纪渊见他进屋,又注意到没有亮灯,才自己举着灯笼照在窗边。   想通了这一点,谢霖居然又有些恼羞成怒,却也说不出自己在恼怒些什么,只好将这些情绪全归在刚才那两杯米露上。   “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谢霖愤愤地讲。   因着旧事重提,谢霖一夜多梦,多是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晨起晕沉,一直到餐桌前坐下,阿福将早点端出来,自己已经吞了两个下肚后,才发现今天这早饭格外的契合胃口。   “这是哪里来的早点?”谢霖问道,他知道阿福做饭的习惯,这不会是小孩的手笔,只当城里开了什么新的早点铺子,他刚去买的。   没想到一句简单的问题却像是难住了阿福,小孩顾左右而言他,只想着岔开话题,这倒是引起了谢霖的注意,一直到被问急了才自暴自弃一样说道:“田螺姑娘做的!”   “什么?”谢霖先是震惊,“哪家姑娘?”   跑偏的关注点将阿福羞的小脸通红,再也不能随意搪塞,只好交代道:“我今早起来,锅里就有这些了。”   这下轮到谢霖沉默了,早点总不能是自己长在锅里的,而昨夜家里除了自己和阿福,便只有那一个不速之客。   谢霖沉默地咽下最后一口汤包,一直到他招呼着学生们坐下,心中也全是纪渊昨夜点着灯笼在厨房里忙活的样子。   他没见过纪渊下厨,这也是他第一次吃到纪渊做的食物,心中那种熟悉的烦闷又掀起来,没想到翻开《孟子》,今日该讲的第一句话便是:“君子远庖厨。”   谢霖刚讲完释义,还没来得及解释背后的意思,其中最调皮的那个男孩直接站起来说:“我娘就让我学做饭,说要做给心爱的娘子吃!”   “你才不是君子哈哈哈哈!”   “谁要做你的娘子哇!”   “我们谢先生才是君子呢,可是先生的绿豆冰好吃!”   一石激起千层浪,小孩们立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谢霖无奈,反复给他们讲这句话是为了劝诫君主施以仁政,可自己心里也是乱糟糟的,最后还是阿福出来将学生们约束住。   有了第一遭示好,纪渊像是找到了什么法子,隔段时间便会跑来,即使得不到谢霖的好脸色,自己也不恼,钻进厨房一通鼓捣,出来的菜肴总能让谢霖多吃半碗饭,谢霖有些不忿,自己研究半天厨艺也只能达到果腹程度,怎么纪渊就像是有天赋一样,变着花地做菜。   除了做饭,在谢霖不搭理纪渊的时间里,男人还会自己找些别的活干,要么浇地,要么擦洗院落,甚至还带了两盆兰花过来,谢霖让阿福不要多管,可纪渊就像是预料到了一样,专门挑着兰花耐旱,即使他来的少,也一直活的很好,甚至枝蔓都长长了许多,纪渊还专门敲敲打打了一个架子,把花放上去。   谢霖一开始还和他说过很多次,让他别再来,可男人像是只挑自己喜欢的听,甚至还散发臆想,简单一句:“陛下政事繁忙,哪来这么多空闲时间。”明明是讽刺,却偏被纪渊想成是谢霖心疼他辛苦,那天高兴地多做了两个菜。   谢霖也不知纪渊究竟要做些什么,自己拒绝的法子用过千万种,可说来说去愣是说不动,他也就任由纪渊缠着,可心里总有些烦闷和忧虑。   烦闷便是熟悉的烦闷,可那忧虑大约和纪渊遇上的麻烦有关,虽然每次男人前来都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可谢霖总是不自觉地根据他来的频率和时间段,判断出那麻烦的解决进程,除此以外,偶尔男人以为无人关注他时,自己也会不经意间流露出阴郁和严肃的表情。   谢霖有时也太恨自己对纪渊无意识的关注,或许是因为如今的纪渊与曾经的少年太不一样,帝王的职责确实改变了他许多,但每每这么想,谢霖都会从心底生出些对自己的愤恨,再见到纪渊总没有好脸色。   若是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或许可以和缓地生出些不一样的枝杈,可变化是慢慢发生的,先是谢霖难见到纪渊的人,只有早点的口味可以告诉他昨夜纪渊来过,后来连早点都没了,纪渊又像消失了一样不再出现,这次谢霖很难劝自己男人是单纯对自己死了心,不愿再玩家家酒的游戏,他难以抑制地联想纪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平日里街坊邻居的闲谈他也多听了一耳朵。   可纪渊还是没消息,一连数日,终于叫谢霖生气了,他摔了那两架兰花,对着散落一地的泥土和兰花草愤道:“他不必再来了,你们的死活,我再不会管!”   谢霖甩手回房了,不论是兰花的死活,还是纪渊的安危,他都不想再挂在心上。 第110章 愤怒   冬日初晴,难得的好日子,和煦日光淡淡铺了一层,谢霖想晒晒太阳,于是阿福便将饭菜摆在了院子里。   一碗芥菜小馄饨,个个玲珑小巧,谢霖吃饭慢,这馄饨倒是包的正好适口,他看这馄饨可爱,天气晴朗,本来心里高兴,却没想到一入口,脸色便沉了下来。   谢霖将碗放下,转头望向一边正埋头装作忙碌洗碗的阿福。   “这是你包的馄饨吗?”   只一入口,他便知道这馄饨出自谁手,阿福和纪渊都会包馄饨,只不过纪渊很会用那两点香油,不知怎样调出的馄饨馅,能叫他吃不出一点肉腥味,尤其纪渊知道他对于吃肉这件事十分挑剔,剁的肉馅总会更细腻一些。   阿福偏头一瞧,看到谢霖正盯着自己,便知道再也瞒不住了,放下手中已经冲洗第三遍的碗,乖乖回身认错:“是我包的馄饨,”他顿了顿,看谢霖脸色又沉了一点,继续说道,“但馅子不是我调的。”   阿福其实没想瞒着谢霖,他怎么可能帮着纪渊来骗谢霖呢,只不过前些天见到先生心情那么不稳定,想着这次那人来的匆忙,不如就不要说出来惹先生难过了,没想到这自己包的馄饨,自己调的汤,甚至还多放了些调料,还是被吃出来了。   谢霖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不过是昨晚纪渊又匆匆赶来,大概是很忙,只做了个馄饨馅便离开了,连等到天明都来不及,这么想着,他站起来,环顾院落四周,在墙角发现了一盆小兰花。   他前天推倒了兰花架,特地命令阿福不要插手,土与花盆就那么散落在地上,而如今的狼藉已被人收拾干净,那两大盆茂盛的兰花大约无力回天,只有这一小撮新生出来的芽还好着,被人移栽到了盆里,又像是怕惹他生气一样,兰花小小的,盆也小小的,躲在墙角处,甚至连一块砖的位置都没有占据。   谢霖冷笑一声,他知道自己身边一直有人监视,不要说推翻兰花架了,或许自己现在不吃早饭在院子里逛了一圈都能被一五一十地传到南京去,而纪渊大约也是知道他生气了,才专门抽空跑这一趟,收拾了兰花残骸,还做一盆芥菜肉馅讨好他。   可这样的行为并不能让他宽心,反而更叫谢霖警惕起来,纪渊安插了足够多的暗卫在自己身边,明明是前天砸的花盆,今日才被清理,难道这一次的麻烦如此棘手,竟真能将纪渊牵绊至此,他大脑不自觉地转动起来,但只稍微一想便更觉气闷,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担心纪渊,他一盆馄饨馅就能扰乱自己的心弦!   谢霖又揣着烦闷回到饭桌前,面前的一碗馄饨越看越令人生厌,他抬头望望四方的屋檐,抬手将碗挥了下去,瓷碗碎裂的声音响起,热腾腾的馄饨眨眼便祭了土地庙。   “叫你们统领来见我。”谢霖寒声说道,他知道周围有人在看,正如那天他砸坏兰花一样,这些人会根据自己的动作作出反应。   话音落了,四周寂静。   谢霖并不在意,这帮人自然不会只因为他摔一个碗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继续忍着这烦闷生活,一直到了当天夜里,他尚未入眠,却听得院门似有人声,谢霖来不及批衣服便冲了出去,沪州虽是南方,晚间仍是寒冷,可他没感到不适,只看到院门口站着纪渊,看起来十分疲惫的样子,正靠着墙整理衣装。   纪渊看到他出来,先是一愣,立即站好,两人对视半晌,他便冲上前去,揽着谢霖便往屋里推。   “你怎么穿着单衣就出来了。”纪渊心里急,企图将谢霖再搂紧些,可他自己在外奔波一夜,身体比谢霖还凉,搭上人肩的手又想要缩回来。   谢霖才不管这谁冷谁热,他只不忿纪渊怎的消失这么许久,一见面却装作没事人一样,甚至还搂抱上来,一进屋便挣开了男人的胳膊,他这样强烈的反抗,倒叫纪渊有些难堪,举着手后退两步。   谢霖屋内仍点着的灯,这是他入睡的习惯,接着亮堂的烛光,他终于看清了纪渊,男人想较上次竟又清瘦了些,双眼布满血丝,下巴长出了青色的胡茬,倒是漆黑双眼中仍闪着熠熠的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你来干什么。”谢霖躲过纪渊的目光,干巴巴地问。   “不是你叫我来的嘛,”纪渊笑起来,有些撒娇的样子,试探地上前一步,软声问道,“你想我啦?”   “我又不是叫你!”谢霖紧跟着否认,可看到纪渊讨好的样子,这才反应过来,长眉拧起,他叫那暗卫统领来见他,这样的指令肯定会先传给纪渊,而纪渊自然是他们最大的长官,他来也没错。   果然,纪渊听了他的话,顺着回应道:“你有什么要命令他们的,和我说就好。”   谢霖不愿对上他的目光,侧过头去坐下,可脑海里全是刚刚纪渊疲惫地靠着墙壁整理衣衫的样子,若是这样算,昨天夜里男人才跑一趟,白日里赶回去处理政事,结果又收到自己生气的消息,今夜又跑来,算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之前不见人的时候,心中总憋着一股气,如今人就在眼前,那种烦闷却愈升,正巧纪渊端了一杯水给他,嘴上还说着:“你刚刚受了风,喝点热的暖暖。”   杯子凑到他面前,堪堪停在手边,谢霖猛地抬手,茶杯虽没有落地,热水却全撒在纪渊身上,谢霖a不为所动,只问出自己心中疑虑烦躁的事情:“你究竟想怎么样?”   他这话问的含糊,又没有缘由,一出口自己也懵了,只觉得自己确实被纪渊扰乱了心神,心里一边盘算着,另一边还分神偷看纪渊用手帕擦刚刚泼洒的茶水。   谢霖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继续说道:“你身为皇帝,多次往返南京和沪州,又派这么多人跟在我身边,你究竟想怎么样?”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纪渊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又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可关心人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却没想到自己疑问一出,竟真叫纪渊正色。   向来笑着的男人难得凝神严肃起来,像是在斟酌什么大事,犹豫半晌,还是开口了。   “我想先接你去南京住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说】   大约下章失踪已久的游小蛇同志就能归队了(哥你终于回来了啊/咆哮/拍桌) 第111章 落水   如今纪常与李家联手,寻了江湖门派生事,虽说纪渊已将他们几人尽数控制,却迟迟没有下手捉拿,全是因为此事牵连江湖,根结错杂,牵涉众多,朝廷与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处事,也在谋求中庸之道,可纪渊虽稳,近些日子对方大约是察觉到了威胁,愈发躁动起来,他犹豫甚久,想着再将谢霖留在沪州,即使是安插再多的人手,也怕有人趁虚而入,不如先接到南京去,行宫之内,多少安全些。   “我只怕他们伤害你……”纪渊声音喃喃,扯了一把椅子坐到谢霖身边,看起来大约是困极了,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能回来?”听他讲了一通,谢霖也知道如今形势紧急,自己若还留在沪州,纪渊只会更加分心,只好先退一步,可心中却总隐隐不安,仿佛事情又向他担忧的地方滑去了。   “越早走越好,”纪渊试探地瞧了瞧谢霖的脸色,“明朝就能走,事情一完,立即送你回来。”   前往南京一事已成定局,纪渊看谢霖没有反对,忽然蹲到地上,抱着谢霖的腿,困意使他有些口齿不清,黏糊说道:“好哥哥,你叫我在你这里睡一晚吧。”   言罢,也不等谢霖反应,自己迈步从柜子里扯了条被子出来,铺到地上,一通动作行云流水,看来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遍。   他不敢上床,就占据了床脚的一小块地方,蜷缩成一团,倒像一只躲避寒冷的流浪狗。   谢霖被他那一句“好哥哥”雷得发愣,等他回过神来,地上的人已是呼声渐起,他忽地站起身,想将男人踹醒,可刚抬脚,却恍惚间看到纪渊发间闪过一丝银光。   他蹲下身来,仗着男人熟睡,轻轻拨开那尚未解开的黑发,三五根白发藏于其间,生的十分突兀。   居然已经生了白发吗?   谢霖心中一空,指尖顺着发际摸到纪渊鬓边,少年青涩的痕迹已全然褪去,他忽然觉得眼前男人成熟得有些陌生,一直到指尖碰到下巴处毛躁的胡茬,谢霖才像被烫到似的抽回手。   叫醒人的冲动被打断,心中又想到他大约已是几天几夜的少眠,不如就借他两块地板砖,让他睡去吧。   定了要走,也没什么要收拾的,次日一早醒来,只简单打包了两件换洗衣物,便备着上路。   本来说好了乘马车扮作商户,出城后再变装成探亲百姓,走官路大道,可临行前有人在纪渊耳边耳语两句,像是出了什么意外,临时换乘了水路。   “会有人撑船来接我们。”纪渊安抚道。   沪州至南京水路纵横,为着低调行事,三人身边只有两名随侍,负责引路打杂,可虽然如此,谢霖却知周围行人商铺,多是皇家侍卫,更有人暗中守护,只怕御驾有失。   水面广阔,今日无风,如粼粼镜面,远处已有三两渔船,近处芦花成片,几人在渡口稍停一会,便见从芦花深处撑出一只乌篷船来。   船夫一袭黑衣,长立船头,却不是一般船夫束袖收脚的打扮,反倒宽袍大袖,衣袂无风自动,滚边锦纹如浪一般滚动,手执长杆轻轻一点,小舟便迅速前进。   待到的近处,才知是熟人,秀美入鬓,眼梢含俏,这轻薄船夫,不是游筠又能是谁。   谢霖登时便感受到阿福朝自己身后躲了躲,小舟飞也似的到了岸边,游筠让开船头,轻声带笑说了句:   “好久不见。”   乌篷船从外面看平平无奇,与一般小舟无异,可进入篷内却别有一番天地,金丝绣的软垫将座椅铺的十分舒适,又置一小炭炉把船里烘得热腾腾。   谢霖从上船开始脸色便阴沉下来,纪渊知道他为何生气,待得一坐稳,便立即凑上去解释道:“我不知道会是他来。”   走水路本就是计划之外的事情,纪渊也没想到会是游筠来接他们。   “你不知他来接人,难道你也不知他在南京?”   谢霖直言反问,倒叫纪渊说不出话来。他本以为游筠帮自己找到谢霖之后,也会来沪州寻阿福,可那最后一通消息之后,男人便失去了行踪,既没有来沪州,也没有回京城,像是消失了一样,可前些日子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南京行宫门口,他念着游筠本就是江湖中人,有些事情他出面总会好办一些,这才将人留下。   “你既知我们去了南京,一定会与他碰上,为什么不提前告知。”谢霖心里有火,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知道阿福不愿见到游筠,如此猝不及防,心里肯定难过。   这边一人出言训斥,另一人低着头认错,分毫不敢反抗,那边游筠将撑船的苦活交给侍从,自己踱步到了船尾,小孩正蹲在船边看水花。   约莫是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阿福的脊背肉眼可见地僵硬了,可人依然没有回过头来,反而更向外探,忽然,船身晃动,阿福还没来得及抓紧手下的船舷,便觉腰间一紧,接着自己就落入了一个温度偏低的怀抱。   游筠觉得自己捞了块碳回来,热烘烘的,顺着胸口一直暖到全身。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像蛇妖的低语,摄人心弦。   “好久、好久不见了。”   怀中的人还是木头一块,被紧抱着一动不动,船又晃了一下,像是将人晃醒了,阿福轻轻从游筠怀中挣脱出来,低头对着男人说道:“大人,请您自重。”   游筠还想说什么,船身却又剧烈晃动起来,几人这才察觉不对,小舟旁的几艘渔船迅速靠过来,暗卫纷纷现身,乌篷船又稳了两秒,忽然,船舱底板掀起一块,尚未看清什么情况,撑船的侍从脑袋便耷拉下来,身体直直倒下了。   身体与舱板接触,发出巨大响声,船身惊悚晃动起来,嘎吱作响,接着从水中又不管不顾地爬出接连黑影,不止他们这一艘,就连旁边的渔船也遭到劫持。   “有水鬼!”   “护驾!”   众人惊叫,侍卫们飞身向纪渊所在的船只飞来,只是船身本就狭窄,船底又被揭了一个大洞,河水涌了进来,将将就是沉船之势。   舱外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血腥味立即散开,水已经没过脚面,纪渊将谢霖安顿在座椅上,安抚道:“别怕。”   说着,从旁边抽出短剑,此时已有刺客持剑劈裂乌篷,纪渊迎了上去,反手将匕首扎进刺客背心,抬脚将人踢出船外。水上搏斗无处立足,舱内水位升高,已至膝盖,纪渊察觉船身倾倒,摆脱扑上身的刺客,回身拉起谢霖。   “船要翻了,我们下水去,我会抱紧你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 第112章 诱饵   纪渊一边带着谢霖靠近船边,一边抵御扑上来的蒙面人,他虽勤练武功,却难敌这前仆后继的亡命徒,更不要说短刃限制施展,许多次都叫谢霖看得心惊肉跳。   男人又将一人踢下水去,反手持刀从船舷边削下一截木头,交给谢霖。   “我们下水,你抱好它。”   说着,便从身后揽着谢霖的腰,跃下水去。   冬日河水刺骨冰凉,入水刹那,谢霖下意识扑腾两下,便觉得小腿连着脚趾生疼,控制不住抖动,可身后纪渊仍艰难拖着他向岸边游去,只好尽力控制自己不要挣扎。   水下也是十分热闹,刺客皆是会水之人,更不要说纪渊拖着谢霖,行动不便。   水浪翻滚,谢霖看不清身后人的情况,只觉腰间那只手一直紧紧地箍着他,左支右绌,除了中途有人近身,叫谢霖呛了两口水,从未放手。   纪渊带着谢霖顺水流过一转弯,终于逃离了酣战的船边,两人身后无一人跟来,纪渊继续带着谢霖向岸边游,可江面漫漫,适才转弯处又是一急坡,水流湍急,谢霖能感受到身后温热胸膛因极速喘息而不住起伏,纪渊的体力仿佛已到极限,可揽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终于,两人摸到岸边。   岸边水浅,涉水而上,纪渊拉着谢霖躲到丛林之中,颇为心疼地替他拂去脸上的水渍,水中极寒,适才又呛了水,谢霖脸色已是惨白,呼吸嘶哑。   纪渊听见旁边隐约有哨声轻响,心下一横,对谢霖说道:   “你在此等候,切莫走动,外面应该是自己人,我去接他们。”   谢霖胸口又升起熟悉的痛,想要出声询问,却发现没有气力,只“嘶嘶”两声。   纪渊站起身来,替他把湿粘在脸上的头发拂至耳边,似是留恋,却只一晃神的功夫,便抱了藤草遮在人身上,好在南方树丛高大,这样一掩便全藏起人影。   “很快回来,别担心。”藤蔓外,男人沉稳说道。   谢霖听脚步远去,心中担忧,侧耳倾听外面光景,只想着纪渊大概很快就会回来,可脚步声一直远去到消失,又静了许久,却再没任何动静。   那哨声听着不远,怎的走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心脏在胸口鼓动,压迫胸腔喘不上气来,小腿仍泛着隐痛,他刚想伸手揉捏,便又听到哨声,这次哨声几乎就在他面前,谢霖稳住心神,犹豫要不要出去与人相认,却忽然听到有人开口,并非官白话的腔调,尽是南方口音。   “那狗皇帝究竟在哪?”   “刚刚有人说他们是从这里上岸的,再好好找找。”   接着,便响起拍打草木的声音,沙沙声就打在谢霖周围,就在他们即将发现谢霖的前一刻,又是两声哨响,听着有些远,似乎是在叫他们过去。   “找到了?!”   两人惊呼,接着脚步远去。   谢霖躲在藤蔓之下,听得一身冷汗。   根据那两人谈话,哨声并非皇家暗号,而是刺客密语,那纪渊明知刺杀是冲他而来,却以身犯险,自己跑了出去。他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保护自己?   猜测出的事实叫谢霖心下哀戚,比哀戚更甚的是担忧,他只怕那远处哨响真是找到了人,怕那句“很快回来”会再也回不来。   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谢霖轻轻挪动,从藤蔓中爬了出来,周围树林茂密,虽是冬日,却也没有全部凋谢,谢霖一心顺着适才那哨声响的方向走去,没走两步,便又听见身后有人急急跑来。   “谢大人!”   来人是皇家侍卫,衣装齐整,看来是收到消息临时赶来,谢霖立即迎了上去,说道:“皇上可能在那个方向,你们快去。”   为首的统领立即派了一队人马前去,自己却留下对谢霖说道:“谢大人,请您和我们先走。”   谢霖当即摇头:“不,我得去看看。”   “皇上特地嘱咐了,若是有什么意外,我们首要保护您的安危。”   “我就在这里啊,我又没事!”谢霖有些崩溃,适才那一轻声哨响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你们快去救人,我也得去看看,我必须……”   他讲话有些气短,呼吸急促起来,带着胸痛,统领看他站立不稳,抬手扶住他,甚至不由分说要带他离开。   谢霖声音里带了哭腔,推拒着对方的动作:“那些人已经找到他了,是他自己跑出去的,他故意的……故意的……”   话未说完,谢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冒犯了,”统领收回手刀,接住男人瘫软的身子,交给身后的侍卫,“小心送回行宫。”   屋内,药气浓重,门窗紧闭,炭盆生的极旺,却不见一丝烟气,在这入冬的天气里,居然有些闷热。   山峦屏风之后,月锦层叠床帐里,男人紧闭双眼,面色煞白,纤长的鸦睫不住抖动,像是在做什么噩梦,单薄胸口耸动,却仿佛连呼吸都费劲。   猛然间,男人抓紧身下锦被,睁开了眼。   屋内立即有人迎了上来,见谢霖挣扎就要坐起,便扶着他起身。甫一直立,有些头晕,谢霖眼前发黑,却立即捉住旁边侍女的袖子,急切问道:“纪渊呢?皇上呢?”   女孩正要回答,却听见屋外有人高声说道:“我在这里!”   接着门帐一挑,纪渊走进门来,示意侍女让到一旁,自己坐到谢霖身边。   谢霖正好适应了直立的头晕,有些发愣地看着纪渊,男人除了脸色白了些,与之前无异,大约没有受重伤,谢霖上下观察仔细,足足有半刻钟没有说话,纪渊也笑着让他看,出声宽慰道:   “你看,我没事吧。”   谢霖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刚想回话,可话音未出,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转身扶着床边墙壁,用拳头敲打胸口,声音嘶哑,像是要把肺也咳出来一样。   纪渊在他身后,徒劳地轻抚他瘦削的脊背,心中自责万千。   “对不起,又让你受伤了。” 第113章   纪渊一直等着谢霖重新睡下,这才离开。   太医说谢霖惊醒只是因为心中有所牵挂,他本就身体虚弱,又落水受寒,惹得肺病复发,要好好修养两天。   一出门,男人便跪跌在地上,一旁的太监惊叫着将人架起,掺着纪渊坐上驾辇,回到寝殿,将衣裤除去,这才露出怖人的伤口。   他大腿上的刀伤一直没好,之前因为骑马往返,多次磨伤化脓,他自己对身体不上心,全靠太医内侍劝着养着,才稍微有些好转,却没想到此次遇袭,又受重创。   纪渊皱眉,回忆起遇刺时的一些细节,那些人仿佛知晓他右腿有伤,行动不便,有意攻他薄弱。   他心中思索宫内是否出了奸细,一旁太医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伤口,只怕疼痛惊着皇帝,可原本的刀伤居然有些溃烂开来,刀口处的皮肉像是腐烂一样蔓延,甚至还散发出一股血臭味。   纪渊看着有些心烦,只是一处刀伤,反反复复持续了一个月都没好,甚至还变得更加严重,他倒无所谓疼痛,只是要瞒着谢霖,如今右腿越来越没劲,却不知还能瞒到什么时候。   他将自己的症状同太医说了,眼见那老人抖了抖,似是极怕,又有些犹豫。   “有什么你就直说。”纪渊有些头疼,揉着额角。   得了圣喻,太医这才开口。   “陛下刀伤反复,又添新伤,只怕动及筋骨,且、且……”   “你只管说。”这些话多次反复,纪渊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太医看他不甚在意的样子,心中轻叹一声,继续说道:“且这南方水体,菌藻丛生,依臣来看,怕是有水毒侵体……”   纪渊心下了然,自从那次遇袭之后,自己便总是低烧,想必也有这水毒的原因。   “筋骨之伤,应卧床休养,而水邪侵体,微臣医术浅薄,只能对症下药。”   说着,太医俯下身子去,就等皇帝暴怒,让他去找解决方法,却没想到头顶上沉默许久,纪渊才说道:“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太医像是逃过一劫,却也心知皇帝对自己的身体太不上心,估计就连自己刚刚提出的建议也没有听进去,他想再劝,可今日皇帝心情大约不是很好,于是小心翼翼地包好伤口退下了。   纪渊只在寝殿里小憩半刻,便被人叫醒,说是京城那边又递了消息过来,回到议事堂一坐又是一天,直到深夜。   “去挽苑吧。”   为了不让谢霖看出腿伤,纪渊在转角处便下了轿辇,却没想谢霖仍是睡着,纪渊只能在床边静静看了一会,便转身离开了。   房门轻轻合上,门口挂着厚帘,一丝风都没有透进来。   床上的男人轻轻睁开了眼,望着晃动的碎玉珠帘,长久地沉默。   南京行宫建的低调,是借着一处荒废王府扩建而成,是以仍有些房屋遵照王府布局,譬如这挽苑,不知是否错觉,这处小院竟有些像是平王府自己的屋子。   如今一切都像旧事重演,自己又回到了权力斗争之中,肺病复发,就连住的屋子都似故里,昏暗的房间让他喘不过气来,负责照料的宫女不知他的习惯,吹谢了灯。   谢霖呼吸艰难,心口绞痛,头顶沉重的床帐向他压来,像是要勒死人一般绞住他的脖子,熟悉的布局是致命的绞刑架,他徒劳地伸手抓挠自己的脖子,想要将窒息的纱帐拨开,可已经挠出道道血痕,窒息的危险却分毫不减。   又是这样,他不愿回忆的过往,终于逃离的过往,终于还是追上了他。   横纵交织的棋盘格上,一粒又一粒地牺牲,恩师、朋友,甚至自己,只为破局。   可到头来,自己又拖着一副病体残身,放弃好不容易重启的生活,继续回到宫禁之中。   类似的念头不住地在脑海盘旋,谢霖双脚蹬踩床铺,想要逃离床幔的绞刑,“咚”地一声,挣扎的人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纪渊因着想起宫女没有给谢霖点灯,去而复返,刚在门外便听到一声巨响,冲进门时,就看到这样的画面,谢霖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单穿一身白色亵衣,躺在地上,正疯狂地抓挠自己的脖子,渗出的血液已染红了领口。   他冲上去,将人捞进怀里,怀中单薄的身体已被冷汗浸湿,他抓住谢霖抓挠的双手,男人不住哭吟挣扎,纪渊将人摁进自己怀里,安慰道:“我在这里,别怕,别怕。”   他还是回到这宫中,还是逃不掉。   “放过我……”   谢霖闷声说道,声若蚊呐,从纪渊怀中挣脱出来。   “放过我吧,你还要我做什么呢?你已经是皇帝了,天下那些男人女人,你哪一个得不到呢?你去招纳你的后宫,去玩乐你的戏院,为什么又要带着我呢?你也从来不会回家看我,为什么呢?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回来呢……”   谢霖双眼无神,毫无条理地念着,每一句都同刀子一样扎进纪渊胸口,那些他绝口不提的往事,那些自以为翻篇的过去,原来都桩桩件件地记在他心里。   纪渊不顾他的反抗,又揽着肩膀将人抱在怀里,他念一句,自己道歉一句,可谢霖听了他的道歉,却忽然停住了。   末了,没头没尾留下一句:“又是冬天了,会很冷的。”   他一直很怕冷,在平王府的日子,用那些灰炭,烧起来浓烟重,呛得肺痛,可若是不点,刺骨的寒冷会钻进心眼里,被褥也是薄薄一层,他为了不丢平王府的面子,大部分饷银全用来买体面的穿戴,可真正保暖的衣服却没两件,他每天都很冷,冷的他不想说话,贪恋翰林院的热气,可又盼着回家后或许能见到纪渊。   又是冬天了,他又要回宫去,又要过上那么冷的日子。   “不会的,我不会再让你冷了。”纪渊又抱紧了些,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谢霖。   可谢霖却不再说话了,只是呆呆地目视前方,良久,怀里的人稍动了动,眼神清明起来,大约是意识回笼,礼数周全地从纪渊怀中脱离出来,下了判决。   “不会的,你做不到。”   【作者有话说】明天再来欢迎评论区陈述小纪罪状 第114章 新娘   萧萧冬日,除却老松的灰绿,天地间再无其他颜色。   谢霖每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守在堂前,看窗外风吹,有时纪渊来看他,男人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像是死鱼一样木讷喘息,两人之间唯一有的交谈便是关于阿福,那日水上遇袭后众人走散,阿福和游筠也不见踪影。   “尚未找到,”纪渊说话小心翼翼,就怕阿福的再一次失踪会刺激到谢霖,每次都会急急忙忙补充,“有游筠在,阿福不会有事的。”   可不论他如何劝慰,谢霖都不会有什么别的反应,仿佛生命的热情正在慢慢流失,他已自顾不暇,更没有精力去忧心旁人。   这样的谢霖让纪渊担心,可他不论再怎么做,也唤不起谢霖的半分反应。   好在不过两天,阿福便带着游筠回到了南京,一入城门便被纪渊的人带进宫里,立即送到挽苑。   “先生!”阿福急急地扑进屋内,他也急得很,只怕谢霖出了什么意外,看到谢霖好端端地在榻上坐着,小孩眼中泌出泪水。   主仆俩扑着抱在一起,好一通互诉衷肠,阿福这才反应过来,屋外还有个半残。   说是半残,不过就是烫到了手,当时游筠带着阿福出逃,本来当日就可以赶回南京,可游筠为人实在讲究,非说自己泡在江水里马上要感染风寒,要热水浸浴才行。   阿福因为谢他的救命之恩,只好同意,在临近的镇上找了家小旅馆,店家不负责烧水,自己就一壶一壶地热,一开始游筠还各种嫌弃,说这旅馆哪哪都不好,后来大约是看不过去阿福为他来回跑了七八趟,终于纡尊降贵地起身帮忙,不帮还好,阿福一个转身的功夫,看似精明的家伙就把两只手都烫了个透,几乎就在开水里煮熟了,这下好了,本来是风寒,结果成了烫伤,找大夫把两只手包成猪蹄,讲究人还要泡澡。   “你不知道那江水有多脏!我一想到我就……”游筠举着两只猪蹄,浑身打了个激灵。   无手可用,阿福只能红着脸给这位大爷把衣服扒了,脱到底裤时他随手一扯,接着就转过身去,让游筠自己跳一跳踩一踩,他就不信了,这个能把自己从一众刺客里带出来的男人,自己脱个裤子脱不了。   他听得身后人大概蹦了两下,接着就软言道:“你来嘛,又不是没见过。”   “什么时候见过了!”阿福满脸通红,眯着眼转过身想给人脱了算了,却看见那裤子早已落到脚跟,大东西一摆一摆。   实在是、实在是和那张脸不配……   兵荒马乱地给人洗了澡,自己也浑身湿透,就差被拉进去一起,好不容易把祖宗安顿好,阿福给自己擦洗,当时他还没想到接下来回南京的短短一段路,会被游筠折腾成什么样。   第二天早上,赤条条的男人非说自己衣服脏了,不愿再穿,让阿福要么给他买身新的来,要么自己就光着出门。阿福自然丢不起那个脸,可小镇上本就极少有人卖成衣,他四处询问讨要,终于凑全了里里外外一身,带回去人家说布料粗糙,会磨伤皮肤,非要顶好的丝绸。   “哪来的丝绸啊!”小孩蹲在床旁边,俊美的男人散着头发裹在被子里,一听他这样抱怨,当即把被子一掀,露出精壮的身躯,支着手肘就要下床。   “那我去找找!”   阿福没眼看那白花花,可听游筠这兴奋的语调,看来是真能做出这样的事,只好将人摁回床里,急道:“您躺!我再去给您寻!”   “谢谢阿福小哥,”游筠又懒洋洋缩回去了,像是要冬眠的蛇,乌黑的头发绸缎一样散在枕上,类似某种皮毛,语调绵软,却惹人生气地补充道,“只要是丝绸就好啦,人家皮肤嫩一些。”   最后他找到了镇长家,人家闺女将要出嫁,一套喜服是上好的丝绸,阿福腆着脸出大价钱买下来,也不敢实话实说这新娘服是买回去给谁穿的。   其实他心里存了些坏心思,也想看看游筠吃瘪的样子,可带着大红袍回去了,叫人一摸,男人没有任何不满的表情,反而喜滋滋地穿上了,内衬红娟,外套红袍,阿福一层一层给人穿着,等全穿完,脸已经比那喜服还红。   这身喜服确实是花了大价钱,金丝鸳鸯流转,束腰带上坠着珊瑚流苏,叮叮当当将一截窄腰捏紧,还有一层极薄的皎纱,笼在身上和仙女下凡时带的七彩祥云一样。   阿福看的有些呆了,游筠手长脚长,衣服穿在身上有些局促,可瑕不掩瑜,他向来只见男人穿黑,这样一身嫁衣竟然美得人失语。   秀美一抬,吊稍的眼角眼波流转,阿福的失态全叫游筠看在眼里,他会得很,软下腰肢,踱步到阿福身边,拉着人的胳膊,轻点嘴唇:“郎君,你看人家欠不欠一点胭脂?”   阿福先是顺着游筠的指示看向那张红唇,花瓣一样娇嫩,呆看半晌,才反应过来游筠这是拿自己说笑,顿时恼羞成怒,却又不能说重话,一时有些语无伦次:“什么郎、郎君,不用胭脂,哪用什么……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游筠最爱看他害羞局促的样子。   阿福捏起那皎纱的一角,说道:“这层就没必要穿了吧!”   那层薄纱只起到妆点作用,阿福当时买来的时候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全套购入了,如今真叫游筠穿在身上,一飘一飘,他又觉得有些过分夸张。   游筠只是笑的明媚,适才阿福神情恍惚地给自己穿衣服时,全套穿得齐整,现在反应过来了,才害羞呢。   “郎君给奴家准备的衣裳,自然要全穿戴起呀。”   游筠讲话没边,阿福不再理他,自己收拾了行囊,这一通折腾,两人一直到中午才出发,离开客栈时正好是午膳时间,游筠这一身红吸引了全部的食客,阿福只是埋头走着,有时恍惚,竟真觉得自己像是带着新婚美娘子出门住店了。   本以为出门了一切就都好了,却没想到游筠明明伤的是手,走路也不方便了,没走一段就吆喝要休息,午膳吃了将近一个时辰,晚膳吃足了一个时辰,吃完就说要住店休息,睡觉前必须要擦身,阿福一不同意,男人就举着两只受伤的手委屈撒娇,一边说着自己为了救他才沦落到这个境地,一边闹出极大的动静,引得周围人侧目,竟还真有好事者上前规劝。   “小兄弟,娶了这样好的娘子,要珍惜啊!”   阿福连连摆手,可架不住游筠在旁边附和:   “要珍惜啊!”   于是他只能处处顺着游筠,短短不到一天的脚程,两人磨了三四天才到南京。   有了谢霖撑腰,阿福多少有些底气,可路上那些事情他也不好意思和谢霖说,转身一看游筠并没有跟进来,他只好退出门去,看看这祖宗又在闹什么脾气。   一身嫁衣的游筠正端立在门口,旁边是手足无措的宫女。   “怎么不进来?大人。”阿福问道,问出口了才觉得不合礼数,这些时日的相处倒让他忘了对方是个贵人,于是匆匆补了一句称呼。   游筠举起两只伤手,展示道:“掀不开门帘。”   因着冬日,门帘换了厚重的棉毯,伤手无力可以理解,但是……阿福瞥了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女,知道游筠这是又闹开脾气了,于是只好自己掀开门帘,侧身让到一旁,让人进去。   红衣美娘子路过时还轻轻哼了一声,以表不满,阿福还来不及道歉,就听到男人说:“今晚回去给我洗澡。”   “……”   阿福以为他们都回到了南京,自己自然是要回到谢霖身边的,可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游筠便飘似的飞到了谢霖面前,张嘴就来:“把阿福借我两天。”   【作者有话说】   游大人追妻:最知道自己哪里值钱   【滴·刷脸买单】今天还有又是超绝赶榜人… 第115章   “先生!”阿福一听游筠乱讲,急着跟了上去,与男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听得游筠一声痛呼,回头就看见男人抱着自己的伤手,泪眼盈盈。   眼泪?阿福有些震惊,看那两汪晶莹泪珠要落不落,接着便听游筠委屈说道:“我伤了双手,平日里生活难以自理,身边也没有个贴心人服侍,我想既然之前救了阿福出逃,如今请人来照顾几天,不过分吧。”   话虽是对着谢霖说的,可眼神一直冲着阿福,小孩被他说的面红耳赤,垂下了头。   谢霖只觉疲乏,这两天总没什么精力,他是无所谓阿福跟着谁的,虽然跟在自己身边自然最好,可若是小孩心里有别的想法,他也不会干涉,两人本就不完全是主仆关系,来去自由,于是说道:“这是你们自己的事,听阿福的主意就好。”   阿福大约也想到了谢霖是这个态度,犹豫片刻,念着游筠确实将自己从水中救出,不论过往,单是感念恩情也该照顾,于是说道:“那我就先过去照顾游大人,待得纱布拆了,立即回来。”   小孩言语间透露着逃离的心急,谢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游筠眼底笑意更深,不知心里盘算着什么,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冬日茶冷得快,谢霖摸了摸茶壶,叫阿福出去换热水来。   “这行宫下人们烧的水总不怎么热,你去烧些新的,再灌一只汤婆子进来。”谢霖嘱咐到。   待得小孩离去,顺手挥退了剩下的人,屋内只剩下他与游筠。   虽是疲累,可把自己孩子送出去了,有些事情还是要问清楚的。   游筠见他将人全部屏退,便知谢霖有话要说,两人的关系自在京城决裂,后来便再未修好,自己那些狼狈模样也全叫对方见过,游筠敛去笑脸,眉眼冷峻,忽然又想起,自己也见过谢霖的狼狈,两人半斤八两。   他看谢霖疲惫憔悴的样子,猜到对方现在也不好过,心中全无幸灾乐祸的想法,只是想着纪渊都那样恳切,他们怎么还在彼此折磨。   “你的眼睛好全了?”   还是游筠先开的口,他当时调查到谢霖隐居沪州,同时也查到了他的眼疾,可如今看情况,应该是大好了。   “你怎么知道……啊,是你在帮纪渊找我。”   谢霖先是一瞬疑惑,不知游筠如何知道自己患有眼疾,可立即反应过来,当时游筠在找阿福,全叫纪含挡了回去,后来纪渊找到自己,大概也有游筠的功劳,他很快地想通了其中关窍,开口问道:   “那你前些日子,去哪了?”   谢霖不明白游筠对阿福的心意如何,若是真有遗憾,为何不在找到人的时候立马前来挽留,可若只是平常,为何如今重聚,又对阿福如此热络。   “其实,准确来说,并不是我找到的你们,是我师父。”   游筠皱眉,此事说来话长,他本是法云寺住持灵运长老手下最小的徒弟,法云寺位居北山,不问人间世事,年轻时自己不是天高地厚,便要出山去,结果拜在敬王府门下,没多少日子就觉得被尘世庸俗,无聊至极,回山睡大觉去了。二次下山则是受了师父命令,说天运有误,要他协助天道,匡扶正位,于是他又去找了纪含,之后才卷入暗储计划,游筠对这一切都无执念,只觉好玩,于是执着地搅匀一趟浑水,最终纪渊成功上位,他这一趟游戏人间,也算凯旋,可唯一的变数和遗憾就是阿福。   “我师父知道我害了无辜人惨死,把我绑回山去了。”   游筠说的轻巧,至于回山之后受得苦罚,则一句不提。   “我同师父讲,阿福没死,你也没死,师父信了,”说到此,游筠歪了歪头,“不能叫信,师父自然领悟天命,只稍微一算就知道你们在哪。”   游筠三言两语长话短说,其中神妙之处听得谢霖皱眉,只有提到“害了无辜人惨死”那里,神色微怔。   关于阿福的死,是他两人之间龃龉的根本原因,当时阿福为了假扮谢霖而留在屋内,后来起火难以逃出,谢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认为主要责任在于自己,后来游筠对他多有指责,他也没有辩解,至于游筠,他唯一的问题就是在谢霖劝他先回家的时候选择留下,无人知晓若是当时他回去了,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而这一念之间的事情,也不应过分苛责。   这么想着,谢霖说道:“阿福出事,责任在我,你不必过分自责。”   “也不是自责,”游筠反驳,“只是有点不甘心,明明可以很完美地结束这一切。”   “完美?”谢霖注意到他的用词,“阿福出事,只是让你觉得不完美?”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适,却不知用什么样的方法来表达,游筠身上表现出的置身事外让人觉得冷酷,可明明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最热情的那个人。   “毕竟如果当时我可以提前回去,就可以把他从屋子里救出来,也不会有一个无辜的人为此而牺牲。”   “所以你当时为什么不回去呢?我请求你那么多遍!”谢霖感受到了激动的情绪,这种情绪出离了愤怒,他捏紧手中的瓷杯,遍体生寒。   “可能因为,你更重要些吧。”游筠斟酌回答,挑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表达。   谢霖嘴唇发抖,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无法强求游筠为阿福的意外来担责,可他多少应该为此感到悲哀,多少应该有些许的自责,那是一条人命,一条无辜的人命,为什么表面上如此热情的人,内在却会是这样冷酷?   “不过现在都好了,”谢霖没有讲话,游筠全当他在难过,笑着说道,“阿福也活着,你也很好,大家都好好的。”   “很好吗?”谢霖被他的笑容刺痛,反问道,“很完美?”   谢霖表情严肃,游筠正要开口,忽然听到门外有人讲话。   “阿福,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去。”   接着就是阿福行礼的声音:“奴才参见皇上。”   门帘一挑,纪渊走了进来,他听说阿福和游筠回来了,自己也立即赶了过来,想着谢霖总算能开心一些了,却没想到一进门,榻上的男人表情愈加可怕。   纪渊一时有些发愣,又见到游筠滑稽的装扮,默不作声地走到谢霖身边。   阿福也跟了进来,乖顺地立在游筠身后,门帘遮挡,不知他在门外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可是单看表情,却没有什么破绽。   谢霖不愿阿福再与游筠接触,开口说道:“我这两天身子乏得很,阿福还是留下来陪我吧。”   游筠一听他要整,登时起了兴趣,反倒纠缠起来,只说刚刚已经说好了阿福先照顾他到康复,怎的突然反悔,纪渊自然是站在谢霖这边的,可他不知这几人之间的恩怨,又少见谢霖如此活跃,居然有些差不进话去。   末了,问题还是抛回给了阿福,全看他的意愿。   这时的小孩全无刚才的羞涩和抗拒,抬头看了一眼谢霖,对上那双担忧的眼睛,他知道谢霖怕他再受委屈,可心中已下定决心,居然后退一步,冲着游筠跪下。   “奴才多谢游大人水中相救,愿意侍奉大人直至伤好,伤好之后,互不相欠,再无瓜葛。”   阿福本是农户人,在平王府时一直跟着谢霖,也没有人教他太细致的规矩,可如今一举一动却是稚气全消,游筠虽赢了这一局,却有些心里不爽,尤其是那四个字“互不相欠,再无瓜葛”,总叫人心里空落落的,可他仍是没说什么,或许也没放在心上,笑着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地想要亲昵地扶人起来,阿福躲开他包着纱布的手,重新站回身后。   谢霖望着小孩眼中的决绝,隐隐叹了口气。   纪渊以为找到阿福,多少可以让谢霖多些笑脸,可没想到两人一走,谢霖又恢复了那副疲惫的样子,尤其那与游筠的交谈像是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竟然连着睡了一整天。不止一日如此,一连数日,谢霖都是昏昏欲睡,这样的状态让他不由想到了当年自己刚登基的时候,谢霖也是这样长时间地昏睡。   纪渊担心他有旧疾复发,多次派太医前去问诊,可得到的回答也叫他无能为力。   “谢大人胸气郁结,多是心情所致,还请皇上多哄哄人开心啊。”   哄人开心的法子有很多,纪渊试了不少,却都只能得到谢霖礼貌又克制的回答,他只觉得像是有什么食人精气的妖怪在吸食谢霖的生命,男人身上鲜明的情绪越来越少,甚至在某些时候提及过往时,连些微的悲伤和愤怒都没有了,唯一的笑脸大概就是阿福回来探望的时候,小孩有时在小厨房做了点心,会专门给谢霖送来,这时男人身上会出现少有的松快,甚至带着淡淡的笑颜。有时纪渊还想跟着阿福蹭两眼笑,可只要自己一出现在对方面前,那一点点可怜的笑脸都会消失。   纪渊只好守在门外,一般来说,守在门外的还有游筠。   院子里也有一处石质桌椅,只是冬天天寒,石头更是冰凉,纪渊念着自己腿伤,宁愿靠着左腿站立也不会坐下,可游筠像是没有感知一样,软着骨头靠在那石椅上。   纪渊知道游筠师从灵运长老,而灵运长老几乎通天,于是怀抱着一丝微妙的希望,问道:“你说朕该怎么办?”   游筠依然是没有正型,说道:“别纠缠了呗,放他走。”   纪渊收回目光,不愿看那仿佛得了软骨病一样的男人。   游筠知道他不满意这个答案,又说道:“你缠的太紧,会出事的。”   “哪有太紧?”   “自打谢霖来这行宫,他有出去过一回吗?”   纪渊认真回忆一番,摇了摇头。   并非是他不愿让谢霖出门,自己也曾有过提议,要不两人一起去宫里走走,毕竟事情尚未解决,宫外还有危险,可谢霖听了只是摇头,不要说出门去了,就连这挽苑的大门,他几乎都没有出来过。   “人不能这样,”游筠语重心长,“人还是要会游戏的,总憋着会疯。”   纪渊听他念叨自己的人生准则,并没有认真与自己交谈的想法,没再理他。   可事情却如游筠所说,真的出了意外。   那天纪渊正在寝殿换药,他伤口仍在腐烂,有时换药需要用刀将腐坏的肉割下来,才能止血上药,几乎小臂长的刀口,从大腿根一直划到膝盖内侧,一直没有好转的痕迹,太医看了都发愁,反倒纪渊本人无所谓。   老人正抖着手将最后一丝腐肉从刀上摘下来,却听见门外吵吵嚷嚷,大约是有人要进门,可屋外的侍卫拦着,说皇帝现在不宜见客,可那内侍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仍是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纪渊本就疼得心烦,怒喝了一声:“吵些什么!”   他将口中咬的布巾取出来,一转头,却认出那内侍正是谢霖房里的,心里空了一下。   小太监讲话也不利索,慌张说道:“启禀陛下,谢大人、大人他不见了。”   “不见了?”纪渊登时站起,伤口迸裂,他顾不上细致地处理伤口,只能简单包扎起来,穿好衣服就出门去,一到挽苑,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今天下午的时候谢霖又说要午睡,下人们都知道谢大人一睡肯定就到黑夜里了,于是看着人睡下,就都松懈起来,正好前些日子有人从宫外偷带了一副牌回来,大家便聚到厨房里打牌去了,南北打发法不同,又吵嚷半天,期间也没人想着要回去看看,结果等回过神来,回去看,却发现门大敞着,本该在床上午睡的人也消失了。   “奴才、奴才离开前都有从外面把门栓挂上的,不知怎么得就开了,叫谢大人跑了出去。”   “门栓?”纪渊这才知道,原来平时谢霖睡着的时候,这群奴才居然会将人锁在屋里,只是平时都会频繁回来看看,没想到这次打牌太尽兴了,才忘记了。   纪渊心中已是滔天愤怒,半晌,才憋出两个字来:“去找。” 第116章 逃跑   谢霖并未走远,他正躲在行宫边落的一处小花园里。   花园杂草丛生,看来荒废已久,干涸的池边立有一座假山,他正缩在假山深处的石洞中,太阳已落山了,最后一丝暖意也从他身边抽走,出门时逃的慌张,只披了一件袍子。   今天傍晚他醒来时,左右环顾室内无人,先是瞪着天花板躺了许久,一直到喉咙渴得发痒,他才抬声唤人,可一连叫了几声,都无人应答。   直到那时,他心脏才咚咚地跳起来,像是忽然注入血肉的干尸,从床上翻下来。   既然无人,那便是他逃走的好时机。   谢霖顾不得穿衣,只顺手拿了搭在椅背上的一件外袍,接着从枕下抽出他潜藏已久的匕首。门被拴上了,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之前也有过几次,大约是纪渊特意嘱咐,不止闩门,平日里自己去哪里都会有一帮人跟着,生怕他逃走。   可他非要走,必须要走,他不可能再留在宫里,他要将自己解救出去。   谢霖将匕首收进袖口,轻轻推了推门,木门的“吱呀”没有吸引来人,四周依然是一片寂静,他压下心中狂喜,用刀刃撬开了门拴,顺着后门摸了出去。   一直到逃出挽苑,他才注意到自己随手披上的玄色衣袍下摆暗绣的龙纹,而尺码偏大的衣服降降拖在地面,将他整个人罩了个严实——这衣服是上午自己在院里发呆的时候,纪渊给他披在身上的,当时自己没有在意,估计是随手放在了椅子上,竟然就这样被他带出来了。   不过好在也是这件衣服,路上遇到的下人们见到龙纹,全都回避让开,谢霖算是一路畅通无阻。   可他不知行宫的建制,只好顺着一个方向摸索,可明明都见到了宫门,却听到门口侍卫说皇帝丢了宝贝,要求严防死守。   顶天高的宫门就那样在他眼前合上了,铜锁落下的“轰隆”惊醒了他,为了躲避侍卫巡逻,只能先逃到宫门旁的花园里,谢霖缩在山洞,又有些昏昏欲睡。   这一次仓促的逃跑,就此无疾而终。   龙纹袍用着上好的丝绵,温柔地替他守护最后一丝温暖,可他依然能察觉到热量的流失,先是很明显的冷,冷到牙齿打颤,后来就无所谓了,大抵是困意汹涌,谢霖不觉冷热,只是描摹那龙纹的丝线,金线画的龙眼炯炯有神,像是活过来一样。   ——像是纪渊的眼睛。   谢霖觉得身体热了起来,脑子昏昏沉沉的,却忽然记起了少年纪渊第一次出征归来时,被军队磨练出的明亮双眼。   皇家的孩子,礼数向来都是最周全的,可那时的纪渊仗着自己猛窜的个子,不再以兄长相称,或许牵着他的手,或许把他搂在怀里,明明是挚友兄弟的关系,却违背礼数地黏糊糊称他“养之”。   养之、养之……   手很热,胸膛也很热,怀抱总是很热,谢霖想,大约从那时开始,从自己向来凉薄的体温动摇的那刹那,便注定了今日,自己会在这龙袍之下被冻死。   谢霖缓缓闭上了双眼,那金线龙瞳离开他的凝望,失去了光泽——终于可以长久地睡着了——他轻笑,幻想一切在此结束再好不过。   有过极好的日子,也有过极差的日子,挣扎半生,如今可以在爱人的怀抱中睡去,终于换得自由。   南京好像起了雨。   雨声安眠,谢霖想着那些好日子,恍惚又听到纪渊在粘人地唤他“养之”。   少年总这样叫他,他也就认下了这个名字。   有时会觉得自己对不住母亲,毕竟自己而立之年,是母亲废了好大劲才给他取来那个小字。   “阳之”——母亲不喜那个“霖”字,虽是春雨滋润万物,却总湿漉漉的,于是题字为阳,愿他今后有雨终霁,晴空万里。   可春雨宿命便是润物无声,他还是被改了字,在那一声声“养之”中,被改了命。   若有来生,再盼晴空万里吧。   “找到了!”   纪渊在听到有人叫嚷后,踉跄地朝那假山扑了过去,他的腿伤因不停奔走早已撕裂,可男人仿佛没有痛觉,一直到见到谢霖的那一刹那,心脏像被人手攥紧,一口浊血卡在喉口。   他颤抖地伸手,终于碰到那具身躯,喉咙无法控制地发出撕扯的悲鸣。   脸是凉的,不像是活人的温度。   “啊……啊……”   男人像是失语,手脚并用爬进山洞,将人抱进怀里,疯狂地揉搓他的脸颊,企图恢复一丝温度,洞外的侍卫也不敢出声劝阻,只能看着皇帝变成一个狼狈的疯子,紧抱着那具没有反应的身体,想要将人揉进怀里。   “啊……”   如同野兽的悲鸣,绝望弥漫,大家都垂下眼去。   只有一个小侍卫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直勾勾盯着,忽然开口。   “手、手在动!”   四周寂静,人声突兀,统领一巴掌拍在小孩头上,将人脑袋打低下来。   可有更多的人发现了手在动,那只无力垂在地面的手,指节轻微挪动,纪渊也发现了,像是清醒过来,可还是无法说话,只能“啊啊”叫着,一边试图将男人送出山洞外。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失去意识的谢霖接出来,纪渊跟在后面,仍是不停叫着,他的失语还未恢复,那个机灵的小侍卫明白他所想,大着胆子抬声说道:“太医!叫太医!”   簇拥的人群这才全活络过来,四处奔忙,打伞的打伞,叫太医的叫太医,纪渊已无法站起,那小侍卫在混乱中凑上来,把人扶起,半扛在自己肩上。   “啊。”   纪渊已是泪流满面,小侍卫扛着他跟上前方的谢霖,大概理解了一下皇帝的意思,回道:   “不用谢。”   他知道纪渊在谢自己什么,不是扛着他走这一段路,不是最能理解他的心意,他在谢自己刚刚注意到了谢霖最后的那丝生机。   那不只是谢霖的生机,更是这皇帝不死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来~ 第117章 苏醒   挽苑人声嘈杂,屋内地龙生的极热,如同蒸笼一般烘烤,太医内侍进进出出,门口又添了一扇厚帘,一丝风夜透不进来。   夜已全黑下来,窗外雨未停,纪渊浑身湿透,望着床上仍在昏迷的谢霖,男人只是平静地躺着,可满身冷汗淋漓,阿福蹲在他旁边,拭汗的手帕换了一块又一块。   “去浓浓地煎一碗独参汤。”太医小声同侍从说道,接着转过身来,在纪渊脚边跪下,老人的声音有些抖,可仍然是缓慢且坚定地说道:“谢大人阳气衰微,已是亡阳之症,现下只能先用参汤吊着精神,等人醒过来。”   “他会醒吗?”纪渊嗓音沙哑,双目无神。   “这、已非药石可医,要看谢大人自己的想法……”   太医也无法准确回答,纪渊无力地点点头。   很快,参汤便端了上来,阿福将人扶起来,纪渊想要亲自去喂,却发现自己双手颤抖,什么也拿不住,只能退到一旁去,看着侍从掰开谢霖的嘴,仰起头来将汤药往下灌。   龙纹广袖之中,颤抖的手几乎在手心掐出血来。   可谢霖已全无吞咽的反应,药液灌入口中,再顺着嘴角流出来,反复几次,阿福只好将人的头再扬起一些,硬生生地往里灌。   液体横流,约莫是灌入了鼻腔,谢霖皱眉咳了两声,倒是顺着吞下去一口,喂药的侍从像是发现了窍门,越发抬起人的脑袋,这么两勺下去,谢霖已是气若游丝。   纪渊实在看不下去,跨步上前,揽下了已经伸到唇边的勺子。   “我来。”   纪渊双手仍是颤抖,可将谢霖接入怀中的动作却稳稳当当,接着从阿福手中端过药碗,自己先含一口,再垂头哺入口中,这样亲密的举动,已是很久都没有过了,可纪渊此时却全无旖旎之心,只图谢霖舒坦一些。   他压着谢霖的舌头,男人仍是不适,轻轻皱着眉,不过药液倒是顺顺利利地吞下去了,如此反复几次,一碗参汤便见了底。   如此好一番折腾,谢霖脸上泛起了薄红,多少有些生机,纪渊轻轻将人放回床上,品啧着药液的苦涩。   这药真苦,他心想。   谢霖身上常带药香,也不知是多重的药才会在人身上留下味道,他一想到过往谢霖日日都喝这腥苦的药,那苦涩便同针刺一样锥进心中。   喂了药,便只剩下等人醒,太医及随侍都撤到门外去静候,屋内只剩下纪渊与谢霖两人。   谢霖在睁眼前,便知道自己失败了。   浑身像被蒸笼烹过一样酸软,紧接着便是熟悉的胸痛,五感回归全身,便察觉正有人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生怕他离开一样。   睁开眼,熟悉的帐顶,又如山一样压了下来。   他轻轻偏过头,便看到纪渊正趴在他床边,大约是累极了,枕在胳膊上眯着,眼下乌青明显,除却乌青,便是红肿的眼眶。   室内昏暗,少有如此寂静,谢霖不愿惊动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看着纪渊,他知道那两处乌青从何而来,纪渊这两日操劳,白日里趁他清醒便常来屋中相伴,只好在夜间理事。虽已将纪常和李氏母子缉拿归案,可某些义气人士仍在四处骚动,纪渊有意借此机会整顿江湖,可谈判并不顺利,此事一日不结,他们便一日不得安宁。纪渊虽不在他面前提及政事,可有时总会透露两嘴,谢霖也能猜个大概。   可自从回到这宫里来,能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要见到这熟悉的布置,知道自己又被囚在宫禁之中,便总被那无端的恐惧缠身,半睡半醒间,总会以为自己还睡在平王府的那截窄床上,要发很久的呆,才能回忆起沪州的日子,记起自己已经逃出来了,而纪渊或许也真有半许真情。   可事情哪是如此简单,只要回到这宫中,旧事总要重演。自己一介罪臣之身,跟着他回京后又能做什么呢?从前尚是翰林学士的时候,朝中便对自己陪在纪渊身边多有说辞,更不要说现在,一个早该死了的罪臣,又活脱脱杀回来,死乞白赖地留在皇帝身边,叫天下人看皇家的笑话。   至于那半许真心,是最微不足道的了,不过是夹杂一丝愧疚,一丝不甘,待的得到了尝过了,混在那百花之中,最是无聊。纪渊还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谁家热血的爱不撼动天地呢,自己断不能就此昏了头,忘记本分了。   更何况纪渊还是皇帝,皇帝总要立后纳妾,开枝散叶,如此朝政才立得稳当,能世世代代传下去,难道自己要当那狐媚惑主,当那千古罪人?   前朝旧制自然是有道理的,一介男身,无法生育,那命运是一眼便望到头的:先承恩雨露,被那热情蛊惑,得个妃或者贵妃的名头,独显君恩,接着贫瘠又苍老的身体便留不住人,一批又一批的秀女进来,总有更鲜嫩更灵动的,额外的君恩成了独一份的侮辱,他在贵妃的位子上做最下贱的禁脔,纪渊会后悔过去为了这样一个贱人卑微乞求,他的存在会成为纪渊的耻辱。而自己呢?或许还被蒙在鼓里,日日立在宫门口盼那一抹明黄身影,在漫漫长夜里哭瞎了眼,最终沦为深宫之中一个又瞎又傻的男疯子。   皇宫与平王府并无不同,整个京城都是这样,夜夜张着饕餮巨口吞人。   不知又这样过了多久,趴在床边的人抽搐似地动了动,接着握人的手攥紧,纪渊惊醒过来,猛然站起,扒着床边看谢霖。   他又做那些噩梦,又以为谢霖离他远去。   纪渊对上谢霖的眼睛,心中惊骇的躁动平稳下来,适才他起猛,腿伤后知后觉地剧痛。   “你醒了。”   纪渊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见人点头,自己再飞快地去一旁斟了水来,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茶盏贴在那双干涸唇边,反复湿润,终于喝完了水,他又问道:“要解手吗?”   谢霖摇头,纪渊这才将杯子放回桌上,重新坐回床边,仍是握住那只手。   眼前的谢霖是鲜活的了,身体有了温度,胸口有了起伏,纪渊定定看着,周遭静了下来,可适才谢霖濒死的样子始终浮现眼前。   他实在是后怕。   纪渊念着适才找到谢霖时的样子,男人蜷缩在山洞里,身上搭着自己的一件薄袍,浑身冰凉,一点人气没有,若是自己迟来一点,只迟一点点,只怕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   他想着,手又抖了起来,男人的手被室内烘得极热,掌心汗津津的,纪渊双手紧握,感受那皮肤之下的脉动。   没死,还好没死,这样的事情他无法再承受第二次,就在山洞里搂着谢霖的那一瞬间,他只想自己也要跟着去了。   谢霖察觉到了男人的颤抖,左手稍微挣扎了一下,却又被更紧地握住了,半晌,他才听到纪渊哑声问他。   “你当时,想做什么?” 第118章 采梅   这问题答案显而易见。   “想跑。”   “跑去哪呢?”   “哪里都行。”   谢霖答得很快,可纪渊明显并不满意那个答案,左手被捏的有些痛。   “宫禁都关了,既然跑不掉,那去哪呢?”   谢霖沉默,不再回答。   “大冬天的,又下了雨,这么冷的天,为什么躲进山洞呢?   “就算一开始怕被抓到,躲起来了,后面快撑不住的时候,为什么不出来呢?   “那花园不远处就是宫禁,我派了足够多的侍卫巡逻,你只要离开那假山,往街上走两步,就能寻到人,他们会给你衣服,为你保暖,带你回来。   “甚至你只需要喊两声,都会有人来救你……”   言尽于此,纪渊脑海中反复重演见到谢霖昏迷时的样子,连着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只要喊两声,就会有人来救他,可谢霖没有,只是沉默地蜷缩在山洞里,纪渊单是一想,便心如刀割。   “你就是想将自己活活冻死。”   谢霖早藏了一腔求死之心,他的死意如此坚定,又潜伏如此之深。自己日日探望,只为谋他一笑,担忧他的身体,可谢霖什么也不对他说。   他只想着找到机会,要么逃出宫去,要么死。   他宁愿死,也不愿呆在自己身边了。   纪渊赤红双眼,喉口滞涩,反复喃喃:“你想将自己冻死,你要寻死,你要寻死……”   谢霖不愿见他这副样子,别过头去,他自知一次不成,纪渊绝不会允许下次发生,只怕之前光是将自己锁在屋里,现在会时时刻刻有人看着了,寻死或者逃跑都再难实现,如今大势已去,恐怕真要在这宫中蹉跎一生。   这么想着,谢霖便有些自暴自弃,当即说道:“皇上还想叫他们将我锁起来,那请便吧,不过您最好将我四肢尽断,捆在这屋中,进食喂水都用软管辅助,不然来日方长,我总会寻的机会,求得自由。”   纪渊被他这一番话吓到了,反应过来谢霖以为那几个下人闩门的做法是他命令的,立即解释,却发现谢霖并不在意的样子,默默收住了话头。   也是,是否是他下令闩门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即使不是自己将人拴在这挽苑屋内,也是自己将人囚在这宫中。   谢霖才无所谓那小小门拴,他只是不愿在自己身边罢了。   纪渊不知做何表情,讨好的笑僵在脸上。谢霖收手,也再无阻碍。   空气又静了一会,半晌,纪渊才恍然叹道:“是这样啊……那你、你先好好休息,”男人双目失神,话语有些语无伦次。   “你先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我不打扰你,你要先养病、养病……”   说着有些狼狈地起身,佝偻着腰,一瘸一拐地逃出门去。   那日之后,皇帝便下令,谢霖身边不得离人,即使是人睡着,屋内也必须有人守候,一切锋利尖锐的器具全收起来,就连茶具也换成铁质的,他做不到谢霖说的那样将人锁起来,只好越发小心地陪伴。   不过更多时候,还是他自己守在谢霖身边。   纪渊将在挽苑偏房设了书桌,那本是下人住的小屋,他却把大部分政事都搬了过去,夜间也宿在那里,纪渊日常失眠,实在睡不着就会偷摸到谢霖那屋去,看着人安静的呼吸,他心中的惶恐也会平稳半分。   每日上午,冬日正暖的时候,谢霖往往醒着,他都会小心过去请求,要不要出门走走。   “綻园的腊梅,要不要去看看?”   纪渊会绞尽脑汁地寻求有趣的去处,可谢霖的回应往往都是发呆,他总是锲而不舍地问,反复数次,男人才像是听明白一样,动一动眼珠,然后摇头。   腊梅盛开,可好不容易重获新生的花却迅速地枯败下去。   谢霖的变化叫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其中最为心痛的还是阿福,他主仆二人在沪州的时候谢霖多么自在,如今来南京不到一个月,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他碍于奴仆身份无法多嘴,可谢霖灰败的眼睛实在让他忍不下去,终于在纪渊第七次前来请求去看烟火失败后,阿福在偏房门外拦住了纪渊。   小孩将谢霖如何恢复生机的过程细细讲来,从一开始在霁州全无生机,再到后来终于愿意开一块菜地,安家生存,谢霖的挣扎他都看在眼里,可如今却被毁于一旦。   “先生所图,不过是平静生活,陛下难道真的如此狠心,只为自己私欲,要再毁先生一次吗?”   阿福说到后面,情难自抑,激言控诉,只等纪渊暴怒,把他抓下去。   可上首的男人却始终没有动静,末了只说:“朕知道了。”   腊梅谢得很快,满满一园的白花,一场雨过后便凋落大半。   今晨谢霖没有醒来,一直睡着,太医前来看过,只说男人心力不足,昏睡也是正常。   纪渊一直坐在谢霖床边,整整坐了一天,他用了足够多的时间来将谢霖的面孔铭刻在心。   落日时分,余晖昏沉。   身着龙袍的男人轻吻梦中人的额头,在耳边叹道:   “醒来吧,我放你走。”   他终于还是放手了。   纪渊承诺谢霖在年关之前了结一切,送他回沪州,从此再不打扰。   “我以母后名义起誓……”   谢霖动了动眼珠,知道早亡的皇后对纪渊来说意味着什么,如今他以皇后之命许诺,不会有假。   很快,江湖便大出动荡,天鬼降生,莅临人间,武林盟主向来以天受命自居上位,可骤然有鬼现世,自携天命,不过七日流转,便翻了个天。   旧人流窜,新人掌权,众人都说前一任盟主相协逆党,使得天鬼不悦,这才降世,纪渊趁此机会,与新主订立契约,共同清剿剩余贼党。   一切发展极快,纪渊主导这一场大戏,终于是步入尾声。   又是冷风过境,秋雨淅沥,腊梅算是尽数落光,可谢霖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阿福终日陪在他身边,主仆俩闲着的时候就清点行李,本来没多少东西,却被点了一遍又一遍,仿佛生怕落下点什么,和这个地方又有了不必要的联系。   有时纪渊就在旁边,看着他二人整理,脸上挂着笑,可心中却苦涩难当。   他叫人备了些冬日常用的东西,吃穿用度都有,却被谢霖尽数拒绝。   “用不了这么多,家里都有。”谢霖说得很柔和,日常闲聊一样。   纪渊干笑着脸,叫人把东西都搬下去,他如今对待谢霖便如对易碎的瓷人儿一般,半分不敢忤逆,可绕在人身边踟蹰许久,还是扭扭捏捏地凑上来,说道:“我这还有件东西,想给你带回去,”   说着,纪渊从袖中掏出一杏色翠兰纹样的香囊来,上面的兰花针脚虽是细密,却歪歪扭扭,勉强能认出个模样来。   “这香囊里的料是太医配的,说有安神健气的功效,就是纹样有些丑,你放在枕边,不必佩在身上。”纪渊结结巴巴地说,若非时间不够,他也想多绣两个,可每天夜里他挑灯女红,眼睛都钻针眼里了,仍然把握不住每一针的落点。   他想将香囊递过去,却又实在觉得送不出手,更何况谢霖刚刚已经拒绝了那么多花样,自己这小玩意实在太过粗糙,于是只是捏在手里,解释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那绳扣部分我拆过一次,再缝起来就有些……”   话音未落,谢霖便从他手中将香囊抽走。   “多谢。”   男人温言说道,纪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霖这是收下了自己的东西,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观察着谢霖正用指尖摩挲香囊上凸起的纹路,鼓起勇气,又说道:   “太医说这香包里多一味腊梅会更好闻一些,你要不要……要不要和我去摘一些?”   【作者有话说】   如果大家有在看的话,可以给我一些评论嘛~想获得一些力量!   谢谢(旋转跳跃)!! 第119章 坠马   綻园内腊梅凋落,无人清扫,遍地尽是梅香。   纪渊携着谢霖,对着只剩下枯枝的梅树,有些局促。   “我知道有花谢了,没想到全谢光了。”   谢霖同意了与纪渊来采花,可如今花已落尽,纪渊只怕谢霖转头就走,却没想到男人只是轻笑,温声说道:“没关系,此处无人踩踏,拾一些也好。”   说着,他先行一步,从地上捡起一支完好的梅枝,上面还有七八朵绽开的花。   纪渊这才放心,点头跟上谢霖脚步。   他一步一顿地跟在谢霖身后,看着那白衣胜雪的男人衣袂翩翩,谢霖因为得了可以年前回沪州的许诺,终于鲜活起来,就连与他的相处,也变得温和自如——或许不只是因为可以回沪州,而是因为纪渊发誓再不纠缠,对着一个往后不会再见的故人,谢霖也变得宽容了。   南京无雪,满地的白梅却胜雪洁白,园中寂静,只有两人“沙沙”的脚步声。   不过半个时辰,便拾足了一筐落梅,纪渊惦念谢霖身子,眼看男人额上生了薄汗,从他手中接过竹筐,问道:“要回去吗?”说着,接竹篮的手顺着向上,握住了谢霖的手腕。   男人没有反抗,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回程路上任由纪渊牵着手,仿佛没有发觉一样。纪渊像是偷来了这快乐,一直小心翼翼的,直到出了梅林,迎上外面的下人,也只是偷偷使了个眼色让人躲开。   一路牵着手回到挽苑,纪渊不依不饶地松开手,这才发觉手心早已汗湿,捏在对方腕子上,谢霖正随意地用帕子揉捏手腕,眉目疏淡,没有多余感情,他轰地红了脸,别过头去,可羞涩之余,心中又泛起苦涩。   自己牵手的那些小心思早全泻了通透,谢霖只是因为即将诀别,对他多了些纵容罢了。   下人们正将拾来的梅花摊在院里的小桌上,由太阳晒干,挑挑拣拣正好铺满一桌,冬日日光不足,晒干这梅花至少要七八天,谢霖立在桌边,对着那桌上的花看了半天,忽然说道:“这花晒干之后,我就可以走了吧。”   十日之后,便是腊月,他想回家过节。   大概是想到了过年的一些事情,谢霖脸上扬起笑容:“早些回去,我还要打扫屋子,再给阿福置办两身新衣裳,年货也要买的。”   纪渊心里酸苦,想着之前每逢年关,谢霖都是给自己买衣服的,如今却成了急着离开自己,给旁人买衣服,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挂不住,头脑一热,便脱口而出。   “如果我不是皇帝,是不是就能跟你回家?”   话音刚落,场面的氛围便冷了下来,纪渊也知这话不妥,讨好的笑也消失了,躲闪着谢霖质问的眼神。   他怎么能不是皇帝呢?   为了这个皇位,多少人赴汤蹈火,怎么能是他说不要就不要的玩物。   谢霖目光沉沉,缓慢又坚定地开口。   “你只能是皇帝,”说着,他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了自己有些严肃,嘴角又挑起笑,“你一定会是好皇帝的。”   明明是期愿,却像利箭一样将纪渊钉在皇帝的宝座之上,他徒劳地长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能说什么呢?说自己这皇位孤寂无边?说自己做皇帝也是别无选择?还是说自己已经尽力了?   孤寂无边难道不是自己活该吗,身处京城的人谁都是别无选择,就连谢霖现在给他的好脸色都是因为不久后两人就会永别,他心中耻笑自己,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罢了。认命吧。   若他的孤寂能换来谢霖后半生幸福安乐,也就够了。   梅花仍鲜嫩,这些天纪渊全当生命最后的日子,仗着谢霖纵容,越发地粘人,除了夜里谢霖不让他一起睡,其他时间只要空闲,便要凑到跟前来,寻觅着各种新鲜去处带谢霖出门。   一日路过集市,正巧遇上农户卖马,棕马喘着粗气,忽然抬蹄拦住路边的谢霖。农户连忙将马收回来,满脸歉意地对谢霖致歉,眼看这两人衣着光鲜,身后还跟着仆从,大概非富即贵,只怕惊扰贵人。   谢霖没被伤到,反倒对马产生了好奇,那棕马眼神极亮,像是和他有缘一样,不停地想要垂头蹭过来。   这本是个小插曲,双方一笑而过,可纪渊记在了心里,返程时看到谢霖又多看了两眼那匹马,便问道:“你喜欢那马?”   他本想说御马房里还有很多更好的马,若是喜欢大可以回去挑一挑,但没想到谢霖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骑。”   准确来说,他只会坐在马上慢走,并不会跑马,之前在草原时见牧民策马奔腾,也有过向往,只是当时满身疲惫,没有学习的劲头,如今快回沪州了,学骑马的想法竟然又生起来。   谢霖极少如此直接表示自己的想法,纪渊当即便记在心里,第二天一早,就叫着谢霖去了南京边上最近的牧场。   冬日草场枯败,但好在地面宽广,适合奔马。   下人牵了黑白棕三匹马来,谢霖眼前一亮,认出棕马正是昨日见到的那匹,棕马大概也认出了他,朝着这个方向抬蹄嘶鸣。   “我看那马与你有缘,就先收进马厩里让调教着,新手学马,还是用温顺一点的比较好。”纪渊拍拍身侧那匹白马,白马并非战马,却也是纯种,从小在御马房长大,脾气温良,最适合新手。   谢霖心下熨贴,对他来说,这类活物品种再好,他也没有骑他们快跑奔驰的需要,不如有缘,全当是陪伴。   驯马师将棕马牵到一旁调教,纪渊扶着谢霖上马,自己也翻身坐到他身后,两人身躯贴紧,谢霖登时有些不适,稍微扭了扭,便感到纪渊向后挪了挪,抱歉地在他耳边说道:“对不起,我只教你操作,很快下去。”   纵然纪渊已尽力后挪,可马鞍狭窄,他再躲也无济于事,随着马身颠簸,两人很快又贴在一起,虽都着冬装,穿的够厚,可体温仍随着摩擦传递,好在纪渊一心教习,谢霖也认真听着,没再有尴尬的场面。   “先这样熟悉马身颠簸的节奏,之后在慢慢加快就好。”   纪渊下马,换到自己那匹黑马身上。   “我会跟在你身后的。”   就这样,一白一黑两匹马在牧场上小跑起来,黑马是战马,这样绕了几圈,脾气有些不耐,跳脚两下,纪渊抓紧马绳,差点被甩下去。   若换平时,这两下不过是寻常颠簸,毕竟黑马陪他征战沙场,也算是配合默契的老手,只是他腿上的伤甚至连走路都不应该,更不要说骑马,一直全靠小腿发力,才尽可能避免摩擦,忽然颠簸,身体便有些侧翻。   纪渊伸手拍拍马脖子,安抚黑马的情绪,他痛得有些呼吸错乱,黑马大概也意识到主人身体不佳,安稳下来,继续跟在白马后面小跑。   谢霖学的很快,两人中午在牧场吃了简餐,他便又兴冲冲上马,像是忽然领悟一样,速度快了起来,纪渊跟在他身后,看男人脸上少有的爽朗笑容,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有心与谢霖多说些话,于是又一圈跑马归来,便提议道:“不如我们比赛?若谁赢了,答应对方一件事!”说着,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这赌注只是彩头,我不会违背诺言的。”   他言语间虽带着笑,可心中却苦涩无比,连带着腿伤也愈痛了。   谢霖自知新手,肯定是比不过纪渊这样策马战场的骑手的,只是对上男人眼中的亮光,又听他主动退让,心中一软,便点头答应。   赛程是绕牧场一圈,要穿过牧场边缘的森林,再跑回原点。   侍从发令,一黑一白疾驰而出,很快便跑向了远方,纪渊一直压着速度,跟在谢霖身侧。直到跑进森林里,林中道路狭窄,只容一马独行。   谢霖毕竟初学,全神贯注在马身上,没注意身侧的黑马早已不见。他独自一人跑出森林,牧场广阔,奔马肆意,午后阳光正好,金光一样笼在草地上。   谢霖一路奔回原点,立即有侍从上来替他牵马,一圈下来,他身上除了薄汗,接过下人递来的手帕,环顾四周,却没看到纪渊,连黑马也不在。   他适才只顾专心策马,以为纪渊早就回到终点,可问了侍者,才知道他还没回来。   即使是有意让他,也不该落后这么多,谢霖忽然有些忧心,想叫人去林中看看,却听旁边小太监叫道:“皇上回来了!”周围的人忙碌起来,准备接马牵绳,准备手帕和水。   谢霖也抬头,正看到纪渊从林中策马而出,今日他穿一身石青色劲装,黑发高高束起,发丝在阳光下被染成金色,身姿挺拔秀颀,虽在马上,却轻盈松弛,绝不是自己这初学者能有的姿态。   适才无端的忧心落下,谢霖遥望纪渊驰马向他奔来,阳光下男人恍惚有了少年纪渊的神色,如这冬日骄阳一般,真诚且热烈。   谢霖有些走神,心跳伴着马蹄愈来愈快,可下一秒,却看见马上少年向一侧歪去,接着重重摔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评论(哭)每一条都有看!   因为担心写到后程疲软无力,所以想要多收到一些反馈爱你们呜呜呜呜 第120章 暴露   事发突然,马匹受惊,几步回踏踩在人身上,好在纪渊坠落时提前抱臂护住头颈,才躲过一劫,可腰背处仍是骨裂一般剧痛,他疼的眼前发黑,可心里挂念谢霖,不愿叫人担心,强撑着从地上坐起。   周围已围满了人,众人都担心皇帝出事,更怕自己掉了脑袋,慌慌张张地上前搀扶问候,纪渊从人影错杂中正好对上谢霖的目光,男人也正凑上前来,只是被隔绝在人群之外,正紧锁眉头望着他。   “无妨。”纪渊笑着安抚谢霖,撑着内侍的手自己站起,直立间只觉得后腰被马蹬的地方神经剧痛,顺着脊柱直冲后脑,而早已破裂的腿伤更是剜肉般剧痛,纪渊不动声色地靠着左腿站立,撇了一眼衣袍下摆——石青色的布料不显血色,只是隐约比周围颜色深些罢了。   谢霖上前,刚想出声询问,却被纪渊打断。   “刚刚没有抓稳,不小心摔了,让你见笑。”纪渊知道谢霖聪颖,一心想要瞒过去,他挪不动腿,只好使个眼色,催着侍者带人离开。   “让我看看摔着哪了。”谢霖还想上前,他眼见纪渊像是毫无防备似的从马上掉下来,那黑马又回退两步,都踩在人身上,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更何况纪渊骑术他是见过的,男人骑马征战,双手脱缰也可立在马上射箭,怎么会因为没抓稳而摔下来。   可他刚迈半步,左右便有两个太监截了上来,纪渊也不接他的茬,说是已经让小厨房新做了两道清淡爽口的素菜,他先去尝着,自己换身衣服就来。   “跌了一身土,太狼狈了。”纪渊笑着调侃自己,顺带手上拍打衣袍下摆的沾上的草屑。   人都已经这么说了,谢霖只好转身去,可走入林中时随意回头一看,却见纪渊仍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见他回头,还抬手挥了挥。   小厨房新做的一道云腿豆腐,一道香菇笋丝,都是谢霖喜欢的口味,本以为纪渊换身衣服就会来与他一同用膳,可坐着等了一会,等到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上来,满脸歉意地说道:“谢大人,皇上今晚临时有事,不能来陪您用膳了。”   “连吃口饭的功夫都没有吗?”   这几日纪渊能缠则缠,一同吃饭是他最好的借口,又一心想将谢霖养胖些,恨不得一天吃五顿,像这样做了新菜人却不来的情况,实在罕见。   谢霖又问了几遍,小太监只是苦着脸回答纪渊在忙。   “皇上在忙什么?”   “听说是京城来信,要陛下急阅。”   谢霖垂眼,点了点头。   “行,那将这菜带着,我去看看他。”说着,理理衣摆就要起身。   小太监这下慌了,横错一步拦在谢霖面前,说道:“皇上不宜见客。”   谢霖很少穿束袖劲装,如今这一身素白银边的窄衣更显丰神俊朗,他长眉挑起,瞥着小太监明显扯谎的表情,神色冷了下来。   “我也不行吗?”   没人能拦得住谢霖,尤其是他认定的事。   他问到纪渊并不在挽苑,更是知晓其中有鬼,一路上小太监哭丧着脸求他别去,可谢霖充耳不闻,长驱直入闯到寝殿门口。   两侧的侍卫立马挡了上来,可也只是拦在谢霖面前,不敢冒犯。   谢霖没费什么力气,就闯进寝殿的门。   纪渊并不在书桌前,而是披着一件亵衣,大敞着领子靠在床边,下身则盖了块薄毯,见他进来,先是拢了拢衣襟,把裸露的皮肉遮起,又试图将被子勾上来,奈何锦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得太远够不到。   一番举动把他的心虚显露无疑,谢霖看了看跪在床边几乎将脑袋埋进胸口的太医,三两步走到纪渊床前。   纪渊想躲,手撑着挪了挪身子,无济于事。   谢霖逆着光,表情严肃,将纪渊上上下下扫视一番,问道:“摔着哪了?”他猜到纪渊定是摔伤严重,又不想让自己担心,这才躲着他。   男人像是犯错的学生,眼神躲闪,结巴地答道:“腰、后腰。”   “我看看。”   说着,抬手拉下敞开的亵衣。   两人很少这样亲密接触,谢霖微凉的指尖无意滑过男人脊背,如同小鱼游过水留下水波,纪渊背筋一抽,他在这边心猿意马,可谢霖只是掀起他背后的衣裳,露出后腰处骇人的青紫,拳头大小的乌青近乎黑色,扒在右侧腰际,除此以外仍有大大小小的擦伤和淤青,分散布于满背,光看着都疼。   伤口只是看着吓人,好在纪渊摔落时姿势正确,没有伤到头脑和脊柱。   谢霖担心伤到骨头,转头询问跪在一旁企图隐身的太医,并伸手在伤口周围轻摁。他动作温柔,纪渊不觉的痛,反倒红了一张脸,心里热乎乎的。   他以为瞒过谢霖,又喜滋滋地贪恋着男人的关怀,乐得失了神志,可忽然下身盖着的毯子差点被人抽走,纪渊反手摁住,一扭头,对上谢霖质问目光。   纪渊笑着打哈哈:“只有后腰有伤,没摔着骨头,没事的。”   “是吗?”谢霖扯着毯子,全不松手,“那那盆血水是什么情况?”   从一进屋开始,他便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稍一观察就发现在桌下藏着一盆血水,大约是没来得及倒掉,只能用椅子挡着,检查了整个上半身,也只有几处擦伤渗血,那更大的伤口只能在腿上。猜测有了,再结合前几日纪渊的表现以及突然的坠马,男人虽强撑着正常走路,却也能察觉走姿的诡异。   纪渊不乐了,知道瞒不住,手稍一松,毯子便被谢霖抽走。   腿上那道横亘已久的伤口暴露出来,从右腿根部一直连到膝盖窝,足足有一掌长度,因为反复愈合裂开,边缘早已溃烂,新肉血痂交错,今日又骑了马,皮肉掀翻,大约才处理到一半,触目惊心。   饶是有所准备,可谢霖仍倒吸一口冷气。   他看出这是旧伤,却不敢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从很久以前,纪渊走路就有些不稳,这么大的伤口愈合起来是慢,可也不该这么久了,仍看起来和新鲜的一样血淋淋。   谢霖盯着那伤口,心中绞痛,勉力平稳呼吸,瞥了一眼纪渊惶恐知错的表情,直接转向旁边的太医。   “什么情况。”语气已不是疑问,这下是斩钉截铁地要太医老实交代了。 第121章 回家   老人掀起眼皮瞧了一眼纪渊的神色,眼见皇帝也是一副乖顺模样,登时明白现下大约只有谢大人能管得住皇帝了,可毕竟纪渊还在旁边,他也不敢太过渲染,只是扎扎实实地说了伤口情况:先是刀伤,再骑马反复,又落水感染,伤口时好时坏,虽然清理及时,但已伤及筋脉,深处气血不足,外部难以愈合,会有偶发脱力的情况。   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老人察觉到纪渊正在背后偷偷瞪他,可这刀伤按理来说早该愈合,全因纪渊不配合休养医治才落得现在影响行走的下场,如果再任性下去落下残疾也说不定,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太医的表述也带了些个人情感。   “伤在腿部,本就该卧床休养,尤其落水之后,江水污秽,好在皇上身体强健,只是持续低烧,可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如果再不认真对待,只怕……”   太医言尽于此,谢霖脸色已全冷下去,心中怒意滔天。   “只怕什么?”   “只怕会落得病根,影响姿态不说,像今日这样神经癫狂,抽搐失力,往后难以独立行走啊。”   皇帝筋骨事关社稷,不要说留下残疾,稍有一点跛脚都会为人诟病,前朝甚至还有因面上留疤而退位让贤的先例。   太医终于将一番苦水倾泻一空,自己又缩着身体躲到一边去了,留下谢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纪渊讨好地扯扯人的袖子,手刚拉上去,却被猛然挥袖甩开。   谢霖心中已是气急,一想到纪渊每天装作没事人一样在自己身边乱逛,还毫不在意地骑马,完全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他心里的怒火便窜天一样旺。   “养之……”   纪渊又小心翼翼地唤了两声名字,却被谢霖打断。   “你既然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往后再别叫我名字,全当我曾经对你的关心喂了狗!”   说着,谢霖扭身就走,他倒也没有要离开,只是想稍微冷静一下,可刚迈半步就听见身后人窸窣动作,听着像要下床,瞪着眼回身。   “你敢!”   纪渊悄摸摸收回一条腿。   “你要是再敢从床上下来,”   谢霖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胸口急促起伏,脸都涨红了,纪渊少见他这样灵动鲜活,又是担心自己,心中还有些偷着乐,却忽然听得谢霖认真落下一句:   “我就再也不会理你了。”   纪渊被强制卧床休养,无法亲自日日缠着谢霖,便换了个主意,卖惨央告男人主动来陪着他,于是谢霖每天从睁眼开始,便见小太监跑来和他说:   “皇上又低烧了,梦里唤着您的名字,还请您去瞧一瞧吧。”   一开始谢霖还心急,也没细辨真假,跑过去一看,人清醒着,备了一桌子菜,等着他一起吃早餐。   一回生二回熟,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借口,纪渊变着花样差人来,谢霖十次里面有八次都会信。   或许也不是会信,有时明知是假的,可纪渊想见他总是真的。   谢霖看着院子里逐渐干瘪下去的梅花,心中五味陈杂。   腊月刚冒头,便是一场冬雨。   谢霖夜里听得雨声啪嗒,心中一颤,白日醒来,院中梅花果然被打得七零八落,明明都已经晒好了,可纪渊没有主动收,他也没有管,没想到天降夜雨,却是功亏一篑。   男人立在石桌边,挑挑拣拣,却是一朵完整的花都没有了。   他发着呆,门口有人前来,又是纪渊身边那小内侍,谢霖只瞥一眼,便知道纪渊又叫他过去,可他正因这梅花心烦,不愿搭理,于是不及太监开口,便挥了挥手。   “不去了,今日我要休息。”   换做往常,小太监定会喜眉笑眼地多劝两嘴,就连理由也会换着编,可今日不同,得了谢霖的拒绝,他也没有多说,只是说道:“谢大人,皇上请您收拾好行囊,今日送您离开。”   话音落了,谢霖拈花的手一顿,诧异地抬头。   太监面色不改,见谢霖疑惑,又重复了一遍,还是谢霖身后的阿福先反应过来,欢呼一声,笑着回屋里取行囊,前些日子本来都打包好了,只是离开的话题一直被回避不谈,东西又散出来了,真没想到,分别来的如此突然……   一直到该上车的时候,谢霖还没反应过来,被那拉车的棕马一个喷嚏打醒,这才幡然醒悟。走了?   这就要走了,自己回到沪州去,与纪渊再无纠葛?   他想起昨日自己去见纪渊时,男人比往常更粘人多话,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从穿衣吃饭讲到日常作息,像个老妈子一样格外烦人,可当时自己大约在走神,除了觉得人烦,内容没有留下一点印象。后来还因着他话多烦人,要提前离开。   当时纪渊说了什么呢?   “我要回去了。”   “再陪我一会嘛。”   “不,我要走了。”   “真的要走吗?”   “是的。”   “真的不能再陪我了吗?”   男人靠在床上,伤痛使他瘦削又苍白,床帏隐去了午后阳光,更挡住了他的脸。   谢霖立在门口,他听到自己说不能,然后男人好像叹了口气。   “好吧,你走吧。”   之后自己就走了,头也没回。   谢霖猜自己在离开时肯定想:反正明天还要来看他,今日早些走也无妨。   倘若他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倘若他知道纪渊明日就会将自己送走,他或许会陪他到黄昏,一直到太阳完全落下,在天还未全黑的时候再离开——天黑难辨路,纪渊不会让他太晚回的。   “我……”谢霖对上正在将脚踏搬出来的小太监,说道,“我要去同皇上告别。”   小太监说道:“陛下此刻正在与朝臣见面,恐怕不能见您。”   谢霖有些失落,小太监又说道:“不过皇上说了,他不知道您会不会在临行前想起他,奴才会如实转告,皇上会很高兴的。”   日头刚上到树梢,行李很快就装好了,三两枝雀鸟从这一枝扑棱到那一枝,有些单另,有些凑堆。   “谢大人,上车吧。”小太监掀起门帘,躬身静候。   车行大路,不过刚刚入夜,便到了沪州,马车一直将他们送到家,马夫将棕马拴在门口的树上,车靠墙停好,冲阿福交代两句,便自行离开了。   沪州更潮一些,呼吸着熟悉的水汽,眼前是熟悉的院落,纵然是一路恍惚的谢霖,在脚踩大地的时候也稍微回过神来。   木门推开,屋内却亮着灯,谢霖有些疑惑,还不等上前查看,便有一人从屋内走了出来,一身黑缎长袍,腰带松垮,露出大片雪白胸膛,长发披散,形容松弛,游筠抬手揉了揉眼角,打了个哈欠。   “你们终于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阿福率先反应过来,冲了上去,想要将人赶走,却在面前生生停了下来,两只眼睛东瞟西瞟,不知往哪放。   “我替那个残废送点东西过来,东西在谢霖那屋,”游筠随手一指,又打了个哈欠,“不行我太困了,先睡了。”   说着,男人就往屋里走,阿福眼看他要拐进自己那房,扑上去想拦,可游筠看似瘦弱,薄薄的身躯却像铁板一样难以撼动,阿福身上还挂着行囊,拉也拉不动,差点被游筠一起带到床上去。   游筠十分自如地缩进被窝,见阿福跟过来了,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空档,示意自己给他留了位置,接着两三个呼吸间便睡沉了。   “喂,喂!别睡,你起来啊!”阿福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遇,一个接一个地把包裹砸到男人身上。   “你起来啊!这是我的床!”   小孩失败而归,惺惺地回到谢霖跟前。   “要不你和我睡。”   谢霖看他气馁,温言劝导,可两人一进卧房,又傻眼了,好端端一张床,游筠带来的东西占了一大半,堪堪留下一人身距,一看就是故意的。   阿福当即火大,他出身村落,习得骂人词句无数,冲回屋子就劈头盖脸一顿骂,可睡着的男人却完全没被打扰,甚至还美滋滋地砸吧嘴。 第122章 盗窃   一觉好梦,日上枝头,游筠懒洋洋从被窝里爬出来,又在床边发了一会迷糊,这才慢悠悠地从屋子里出来。   院里只有阿福,正将吃完早餐的碗收回厨房,游筠背后灵一样地粘过去,看了看盘子里的剩饭。   “今早吃小馄饨嘛。”   男人尾音拉得极长,音调低沉蛊惑,一句话能绕八个弯。   游筠跟着进了厨房,室内狭窄,他索性紧贴着小孩,说道:“我的呢?我也想吃。”   “没有。”阿福硬邦邦地说。   游筠一挑眉,视线环顾四周,在锅里看到了剩下的几只馄饨,十分自觉地就要凑过去。   “这不是还有嘛,我来两口。”   他人还没到,阿福动作更快,劈手把锅端过来,剩下的几只馄饨全甩进泔水桶里。   “现在没了。”   小孩很快打了水将碗洗净,厨房收拾妥当,又去将泔水倒了,游筠一直粘在他左右,哀哀怨怨地说:“我饿了,我好饿,真的要饿死了……”   不论他怎么哀求,阿福始终不为所动,只是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活计,没想到游筠在他耳边念了半天,认定阿福不会管他,居然自己撸起袖子打算做饭。   今早的馄饨馅和皮还剩一小半,阿福眼看着游筠把好端端的馄饨包的四分五裂,几次开口,却都说不出话来。因着身份限制,他终究不好开口,只能在游筠丢掉第五只小馄饨的时候,自己上前接手,把人挤到一旁去。   男人得了便宜,立即乖巧地让到一旁。   手上的馄饨一个又一个玲珑小巧,可爱非常,阿福动作灵巧,三两下便成型一只,丢进沸水溅起两三朵水花,小孩多少带了点情绪,手劲大了些,滚水溅到他手腕上,接触瞬间有着钻心的疼,但很快就麻木下去,只剩几点红肿。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是有些痛,或许留下疤,但他是个仆人,所谓疼痛和疤痕对他们来说都不值一提,至于那些委屈,更是说也说不得的。   一碗馄饨上桌,游筠早早地就备好碗筷坐在桌边,阿福没好脸色地将碗掷在桌上,扭身就走,却被游筠抓住手腕,正好是刚刚被烫到的地方。   衣料摩擦,更是疼痛。   “宝贝不再吃两口嘛。”   游筠又是一副浪荡模样,顺着手腕向上摸,想把人捞回怀里——这是他惯常的姿态,用过分的亲密模糊界限,以游刃有余的进退玩弄旁人。   “别那样叫我,”阿福怒从心起,仿佛摸到脏东西一样地抽回手,“恶心。”   游筠一愣,容颜失色,阿福趁机离开了前院。   事情仿佛朝着预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了。   游筠站在窗边,望着屋外一同浇水的主仆两个,两人正谈笑交谈,而很明显,这份轻松愉悦没有他的份。   他向来习惯了瞩目和偏宠,陡然沦落到被冷眼排斥的地位,还是有些难以适应,虽说自己索性一走了之,天地之大,像着往常一样游历生活,好不自在,没必要非要留在这小村庄里,惹人生厌,可他像是钻进牛角尖里,非要留下来。   目光远远落在那个瘦小的背影上,小孩正一瘸一拐地打水,视线跟着他在院中往返,脑海中仍不停盘算着过往。   之前帮助纪渊登基,是师父的指令,后来疯了一样地寻找阿福,是自己不甘心,如今登基成功了,人也找到了,一切又变得索然无味,没有任何留在这里的理由,却依然还是纠缠不清地留在这间院子里,控制不住地想要往人身边凑,仿佛有些未尽之事,那些如同小尖刺一样梗在心口,时不时冒出头来刺人一下。   或许就是因为阿福不冲他笑,连带着谢霖也没有好脸色,可明明自己没有什么错。   他思索着,明明之前刚见面的时候,阿福还会对自己露出那样的表情,羞涩的嗔怪的,总归是亲昵的表情,可自从小孩听到自己与谢霖的交谈之后,就变得冷硬起来。   小孩脾气硬极了,和他那个娘一样,明明是下等人的身份,却非要更起脖子来,强调那些莫须有的尊严。   这样想着,游筠脸上生出些笑,忆起阿福常有的倔强模样,是很可爱,但他更喜欢小孩被自己迷的眼神躲闪的样子。   虽然现在即使自己再怎么展现美色,仿佛也无济于事。   常用的方法失灵,这让游筠难得有些苦恼,却更是受到挑战一样地激起好胜心,远处一瘸一拐的小孩终于运完了最后一桶水。   水桶落地,洒出少许,小孩自火场之后留下腿上,左腿行走便有些吃力,他锤锤小腿肚僵硬的肌肉,想着若是换到以前,他一人架两桶水也不带喘的。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他接着给正在浇地的谢霖送上水瓢,男人今日穿着下地干活的素衣,灰色夹棉的袍子,窄袖束腰,愈发显出他修长的身形,端的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阿福觉得,如果谢霖去他们村里生活,一定能讨到全村最漂亮的老婆。   做着农活,就会想家。   他当年火场逃生,身上大片烫伤,大夫说烫伤难治,若无良药顶上,后期能不能活只能看命。倘若他回家去,依着母亲刚强的性子,定会倾尽举家之力给他买药,可小妹刚怀孕,二弟还未娶,自己只会成为累赘,如今命大撑下来了,虽是废了一条腿,但好在不影响正常生活,如果有机会回京……   阿福盘算着,自己如果重新出现,不知父母弟妹能高兴成什么样子,可他又放心不下谢霖,先生一生实在吃了太多苦头,自己还是得好好陪他先稳定下来。   或许年后,或许到了夏季,或许明年,他想自己要做出些成绩来,热热闹闹地回家去。   浇完最后一瓢水,谢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端详着眼前的菜地。虽是冬季,可作物仍在生长,此番回到沪州,生活像是突然平静下来,心中居然有些空落落的,不会再有人缠着与他见面,他可以长时间地独自发呆、做事、想念——想念,像是烧红的烙铁烫人额头,避而不及。   原本熟悉的小院像是被重整一遍,平添了些陌生,他明明记得苕帚会放在墙角,却总在床头找到,明明记得宣纸收在柜顶,却在书架找到,很多事情与记忆中都出现了偏差,他想自己是昏了头,居然觉得菘菜苗在倒着生长,比他离开前更小,曾经梦寐以求的平静生活终于得到,他却在享受中多了些担忧,如鲠在喉。   谢霖只好用各种各样的事情把时间填满,喂马、种地、采买年货、打扫房间,离开南京前和纪渊说的那些活计,他全做了个遍,但也不过就是两三天,便又闲下来。   控制不住的,他开始去街头听热闹。   已入腊月,大家都在讨论皇帝是不是要在南京过年,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要返京的消息;讨论皇帝回京是否会路过沪州,夸耀沪州风景无限,既然顺路,皇帝或许会在此停留;讨论今年年关皇帝会如何庆祝,开年之后是否会开宫选秀,据说沪州知府的女儿早早备好,就等一纸皇令,便要进京去。   谢霖总是在旁边沉默地听着,他混在一众吴侬软语的婶子中间,偶尔官话搭腔,实在突兀,可他经不住诱惑,每每路过,都会停留。   全当是戒断反应吧。   谢霖宽慰自己,毕竟是那么多年的感情,如今得了对方不再纠缠的诺言,多少还是要习惯一下。   只是皇帝回京的消息迟迟没有,沪州到底偏远,他所在的村落更是与世无关,谢霖实在忧心纪渊腿伤,正巧听闻隔壁婶子前几日去南京瞧病,今日回家,谢霖犹豫整整半天,终于决定换身衣裳,前去探望。   他将身上的灰袍换做平日常穿的白衣,又备了些探病的礼道,向来不善与人交往的谢先生,敲开了隔壁的院门。   前来应门的是阮姨的儿子,人高马大,平时在外打工,大约是前些日子母亲生病,专程回来带母亲去了南京,这些消息都是谢霖从村头婶子们嘴里听到的,他向对方表示来意,男人热情开门,请他进去。   谢霖压下心中忐忑,想着该如何与人沟通,可一进屋门,阮姨瞧见是他,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满脸震惊道:“你可算回来了!”   之前谢霖同纪渊乘水路去南京,对外只说回家探亲,周边邻居当时还笑眯眯地同他告别,却没想到阮姨见到他,居然如此震惊。   老妇人撑着坐起,仿佛连病都好了,涨红着脸对谢霖说道:“谢先生,你家可遭贼了!”   原来,在他走后的当天夜里,便有一伙黑衣蒙面人闯入家中,听说翻天覆地折腾个遍,阮姨躲在自己院墙边瞧着,结果被人发现,对方刀架在她脖子上逼问谢霖在哪,老人自然哆哆嗦嗦说不出来,后来对方警告她不许将此事说出去,那一夜她受了惊吓,连夜盗汗才生了病。   “那屋里院里,全被翻了个遍,你那些花啊草啊的,都被踩了,”阮姨讲着,脸上露出痛心的表情,她知道谢霖多么宝贝那些菘菜,“可非但如此,后来又过了两天,又来了一波人。”   说到此,老人脸上愈发疑惑。   “这波人好像不是偷东西的,老大是个瘸子,走路不太利索,他们帮着把院子都收拾了,那瘸子还自己把你那些菘菜种好。   “一看就和你一样是个新手,一块菜地种了两三天才种好。” 第123章   瘸子,种地,比离开时小菘菜苗,与习惯中位置不同的小物件……   从阮姨家出来的谢霖大脑昏沉,那黑衣人大概与水路刺杀是同一批,而瘸子除了纪渊还能有谁,自己错乱的记忆并非因为所谓思念,而是在未知之中经历破坏与重整谢霖回到家,望着眼前整洁而欣欣向荣的小院,终于察觉这院子到处都是精心营造出的模仿和相似,从各种物品的摆放,到不知为何焕然一新的用具,以及虽小却长势茂密的菜苗。   男人拖着伤腿种地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是因为自己怨他带来的那些灾祸,他才想暗地里将一切恢复原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吗?   他心中苦涩,在菜地边呆坐,黄昏时阿福回家,见到谢霖正对着菜苗作思索状,凑上前去。   “你觉得这菜小了吗?”   谢霖忽然问他,小孩这两天正被某人缠得烦,压根没注意到这些小事,于是摇了摇头。   “那你觉得院子里有什么变化吗?”阿福又摇头。   谢霖垂眸苦笑,纪渊将一切伪装的太好了,若非有邻居相告,他还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   曾经那个信誓旦旦说要保护他的小孩,今朝一切终了,却躬身亲自护起了他的菜苗。   谢霖慨叹造化弄人,可被戏弄的不止是纪渊,还有自己。   他不再去街头旁听,每每路过,他都愈怕自己生出些不该有的愚蠢念头,明明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好不容易过上了想要的生活,自救的念头使他回避一切与纪渊有关的消息。   可皇帝返京,游筠要伴驾同行,男人与主仆俩告别,谢霖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紧接着,大街小巷都开始讨论这件事,临近年关,皇帝终于启程,御驾浩浩荡荡行至官道,沪州在其必经之路。   谢霖从听到返京消息那一刻起,便不由自主地计算他们什么时候会路过沪州,可他又厌弃自己心中那些难明的向往。   他终日矛盾,脊背上像长了一根机敏的羽,每有风吹草动,都会怀疑是否是纪渊前来——但是没有。   他又失眠,听屋外风声,想着或有脚踏树枝,或有鸣马止蹄,那都是纪渊到来的声音,他会愿意出门相见,就算是最后告别——他始终对不辞而别耿耿于怀。   很多次,谢霖慌里慌张地冲出门去,只穿一件单衣,冬日冷风灌入怀中,很快地带走身体温度,留下抱冰一样的寒冷,可再没有人从暗处出现,要他快回屋去,小心着凉,感染风寒。   他心中不忿,不信纪渊不会来见他最后一面,不信他不会关心自己穿着单衣在夜里乱跑,不信自己明明听到马蹄啪嗒,可跑出门去却只看到自己的那匹棕马安安静静呆在马厩,见着主人狼狈,点头打了个喷嚏。   御驾明日启程离开沪州,最后一夜,谢霖干脆和衣在窗边长坐,忽而听得有人声走动,那脚步声清清楚楚,他提着灯追出去,可照明的方寸之间寂寥无人,方寸之外只有漫漫黑夜。   谢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夜盲。   他冲出去院子,企图用一盏烛灯照亮更多的地方,可明明听到了脚步声,却始终见不到人。   即使自己看不到人,可夜间烛火明亮,他看不到,纪渊总能认出他来。   既然认出来了,那为何不出现呢?   他跟着耳边的脚步声走了很久,始终无人应答,直到某个街角,他仿佛看到有人影闪过,分明是躲避的姿态。   谢霖停下来,不再向前。   “纪渊。”谢霖对着那街角说道,他想人应该就在转过去的墙边,一定能听到他说的话。   可声音抛掷在黑暗里,了无回讯。   谢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在那里,也知道你帮我重整了院子,种了菜苗。它们都长得很好,还有那株小兰花,现在又长大了,我给它搭了新的架子。   “过往种种,且算造化弄人。   “我不怨你了。”   言及此,谢霖顿了顿,喉头有些哽咽。   晚风停,树叶静,烛火噼啪,谢霖强忍着继续说道:   “子洄,我们好好告个别好吗?”   男人提灯的手有些抖,鞋底碾着地面的石砾尘埃,他一步一顿,走近那街角。   长街寂寂,昏黄的灯光随人转身。   忽而风起,卷起三两落叶,扑搡着穿过无人的街道,卷起素白衣角,吹灭那一点灯。   彻底陷入黑夜的街道上,只有一人孑然独立。   年关终至,普天同庆。   皇帝一番南巡,惩治旧党,清彻朝政,混乱的江湖帮派归顺自治,不再扰民生息。上元节那天,纪渊出宫赏灯,与民同乐,疯病流言不攻自破。   自此,海晏河清,盛世安好。   京中赏灯绚烂,沪州也是烟花漫天,谢霖身上披着大裘,缩在院中的躺椅上,看远处纪含和阿福一起点鞭炮——纪含喜欢这些动静大的烟火,好不容易遇上个不怕的,于是带着阿福疯玩。   小孩一开始仍对纪含有些排斥,后来也不管不顾地亲密起来,期间纪含偷摸凑到谢霖身边,冲他挤挤眼睛,十分得意。   “小阿福终于肯和我一起玩了。”   纪渊回京后,本想留纪含一起在宫中过年,可他随便扯个理由就走了,绕路跑来沪州找谢霖,说会一直陪他到上元节结束,再回北境。   谢霖几次三番想问纪渊伤势,却始终没有开口,最后还是纪含看出来他的犹豫,说道:“纪渊腿伤无碍,已好大半了。”   谢霖这才松一口气,可心中仍是空落落的。   纪含在沪州待得犯了懒,拖拖拉拉一直到出了腊月,这才准备启程回封地,临走前牵着谢霖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他大概看出来了谢霖的心事,知道友人向来心思沉重,问是问不出来的,只好宽慰道:   “若有什么想做的,便尽管去吧,我会支持你的。”   谢霖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纪含一走,原本热闹的小院瞬间安静下来,又过了没多久,阿福也来向他请辞,说想回家看看。   相聚终有散时,谢霖没有强留。   【作者有话说】   本文更新随榜,至少隔日更新(有时也会日更哒),空两天的话会挂请假条两人和好进度99%,应该下章或下下章便能见面全文预计35W以内完结,感谢大家支持到现在 第124章 洪水   白云如帆,过尽征鸿。   谢霖独身一人留在沪州,倏忽便是春日。   他本性喜静,虽无人陪伴,自己也能安排着生活,只是因为缺少与人交流,他有了更多翻搅心事的时间。   翻来覆去不过一些往事,一些故人,他谋盼众人皆得所愿,想着纪含为霁州百姓带去福祉,阿福与家人重聚团圆,却从未想过自己。   他所愿的,自始至终都很难实现,强求只会两败俱伤。   偶尔梦中得偿所愿,男人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小院门口,他们不记前尘,只求来日,可每每醒来,独身一人,他却像做了噩梦一样,呆坐良久,等着身上冷汗发落,心跳平稳。   这让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了。   日复一日的思念,让春日过得极快。   沪州多雨,淅沥沥下个不停,某个放晴的寻常午后,他依照日常习惯,去街头小坐一会,却听见婶子们聊天。   “听说皇帝又要下江南了。”   “啊,开春不是要选秀吗?我听说知府女儿已经进京去了。”   “嗐!你那是什么时候的说法了,皇帝早颁了新令,说以后不开选秀,后宫以女官填充。”   讲话的胖婶子见众人都不知这消息,谈性大起,将自己前些日子听到的新令细细说来,内容倒也简单,选女子入宫为官,治理皇族贵亲的婚丧抚赡养等一切事项,再选直系亲眷的王子入宫统一教养。新令几乎颠覆传统,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其中最令人信服的一种说法便是未来储君会在那批教养皇子中选出。   “你们说皇上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这才想出这种法子。”   胖婶子凑近人群,挤眉弄眼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谢霖始终在旁边安静听着,闻言眉毛一跳,他也不知纪渊为何要这样做,可他知道纪渊定是排除万难才能颠覆传统,并且根据往日相处,男人并非不行——念及一些往事,他脸上一红。   众人听了胖婶子的猜测,表示唏嘘,说纪渊虽是一代明君,却有如此缺憾,实在可惜。   大家越聊越偏,从皇帝可能不行聊到某家男人确实身有隐疾,又说到哪家大夫治疗不举乃是一绝,谢霖听着,眼看日头偏西,打算起身回家。   正巧,话题绕了回来。   “皇帝此次再下江南,不知会不会来咱们沪州呢!”   “若有机会一睹天颜,也算此生无憾。”   谢霖拍打衣摆的手一顿,仍是面无表情,拎着菜篮离开了。   纪渊此一来是为了视察水利修筑,沿江而下。自古以来大兴土木,难免有谋利伤民之徒,纪渊大约也是收到些消息,才亲自前来。   谢霖虽不承认自己心中生了不该有的念头,但却依着南巡路线细细看过,沪州距江百余里,更与修坝筑堤一事半无关系。   一张地图被他摩挲出毛边,老天爷仿佛知他难过,哗啦啦连着下了几日的雨。   街头的婶子们都不出家门,谢霖听不到纪渊的消息,总觉得心中郁闷,徒生担忧。   果不其然,阴雨收束放晴之后,溯江洪水一事便奔涌进了沪州。   谢霖在学堂之上听到这消息,小儿讲话口无遮拦,说御驾正在南林,溯江转圜之地,急水湍洄,向来水灾多发,江水决堤,眨眼间便淹没全城,纵是真龙天子也怕难逃一劫。   执书的手一颤,打翻了墨砚,好端端才抄完的一纸心经,乱了大半。   春寒料峭,棕马嘶鸣。   谢霖虽习得奔马,可也是第一次独自上路,雨后道路泥泞,谢霖出走得急,只披了一件夹衣,到了夜间则有些抵挡不住,他实在看不清路,只好下马步行至最近的村落,整夜无眠,天刚亮便继续赶路。   如此赶了两天,男人已是双眼赤红,一身白衣尽惹泥水脏污,不复从容。   他煎熬一路,终于奔到了南林城。   城中一片残状,残屋断壁,全是水冲淹过的痕迹,好在已有布施医治之所,只是简单几处营救点位,与千百难民相比,不过杯水车薪。   谢霖在城中走着,恍然意识到自己如今一介平民,无法随意面见天子。他试探着问布施官员,是否有皇帝的消息,可对方见他狼狈,以为是这洪灾难民,妄想面见天子以求庇佑,两眼一翻便把谢霖打发走了。   他连着问了两三个点位,都得到了一样的答复,还是身边一同样等待领粥大爷和他说,每天下午黄昏的时候会有一个大官老爷出来巡查,之前皇帝曾有同他一起露面,如果实在着急,可以等到傍晚。   “不过每逢官老爷露面,粥水都会稠一些,不过比起面圣,还是填饱肚子更重要。”   谢霖谢过老伯,自己到一旁去等,他连日赶路受了风寒,又一直没有睡觉,此时静下来,才觉身上有些发热,像是低烧。   肺喘的老毛病又翻出来,之前雨中长跪的膝盖也隐隐作痛,谢霖拢了拢身上潮湿的夹衣,缩在墙角。   临近黄昏,远处有些骚动,谢霖扶着墙站起来,刚想凑上前去,却发现一群差役将人群隔开,挑挑拣拣几个人排到前面。   谢霖心里一凉,知道这是当地官员为了做戏提前的准备,刚想躲开,却被抓个正着,白天见过他的官员高呼着,三两个差役扑上来,将他关入了大牢。   【作者有话说】下章见面明天再来 第125章 重逢   “若非朕亲自在这里,他们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纪渊将手中名册掷下桌台,书房内众人一抖,都小心听皇帝讲话。   如今溯江水灾,名为天灾,实为人祸,先帝在时便已花重金重整南林水坝,纪渊上位后更是重视,甚至批款新建水库,专为调蓄洪水。南林几户世家一直吆喝着因水灾多发致贫,从基建到赈灾,向朝廷要了不少银子,结果一场水患暴露无遗,非但水坝水库是草包工程,就连困苦姿态也都是装出来的。   “一个个挂着外家的名头,不知从国库偷了多少银子,现在还和朕哭穷,舍不下他们手里那几间粮庄,非要朕把证据甩到他们脸上才认!”   皇帝天威肃穆,台下几位大臣应声附和,心中想那南林世家真是被粮油迷昏了头,还以为眼前这皇帝仍像以前一样温和宽厚,御驾亲征还敢胆大欺君。他们跟着纪渊为政一年有余,眼见这年轻皇帝从一开始狠厉不足,变成现今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模样。只是这南林世家祖上是开国重臣,所谓天高皇帝远,想要连根拔起,实非易事。   丞相赵显想要起身劝谏皇帝息怒,徐徐图之,可话音未落便被纪渊挥手打断。   “朕能等,可这千万灾民等不了,且不说别的,先要叫他们把粮钱吐出来,救济的粥和水一样稀,真以为朕眼瞎看不出他们做戏!”   赵显闻言,相信皇帝自有打算,便与几位同僚一起躬身退下了。   书房外正候着一青年男子,身着烟青长袍,外套一件玉白翠竹长衫,乌木簪发,眉飞入鬓,温雅长立,见丞相出来了,急急迎上去,躬身行礼道:   “下官见过丞相。”   赵显抬手扶起来人,见他难抑心急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来找皇上的吗?”   男子点头,赵显劝道:“皇上今日心情不好,你还是别进去了。”   他劝得恳切,可对方却不为所动,赵显又叹了口气。   来人正是李屹,当年谢霖下狱后,他四处奔走,最终无济于事,半年后拜出赵显师门,单打独斗一路坐到翰林学士,从未放弃寻找谢霖的消息,此次下江南,专门请赵显带上他,便是为了来找谢霖,可真正知道谢霖在哪的,只有纪渊。他几次想面圣求问,可正好遇上洪水,今日他实在等不了了,便来御书房外等。   赵显见他坚决,只好由他进去。   屋内寂静,纪渊眼见李屹来了,将自己的怒气稍微收敛了些,却发现向来礼数周全的翰林学士,居然一进屋就跪下,直挺挺地问道:   “皇上可知,谢大人正在南林?”   一言惊呆众人,纪渊下意识否认,却叫李屹也有些摇摆不定。他今日下午出行视察时,隐约从一众难民身影中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可众人推搡,他再定睛却又没了。他知道谢霖正在南方,却不知具体在哪里,一个身影搅得他心慌,于是立即前来面圣。   李屹将所见之事告诉纪渊,男人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立即派人前去沪州探查,再去清查难民之中有没有谢霖。   “谢霖此时应该在沪州……”   侍卫行动很快,虽没找到人,却寻到了马,那匹相熟的棕马被拴在城外树林里,马上还放着一包裹,简单两口干粮,和一只喝尽了的水壶。   纪渊一眼就认出那是谢霖常用的行李,物件粗糙,一看就是仓促出行,他的心揪了起来,深吸两口气平稳呼吸:“朕亲自去找。”   谢霖意识回笼时只觉浑身酸软,头痛欲裂,胸口挣扎呼吸,却仍有窒息之感,沉甸甸的被子压在身上,闷出一身汗来,他轻微挣扎,手臂伸了出来,却察觉到有人握住手腕,接着一只手臂托着肩颈带进人怀里。   身后胸膛温热,谢霖尚未睁眼,听到那人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总算醒了。”   接着有水喂在嘴边,温热的液体疏通全身,窒息之感稍微和缓,他这才清醒过来,睁眼看到周围环境,下人们都垂着头候在一旁,虽看不到身后人是谁,可那熟悉的清松香却暴露无遗。   “你睡了两天,高热不退,今晚总算是落汗了。”   纪渊轻声说着,缓缓将人放回床上,谢霖想起他缘何赶来南林,立即仔细的将纪渊看了个遍,问道:“那洪水可有伤到你?”   话音落了,得了纪渊笑吟吟地摇头,又转了一圈给他展示。   “我很好,腿伤也全好了。”   说着,纪渊蹦了两下,为谢霖展示他已痊愈,因着谢霖关怀,心下甜滋滋的,四目相对,男人脸上藏不住的笑。   谢霖偏头躲过他那灼热目光,轻咳两声,他这肺病,只要身上一有个头疼脑热,都要冒个头出来,满身出汗黏腻,实在有些难受,想着岔开话题,便说道:“我身上都是汗,想洗个澡。”   两人重逢,纪渊自然是什么都想顺着他,可现下高热刚退,立即洗澡只怕反复,只好温言哄着:   “你眼下刚退热,一碰凉水只怕又要烧起来,咱们过两天再洗,好吗?”   他不会哄人,言辞仍是硬邦邦的,可讲话语气却轻声细语,像能掐出水来。谢霖也不是真的要洗澡,只是想岔开话题,结果叫纪渊这么一哄,气氛更是诡异。   明明说好了互不干扰,现在陡然重逢,却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亲密,他压不下心里的担忧,却又觉得不应如此,更顶不住纪渊没皮没脸的靠近,只好先躲着人,从长计议。   这样想着,谢霖背过身去,说道:“不让洗就罢了,我再睡一会。”   纪渊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吩咐下人照顾好他,自己悄声离开了。   一关上门,适才那哄人的作态便瞬间消失,纪渊双目森寒,谢霖昏在大牢里呼吸困难的模样不断浮现在眼前,男人千里迢迢前来寻他,居然被做戏的周家押下,他穿得那样单薄,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只要一想到这里,纪渊便怒火中烧。   “传丞相书房议事,不止灾民等不了,朕也等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我错了呜呜呜今晚加更一章 第126章 溯洄   谢霖又沉沉睡了一日,期间迷蒙之时隐约见过纪渊,男人像是一直守在身边,虽然睡着,偶尔也能听到他翻阅奏折的声音。   又过一日,他便完全清醒过来,纪渊似是极忙,常在外议事,偶尔两人碰上,也只能匆匆交谈两句,要到深夜才能依稀察觉有人探到床前,陪他一会便又离开,天知道他铁打的人儿,不需要休息。   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谢霖便恍惚思索这两日的事情,一时埋怨自己愚蠢,居然自投罗网来寻纪渊,一时又庆幸纪渊没事,自己多跑一趟也算图个安心。   只是不知道今后该如何。   生起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先是慨叹,想着自己诀别之意竟然动摇,他仍是不愿回宫的,可自分别后种种,也叫他知道自己放不下纪渊。   儿女私情于谢霖而言素来为轻,在他心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其位谋其事,独有一次因情便犯下错事,嫁与纪渊,纠葛半生,如今又犯傻奔来南林,他只怕这私情又害自己后半辈子,只是数次想再提分别,对着纪渊那双疲惫却热情的双眼,实在难以开口。   他这边纠结,另一边却早已打定心思。   纪渊心想谢霖愿意为奔赴千里来寻自己,定是心里有他,更何况他已原谅那从前过错,他听的真真切切——那日谢霖奔出来寻他,他正在街角,或者说每一次谢霖听到动静奔出,他都躲在一旁,因着谢霖口口声声说要告别,才不敢露面。   他实在是个胆小的人,于感情一事尤其。   他怕那声告别说出口,应下了,两人从此便再无交集。   可如今既然谢霖主动奔他而来,他绝不会再放手。   为了鼓起勇气,纪渊喝了点小酒。   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勇气,男人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要去找心上人确定心意,总归有些忐忑,只好喝下两杯麻痹大脑。   他今日终于处置了周家,非但揪出了背后的钱庄粮庄,还将罪臣革职下入大牢,只等发落,剩余几位世家见了皇帝雷霆手腕,也不敢再造次,乖乖将吞下的钱财全吐了出来。   他心中舒畅,脑中迷蒙,虽没喝两杯,可心中兴奋早冲昏了头,他想着以此邀功,既然谢霖担心自己护不了他,他便要像个男人一样展示自己的实力,他打定主意今晚要好好求人回心转意,一套说辞早练了无数遍,纪渊站在门口,在心中默念一遍,沉下心来,轻轻推门进去。   屋内,白衣男子正在窗边看出,幽幽烛光映照侧颜,恰似天神无暇。   纪渊心颤一拍,立在门口迈步动脚,还是谢霖向他望过来,他才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去。   人人都说暗恋告白前,要先确定对方心意,那才是十拿九稳的告白,纪渊知道自己这番倾诉不算少年情事,却也是多次推敲过谢霖心意,两人相识多年,都瞒不过对方,可是事到临头,仍会紧张。   就这简单几步路,纪渊攥拳的双手已是汗津津,他不断在脑海里回忆自己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却发现在门口时还背的好好的词句,现在碎的七零八落,只剩下几个字词,连如何开头都忘了。   纪渊有些慌神,僵立在谢霖面前,徒劳地长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话。   谢霖瞟了一眼站得笔直的男人,合上手里的书。   这些天他也是反复思量,今晚纪渊来的早,正好趁此机会开口,只是话到嘴边便胸口滞涩,说不出来。   两人就这样沉默对视,静了半晌,几乎同时开口。   “我想和你……”   “皇上什么时候送……”   话头对撞,纪渊瞬间涨红了脸,刚想好的说辞又忘个精光,说道:“你先说。”   谢霖躲开纪渊的眼神,心中轻叹,开口道:“皇上什么时候送我回沪州呢?”   一语落地,惊得纪渊哑然,谢霖仍是继续,这一番话他也是盘算良久,毕竟年长几岁,遇事沉稳些,虽心如擂鼓,却也口齿清晰,娓娓道来:   “当时陛下以先皇后名义发誓,许下不再与我纠缠,如若破誓,有损先皇后威严,如今虽是我先来寻……”   “好了!”纪渊呼吸急促,打断谢霖讲话,进门前的满心欢喜全泄了个干净,居然连听谢霖讲完的勇气都没有。   “朕明日便送你走。”   纪渊甩下一句,扭头夺门而出。   甫一出门,男人便泪流满面,声音都哭喘起来,可很快他便后悔了,自己准备了那么多话,一句都没说出来,甚至就那样答应了谢霖明天送他走,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放手,可他又担心自己的纠缠会让谢霖变成之前在南京那个样子。   相比起满足自己心愿,他更愿意顺从谢霖,男人要爱情他便给他爱情,要自由也只能给他自由。而自己呢?自己从前犯下蠢事恶事数不胜数,如今又身陷皇位,只要靠近便会带来灾祸,他实在没有脸面再去纠缠,他早就认了孤独终老是自己的报应,可是无数次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锥心之痛实在难忍。   他怕自己留在那屋里又犯傻,怕自己一番衷肠叫谢霖动了心思,可怜他,再委曲求全呆在自己身边。准备好的话说出来便是枷锁,没说出来就胀在后头,经年累月地堵着气管。   谢霖被他折腾的太脆弱了,他怕自己的爱意也成为负担。   纪渊没有跑很远,就在院门口压着嗓子哭,他还是舍不得在最后一晚离开谢霖,就算见不到面,守个灯火也是好的。   屋内,谢霖因着之前目盲,耳力倒是练得很好,他听出男人并未走远,甚至仿佛还在哭泣,垂下眼来,轻声叹气。   德顺在屋外看了看狼狈的皇帝,做了个生平最违背规矩的决定,转身迈进屋内,看着榻上垂眼的主,小声劝道:“谢大人,恕老奴多嘴一句,自皇上登基后奴才一直跟在身边,陛下于感情上蠢是蠢了点,可情意那是十足十顶顶真的啊。”   “我知道,”谢霖讲话有些无奈,“我也不是要跟他分……”   他话没说完,犹豫半刻,从榻上下来,披了一件披风。   早春风冷,尤其夜间。   门口蹲着哽咽的男人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接着便有披风下摆为他遮住门洞吹来的风。   “我的意思是,既然是我先来寻你,纠缠你,或许便不算你违背誓言。”   【作者有话说】   “像个男人一个”   小纪,咱是个男人行吗 第127章 自省   谢霖带着纪渊回屋,男人像是有些失神,只木讷地捏他一角衣袖,让站便站,让坐便坐,自听完谢霖辩白后便丢了三分魂魄。他让纪渊安坐在位,看人面庞被冻得通红,想起身给他倒杯热茶来,却衣袖一紧,被纪渊拉住了。   “你刚刚说什么?”   谢霖只好将话语复述一遍,纪渊这才松手,可热茶刚端来,人又只捏着他执杯的手,手劲之大连茶水几乎要溅出来。   “那是什么意思?”   谢霖又耐心解释一番,才叫茶杯挣脱出来,纪渊乖乖地一饮而尽,可不知是热茶蒸汽氤氲,一口下去,居然又泫然若泣,这下可把谢霖搞得有些局促,手忙脚乱地放好茶杯,想寻帕子给人擦泪,却无从下手。   眼泪断了线地落下,纪渊却一声不吭,他轻推人肩膀,却听到男人小声呜咽。   “你怎么这么好啊……”   谢霖失笑,将人揽进怀里。   这一晚纪渊心情大起大伏,哭了一会就累了,谢霖本来都做好了人要留宿的准备,可临到了,纪渊却先叫他上床,自己守在床边,看人合上眼睛后便离开了。   屋门轻轻合上,房中寂静无声,两人纠缠多年刚刚和好,谢霖本以为多少会发生什么,可纪渊最多也只是克制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被面下的手紧紧攥拳,可那吻只叫人痒到心理去,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处置了周家,南林的赈灾便顺利起来,非但帮着百姓修理重建,更派了新人整修堤坝,不过半月有余,南林城般又恢复了生机。   谢霖正帮着煎药,他也算久病成医,能帮着做些简单活计,只是另一件事压在他心头:自从他对纪渊表明心意之后,两人的相处却变得十分奇怪。   虽说他们之前的关系状态已经算是十分病态,可那是总有恩怨纷扰,有因有果,可现在两人说是和好,可相处上却有些生疏,念及此,谢霖轻轻叹了口气。   生疏,他万万没想到这样的词会横亘在他和纪渊之间,这份陌生感并非因为对彼此的不熟,反而因为太过熟悉,很多地方谢霖都能敏锐地感受到——纪渊在和他保持距离,不说别的,单说每晚男人不会留宿这件事,之前还在宫里的时候,纪渊找着机会便要黏在自己身边,晚间尤其,睡觉姿势更是皮贴着皮,肉贴着肉,可现在纪渊虽然还会跟在身边,夜里也会一直陪到很晚,可不论怎样,都是先看着谢霖躺下了,他再离开。   刚在一起的时候,每到晚间,谢霖都会有些紧张,可接连几晚后,他稍稍有些不满,甚至某天夜里两人聊到很晚,他隐晦地表达了挽留,可纪渊仍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离开了。   因为没有同宿,自然也没有别的事情发生的可能,偶尔氛围暧昧起来,纪渊也是浅尝辄止,不会逾矩一步,比之前两人交恶时还要规矩,如此反复几次,谢霖只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心猿意马,于是也不愿再亲近,这下好了,纪渊更是恪守本分,每天最多就是拉拉小手,再说些体己话,之后再无其它。   谢霖这边发愁,想着想着便走了神。   “先生,这药过火了!”   忽然,身后传来人声,谢霖醒悟,转身看到一弱冠青年,雪青弹墨长袍,长眉如柳,笑意温和,凑上前来,替谢霖将药罐提起,放置一旁。   “山乾……”   陡然见到故人,谢霖有些愣怔,他没想到李屹也在,两人许久未见,骤然重逢,谢霖只觉如梦似幻。   “前些天便想来拜见先生,可皇上说您尚在病中,不宜见客,后来又差学生负责溯江堤坝修筑一事,便来迟了。”   话语之间,仍守师徒之仪,谢霖苦笑,却也没有纠正。   李屹最担心的便是谢霖身体,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又仔仔细细地问了个清楚,谢霖一一作答。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当年朝堂参本一事,李屹只是问了他现在住在哪里,今后是什么打算。   “等南林赈灾结束了,我就回沪州去,至于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铛”的一声,两人扭头,正看到纪渊站在门口,不知道偷听了多久,手中锦盒掉在地上,见被人发现,他慌张拾起,想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他今日处理完政事,便立即来寻谢霖,却不想见到师生叙旧,他只怕两人又说起往事,挑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便偷偷在旁边听着,结果听到谢霖仍要回沪州去。   纪渊心里难过,却不敢表露,又怕打扰师生俩讲话,慌慌张张就要退出去,结果又被门槛绊了一下。屋里李屹似乎对谢霖又说了什么,而后躬身告辞,今时的李屹与从前青涩不同,全然是个成熟男人了,纪渊还在这边惶恐,那边李屹礼数周全地告退,离开了房间。   这下纪渊走也走不了,只能强压下心中苦涩,凑上前去装作没事人一样。   “你瞧,这是今天一个小孩送给我的礼物。”   锦盒里装了两个粗糙的小木雕,一只长些,头发挽起,另一只矮了半分,乌发披肩,因着做工粗糙,看不真切,纪渊指着长的那个说是自己,短的那个说是谢霖。   “小孩说他雕了一个我,一个常常煮药施粥的哥哥,说咱俩瞧着便是天仙配,但是当时时间紧,我没听清他讲话,但我猜这个高一点的是我,你比我矮,自然这个是你咯。”   纪渊装作开心,将木雕递给谢霖,后者摩挲着木头天然的纹路,直接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还要回沪州?”   伪装被戳穿,纪渊一时挂不住笑,他心理苦的很,生怕谢霖的和好只是一时心软,现在又想明白了,要离他而去。   那天晚上两人各有表白,却都没将话讲完,谢霖只一眼便看出了纪渊的担忧,慢慢地将自己的心思说了明白——不论是否和好,他都不愿再回宫中了,那地方已成为一块心病,就连瞧见形似都会叫人难过忧愁,倒不如离得远远的。   “若是你愿意,或许我们可以想些别的法子,但我想先回沪州去,我们慢慢来,好吗?”   谢霖说的很细,也很温柔,他知道纪渊一不小心就会多想,于是耐着性子解释许久,纪渊则像逃过一劫,只要谢霖不想离开他,他什么都依人。   两人总算说开,纪渊又眉开眼笑,可谢霖却是仍有心事的模样。   “你说,我当年叫李屹朝堂参本,是不是做错了?” 第128章   逼着李屹举谏自己,实在是无奈之举。   当年朝中,与谢霖最为亲密之人便只剩下李屹,他生怕自己连累对方,李屹尚且年轻,若真被卷入,只怕仕途无望,他已是别无所求了,独独希望这些年轻的后辈们可以有一条坦途,纵然牺牲自己也无妨。   “我大抵是过分自以为是了,这样做虽然将山乾摘了出去,却狠狠伤了他的心,”谢霖垂目叹道,“适才他见我,虽仍以师徒相称,可终究还是生分了。”   谢霖想着适才李屹的动作神态,青年不再像从前那样松弛亲昵,大概是在朝中呆久了,变得愈发成熟,举手投足进退有度,他这边惦念着与李屹的重逢,那边纪渊却迟迟没有说话,像是在思索什么。   半晌,男人才回道:“你总是这样对我们……”   谢霖一愣,不知纪渊与李屹何时站到一边去了,可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己为保护李屹,于是逼人举谏,也为给纪渊铺路,所以以身试法,他一门心思地对人好,却以此为由做了残忍的事。   自重逢后,纪渊还是第一次对谢霖露出埋怨的表情,但也只是一瞬,男人情绪转换的很快,忽然向前压住谢霖,将人困在怀里,颇为强硬地说道:“你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了。”   热气呼在脸上,谢霖心漏一拍,轻轻地点点头,可纪渊却不依不饶,越发靠近:   “你说,你以后不会再伤害自己。”   “我以后不会再伤害自己。”   谢霖躲不过,只好依言复述,这样的承诺被自己亲口一字一句说出时,脊背如暖流滑过,隐隐酥麻,他始终被赋予奉献的使命,如今却有人要他珍惜自己,几乎是全新的感受,却令人有落泪的冲动。   “你若是再出什么事,我会受不了的,”纪渊顺势将头靠在谢霖肩上,“不止我受不了,皇兄也受不了,李屹和阿福也受不了……”   “就算是为了我们,你也要好好活着。”   纪渊鼻尖贴近谢霖耳廓,静静感受着男人身上的脉动,几乎每一天他都在感叹,居然真的将人重新追了回来,他生怕噩梦重演,总要粘在谢霖身边,看着他呼吸、说话、笑,然后才能有失而复得的真实感。   两人这样抱了一会,纪渊几乎全身靠在他身上,依赖又放松,谢霖有些撑不住,稍微挣动一下,男人便立即松开怀抱,还伸手托住谢霖差点踉跄的身子,可下一秒,他便凑了上去,止住了谢霖将出声的安慰。   睽违已久的吻,毫无征兆地出现。   谢霖天生体温偏低,就连嘴唇也是微凉,南林终是春暖,带的人体温也热火起来。   杨柳生新芽,翘在枝头,随风摇晃,难免有些纠缠,倒也并非难舍难分,不过这若即若离,却更叫风动。   谢霖自然察觉到了变化,只是两人还在药铺,又是白日,实在有伤风化,他刚要推人,却不想忽然被对方大力推开,晃过神来,看见男人狼狈的佝偻着身子,遮遮掩掩,满脸通红。   都是男人,自然知道多不好受,谢霖刚想出声叫他去里间避一下,却听纪渊急匆匆地说道:   “对不起!我、我没忍住、我……”   话没说完,便猫着腰跑了。   那日落荒而逃,可猫学会了偷腥,总忍不住。   有时谢霖午睡,迷蒙间感到犬类舔舐,睁眼便抓个正着,还有猝不及防凑近,吧咂一口,如果要认真接吻,纪渊则一定会提前征得同意。   偶尔这样也算情调,只是谢霖却觉得他太小心翼翼,他想着几次亲近时男人的反应,并非冷淡,却每次都生生忍了下去,叫他觉得有些奇怪,倒不是谢霖急涩,南林赈灾将要结束,两人也快分别,日后清汤寡水总有得尝,总不能现在就过上那苦日子。   不过想虽是这么想,可谢霖毕竟正人君子做了小半辈子,换他主动,实在是为难。   就这样一直拖到将要分别之际,众人都开始处理返京事宜,纪渊也不例外,不能再整日粘在谢霖身边,待得晚间疲惫归来,总要将人抱在怀里轻薄一番。   那日谢霖早睡,纪渊将人捞进怀里,被棉被捂得热腾腾的身子贴上带着晚风的锦袍,谢霖神智不清,嘟囔着抱怨了一句“好冷”,接着就要掀被子叫人一起躺进来。   纪渊和衣躺入,小心躲着男人,想着自己先热起来再去拥抱,却被谢霖主动揽着脖子凑近,两人紧贴着,谢霖虽困,却也知道他想要什么,主动吻了上去。   甫一亲上,纪渊便动了心思,稍微往后让让,生怕打扰到对方,可谢霖不知为何,始终粘着他。   纪渊强忍着,额角冒汗,只觉得今天谢霖格外热情,本以为是他困意上头的无意举动,却在感受到衣料故意的摩擦时终于明白——谢霖醒着,他故意的。   “你喝酒了?”纪渊忽然想起适才桌上的酒杯,问道。   “嗯。”   谢霖仍未睁眼,他确实困,借着困意和酒意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可纪渊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   “你怎么能喝酒!”说着他支起上身,就要出去叫人传太医,“有哪里不舒服吗?叫他们熬些醒酒汤来。”   谢霖眉头一皱,自己好不容易酒劲壮胆,这人却想叫人熬醒酒汤?这样想着,将那不解风情的人拽下来,堵上他的嘴。   “认真一点,”谢霖口齿不清,却仍要表达不满,“我故意喝的。”   “为什么……”   纪渊疑惑的问句尚未说完,作恶的手便给了他回答,谢霖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探手握住,之后便再无动作。   “不行、你别……我忍不住。”纪渊脑中“轰”的一声,虽仍抗拒,可身体却不自觉凑了上去。   “不用忍。”   空气安静一瞬,接着便天旋地覆。   谢霖小时候,府中曾养过一只黑犬,体型硕大,几乎有半人来高,看起来威风凛凛,实则性格温顺忠诚,且聪颖懂事,让坐便坐,让站便站,与谢霖十分投缘,只听这位小主人的指令。   小小身躯指挥了如此迅猛的大犬,谢霖十分得意。犬念主人,有时谢霖功课繁忙,不能常去看他,隔个十天半月再见时,黑狗都会猛扑上来,却每次都被训犬师拽住。   当时的谢霖不明白,明知道狗狗不会伤人,为何还要阻止他暴冲?任由他扑上来,向主人表达思念和爱意不好吗?这个问题困惑他许久,多年后的今夜,他放开了管制的项圈,将主导权交由黑犬。   身长比他高了半头的狗从远处奔来,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可美好也只这一瞬,这下谢霖知道了暴冲的狗会将人扑倒,他完全无法承受一只成年犬的体力,而且犬类的暴冲不会一次结束,长久的忍耐会让他过于兴奋,然后在主人身边来回盘旋,来回暴冲。   直到主人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第129章   谢霖与纪渊在南林分别,自己回了沪州。   毕竟天灾刚过,皇帝需要及时回京议事,两人不能再温存下去,倒是临行前几天纪渊食髓知味,时不时便贴过来请求,谢霖往往纵容,结果搞得最后只能坐马车离开。   他上了车,纪渊仍扒在车窗边看,却连一句挽留和惜别的话都没说,谢霖知道纪渊怕他的难过给自己平添压力,主动伸出手去摸了摸纪渊的头。   “等我准备好了,你也准备好,我们就见面,好吗?”   纪渊点点头,窗帘落下,他望着华盖马车远去,喉头的疑问没有出口:什么是准备好呢?   要准备多久呢?   我该如何度过一个人的时光呢?   他有太多的问题了,可他知道问出口也得不到回答。谢霖说着等他自己准备好后,便回京城寻他,男人说这话时淡淡的,面色无异,纪渊心里矛盾的紧,一边不愿谢霖心伤难过,一边又觉得谢霖如此平淡,万一准备着准备着又恨起来,反悔了,不要他了,那可怎么办。   是啊,那可怎么办——华盖马车消失在视线末端,纪渊脑海中只剩下这几个大字,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德善看着他主子木呆的样子,便知道谢大人把皇上的三魂七魄带走了,只好小心在旁边伺候着,顺带盯梢,免得皇帝头脑一热,在这最忙的关头溜出去找人。   春花开遍,叶茂枝繁,转眼便是夏日。   自回京后,纪渊更是用政事填满自己,谢霖让他别去打扰,他还真就撤回所有人手,只是特别嘱咐那些地方官员多加照顾。   他每天哄着自己不要多想,在御书房一坐坐一天,实在思念了,便在纸上一遍遍地诉尽衷肠,寻常午后,蝉声嘶鸣,皇帝勤政,一直在御书房与人议事,期间德顺进进出出多次,本就天热烦躁,纪渊大手一挥,叫人闲着就去院外扫灰,别跟在身边伺候。   被呵斥了的老人张了张嘴,像是咽下了什么难易吐露的东西,转身退下了。   待得人散已是黄昏,纪渊起身伸动筋骨,有内侍上前请他用膳,却被摆手拒绝。   “罢了,就算吃了也要难受,不如空一顿。”   内侍一时有些进退两难,皇帝胃口不佳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不止今晚不吃,就连中午也只简单喝了两口汤便放下了,御膳房变着花样研究如何让菜肴在夏日清爽入口,可大家都知皇帝胃病并非因为暑气,而是忧思过重,太医来瞧过几回,想劝人放下心来,也全都无济于事,开了平心静气的方子也被纪渊扔到一旁。   小内侍总见德顺公公愁眉苦脸的样子,说皇帝又瘦了一圈,听着连睡眠也不好。   心里想着,小孩大胆开口,说道:“今朝听说御膳房研制了新的菜品,慢熬出来的绿豆冰尤其清爽,皇上要不去尝尝?”   纪渊仍下意识想要拒绝,却被那绿豆冰吸引了注意,犹豫片刻,说道:“把绿豆冰端上来。”   很快,一小碗甜品配着几块点心便端了进来,冰凉甜糯的沙冰与平常无异,纪渊尝了一口,便推至一旁。   他盯着晶莹的冰花慢慢融化,与绿豆沙一齐化为汤水,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心中又生得思念与患得患失,男人在昏暗中幽幽叹了口长气。   “德顺!”纪渊叫人进来,“朕乏了,回寝殿吧。”   夏夜微风阵阵,纪渊步行回宫,想着谢霖过得怎么样,他听沪州衙府来信说谢霖正要搭建学堂,却不知那学堂成了,人会不会回来。   搭一座学堂要多久呢?   学堂建完后,谢霖就会回来了吗?   万一他舍不得,又不愿来寻自己了呢?   他心中思绪纷飞,肠胃又习惯性绞痛,这胃病是谢霖刚走时他不注意落下的,太医说他情绪伤了根本,可那些担忧又哪能是自己能控制的。   一路回了寝宫,都进了门口,他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先是瞧见下人们都一个个撇着眼睛瞅他,像是期待着什么,又看见殿内烛火明亮,往常为了防止他失眠,睡前宫女们早早便会把灯火调暗,寝殿从未像今日这样亮堂过。   可即使这样,纪渊仍沉浸在自己的担忧中,什么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进了屋,才远远瞧见里间有一人,正斜倚在榻上看书。   青丝如瀑,白衣胜雪,朝思暮想,念之若狂。   纪渊愣在原地,迈不动步子,半晌,先是僵硬地转了转脖子,看向德顺,老人明显早就知道了消息,想必午后的频繁进出便是想要开口,却被自己赶了出去。   他眼神端的可怕,德顺立即就要跪下求饶,不是他不说,而是谢霖嘱咐了,若是皇上在忙,那千万不要打搅,众位大臣都在,他也不好开口。   里屋谢霖见状,立即就要起身求情,却见纪渊从腰间摘下一玉佩,丢给德顺:   “赏你,退下。”   这下轮到德顺愣怔,捧着玉佩猜这难道是他伺候一辈子最后的杀头饭,可纪渊很明显没有后话,眼巴巴地就朝谢霖扑过去了,他这才明白——主子高兴,所以赏。   下人们都冒着腰退下,里间纪渊扑过去紧抱谢霖的腰,就差把人提起来转两圈。   谢霖被他禁锢着,两人脸凑的很近,呼吸交融,他看见纪渊一双眼睛发亮,烛光闪烁,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很久,忽然,纪渊叹道:“你真的来找我了。”   谢霖被他的反应逗笑了,说道:“哪有什么真的不真的,说好了会来,肯定就会来啊。”   纪渊仍是那副表情,怎么也看不够的样子,又盯了一会,饿狼一样咬了上去,谢霖猝不及防,被撞了鼻子,可纪渊却全无知觉的样子。   吻得热烈,谢霖向后退缩,有些招架不住,却也做好了要发生些什么的准备,可没想到纪渊只是叼着不放,翻来覆去吸了又吸,几乎都肿起来,才忽然松嘴,喘着气说道:“你怎么突然就来了,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第130章   京城半夜,唯有蝉声,一架马车缓缓行于长街之上,穿过万家灯火,悄摸摸地来到了郊外一处屋宅前。   谢霖下车,夜间目盲,纪渊牵着他小心迈过台阶和门槛,进入宅院内。   下人们跟着把院落照亮,他这才认出,此处屋舍布局与他在沪州的宅院十分相像,却更加完善舒适,纪渊带着他进了屋中,边走边解释道:   “我在郊外给你置办了这处宅子,房契地契都有,你不愿在京中久住,那就住到这里来,后院可以种地,之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说着,带谢霖走到屋内墙角一看似井窖的地方,只是装饰更精致些,还置一扇小木门,上悬金锁。   “这屋子通了地道进宫中,往后我可以从这里来找你,这是地道钥匙,如果哪天我惹你生气了,你不愿见我,就把这地道门锁上,我就进不来了。”   除了这地道,还有许多别的小设计,纪渊一一解释,有些实在滑稽,谢霖却也都认真听着,直到纪渊说这寝卧与谢霖床铺一墙之隔的地方,还有一处小厢房,以后他可以留宿在那里。   “你觉浅,我晨起早朝,怕惊扰你。”纪渊解释道。   谢霖这下无语,他才发现纪渊费了很大的功夫,设计出一个自己随时可以抛弃他独立生存的屋宅,他知道纪渊自和好后便有些小心翼翼,可这也有些过分谨慎,只好劝道:“你不必有许多顾虑,我也可以随你住在宫内,你有空了我们再住回来。”   纪渊没有回话,只是眼神躲闪,半晌,才回道:“都听你的,但往后若是我惹你生气了,你就回这里来。   “别让我找不到你。”   那晚两人促膝长谈一夜,仍是宿在了外宅,谢霖到后半夜已是极困,睡死过去,意识模糊时只感受到纪渊又吻上来,一直亲到他睡着。   次日醒来,皇帝已去上朝,谢霖起身收拾利落,也出发去中宫。   熟悉长街热闹,夹道树梢蝉鸣,一路走着,谢霖脸上不自觉扬起了笑。   南方夏日比京城来的快多了,从南林回去后没几天,便热得可以只穿一件单衣出门。   他前些天为了学堂奔走,就是为了在自己走后,孩子们的功课能有个着落,他知道纪渊正等着自己,只是对京城天然的恐惧仍绊住了他。   可另一些快乐的记忆仍不断浮上眼前。   白日里他在学堂监工,晚间回了房便会想起在南林的点滴,谢霖有时会对着孤零零的碗筷发笑,自己这样一个习惯于独身的人,居然也会觉得寂寞了,他笑自己又一时冲动昏了头,可现下冷静了也不觉后悔。   不觉后悔,只觉思念。   那时他开始幻想见到纪渊时的场景,应该是较为炎热的仲夏——京城的夏是最为聒噪的,尤其是只活一季的蝉,扯着嗓子要喊个昏天黑地,他曾经厌烦那吵闹,可在重逢的幻想里却自然而然的响着蝉声,两人重逢,直射的阳光晃眼,看不清模样,却要迫不及待地拥抱、亲吻。   虽然对京城的恐惧未散,可心中蝉鸣早告诉他,他会在夏天结束之前准备好勇气,因为他知道有人正急急等着,或许为了这件事茶饭不思。   重逢是在夏夜,而窗外蝉鸣与设想中别无二致,纪渊的热情也同样激烈,谢霖摸摸唇角,仍有些肿,他想或许这次会有不同,或许这次可以抵御瞬息万变的世界。   昨夜纪渊给了他令牌,谢霖一路畅通无阻,听得纪渊在御书房议事,他便往门边候着,德顺陪在他身边,谢霖询问纪渊近况,德顺便挑着能说的说,报喜不报忧。   “这夏天暑期重,皇上胃口可能有些差,还请大人多劝着点。”   谢霖默不作声地听着,心想那纪渊距离从南林分别,可是瘦了整整一圈,怎么能全怪在暑气上,可毕竟德顺也是宫里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早练成了人精,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不如直接叫太医来瞧,他这边盘算着,那边书房内的人退出来了。   手提药箱,内官服饰,谢霖一惊,他想过议事的可能是熟人,却没想到是两位太医在里面呆了那么久,心里担心纪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踩着德顺的通报声就闯了进去。   屋内,纪渊见是谢霖,放下手中的茶杯,立即迎了上来。   “你怎么来了,醒的这样早,昨夜没睡好吗?”   谢霖没有回答,而是上上下下把纪渊看了一遍,又伸手去摸他额头,问道:   “那太医是怎么回事,你生病了?”   男人将谢霖的手握在掌心,夏日的天气,谢霖的手如一块冰润的玉一样温凉,他这边捏捏那边捏捏,笑眯眯地回答道:“我没病,就是叫他们来商量一下,怎么给你调养身子。”   “我身体好得很,用不着吃药。”   谢霖答道,可心中仍有疑惑,若非他眼花,适才进屋时纪渊应正将什么东西藏了起来。他没有多问,只是平日里多留心了几分,可纪渊身体却全无异样,甚至就连德顺说的胃口也好得很。   如此,他才松了口气,却没想到居然是夜间出了事。 第131章 梦魇   谢霖一向觉浅,夜间稍微有些动静便会苏醒过来,纪渊也借着这个原因一直不愿与他同宿,两人因为此事不大不小地闹过两次矛盾,每次纪渊都满口应下,然后半夜里故态复萌,抱着被子溜到里间厢房去。   对此,谢霖十分无奈,总觉得哪里奇怪,可很多次睡前纪渊都会把他折腾得精疲力尽,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才知道人又溜走了,抓不着现行,谢霖也只能自己生气。   直到某天夜里,谢霖半梦半醒见听到有衣料窸窣的声音,知道纪渊又要开溜,本想打起精神,可眼皮却止不住地打架,控制不住地睡了过去,等他再惊醒,床边已是空空如也。   屋内无人,点着一盏小灯,谢霖借着烛光起身,慢慢往厢房摸去。   房门关着,轻推无声,谢霖隐约看到床上有一人影,向前两步,却听到轻微的哽咽哭声。   说是哭声,却更像是绝望时哑声的呐喊,谢霖一时愣怔,大步迈上前去,正看到纪渊面朝墙蜷缩着,双眼紧闭,右手抬起,被绳索缚在床头,全身战栗挣动,手腕处已被磨出血痕,可整个人却似在经历比腕上伤痛还要痛苦的事情。   “不……”   谢霖不知他是梦是醒,不敢贸然叫人,犹豫间听到纪渊喉咙深处发出哀叹,不知梦到了什么,男人呼吸愈发急促,像是喘不过气来,挣扎的力道也越来越大,全身都在绷劲逃离,好在那床头似乎是特意用了加厚的木条,如此挣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响声,只是那腕上血痕越来越明显。   血痕刺眼,谢霖这才恍然,立即伸手推搡纪渊,想叫他醒过来,陷于噩梦中的男人仍是挣扎,险些打伤谢霖,终于在最后一刻睁开了眼。   室内昏暗,纪渊先只看到一个黑影,待得反应过来是谁,才立即心虚地往床里爬了爬,顺带把缚起的手藏到身后。   “谢霖……”男人讨好地笑笑,心知这下逃不过去,却还是试图转移话题,“我吵醒你了?”   谢霖没有答话,而是点亮了厢房的烛灯,这下纪渊才看到他的脸色,打消了撒谎糊弄的念头,悻悻然闭上了嘴。   谢霖不由分说地把纪渊背后的手扯出来,绳索已勒进伤口,看不出原本颜色,他解开绳结,看着可怖伤口心疼,却没有刻意手软,只听纪渊在他耳边“嘶嘶”地吸着凉气。   “说吧,什么情况。”   纪渊的梦魇是一直都有的毛病,自谢霖走后开始,接着愈演愈烈,甚至发展到了梦游的地步。太医院开得安神方子数不胜数,但效果几乎没有,后来与谢霖重逢,梦魇稍微好了些,可仍有复发,且没有任何规律。纪渊担心他梦游起来打扰谢霖,于是能不共寝就不共寝,实在不行的时候就整夜睁眼,并在这外宅设了一处厢房,床头绳索都是特制的,实在是他挣扎的太厉害,才会伤到自己。   听到这,谢霖心底叹了口气,可再问他梦里看见什么,会那样挣扎,纪渊却怎么也不肯多说。   “就是一些尸体……之类的。”   纪渊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轻松一些,可眉角的跳动暴露了他的紧张。   谢霖何尝不知,纪渊几度出入战场,早见惯了血腥场面,怎么可能因为简单的死亡就吓成这样,他心下了然,问道。   “是我,对吗?”   他说得直接,纪渊呼吸一顿。   确实,那些梦境没什么花样,不过就是千奇百怪的死法,后来他已轻车熟路,能从一根小指便认出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份。   两人沉默,半晌,谢霖轻轻将纪渊揽进怀里,男人身上仍带着薄汗,有些颤抖,他轻抚脊背安抚,说道:   “我在这,已经在这了。”   谢霖不断重复这句话,纪渊又何尝不知道,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得而复失,如今越幸福,他越发恐惧下一次失去的到来。   天蒙蒙亮,纪渊该起身早朝,谢霖陪他一起,进宫后却被劝进了后殿的卧房,纪渊说他折腾了一夜没睡,先好好休息,等他下朝后再来寻他。   男人讲话时声音有些嘶哑,双眼也是赤红,按道理他更是一夜未眠,可此时却像熟悉了这种疲惫,讲话虽慢却内容条理。谢霖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十分清楚长时间失眠后仍有高强度保持精神的痛苦,看着他十分自如地从怀中取出缎带缠绕在手腕,遮住绳索留下的伤口,然后转身离开,消失在门口。   一举一动,居然有些像从前的自己。   纪渊离开,谢霖打定主意,将德顺叫了进来,命他一五一十地把自己不在时纪渊的情况交代清楚。老人昨夜一直在屋外候着,多少猜到纪渊露馅了,于是也不再隐瞒,倒苦水一样地说了个明白。   “……您不在的时候,皇上胃口实在不佳,有时一天只喝得进去几口汤,稍微吃多一些便会反胃呕吐,至于梦魇,那更是老毛病了,您在的时候发作少些,不在的时候,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夜里都要打起精神,就怕皇上溜出去。”   情况比谢霖想的还要复杂,男人拧起眉,说道:“然后呢,太医怎么说。”   “太医院换了十几种药方,效果都不好,院令说是皇上精神太过紧绷,才把身体搞垮了,这不,前些天陛下又催着太医院配制梦游的方子,药刚喝下去几服,可是效果呢,您也看到了。”   “精神紧绷……”   谢霖喃喃,他没想到纪渊一切如常的表现背后居然承担着如此大的压力,可他也不知这精神紧绷究竟为何。德顺掀起眼皮瞅了瞅谢霖的脸色,鼓起勇气说道:   “皇上政事繁重,压力大也是正常,只是过分紧绷,说到底还是因为执念,执着之物,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反反复复,日子久了,得到时也只想着会失去了。”   谢霖闻言没有搭话,德顺自己退了下去。 第132章 得而复失   夜深人静,谢霖和衣躺下,如瀑青丝泻在枕边,里侧纪渊正直板地正躺着,睁眼盯着天花板——为防止他半夜溜走,谢霖让他睡在了内侧,这下他跑也跑不掉。   谢霖知他紧张,温言劝导,却换来纪渊自暴自弃地说:“我又控制不住自己,若夜里梦起来,你也睡不好。”   这事情药石医,可心结更不是一刻两刻能解,谢霖理解他的焦躁,只能尽可能地陪他一起面对。   一连几夜都没发作,睡的还算安稳,到了第六个晚上,谢霖夜间听到哭声,打灯一看,便见纪渊大约又陷入了噩梦,正在啃咬自己的指甲,右手大拇指早已鲜血淋漓。   推人醒来,纪渊双目无神,缓了好一会才真正清醒,接过谢霖端来的热水,抱歉说道:“对不起,吵醒你了。”   谢霖摇摇头,牵过他的右手,用帕子拭去指尖的血迹。   夜半惊醒,两人都很疲惫,如果说纪渊在为没有发生的失去而恐慌,那么这时不时便发作的梦魇,便成了两人之间不知终点的苦修路。   纪渊望着谢霖眉宇间的疲色,想要起身离开,如果分开睡,总有一个人能睡好,他不能再让谢霖过上以前那样的生活,可刚掀开的薄毯却被谢霖压了回去,男人冲他微笑,安抚说道:“没关系,我陪你睡。”   说着,将灯吹熄两盏,纪渊不得不躺下,不一会儿,便感觉薄毯里钻进一个人,谢霖同他紧贴,左手把他揽进怀里,轻拍他的脊背。   两人此时的姿势如同从前纪渊还小的时候,夜里会偷偷钻进谢霖的被窝,过于久远的记忆重回心头,纪渊心中苦涩,终于埋在谢霖胸口。   空气安静,可两人都没有睡着,良久,谢霖先是察觉到胸口衣料湿热,接着便听到纪渊喃喃:   “我做的够好了吗?”够好了吗?   不论是为政或是为情,自己已经尽力了,可结果够好了吗?   纪渊知道谢霖与他的关系远不止于情爱,他们曾是兄弟、师生与伴侣,男人对他的期许也不止是一份爱情,从谢霖献尽一切只为送他登基之后,他便知道自己要在这皇位上做出一番成就。   谢霖走后,他肃朝野,清外敌,整顿民生,改革后宫,一切只为在远方的谢霖可以从百姓口中听到他的消息,让谢霖知道他在尽力达到他的要求。   他始终被推着向前,却不知他是否让谢霖满意,更不知这份满意能否留住谢霖。   谢霖紧了紧怀抱,没有回答这个难以理清的问题。   “如果我再努力一点,你可以不离开我吗?”男人闷闷地说,言罢,又补充道,“永远。”   纪渊自以为罪孽深重,从未对谢霖提过什么要求,可此时他被那噩梦吓昏了头,居然连“永远”两个字都说了出来。   谢霖还是没有回答,这样绝对的承诺若随意脱口而出,只是轻浮之举。   他沉默许久,觉察纪渊从他怀中退了出来,缩着脑袋看不清脸,看来已经调节好了情绪。   “抱歉,我们睡吧。”   日梢当头,午膳丰盛,两人沉默用餐。   那日的倾诉不了了之,谢霖只觉得前些天靠着身体力行换回的亲密又少了几分,纪渊对他更加谨慎,甚至推脱政事繁忙,不再留宿外宅,只会白日里挑着时间赶来。   此时便是纪渊刚从宫中赶来陪人用膳,他瞥见谢霖又夹了一筷子莴笋,念着人总是吃素也不行,想要开口劝一句,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犹豫片刻,干脆决定一会再叫御膳房的厨子去好好研究两道藏肉的菜。   纪渊讲话斟酌,谢霖本就是话少的人,席间一时安静,忽然听到屋外有人高声叫道:“养之,我来看你了!”   门帘掀开,正是纪含,一身月白外袍,长发绾起,眉目满含笑意,温润如玉,倒是对上身后的纪渊,男人眼中笑意敛起,大概是没想到纪渊也在,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纪渊请他起身,纪含便直冲着谢霖去了,他的到来总算是打破了僵局,谢霖心中一喜,起身迎接道:“你怎么来了。”   “我回京办事,先来看你,”说着,纪含瞥了一眼谢霖身后的纪渊,选择无视,回神牵着谢霖,让人转了一圈,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嗯,是胖了些,看着还不错。”纪含感叹,十分满意。   自回京后,御膳房日日挑着给谢霖做花样,总算是把清瘦的人养回了些气血,纪含对此十分满意,可谢霖转回身来,又被捏住了脸颊,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纪含敲了脑门。   “怎么皱眉!”男人揉开谢霖眉间愁结,也不避讳桌边的纪渊,直接问道,“有什么烦心事吗?”   谢霖笑着摇头,纪含却不大信,直言不讳道:“你又回了这京中,日日拘在这屋子里,不愁才怪,”说着,不等谢霖回话,直接对着纪渊说道,“不知皇上能否允许微臣带人出去散散心?”   纪渊这下明白,纪含这是直冲着他来的,大约是怪自己又把谢霖带了回来,还不放心谢霖的处境,若说放谢霖跟着纪含走,他是百般不愿意的,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只能闷声点了点头。   京郊有几处草原,纪含先回皇宫传了信,撂下担子就回来带谢霖走。期间有纪渊派来的人要跟在他们身边,都被纪含赶走了,一直只剩下他们二人,在飒爽朗风间,纪含才真心实意开口:   “你这次回来,可是自愿的?”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只怕谢霖又受了什么胁迫,从前的事情是他没看顾好谢霖,可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谢霖点点头,将心中所想讲了一遍,纪含这才将信将疑地点头,可仍十分不确定地说道:“你可千万别怕,若是那小子逼你的,我已想好办法怎样送你走,你只要说一声便可。”   谢霖又劝两遍,纪含这才作罢。   敬王回京七日,除了前两日还会去宫中点卯议事,后面几天全带着谢霖在外面玩耍,纪渊几次去外宅找不到人,却又不能把他们叫回来,只好在自己心里忍着忧心和难过,想着等到过几天纪含回霁州后,一切便都会恢复正常了。   纪渊心里害怕纪含会把谢霖带走,思来想去又觉得不至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终于,七日已过,纪渊早早地就在御书房等纪含前来请离,可一直等到黄昏人也没来。   他终于坐不住了,架马去了外宅。   宅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连着一同消失的,还有几件谢霖的常服。 第133章 失而复得   谢霖和纪含正在宅院旁的树丛间,沉默旁观着院中场景。   所谓不破不立,谢霖看着纪渊呆立原地,表情愣怔,心中剧烈疼痛。   他何尝不知这是纪渊最大的恐惧呢,如今却毫无铺垫地重新上演,纪渊承受不住,他躲在一边看,也心疼得紧。   谢霖控制不住地就想要起身,却被纪含拉住。   “再等等。”   远处,纪渊终于反应过来,人已经不在了。   没有任何道理,如此突然地毫无影踪。   一时之间,巨大的哀莫扑了上来,他几乎站立不住,喉咙撕扯着小声喃喃:   “不,不会的,你不会这样对我……”   纪渊无意识地摇头,脸色苍白,嘴唇嗫嚅,可不论他再怎么否认,事实都摆在眼前:果然,一切都是骗人的。   说什么原谅,再怎么温柔,统统都是虚情假意。   真实噩梦上演的瞬间,那种无力控制四肢的感觉再度出现,他踉跄两步,僵在原地,仲夏的日子,遍体生寒。   他一瞬间以为自己活在幻觉里,从他摔掉谢霖的骨灰开始,他便疯病上身,以为谢霖真的没死,以为自己找到了人,以为谢霖仍像过去纵容他一样原谅自己所有错误,并且一如既往爱他,以为谢霖主动奔赴千里,自愿留在他身边。   原来这些温柔和爱意才是他的梦,而那些种种死状的惊骇只是幻觉中的片刻清醒。   “明明都是真的啊……”   男人声音已然带上哭腔,忽然,纪渊猛地转身,劈手夺过侍卫腰间的长剑,冲入屋中。   曾一同用膳的方桌,一齐阅卷的软塌,包括承载爱意的温床,统统虚幻。   “假的!都是假的!都在骗我……是我、我、我害死了你,你怎么舍得骗我,我害死了你……”   纪渊嘶吼着,字字泣血,发疯似的在屋内砍伐,长剑与器具相撞,铿锵作响,桌椅板凳,席榻被褥,无一幸免,直到他撞倒了木架,高处一只白瓷砸破脑袋,才停了下来。   没有很痛,也没有清醒,只是瞬间的疲惫与紧随而来的心死,使得长剑落地。   再怎么挽留或者努力,都是无意义的。   纪渊颓然,额头的鲜血顺脸颊流下,其中一支染红右眼,视线模糊一片。   京城的蝉,是最吵的,呜哇呜哇一整个夏天。   可是今日却一派寂静,听不到蝉叫,纵然侧耳细听,也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耳鸣,响在脑子里。   他踏着厉声行至门前,终于还是认了命。   这命要他孤寡,要他赎罪,要他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木门关着,寂寥无声,他进门前下令谁都不许闯入,想必此时门外已围满众人。   他是皇帝,他是九五至尊,他在这门内为一人疯,出门去便要为皇家守天下尊严。   谢霖把他绑在这龙椅上,今后的日子要一人过——他认命了。   木门拉开,正午阳光直射双目,地面泛着大片的白,院中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门前,近在咫尺处,站着一位颀长的白衣男子,形如璧玉,霖泽万物。   谢霖见到纪渊的狼狈模样,心疼地上前,在纪渊进屋时他便想跟上来,却又被纪含拦住,只说要寻个锚点,便一直等到门开。   额头的血液被轻拭拂去,纪渊任由谢霖动作,半晌,才试探问道:“谢霖?”   “嗯,我在。”   男人像是听不到人讲话,动作迟疑地抬起头,望着谢霖的嘴。   “谢霖?”   “我在。”   谢霖安抚着,纪渊不停重复他的名字,每一声他都及时给出回应。   “若以后再担心我消失,你便随便开一扇门,我都会出现在你面前。”   纪渊仿佛听力有些问题,谢霖凑在他耳边缓缓说道。   “永远都会。”   半晌,男人才点点头,可仍在不停唤着谢霖的名字,还伸手抚摸谢霖的嘴唇,仿佛在确认他的回应。   忽然,纪渊表情严肃,眉宇间带有杀气,将谢霖往身后一推,长剑前劈,惊雷之势砍在院中的石桌上,剑刃彻底弯折,甚至在桌面留下一道深深印迹。   男人这一剑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虎口震裂,鲜血迸出,而刚进院门的纪含被吓呆在原地,左臂衣袖只剩下半只,一块白色布料随风飘飘然落地。   谢霖完全没想到纪渊会对纪含拔剑,可男人此时面色漠然,举着已经报废的长剑指向纪含鼻尖,仿佛对方再进一步,这柄剑真的要扎在他脸上。   三人愣了一会,纪含先反应过来,明白纪渊大约是以为自己要带谢霖走,只好站在原地解释。   这计谋确实是他的提议,曾经医治谢霖肺疾的江湖医生听了纪渊的情况,要他们重演噩梦场景,再寻个锚点破除。   “就像训狗一样,听到某个锚点,便会做出什么反应,既然是执念,那便再寻个锚点来破除他。”   他和谢霖商议许久,才想出这么一个法子,却没想到纪渊的反应比他们想象之中强过许多,可如此拔剑相向实在是预料之外。   纪含苦口婆心解释,可纪渊一句也听不见,他从刚刚进门前便听力下降,只剩耳鸣,不过即使现在他听得到纪含的解释,可心神颤动下估计也没有理智控制自己的行为,只是直觉地反应纪含会带走谢霖,要隔开他俩。   最后还是谢霖伸手拉下了纪渊,把人困在自己怀里,才让纪含安全离开。   刺激之后的纪渊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后大约也明白了纪含的用心,只是脸色仍然不好,像是心有余悸。   不过他既然知道了一开门就能见到谢霖,每每心悸,便摸下地找门开。   这下可苦了谢霖,想着要巩固训练结果,每一次都尽可能出现在门后,偶尔来得迟了,纪渊还要闹小脾气,仗着自己听力尚未恢复,闭上眼睛不听谢霖的解释。   见到纪渊仰起脸闭眼任性的样子,谢霖总算是放下心来。   时至今日,他二人才终于都放下过往,不再自怨自艾,不再患得患失,只有亲密伴侣之间最正常与真实的反应,争吵与和好,任性与纵容。   不过他俩倒是好了,每到这时,守在一旁的纪含也会皱眉闭眼,撇过头去。非礼勿视。   要不是担心这个兔崽子被吓出毛病来,他才不愿意在京城多留这么两天。   【作者有话说】   本文9月1日完结明天还有 第134章 完结章   熹光朝露,雀鸟啼鸣。   前一晚折腾得久,谢霖早起便犯了懒,一直到天大亮才从床上起来。这些日子他重回弘文馆,倒不教习,而是拦下了重编文库的活计,梳理经传,著书做章。   一身白璧无瑕行入弘文馆,桌前已另有男子执书做笔,正是纪含。虽然原先计划着立即就要返回霁州,可耽搁之后便留了下来,如今谢霖重新作传,他左右无事,便请旨留下,一同整理。   纪含倚在桌前,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中书卷,听见门口动静,掀起眼皮瞥了一眼谢霖,目光中尽是唏嘘,揶揄道:“怎得来的这么晚。”   谢霖脸皮登时红透,挪着步子坐到桌边,拿起纪含放在一边的经卷,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整到医经了吗,这方面我实在生疏。”   纪含哪能放过他的迟到,见人退缩,愈发咄咄逼人:“从前在弘文馆的时候,数谢大人来得最早,今朝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好了。”谢霖垂下眼皮,轻推纪含,对方知道他不经逗,这才敛去调侃的目光。   这次重新整理的工作繁重,除了那惯常的十三经,更有别余经卷需要处理,禅经心经谢霖倒还了解一二,另有法国寺的主持大师们负责编撰,只是这医经药经虽然有太医院协助,编辑一事上还缺个人手,他们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今日太医院已将书稿交回,此事亟待解决。   “我心里倒是有一人选……”谢霖犹豫开口,眉间思量,却又摇头否决,“只是因为一些往事,他想必不太愿意。”   “是谁?”   “李屹。”谢霖轻叹。   纪含大吃一惊,说道:“你们师生一场,我看他对你的关心半分不假,怎么就不好开口了呢?”   谢霖闻言,只是摇头。   如今的李屹,早从之前的小李大人变成了正经的翰林学士。李大人学识渊博,京城盛传他是完全继承了谢霖衣钵。身为旧日师长,他曾听过李屹帮李映编整药典一事,此事由他来做最合适不过。   “曾经他还是我的学生,做一些编辑撰改的活可以,如今翰林院事务繁忙,就不要麻烦他了吧。”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纪含拦住谢霖话头,知道他又要回避逃走,“你刚才说李大人是因为旧事,恐怕不愿帮忙,这是为何?”   哪有什么旧事,不过就是谢霖自己的心结,他自以为亏欠对方,将上次重逢的一些细节在心中放大,想着两人生疏了,至于对面李屹怎么认为,确是谁也不知道。   谢霖将前因后果同纪含说了,男人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那就这样算了吗?”   “嗯?”   纪含正色,对着谢霖双眼:“就这样算了,你想着自己亏欠,李大人想着过去怨怼,你们互不联系,即使都在京城,你们也互不联系,无论从前什么样的师徒情义,就这样随意断了散了,想怎样就怎样吧。”   谢霖没想这么多,只是听到最后一句“随意断了散了”,立即反驳起来:“我没有,怎么会那么想,只是那些事情,我……”   他自己说着说着,声音便哑了下去,纪含见他沉默,知道友人思虑深重,非但要考虑与旁人的关系,还要纠结事情更深的原因,不是一时半刻能想通的,果然,谢霖低声说道:“我的确是做错了。”   “当年很多事情,不是你一人之力就可以有所转圜的,不必过分苛责。”京郊,外宅。   谢霖刚从翰林回来,心中激动未平,从前师生尊卑分明,他于关系中向来从容,却没想道如今自己成了那个忐忑之人。   因着纪含劝解,他下午专门去翰林院拜访,李屹如今呆在自己曾经的书房里,屋内陈设一切如常,见他来了,李屹仍是坚决尊他为上,一时恍惚,竟像是回了从前。   谢霖将一切坦白,李屹则讶异他的想法,说自己从未怪罪于他,并欣然接受编撰一事,两人聊了许久,因时空带来的陌生烟消云散,又重新亲切起来。   谢霖不愿将自己之前的反思视作多想,反而更加珍惜与友人的情谊,他身边故人离散居多,如今有一个算一个,他都不愿失去。   得了赦免,心绪难平,一进门便有些抑制不住,谢霖从路上打了酒回家,纪渊不在,自己偷着拿茶杯自斟自酌,结果刚喝了没几口,手腕便被人抓住了。   “你怎么喝酒!”纪渊一进门,见到谢霖两颊通红,正往杯中倒酒,冲进去便拦了下来,虽说男人身体现在较之以往已经好了许多,可从前种种仍是伤了根本,饮食仍要顾忌。   酒不醉人人自醉,谢霖已经有些头脑发热,见到纪渊来了,也不避讳,而是直接讲道:“今天高兴。”   纪渊忙了一天,两人中午也没见面,并不知道他在高兴些什么,只好半强迫半哄骗地将茶杯从人手中取下来,再温言问道:“发生什么了?”   酒劲上头,说话也不利索,谢霖大着舌头讲道:“今天去见了山乾,他原谅我了……他说、他说他从来都不怪我。”   谢霖难得高兴,纪渊自然跟着舒心,只是这高兴的源头确实却是因为旁人,男人心下便隐隐生了比较的心思,想着当时自己和谢霖和好的时候,他有没有这样高兴。……好像没有。   他有高兴到喝酒庆祝吗?……好像也没有。   这两个问题想通了,某些酸涩心意便翻了上来,怀中谢霖仍要酒杯,不然便要直接对着壶口喝,纪渊不动声色地把酒也收走,顺着他的话说道:   “李屹他知道你用心良苦,怎么可能怪你呢。”   他软言安慰了几句,谢霖一直沉默听着,可忽然,男人像是想起什么,表情苦了下来,纪渊以为他喝不倒酒如此难受,差点就要妥协,却听得谢霖嘟囔:“他不怪我……你怪我。”   纪渊一愣,他哪有的胆子怪罪谢霖,头脑紧急思索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一番风暴,终于想起来之前谢霖同他倾诉的时候,自己好像是站在李屹那边说了两句。   结果现在人家李屹说从来没有过怪罪的心思,自己这边里外不是人了。   “我没有怪你,我永远不会怪你的……”纪渊一相通,张嘴就开始辩解,可才说了没两句,忽然嘴唇一热,那双半闭的浅瞳便近在眼前。   谢霖突如其来的主动,搞得纪渊浑身僵直,两根胳膊端着对方手臂一动不动,反倒是另一个不受控制的自己生动起来,很快便也僵立原地。   两人吻着,像是姿势不太对,谢霖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满身的劲都卸在纪渊身上,懒洋洋的,猫儿一样地小口舔舐,换气间还要说话。   “你可以怪我、不用忍……”   热气蒸腾,两人咂巴了好久,纪渊魂都飞掉了,哪还记得要辩解。不知谢霖喝的是什么酒,一吻毕了,看着纪渊飞红的脸颊,居然调笑道:“多少次了,你怎么还像小伙子一样。”   这一言可算是挑动神经,纪渊登时便忍不住了,向前扑倒,饿狼扑食似的啃了起来。   “你没错,我不怪你。”   两人呼吸间隙还要辩驳,只是这一来一回早变了味,没人再关注究竟有没有做错,反倒是吻带了些掠夺,从前谢霖都是予取予求,今夜竟也想着主动,只是他再怎么巧计频生却仍节节败退,等着分开,早已大汗淋漓。   他不认输,伸手拦住堵上还想靠近的罪恶,眨着眼睛问纪渊:“那酒是什么味的?”   纪渊一愣,这哪能尝出来,除了第一口有些味道,后面自然只剩下本身,两人亲了这么许久,怎么能记得是什么味道。   他答不上来,谢霖便笑,说若是说不上来,那今晚就这样结束了。   纪渊只记得有甜味,于是便自暴自弃地猜了两个常见的甜酒,却都被谢霖否决。   “我喝了那么多,怎么这样你都猜不出来。”   “你再让我尝一下,我肯定能猜到!”   “不行。”谢霖摇头,他哪里瞧不出纪渊的诡计,现在嘴里一点甜味也无,他哪事想猜酒,他就是想亲人罢了。   谢霖眨着眼睛笑人,平日里正经惯了,又总在纪渊面前摆一副年长者的架子,如今喝了酒,反倒把他骨子里那点少有的调皮激出来,他正要再进一步,说既然猜不出来,那便把酒还他,却没想到纪渊忽然一手摁着他的肩,另一手从桌上捞过酒壶,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   紧接着,温热的酒液便度进口中,纪渊紧压着他,一直到酒液尽了,才准人喘口气。   男人轻呼一口气在他耳边,轻笑道:“苹果的啊。”   谜面破了,自然要夺得奖赏。   出题人身无长物,只好许得那毛头小子昏天黑地,横冲直撞,将他一只只灯谜撞的七零八落,有的掉进那篝火里,烧得炙热,有的落入河道中,蜿蜒润泽,水波荡漾,拍得灯笼纸变薄变软,近乎透明,将将可破。   窗外,夜风拂来,秋叶落了。   一叶知秋,京城地北。   那便速速风冷,月圆,冬去,春来。   两人相拥而眠,再无寒日。   【作者有话说】   副cp的故事会在番外完整放出虽然完结但是明天还有   番外 第135章 七夕番外·上   纪渊是年后回京的。   西北战事吃紧,他身为皇子第一次随军出征,卯足了劲要打出个样子来,跟着队伍一路北上,直到将匈奴逼回老巢才算结束,喘了口气,便立马启程回京。   战胜有太多的欣喜,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   未出腊月,却是早春,墙边的红梅点缀三两枝,战马驰过,红雨纷飞。   “皇兄和哥哥在哪?”   缰绳扔给随侍,纪渊迈着大步踏入敬王府。   “两位大人前些天刚从江北督查回来,现下正在书房议事呢。”   管事小步跑地跟在他身后,若不是提前知道平王爷今日回来,他刚刚还真不敢认这个闯进王府的陌生男人是谁,不怪他粗心,全因纪渊外出这一年半,非但个子窜天,就连模样都完全从小孩变成男人了。   纪渊心急的很,拐过两个弯便是书房,门口的下人看有个陌生男人气势汹汹,刚想要拦,却听见他率先扬声叫道:   “皇兄,谢霖哥哥,我回来了!”   屋内两人大约也是刚回来,身上还披着狐毛大氅,尤其谢霖骇冷,裹得很厚,脸颊染着红霜,疑惑地转回身来,浅眸对上这个从前大不一样的少年。   纪渊看到他脸上慢慢绽放的喜悦,谢霖甚至比纪含更快地认出他来,眉眼抬起,整个人都明媚,他先是拍了一下旁边还在发愣的纪含。   “这是子洄呀!”   接着他走上来,牵着手叫人转了一圈,彼时纪渊已经长得比他高了半头,只是出去一年半的时间,整个人脱胎换骨一样,牵在手里也不再是之前那个小少年,筋骨皮肉,都是成年男人了。   纪含也认了出来,走上前来拍拍他结实的肩膀,少年相距之前黑了一点,战场硝烟使得那双漆眼更是凌厉,飞眉入鬓,鼻梁挺拔,大抵是行军艰苦,脸颊也瘦了下去,如雕塑石作一般线条硬朗。   三人聊了很多,当晚,纪渊便宿在敬王府,纪含觉轻,无法与人同睡,自己回屋休息,剩下谢霖和纪渊两人夜聊。   屋内烛火跳动,纪渊眉飞色舞地讲他一路行军的所见所闻,谢霖认真听着,时不时哼声回应,小孩眼睛很亮,他夜间视物不清,除了那灯火,便只看到那双乌漆漆眼睛里闪着的光,谢霖一直看着,也不觉得困,倒是纪渊说着说着眼皮便耷拉下来,讲话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睡吧。”   他感觉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温柔又安全,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困意掠夺,昏睡过去。   次日醒来时他睡姿奇怪,长手长腿都压在谢霖身上,头枕在谢霖肩窝,一抬脸便对上谢霖唇边,男人大概很晚才睡着,被他逼到床边的一角,右手还保持着哄他入睡时的姿势。   纪渊没有挪动,任由谢霖的呼吸喷薄在面颊,愣怔地看着那张五官淡薄的脸,似乎无情无欲,而此时毫无防备地睡着,不知在做什么好梦,给寡淡的面庞添一分温柔神色。   他没什么机会能这样近地瞧人,于是仗着睡眠看了很久,忽然听到门口传来骚动,接着是纪含的声音:   “你俩还不醒吗,我进来了!”   说着,便是推门声,纪渊看到谢霖被吵着皱了皱眉,接着那单薄的眼皮翕动,醒了过来,他慌不择路地闭眼装睡,听到纪含进来,嘴里还在嘟囔。   “你们昨夜多晚才睡……”   “嘘——”   谢霖要纪含噤声,眼神示意怀中的人还在睡。   纪含压低了声音:“这小子!什么姿势。”   纪渊装着没醒的样子往谢霖怀里钻了钻,头埋在对方颈窝,鼻息贴近皮肉,谢霖放松地让人拱进怀里,伸手轻捂住纪渊的耳朵。   “子洄行军辛苦,让他多睡会吧。”   接着纪渊感到有人动作轻柔地从他怀里钻出去,大约是简单披了两件衣服,便拽着纪含出去了,屋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脸上烧的厉害,而不知名的地方似乎肿胀起来。   那种感觉并不陌生,毕竟是血气方刚的男人了,谁还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可纪渊自幼失母,一直没人给他选填房丫头,平日里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粘在两个哥哥身边,还记得他第一次晨起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正巧谢霖在屋外叫他吃饭,他随手一擦,换了裤子就出门去了。   后来大约是有下人和纪含说了这件事,几乎算是纪渊半个娘亲的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暗地里把人叫出来,说要给他选两个侍女,女孩们都是王府的下人,大约提前收到消息,打扮的十分娇嫩,纪含带着他看了一遍,可纪渊却拒绝了。   “所有人都要有侍女吗?”   当时纪渊还年轻,说话没大没小的,纪含话头一滞,又听得他问:   “谢霖哥哥也有侍女吗?”   说来也巧,明明是兄弟俩背过来商议,这句话却正好被路过的谢霖听到了,男人不明所以地看过来,纪渊欢天喜地地凑上去,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   后来纪渊随军出征,此事搁置不提。   行军路远,一同吃喝的毕竟全是大老爷们,纪渊为人和善,大家也不避讳,有时也会叫他一起,可不知怎的,见到那些美姬,他不像旁人那样兴奋,总会寻个借口躲开。   纪渊也曾怀疑自己是否出了什么问题,可独自行事时又一切正常,他便没放在心上,全当自己天生寡淡,不必强求。   而那天早起他所感受到的热情,却是前所未有。   纪渊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前方讲学的谢霖,心中回忆着那晚的情景。   他归来复职后,便又回弘文馆听学,只是自己身上有了军功,身边多有旁人围绕,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时时刻刻粘着谢霖,偶尔被迫应酬,便能看见谢霖坐在案边,端着一盏热茶慢慢地喝,举止优雅恬静,有时他只是看人喝茶,都会有些心潮澎湃。   “少傅!”纪渊好不容易摆脱了旁人,瞧见谢霖就要披衣离开,立马跟了上去,“少傅,你怎么回家呀。”   在学堂里人人都唤谢霖少傅,尤其纪渊,念那两个字时总要重音,谢霖皮肤白,稍微有些红晕便十分明显,只好转过脸去,佯装整理衣领,温声答道:“今天日头好,想着散步回去。”   “那我和你一起!”   春光和煦,已过了极冷的日子,柳枝飘着嫩芽。   谢霖稳步走着,纪渊便以人为中心绕着手舞足蹈,他总有说不完的话要讲,讲到兴头,便眉飞色舞,从不会排兵布阵的将军再到只会吃喝玩乐的巡抚,少年意气,多得是看不惯的人和事。   谢霖往往笑着应和,不过有时听到某些夸张的说法,他仍会伸手牵住兴奋的男人。   “殿下谨言慎行。”   一牵住纪渊就温顺下来,虽被说教了也不恼,反倒顺藤摸瓜挽上谢霖手臂。   “和你说说也不行嘛。”   “可以,”谢霖低笑,“那我们回家说。”   不过那天纪渊尚未回到敬王府,便被宫里截住叫走了,父皇难得笑眯眯地坐在上首,殿内站着一位异域装扮的女子,旁边还坐着纪含,纪渊偷摸多看了两眼,也没从皇兄脸上看出什么多的信息。   车轱辘话来回拉扯几番,他才听明白了,这女子是匈奴派来和亲的公主,仰慕纪渊战场风姿,点明了要嫁给他。   纪渊婉言推拒,公主紧追不上,最后大家不欢而散,老皇帝让他回来好好想想,不要意气用事。   纪渊和纪含坐在回家的马车里,小孩满脸不高兴,纪含反复犹豫难以开口,纪渊看出了他的意图,直言道:“皇兄也要劝我娶那公主吗吗?”   纪含显然是受了皇命,派他来劝纪渊松口,眼见小孩满脸不忿,问道:“子洄为何如此排这门亲事?”   “我又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和她成亲?”   虽是样貌成熟了,却仍然是少年人的性子,纪含点点头,没再多言,自己去回了皇上,公主后来怎么样他没关注,倒是皇帝终于惦记上了纪渊的亲事,把这重任又交给纪含,让他慎重择一位未来皇后。   为此,纪含连着失眠几页,甚至连头发都白了几根。   谢霖细心,注意到了近日纪含的愁事,主动询问两嘴,却被纪含抓住当救命稻草——纪渊虽执拗,自己的话可能不听,但谢霖开口绝对管用。   “……你也是子洄的兄长,他又最听你话,自家弟弟的亲事,你去劝劝再合适不过了。”   他将此事全说给谢霖,男人脸上是一惯的淡然,垂眼听着,不时点头,直到纪含请他去劝人的时候,却千百年难得一见地收到了否定的回答。   “毕竟是皇家的亲事,又是皇上的旨意,我出面总是不好的。”   话虽委婉,理由更是滴水不漏,可拒绝的意思却无比明确。谢霖对他们从来都是能帮就帮,即使能力有限,也会尽己所能地帮忙想办法,像这样明确拒绝的做法从未有过。   纪含这下更是发愁,翻来覆去想了许多个请人出山的说辞,想得柳枝都绿了,还真叫他想到了。   “按皇上的原话,这次选中的人家便是未来皇后,兹事体大,我也无法与旁人商议,只能和你聊聊了。”   皇帝定下纪渊为暗储,此事只有他两人知道,纪含最了解谢霖,以兄弟情劝不动人,但若以君臣之仪请求,他定会全力以赴。   果然,此话一出,谢霖沉默了,不知思索了多久,男人叹了口气,说道:“那你先去劝劝吧,如果不行,我再同他说。”   纪含如得神助,兴奋的就差要提前摆桌庆祝,夜里打足了腹稿,第二天一早,自己先硬着头皮去找纪渊。   “你上次说要找个喜欢的,既然公主不喜欢,那皇兄又寻了几位好人家的姑娘,你来瞧瞧?”   说着,在桌上摊开一家又一家好女儿的画像,纪渊想跑,却多次被纪含拉回桌前,毕竟是自己的好哥哥,他只能皱着眉挨个看过去。   “你看看,喜欢哪家?皇兄去替你约出来,大不了先见面聊一聊嘛。”纪含说话,眼皮一跳一跳,只觉得自己仿佛化身媒婆,虽然这种联姻大多都直接选定,不会提前见面,可毕竟是自己的弟弟,他宁愿违背传统,也想让纪渊选个自己喜欢的。   “都不喜欢,”纪渊被淹在那些画卷里,头都大了,“为什么父皇光惦记着我的亲事!皇兄你也没成亲啊,养之也没成亲啊,他不操心你们,催我做甚!”   他说话急,都没注意到皇帝与谢霖无亲无故,怎么会管他。   纪含也自知理亏,身为兄长没有妻子,却光催弟弟,可自己一年后是要离京的,成亲只会连累旁人,至于谢霖,虽说他们彼此亲密,但谢霖心思深,有他自己的想法。   “你不用操心我们,我们反正年纪大了,再拖一拖也无妨,你要趁着机会谋下心仪的女子呀。”   纪渊眼见逃不掉,干脆发呆入定,纪含一个一个地介绍过去,转头却看见小孩闭着眼充耳不闻,他早想到这个情景,把下人叫了进来:“去请谢大人来。”   纪渊闻言,立马睁开了眼,蹬地起身:“叫谁?”   纪含以为他怕了,毕竟小孩最听谢霖的话,却没想到纪渊问道:“谢霖他知道我要成亲?”   纪含眉头一皱:“说话怎么没大没小的。”   纪渊早不顾礼仪了,他身条儿高,压过纪含半个脑袋,又宽肩窄腰,凑在纪含面前,压迫感极强。纪含可不吃这一套,径直把人推开,说道:“你别在这跟我横,等一会谢霖来了,叫他陪你选吧。”   纪渊也不知心里什么感觉,只是听到谢霖同意要陪他选老婆的时候,一股无名火直窜脑门,耳边嗡的一声,如同一口大钟震响。   “不用他来!”纪渊随手一指,红木椅上搭着一幅蓝衣女子画像,“就选她了!”   他心中窜着无名恼火,纪含也不知人在气什么,看那画像女子,心中快速盘算了一遍家世门户,也算契合,于是完成任务一样地松了口气,正巧门口下人回报:   “回两位殿下,谢大人说身子不适,不能来陪二位。”   纪含正卷着画轴,闻言也没当回事,随意地摆摆手说道:“没关系,已经选好了,你让他好好休息,本王一会去看他。”   【作者有话说】   甜口的双向暗恋(呈上明天中午13:14更新下篇大家磕糖快乐~~ 第136章 七夕番外·下   亲事算是暂定,可当年选填房丫头的事情不了了之,直到现在纪渊也没学过房中礼仪,这事总要在成亲之前办好,于是纪含索性选了两个懂事的丫头,趁着某天夜里给纪渊送过去。   “叫他选妃子都耗我半条命,丫头就直接送两个过去算了。”纪含坐在谢霖身边,后者正面朝墙地躺在床上。   谢霖这两天一直抱病,可问了太医也没说清楚是什么问题,只说大人身子虚,许是开春气燥,需要修养。   “嗯。”男人淡淡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今晚吧,让那两个丫头先去伺候着,过段时间叫子洄和段家姑娘先见一面,那小子,肯定就是乱选的。”   “嗯。”   “不过段氏也算忠良之后,而且听说那姑娘品行端正,张弛有度,若之后真当上皇后,多少能帮着子洄管理六宫。”   “嗯。”   纪含又分析了一通段家的好,谢霖始终不咸不淡地应着,纪含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只以为男人是身体不适,提不起精神,于是关照两句,便离开了。   夜里,填房丫头按着规矩进去伺候,纪含给自己开了一小瓶庆功酒,他这媒婆当的实在辛苦,第一通就是这么难的差事,不过能在自己离开之前看着纪渊安家落户,也算了了他一桩心事。   他正喝着小酒,盘算着往后的日子,却忽然看见有下人急匆匆地跑过来。   “殿下不好了,平王爷把那两个丫头赶出来了!”   美酒瞬间索然无味,不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纪含把杯子一放,便赶了过去,等到房前,门口站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女孩,看来是受了惊吓,纪含简言宽慰两句,便走了进去。   屋里不论床上床下,一片狼籍,纪渊坐在床边,衣扣还没系上,却一副被玷污了的模样,气呼呼的。   “怎么弄成这副样子。”纪含绕过地上碎裂的茶盏,走到纪渊面前。   “你来干什么!”纪渊像是受了大委屈,说话夹枪带棒,“要是嫌我在敬王府住的烦,我回家就好了,干嘛非要我成亲!”   纪含听着失笑,关切问道:“怎么会这样想,是丫头们哪里做的不对吗?”   他问的亲切,是真的以为纪渊受了委屈,却没想到小孩闭嘴不答,像憋着气一样,沉默半晌,猛地站了起来。   “我不成亲,我回家住去!”   说着,他莽着劲就往外走,纪含一呆,纪渊哪来别的家,一年有三百天住在敬王府里,平王府他几乎没回去过,哪能住人,可他一下没拦住,只好让下人们赶紧跟上,自己在狼籍里愣了好一会,转身去找谢霖了。   这下只有谢霖能把人哄好了。   纪含没找着谢霖。   大半夜的,屋里黑漆漆一片,下人们说谢大人刚入夜就出去了,不让人跟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纪含这下晕了头,再问跟着纪渊的仆人,得到的消息也是跟丢了,一晚上敬王府跑了两尊大佛,一个是说好了要成亲却临时变卦,一个是说好劝人却一直掉链子,留他一个人锅上蚂蚁一样团团转。   纪含派人出去找,自己回到屋里喝剩下的酒,庆功酒变成浇愁酒,一杯接一杯喝得更是起劲。   他这边喝得愁,那边喝得也愁。   谢霖心里发闷,自己跑出来偷酒喝,平时被管的严,现下一杯接一杯,可头脑却越喝越清醒。   自己在为什么发愁呢?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这不好吗?   未来要做皇帝的人,尽早选着皇后人选,往后举案齐眉共进退,这冷冰冰的京城有个人陪,再好不过了。   他越想越清醒,合该如此,至于自己为何难过,那是想都不该想的事情。   发乎情,止乎礼——可此情有悖君臣大义,兄弟伦理,只稍微有一点念头,他都觉得自己恶心。   喝醉了,晕了,就不会想了。   烈酒一杯接一杯,他喝得畅快又难过,忽然,旁边窜出一个人影,伸手摁住了他的酒杯。   “养之,你怎么在这里偷酒喝。”   谢霖转头一瞧,正是纪渊,小孩眼尾通红,手里也捏着一酒壶,看来是边走边喝,正好撞上谢霖。   两人一座一立,大半夜不约而同溜出来喝酒,谢霖有些头脑发晕,可依然记得纪渊今晚该是填房之日,摇摇晃晃站起来,问道:“你怎么出来喝酒了,不是应该在房里……”   他没说下去,话头打住一半,却眼睁睁看着纪渊眉头一皱,当即就落下泪来。   “不行,我不行啊。”   纪渊呜呜哭着,扑进谢霖怀里,这一嗓子嚎得谢霖发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纪渊毕竟是皇子,身份特殊,深夜当街大哭,说不好第二天会传成什么样子,于是他拍着背安抚纪渊,劝道:“你先忍一忍,我们回房慢慢说。”   他来吃酒前便在客栈里定了一间房,想着干脆整夜不回敬王府,眼下纪渊哭闹,正好把人带回去。   谢霖也醉醺醺的,有些腿软,两人互相拖着上了楼,刚合上门,纪渊便扑着倒进他怀里了。   “我不行,我做不到……”   纪渊言语暧昧,谢霖挣扎着清醒,理解他话中的“不行”,结合今晚男人应该做的事情,脑内“轰”的一声。   不用挣扎了,谢霖惊出一身冷汗,完全醒了过来。   不行——难道真是他想的那个方面,纪渊身有障碍,这才反复推拒成亲。   纪渊靠在谢霖怀里,眼泪断线珍珠一样接连不断,谢霖偷摸向下瞟了一眼,可衣袍很厚,他也看不真切。   可纪渊如此伤心,想必今晚被极大地伤了自尊,这才哭着跑出来借酒浇愁,谢霖只觉心疼和担忧,轻轻抚顺纪渊后脑的黑发,温言安慰道:“今晚受委屈了,我们慢慢来好吗?”   说话间,谢霖已在脑海里将解决措施盘算了一圈——要先去和段氏退婚,再和纪渊好好聊聊,劝人放下心结,去找个太医来治,他暗自叹了口气,全怪自己之前没有关心这一方面,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   他这边认真想着,那边纪渊鼻子埋在颈窝,偷偷的吸气,谢霖身上带着某种很干净的草木香气,像是草药,却没有药那么苦,反而十分清洌。   纪渊本来只是委屈难过,如今让谢霖抱在怀里,顺藤摸瓜就赖在人身上不走了,他偷着吸气,谢霖全当男人哽咽,心中愧疚愈甚,轻拍脊背来安抚他。   两人抱了一会,纪渊情绪平稳下来,可另一种感觉又灼烧开来,紧贴的部分有些,他悄悄朝谢霖那边靠了靠,焦躁的感觉才能稍微缓解。   谢霖感觉怀中人稍微冷静,想引导他将今晚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可问了两句,纪渊也只是说“不行”、“不会”,谢霖十分耐心,可反复两次,却感觉某处异样的滚烫。   他伸手下摸,隔着布料摸到什么很硬的东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握着捏了捏,听到纪渊在耳边的闷哼后,终于反应过来,猛然后撤,把男人从怀里推了出去。不行?什么不行?   这不是挺好的吗?   纪渊陡然被推开,又委屈上了,就要凑在谢霖身边,可男人不让他靠近,拦着他质问:“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你说什么不行?”   “我不会,不行……”纪渊不甚清醒,酒精将一切感觉放大,先是难过谢霖居然同意帮自己选妃,再难过自己被人推开,被抛弃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又呜呜难过起来,非要靠近抱着谢霖。   纪渊很明显不清醒,手劲很大,稍微两下便把谢霖的防御攻破,又贴上来,在耳边不停诉苦。   “难受,我好难受。”   今晚他同房,纪含有意备了些火大的菜,线下他酒意上头,又浑身燥热,察觉谢霖身上凉快,就要抱着人蹭。   谢霖这下可是头大了,场面有些不可控制,纪渊一边哭诉自己不会,一边又胀着说自己难受,他身体无恙确实令人庆幸,可教习此事该是那些丫头的活,怎么摊到自己身上了。   纪渊那边还在昏头昏脑地乱叫,什么养之,什么好哥哥,他不觉害臊,谢霖早红透了脸。   他也是喝了一夜酒的,礼义廉耻,兄友弟恭,都被模糊,心里的某种呐喊却更清晰,他顺从纪渊向下,情况越发不可收拾。   一次终了,两人都是满头大汗,谢霖举着粘乎的手就想逃,却又被人翻身压住。   “好哥哥,我难受,教我……”   纪渊成亲一事因他本人的百般抗拒,最终还是失败告终,纪含对此虽有遗憾,却也如释重负。   他唯一愤懑的,便是那天夜里两人都跑出去,纪渊整宿没回来,谢霖虽然在后半夜出现,却像是失了神志一样,怎么问也问不出来。   纪含郁闷地想:自己是没办法在离京之前见到纪渊的王妃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七夕快乐!   某些部分无法展出,后面会补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