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鱼》作者:春溪笛晓   文案:   新皇登基,遍赏功臣,人在农家的江从鱼也被找回来带到京城……   据说当年他爹为维护还是太子的新皇惨遭杀害,且江家九族死剩他一个野小子。   新皇满心愧疚,什么金银财宝、什么宅子田庄、什么爵位官职,给他,给他,统统都给他!   江从鱼兴冲冲前往京师准备开始自己的快乐生活,可惜临门一脚被御史们极力死谏:“朝廷命官不识字不太好吧?”   于是在保送入朝之前,江从鱼要先到国子监混个学历。   江从鱼:?   江从鱼:谁告诉你们我不识字的?   算了,到国子监上学也不错,每天上上课,读读书,逗逗同窗,偶尔还能偷偷摸摸翻墙出去谈个恋爱。   一切都顺利得很。   直到有一天,江从鱼发现那位许他青云之路的新皇比他想象中年轻很多,而且还长得很像他那……自称父母双亡身世凄凉的心上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成长 轻松 日常   主角:江从鱼,楼远钧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开始没说要当男皇后啊?   立意:无论身处何地,都要好好努力。 第1章   《从鱼》   /春溪笛晓   /2024/5/18   天还没彻底亮起来,四野还是雾蒙蒙的,只依稀能看见沿岸垂柳随风拂动。   一艘官船稳稳在运河上行驶。   一少年坐在船尾悠然垂钓。   少年名叫江从鱼,今年十八岁。这是他第一次坐这么大的官船,船尾那么大一个钓鱼宝座没人来和他争,怎么能不叫他满心欢喜。   要知道他们这些钓鱼的,平时为了争“宝座”可以在月明星稀时便出门占位,在乌漆嘛黑的天色中行走也丝毫不惧!   江从鱼正认真盯着水面的浮标,一个身着青色圆领袍的青年就撩开门帘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青年身量修长,眉目如画,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掩不住的书卷气。他姓柳,名栖桐,乃是江从鱼父亲江清泓的关门弟子。   这次他奉当今圣上之命前来接江从鱼到京师,一路上与江从鱼讲了许多关于他父亲的事。   江清泓是当今圣上的太子太傅,当初为护住当今圣上而遭了横祸。   那时江家直接被诛了九族,柳栖桐他们这些门生故吏也遭了牵连。直至今年当今圣上拿回大权开始亲政,才开始提拔他们入朝为官。   柳栖桐看着正在垂钓的少年,眉目多了几分温柔。   当年朝廷无道,他的老师知道自己入朝后可能有去无回,对外说师母难产而亡、一尸两命,实则把小师弟母子二人秘密安置在乡野之中。   可惜师母与老师鹣鲽情深,得知老师惨遭横祸后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如今老师留在这世上的血脉就只剩江从鱼了。   柳栖桐上前招呼江从鱼:“师弟,吃点东西再钓也不迟。”   他心里觉得江从鱼这样肯定什么都钓不上来,只不过考虑到一路上要走那么久,江从鱼想玩就随他玩去。   江从鱼看了眼天色,一脸笃定地说:“我再钓一会,我有预感,今天一定能钓上大鱼!”   柳栖桐见江从鱼这般坚持,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到江从鱼身边坐下,与江从鱼一同看向那被官船带起一圈圈波纹的江面。   ……说实话,他还是不能理解,这样到底能钓上什么鱼来?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听到了柳栖桐心里的想法,水面上的浮标居然真的动了动。   而且还越动越厉害。   江从鱼一阵激动,边眉飞色舞地猛夸柳栖桐是他的福星边起身开始拉杆。   经过他的不懈努力,终于从河底钓出了……一片被鱼钩勾下来的衣角?   看起来像是硬生生从什么人身上撕下来的。   柳栖桐面色一变,忙回去叫人出来帮忙。   不料就这么一转身的功夫,江从鱼居然扑通一声跃入江心,柳栖桐回过身时只能眼睁睁看着江从鱼潜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他既惊又怕,焦急地恳求赶过来的船工:“快,快下去把师弟带上来!”   一时间众人下水的下水,备小船的备小船,都颇担忧那活泼又热情的小子出事。   好在只过了一小会,不远处的江面就冒出个黑溜溜的脑袋来。   接着他还从水里拽起另一个少年。   那少年也不知是死是活,由始至终都一动不动地被江从鱼扯着。   众人齐心协力把两个人捞上船。   江从鱼上前探了探那少年的鼻息,见还能感受到微弱的出气,便开始对少年进行一些急救措施。他手法熟练得很,那少年在他的按压之下很快哇地吐出一大滩水来,青白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一点儿红润。   有经验的船工笃定地道:“能活!”   柳栖桐帮不上忙,只好在旁边看着江从鱼忙活。等那少年被随船大夫带去医治了,他才一语不发地带着江从鱼去换了身衣裳,并且亲自替江从鱼擦干头发。   江从鱼察觉不笑的柳栖桐有些危险。他从小凭借着敏锐的直觉逃过了不知多少顿打,马上装乖卖巧地喊:“师兄……”   柳栖桐对上江从鱼那乌油油的眼睛,心顿时就软了下来。   他师弟下水救人没有错,要不是他师弟恰巧碰上了,那少年可能就死了。那少年瞧着和他师弟一般大,应当也是别人心心念念的骨肉至亲吧?他没有理由因为师弟去救人而责备师弟。   只是回想起江从鱼没入水中那一瞬的感受,柳栖桐替江从鱼擦头发的手还是忍不住颤了颤。他喉间哽了一下,低声对江从鱼说:“师弟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日后有何颜面去见老师?”   听了柳栖桐的话,江从鱼马上安慰说自己是有把握才下去的。他水性好得很,能在水里潜足一刻钟都不用换气,对他而言回到水里就跟回了自己家似的!   为了说服柳栖桐,江从鱼还给他说起自己的光辉往事。   以前村塾里的皮孩子爱跑去江里游泳,怎么说都说不听。后来里正爷爷当众钦点他带人去巡江,说他们要是好好干就给他们一个鸡蛋当奖励,他便每天兴冲冲领着手底下那群小伙伴在江边来回溜达。   这些年他们撵人和救人的经验都可丰富了,连隔壁村的小孩都被他们救过。   他可是凭本事吃了许多鸡蛋的!   柳栖桐:“……”   怎么感觉最开始爱跑去江里玩耍的就是你这小子?   江从鱼还不知道他师兄逐渐看透了他的本质,满怀好奇地跑去看望那差点命殒江底的少年。   少年喝过驱寒的药,虽然还是虚弱得很,但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他见到年纪和自己相仿的江从鱼,立刻知道他便是众人口中救了自己的人,赶忙起来道谢:“多谢恩人……”   江从鱼大言不惭:“我救的人多了去了,不用谢来谢去。”他边说话边打量着那艰难坐起身来的少年。   换了身清爽衣裳,少年看起来没那么狼狈了,瞧着竟也相当俊秀。   江从鱼没别的毛病,就是交朋友比较看脸,每次遇上长得好的人他耐心都要多上几分。这回也一样,一瞧见人家长得周正,江从鱼便兴致勃勃凑上去问起对方姓名。   少年如实回答:“我叫韩恕。”   江从鱼说:“我叫江从鱼,朋友都喊我小鱼,你也这么喊我就成,别把什么恩人不恩人的挂在嘴边,听着怪别扭的。”   韩恕点头应下。   江从鱼问他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要知道他找到人时韩恕明显是被人沉江的,身上还绑着块死沉死沉的大石头。   难怪他根本钓不动!   要不是他习惯在靴子里藏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说不准都没法把韩恕给救上来。   韩恕闻言有些失神。   过了好一会他才和江从鱼说起自己的身世。   韩恕母亲死得早,在家一直不受重视。结果不久之前家里突然收到他舅舅的来信,说他现在当将军了,膝下没有儿女,要派人来接他进京过好日子。   他这舅舅此前一直没有消息,大家都说他已经死在边关了,他母亲生前为此伤心了很久。   韩恕从来没见过这个舅舅。   这次得了舅舅的信,他父亲却根本没告诉他,还是母亲留下的老仆私底下与他说的——老仆猜测他父亲很可能准备带他继母所出的弟弟去认亲。   他这位继母是他爹早年养在外面的外室,母亲一死他爹就迫不及待地把人迎了进门,还带回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弟弟。   韩恕到底还小,得知他爹瞒下了舅舅来信便去找对方当面理论。   结果愣是被他爹哄着他一起吃了顿饭。   等他再醒来,就已经在这艘船上了。   韩恕低下头,眼底满是难堪和难过。   他得多不讨人喜欢,才让他亲生父亲都想杀他!   江从鱼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爹。他震惊过后好言宽慰道:“没事,我们也是去京师的,到时候我们带你去找你舅舅。”   韩恕自然又认认真真向江从鱼道谢。   江从鱼让他好好休息,自己又跑去把这桩奇事讲给柳栖桐听。   柳栖桐听后有些吃惊:“他的舅舅难道是韩凛将军?”   江从鱼奇道:“师兄你认识他舅舅?”   柳栖桐道:“韩将军目前掌着宫中禁卫,很得陛下信重。”   早前当今圣上还没亲政,需要有人在暗中做事,韩凛便一直隐在暗处。还是今年圣上正式开始亲政,韩凛才算是熬出了头,可以光明正大地受赏了。   想到那对父子可能已经进京认亲,柳栖桐说道:“不行,我得给韩将军写封急信送去。”   江从鱼点头赞同。   一直到写完信,柳栖桐心里还有些后怕。只能庆幸那对父子应当是第一次害人,没有直接把韩恕杀了再沉进江底!   接下来几天江从鱼还是倔强地坐在他的钓鱼宝座上垂钓。   不过时常过来关怀他的人多了一个。   自从韩恕养好了身体,每天都默不作声地拿各种吃的喝的投喂江从鱼,顺便听江从鱼跟他分享自己钓上来的奇怪玩意。   除了没有鱼,江从鱼钓到的东西可不少,什么陈年旧鞋、什么破瓦罐、什么缺胳膊少腿的椅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这接连不断的“收获”连船工们看了都乐不可支,满船皆是欢笑声。   如此过了几日,官船顺顺利利地驶入了京师的港口。   江从鱼跳下船,一点都不掩饰自己对眼前这个繁华大都会的向往与好奇,大大咧咧地转着自己的脑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很快地,他的目光被一面开在二楼的窗户吸引了。   准确来说吸引他的是窗中之人。   那是一处离港口不算远的酒家,门前栽着一排如烟霏般烂漫的杏花。江从鱼定睛望去,但见那人临窗而坐,眉目在煌煌日光映照下烨然生辉,仿佛世间千树万树的繁花皆是为他而绽。   只这么与那人遥遥一对视,江从鱼心里竟莫名蹦出两个词来——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第2章   江从鱼小时候是无论男女,只要见到好看的全爱凑上去亲近亲近。   这种情况持续到他七岁那年。   那一年他的老师到村里来了。   他老师长得比他以前见过的人都要好看,但为人格外严厉,对他的要求尤其高。   当时老师严肃地告诉他,男女授受不亲,对女孩儿要恪守礼节不可轻慢,否则就要罚他抄书兼打手板。   江从鱼没听太懂,不过他觉得老师长得最好看,好看的人说得都对。   于是他就很听话地……只找长得好的男孩子玩!   方圆十里好看的男孩儿就没有他没结交过的!   当然,江从鱼也不会因为谁长得不够好看就不跟谁玩,他大多时候还是很爱呼朋唤友热热闹闹玩耍的。   他只是在见到赏心悦目的人时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多偏爱几分而已。   师兄来接他走那天,老师仰天长叹:“走吧,走吧,你快把他接走吧。”   一副早就受不了他的迫不及待态度。   江从鱼有点小伤心,不过转头瞅瞅芝兰玉树一般的师兄柳栖桐,他又屁颠屁颠收拾东西跟着柳栖桐走了。   只能说江从鱼这人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跟那猴儿下山似的,瞧见啥新鲜的都觉得喜欢,瞧见啥喜欢的都要跑上去动手掰掰看。   现在看到楼上那人,江从鱼就有些按捺不住了,想上去跟人家认识认识。可没等江从鱼琢磨出怎么去跟对方套近乎,柳栖桐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柳栖桐微震。   他正要叮嘱江从鱼两句,一个身量高大、气息凛冽的青年人就来到他们面前。再一看,那脸竟有几分熟悉,不是常年跟在当今圣上面前的韩凛又是谁?   韩凛与柳栖桐打了个招呼,目光落到旁边的韩恕身上。他姐姐当初不想嫁到别人家去,招了个看起来挺老实的上门女婿,没想到那人竟是那般狼心狗肺之人!   也怪他思虑不够周全,差点害了自己的亲外甥。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他们舅甥俩相认的时候,韩凛朝柳栖桐喊道:“师兄在楼上等着小师弟。”   柳栖桐顿住,他听出了韩凛的暗示。今天陛下是微服出行,只以同门的身份和江从鱼见面。   陛下还在东宫时,老师曾给他当过太子太傅——要是按照入门先后来算的话陛下确实算是他们的师兄。   只是一般人不敢这么算而已。   既然陛下要隐瞒身份,柳栖桐也不好多言,只能叮嘱江从鱼:“我们要去见一位师兄,他不喜欢别人近身,你在他面前莫要太放肆。”   这小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太热情了,每次尝到好吃的东西都爱开开心心往你嘴里喂,有时候连他都有些难以消受,更何况是不爱跟人有肢体接触的陛下。   他真担心小师弟啥都不懂冲撞了陛下。   江从鱼满脑子都是楼上那人,连对自家美人师兄的叮嘱都是嗯嗯嗯地乖巧应下——实则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听进心里去。   他还琢磨着怎么自己溜过去找人,就发现……韩凛居然把他们带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楼上去!   等真的见到那临窗而坐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江从鱼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睁圆了。   当今圣上楼远钧今年才二十一岁,若算他什么时候登基,其实他十五岁就登基了,但在过去几年他都在太后与国舅的压制之下始终无法亲政。   直至去年楼远钧才拿回权柄,可以陆续任用一些始终跟随自己的人。   楼远钧本没打算亲自来的,还是听韩凛告假说想来接外甥才临时起意微服与韩凛一起出了宫。   没想到江清泓之子瞧着与他记忆中的江清泓完全不一样。   江从鱼自己的长相其实挑拣着爹娘的优点来长,从小就是极其讨喜的,只是他性情实在太跳脱了,很多时候都能叫人忽略了他的相貌。   唯有在犯了错或闯了祸的时候,他才知道利用自己那张很容易叫人喜欢和心软的脸认错讨饶。   在不需要哄着别人的时候,江从鱼身上有着股蓬勃旺盛、野生野长的生命力。比如此时此刻江从鱼那满脸的欢喜与热切,就与楼远钧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江从鱼可没楼远钧那么多想法,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都不需要他找由头去结交,这人直接就是他师兄了!   江从鱼麻溜跑过去问楼远钧:“师兄,我能坐你旁边吗?”   柳栖桐:。   逐渐理解杨师叔看着自家学生对别人大献殷勤时的感受。   有了楼远钧这个新“师兄”,他这个旧师兄显然已经被江从鱼抛诸脑后了。   更要命的是,刚才他叮嘱的话江从鱼显然一句都没听进去。   江从鱼能交上那么多朋友,和他一张嘴很能说有很大关系。他只和楼远钧聊了一会,就和楼远钧互通了姓名与家庭情况。   得知楼远钧父母双亡,从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江从鱼颇为同情。他大方地允诺:“柳师兄说陛下给我赐了处大宅子,你要是不开心了随时可以来我家里小住!”   楼远钧道:“我怎么好去师弟家打扰?”   江从鱼说:“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家也没有别人了。”   他早便知道父母已死,倒也不至于太过伤怀。   他父亲虽心怀天下、死而无怨,却还是在决定去走那条必死之路时想办法护住他的性命,可见他父亲也是爱他的。   至于父亲死时受株连的九族?据说他父母都和家里人有仇,他父亲落魄时那些人只知落井下石,他父亲荣显时那些人又巴巴地凑上来要好处。   既然他们伸手拿好处时没犹豫,那受他爹牵连一起死的时候就别喊冤了。   简而言之,江从鱼父亲所有的仇人坟头草都老高了,他这个当儿子的只需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好!   江从鱼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从小到大都快活得不得了。   楼远钧见江从鱼提起家中无人时眉眼竟还是全无阴霾,也笑着应道:“好。”   江从鱼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客气两句,只歇了一会便央着柳栖桐带他们去看皇帝赐下的大宅子。   听说当今圣上对他父亲的死满怀愧疚,亲自拟旨给了他许多赏赐,什么金银财宝、什么宅子田庄、什么爵位官职,给他,给他,统统都给他!   所以他这次还真是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来京师享受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   江从鱼对着楼远钧一顿猛夸:他们那位陛下人可真好!   楼远钧含笑听他说,偶尔还跟着夸几句,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   柳栖桐见楼远钧饶有兴致地要跟着江从鱼去看宅子,只能认命地给他们领路。   江从鱼一点都不掩藏自己的土包子本质,进了自家宅子就开始兴冲冲地到处转悠,嘴里直夸这可比他们县太爷家都要气派。   在他的见识里,县太爷家就是他去过的最大的宅院了。眼前这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比县太爷家漂亮太多!   柳栖桐拦不住兴奋得过了头的江从鱼,只能代他向楼远钧告罪:“师弟他一直长在乡野,什么规矩都不懂……”   楼远钧笑道:“无妨,他这样挺好,你不用拘着他。”这京师中懂规矩的人多了去了,在他面前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的人也多了去了,难得有个在他面前不遮不掩的,楼远钧觉得颇为新鲜。他随口朝柳栖桐吩咐,“你莫要将朕的身份告诉他,他只需当朕是他的师兄就好。”   柳栖桐听得心里发苦,却又不得不应下。   别看楼远钧年纪比他们小,城府却比许多同龄人要深,鼎盛一时的太后舅家在他手里都直接瓦解倒台。   现在楼远钧觉得新鲜有趣,小师弟自然做什么都行。要是将来他觉得不新鲜了,小师弟那些逾越之举岂不是都成了过错?   偏偏楼远钧发了话他又没法不遵从,只能盼着江从鱼在楼远钧面前别闹腾得太出格。   江从鱼丝毫不知晓柳栖桐的担忧,他欣赏够自己的大宅子就跑回来热情地让楼远钧挑住处,问人家以后过来小住时想住哪里。   还提议说要不干脆住他隔壁房间好了。   楼远钧道:“那怎么可以?”   江从鱼说:“有什么不可以?柳师兄以后过来小住,那肯定也不能安排到别院去的。都是自家师兄弟,那肯定是要住在一起才方便我们秉烛夜谈!”   楼远钧轻轻摩挲着食指上的戒子。   这师兄弟俩分明也才见面没多久,没想到不仅柳栖桐对江从鱼这个师弟百般维护,江从鱼对柳栖桐这个师兄也是亲近得很。   楼远钧笑问:“你们一路上时常秉烛而谈?”   江从鱼颇为惋惜地说:“那倒没有,师兄说船舱里不能点蜡烛,怕失火。”   楼远钧赞同地道:“在船上确实要小心一些。”   楼远钧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江从鱼又是直来直往的性格,自是看不出他笑意底下藏没藏着别的情绪。   这家伙还沉浸在天上又掉下个美人师兄的快乐之中,力邀他们今晚就住下来当是给他家新宅子添点人气。   楼远钧自是不会在外面夜宿的,婉言拒绝了江从鱼的邀请。   韩凛与韩恕舅甥俩才刚相认,得回去好好说说话,也拒绝了。   江从鱼初来乍到,柳栖桐不忍他今晚自己一个人待着,便点着头答应下来:“也好,明儿一早我带你去国子监认认路。”   江从鱼听后高兴不已。   没留下新师兄,留下柳师兄也很好!   这天下午楼远钧在御书房批了会奏折,不知怎地想起了奉旨去接人的柳栖桐。   都接完人了还能陪吃陪睡陪上学,看来翰林学士似乎是个很闲的差使。   要不给柳栖桐换个忙点的职位? 第3章   江从鱼还不知道他柳师兄只因来了他家一趟,就即将面临一场突如其来的调职。   某位年轻有为的皇帝陛下这么做,大抵是自己平时勤勉理政,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这么闲。反正楼远钧自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与拟诏的人说的。   第二日一早,江从鱼就与柳栖桐一起去了国子监。   在前往国子监的路上,柳栖桐跟江从鱼说了不久前朝中发生的事,以免他觉得楼远钧这个安排不好。   江从鱼还没回京师,朝中已经针对他的事进行了老大一通议论。   对于皇帝赐宅、赐田、赐爵位,众朝臣都没什么意见,毕竟江清泓当初死得确实很叫人惋惜,他生前还曾以使者的身份平定过藩王叛乱,按照祖制给他儿子安排个永宁侯爵位大伙也都同意了。   反正如今他们大魏的爵位早已不比从前,有爵位在朝中也没什么话语权,不过是拿朝廷的钱多养个富贵闲人罢了。   只不过楼远钧还要给江从鱼安排个实职,许他直接入朝为官,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那会儿一大群谏官齐齐跪在宫门前劝谏,一个两个只差没抱住楼远钧的腿哭着说“朝廷命官不识字不太好吧”。   楼远钧刚拿回权柄,还想靠这些谏官澄清吏治,只能在他们的围堵之下暂且收回成命,给江从鱼塞进国子监混个学历。   旁人都觉得江从鱼被寄养在乡野,肯定大字不识一个,柳栖桐在出发前其实也有这样的担心。可到了那边以后,他才发现这些年连山先生一直在教导他这个小师弟。   连山先生姓杨,单名一字淮,当年曾与他们老师在同一书院读书,连山先生自恃才高,每次考试却总是差他们老师一筹。   到乡试时他排第二,一看第一又是那个人,竟当场挂冠而去,从此褐衣葛巾游山历水,再也不踏入考场半步。   后来听闻他们老师也弃官归隐,连山先生才与他们老师重新往来。   等到他们老师再起复,连山先生便又与他们老师直接断交,还时不时写诗讽刺他们老师几句,说他们老师原来也是乌鸦、苍蝇之流,只知道食腐趋臭。   自从他们老师身故,连山先生便再也没有诗作传出,世人都不知他到底去了哪儿。   没想到连山先生这些年竟都在替他们老师教养江从鱼。   有这么一位当世名士亲自教导那么多年,说江从鱼字都不认识肯定是无稽之谈。   只不过连山先生向来愤世嫉俗,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肯定不会教江从鱼入仕之道。   柳栖桐觉得江从鱼先到国子监读个两三年书也挺好,可以先在国子监适应适应京师的生活。   江从鱼也觉得挺好,他此前都是在村学跟着老师读书的。   有次他偶然去县学玩耍,好奇地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并在那些县学生员答不上问题时抢到了几句。那县学的学官见他答得伶俐,还问他是哪儿人、要不要到县里读书呢!   那时他里正爷爷和美人老师都不许他去,他也就不去了。现在有机会去国子监这个大魏第一学府读书,江从鱼觉得老新鲜了,还问柳栖桐:“师兄你也在国子监读过书吗?里头好不好玩?”   柳栖桐摇着头说:“我没进过国子监。”   江从鱼也不失望,依旧乐颠颠地跟柳栖桐穿街过巷,来到了赫赫有名的国子监门口。   柳栖桐如今是翰林院中最年轻的翰林学士,准确来说应当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主要职责是为皇帝读读书、给皇帝提提意见,算是皇帝智囊团中的一员。   不管柳栖桐的资历多浅,那都是能时常在皇帝面前露脸的人物。得知他要亲自领着江从鱼过来入学,国子监这边专门派了个国子博士来迎接他。   先皇昏庸任性、荒淫无道,在位期间国子监的管理一团糟,楼远钧登基后因为国舅擅权没法插手朝政,便把目光投向没人在意的国子监。   那时候楼远钧虽只是拿整顿国子监当幌子,却还是陆续让许多权贵把侵占的国子监斋舍和学田都吐了出来,并且逐步肃清了国子监内部的蛀虫。   等到楼远钧亲政了,改革起来更是大刀阔斧,再也不需要顾忌谁。   要是江从鱼早几年入国子监,那遇到的可能是一堆三五十岁的“同窗”,地方上一堆生员靠着资历被举荐上来混监生补贴。现在国子监明确规定入学年龄是十四岁到十九岁,超了岁数便不能进了。   江从鱼这十八岁的年纪,倒是堪堪擦着线没超龄。   那前来迎接的国子博士本也做好了见到个野小子的准备,瞧见江从鱼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今儿江从鱼还没加冠,长发只是用发带高高束成马尾,瞧着通身清爽。他本就是个俊眉修目的秀逸少年,今天早上被柳栖桐一拾掇,那更是叫人眼前一亮。   不消考校他的学问,光看他这长相便叫人不免想要偏爱几分。   再想想江从鱼父母双亡,又无族亲可以依傍,国子博士顿觉他们这些当师长的该多看顾看顾他。   “三月才进行分斋考试,这会儿所有监生都是混住的,你先去领了被褥与监生服,我再派人带你去找临时斋舍。你来得晚,好斋舍可能都已经被占完了,不过不打紧,等分斋后会重新安排。”   国子博士亲自给江从鱼介绍完了,又想到江从鱼长于乡野,不免有些担心他分斋考核的成绩不理想。他又宽慰道:“圣上仁厚,去年才重修了斋舍,所有斋舍都是崭新的,其实住哪儿都一样。”   这话也就糊弄一下啥都不懂的江从鱼。   国子监里监生们分斋而居,三十人为一斋,共五间屋子。这些屋子有近炉亭的,也有近茅房的。近炉亭的斋舍方便烧水,近茅房的……那味道可真是谁住谁知道!   按照往年惯例,到时候是按照分斋考核排名来分斋舍的。   毫无疑问地,考第一的就能头一个去挑斋舍,连床铺位置都能随便挑!   至于那些个考得差的,那肯定是住到茅房旁边去。   江从鱼倒是不知晓国子博士担心自己考不好,他还兴致盎然地追问:“我还没考过试,分斋考试难么?要是考不好是不是就不能进国子监了?”   国子博士斟酌着说道:“你们才刚入学,无非是考些经义之类的,还不需要你们自己作文章,不算太难。”   江从鱼一听就脸色发苦:“唉!我最不喜欢背书和释义了,学这个的时候老师总要打我手心。”他说着还揉了揉自己的手掌,仿佛自己可怜的手爪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柳栖桐听后安慰道:“若是你样样都学好了,哪还用来国子监上学?不过是一次分斋考试而已,你不用太紧张。”   江从鱼也不是紧张,他主要是没考过这种大型考试,心里好奇着呢。他向柳栖桐打包票:“师兄你放心吧,我一会领了书就好好背,肯定不会丢你们的脸!”   柳栖桐瞧见江从鱼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只觉他果然还是少年人心性。   既然江从鱼没抗拒到国子监上学这件事,柳栖桐也没有多留,别过江从鱼赶回翰林院销假去。   没了柳栖桐在旁,江从鱼明显更活跃了,跑去领自己的被褥时还和管着监生补给的老苍头闲聊起来。   进去的时候两人还不认识,江从鱼抱着被褥出去的时候那老苍头已经亲自送他到门口,叮嘱他有空多过来喝喝茶聊聊天。   看得后面进来领被褥的监生一脸纳闷。   都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怎么国子监的老苍头瞧着这么好说话?   另一边,江从鱼已经笑盈盈地跟着领路的斋僮找到了自己的斋舍。   近年改革过后的国子监,一不许监生外住,二不许监生带仆从入学。只不过一些比较繁重的杂事,国子监这边会安排一定数量的斋仆来做,不须他们自己动手。   要不然真让那些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自己刷恭桶倒夜香,那恐怕没几个官宦子弟愿意入学了。   给江从鱼领路的斋僮就是去年刚招进来的,主要负责他们这一斋的跑腿工作,嘴巴伶俐得很。   一路上,江从鱼跟他聊了聊,很快知道他叫小九,今年才十二岁,父母都是官奴,生下他们兄弟姐妹九个也都是官奴。如今他们也陆续长大了,大多谋到了不错的差使,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说话间,国子监给江从鱼分配的临时斋舍到了。   江从鱼朝小九道谢:“谢啦!回头我请你吃好吃的。”   小九很喜欢江从鱼,因为江从鱼身上没有那些勋贵子弟的许多臭毛病。   他偷偷多瞧了江从鱼一眼,只觉江从鱼笑起来露出的酒窝好看得很。   小九说道:“我得走了,你有什么事可以喊我。”   江从鱼挥别小九,转过身正要进斋舍里挑床铺,旁边就大步走来个十七八岁的绯衣少年。   对方走近后故意用胳膊肘把他撞到一边。   江从鱼一个没注意,抱着被褥踉跄了一下。他不高兴地看向那先自己一步进入斋舍的新同窗:“你没长眼睛吗!”   那少年放下被褥,站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嘴里嗤笑着道:“你就是江从鱼?”   江从鱼奇道:“你认得我?”   少年说道:“当然认得,你还没进京,陛下就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你这土包子!”   江从鱼听着这酸溜溜的话,明白了,这少年嫉妒他。   俗话说得好,不遭人妒是庸才!江从鱼乐滋滋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陛下喜欢我。”   少年怒道:“陛下才不是喜欢你!你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哪来的脸这么大言不惭!”   江从鱼听后更乐了,看来这家伙还十分仰慕他们那位皇帝陛下。   要论气人的本事,江从鱼也是没怕过谁的。他笑吟吟地道:“没见过就没见过,总比有些人天天在陛下面前晃悠还不得陛下喜欢要好。” 第4章   江从鱼不是在京师这个堆金积玉的富贵窝里长大的,他长在田间林下,打小过得自由自在。   别人的心思再怎么九曲十八弯,他一概不搭理,只管自己怎么快活怎么来。反正别人找他几句酸话,他就直接酸回去了!   他只是不喜欢弯弯绕绕,又不是傻,他聪明着呢。   一听少年说话的语气和对方话里的意思,他便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在御前露过脸的,说不准还是当今圣上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亲戚。   要不然人家当皇帝的想赏赐谁,跟他有什么关系?无非是觉得自己能得到,偏又得不到,这才酸到不行。   啧。   他才不惯着这种家伙。   那少年果真被江从鱼气到不行,扔下被褥就跑出去了。   江从鱼浑不在意,还愉快地哼起了歌儿,三下并两下把自己挑中的床铺给铺好了。   他也不嫌斋舍简陋,拿出刚领回来的书倚在那儿临时抱佛脚。   没一会儿,又进来个人,竟是路上被他救起来的韩恕!   江从鱼见到他后扔开手里的书喜道:“这便是‘人生四大喜’里的‘他乡逢故知’吗?”   饶是韩恕性情再内敛,听了江从鱼的话后也忍不住笑了。他们昨儿才分别的,怎么就成他乡逢故知了?   江从鱼夸道:“你笑起来好看,以后要多笑笑。”   韩恕认真应下:“好。”   韩恕许是过去被父亲和继母磋磨多了,平时连话都不多,朋友更是一个都没有。   昨儿他舅舅问他要进军中历练还是要到国子监读书,他想到江从鱼是要进国子监的,二话不说便选了国子监。   韩恕铺起床来比之江从鱼只快不慢,很快把江从鱼旁边的空铺给铺上了,坐到江从鱼旁边与他说话。   国子监的斋舍是六人间,但不是六张床,而是大通铺,中间没有太明显的分隔。   两人并肩坐一起了,江从鱼便问他准备报考哪一斋。   韩恕道:“我不太了解,你想好了吗?”   江从鱼道:“我也不太了解,不如我们挨个去听听那些夫子的课,听着觉得哪一斋好就报哪一斋。”   韩恕还没回答,那瞧江从鱼不顺眼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又去而复返,还把江从鱼的话给听了去。   他不客气地嘲讽道:“说得好像你想考就能考上似的,每位先生带的人可都是有数的,而且最厉害的博士只教上舍生!”   江从鱼转头看去,只见少年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旁边还跟着个高大少年,长得剑眉星目,颇为英朗。   他两眼一亮,暗自赞叹京师果然是京师,随便来个人都俊得很。   江从鱼当即存了结交的心思,也不介意那绯衣少年的讥讽了,招手让他们坐下一起说话:“看来你们都是京师人,比我们了解国子监的事,给我们说说呗。”   少年本不愿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个奚落江从鱼这土包子的好机会,便拉着他同伴脱靴坐到铺上,得意地给江从鱼说起国子监的情况来。   现在国子监这批学官,那可都是他们陛下亲自任命的,年初祭奠先师的时候他们陛下还亲自来了,足见陛下对国子监的重视。   要说国子监之中最厉害的,要数他们的国子祭酒鹤溪先生。   鹤溪先生姓沈,单名一字宥,当年可是考过状元的。   后来他以得了足疾为由隐遁山林,回到家乡办了个鹤溪书院教书育人,如今朝中至少有六位五品以上官员是他的学生!   若非是他们陛下再三征召、诚心相请,鹤溪先生可能都不愿来当这个国子祭酒。   江从鱼心道,状元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爹也考过状元。   不过难得有个傻乎乎的家伙给自己细讲这些事,他也不去打断,还时不时地捧几句场哄他给自己多说点。   这一哄,江从鱼连对方的底细都摸清楚了。   原来这少年还真是当今圣上的表弟,当今圣上生母早逝,由太后抚养长大。   当今圣上登基后自然也想拉拔拉拔亲舅家,可惜他生母本就不是显赫出身,两个舅舅也没一个顶用的,当今圣上见过人后便有些失望,只给给他们封了个爵位便没再擢用了。   这少年就是当今圣上亲舅舅的儿子,原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长大的,也就这几年才支棱起来的。   他们家想着自己是皇帝的亲舅舅,皇帝亲政后肯定是要再加封他们的,却不想半路杀出个江从鱼来,平白得了皇帝的诸多恩赏。   他们都还只是个“伯”呢,一个十几岁的小子直接封了侯,叫他们如何能甘心?这些天关起门来便牢骚不断。   家里的大人酸话说多了,小孩也难免会听进心里去。   这不,他们儿子就来找江从鱼茬了。   江从鱼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知道了,皇帝两个亲舅舅看他不顺眼,皇帝亲表弟也看他不顺眼,以后遇上了得注意点儿,可别着了他们的道。   临行时老师就曾告诫他到了京师须得长点儿心眼,别瞧见谁长得好看就巴巴地凑上去结交。   京师人心都脏得很,什么阴私手段都使得出来,再不是在乡下的时候了!   得亏这何大国舅生的儿子好哄得很,才没见面多久就把自己家中的情况给抖落干净了。   江从鱼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感觉肚里的馋虫在咕咕叫,一脸自然地提议道:“子言啊,不如我们去食堂看看有什么能吃的。”   少年名叫何子言,是何大国舅的老来子,上头已有六个姐姐,哪怕是当初家中还没发迹,他也是最受宠的,性情自是天真得很。   他听江从鱼喊他名字还愣了一下,接着才恼怒地说:“谁许你这么喊我的?”   江从鱼笑眯眯:“那你许我怎么喊你?你说吧,我马上改口。多大点事啊,哪里值得你生气!”   何子言哪里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一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江从鱼又招呼旁边的俊朗少年:“袁哥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去吃点?”   这俊朗少年来历也不一般,是袁大将军的儿子,叫袁骞。他哥娶了何子言的姐姐,两人也算亲戚,何子言平日里就喊袁骞一声哥。   江从鱼依葫芦画瓢学了过来,喊得贼拉顺口。   听得何子言更气了。   偏他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叫唤起来。   江从鱼哈哈一笑,直接拉起人去找国子监食堂。   一路上他见着人就扬起笑脸和人打招呼,一嘴一句“师兄下课啦”“师兄吃了吗”,听得那些个老生一愣一愣的,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认得这么个师弟。   等一行人走到食堂门口,江从鱼身边早就不止何子言三人了,已经有老生悉心给江从鱼介绍哪些菜必吃、哪些菜绝对别碰。   何子言:“……”   所以刚才自己也是这么被江从鱼带跑的吗?   这土包子有点邪门,他以后得警醒些才行。   一顿饭吃下来,江从鱼还挺满足的。   他才刚到京师就进了国子监,没尝过什么山珍海味,自然觉得食堂的菜色相当丰富,且按照老生的介绍来打菜可真是样样都好吃!   每天都能这样吃的话,江从鱼一点意见都没有,大不了翻墙出去打打牙祭。   论起这翻墙上房的本领,他江从鱼称了第二,世上就没人敢称第一!   吃饱喝足往回走的时候,江从鱼还和韩恕分享自己沿途观察的结果:“国子监的院墙虽然高,但我一路上发现至少有八棵树可以供我借力翻出去,以后我摸熟了路就带你出去玩。”   这时旁边有人插话:“哪八棵?指给我看看。”   江从鱼还以为遇到了同道中人,兴冲冲地转头要与对方分享自己的观察结果,不料那插话的人竟不是监生,而是个作直讲打扮的冷脸学官。   江从鱼正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后领就被对方轻松拎住,叫他根本跑不了。   冷脸学官身量高大,这会儿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江从鱼几眼,准确无误地报出了他的身份:“你就是江清泓的儿子,杨连山的学生?”   江从鱼听出对方语气里的不屑,不由问道:“你提我爹和我老师做什么,你和他们认识吗?”   冷脸学官冷哼:“怎么不认识?早二三十年就认得了,你老师不久前还为了你写信给我,说是让我帮忙多盯着你。”他松开江从鱼的后领,“你知道他多少年没给我写信了吗?他整整八年没给我写信,这次来信就为了你这点破事。”   江从鱼心中感动。   没想到美人师父表面上巴不得他快些被人领走,实际上却写信托许久没联系的故交帮忙看照他。   江从鱼道:“老师对我真好,我一会就给老师写信去。”   冷脸学官听了他这话脸色更臭了,冷笑说:“他是担心你在京师丢了他和江清泓的脸。”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从鱼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子酸味。他笑嘻嘻地说道:“不管为了啥,那都是关心我。”   冷脸学官不再搭理他,直接转身走了。   江从鱼还在琢磨这学官和自家美人师父是什么关系呢,就瞧见了何子言幸灾乐祸的表情。   江从鱼一看就知道何子言认得对方,立刻凑过去追问:“你晓得他是谁吗?” 第5章   两人本就离得不远,江从鱼这么往前一凑,何子言连他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江从鱼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又待在家中猫了许久的冬,脸蛋儿瞧着如新剥荔枝般白皙弹软。   何子言呼吸都莫名凝滞了一瞬,待到发现自己竟觉得这土包子长得挺好看,心下不由有些羞恼。他骂道:“说话就说话,你凑这么近做什么?”   江从鱼依他的意思离远了些,继续好言哄他:“那你快给我说说,我这初来乍到的,啥都不知道,谁都不认得。”   这厮向来会装乖卖巧,他老师教养了他好些年尚且有时招架不住,何况是才刚认识没多久的何子言。   何子言没再吊他胃口,将那人的身份与江从鱼说了,原来那人不是旁人,恰好便是此前他们提到过的鹤溪先生。他这才入学就寻摸着怎么翻墙出去的,恐怕已经在鹤溪先生那儿重重地记了一笔!   江从鱼不反省自己淘气,反倒怪起何子言来:“你明知他来了,怎地不提醒我一声!”   何子言道:“我做什么要提醒你?”   江从鱼道:“我还以为我们一起吃过饭就是朋友了,原来你没当我是朋友。”   何子言道:“谁要跟你当朋友!”他不客气地放话,“我往后若是发现你翻墙,还要告诉夫子。”   江从鱼凑到袁骞旁边小声问:“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你怎么跟他交上朋友的?”   袁骞和韩恕一样话不多,只不过韩恕那是自小养成的内敛性格,袁骞则是连眼神都透着冷峻。他唇紧抿成一条线,像是谁来都撬不开似的,根本没有搭理江从鱼的意思。   江从鱼讨了个没趣,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自古以来有长处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脾气,甭管是当权的、富贵的,还是相貌好的、才情高的,大都是高兴的时候理理你,不高兴了便眼梢子都不匀你一个。   幸而他江从鱼也有长处,那就是他脸皮奇厚,骂他他不恼,撵他他不走,只要他自己高兴,干什么事他都乐意。倘若他不高兴了,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听。   老师说他这样迟早要吃大亏,江从鱼压根不信,他从小到大就没吃过亏,更没遇到什么不顺心不如意的事。即使因为自己顽皮或者爱偷懒而挨了老师不少打,他偷偷多看老师两眼便觉着自己补回来了。   袁骞不与他说话,江从鱼就与韩恕聊了一路,时不时还跟迎面撞上的老生打个招呼,一路快快活活地回到斋舍中。   下午他们这斋舍竟没旁人来了,应当是没别的新生入学。江从鱼是闲不住的性格,下午就鼓动韩恕他们明儿一起去各斋旁听。   分斋以后每斋住三十人,斋中的炉亭旁便设有讲堂,每日有负责本斋的夫子来授课。   对于各斋都要学的六经,则按照上舍、内舍、外舍分批去大讲堂中上大课。   像江从鱼他们这些新生分斋以后就是外舍生。   从成为外舍生开始,每个月都会组织本斋内考,每年则进行所有外舍生一起参加的外考。   只有每月内考和年终外考都及格了才能升入内舍!   由内舍升上舍亦照此例。   现在国子监招收的都是十九岁以下的生员,全都是朝气蓬勃的年纪,自是不会觉得自己考不上舍,一个两个都认为自己一进考场肯定拿第一。   江从鱼也是这个想法,一点都没把即将到来的分斋考试放在心上,忙忙碌碌地去其他斋舍串门交朋友。   不到半日的功夫,江从鱼已经把自己能结交的新朋友都给交上了。   江从鱼凭借着强悍的记忆力和归纳总结能力绘制出国子监的简略地图,与众人凑在一起点兵点将,准备明儿大伙分头去老生那边旁听,傍晚再回来汇总各斋情况。   争取每个人都能考上自己最想跟的夫子带的斋!   至于学正要求他们待在本斋讲堂里头温习……他们只要说是出去方便一下,溜过去听上小半个时辰就回来!   学正管再怎么严苛,难道还不许他们去蹲会儿茅坑么?   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哪里受得了整日枯坐,江从鱼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一鼓动便都踊跃响应。   末了还齐齐击掌赌咒发誓,说是谁要是被逮个正着绝不把旁人说出来,只说是自己迷路绕过去的。   谁出卖朋友谁是狗!   何子言吃过晚饭远远见他们在那谋议,不由与袁骞讨论起来:“那土包子一准是想干什么坏事。”   何家在京师的地位也挺尴尬,说是皇亲国戚,陛下却又没给他们太大的恩荣。旁人见陛下对他们家不冷不热,便也不特意来与他们结交,只有姻亲自己走动得比较多。   何子言处得来的朋友就袁骞一个,见江从鱼才到国子监就交了那么多朋友,不免有些不忿。   袁骞不太赞同何子言去找江从鱼的茬,开口劝说:“由着他闹去,马上就要分斋考试了,我们还是好好温习吧。”   何子言一想觉得也是,就江从鱼这闹腾劲,能考出什么好成绩?说不定一考一个不及格,直接被国子监给除名了。   他觉得自己自幼勤快读书,哪怕不能拿个第一,肯定也该名列前茅。到时候那些人就知道不该和江从鱼交朋友了!   这么一琢磨,何子言便拿出本书就着夕阳余晖诵记起来。   江从鱼回到斋舍一看,何子言跟袁骞在那儿用功呢。难怪不愿意跟他们出去交朋友,原来是想偷偷努力!   江从鱼也不甘落后,脱了靴子上床,径直凑到人家边上问:“你们在背什么?我也要背!”   何子言恼火地合上书道:“你自己没书吗?看别人的作甚?”   江从鱼见何子言当真不喜欢自己,也没再去闹他,乖乖扒拉出自己的书在旁边背了起来。   当初他老师怎么打他手板他都不爱多背几句,如今离了老师竟是要自发地背书了!看来过去贪玩躲的懒,迟早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何子言本以为江从鱼会再闹上自己几句的,没想到江从鱼竟真就认认真真地看起了书。   他有些气闷,恼自己还不如个土包子沉得住气,便也认真地背记起手中的书来。   到夜色降临,一斋的人都早早地歇了,等着明日早起起来读书。   江从鱼有点睡不着,翻身瞧见左边的何子言,想知道他睡了没,不由伸出指头戳戳他的背。   何子言没有动。   江从鱼又好奇地继续戳了戳。   何子言转过身来怒道:“你有完没完?”   江从鱼道:“我还以为你睡了。”   何子言道:“睡了你就能这么戳人吗?”   江从鱼麻溜认错:“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我给你戳回来,你戳吧,戳哪里都行。”   何子言哽住。   谁要戳回去啊!   江从鱼见何子言不那么气了,便与他说起小话来:“我睡不着,想我老师了。我爹娘去得早,是老师把我养这么大的。”   何子言道:“你爱想就想,关我什么事?”   江从鱼朝他露出个笑窝来。   月光正好照了进来,照见江从鱼脸上笑意盈盈,像个快活的小孩儿。何子言瞧见后气恼不已:“你笑什么?”   江从鱼道:“你和我说了说话,我就好多了,谢啦。”   何子言感觉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生气地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江从鱼。   偏他脑海里不知怎地一直冒出江从鱼方才的笑脸来,只觉那长而弯的眼睫一下一下地扫在自己心窝上。   他有些心烦意乱,过了一会又忍不住翻了个身转回去看江从鱼。   江从鱼还真没撒谎,这么一会的功夫他竟真的睡了过去。   睡得香甜至极、没心没肺。   何子言盯着江从鱼的睡颜看了挺久,神使鬼差地伸出个指头往他脸颊上戳去。   等触及那软和的脸蛋儿,何子言才猛地回过神来,忙收回手佯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江从鱼让他戳回去的。   何子言暗想。   都怪江从鱼!   与此同时,皇宫中的勤政殿依然灯火通明。   楼远钧派人送走被留下议事的几位大臣,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倚到靠背上听暗卫禀报京中一些朝政以外的动向。   许是因为当初曾受制于人十几年,一路从傀儡太子当到傀儡皇帝,楼远钧在许多事情上有着不太正常的控制欲。   他不仅喜欢亲自处理各类政务,对于自己看重的人更是要时常派人去盯一盯。   免得他们脱出自己的掌控或者背着他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有句老话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照他这么个深究法,有几个人能没点问题?   楼远钧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只觉是这些人叫他失望了。   越是如此,他便越惦记着从前为护住自己这个太子而死的太子太傅,只觉世上只那么一个人是从无私心、胸怀天下的。   因而得知江从鱼的存在后,楼远钧便命柳栖桐亲自去把江从鱼接到京师来。   昨儿见了一面,楼远钧觉得这个“师弟”怪有意思的。   楼远钧让暗卫给他讲讲江从鱼的入学情况。   暗卫一五一十地向楼远钧汇报国子监诸事。   得知江从鱼头一天就和何子言凑到一块了,楼远钧不由轻笑起来:“倒是巧了。” 第6章   江从鱼睡得早,翌日醒得也早,他洗漱过后就在本斋的空地里练习拳脚。   他独自在蒙蒙亮的天色里打了会拳,一转头就瞧见袁骞正在廊下看着他。   江从鱼朝他朗笑一声,问道:“你也起来锻炼吗?”   袁骞这次倒是没再漠视江从鱼,而是点了点头。   江从鱼基本功很扎实,身板紧实得很。   他昨天第一眼就看出江从鱼是练过的。   只是袁骞刚才瞧了一会儿就发现江从鱼那些招式都是花架子。   分明下了苦功夫去练功,结果却学了这种玩意,袁骞看得浑身难受。   也不知教江从鱼的人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江从鱼看出了袁骞的疑惑,替他解答道:“我这拳脚功夫只是学来强身健体的,不像你们袁家拳能以一敌百。”   他老师和他爹那一辈人都讲究出将入相,到了外头得能指挥千军万马,入了朝也能处理好各种政务。   总之甭管文艺还是武艺,只要是有用的都得学。   江从鱼小时候皮实得很,整日摔摔打打都不在乎,老师要他学武,他便也学了点儿。   其中他学得最好的就是翻墙和骑射了,翻墙可以方便他出去玩耍,骑射则是他真的觉得很有用也很有意思。   至于这堪堪入门的花拳绣腿,是他老师怕他出去与人逞凶斗勇,特意嘱咐武师傅别教他打架本领!   江从鱼也没觉得自己非学不可。   反正他要是打不过别人,直接跑就是了!   江从鱼对袁骞家的拳法很好奇,他听说袁大将军年轻时是武状元,一套袁家拳打下来可谓是无人能敌。   这些年袁大将军镇守北疆、威名赫赫,凭一己之力为风雨飘摇的大魏支撑起了十余年的边关安宁。   即便是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文人墨客,提起这位袁大将军来也是赞不绝口。   这不,江从鱼昨儿就在别人口中听说了袁家拳法的威力。他跑到袁骞边上好奇追问:“你要练拳吗?我能看看吗?”   袁骞道:“我平时练的也是用来强身健体的拳法。”   江从鱼还是想看看,便占了袁骞方才的位置,换袁骞到空地上去给自己展示一番。   即便只是寻常锻炼,袁骞的拳脚还是比江从鱼多了几分凌厉气势,一看就知道要是打起来那是真的能制住对方的。   江从鱼看得津津有味,瞥见韩恕他们出来后还拉着他们一起观摩。   等袁骞练完一轮,江从鱼就跑过去问人家:“你这套拳能外传吗?我们可以学吗?你能不能教教我们?”   这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往外蹦,教本就话不多的袁骞都不知该如何招架。   何子言昨晚就怪江从鱼迷了自己的心窍,这会儿见他一个劲往袁骞身边凑就更不高兴了。   他说道:“你怎么看别人的东西好就想讨要?就没见过你这样厚颜无耻的!”   江从鱼本就是随口问问,听何子言这么说便觉得没趣了,惋惜地道:“那算了。”说罢他招呼韩恕一起吃早饭去。   吃过早饭,江从鱼就跟韩恕去斋堂那边温书。   他与本斋不少新生都已相识了,才入内就有不少人围拢过来与他说话。   何子言走进来时见到这般情景,挑了个离他们最远的位置落座。   他打开书看了几眼,却觉得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心里还在想着早前的事。   江从鱼从那会儿起就没再找他说话,应当是生他的气了。   袁骞吃早饭时也说那是那是袁大将军编给军士们练习的拳法,不是什么不能外传的东西。   这事儿是他枉做小人了。   何子言鼻头有些发酸,不知道怎么到了国子监会这么不顺利,现在闹得连袁骞都不太高兴。   他难过了一会,忽地瞥见江从鱼正大摇大摆地从窗外经过。   何子言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起身跑了出去,跟到了江从鱼后头。   江从鱼察觉身后多了个尾巴,转过身一瞅,还是曾扬言要找夫子告他状的何子言。   他当即转了方向,改为去找茅房。   到了茅房里头,江从鱼边悠悠然解裤带撒尿,边问还想跟着自己进来的何子言:“你也尿急啊?”   何子言这才惊觉自己居然一路跟着江从鱼到了什么地方。   “我才没有尿,尿急。”   他显然不习惯活得像江从鱼这么糙,提到尿字都开始结巴了。   江从鱼觉得有趣,系好裤带后走到外头汲水洗手,口中奇道:“你不急你来茅房做啥?”   何子言抿了抿唇。   “我早上不该那么说你。”   何子言觉得江从鱼昨天都是有错就认,自己不能连他这个土包子都不如,所以还是跟江从鱼道了歉。   江从鱼听了觉得稀奇。   这倒是比许多人要强多了。   江从鱼问何子言要不要与自己一起去溜达溜达。   何子言道:“学正不是让我们待在本斋温习吗?”   江从鱼道:“那你去不去?”   何子言见江从鱼一副要撇下他直接走人的态度,竟是鬼迷心窍地跟了上去。   江从鱼领着何子言直奔今天的第一个目的地,临近人家正在上课的斋堂时便狗狗祟祟地放轻脚步,不时转头小声叮嘱何子言注意点,别叫人给发现了。   何子言都不知自己是撞了什么邪,居然跟着江从鱼跑到别斋偷听。人家全在上课,周围静悄悄的,总感觉他们脚步放得再轻都会弄出声响来。   弄得他一颗心怦怦直跳。   江从鱼拉着何子言一屁股坐到别人窗外,开始今天的第一轮蹭课。   他边听边记,记人家的讲课内容,记人家的课堂氛围,记人家夫子是哪里的口音。   这位直讲带的是上一批即将升入内舍的外舍生,算是学官之中资历较浅的,讲起课来却相当引人入胜。可见国子监的师资力量很强!   只听了这么一刻钟,江从鱼已经觉得这位直讲是很不错的选择!   他有点好奇这位直讲长什么样,忍不住探出半颗脑袋往里望去。   这一望,冷不丁就与里头那位直讲的视线撞个正着。   不好,被发现了!   江从鱼二话不说,起身拉着何子言就跑。   只要不被逮个现行,过后谁还计较这点小事呢?   何子言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江从鱼拉着跑出老长一段路。   等两个人回到了本斋,何子言累得气喘吁吁,面上都带上点儿赤红了。   江从鱼这个始作俑者瞧见何子言这般狼狈,不仅不觉得是自己带累了好学生,还要嘴何子言两句:“你明儿就该早些起来与我们一起锻炼,要不然就你这跑几步就喘的小身板儿怎么报效陛下?”   何子言不想理江从鱼了。   这家伙觉得是谁害得他要跑的?!   要不是跟着江从鱼跑去偷听别人的课,他这会儿应当舒舒服服地坐在讲堂里面温习!   江从鱼与何子言一同回斋堂,半路上遇到过来巡看的学官,他还不慌不忙地跑上去打招呼,大大咧咧地说自己和何子言刚去撒了泡尿。   学官虽觉得他说话太粗俗了些,却也没追究什么,摆摆手让他回斋堂去。   唯有何子言一颗心猛跳不止,暗自发誓再也不跟着江从鱼胡来了。   瞧这家伙当着学官的面撒谎都撒得那么顺溜,以后可绝对不能信他的鬼话!   两人各自归位,江从鱼朝周围的人挤挤眼,表示自己已经打了头阵。   其他人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当即按照计划轮流溜出去外斋“探课”。   因着每次只出去一两个人,又都是溜达小半个时辰就归来,学官竟也没有发现他们在作妖。   一群人有惊无险地闹腾到傍晚,又由江从鱼带领着聚到一块,开始汇总各自的蹭听体验。   他们每个人都出去了两三趟,齐心协力把今天在讲课的夫子都摸了个底。   江从鱼还从不少老生那儿打听来各个夫子的情况,只觉哪个都挺好,哪个都有各自的长处。   想来当今陛下对国子监是真的很重视,希望能把他们培养成对朝廷真正有用的人!   只是这么多好老师,他们到时候到底该报考谁好?   江从鱼见众人都难以抉择,朗笑着提议:“分斋以后我们多出来聚聚,每旬一起分享各自从夫子那里学到的东西,岂不是等于所有夫子都教过我们?”   江从鱼还与他们说起自己家那么大一宅子只自己在住,往后一到休沐日大可到他家聚会去。   众人听后俱都欢喜应下,表示自己绝不会拖大伙后腿。   一群人说得眉飞色舞,谁都没注意到不远处的竹林中藏着两道身影。   那两道身影听了好一会才转身离开。   其中一人是国子祭酒沈鹤溪,而另一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早上撞见江从鱼在外偷听的国子直讲。   此人姓周,是沈鹤溪的学生。他迈步跟着沈鹤溪往回走,语带忧虑地说道:“老师,难道就这么任由他领着那些新生闹腾?”   都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偏偏这江从鱼浑身上下都写着四个大字——没有规矩!   沈鹤溪道:“陛下要的不是只知埋头读书的腐儒。”   若是想要那种循规蹈矩的酸腐读书人,楼远钧就不会直接清退过去那堆学官和监生了。   沈鹤溪抬头看向皇宫所在的方向,心中藏着无法对旁人言说的忧虑。   他们这位年轻的帝王当真会是一位明君吗? 第7章   许多昏君并不是一开始就显露昏聩的一面。   当年沈鹤溪他们刚到京师应试时,先皇也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瞧不出他后面会昏庸到扰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那时候他们也是满怀豪情壮志考的科举,等到后来发现自己入仕后不同流合污就会寸步难行,又恰逢先皇竟肆意打杀贤臣,便都灰心失望地隐遁山林。   江清泓起复为官的时候,不少人对他议论纷纷,皆言他弃了气节去谋求富贵。就连杨连山也言辞激烈地骂了他无数回,那些信沈鹤溪手头留着几封,全是杨连山抨击江清泓失节的诗文。   直至江清泓身死魂消,他那些年呕心沥血做的事才为人所知。满朝昏昏,无人出头,只有他踽踽独行于那条必死的道路上,做着那些挽狂澜于既倒的决策。   也正是江清泓惨死于先皇手中,才有越来越多的人坚定不移地支持太子,怀抱着必死的决心站出来为太子说话。   那些年午门的血把地都染红了,才换来太子的顺利登基。   只是这位仅仅接受了江清泓数年教导的新君,今年也才二十一岁,他将来会做出什么事来又有谁说得准?   不是沈鹤溪爱把事情往坏里想,而是人性向来如此。   新君登基前便生活在随时被废的阴影之下,登基后又迫于太后和国舅的强势当了几年傀儡,性情恐怕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宽厚仁慈。   现在新君刚刚掌权固然会极力表现自己英明勤勉的一面,可往后呢?他们这位新君内无至亲、外无辖制,一旦放纵起来恐怕连个能劝得动他的人都没有。   眼前这用无数人血泪换来的短暂安稳能维持多久?   沈鹤溪长叹一声。   既然他有幸没死也没老,那就尽自己所能做点能做的事吧。   ……   才刚到新地方,江从鱼也没想着翻墙往外跑,这里头的新鲜人新鲜事够他玩儿老长一段时间的。他们每日轮流跑出去“探课”,渐渐就把国子监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转眼就到了休沐日,同窗们大多是初次离家这么多天,都要回去看望父母,江从鱼只好一个人归家去看看。   说是家,其实只有一些仆从在里头,这些仆从还是圣上命人从官奴里拨过来的,江从鱼自己不太认得。   好在柳栖桐也休沐了,早早过来关心他在国子监过得怎么样。   江从鱼本来有些蔫蔫的,一见到柳栖桐又支棱起来了,眉飞色舞地与柳栖桐说起自己在国子监过得有多精彩纷呈。   柳栖桐听后放心了不少,伸手摸了摸江从鱼的脑袋说道:“我接下来会有些忙,恐怕不能时常来看你了。”   江从鱼在京师最亲近的人就是柳栖桐,听了柳栖桐的话后心里有点儿失落。只不过他知道柳栖桐是有大抱负的人,便反过来宽慰道:“不要紧,我在国子监里头交上了老多朋友,他们个个都很好!我们说好了,以后休沐日他们就到我这边来玩耍。”   柳栖桐道:“也别只顾着玩,还是要用心读书,多学些有用的学问和本领。”   江从鱼正要应好,就有人来报说楼远钧来了。他与柳栖桐坐在亭中烹茶叙话,两个人坐得有些近,这会儿听人说“楼公子求见”,不由转头往亭外看去。   今年京师的春天暖得早,园中不少花木都已含苞待放,楼远钧此时正立在一株花树之下等候,一如初见那日般潇洒落拓。   江从鱼一颗心又止不住地多跳了几下,只觉自己来了京师真好。他哪里还坐得住,颠儿颠儿地跑过去问楼远钧:“师兄你怎么来了?”   楼远钧见江从鱼撇下柳栖桐朝自己跑来,心中没由来地有点愉悦。他打趣道:“你柳师兄为什么来,我自然也为什么来。难道在你心里只有他这个师兄关心你,我不会关心你?”   江从鱼听后也觉得是自己的不对。   柳师兄来看他的时候他就没这么问,怎么楼师兄过来他就问了?倒显得他与楼师兄生分!   江从鱼马上哄道:“等会我吩咐他们往后都别拦着你,师兄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他拉着楼远钧进亭子里吃茶。   柳栖桐已从一大早见到楼远钧出现在江从鱼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起身亲自给楼远钧分了盏茶,算是朝楼远钧见了礼。   楼远钧笑道:“还没祝贺柳师弟高升。”   柳栖桐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好。   他既然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入门自然比楼远钧晚一些,楼远钧这声师弟喊得倒也没问题。   只不过他兼任工部侍郎这个任命是楼远钧刚下的,现在楼远钧还来祝贺他,叫他能怎么应答?   江从鱼以为柳栖桐是不好意思到处说这个喜讯,立刻好奇地凑到楼远钧边上追问:“柳师兄升官了?升成什么官了?”   楼远钧道:“是工部侍郎,以后他也是穿紫袍戴金鱼袋的人了。”   六部之中尚书大多只在衙署中坐镇,实际上办事的是左右侍郎,柳栖桐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进了六部算是个新人,接下来有的是事情要他去办。   江从鱼这几日了解了不少朝局与时势,不再是啥都不懂的土包子了。   他知道柳栖桐此前的官职说来清贵,实际上却办不了什么实事,只是待在翰林院里头熬资历罢了。现在得了个实差,即便刚上手时苦些累些,柳栖桐心里应当也是欢喜的。   江从鱼麻溜端起茶盏向柳栖桐祝贺,让他不用记挂着自己,只管趁此良机一展抱负,叫陛下看看他的本事!   柳栖桐听得苦笑不已,又不好提醒江从鱼本尊就在眼前,只能端起茶与他们对饮。   江从鱼觉得在场的都是自家师兄,说起话来没什么好避讳的。他就着刚才的话头与楼远钧说起何子言来,说自己这个同窗最是仰慕当今圣上,张口闭口都不离陛下二字。   楼远钧轻笑一声,问江从鱼:“你与他相处得怎么样?”   江从鱼眼神有些游移,张口胡诌:“挺好的吧,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江从鱼觉得何子言这人有趣得很,时不时就要凑上去撩拨撩拨,等逗到人家真恼火了又好言好语地把人哄回来。   他绝对不是有意欺负人,只是觉得何子言生起气来太有意思了,瞧着跟只炸毛的猫儿似的。   江从鱼生怕柳栖桐两人知道自己在国子监作妖,赶忙转开了话头:“我跟着袁骞学了袁大将军编的拳法,你们要看看吗?”   楼远钧道:“那你打来给我们看看。”   楼远钧都这么说了,柳栖桐自也只能跟着点头。   于是江从鱼跑到亭前的空地上耍拳给他们看。他学得快,练得也认真,一动起来便是切切实实地用了浑身的劲,嘿嘿嗬嗬一套拳演示下来,额上与颈后都出了不少汗。   江从鱼浑然不觉,还屁颠屁颠地跑回来问:“怎么样怎么样?袁骞都说我学得最快最好!”   楼远钧瞧着凑到自己面前来求夸奖的少年,点着头客观地赞道:“我看其他人耍过这套拳,他们都练得没你好。”   江从鱼听得欢喜不已,脸上的得意根本藏不住。   楼远钧不由莞尔。   只是楼远钧很快便瞧见江从鱼转头凑到柳栖桐面前去,而柳栖桐还自然而然地掏出手帕帮他擦汗。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晦暗不明,不由轻轻摩挲着食指上的戒子,压下把江从鱼喊回来的念头。   即便是幼年最灰暗无望的时期,楼远钧也从不让人窥见自己心里的想法。他总是耐心地等待着机会到来,并且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把握良机。   他现在对江从鱼很感兴趣,虽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样的兴趣,却也不喜欢江从鱼亲近别人胜于亲近自己。   柳栖桐明明只是奉命去接个人而已,怎么江从鱼竟与他最要好了?   楼远钧笑道:“柳师弟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娶妻了,可别叫令慈一直为你的婚事操心。”   柳栖桐父亲死得早,母亲又把眼睛给哭瞎了,母子俩早年是寄住在伯父家的,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现在柳栖桐出头了,伯父家仗着昔日“恩情”时常登门要好处,伯娘还想把娘家侄女嫁给他,美其名曰亲上加亲。   柳栖桐脾气虽好,却也不想在婚事上任旁人拿捏。一提到家中诸事,他便觉得有些头疼。   只是一直拖着也不行,毕竟楼远钧都开口提了。他若是连这点儿家事都处理不好,楼远钧怎么放心把朝廷大事交给他办?   柳栖桐才刚应了句“已经准备好好相看了”,便见家中仆僮寻了过来,说是家里来了客人。   瞧那仆僮吞吞吐吐的模样,便知晓来的不是什么好客。   柳栖桐只得先回去了。   江从鱼虽不知道柳栖桐家中情况,却也注意到了柳栖桐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无奈。他挪到楼远钧身边追问:“你知不知道柳师兄家里是怎么个情况?”   见江从鱼又凑到自己近前来了,楼远钧心里愉悦得很,嘴上却说得义正辞严:“那是你柳师兄的家事,你知道了也帮不上忙。我要是把你的私事到处嚷嚷,你能高兴吗?”   江从鱼本想说自己事无不可对人言,又觉得楼远钧这样才是端方君子,只能点着头说道:“师兄你说得对,我不该瞎打听的。我就是看柳师兄似乎挺苦恼的,想知道我能不能为他做点啥。”   楼远钧道:“你与你柳师兄倒是亲近。”   江从鱼理所当然地道:“是柳师兄接我来京师的嘛。”   楼远钧语气失落:“可惜我没官职在身,没法像他那样奉皇命去接你。”   江从鱼一听,赶忙表示自己也很喜欢楼远钧,两个师兄在他心里都是一样的,他绝对没有怪楼远钧没来接他。   楼远钧闻言又摩挲起食指上的戒子。   一样的吗?   他看了眼江从鱼近在咫尺的脸蛋儿,轻轻地笑了:“你柳师兄家里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说与你听也无妨。” 第8章   江从鱼一听,马上挪得离楼远钧更近一些。   他比楼远钧略小三岁,两人的年纪其实相差不远,只是两人挨到一起的时候他才发觉楼远钧身量要比他高大不少,连肩膀都比他更宽阔。   江从鱼正是最不愿服输的年纪,悄悄挺直腰板以显示自己和楼远钧没差太多。   没了柳栖桐,亭中就只剩他们两人在。   楼远钧自幼遭了不少暗算,素来是不喜旁人近身的,可上回江从鱼凑过来时他便没觉得反感,这回他纵着江从鱼挨到自己身边来,仍是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楼远钧颇觉稀奇,便也不拦着江从鱼的贴近。   他娓娓与江从鱼说起柳家之事。   柳栖桐幼时虽受了伯父一家许多磋磨,但到底念着对方接济过自己母子俩,对他伯父一家依然客客气气。   那家人摸清了他的性情,一面在外对人说自己如何如何含辛茹苦把这个侄儿拉扯大,一面隔三差五上门要好处。   如今他们一家人住的宅子还是逼着柳栖桐掏钱买的,柳栖桐若是不买他们便要直接住进他家去继续欺负他母亲。   江从鱼听得瞠目结舌。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别看江从鱼此前没去过什么地方,可他整日到处玩耍,见识过的人情世故也不少。他马上就推断出柳栖桐刚才为什么离开了,生气地道:“是不是那边听说他升官了,又趁着休沐日来寻他要好处?”   楼远钧赞赏地道:“应当是这样没错。”   江从鱼一脸气愤:“不行!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柳师兄。”   楼远钧问他准备怎么办。   江从鱼道:“我们悄悄去套他大伯麻袋,狠狠打他大伯一顿,叫他再也不敢去祸害柳师兄。”   楼远钧笑着摇摇头:“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江从鱼郁闷:“为什么?”   楼远钧道:“你去威胁对方别再找你柳师兄,岂不是让他知晓你是为着你柳师兄打他的?到时候他出去宣扬一番,说你柳师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你柳师兄的清名就被你给毁了。”   “他们这种人可不会因为挨了顿打就放弃到嘴的好处。”   江从鱼听了觉得有理,这种涎皮赖脸的家伙哪里怕挨打,他们只怕沾不到柳栖桐的光。他怕自己出的主意帮了倒忙,不由虚心向楼远钧求教:“师兄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楼远钧招手让他离得更近一些。   江从鱼马上凑了上去,听楼远钧与他耳语计议。   两人虽只是在商量怎么帮柳栖桐,在旁人看来却是他们那位年轻的帝王不仅一大早出宫来江宅,还与江从鱼颇为亲近。   这江宅仆从全是楼远钧安排的人,他们在亭外远远见了楼远钧的态度后俱都暗自警醒,告诫自己别因为江从鱼年纪小就懈怠或轻慢。   他们这位小侯爷以后的造化肯定大了去了!   江从鱼哪里知晓旁人的想法,他正认真听楼远钧给他支招呢。   柳栖桐他们这些清流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柳栖桐不愿意与他大伯一家闹得太难看也正常。   只不过柳家大伯在外宣扬当初柳栖桐母子俩全靠他的接济才能活下来,这话其实有许多可推敲之处。   比如柳栖桐父亲死时还未分家,家中屋宅田产难道没他们一份?柳栖桐自己有份的东西,怎么就成他接济孤儿寡母了?   再比如柳栖桐父亲当初是在袁大将军麾下牺牲的,不仅朝廷拨了抚恤金,袁大将军也把自己收到的赏赐分赠给战亡士卒的亲属,这两笔钱难道还不够他们孤儿寡母吃用?   若是他们母子俩根本没收到这两笔银钱,别家的抚恤就更不可能分到亲属本人手里了。   江从鱼怒道:“柳师兄他就是脾气太好,才叫对方蹬鼻子上脸!”   楼远钧道:“你柳师兄如今当了官领着俸禄,自然可以花点钱应付这些贪婪的吸血虫,可那些真正没依没靠的人呢?怕不是会被敲骨吸髓至死。”   江从鱼听得拧起眉头,继续请教楼远钧:“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楼远钧道:“你不是与袁骞他们是同窗吗?你可以向袁骞多了解了解那些阵亡士卒的妻儿日子过得如何,最好能在休沐日与他们亲自去京畿各县走访,回来后如实整理成册拿给你柳师兄瞧瞧。”   “他看过以后若是还要继续纵着那些人……我也没什么办法了,总不能真插手去管他的家事。”   江从鱼两眼一亮:“好,就这么办!”   柳栖桐兴许不会为了自己去与他大伯一家撕破脸,可若是有更多人的相同遭遇摆在他眼前,难道他还会吞声忍气吗?倘若他真的继续纵着对方为所欲为,那无异于是在助长恶人的气焰!   江从鱼觉得自家师兄绝不是那样的人。   楼远钧瞧见他那信心十足的模样,不知怎地竟有些希望柳栖桐是个顽固不化的家伙。   这样的话不仅他会对柳栖桐失望,江从鱼也会对柳栖桐失望。   好在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并未在他心里停留太久。   当年柳栖桐来京师给人做工,偶然让江清泓发现他是故交之子,便收了柳栖桐当关门弟子。   局势最凶险的时候,柳栖桐被江清泓支使去外地办事,等柳栖桐回来时听到的便是江清泓的死讯。   柳栖桐恸哭流涕地为江清泓守足了三年的孝,才回到京师为楼远钧办事。   彼时朝政还在太后一党的掌控之中,楼远钧手中能用的人并不多。对于柳栖桐这些早早就决意追随自己的人,楼远钧还是颇为宽容的。   即便看出了柳栖桐性情有些软弱、遇事容易犹豫,楼远钧也没想着要弃用,而是琢磨着好好把他打磨打磨。   赶巧江从鱼自己凑了上来,楼远钧便决定先把这件事交由他去忙活,一来看看能不能借此让柳栖桐立起来,二来也瞧瞧江从鱼办事能力如何。   楼远钧与江从鱼说的也是真心话,若是柳栖桐自己不下定决心去解决,他这个一国之君总不能真的去插手臣子的家事吧?   两人商量停妥,一起用过午饭,楼远钧便走了。   他走的时候江从鱼还分外不舍,一路送他出门。   那模样看得楼远钧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露在外头的耳朵,笑着说道:“若非知道我娘没给我生过弟弟,我都以为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弟弟了。”   江从鱼耳朵不由自主地红了,他自己却没察觉,只莫名感觉有些耳热。他只当是楼远钧手上的热意渡了过来,也没太在意,反而还高兴地道:“原来师兄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吗?我也是一见到师兄心里就欢喜得很,仿佛我们早就认得了似的!”   少年人说话直来直往,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   楼远钧虽只比他大三岁,却从来没有这样天真烂漫的时候。想到江从鱼说两个师兄都是一样的,楼远钧便哄他:“既然我没有弟弟,你也没有兄长,不如你私底下喊我一声哥哥如何?”   江从鱼从不是忸怩的人,马上兴高采烈地改口:“哥哥!”   楼远钧道:“你这么喊了我,以后就不能再这样喊别人了,不然我是要生气的知道吗?”   楼远钧有着旁人都比不上的好相貌,嗓音也是一等一的好听,即便是说着自己会生气,听起来也像是温柔缱绻的情话。   江从鱼也被他哄得晕陶陶的,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知道,知道,我只认哥哥一个兄长!”   楼远钧满意地让他别送了。   江从鱼等他走远了,才回去给他老师写信,着重给他老师强调最重要的一件事:你学生我啊,现在有兄长了,他人特别好,长得也特别好看!   一封龙飞凤舞的家书写完,江从鱼满意地拿来看了看,觉得一点毛病都没有,就封装好让人帮忙拿去寄了。他自己则溜溜达达地出了门,跑去袁家找袁骞。   袁骞正在家中习射,听人禀报说江从鱼来了还愣了一下。   江从鱼被领进袁家校场的时候,一脸羡慕地看来看去,朝袁骞夸道:“你在家就能练骑射了。”   袁骞刚射了半个时辰的箭靶,这会儿正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仆僮递上来的水。   与江从鱼相处了将近一旬,他在江从鱼面前已经不摆冷脸了。   听了江从鱼的感慨,袁骞没好气地道:“我记得你家也有个差不多大的校场,里头还有匹陛下赐你的汗血宝马。”   江从鱼惊奇地道:“真的吗?我都没去看过,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袁骞心道,我能不知道吗?   那可是陛下自己都只有不到十匹的汗血宝马,何国舅想要他都没给,结果江从鱼还没到京师陛下就已经派人把马送了过去。   这就让何国舅眼红到快要恨上江从鱼了!   事实上对江从鱼眼红嫉恨的人绝不止何国舅等人。   袁骞道:“陛下给你的赏赐都是下了明旨的,京师里头谁不知道?你家现在有多少东西,他们比你还清楚。”   袁骞这话是想提醒江从鱼谨慎行事,别着了别人的道。   结果江从鱼听后却感动不已:“陛下对我真好,等我见了陛下一定好好谢他才行!”   见他这么没心没肺,袁骞只能换了个话题:“你怎么过来了?”   江从鱼这才想起自己来找袁骞是有正事要办的,麻溜把自己的来意给袁骞讲了。   他也不提柳栖桐家的糟心事,只说自己敬佩袁大将军这些年来对士卒的悯爱,想和袁骞一起去摸个底。   若是当真有阵亡将士的妻儿受了委屈,袁家也能出面替她们做主。   可不能便宜了那些宵小之辈,寒了无数忠魂的心!   袁骞在国子监已见识过江从鱼是如何鼓动别人的,本不该轻易着了他的道,结果听着听着竟也觉得这事自己非办不可了。   “走吧!”   袁骞起身招呼道。   江从鱼喜笑颜开:“好嘞,咱们走!” 第9章   袁大将军戍守北疆,家中是袁骞兄长在当家。袁骞兄长性情疏朗,见袁骞领着同窗过来拜见自己,哈哈笑道:“我还怕我这弟弟性子太独了,在国子监交不上朋友,见着你我就放心了。”   江从鱼一向喜欢交朋友,见袁骞兄长举止潇洒,言谈亦是豪气万分,便起了结交之意,欢欢喜喜地与他通了姓名。叙够了闲话,江从鱼才问起军属抚恤之事。   袁家兄长说道:“我手头倒是有名册,只是没派人去跟问过。家父添进去的那些抚恤也是由朝廷一并派发的,并不以袁家名义送。”   倒不是他们不想盯着落实,只是朝野之中本就有人说闲话,说他们父亲练的是“袁家军”。倘若再以袁家名义跟进抚恤之事,恐怕要引得圣上猜疑。   江从鱼年纪虽小,却已是简在帝心的存在,他自己不行差踏错的话将来肯定是天子近臣。   袁家兄长在江从鱼面前这般表态,也是想表明袁家私底下与那些退役归家的旧部并无往来。   江从鱼哪里听得懂这些弯弯绕绕,得知袁家兄长也不知晓具体情况后有些失望,当即央着袁家兄长把名册拿给他和袁骞瞧瞧。   袁家兄长道:“这有何难,你们直接把副册拿走就是了。只是这些名册到底是军中留的底,你们别随便让旁人取了去,免得生出什么事端来。”   江从鱼一口应下,向袁家兄长保证道:“这名册就由袁骞亲自保管,他不点头连我都不能看!”   听着江从鱼这伶俐的应答,袁家兄长忍不住看了眼自家弟弟。   见袁骞还是跟锯嘴葫芦似的,全程一句话都没说,袁家兄长唯有无奈地命人去取了基本名册给他们。   他这个弟弟惯来如此,只两个人在场的时候还会回你两句,但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便觉得不需要他开口了,能一整天不跟你说话。   江从鱼的性格和袁骞正好相反,别过袁家兄长后就一直和袁骞聊着接下来的安排。   他一向是闲不住的,想着还有半日的空闲,便撺掇袁骞与他一同骑马出城去个离得近些的畿县走访。   若是天晚了回不了城也不打紧,明儿他们一早便回来,等城门一开就进城,到时候正好直接回国子监去。   袁骞对此没意见,还真与江从鱼一起出城去。他揣着名册,江从鱼带着嘴巴,不消半日,竟真给他们查问到有两家孤儿寡母遭了欺负。   还有连人都直接没了的。   江从鱼记着楼远钧的提点,只一路变着法儿打探实情,没有贸然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强出头。   入夜后,两人见不好赶夜路回城,便借宿在一处农家。   江从鱼到哪儿都睡得香,吃饱喝足就歇下了,袁骞却有些睡不着,掏出自己带来的名册就着入户的月光翻了又翻,想着白日里一路走来的见闻。   先皇在位时昏庸无能,他们大魏兵祸连连,连京畿这些富县都一度有过十室九空的惨况。他刚拿到这阵亡名册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今儿亲自出来走访了半天,才知晓这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的人永远失去了自己的至亲。   难怪前人要写诗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许是因为在外头跑了半天,翌日一早两个人都起迟了。   江从鱼只在醒来时慌了一下,接着便唉声叹气地瞧了瞧外面已经升起来的日头,担心自己才刚到京师没半个月就要挨打了。他匆匆洗漱过后与袁骞一起往回赶,还问袁骞知不知道国子监怎么罚人的。   主要问国子监的学官打不打人。   袁骞如实相告:“据说从前是打的,后来有监生家里不乐意,去闹了几次,就不打了。”   江从鱼稍稍放心了一些,继续追问:“既然不打人,那晚到了要怎么罚?”   袁骞道:“我也不知晓。”   江从鱼没得到答案,一颗心又开始七上八下。   若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要怎么罚,他倒不会这么忐忑,偏偏袁骞又不是个消息灵通的。   江从鱼提议道:“不如我们翻墙进去算了,就当我们早已回国子监,只是拉肚子蹲茅房里去了。”   袁骞到底也是个少年人,同样不想受罚,点头赞同了他的主意。   于是两人悄悄把马还回家里去,便一起绕着国子监的外墙走,想寻摸个适合翻墙的宝地。   他俩没一会就找着棵树当他们的翻墙好搭档,江从鱼先利落地借力翻到院墙上。他警惕地往左右探了又探、看了又看,才小声招呼袁骞:“没人,你也过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落地,心中齐齐松了口气,只觉自己顺利逃过一劫。   人到了墙里头,江从鱼一路上的担心全没了。   脚踏实地,心里不慌!   回本斋的路上,江从鱼瞧见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坐在池边钓鱼,还过去跟人家攀谈起来,兴致盎然地问人家用的是什么钩什么饵。   老头儿瞧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不在本斋温书。   江从鱼张口就来:“我俩早上拉肚子,茅房里又有人在,只好出来找空茅房解决了。”他说话间瞧见旁边放着盘点心,摸着肚子问老头儿,“我刚拉完,饿了,能吃两块您的点心吗?”   老头儿听他说什么刚拉完,食欲都被他败光了,摆摆手说:“吃吧吃吧。”   江从鱼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还转头问人袁骞要不要吃。   袁骞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   江从鱼没看懂,吃着觉得好吃,还转头跟人夸:“这点心您在哪里买的?味道怪好的,我下次去买了还您。”   老头儿道:“宫里一早赐下的。”   江从鱼正在尝第二块呢,闻言险些噎住。   宫里一大早特意赐点心过来,说明这老头儿来历肯定不一般!他大感不妙,正要找个由头开溜,就看沈鹤溪这位国子祭酒已经领着一群学官往他们这边走来了。   江从鱼定睛一看,好家伙,自己这些天蹭过课的、没蹭过课的全都来了!   老头儿见他一副想跑又不知该往哪儿跑的紧张模样,闲把钓竿莞尔而笑:“看来鱼儿跑不了喽。”   江从鱼:“……”   还以为你是个人特别好的老人家,没想到心肠居然这么坏!   钓鱼佬何苦为难钓鱼佬!   说话间,沈鹤溪已走到近前来,恭恭敬敬地领着其他人一起向那老头儿见礼:“老师。”其他人也齐齐问好,有喊师祖的,有喊师伯的,有喊师叔的,也有单纯喊某某先生的。   江从鱼一听,坏菜了,这老头儿居然是沈鹤溪的老师。   他一路上听他柳师兄说过,过去曾有南杨北张的说法,这南杨指的是他老师的爹(同时也是他爹的老师),而这北张应当就是眼前这老头儿了!   两边倒也没什么矛盾,只是杨、张两人年轻时俱都才学冠绝当世,后来又都桃李满天下。   渐渐地,南人以拜入杨门为荣,北人以拜入张门为荣,双方弟子都在明里暗里地较劲,大都觉得自己师门才是最厉害的。   听着刚才那一声声老师、师伯、师叔、师祖,江从鱼暗道完了,自己掉对头窝里了!   眼看是真的跑不了了,江从鱼只能立在旁边装鹌鹑,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沈鹤溪别注意到自己。   可那么大两个人杵在旁边,沈鹤溪哪里会看不到?   沈鹤溪关心完自家老师,便看向旁边的江从鱼和袁骞询问:“你们怎么在这里?”他到底是教书育人许多年的,一开口就带着为人师者的威严。   江从鱼正要搬出刚才那套说辞,袁骞已眼疾手快地捂住他嘴巴,主动交代事实:“我们早上起晚了,一时鬼迷心窍没走正门进来,还请祭酒责罚。”   沈鹤溪看了袁骞一眼,赞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比有的人满口胡话要强。”   江从鱼上回便觉得沈鹤溪不喜欢自己,听到沈鹤溪这话更觉他是在骂自己了。他暗暗哼了一声,面上却还是低着脑袋装作跟着认错。   沈鹤溪哪会看不出江从鱼的不服气,他说道:“既然错了,那就罚你们分斋考试成绩都降一等吧。”   这意思是他们如果考了上等,那就会被降到中等。如果考了中等,那就成下等了!   江从鱼道:“那我要是考了下等该降到哪一等去?”   沈鹤溪一听他开口就来气,冷笑道:“你要是考了下等,我不仅要你滚出国子监,还要给杨连山写信问问他到底教出个什么玩意!”   江从鱼没想到堂堂国子祭酒居然还能用这种损招,哼道:“降等就降等,我又不稀罕拿你们给的上等!”   沈鹤溪让他赶紧滚回本斋温书去。   江从鱼麻溜拉着袁骞跑了。   等离得远了,江从鱼才问袁骞:“你怎么把实话都说出来了?”   袁骞道:“我刚瞧见张老太傅垂钓的地方恰好能看到我们翻墙,瞒不过去的。”   江从鱼道:“万一他懒得拆穿我们,这事不就糊弄过去了吗?”   袁骞抿了抿唇,没再和江从鱼分辨。   江从鱼怏怏不乐:“这下好了,试都没考,我们就降了一等。”   袁骞道:“你不是说你不稀罕吗?”   江从鱼道:“那是说给他们听的。”   他哪里不稀罕,他稀罕得很。这还是他第一次跟这么多人一起考试来着,结果还没考就知道自己拿不到好成绩了,叫他怎么能不郁闷。   袁骞一阵沉默。   你犟嘴犟得那么横,谁听了不觉得你是真那么想的!   两人相携回到本斋,才进斋堂就对上何子言满是伤心与控诉的眼神。   江从鱼有些纳闷,不知何子言为啥又一脸愤懑地盯着自己。   他今天明明没来得及招惹他啊!   江从鱼想不明白,索性没去理会,径直回到韩恕身边坐下,扭头小声问韩恕有没有学官过来数人头。   韩恕道:“来了,我跟他说你上茅房去了。”   江从鱼刚想夸韩恕机敏,又想到自己已经被“北张”那一大窝人逮个正着的事,只能蔫了吧唧地从桌肚子底下掏出本书与韩恕一起抓紧时间备考。 第10章   江从鱼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怎么服气。考虑到袁骞是个实诚人,他决定一个人趁着课间的空档溜去找沈鹤溪理论,争取说服沈鹤溪收回处罚。   不想他才刚溜出本斋,又瞥见何子言跟着自己。   江从鱼心道这人也算是勋贵子弟,怎地整天盯着自己不放。难道他们陛下的魅力真的这么大?他有正事要办,可没空逗何子言。   “你跟着我做什么?”江从鱼转头逮住尾随着自己的何子言。   何子言直言不讳:“看你又想做什么坏事。”他见江从鱼听了自己的话后脸上带上了气恼,冷哼道,“你才刚连累阿骞挨罚,怎么就不能安分一点?”   江从鱼也哼道:“我哪里不安分了。”他觉得自己也没干什么坏事,只是袁骞确实是受了他连累,若不是他拿抚恤的事去寻袁骞,肯定就没有迟到这一出了。   何子言跟上江从鱼问:“你们昨天到底去做什么了?”   江从鱼闻言忍不住笑出两个酒窝:“原来他没告诉你,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江从鱼这话就是别人哪里痛他就往哪里戳,着实讨嫌得很。   至少何子言被气得要命。   袁骞哪里当他是最好的朋友了,昨天下午他去找袁骞玩就得知袁骞和江从鱼出去玩了,今天早上他俩还一起迟到!他问袁骞怎么回事,袁骞也只说是与江从鱼出城去了,但没说出城去做什么。   两人才刚认识这么几天,就有不愿意告诉他的秘密了!   何子言觉得他家里人说得没错,江从鱼就是来抢他们东西的,抢他们家相中的宅子,抢他们家应有的爵位,现在还抢他仅有的朋友。   江从鱼怎么这么坏!   何子言恼怒地道:“阿骞不是那种胡来的人,肯定是你带坏了他。”   江从鱼觉得何子言这人真有意思,动不动就气呼呼的,一看便比他还天真不知事。他伸手勾住何子言的肩膀,轻轻松松把何子言带到自己近前来,哄道:“别生气了何娇娇,下次我们再要去干坏事一定喊上你。”   何子言冷不丁被江从鱼那么一带,险些栽进江从鱼怀里去。等反应过来后他脸都气红了:“你喊的什么?!”   江从鱼更觉有趣,乐滋滋地调侃:“你看你脸红红的,可不就是娇娇吗?有句词儿怎么说来着,人比花娇!以前我还不懂什么意思,见着你我就懂了。”   何子言气得要打他。   江从鱼才不会站着挨打,三步并两步退出老远,一溜烟跑了。   他能顺顺利利长这么大没被人打死,靠的难道是运气吗?才不是!他靠的是自己从小锻炼出来的逃跑本领!   日常欺负完何娇娇,哦不,是何子言,江从鱼心情好了不少。   他溜溜达达地穿过游廊来到沈鹤溪他们的直舍。   只要不去自己带的斋上课,国子监的夫子们都在直舍这边点卯。   遇上各种大考小考他们还会聚在直舍里头阅卷,所以这直舍修得颇为开阔。   早上的处罚决定是沈鹤溪说的,江从鱼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径直去寻沈鹤溪。   沈鹤溪作为国子祭酒,有自己单独办公和会客的地方。江从鱼找过去的时候,他正拿着篇文章在看。   还一脸看到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的表情。   江从鱼好奇心顿起,轻手轻脚溜了过去,凑到人家后面跟着看了起来。   很快地,他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这是哪个酸腐文人写的文章?写的全是些毫无新意的陈腔滥调。   江从鱼左瞧右瞧,瞧见不远处有个煮茶用的火炉子,有个小茶童正在那烧着火。他麻溜跑过去把火炉子挪了过来,积极地向沈鹤溪提建议:“扔这里!”   沈鹤溪早见到他跑进来了,但没搭理。听他这么踊跃提议才搁下手里的文章,绷着一张脸朝他叱喝:“搬回去!”   江从鱼这才想起自己过来是有事要求沈鹤溪的,忙又把火炉子还了回去,自己挪了张矮凳到沈鹤溪边上坐下央求:“您能不罚我和袁骞吗?”   沈鹤溪道:“你不是不稀罕要我们给的上等吗?怎么不想认罚了?”   江从鱼道:“我一个人倒没什么,可袁骞他是头一回迟到,还主动向您认了错,怎么能罚那么重?若是叫他去不了自己想去的斋,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沈鹤溪很好说话:“好,那就只罚你一个。”   江从鱼都愣住了,没想到沈鹤溪这就应了。   他想为自己再争取争取,又怕沈鹤溪改了主意继续连袁骞一起罚了。   江从鱼只能蔫答答地应道:“那好吧,您可得跟其他人说不能降袁骞的等。”   沈鹤溪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向他保证什么。   江从鱼不放心地追问:“您是说话算话的人对吧?”   沈鹤溪被他气笑了:“滚回去背你的书去。”   江从鱼暗自嘀咕,这沈祭酒怎么动不动就让人滚?不像他老师,连骂起人来都斯文得很,从来不说什么滚不滚的。   不过他这一趟也没白来,好歹袁骞没事了!江从鱼这么一琢磨,便没再留下碍沈鹤溪的眼,高高兴兴地回去向袁骞说起这个喜讯去了。   袁骞得知江从鱼竟自己跑去找沈鹤溪说情,顿时愣了一下。他起身说道:“做了错事本来就该受罚,我们是一起翻的墙,哪有只罚你一个人的道理?”   眼看袁骞这个实诚人要去主动讨罚,江从鱼忙拦住他说:“他既然答应不罚你,说明你本就不用罚这么重的。”   袁骞抿唇。   他做不出让江从鱼一个人挨罚这种事。   江从鱼劝道:“我这几日看你书背得还没我好,万一你一不小心考了个中等,那就得降到下等去了。”   袁骞不作声了,江从鱼这话其实说得有点客气了,他哪里是“一不小心考个中等”,他本就是中等的水平。   要知道袁家也就出了袁大将军这么个将才,如今才勉强跻身于京师众多高门大户之中,常有人暗中嘲笑他们家腿上的泥都没洗干净。   他算是家里比较适合走读书路子的人了,天赋摆在正经读书人里头也不过是中下之资。若是国子监加考骑射的话,他兴许还能拿个上等,光靠读书就别想了!   江从鱼信心满满地说道:“我努努力肯定能拿上等!”他朗笑着开解袁骞,“本就是我喊你出城的,也是我撺掇你翻的墙,便是青天大老爷来断案那也得定出个主犯和从犯来。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下个休沐日再陪我出城去就好。到时候我们早些去,争取当天回来,这样就不怕迟到了!”   袁骞见他说得全无勉强,也就不再纠结,点头应下了。   两人在僻静处说完话,正要回斋堂温书,转头却瞧见何子言一脸不乐地立在不远处。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   江从鱼一点都没有勾搭别人好朋友被抓包的心虚,还笑吟吟地问:“你都听到啦?”   何子言抿着唇不说话,眼眶无声无息地红了。   江从鱼最看不得别人哭了,尤其还是长得好看的人。他马上瞎扯:“你听到了正好,我们正想去问你要不要一起呢。”   “你骗人。”何子言一张口,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声音都带上了哽咽。   他刚才听了那么久,他们一句都没提起过他,说不定袁骞早就烦他了,一交上新朋友就不想再跟他玩。   江从鱼一看他眼睛鼻子都红红的,顿觉自己当真过分得很。   他赶忙把事情原委都与何子言讲了,解释说是他们昨天也是头一次去,许多路都不认得,折腾得够呛。这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们才没想着喊上别人。   江从鱼还说连他这么皮厚肉糙的人,腿间都擦伤了呢,不信的话回了斋舍他可以脱裤子给他看!   何子言骂道:“你害不害臊!”   江从鱼见他不难过了,马上又嬉皮笑脸起来:“我们都是男的,有什么好害臊的。”他可是把老师的教导记得牢牢的,从没忘记过男女大防。可何子言又不是女孩儿,男孩子和男孩子之间哪里用避讳那么多!   何子言道:“即便都是男的,那也没有平白无故脱裤子给人看的道理。”   江从鱼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脱裤子肯定会避着何子言。   何子言气结。   谁要你保证这种东西?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家伙!   少年人的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中午几人又围坐在一起吃饭。既然邀了何子言加入,江从鱼便问韩恕他们休沐日要不要一起去。   韩恕闷声道:“我还不会骑马。”   江从鱼知道他此前的遭遇,立刻说道:“不打紧,骑马很快就能学会的,回头我教你。”   巧的是下午便有学官来吩咐他们去校场集合,说是要新生统一学习骑射,分斋考试得加考一场。不求多厉害,但往后国子监出去的学生都要能上马弯弓!   江从鱼得了消息,欢喜地转头对韩恕说道:“这不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了吗?”   韩恕却不免担忧起来:“我书本就学得一般,又没接触过骑射,岂不是只能考个下等?”   他倒也不是不肯承认自己差别人很多,只是担心自己考了个垫底成绩,以后没办法和江从鱼同斋了。   江从鱼道:“别怕,有我在呢,我一准能把你教会!”   旁边的何子言道:“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江从鱼不仅不理他,还越过他将袁骞拉来帮韩恕树立信心:“我真要教不会你,这不是还有袁骞吗?他爹可是赫赫有名的袁大将军!我们才跟着他练了几天袁家拳,就感觉自己能徒手打死一头牛了,跟着他练骑射也准没错!”   经江从鱼这么一劝说,韩恕也振作起来,认真应道:“好!” 第11章   国子监招收的新生不少,再加上老生们也要加试骑射,各斋要轮流去用校场。老生那边的课还得重排,自然就便宜了他们这些新生!   都是没加冠的少年人,众人得知可以上骑射课都欢腾不已。自己练得怎么样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可以出去玩耍了!   来给他们教授骑射的是隔壁武学的老生,年纪也不大,江从鱼一见着有自己不认识的同龄人就跑过去跟人家打招呼。不一会的功夫,他就跟人家混熟了,谁见了他都会喊上一声“小鱼”。   倘若国子监这边还有一些因为种种原因看他不顺眼的人,那武学那边来的老生就全都格外喜爱他。这一点还得追溯到他那位成为文坛领袖之余,还掌过兵事的父亲了!   据传他父亲起复之时,各地兵祸频起,内忧外患不断,将士连军饷和抚恤都领不到,反的反,逃的逃。这也不能怪他们,连先皇这个皇帝听闻外敌来犯都嚷嚷着说要回老家祭祀祖宗!   偏偏他父亲愣是说服众人一起烂摊子给盘活了,还在后方给了袁大将军极大的支持,这才换来边境十余年的安宁。   读书人可能对江清泓各有评议,这些立志从戎的年轻人却是听着江清泓的事迹长大的,大多都怀揣着像江清泓那样安邦定国的想法才考的武学。   他们得知江从鱼的父亲是谁后当然对他另眼相待。   江从鱼本就是个好交朋友的,熟稔起来后听他们说起自己爹的故事更是心潮澎湃。他单知道他爹是有大本领的,没想到居然那么厉害!   这些事还得是从别人口里听来才有意思,不像他柳师兄那样只干巴巴地介绍他那素未谋面的爹当过什么官,许多东西他不问柳师兄便不讲!   江从鱼如鱼得水地交了一堆新朋友,才想起自己说要教韩恕骑马来着。   他转头找了找,赫然发现袁骞已经在教了。   江从鱼忙跑过去关心韩恕这个老朋友。   忙忙碌碌一下午过去,众人都练出一身汗来。已经三月初,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连热水都不必烧,一伙人直接跑澡堂外的石井边汲水冲澡。   直至暮色四合,夜风吹来些许春寒,趁机玩闹了许久的监生们才穿好衣裳各自归去。   江从鱼非常喜欢这种每天都有人陪着自己玩个尽兴的日子,与韩恕他们一起往回走的时候还在感慨:“真想一直待在国子监念书!”   从前兴许是要藏好他的身份,老师他们是不许他离开村子太久的,他偷跑去县城玩耍还会被老师罚抄书,抄到他倒背如流还要继续抄,说是要他静下心来好好练练字、争取能磨掉他性子里那几分顽劣。   小孩子都是越被拘着就越想玩耍,江从鱼也一样,这不,到了京师他便感觉从此天高海阔,一刻都没消停过!   何子言听了江从鱼的傻话,嘲笑道:“一直念书有什么意思,当了官才更好。”   江从鱼听后忍不住用眼梢瞟他。   那眼神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何子言怒了:“你什么意思?”   江从鱼乐道:“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在想你要是当了官,遇到难事会不会哭鼻子?你既然想当官,那还是得少哭一些才是,当了官可就没人哄你了。”   何子言道:“我才不会哭鼻子!”   江从鱼点头应和:“啊对对对。”   何子言气得要打人,江从鱼直接撑着栏杆来个跨栏跑,边跑还要边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   惹得何子言愈发穷追不舍。   可见江从鱼这人天生爱讨打。   接下来几日韩恕把骑马给学会了,休沐日一大早几人便齐齐出城去。得知是江从鱼想了解军属抚恤的落实情况,韩恕便说要回去问问他舅舅。   韩恕舅舅如今是禁军统领,想了解这些事实一点都不难。   江从鱼高兴地道:“谢啦!”   何子言帮不上什么忙,有点郁闷。等与江从鱼分别后,他才问袁骞:“他追查这事做什么?”   袁骞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感兴趣吧,他一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像江从鱼才进国子监呼朋唤友偷溜去“探课”,就是许多人做不出来的荒唐事。袁骞补充了一句,“我觉得这事儿是该好好查一查。”   别人豁出命去为自家妻儿换来的抚恤,却被那些啥都没干的缩头乌龟给夺了去,着实让人气愤!   另一头,江从鱼骑着马儿回到家,便听人来报说他楼师兄来了。他忙问:“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领进屋里去?”   管事林伯笑道:“自是已经请进去了。”他看向江从鱼的眼神慈祥得很,“侯爷要不要先收拾收拾再过去?”   江从鱼道:“我洗个手擦把脸就去,别叫师兄等急了。”他今天听韩恕说林伯是他爹留下的人,忍不住多看了林伯几眼,“府里也没旁人在,林伯你喊我一声小鱼就可以了。”   林伯让人帮江从鱼把马牵去喂,又命人取了热水来给他洗脸擦手,才说道:“哪有这么没规矩的道理?”   江从鱼道:“你喊我侯爷我心里不得劲,感觉不像回了自己家,而是来当客人似的。”他平白捡了个侯位,心里一直没什么实质感,听底下人喊他侯爷他根本不觉得是在喊自己。   林伯闻言怔忡良久,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江从鱼已经一溜烟跑远了,显然是擦了额上和脖颈上的汗便急着去见他师兄。   对江从鱼来说,与朋友们一起出行是很令他开怀的事,而回到家还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又是另一种开心。他一点都不怕楼远钧笑他太急切,高高兴兴地跑到了楼远钧面前喊道:“哥哥你来啦!”   说实话,科举选人首先选的就是相貌,长得不周正的、身有残疾或伤疤的,大多都直接被排除在外。   各家手里的国子监名额又是有限的,当然是把最有希望出头的儿孙送去,所以江从鱼在国子监见到的同窗基本都长得不差。   只是有时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旦不小心把某个人记进心里去了,便觉得旁人不是眉峰瞧着不如他俊逸,就是唇鼻瞧着不如他顺眼,反正哪都不及他万分之一好。   江从鱼也是这样,平时见不着还没什么,他不至于日想夜想、想得神驰意往,可一见到人他便控制不住地高兴起来。   楼远钧见他脸上写满欢喜,也莫名被他感染了几分。他笑着招手让江从鱼坐到自己身边来,也学柳栖桐那样用帕子替他擦后颈的汗。   江从鱼为了骑马出行方便,今儿依然扎了个高马尾,彩色的发带夹在乌黑的发间,更为他添了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朝气。   楼远钧用的罗帕极轻极软,以至于他替江从鱼擦拭后颈时指腹仿佛直接触碰到了他颈上细细的绒毛。   江从鱼素来迟钝,并没有觉出不对来,一脸懵懂地仰起头问楼远钧:“我刚擦过了,还有汗么?”   两人挨得本来就近,他一抬头便像是把自己往楼远钧面前送似的。   楼远钧看了眼江从鱼近在咫尺的唇,轻笑道:“有一点。”   那极低的笑声像是在挠江从鱼的耳朵,叫他耳根热热的、痒痒的。他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奇怪,居然会觉得眼前的楼远钧有点像是诱着他去吃的香饵。可人又怎么能吃呢?真是莫名其妙的怪想法!   柳师兄给他擦汗时他就没生出过这种感觉来。   江从鱼不由得挪开了一些,问楼远钧吃过饭没。   楼远钧道:“还没。”   两人便又一起用了晚饭,本来楼远钧每顿都吃的不算多。有江从鱼一边吃一边劝,竟比平时多吃了不少。   吃饱喝足,江从鱼积极提议:“这么晚了,哥哥你还要回去吗?要不今晚就在我这里住下算了!”   楼远钧道:“还是要回去的,我如今在韩统领手底下当幕僚,明儿一早还要与其他人一起议事。”   江从鱼听了也没起疑。   那日楼远钧就是与韩恕舅舅一同到码头接他们的,两人私交显然不错。   许多达官贵人的幕僚都是他们想方设法征辟到自己府中的奇人异士,有时候得主家三顾茅庐他们才愿意点头。既是自己三求四请给请来的人才,平日里自然都礼敬有加。   江从鱼道:“哥哥你不想科举入仕吗?”   楼远钧道:“我是罪人之后,没法考科举。”他说完看向江从鱼,“你会嫌弃我吗?”   江从鱼愣了一下。   他抬头看去,只见楼远钧脸上映着淡金色的夕辉,眸瞳中似也氤氲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一想到楼远钧可能因为出身遭了许多磨难,江从鱼心疼得不得了,赶忙否认道:“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   楼远钧道:“你不必哄我。多少人当面说着不介意,过后却再也不让我进他们家门。”   江从鱼只恨自己不能把心剖出来给楼远钧瞧瞧,自是毫不犹豫地向楼远钧起誓:“不管你是什么出身,我对你的心都决不会变。我若有半句虚言,随你想怎么罚我都行!”   楼远钧握住他的手笑道:“你说得这般真切,我可要当真了。”   江从鱼理所当然地说道:“本来就是真话。”   楼远钧笑了笑,起身说:“我先回去了。”   这种轻易许出的诺言根本毫无意义,自己却鬼迷心窍似的亲自跑来听,真是有够奇怪的。   有这闲工夫他应该待在勤政殿多批几封奏折才是。 第12章   当晚楼远钧回去还真挑灯多批了几封奏折,以弥补自己私自出宫的放纵,他是个相当自律的人,从不放纵自己耽于享乐。   江从鱼也挑灯写信,给他老师写的,信上自然又是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热闹生活大说特说,最后又把他楼师兄大夸特夸。本来他一想到接下来的考试自己要被降等了,心里就挺不得劲的,结果今天见过师兄后就一点都不难受了!   果然,他楼师兄人特别好!   与此同时,远在南边的杨连山正好收到了来自学生写来的第一封信。他看着江从鱼在信里大夸一个他从没听说过的“师兄”,气得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走的时候他怎么叮嘱来着?别看到个长得好看的人就巴巴地凑上去。结果这小子嘴里答应得爽快,实际上却根本没听进心里去。   杨连山起身在灯下踱步来,踱步去,越想越是不放心。   他叹了口气,只觉自己一生庸碌,什么事都没做成,父亲与师兄都已经故去多年,即便还留着几分情分,又能维持多久?   只不过他也年近半百了,以后的路还是得江从鱼自己去走,他总不能拘着江从鱼一辈子。   十八九岁本就是慕少艾的年纪,江从鱼喜欢与好看的人玩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师兄的余荫尚在,只要这小子别闯出大祸来应当也不会吃什么苦头。   杨连山思量清楚了,也就没再太牵挂京师的事。   翌日一早,他与里正商量买山的事。他想筑书院于山麓,与他父亲那样教书育人、了却余生。总不能因为知道自己永远都比不过父亲与师兄,就什么都不做了吧?   逝者已矣,往后的路得活着的人自己往前走。   里正道:“既是建书院这种好事,哪用先生买地?先生相中哪里只管建就是了。”   杨连山道:“不是这个理,该买的还是得买,省得以后起什么龃龉。何况我这个当老师的也该给小鱼留点东西,您写地契时把书院用的地记在小鱼名下,这样便不算您老把地卖给外人了。”   里正听后没再拒绝。   杨连山这明显也是为他和书院的未来考虑,他已经老了,以后里正肯定会换人来当,焉知会不会有人拿杨连山没掏钱买地来说事?   两人议定此事,杨连山便着手筹办书院去了,不再为远在京师的江从鱼牵肠挂肚。   ……   江从鱼倒是不知道杨连山的想法,他算好了他老师回信的日子,临近那几天便时常去国子监收信的地方晃荡晃荡,眼巴巴地问人家有没有自己的信。   在他们斋中干杂活的小九见他自个儿天天往那边跑,便说道:“你安心读书就好,我看到有你们的信会马上拿回来的。”   江从鱼道:“不打紧,我就当是锻炼锻炼腿脚。”   如此跑了三天,江从鱼终于收到了杨连山的来信,喜得他当场拆开就在那里读了起来。   结果杨连山只是叮嘱他在京师不要胡来,遇事要和柳栖桐商量着办云云,信上连一句想念他的话都没有。   看得江从鱼一脸郁闷,又倒回去把信从头读一遍,试图从上头读出自家亲亲老师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可惜他横看竖看,杨连山话里行间的意思依然是“你可莫要在京师惹出祸来”。   沈鹤溪从外头提着两条柳条穿着的活鱼回来,就瞧见江从鱼一脸郁闷地蹲在收信的地方外头,手上还拿着封不知谁给他写的信。   走近一看,那信上的字迹还挺熟悉。   江从鱼正对着信直哼哼,忽地感觉有阴影朝自己笼了过来,抬头一看,瞧见了沈鹤溪。   他麻溜把信揣进自己袖兜里,跟沈鹤溪唠嗑起来:“您出去买鱼了吗?这鱼瞧着可真新鲜!可惜不是鳜鱼,我老师做的鳜鱼最好吃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做给我吃!”   当然也不是白做的,他老师得他背完一本书才给他做好吃的,现在他温习的时候拿起六经都还能忆起哪本是鳜鱼味的、哪本是鲈鱼味的,馋得很。   沈鹤溪冷哼一声,说道:“你写信给你老师告状了?你老师也没站在你这边吧?”   江从鱼道:“我有什么好告状的,我在京师好着呢。”他又不是傻子,要是在信里告诉老师说他挨了罚还不太服气,老师不仅不会安慰他,还会给他补上一顿臭骂!   沈鹤溪道:“你自己犯了错,谅你也不敢说。”   江从鱼气鼓鼓。   沈鹤溪又问他:“那你老师在信里写了什么?”   江从鱼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说道:“您要是请我吃鱼,我就把老师的信给您看。”他早就觉察出来了,沈鹤溪其实很在乎他老师,只是恼他老师当初突然断了联系而已。   至于他老师为什么不再与友人们往来,那当然是因为要隐姓埋名教养他这个学生。   这么一看,沈鹤溪不喜欢他的原因就找着了,换成是他,他也不喜欢害自己痛失好朋友的家伙。   沈鹤溪冷嗤:“谁稀罕看他写给你的信?”   江从鱼没被他的冷脸吓退,还热心地替他提鱼,熟门熟路地往沈鹤溪在国子监中的住处走。   一般夫子只有当值的时候才住在国子监,沈鹤溪这位一把手却是直接拥有自己的院落,方便他随时能在国子监里巡查。   最近张老太傅来国子监给老生们讲课,一直住在沈鹤溪这边。他正坐在院子里推演棋局,瞧见江从鱼屁颠屁颠跟着沈鹤溪回来了,笑呵呵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江从鱼一瞧见张老太傅,就想起对方上次嘲笑自己跑不掉的事。他朝张老太傅亮出手里的活鱼:“我帮忙提鱼!”说话间那鱼在空中一摆尾,轻轻松松就把张老太傅面前摆着的棋局扫乱了。   张老太傅抬头看向江从鱼。   江从鱼一脸无辜地拎回作乱的鱼,乖乖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张老太傅:“……”   真是个忒胆大又忒记仇的刺头。   不等张老太傅发作,江从鱼已经提着鱼撒丫子跑回沈鹤溪身边,问沈鹤溪要不要他帮忙杀鱼。   沈鹤溪无奈地摆摆手:“你拿给厨子就成了,用不着你忙活。”   江从鱼把鱼拿去厨房里头,还顺嘴与人家厨子聊了几句才出去。   沈鹤溪正在陪张老太傅复原棋局,见他当真搬了张矮凳凑到他们师徒边上等着吃鱼,不由问道:“明儿就要分斋考试了,你书都温习过了?”   江从鱼答得掷地有声:“我早都背好了,哪有考前一天才温书的!”   沈鹤溪道:“话别说得太满,小心考出来只得了个倒数。”   江从鱼哼道:“肯定不会!”   沈鹤溪也没撵他走。   即便再怎么看江从鱼不顺眼,他也不认为杨连山教出来的学生连分斋考试都考不过。   江从鱼真要那么不堪造就的话,杨连山那么好面子的人怎么可能放他出来丢人现眼?   江从鱼如愿蹭了顿鱼吃,吃完他很守信地把他老师的信掏出来给沈鹤溪他们看。   张老太傅瞧了几眼,夸道:“连山这字写得一如既往地好。”他说完看向江从鱼,“你的字写得怎么样?来,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江从鱼一向吃饱万事足,张老太傅让他写字他也不怯场,研好墨提笔就给他写了大大的“从鱼”二字。   张老太傅看后摇了摇头:“不如你老师。”   江从鱼道:“我才十八岁,老师都四十八了,我当然不如老师。等我四十八岁你再看我!”   张老太傅乐道:“等你四十八岁我恐怕早就入土了,哪里还能看你。”他又问,“你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江从鱼道:“是我娘给起的,我写字也是我娘教的。”   张老太傅道:“你爹娘当年与你老师算是同门,他们的字都是学你师祖的。不过这字到了他们手里便各不相同了,你爹的字挺健,你娘的字灵逸,你老师的字则多了几分凌厉。”   江从鱼分不出那么多区别,他光是把字练齐整就已经费了老大的劲!他积极发问:“那我的字呢?”   张老太傅呵呵笑道:“你这字吧,没有辜负你娘给你起的名字。”   江从鱼追问道:“您知道我娘给我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张老太傅反问:“你读过《庄子》吗?”   江从鱼摇头。   张老太傅道:“《庄子》里头有个故事,讲的是庄子和惠子在濠上观鱼,庄子说‘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江从鱼击掌一笑:“这我听过,庄子回他‘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庄子和惠子这两老友一个一辈子都不愿当官,一个则当了一辈子的官,偏偏平时挺爱凑在一起天南地北地杠个有来有回。惠子死后,庄子还惆怅地说:“以后没人能和我抬杠了。”   江从鱼虽没读过《庄子》,却听他老师讲过百家诸子之间的故事,这可比背书有意思多了,他特别喜欢听。   张老太傅捋须笑道:“你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应当是希望你能像鱼儿那样优游从容过一辈子,而不是像你爹那样连自己的命都给了江山社稷。”   庄、惠两人说的是鱼,实际上说的却是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可惜他们如今全都入了京师这个名利场,江从鱼还早早得了当今陛下青眼,恐怕没法和庄子那样快活自在地“曳尾于涂中”了。   前路难料啊!   江从鱼愣了愣,接着才虚心求教:“您的意思是我这字写得潇洒从容吗?”   张老太傅仍是慈眉善目地笑着,说出的话却伤人得很:“我的意思是你这字写得当真是自由自在,瞧着一点章法都没有。”   江从鱼:“……”   哼,再过几年,你且看我!!! 第13章   江从鱼遭了打击,蔫了吧唧地回了斋舍。韩恕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江从鱼把张老太傅埋汰的话讲给韩恕听,这位“张门”师祖看着和善,实际上坏得很!   这话叫旁边的何子言听见了,不免刺他一句:“人张太傅当你是亲近的晚辈才提点你几句,那些不想你好的才一味地夸你。你倒好,还在背后埋怨起人来了。”   江从鱼一想,似乎是这个理。   要是看到不喜欢的人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天下第一,他肯定不会去点破的。不仅不点破,还要在旁边煽风点火,好叫自己能看个乐子。   江从鱼连连点头,一脸感动地说道:“你整天想告我状,想来也是把我当成亲近的朋友吧!”   何子言:“……”   才不是!   两人拌够了嘴便各自洗漱睡觉,养精蓄锐等着第二天参加分斋考试。   今年的新生有三百二十一人,可以分个十一斋,每斋可能留一两个空缺,但不会太多。这些人大多都是家在京师的官宦子弟与勋贵子弟,只有少数是各州县举荐上来的优秀生员。   经过半个来月的接触,江从鱼不说与里头所有新生都打成一片,至少也认识个三分之二。   只见他从本斋走到考场的路上就没消停过,见到别斋的新生他兴高采烈打招呼,见到来协助夫子维护考场的老生他也兴高采烈打招呼。   何子言咕哝:“你嘴巴就不嫌累的吗?”他感觉自己一个月说的话都没江从鱼这一早上说得多。   江从鱼不觉得累,他觉得这日子有意思得很。等坐到考场里头,他还忍不住左看右看,想看看四周坐着的是不是相熟的朋友。   这一看,还真看到两个认识的。江从鱼正准备和对方挤眉弄眼交流一番,就听前头传来监考学官的叱喝:“考试期间不要东张西望。”   江从鱼抬头望去,恰好对上了监考学官投来的警告视线。这学官瞧着还有点眼熟,他略一思量就想起来了,对方姓周,上回去拜见张老太傅时还紧跟在沈鹤溪身后喊“师祖”来着,应当是沈鹤溪的亲传弟子!   嚯!   还亲自来盯他考试,难道觉得他会在这种小考试上舞弊不成?   江从鱼顿时觉得自己被人给看扁了,坐得端端正正等着学官给自己发卷子。   经义题对江从鱼来说倒是不难,就是题目太多了,他提笔写了一早上都没写完。眼看自己的字迹有越写越潦草,江从鱼只能无奈地停下来,开始啃小九他们过来挨个给他们分发的馒头。   恰好是小九给江从鱼发馒头,小九特意给他挑了两个热乎的,有的人可就没有这个好待遇了,拿到手的馒头冷得发硬,咬上去感觉能把人的牙给崩了。   江从鱼不知内情,只觉国子监的伙食还怪好的,在他们村里都是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白面,平时哪有这么喧软香甜的馒头可以吃?他一本满足地就着热汤吃完两个馒头,才静下心来继续写题。   就这么又写了一个多时辰,江从鱼才算是把厚厚一叠卷子写完。他将答卷收拾整齐,举起手问周直讲能不能交卷。   周直讲走过来收走了他的答卷,让他赶紧离开,别影响其他人答题。   江从鱼大摇大摆地离开考场,走过后排的何子言身边时还好奇地往人家卷子上看了两眼,见人家卷子上空着一片还面露同情。   何子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江从鱼麻溜跑了,他赶着上茅房呢。   等到了吃饭的点,其他人才陆续交卷出来。   相熟的人纷纷跑来找江从鱼对答案,江从鱼来者不拒,谁问他都和人家聊得起劲。他浪够了与韩恕一同回斋舍,就见何子言正在那里偷偷抹眼泪。   江从鱼凑过去关心道:“你怎么了?”   何子言不吭声。   江从鱼白天见过何子言的答卷,瞧见何子言这模样已猜出了大概。他说道:“只是个分斋考试而已,考砸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往后可是每个月都要考试的,照你这么个哭法,我看一年考下来你眼都得哭瞎。”   何子言抿唇。   江从鱼就没见过何子言这么别扭的,忍不住嘀咕:“今儿考的都是经义题,自己记没记住你心里没数吗?总不能是考试前觉得自己没记住的这次肯定都不考,看到题目才傻了眼吧?”   何子言抹了泪,反驳道:“我就是考的时候没想起来,回来后一看书才发现我是会的。”   江从鱼道:“你这是一考试就紧张,还是考得太少了,以后多考几次就好啦!得亏你现在早早发现了这个毛病,要是等以后入了科场才发现岂不是白备考了?到那时你三年三年又三年地耗进去,都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为你家陛下效力去!”   何家有爵位可以给何子言继承,但爵位只能领俸禄和赏赐,不会直接给他授实职,他当真想要为陛下效力还是得自己去考。   何子言听江从鱼这么一安慰,心里竟真的好受多了。他挑起了江从鱼话里的毛病:“什么叫我家陛下!”   江从鱼往枕头一躺,笑眯眯地说道:“一提到你家陛下,你就支棱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呢。”说着说着他都好奇起来了,支起脑袋向何子言追问,“你经常见到陛下吗?陛下长什么样?”   何子言倒是想经常见,可楼远钧忙于国事、日理万机,哪里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思及江从鱼平日里是什么德行,何子言又瞪了江从鱼一眼:“陛下的长相岂是你能随意议论的?小心你的脑袋!”   在他心里只觉旁人多提楼远钧几句都是一种冒犯,那可是他最敬慕的存在!   江从鱼哼了一声,没再多问。   他觉得何子言这个皇帝表哥肯定没有他楼师兄长得好看!   他楼师兄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第二日夫子们开始阅卷,江从鱼他们也没有放假,而是要参加骑射加试。   这一项何子言他们都是从小接触的,只有韩恕才刚学会不久,射箭的准头可谓是一塌糊涂。   江从鱼不免又要开导他一番,说是以后多练练就好。   韩恕没何子言那么别扭,点头表示自己会加把劲将骑射练好。他舅舅可是禁军统领,他勤加练习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江从鱼的骑射直接拿了个甲等,表现得与出身武将家的袁骞不相上下。   这得益于他以前经常跟着武师傅进山打猎,那时候他面对的可不是定在那儿不动的靶子,而是知道和人斗智斗勇的猎物。   连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他都一射一个准,再回过头来射箭靶那自然是一点难度都没有。   相较之下袁骞使起箭来反而有些呆板,与他本人的性格有点像。   江从鱼觉得若是两军交战的话,他有一百种法子可以阴倒袁骞。难怪袁骞会被他家安排来国子监读书!   骑射考完后江从鱼就算是放假了,还是相当难得的两天连放。他开开心心地挥别袁骞等人,一个人溜达去工部找他柳师兄。   六部衙署属于外衙,设在皇城外头。   江从鱼走到御街之上往尽头处一看,远远瞧见了巍峨高大的皇宫。   他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有些想象不出当年他爹是如何出入这座皇城的。等他从国子监念完书出来,也要时常往来其中吗?   这么庄严肃穆的地方,一看就没什么意思。   江从鱼摇了摇脑袋,摇去了脑中那些无端的思绪。   他把各部衙署的门匾看了个遍,终于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工部。   凭着一身国子监监生打扮以及走到哪都管用的三寸不烂之舌,江从鱼大摇大摆地混入了工部衙署。   他直奔柳栖桐当值的地方,结果扑了个空,没见到人。   为了不给柳栖桐惹麻烦,江从鱼没有到处乱跑,而是自发地挪了张凳子坐下,随手拿了份桌上的公文百无聊赖地翻看起来。   好在柳栖桐没过多久就回来了。他面上本来有些忧色,见到江从鱼后怔了一怔,很快露出关心的笑容来:“你这么早就考完分斋试了吗?”   江从鱼说:“对啊,我们这一斋安排在早上考,考完就可以放假了。”   柳栖桐坐过去问:“考得怎么样?”   江从鱼道:“好得很,我骑射拿了甲等!经义还得等夫子们阅完卷我才知道,不过我全都答完了。”他信心满满地保证,“我绝对不会丢了爹和老师的脸!”   柳栖桐勉励道:“你只要尽力而为就好,不必太在意成绩如何。”   江从鱼一个劲地直点头,他也是这么个想法,所以沈鹤溪罚他降等,他也只是有点小郁闷而已。   眼下柳栖桐还有正事要忙,江从鱼也不拿私事烦他,只殷勤地在旁边给他打下手,时而去给他倒茶,时而又给他整理文书。   柳栖桐有心教导一下江从鱼,也没有赶他走,得空时还教他怎么看公文。   这些公文写起来都是有固定样式的,只要看个三五篇便能了解他的写法。   这也是科举要考的内容之一。   江从鱼在工部待了一下午,不仅蹭了工部两顿饭,还成功认识了工部上下大部分人。没办法,他这人特别能唠,跟谁都像是认识了十年八年似的,聊着聊着就真的熟稔起来了。   当然了,他主要还是殷勤地围着柳栖桐打转。   就连工部尚书都远远瞧了几眼,暗自觉得这师兄弟俩的感情好得很。   临近傍晚被召去议事的时候,工部尚书还与人提了一嘴,说自己看到江从鱼了,模样与江清泓还真有点相像。   正说着,楼远钧到了。   这位年轻的帝王坐下就问工部尚书:“你在哪见到他的?”   工部尚书没想到自己与同僚的闲谈居然会叫楼远钧听了去,忙回道:“在我们工部衙署里见到的,他去寻他师兄柳侍郎。”因着楼远钧向来对他们礼遇有加,工部尚书还笑着调侃,“他一下午都跟个陀螺儿似的,围着柳侍郎转个不停。”   楼远钧摩挲着手上的戒子淡笑道:“他与他柳师兄还真亲近。” 第14章   江从鱼去找柳栖桐当然不止是为了蹭饭和学写公文,傍晚他便邀柳栖桐去自己家,说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对柳栖桐说。   柳栖桐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都没腾出空来关心江从鱼,心中自是惭愧得很,哪里会拒绝江从鱼的要求?   两人一同回了江家,管家林伯远远见了他们就欢喜地迎上来,问他们晚上要吃点什么。   江从鱼道:“吃过了,林伯你不用忙活了。”   林伯有些失落,说道:“那我让人备些茶点过来。”   江从鱼知道不让林伯忙活,林伯反而会不开怀,点点头说道:“我想吃上次的茶酥,那个好吃,正好让师兄也尝尝。”   林伯喜笑颜开:“好好好。”   等林伯走了,江从鱼才凑到柳栖桐面前问道:“林伯是我爹的朋友吗?”   柳栖桐顿了顿,叹着气道:“老师他最后那几年没有朋友,许多人都不理解他的做法,以为他已经移心变节。那时候他有意与昔日知己好友断交,连收下我这个学生也是因为看我实在可怜。”   过去的事许多人都三缄其口,江从鱼只知晓他父亲当初孑然一身来了京师,而他父亲死的那一年却带走了许多人——除了朝中许多朝野皆知的奸佞与弄臣外,还有不少依附于他父亲的“党羽”。   从那以后,先皇失尽人心、逐渐失权,朝中终于有了许多新面孔,原本势弱的新帝羽翼渐丰。至于一度擅权的太后与外戚,回头一看也不过是为新皇准备的磨刀石而已。   只不过他父亲招人恨的时候是真的很多人恨他,连他老师杨连山都经常愤怒地写诗唾骂他。   像他老师这样在他父亲死后才看明白一切的人不在少数,林伯约莫也是其中之一。   江从鱼觉得如今那位陛下都对自己这么好了,指派到他府上的人总不会是什么坏人,所以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他拉着柳栖桐到自己书房里头,开始翻找自己整理出来的文稿。   这段时间他不仅休沐时与袁骞他们一同外出走访,闲暇时也会询问同窗他们家乡有没有这类事情发生。他这么一通忙活下来,还真积攒了不少关于阵亡将士妻儿抚恤被侵吞的事例!   柳栖桐听着江从鱼一份一份地给他念各家的情况与孤儿寡母失去依恃后的种种遭遇。   这些可怜人天南海北都有,只是他们一辈子可能都不会离开自己的故土,所以他们没办法把自己遭受的一切告诉旁人。   而柳栖桐作为可以说出来的人,却为了对方所谓的“恩情”纵容对方得寸进尺!   这叫那些本就想夺走孤儿寡母抚恤的人知道了,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反正侵夺了也不会有什么代价,他们只需要在高兴时随便施舍孤儿寡母几口饭吃,以后就能仗着“恩情”上门要好处了!   江从鱼道:“我觉得师兄你不应当纵容他们。咱先师孔圣都说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应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柳栖桐久久无法言语。   他看着江从鱼摆到自己面前那叠厚厚的文稿,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许多与他们家有相似遭遇的人正过着他与母亲从前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江从鱼念出来的只是这叠文稿中的一小部分,而这叠文稿又只是江从鱼这么个十八岁少年轻而易举就能查出来的一小部分。   柳栖桐在处理家事的时候一直都带着逃避的心态,只要能掏点钱应付过去的他就懒得和对方掰扯。旁人问起时,他也因为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而不与人诉说太多。   明明他虚长江从鱼许多岁,看得却没有江从鱼清楚——   他的逃避与纵容,无异于这类人的帮凶!   柳栖桐感觉喉咙有些干涩,摸着江从鱼的脑袋说道:“是师兄没想明白,害你为我这些糟心事分心了。”   江从鱼积极地替楼远钧表功:“我只是跑跑腿问问话而已,主意是楼师兄出的,楼师兄也很关心你!”   他总感觉柳栖桐与楼远钧之间有些隔阂,瞧着还没有他这个新来的师弟亲近。   一想到楼远钧提及自己因为身世而被人疏离时的落寞,江从鱼就觉得他这个师弟有义务帮忙拉尽两个师兄的关系!   只要柳师兄知道楼师兄的好,一定很快就会和楼师兄亲厚起来了吧!   江从鱼本意是好的,柳栖桐听到后却微微僵住。   这事是陛下给江从鱼提的,那就意味着他家的事陛下全都已经知道了。   柳栖桐道:“你只管好好读书,在国子监里多交些知心朋友,别再为我的事烦心了,我很快就会把这些事情解决好。”   江从鱼见他眼神此前多了几分坚定,知道柳栖桐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当即欢喜地眉开眼笑:“我相信师兄!”   柳栖桐苦笑一声,只觉他都对自己没那么大的信心。   在刚才江从鱼诘问他“何以报德”的时候,他终于在江从鱼身上看到老师的影子。   他既喜且忧,喜的是老师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有几分像他,忧的却也是老师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有几分像他。   眼下老师余荫仍在,陛下对师弟自是偏爱有加,日后谁知道会怎么样?   帝心难测。   柳栖桐不动声色地追问:“你楼师兄时常来找你吗?”   一提到这件事,江从鱼就有些惆怅:“也没有时常过来,还是上个休沐日见了一次,偏偏我又不好去找他。”   别看江从鱼整天没脸没皮,他心里其实明白得很。楼远钧明里暗里都说自己的处境不太好了,江从鱼自然不会去给楼远钧添麻烦。   好在明儿又是休沐日!江从鱼颇为期待地说道:“不知楼师兄明天会不会来。”   柳栖桐正要劝江从鱼别太盼着楼远钧来,就听外头传来一声轻笑。   江从鱼眼眸一亮,转头往门口看去,只见楼远钧迈步走了进来,眉目间仍是那掩藏不住的恣意风流。他朝着江从鱼笑道:“明天不来,今天来行不行?”   江从鱼又被他笑得一颗心怦怦直跳,总感觉有一朵朵花儿嘭嘭嘭地开在了他心头。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他才刚想着要见楼远钧,楼远钧就直接出现在他眼前。   江从鱼想也不想就跑过去拉楼远钧落座,嘴里忙不迭地回道:“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他说话时眼睛亮得灼人,叫人不会对他的真心生出半点怀疑来。   即便楼远钧再怎么习惯于掩藏与压制自己的心思,也得承认自己很喜欢江从鱼这毫无保留的欢喜,喜欢到他越发不愿叫江从鱼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楼远钧说:“就怕我来得多了你会嫌我烦。”   江从鱼笃定地驳道:“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   楼远钧道:“人心易变,有时候兴许只是身份地位变了,许多事就不一样了。”   江从鱼只当楼远钧是在自伤身世,不免拉住他的手好言哄道:“我上次便说了,我若是变了,随你怎么罚我都行。你怎么就不信我!”   柳栖桐本来只是觉得自己待在这里根本插不上话,听着听着却越发为自家师弟捏了把汗。   谁能想到楼远钧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有闲心诱骗他师弟给出这样的保证?   楼远钧光明正大地回握住江从鱼的手,瞥了眼柳栖桐手上那叠文稿,问他是不是有事要忙。   柳栖桐知道自己留下也无法明言楼远钧的身份,便依着楼远钧的意思与江从鱼作别:“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想想怎么解决家事。”   江从鱼这才发现自己冷落了柳栖桐,忙起身要送柳栖桐出门。   柳栖桐道:“自家师兄弟哪里用送来送去?”   江从鱼坚持送他到院门处。   柳栖桐见楼远钧都跟着出来了,哪里还敢多留,赶紧转身快步离开。   江从鱼都从他的背影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来。他百思不得其解,转头问楼远钧:“师兄他怎么走得这么急?”   楼远钧道:“应当是牵挂着家里的事。”   江从鱼点点头。   楼远钧拉着他回了屋,问起柳栖桐那叠文稿是不是江从鱼给的。   这时管家林伯把茶水和点心送了上来,见到屋里的人换成了楼远钧也只是怔了一下,很快便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既然柳栖桐不在,江从鱼就力邀楼远钧吃自己最爱的茶酥:“我来京师后尝了许多好吃的,就数这个点心最吃不腻!”   楼远钧拿起咬了两口,点头夸好。   江从鱼顿时满心分享成功的喜悦,嘴里说道:“本来还想说让柳师兄尝尝的,结果他那么快就走了。”   楼远钧微微一顿,笑道:“看来是我来得不巧,占了你柳师兄的东西。”   江从鱼慌忙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懊恼自己说话口没遮拦惯了,没照顾到楼远钧的心情。听说幼时遭了许多磨难的人,心思难免会比旁人敏感许多,楼远钧应当就是这么个情况。   江从鱼暗自提醒自己以后要多注意一些,赶忙又变着法儿哄着楼远钧来,又是给他添茶又是给他讲国子监中的趣事。   楼远钧心道,果然跟个陀螺儿似的。   不知不觉已是薄暮时分,外头响起了宵禁的鼓声。   江从鱼心也莫名跟着外头的鼓声多跳了几拍,有些紧张地问楼远钧:“哥哥你今晚要住下吗?”   “也好,兄弟间若没有抵足而卧过哪里算亲近?”楼远钧含笑应了,又状似无意地询问,“你柳师兄上回是与你一起睡的吗?”   江从鱼没觉得楼远钧这么问有什么不对,还遗憾地叹气:“没有,师兄说第二天我得早起去国子监,要我早点睡,都不肯跟我秉烛夜谈。”他说完又仰起头满含期盼地看着楼远钧,“明儿我不用去国子监!”   江从鱼到底才十几岁,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   毫无掩藏,毫不设防。   楼远钧忍俊不禁:“那我们可以睡得晚一些。” 第15章   江从鱼倒没别的意思,毕竟他在国子监睡的都是大通铺,大家翻个身就能撞一块的,哪里会有男孩子之间也不能一起睡这种想法?   楼远钧也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想看看自己能接受江从鱼的亲近到什么程度。   他幼年经历过许多磨难,一度连经了别人手的食物都不敢碰,睡觉还得在手边压把利器才能安眠。这种谨慎小心让他在深宫之中活了下来,却也让他养成了冷漠多疑的性格,从不愿意让任何人靠近自己。   江从鱼不知道这一点,莽莽撞撞地自己凑到他面前来。   既然江从鱼主动送上门来,而他又恰好不抗拒这样的尝试,何不借此机会试试自己能不能克服幼年留下的毛病?楼远钧如今是天下之主,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半点都不带犹豫的。   楼远钧道:“我没与人一起睡过,不知道睡相好不好。万一我夜里扰着了你……”   江从鱼大大咧咧地道:“没事的,连武师傅震天响的鼾声都吵不醒我。”   既然是休沐日,那肯定是要好好洗个澡的。   江从鱼最满意的是府中有个不大不小的汤池,只消在汤池外头烧个热灶,就能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了。他邀请楼远钧一起泡澡,正好可以相互帮对方搓背和洗头发。   为了让楼远钧点头,江从鱼还夸下海口:“我的搓背本领,大家试了都说好!”   楼远钧笑道:“都有谁试过了?”   江从鱼毫不犹豫地给他举例,一路从他在老家那边的亲朋旧故举到他在国子监的同窗,反正他主打一个看谁光着背就去搓两下。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业精于勤荒于嬉!为了练就自己高超的搓澡水平,他可是老勤快的!   楼远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这句话放在搓澡上的。   光是听着江从鱼讲出来的一个个人名,他就发现江从鱼还真是对谁都不见外。   既然这对江从鱼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楼远钧便神使鬼差地应了下来。   他的心思从来不表露在脸上,反而是惊闻此事的林伯心中震惊不已。他是知道楼远钧身份的,而且也还知道楼远钧有不让人近身的毛病。   现在楼远钧居然要和江从鱼一起共浴!   林伯心中有些担忧,颇担心江从鱼会不会冒犯到楼远钧。   他是楼远钧指派到江家的人,理应听从楼远钧的吩咐,可江从鱼是那个人唯一的血脉啊!这叫林伯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江从鱼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行差踏错。   偏偏江从鱼一直和楼远钧腻在一块,林伯连个提醒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忧心忡忡地命人去烧灶及准备毛巾胰子等沐浴要用到的杂物。   这会儿江从鱼已经从楼远钧口中听说他不习惯让旁人伺候,麻溜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浴池之侧就只剩下他和楼远钧两个人了。   江从鱼一点都不害臊,二话不说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扑通一声扎进冒着热气的水里。他在池里走了一圈,才转头回到池边撑着石岸,积极邀请还穿得齐齐整整的楼远钧:“我们都是男的,哥哥你不用不好意思!”   楼远钧垂眸对上江从鱼热情洋溢的脸庞,已是暮春天气,入夜后只余些许春寒,热腾腾的水汽蒸得江从鱼脸上泛起了健康的红润。   江从鱼虽比他小三岁,但也已十八了,身量已经彻彻底底长开。许是因为长期被武师傅带着打猎和凫水,他浑身上下都是紧实漂亮的,没有一点儿读书人的孱弱样子。   对于由柳栖桐亲自介绍过的“师兄”,江从鱼没有半分提防,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整个人袒露在楼远钧面前。   楼远钧身为帝王,并非没有人想要投怀送抱,只是那些别有用心的家伙只会让他感到反胃。往往没等对方靠近半步,楼远钧就已经命人把对方挡得远远地,绝不会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偏就是那天他心血来潮亲自去接江从鱼,而后江从鱼就径直闯入他过去的禁域之中。而他惊讶地发现,他对江从鱼过分热络的接近并不抗拒。   热气上蒸。   楼远钧觉得有点热了,他见江从鱼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也解开了身上的衣衫。   江从鱼没少和旁人一起搓澡,本来不该觉得害臊的。可今天也不知怎地,他看着楼远钧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解着自己的衣裳,只觉水温好似比平时高了不少,热得他连耳朵带耳根都隐隐发烫。   江从鱼忍不住转开眼挪得离楼远钧远了一些,伸手去探汤池里的水,咕哝道:“是不是火烧太大了。”   正嘀咕着,就感觉有阴影笼到自己上方。   江从鱼抬头看去,却见楼远钧已经坐到自己身边,只露出宽阔结实的胸膛。   人到了近前,江从鱼顿觉没那么不自在了。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到楼远钧胸前一道疤上,忍不住凑过去问:“这是怎么弄的?”   江从鱼边说还边忍不住想碰一碰那道疤。   楼远钧本就是想试试自己能放任江从鱼接近自己到什么程度,并没有躲开江从鱼伸过来的手。只是他即使做到了神色不变,胸脯还是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江从鱼只觉自己手落在上面的一瞬,就感觉到了楼远钧那一刹那的紧绷。   他想到楼远钧此前说不喜欢旁人伺候,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忙收回手说道:“我就是觉得这疤有点大,当时一定伤得很严重!”   楼远钧笑道:“没多严重,就是看着吓人,其实当时只是皮肉伤而已。你会觉得难看吗?”   江从鱼赶紧哄道:“不难看,一点都不难看!”他是真不觉得不好看,只是觉得这道狭长的疤痕看起来是许多年前留下的了,当时楼远钧得多疼!   为了宽慰楼远钧,江从鱼还大方地给楼远钧看他大腿内侧一个月牙模样的伤疤:“你看,我也有,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伤到的!”他一脸庆幸地表示当时要是再偏那么一点点,问题可就大了。   楼远钧没有与人挨得这么近的经验,自然也没有跟人互看疤痕的经验。   他向来不愿暴露自己的弱点,当即回忆着江从鱼刚才的做法,伸手轻轻抚上江从鱼腿内那弯月牙儿。   楼远钧本以为自己会不喜欢接触别人的身体,没想到指腹上传来的触感却意外地好。   江从鱼正讲着自己小时候的光辉事迹,冷不丁地被楼远钧这么一触碰,也是愣了一下,莫名感觉浑身上下都燥热得很。他忍不住喊道:“哥哥?”   楼远钧一脸自然地收回手,朝他轻笑道:“你不是说要给我搓背吗?”   江从鱼不是爱纠结的人,一听有事情要自己忙活,马上就把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抛诸脑后。   两人不仅相互给对方搓了背,还帮对方放下长发洗了头。这还是江从鱼第一次看见楼远钧一头乌发披散下来的模样,帮忙擦干都比平时多了几分小心,只觉掉了一根都是天大的罪过。   楼远钧见他一脸慎重地给自己擦了半天头发,忍不住笑道:“照你这擦法,擦到天亮都擦不干。”   他让江从鱼先别忙了,坐到自己面前来让他这个当哥哥也帮弟弟给擦一擦。   江从鱼依言坐了过去。   两人都只穿着亵衣亵裤,江从鱼这么一挨近,楼远钧就感觉自己能轻松把人禁锢在怀里,叫江从鱼没有办法挣脱。   只不过他无缘无故困住江从鱼做什么?楼远钧轻笑起来,还真仔细地替江从鱼把头发给擦干了。   本来说好要秉烛夜谈,结果江从鱼到点就困了。   楼远钧没什么睡意,就着霜白的月光盯着江从鱼的睡颜看。   别看江从鱼醒着的时候很能闹腾,入睡后睡醒却分外乖巧,瞧着不会一个转身就把腿给跨到别人身上去。他显然是个没烦恼的,连在梦中唇角都微微扬起,好似在做着什么美梦。   楼远钧很难想象自己像江从鱼这样活着。   江从鱼应该也想象不了他这样的活法吧?楼远钧见江从鱼睡得熟了,又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他柔软的耳朵。   也不知是不是手中的触感太好,还是受了江从鱼好睡眠的感染,楼远钧竟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江从鱼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有点闷,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感觉自己被楼远钧的手臂捂着脑袋,弄得好像是他整个人都钻到对方怀里去似的。   他什么时候爱往人怀里钻了?   江从鱼还没理清楚是怎么回事,楼远钧便被他扰醒了。   楼远钧比他更快理清楚发生了什么,坐起身来满脸歉意地道:“是我睡相不太好压到你了吧?”   江从鱼只觉自己鼻端全是楼远钧身上的气味。他听楼远钧语气自责,立刻说道:“没有,没事的,我皮厚肉糙,你就算压我一整晚都没关系的!”   楼远钧莞尔:“你不在意就好,我怕你下次不让我来了。”   江从鱼道:“怎么可能?我早跟林伯他们说过谁都不许拦着你的,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两人一起吃了早饭,楼远钧就说有事要忙,走了。江从鱼有点失落,不过他也约了韩恕他们一起去玩,很快便把心里那点不舍给忘了。   等几人一同回到国子监后,江从鱼还和何子言他们商量:“往后要是我睡觉不老实你们可得告诉我。”   江从鱼觉得楼远钧说自己睡相不好肯定是照顾他的面子,真相是他自己看他楼师兄长得好看就趁着人家睡着的机会贴上去。   这个毛病要是经常犯的话,楼师兄肯定不愿意再跟他一起睡了! 第16章   得知江从鱼是怕自己睡觉闹到别人,何子言忍不住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担心你媳妇儿讨厌你。”   江从鱼哼道:“那是我兄长,才不是媳妇儿。”   何子言道:“你哪来的兄长,你爹不是只有你一个孩子吗?”   江从鱼就说是认的。   何子言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江从鱼,真想抓着他摇一摇,看看他脑子里面装的是不是全是水。   “你才到京师没几天他就认你当弟弟,小心他是冲着你的钱财地位来的。”   何子言没忍住嘲讽了一句。   江从鱼这家伙是土包子,根本就不懂人心险恶,当初他二叔发迹以后就曾被鲁太后舅家勾着去吃喝嫖赌,惹了一屁股麻烦,到现在都还抬不起头来。若非他娘管得严,他爹又是个惧内的,他们家恐怕也没能幸免!   像江从鱼这样的,若非才到京师就被安排进国子监念书,兴许也会被不少有心人盯上。   江从鱼道:“我兄长才不是骗子,韩恕也是见过他的,”为证明自己没说谎,江从鱼还用手肘撞了撞韩恕,要韩恕也说句话,“他长得可好看了对吧?”   韩恕想到那日见过的楼远钧,沉默着点了点头。不仅长得好看,还是与他舅舅以及柳学士一起出现的,应当不是什么靠不住的人。   只是没想到那人昨晚居然还和江从鱼睡一块,回头他得去问问舅舅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何子言却被江从鱼的话逗乐了,说道:“好不好看跟他是不是骗子有什么关系?骗的就是你们这些看脸交朋友的。”   当年何二国舅家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何子言便直接拿他亲二叔来举例:你看看当初那些来接触我二叔的人哪个不是男的俊女的美?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结果全是黑心烂肚肠的家伙!   听何子言那么一说,韩恕也担心有别有用心的家伙蓄意接近江从鱼。   无论是有人想带坏江从鱼还是有人想利用江从鱼,他都不会让对方得逞。   江从鱼乐道:“听你这话倒像是坏的全是旁人,你二叔一点错处都没有似的。”   何子言一滞。   他们两家人常常凑在一起骂这个骂那个,还暗自和曾经显赫一时的鲁家比较,认为楼远钧给何家的尊荣还不如邹家,明明何太后才是他的生母啊!   何太后只能死后被追封就算了,怎么连他们这些活人不能享受一下邹家那样的荣光呢?   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大人都说是别人的错,二叔好色是外面的女人引诱了他,二叔好赌是那些个狐朋狗友带坏了他,他们才刚来到京师,什么都不懂,能干啥坏事呢?绝对是鲁家见不得他们好,频频暗害他们!   可是现在鲁家已经不存在了,他二叔似乎也……没什么长进。   何子言嘴硬道:“他都已经沾了那么多毛病了,哪里是说拉回来就拉回来的。”   江从鱼道:“那你可要注意一点,千万别沾那些毛病,毕竟一沾上就改不了了。”   何子言怒道:“明明是在说你,你别把话头转移到我这里来。”   江从鱼一把搂过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道:“好好好,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了。我肯定不会辜负你的好意,绝不搭理旁人的勾引,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争取日后能与你一起报效陛下!”   不知是不是与江从鱼相处多了,何子言都不挣扎了,竟由着江从鱼搂着他说话。等到江从鱼讲完了,他才冷哼着回了句:“是就最好。”   先皇荒淫好色,何太后当初只是个地位卑微的宫女,偏偏长得极为貌美,先皇一见到她便起了淫心,直接在皇后宫中宠幸了她。   楼远钧出生后便养在皇后膝下,也就是后来的鲁太后。至于何太后,自然是没等到儿子长大便早早香消玉殒,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寂寞的深宫之中。   何家能出那样一位美人,何子言相貌自然是不差的,所以就算他每次说的话都不怎么好听江从鱼也都乐呵呵地听着。   翌日,分斋考试的结果就要出来了。   何子言一大早就想去等着放榜,江从鱼倒是出奇地没第一时间去凑热闹,因为他知道自己要被降上一等,考得再好也拿不到第一,那么着急去看做啥!   韩恕肯定是跟江从鱼同进同出的。   袁骞想到江从鱼受了罚,自己却什么事都没有,也说不去了。   没人与自己一起出门,何子言顿时郁闷地坐了回去。在国子监中大家都是有人作伴的,他一个人落单肯定会让别人觉得他没有朋友。   江从鱼一看何子言那模样就知道他又想东想西了。   这家伙总对旁人摆出一副“我不想和你们说话”的态度,在外面能交到朋友才奇怪。   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谁不是家里人寄予厚望的好儿子好孙孙啊?谁都不乐意委屈自己去捧人臭脚,你不想交朋友,咱就不跟你玩了呗。   江从鱼顶多也就是约人玩耍的时候喊上袁骞跟何子言,其他人与他们实在相处不来他也不能摁头让所有人都手拉手当好朋友。   看来这斋舍没他得散!   左右也是要知道自己名次的,江从鱼笑着起身招呼道:“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何子言一下子高兴起来,与韩恕他们一起跟着江从鱼出门去。   他们几个虽然入学最晚,但因为有个江从鱼在,没走几步便有人跑过来与他一起边聊边走了。   到了张榜的地方,已经有不少人等在榜下,显然都想瞧瞧自己进国子监后的第一次考试考成啥样。   江从鱼也被这喧腾的气氛吸引,开始兴致勃勃地跟人讨论什么时候能张榜。   张榜以后就是挨个领着写有名次的竹牌入内选斋。   这也是近几年的新举措,从前都只有老师选学生的,现在学生能按名次先后入内选自己想去的斋。要学东西的是学生本人又不是老师,当然得让有天资有抱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选择!   自己选的路,走起来应当会更坚定才是。   像江从鱼就直接排除了专攻经义的那几个夫子,一心只想选那几个讲课有趣的、能教真本事的。他这段时间光是临时抱佛脚就觉得头疼得很,可不想一辈子都跟六经打交道!   经义什么的,考试够用就行,真的没必要一头扎进去钻研半辈子。   一个夫子能带三十人,总不至于轮到他就全被别人选完了吧。   这时有仆僮梆梆梆地敲响了梆子。   接着便有人捧着长长的名榜出来张贴,瞧着挺有科举放榜的气势。等到拦着众人红绸一被收起来,大伙就齐刷刷往里头挤去,纷纷找起了自己的名字。   江从鱼知道自己要被降等,倒也不在意自己排在第几。   他好奇地挤到最前头,想看看是谁拿的第一,一看便发现是个叫秦溯的。   这人他知道,长得也不错,只是对方父亲是当朝首辅,既不亲“张”也不亲“杨”,出入还总有人簇拥着,叫江从鱼连招呼都打不上。   江从鱼没与秦溯交上朋友,自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他只是暗自羡慕对方能拿第一,把名字亮在了最前头,多威风!   江从鱼正琢磨着,就听周围有人满面笑容地往回挤,嘴里嚷嚷:“第一,第一,溯哥你是第一!”   江从鱼循声看去,只见秦溯立在人群之外,周围和平时那样围着不少人。   听了同窗的报喜,秦溯面上没什么得意之色,谦道:“不过是次分斋考试而已,拿了第一又有什么可骄傲的。”   有人夸他果真有君子之风,有人则不忿说道:“有的人还没考试就说自己要拿第一,结果我刚才把前十都看过了,压根没有江字打头的。说大话前也不先称量称量自己的本事!”   江从鱼好交朋友,只要相处得来便压根不看对方是什么出身。   许多在京师长大的官宦子弟却不一样,他们大多从小就认识,而且在家里人的耳濡目染之下早早便学会了先看罗裳后看人的本事。   这会儿秦首辅得了陛下倚重,朝中大事小事都爱与秦首辅商量,这些人自然而然便聚拢在秦溯身边。   相比之下,许多愿意与江从鱼相交的大多是寻常军民出身,大多在京师毫无根基。   孰弱孰强一目了然。   江从鱼想到自己还真的曾经夸下海口说想要拿第一,不由摸了摸鼻头。   哎,谁能想到自己刚入学没几天就能被沈鹤溪这位国子祭酒逮个正着!   自己吹的牛没能实现,别人要笑就由着别人笑去吧。   也有人想过去跟秦溯那伙人理论理论,江从鱼都给拦下了。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就跟秦溯说的那样,不就一次分斋考试吗?   江从鱼记下了前十的名字,才溜达去找何子言他们。   何子言几人正在乙榜前找自己的名字。   上等的在甲榜,中等的在乙榜,最末一榜自然就在丙榜了,他们都感觉自己不至于落到丙榜去。   江从鱼也凑过去找自己的名字,结果毫不费力地在乙榜第一瞧见了自己。   第一百零一名!   看到这么个名次,江从鱼乐呵得很:“我这也算是当了鸡头了。”   何子言抿了抿唇,继续往后找,总算在中中间间的位置找到了自己,连在国子监都只排一百五十一名,真去参加科举怎么考得上进士?   袁骞和韩恕的名次还要更靠后一些,不过好歹都在乙榜之内,没有掉到最末一等去。   何子言听江从鱼在那庆幸大家肯定不用睡茅厕旁边,忍不住说道:“你要是不胡来,现在肯定都领号进去选斋了。”   江从鱼分明是因为违反学规才落到了乙榜第一的位置上,怎么还这么开心?!   何子言不理解江从鱼的想法,江从鱼也很不理解何子言的心态:“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纠结那么多做啥。”   分斋考试的目的是分斋,他们考出的名次不至于选不上想去的斋啊!   难道不该开开心心地等着进去选斋吗?   何子言哑然。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没必要纠结…… 第17章   虽然是前一百名先选,但老师不止一个,所以都是以三十人为一批放进去。   约莫一刻钟就能结束一轮。   也就是说江从鱼只需要等上小半个时辰就成了。   只不过选斋这事儿,学生挑了老师,老师也会挑学生,他们手里也是握着决定权的,老师说不收,学生就得去选别的斋。   江从鱼进去的时候,甲榜的人都选完了。   本来周直讲几人都琢磨着江从鱼选他们,他们是要拒绝的,结果江从鱼入内后就飞快掠过他们几人,瞧着生怕自己入了“张门”似的。   周直讲等人:“……”   你就一学生,有你这么嫌弃人的吗?   江从鱼倒不是对周直讲他们有意见,客观而言周直讲他们讲课还是很有水平的,只不过他们这些人大多是专心搞学问的,也就是传统的经义派。他对于埋首经典着实没什么兴趣,所以赶紧把这些家伙给掠过了。   经义什么的,上大课时听听得了,上小课深入钻研就免啦!   对于要选哪一斋,江从鱼心里早就有数。   江从鱼直奔最末一席。   那里坐着个用书盖着脸在打瞌睡的文士,他一身儒袍穿得皱巴巴的,儒冠也耷拉着,瞧着没点精神气。再看他面前的名册,空空如也,一个选报他的人都没有。   看起来像被拉来凑数的。   其他老师不想要的学生,总要有人接收的对吧?   这位直讲最叫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额角的刺青,上面赫然写着个“罪”字,一看便知他是曾被刺配的罪人。   这侮辱性的惩罚源远流长,行刑者甚至还煞费苦心地调配出一辈子都洗不去的深青色,好叫这个印记能够永永远远烙在犯人身上。若是受刑者当真有罪便罢了,可谁不知道先皇在位时曾铸就无数的冤案?   光看这么个“罪”字,就知道这位直讲没人选也正常。   江从鱼跑过去喊了声“郗直讲”。   头顶罪字的郗直讲没有醒,倒是隔壁的学官被江从鱼这一声叫唤吸引了。这位学官显然也是凑数的,前头一百人没一个选他的,见江从鱼居然要选郗禹,心里还有点儿惊讶。   其他人不知道,他们这些学官私底下是知道的,其实江从鱼才是这次分斋考试的第一,那卷子答得比秦溯只好不差,且他的骑射要比秦溯更为出色。   只是沈祭酒考虑到江从鱼这性子需要打磨打磨,且又怕他刚到京师就风头太盛,才找了个由头把他压到乙榜去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好苗子,居然是自幼在乡下长大的。   只能说不愧是江清泓的儿子。   据传江清泓当初也是被扔在老家自生自灭,自幼遭了许多磨难,连母亲病了都没钱医治,其母死后更是只能遵循其遗志将她的骨灰撒入江河之中。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可怜孩子,后来竟成了杨门第一人,还一举考了状元!   回头一看,江清泓的生平每一个阶段,兴许都称得上是“奇迹”。   江从鱼呢?   江从鱼不知道隔壁学官的想法,他见郗直讲没反应,径直坐下说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收下我了!”   这么说着,江从鱼就伸手要去拿郗直讲面前的空白册子,准备直接把自个儿的名字写上去。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不想他才刚伸手,案上的名册就被人按住了。郗直讲分明眼睛都没挣,却还是准确无误地把名册按在原处不让江从鱼抽走。   江从鱼看了眼那只瘦削到骨节分明的手。   郗直讲道:“我不收你,你找别人去吧。”   江从鱼不服气:“为什么不收我?”   郗直讲拿走脸上的书,大喇喇地露出自己刺着个“罪”字的脸。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接着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江从鱼几眼,说道:“不收就不收,哪有为什么,别打扰我睡觉。”   江从鱼道:“不行,你总得说出个理由来。”   郗直讲胡说八道:“我起来时算了一卦,卦象显示我今天凡事宜双不宜单,你的名字是三个字的,所以我不收。”   江从鱼凑过去跟郗直讲耳语了两句。   郗直讲脸色变得有点不好看。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是郗直讲臭着一张脸把名册扔他面前,没好气地道:“写吧写吧,写了可就改不了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江从鱼笑眯眯:“放心吧,我不会后悔的。”   郗直讲冷哼一声,继续把书扣回自己脸上,把那过分灿烂的春日艳阳挡得严严实实。   旁边的学官离得这么近都没听清江从鱼到底和郗直讲说了啥,见江从鱼填完自己的名字起身要走了,忍不住喊住江从鱼问他是怎么让郗直讲回心转意的。   江从鱼张口就来:“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要是肯收下我,我日后就把他当我亲爹侍奉!”   那学官听了没觉得不对,毕竟大家普遍都认可这种事师如事父的说法。   没想到郗直讲平时看起来独来独往的,居然也会吃这一套!   难道郗直讲心里头其实很渴望跟旁人打交道?   说得也是,郗直讲平时再孤僻,那也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真的喜欢当独行侠?正巧,他在国子监也是没什么朋友的边缘人物……   眼看一时半会没其他学生过来他们这边,那学官便热络地转头招呼郗直讲:“尧淳啊,等会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郗直讲:“……”   这书挡得住阳光挡不住你们是吧?   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   江从鱼出去时,就有不少人来问他去了哪一斋,何子言几人也竖起耳朵在旁边听着。   等得知江从鱼选的是郗直讲那一斋,不少人都愣住了,追问道:“怎么去了郗直讲那边?不是都打听到他上课经常不来,教人也不尽心吗?”   江从鱼乐滋滋地道:“我就是图他经常不来,功课还少。”   不过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面对若有所思的同窗们他都是劝他们按自己的心意去选,别跟着他来。   他既有他父亲的余荫在,又有他老师长达十年的单独教导,与其他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江从鱼用心给一些犹豫不定的同窗提了不少建议,希望他们能尽量选上最适合自己的斋。   没过多久,何子言也选完斋出来了。   江从鱼好奇地凑过去问道:“你选了谁?”   何子言哼了一声,把刚到手的新号牌拿给江从鱼看。   上头赫然写着“致知斋”,底下还标着个“二”,意思是他是第二个选这一斋的。   江从鱼:?   他掏出自己从郗直讲那拿来的竹牌,上头也写着“致知斋”三个字。   江从鱼道:“你怎么也选郗直讲?”   何子言道:“你能选,我为什么不能选?”   江从鱼倒没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何子言这性格应该选个更靠谱点的夫子,郗直讲根本就不适合他。只是见何子言转过身去不搭理他了,他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愿意听劝的他才劝几句,不愿意听劝他为啥要枉费唇舌?   等到韩恕和袁骞陆续进去选斋,出来后江从鱼让他们亮出号牌一看……   得嘞,全都是致知斋的了!   早知道他们全跟着自己选,江从鱼可能会考虑考虑选别的夫子。现在大伙都已经选好了,他也不好跑去跟郗直讲说自己要反悔。   其实江从鱼预料到韩恕会跟他一块的,只是没想到何子言和袁骞也会跟来而已。   看来有的人瞧着很讨厌自己,实际上却还想继续跟自己同斋!   江从鱼频频瞟向何子言。   何子言面皮薄,很快就被他看恼了。他怒道:“你老看我做什么?”   江从鱼笑吟吟地说:“当然是你好看才老看你。”   何子言哽住。   他们家到底是皇帝的舅家,也不是没有人愿意带他玩,但是那些人他瞧不上眼。偏偏他瞧得上眼的又大多不想带他玩,所以他这几年就只跟袁骞玩耍了。   江从鱼虽然说话很气人,真有什么事却也不会落下他。   更何况袁骞显然是想跟江从鱼一起的。   何子言暗自说服自己:我只是不想和袁骞分开而已,才不是想跟整天油嘴滑舌、没个正形的江从鱼一个斋!   事已至此,江从鱼也不好再说什么,索性与他们一起去搬东西。   既然已经正式分斋了,他们自然要搬到致知斋去。   就郗直讲那个冷冷清清的选报情况,致知斋人能凑满二十个吗?   事实上江从鱼还是多虑了,前头的斋一报满,剩下的监生就算不想报郗直讲也只能过去登记名字了。除非他们不想留在国子监!   江从鱼几人把东西搬到致知斋,刚选好自己的铺位,其他人也陆续开始搬东西过来。   见他们这边还有两个铺位,几个和江从鱼相熟的新生就齐齐挤了进来,都想抢空铺。   眼看冲进来的几个朋友闹得脸红脖子粗了,江从鱼赶紧出面调解:“都是一个斋的,走两步就见到了,住哪间斋舍有什么要紧的?”   江从鱼拉着几人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劝了几句,竟把他们都劝了出去,齐齐去剩下的空斋舍挑铺位。   何子言忍不住问:“你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怎么都不住进来了?”   江从鱼道:“我说接下来肯定会有些不认识的人住进来,到时候要是别的斋舍没有自己人,许多活动恐怕都组织不起来。”   一听江从鱼勾着他们肩膀地喊自己人,那几个同窗立刻就上头了,纷纷表示包在他们身上。   何子言:“……”   到了傍晚,国子监这边热热闹闹的分斋才告一段落。   眼看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在国子监蛰伏了一整天的暗卫这才回宫去向楼远钧禀报今天的事。   由于江从鱼和那位郗直讲说悄悄话时挨得太近,连暗卫也不清楚江从鱼当时到底说了什么能叫对方回心转意的话。   楼远钧听在耳里,关注点却不在对话的内容上。他双手交叉在身前,挑眉问:“离得多近?”   暗卫:。   楼远钧问起了,暗卫也只能如实禀报并补充说明:其实江从鱼后面和其他同窗说话时也是这个距离,应该也算不得……算不得多特别吧。   楼远钧神色淡淡地说道:“下去吧。”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来了,江从鱼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他看谁都觉得对方不是好人,跟谁都亲近不起来;江从鱼则看谁都觉得对方人不坏,跟谁都热络得不得了。   他们才见了几面,江从鱼便能大大咧咧地跟他共浴同眠,是因为江从鱼对旁人也是这样的。   上回江从鱼与袁骞之所以一起迟到,不就是他们一起夜宿城外回来晚了吗?   什么哥哥弟弟,什么一见就喜欢,根本当不得真。   同样的话江从鱼早就不知对旁人说过多少回了。   傻子才会信。   楼远钧默不作声地将指间温润的玉戒转了个圈,这玉戒是他登基那年命人给自己打磨出来的,取的是警戒之意。   每当自己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来,他便摩挲玉戒把那些想法压下去。倘若还不能尽数压下,那就再把它转上一周,告诫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瞧出自己的心思。   很快地,楼远钧轻笑起来。   他可不是傻子。 第18章   楼远钧叫人不用经常汇报江从鱼的事了,只要他好好地在国子监里上课,应当也闹不出什么祸事来。   有那么多大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去关心江从鱼交了几个朋友。   只不过为防有人对江从鱼不利,楼远钧也没把暗中保护的人撤回来。   当年江清泓帮过的人不少,杀过的人也不少,难免会有人想报复回来。且江从鱼年纪尚小,分辨不出谁好谁坏,很容易着了旁人的道。   楼远钧特意命柳栖桐去把人接到京师来,可不是为了让江从鱼当靶子的。   他是要让江从鱼享受旁人比不了的荣华富贵,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只要一心一意为他效忠,即便自己人不在了也能恩及子孙后代。   楼远钧独自琢磨良久,又把隐在暗处的暗卫喊了出来,命他们若是寻常的事就不用报了,但若是江从鱼与人起了矛盾挨了欺负还是得告诉他一声。   暗卫喏然应下。   ……   江从鱼哪里知道就国子监分个斋的功夫,他楼师兄心里已经兀自来了个千转百回。   郗直讲果然不太受欢迎,别的斋很多都满人了,就他们斋只有少得可怜的二十二人,还多出一间空斋舍来了。   江从鱼对此倒是很满意,当即兴高采烈地与众人商量起这空斋舍的用出来。   虽说这斋舍临近茅房,但拿来摆些杂物还是很不错的,众人便齐心协力把它收拾出来,将院中一些乱摆乱放的杂物安置到里头。   这样他们每日晨起锻炼就够位置了!   接下来几天,何子言几人就见证了什么叫鱼入大海:江从鱼一开始忽悠人家说睡哪都一样,结果竟真的叫他做到了!   他一个人今天睡这边、明天睡那边,时常出没在不同的床铺上与人聊人生聊理想聊第二天吃点啥。   明摆着是仗着致知斋空铺多到处浪。   不过数日功夫,本斋的二十二人就因为江从鱼的存在而亲如一家了,每天早上都一同起来锻炼身体的那种。   至于那郗直讲,竟还真是每日只在上课时出现一下,告诉他们要从哪一卷读到哪一卷,便又用书盖着脸补觉去了。   致知斋中不少都是没得选才来了这一斋,见郗直讲日日如此,心中不免凄苦,觉得自己根本学不到东西,过几个月便要被逐出国子监了。   这日江从鱼吃过饭回到本斋,便见新舍友邹迎在那里抹眼泪,不由上前关心道:“你这是怎么啦?”   邹迎忙把泪给擦掉,说道:“没什么。”   还是江从鱼再三探问,邹迎才说出自己为啥偷偷哭。   他是小地方来的,基础本就薄弱,所以分斋考试落到了丙榜。这本也没什么,只要他抓紧机会迎头赶上就好,偏偏郗直讲又什么都不给他们讲。   今儿遇到与秦溯分到一斋的同窗,对方很不客气地奚落了他一通,说他过几个月说不准就要被退回原籍了。   一想到家中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母,邹迎便觉自己白瞎了这个进国子监的大好机会,痛恨怎么就不考好一点!   倘若真的没待几个月就回去,他父母都得跟着他颜面扫地。   江从鱼也知道郗直讲这几天的态度确实让人很没安全感,他劝慰道:“这才刚分斋没几天呢,过段时间说不准郗直讲就给我们讲课了。”   邹迎虽不太信,却还是收了泪打起精神看书去。   江从鱼自己是乐得清闲的,只是眼看邹迎与其他被逼无奈进了致知斋的人一天天消沉下去,他又有些不忍。   于是江从鱼私底下去寻郗直讲。   郗直讲在斋堂旁的直舍里补觉。   每斋都有这么一处直舍可供学官歇息,郗直讲这处直舍恰巧临水而筑,瞧着十分清幽雅致。   偏江从鱼是个煞风景的,一进屋就开始嘀咕:“马上就是夏天了,这边蚊虫肯定很多。”   郗直讲最近已经听到几次蚊子的嗡嗡声了,又听江从鱼这么一嘀咕,当即坐起身看向江从鱼:“都散学了,你跑来做什么?”   江从鱼道:“您是不是该给我们讲课了?”   郗直讲瞥了他一眼,说道:“是你自己非要选我带的斋,难道不知道我是不讲课的?”   江从鱼矢口否认:“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您当初才华横溢,本来都要三元及第了,却因为长了张好脸被钦点为探花郎!您是有大学问的人,讲起课来也一定很厉害。”   郗直讲冷嗤:“少给我戴高帽,我不吃这套。”   江从鱼见夸人这招没效果,马上开始改弦更张,给郗直讲说起邹迎他们的难处:他们辛辛苦苦从偏远州县跋山涉水来到京师,难道您忍心让他们什么都没学到就黯然归乡?!   郗直讲道:“早些死了心才好,他们这种出身的家伙最不该有妄想。”   江从鱼生气了,与他辩驳起来:“您自己不也是农家出身吗?”   郗直讲笑了一声,抬手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罪”字:“所以你看我是什么下场。”   当年他二十一岁金榜题名,怀着满腔热血来到京师,想凭借自己一身才学澄清世道。   结果只因不想屈从荒淫无耻的权贵,全家都遭他连累吃了不少苦头,自己额上也刺了个罪字,走到哪都遭人白眼,连卖力气养活自己都没人愿意收。   如今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再也没有什么远大报复。若非新皇再三征召,自己又不想再让年迈的父母被旁人轻贱,他恐怕连国子监直讲这个职位都不会要。   江从鱼听郗直讲来了句“你看我是什么下场”,也想起了郗直讲的遭遇。   是楼远钧给他讲的。   分斋这么重要的事,他跟楼远钧凑一起自然聊到了。   得知他想学点真本领,楼远钧便给他提了郗直讲,说这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不愿再展露而已。   提起郗直讲当年的遭遇,楼远钧也是惋惜至极,认为没了这么个人才着实是朝廷的损失。   江从鱼用来让郗直讲收下自己的“悄悄话”,也是他从楼远钧那里听来的秘辛——   郗直讲当初曾以京中权贵为原型写了许多不堪入目的艳情话本,等到那些先皇爱重的权贵倒了台,不少人赫然发现这些书中所写的内容都是真的!   众人把这些艳情话本奉为经典,这些年一直在深挖作者到底是谁。   可惜谁都没找着,只能把那几本“经典”买回家反复阅读、仔细揣摩。香艳不香艳不要紧,他们主要是想批判这些令人发指的丑恶行为!   于是江从鱼那天就对郗直讲说了这么一句话:“郗直讲,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写过什么话本的对吧……”   郗直讲:。   他那时候真就只是想发泄心头恶气(顺便赚点润笔费养家糊口),谁知道后来会有神经病把它们推上神坛!   江从鱼已经在楼远钧面前夸下海口,说是自己一准可以让郗直讲振作起来,现在自然不可能半途而废。他说道:“陛下与先皇不一样,陛下是个明君!”   郗直讲笑出声来:“当年先皇刚登基时,许多人也是这么想的。”   实际上这些王侯将相能有什么不一样?兴许他们会为了所谓的明君名头装上一装,可本质上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天下臣民皆是他们手中的棋子,你没了用处肯定是说放弃就放弃。   见江从鱼还想辩驳什么,郗直讲卷起手里的书敲了敲他脑袋,问道:“你面过圣了?”   江从鱼闷闷地答:“没面过。”   郗直讲道:“连见都没见过你就一口一个明君,谁能信你的鬼话?”   江从鱼道:“陛下人可好了,给了我老多赏赐!”   郗直讲客观评价江从鱼的是非观:“知道了,你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傻子。”   江从鱼噎住。   郗直讲的观念明显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他不可能靠着三言两语就说动对方。   再拿写话本的事来威胁郗直讲就更不行了,谁受得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威胁。   江从鱼顿时蔫了下去,不知该怎么帮邹迎说动郗直讲,更不知道怎么实现自己在楼远钧说出的豪言壮语。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郗直讲瞧见他那模样,扔开了手里那本书,说道:“行了,他们不就想学点应试的东西吗?明儿我就给他们讲。”   江从鱼一下子又支棱起来了,高兴地道:“那可太好了!”   郗直讲道:“我能教你的东西,你老师应当都教过你,你欢喜什么?”   江从鱼“咦”了一声,不答反问:“您认识我老师吗?”   郗直讲道:“不认识,但听说过。南杨北张里头的‘杨’字不就是你师父家的吗?他要是连这点学问都教不了你,恐怕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姓杨了。”   江从鱼恍然了悟。   郗直讲让他赶紧回去,别在这里烦着他。   江从鱼麻溜跑了。   不过没跑多久又跑了回来,给郗直讲拿来一袋子香丸,说是拿来薰衣裳可以防蚊虫叮咬。   说完他还忍不住看了眼郗直讲皱巴巴的衣袍,在心里犯嘀咕:这是多久没换洗了?   郗直讲道:“别人都说你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没想到你还挺讲究的。”   提到这个江从鱼就一脸不堪回首。   他老师没到村里前他每天把自己玩成泥娃娃也不会挨骂挨打,等他老师到了村里……光是改掉他各种坏习惯就花了整整一年。   只不过一旦习惯保持自己身上干干净净且香喷喷以后,偶尔脏了臭了还真是浑身难受。   江从鱼唉声叹气:“都是我老师教得好。像您这样的,遇到老师那是得一天挨三顿打的!”   郗直讲:“……”   江从鱼继续危言耸听:“还会长虱子!您知道吗?等你睡着了,虱子会在你身上爬来爬去,要是你喜欢张着嘴睡觉的话它还会望你你嘴里钻。哎,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怪瘆人的……”   “滚!”   “好嘞,这就滚。”   江从鱼乐滋滋地往回跑,与邹迎说起郗直讲明儿要给大伙讲课的事。   邹迎他们听后没抱多大希望。   郗直讲在老生那边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听说这人就是待在国子监混日子的。   自第二日起,郗直讲还真开始给他们讲课了。他这人平时看着没精打采,一讲起课来却当真是旁征博引,连江从鱼这个平时坐不住的都跑上去殷勤至极地斟茶倒水,哄着郗直讲再给多讲他们一些。   奈何郗直讲无情得很,每次一到散学的点便走人了,压根不搭理热情过头的江从鱼。   江从鱼也不在意,拉着邹迎等人一起做课后讨论,并且相互布置功课巩固新学的知识。   一天的课上下来,邹迎他们个个都有了奔头,还有闲心凑一起议论——   “没想到郗直讲课讲得这么好!”   “郗直讲换了身衣裳,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对啊,我也没认出来。”   江从鱼听了暗自偷笑,只觉是自己的虱子之说把郗直讲给唬住了。   他果然聪明过人!   转眼又到了休沐日,江从鱼傍晚散学后便归家去,兴冲冲地问林伯他师兄来没来。 第19章   林伯见江从鱼一回来就问这个,心里一咯噔。   他拿不准楼远钧是怎么个想法,恐自己私下提醒反误了事,只好笑着哄江从鱼:“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平日里肯定有不少事要忙,如何能见天儿来找你。你若是想念得紧,或者有什么事想说与他听,写封信打发人送去就是了。”   江从鱼听林伯这么一说,也觉有理。   他把自己已经劝动郗直讲的事写进信里,再不假思索地写了一番自己如何如何想念的甜言蜜语,一面写一面想着上次相聚时的情景,言辞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待到写完了,江从鱼不知怎地又有些郁闷起来。   林伯亲自给他端了甜汤过来,见他怏怏不乐,忙问他有何苦恼。   江从鱼道:“既有人能给他送信去,为什么我不能亲自去送?”   比起在家里枯等楼师兄的回信,他还是更想直接去见对方。   林伯只能好言哄道:“这如何能一样,信这东西不管对方在不在那儿,只要送到了他就有机会见到。倘若你亲自去了人家又不在,或者人家正招待别的客人,你贸然登门岂不是尴尬?他不比你,你这是在自己家,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他那边是有诸多不便的。”   江从鱼一向听劝,林伯都这么说了,他也就按下了自个儿跑去找楼远钧的想法。   听韩恕说韩统领许多幕僚都不住在家里,大多时候都要跟在军帐中出谋划策,去了韩家也是见不着人的。   江从鱼只能把信交给林伯。   林伯深知江从鱼能得皇帝青眼有莫大的好处,当即派信任的人把信送往宫中。   ……   此时宫中正摆着家宴,为的是庆贺楼远钧生辰。   楼远钧以太后刚故去不久为由不准备大办,还命人把省出来的宴饮资费归入常平仓,一来储备灾年所需,二来祈求今年能风调雨顺。   这番举措自然赢得了朝臣的一致赞誉,是以两位国舅再提出办个家宴的时候没有人再反对,还给张罗得热热闹闹。   楼远钧不怎么爱热闹,不过何家到底是他生母的血亲,他不至于一点体面都不给。既然家宴都已经办了,楼远钧便也出面听了听他们的祝贺。   这次何家举家都进了宫,包括楼远钧的两位舅舅、三位姨母以及几家人的儿女。   不管是谁上前说吉祥话,楼远钧都淡笑着给了赏赐,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亲近,也只字不提给他们加封的事。   生了他的是他的生母,又不是何家其他人。他给何家的恩荣也足够他们享用一生的了,想要更多的话还是得他们拿出真本领来。   就他们目前那连自家产业都能糟蹋光的办事能力,多给他们点钱物也就罢了,给他们入朝堂那不是把江山社稷当儿戏吗?   正这么想着,楼远钧就瞧见了何子言。   何大国舅生了六个女儿,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平日里自然也是颇为看重的,只是他们家养育儿女时出了点岔子,女儿养得个个彪悍,儿子倒是有几分娇气了。   江从鱼也觉察出了这一点,与他吵起来时便爱喊他一声“何娇娇”,损得很。   意识到自己想到了谁,楼远钧不由轻轻摩挲自己食指上的玉戒,嘴里多问了一句:“在国子监待得怎么样?”   别看何子言整天把楼远钧这个皇帝表哥挂在嘴边,实际上平时连单独和楼远钧说话的机会都没几次。   这会儿听楼远钧主动问起自己在国子监的情况,何子言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忙说道:“国子监里很好,我,我交了许多朋友。”   说到这里他还有些耳根发热,因为他觉得自己撒谎了,他的朋友并没有那么多。   若是熟悉起来后便算是朋友的话,他在江从鱼的牵线搭桥下与本斋的人都算相熟了。可他总感觉要是没有江从鱼在,其中一些人不一定会喊他一起玩。   楼远钧自然知晓是怎么回事,笑着勉励了何子言几句,给他赐了几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回去可以分给与你交好的朋友。”   何子言受宠若惊地应了下来。   家宴散场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何子言怀着激荡的心情跟在家里人身后往回走,却见一个侍者抱着叠书信迎面走来。   对方与他们一行人撞上了,不免恭恭敬敬地朝他们躬身行礼。   何子言好奇地多看了那叠书信一眼,也看不出都是谁给宫中写的信,只觉楼远钧每天都辛苦得很,连生辰当天都还有这么多事要处置。   待到何家一行人踏着余晖出宫去,楼远钧也拿到了江从鱼给他写的信。   也不知是谁自作主张把江从鱼的信摆在最前头,楼远钧想不注意到都难。   能在宫中活下来的,个个都是人精。他什么都不必说,旁人就能把他的心思揣度个百八十回。   楼远钧本想把信压到一边去,又觉得既然他对江从鱼都已经破了这么多例,哪里还需要遮掩什么?   他拆开信一看,只觉那眉飞色舞的少年来到了自己眼前,句句都写得那么地意气飞扬。等后头诉说起对他的想念来,那小子又写得如饴似蜜,叫楼远钧疑心他到底给多少人写过这种玩意。   谁会傻到被他这些不值钱的言语哄了去?   楼远钧把信搁到一边,倚坐在御座之上随意翻看起其他人给自己的信函来。   直至夜阑深静,楼远钧才屏退所有人入眠。他的睡眠算不得太好,细算下来这段时间睡得最沉的竟是与江从鱼同眠的那一晚。   翌日天还没亮,楼远钧就醒了。休沐日官员无须上衙,楼远钧也不用听政,他望着外头蒙昧的天色出神了一会,起身换了身便服悄然出宫去。   昨夜下了场雨,街道皆被润湿了,楼远钧走出一段路后转了个弯,去了禁军统领韩凛家。   韩凛见了楼远钧有点儿意外,不过想到楼远钧在外人面前声称是他的幕僚,他便与楼远钧去了书房谈事情。   楼远钧就着边防问题和韩凛聊了半日,还在韩家用了午膳才回宫。   这天韩恕与几个同窗约好去江从鱼家一起练习骑射。   见到了江从鱼,韩恕便与他说起今天远远见到楼远钧的事。   得知楼远钧与韩统领似乎有紧要事宜要商量,江从鱼便不再惦记着了,快快活活地与韩恕他们在自家校场上肆意驰骋。   到傍晚,江从鱼还与众同窗一起自己下厨房做吃的。   做得好吃不好吃不要紧,主要是想热热闹闹地玩耍。   吃饱喝足,他们便一起回国子监去了,省得第二天起晚了迟到。   江从鱼的降等处罚就是血淋淋的教训啊!   才入学不久就沦为反面教材的江从鱼:“……”   众人嬉闹着回到国子监,江从鱼随意地往自己床铺上一躺,摸出份邸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这时何子言和袁骞也回来了,何子言面上还有些别扭。   江从鱼笑吟吟地打招呼:“你们今天玩得怎么样?”   何子言哪有出去玩,都在家里温书。   袁骞也没有,他休沐日基本都在家习射,前头跟江从鱼出城去才是意外。   现在抚恤的事他兄长接手了,据说要跟人联合起来秉明朝廷清查此事,剩下已经没他们什么事了。   何子言才不会承认自己很少和朋友一起玩,哼了一声,颇有些骄傲地说道:“我去给陛下祝寿了。”他说着还拿出份文房四宝塞给江从鱼,“这是陛下赏的,说是让我拿回来分给……同窗,给你一份。”   江从鱼不知客气是何物,好奇地探过头一看,瞧见何子言手头还有好几套呢。他说道:“这些都是拿来分给我们的吗?”   何子言抿了下唇才说道:“对的。”   江从鱼笑道:“不如你都先留着,到月考看看谁考得好再当奖品分给大伙。考最好的几个给御砚,考次一等的几个给御笔或御墨,剩下的既然没考好,就只能匀他们几张御纸沾沾龙气了!”   何子言没想到还能这么分,愣了一下。   见江从鱼笑得灿烂无比,一脸“你看我出的主意妙不妙”的得意模样,何子言也莫名受了他感染,点头应道:“好!”   江从鱼见他答应了,麻溜跑出去敲响了本斋的梆子,号召大伙到空地上集合。   众人呼啦啦地从各自的斋舍里跑了出来。   一看人齐了,江从鱼乐呵呵地把何子言推到前面,朗声宣布道:“何子言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何子言:“……”   这人怎么一点准备的时间都不给人留!   何子言用眼神控诉江从鱼。   江从鱼哈哈一笑,让他快说出好消息,大家都等着听呢。现在不多多锻炼即兴发挥的能力,以后哪里能应对好各种突发之事?   都是自家同窗,接下来至少得朝夕相处个一年半载才会分开,有什么好害臊的!   何子言无法,只得鼓足气说道:“陛下知道我在国子监时常得同窗照顾,所以特意给我赏赐了几套文房四宝。因着一人一份不够分,江从鱼建议我把笔墨纸砚给拆分开,等下次月考结果出来时按排名来分!”   语毕,他才看向齐刷刷看着自己的同窗们,想知道大家都是什么反应。   结果他一下子被众人的欢呼声给淹没了,连最为内敛的邹迎都喜笑颜开地学着别人凑上来要给他个熊抱。   这么一喧哗,闹得连隔壁斋的人都忍不住跑来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郗直讲正倚在窗边看邸报,听到外面的动静后手微微一顿,转头看向落满夕阳的水面。   他也刚到国子监赴任没几个月,前头他与学生相看两厌,他看不上学生,学生也看不上他。本以为这次入仕要不了多久又该回老家去,没想到竟遇上江从鱼这么个变数。   天天看这小子瞎闹腾,日子倒是越过越有意思了。   那头的江从鱼凑够了热闹,转头却见小九寻了过来。   “小鱼哥,有你的信。”小九笑着露出两颗虎牙。   江从鱼两眼一亮,给小九摸了个圆溜溜的银锞子当赏钱,说道:“谢啦。”   小九家中人口众多,自己得攒钱为将来打算,也不和江从鱼客气,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江从鱼一看信上的字迹,也开心得不得了。   他还以为楼师兄有正经事要忙,腾不出空给他回信来着,没想到这就收到楼师兄的信了!   小九已经知趣地干活去了,江从鱼一屁股坐到旁边的石凳上拆开信看了起来。   信上说的无非是近日忙碌,恐怕无暇来见他云云。   虽然没瞧见半句想念的话,江从鱼却也已经心满意足。反正只要不是以后都见不着就可以了! 第20章   有何子言提供的奖品在前面吊着,致知斋的学习气氛更浓郁了。   郗直讲平时还是只讲课,别的一概不太管,但随着邹迎他们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对郗直讲便愈发尊敬起来。   尤其是邹迎这些出身比较差的,那更是积极跟江从鱼抢活干,现在江从鱼想给郗直讲斟茶倒水都插不上手了。   江从鱼对此乐见其成,私底下直夸何子言是大功臣。   饶是何子言性情再别扭,每天这么挨夸也愈发快活起来。   袁骞倒是发现江从鱼对谁都要夸上几句,哄着人家屁颠屁颠把活给干了。只不过见何子言难得这么高兴,他也就没有多事地去提醒。   本斋各项事宜步入正轨,江从鱼就开始与散落各斋的朋友联络,相互交换彼此的课堂讲章。   每到傍晚吃饱喝足,他们便约在池边的长亭里交流当日所学,别人藏不藏私江从鱼不知道,反正他是不藏私的。   这么个热热闹闹的“小讲堂”,很快便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有人告到沈鹤溪那儿,沈鹤溪说是课余时间不拘着监生们相互探讨学问,只要不闹事即可。   得了沈鹤溪这句话,秦溯那边也有人撺掇他组织大家一起读书。   读书人都爱结社,也爱参加各类聚会,这都是露脸的好机会,说不准他们也能从籍籍无名一跃成为“文魁”“诗魁”。诗会夺魁也是魁啊,谁能说他们是在瞎吹?   连江从鱼这个土包子都能凑起这么多人,秦溯总不至于比他差多少。   秦溯听后微微顿步,抬眸看向不远处的长亭,只见江从鱼正悠然倚坐在栏杆上,津津有味地听着同窗讲学,长长的高马尾与发带随着风轻轻拂动着,瞧着便觉他是世上少有的快活人。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他们投去的视线,江从鱼转过头往岸上望了过来。   隔着青青的柳条,秦溯看到江从鱼朝他们笑着挥挥手,算是与他们打了招呼。   接着便又转回头去专心听同伴说话。   不管是见到他们还是见到其他人,江从鱼基本都是一个态度,并没有因为他是首辅之子就有什么不同。   秦溯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就敛起了思绪,没叫旁人看出半点不对来。   他没有拒绝众人的提议,反而还有条不紊地列出各项安排来,听得众人心服口服,暗赞秦溯不亏是名门之子。   秦溯一路与众人议定,又回头看了眼已经离得很远的长亭。   即使天气已经有些闷热,他还是高襟的衣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休沐日他归家,本以为得了第一至少不会挨骂,结果他父亲冷笑着拿出江从鱼的答卷给他看。   他看完后便去领罚了,硬生生挨了三十鞭,有几下鞭尾直接甩到他颈边,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因为他居然连这种考试都考不过江从鱼,叫他父亲觉得脸上蒙羞。   秦溯心中清楚他父亲并不是真的想他和江从鱼比,他父亲是想和已经死去的江清泓较劲。他是父亲亲自教导出来的,结果一考试居然比不过乡下长大的江从鱼,自然让他父亲勃然大怒。   江从鱼将是他此生的对手。   江从鱼做得到的事,他必须也要做得到,而且要比江从鱼做得更好。   无论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只要没赢过江从鱼就是弥天大罪,回家后必然是要挨罚的。   秦溯把背脊挺得笔直,不愿叫任何人发现自己身上带着伤。   ……   江从鱼在国子监中过得风生水起,朝中也第一次有了他的姓名。   是他师兄柳栖桐、禁军统领韩凛以及袁骞兄长联名上书,请求兵部派人清查阵亡将士抚恤的落实情况。   光是江从鱼他们简简单单一查问,便查出许多抚恤遭侵吞的案例来,可见这绝非小事。   边关将士能舍生忘死地保家卫国,除了许多人都有着拳拳报国之心外,还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死后家中父母妻儿能得到保障。   如今有人连这种拿命换来的钱都敢伸手,若不严惩岂不是寒了无数将士的心?   柳栖桐一向为人柔善,这次落笔却锋利如刀,写了一封措辞凌厉的奏疏呈了上去。   末了柳栖桐还提及江从鱼与袁骞几人所做的努力,夸他们虽然年少,做事却极有章法,建议日后各部衙署若有临时需要增加人手的事,大可考虑让表现优异的国子监监生上手试试。   一来可以节省临时募人的开支,二来也能让这些国子监监生多些历练机会。   这就是光明正大在给正在自家师弟谋好处了。   只不过众人传看了江从鱼整理出来的调查结果,俱都觉得条理清晰,比之不少没调教好的官场新丁都更胜一筹。   既然这批监生有这样的能耐,给他们点机会又何妨?   楼远钧听众臣朝议向来都是不动声色的,这会儿听人夸江从鱼眼底却不由露出些许笑意来。   江从鱼果然是个聪明的,只消给他指个方向,他便知道该往里使劲。   这才不到一个月便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激得柳栖桐站出来痛斥各地侵吞抚恤的恶劣情况。   这下柳栖桐家那堆糟心事应当可以料理干净了,朝中也可以借此机会清算一些横行乡里的贪官恶吏。   楼远钧作为皇帝,当然是最恨这类人的——这些蠹虫蚕食的不仅是百姓的家业,更是他的江山社稷!   下朝后,楼远钧命人召柳栖桐来说话。   他与柳栖桐说起自己休沐日兴许会夜宿江从鱼家的事,主要是他睡眠浅,时常睡不好,到了江家倒是意外能得一夜好眠。   倘若将来国事烦心,他又想放松放松,说不定还会到江家去歇息歇息。   楼远钧语气称得上是推心置腹:“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柳卿记得莫要对旁人说起。江师弟那边也切记不要泄露朕的身份,否则朕与江师弟相处起来可能就没那么自在了。”   柳栖桐听楼远钧这么言辞恳切地一叮嘱,自是只能压下私下提醒江从鱼的想法。   见柳栖桐认真应下了,楼远钧便让他退下。   楼远钧本来已经决定少去几趟江家了,但一想到柳栖桐处理完家里的事后指不定会经常去寻江从鱼,他心里便不太舒坦。   总感觉自己要是去少了会被柳栖桐给比下去。   那小子本就是个缺心少肝的,谁在他眼前他便与谁亲近。柳栖桐只是跑了趟南边去接人,江从鱼就与他好得不得了……   ……   转眼又到了休沐日,国子监散学后众人各自归家,秦溯走到自己家门口时有些踟蹰。   他将这段时间自己在国子监的表现在心里过了一遍,确定这一旬没有考试后才稍稍心安,迈步进了家门。   不想才走进家门,便有人传话让他去书房一趟。   秦溯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不知自己接下来又会遭遇什么。   在外看起来脾气不错、鲜少有人起争执的秦首辅,在家中却不是一个慈父。正相反,他对秦溯的要求十分严苛,秦溯若是达不到他的要求便要自请家法。   有时秦溯都觉得自己不愧是他父亲的亲儿子,要不然怎么还能天天在人前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   秦溯在心中这样苦中作乐地想着,脚步却不敢慢下来,怕去迟了惹得秦首辅生气。   他才刚踏入书房,便听到上首传来一声喝骂:“跪下!”   秦溯只得依言跪了下去。   很快地,他听到了江从鱼闻达于朝堂的事。   接下来就是秦首辅毫不留情地责骂:江从鱼才刚到京师就做成了这么一桩事,而他生在京师长在京师,真是白活了这十八年!   秦溯不敢辩驳,垂首听完秦首辅的训斥,又自行领罚去了。   早些年他兄长意外夭亡,秦溯便成了秦首辅最寄予厚望的儿子。   当鞭子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秦溯有那么一瞬间竟忍不住想,兄长死了也好,至少不用留在这人间受苦。   接着他又想到有继母维护、从小无忧无虑的幼弟,秦溯又觉得要是母亲和兄长没有死,他也许也不用受这样的苦。   最后他想到了江从鱼。   江从鱼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为什么总能活得那么肆意自在,为什么总能让他挨意料之外的打。   江从鱼,江从鱼。   ……   既然是难得的休沐日,江从鱼自然也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才刚进门,江从鱼就看到管家林伯迎了上来,眉开眼笑地对他说柳栖桐和楼远钧都来了。   刚到不久,才煮上茶呢!   江从鱼一听,直接沿着穿山游廊往里跑。   楼远钧正与柳栖桐在饮茶,忽地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他抬眼望去,只见江从鱼从转角处冒了出来,脸上带着掩藏不住的烂漫笑意。   楼远钧搁下手里的茶盏,也朝着江从鱼回了个轻浅的笑容。   江从鱼只觉自己兴许事跑得太快了,心跳忽地有些不受控。等到柳栖桐也转头看了过来,他怕柳栖桐教训他跑来跑去不像样,便放慢脚步改成用走的。   顺便平复平复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楼远钧率先招手让江从鱼坐到自己旁边。   江从鱼乖乖坐了过去。   柳栖桐只能收回同样想招呼江从鱼的手,看着他们这位从不让人近身的陛下相当自然地掏出张帕子,替江从鱼擦去前额和后背跑出的汗。   看起来当真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师兄弟了。   柳栖桐感觉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便取了茶盏给江从鱼满上了茶,笑着招呼:“喝点茶润润喉,都回到家了怎么还用跑的?”   江从鱼答得也很自然:“我想快点见到师兄!”   楼远钧捏了捏江从鱼的后颈。   江从鱼顺着楼远钧的钳制抬头看去,发现楼远钧仿佛在用眼神问他是不是只想快点见到柳栖桐。   他心中有些纳罕,不知自己怎么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看明白楼远钧的想法。   莫不是他们当真心有灵犀?这么一想,江从鱼自己先乐了起来,凑过去给楼远钧补了句悄悄话:“我想快点见到哥哥。”   楼远钧只觉江从鱼说话时带出的鼻息灼得他耳根有些热。   亲眼目睹江从鱼怎么在御前造次的柳栖桐:“……”   你小子说话就说话,贴到陛下耳边说做什么?   有什么是我这个师兄不能听的吗?   愁人,真愁人。   今天也是怕小师弟得罪当朝天子的一天。   江从鱼不知道自家师兄心里的忧虑,他兴致勃勃地让人去把皇帝给的赏赐取来,说是要给柳栖桐和楼远钧分一份。   这可是意外之财,据说是柳栖桐上书请求彻查抚恤之事得了嘉奖,连带他们被柳栖桐提了一嘴的人都沾了光!   江从鱼大方地说:“你们喜欢什么就挑什么!”   柳栖桐道:“你自己留着就好,我也有赏赐。”   江从鱼听说柳栖桐也有,便没有再要他挑。他当即把各种赏赐往楼远钧面前推,目光熠熠地劝说道:“主意可是你出的,你一定要挑!”   柳栖桐:。   你这是把他赏赐给你的东西送回去知道吗!   柳栖桐再也待不下去了,起身说要先回家去。   下次还是等楼远钧不在的时候,他再来看江从鱼吧! 第21章   送走了柳栖桐,江从鱼就要与楼远钧继续分东西。   眼看江从鱼要把值钱的赏赐全扒拉到自己面前,楼远钧捏着他发尾笑问:“得了点好东西就全分给我,你是觉得我连养活自己的本事都没有?”   江从鱼忙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手头已经有许多好东西,怕你没有。”   楼远钧道:“这就觉得多了吗?”他还是把江从鱼的发尾轻轻攥在手里,维持着两人挨在一起的亲近姿势,瞧着像是把人困在怀里似的。见江从鱼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楼远钧轻笑,“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拥有的太少了,永远都不知满足。”   就像何家人说是要给他过生辰,实则话里话外总在说自己的爵不够高官不够大,连御赐的宅子也觉得住不下他们一家子人。可见人心怎么会有满足的时候?   江从鱼察觉楼远钧眸底有些沉郁,只当他又在自伤身世。他说道:“可能我才刚到京师陛下便给了我那么多赏赐,所以我才不觉得缺什么吧。何况有好东西理当是要分给亲近的人的,自己一个人享用有什么意思?”   楼远钧凝视着他。   江从鱼见他似是被说动了,继续眉飞色舞地劝道:“你这次与我分了,我读书做事都更有劲头,下回说不准能挣来更多宝贝!”   楼远钧笑道:“好,我下回得了好东西也分给你。”   江从鱼道:“不用不用,你攒着给自己成家立业,将来我也好去找你玩。”   不待楼远钧多言,他已经给楼远钧分起东西来,大抵是所有东西都一人一半的分法。   等瞧见两匹白地明光锦,他也分了一匹给楼远钧,说是拿来做夏天的裤子正好,配什么衣裳都好看,摸起来感觉还挺凉快的。   楼远钧命人安排赏赐时并没有特别叮嘱什么,也不觉得这些赏给几个国子监新生的东西有多少。可听着江从鱼一样样地数过去,楼远钧不由多看了几眼那些自己不曾多给半个眼神的玩意。   就这么点赏赐,值得江从鱼这么高兴吗?   楼远钧跟着江从鱼摸了摸,发现这布料确实薄而不透、轻软凉滑,穿在江从鱼身上应当很不错。   楼远钧笑道:“我每月也有不少布匹可以支取,你留着自己多做两身贴身衣裳就好。”   江从鱼一向不会勉强别人,即便是好意也得看别人需不需要、乐不乐意才是,不带强行要别人接受的!他点着头说道:“那我让人做两身适合你穿的放着备用,上回林伯给你准备的就有点小了。”   有楼远钧相伴,江从鱼快活到不行,两人自是又一同共浴共眠,丝毫没有因为十几日没见面而生疏。   恰恰是因为十余日不见,江从鱼只觉有说不完的话要跟楼远钧讲,一直到夜阑深静他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惭愧起来:“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人?”   楼远钧倚在枕上看着江从鱼近在咫尺的眉眼,口中笑应:“我怎么会觉得烦?平时很少有人这样与我说话,他们大都远着我。”   这是大实话,没有一个人敢像江从鱼这样与他同床共枕。   楼远钧边说话边伸手帮江从鱼拨开一缕落到颊边的乌发。他本来只是想看看自己能接受江从鱼靠近自己到什么程度,如今不知怎地竟觉得一直这样也挺好。   就这样让江从鱼毫无保留地亲近自己,由衷把自己当做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兄长,彼此间再怎么亲密无间的事都可以做。   “就怕你以后也会与他们一样疏远我。”   楼远钧说道,声音轻得像是才出口便散在幽幽夜色之中。   这不是楼远钧第一次说这种话了,江从鱼听得还是莫名有些揪心,马上抓着楼远钧的手保证道:“我肯定不会的!”   楼远钧“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江从鱼正郁闷着,又听楼远钧问他:“你与何子言他们一起睡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说话说到这么晚?”   江从鱼说道:“没有的,我们很快就会睡着了。”   他还和楼远钧说起自己上次拜托过何子言几人注意一下他的睡相,这半个月来他从来没有滚到何子言或者韩恕怀里去的情况!   江从鱼信誓旦旦:“我们睡了吧,这次我保证不会再睡到你那边去。”   楼远钧道:“那要是我又不小心睡到你那边去呢?”   江从鱼大方地道:“没事,又压不坏我,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楼远钧便依着他的意思合上眼。   等到江从鱼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才又抬起手轻轻捏住江从鱼的耳朵。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就着那漂亮的耳垂捻动了好一会,很快便与江从鱼一同坠入梦乡。   翌日江从鱼醒来的时候,感觉耳朵痒痒的。他动了动脑袋,发现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   江从鱼糊里糊涂地睁开惺忪的睡眼,抬头想看清自己撞哪儿了,唇却不小心从上头划了过去。这下江从鱼彻底醒了,赫然发现自己刚才碰到了楼远钧的喉结。   不消说,两人又是紧挨在一起睡了一晚。   江从鱼觉得这应当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楼远钧的问题。可想到楼远钧都已经道过几次歉了,他若是再提一次倒显得是在嫌弃人似的。   正思量间,楼远钧也醒了。   他坐起身来与江从鱼拉开了一段距离,瞧着仿佛为自己睡着后的逾越惭愧不已。   江从鱼立刻不再关心到底是谁睡相不好,高高兴兴地与楼远钧打招呼:“早啊。”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套上自己的衣裳,喊楼远钧一起去洗漱吃早饭。   楼远钧笑了笑,依着他的意思起身,一副什么事都听江从鱼安排的模样。   早饭过后,林伯给他们送来盘桔子。   江从鱼正与楼远钧说着话,瞥见那桔子鲜亮可爱,顺手剥了一个往嘴里送了一瓣。不想这桔子竟是酸的,酸得他脸都快皱成一团了。   这还是楼远钧第一次看到人把酸字直接写脸上的。他好奇地从江从鱼递给他的那半桔子上取了一瓣,也送进嘴里尝了尝味道。   江从鱼见状忙说道:“你别吃,这是酸的!”   楼远钧脸色分毫没变,就那么把那瓣桔子给吃了进去。见江从鱼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他轻笑道:“我尝不太出味道,不管是酸的还是甜的、苦的还是咸的,对我来说都差不多。”   江从鱼道:“那怎么可能?那你吃饭岂不是没有味道?”   楼远钧道:“吃饭不过是为了饱腹而已,味道如何并不重要。”   江从鱼道:“怎么会不重要,那么多好吃的你都尝不出味道,想想就难受得很!你没有找大夫看过吗?这样可不行,怎么都得想办法治好。”   楼远钧道:“我都习惯了,除了这么个毛病以外我什么事都没有。”   江从鱼问:“你是从小就这样的吗?小时候就尝不出来?”   楼远钧不太喜欢回忆从前的事,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小时候应当是能尝到味道的吧,过去太久了,我已经不记得了。而且那时候也没什么好吃的,很多时候连粥饭都是馊的,不吃便得饿着……”即便是说起最艰难的那段时光,楼远钧的声音仍是带着几分笑,“那时候舌头太灵活反倒不好。”   江从鱼听后只觉楼远钧那些猪狗不如的亲人真不是东西,他在村中的日子虽不算富裕,却也绝不至于连饭都不给他吃饱。   楼远钧可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江从鱼忙拉着楼远钧的手说道:“我都知道了,你不必说了。”他听着楼远钧含笑说着往事,只觉比自己受折磨还难受,得经历了多少磨难才能笑着提起这些过往?   楼远钧轻轻回握江从鱼的手。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有时我看着你吃东西吃得香,就觉得自己好像也尝到了味道。”   就像刚才那样,江从鱼尝到了酸桔子,便叫他也知晓了它是怎么个酸法。   江从鱼听楼远钧还反过来安慰自己,只觉心里愈发难受了,不由责怪自己为什么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说道:“那以后我尝到好吃的回头都给你捎一份,我们一起吃!”   楼远钧笑道:“好。”   两人挨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直至有人过来通传说江从鱼同窗过来了,楼远钧才起身说自己要办事去。   江从鱼把人送走了,便去校场那边与韩恕他们会合,一群人欢声笑语地练习了半天骑射,又围坐在一起读书以及看邸报,了解朝堂近来发生的大事。   聊到酣畅处,连平时话不多的邹迎等人都忍不住争相发表自己的看法,很有点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   一起读报这件事也是江从鱼提议的。   不久前柳栖桐上书说提议给他们这些国子监监生多些历练机会,说不准以后真有可能施行下来。   江从鱼觉得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他们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整天只顾着死读书。所以他让林伯安排人手每天去把邸报抄回来,休沐日便在自己家召开“读报大会”。   直至热热闹闹地聚餐结束,江从鱼才想起要给楼远钧裁衣的事。   他忙找上林伯,将记着楼远钧身量的条子给了出去,特意叮嘱林伯用那两匹刚赐下的明光锦给他和楼远钧做里衣。   这是他们昨天说好的事,可不能给忘记了!   要不然以楼远钧那爱多想的性格,说不准又要暗自觉得他不看重他们之间的情谊了。   江从鱼的殷殷叮嘱让林伯听得一阵沉默。   怎么赏下两匹布,陛下自己还要占一匹?   这不是欺负江从鱼什么都不知道吗?   瞧见江从鱼说得一脸郑重,林伯心里憋得慌。   转念一想,库房里多得是绫罗绸缎,那也全都是楼远钧赏赐的,林伯才没多说什么,只问江从鱼要不要把那些布匹也用起来。   江从鱼都没怎么去库房看过,一听自己还有许多布料没用上,便让林伯给自己相熟的人都裁了两身衣裳。说不准他们也要过来小住呢!   至于尺码什么的,他基本能目测个大概,只要做得稍宽一些就不至于穿不上。   林伯:?   行吧,看来以后他们府上应当会很热闹。   主仆二人商议好了,林伯便一路送江从鱼他们到大门处,立在那儿目送江从鱼被友人们簇拥着走远。 第22章   一行人回到国子监的第二天清早,恰好轮到他们致知斋上骑射课了。   巧的是,秦溯他们那一斋也一起上。国子监的校场那么大,轮流上场的话两三个斋挤挤也不是问题,正好可以轮番休息。   江从鱼与秦溯那边不太熟,但也没什么仇怨,见面后打了个招呼便各自上课去。   江从鱼和袁骞因为本身骑射就很不错,所以没与众人抢马骑,而是在旁给韩恕他们指导一二。得益于休沐日的单独加练,韩恕等人骑起马来已经像模像样了!   等韩恕骑马走远了,江从鱼才与袁骞商量道:“下个旬休日你们家校场能用吗?”   袁骞道:“可以,怎么了?”   江从鱼道:“我看何子言也想与我们一块加练,只是不太好意思改口,要是下次约到你家去,他说不准就一起来了。”   别看江从鱼平时大大咧咧,实际上他是胆大心细,别人什么想法他都看得清楚。   刚才何子言听韩恕跟邹迎他们聊起昨天的“读报大会”,眼神里明显带着点儿羡慕,偏偏当初他自己说不来的,以他别扭的性情当然不会主动开口说要来。   袁骞转眸看向江从鱼,只见明灿灿的春光照在他脸上,映得他眉眼仿佛都熠熠生辉。   他的朋友也不多,自己更不像江从鱼这样会照顾旁人的想法和感受,与何子言玩在一起大抵也是觉得“这个年纪不应该独来独往”。   他是这样,何子言也是这样。   江从鱼不一样,他是打心里喜欢与人交朋友。而且与他当了朋友,便被他划入“自己人”之列,平日里虽然也会吵吵嚷嚷拌个嘴,但如果你真遇上事他绝对比谁都上心。   袁骞应了下来:“好,到时候你们只管来。”   江从鱼得了袁骞的点头,自是欢喜得很,预备一会就与大家说一说这件事。   刚才指导韩恕等人时已经费了不少唇舌,这会儿又与袁骞说了好一会的话,江从鱼有点渴了,与袁骞说了一声后便转身去校场边上的茶寮找水喝。   行至茶寮,江从鱼才见到里头已经坐着一个人。   这人恰是鲜少落单的秦溯,对方正拿着一碗茶水在喝。秦溯相貌姿仪很有其父之风,那极寻常的粗陶茶碗端在他手里,瞧着便像是盛着琼浆玉液的金樽玉盏似的。   见江从鱼过来了,秦溯放下手中端着的碗朝他笑了笑,一言一行有着仿佛刻进骨子里的端方。   江从鱼此前远远见了秦溯便觉他清俊出尘,而今难得单独与对方碰上了,免不了过去斟了碗茶与人寒暄起来:“一直没机会与你说话,我叫江从鱼!”   秦溯也报上姓名。   江从鱼道:“我知道,你可是考了第一的!”   秦溯手微微一顿,苦笑着说道:“哪里算是第一,只是你前头挨了罚而已。若是你没有降等,第一应当是你才对。”   江从鱼道:“哪是这么算的,事实就是你拿了第一啊。”   他边说边走得离秦溯近一些,鼻端忽地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江从鱼抬眼看去,只见秦溯脸色有些苍白,气息也有些不对,不由关心地询问:“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我送你去赵大夫那边看看吧,赵大夫嘴巴很严实的,不会与人说闲话。”   赵大夫是国子监的坐馆大夫,江从鱼自小没少摔摔打打,深知认得个医家的重要性,早早便去与人混熟了。   秦溯本想拒绝,才开口却觉天旋地转,忙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   江从鱼见状忙打开自己搁在一边的褡裢,从里头翻出个油纸包来,却是他昨儿捎回来的薄荷饼。他给秦溯递了一块,说道:“你这是没吃早饭吧?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再送你去赵大夫那边。”   秦溯早上确实什么都没吃,没什么胃口。刚才上马后牵动了伤处,他便一个人过来歇着了。   此时秦溯头晕目眩,连眼前的人都有些看不清,等那糖饼喂到自己嘴边后他才下意识地张嘴吃了。   还是靠着那提神醒脑的薄荷起了效,他的脑海才渐渐清明起来。   眼前喂自己吃东西的人的模样也印在了他眼底。   是江从鱼。   江从鱼见秦溯有了好转,便把剩下半块饼塞他手里让他自己吃,自己则起身往他碗里换上白水,口中说道:“空腹喝茶不好的,你喝点白水送送,一会应当就能自己走了。”   江从鱼知道读书人大多有好面子的毛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叫人扛着走的。他们连找大夫都不太乐意,最爱自己拿着几本医书读,读完就觉得自己“不当良相便当良医”了,生病后只管照着书上给自己抓药。   以前江从鱼请大夫给他老师看病的时候,那老大夫曾与他闲话了许久,说古时某个大文豪给自己开药治病,硬生生把自己给治死了!   呜呼哀哉!   枉费他们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就不知晓术业有专攻的道理?   江从鱼看人还挺准的,只接触了一会便察觉秦溯也差不多是这类人。   秦溯缓了过来,到底也是不想自己伤势加重的,起身与江从鱼一同去了赵大夫去。   江从鱼把人送到后并不多留,挥挥手说道:“接下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先回去上课了。”   秦溯知道江从鱼是在照顾自己的颜面,朝他露出个苍白无力的笑脸:“多谢你送我过来。”   江从鱼道:“没事,离得也不远,就这么几步路。”   校场这边是跌打损伤高发地,赵大夫平日里都待在这边坐诊的,走回去确实只是百来步而已,他也是怕秦溯路上昏倒才陪了一程。   出了赵大夫的药堂,江从鱼暗自纳罕:秦溯堂堂首辅之子,怎地才休沐一日就受了伤?还是见了血的那种。   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秦溯不愿叫旁人知道,江从鱼也只是在心里瞎琢磨了一会。他迈步准备回校场去,一抬头却在不远处的枫树林里看到了抱臂等在那儿的袁骞。   江从鱼跑过去问:“你怎么在这?”   袁骞道:“瞧见你跟秦溯走了,过来看看。”   江从鱼知晓他是担心自己,朗笑道:“没什么事,就是在茶寮看到秦溯脸色不太对,劝他去赵大夫那看看。”   袁骞放下抱臂的手与江从鱼一起往回走,沉默了一会才与他说起秦首辅其人。   人人都说秦首辅运气很好,总能遇上最好的机遇。   先皇在位时残暴不仁、荒淫无道,文武百官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脑袋就没了;民间更是人心惶惶,千不怕万不怕,就怕一纸诏书要选秀女入宫、要择贡品上贡,一个不小心就轮到自己破家灭门了。   新皇登基后便把秦首辅提了上来,秦首辅为人宽厚、做事公允,正是最适合安抚朝野的人选。   只是有不少人总忍不住提几句江清泓,说是江清泓若还活着,哪里轮得到秦首辅。有次这样的话叫秦首辅亲耳听见了,他也没有责罚对方,而是笑着叹气:“我不如清泓先生。”   江从鱼听完袁骞的介绍后感慨道:“这人不是挺好的吗?”   袁骞噎住。   他本就不善言辞,与江从鱼说这么多话已是难得,哪里还能更进一步给江从鱼分析厉害?   江从鱼见袁骞一脸纠结,不由哈哈大笑:“你要说的我都知晓了,你不必担心。我就一连功名都没考上的国子监新生,堂堂首辅哪至于针对我。”   有这个因由在的话,江从鱼就知道秦溯周围那些人为什么总看他不顺眼了。   换成是他,他也是不乐意的。自己勤勤恳恳为国事操劳,到了别人嘴里却成了是运气好捡了漏,这谁心里能舒坦?   即便秦首辅自己不在意,底下的人也会不高兴。   如果秦首辅是捡漏的,那他们这些追随秦首辅的人算什么?   家中长辈的态度很容易影响家中儿女的想法,何子言最开始不就看他格外不顺眼吗?   江从鱼没觉得自己被针对了。若是人人都没自己的想法,待在国子监里读书有什么乐趣可言?   只要不耍什么阴招,江从鱼觉得大伙偶尔较较劲还是挺有意思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谁又真心实意服气谁?   何况人家只是不爱带他玩,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袁骞见江从鱼心里已经有数,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并肩走出枫树林,却见何子言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茶寮边上。   何子言看到江从鱼两人,心里又闷闷的。他问道:“你们去哪了?”   江从鱼道:“去尿了个尿,你也想去吗?下次我喊上你。”   何子言气道:“谁要你喊?”   江从鱼也不恼,从褡裢里掏出剩下的薄荷饼邀何子言和袁骞一人一块给分了,省得放久了变味。他夸道:“我以前没吃过薄荷做的糖饼,没想到还挺好吃的,感觉清爽又提神。”   何子言觉得他没见识,哼道:“宫里就有这种吃法。”   江从鱼回忆了一下,笑眯眯地道:“林伯好像是说过,咱们家里的厨子就是御膳房派来的,陛下对我真好。”   何子言顿觉手里的饼没了滋味。   江从鱼真讨人厌! 第23章   江从鱼没与旁人提起过秦溯可能受过伤,秦溯自己也没与旁人说,每日没事人似的去上课。   国子监内一派风平浪静。   只不过江从鱼才刚跟人说没人针对自己没几天,事情就找上门了。   临近休沐日,江从鱼无心读书,心心念念想着回家后能不能见着自家师兄。   一时觉得无论柳师兄和楼师兄哪个来他家玩耍都行,一时又感觉自己愧对柳师兄,因为他还是更想见到楼师兄,因为柳师兄总是一本正经,他都不敢太逾越。   江从鱼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小九跑过来给他通风报信:“不好了,小鱼哥,有江家的人在外头找你,正跪着哭呢!”   这话听得江从鱼有些迷茫,江家哪来的人。他听说当初他爹被株九族,纵使那几年士林物议纷纷,鲁国舅当权时也不给翻案,还是新皇亲政后才亲自替他爹平的反。   转念一想,诛九族很多时候指的不是全杀光,可操作性还是挺强的,有时时离得远没来及杀,有时只是“株连”而非杀尽满门,其中有些老的小的是能够活下来的,大多都会被流放千里或者被发卖为奴。   江家有人还活着也不稀奇。   但柳栖桐给江从鱼提起过,江家人对他爹并不好,还害死了他祖母。   他爹后来对凑上来蹭好处的江家人看似予舍予求,实际上是抱着到时候应死尽死的想法去满足他们的贪欲,而非真的和家中冰释前嫌。   他老师杨连山同样是这么个说法,讲这些人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江从鱼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为了不叫他背负太多才这么说的,反正他是听劝得很,根本不去探听当年那谁都理不清楚的乱局。   一来他根本不认识这些人,二来那残暴无道的祸首又已经死了好几年,再追究这些前尘往事也没什么用处了。   没想到江家不仅还有人,且还跑到国子监门口跪着哭。   江从鱼对一脸焦急的小九宽慰道:“没事,我出去看看。”   他倒要看看那些人到底在哭什么。   江从鱼大咧咧地往国子监门口而去,到了那儿只见外头已经围了不少人,近来都是大晴天,雨下得少,明晃晃的日头照下来还真有点入夏的感觉了。   门房见江从鱼出来,无奈地说明情况:“太多人围着了,赶不走,你去看看吧。”   江从鱼很有礼貌地谢道:“辛苦您了。”他从国子监朱红的大门里走了出去,看清了跪在阶下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约莫十五六岁,当初受到牵连时应该还不满十岁。江从鱼走过去蹲到对方面前问:“你们这是做啥?”   少年哭得梨花带雨,一张巴掌大的脸看起来怪可怜的,引得周围人都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怜悯来。   只是江从鱼看起来年纪也不大,还一脸天真不知事的表情,众人想指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下嘴。   旁边有个黑瘦黑瘦的男孩子替少年说起话来:“你就是他堂哥吗?你们祖母生了重病,想来求你给个落脚处,好叫他祖母能安心找大夫瞧病。”   江从鱼一脸疑惑:“我祖母早就死了。”   黑瘦男孩道:“你祖父早就续娶了啊!续娶的也算你的正经祖母,你总得奉养她终老才是。”   江从鱼道:“可是我听说我祖母是被他们夫妻俩害死的,我要是奉养了她,岂不是对不起生我爹养我爹的亲祖母?这可使不得,以后谁想享受荣华富贵就去把对方害死,再嫁进去拿个孝字来压着对方的儿孙去孝敬她,天下可就乱套了。”   少年泣道:“你不愿奉养祖母就算了,怎么还空口白牙污蔑她老人家?”   江从鱼笑了,笑得坦荡又疏朗:“我爹那么有名,谁不知道他高中状元前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我问你,你要求个落脚处,为啥不去家里找林伯,而是跑来这里跪着?”   少年道:“你不在家,他一个下人如何能做主……”   江从鱼道:“那你来国子监找我,难道非得哭得让满大街的人都来看吗?你好言好语与门房说一声,我不就出来见你了?我与刘叔熟悉得很,他不是那种会为难人的恶门房,你说明因由他自然会让人去唤我出来。”   围观群众也不都是傻子,听江从鱼这么一说便都反应过来了。   对啊,要是无冤无仇的,这少年又是哭又是跪做什么?   难道不知道读书人最要紧的就是名声吗?他这么一闹,满京师都会传得沸沸扬扬。   可见这少年就是想裹挟着众人替他出头,倒逼江从鱼养着他们一家子。   幸好江从鱼是个伶俐的,一开口就点出了对方的险恶用心,不然大伙都得被带偏了。   不少人看向那少年的目光都有些不善了。   毕竟大家都是急公好义(顺便满足一下八卦之心)才被吸引过来的,现在发现自己差点被人利用了,他们怎么能不生气?!   这时林伯也闻讯赶了过来,见到江从鱼被人围在中间简直又气又急。   他们根本不想搭理这些江家人,没想到有人偷偷把这些家伙从流放地给捎到京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一想到江从鱼可能受委屈,林伯就心急如焚地让众人让一让,自己是江府管事。   众人一听又来了个当事人,马上又支棱起来,齐刷刷给林伯让出条道,看看今天这热闹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江从鱼见了人,朗笑着喊了声“林伯”。   见江从鱼好好地站在哪儿,瞧着很有点他父亲临危不乱的从容气度,林伯眼眶不知怎地有些湿润。   即使那人没亲眼见过这个孩子的降生,这个孩子却还是依稀有那人当年的模样。   这约莫就是血脉相连吧。   有可以处理事情的人来了,江从鱼便说道:“我刚到京师第二日就进了国子监读书,不太清楚当年的事,还以为江家已经没别人了。”   “既然江家还有人在,那我预备回家乡置办些族田,拿族田每岁请几个好先生办个族学,这事儿就交给林伯你去办了。”   “倘若族中有孤老无人奉养,也可以去寻族老支取些钱粮应急,不过那些好手好脚的人可不能由族中白养活,那会把人养废了。”   那少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围观的人也连连点头赞同道:“对对,有手有脚的,难道不能凭自己的本事赚钱?若是人人都想着白拿好处哪还得了!”   现在众人看着那哭得极为可怜的少年,都觉得他们祖孙俩老的不是好东西,小的也不思进取,看别人富贵了便找上门来打秋风。   这家伙还不是单纯的打秋风,而是奔着毁人家名声来的。   其心可诛啊!   人家得了亲爹荫佑还不骄不躁,一到京师就直接进国子监念书了,多好的孩子啊!   大多数人家里都有孩子,天生就对好学生多几分偏爱,基本已经没什么人站在少年那边了。   陪着少年过来的黑瘦男孩也一脸迷茫。   他竟觉得江从鱼说的话句句都有道理。   明明不用跪的,怎么他非要这么做?倘若当年江从鱼祖母真的是他祖母害死的,他又有什么脸面来求江从鱼让他们住进江府去?   林伯见事情已了,客客气气请众人散去,自己带着那少年与黑瘦男孩走了。   江父当初在先皇震怒之下被株连九族,但老家还有不少隔房的叔伯兄弟在。只要置办族田的事情安排妥当,这些关系不算太近的族人自然会看好这些家伙。   这些家伙老的老、弱的弱,对付他们只会脏了江从鱼的手,还不如让他们安安分分在老家待着。   林伯眼底有着久违的狠厉。   若是以后这些家伙再想来祸害江从鱼,他不介意亲手来个斩草除根。   想来是他的刀太久没染过血了,才叫这些阿猫阿狗敢跳出来作妖!   江从鱼哪里知道在他面前一直慈和无比的林伯在想什么,他解决完这突发事件后回了国子监,才迈入大门就看到不少瞧热闹的同窗若无其事地转身散开。   韩恕他们也来了,他们没有装作自己没来过,而是围拢上来把江从鱼簇拥在中间宽慰他。   连最别扭的何子言都面露担忧。   江从鱼笑着说:“不是什么大事,我都不认得他们。”   别说在这之前不知道他们还有人活着,就是早早知道了他也不会去搭理。   听闻他父母幼年都受了许多磋磨,那些苦楚都是这些人所赐,他若是与这些人亲如一家的话对得起生下他的父母吗?   见大伙都在为自己忧心,江从鱼还反过来宽慰他们:“我爹的朋友多,仇人也多。我既然享受了我爹给我带来的许多好处,自然得面对这些好处可能带来的风风雨。我心里有数的,你们别担心!”   众人都听了他刚才的应对,知道换成自己兴许根本反应不过来。   他可是江从鱼啊,他们瞎操心什么?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一行人又和平时那样说说笑笑地往回走。   不远处的凉亭里立着两个人,正是国子祭酒沈鹤溪和他学生周直讲。   周直讲赞道:“这小子确实有些急智。”   就是不太看得上他们“北张”,上次是江从鱼那迫不及待越过他们的模样着实令他们心塞。   根本不给他们拒绝收人的机会!   沈鹤溪冷哼道:“不太像杨连山教出来的。”   周直讲住了口。   一提到杨连山,就感觉他老师颇为不乐,他们都不敢去触霉头。   既然已经无事,沈鹤溪便回了直舍。他提笔写奏疏痛骂江家人在国子监门口生事,要求上头严查严惩,绝对不能姑息这种无事生非的行为!   要不然今天你来闹一下,明天他来闹一下,国子监还怎么为朝廷培养人才?!   以沈鹤溪的职位和名望,奏疏当天就送到了楼远钧的手上。   楼远钧一向公私分明,没处理完政务一般不会喊暗卫出来给他讲京师新鲜事。   是以他根本不知道有人跑国子监挑事。   这份由国子监那边递上来的奏疏看得楼远钧恼火不已。   当年江家人确实还流放了一批,没有全部来个斩立决。   楼远钧给江父翻案时觉得这些人也算吃够了苦头,又全都是老弱妇孺,拿到底下人呈上来的赦免名单时也没有特意把他们剔除。   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还敢来京师闹事。   这不是仗着江从鱼年纪小才来欺负人吗?   一想到江从鱼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受了委屈,他心头就生出股难言的愠怒来。   楼远钧已经很久没遇到让他生气的事了。   现在他满脑子只有这么一个想法:好极了,连他的人都敢欺负! 第24章   楼远钧当场命人立刻去彻查此事。   那江家少年很快被拿走审问。对方虽然有点心机,却是个软骨头,不消怎么严审便一股脑儿把事情都说了出来。   原来是何二国舅家见江从鱼又得了嘉奖,还捎带上了何大国舅家的何子言,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凭什么他们都能安享荣华富贵,而他把家底输个精光,要靠借债度日!   于是何二国舅便找人去把江家祖孙俩快马加鞭接过来,想给江从鱼添点堵。   这江家祖孙本来也打算去讹江从鱼一笔钱的,有人愿意许他们各种好处让他们去泼江从鱼脏水,他们当然欣然答应。   何二国舅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设的局很容易被看破。可有些东西应付起来不难,但真遇上了却非常恶心人。   就好像走在路上踩到坨狗屎,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回去洗洗靴子就得了,可谁踩上了能开心?   得知江从鱼直接把人打发走了,没叫这些家伙泼上脏水,楼远钧心里舒坦了不少。   他命人拟旨把何二国舅给发落了,直接发配这位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的国舅爷去矿里挖煤,不挖满一年不许离开。这人每天不是吃喝嫖赌就是没事找事,合该趁此机会让他吃吃苦头!   何家两兄弟是住两隔壁的,听到隔壁呼天抢地的动静不免过去探问一番。   一打听才知道,陛下亲口下旨让何二国舅挖煤去!   那可是挖煤,寻常人家里只要还有几亩薄田,哪都是不会去下矿的。   谁知道煤矿哪天会塌?说不准一不小心就把小命交待在里头了。   现在陛下要让他们家老二去挖一整年的煤!   这得犯了多大的错!   等得知了事情原委,何大国舅一家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猛地想起自己没少关起门来埋怨江从鱼得了他们早早相中的宅子。   最近不少人在他们耳边或撺掇或奚落,都说他们这些亲舅舅亲姨母居然比不过江从鱼一个外人!   现在看来,江从鱼哪里是外人,他们才是!   何子言傍晚回到家的时候,就看见自家爹娘泥雕木塑一般坐在那儿,那模样跟丢了魂似的。   何子言忙上前询问:“爹,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何母一看何子言囫囵着回来了,眼眶顿时控制不住地发热。她一个出了名的悍妇,如今红着眼睛拉住自家儿子的手不放,嘴里说道:“儿啊,你在国子监可千万别和那江从鱼过不去。”   何子言稀里糊涂。   这都哪跟哪啊。   偏偏何大国舅也跟着嚎了起来:“对对,你千万别想不开去为难他。”   何子言更加一头雾水了:“到底怎么了?”   何大国舅夫妻俩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事情给何子言讲了,末了还齐齐拉住何子言叮嘱:“你可得记住了,那江从鱼就是陛下的心肝宝贝!”   何子言:?????   早就知道自家父母不太靠谱,没想到他们说起话来居然能这么离谱。   心肝宝贝是这么用的吗?!   不过陛下确实对江从鱼十分看重……   ……   另一头,心肝宝贝江从鱼散学后一回到家,就听林伯说楼远钧来了,正在老地方等着他。   江从鱼闻言直奔他们平时相见的地方,照例还是用跑的。   这次楼远钧没有坐着等他,而是站在那儿看他几时回来。   瞧见江从鱼脚步一如既往地欢快,楼远钧才算是放下心来。他笑着往前走了几步,正好让从阶下跑着上来的江从鱼直直撞进他怀里。   楼远钧顺势把人环住,抱了个结结实实。   他过去并不是爱与人亲近的性格,并不觉得与人搂搂抱抱有什么妙处。可当他把江从鱼拥入怀中的时候,却觉得心中一些空缺已久的部分霎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就好像它就是空着等江从鱼一头扎进来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楼远钧都不太想把人放开了。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欲念,他想让怀里的人彻彻底底属于自己。   只是楼远钧还是松了手,那所有的贪婪与渴望仿佛只存在于那短短一刹那,过后便再也不存在了。   楼远钧丝毫不提自己有意多走了那么几步,还轻笑着责备起江从鱼来:“怎么总跑得那么急,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江从鱼听他这么一说,也觉是自己跑太快了才撞上了楼远钧的胸膛。他摸着自己的鼻头说道:“你的前胸好硬,难道是在军中练出来的?”   楼远钧道:“年少时什么都做不了,便只能一个人强身健体了。”   那些几乎算是被幽禁的岁月里,楼远钧从来没放弃过等待机会,所以他始终让自己活得好好的。   如今他活过了所有的仇人与阻碍,成了这天下唯一的主宰,想做什么都没有人能阻拦。   他本来已经鲜少想起那些遥远的过往,在江从鱼面前却总爱若有似无地提那么一两句。   明知道以江从鱼的性格肯定会相信他,也肯定会为他的过去心疼难受,他却还是一提再提。   兴许长于深宫之中,到底还是让他耳濡目染了许多卑劣手段与肮脏做法。   楼远钧垂眸看向江从鱼。   江从鱼听了他的话后果然又心疼起楼远钧来,觉得楼远钧能好好地长这么大可真不容易。他气愤地道:“你那些亲人可真不是东西。”   楼远钧哄道:“他们本来就罪无可赦,早都归西了。”   江从鱼也不想让楼远钧沉湎在往事带来的坏情绪里头,马上开始围着楼远钧忙活起来,一时与他说国子监的趣事,一时又叮嘱林伯记得准备自己想让楼远钧尝尝的菜和点心。   又像个陀螺儿一样转个不停。   楼远钧听他只提在国子监找到什么新鲜乐子,半句都没提白天有人在国子监门口想泼他脏水的事,不由抓住江从鱼随风往他这边甩的高马尾,问道:“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事要和我讲了吗?”   江从鱼对上楼远钧带着关心的眼,一下子明白他什么都知晓了。   江从鱼有些郁闷的说道:“难道是林伯与你说的?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楼远钧轻叹:“你对我报喜不报忧,我就只能从别人嘴里听说那些不好的事了。”   江从鱼道:“我不是要瞒着你,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反正我当场就把他给打发了。”他凑过去跟楼远钧解释,“我只是觉得我们难得见面,每次光是快活的事都说不完呢,提那些不相干的人作甚!”   楼远钧应道:“好,我们不提不相干的人。”   江从鱼道:“这就对了!有人想来找我茬,就是不想让我过得快活。我要是整天想着那些糟心事,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意?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我可不会干。”   楼远钧喜欢江从鱼的机敏,也喜欢江从鱼的处事态度。既然要让江从鱼入朝,他想要的就不是那种遇事只会哭哭啼啼求人伸手的懦弱家伙。   楼远钧问道:“你怎么想到置办族田来开族学的?”   江从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实情:“我看以前乡里有人这么办,就照着他们的做法讲出来了。”   “我看那些办族学的人回到村里大家都是敬着他的,我也办的话乡里应当也会敬着我,说不准许多事不需要我自己经手都有人能帮我办妥!”   楼远钧目露赞赏。   以前江从鱼没有机会接触更多东西,所以有时候会显得懵懂无知。   但江从鱼很能活学活用,只要有足够多的锻炼机会,他肯定很快就能成长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楼远钧很期待那一天到来。   他期待江从鱼有朝一日能……与他并肩前行。   有了这么个念头,原本缺了几分波澜的日子都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第25章   饭菜上桌,两人就着夕阳余晖一起吃饭。江从鱼孜孜不倦地把每样菜好吃在哪里给楼远钧讲上一遍,楼远钧便一直跟着他夹菜。   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胜在新鲜应时,连味觉有些失灵的楼远钧似乎都能尝出点儿鲜甜。饭后两人一起在廊下散步,看着月色慢慢笼罩园中花木,婆娑花影随风轻动。   江从鱼在京师已经交上不少新朋友了,却还是觉得和楼远钧待在一起最快活,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这么在月下漫步也觉满心欢愉。   大抵是因为楼远钧长得最好看。   通身上下都像是照着他喜欢的模样来长的。   江从鱼这么说服着自己,又拉着楼远钧一起搓澡。国子监的假期之所以叫休沐,自然是让他们好好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一遍。   楼远钧由着他折腾。   等江从鱼兴致勃勃忙活完了,才换楼远钧替他料理身上自己不好搓洗的位置。   这时两人已经在汤池里泡了挺久,江从鱼身上被蒸得泛起些许红晕,瞧着与平时不太一样。   江从鱼毫无戒心地背对着楼远钧,坦坦荡荡地露出光裸的背脊。   楼远钧拨开他及腰的长发,一下子瞧见了江从鱼漂亮的腰线。他目光触及江从鱼腰侧一块淤青,不由伸手捻了上去。   江从鱼只觉自己被楼远钧攥住了腰,有点热,也有点痒。他奇怪地转头问道:“怎么了?”   楼远钧瞧着他腰上的淤青问:“这是怎么来的?”   他觉得所有留在江从鱼身上的痕迹都碍眼极了,尤其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出现的,更是叫他想直接将它抹去。可惜他不仅抹不掉,还叫那腰身上隐隐泛红。   江从鱼低头一看,还真有块淤青。他浑不在意地说道:“没事,我身上很容易留青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弄的。不过散得也快,一般睡一觉就好了。”   为了叫楼远钧相信自己的话,江从鱼力邀他掐自己一下,说是掐完马上就会变青,但明早起来肯定就不青了。   楼远钧喉咙微微动了动,抓住他作乱的手说道:“别胡闹,哪有你这样让人掐自己的,你不会疼的吗?”   江从鱼道:“我不怕疼!”   楼远钧不赞同地摇头,就着宛如依偎在一起的姿势在江从鱼耳旁说道:“不管怎么样都要爱惜自己。”   江从鱼又感觉自己耳朵热热的,一颗心怦怦直跳,连带呼吸都多了几分烧灼感。他觉得自己有点古怪,却又理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旁人鲜少这样与他说话的缘故?   “我知道了。”   江从鱼只能乖乖应这么一句。   楼远钧收紧环住他的手臂,语气带上几分警告意味:“往后你若是再不好好爱惜身体,我可要生气了。”   江从鱼已经平复好自己鼓噪的心跳,听了楼远钧的话后便乐了起来,回过头去学舌道:“你也一样,要是你不爱惜身体,我也要生气!”   楼远钧一顿,垂眸掩去自己眼底涌动的情绪。   “好。”   他应了下来。   这不是楼远钧第一次发觉自己和江从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同样的话在江从鱼嘴里说出来是没有别的意味的,他自己说出来的时候却带着不能对外人言说的隐秘欲念,以及连他自己都没有清晰意识到的占有欲。   如果非要有人在江从鱼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他只能接受由他来留。   倘若旁人不知死活想要这么对待江从鱼,他是真的会怒火中烧。   偏偏江从鱼对此无知无觉,始终毫无保留地亲近着他……   楼远钧已经二十一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只是他从前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只觉得那些怀着目的试图接近自己的人叫他反感至极。   所以他一向不给人机会近自己身。   江从鱼却是个变数。   明明一开始他只是觉得江从鱼这人有趣,明明一开始只是准备当师兄弟,怎么才多见了几面便生出这么多变化来?   也许人不该给自己放纵的机会,有些事情一旦越了界便很难再往回收。   人性向来如此,没尝到滋味也就罢了,一旦尝过以后想要的只会越来越多。   楼远钧哑声说道:“还是别在水里泡太久了,有点热。”   江从鱼觉得有理,于是与楼远钧一同出了水池。他边给自己套上亵衣亵裤,边和楼远钧说道:“衣裳都已经裁好了,你看看合不合身,要是不合身可以叫人改改。”   楼远钧对此不太在乎,笑道:“穿在里头的衣裳大一点小一点都无所谓,只要穿着舒服就好。”   江从鱼连连点头,把裤子往上一提,发现腰上大了一圈。他一下子知道自己弄错了,忙脱下跑过去与楼远钧交换。   “这套才是你的。”   江从鱼说道。   “你瞧着也没有比我高大多少,怎么衣裳裤子都比我大这么多。”   楼远钧微微低下头,看着一脸郁闷的江从鱼。江从鱼在同龄人之中算是身量修长的那一类,只比身高的话确实没差多少,他也就比江从鱼高出那么一拳。   但挨得近了便显出两人体格的不同来,从他的角度看去两人几乎贴在一起的身躯竟莫名契合,仿佛他们生来就该属于彼此似的。   楼远钧道:“人一生下来骨架便有大有小,和是高是矮关系不大,有的人身高九尺都能瘦得跟麻竹竿似的。”   江从鱼被楼远钧说服了,与楼远钧把一大一小两套里衣换了回来。他系好衣带后还和楼远钧分享自己穿上它的感受:“这明光锦果然不错,穿在身上跟没穿似的!”   楼远钧笑了,有点想多送江从鱼一些好东西,再听江从鱼一一把其中妙处说给自己听。   经江从鱼一说,那些再寻常不过的事物仿佛都好得不得了。   两人齐齐收拾好了,凑在榻上就着灯看了好一会的闲书,等到头发都干透了才终于舍得歇下。哪怕是熄了灯,江从鱼还是有许多话想和楼远钧说,枕在一起聊了许久才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江从鱼早早醒了,毫不意外地发现两个人又睡到了一块。   只是这次他感觉两人贴在一起的地方不太对劲。   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以后,他耳朵一下子红了。   他已经十八岁了,早在几年之前他就曾因为晨起发现自己不对劲,慌忙跑去问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他老师那么端方正直的一读书人,面对这种问题相当为难,只得给他念《黄帝内经》,说是“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云云。   反正就是说男子长到十几岁出现这种情况是很正常的,不必太放在心上,也不必特意去处理它,起来后要不了多久它自然就好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是个正常的男子,楼远钧也是正常的男子,两个人早上都出现了这种正常的现象。   还正好贴一块了。   江从鱼脑海里有些发懵,整个人都不太敢动弹了,怕自己扰醒了楼远钧,到时候就是两个人一起面对这种窘况。他小心地往后挪了挪,想脱离楼远钧的怀抱悄悄下床。   可惜他再怎么祈祷楼远钧不要醒来,楼远钧还是睁开了眼。   实际上楼远钧醒得比江从鱼还要早一些,因为他昨晚做了一夜的梦,天还没亮就从梦中惊醒了。他已忘了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余下难以平复的心悸与……不明不白的失落与不舍。   楼远钧状似无意地伸手攫住江从鱼的腰,没让他从自己怀中退离。   同时缓缓睁开了眼。   江从鱼有些慌乱的神色映入他眼帘。   楼远钧心底顿时涌出股难言的愉悦。   江从鱼也并非无动于衷。   楼远钧凝视着那近在咫尺的脸庞。   江从鱼结结巴巴地道:“老师告诉我这是很正常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楼远钧笑问:“你老师还给你教这个?”   江从鱼道:“是我那时候不懂怎么回事,才去问老师的。”   楼远钧说:“你可真是好学。”   不知道为什么,江从鱼总觉得这会儿的楼远钧有点危险。明明楼远钧还是在朝他笑,怎么他总感觉背后毛毛的!   肯定是错觉,楼师兄人那么好,他怎么能把楼师兄往坏里想?   江从鱼麻溜坐了起来,忽地又想起了什么,掀起亵衣给楼远钧看自己光洁漂亮的腰。   “看,我就说了吧,昨天的淤青睡一觉就没了。”   这是在力证自己昨晚没撒谎。   楼远钧伸出手往那截白皙紧实的腰身上掐了一把。   江从鱼浑身一僵,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怪怪的。   楼远钧收回手教训道:“下次再这么邀别人看你的身体,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了。”   江从鱼忙放下亵衣,嘴里哼唧道:“你又不是别人,何况我们都是男的。”他飞快下了床,跑去解决自己的晨起问题。   楼远钧也起身穿衣洗漱,瞧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只过了一个早饭的功夫,江从鱼就把早上起来时的尴尬事给抛诸脑后,与楼远钧说起自己今天和何子言他们约在袁骞家的事。   江从鱼积极邀请:“要不你一起去玩!”   楼远钧道:“你约的都是你的同窗,我过去作甚?我也有别的事要忙,等哪天我们都得空了再一起出去玩。”   江从鱼听了楼远钧这话立刻高兴起来,当场就要和楼远钧约定日期:“约在端午怎么样,到那时候我不用上课,你肯定也不用上衙!”   楼远钧笑问:“我不喜人多,你能撇下你那么多朋友和我单独出去吗?”   不管看过楼远钧的笑脸多少回,江从鱼都有些招架不住。尤其是楼远钧微微侧头含笑看着他的时候,他更是连把自己送出去都心甘情愿。   江从鱼保证道:“假期又不止一天,我可以专门留一天单独和你出去玩,你说哪天去就哪天去。”   楼远钧应了下来:“好,那我们到时候一起过节。” 第26章   江从鱼带着林伯给他准备的一大堆吃的喝的前往袁骞家,本以为自己是最早到的,到了才发现何子言已经到了。   “早啊。”   江从鱼热情洋溢地跟他们打招呼,还打开自己带来的食盒与他们分享自己新喜欢上的茶点。   许是因为心疼他才到京师就要去念书,每次他回到家林伯都会让人做各种好吃的点心变着法儿投喂他。   知道他对茶酥格外钟爱,这次南边的明前茶刚快马加鞭送到京师,家中的御厨就用来做了龙井酥给他尝鲜。   江从鱼自小在南边长大,闲着没事就能跑茶山上晃悠,压根不知这明前龙井在京师有多难买,纯粹是自己吃着觉得好便拿来分享给旁人。   何子言一入口就知道这东西又是宫里的,看向江从鱼的眼神复杂极了。   不知怎地就想到他爹娘说的那句“江从鱼可是陛下的心肝宝贝”。   虽然相处过后他知道江从鱼确实很好,但陛下又没见过江从鱼,怎么就对他这般好?   江从鱼正捧着茶咕咚咕咚地喝呢,见何子言一直盯着自己瞧,奇怪地追问:“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何子言道:“你带过来的是新到的贡茶吧。”   江从鱼低头看了眼清湛湛的茶水,没看出它和别的茶有什么不同,不过入口确实茶香怡人。他笑吟吟地道:“我也不知晓,可能是吧。”   何子言有点酸,这显然是东西才到京师就分了一份去江从鱼家,别人可得不到这样的赏赐。   江从鱼给他把茶盏蓄满了,朗笑道:“你喜欢就多喝点。”   瞧见江从鱼这态度,何子言没法说什么酸话,只能与他说起昨天发生的事。   江从鱼什么都没做,朝中就已经经历了一番风云变幻,先是沈鹤溪上书替自己的学生求公道,接着是他二叔何二国舅被重罚。   何子言道:“听我爹娘说,最近总有人在他们耳边挑唆,说不准我二叔那边也一样。”   不是何子言替自己爹娘说话,而是他爹娘真的很容易受旁人影响。   他自己其实也差不多,入学前听爹娘埋怨多了,不也对江从鱼有很大的偏见吗?如果不是江从鱼心大,恐怕早就不乐意搭理他了。   江从鱼哪里知道短短一天之内居然发生了那么多事,何子言酸溜溜的转述叫他觉得他们这位陛下果然是个大好人。   可惜他如今还只是个国子监新生,一时半会估摸着是没机会去面圣的,只能先记下来再说。   眼见何子言整个人都已经泡在酸水里了,江从鱼也没再故意说些“陛下对我真好”之类的话扎人家心,而是乐滋滋地说道:“没想到有的人看起来凶凶的,背地里却护短得很。下午我要去找沈祭酒蹭顿饭,好好答谢答谢他!”   何子言不可思议:“你去蹭饭怎么还成答谢人了?”   江从鱼道:“这你就不懂了,你看沈祭酒他孤家寡人的,没个晚辈在身边侍奉。我去陪他吃饭,他心里一准高兴!”他还怂恿何子言跟他一起去。   何子言道:“我才不去,我没你这么没脸没皮。”   江从鱼也不勉强。   等其他人也陆续到了,江从鱼一副东道主的模样招呼大伙围坐下来用些茶点。扫荡完江从鱼带来的吃食,一行人才相携前往校场。   这时朝阳初升,袁家校场上有批十岁左右的小孩儿在练武,有男有女,动作俱都飒爽得很,一看便知是武将之家教出来的。   江从鱼好奇地问袁骞:“这些孩子都是哪来的?”   袁骞道:“都是些孤儿,才到府中小半个月,说起来还是多亏了你提的醒。”   先皇在位时喜怒无常,袁家又是朝中功劳最高的武将,袁家满门留在京师相当于古时的质子——专门用来提防袁大将军造反的。   袁骞兄长有意避祸,从不沾手朝中之事,只拿着恩封的爵位当个富贵闲人,后来还特意求娶了何家的女儿。   这次与柳栖桐他们联名上书陈明抚恤遭侵吞的情况,算是袁骞兄长跨出的第一步。   他兄长应当要振作起来了!   袁骞道:“兄长察觉这些孩子留在家中也得不到多好的照料,便将人带回府中教养,期望他们长大成人后也能成为国之栋梁。”   江从鱼道:“这样办好!你们府中要是安置不过来,我府中也能收留一些。我那么大一个宅院空着也是空着,多养些人不成问题。”   袁骞道:“你不如让你府上的林伯打听一下有没有需要收留的袍泽遗孤。”   江从鱼咦了一声,奇道:“林伯也从过军吗?”   袁骞道:“当然,他当年很有名,曾与我父亲并肩作战过,后来又去了西线。如今西线多年无战事全仰赖他!”   提及这些事,连平日里话很少的袁骞言语间都添了几分飞扬意气,可见他私心里还是更偏向走武将路子的。   江从鱼只觉自己可真是睁眼瞎,居然没看出林伯是那么厉害的人。   可那么厉害的人怎么就来给他府上当管事了呢?简直浪费人才!   不过想到林伯头上银白的发丝,江从鱼又觉得林伯兴许是想在江府养老——要知道林伯每次看着他的眼神都好像在看自家晚辈。   既然袁骞知晓林伯过去是什么人,江从鱼当下就央着他多给自己讲一些。   袁骞没料到江从鱼对此一无所知,有些懊恼自己多言。   可话都已经起了头了,他哪里抵得过江从鱼的缠磨?只能把自己知道的都给江从鱼讲了。   据说林伯年轻时是位游侠儿,号称江湖第一刀客。   当时江从鱼父亲与他意外相逢、结为知己。   听了江清泓言及天下大势以及百姓之苦,林伯满心慨然,自惭过去只知逞凶斗勇、虚度光阴,当即带上自己的刀从军去。   林伯与袁大将军就是那会儿认识的,林伯常对袁大将军说世上读书人大多负心薄义,唯有江清泓心怀天下。   可惜后来时局动荡,江清泓为了肃清朝野做了许多违背本心的事,身边聚拢的俱都是些奸猾投机之徒。   其中有个曾因为贪污军饷导致林伯麾下士兵苦战至死的贪官也投入江清泓门下,林伯得知此事后拿着刀去质问江清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江清泓没有给他答案。   林伯当场与他割袍断义,愤然领兵奔赴西线。   这一去就是好些年。   跟杀神似的杀得西戎胆寒不已。   可就在西线将士大捷归来那日,他才惊闻江清泓已死的消息。   江清泓死了。   他带走了很多人,包括那个令他恨得牙痒的贪官。   有些是江清泓死前亲手处置的,有些是先皇震怒之下当成江清泓的党羽处决的。当初那些靠逢迎先皇而出头的奸佞竟是一个都没留下,全叫江清泓处理得干干净净。   江清泓那么聪明一个人,什么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什么生前身后名,他根本就不在意。   他只希望给那些他殚精竭虑维护着的人以及他热爱着的大好河山争取来长久的清明。   林伯得知江清泓的死讯后吐出一大口血来,直接卧病不起。等昏沉了几日再醒来,他的头发竟全白了。   后来林伯便辞去军中职务,鲜少再出现在人前,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直至那日在国子监门前见到林伯,袁骞也觉得陛下这样有些大材小用,但想想林伯当年与江清泓的种种过往,又觉得这大概是林伯最想要的。   江从鱼的存在大概就是陛下能将他请回京师的原因吧。   江从鱼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知情的柳栖桐他们又明显不愿意细谈,自然无从知晓这些事。他认真记下了袁骞告诉他的过往,才与众同窗一起玩耍去!   人是他约过来的,可不能为了自己的事让大家玩得不尽兴。   袁家这边不是袁骞一个人住,所以邹迎他们都知趣地没留下连蹭两顿饭,下午便各自归去了。   江从鱼骑着马儿回到家,麻溜跑去见林伯,一股脑儿把袁家收留将士遗孤的事讲给林伯听。   “袁骞说您也有不少战死沙场的袍泽,不如您也查一查他们有没有留下没人抚养的孤儿。”见林伯有些不赞同,江从鱼劝道,“我们府中空荡荡的,我感觉怪冷清的,多收留点人挺好。何况我以后要办什么事总不能全在外面找人,您带出来的人我用着更放心。”   林伯初听之下确实不太赞同。   当年他辞官时便已散尽家财赠与昔日袍泽留下的孤儿寡母,轮到江从鱼这里他就只能替他看好这些家业了。   这宅子和爵位都是江清泓留给江从鱼的,哪有拿来养活别人的道理。   可再听江从鱼那么一劝,林伯又犹豫起来了。   陛下对江从鱼这般看重,以后江从鱼肯定是要入朝为官的,身边怎么能没有能放心把事情交给他们去办的人?   林伯笑道:“好,我会把这事办妥的。”   到时候把天资好、品行佳的安置在府中教养,别的安排到别庄去请几个先生和教头教就是了,可不能引狼入室,叫他们把江从鱼给带坏了!   江从鱼已经知晓林伯当年的丰功伟绩,对他的办事能力自然放心得很。   他平时要在国子监上学,给林伯找点事做也挺好!   既然林伯答应下来了,江从鱼便说道:“我等会去沈祭酒那儿蹭饭,你就不用为我忙活了,只管准备收养遗孤的事情去。”   林伯问:“要不要准备点礼物?”   江从鱼道:“不用了,我要是带了厚礼去他一准要把我扫地出门。人家可是铁骨铮铮的清流,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咱可不能用这些肮脏的阿堵物去玷污他高洁的品行!”   林伯听得笑了起来,又一路把江从鱼送出门,站在门口目送他走远。   直至江从鱼的身影消失不见,林伯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   当年那封字字句句都已经刻在心底的信,不知怎地又浮现在他眼前。   “昔年曾把酒相约,待到河清海晏、天下承平之日,必与兄长及三五好友携手同游,遍览山河胜景。可惜愚弟身有痼疾,又多行恶事,近日病骨支离,自知天不假年,终不能履约。临书怅然,惟望万万珍重!今生无缘再会,来生愿效犬马之劳……”   林伯一拳头捶在旁边的廊柱上,而后缓缓将额头抵了上去,以掩饰自己虎目中即将落下的热泪。   多可笑啊,那个早已知晓自己命不久矣的人,却一直在叮嘱他们要珍重。 第27章   江从鱼说要两手空空过去,也没真那么不要脸,他决定去码头亲自给沈鹤溪挑两条最肥的鱼以表谢意。   京师的街道热闹非凡,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叫卖声,江从鱼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见别人带着小孩子挑玩具他都要凑过去瞧两眼。   遇到不认得的玩具,他还跟人家小孩不耻下问:“这个怎么玩的?”别人给他讲了,他就上手试着玩,学得可谓是又快又好,没一会他就收获了好几个“忘年交”,个个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江从鱼哈哈大笑,把自己已经玩够了的玩具统统分了出去,径直前往码头挑鱼去。   才到码头没走多远,江从鱼就瞧见个老头儿提这个空鱼篓跟他走了同一条道。   江从鱼一脸同情地看着对方。   老头儿横他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   江从鱼笑眯眯地道:“我懂,我懂,你肯定是没钓到鱼对吧。在买鱼回家充数这件事上,大江南北都是常有的事。我跟你讲,以前总有人跟我买鱼!”   老头儿:“……”   老头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瞧着他那身监生服问道:“你是国子监的学生?”   江从鱼点点头:“对啊,我叫江从鱼,今年刚入学。”   他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才后知后觉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上一个他嘴贱上去聊天的钓鱼老头是沈祭酒的老师,眼前这家伙不会也跟国子监有关系吧!   “您不会也有个在国子监教书的学生吧?”   江从鱼忍不住追问。   老头道:“那倒没有。”   江从鱼听他们这么说就放心了,邀他一起去寻买鱼的船家,还跟人夸口说他挑鱼最厉害了,因为他从小就是吃鱼长大的!   老头儿并没有拒绝江从鱼热情洋溢的邀约,只在心中暗道:没想到江清泓的儿子居然是这样的性情。   兴许只有自由自在地长于江湖之间,才能保有这样的热忱与天真吧。   可是当初举世昏昏,众生皆苦,即便弃官归隐也会看到处处都是被暴政与战乱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天地间根本容不下半个自在人。   就连江清泓不也曾灰心失望地挂冠而去吗?江清泓也并非一开始就有决心抛下自己看重的亲朋从容赴死的,撇去学识与抱负不谈,他同样是会挣扎、会犹豫、会耽于私情的普通人。   老头儿叹了声气。   江从鱼听到了,关心地问:“您是有什么烦心事吗?你也别难过,我也不是每次都能钓到鱼的,我乘船进京时就一条鱼都没钓到!”   老头儿乐道:“船都把鱼吓跑了,你能钓上什么鱼?”   江从鱼骄傲地说道:“我把我一个朋友钓了上来。”   老头儿:。   行吧,也算是让你钓到了东西。   “挺好。”   老头儿笑着说道。   这种只需要担心钓不钓得上鱼的日子挺好。   这应当也是许多人愿意牺牲性命极力抗争的原因。   江从鱼见老头儿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边蹲下挑鱼边起了个新话题和老头儿闲聊:“您吃过新鲜鲥鱼吗?那可是我们南边才有的美味,一年就上那么一回。”   老头儿道:“吃过,怎么了?”   江从鱼对他刮目相看:“您肯定去过南边对吧!我听人说京师这边的人可都没吃过新鲜鲥鱼。”   鲥鱼这东西最是娇贵,受不得半点颠簸,往往捞起来没一会它就活不了了。   南边的达官贵人吃鲥鱼,那都是纡尊降贵地泛舟江中吃那么一口鲜。   江从鱼还给老头儿讲了个笑话,说当年有个姓耿的京官到了他们那边,正好碰上难得的鲥鱼季,县令特意邀对方到船上品尝鲜。   那京官吃了以后惊为天鱼,追问这是什么鱼。县令说是鲥鱼,他还不信,说他在京师吃的鲥鱼不是这个口感,而且还有股独特的风味!   原来鲥鱼运到京师后大多已经腐臭不堪,味道那叫一个可怕。幸亏御厨颇有巧思,弄点鸡肉猪肉竹笋之类的混起来一煮,再用银盘盛起来给宫中贵人以及天子近臣享用。   你不够位高权重,还尝不到这样的“宝贝”!   江从鱼也闻过鲥鱼腐坏后的味道,对这种达官贵人才能享受到的“贡鱼”叹为观止。   皇帝都吃臭鱼欸!   这鲥鱼他们真的非吃不可吗?   江从鱼分享完自己在乡间听说的趣事,转头一看,旁边这老头儿的脸色怎么臭臭的?他继续说道:“那京官叫啥来着?据说县令叫他耿大人!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老头儿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我姓耿。”   没错,那笑话里的京官就是他。   他当初第一次去南边尝到新鲜鲥鱼,愕然发现它和御宴上所吃到的进贡鲥鱼截然不同!任谁碰上这样的事,都不可能不惊愕吧?   结果他就那么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惊讶,竟在当地留下了这么多年的笑谈,连江从鱼这样的小辈都还津津乐道。   接收到老头儿愤怒目光的江从鱼:。   他哪里知道讲个鲥鱼逸闻都会遇到本人啊!   江从鱼赶忙挑好两条自己想要的肥鱼,脚底抹油直接开溜。   惹不起,惹不起。   十几二十年前就已经当上京官的人,现在的官能小吗?   早知如此,他就不报上姓名了!   有了这么个插曲,江从鱼没有再在半路上瞎晃悠,提着鱼直奔国子监。   跑得气喘吁吁。   沈鹤溪正在树荫下拿着本书在看,见江从鱼咻地一下跑进来,不由放下书诘问:“你跑得这么急,是有狗在后面追你吗?”   江从鱼辩驳道:“狗才不会追我,我遇到的狗都很喜欢我。”他骄傲地挺起胸脯,“从小到大我就没被狗追过!”   沈鹤溪冷冷横他一眼。   江从鱼压根不怕他发怒,熟门熟路地提着鱼跑去厨房,对着人家厨子一股脑儿交待了两条鱼分别要怎么吃,才又搬了张凳子跑出去做到沈鹤溪旁边去,殷勤地帮沈鹤溪把茶水满上。   沈鹤溪道:“回去读你的书去。”   江从鱼道:“我是来向您道谢的,您怎么一开口就赶人呢,怪伤人的!”   沈鹤溪道:“你看起来不像是能被伤到的。”   江从鱼不管沈鹤溪的臭脸,一个劲地说沈鹤溪当真是最最维护学生的好祭酒,回头他一定写信给老师好好讲讲。他来到这国子监,感觉就跟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沈鹤溪道:“看得出来,你确实当成自己家了,整个国子监再没有比你更自在的人。”   江从鱼只当没听出沈鹤溪话里的嘲讽,改为向沈鹤溪打听朝中有没有姓耿的大官。   沈鹤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从鱼把自己在码头上干的好事囫囵着讲给沈鹤溪听。   沈鹤溪:“………”   你这惹事的能耐可真不小,怎么不把天也给捅个洞?   沈鹤溪道:“是有一个,礼部尚书就姓耿。”   江从鱼:。   他如今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了,礼部尚书是干什么的他还是知道的。   很不巧,他们国子监隶属于礼部,而他们如果是想靠科举晋身,同样也要到礼部贡院考试。   好消息,耿尚书确实没有在国子监这边当学官的学生。   但坏消息是,整个国子监和科举考试都归人家管!   江从鱼小心翼翼地追问:“他老人家记仇吗?”   沈鹤溪瞥他一眼,说道:“你要是不背后说人,就不用担心这种事了。”   江从鱼道:“我哪里知道会遇到他本人,明明只是我们那边口口相传的笑话而已。”   沈鹤溪道:“各地风土人情皆不相同,也都有只在当地才有的土产,外人不知道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因为这种事便去嘲笑别人,实在不是君子所为。你要是一次失言就被嘲笑个十几二十年,你能高兴吗?”   江从鱼被问住了。   这事要是落到自己头上,那确实挺难受的。   只不过笑话这东西大多都是有点缺德的,不缺德的都不好笑,他从小这么听人讲了,自然也这么对人说。   江从鱼虚心受教:“我知道了,下次我一定不这样嘲笑别人了!”话落后觑见沈鹤溪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才继续请教道,“那我现在怎么办?耿尚书会不会一直生我的气?”   沈鹤溪说:“耿尚书不是记仇的人。”   他这话其实也就糊弄江从鱼,耿尚书是秦川人,年轻时脾气最是火爆,也最爱以牙还牙。后来受的挫折多了,他才不得不收敛了些许脾性。   只不过朝中这些活下来的老臣,当初大多是被江从鱼他爹明贬暗保给护下来的。他们即便嘴上不提,心里头也大多还念着几分旧情。   只要江从鱼不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愿意出面保他的人可以说是多不胜数。   正是因为江从鱼在京师走上几步就能遇到个他爹的故交,沈鹤溪才对江从鱼要求得更为严格。   这孩子才十几岁,好奇心重又年轻气盛,最容易行差踏错,过于宽纵反而是害了他。   要不然杨连山这么容易心软的人怎么会对江从鱼那般严厉?无非是爱之深,责之切。   缘分这东西还挺奇妙的。   沈鹤溪与江清泓曾是“北张南杨”这一辈中公认的最出色的弟子,却阴差阳错地没有任何交集,连一面之缘都不曾有过。   他当初因缘际会之下结识的是杨连山,与他成为知己好友的也是杨连山,所以江从鱼在他这里是杨连山的学生。   他不会让江从鱼在自己眼皮底下行差踏错。   江从鱼哪里知道沈鹤溪的用心,只觉得沈鹤溪这人虽然老爱板着一张脸,但人还怪好的,不是那种不愿意听你说话的臭脾气。   他开开心心地在沈鹤溪这边蹭了饭才离开。 第28章   江从鱼回斋舍的路上遇到几个同窗,与他们一路聊回去,却听有人埋怨秦溯那批人不仅狗眼看人低,还爱学他们做事。   他们结伴读书读报,秦溯那边也跟着学。   江从鱼笑着宽慰道:“这些本来就是很寻常的事,哪有我们做了人家就做不得的道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许多人一思及那些人的态度还是如鲠在喉。   他们的出身是不如那些官宦子弟高,可他们也不用一见面就把“我看不起你”几个大字写在脸上吧?   叫他们怀疑他们家里是不是小人得志才侥幸当了高官,要不然他们家的儿孙怎地这么没教养?   江从鱼对自己偶尔遭人白眼的事不甚在乎,只觉得“不遭人妒是庸才”,可他不能叫其他人也不放在心上。大家都才十几岁,凭什么要忍受对方的无礼对待?   他一路上认真聆听着众人的想法,并没有再劝他们别在意。   待到回了自己的斋舍,江从鱼就坐在那儿思量起如何处理这些不明不白的矛盾来。   许多事其实都是堵不如疏的,没有叫哪边一味忍让的道理,不能把邹迎他们的志气都给磨没了。   何子言几人回来见他用老僧入定的姿势坐在那儿,觉得古怪得很。   何子言坐到自己床铺上问他:“你在做什么?”   江从鱼想得差不多了,听到何子言的叫唤后便睁开了眼,笑嘻嘻地说道:“想你呢。”   何子言现在早习惯了他的不要脸,骂道:“别整天胡说八道。”   江从鱼也不胡咧咧了,乐滋滋地朝袁骞几人招手,摆出一副“共商大事”的架势邀他们一起坐下说话。   等到同寝几个人都坐下了,江从鱼才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众人听完俱都有些意动,纷纷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动员完同寝的人,江从鱼又跑去敲本斋其他斋舍的门,一口气把本斋的二十余人都给鼓动了。   还是学正巡查时察觉他们这边还有人在说话,特意进来教育了他们一通,江从鱼才终于乖乖回去睡觉。   翌日的骑射课上,江从鱼找机会和秦溯聊上了。   主要是问秦溯愿不愿意每个月一起组织各斋效仿前人来搞“夺席谈经”,也就是就着各类问题相互辩论,胜者可以把对方的坐席给夺走,这样输了的人就得站着当看客了,出局!   要是光是辩论觉得不够过瘾,还可以加场蹴鞠之类的比赛热热身,争取各有所长的同窗都有表现自己的机会。   要是办得好了,还可以集思广益组织更多别的活动!   秦溯问道:“为什么突然想弄这个?”   江从鱼道:“即便我不说,你应当也是能感受到的,即便同在国子监读书,许多同窗还是相互看不顺眼。”   “我觉得与其让他们私底下结怨,倒不如摆到明面上来,多给些机会让他们认真较较劲。”   “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一心想着要打败对方,兴许会更有动力去学新东西呢!”   江从鱼囫囵着把自己“堵不如疏”的观点讲给秦溯听。   秦溯对身边的人是怎么个想法心知肚明,他虽然不太赞同他们对待那些寒门子弟的态度,却也没什么办法去改变所有人。   他听着江从鱼的打算,不知怎地想到这事若是叫他父亲知道了,说不定又要请家法。   毕竟他觉得无法可施、决定放任自流的事情,江从鱼却想着要把它转化为催人上进的利器。   许多时候人之所以能咬牙坚持,不就是因为要争那么一口吗?   光是这种处事态度,他便又不如江从鱼了。   别看他身边同样聚拢了不少人,实际上这些人大多都有自己的想法。之所以明面上以他为中心,不过是看在他有个首辅爹的面子上。   于是他遇到难题的第一想法便是逃避。   江从鱼却完全不一样,他胆子大得很,有什么想法就迫不及待要去付诸实现。   仿佛从不害怕遭到拒绝。   江从鱼说完后正等着秦溯的答复,却见秦溯神色有些惘然,不知正想着什么。   江从鱼忍不住喊了他一声:“秦兄?”   秦溯回过神来,朝江从鱼露出一个满含歉意的笑:“你的想法很好,我会好好与他们商量的。”   江从鱼得了秦溯的应允,只觉这事肯定能成了。他击掌笑道:“到时候我们每斋选一个人出来不参与谈经,只负责参与审题、报题、裁判等等杂事,你觉得如何?”   秦溯点头。   江从鱼是说干就干的性格,当即拉着秦溯往沈鹤溪的直舍跑,口中说道:“走走,我们这就去与沈祭酒说一声,若是没有沈祭酒同意,这事儿怕是办不成!”   这也是江从鱼拉上秦溯一起去的原因,他怕光是自己去的话沈鹤溪又让他滚。   喊上秦溯就不同了,他俩交好的人加起来约等于一大半新生了。这么多人的意见摆在这里,沈鹤溪总不能不答应吧?   秦溯向来被家里严格管教,平时走路都跟用尺子量过似的,常年在人前保持着最佳的仪态,何曾像江从鱼这样动不动跑来跑去。   可这会儿他人被江从鱼拉着,江从鱼又在前头跑了起来,他便只能也迈开脚跟着跑。   两人一路到了直舍外,都不由得停下来喘了会气。   尤其是秦溯。   他平时本就跑得不多,在家中又时常挨家法,身体自然不如江从鱼健朗。   江从鱼见秦溯形容狼狈,只觉自己罪过大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着快点过来找沈祭酒,一不小心跑太急了。”   秦溯好脾气地说道:“没事,我不要紧。”   两人相携入内,寻到了沈鹤溪。   沈鹤溪见两人一同进门,心中微微讶异。不过想到江从鱼那对谁都自来熟的性格,又觉得他跟谁凑一起都不意外。   说不准见到了皇帝,他都能跟对方称兄道弟!   沈鹤溪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问江从鱼两人来做什么。   江从鱼又把自己的想法绘声绘色讲了一遍,还直接上升到自己为了整个国子监着想。   要知道一成不变地死读书是最可怕的,等以后出了国子监遇到亟需解决的事,难道还能抱着书找应对之策吗?还是得创造机会让大家把平日里学到的东西都用起来。   能够学以致用的人才,才是朝廷最需要的人才!   江从鱼张嘴就是一通叭叭,把自己这个提议讲得无比重要,全程都让旁人没法插嘴半句。   沈鹤溪耐着性子听完他的话,才转头问秦溯是怎么个想法。   秦溯既然都跟着过来了,自然只会拣好处说。他才学本就不差,说起话来条理分明,有着江从鱼缺乏的斯文守礼。   这分明就是长辈们最期望教养出来的谦谦君子。   沈鹤溪虽与秦首辅没有私交,却也觉得秦首辅把儿子教得很不错。见江从鱼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他不由拿秦溯敲打了这小子几句,叫江从鱼多向秦溯学学。   江从鱼才不管那么多,听沈鹤溪应下以后便眉开眼笑起来。   “要不您先给我们出个议题,我们回去好绕着这议题让大家做做准备。”江从鱼积极提议,“万事开头难,头一回要是没办好,往后想再好好办可不容易!”   沈鹤溪沉吟片刻,给江从鱼两人出了句《论语》里的话:“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江从鱼不到十岁就被逼着把科举必背书目倒背如流,一听这句就知晓出处了。   古来注解《论语》的人都不少,里头每一句话都被人反复揣摩过,并且按照自己的理解衍生出许多释义来。   像这句话中的“周”和“比”就很有说头,各家有各家的说法,辩论起来可就热闹了!   江从鱼猛夸沈鹤溪给的议题,夸到沈鹤溪瞧着有点不耐烦了,才赶紧招呼秦溯开溜。   风紧扯呼!   江从鱼的嘴巴是闲不住的,等出了直舍又忍不住跟秦溯埋怨:“怎么大人都爱把两个人摆在一起比较?你有你的长处,我也有我的长处,哪里能像他们那样比?”   秦溯听得脚步一顿,接着又迈步跟了上去,面上没有显露分毫异样。   是啊,哪里能那么比较。   江从鱼也就随口嘀咕一句,等回到校场后见正好有马空了出来,他便打了个唿哨,勾得那马自己朝他走来。   他朗笑一声,跃上马背,朝秦溯挥挥手当是作别,径自迎着日光弯弓射靶子去了。   秦溯抬眸看了眼江从鱼自由自在飘在空中的浅蓝色发带,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有了沈鹤溪的应允,江从鱼当天就开始挨个斋去与人说起此事,拢共十一个斋愣是被他带着何子言他们走了一遍。   有遇到秦溯已经动员好的斋,江从鱼也不觉尴尬,笑盈盈地与别人聊了一会才走。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众人见江从鱼这般态度也都生不出恶感来。   新生们年纪都小,哪有不爱玩的?得知以后每个月都有丰富的课余活动可以参加,各斋自然都踊跃地选起了本斋的负责人来。   那股子热闹劲弄得连老生们都有些鼓噪起来了。   新生办得,老生怎么办不得?当即也推出几个愿意出面的人去向学官开口。   这番变化自然瞒不过楼远钧,毕竟这称得上是江从鱼的丰功伟绩:他竟凭着一己之力带得整个国子监都热闹起来了!   楼远钧现在没让人每天当面汇报江从鱼在做什么,他不久前才说让人不要天天上报,哪里好马上改口。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命人改为用类似起居注的方式把江从鱼每日做的事都记录下来,这样他随时都可以查阅。   楼远钧没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他自己的一言一行不也被起居郎记得清清楚楚吗?   临近休沐日,楼远钧便把这一旬的记录拿出来翻看,了解一下江从鱼的近况。 第29章   有些事情吧,兴许还是不看的好。   楼远钧幼时为了尽可能多读书,练就了一目十行的好本事,江从鱼一旬的行程翻下来,于他而言也不过是用了短短小半炷香。   可光是这走马观花地一翻,楼远钧就知晓了江从鱼在国子监的日子过得有多热闹。   这家伙跟这个好,跟那个也好,连夜里想到有什么话要对人说,都能跑过去与人家说上半天,根本憋不到第二天才讲。有时说着说着便与人家挤在一起睡了,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就连过去一个多月里与他没什么交集的秦溯,近来似乎都开始跟他交好了。   这秦溯……   楼远钧眸光微顿。   秦首辅在家对这个儿子的态度他是知晓的,可臣子的家事不归他管。   只要对方不是德行有亏,做事又尽心尽力,他即便觉得秦首辅对待儿子过于严苛也不可能对此说什么。   别人怎么教儿子,根本不是外人能够插手的。   尤其是对秦溯他们这些把孝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读书人而言,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老是挨打应该好好反省自己!   所以楼远钧得知秦溯在家中的处境后,也只是从这件事上窥见了秦首辅的另一面而已。   这位看似为人谦恭、事事周全的秦首辅,脾气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又或许他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太多的期望。   秦首辅的亡妻乃是将门之女,岳家曾在秦首辅最落魄的时候帮扶过他不少。   可惜后来他岳家因为功高盖主被先皇判了个满门抄斩。   这满门抄斩杀的人可比江清泓的诛九族要多,因为江清泓被株九族时先皇已经几近失势,在各方运作之下大多数受牵连的人都被办成了“株连”里的“连”,保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性命,只判了个流放或者罚没为官奴。   而在那之前的满门抄斩,那可是连家中的奴仆都不放过的。   秦首辅在这件事上倒是表现得有情有义,岳家一家的尸骨都是他去收的,当时不少人都不敢沾手,唯有他不顾自己会不会被牵连前去料理岳家的后事。   还坚决不答应妻子的和离请求。   那时候朝野之中一片赞誉之声。   可惜他妻子还是很快就病故了,只留下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子。   楼远钧轻轻摩挲着手上的玉戒,脑海里回放着江从鱼与秦溯他们往来的一幕幕。   哪怕只是再粗略不过的几句记录,也能勾画出那个少年意气飞扬的模样。   如果他是秦溯,他是会喜欢江从鱼,还是会嫉恨江从鱼?又或者是爱恨交织,既想靠近,又想远离。   楼远钧很喜欢揣摩人心,可一想到除了自己还有不少人也这样关注着江从鱼,不知怎地就有些不高兴了。   他提笔写了封信,命人送到江家去。   ……   这日江从鱼趁热筹措了国子监内第一场“夺席谈经”。   沈鹤溪给的议题早都传达下去了,不少心里有鬼的人听到这句话后脸上都有些不好看。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大意是君子是周全的、公正无私的,能够把能团结的人都团结起来一起办事;而小人则正好相反,烦闷是狭隘的、喜欢比附的,他们热衷于与利益一致、臭味相投的人结党营私,并极力排挤那些与他们立场不一致的人。   这句话明摆着是在敲打他们啊!   他们以前的种种作派是不是都被沈祭酒看在眼里?   当然,对于更多的人来说,比起连续九天闷在斋堂中苦读,那肯定是举办这种多斋联动的热闹活动更有意思。   江从鱼也是这个想法,可惜他全票当选本斋负责出去沟通联络的“头人”,没办法下场参与这次夺席活动了,只能在边上眼巴巴地瞧热闹。   那可怜劲都直接写脸上了,看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表现得愈发积极,生怕自己丢了本斋的脸。   有人的坐席被夺走了,也不算特别懊恼,还特意问出对方观点的出处才依依不舍地退到边上当看客。   有些本来就没敢报名上场的人则都在暗自感慨同窗的机敏与博学,有些事例和观点他们也是知道的,可他们却从没想过还能用不同的角度来围绕议题进行阐述!   这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不仅让参与者感觉酣畅淋漓,连旁观者也觉获益良多。   现在他们只想回去狠狠多读几本书,争取自己下回也能报个名去露把脸。   读书,读书!   这场热热闹闹的夺席谈经才刚结束,天就哗啦啦地下起了雨。   江从鱼只觉这场雨让初夏的闷热一扫而空,来得好生痛快。他哈哈笑道:“不如我们跑回去,当是冲个澡!”说罢不等别人反应,他已经第一个跑进雨里去了。   致知斋的其他人见状只是愣了一会,便也跟着跑了出去。也不知谁先在雨里嗷了一嗓子,一群小年轻就迎着大雨怪叫起来,吵得学官在廊下震怒地呵斥:“安静,安静,鬼叫什么!瞧瞧你们像什么样子!”   回应学官的是更热闹的雨声、脚步声、欢呼声。   原来是其他斋的人居然也忍不住跟着跑了起来。   学官站在原地怒了一会儿,也慢慢露出了笑容。   真是一群管不住的小兔崽子。   江从鱼闹腾了半天,想到马上就休沐了,回到家说不定又能见到楼远钧,于是一散学便冒雨归家去。   林伯见江从鱼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赶忙叫人去备热水给江从鱼洗个澡,口中不赞同地说道:“可以等雨小了再回来的。”   江从鱼没敢和林伯说他这已经是换过一身衣裳了。他转开了话题:“今天雨下得这么大,明天应该就不会下了吧,我们约好明儿去韩家蹴鞠呢。”   这也是上次休沐说好的事,上次去的是袁骞家,当时提到大家一起玩蹴鞠,韩恕便说可以去韩家,韩家正好有球场。   难得韩恕主动开口,江从鱼自然极力促成,当场就把其他人都给约上了。   林伯道:“四月的天气哪里说得准,要是下雨你们就一起读书好了。”   江从鱼点点头,见林伯没说楼远钧在,便知道楼远钧没来。他有点失望,但也没说什么。   等到林伯在他换上干爽衣裳后把楼远钧的来信拿来,江从鱼就高兴得不得了。   信上只写了短短几句话,应该是楼远钧百忙之中抽空写的。楼师兄他这么忙,还记得写信与他说一声,可见楼师兄心里记挂着他!   江从鱼这么想着,马上取来纸笔洋洋洒洒地给楼远钧写了长长一封回信,表达自己收到这封信的欢喜。   大意是,我知道哥哥爱我!我也爱哥哥!   他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跟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京师人不一样,说话主打一个从不藏着掖着。   江从鱼写完信拿起来回看了两遍,觉得没什么毛病,便把它折好塞进信封里让林伯帮忙送去。   林伯瞧见江从鱼那兴高采烈的模样,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能作罢。   江从鱼很容易就把自己哄好了,既然今天没法和楼远钧夜谈,他便挑了几本书窝在那里翻了起来。   他也在白天那场激烈的辩论赛上收获了长长的书单,别人都看过的,他也要看!   好书都是引人入胜的,江从鱼看到夜深人静还有点舍不得放下,还是林伯过来催他睡觉,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书。   等躺到床上去,江从鱼有点睡不着,裹着薄被来回滚了两圈,总感觉空荡荡的。想到有楼远钧陪着睡的那两晚,他忍不住暗自感慨: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转念一想,他楼师兄都二十一岁了,早该谈婚论嫁了,哪能天天来陪他睡呢。   只是柳师兄最近比较忙,他才接替柳师兄来陪伴他而已,现在他都已经适应了一个多月了,不能再一天到晚惦记着两个师兄来陪他。   他都这么大的人了,可不能再当那种离了师父或者师兄就睡不着的小孩儿。   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江从鱼这般胡思乱想了一会,很快便把自己给劝睡着了,睡梦中还抿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瞧着乖得很,丝毫看不出醒着时会那么能闹腾。   一觉醒来,江从鱼发现外面是大晴天,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林伯一直在旁边守着江从鱼吃早饭,江从鱼喊他一起吃无果,只得改为问起收留遗孤的事办得如何了。   他回来后似乎没见到新鲜面孔。   林伯答道:“已经陆续接了一些过来,不过还没带回府中来,暂时先安置在庄子里头了。”   林伯顺嘴与江从鱼提起他名下有两个御赐的庄子,一个适合避暑,一个适合猫冬,等江从鱼得空了可以过去看看。   江从鱼暗自咋舌,以前只知道富贵人家有好几个住处,没想到如今自己也有了。他遗憾地说道:“可惜老师和里正爷爷都不愿意跟我来京师。”   要不然他就可以带他们享福了!   林伯建议道:“往后府中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匀一份给他们送去。”   江从鱼连连点头。   吃过早饭,江从鱼便出门往韩家去了。   韩家的球场确实修得很好,又大又宽敞,一行人今儿都换上了适合踢球的衣裳,开开心心地在偌大的球场上追逐那小小的鞠球。   江从鱼踢了一轮,瞥见旁边有人跃跃欲试地等了半天,很痛快地退下来换对方上场,自己则一屁股坐到边上喝水。   他正仰头把皮水囊的水往嘴巴里灌,忽地见到高处的凉亭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哪怕隔了老远,江从鱼也一下子把人认了出来。   那是他楼师兄!   也不知他在上头看了多久,莫不是刚才就在看他踢球?   对了,楼师兄在给韩统领当幕僚,出现在韩家很正常。   江从鱼心中一阵鼓噪,哪里还坐得住?他推说自己要去下茅房,一溜烟往凉亭的方向找了过去。 第30章   韩家宅邸占地颇广,球场设在低处,凉亭则在高处,看似离得不远,实则得穿过长廊、曲径以及桃林。   韩统领乃是禁军之首,掌着皇城安防,职责紧要得很。江从鱼怕自己乱闯惹祸,溜出一段路后瞧见有个仆僮侍立在那儿,便先跑过去问清楚那亭子该怎么走。   对于自己上去做啥,江从鱼这家伙张口就来:“我看上头可以瞧见整个球场,想上去看看。”   那仆僮不疑有他,不仅给他指了路,还说要领他过去。   江从鱼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过去就成,别耽搁了你别的差使。”   说完他已钻入曲径之中,眨眼间便不见人影,根本不给人追上来的机会。他也没心思去琢磨人家跟不跟,只担心自己去晚了,楼远钧就不见了。   凉亭外是片桃林,四月桃花已谢尽,唯有一只只小桃在枝叶之间冒头。   江从鱼一路跑过去,远远却见亭中空空荡荡,瞧不见半个人影。   江从鱼只觉巨大的失落朝自己涌来。   他一脸郁闷地往凉亭走去,想确定里面是不是真的没有楼远钧来过的痕迹。等到迈步走入亭中,当真没见着人,顿时有些蔫头耷脑。   难道是他心里头太惦记着楼师兄,一个错眼看差了,他的楼师兄本就没有出现过?   江从鱼正要叹气,却听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他还没回头,已经有一只手把他勾了过去。   江从鱼惊喜回头,却见楼远钧整个人正好隐在亭柱后,从亭外看的话身影恰好被挡得严严实实。   难怪他刚才没看见!   江从鱼一颗心怦怦直跳,说不清是跑太快才这样,还是太高兴了才这样。   楼远钧轻笑一声,掏出帕子替他擦颈边的汗。如今他做这样的动作已经很熟稔了,仿佛他们这样相处再理所当然不过。   江从鱼也没觉得不对,只磨牙质问道:“你是故意躲着看我笑话的吗?”   楼远钧哄道:“我没与人开过这样的玩笑,你要是生气的话,我随你怎么罚都行。”   江从鱼一听,忙说道:“我没恼你,就是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正难过着呢,没想到你是在逗我玩。”   楼远钧心想,逗你玩确实挺有意思,方才你那模样像是被人抛弃的小猫小狗似的。   只不过楼远钧也知道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不然江从鱼真的要生气了。他笑道:“你没恼就好。”   江从鱼问道:“你今天也要帮韩统领做事吗?”   楼远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对的,所以我是悄悄到这上面来看你的,不能叫旁人给发现了。”   他还顺势把江从鱼往自己怀里拉了拉,好叫两个人的身影齐齐隐没在亭柱之后。   初夏本已有些燥热,但昨日刚下了一场大雨,不远处的桃林送来阵阵带着木叶清香的微风,两人挨在一起也不会太热。   可江从鱼却感觉自己心跳不太对劲,呼吸不太对劲,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只觉有一团火从心里一直烧了起来,烧到他耳朵都有些红了。   楼远钧却犹觉不够,还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是不是太热了,你耳朵都热红了。”   江从鱼顿觉耳垂被楼远钧的手烫了一下。   他脑子有些乱,不太能理清自己心里是怎么个想法,只隐隐觉得自己和楼远钧的亲密似乎与旁人不太一样。   他跟柳师兄他们都挺亲近,可是从来没有这样心慌意乱过,仿佛更进一步的话心里那把火就会瞬间燎原。   这不太像哥哥弟弟的感情,倒像是——   不等江从鱼琢磨明白,桃林之外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   “江从鱼!”   江从鱼猛然回神。   他有些慌乱地睁圆了眼,对楼远钧道:“是何子言来找我了,你在这里躲着,我去把他引走。”   江从鱼还惦记着楼远钧说的“不能叫旁人发现”呢。   楼远钧见江从鱼难得地慌了手脚,终是没有逼迫太紧。他松开了捏着江从鱼耳垂的手,笑着说道:“好,我好好地躲着。”   江从鱼掏出颗糖纸包着的桂花糖塞楼远钧手里,飞快说道:“这是我最近吃到的最好吃的糖,你尝尝看能不能尝到甜味!”   楼远钧只觉手里多了样小东西,而怀中则骤然一空。   江从鱼转眼间便跑出老远,快步迎上了快要穿过桃林来找人的何子言。   随着亭外的交谈声渐行渐远,楼远钧看向了自己手里的桂花糖。   他倚着亭柱剥开糖往嘴里送,只觉糖化开后一如既往地粘腻。   至于江从鱼所说的好吃和甜,他却还是尝不出来。   楼远钧收起了手中薄薄的糖纸,一时想,楼家人多半是畜生,而他也姓楼,大抵不会成为例外;一时又想,他给过江从鱼远离他的机会,可江从鱼非要说爱他。   爱。   这对楼远钧而言是最陌生不过的字眼,江从鱼却能随随便便写得满纸都是。   既然江从鱼本就有那么多,那他哄走一点应当也不算过分。   他想要……不是给皇帝的,不是给师兄的,而是给他本人的。   最好是能只给他一个人的那种。   楼远钧这么想着,竟觉嘴里的糖当真有了一丝丝甜意。   他待在原地等那颗小小的糖彻底化开了,才转身离开。   ……   另一头,江从鱼正拉着何子言往回走,嘴里问道:“你怎么找来了?”   何子言道:“瞧见你一个人在别人家乱跑,我当然要跟过来看看。”   江从鱼道:“我才没有乱跑。”   何子言冷哼:“你没乱跑怎么绕到这边来了?”   江从鱼道:“我就是远远见到这边有个亭子,想过来瞧瞧。”   何子言不放心地道:“我怎么感觉刚才亭子里不止你一个?你莫不是勾搭了人家韩家哪个女眷吧?仔细韩统领打断你的腿!”   考虑到江从鱼才刚到京师没多久,本质上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何子言挺担心他着了旁人的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从鱼听得心头一跳,不知怎么还真有种与人私会被人抓包的心虚感。   可转念一想,他只是去见自家师兄而已,哪能说是私会呢!   江从鱼道:“我哪是这种人?我老师从小就教导我不能唐突女孩儿,我遇到女孩子都规矩着呢,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怕回去后挨老师打。”   何子言更加不放心:“你这可不是自己不想,而是被人管束着才不敢逾越。现在没人管你了,你说不准就放纵自己了!”   江从鱼瞠目结舌,没想到何子言还能这么凭空污人清白。   他瞧见韩恕也找了过来,便跑过去要韩恕给自己主持公道:“阿恕你快来评评理,何子言他非说我要勾搭你们家女眷,你们家哪来的女眷?不带他这么污蔑人的!”   韩恕听得一愣一愣,没反应过来江从鱼和何子言又在闹哪一出。   何子言涨红了脸。   他本就只是担心江从鱼行差踏错,现在听江从鱼这么一嚷嚷,他也发现是自己多想了。   韩家哪有什么女眷,韩统领不仅没儿没女,连媳妇都没娶。他把韩恕接来就是为了让他当嗣子的,自己根本不打算成亲。   考虑到家里一堆糙汉子,韩家连个丫鬟的身影都看不到,江从鱼上哪跟女孩儿私会去?   何子言道:“你别嚷嚷了,是我不好,我不该胡乱怀疑你。”   江从鱼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格,何子言都认错了,他自然没有穷追不舍。   何况他还有点儿理不直气不壮。   旁边的韩恕敏锐地捕捉到了江从鱼的心虚。   韩恕定定地望向江从鱼。   江从鱼接收到韩恕投来的目光,一下子察觉韩恕应当猜出了自己刚才去见了什么人。   他特意落后了何子言几步,凑过去与韩恕说悄悄话:“我就是去和我楼师兄说了几句话,没耽搁楼师兄办正事的,你别跟你舅舅说。”   韩恕微微一顿,点着头答应下来。   别说江从鱼只是让他瞒下这点小事了,就算江从鱼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会一口应下。   江从鱼只觉自己帮楼远钧把擅离职守来见他的事糊弄过去了,高高兴兴地招呼韩恕两人快快回球场上去。   说不定有人累了需要他们上场替补!   说着他自己率先往回跑,没一会便又回到场中跟人抢起球来,瞧着跟没离开过似的。   到下午大家要散场了,韩恕才单独留下江从鱼,犹豫着说道:“你那位师兄的身份似乎很不一般……”   江从鱼想到楼远钧提及的“罪人之子”,忙说道:“他都与我说过的,你以后别去打探了。”   韩恕一怔。   江从鱼道:“我与他相交又不是看身份的,每个人都有不想被旁人知道的事,他要是知道我们这样私下打探会不开心的。”   韩恕说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多问。”   江从鱼赶紧解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韩恕朝他露出一个笑脸:“我知道,你只是不想任何人伤心难过。换成我自己,我也不希望旁人知晓我过去的事——若非有舅舅在,我都不知道我认贼作父那么多年。”   韩恕生父早年是入赘韩家的,总觉得韩恕姓韩,不能给自己延续香火。   后来他生父见岳父去世,大舅哥又失踪多年,便找了机会与情人一起合伙害死韩恕母亲,虚情假意装了一年便把情人和小儿子接回家。   自那以后,他们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三口,韩恕则是个任他们打骂的出气筒,在家里的地位连畜生都不如。   韩恕小时候不知晓是怎么回事,还想着获得生父的认可,打也受着,骂也受着,再苦再累的活都老老实实地去干。   即便这样,那对夫妻还是觉得他很碍眼,活全给他干,饭不给他吃,连他读书识字都只能躲在窗外偷听偷学。   如今回头一看,他那时候真是太傻了。   那对夫妻侵吞了他外祖父留下的家业,他却毫不知情,还一直期盼能被他们接纳,在他们面前摇尾乞怜了那么多年!   见韩恕脸上既愧又恨,江从鱼忙宽慰道:“那又不是你的错,都过去了。”   韩恕“嗯”地应了一声,说道:“舅舅已经查明了他们谋害我和我娘的实情,往后他们再也没机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江从鱼特地与韩恕多聊了一会,聊到韩恕眉目渐渐舒展开,他才放心地别过韩恕准备归家去。   不想才出了韩家,江从鱼就看到有辆马车停在不远处。   许是听人说他出来了,车中之人撩起车帘朝他轻轻一笑。   “要不要载你一程?” 第31章   一听到对方的招呼,江从鱼直接跑了过去。   这马车外面不显,里头却宽敞舒适得很,江从鱼得走上几步才能坐到楼远钧身边去。他才刚坐下,楼远钧就给他端了碗冰镇饮子,方便他喝了解渴。   想来他对自己的车夫是很信任的,毕竟一般人都不好在马车上吃喝,怕一个颠簸泼了自己一身。   江从鱼对楼远钧也很信任,仰头咕噜咕噜地把饮子给灌了下去。   楼远钧没有和早上那样一见面便揽江从鱼入怀,而是定定地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上含笑看着他,没有丝毫逾越之举。   偏偏他那双眼睛仿佛蕴着千情万绪,望过来时总会给你一种他的目光在为你停留的错觉。   江从鱼才把空碗放下,一下子对上了楼远钧带笑的眼。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又有些不老实了,早前那被何子言打断的疑思又冒了出来。   可他们满打满算认识还不到两个月,哪能就生出什么别样的感情来?他自己若再胡思乱想,恐怕会坏了他们之间的师兄弟情谊。   一想到那种可能性,江从鱼心里已经有点难过了。他忙把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扫了出去,关心起楼远钧来:“你忙完了吗?”   楼远钧道:“哪有忙完的时候?端看自己把事情安排在什么时候做而已。”   江从鱼赞同地点头:“我读书也是这个感觉,总是有读不完的新书,这本读完了,又觉得那本也该读读。”   楼远钧笑道:“你回头读到觉得好的可以讲给我听,到时候我也去读一读。”   江从鱼看着楼远钧身姿笔挺地坐在那儿,有点想挨近一些,忽又想起自己那点不太对劲的心思,赶忙忍住了。   他面上难免有些郁闷。   楼远钧把江从鱼闷闷不乐的神色尽收眼底,深知江从鱼是少年心性,冲动又不成熟,很容易就会被皮相吸引。   他既是帝王又是师兄,本当克己守礼,不轻易越界半分。可他难得有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遂了自己心意哄到手?   至于能不能长久……   世间又有多少东西可以长久?他本就不信世上有多少真情真义,古来多少亲朋反目成仇,多少爱侣劳燕分飞,多少信誓旦旦许下的誓言转眼便风流云雨散?   想来只有那天下第一等的蠢人,才会强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楼远钧笑了笑,招呼江从鱼坐近一些。   江从鱼意志本来就不太坚定,楼远钧朝他一招手,他马上就挨了过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霎时就和平时一样近。   江从鱼整个人都舒服了,眉眼不自觉地舒展开,脸颊上也露出了两个笑窝。   很显然,他高兴起来根本藏不住。   只是坐得近一些而已,有这么开心吗?楼远钧捏了捏江从鱼的耳朵,说道:“你这性情,小心哪天被人骗了去。”   江从鱼道:“才不会,我聪明着呢,从小到大我就没吃过亏。”他也好奇地伸出手往楼远钧耳朵捏了过去,嘴里追问,“你为什么总爱捏我耳朵,捏起来很有意思吗?”   楼远钧微顿,眸光变得有些幽邃。他噙着笑让江从鱼把自己两边耳朵都捏了一遍,才说道:“你耳朵很容易红。”   江从鱼道:“不止是耳朵,我身上哪都容易红。”   他和楼远钧说起自己小时候有次跑去大太阳底下钓鱼,差点把自己晒脱了一层皮,还热得病了好几天,还是当时有个老神医给他泡了半个月药澡才好起来。   说来也稀奇,自那以后他就怎么晒也晒不黑了。   唯一的毛病是它瞧着似乎变娇贵了,动不动就青青紫紫的,轻轻一掐就变红。好在这些痕迹来得快散得也快,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铜墙铁壁了!   这一点楼远钧上回就知道了,却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渊源。他笑道:“世上哪有这样的铜墙铁壁?”   江从鱼反驳:“晒一整天也晒不黑,挨几顿打都不留疤,还不够铜墙铁壁吗?”   楼远钧道:“这么说倒也是。”   江从鱼忍不住再捏了下楼远钧的耳朵:“你耳朵就不会红。”   楼远钧有着得天独厚的相貌,不仅眉修目长,连双耳仿佛也长得恰恰好,换成任何模样都不够相称。   而且捏起来手感还怪好的!   楼远钧道:“是啊,不会红。”他任由江从鱼捏着自己耳朵不放,边摩挲着食指上玉戒边轻笑,“只是它比别处敏感,若是情投意合之人多捏几下,我恐怕很容易做出点什么不该做的事来。”   江从鱼听得手一僵,动作一下子顿住了,满脑子都是“比别处敏感”“情投意合之人”。   马车不知正在哪处集市里穿行,江从鱼能听见外面热闹的叫卖声,车外是滚滚红尘、人间烟火,车中却只有他和楼远钧两个人。   他们还靠得那么近。   近得仿佛下一瞬就能亲在一起。   江从鱼感觉自己的心跳声比外头的集市还要喧哗,以至于他都指挥不动自己的身体了。   楼远钧垂眸看着江从鱼近在咫尺的唇,明知自己一低头就能肆意采撷,却只是笑着说道:“我骗你的,摸个耳朵能发生什么?你都捏了这么久了,也没见我怎么样。”   不等江从鱼回过神来,楼远钧就毫不避讳地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眼,转头说道:“你家快到了,我给你备了些糕点,你带回去与同窗们一起吃。”   两人还是挨得很近,楼远钧说话时的气息仿佛就江从鱼在耳边,说出来的话却是再普通不过的兄长对弟弟的叮嘱。   江从鱼平时跟谁交朋友都游刃有余,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叫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情况。   他知道自己该高兴有楼远钧这么好的兄长,可他还是止不住地失落。   马车都已经停下了,江从鱼只能“哦”了一声,乖乖向楼远钧道了谢,接过楼远钧递来的满满当当两食盒糕点下车去。   林伯也不知是不是一整天都在候着他回来,江从鱼才下马车呢,已经有人跑上来帮他拎食盒了。   林伯也迎了过来,朝着车上之人遥遥致意后便在旁边看着江从鱼进府。   有这么多人在,江从鱼都不好再频频回头去多看楼远钧几眼。   不过在快要踏入府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向马车停的地方。   却见那马车已经缓缓驶远,并没有在江家大门外多作停留。   江从鱼抿了抿唇,难得地有些丧气。   他看不太懂楼远钧的想法,一时觉得楼远钧只当他是弟弟,一时又觉得正经兄长不会对弟弟说那种笑话。   江从鱼只是心大,但又不是真傻子。   要是他没察觉不对也就罢了,他察觉不对劲以后便觉得两人相处时处处都透着不同。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楼远钧是要做点什么的。   可要是真越过了那条界线,事情又该如何收场才好?   江从鱼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头一回觉得自己的脑子居然不够用。   林伯见江从鱼一脸苦恼,不由关心地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江从鱼哪里能和林伯说这种心事,摇着头说:“没什么,就是想到又要好些天见不到楼师兄了。”   他想问林伯知不知道楼远钧家里的事,话到嘴边又觉得背着楼远钧打听这些私事不太好,只能回去洗了个澡收拾好自己、带上楼远钧准备的食盒回国子监去。   一路上江从鱼都在那自己瞎琢磨。   楼这个姓氏是国姓,但也并非所有姓楼的都是皇亲国戚。   当初先皇登基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靠朝廷养着的宗室待遇给削了,不少宗室都已经与平民无异。   有些被削后不服气的,更是直接被当场格杀或者贬为庶民,还要补一句说这一支的后世子孙永不录用。   若非先皇把这砍出来的开支拿来肆意挥霍,凭他处置宗室的雷霆手段便会被文官称颂是明君了。   毕竟宗室子弟大多横行霸道、奢靡无度,且还占据了大量不纳税的土地与屋宅与不服徭役的人口,能砍掉这笔开支的话足够养出一支能威慑四方的军队了。   可惜啊,先皇最终成了臭名昭著的昏君。   楼远钧的行止与气度皆不寻常,又自称自己是罪人之子没法入仕,说不准就是当年被先皇批了一句“永不录用”的宗室子弟。   想都知道这样的出身有多尴尬。   这就能解释楼远钧幼时为什么遭了那么多磨难。   楼远钧显然并非想庸庸碌碌过一生的人,否则也不会入了韩统领的幕府。   这大概就是楼远钧说是玩笑的原因吧。   世人虽不至于容不下男子之间相恋,但到底不是能摆在明面上来说的关系。   那些达官贵人私下爱亵玩貌美伶童,大多也只当是闲暇时的消遣罢了,到了要嫁娶的年纪还是会娶个正头娘子回家主持中馈的。   何况他和楼师兄都不是只想亵玩对方的那种人。   一时的欢愉易求,一世的相守难得。   既然注定不会有结果,那还不如只当至亲兄弟来得好,至少岁岁年年都能相见。   他要给楼师兄当一辈子的好弟弟,以后绝对不再对楼师兄胡想瞎想!   江从鱼想明白了,登时不再沉湎其中,很快便恢复了平时的精神奕奕。他拎着两个沉甸甸的食盒跑进国子监,还没进本斋的门就开始吆喝:“都饿不饿?饿了来吃些点心,这可是我哥给准备的!”   这年纪的小年轻吃再多都容易饿,一听有吃的马上跑了出来,你一块我一块地分了个一干二净,嘴里还不忘说道:“记得替我谢谢咱哥!”   江从鱼和他们激情辩论完“是我哥不是你们哥”,才发现自己只抢到一片桂花糕。   “牲口啊!”   江从鱼痛心疾首地骂。 第32章   江从鱼到底是少年心性,没两天就把自己的烦恼抛诸脑后。   主要是他们分斋以后的第一次月试马上要来了,江从鱼既要自己复习最薄弱的经义部分,又要拉拔一下基础有点薄弱的韩恕等人,可以说忙得连轴转,哪有心思想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   对于自己心里头一遭萌生出来的情芽,江从鱼也只是最开始有那么一点不知所措而已,想明白以后就不那么纠结了。   江从鱼对自己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从小喜欢好看的人,瞧见了就忍不住多看几眼、多跟人讲上几句话,最好能凑过去亲近亲近。   兴许楼师兄是没遇到过这样对待他的人,才对他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来。否则他们拢共才见了那么几面,哪那么容易生出情愫来?   江从鱼顿觉自己罪孽深重,竟一不小心带坏了自家楼师兄。既然错了,那便要改掉才好!   见韩恕一个人拿着书在不远处认真背着,江从鱼跑过去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勾过韩恕的肩膀与他商量起来:“这次休沐你到我家睡一晚好不好?”   韩恕也不问为什么,一口答应:“好。”   江从鱼还琢磨着怎么和韩恕讲呢,听韩恕答应得这么爽快倒是有点不好意思。   他是想着自己对美色毫无抵抗力,一旦见到楼远钧那肯定瞬间就把决心丢到爪哇国去,这才想多喊个韩恕回家去。有外人在,他与楼远钧相处起来便不会那么暧昧不清了。   这些心思江从鱼不好和韩恕讲,只能说道:“到时候我们一起读书,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相互讨论。”   韩恕笑着点头。   江从鱼见韩恕跟没脾气似的,更觉自己拿人家挡在中间不太好,又说道:“我托小九帮我去家里报个信,让人多做些好吃的,争取再把你吃胖点!”   韩恕刚被江从鱼救上来的时候瘦得惊人,一副常年吃不饱的可怜模样,如今好吃好喝养了将近两个月了,脸颊总算长了点肉,有那么一点翩翩少年郎的味道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便有人过来找江从鱼请教学习上的问题。   江从鱼一向来者不拒,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他都从不藏私。要是遇到自己也不会的问题,他还要拉着人去找夫子们请教,而且是逮着谁请教谁的那种。   这还不到两个月,满国子监的学官都认得他了。   就是那个问题最多的。   江从鱼觉得自己挺无辜,这些问题也不是他一个人想到的,是大家都有份的啊。怎么就成他问题最多!   月试在休沐前考完了,因为每个月都会考,所以看起来没分斋考试那么正式。   考试内容倒是难了许多,先要考自己选修那一经的经义题,比如选了《春秋》就考《春秋》,选了《礼记》就考《礼记》,考试范围参考本斋的讲学进度。   不过只要选修的是同一经,进度基本是差不多的。   像致知斋选修的就是《诗经》,这是读书人参加举试的大热选项,原因无他,它字数不多,需要通读的参考书少。   像《春秋》,你不仅要熟记本经,还要把公羊、谷梁、左氏的观点都给通读一遍,写文章的时候注意自己的观点不能偏离传统经注太多!   郗直讲教这个当然也是图它省事。   好在郗直讲虽然看起来有些心灰意懒,教学水平还是很不错的,至少江从鱼等人听说要考试那是一点都不紧张,还颇期待自己这次能考出什么样的成绩来。   江从鱼是最明显的,才考完他就跑去问郗直讲要不要自己帮忙打下手,一个劲催促人家快批卷子。   本来想消极怠工的郗直讲:。   算了算了,还是赶早把它批了吧。   由于有江从鱼这个监工在,郗直讲的阅卷效率直线提高。   月试第二天还要考骑射,这可是江从鱼的强项。他与教头还熟稔得很,愣是叫人家把他安排在前头,说自己要继续去监督郗直讲阅卷。   教头哈哈一笑,还真把他安排在第一。   此时沈鹤溪这位国子祭酒正在接待微服过来国子监看看的皇帝以及礼部尚书。   几人立在高处看着校场上的少年马尾一甩,坐在马背上轻轻松松地把到手的弓拉满,相当随意地一箭射去,当场得了面红旗。他一路从近到远地骑了一圈,每个考核项目都有一面面红旗立起。   江从鱼跃下马背,一众还没上场的考生便朝他围拢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埋怨起来:“你这样我们还怎么考?”   江从鱼朗笑道:“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没志气,既然都学了,那肯定是要学到最好!”   旁边的韩恕默不作声地给江从鱼递了一壶水。   江从鱼虽不算太渴,却没有拂了韩恕的好意,接过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朝韩恕笑道:“谢啦。”   楼远钧目力极佳,即便只是从高处遥遥看去,也能瞧见两人一来一回的默契互动。   还有江从鱼对韩恕露出的灿烂笑脸。   楼远钧轻轻转动着食指上的玉戒,面上却没显露丝毫不该有的情绪。   耿尚书也在看着底下的骑射考核,瞧见江从鱼与其他人说笑一会便跑走了,不由奇道:“他这是急着去做什么?”   沈鹤溪笑道:“他去督促郗直讲阅卷了。”   耿尚书道:“是郗禹吗?”   沈鹤溪点头。   耿尚书道:“他也是可惜了。”   郗禹出身寒微,后来拜得名师,考了个探花郎,本应从此出人头地,却不想有人看中了他的好相貌,威逼利诱要他屈从。   他不愿答应,最后落了个刺配充军的下场。   他老师解救他不成,没过多久便吐血而亡。   那时郗禹还不满二十,先是前程尽毁,后是恩师猝然离世,自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好好一个少年天才,从此竟是一蹶不振。   只能说先皇造的孽太多了,他纵容出来的那群佞臣贼子造的孽的也太多了。   沈鹤溪道:“最近他好多了,毕竟他那致知斋中如今有个特别能叫人操心的学生。”   耿尚书笑了起来,与楼远钧说道:“说不准江家这小子真能把郗禹给劝回朝中来。郗禹那样的才干若是只在国子监当个直讲,未免有些浪费了。”   楼远钧笑道:“我也觉得。”   耿尚书只当他是在应后一句,沈鹤溪却注意到楼远钧的目光一直停在江从鱼离去的方向。   等到送走临时起意到国子监巡幸的楼远钧两人,沈鹤溪回到自己的直舍提笔给好友杨连山写信。   他总觉得楼远钧是来国子监看江从鱼的。   ……小小年纪便得陛下如此看重,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   江从鱼并不知晓楼远钧来过,他积极地给郗直讲端茶倒水,终于成功让郗直讲在休沐前把本斋的卷子都批完了。   郗直讲被他烦扰了两天,忙完以后直接把卷子扔给他,让发下去给同窗自己勘误。   江从鱼朗笑应道:“好嘞!”他抱着一堆卷子回去分发,没一会就被同窗们围拢在中间探讨起各自的问题。   到傍晚,江从鱼邀上韩恕一起回家。   何子言听了一耳朵,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   江从鱼捕捉到了他的目光,大方地问他:“你也想来我家过夜吗?”   何子言道:“谁要去你家过夜?我娘在家等着我呢。”   江从鱼听了有些羡慕,当初他娘听闻他爹的死讯后郁结在心,没过多久也随他爹去了。   那时候他还小,并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觉得他娘不要他了,哭得老伤心了。   老师就是那时候来的,老师说他娘最放心不下他,特意写信托他来照顾他。多了个老师,江从鱼便没什么空闲难过了,每日忙着读书,学不好可是要挨打的。   即便想娘了,也只有空想那么一小会儿。   逝者已矣,多思无益,江从鱼很快就笑盈盈地道:“那你可要早些回去,别叫你娘等急了。”   江从鱼与韩恕一同骑马归家。   韩恕话一向不多,走出一段路后才劝他:“你不要难过。”   江从鱼知道韩恕敏锐得很,肯定瞧出了他一闪而逝的伤怀。他说道:“我娘都离开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难过了。”江从鱼说完还要哼上一声,仿佛他在这儿哼哼唧唧他娘在天上能听见似的。   韩恕没再说什么。   江从鱼招呼他骑快一点,林伯肯定吩咐人准备了许多好吃的,他们赶紧回去吃点好的!   韩恕打马跟上。   两人早早回到江府,林伯照例是第一时间迎了上来。江从鱼问道:“师兄他们来了吗?”   林伯笑道:“你楼师兄和你柳师兄都来了。”   江从鱼欢喜不已,边拉着韩恕往里走边说道:“两位师兄都在,等会我们有问题就可以直接请教他们了!”   韩恕跟着他一同往里跑。   很快地,他们见到了坐在那儿对弈的楼远钧两人。   韩恕跟在江从鱼身边向他们问好。   柳栖桐最近事情太多,一直没空过来看江从鱼。现在见到江从鱼把韩恕给带回家了,柳栖桐笑着招呼他们坐下等一会,他们很快就能了结这盘棋了。   韩恕感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望了过去,对上了楼远钧投来的审视目光。   他一下子明白江从鱼这位师兄不太喜欢自己。   韩恕下意识想退后几步,与过去那样退到不会被注意到的角落里去。   接着他又想到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辱的可怜虫了。   他现在是江从鱼的朋友,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江从鱼身边。   不会再无缘无故遭人斥骂。   韩恕不仅没有退后,还往江从鱼那边挪了半步,与江从鱼挨得更近了。   啪。   楼远钧收回了目光,淡笑着往棋盘上落下一子。   柳栖桐瞧见那子正巧落在最要紧的棋眼上,便知自己败局已定,当即惭愧地说道:“我输了。”   楼远钧道:“不过是消闲解闷罢了,何必谈什么输赢。” 第33章   有这么多人在,江从鱼哪还记得早些时候的顾虑,吃到好吃的还是热情地转过头和楼远钧介绍它的味道。   万一多介绍几回,楼远钧就能尝到味道了呢?   虽然江从鱼也感觉这种想法有点不切实际,但他还是持之以恒地想帮楼远钧把味觉找回来。   江从鱼没办法想象尝不到世间美味的感觉,他光是那么一想就浑身难受,楼远钧居然忍受了那么多年!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顾不得什么避嫌不避嫌,一心想帮楼远钧多多尝试。   柳栖桐听得心中暗觉古怪:江从鱼对楼远钧也太热切了些。   江从鱼也没有冷落柳栖桐和韩恕,时不时也招呼他们尝尝自己觉得好吃的菜,一会儿说这个正是应季的,鲜得很;一会儿又说那个火候正好,香极了!   反正到了他嘴里,那是样样都好吃,样样都满意!   江从鱼自个儿确实吃得心满意足,最后都把自己吃得有点撑着了,只能力邀楼远钧他们一起去散步消食。   柳栖桐陪着走了一段路,恰好走到了院门处,便说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江从鱼有点舍不得,说道:“上次林伯让人把库房里的御赐布料都拿出来做了衣裳,也做了几身给师兄的,要不师兄你留下试试合不合身。不合适可以叫人改改!”   柳栖桐心中熨帖,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拿来做我的衣裳作甚?我自己有俸禄,哪里会缺衣裳?你留着自己穿。”   江从鱼道:“我如今在国子监念书,一个月也就那么几天能穿自己衣裳。与其摆在库房里放坏了,倒不如拿出来都用掉。”   柳栖桐听得啼笑皆非,只觉这小子肯定是个藏不住财的,得了什么好东西就觉得不赶紧用掉是在浪费。   他好言拒绝道:“今儿家中有客人,真的得回去,下次我过来一定多待会。”   江从鱼闻言马上关心起来:“什么客人?”   虽然柳栖桐已经和他家大伯撕破脸,但江从鱼还是担心他脸皮薄,别人说几句好话他又心软。   他这个师弟真是当得贼拉操心!   柳栖桐见江从鱼一脸紧张,也知晓自己在处理家事的时候实在太过糊涂。   他笑道:“是我母亲的远亲,从前受人牵连流放到南荒之地,恰逢陛下年初赦免了许多人,他们便与其他人相互扶持着走了回来。”   “我母亲过去举目无亲,时常郁郁寡欢,如今总算开怀多了,我平时没空也就罢了,今儿休沐了总得好好作陪。”   光是凭着这门亲戚能叫他母亲高兴,柳栖桐便愿意帮扶一二。   江从鱼听后就不拦着了,还殷勤地送柳栖桐出院门,说是不用操心他,他一切都好!   柳栖桐跟人打听过江从鱼在国子监的表现,对自家师弟当然是再放心不过的。   就他这跟谁都能交上朋友的性格,到哪儿能过得不好?   只不过在转身走出一段路后,柳栖桐又觉得有些不对。   他顿步往回看了一眼,只见江从鱼已经开开心心与楼远钧两人继续散步消食。   韩恕没走就算了,陛下为什么没走?   韩恕是江从鱼自己邀来做客的,说是刚考完月试要一起探讨学业上的问题。   那陛下留下做什么?   要知道夜里京师是要宵禁的,敲了暮鼓以后便不许人在御街上随意走动,宫门也会按时落锁,连皇帝都不能说开就开。   陛下这是要夜宿江家。   柳栖桐一颗心突突直跳,只觉在自己忙得连轴转的这一个多月里,江从鱼似乎与楼远钧越走越近了。   关键是,江从鱼不知道楼远钧的身份!   柳栖桐忧心忡忡地在原处踱了几步,赶巧见到了迎面走来的林伯。   他拉着林伯到僻静处说起自己的担忧。   林伯出身江湖,当初接受招安后当的也是武将,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法?   他只觉得楼远钧经常来江家是看重江从鱼,要在朝中当官的话有什么比入了皇帝的眼还重要的?   当年江从鱼他爹为了取得先皇的信任,也是做了许多曲意逢迎之事,撇开清名与那些人人唾弃的奸佞结交。   俨然成了天字第一号佞臣。   连得到那种昏庸暴君的支持都能成事,换成新皇这样的明君岂不是能成就一段佳话?   所以林伯对于江从鱼与楼远钧的亲近乐见其成。   虽说楼远钧现在只用师兄身份与江从鱼相处,但时日久了应当也能几分真情谊来。   只要有那么一点情谊在,就不愁江从鱼以后在朝中走得不顺畅了。   柳栖桐本来有些担忧,听林伯这么一说便放下心来了。   对啊,这可是好事。   陛下与先皇不一样,陛下可不是先皇那种男女不拘、来者不拒的荒淫帝王。   他们这位陛下再克己守礼不过,连有人苦求他选妃立后他都说朝中百废待兴他实在无心酒色。   为防朝中那帮老臣天天跪宫门,他年初直接捡了个宗室遗孤,任命那几个喊得最凶的人务必要好好教养好这奶娃娃。   还说要是他一不小心死了可以扶持这孩子登基。   这话一出,谁都不敢劝了。   毕竟楼远钧才二十一岁,哪有天天劝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赶紧留个后的?   而且要是自己再多喊几句也被发配去教小孩子读书,那日子可怎么过才好?   那么小的娃儿最容易夭折,可别混不成东宫旧臣还平白惹了一身腥。   算了算了,陛下不近酒色是天大的好事,他们有什么好不满的。   皇子生下来不一定能养大,能养大也不一定能培养成明君,何必逼着陛下广纳后宫?   难道非要陛下跟先皇那样荒唐才满意?与其纠结陛下的后宫空不空虚,不如趁现在多干点有利于社稷与百姓的正经事吧!   柳栖桐与林伯聊了一会,顿时豁然开朗,当即不再多留,安心回家陪客去。   ……   另一头,江从鱼送走了柳栖桐,与楼远钧两人散了一会步,才犹犹豫豫地把楼远钧送到了……客房门口。   楼远钧神色没什么变化,笑着迈步入内,仿佛对江从鱼这个安排没什么不满。   江从鱼见楼远钧这般表现,松了一口气之余又开始疑心此前是不是自己多想了,楼师兄本就是只把他当师弟。他立在门外说道:“师兄你早点睡。”   楼远钧应了一声“好”,关上房门把江从鱼隔绝在外。   江从鱼怅然若失地回房。   韩恕是他自己请来的客人,他不能晾着韩恕不管。   两人倒是没一起洗澡。   韩恕因为曾差点死在水里,在国子监都是在边上自己冲洗的,很少跟着大家泡大汤池。到了江从鱼家里他自然也没下浴池,依然是就着仆僮提到澡房的热水把澡给洗了。   入夜后两人便穿着薄薄的里衣凑一起挑灯夜读。   平时大家都是好几个人睡大通铺还不觉得,如今同样是两个人在灯下独处,江从鱼就感觉出与楼远钧待在一起时的不同来。   他根本不会对韩恕生出什么遐思。   他只有在跟楼远钧独处时才会那么不对劲。   以前有人骂他小混账,江从鱼还感觉自己挺委屈。这会儿仔细一咂摸,他发现自己真的有点混账了,哪有见人家长得好就心驰意动的?   江从鱼难得地叹了口气。   韩恕放下书看向他。   江从鱼这才想起韩恕还在旁边呢,只能说:“我看不下书,有点困了。”   韩恕道:“那睡吧。”   江从鱼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躺到床上没一会就进入梦乡。   屋里已经吹了灯,韩恕板板正正地躺了许久,听江从鱼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以后才翻了个身,借着月光看江从鱼熟睡的面庞。   他们在国子监时铺位也挨在一起,不过那时候还有其他人在,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韩恕静静望了江从鱼好一会,见江从鱼当真睡得很沉,才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脸上那浅浅的酒窝。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很羡慕江从鱼能轻轻松松地跟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他很喜欢待在江从鱼身边的感觉。   仿佛那热闹也有自己的一份似的。   韩恕正想着,江从鱼忽然动了动。   他忙收回手。   抬眼却见江从鱼并没有醒,只是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察觉有人扰着他睡觉了。   韩恕不敢再伸手,闭上眼睛说服自己快些入睡,没一会便真的进入梦乡。   江从鱼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他梦见自己坐在……龙身上。   那龙可威风了,背着他一下子飞了起来,他兴高采烈地抓着龙角问它要带他去哪。   龙说要带他到天上去。   他问:“上去就不下来了吗?”   龙说是的,以后他们就住到天上去了。   江从鱼说那不行,我还有许多朋友在下头,若是一去不回的话他便不去了。   龙很生气地回过头来,大口一张准备把他囫囵着吞进肚子里。   江从鱼大半夜被惊醒了。   他觉得这梦真是莫名其妙。   先不说世上根本没有龙了,即便真的有龙也应当住在海里才是,哪里会住在天上?   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江从鱼硬生生被惊出了几分尿意,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他怕在夜壶里尿尿扰醒了韩恕,索性摸黑出门去茅厕解手。   等他取水洗净手往回走,却见楼远钧所在的客房里还亮着灯。   江从鱼心头一跳。   街上有打更声遥遥传来。   现在都已经是三更天了,楼师兄他还没睡吗?   江从鱼心里担忧得很,不知不觉就停在了楼远钧门前。   楼远钧确实没睡,他浅眠,睡得少,这么多年下来也习惯了。他本来正拿着本书在那翻看着,却意外听到江从鱼经过的动静。   江从鱼走过去了。   江从鱼又过来了。   江从鱼停在门外没再动弹。   楼远钧在心里想,从现在开始倒数到十,若是江从鱼再不走,他就要去开门了。   并非他居心叵测蓄意哄骗,是江从鱼自己撞上来的。   他给自己——也给江从鱼足够多的退回原处的机会了。   不想楼远钧才在脑海里默念到“九”,外面已经传来江从鱼小心翼翼地询问声:“师兄,你还没睡吗?”   楼远钧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   他的影子被灯火映照在门上。   江从鱼清楚地看到他由远而近地走了过来。   他的喉咙不知怎地有些干涩。   想见到楼远钧。   又怕见到楼远钧。   江从鱼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   吱呀一声。   门缓缓被人从里面打开。   楼远钧背着光立在那里,神色叫江从鱼看不太清楚。   江从鱼明知自己不该深陷其中,却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挪动双脚。   “师兄……”   江从鱼喊。   楼远钧伸手将江从鱼带进屋里,没等江从鱼反应过来就重新把房门关上。他把江从鱼抵在门上,手牢牢地钳住那紧实的腰身。   “你喊错了。”   “还错了三次。”   两人靠得太近,仿佛连呼吸都快纠缠在一起。   江从鱼不敢动弹。   脑子一片空白。   偏偏楼远钧还低低地问他:“喊师兄不是只喊我,做衣裳不是只做给我,觉也不是只跟我一起睡——我在你心里与旁人是一样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对吗?”   许是因为彻夜未眠,楼远钧的声音带着点儿休息不足导致的沙哑,字字都像在搔挠着江从鱼的心。 第34章   楼远钧度过了将近二十年受制于人的日子,这段经历带给他许多身为帝王本来不会拥有的特质。   比如手攥在江从鱼腰间的那一瞬,他心中掠过无数会摧毁他们这段亲密关系的欲念,想拥有,想独占,想放纵自己去掠夺、去侵凌,好让江从鱼彻彻底底属于自己。   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又不要江从鱼死,只要江从鱼乖乖待在他怀里供他把弄,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这些念头也只是在他脑海里出现了短短一瞬,他很快便把它们一一按了下去。   有些人是不能困起来赏玩的,你越是强硬,他便越是挣扎,绝不会给你半点真心。   唯有哄他、诱他……   楼远钧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江从鱼的额心,两人的鼻息纠缠在一起,彼此都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变得更急促了几分。   江从鱼心乱如麻。   他早就隐约感觉到了,楼远钧对“是不是只给我的”这件事有些执着,却没想到楼远钧会这样明明白白地说出口。   楼远钧在意他是不是只喊他哥哥,在意他是不是只与他裁同样的衣裳,在意他是不是只与他共枕同眠。   楼远钧在意他,他也在意楼远钧。   感情这种东西真是好没道理,明明他们才相识没几个月,却已经齐齐踩到了无底深渊边缘,挣扎着要不要沉沦其中。   江从鱼想起他老师的话,他老师说他迟早在这件事上栽个大跟头,他还觉得自己不会,觉得自己只是喜欢欣赏好看的人,并不会耽于美色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   可是他现在不想也不舍得推开楼远钧。   “我才十八岁,”江从鱼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犹豫,“我不知道怎么保护你,不叫你被旁人轻慢,不叫别人觉得你不好。”   他们大魏还是好的,只要不摆到明面上来,倒也没多少人会对此指指点点。   听说北狄首领平时最恨男子与男子相恋,每每发现谁敢做这种事便会勃然大怒,把他们贬为最低贱的奴隶任人欺辱,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是这般对待。   在江从鱼看来,楼远钧虽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但也凭借自己的本事获得了柳师兄他们的认可。   这表明楼远钧是有理想有抱负且有真才实干的人。   江从鱼不想因为他们一时的沉沦让楼远钧遭人非议。   他自己是不在意的,毕竟他是乍然富贵,自己没做什么便得了新皇许下的诸多好处。   若是这些富贵荣华没了,江从鱼虽觉得可惜,但也没到难过的地步。   大不了他回南边去,再也不来京师了!   他现在随便带点什么回去,都够他十年八年的嚼用了,与从前相比可富裕多了。   到那时候他啥活不干逍遥自在,还不羡煞左邻右里?想想都很快活!   总而言之,江从鱼至今还觉得自己是个光脚的,自己是没什么可损失的,所以他更在意楼远钧过去的努力会不会付诸东流。   楼远钧没想到江从鱼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少年人的心事明媚热烈,喜欢你的时候藏都藏不住,不需要你怎么哄诱就会傻乎乎地上钩。   可就是这么单纯直接的人这段时间却一直在挣扎犹豫。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   是为了他。   想靠近是为了他。   想远离也是为了他。   楼远钧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鼻尖缓缓下挪,轻轻地碰上了江从鱼的鼻尖。   他的运气怎么会突然变好了,他还没想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江从鱼就已经把那颗蓬勃炽烈的心捧到他面前问他喜不喜欢、问他想不想要。   楼远钧当然喜欢,当然想要。   可年少轻狂的爱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又怕哪天江从鱼又把它收了回去,到那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他每每哄骗到江从鱼快要把心掏出来给他了,他便不再更进一步。   偏偏江从鱼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却是最敏锐的。   他只是稍微那么一退,江从鱼就明白了。   江从鱼也退了,想退回到原处去。   江从鱼在独属于他们的夜晚喊同窗到家里来。   江从鱼改口喊他师兄。   世上怎么会有江从鱼这样的人。   所有的愠怒与挣扎,这一刻都消失了。   楼远钧想,以后江从鱼若是不爱他了,他便放江从鱼走,绝不会伤害江从鱼分毫。   江从鱼想保护他,他也会保护好江从鱼。   “我们不让旁人知道就好。”   楼远钧说道。   “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两个人紧贴在一起的缘故,江从鱼莫名觉得“天知地知”这句话听着像是天地为媒,他感觉整个人都有些燥热。   他有些受不住这种既甜蜜又磨人的煎熬,主动对着楼远钧的嘴唇亲了上去。   江从鱼没亲过人,一点章法都没有,胆子也不够大,舌头一动不敢动,只知用唇去贴楼远钧的唇。   楼远钧知他是应了自己,笑着等江从鱼亲完了才道:“是不是该我了?”   江从鱼心头一跳。   没等他反应过来,楼远钧已经把他的腰攥得更紧,肆无忌惮地亲了上去。他可不是江从鱼那种保守的亲法,而是逼迫着江从鱼张口迎纳他的索求。   江从鱼本以为楼远钧勾诱着自己却不亲近是最磨人的,没想到楼远钧亲起人来更叫他受不了,每次他以为要结束了,楼远钧却只是放他喘一两息便又继续吻下来。   直至江从鱼都快要被亲得站不住了,楼远钧才终于放过了他。   楼远钧垂下眼睫,轻轻亲着江从鱼唇角问:“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我没有跟人做过这样的事……”   他语气里有着几分自责。   江从鱼一听楼远钧满含愧疚的话,哪里忍心让他伤心难过,赶忙说道:“没有很过分。”饶是江从鱼心这么大,在这种事上鼓励起人来也有些结巴,“我,我觉得挺好的,我很喜欢。”   楼远钧想轻笑出声,又怕江从鱼窥见自己此刻的愉悦,只好压下喉间的笑意把人抱得更紧:“再亲就要把你嘴巴亲破皮了,剩下两次下次再亲。”   江从鱼还没回过味来,奇怪地问:“为什么还有两次?”   楼远钧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亲着他脸上的酒窝说道:“你喊错了三次,得罚你给我亲三次。”   江从鱼不敢置信:“你怎么这么记仇!”   楼远钧轻笑道:“你让我罚了,我就不记了。”   只是罚亲的话,江从鱼还是可以接受的。   就是楼远钧亲太久了,他觉得都不能算只亲了一下。可楼远钧才是施罚的人,自然是他说怎么算就怎么算。   何况江从鱼也没跟别人亲过,根本不晓得别人是怎么接吻的,思来想去也只当这是正常的亲法。   江从鱼道:“那好吧。”   楼远钧听他答应下来,总算松开了钳制着他腰身的手。思及江从鱼那容易发红留青的皮肤,楼远钧道:“我刚才抓得太用力了,让我看看你腰上是不是伤到了。”   江从鱼道:“我不疼,不要紧的。”   楼远钧还是撩起了他的亵衣下摆。   上面果然留下了一个个殷红的指印,仿佛江从鱼腰上每一寸肌肤都被他造访过似的,瞧着狼藉不堪。   江从鱼怕楼远钧又要愧疚,连忙宽慰道:“真的一点都不疼,只是看着红得厉害而已,一觉醒来它们肯定就不见了。”   楼远钧手按在江从鱼腰上说道:“你不觉得我过分就好。”   这次他的手没再隔着衣物,直接触碰到江从鱼光裸的腰。   江从鱼只觉楼远钧的手有些烫人,哪里还能再和楼远钧继续讨论过分不过分?   总感觉他要再说一句“不过分”,楼远钧就要把他直接拆吞入腹。   江从鱼磕磕绊绊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楼远钧道:“你刚和我亲完,就要去跟别人睡?”   江从鱼理所当然地道:“我在国子监也是跟韩恕睡一起的啊。”   楼远钧第一次后悔让江从鱼进国子监,那里头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个个都五官周正,江从鱼这么个性子待在里头那肯定是一天到晚撩猫逗狗、乐不思蜀。   还有那个韩恕,真是越瞧越碍眼。   尤其是对方紧贴在江从鱼身边时的模样。   他既然不打算让江从鱼变成困鸟囚鱼,自是不可能连朋友都不让江从鱼交。   可要他在这时候把江从鱼放回去和韩恕睡,他做不到。   楼远钧道:“我睡不着。”   他垂着眼睫,眼底有着彻夜未眠的淡淡青影。   “你已经陪他到三更了,余下两更就不能陪着我吗?”   江从鱼听着楼远钧的请求,顿觉自己真是罪大恶极。   楼远钧只是想他陪他睡一会而已,他为什么非要回去?   他在国子监的时候不也时常跑去别的斋舍与人挤着睡吗?   又不是什么解释不了的事。   江从鱼马上说道:“我陪着你睡,”他把楼远钧往床那边推,“你赶紧睡吧,要不然一整个白天都没精神。”   楼远钧见他真着急了,轻笑道:“不要紧,我平时也睡这么少。”   这还不如不解释呢,江从鱼听得心疼极了。   楼远钧这得是怎么长大的,才会这样吃不香也睡不好?   他生气地把楼远钧按到床上去,伸手合上他还想睁着看自己的眼:“快睡!”   楼远钧道:“你别生气。”   江从鱼道:“我不是生你的气。”他只是不知道楼远钧怎么能笑着说出这些事来,他光是想想就难受。   楼远钧把他拉进怀中,哄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说出来就是想让你多偏心我几分,不是想让你难过。”   江从鱼凶巴巴:“不想让我难过就赶快睡觉。”   楼远钧亲上他泛红的眼角,第一次尝到了那温热而湿润的微咸味道。   这么开朗快活的一个人,怎么骗上几句就要哭了?   叫他往后都不好再这么诱哄他了。 第35章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江从鱼就醒了。他睁眼看见楼远钧近在咫尺的脸,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等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江从鱼心情顿时又美了起来。这么好看的人,以后是他的了!他想抱就抱,想亲就亲,不用一直反省自己心思龌龊。   江从鱼高兴了一会,怕自己会扰醒楼远钧,只好躺在原处一动不动地数起了楼远钧的睫毛。   总感觉连眼睫翘起的弧度都叫他喜欢得不得了。   就在江从鱼快把楼远钧睫毛一根根数完的时候,楼远钧宽大有力的手掌覆上了他半露出来的腰。   江从鱼浑身一激灵,只觉腰间的软肉被楼远钧手上的玉戒冰了一下。他坐起身,瞪着还闭起眼睛装睡的楼远钧。   楼远钧低笑出声,也坐了起来,伸手把江从鱼拉入自己怀里说道:“早。”   江从鱼本就是很好哄的人,楼远钧只在他耳边那么一笑,他便不恼楼远钧又装睡骗他了。   “你要多睡一会。”   江从鱼忍不住替他操心。   楼远钧道:“我平时很难睡着,又容易醒,早习惯了。还是前两次看你睡得那么香,我才跟着多睡一会。”   江从鱼苦恼:“我现在在国子监读书,不能每天陪你睡觉。”   楼远钧问他:“以后就可以,天天陪我了吗?”   江从鱼道:“你要不嫌我烦,我肯定陪你。”   他是有心想帮楼远钧治好他这一身毛病的,他想让楼远钧能好好睡觉、好好吃饭。   楼远钧对上江从鱼盛满关心的双眼,只觉这世间也不像他过去认定的那样不好,他亲了亲江从鱼的眼,隔着薄薄的眼皮感受他眼睛轻微的跳动。   越是亲近,他越发现江从鱼身上每一处都那么让他喜欢。   楼远钧道:“真想把你整个吞进肚子里。”   江从鱼听了这话后惊奇不已。   他与楼远钧说起自己昨夜的梦。   好险,他差点就被那龙一口吞了!   直接把他给吓醒了。   要不是做了那样的梦他是很少起夜的。   楼远钧听后笑道:“是个好梦。”   江从鱼说:“我都要被吃掉了,怎么能说是好梦?”   楼远钧道:“要不是梦见了它,你怎么会来找我?”   江从鱼一下子想起昨晚两人亲来亲去的事,耳朵又不争气地热了起来。   楼远钧见他耳朵红了,怕自己把人逗过火了不好收场,笑道:“许多人不都把金榜题名说成是‘鱼跃龙门’吗?说不准这是预兆着你当大官了。”   江从鱼还是觉得不对劲:“那岂不是它要吃我,我还跳起来给它吃!”   楼远钧想到江从鱼主动给他的那一吻,虽说不上多缠绵悱恻,回想起来却如饴似蜜。   可不就是江从鱼自己跳进他怀里来的吗?   楼远钧笑着亲亲他的耳朵,说道:“梦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   江从鱼也觉一个梦没什么好纠结的,他说道:“天快亮了,我得回去和韩恕说一声。”   韩恕是他请来的客人,结果昨晚入睡前还躺一块,后半夜他便不见了,肯定得回去解释一二的。   楼远钧也没拦着,他坐在床上看着江从鱼走了出去,又看着房门被江从鱼从外面带上。   一室寂静。   妄念滋生。   如果江从鱼知道他是什么人、知道他藏着多少恶劣的想法,还会愿意这样亲近他吗?   恐怕会吓得直接逃开。   绝不能让江从鱼知道。   ……   江从鱼摸回隔壁房间,就见韩恕已经起来了,正在那里穿衣服。   “早啊。”   江从鱼若无其事地边打了声招呼边过去拿起自己的衣裳往身上穿。   “我昨晚起夜后发现楼师兄没睡,就去跟他说话了。”   韩恕“嗯”了一声,丝毫没问江从鱼怎么说着说着话就不回来了。   倒是叫江从鱼有点不好意思。   他以前都觉得自己没啥不能叫旁人知道的事,做什么都坦坦荡荡的。现在突然有了心上人,还和心上人约好要瞒着所有人暗里往来。   答应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现在要对朋友隐瞒事实才发现还真不太容易。   江从鱼只能谢道:“此前我和楼师兄之间有些误会,现在已经说开了。就是平白耽误了你一晚上!”   韩恕认真说道:“不要紧,有需要可以再找我。只要能帮上你的忙,我什么都能做。”   江从鱼知晓韩恕是记着入京时的救命之恩,不由劝道:“你在国子监中要多交些朋友,以后我们要是入朝为官可不能闭目塞听,多个朋友就能多知晓点消息。”   韩恕沉默。   他的出身有点尴尬,他亲娘不在了,亲爹刚被他舅处置了。   虽说他舅目前想让他当嗣子,但他舅现在也还年轻,兴许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他算起来也就只是寄宿在舅家的外甥而已。   摆在别处他这身份兴许还拿得出手,可国子监那可是官宦子弟遍地走的地方,连江从鱼和何子言他们都有人瞧不上眼,何况是他一个武将家的外甥?   他的身世拿不出手,本人也没什么特别的长处,要不是江从鱼带着根本就交不上朋友。   江从鱼一看韩恕那模样,就知道韩恕是什么想法了。   真是奇了怪了,他以前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当自己是野生野长的野小子,也从来没觉得自己不配和人当朋友。   无论是县令家的孩子还是富户家的孩子,他只要想跟人家一起玩耍都会凑上去问人家要不要一起玩。   别人穿着绫罗绸缎,自己穿着葛布短衣,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好,不就是身衣裳嘛!   他还觉得他们的衣裳不好爬树呢。   江从鱼也不是没遭过嘲笑,那时候他听着很生气,因为他觉得自己看走眼了,没想到长得好看的人居然也有说话那么难听的,他也不要跟他玩了!   估摸着韩恕他们都是城里长大的,好面子,怕被拒绝。不像他脸皮厚,被人拒绝了也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而是对方瞎了眼看不见他的好处。   性格这种东西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江从鱼也没再多劝。   他洗漱过后惦记着楼远钧,溜过去一看却发现楼远钧已经走了。   林伯说道:“楼公子留了话,说是今儿有事,就不留下用早饭了。”   江从鱼有些失落又有些担心,怕楼远钧不在他眼前又不好好吃东西。   换成他要是无论吃什么都味如嚼蜡,他肯定也不喜欢吃饭。   可惜他认得的那位老神医已经仙去了,坟还是他给立的呢,要不然他怎么都得把人请来给楼远钧看看。说不定有办法治好呢!   唉!   林伯听江从鱼在那叹气,关心道:“是有什么难处吗?”   江从鱼道:“您认不认识厉害的大夫?”   林伯顿时紧张起来:“你要是哪儿不舒服,可以请太医过府看看。”   江从鱼说:“不是我不舒服,是楼师兄他吃东西尝不到味道,我想找人给他看看。”   林伯沉默了一会,才说道:“那可能请太医也没用。”   江从鱼疑惑:“为什么没用?”   林伯对上江从鱼不解的目光,才想起楼远钧是以韩统领幕僚的身份微服出宫的。   林伯赶紧说:“韩统领那么看重他,肯定早就请太医看过了。”   江从鱼的关注点马上跑偏了,眼睛熠熠发亮:“连您都知道韩统领很看重他吗?怎么看重法?”   林伯哪里知道怎么个看重法,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听说韩统领有什么要紧事都要和他商量的。”   这也不是瞎编,遇到紧要的事韩统领可不就要向楼远钧请示吗?   想到楼远钧临去前还特意说叮嘱不能泄露他的身份,林伯就忍不住在心里犯愁:陛下到底想暗中考校江从鱼多久?   他一个打打杀杀了半辈子的人,还真不太能理解京师这些弯弯绕绕。   不过陛下对江从鱼这般看重,多考察一段时间应当也不是坏事。   江从鱼哪里知道林伯的诸多思量,他听到林伯夸楼远钧受韩统领器重,只觉比自己被人夸了还高兴。   他就知道楼远钧是很厉害的,以后肯定能在韩统领麾下一展抱负。   所以绝对不能让人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   虽说出发点不太一样,两人隐瞒到底的决心倒是出奇地一致。   吃过早饭,何子言他们都过来了。   前两个休沐日轮流去了袁家和韩家,这次又轮到来江从鱼聚会。   在江从鱼这边大家明显都自在多了,无论是一起练习骑射还是一起看书读报都相当快活。   临到散场时,何子言才鼓起勇气问:“下次旬休日是我生辰,你们要来我家玩吗?”   江从鱼想也不想就答应:“那肯定要去!”   江从鱼都答应了,其他人自然也纷纷响应。   江从鱼积极建议:“到时候我们一人带一样吃的过去,争取全都不重样!大家记得带自己吃着觉得好吃的,不好吃的可不许带。”   邹迎等人本来只靠着国子监给的补贴过活,正愁着到时候送什么生辰礼好,便宜的何子言用不上,贵的他们买不起。   现在听江从鱼这么一说,他们都暗自松了口气,齐齐保证说没问题。   何子言听他们都说要来,高兴不已。   回去后他就与家里说了这件事,宣布今年生辰他要跟同窗一起过。   见何子言这么兴高采烈,何家父母哪有不赞同的道理。何母是最宠儿子的,怂恿何国舅:“你去上朝时找陛下说一声,问他过不过来。陛下要是来了,我们家子言在同窗面前多有面子!”   何国舅一口答应:“行,我去说说看。”   何子言赧然说道:“陛下日理万机,哪有空闲过来?爹你别去了。”   何国舅道:“说一句而已,咱和陛下是自家人,说不成也不丢人。就算人不来,陛下总会给你赐点好东西的,到时候你一样能在同窗面前长脸!”   何子言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听父母这么一说也暗暗期待起来——   陛下要是能来就太好了。 第36章   傍晚江从鱼回国子监的路上,遇到了秦溯。   秦溯身边难得没有左拥右簇的友人,而是只领着个书童踽踽独行。   江从鱼心中纳罕,追上去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才问道:“秦兄平时好像不走这条路。”   秦溯似没想到会遇到熟人,微微一怔,回道:“出城一趟,刚从城外回来,今儿是……家母的祭日。”顺道还祭拜了他外祖一大家子人,他们都按照母亲的遗愿被葬在一起。   江从鱼听后也是一怔,没想到问出了人家的伤心事。他敛了笑安慰道:“令慈若知晓秦兄如今这般出色,定然会很高兴。”   秦溯露出个有些发苦的笑容:“但愿如此。”   连活着的父亲对他这般不满意,死去的母亲会为他高兴吗?   江从鱼在心中暗暗叹气,有时候他倒是希望自己看不出旁人的伤心难过,可偏偏他就是看到了。   他不再谈论此事,改为与秦溯讨论起月试的试题。   他可是把各斋的考卷都讨来看过的,挑出几道值得与秦溯探讨的题目并不难。   两人如此相谈一路,见秦溯脸上已无哀色,江从鱼才与他作别。   才回到斋舍没多久,江从鱼就瞧见何子言一脸傻乐地进来了。   江从鱼把手里的书一扔,好奇地凑过去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何子言见没旁人在,忍不住和江从鱼分享何国舅要请陛下来赴他生日宴的事。   江从鱼一点都不怀疑真假,由衷夸道:“你家陛下对你可真好。”   这也不是过冠礼那样的大生辰,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都要来参加,可不就是真心实意把何家当自家人吗?   听江从鱼这么一夸,何子言倒有点不自在起来。他说道:“我爹只是去问问而已,陛下没说要来,你别与旁人说。”   江从鱼点头答应。   何子言本来就脸皮薄,他要是把陛下要来的事嚷嚷出去,当天陛下却没有来,何子言恐怕羞愤欲死,连国子监都不想来了。   何子言还是不放心:“我爹他们就是想着陛下人不过来,随便赐点什么下来也好,省得别人觉得陛下不喜欢我们家。”   说起来这事与江从鱼还有点关系,不久前陛下为了江从鱼狠狠处置了他二叔,现在他二叔已经在矿里挖煤了!   可把他爹娘吓得够呛,至今还在夹着尾巴做人,有人宴请他们都不去了。   要是这次他生辰陛下给他赐点东西,也算是安了他父母的心。   何子言把其中曲折讲给江从鱼听。   江从鱼没想到还能扯上自己,思来想去只能改口夸道:“咱陛下可真好。”   “陛下确实圣明。”提到这个话题,何子言的话头就止不住了,“我听我娘说,二叔离了家,二婶她们的日子倒是好了许多。”   “我二婶性子太软和,从前二叔不爱重她,底下的人也不敬着她,前些天我娘过去帮着发落了几个欺主的刁奴,她才真正开始掌家。”   人手里有了钱和权,整个人的面貌都会不一样,哪怕是后宅中那点儿蝇头大的掌家权也一样。   至少何子言昨儿见了他二婶一面,觉得她往日的怯弱都少了大半,两个没出嫁的堂妹打扮得也像模像样了。   哪怕那是自己的亲二叔,何子言也得说句公道话:“陛下处置得太对了。”   江从鱼听得连连点头:“少了个祸家的,日子过起来肯定更舒坦。”   说真的,那种不是整日流连秦楼楚馆就是去赌坊欠下一屁股债的丈夫,妻子不盼着他死在外头那都是顶顶心软的。   袁骞他们回到斋舍时,听到的就是江从鱼和何子言齐齐在那隔空拍当今圣上马屁,直夸陛下英明神武。   袁骞几人:。   没想到你们在这方面还挺有共同话题的。   假期刚过,各斋的月试成绩都出来了,又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那些不及格的开始发奋读书,成绩好的经夫子敲打过后也没敢松懈,都踏踏实实地待在本斋上课。   如此又过了两日,小九忽然跑过来唤江从鱼去见沈鹤溪。   江从鱼不明所以,到了地方才发现沈鹤溪不仅喊了他过来,还喊了秦溯等人。   粗略一数,约莫是各斋都来了一个。   基本全是江从鱼认得的熟面孔,上旬他们才一起筹办过夺席谈经活动呢!   江从鱼好奇地问秦溯:“你知道沈祭酒喊我们过来有什么事吗?”   秦溯摇了摇头。   正说着话,沈鹤溪来了。   沈鹤溪看了江从鱼一眼。   江从鱼麻溜闭了嘴,一副自己特别听话的乖巧模样。   沈鹤溪见人已经到齐,便把喊他们过来的原因讲了出来:过来的人都是这次月试各斋的第一名,现在有个到鸿胪寺观政的机会,他们可以自由选择去不去。   如果担心自己去了会跟不上本斋的讲学进度,可以继续待在本斋上课。   如果选择去观政的话,每个人都得拿出足够好的表现来,否则以后这样的机会就不会再给他们这些新生了!   一听还有这样的好事,江从鱼第一个响应:“我要去!”   其他人本不好意思在沈鹤溪面前太造次,听江从鱼领头这么一喊马上也踊跃表态。   开玩笑,有机会去观政的话谁要天天埋头读书!   过去多少人待在国子监日学夜学,结果一上手就蒙圈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各种事务。   他们可不能当那样的人。   至于功课什么的,他们观政之余肯定也不会落下。   毕竟他们还要参加科考的。   一行人心情激动地领了自由出入监门的牌子,回去与其他人分享这一好消息。   其他人又羡又妒,只恨自己此前读书不够用功,没能拿到本斋第一!   还有人酸溜溜地觉得自己只是没选对斋,要是去了致知斋那种地方他们也能拿头名。   还有人直接付诸行动,偷偷拿着礼物去找郗直讲,说是想转到致知斋来。   在这些人看来,致知斋最厉害的江从鱼上回也就只考了个第一百零一名,其他人更是差劲得很。   他们转到致知斋后,第一名还不是手到擒来?!   对于这种算盘珠子快蹦到自己脸上来的学生,郗直讲都是冷笑一声,直接开口骂人:“想当我学生,你们配吗?”   对方连人带礼物一起被扔出门。   小九瞧见这热闹,跑去与江从鱼他们讲了。   江从鱼还没说什么,其他人就乐不可支地道:“他们真觉得我们致知斋随便来个人就能拿第一?”   不是他们骄傲自负,他们是真的感觉自己有江从鱼带着学了这么久,现在已经可以考进一百名了!   不得不说,只要郗直讲的嘴毒不是对着他们施展,听起来还蛮爽。   他们当然也羡慕江从鱼得了观政机会,但他们没有半点不服气。   这是江从鱼该得的!   江从鱼一行人当天就兴冲冲去鸿胪寺报到。   鸿胪寺管的是各种典礼以及对外事务,近日他们马上就要接待一批附属部族的首领,想着陛下说要给年轻人观政的机会,便与国子监那边商量着让送批监生过来干活。   这些小年轻虽然干不了什么大事,抄抄写写应当还是没问题的。   江从鱼一行人过来的时候,接待他们的是鸿胪寺丞,对方笑呵呵地带他们转悠了一圈,大致介绍了上哪儿吃饭、上哪儿休息,就……把他们安排去抄各种国书、朝贡礼单以及回赐清单了。   这些都是要留档的公文。   一听是要让自己过来抄公文,不少人都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江从鱼倒是兴致盎然地开始帮着鸿胪寺丞派发待抄公文。   江从鱼对这些朝贡礼单兴趣颇大,感觉是个能涨见识的好机会,摩拳擦掌地招呼道:“我们赶紧抄完,交换着看看上头都有什么稀奇东西。”   听江从鱼这么一说,众人也来了兴致,纷纷接过江从鱼分过来的公文开始动手抄。   鸿胪寺丞在旁边看了一会,见江从鱼他们都干得很认真,便只留个小吏在旁边看着,自己回去回禀鸿胪寺卿。   鸿胪寺卿作为本衙署的一把手,年纪明显已经不小了,属于等着致仕的那波老臣,平时大多都坐在直舍里喝着茶等下衙。   见负责安排观政生的人来了,老寺卿笑问:“那些小孩儿怎么样?”   鸿胪寺丞道:“挺好的,我还以为他们会抱怨我安排他们抄公文,结果他们马上就开始干起活来了,一句怨言都没有。”   老寺卿吩咐道:“多磨他们两日,要是还这么沉得住气就多教教他们。”   鸿胪寺丞喏然应是。   另一头,江从鱼见领他们过来的鸿胪寺丞一离开,就不再是埋头抄书了,抄到什么自己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就要问问其他人见没见过。   同行之人中有个叫戴洋的,其父当初曾在市舶司任职,他算是在市舶司中玩耍着长大的,见识过的各地珍玩不计其数,样样都能给众人介绍清楚。   江从鱼听得惊叹不已,夸道:“你平时不说,我们都不知道你这般厉害!”   戴洋谦道:“我只不过是自小看着这些东西长大才多知道一些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江从鱼就佩服他们这些有真本领还能憋着不提的。   半天忙活下来,他当场就把戴洋引为知己了,说是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一定去找他请教。   他那张嘴夸起人来哟,听得人家戴洋都难为情起来了。   中午鸿胪寺丞又过来了一趟,验收完他们的劳动成果后大为赞许,领他们一起去吃朝廷准备的廊下食。   既然是人人都有的工作餐,那肯定不可能好吃到哪里去。胜在同僚们都坐在廊下一起吃,可以趁机交流交流感情。   江从鱼也趁机把鸿胪寺的大小官吏都认了个遍,听他们吐槽着工作上遇到的大小问题。   他去交还餐盘的时候遇到个相貌寻常的小厮,对方悄悄塞给他一张小纸条。   江从鱼有些纳闷,背着人展开一看,瞧见了上头熟悉的字迹。   是楼远钧写给他的!   说是让他到鸿胪寺南院最大的那棵树下一趟。   江从鱼麻溜把纸条揣怀里,撇开其他人溜往南院。   大家都刚吃过饭在休息,鸿胪寺南院里头悄寂寂的,不见半个人影。   江从鱼一下子注意到了楼远钧说的那棵树,入夏以后那老树枝叶密匝匝的,为树底下留下一片阴凉。   他跑过去左看右看,却没见到楼远钧人。正失望着,忽听树上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江从鱼仰头一看,楼远钧正在树上藏着呢。   从外头看去根本发现不了上面有人。   江从鱼轻轻松松借力爬了上去,挨到楼远钧身边问:“你怎么在这儿?”   楼远钧道:“过来这边办事,听人说你也在这儿观政,就想见见你。” 第37章   四月中旬暑意渐浓,树上却意外地凉沁沁的,两人挨在一起也不会太热。   江从鱼高兴得很,脸上有着掩不住的欢欣:“还以为我们要休沐日才能见面,没想到提前了好些天就见上了。”   楼远钧靠着树身,牢牢把江从鱼揽在自己怀里。   树上能坐的地方不算太大,后头才上来的江从鱼仿佛整个人跨坐在他身上似的。   他很喜欢这种江从鱼意识不到的亲密,也喜欢看到江从鱼毫不掩饰的欢喜表情。   本来他们确实是要休沐日才能见上面的,可前两天何国舅来与他说起何子言生辰的事,他便觉得要等太久了。即便是到了假期,江从鱼也要把大部分时间分给别人。   何子言他们在国子监与江从鱼朝夕相对,休沐了竟还要腻在一块。   这个念头一起,楼远钧就忍不住想来寻江从鱼。   他想见江从鱼。   楼远钧攥着江从鱼的腰,说出口的话却和心里想的毫无关系:“听说你已经在鸿胪寺忙了一早上,感觉怎么样?”   江从鱼本就是爱分享的,一听楼远钧这么问,他话匣子当场就打开了,先和楼远钧讲了自己觉得几个有趣的部族,接着又开始夸起戴洋的博闻广记来。   对于别人的长处,江从鱼一向佩服得真心实意,夸起人来更是句句都由衷而发。   楼远钧以前就听江从鱼夸过袁骞他们,在江从鱼眼里他的同窗一个两个都挺厉害得很。   只是两人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江从鱼却在他怀里夸着别人,楼远钧心里难免涌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意。   江从鱼说了好一会才发现楼远钧一直没再作声。   他抬起头看去,冷不丁对上了楼远钧定定凝视着自己的目光。   楼远钧的眉眼还是那么好看,眼底却带着几分他读不懂的情绪。   江从鱼莫名有些紧张,说起话来都有点结巴了:“怎、怎么了?”   不是他没出息,而是他们离得这么近,本来只可远观的楼远钧就这么与他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他的心老爱不争气地乱跳。   楼远钧瞧出了江从鱼的心慌意乱,垂眸敛起不小心泄露在外的欲念,口中幽幽叹道:“我好不容易来见你,你只跟我夸别人好。”   江从鱼一听,感觉自己确实过分。要是楼远钧见了面只跟他夸别人好,他肯定会很难过。他忙哄道:“是我不对,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你别不开心。”   楼远钧道:“要你亲我一下才能好。”   江从鱼耳朵一红,说道:“我还要回去抄公文。”   楼远钧轻笑道:“所以是你亲我,不是我亲你。”   江从鱼顿时想起了那日他们是怎么接吻的,他亲上去就只是亲上去,楼远钧却亲得他几乎呼吸不过来,唇舌过了好久都还麻麻的。他到底年纪还小,连这种事上也不想认输:“我现在也知道要怎么亲了!”   楼远钧眉眼含笑:“那你亲一个给我看看。”   江从鱼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诱惑,依言环住楼远钧的脖子亲了上去。这次他没有收着自己的舌头,而是小心翼翼地探出来,学着楼远钧亲他那样来个唇舌相缠。   楼远钧有意捉弄他,就是不放他进去,叫江从鱼那柔软的舌不得其门而入,只能着急地在他唇上徘徊。   江从鱼亲了一会都没亲好,有点迷茫又有点委屈。他正要结束这毫无用处的努力谴责楼远钧不肯张口,就被楼远钧钳住腰亲了上来。   听着树上的枝叶因午后风来而沙沙作响,江从鱼总疑心其中混杂着有人从树底下经过的脚步声。如果有人抬头往上看,会不会发现他们在树上做这种事?   江从鱼后知后觉地有些紧张,忍不住攥紧了楼远钧的衣袍。   楼远钧觉察出江从鱼的情绪,体贴地放过了那被他蹂躏了好一会的唇舌。不等江从鱼开口谴责,他自己就环紧江从鱼的腰道歉:“对不起,我情不自禁就回亲了你。”   楼远钧都这么说了,江从鱼哪里还能怪他?江从鱼只能说道:“我离开挺久了,该回去了。”   楼远钧亲了亲他的眉心:“我有点舍不得你。”   江从鱼听后觉得自己亲完人就想走有些过分,忙说道:“我也舍不得你。”   楼远钧得了江从鱼的回应,笑着掏出个荷包系到江从鱼腰上。   江从鱼伸手摸了摸,发现里头有东西,不由问:“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楼远钧打开荷包取出个玉韘来,边套到江从鱼指上边说道:“我这两日闲暇时自己雕的,想着你上骑射课时能用上就带着想送你,你应当不会嫌弃吧?”   这玉韘上雕镂着的云纹自然流畅,玉质更是温润洁白,瞧着便不是凡品。   江从鱼收到这样一个宝贝喜欢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嫌弃?他只觉得自己不如楼远钧用心:“我没给你准备礼物。”   楼远钧道:“你又不知道我会过来,而且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江从鱼闷声道:“我哪有给你什么?”   楼远钧凑到江从鱼耳边说道:“你给了我一个我每天都很想见到的心上人,这难道还不够吗?”   “以前我觉得休沐不休沐都没什么不同,现在却开始期待早些休沐了。”   这是实话。   在江从鱼出现前,每一天看起来都没什么不同,他不在意自己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不在意身上的衣裳用的是什么料子,不在意四季寒暑的更替。   江从鱼不一样,江从鱼连回家的路上看到什么花开了都要兴高采烈地讲给他听。   明明一开始只是因为江从鱼是故人之子才多关注几分,渐渐地却愈发难以移开目光。   哪怕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再去关心江从鱼在做什么,他也还是一次次地在所有关于江从鱼的决定上出尔反尔。   情难自禁。   江从鱼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根本抵不过这种直白至极的甜言蜜语,从树上跳下去的时候两只耳朵都红透了,整个人都晕陶陶的。   他跑去井边洗了把脸,把耳朵上的温度降了下去,才敢跑回去找戴洋他们一起干活。   见江从鱼回来了,戴洋追问:“你去哪儿了?”他们的座位已经挪到一块了,所以江从鱼在不在他是最容易发现的。   江从鱼回道:“遇到个认识的人,不小心跟他多聊了几句。”   这话算不得骗人,他说来也还算坦然。   至于心里紧张不紧张、忐忑不忐忑,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只能说这种偷偷摸摸的私会可真是甜蜜的折磨。   江从鱼平时本就爱和各种人搭话,众人早已见怪不怪,倒也没人生出疑心来。   这次的观政机会不仅给了新生,老生那边也被安排去好几个衙署打下手。   江从鱼一行人老老实实地抄了一整天的公文,回到国子监与中舍、上舍的老生一交流,才知晓大伙都是同病相怜,全都是去当抄写工的。   不少人都对此有些失望,觉得自己满怀期待地过去报到,结果干的却是打杂的活。   这些事平时估摸着是底下那些小吏做的!   江从鱼却眉飞色舞地拉着人分享今天抄到的有意思的礼单。   许多部族与附属小国朝贡的物产都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   还有鸿胪寺拟的回赐清单也很有意思,既要不让朝廷太吃亏、被人嘲笑是冤大头,又要不失泱泱大国的气度,当真得下一番功夫去琢磨!   难怪鸿胪寺丞的头发日渐稀疏。   无论新生老生都听得哈哈大笑。   听江从鱼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一讲,老生们也发现抄公文这活儿根本不是在随便打发他们了。   仔细研读这些需要留档的公文本来就是了解各衙署工作的绝佳方式啊!   果然,就算师长给他们争取了机会,能不能学到东西还是得看自己。   几拨人很快约好每日回国子监分享各自的所得。   翌日,各个接纳了个观政生的衙署就发现这些小年轻精神面貌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不仅抄写起来积极得很,一逮到他们忙完正事的空档,这些家伙还要跑来请教抄公文过程中发现的疑问。   国子监这批学生,瞧着可真不一般!   旁人不知道实情,身在其中的秦溯却很清楚许多变化都是江从鱼带来的。   江从鱼这人身上有种极为特别的魅力,能让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凝聚在他身边。   即便他本人对此一无所觉。   不出三天,江从鱼就跟鸿胪寺上下都混熟了,谁见了他都亲昵地喊上一声“小鱼”。   有什么事也不见外,都喊江从鱼去跟着办。   江从鱼没忘记秦溯他们,有什么活他都要问需要几个人一起去,并且积极推荐适合的人选。   对于鸿胪寺的人来说,活给谁干不是干?眼瞧着江从鱼接连推荐了几次都没出岔子,许多人便直接把安排观政生的事交给了江从鱼。   江从鱼俨然成了他们这批监生的领头人。   这日他从头发稀疏的鸿胪寺丞手头领了个新活,正要跑回去与秦溯他们商量要怎么分工,就迎面撞上个身穿紫色官袍的大官。   对方约莫五十出头,却没有中年发福的迹象,身姿依然如芝兰玉树般秀挺,鬓发虽已隐隐发白,却也还算浓密。   他年轻时长相应当也是极出众的,如今瞧着也算保养得宜,只是那双眼睛看向江从鱼时满是估量,看得江从鱼不太舒服。   只不过光看这紫袍与金鱼袋就知道对方身份绝不一般,这么迎面撞上了江从鱼也不好转身就跑。   江从鱼乖乖向对方见礼,并且报上自己的姓名。   言行举止挑不出半分差错。   对方笑道:“不必多礼,我与你父亲他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江从鱼微愣。   他对他父亲的旧交是一点都不了解。   老师他们显然也不想他了解太多,不愿意他再卷入那些早已尘埃落定的过往之中。   江从鱼没来得及问起对方与自己父亲有什么样的交情,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恭敬的问好:“父亲。”   江从鱼转头看去,看见秦溯不知什么时候寻了过来,正站在他身侧向那紫袍大官行礼。   原来这人居然是当朝首辅。   秦首辅见了秦溯,脸上那和煦的笑意敛了大半,神色淡淡地说道:“听李寺丞说江贤侄观政时最为勤勉,大家都放心把事情交给他办,你可得多跟江贤侄学学。”   秦溯袖底的手轻轻握了起来,恭敬地垂首应答:“父亲教训得是。”   秦首辅教育完自己儿子后又多勉励了江从鱼几句,才转身离开了鸿胪寺。   江从鱼本来还觉得秦首辅意外地平易近人,听到他和秦溯说话后又发觉自己的第一感觉没错。   这位秦首辅挺吓人的。   换成是他爹当着别人的面这么教训他,江从鱼觉得自己肯定要难受死了。   唉,看来他这些同窗们可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江从鱼打心里不想要这样的爹,又怕说实话秦溯会伤心,只好干巴巴地说道:“当长辈的好像都爱这样说话,总爱比较来比较去的。”   秦溯嗓音低低的,带着点儿喑哑:“是啊,总爱比较。”   江从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秦溯,只能招呼他一起干活去。 第38章   此前嗅见秦溯身上的血腥味,江从鱼还有点纳闷:秦溯一首辅家的公子,国子监放个假能上哪儿受伤去?   今儿见到父子俩的对谈,江从鱼心里便隐隐有了猜测——能叫秦溯受伤后隐而不发的,除了秦溯他亲爹还能有谁?   这位秦首辅当着外人的面都能那样教训秦溯,在家中肯定更为严厉。   江从鱼无意窥探旁人的隐私,可他与秦溯有商有量地做过许多事,怎么说都已经算是朋友了。   想到袁骞讲过的上一辈恩怨,江从鱼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别人拿秦首辅跟他爹比较,和秦溯有什么关系呢?   秦首辅自己听了觉得难受,怎地还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难道当真是欺负秦溯没娘疼吗?   可别人关起门来管教自家孩子,他一个外人有什么办法指手画脚?   傍晚,江从鱼与众人聚在一起交流完毕,不知不觉跟着秦溯往回走。   秦溯见走到自己斋门前,江从鱼还想跟着他往里走,不由开口提醒:“天快黑了,一会学正要过来巡查了。”   江从鱼这才发现自己竟跟了秦溯一路。   江从鱼向来是藏不住事、憋不住话的,见周围也没旁人在,他索性拉着秦溯往外走出一段路,走到僻静处问道:“你父亲他是不是对你……很严苛?”   秦溯没料到江从鱼找自己是要聊这件事,他还以为过了一整天,江从鱼会把偶遇他父亲时那几句交谈给忘了。   结果江从鱼惦记了一整天。   听闻柳栖桐不久前上书要求追查侵吞抚恤之事,也是受江从鱼这个师弟的影响。   有柳栖桐这个受害者与袁、韩两家一同牵头,陛下顺势处置了一批欺上瞒下的地方官,占着悯弱怜孤的名义把许多要紧的州府都换上了自己看重的人。   朝野上下对此俱是称颂之声。   他们要效忠的这位君王年纪虽轻,城府却极为深沉。   江从鱼对此一无所知,只是真心实意为他师兄柳栖桐抱不平,希望柳栖桐能真正摆脱那些令人厌憎的家伙。   他见不得别人伤心难过,瞧见别人有难处便真心实意想帮忙。   这样单纯天真的江从鱼,真的适合待在京师这种地方吗?   秦溯道:“是我做得不够好,父亲才会对我失望。”他抬眼看向天边的晚霞,眼底分明映着那火焰般的霞光,却有着化不开的沉郁。   他父亲留不住他母亲,只留住了他,所以对他要求格外高,因为他不仅是秦家的儿子,还是外祖家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血脉,他父亲要所有人都知道他被养得有多出色,要听人称赞他有外祖之风。   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比照着外祖家昔日的习惯来安排的。   他必须一直当同辈中的第一人。   当不了父亲便对他不满意,无论他做到什么程度都不满意。   就算不拿他和江从鱼比,也会拿他和别人比。   这些事和江从鱼没关系。   只是他父亲的执念罢了。   江从鱼的这份关心,他领受了。   秦溯笑道:“你不用在意,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早都习惯了。”   江从鱼听秦溯这么回答,顿时有些无计可施。他唉声叹气地说道:“你也别太听话了,孔圣人不是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吗?你要是觉得受不住了,也得跑才是!”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也是孔子拿来劝他学生曾子的,这曾子是有名的大孝子,《孝经》就是记在他名下的经典著作。   有次曾子因为小事被他爹毒打了一顿,当场就不省人事了。可他醒来后怕他爹自责,还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哄他爹。   孔子听后非常生气,教训曾子说古人都讲究“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父母正在气头上,你还巴巴地迎上去让父母毒打你,万一下手没个轻重把你打死了,岂不是把父母置于打杀亲子的不义之地?   江从鱼骄傲地和秦溯说起自己当初勤练武艺的重要原因:每天不忘贯彻圣人的教导,见势不妙赶紧跑!   绝对不会让他老师背上骂名!   秦溯听得笑了起来,仿佛看见了江从鱼口中那个被他闹腾得鸡飞狗跳的村庄。   旁人都笑江从鱼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他却有些羡慕江从鱼能那样自由自在地长大。   秦溯说道:“将来有机会,我也想去南边走走。”   江从鱼觉得这个想法好极了,欣然赞同道:“对哦,你考中进士后若是能外放去当官,你爹就管不着你了。”他说着说着便眉飞色舞起来,“我跟你讲,南边到处都是江河,休沐时只消乘一叶小舟便能到处玩耍,日子要多逍遥有多逍遥!”   秦溯心想,考得好的大多留在京师熬资历,考得不好的才会外放为官。   倘若他只考了会被外放的名次,恐怕就真的要挨大杖了。   只是江从鱼说得那般兴高采烈,秦溯也就没有反驳什么,只笑着应和:“光听你这么说,我都感觉自己已经在舟上了。”   见秦溯瞧着并不需要自己多劝,江从鱼便趁着学正还没开始巡查溜回致知斋了。   何子言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江从鱼道:“路上与人多聊了几句。”   何子言抿唇。   自从江从鱼去了鸿胪寺观政,与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便少了大半。   以后若是再分斋,他们的交集恐怕会更少。   何子言闷声说:“你们倒是快活,每天都能到外头去。”   江从鱼早习惯了何子言时不时冒出来的酸言酸语,他勾过何子言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吧,你们肯定也有机会去观政的,我们只是去开个头而已。”   这时旁边的袁骞开口插话:“听说这几天北狄使团要来了,你们在鸿胪寺要小心些。”   北狄以前其实不算他们大魏的邻居,因为他的王庭在漠北千里之外。   过去双方纵使偶尔起了摩擦,往往也是在中间那些草原部族的地盘上解决的,鲜少打到对方家门口去。   只是这几十年来大魏动荡不安,内忧外患不断,而那北狄又不甘长居苦寒之地,时不时就要越境试探一二。   如今得知他们大魏年轻的君王刚刚亲政,那边便又派人过来看看这位新皇好不好欺负。   若是新皇手腕还不如先皇的话,他们便不客气了。   不得不说,先皇虽然荒淫无道,偶尔却还是有那么一点天子气运在身的,至少在疆土上没叫外敌占过大便宜。   江从鱼在鸿胪寺也听说了此事,点着头说道:“我可不是那种爱强出头的人。”   何子言用怀疑的眼神看向他。   江从鱼怒了:“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何子言道:“你若是闯出大祸来,我们可救不了你。”   江从鱼哼道:“我做事最有分寸了!”   这么说完的第二天,江从鱼就被安排去接待北狄使团了。   他与秦溯他们一同立在众鸿胪寺官员身后,好奇地伸长脖子打量那群使臣。   江从鱼看来看去,只觉对方也就人高大了点、马高大了点,别的也没什么特别的。   而且他们那头发吧,剃得古里古怪,扎成个小揪揪甩在脑后,瞧着感觉要给他们配个开裆裤才相宜。   得冬天戴个毛帽子才能遮掩几分,见过人到中年掉发头秃的,没见过年纪轻轻把自己脑壳剃成这样的。   不是江从鱼爱在心里编排人,他是真欣赏不来这打扮!   江从鱼正要收回自己的视线,就察觉为首那位使者目光朝他投了过来。   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北狄使者,按照此前接到的国书内容,这位还是北狄王最小的亲弟弟阿罗多。   鸿胪寺丞还和他们八卦了一嘴,说他妈按照父死子继的规矩被他哥收入后宫,现在是北地王的王后。   亲妈成自己嫂子了,不知算不算是一种亲上加亲。   李寺丞说起来时直摇头,一个劲地在那感慨:“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江从鱼也觉得是咄咄怪事,这种事感觉在几百上千年前的史书上才会发生,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人会这么做。   为首这位叫阿罗多的,也不知该叫王子还是王弟。   他没剃头,更没有扎成小揪揪,本人与他胯下的骏马俱是装饰着宝石金玉,浑身上下都透着浓浓的异域风情。   江从鱼与他对视了一眼,只见对方眼睛居然是深绿色。   是他没见过的怪漂亮的眼睛!   江从鱼一点都没有偷看别人被逮个正着的心虚,才朝人家露出个热情洋溢的笑容。   只要两国还没有要打起来的迹象,那这些使者就算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怎么想都没必要弄得剑拔弩张啊!   为首那人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在严阵以待的鸿胪寺官员里头会有这么个笑得格外灿烂的小子。   使团下马入了鸿胪寺。   江从鱼老老实实地在旁打杂,不时支起耳朵听听李寺丞他们是怎么和这种使团互打机锋的。这可是珍贵的现场教学,一般人可没机会听到!   本以为这种场合没自己什么事,结果聊到快结束时那使者阿罗多却问起江从鱼几人的身份。   在大魏官场之中,不同品阶的官员会穿不同颜色的衣裳,那些不入品的小吏也会作相应的打扮,区分起来非常轻松。   跟来迎接北狄使团的江从鱼几人穿的却是国子监的监生服。   既然阿罗多都问起了,李寺丞便笑着给使者们介绍江从鱼几人的身份:“这几个孩子都是到鸿胪寺观政的监生,刚来没几天。也是今天要接待远道而来的贵客,我们才把他们带出来长长见识。”   李寺丞不愧是专门接待外宾的,说起话来叫一众北狄使者舒坦极了。   阿罗多暗道,难怪兄长说这边的人大多口蜜腹剑,如今听来果然如此。   他喝了口侍者逢上的茶水,只觉这茶喝着有些寡淡,没滋没味的,不如他们喝惯的浓茶好。   这次他们就是以谈茶马互市的由头过来的,他们那边爱喝浓茶,偏又种不了茶,只能跟大魏买,为此换了不少马匹给大魏边军。   结果前些年袁大将军收服了几个草原部族,大魏这边自己也能养马,对待他们的茶叶需求就是一副“你们爱买不买”的态度。   气得他哥没少大发雷霆。   当然,谈茶马互市只是写在国书里的理由,阿罗多主要还是负责来摸大魏的底。   看看是要继续寻求贸易还是直接动手抢。   阿罗多看了眼一看就老谋深算的李寺丞。   与其和眼前这老狐狸周旋,不如先从这些瞧着天真无知的小年轻下手。   那个笑起来傻乎乎的小子看起来就挺好套话。   阿罗多见双方已经客套得差不多了,便以自己与江从鱼几人年纪相仿为由,提出让江从鱼他们陪自己在这边走走看看,见识一下大魏的风土人情。   这么点合情合理的小要求,李寺丞自无不应的道理。他笑呵呵地对江从鱼说道:“你们可要好好招待诸位贵使。”   江从鱼一口应下:“没问题,包在我们身上!” 第39章   江从鱼应下了这个差使,也没立刻走马上任,而是拉着人李寺丞问:逛京师的话饭钱和车马费能报销不?报销额度是多少?要是到时候使者吃香喝辣,我们蹲在边上啃窝窝头,是不是太寒碜了?唉,想想就有失咱大魏颜面!   李寺丞笑骂:“你还缺这点钱?”   江从鱼道:“为什么不缺?我也就陛下赏赐的那点家底,还得留着以后养我媳妇呢。”   李寺丞道:“也是,你也到该娶媳妇的年纪了。”他大方地给江从鱼批了个报销额度,表示不超过这个范围都没问题,超过了就得他们自己补上。   江从鱼这边在和李寺丞讨价还价着呢,那边的阿罗多也在听译者给他转述江从鱼两人的对话。   得知江从鱼在为报销额度和李寺丞扯皮,阿罗多走过来露出友善的笑容,彬彬有礼地说道:“在驿馆中已经得了你们的盛情款待,到外面理当轮到我们请客了,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礼尚往来’吗?”   比起寻常北狄人,阿罗多是比较了解中原文化的,因为他有位乳母就是逃难时被掳到北狄王庭的中原人。有这么一位乳母在,阿罗多甚至能听懂一些简单的中原话。   这也是他主动提出由自己出使大魏的原因。   他对他乳母口中繁荣热闹的中原很感兴趣。   阿罗多用他那幽绿色的眼睛注视着江从鱼,仿佛与眼前的少年一见如故,想与他成为挚友。   江从鱼一向是乐意交朋友的,别人都把橄榄枝递来了,他当然乐滋滋地接受了。   他热情地问阿罗多想了解什么,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自己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时的阿罗多还没意识到自己找上的是怎样一个人,还在心里暗自窃喜:果然,他挑对人了!   都没出鸿胪寺,阿罗多当然不好打探太多,便只说自己想尝尝他们大魏京师的美食,想请江从鱼领自己去吃吃看。   江从鱼是没什么机会出去吃饭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这段时间对京师各大酒楼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眉开眼笑地说道:“这个简单,我们去天香楼吃。”   江从鱼还热情地给阿罗多介绍起来,说他们虽然只去天香楼,但要是想尝尝另外几家大酒楼的名菜,也可以派人去快马去订了送来。   没办法,近几年大魏不怎么打仗了,朝廷只能允许商户买走这些下岗战马让它们再就业了。   正说着,就有一伙计骑着马儿由驰道跑过,骑得那叫一个快而稳,哪怕携带的食盒里面装着汤汤水水也不会撒。   阿罗多看得一愣一愣的。   那伙计分明裹着苍色头巾,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苍头,怎么骑马骑得这么稳当?   江从鱼要是知晓阿罗多心里在想什么,肯定得回他一句:无他,唯手熟尔。   这天天骑着马满城跑,又得趁着菜还热送到,又不能乱了卖相影响客人食欲,可不就得练就独具送餐特色的好骑术吗?   江从鱼还给阿罗多介绍起御街开阔的驰道来。   听说当年先皇要把御街修这么宽,还有人死谏说这样修路太劳民伤财。   现在走久了才知道啊,人多的地方路就是得修得够宽才好走!   现在就算有十匹马在御街上肆意驰骋,行人也能不受惊扰。   他是今年才到京师来的,头一次踏进京师时感觉自己可真是个土包子,对着这御街就惊叹了半天!   还好师兄他们人都很好,没有因为他的没见识而嘲笑他。   阿罗多:“……”   完了,他现在感觉自己是个土包子。   从前他觉得他们北狄王庭还挺气派的,现在感觉光是他们王庭那街道就得先修大个十倍八倍。   还有,下岗战马再就业是什么意思?   你们大魏的战马已经多到连商户都能随便买来满大街跑着送餐吗?   阿罗多开始用怀疑的眼神看向江从鱼,疑心江从鱼是不是在编瞎话忽悠他。   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江从鱼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紧接着他便瞧见江从鱼蹿出了十来步,一面眼神凌厉地抓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不撒手,一面喊住前面的妇人:“姐姐,这是你的钱袋子吗?”   那妇人年纪已经快五十了,听人喊自己姐姐还愣了一下。等回过味来往腰上一摸,自己钱袋子真不见了!   江从鱼把钱袋子递了回去,让妇人数数钱对不对。   见那少年挣扎着要跑,江从鱼虎起脸生气地道:“你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好,学人偷东西?”   少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母亲和妹妹都生了病,自己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来偷钱。   哭得那差点被偷钱袋的妇人都有些不忍心了,替他求情道:“钱也没少,要不就算了吧。”   江从鱼信他才怪。   江从鱼自己从小闹腾到大,高低也是个狡辩高手,哪会看不出这少年在胡说八道?   既然人家苦主都不追究了,江从鱼也只能警告道:“今儿我还有正事要办,就懒得送你去兵马司了。下次再叫我撞见你干这勾当,我可不会饶过你!”   少年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嗫嚅着说自己不会再犯。   阿罗多一行人已经跟了过来,见那少年瞧着甚是可怜,阿罗多知晓事情原委后掏出块银锭递了过去:“你拿去给你母亲和妹妹治病吧。”   少年没听懂阿罗多在说什么,不过这银锭是两国通用的,又已经递到自己面前了,不拿白不拿!他迅速接过银锭,余光却忍不住扫向旁边的江从鱼。   对方骗的又不是自己的钱,江从鱼才懒得揭穿他。他对阿罗多说道:“走吧,去晚了天香楼没有好位置了。”   阿罗多跟上了江从鱼,口中说道:“他也是迫不得已才做出偷窃的事,你怎么对他这么凶?”   江从鱼不客气地回道:“我说了,他有手有脚的,干点什么不行,非要去偷去抢。”   “就算他说的是真话,难道只他自己有亲人吗?以前我们村里有个婶婶带着病重的孩子去县里求医,结果路上救命钱被人给偷了,最后孩子没救回来,她人也疯了。”   那婶婶人可好了,从不嫌弃江从鱼淘气,每次做了甜滋滋的饴糖总笑着拿两块给他吃。偏偏那么好的人,命运却对她一点都不好。   江从鱼气呼呼:“我最讨厌偷儿了!”   阿罗多本还觉得江从鱼太过分,得知其中情由后才明白江从鱼刚才为什么那么凶了。   倒是个真性情,碰上看不惯的事连在他们这些外来使臣面前都不遮掩。   这样的话,难道他们此行所见都是真的?   阿罗多不动声色地夸起了江从鱼的好身手,问他师从哪位厉害人物。   江从鱼如实给他讲了,说自己就是在南边一个小村子长大的,才到京师没几个月呢。   教他学武的师傅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就是他们村里的猎户,经常带着他进山打猎。   最开始他武师傅总嫌弃他浪费箭矢还吓跑猎物,整天要他徒手抓兔子抓鸟。   可恶!   不多多练习的话,谁能一开始就有那么好的准头呢!   阿罗多:“……”   听起来不像是假的,但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大魏南边不是出了名的不能打,据说当年魏太祖收复南方的时候打都没打,只是把那边围起来小半个月,那边就直接降了。   现在那边随便一个猎户都能教出江从鱼这样的人来了?   虽还没见过江从鱼上马弯弓,但阿罗多已经见识过江从鱼抓贼时显露的好身手了。   阿罗多说道:“你现在用起弓箭来应当很不错的,不如下午我们比试比试。”   旁人一听阿罗多说要比试指不定就怂了,江从鱼却是欢喜地道:“好啊!等会我就去问问李寺丞能不能借用鸿胪寺的校场!我正愁着没空闲回国子监练骑射呢。”   还有一样心思,江从鱼是不好对旁人说的。他都把楼远钧送他的玉韘揣好久了,一直没机会拿出来用,心痒到不行!   现在阿罗多主动提出要比试,江从鱼自然高高兴兴地应下。   他无官无职,年纪又小,目前还只是个国子监在读生,输给阿罗多一个马背上长大的北狄王族丢人吗?一点都不丢人。   输了不亏,赢了血赚,傻子才不答应!   阿罗多见江从鱼那信心满满的模样,不由在心里打了个突。   他初时见到江从鱼这么得鸿胪寺官员看重,还以为他是什么皇亲国戚来着,接触下来才知道江从鱼从小长于乡野,今年年初才被当今圣上扒拉出来封了个爵位。   这小子说话确实如他所料那样一点都不藏着掖着,可阿罗多越听越希望他别这么实诚。   尤其是在吃饭的时候,这家伙一边吃一边给他介绍各酒楼招牌菜的食材都是从哪里运来的,大魏的水陆交通有四通八达。   接着这厮又开始洋洋洒洒地夸起他们陛下今年颁布的好几道政令,头头是道地分析这些政令英明在哪里,话里话外全是换着花样在夸他们陛下是亘古少有的明君。   听得阿罗多觉得眼前的珍馐美酒都有些难以下咽了。   这哪来的小马屁精啊!   你家陛下又不在这,你夸得那么卖力做什么?!   不是说你们大魏读书人的骨头最硬,连皇帝都敢骂他个狗血淋头吗?怎么到了你小子这里就夸个没完了!   江从鱼才不管阿罗多吃不吃得下,他自己反正吃得挺香。   袁骞和李寺丞他们都给他提过醒,北狄人不是什么善茬,周围那些附属小国与草原部族也都是伺机而动,你国力足够强盛的时候可以相安无事,你出事了谁都能来咬上两口。   有客人远道而来,他们好好接待是应有的礼仪。   只不过在接待之余也得让这些使者看清楚,现在的大魏可不是他们可以肖想的!   江从鱼自自在在地吃了顿好的,还好奇地和阿罗多聊起他们北狄的烈酒:“听闻你们那边的冬天特别冷,所以喝的酒都格外烈,是真的吗?”   提起自己家乡的好酒,阿罗多面上满是自豪:“那当然!”他端起面前刚被满上的酒碗说道,“说句不太好听的话,你们这酒在我们那里没人敢卖,卖这种淡酒是要挨打的。”   江从鱼说道:“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可得喝喝看。”他就着此前抄写鸿胪寺公文了解到的北地物产向阿罗多挨个夸了一遍,轻轻松松勾起了阿罗多的谈兴。   也轻轻松松让江从鱼把北狄的情况摸了个底,包括哪儿产的粮食最多、哪儿养的马最好、南北交通如何运转等等。   眼看阿罗多还没卖个尽兴,江从鱼都有些不忍心继续忽悠了,主动招呼他回鸿胪寺比试骑射去。   有些事不能做得太过,做得太过很容易让对方回过味来!   江从鱼高高兴兴地掏出楼远钧送的玉韘,下场与阿罗多在校场中愉快地玩耍起来。   饶是阿罗多见惯了精于骑射的少年郎,也被江从鱼那矫若游龙的身影给吸引住了。   比起魁梧壮硕的草原汉子,江从鱼看起来轻盈得很,身量仿佛比他们要小上一圈。   偏偏他手中那弓瞧着却并不轻盈,而他却能轻易将它如满月般挽开。   咻!   利箭破空而去,转瞬便直入靶心。   江从鱼调转马头,脸上洋溢着比初夏艳阳还要明亮的笑,眼神里明摆着在对他说“该你了”。   阿罗多本来还存着摸摸江从鱼底的心思,面对此情此景又觉得输赢毫无意义,他们只要快快活活地弯弓射箭就好。   ……   傍晚时分,楼远钧批完最后一本奏章,才终于拿起刚被暗卫摆到自己手边的那份特殊的“起居注”翻看起来。   “……他们比试完骑射后,永宁侯推荐阿罗多去搓澡,阿罗多欣然前往。”   “随后阿罗多赠与永宁侯一根宝石发带,亲手系到永宁侯发上。”   “永宁侯前去请示李寺丞这是否算是收受贿赂,李寺丞满面无奈地答‘不算’,永宁侯便收下了。”   “由于明日需继续接待北狄使团,今晚永宁侯将歇在鸿胪寺。”   楼远钧倒回去把“亲手系发带”那一段多看了两遍,才啪地将这份新鲜出炉的“起居注”重重合上。 第40章   入夜后,江从鱼在灯下补功课,这是韩恕帮忙记录、小九跑腿送来的。   即便他们来了鸿胪寺观政,本月的月试也还是要参加的。他们踊跃争取观政机会的时候可是放下豪言,说自己肯定不会把功课落下!   江从鱼正对着最后一道经义题思考怎么破题,就听有人在外面敲门。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去,只见门外立着个高大的身影。   “谁啊?”江从鱼边嘀咕着边走过去拉开门栓,门一开,那张熟悉的面容兀自出现在自己眼前。他喉咙一紧,把人拉进屋里,追问道,“哥哥你怎么来了?还作这副打扮?”   来的正是楼远钧,他穿着一身杂役服饰,手里捧着一盆水,脖子上还搭着一根洁白干净的白巾。   即使穿成这样也丝毫无损楼远钧的矜贵,旁人一看便知他不可能是寻常小吏。   楼远钧道:“知道你歇在鸿胪寺这边,就想过来看看你。”他把水盆放到地上,招呼江从鱼坐下泡泡脚就安歇。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做这样的事,这和楼远钧看起来格格不入。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楼远钧已经半蹲在他面前。   明明楼远钧以作杂役打扮自下而上地注视着他,却像个要将他拆吞入腹的庞然大物。   江从鱼一颗心怦怦直跳,忍不住把脚往回缩,小声喊:“哥哥……”   楼远钧道:“你辛苦了一天,应当放松放松了。”他脱下江从鱼的罗袜,攫住江从鱼的脚掌带入清水中。   江从鱼因为休沐日好好地搓过澡,今天是没跟阿罗多一起光膀子搓澡的,只是冲掉了一身练骑射冒的汗而已。这会儿被楼远钧握住双脚,他总疑心自己脚上不够干净,会不会污了楼远钧的手。   他有些难为情地蜷起脚趾,却感觉自己的指头仿佛戳到了楼远钧掌心。   登时一动不敢动。   江从鱼满脑子都是“楼师兄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可惜楼远钧根本没给他避开的机会,反而还握住他的脚掌仔仔细细地捏玩过去,不时肆意摩挲他轻轻发颤的脚趾。灯下只有他们两人在,江从鱼只觉自己一动弹就会被楼远钧吃个干干净净。   直至察觉脚下水温渐渐凉了下去,江从鱼才回过神来,对楼远钧说道:“哥哥,是不是可以了?”   楼远钧听着他毫无防备的话,终于没再为难他,而是取下白巾认认真真帮江从鱼把脚掌擦干。   平日里烨然如仙的人,居然像个真正的杂役那样伺候着江从鱼。   江从鱼看着楼远钧把水捧出门外交给了不知什么人,又在另一盆水里不慢不急地洗净手才重新关上门朝自己走来,不由紧张地问:“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吗?”   楼远钧坐到江从鱼身边,理所当然地说道:“为了不叫人发现我私自潜入,总要有人接应一二。”   江从鱼道:“那他们可能会知道我们在屋里做什么的。”他看了眼不远处点着的灯,人家外头只消看看灯影便把一切都瞧个清清楚楚。   楼远钧体贴地过去把灯给弄熄了。   房中一片漆黑。   江从鱼呼吸一滞。   他,他怎么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楼远钧坐回江从鱼身边,掏出手帕给江从鱼擦泡脚泡出来的细汗。如果说蹲在江从鱼面前时他像只蓄势待发的猛虎,那么这一刻的楼远钧则是已经把人牢牢困在自己怀里。   江从鱼没有丝毫挣脱的机会。   楼远钧钳住江从鱼的腰,就着半明半昧的月光找到他的唇亲了上去。   这次没有被人发现的担忧,楼远钧当然一点都没和江从鱼客气,与上次那样亲得江从鱼无法招架,只能跟着他给予的些许空档轻喘透气。   江从鱼不知道平日里那么温煦的楼远钧,到了这种事上怎么这么可怕。   总感觉自己真的要被楼远钧吃掉了。   正在江从鱼艰难喘息间,忽觉自己头上的发带被楼远钧给扯开了。   乌亮的长发顿时披散下来,衬得他多了几分平时瞧不着的诱人味道。   楼远钧将江从鱼两只手按到枕上,用那长长的宝石发带将它们绑了起来。   分明只是那么轻轻一栓,竟叫江从鱼根本无法挣开,只能维持着双手被绑缚的姿势有些委屈地望向楼远钧:“你为什么绑我?”   没有人喜欢双手失去自由的感觉,总觉得像是自己犯了大错要接受惩罚似的。   那发带嵌着的一颗颗宝石还让他很不舒服。   宝石太过冰凉,楼远钧的气息又灼热过头。   楼远钧对上江从鱼噙着几分委屈的眼,只觉这眼睛比天底下所有珍宝都要好看。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他对江从鱼有着越来越深的占有欲与控制欲,若是把自己的心彻底剖开给江从鱼看,江从鱼肯定会避之唯恐不及。   所以他不能让江从鱼知道。   楼远钧轻吻着他眉心说道:“听说你收下那北狄使者送你的发带,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它。喜欢不就要多用用吗?”   他说得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江从鱼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发带不是这样用的。   江从鱼睁圆了眼:“怎么连你都知道了?”果然,他就知道收受外邦使者的礼物不太好,才不到半日就传进楼师兄耳朵里去了。   楼远钧道:“你大庭广众之下收的,又不是什么秘密。何况京师盯着你的人很多……”他轻按着江从鱼被束缚着的手腕,“我平时也会让人盯着你,你讨厌我这么做吗?”   江从鱼听楼远钧垂眸主动坦白,一下子明白楼远钧上次为什么能第一时间来鸿胪寺找他、这次又为什么能大半夜摸进他房里来了。   他感觉楼远钧身上粗布织成的杂役服磨得他有点疼。   接着他想到楼远钧这样讲究的一个人居然打扮成杂役来看他。   楼远钧也是怕他年纪小,一不小心被人哄了去。   思及此,江从鱼好言宽慰道:“你也是关心我,我怎么会生气?”见楼远钧定定看向自己腕上那根发带,他继续安慰,“我以后都不用他送的,你别恼了。我是觉得他都自己说送我了,不要白不要……”说着说着江从鱼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想多攒些家底养你。”   虽然楼远钧本人看起来不太讲究,江从鱼还是能从他的日常用度里看出想养楼远钧是很费钱的。   这根宝石发带看起来就挺值钱。   楼远钧听着江从鱼明明受了委屈,竟还一个劲地哄自己,又忍不住俯身亲上了江从鱼的唇。   这次江从鱼是真的觉得自己唇快要被亲破了。   楼远钧尝够了江从鱼唇舌的滋味,才终于解开江从鱼被束起的双手。他把江从鱼的手腕拉到自己唇边轻轻亲了一口,压低声音问江从鱼:“疼不疼?”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刚才难分难舍的深吻,楼远钧满含关心的话更叫江从鱼耳热。他跟被烫到似的收回了自己的手,呐呐说道:“不疼,你没有绑很紧。”   他只是挣不开才觉得委屈而已,并不是真被勒疼了。   楼远钧定定地望着江从鱼微红的耳朵。   即使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江从鱼的承诺,他还是觉得江从鱼发现他身份的那天会离开他。   他像一个贪婪的怪物,想方设法哄着江从鱼把一切都给他,而江从鱼对此一无所察。   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招惹什么样的存在。   楼远钧亲亲江从鱼的耳朵,说道:“你快歇着吧,我先回去了。”   江从鱼想起楼远钧夜里总是睡不好,不由伸手环住楼远钧的腰挽留:“外面都宵禁了,不如你就在这里睡一晚,明儿一早再回去。”   楼远钧握住他主动揽上来的手问:“你就不怕我留下来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江从鱼浑身一僵。   楼远钧轻笑道:“好了,我骗你的。我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对你做什么?”   这里是鸿胪寺的直舍,供鸿胪寺官吏值夜时歇息的,这里的被褥和枕头不知是以前被什么人睡过,以后不知又会被什么人睡,他哪里肯让江从鱼赤条条地躺在上面。   像他身上这身杂役服,他也是不会再还给鸿胪寺的,命人送一身新的回去就好。   楼远钧轻轻地亲了亲江从鱼薄薄的眼皮,哄道:“睡吧。”   江从鱼想说“你不脱衣服吗”,又觉得这话容易引得楼远钧继续耍弄他,只能任由楼远钧作一身杂役打扮搂着他和衣而睡。   进入梦乡之前,江从鱼还糊里糊涂地想:哪怕是当个杂役,楼远钧也是最好看的杂役。   翌日一早,江从鱼醒来的时候感觉脸上麻麻的,睁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整个人窝在楼远钧怀里。   杂役服那质地粗糙的衣襟在他脸颊留下了一片红红的印记。   他忙坐起来搓自己的脸。   试图把那片印记给搓掉。   楼远钧被江从鱼闹醒了,坐起身抓住江从鱼作乱的手,阻止江从鱼继续蹂躏自己脆弱的脸颊。   楼远钧不赞同地说道:“明知自己皮肤容易发红,怎么还搓那么用力?”   江从鱼道:“这不是感觉有点麻。”   他本来就活得挺糙,很少觉得自己有多娇贵。   怕楼远钧恼他胡来,江从鱼凑上去哄人:“红了就红了,一会就没事了。”   楼远钧伸手摩挲江从鱼的脸颊。   确实,不管在江从鱼身上留下多少印记,要不了多久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仿佛他们这偷偷摸摸的相会只是水中月镜中花,转眼就会消散无踪。   没有任何人知晓他们曾这样亲密无间。   楼远钧亲吻着江从鱼眉心说道:“你以后若是再这么不爱惜自己,我可是要罚你的。”   江从鱼只当他是关心自己,满口答应道:“我要是不听你的话,你想怎么罚我都行。”他怕楼远钧私自混入鸿胪寺的事叫人发现,麻利地起身穿好衣裳鞋袜,鬼鬼祟祟地趁着天色未明把楼远钧送了出门。 第41章   江从鱼送走楼远钧,眼看没有人发现他们昨晚做了什么,又开始坦坦荡荡地练起了袁家拳。   别看他在楼远钧面前一点脾气都没有,面对楼远钧的压制毫无反抗之力,但那也是他自己愿意才会那样。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有什么好反抗的?   现在他练起拳来心里想的都是那些自己讨厌的人,左一拳右一拳打得虎虎生风,可谓是学到了袁家拳的精髓。   江从鱼练完一套拳,正拿自己的毛巾擦汗,就瞧见阿罗多在不远处看着他。   江从鱼朝阿罗多露出大大的笑容:“早啊。”   阿罗多夸道:“你这拳看起来能打死老虎。”   江从鱼骄傲地道:“这是我跟我同窗学的。”他和阿罗都说起自己在国子监推广袁家拳的丰功伟绩,现在好多监生早起都会来上这么一套拳提神醒脑。   阿罗多听在耳里,只觉大魏年轻一辈的子弟竟是一团和气。   要是这批人成长起来了,恐怕又是大魏新的依仗。   阿罗多临行前,他兄长曾让他行事要万分警惕,因为大魏人狡诈得很。本来阿罗多还不信,昨儿回去后听随行之人一分析,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着了江从鱼的道。   这人看似大大咧咧,实则聪明得很。   阿罗多看向江从鱼脑袋后面系着的新发带,问道:“怎么不用我送你的那根?”   江从鱼想起昨晚楼远钧拿那根发带做了什么,微微一哽。他张口胡扯:“你送的太贵重了,我怎么好每天戴着,当然得好好收起来。”   接下来两天阿罗多没再只拉着江从鱼说话,也和秦溯他们聊了聊。   不过他还是选错人了,秦溯带人绕起弯来比江从鱼还厉害几分。   江从鱼在旁边都听得直点头,一副“学到了学到了”的表情。   阿罗多:“……”   阿罗多又好气又好笑。你小子收好处的时候收得那么痛快,怎么看别人忽悠自己还看得这么起劲?   就不能稍微掩藏一下吗?   可通过这些天的所见所闻,阿罗多也知道如今的大魏不是那么好拿捏了。早在当初江从鱼他父亲起复回朝之时,他们便已错过南下的最好时机。   入宫接受召见前,阿罗多对江从鱼说道:“没想到你是那个人的儿子。”   江从鱼惊奇地道:“你也认识我爹吗?”   阿罗多道:“你父亲曾到我们王庭出使,我兄长召见过他,当时我也在旁边听着。”   江从鱼没想到连人在异国他乡的阿罗多都曾见过他的父亲。他好奇地问道:“我和我爹长得像吗?”   阿罗多盯着江从鱼看了一会,摇着头说道:“不太像。”   不过有一点倒是挺像——那就是嘴里没一句真话,连当初那个昏君都能说成是圣明之主。这些读书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当真是巧舌如簧!   江从鱼从没见过自己亲爹,听别人提起时也只是好奇居多。他点着头说道:“旁人都说我更像我娘多一些。”   听闻他爹和他娘都和家里人关系极差,那他将来要是一直和楼远钧在一起、一辈子都不为这两家人延续血脉,他爹娘应该不会托梦来揍他的吧?   唉,要是能来揍揍他也挺好,说不准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在梦里头见个面。   阿罗多见江从鱼情绪忽然有些低落,想到大魏人可能都格外思恋父母,不由想伸手摸了摸江从鱼的脑袋。   秦溯默不作声地把江从鱼往后拉了拉,不让阿罗多当众做出过分亲昵的举动。他们国子监的学生可不会做出私通外敌的事!   阿罗多:“……”   阿罗多又被气笑了,只能收回手在内侍的引领下入宫面圣去。   江从鱼他们只是鸿胪寺的观政生,没资格跟着入宫去。   秦溯与江从鱼一起往回走,宽慰道:“你父母在天之灵若知晓你如今过得这么好,肯定会很高兴。”   江从鱼没想到秦溯还会安慰自己,正要说点什么,忽听一小内侍在背后喊“永宁侯”。   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喊自己,忙转过身来看向那气喘吁吁追上来的小内侍。   小内侍恭恭敬敬地将一篮带叶的荔枝呈给江从鱼,笑着说道:“陛下让小的给您送来,还好小的跑得快,要不然就赶不上了。”   江从鱼在南方时吃荔枝比较容易,倒不觉得这是什么稀罕物,他开开心心地给秦溯他们以及送荔枝来的小内侍都分了几颗。   当场一整篮子荔枝都瓜分完了。   这东西离了枝不能放太久,还不如给大家都尝尝鲜。   有人跟江从鱼感慨:“陛下当真看重你。”   江从鱼正试着把滑溜溜的荔枝核往剥开的壳里吐,听了对方的话有些茫然。送点荔枝怎么就看重了?   秦溯解释道:“荔枝要送到京师可不容易,我们每年都吃不了几颗的。尤其陛下今年还减免了各地许多贡品,宫中的荔枝加起来恐怕也比给你的多不到哪里去。”   江从鱼乐道:“我还以为只有古时才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说法,没想到现在荔枝送到京师还是这么难。”   秦溯:“……”   一时竟不知你引用这诗到底对还是不对。   有你这么埋汰自己的吗?   江从鱼才不管埋汰不埋汰。   他兴致勃勃地给秦溯他们讲起以前他们县南有个荔枝园,想吃可以直接在园子里边摘边吃。   有些太熟了掉在地上,全都便宜了院里养的鸡。那鸡吃了一季荔枝后宰了吃,肉质格外鲜甜!   只他们县里有,再往北就没啦。   提及过去那自由自在的生活,江从鱼讲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叫人觉得自己没吃上那由熟红荔枝喂大的鸡着实是天大的损失。   秦溯曾听闻过去杨连山带着江从鱼隐姓埋名,始终不与外界往来,日子过得极为清贫。可江从鱼每每说起以前的事,听着却永远只有好的一面,仿佛那样艰苦的耕读生涯于他而言也是极快活的。   他都越来越想去南边看看了。   ……   另一边,楼远钧终于召见了被他晾了几天的北狄使团。   现在大魏国力充盈,外有良将、内有良辅,楼远钧不怕北狄使团多方试探。只有北狄使团亲自看清楚了,谈起来才更直截了当。   对于江从鱼他们的表现,楼远钧是非常满意的。   虽说北狄使团不可能被他们的三言两语带进沟里去,但这些天他们也向北狄使团充分展示了大魏年轻一代人的好面貌:不卑不亢,从容自信。   阿罗多见到坐在上首的大魏帝王,心中也有些惊讶:难怪他兄长有意南下,这位新帝瞧着着实年轻得过分。   只不过年轻的只是对方的年龄和相貌,看那气势便知对方绝非等闲之辈。   哪怕阿罗多没有中原人那种不能直视天颜的讲究,与对方对视过后也还是很快收敛了自己的目光。   双方坐下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会,很快便把茶马贸易的事商量停妥,大魏这边当场拟好国书让阿罗多带回去交给他兄长。   楼远钧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边闲饮着手里的酒边问起阿罗多这几日玩得是否尽兴。   阿罗多听楼远钧这么问也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与楼远钧说起自己都见识了哪些新鲜事物。他还特意把江从鱼大夸特夸,说江从鱼当真是个好向导,跟着他哪怕只是随便逛逛走走都很有意思。   楼远钧微笑听着。   阿罗多感慨:“要不是还得回去为母亲祝寿,我都舍不得走了。不过我和阿鱼都约好了,以后他去我们王庭玩耍的话换我给他当向导!”   楼远钧笑道:“你们倒是一见如故。”   阿罗多嘿嘿一笑,看起来有着草原汉子的莽和憨,实则却是现学现卖想给江从鱼挖坑——   他可着劲在这位陛下面前吹嘘自己和江从鱼的交情,若是这位陛下真巧是个疑心病重的,说不准就要对江从鱼生出点疙瘩来了。   谁叫江从鱼前几天在他面前猛夸他们这位陛下有多圣明?现在他都要走了,总得找机会还回去!   楼远钧看了眼几乎把心思都写在脸上的阿罗多,轻轻地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道:“朕可舍不得他走那么远。”   他并不想剪去江从鱼的羽翼、让江从鱼只能被困在他身边,但也不愿意放江从鱼离开他去太远的地方。   如果江从鱼非要走呢?   楼远钧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戒。   他发现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这次会面没什么波澜,只是楼远钧在宴上比平时多饮了几杯。见天色欲晚,他屏退随侍之人换上便服出了宫,踏着暮色抵达江家。   江从鱼才刚吃过饭,正在园中遛弯消食呢,见到楼远钧后格外欣喜,说道:“我还以为你今儿不过来了。”   楼远钧将他拉入假山背后,在假山和花木的遮掩下把脑袋埋进江从鱼脖颈间。   江从鱼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关心地问:“你喝酒了?”   楼远钧问:“喝了,味道很难闻吗?”   江从鱼道:“也没有,就是酒喝多了伤身——唔!”   他正要认真多劝楼远钧几句,楼远钧的唇就朝他覆了上来,苦涩的酒味随着这一吻渡到了他嘴巴里。他怕有人从周围经过,只得抱着楼远钧往更里面躲了躲,乖乖承接着这并不舒服的深吻。   等楼远钧带着酒劲的索求接近尾声,江从鱼才皱起眉把他推开,说道:“会被人看到的。”   楼远钧道:“你这么怕被人看到吗?”   江从鱼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个喝多了的醉鬼,只能试着和楼远钧讲道理:“你难道很想被别人看见吗?我就不想别人看见你亲我时的样子。”   楼远钧微顿,似在思量江从鱼的话。   宫中为了皇室血脉不被混淆,总会详细记录皇帝于何时何地宠幸了何人,楼远钧只觉这些事就算被人窥见也无所谓。   不过听江从鱼这么一说,他也不太想让旁人看见江从鱼乖乖任他施为的情动模样。   他们又不生孩子,这样的记录应当可以免了。   楼远钧点头。   见楼远钧被自己说服了,江从鱼边拉着他往回走边吩咐人给楼远钧煮碗醒酒汤过来。   灌下一碗热腾腾的醒酒汤,楼远钧也不知是舒服了还是累着了,居然有些昏昏欲睡。   江从鱼知道楼远钧平时睡得不太好,见楼远钧有了困意便哄他到床上歇着去。   在旁边守到楼远钧睡熟以后,江从鱼才坐到灯下狂补起这几天落下的功课。   他这又要读书又要观政,还得和亲起人来老凶老凶的心上人谈恋爱,可真忙啊! 第42章   江从鱼夜里挑灯夜战,早上难免起晚了。他先想到这天是休沐日,他还可以再睡会;刚要合眼继续睡,又想起早前和何子言约好了,要去给何子言过生辰来着。   江从鱼一骨碌地坐起身来,正要糊里糊涂地下床,就看见楼远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洗漱好了,坐在床边看着他自个儿在那一乍一惊。   仿佛觉得光是这样看着他也很有趣。   江从鱼有点不好意思地坐起来问:“你怎么不多睡会?”   楼远钧道:“昨儿才到你这就占了你的床,早上自然醒得早。”他把人揽进怀里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我与人应酬时不小心喝多了,有没有伤到你?”   江从鱼道:“没有,你喝醉酒也不闹腾。”他想到楼远钧昨天傍晚一见面就把他拉去躲着亲,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就是亲得我嘴巴有点疼。”   楼远钧伸手摸上他柔软的唇角上:“我以后会克制一些。要是我伤到了你,你想怎么罚我都行。”   江从鱼自己也经常说这样的话,可不知怎地换成楼远钧这么给他讲,他就听得喉咙发紧。若非记得自己才刚睡醒,连脸都没洗过,他都忍不住亲上去了。   楼远钧哪会看不见江从鱼的情动,他笑了笑,没再勾诱本就没什么定力的少年,由着他逃也似的去洗漱。   等江从鱼洗净脸过后要随便抓身穿惯了的衣裳往身上套,楼远钧道:“你今天不是要去赴宴吗?又不是去骑马射箭,该穿得鲜亮些才是。”   他饶有兴致地给江从鱼挑了身簇新的夏衫换上,又亲手替他束起他惯扎的高马尾,往他发间系了根缀着玉坠子的软绸发带。   江从鱼本就有着藏不住的蓬勃朝气,经楼远钧这么一拾掇更是叫人眼前一亮。   连林伯见了都忍不住夸道:“这样穿真好看。”   江从鱼骄傲地道:“师兄给我挑的。”   林伯闻言有些惭愧。   看来他这个大老粗还是做事太糙了些,现在江从鱼和人往来得少他还能应付过去,往后江从鱼往来的都是京师权贵,要是衣着举止不得体岂不是惹人笑话?   江从鱼在家里吃了早饭,就要出门去何子言家玩了。   楼远钧送他到门口,笑着说道:“平时都是你送我走,今天换我送你出门。”   江从鱼以前觉得两个人黏黏糊糊挺奇怪的,偏偏听着楼远钧说这些黏黏糊糊的话他心里却只觉得甜滋滋。   说他没出息也好,说他容易上当也罢,他好高兴才到京师就遇到了楼远钧,好高兴每次回家都有个自己期待能见到的人。   江从鱼张开手用力地给了楼远钧个大大的拥抱,才上马出门去。   楼远钧还没来得及回抱一下,怀里已经空荡荡的。   再抬头看去,江从鱼早已骑马走出一段路,快活得像是一阵夏日清晨的轻风。   楼远钧转过身,就在旁听林伯帮江从鱼描补:“陛下,这小孩儿就是对谁都这么没大没小。”   楼远钧拇指按在玉戒上,笑道:“朕都与他歇在一块了,难道还在意他这点没大没小吗?”   林伯听后觉得也对。   他觉得楼远钧也是念旧的人,想到自己刚才在发愁的事,忍不住说出来和楼远钧讨论:他觉得他还是高估了自己,侯府里光他一个这么个业余的管事可能不太够。   楼远钧点头,暗自思量:确实该往这边多安插点人手,必要时可以把林伯支开,免得江从鱼连多亲一会都放不开。   林伯的思路却和楼远钧截然相反,他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江从鱼也十八岁了,横算竖算都是时候议婚了,不如早些为他找个合心意的女子来主持中馈,日后再有这样的往来应酬也有人能帮他打点!   楼远钧以前还疑惑林伯一个立过赫赫功劳的将军委屈自己跑来当个管事,满朝上下怎么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过话。   现在他不疑惑了。   这家伙是怎么做到一张口就让人这么恼火的?   以前两军对垒的时候他就是凭这张嘴巴气死敌军的吗?   楼远钧道:“师弟他才刚到京师,愿意与他结亲的有几个是看重他本人的?”   “以他的性情,那些图他爵位、图他家财的人嫁进来,怎么可能跟他相处得来?嫁娶是一辈子的事,岂能只为了找个人来照料他的衣食住行?”   “还是看他自己喜欢,他若是真心想娶什么人,朕自然会亲自为他指婚,叫他风风光光地与他的意中人成亲。”   林伯听了楼远钧的一连串发问,只觉楼远钧当真是为江从鱼考虑得长远。他感动地说道:“陛下说得有理,是我想岔了。”   楼远钧心道:会有那一天才怪。   光是想到哪天江从鱼来跟他说自己有了意中人,要与他各自嫁娶,他脑中已冒出许多压抑不住的恶念。   比如把嫁衣穿到江从鱼身上,问他哪来的胆子找别的意中人,问他哪来的胆子想与旁人洞房花烛。   记得成婚时新房内外到处都是红绸,正好可以扯下来绑住江从鱼的手足,叫江从鱼动不得、逃不了、避不开,只能乖乖接受他的所有惩罚。   没错,他就是这样的怪物。   明明江从鱼已经被他哄得把整颗真诚热烈的心都捧到他面前了,他却仍觉得不够。   他总疑心江从鱼能这么快把心给他,以后也会很快把心给别人。   毫无相爱之人彼此应有的信任。   偏他还要装作浑不在意、装作从容大度,既想骗别人,也想骗自己。   楼远钧压下心底涌动的恶劣念头,面无愧色地说道:“他是老师唯一的孩子,朕肯定要多为他考虑些,你不嫌弃朕越俎代庖就好。”   ……   另一头,江从鱼已经抵达何家。他本就年纪不大,今天被楼远钧一拾掇,瞧着更是光彩照人、意气飞扬,惹得何家的丫鬟与仆僮都忍不住频频多看他几眼。   何子言一大早就起来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请这么多人来家里作客,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照理说他上头有那么多姐姐,他娘又宠着他,他应该会惯成无法无天的混世小魔王才是,偏偏人的性格是很难说得清的。   兴许就是因为何大国舅府上的女眷个个强势,轮到何子言才愈发拧巴起来。   等看到被小丫鬟引进门的江从鱼,何子言愣了一下。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江从鱼今天还真和平时不太一样。   倒不是说江从鱼平时不好看,只是他平时总和大伙打成一片,没有这种光是往那里一站就吸引住所有人目光的感觉。   偏偏他对自己有多惹眼毫无自觉,兀自笑得灿烂至极,拎着食盒就往何子言面前跑。   跑到近前来,江从鱼还要问:“我是不是来得最早的!”   何子言哼道:“才不是,袁骞早就到了。”   江从鱼“哦”了一声,开心地点头道:“那我是第二个。”   何子言狐疑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江从鱼胡诌:“我的好朋友今天生辰,我当然高兴。”   何子言道:“你少胡说八道。”   什么时候他成他好朋友了,最近他们连面都没怎么见过,江从鱼分明已经撇下他们跟秦溯那堆人玩一块了。   只是心里嘀咕归心里嘀咕,江从鱼能早早过来他还是很高兴的。   随着其他人陆陆续续到来,各种吃食在他们面前摆开了,一群人想着今儿休沐,大胆地把平时的茶水换成了酒,借着给何子言过生辰的由头开开心心地举杯共饮起来。   平时读多了古人诗,听多了名人轶事,谁没点“相逢意气为君饮”的襟怀?   何况他们基本都是还差一两年及冠的年纪,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正是最爱学前人玩风雅的时候,没一会就把藏钩射覆投壶行令一一玩了过去,俱都趁机喝了不少酒。   江从鱼还一不小心被人泼湿了袖子。   何子言道:“我叫人取身我的衣裳给你换,我们身量差不多,你穿着应当合身。”   江从鱼道:“一会就干了,何必特意去换,大家都正高兴着呢。”他还开心地和何子言分享,“这可是我兄长给我挑的衣裳!”   何子言总觉得他这话憋了很久,逮着机会就迫不及待跟他讲。   何子言追问:“你那认来的兄长还住在你家?”   江从鱼发现自己不小心得意过了头,差点把楼远钧给卖了。   听何子言这语气,明显是觉得楼远钧冲着他的家财才来哄诱他的。   这就是江从鱼怕被别人知晓的原因了,他有爵位在身,楼远钧没有,别人便会觉得楼远钧是在攀附他。   江从鱼道:“他休沐日过来看我,住在我家有什么稀奇?他平时可忙了,每天都在认认真真做事。”   这么说完江从鱼又有点心虚,想到前些天楼远钧还跑来鸿胪寺和他私会。   这要是给何子言知晓了,那可真是越抹越黑。   还好何子言肯定不会知道。   两人正说着,就听人来报说宫里派人送来一匹好马作为给何子言的生辰礼。   一行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怕耽误明儿上课,索性齐齐去看那御赐的良驹。   宫里能送来的马,那肯定神骏无比,江从鱼跑过去绕着圈看了又看,与其他人一起夸了许久,夸得何子言都有些飘飘然。   若不是想到江从鱼家里有好几匹这样的马,何子言都要觉得自家皇帝表哥当真对自己另眼相待了。   不过这赏赐也算给足了他面子,证明陛下并没有那么不喜欢他们家。   何子言发现他现在比以前容易满足多了。   主要是相处过后他发现江从鱼实在叫人讨厌不起来,也很难让人再处处去跟他比较。   看过了马,众人就该散场了。   何子言亲自送他们出门。   江从鱼正要上马回府,忽见不远处停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   他微讶,把马托付给牵马的小厮让对方帮忙送回江府,自己则别过友人们跑了过去。   何子言都没反应过来,江从鱼已被对面那辆马车里伸出来的手给揽了进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车帘半掀开时那惊鸿一瞥的身影瞧着有些眼熟。   可惜没等何子言细究,那马车已经载着江从鱼混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热闹街道之中。 第43章   江从鱼平时挺少喝酒,刚才多喝了几杯。大家都在的时候还没感觉,跑到马车前就感觉有点晕乎,不过他看到掀帘迎他入内的楼远钧,还是欢喜地往马车里钻。   楼远钧见他步履有些不稳,显然是有了醉意,便伸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带入车厢。   车帘一放,马车里只余他们两人,江从鱼一点都不避嫌,整个人直接栽进楼远钧怀里去了。   楼远钧放松了身体,让江从鱼靠得更舒服一点。   江从鱼有些混沌的思维慢慢转过来了,才想起楼远钧似乎不该在这里的。他把鼻子埋在楼远钧胸口,闷声闷气地问:“你怎么来接我了?”   楼远钧听着江从鱼发出的怪声,怕他把自己埋得呼吸不过来,不由伸手托住江从鱼的下巴,轻轻把他的脸蛋给抬起来。   江从鱼本来只有五分醉意的,看见楼远钧近在咫尺的眉眼后硬生生醉成了十分。   有点想亲上去。   楼远钧看得出他明显的意图,却没急着享用触手可及的甘甜滋味。他温声说道:“怕你喝多了酒骑马回去不好。”   别看大家平日里都习惯了骑马出行,时不时还是会有人堕马出事的,尤其是喝了酒的醉鬼。   江从鱼以前偷喝酒曾被追着满院子打,一听楼远钧说自己喝多了,下意识开始替自己辩驳:“我没有喝很多。”   楼远钧凑近在他脖子上嗅了嗅,说道:“我只是尝不到酒味,但我闻得到,也看得见。”这么大一个醉鬼在自己面前哼哼唧唧,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江从鱼醉没醉?   江从鱼耳根热乎乎的,总觉得楼远钧刚才不是在嗅他身上有没有酒味,而是在估量从哪里下嘴吃掉他好。他继续认真和楼远钧分辨:“大家都喝,我就跟着喝了,不是光我一个人多喝。”   感受到怀里的人有些紧张,楼远钧安抚道:“好,我没生你的气,就是怕你路上会摔伤。”   江从鱼这下连心里都热乎乎的了,他问道:“你在外面等了很久吗?”   楼远钧道:“没有很久。”他抚在江从鱼背上的手微微停顿,“才半个时辰,我今天没什么事,只需要看看书,在车上一样能看。”   江从鱼一听,半个时辰前自己还在何子言家与同窗们热热闹闹地玩藏钩呢,楼远钧却一个人坐在马车里等自己。   他顿觉自己一定要对楼远钧更好一些,忙问道:“你在看什么书?我也想看看!”   楼远钧还真从手边拿出本书给江从鱼看。   既然要看书,江从鱼便不好再窝在楼远钧怀里。他坐起来挨到楼远钧身边翻看那册书,发现是前代的史书,上面已经写着不少批注,字迹遒劲有力,一看就很有气势。   江从鱼转头问:“这些批注都是你写的吗?”   楼远钧点头。   江从鱼一脸认真地盯着上面的批注看了半天。   他的爵位和家财都是靠他爹才得来的,楼师兄的学问和本事却是他自己学到的,真要论配不配得上,是他比不过楼师兄才对。他以前实在太惫懒了!   楼远钧瞧见他那副模样,忍不住亲了口他微微鼓起的脸颊,笑问:“你在琢磨什么?”   江从鱼掷地有声地宣布自己的决定:“你都这么厉害了,平时还一直在看书,我以后也要经常把书带在身边看!”   平时他还大大咧咧的,喝到半醉不醉倒是意外地较真起来了。   楼远钧原本看江从鱼刚才有些沮丧,还在想是怎么回事,结果这么一会的功夫江从鱼又振作起来了。那双眼睛亮如寒星,勾得他又忍不住亲了上去。   世上怎么会有江从鱼这样的人?在他心里好像从来没有不好的事,不管什么困难都是能解决的,永远不会让自己沮丧太久。   如骄阳般蓬勃热烈,却不会灼伤别人。   江从鱼冷不丁又被亲了,还有些迷糊。他想起昨天自己和喝了酒的楼远钧接吻时感觉并不好,抿起嘴不给楼远钧往里吃。   楼远钧垂眸:“你不愿意和我亲近了吗?”   江从鱼最见不得楼远钧露出委屈的表情,忙说道:“我不是,我只是觉得喝过酒后嘴巴又苦又涩,不好亲。”   楼远钧哄道:“我这些年来还没尝到过苦味,你能不能让我尝尝?”   江从鱼又迷糊了一下,才想起楼远钧尝不到五味的事。他乖乖张开口说道:“那你尝吧。”   从楼远钧的角度看去,还能看见他齿后半露的舌。   乖到不行。   楼远钧一点都没有欺负醉鬼的愧疚,毫不客气地吻了上去。   吃得江从鱼舌头都有些发麻。   可等楼远钧亲够了,江从鱼还没忘记问:“尝到了吗?苦不苦?”   楼远钧道:“不苦,是甜的。”   江从鱼不理解。   他喝的又不是甜酒。   所以楼远钧没尝对。   江从鱼严肃地道:“你亲得不对,换我亲你试试看。”   楼远钧忍俊不禁:“好,换你来。”   江从鱼整个人跨坐到楼远钧身上,环住楼远钧的脖子亲了上去。   亲一会他就问:“苦不苦?”   楼远钧说还是甜的,他就不信邪地继续亲。   亲到最后江从鱼有些亲不动了,趴在楼远钧肩上不解地问:“我记得我们家离何子言家没多远,怎么好像走了很久?”   楼远钧见江从鱼是真的累着了,也没再故意欺负人,边哄着江从鱼说“你睡一会就到了”边抬手敲了敲车壁。   外头驾车的人得了示意,不再拉着马车绕着圈走。   马车停在江家门口时江从鱼还真被楼远钧哄睡了,他小心地抱着人下了车,光明正大地抱着人回府。   林伯下午一直在等着江从鱼回府,结果只等回了江从鱼的马。   得知是楼远钧去把人接走了,林伯还是挺放心的,只是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也就那么几步路,怎么换成马车就要走那么久?   真是奇了怪了!   见到楼远钧抱着江从鱼下马车,林伯更是反应不过来。   陛下这……是不是太亲昵了些?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伯又把它压了回去。   陛下贵为天子,不仅年少有为,还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过去不知多少人想往他龙榻上送人,而陛下对此的反应是“朕对美色不感兴趣,心里只有江山社稷”。   皇城中原本应当作为太子居所的慈恩宫,如今还住着个父母双亡且还穿着开裆裤的宗室子呢。   那就是陛下为了堵住那群整天嚎着让他为江山社稷生孩子的老臣的嘴从宗室里捡来的。   这种抱来抱去的事以前在军中也不稀奇,林伯自己都抱过或背过不少负伤的袍泽。   端看对方具体伤在哪儿,适合扛着还是背着罢了。   所以估计是他们家小鱼喝醉了,陛下好心抱他回去睡。   林伯想明白了,忙去让人准备醒酒汤以及沐浴用的热水给江从鱼醒来后用。他忙活完了,就见楼远钧已经把人放到床上去,自己则守在外头看书。   见林伯过来,楼远钧朝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与他一同去别处饮茶闲谈。   林伯是习武之人,五感灵敏得很,离着几步路的距离也嗅见了楼远钧身上的酒味。   今儿楼远钧应当是没喝酒的,所以这是抱人时沾上的。   看着眼前端方君子般的九五之尊,林伯只觉自己在府门前时的疑虑很不应当。   陛下从来都不喜人近身,却不介意沾上他们家小鱼身上的酒气,正是看重他们家小鱼的表现!   楼远钧不知林伯心中所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否认。   毕竟林伯当年能被称为“江湖第一刀”,就是因为他的刀法奇快,鲜少有人能在他刀下逃生。   眼下江从鱼还睡得正酣,林伯要是拔刀的话可没有人能拦着。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默契,两人谁都没提江从鱼醉酒被抱回来的事。   楼远钧道:“你早上说的事朕也考虑过了,师弟他平时往来应酬确实需要人打点。”   “正好朕身边的吴伴伴总说腿脚不好,再三辞去提督太监之职,朕打算过几日便让吴伴伴带几个小内侍过来帮师弟处理这方面的事,也算让吴伴伴养老之余有点事可以忙活忙活。”   “当初你与吴伴伴也算有些交情,相处起来应该不会起什么龃龉才是。”   林伯听了楼远钧的打算,心里不由惊了一下。   不是说这个安排不好,而是这个安排太好了。   要知道能被皇帝称为“伴伴”的,都是经常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而提督太监就更不简单了,那可是督理皇城内一切礼仪、人事、刑罚以及各类供给的存在。   这样一位提督太监来管小小的永宁侯府……那还要他这个外行人来做什么?   林伯犹豫着说道:“小鱼……”他顺嘴喊完才想起是在楼远钧面前,又连忙改了口,“侯爷他到底是外臣,哪能调用内侍过来伺候?”   他虽然只在军中混过,却也不至于连这一点都不知晓。   按照祖制,非皇室中人是不允许私用内侍的,主要是怕开了先例会导致民间大面积效仿。你皇帝怕混淆自己的血脉,那些有点家底的乡绅也会怕啊!   楼远钧坦坦荡荡地道:“在朕心里师弟不是外人。”   “何况朕答应过吴伴伴以后少用些阉人,眼下这些已经受过刑的不好无故遣回,接下来会陆续把他们分散到各处当值,逐步裁减这方面的用员。”   “这次不过是先在师弟这里起个头而已。”   林伯一下子想起那位有过数面之缘的吴伴伴,当年他回京献俘,曾几次与吴伴伴打交道。   对方面白无须,长着张很有福气的圆脸胖,可惜却是个命中无福。   父母早亡,与弟弟相依为命,却被歹毒的叔父卖去当太监。   他弟弟与他一起受的阉刑,结果没熬过去,死了,吴伴伴哭了几天,抹干泪学着当值,遇到的恶心事不知其数,但好歹活了下来;后来熬不住深宫寂寞找了个对食宫女,结果对方只因为不小心碍了先皇新宠的眼,就被活生生打死了。   当时吴伴伴就是知道林伯返回军中时顺路经过那对食宫女的家乡,托林伯帮忙给那家人捎个口信、送点东西,对方找上他的时候一个劲陪着笑脸。   那笑得比哭还难看。   自那以后,他就一直默默跟在还是太子的楼远钧身后护着这么一份微小的希望。   总盼着昏君能早点死,盼着楼远钧能早点登基。   盼着楼远钧能为他们这样的苦命人做出小小的改变。   林伯想到吴伴伴过去的经历,止不住地长叹一声,向楼远钧保证自己一定会多多宽慰吴伴伴、让吴伴伴安心在这边颐养天年。   楼远钧笑道:“好。”   等人安排过来了,就该看吴伴伴能不能把林伯劝回军中去为国效力了。   也不是非要林伯再去上阵杀敌,只要他愿意回去任个职练练兵、震慑震慑后辈就好。   他这么做绝非出于私心。   换成任何一个君王都不可能把林伯这样的将才放在管事位置上浪费掉。   至于把林伯从江从鱼身边调走……   只是顺便而已。 第44章   江从鱼一觉睡醒,天已经挺晚了。   见楼远钧不在,他有点失落,但起来后发现自己身上清清爽爽,不仅换下了泼了酒的衣裳,还被人仔仔细细擦洗过,便知晓楼远钧肯定照顾了自己挺久。   思及自己醉后做的那些事,江从鱼只觉楼远钧有时候也挺坏的,明知道他醉了还那样逗他,害他亲得嘴巴都累麻了。而且旁人醒来后都能把事情全忘了,怎么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哼,等楼远钧下次再喝醉,他也要这样骗楼远钧玩。   一人丢一次脸才公平!   江从鱼暗自决定好要报复回去,摸了摸憋下去的肚皮,决定出去找吃的。   林伯早叫人准备上了,听人说江从鱼醒了后马上叫人把晚饭送了过来。   知道江从鱼不喜欢别人在旁边站着看自己吃饭,林伯就坐下和他说起楼远钧的安排。   他知道许多人对太监观感不好,尤其是那些自诩清高的读书人(但是以前暗地里贿赂讨好太监的也是读书人居多),特意与江从鱼说起吴伴伴当年的遭遇。   江从鱼最是悯弱怜孤的,得知吴伴伴的过往后自是不会拒绝他到府中来养老。   林伯就提出等江从鱼吃饱后见见吴伴伴。   江从鱼惊讶:“已经来了吗?”   林伯对此也有些纳闷,楼远钧才走没多久,吴伴伴就过来了。   吴伴伴还是那张很有福气的圆脸,还是带着和和气气的笑意,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还比年轻时少了几分苦相、多了几分佛像,一点都看不出是个入宫几十年的阉人。   说是先过来侯府住两天观察观察,看看这边缺什么样的人伺候,好回去挑点合江从鱼心意的小内侍。   这态度积极得一点都不像个曾手握皇城内务大权的大太监。   林伯琢磨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据实以告:“已经来了,一直在等着你醒来。”   江从鱼是不喜欢让别人等自己的,闻言飞快解决晚饭,与林伯一起去见这位吴伴伴。   吴伴伴见着江从鱼,眼里满是笑意,笑呵呵地把江从鱼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夸得江从鱼这么个自信得不得了的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江从鱼问:“您也认识我爹吗?”   他感觉吴伴伴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家晚辈。   根据他来京师后的经验,旁人会这样看他多半是因为他爹。   吴伴伴道:“也不算认识,就是偶尔相互传个消息,那个时候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一不小心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我们这些在宫中当差的平时都不敢多说半句话,哪里敢结交外臣。”   江从鱼虽有些纳闷,但也没再深究,毕竟吴伴伴可是楼远钧举荐过来的。   楼远钧不可能会害他。   江从鱼说道:“以后往来应酬的事得劳烦您操心了。”   吴伴伴笑应:“这是分内之事,侯爷不嫌弃我腿脚不够灵便就好。”   江从鱼已经听林伯说过吴伴伴有腿疾的事,是当年被管事太监在冰天雪地里罚跪,差点就把腿给跪废了。   那时虽熬过来了,上了年纪却越来越遭罪,他怕自己的腿脚误事才辞去了身上的紧要职务。   有过伺候当今圣上多年的功劳,吴伴伴本来可以衣锦还乡安度余生的。可他老家没有亲人只有仇人,哪有什么家乡可回呢?   了解到越来越多像吴伴伴他们这些人经历过的事,江从鱼才觉得先皇死得真好,合该举国同庆。   江从鱼又与吴伴伴多聊了一会,才去书房拿书看。他对着书架找了一会,忽地想到楼远钧那本写着批注的书。   当时他都喝醉了,其实没看太清楚上面都批注了什么内容。   江从鱼有点心痒,他觉得这是他多多了解楼远钧的好机会。   作为一个做事直来直去的人,江从鱼有了想法马上就会付诸实践。他提笔刷刷刷地写起信来,在信里与楼远钧说起这个想法。   他想看楼远钧批注过的书,问楼远钧下次能不能给他拿几本。   他也会养成写批注的习惯,等攒得多了也把自己写了批注的书送给楼远钧。   江从鱼把信写好封起来,在林伯过来给他送宵夜的时候托他明儿帮忙找人把信送出去。   林伯虽不太理解为什么白天才刚见过面晚上又要写信,但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遇到吴伴伴的时候,林伯还和吴伴伴感慨:现在年轻人交朋友都这么黏糊的吗?年轻真好啊!   吴伴伴笑道:“是啊,年轻可真好。”   他都怕以陛下的性情会孤独终老了,结果天上掉下个江从鱼来,轻而易举便勾动了陛下的心。   陛下如今终于有点年轻人的样子了。   吴伴伴入宫多年,知晓不管自己立过什么样的功劳都不应该居功自傲。不过在他心里,陛下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心疼陛下幼年的遭遇,只要陛下有喜欢的人,他都会尽心尽力替陛下照顾好他。   他在世上无亲无故,既无心于富贵,也无心于权势,留在京师也不过是想看着陛下将过去几十年饱受摧残的大魏天下给治理好而已。   若是陛下在忙于政事之余还能走出过去的阴霾,与心意相通之人幸福美满地度过一生,那他此生就了无遗憾了。   只是陛下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份,谎言这种事往往是说得越久越容易出事,到时候两人之间恐怕有诸多坎坷。   吴伴伴思量片刻,决定平时不动声色地与江从鱼透露一些楼远钧幼时的遭遇。   永宁侯连他这样的阉人都能生出悯爱之心来,对上陛下如何能不心软?只要人一心软,事情就不至于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吴伴伴拿定了主意,又向林伯询问起江从鱼平日里的生活习惯、偏好口味来。他可不是真来这里养老的,得早些把伺候江从鱼起居的事从林伯这边接过来。   陛下的意思可是最好能把林伯劝回军中去坐镇!   ……   江从鱼翌日一早就去鸿胪寺报道。   这是最后一天了,因为接待使团的事基本告一段落,鸿胪寺也没那么多差使可以分给他们历练。   就连今天也是因为要给阿罗多他们送行才让他们再来一趟。   江从鱼到的时候,戴洋已经到了。见他来了,戴洋道:“刚才秦家家仆来了一趟,说秦溯病了,今儿不能过来了。要不等送完阿罗多后我们去秦家看看他?”   江从鱼想到秦溯家里的情况,心里咯噔一跳。   秦溯不会是又挨打了吧?说不定还是特别严重的那种,要不然他肯定会装作若无其事过来做事的。   秦溯很不愿意叫人发现他在家中的遭遇,平时连带着伤都要去上骑射课。   不如先把戴洋他们劝住,他自己去秦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江从鱼说道:“秦溯他最是守礼,我们要是去了他肯定会强打起精神来招待我们,反而害他不能好好养病。不如等他好些了再说!”   戴洋点着头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这时李寺丞过来了,江从鱼等人都没再说小话,一起跟着李寺丞等人去给使团送行。   阿罗多看到江从鱼,热情地要给他一个临别的拥抱。   江从鱼知道这是他们草原人的习惯,也没有拒绝,大大方方地和对方抱了一下。   阿罗多朗笑道:“等你来我们王庭,我会好好带你去见识见识我们那边的好风光,喝一喝我们那边的烈酒。”   想到自己那日醉酒后做出的事儿,江从鱼一脸的敬谢不敏:“我酒性不好,以后决定少喝点酒了。当然,好风光我还是想见识见识的!”   阿罗多哈哈大笑:“那日见你们大魏的皇帝陛下酒量那么好,我还以为你们大魏人也挺能喝的,没想到你看起来挺厉害,喝起酒来竟不如你们陛下。”   江从鱼道:“我怎么能和陛下比。”   双方话过别,阿罗多便上马领着使团走了。   江从鱼一行人出于礼仪站在城门处目送使团走远才回城。   回去的路上,江从鱼找由头脱离了大队伍。他一个人在周围盘桓了挺久,确定戴洋他们已经走远了,才调转马头前往秦家。   江从鱼入京后虽没什么机会畅游京师,却也不至于不知道秦首辅家在哪里。   他骑着马来到秦家,不慌不忙地与门房说起自己是来探病的。   门房见他穿着国子监的衣裳,骑的马又是一等一的好马,没敢拦着,命人把他领去秦溯住的院子。   明明一路都是雕梁画栋、花木扶疏,秦溯住的院子却分外简陋,旁边还是他们家的家祠,弄得秦溯像是负责守祠堂的下人似的。   江从鱼只觉秦首辅真不是个好爹,哪怕秦溯娘不在了,给娶了后娘,那么大一个秦家难道还容不下一个秦溯吗?怎么把亲儿子安排到这种鬼地方来!   不是说这地方不能住,只是对比府中别处的风光,秦溯这待遇着实叫人生气。   等见到强行起身要亲自招待自己的秦溯,江从鱼更是怒从中生。   只不过一天不见,秦溯脸上全无血色,明显是已经支撑不起自己的身体。   江从鱼冲过去把人扶回床上躺着,恼火地说道:“不是说了‘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吗?你怎么这么傻!”   秦溯从来没在这么狼狈的时候见过外人。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江从鱼怒其不争的关心,只能合上眼逃避。   这时有个少年领着个药童进来了,那人还嬉皮笑脸地说:“哟,兄长,有朋友来看你啊?”   秦溯僵住。   江从鱼恼怒地看向那少年。   自己哥哥被打成这样,他还笑得出来!   那少年一见江从鱼有点凶的眼神,没敢再往前走。他挥挥手让药童上前:“快去给我兄长上药吧。”   江从鱼想着既然是来上药的,就腾出位置让那药童忙活。   可看到药童捧过来的伤药时,他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怒不可遏地打翻了那盛药的托盘。 第45章   江从鱼认得这个药,当初他泡药浴话太多,那脾气很臭的老神医就拿出这种伤药来吓唬他,说是这药涂上了好得快,但能叫人整日痛痒难忍,伤处比受伤时要难受许多倍,许多忍耐力差些的人疼得满地打滚。   江从鱼震惊于世上还有这么坏的药,痛斥老神医故意害人。   老神医却道:“本来就是应急用的,又想好得快,又不想吃苦头,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江从鱼虽然知道肯定有人需要这种伤药,可还是对它十分警惕,每次老神医拿出药来给他擦,他都要警惕地拿着看来看去、闻来闻去,生怕老神医拿那恶毒的药暗害他。   老神医见他这么提防,登时乐了,不时还真先拿罐这种药来耍弄他,看江从鱼到底分不分得出来。   一老一少有过好几年的斗法经历,江从鱼对这种药长什么样子、闻起来是什么味道自然刻骨铭心。   老神医死后,江从鱼就再也没见过人用这种伤药了,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在秦家瞧见!   秦溯这个口口声声喊着兄长的弟弟,竟要把这种伤药用在伤得这么重的秦溯身上!   难以想象要是秦溯身上那么多创口都涂上这样的药,对秦溯而言该是多么可怕的折磨。   不管是强行忍下那种剧痛,还是在这个弟弟面前狼狈失态,都是伤上加伤的重创。   秦溯那么努力地在人前维持着自己的优秀,在家中却这样被本应敬重他的弟弟践踏!   那少年见江从鱼不仅打翻了药,还对自己露出狼一样凶狠的眼神。他从小长在内宅,母亲对他十分娇惯,哪里有人敢对这样不敬?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一个臭读书的也敢在这里放肆!”   少年色厉内荏地叱喝。   他知道秦溯不会反抗自己,所以都没带几个人。秦溯住的这地方又偏僻,临时喊人肯定喊不过来的。   比起吃眼前的亏,他肯定是先吓唬住江从鱼再说。   照江从鱼的想法,肯定是先暴揍这家伙一顿,再把地上的伤药都抹他身上,让他感受一下这药的效果。   可这家伙是秦溯的弟弟,秦溯还得在秦家待下去,他不能对这小子动手。   真是憋屈。   他从小到大就没这么憋屈过。   他有点讨厌京师了。   江从鱼捋起袖子朝那少年冷笑:“我可是陛下亲封的永宁侯,有资格在你们秦家说话吗?”他威胁般朝对方走近,“信不信我今天就算打了你,也什么事都不会有!就算你爹到御前去告我的状,陛下还要说他治家不严,说你不敬兄长!”   少年被江从鱼吓住了,他敏锐地感觉出江从鱼是真的敢对自己动手,当即扔下句“等着瞧”就逃也似的跑了。   吓跑了那欠打的家伙,江从鱼蹲到床前招呼秦溯:“你先忍忍疼,到我背上来。”   秦溯一怔。   他脑中有些空白,一时反应不过来。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竟已经稳稳地趴在江从鱼背上。   江从鱼背着秦溯健步如飞地往外跑,他记性好,走过一次的路,不必再让旁人引路就能走出去,那么大一个秦府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他直接带着秦溯飞奔,一路上引得秦家不少丫鬟奴仆侧目。   门房本来正优哉游哉坐在那里看门,忽觉一阵风从眼前刮过。再定睛一看,那不是风,是江从鱼背着个人往门外跑。   等瞧见江从鱼背上背着的人是谁时,门房惊得魂都快飞了,赶忙叫人去想办法向秦首辅报信。   怎么少爷这同窗来探个病,还把他们家少爷给背走了?   江从鱼做事很多时候都是不考虑后果的,他顺利把人给捎出府后二话不说就靠着自己两条腿往自己家跑。   得益于从小漫山遍野瞎跑的锻炼,江从鱼哪怕是背着人也脸不红气不喘。   路上的人不明就里,见江从鱼背上似乎有个伤患,纷纷主动给江从鱼让出路来。   只在他跑过去以后才议论起来:“那是怎么了?”“好像是个读书人?”“跑得太快没看清楚。”   两家离得不算太远,江从鱼顺顺利利地把秦溯背回了江府。   林伯和吴伴伴都吓了一跳。   江从鱼虽然不累,却容易出汗,这会儿已经冒出一身汗来。他把人背到客房,让人小心地把秦溯扶到床上,拜托林伯帮忙找个好大夫回来。   吴伴伴才刚到府中,正是要表现自己的时候,立刻说道:“我让人去找吧。”   江从鱼想了想,点点头说:“好。”   上次林伯已经说了他没有相熟的医家,而吴伴伴在宫中当过提督太监,应当比较了解谁比较擅长治伤才是。   吴伴伴直接让人去请太医。   秦溯意识一直不太清楚,这会儿处于半昏迷状态,虽很努力地睁开眼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江从鱼说道:“一会大夫就来了,我先给你用点药,让你昏睡个小半天,等你醒来后伤处应该就处理好了。你是我背出来的,你不用想着怎么和你爹解释,先安心养好伤再说。”   秦溯也不知是疼到了极限,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江从鱼跑回自己房里翻找了一会,找出一小包药粉倒进热水里,亲自给秦溯灌了进去。   这是以前老神医给人割伤处的烂肉时常用的药,喝了以后人很快就昏睡过去了,多疼都感觉不到。   当初老神医给江从鱼留了不少药和医方,大多数都还留在南边,不过他师父给他收拾了一箱子用得上的药让他带着入京。   江从鱼一直活蹦乱跳的,几个月来都没开过这个药箱,没想到今儿倒是用上了。   秦溯喝了药没多久,人就睡了过去。   等太医过来的时候得知是怎么个情况,干脆利落地在江从鱼协助下处理起秦溯背后那片伤口来。   衣服一脱,江从鱼才知道什么叫触目惊心。   那背上简直没一块好肉,不少创口还渗着血。   应当是江从鱼背着他跑的时候牵扯到了。   但江从鱼不后悔自己这么折腾,因为他不知道秦溯继续留在秦家会被怎么磋磨。   很难想象有人会对自己的孩子下这么重的毒手,而且打完以后还给上那种恶毒的伤药。   江从鱼闷闷不乐。   吴伴伴劝道:“秦公子一时半会应该还不会醒,不如侯爷先去洗个澡换身衣裳。”   江从鱼知道自己守着也无济于事,点头去把身上的汗给冲洗干净。   等江从鱼换上干爽的衣裳,就听人说秦首辅来了。   江从鱼心中警惕,忙跑出去看秦首辅有没有对秦溯做什么。   秦首辅看起来有些憔悴。   他并没有去打扰熟睡的秦溯,而是立在那里等着江从鱼。   一见到江从鱼,秦首辅就正正经经地朝他行了个大礼。   江从鱼惊了一下,哪里敢受几十岁的当朝首辅的礼。他上去扶住秦首辅道:“你这是做什么?”   秦首辅诚恳认错道:“秦某治家无方,差点害了阿溯性命。多亏阿溯他有你这么一个知心好友,才不至于酿成大错!”   江从鱼有些看不清秦首辅这个人了。   不过他以前也见过爱打妻儿的混账,他们每次被妻子娘家人找上门来时都会痛哭流涕地承认错误,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再也不会这么做。   后来呢?   后来妻子娘家人一走,那混账又变本加厉起来。如此反复闹几回,他妻子就连娘家人也不找了,因为找了也没用,娘家人听他认错后只会说和,而自己则要挨更多的打。   万一秦首辅也是这样的人怎么办?   江从鱼说道:“你就算这么说,我也不会让秦溯跟你回去的!”   秦首辅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他取出一块金锭递给旁边立着的吴伴伴,“这是给阿溯留的药钱,请务必转告太医要给阿溯用最好的药,若是不够我会再送来。”   江从鱼怔住。   秦首辅再次朝江从鱼拱手施礼:“还得劳烦永宁侯替我多照看阿溯一段时间,等我料理好家中诸事再亲自来接阿溯归家。”   江从鱼忙止住他说道:“我是秦溯的朋友,肯定会好好照看他的。但是秦溯他已经这么大了,你能不能别再打他了?我十五岁以后我老师就说我大了,以后不会再追着我打了。”   他不是觉得父母师长不能打孩子,而是要打也得看孩子的表现。   像秦溯那个弟弟他就觉得很值得多给几顿毒打。   可秦溯都这么优秀了,秦首辅还要他做到什么程度?   秦首辅道:“好。”   江从鱼道:“你亲口答应的哦!”   秦首辅点头,再次向江从鱼道了谢,又去看过还在昏睡中的秦溯才离开。   等秦首辅走远了,江从鱼忍不住鼓起脸颊。   有种不知该往哪里撒气的郁闷。   江从鱼忍不住和林伯两人讨论起来:“他说的会是真心话吗?”   林伯哪里擅长分析这些弯弯绕绕,忍不住看向曾在宫中多方斡旋的吴伴伴。   吴伴伴笑容和气:“真心不真心有什么要紧?他亲口这样答应过了,若是他不说到做到我们可以去陛下面前告他。”   江从鱼道:“我还没见过陛下呢,他可是能替陛下分忧的首辅,陛下能管这件事吗?”   吴伴伴笑道:“陛下为人最是公允,肯定是谁有理听谁的。”   江从鱼听得半信半疑。   但好歹秦溯是留下来了。   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 第46章   傍晚的时候,秦溯醒来了。   他背上有伤,只能趴着睡,趴久了不舒服。他艰难地坐起身来想缓一缓,思索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事情闹成了这样……   秦溯这番动作很快惊动了守着他的小厮,对方一面让人去寻江从鱼,一面上前关心他饿不饿、难受不难受。   秦溯还没思量出怎么得体地回答,江从鱼已经从外面跑了进来。   少年背后映着煌煌夕辉,整个人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生于乡野之间,像山中自由自在的草木,林下自由自在的风,做事无须考虑什么人情世俗、无须考虑怎么做才能叫人满意。   江从鱼跑到秦溯面前,坐到他身边问:“你醒啦!怎么不多睡一会?”   秦溯道:“躺太久不舒坦,而且我感觉现在好多了,应当是你给我请的大夫水平很高。”   江从鱼道:“是吴伴伴帮忙请的,听说是太医里头最擅长治外伤的。”   他又给秦溯说起吴伴伴是谁,那是曾经追随陛下多年的提督太监,现在因为腿疾辞了职位到他们府中当差。这边事儿少,算是提前养老了。   秦溯早就知晓当今圣上对江从鱼的看重,如今听说陛下竟连吴伴伴都给了江从鱼,心中震惊不已。   这位吴伴伴可是东宫旧人啊,据传当初陛下幼时过得很不好,一度处于被废边缘,身边没几个可靠的人。多亏了吴伴伴苦心维护,才叫陛下在多方暗算之中活了下来。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事,背后吴伴伴还为陛下做过什么便不是外人能知晓的了。   总而言之,这位笑面太监于陛下而言绝对比他爹这首辅更值得信任。   现在吴伴伴却到江从鱼府里来……养老?!   饶是秦溯也算是被培养着早早了解时局的继承人,一时也分析不出陛下对江从鱼到底爱重到什么程度。   江从鱼却没想那么多,只是惊讶于吴伴伴说请太医就请太医。   他自己都没和太医打过交道呢,只听老神医骂骂咧咧地说过某某太医沽名钓誉,治起病来堪称谋财害命。   好在吴伴伴请来的太医水平极高,经他处理过后秦溯背上的伤瞧着都没那么骇人了。   江从鱼陪着秦溯吃过饭,又把秦溯劝回床上去躺着,才与他说起秦首辅来过的事。   江从鱼有点不好意思:“虽然知道我不该管你的家事,但我还是没忍住和你爹多说了几句。”   秦溯顿住。   他从来没见过江从鱼这样的人,明明两人的交情只是聊了几次天、只是共事了几天,江从鱼却特意去他家看他,还那样把他……从家里背了出来。这谁能想得到呢?   如果他当时意识是清楚的,肯定不会趴到江从鱼背上,更不会就那么跟着江从鱼走。可,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相比之下,江从鱼和他父亲说那么几句话就算不得什么了。   秦溯低声说道:“你说让我到你背上去的时候,我其实……很高兴。”   没有人会不喜欢被关心、被爱护,他亦然。   他的学识是接受父亲的教导才有的,他平日里如何待人接物、为人处世也是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即便父亲偶尔待他格外严苛,他也无法对此生出半分反抗之心。   他也不是没有疑心过父亲更偏爱继母所生的弟弟,可接触多了经常来挑衅自己的弟弟,秦溯便知道并非如此。   他这个弟弟鲁莽、愚蠢、坏得毫不遮掩。   那么大一个人了,连《论语》都还读不通,更别提其他经典。   这绝不是真心疼爱、用心教导会有的结果。   寻常人家尚且知道惯子如杀子,何况是他们这样的人家?   正是因为知道父亲是真心看重自己——且只看重自己,秦溯才深深地明白自己可能一辈子都逃不出也躲不开来自父亲的管制。   这是一个叫他有些绝望的发现。   “江从鱼。”   秦溯喊道。   江从鱼望向秦溯,一下子对上了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秦溯艰涩地开口:“对不起……我利用了你。”   他利用了江从鱼的好心,利用了江从鱼的无所畏惧。   他想利用江从鱼去撞破他自己没有办法撞开的那面高墙。   江从鱼还以为秦溯想说什么呢,没想到他居然还向自己道歉。都这样了,还说什么利用不利用!   他真是不太能理解京师人的想法。   见秦溯目光沉郁,江从鱼也不好和他继续分辨,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道:“我自己愿意被你利用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他哄着秦溯喝了药睡了过去,看着秦溯的侧脸叹了口气。   这么好的人,脑子怎么就那么轴。   江从鱼起身往外走,准备回自己住的主院早些歇息。   不想他才刚走出房门,就看到廊下立着个高大的身影。他像个沉默的影子那样静静站在廊柱前,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看着他。   这不是楼远钧又是谁?   江从鱼脚步僵住。   江从鱼跑过去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楼远钧直直地望着跑到自己面前来的江从鱼。   江从鱼被他看得心突突直跳,忍不住喊道:“哥哥?”   楼远钧环住他的腰,带着他藏到廊柱后亲了上去。   江从鱼怕被旁人瞧见,背脊一直紧绷着。可楼远钧这模样明显不对劲,他也狠不下心把人推开,只能任由楼远钧凶狠地碾过他的唇舌。   好在天已经黑了,有着夜色与花影遮掩,也没人注意到他们在廊下这样肆意地亲吻。   楼远钧尝够了他唇舌的滋味,才在江从鱼耳边回答他最初的问题:“在你说‘我愿意被你利用’时来的。”   楼远钧也知道自己作为一国之君,不应该频繁出宫,不应该耽于儿女私情,不应该整日记挂着某个人……偏偏明知道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应该,他还是没法管住自己的心。   他还是会在意。   在意江从鱼在做什么,在意江从鱼是不是与别人更亲密,在意江从鱼心里是不是有别人。再怎么强调自己是受命于天的九五之尊,于这种事情上他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夫俗子。   江从鱼是很好,只是江从鱼对他很好,对别人也很好。只要别人有需要,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帮对方,哪怕需要面对的人是当朝首辅他也毫不畏怯。   如果是自己少年时遇到这样一个朋友,自己能不对他心动吗?   楼远钧觉得自己不能。   那秦溯、韩恕、何子言他们可以吗?   楼远钧不知道,他只知道嫉妒像是无色无味的毒药,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他的心浸透了。   他嫉妒他们能与江从鱼朝夕相处,嫉妒他们能拥有江从鱼的关心,嫉妒他们能光明正大与江从鱼嬉笑玩闹。   江从鱼对上楼远钧那比夜色还要浓稠幽深的眼神,怕楼远钧气怒之下再做点什么,忙拉着楼远钧回主院去。   为了秦溯能安静养伤,江从鱼把他背到了客院。   他既然与楼远钧相互表明的心迹,自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把别人带到自己房里。   只是今天他一路把秦溯背回来,连秦首辅都给惊动了,楼远钧恐怕也是第一时间知晓了这件事。   结合楼远钧刚才那句酸溜溜的回答,江从鱼已明白楼远钧在意什么了。   楼远钧本来就是很容易多想的性格。   江从鱼抓紧了楼远钧的手。   两人的手藏在袖下,哪怕这样光明正大地牵着一路走回去,旁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难分难舍地十指交扣。   回到主院,江从鱼照例让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只剩他和楼远钧两人。   “你别生我的气。”江从鱼主动抱住楼远钧的脖子哄人,“今儿情况紧急,我一个人都没带,才会自己把人背回来。”   楼远钧顿住。   对,背回来。   他伸手钳住江从鱼的腰。   这腰明明细得很,却格外有力量,那么大一个人他说背就背。   楼远钧垂眸:“你怎么知道我在生你的气?”   江从鱼心道,我又不是瞎子,你生气不生气我还看不出来吗?平时我还没干这样的事,你都会一个人生闷气。   只是这话不能说,说了怕楼远钧更生气。   江从鱼道:“如果是我知道你把别人背回家,我也会生气的。而且是很生气很生气的那种!”   楼远钧心中那涌动着的毒汁忽地安分下来,一下子便不再躁乱沸腾。只是思及江从鱼哄秦溯那些话,他又忍不住吻上江从鱼的唇,仿佛想要把他对别人说的甜言蜜语都亲回来。   江从鱼乖乖与他唇舌交缠。   楼远钧把他抱到床上,抵着他亲得越发过分。若非两人都还有那么几分理智在,恐怕就不是这么一吻能了事的了。   亲够以后,楼远钧把人困在自己怀里问道:“你连首辅公子都敢强行抢回府,就不怕得罪当朝首辅吗?”   江从鱼觉得楼远钧这话怪怪的,听着就好像他色胆包天,强抢了人家首辅公子。他说道:“我当时没想这么多。”顿了顿,江从鱼又补充,“就算想了我也不怕,大不了我回家去!”   楼远钧问:“那我呢?”   江从鱼僵住。   楼远钧逼问:“你要对我始乱终弃吗?”   “我没有。”江从鱼着急地抱住楼远钧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楼远钧享受着江从鱼的投怀送抱,口中却说:“你的朋友很多。”   江从鱼无可辩驳。他确实很爱交朋友,朋友有事他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楼远钧低低的嗓音继续滑入他耳朵:“我只有你。”   江从鱼从来没有与人有过这样浓稠粘腻的感情。   他做好了与楼远钧面对各种风风雨雨的准备,可若是楼远钧突然对他说自己想通了,要去走那大多数人在走的路,他虽然会很难过,但也不会拦着不让楼远钧离开。   他以为他们之间远没到生死相许的程度,理当来也欢喜,去也欢喜,不必有太多的痛苦挣扎。   可楼远钧表露出来的情意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想要把他牢牢地困在网中,永远都不放他离开。   他正耐心地用情丝一点一点地困住他,直至确定他彻底无法逃脱以后再肆意地享用。   “我……”   江从鱼正想说什么,脖颈却被楼远钧咬住了。   楼远钧在他的咽喉处反复啃噬、吮咬、含弄。   江从鱼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楼远钧并不去侵占他别的地方,只折磨他颈上最敏感、最脆弱的那一小块皮肤,很快让它红得分外昳丽。   折磨得江从鱼又疼又痒。   江从鱼有些委屈地喊:“哥哥……”   楼远钧瞧见江从鱼眼角溢出的泪花,终于仁慈地放过那可怜的咽喉。只不过他的手却又放肆起来:“你看着难受得很,我帮帮你吧。”   江从鱼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触碰,脑子彻底懵了,窝在楼远钧怀里不敢动弹。   两人的衣服表面上都还齐齐整整,稍微一动便能听到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在这杳然无声的夜色之中,谁都不知道他们正挨在一起做着什么样的勾当。   江从鱼没想过楼远钧的手会这么不一样,修长有力,而又面面俱到。   过了许久,他听见楼远钧哑声问:“你能不能也帮帮我?”   江从鱼耳根一红,听话地学着楼远钧刚才那样给他帮忙。   可明明他都学得很认真了,不知怎地到了楼远钧这里却总结束不了。   江从鱼更委屈了:“我都照做了,怎么完全不一样!”   楼远钧轻笑出声,说道:“我们来亲一个,说不定就好了。”   江从鱼听后觉得有理,仰头承接楼远钧落下来的吻。 第47章   江从鱼第二天还要回国子监去,早上醒得很早。   楼远钧醒得比他更早,他睁开眼时楼远钧已经衣着整齐地回到床前坐下看着他睁眼。今儿楼远钧穿的衣裳比平时要繁复一些,连江从鱼这么不注重衣着的人都觉他这模样比平日多了几分正式。   见他醒了,楼远钧伸手托着他的后颈,往他眉心落下个轻浅的吻,哄道:“天色还早,你可以再多睡会,我今儿还有正事要办,得先走了。”   江从鱼感受到楼远钧落在自己额头的吻,一下子想起昨晚两人的荒唐。他们虽没做更过分的事,却是把彼此都彻彻底底了解了一回,光是那样相互帮助已经叫他难以消受了,若是下次……   江从鱼不敢多想,整个人都清醒了。他说道:“你快去忙吧,不要耽误正事了。”这都没到鸡鸣时分,楼远钧就已经收拾整齐了,显然他平时是抽不开身的,只是心里记挂着他才特意找过来。   楼远钧道:“眼下不少人对朝廷灰心失望不肯入朝,朝中许多老臣又已经年迈,秦首辅能力虽然不算拔尖,但论资历是最适合的,办起事来也中规中矩,能踏踏实实地把政令执行下去……虽然他在家事上有些不当,但他目前依然是最适合的首辅人选。”   朝堂经历过好几轮的清洗,楼远钧亲政后可用的人还不多,秦首辅目前不结党营私、不祸害百姓、不自作主张,能把他的要求贯彻到底。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知道秦首辅对儿子的苛待时楼远钧也只是看几眼就没在意了——到底是人家臣子的家事,他一个皇帝能怎么管?   说不准事情闹开了,许多人还觉得从结果来看人家确实把儿子教育得挺好的,不如回去也给自己儿孙来点棍棒教育。   道理是这个道理,楼远钧还是和江从鱼解释了几句眼下选择秦溯父亲当首辅的原因。   楼远钧怕以后江从鱼知晓他身份后觉得他眼盲心瞎,又给他多添一道罪状。   江从鱼却没想到楼远钧还给自己仔细分析这么多。   他倒不觉得当今圣上用秦首辅有什么不对。   哪怕秦首辅是装的,在人前装得也挺到位。只要秦首辅能把事情办好,谁管他在家里怎么教儿子?   只有他儿子在外头惹出祸来,言官们才会捋起袖子去弹劾。要不然言官难道还去弹劾说他教子过严,总是对儿子非打即骂?   江从鱼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才会觉得秦溯有这样一个爹实在太煎熬了。   江从鱼道:“我对他当首辅没什么意见,那又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只是他若不管管他小儿子,以后他家会不会闹出大事来就不知道了。”   俗话说得好,子不教,父之过!   那秦家小儿子连对待自家兄长都那样恶毒,到了外头难道还会收敛不成?也就年纪还小,才没有闯出大祸来。   楼远钧笑着夸道:“我们家小鱼是最能明辨是非的。”   明明别人也这么喊自己,江从鱼听楼远钧这么喊就是不由自主地耳朵发热。他催促道:“你快出门去吧。”   楼远钧往他唇上亲了一口。   江从鱼推开他不让他继续乱来。   他还没洗漱呢,可不能让楼远钧瞎亲。   楼远钧轻笑出声,依着江从鱼的意思踏着熹微的朝色出门去。   今天是要上朝的,虽说他身为皇帝朝会去晚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难免会碰到较真的人追根究底。   总不能让江从鱼还没入仕就担个“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恶名。   楼远钧一走,江从鱼也没继续睡了,起身把自己收拾齐整,跑去看秦溯醒没醒。   秦溯平时也醒得早,昨天又昏睡了大半日,早上哪里还能躺在那儿?他勉力起身在房里扶着桌椅行走,偶尔牵扯到伤口也没吭声。   他是很能忍耐的。   江从鱼看到秦溯自己下床了,跑过去关心道:“你怎么这就起来了?”   秦溯道:“我伤在背上,腿又没有受伤,当然能起来。”   江从鱼问:“你不会还想回国子监去吧?”   秦溯对上江从鱼那不赞同的目光,顿了顿,说道:“我休养两天再回去。”   江从鱼道:“那你且安心住下,看看你爹怎么处置你那弟弟再说。我书房里有许多陛下赐下的书,据说都是禁中藏书的抄录本,你有兴趣可以去看看。要是难受可别逞强,该躺躺,该喊大夫喊大夫。”   秦溯点头应道:“那我就叨扰了。”   江从鱼道:“不叨扰,不叨扰,你爹给了那么大一锭金子!”   秦溯莞尔。   他父亲并不是舍不得给他花钱,他从小读到的珍藏孤本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挂在他那简陋书房里的书画也都是拿出去能卖出好几套宅院的名家之作。   他这位父亲只是在某些方面格外偏执而已。   江从鱼见秦溯竟还能笑出来,愈发不能理解他们父子之间的事了。他说道:“你是聪明人,我就不多事劝你了。只不过你下次挨‘大杖’若是再不跑,我可不管你了啊。”   秦溯自己要是不立起来,他总不能再跑去相府把人背出来吧?   到那时候楼远钧不知得气成啥样。   秦溯道:“这次是……我没想到后面会打得这么重。”本来只是很普通的一次家法,秦溯不知挨过多少次了,所以感觉这次应当也是自己可以承受的范围。   江从鱼觉得就算是不这么重的责罚,无缘无故就打上那么一顿也是不应该的。   只不过秦溯的想法一时半会显然拧不过来,江从鱼唯有叹着气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江从鱼陪秦溯吃过早饭,匆匆赶回国子监。他都挺久没回来上课了,可不能第一天就迟到!   不想才跑进国子监,戴洋就把他拉去僻静处说话:“你劝我们别去看秦溯,结果自己跑去秦家,你是不是没把我们当朋友?”   江从鱼没想到连戴洋都知道自己去秦家了。   他惊疑不定:“你们都知道了?”   难道他把人背回家的事居然传得那么广?   那他可真是对不起秦溯。   戴洋道:“别人应当不知道,是我爹给我讲的。”他爹不说他都不知道,江从鱼居然敢跑秦首辅府上做出那样的壮举。人家秦首辅还在禁省当值,他直接跑人家家里把秦溯给背走了!   见过莽的,没见过这么莽的。   对上戴洋那“你怎么敢干出这种事”的震惊目光,江从鱼讷讷说道:“我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脑子一热就那么多干了。”   既然戴洋从他爹那里知晓了不少事,江从鱼就简单讲了几句秦溯在家中的处境。   他当时只是怕秦溯又挨了打,去的人多了会让秦溯难堪,没想到秦溯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   听了事情原委,戴洋便不怪江从鱼了,点着头说道:“他的私事确实不好到处宣扬,他自己不想说的话我不会跟别人讲的。”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何子言跑过来问:“都要上课了,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   江从鱼朝戴洋挥挥手,一手揽过何子言的肩,招呼道:“走走,回去上课了!”   何子言拱开他搭过来的手,瞪他。   江从鱼哈哈大笑:“你都又长一岁了,怎么瞧着还是这么可爱。”   何子言气恼:“你才可爱!”   江从鱼笑盈盈:“这我当然知道,你不用专门夸我。”   何子言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毕竟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何子言想到前天看见的那一幕,忍不住问:“那天来接你的人是谁?”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江从鱼都没反应过来,纳闷地问:“你说哪天?”   何子言道:“就是我生辰那天。”   他这两天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人的模样他没看太清,但是清清楚楚地瞧见对方把手揽在江从鱼腰上,江从鱼是被对方直接带进车里去的。   思及江从鱼提到过的那个居心叵测的“师兄”,何子言担心江从鱼才到京师就被人骗了个底朝天。   江从鱼没想到何子言要送那么多客人,竟还能注意到自己上了楼远钧的马车。他知道何子言是关心自己,也没有瞒着何子言:“是我兄长来接我。”   何子言道:“就是你那个师兄?”   江从鱼点头:“对,是柳师兄把他引荐给我的,绝对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你不用担心我被人骗了去。”   何子言还是不放心:“那你端午那天把人带出来给我们看看。”   江从鱼觉得没什么不能让何子言他们见的,只不过想到楼远钧明确说过不喜欢人太多的场合,他又有点犹豫起来。   “我问问他愿不愿意。”   何子言道:“怎么?他难道丑得见不得人?”   江从鱼恼了:“我兄长才不丑,我兄长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何子言恨铁不成钢。   他就知道,江从鱼那么喜欢的人肯定有张好脸!   何子言道:“既然长得不丑,那怎么不愿意见人?整日藏头露尾,怎么看都不是好人。”   江从鱼道:“才没有见不得人,韩恕都见过的!”   何子言闻言也恼了,气道:“那就是瞧不上我这个外戚,不屑见我们呗。他是不是让你也别跟我玩?!”   江从鱼不高兴地道:“你怎么胡乱给人扣罪名?我兄长从来不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何况我跟你玩,与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关系?你别整天胡思乱想。”   何子言不吭声。   江从鱼道:“行了,我回头就写信去问问兄长,看看他到时候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他本来想的是单独和楼远钧玩一天,第二天再约何子言他们玩。   现在想想要是楼远钧第二天也有空的话,大家一起玩儿也没什么。   他不是要立刻把他们的恋情公之于众,而是想让楼远钧以他师兄的身份与何子言他们认识认识,免得何子言总疑心楼远钧图谋他什么。 第48章   江从鱼回到本斋,第一时间跑去问郗直讲有没有自己要帮忙的事。   郗直讲掀起眼皮看了江从鱼一眼,江从鱼没事人似的活蹦乱跳,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刚得罪了当朝最大的官。   当然,这小子的后台是当今圣上,他有什么好在意的?听说那姓秦的还亲自去他府上赔礼解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家伙还是这么能屈能伸,难怪其他人坟头草都老高了,就他还活得好好的。   只不过在当年那种时势之下,不对旁人落井下石已经是称得上是好人了,秦首辅也只是明哲保身、埋首做事。   郗直讲也知道自己有迁怒的成分在,所以没对秦首辅评价什么。他说道:“你自己的功课别耽误太多就好了,我这里没什么要你做的。”   江从鱼见左右没人,神神秘秘地掏出本书给郗直讲看,说是京师最大的书局再版的神作,精装版,贵得很。他陪阿罗多在京师玩耍的时候逛书局看到的,特意买回家欣赏,这世俗人情写得当真是精妙绝伦!   阿罗多也很感兴趣,在他的热情推荐之下买了一套带回北狄研读。从今以后,这本神作就不仅在他们大魏流行了,它已经走出国门,肩负起向周边各国弘扬大魏文化的伟大使命!   郗直讲眉头突突直跳。   你小子给北狄使者推荐什么不好,你推荐这套“神作”?!   你什么意思?   你小子到底什么意思?!   当年那些稿子都是买断的,稿子卖出去以后与他就没什么关系了,不管卖出去多少本、不管旁人如何解读,与他本人都毫不相干。旁人不知道作者是谁,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书怎么还在翻印!   郗直讲毫不犹豫地没收了江从鱼手里那本精装插图本,骂道:“谁许你带着些乱七八糟的闲书来国子监的?滚回去写你的功课!”   江从鱼暗自嘀咕,就许你这个当直讲的偷偷写书,还不许我看几眼了?还好被没收的那本他都已经看过了,撇去那些淫词艳语不谈,书里把官场与权贵之间的种种丑恶行径写得挺活灵活现的,一看就知道写书的人对这些人有多憎恶。   难怪郗直讲整天一副混吃等死的死鱼样,要进官场就等于要跟无数自己厌恶的人打交道,哪怕眼下朝中风气改了不少,但各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总是难免的。   想到楼远钧说朝中人才不够用,选择相对平庸的秦首辅为相也是权宜之计,江从鱼也有点犯愁了。   唉,难劝啊!   自古心病最难医。   对郗直讲而言,官场不仅断送了他的半辈子,还把他的恩师给害死了。   如果没有非做不可的事,谁会一头扎进自己生平最讨厌的地方?   非做不可的事……   江从鱼安安分分地上了一天的课,被他拜托去江家看秦溯的小九跑回来了,说秦溯情况不错,过两日应该就能回国子监。   江从鱼给了小九跑腿的赏钱,小九却有点不好意思地恳求:“我,我不想要钱,我想跟你读书,你得空时可以教教我吗?”   小九时常跟在江从鱼身边听江从鱼与人讨论学问上的问题,看着江从鱼来者不拒地把自己会的都给别人讲。   他知道江从鱼人很好,对待他们这些斋僮也从来没有看轻的意思,所以才鼓起勇气问出口。   江从鱼一愣,没想到小九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他仍旧把赏钱塞到小九手里,说道:“你帮我来回跑,钱还是要拿的。我给你拿几本适合你现在学的书,有什么问题你直接问我就是了,我会的肯定会教你。”   小九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见小九这般情态,江从鱼忍不住伸手往他的脑袋一通瞎揉,夸道:“以前我们里正爷爷常说,有志气的人肯定有大造化,你以后肯定能出人头地!”   小九腼腆地道:“我就想多认识几个字,最好能学会算术,以后不用一直干这些谁都能干的杂活。”   他不敢奢求什么大造化,只希望自己别一辈子都当伺候人的奴仆。只要比别人多会一点东西,他应该就更有用了吧?   江从鱼点头,让小九别怕打扰自己,有什么不懂的都能问他。   比起国子监里许多官宦子弟,江从鱼其实才是接触最多民生民情的人,他从小长在乡野,所见所闻都是许多人平时根本注意不到的人和事。   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活法,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苦难,所以在他眼里小九和他的同窗们没有太大的不同,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   都努力地想让自己过得更好。   江从鱼与小九聊完了,又优哉游哉地溜达去找他们沈祭酒聊天。   主要是问问沈祭酒认不认得郗直讲的恩师,有没有与对方往来的信件或者对方的文集啥的。   沈鹤溪睨他一眼,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从鱼道:“就是好奇。”   既然从郗直讲的个人追求上劝不动,江从鱼琢磨着看看对方恩师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追求,说不定能从这个角度下手劝郗直讲振作起来。   明明是那么有本事的人,一天到晚半死不活多不好!   沈鹤溪道:“有是有,但不外借。”   江从鱼道:“我可是国子监的学生,您是国子祭酒,都是自己人,哪里算外借?”为了借到文稿,江从鱼还把他老师给搬了出来,“老师常说,您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这些年与你断了书信往来。您与老师交情这样深厚,老师的弟子不就是您的弟子?怎么看我都不是外人!”   沈鹤溪半信半疑:“你老师真的这么说?”   江从鱼面不改色心不跳:“对的,对的,有次他喝醉了,我还听他喊您的字。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那是您,还纳闷他怎么‘鹤兮鹤兮’地喊,一直好奇这莫不是哪句楚辞来着。”   沈鹤溪脸色还是那么臭,不过起身在书架前逡巡片刻,取下一叠文集和几封书信拿给江从鱼。   “不能带走,你要看就到这里来看。”   沈鹤溪硬梆梆地扔下一句,就做自己的事去了。   江从鱼嘿笑一声,老老实实地坐下研读起郗直讲恩师的文集来。   如此过了两日,秦溯回国子监上课了。   秦家的家事也算有了个了断,秦首辅直接上书表示自己治家不严,不堪为百官之首,想辞去首辅之职。   这当然是不可能请辞成功的,官场上很多递辞呈的事都只是政治表演,三辞三让这种传统体现在官场文化的方方面面。   既然还得继续当这个群官之首,秦首辅便命人把妻子和小儿子一起送回老家,说小儿子不靠自己考过乡试就不许再到京师来。   以他小儿子那个资质,没有名师教导想考个功名着实是痴人说梦,这等同于直接把小儿子给放弃了。   江从鱼听了秦首辅这番处置,一时竟不知如何评价才好。   他总感觉秦首辅这样还不如直接坏到底,当个真正恶毒的爹。   像他这样半坏不坏的,难怪秦溯始终没法坚定地反抗。   别人的家事外人是真的很难理得清啊!   江从鱼不想谈这些纠结的事,索性邀请秦溯:“你爹给的钱肯定还剩下不少,不如端午那天多约点人一起去吃顿好的,也算是庆贺你身体痊愈了。五月五,驱百毒!”   秦溯笑着应道:“好,到时候我们吃顿好的。”   江从鱼这边才约好秦溯,楼远钧那边的回信也来了,说是去露个脸没问题,就是可能没法待太久,毕竟他和其他人不算熟。   江从鱼得了楼远钧的准话,马上跑回去和何子言讲了。   看到没有,他楼师兄堂堂正正,根本不怕见到外人的!   何子言抿了抿唇,还是觉得这人居心叵测。   江从鱼把秦溯请客的事也给何子言讲了。   何子言道:“你怎么把人全约在一块了?”   江从鱼道:“过节嘛,不就要热闹热闹吗?”   何子言不吭声。   江从鱼奇怪地道:“要见的人是你,不高兴的人也是你,你怎么这么别扭!”   何子言也知道自己挺别扭的。   可这秦溯以前根本不带他们玩,结果一转眼就和江从鱼这么要好了,叫他心里哪能不郁闷。   再仔细想想,江从鱼本来就是被降了等才落到后面来的,他合该去跟秦溯他们去争前面的名次、合该与秦溯他们惺惺相惜。   何子言鼻头发酸。   江从鱼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坏菜了,何娇娇又要哭了。他忙哄道:“你若是不想和秦溯他们一块,我们另外约个时间就是了,反正我兄长也不喜欢人多,我们几个另吃一顿怎么样?”   何子言犹豫起来。   他总感觉自己单独约江从鱼两人见面怪怪的。   “叫上袁骞和韩恕?”即便已经认识了同窗,何子言还是跟袁骞两人最熟。   江从鱼点头:“行,就咱五个端午那天一起吃晚饭,没问题吧?”   何子言表示没问题。   江从鱼问:“中午你真不来?”   何子言摇头。   他怕江从鱼觉得自己不合群,补充道:“到时候我们可能要进宫。”   江从鱼笑眯眯地夸道:“陛下连端午都和你们一起过,你们家可真是圣宠不衰啊。”   何子言纠正道:“我是说可能,陛下不一定会宣见我们。”   只不过就算只有那么一点可能,他们还是会在家里等着的。   江从鱼理解地直点头,如果自己有这么个大靠山,肯定也是盼着能和对方多亲近亲近的。   谈谈感情就能飞黄腾达,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   江从鱼顺手给柳栖桐也递了个帖子,看他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自从和楼远钧腻到一块,他都挺久没见过柳师兄了,有时候感觉还怪对不起柳师兄的。   毕竟柳师兄把楼远钧介绍给他认识,他却和楼远钧偷偷谈起了恋爱。   柳栖桐那边回得很快,说是到时候肯定会过去。   人都约上了,江从鱼便安心地继续跑沈鹤溪那边研读《屏山文集》,不时缠着沈鹤溪请教自己读不懂的内容。   转眼间假期就到了。   端午足有三日假期,方便监生们各自归家与家里人共度佳节。不准备回家的监生也不怕寂寞,街上热闹得不得了,前头两天都有龙舟赛事可以看,约上三两好友就能尽兴游玩。   江从鱼一散学就跑回家,结果楼远钧没有过来。他也不失望,拿着自己抄回来的《屏山文集》挑灯夜读。   不觉夜阑深静。   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   江从鱼本来看得入神,听到开门的动静后抬眼望去,一下子瞧见了楼远钧。他忙放下手中的文稿,跑过去问:“不是已经宵禁了吗?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楼远钧把人拥入怀中,亲着他的耳朵说道:“端午这几天开了夜禁。”   江从鱼道:“这几天一直在读《屏山文集》,都把开夜禁的事给忘了。”   楼远钧问:“怎么想起读这个?”   江从鱼道:“你不是说陛下挺希望郗直讲能为朝廷做事的吗?我就想试试看能不能从他恩师这里入手。”   楼远钧环紧他的腰笑道:“你还没入仕就想着为陛下分忧了?”   江从鱼道:“陛下对我这么好,我当然想回报陛下!”   楼远钧抚着他后颈,叹着气说道:“他这人贪得无厌,无论你怎么回报他都会贪心地想要更多。”   江从鱼觉得这话有点怪,还有点儿大逆不道。可没等他琢磨明白,楼远钧带着醉意的吻已经落了下来,叫他再也没法继续多想。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多了酒,楼远钧把他从门口亲到床上,什么都没再多做就睡了过去。   江从鱼见夜色已深,索性替自己和楼远钧都脱了外衫,挨着楼远钧与他一同进入梦乡。   早点睡好!   明儿他们可是要单独出去玩一整天的! 第49章   天还没亮,两人就出门了,没在家吃早饭。等从侧门溜出去,街上都还没什么人,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清新怡人得很。   两人的手在夏衫的衣袖下光明正大牵着,楼远钧任由江从鱼兴高采烈地拉着自己往前走,笑道:“说好半天由你安排,半天由我安排,早上我就跟着你走了。”   江从鱼信心满满:“包在我身上,我有个吃早饭的宝地,你保证没去过!”   楼远钧便随着他走,从天色蒙昧走到朝阳初升。   他们来到了码头处,恰好见到一轮圆日在远处冉冉升起,映得江面金光粼粼。几只早起的鸟儿在江面展翅逡巡,认真搜寻着可以入口的猎物。   江从鱼松开了楼远钧的手,跑去和正围坐在一起吃早饭的船工们聊了聊,没一会也拿了几个船工们正在吃的大饼回来,邀楼远钧一起坐下尝尝劳苦大众平时都吃些什么。   有人见他们衣着不凡,不由笑道:“你们哪里吃得惯?”   江从鱼道:“怎么会吃不惯,我从小吃到大。码头的吃食最是实在,绝对都是真材实料,好吃又管饱!”   那人不信:“瞧你一看就不是吃过苦的,怎么可能从小跟我们吃一样的?”   江从鱼就让他以后去南边的时候跟人打听打听,只要一到他们县里,保准没有人不知道他的!他还和船工说起自己最爱去蹭锅子吃,大锅一架,大伙带上自家的食材下锅烫熟就吃,一边吃还一边说着大江南北的趣事,暖和又热闹。   有次吃到他都忘了要回家,气得他老师撵着他满院子跑。   听江从鱼这么一讲,众人都不再怀疑,也热热闹闹地聊了起来。江从鱼把手里圆圆的大饼一分为二,和楼远钧分着吃,说是有肉馅也有素馅的,他都想尝尝,所以一人一半!   末了江从鱼还拉着楼远钧去喝了两碗热腾腾的肉汤,肉汤里没有肉,但味道够重,一碗灌下去仿佛把肚子里的饼都化开了,饱足得很,干上半天活也不会觉得饿。   若说很好吃,那肯定是假的。哪怕楼远钧尝不出什么味道,还是能感觉出这饼口感比平日里吃的要粗糙许多,肉汤也只不过是比白水好那么一点。   只不过见江从鱼边吃边和众人说说笑笑,楼远钧不知不觉竟也把江从鱼塞给他的东西全吃完了。   这时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不少摊贩得知官员与学生们今儿开始休假,纷纷挑担入城沿街叫卖,而城中的商铺也卯足劲热情揽客。   江从鱼领着楼远钧走街过巷,见着感兴趣的人和货物就要上去跟人聊上几句,算是弥补了自己到京师后没好好到街上逛过的遗憾。等他过足了东聊聊、西聊聊的瘾头,才想起身边还跟着楼远钧呢。   江从鱼忙把楼远钧拉到个暗巷里头,有些忐忑地问:“你会不会觉得跟我出来玩很没意思?”   “不会。”楼远钧想把人揽入怀中亲一亲,又听到了外头鼎沸的人声。即便是鲜有人进来的暗巷,难保也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楼远钧哄道,“只要是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很有意思。”   江从鱼耳朵红了红,他没与人谈过恋爱,出来玩也没考虑到楼远钧喜欢玩什么。好在下午是楼远钧来安排的,无论楼远钧想做什么他都会陪着做,应当不至于让楼远钧玩得不尽兴才是。   这么一想,江从鱼也就不再纠结,拉着楼远钧继续在街上走走逛逛。   不时还兴冲冲地参与一下商家举办的节庆活动。   最后两人一起去酒楼包厢里吃午饭。   难得楼远钧到外面吃饭,江从鱼觉得不能只带楼远钧吃码头的便宜饼子,还是得让楼远钧吃点好的。   他特意把自己上次招待北狄使团时觉得特别好吃的菜都点了一遍。   楼远钧听他介绍说“阿罗多吃了都觉得好”,目光动了动,说道:“你与他的情谊倒是深厚,他都走了你还记着他喜欢吃什么。”   江从鱼一听,这话不对头,横听竖听都酸得很。他说道:“这不是我很少到外面吃饭,只能用上次尝的做参考吗?”见伙计一时半会不会进来,江从鱼凑过去往他唇角亲了一口,“你若是喜欢吃什么,我一定记得牢牢的。”   楼远钧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下次你要是忘了得受罚。”   江从鱼嘴上连连保证不会忘,心里却有些犯愁,楼远钧这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的毛病要是一直治不好得多难受?   正想着,伙计把饭菜陆续送了进来。见楼远钧仪态优雅地进食,对于吃饭这件事不算反感,江从鱼也暂且放下心里的担忧。   吃饱喝足,江从鱼就着伙计送来的茶水漱过口,才问楼远钧下午准备带他去哪儿玩。   楼远钧轻笑道:“到了再告诉你。”   听楼远钧这么卖关子,江从鱼也不恼,心里还颇为期待。只歇了一会,他便结了账与楼远钧一起离开酒楼。   一辆熟悉的马车等在不远处。   楼远钧把人带上马车,拍拍自己的膝盖说道:“看你有点困了,可以趴着睡一觉,说不定睡醒就到地方了。”   江从鱼本来不困的,听着楼远钧轻声诱哄,还真冒出点食后困来。他依言趴到楼远钧膝上,只觉自己又被熟悉的气息围裹其中。   楼远钧见他耳朵发红,取过旁边的扇子轻轻地给他扇起了风。   江从鱼见他给自己打扇,不由伸手抓住楼远钧有力的手腕,说道:“你别累着了。”   楼远钧道:“我不累,你睡吧。”   江从鱼被他哄得晕陶陶地松了手,竟真的不知不觉在那徐徐凉风里睡了过去。   楼远钧定定地注视着江从鱼那毫无防备的睡颜。   江从鱼不笨。   正相反,江从鱼很聪明。江从鱼身边又有那么多见过他的人,他的身份不一定能瞒下去,他们现在这样的浓情蜜意说不定很快就会被打破。   如果没有尝到过其中滋味也就罢了,尝到以后楼远钧又怎么愿意就此放手。   他想要……彻彻底底占有江从鱼。   在江从鱼发现自己骗了他之前,将人彻彻底底地据为己有。   马车不知行驶了多久,江从鱼迷迷糊糊地醒来,忽地感觉眼前黑漆漆的。他纳闷地问:“天这么快就黑了吗?”   楼远钧哑声道:“没有,是我偷偷把你眼睛蒙起来了。”   江从鱼坐起身来,往自己脸上一摸,还真系着根绸带。系得那么严实,连一丝丝光亮都透不进来,叫他什么都看不见。   “你害怕吗?”   楼远钧问他。   江从鱼也不急着把绸带取下,还笑出两个好看的酒窝:“有你在,我有什么好怕的。”他还伸手往楼远钧那边摸索,摸到人以后就整个人扑进对方怀里去。   看不到就看不到,只要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就好了,他一点都不害怕。   楼远钧空荡荡的怀抱一下子被填满了。   是江从鱼自己撞进他怀里来的。   是江从鱼自己……非要喜欢他的。   楼远钧将人严严实实地困在怀中:“我要是把你带去卖掉怎么办?”   江从鱼尝试着找到楼远钧的脖子,双手环上去往楼远钧脸上亲。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他的吻时而落在楼远钧下颌,时而落在楼远钧脸颊,就是亲不中楼远钧的嘴巴。   楼远钧一动不动,由着江从鱼胡乱亲来亲去。   最后终于找到了他的唇。   两人唇舌交缠。   直至这缠绵热烈的一吻结束,江从鱼才笑盈盈地说道:“你舍不得卖掉我。”   楼远钧也笑了起来。   “对,我怎么舍得卖掉你。”   马车停了下来。   江从鱼感觉楼远钧把自己抱到了船上。   船晃晃悠悠地驶了出去。   江从鱼问:“你要带我游湖吗?”   楼远钧抱着人走进宽敞明亮的舱房中,说道:“是啊,湖心比较凉快。”   江从鱼还真感受到了午后的凉风习习吹来。   确实很凉快。   江从鱼忍不住问:“那这绸带可以解开了吗?”   “再等等。”楼远钧道,“等所有人都走了再说。”   他把江从鱼放到床上,伸手摩挲着江从鱼没被遮挡住的半张脸。   明明自己就能解开,却还乖乖问他可不可以,可见不管他想做什么,江从鱼都心甘情愿配合。   只是江从鱼真的明白他想做什么吗?   楼远钧喉咙微紧,心里涌动着的是无法自控的浓烈欲念。他俯身碰了碰江从鱼的唇,谴责道:“你怎么整日勾引我?”   江从鱼觉得楼远钧的话很没道理,忍不住替自己喊冤:“我没有。”他感受着楼远钧灼热的气息,脑袋有些空白。出于少年人的好强,他当场谴责回去,“你才是整日勾引我!”   楼远钧道:“这都叫你发现了?我还以为我藏得很好。”   江从鱼愣住。   没想到楼远钧还能直接承认。   楼远钧却抵着他的额头追问:“那我勾引到你了吗?”   江从鱼只觉楼远钧的鬓发垂了下来,若有似无地扫过他耳朵,挠得他连心里都开始发痒。饶是他至今未经人事,也察觉了楼远钧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觉一股热意传遍了四肢百骸,烧到他面上都有些发烫。   既是两情相悦,那么情难自禁之下做点什么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江从鱼主动抱住楼远钧,有些结巴地坦露心迹:“勾、勾引到了,我心里全是你。”   楼远钧回抱住江从鱼,将脑袋埋在他颈边说道:“我也是,心里全都是你,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如果你对我始乱终弃,我就再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会爱我了。”   江从鱼只觉楼远钧真会折磨人,明知他最见不得别人伤心难过还说这样的话。   他喜欢楼远钧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叫他难过?偏偏楼远钧总这么不安,每次不是绑住他的手就是蒙住他的眼——仿佛只有这样困住了他,他才不会离开。 第50章   船停在了湖心岛前,不管是掌舵的还是伺候的,全都乘小舟回了湖岸边候命。   偌大的湖面上,便只余下一岛、一船与船上的两人。   江从鱼的双眼还是被蒙着,只能感受到船在水面上轻轻地随风浮沉,而楼远钧则轮番吻咬着他的耳朵、后颈、喉结,每一处都反复碾转流连,仿佛要在上面烙下抹不去的印记才甘心。   到后头,连本就轻薄的夏衫也被褪去了大半。许是因为眼前一片漆黑的缘故,江从鱼只觉楼远钧的每一下触碰都更过分清晰,叫他有些想逃开,却不知该往哪里逃去。   躲到哪儿都像是把另一处送到楼远钧手上,且楼远钧还很不客气地享用起来,仿佛他身上每一处都让楼远钧爱不释手。   这可真是漫长而煎熬的折磨。   江从鱼有些受不了一直蒙着眼被楼远钧这般亵弄,轻喘着恳求道:“哥哥,我想看你。”   楼远钧隔着绸带亲江从鱼的眼睛,灼热的气息安抚着他的焦虑:“我现在不好看,你看了会不喜欢我。”   此时此刻,他像失控的怪物,贪婪而自私,恨不能把人囫囵着吞进肚子里,再也不让别人瞧了去。他也试着控制过这种心态,可还是一次次地沉溺其中。   江从鱼只能哄道:“无论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楼远钧不信,太容易得来的承诺没法让他心安,他还是想在江从鱼身上烙满自己的印记。   他俯身往江从鱼腰窝上咬了一口,江从鱼这处似乎格外敏感,只轻轻一咬就让江从鱼浑身绷直。   江从鱼只能任由他把自己前前后后都咬了个遍,连大腿内侧那处他邀楼远钧看过的疤痕都没放过。   楼远钧似乎很不喜欢这种不是自己留下的痕迹,对着那多年前的伤痕折磨了江从鱼格外久。   相比之下,楼远钧让他含入的陌生药玉都没那么叫他不自在了,不知不觉便在里头化了大半。   眼看江从鱼都要哭了,楼远钧终于舍得松开了钳制他双腿的手,改为攫住江从鱼的腰让他坐到自己身上。   两人交换了一个潮湿而火热的吻,楼远钧才问他:“我刚才吃了那么多地方,你记没记住我最喜欢吃什么?”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问这种问题,只觉刚才被楼远钧吻咬过的每一寸肌肤都跟火烧过似的。   他早该知道楼远钧这人表面温柔可亲,骨子里坏得很!   楼远钧道:“你说好要记住的,现在却说不出来……我要罚你了。”   江从鱼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熬的事,忍不住委屈得嗓音都带上几分哽咽:“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楼远钧怕真把人弄哭了,抱起人走了出去。   明亮的阳光照在江从鱼身上,让他意识到这真的还是大白天。   “你要带我去哪里?”   江从鱼忍不住问。   楼远钧把人抱上岸,这是个不算太大的湖心岛,里面只有几处供他小住的楼阁。   过去他偶尔不喜被人打扰,便会屏退所有人自己待在里面。   眼下整个湖心岛一个人都没有,哪怕怀里的江从鱼已被他折腾得衣衫不整也不怕被旁人看见。   楼远钧不答反问:“你现在知道怕了?”   江从鱼倔强地道:“我不怕。”   “你还可以……反悔。”楼远钧道,“你若是反悔了,我就把你带回船上去,帮你把衣服穿好,叫人过来把你送走……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以后会一直把你当亲弟弟来看待。”   江从鱼听着楼远钧的承诺,不知怎地想到楼远钧早前说的“再也不相信世上有人会爱我”。   他并不是那种谈个恋爱就要死要活的人,可听着楼远钧说出这样的话来却难受得很。   江从鱼伸手环住楼远钧的脖子,在明灿灿的日光下试着亲了亲楼远钧的唇。   “我不反悔。”   江从鱼说道。   无论楼远钧骨子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楼远钧有着什么样的出身与身份,他都不反悔。   是他自己喜欢上楼远钧的,是他自己每次分别后都盼着再见到楼远钧,不是楼远钧非要哄他、骗他、诱他。   楼远钧抱着江从鱼迈步入内,寝殿中分明还是空荡荡的,却再也没有过去的空阔寂寥之感。   他伸手解开了江从鱼蒙着的绸带。   江从鱼只见四面帷幔随风飘荡,仍不知他们到底身在何方。   他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楼远钧,却见楼远钧身上的衣物整整齐齐,就好像两人刚才什么都没做似的。   “你怎么只脱我的衣裳?”   江从鱼忍不住问。他以为方才他们两个人都已情迷意乱,可楼远钧这副模样叫他觉得……楼远钧根本没有情动。   楼远钧轻笑着亲他唇角。   江从鱼气鼓鼓地瞪向他。   楼远钧问:“你真的要我也脱?”   江从鱼点头:“要!”   “好。”   楼远钧摆出有求必应的态度,仿佛江从鱼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江从鱼心道,这还差不多。可等他再要在与楼远钧说说话,就发现自己提了多傻的要求。   若说穿着衣裳的楼远钧还会克制一二,那与他裸裎相对的楼远钧绝对是连衣冠禽兽都不装了。   这人以检查药玉化了没有为由用那骨节分明的指头到处作乱,还要问他难受不难受,还能不能再进去一些。   他若不答,楼远钧就会停在那儿,说要等他习惯习惯再动。   好不容易等楼远钧“检查”够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更热烈、更深入的折磨。   直至夕照当窗,楼远钧都没放过他,抱着他喂了些羊乳与蜜水,又与他交换起格外香甜的吻来。   随着弯钩似的月牙高高升起,外面的夜色愈发浓稠起来,江从鱼才终于得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楼远钧抱着人去清理干净,就着烛火凝视着江从鱼那满身的暧昧痕迹。   在他的注视之下,那些红痕正一点点地褪去,天亮以后就会消散无踪。   他就是注意到无论他怎么做都留不下半点印记,才会越发不肯放过江从鱼,硬生生把江从鱼折腾到彻底昏睡过去。   楼远钧睁着眼到天明。   江从鱼醒来时对上的就是彻夜未眠的楼远钧。   瞧见楼远钧眼底的青影,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出现在江从鱼脑海中:“你是不是没睡?”   楼远钧道:“我……”他垂下眼睫,声音低哑,“昨晚你让我停下,我一直没有停,我怕你生我的气。”   “我怕一醒来,你就走了。”   江从鱼昨晚是挺受不了楼远钧的,只觉自己莫不是才开荤就要死在床上。   可听楼远钧这么一说,他就忘了气楼远钧那没完没了的索求,只气楼远钧不爱惜自己:“所以你就直接不睡了是吧?”   昨天闹腾了这么久居然还一整晚不睡,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   江从鱼把楼远钧摁到枕上,勒令他马上睡觉。   楼远钧瞧见他那凶巴巴的模样,轻轻地笑了笑,依着他的意思合上眼补眠。   江从鱼等楼远钧睡熟了,才起身找了身衣裳穿上,出门到处走走看看。   天才蒙蒙亮,到处朦朦胧胧的,只能看出四周全是水。   他环着湖心岛走了一圈,也觉有些纳罕,兴许是楼远钧帮他清理过且还上了药,所以哪怕他们昨儿那般荒唐他身上也没有半点不适,走起路来依然能健步如飞。   小小的湖心岛很快被江从鱼走了个遍,对岸的景致也被他看了个七七八八,他只能确定这是个私人别庄,外人恐怕是进不来的。   要不然碰上端午这种节日,这么大一个湖理当热闹至极才是。   一个获罪宗室的后裔,会有这样的私产吗?   江从鱼顿了顿,回屋找了点吃的填饱肚子,又取了本有楼远钧批注的书坐在熟睡的楼远钧旁边看了起来。   楼远钧向来浅眠,白天补觉更是睡得少,不到两个时辰就醒了。   他睁开眼,只见江从鱼正坐在那儿认真读书,一点都看不出他们昨日曾如何在这寝殿之中抵死缠绵。   楼远钧起身穿衣洗漱,收拾好以后见江从鱼还坐在原处,不由凑过去想亲江从鱼。   江从鱼想到昨天楼远钧胡乱咬人的恶劣行径,边用书把他挡开边说道:“我中午还约了秦溯他们呢,你不许再咬我。”   若非他身上的痕迹向来散得快,他今天都没法出去见人了。   楼远钧道:“万一我把你关在这里不让你走了,你岂不是要失约?”   江从鱼有点想问楼远钧是不是有事情骗了他,又觉得既然楼远钧不想说就不说好了,他又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谁没有点不想让旁人知晓的秘密?即便是枕边人,那也不一定要把整颗心全剖开给对方看。   只不过关起来不让走这种事,江从鱼是不可能接受的,就算他再喜欢楼远钧都不行。   江从鱼哼道:“就算四面都是水也关不住我,我可以游回岸上去!”   楼远钧道:“那真是可惜。”   江从鱼瞪他。   可惜什么?   他难道真想把他关在这里不成?   楼远钧轻轻亲吻他的耳朵,笑着说道:“我骗你的,我怎么舍得那样对你?”   江从鱼总感觉楼远钧不像在开玩笑,他是真的干得出那样的事来。   楼远钧昨晚已经把他温文有礼的表象揭了个一干二净,江从鱼现在比谁都了解楼远钧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他这招惹的是……披着羊皮的恶狼。   不过谁叫这是他自己喜欢上的人呢?   江从鱼揽住楼远钧的脖子亲了上去。   楼远钧享受够了江从鱼主动送上的吻,终是让人过来送他们会对岸。   两人乘马车回城。   楼远钧直接把江从鱼送到他与秦溯等人约定好的宴饮地点,坐在车中看着江从鱼跑到对面与几个提前到了的同窗打招呼。   他独自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戒,过了好一会才吩咐道:“回宫吧。” 第51章   江从鱼和秦溯等人登楼,地方是吴伴伴选的。   他们预定的包厢正好可以看到江上下午要进行的最后一场龙舟赛,既能感受一下节日的热闹,又可以在吃喝说笑的时候不受他人打扰。   秦溯注意到还有两个小内侍在旁边伺候着,随时看看江从鱼有什么需求。   秦溯心中觉得有些古怪,但一想到他们那位陛下连吴伴伴都给了江从鱼,顿时又觉得对方派两个内侍过来也没什么稀奇的。   他怀疑如果江从鱼是女孩儿,陛下会直接以后位相迎、许他一世荣华,以此报答江清泓当年对东宫的维护。   秦溯正思量着,柳栖桐也到了。   江从鱼邀请柳栖桐的时候提过今天会约两场,一场是与秦溯他们热热闹闹吃顿饭,一场则是与何子言他们私下约的。   柳栖桐得知楼远钧只答应出席傍晚那场小聚,便挑了中午这场来应约。   他作为师兄的,在师弟有需要时当然得露个脸,好叫旁人知晓江从鱼在京师并非举目无亲。   江从鱼好些天没见到柳栖桐了,见他到了便热情地把人迎了进门,把柳栖桐介绍给自己的同窗们。   柳栖桐的文章写得极好,还是凭自己本事考出来的探花郎,哪怕陛下亲政后对他两次越级提拔,众人也没觉得他是靠裙带关系上来。   现在也算是非常时期,越级用人不是很正常吗?   众人高高兴兴地吃起了秦溯这个大户。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处于即将成人的阶段,都爱装出成熟学大人往来酬唱。照顾到秦溯大病初愈不宜喝酒,大伙不时还以茶代酒敬上秦溯几杯,瞧着倒真有点宴饮气氛了。   可惜江从鱼是个俗人,吃饱喝足后便跑到窗边边占据最佳观赏位置边招呼其他人:“龙舟赛马上开始了,快来看!”   一时间众人都离开了已然杯盘狼藉的座位,呼啦啦地聚拢到江从鱼身边看起了今年端午的龙舟决赛。   哪里还有方才那文人雅聚的斯文样。   柳栖桐没和小年轻们挤,只立在外头看着被所有人簇拥在中间的江从鱼。   他最初还担心江从鱼到了国子监会被人欺负,如今看到连秦溯都与江从鱼成了朋友,便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他的师弟这么好,自然是走到哪都那么受欢迎,谁舍得欺负他?   ……   另一头,楼远钧回到宫中,瞧见了何家递进来的拜帖,想了想,命人宣他们入宫吃个家宴。   何家欢天喜地地进宫赴宴,还把隔壁没男人在家的何二夫人也捎上了。   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的,瞧着还怪热闹。   楼远钧对何家算不上是亲厚,只不过对方是他生母的血亲,而他恰好又没什么亲人在世,逢年过节便与他们见上一见。   他对生母的印象已有些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对方生命中最后那几年其实已经疯了。   有次对方甚至想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说他与那位残暴无道的先皇一样是个怪物。   楼远钧记不清当初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没有乖乖被杀,而是在激烈挣扎之下在身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血一直流。   偏偏那个想杀他的人又如梦初醒般哭着求人来救他。   求别人救救她的孩子。   眼泪一直打在他身上。   湿润而黏腻。   他很不喜欢。   楼远钧觉得自己确实是个怪物。   他认为在那种情况下他们最要紧的就是想方设法活下来,不需要谈论什么感情。   即便有再多不相关的人死在自己眼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他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们母子俩都已经朝不保夕了,他的母亲却还在为外人流泪。   不过从生母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控崩溃之中,楼远钧也明白了,他并不是在父母期待中降生的孩子。   他的生父是个谁都不爱的昏君,他的生母则并不想为昏君生孩子。   没有人喜欢他。   没有人想看到他长大成人。   很可惜,他还是活了下来。   在这个肮脏不堪的皇城之中躲过一次次想置他于死地的阴谋算计,成为了整个天下的主人。   当初那个拖着病体起复回朝、呕心沥血保住他这个太子的江清泓,知道他扶持的是到底怎么样一个人吗?   楼远钧坐在御座之上,笑着听何大国舅他们轮番说着哄他高兴的话,心里想的却是“也不知自己这张人皮能披多久”。   到家宴要散场时,楼远钧单独把何子言留了下来。   何子言有些欢喜,又有些忐忑,不知楼远钧有什么话要专门交待给自己。   楼远钧一眼看出何子言的紧张,温言说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朕平时可能会微服出宫,你往后无论在什么时候见到朕都不要与旁人提及朕的身份。”   何子言没想到楼远钧是要跟自己说这个。   既然楼远钧是白龙鱼服到宫外体察民情,他当然不可能跟别人说破楼远钧的身份。   这事往小了说会惹楼远钧不高兴,往大里说就是泄露圣踪,要是楼远钧在宫外出了什么事那罪名可就大了!   何子言乖乖应下。   “对你最要好的那几个朋友也不能提。”楼远钧摩挲着指上的玉戒,语气分明很轻描淡写,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你要是做不到,朕会对你很失望。”   何子言心中一紧,忙说道:“我肯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楼远钧让他与家里人一起出宫去。   何子言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与何国舅他们会合。   等出了宫门,何国舅夫妻俩才问楼远钧留他说了什么。   何子言据实以告,说完还有点茫然,不知道楼远钧此举有何深意。   何国舅夫妻俩也想不明白,不过他们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齐齐叮嘱何子言:“陛下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何子言哪里敢违背楼远钧的意思,他本来就最希望得到楼远钧的认可。   他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一定牢牢记住楼远钧吩咐的话。   提到要好的朋友,何国舅又给何子言掏了几张银票,让他晚上请江从鱼他们吃饭时大方一些。   江从鱼可是陛下的心肝宝贝,和他打好关系准没错!   又听到心肝宝贝这词儿,何子言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虽然觉得父母的说法很一言难尽,何子言还是麻溜把银票给揣怀里了。父母主动给的零花钱,不花白不花!   傍晚见到开开心心玩耍了半天的江从鱼,何子言还把心肝宝贝这称呼讲给江从鱼听。   不特意跟人抬杠的时候,江从鱼还是很会哄人开心的。他夸道:“我都没见过陛下,哪比得上你们家与陛下的亲近。”   瞧瞧,何子言中午进宫吃了顿家宴,看起来高兴得浑身都要冒泡泡了。   何子言有点不好意思,见只有韩恕他们到了,当即转开了话题:“你那位兄长呢?不是说好要过来的吗?别等会又说有事不来了。”   江从鱼道:“是我们来得早了,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呢。”   何子言道:“若是他这次不来,那就是藏头露尾、居心叵测的家伙,你可别再被他骗了。”   江从鱼正要为楼远钧辩驳几句,就听到伙计在外头敲了敲门。   他知晓应当是楼远钧来了,欢喜地亲自起身跑去打开门迎接。   何子言几人的视线齐齐转向门边,只见伙计旁边立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方一袭青底云纹衫,头戴镂花白玉冠,手执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竹骨折扇,衣着分明素雅得很,却仍掩不住那天生的清贵俊逸。   江从鱼也是头一回见楼远钧这么穿,望向楼远钧的目光灼亮无比,仿佛在他眼里楼远钧就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无论做什么打扮都叫他喜欢得不得了。   若非还记得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江从鱼就要直接往楼远钧怀里扑了。   楼远钧对上江从鱼亮亮的眼睛,有点想伸手把他捂起来。再叫江从鱼这么双目灼灼地望着,他说不准就忍不住要吻上去了。   楼远钧挪开目光,看向何子言几人。   何子言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刚才还在劝江从鱼不要被他那所谓的兄长骗,打心里觉得对方是图江从鱼的家财和地位才蓄意哄诱江从鱼,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楼远钧哪里会图这些东西?   江从鱼的家财和地位,都是楼远钧给的!   何子言终于明白中午楼远钧为什么要特意留下自己叮嘱那么几句话了。   原来江从鱼说的兄长是楼远钧!   那个在江从鱼口中每次休沐都会来看他、悉心给他讲清楚京师各家情况的人,就是楼远钧!   亏他还明里暗里在江从鱼面前夸耀自己家多得陛下看重,却不知真正得陛下看重的人是江从鱼才对!   何子言还在震惊之中没法回神,就对上了楼远钧扫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冷淡而锐利,像是在提醒何子言别忘记了答应过的事。   何子言背脊僵直。   江从鱼拉着楼远钧坐下,见何子言表情有些奇怪,凑过去得意地和他夸起了楼远钧:“你也看呆了对吧?都说了我师兄天下第一好看!我第一次看到师兄也是呆了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何子言感觉楼远钧的目光又朝自己投了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别胡思乱想。   又不是现在才知道江从鱼深受陛下爱重。   他答应过陛下,不能在江从鱼面前暴露陛下身份。   何子言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跟江从鱼还起嘴来:“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见到好看的人就走不动路?”   江从鱼闻言赶紧瞧了眼楼远钧,见楼远钧还是朝着自己笑,才放下心来。他为自己辩驳道:“我已经很久没看过别人了!”   何子言面上强自镇定地和江从鱼瞎扯着,心里却忍不住想:他那不太靠谱的父母竟也有慧眼如炬的一天。   江从鱼果然是陛下的心肝宝贝。 第52章   一顿饭吃下来,何子言只敢和江从鱼几人搭话,完全没了前头说要帮江从鱼把把关的气势。   饭后各自归家,袁骞与何子言同路,见何子言还是那副怂了吧唧、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问道:“你怎么了?不是你说要见的吗?”   袁骞也曾随兄长面圣,只不过楼远钧平时的衣着和接受朝臣朝见时不太一样,且当时离得又远,还有冕旒遮挡,他都不太看得清当今天子的长相。   也只有何子言这种“家里人”,才能看到便服出现的楼远钧。   何子言想和袁骞说实话,可话到嘴边又想起楼远钧那句“朕会对你很失望”,顿时又闭起了嘴巴。   陛下隐瞒身份与江从鱼往来,应当是不想江从鱼在他面前太拘束吧?   陛下对江从鱼寄予厚望,是以许多事情都想自己手把手地教江从鱼。若非朝臣反对得厉害,江从鱼早就被陛下安排入朝为官了!   何子言心里酸得冒泡,还没法对好友明说,只能郁闷地道:“他这兄长不像是坏人。”   袁骞想起楼远钧的姿仪与气度,点了点头,认同了何子言的说法。   以江从鱼那看到谁长得好看就要凑上去聊几句的德性,对上楼远钧估摸着有说不完的话。难怪他总把这个“兄长”夸上天!   两人讨论了一会,何家就走到了,袁骞便别过何子言径自归家去。   何子言跑回家,把自己埋进枕头里闷叫了几声,暗骂自己做什么要操心江从鱼会不会被人骗。   现在好了,自己还得费心保守秘密,时刻提防着别一不小心向江从鱼泄露了陛下的身份!   ……   江从鱼哪里知晓何子言的纠结,他见天色虽晚,街上却仍热闹非凡,便与楼远钧在街上走走逛逛。   华灯初上,行人如织,两人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只觉吹来的晚风渐渐少了几分暑热、多了几分沁凉。   江从鱼道:“京师可真热闹,我从前去县里住过几天,虽然县里不禁夜,但一到晚上还是很安静,所有店都关门了。我偷跑出去溜达了一会,觉得没意思,也回去睡了。”   京师就不一样了,即便平时会宵禁,也有许多酒楼画舫彻夜灯火通明,不时传来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   人家也不出门,关起门在里头欢饮达旦,压根不算是违反禁令!   楼远钧轻笑道:“京师是很热闹,哪怕当初多地告急,许多人依然在夜夜笙歌。”他借着夜色与袖口的遮掩,光明正大牵着江从鱼的手穿街过巷,语气却带着几分冷冽,“想来就算是亡国了他们也还是这么从容快活,毕竟给谁当臣子不是当?”   江从鱼鲜少见到楼远钧这么尖锐的一面,不由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聚会?你若是不喜欢,我下次一定帮你拒了。”他还把何子言给卖了,“这次是何子言不放心我,总怕我被人骗了,才非要我邀你出来。”   楼远钧道:“相识不到三个月他便这么关心你了,连你认个兄长他都想帮你把关。”   江从鱼一听,这话不对头,有点酸!他想说“我们不也相识不到三个月”,又怕楼远钧恼了,只能说道:“我们是同斋的同窗好友,他肯定关心我啊。”   楼远钧笑了笑,没再揪着这事不放。   他并不打算让江从鱼当自己的禁脔,他要帮江从鱼铺就一条青云之路,让江从鱼顺利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   只要他分给江从鱼的东西足够多,江从鱼是不是就不会再想着离开了?   只不过想要达成这一目的,江从鱼身边总要有足够多的朋友和帮手。   有些家伙再碍眼,他也不能把他们统统从江从鱼身边撵走。   只要他们别对江从鱼生出不该有的想法来就好……   楼远钧把江从鱼送到侧门,拉着他躲在门边那株老树的阴影下亲了亲他的额头,说道:“虽然我总担心你会被别人抢走,但……你能交到真心为你着想的朋友,我很为你高兴。”   江从鱼被楼远钧亲过的地方有些发烫,既怕有人发现,又想和楼远钧多亲近亲近。   他努力让自己忘记昨天那叫他腿软的荒唐,邀请道:“明儿还是休沐,你今晚不住我这里吗?”   楼远钧没想到自己做得那么过分,江从鱼还肯邀自己留下。   世上怎么会有江从鱼这样的人?明明自己被欺负得嗓子都差点哑了,还主动邀请别人来吃他。   他就这么相信他绝不会伤害他吗?   “你若是遇上坏人,会把你骗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楼远钧用力抱住江从鱼说道。   两人还在大街上,虽然江府侧门开得比较偏,但偶尔也会有行人与车马经过。   江从鱼有些紧张,却又舍不得推开楼远钧。   他把脸埋在楼远钧怀里,闷哼道:“你又不是坏人。”   楼远钧道:“那我要是骗了你,你会怎么样?”   江从鱼忽地想到那处隐秘而宽阔的别业。他想了好一会,才说道:“你要是骗了我,我会很难过。”   楼远钧定定地望着他。   江从鱼问:“你会让我难过吗?”   楼远钧道:“不会。”   他环住江从鱼的腰,把江从鱼往自己怀里带得更深,仿佛要把江从鱼整个人都嵌入自己身体里。   “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我对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自真心。这世上唯有你能让我觉得世间还有许多值得留恋的事,而不是这也可以、那也可以,活着没关系、死了……也没关系。”   江从鱼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来的是一只多么贪婪的怪物,所以总是热烈而主动地接纳着他的所有索求。   对江从鱼而言,这可能只是一段兴之所至的恋情,它在不见天光的地方滋长,也将在不见天光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湮灭,自始到终都不会有旁人知晓。   “就算将来哪天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怪你的。”楼远钧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从出生起就不被任何人喜欢,包括带我来到这世上的母亲。”   江从鱼在楼远钧说“死了也没关系”的时候就开始鼻头发酸,听到“不被任何人喜欢”的时候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后悔自己试探楼远钧了。   早知楼远钧会这么难过,他就什么都不问了。   就算楼远钧真的有事情瞒着他,楼远钧对他的喜欢也不是作假的。   他喜欢的本来就是楼远钧这个人,何必在意别的事情?   “我不会不要你。”江从鱼保证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不要你。我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得不得了。”   “我也……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得不得了。”听着江从鱼带着鼻音的话,楼远钧亲了亲他湿润的眼角:“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他这句话说得很认真。   他不会让江从鱼受到任何伤害。   他要让江从鱼走到……能与他并肩携手的高度,叫朝野上下无人敢对他们的相恋有半句非议。   江从鱼回抱住楼远钧:“你今晚要走吗?”   楼远钧觉得有江从鱼这么个恋人当真是甜蜜的折磨,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这样会让人多想发疯。   “我还是不留下了。”楼远钧道,“我留下来肯定会忍不住让你一整夜都别想睡。”   江从鱼耳朵红了。   “明天、明天还不用回国子监。”   楼远钧觉得自己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你怎么这么会折磨人?”楼远钧道,“习武之人耳力都极好,林伯要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岂不是要一刀把我给砍了?何况你家中一点准备都没有,会受伤的。”   江从鱼后知后觉地发现楼远钧昨天的“准备”格外充足,又闷闷地哼了一声:“你为什么懂这么多?难道你与其他人做过这种事?”   他越想越疑心楼远钧刚才又是在骗他眼泪。   楼远钧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没人喜欢?   明知道楼远钧比他还大三岁,在遇到他之前喜欢过别人也很正常,江从鱼还是有点郁闷。   楼远钧听了他的质问不恼反笑,哄道:“没有旁人,我只亲过你,只抱过你,也只和你同床共枕过。我只是怕情难自禁之下伤到你,才多做了些准备。”   哪怕已经无数次想过要怎么样彻底占有怀里的人,他也还是先让江从鱼同样情动以后才有下一步动作,否则江从鱼再怎么天赋异禀也不可能硬生生承受他的全部欲求。   江从鱼耳朵更红了。   “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楼远钧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江从鱼泛红的耳朵,轻笑着说道:“你先进去,等看不见你了我再走。”   江从鱼觉得楼远钧是在嘲笑自己耳朵不争气,还真转身跑了。   只不过他跑到侧门处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楼远钧在目送他进门。   在浓郁夜色的映衬下,静立在树影里的身影如妖似魅,仿佛只要敢多看一眼对方就会把他一口吞掉。   江从鱼心头一跳,不敢再回头。   直至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怦怦直跳的心才慢慢平息下来。   像楼远钧这么好看又温柔(除了在床上)的人,谁见了都把持不住的对吧?不能怪他沉沦其中。   江从鱼正在给自己的沦陷找借口,林伯就寻了过来。   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江从鱼忙撂下心里那些乱糟糟的想法关心询问:“林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吗?”   林伯摇摇头,说道:“府中诸事有吴伴伴张罗,我都插不上手了。”   江从鱼继续追问:“那就是林伯你遇到了难事?你只管和我说,我们一起解决!”   林伯道:“陛下有样差使要交给我,我不知道该不该接。”   他与江从鱼说起天子给他安排的新职务,这也不是让他入朝去和那些难缠的文官打交道,而是让他接手战乱期间留下的大批将士孤儿,在京畿羽林卫中教授他们文武技艺。   起因是天子得知袁家和他们家都在了解将士遗孤的处境,并且已经把一部分人接到京师教养。   天子认为这应当是朝廷的责任,所以效仿前朝设立羽林卫,专门负责训练这些无人抚养的孤苦孩子。   若是别的职务,林伯可能不会接受,可这件事他觉得交给别人实在不太放心。   可江从鱼这边他也放不下。   吴伴伴说江从鱼以后会越走越高,接触到(或者说得罪)的人会越来越多,他只当个管事很难帮到江从鱼。   道理是这个道理,林伯却还是想看看江从鱼的想法。   如果江从鱼舍不得他走,他肯定会继续留下照料江从鱼的起居。   江从鱼知晓陛下要起用林伯哪会有半点不舍?他卖力劝说起来:“陛下要把这么要紧的事交给您,您还犹豫什么?”   “万一陛下找了别人去办,对方又是个不尽心的,岂不是害了那么多将士遗孤一辈子?”   林伯顿住。   江从鱼起身与林伯相对而立,敛起笑正色说道:“我没见过我父亲,也不知晓他与您有多深的交情。但我想,他肯定与你说过他期望我们大魏以后能变成什么样……”   “您应当也是被父亲的愿景与志向打动过,才会放弃快意江湖、自由自在的生活从军去。”   “父亲所期望的一切都实现了吗?”   “父亲他不惜抛下妻儿、不惜与亲朋绝义、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想做到的事,真的都已经做完了吗?”   “父亲已经不在了,再也不可能继续往前走了,您这个活着的人难道也要止步不前?”   林伯看着立在夜风之中的江从鱼,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江从鱼认真起来的样子宛如利剑出鞘。   像极了他的父亲。 第53章   江从鱼不是那种别人不愿意还非逼着对方去面对的人。   他自己就很讨厌被逼着做事,哪里愿意让自己也当个惹人厌的家伙?   像他老师那样能怡然自乐地过日子,每天端着茶燃着香看看书、骂骂人,兴致来了还提笔写上几篇得罪人的文章,江从鱼便不觉得自己需要劝什么。   有的人就是不适合受官场的约束,喜欢徜徉于山水之间,那叫人各有志。   可像林伯、像郗直讲他们这些人,分明就是还没有放下,仿佛要让自己的余生都浸入无穷无尽的悔恨之中,等待着它哪天能将自己灭顶。   他们若是真的放下了,就不会半推半就地回到京师,半推半就地接受现在这种不甚要紧的职务,怀着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期待想知道新皇会不会是个自己理想中的明君。   拧巴得很。   江从鱼自己是个希望每天都能痛痛快快、快活自在的人,不喜欢看到人不开心,更不喜欢看到人沉湎于悲伤之中。   偏偏他又很容易捕捉到那些宛如求救般的情绪。   所以有时候他看起来很喜欢管闲事。   江从鱼劝完林伯就去睡了。   已经玩了两天,休假的第三天江从鱼没再出门,只待在家中看楼远钧通过吴伴伴给他送来的书。   都是楼远钧看过且写了不少批注的,江从鱼把书通读一遍,再细细地回头去读楼远钧随手写下的阅读感悟。   都说字如其人,楼远钧的字哪怕是随手一写,也带着难掩的锋芒,与他表现出来的温和谦逊大相径庭。   楼远钧写批注时偶尔泄露出来的一些想法,读来总让江从鱼有些心惊肉跳。   要知道从他老师接手教导他开始,教得最多的就是如何通过文字理清著作者的本意、了解著作者的所思所想。   楼远钧这些批语大多都……不是站在寻常角度写的。   江从鱼读了一天的书,吴伴伴和林伯才结伴过来寻他。   林伯是来和江从鱼道别的,他准备去执掌羽林卫了。   一切才刚刚起步,不管是麾下将士的训练还是遗孤们的安置都得慎之又慎,林伯一时半会怕是腾不出空回来了。   江从鱼虽有点舍不得这个从他入京起就一直悉心照料着他的长辈,但还是伸手用力地抱了抱林伯,说道:“我等着您节节高升,以后给我当大靠山!”   林伯无奈笑道:“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还谈什么节节高升。”   江从鱼道:“古来多少名将七十多岁还立功无数,您离七十岁还远着呢!”   林伯既然决定接受任命,听江从鱼这么一哄也朗笑起来,说道:“好!”   吴伴伴说得对,江从鱼才到京师就敢跑去把人家首辅公子给抢回家,以后恐怕还会得罪更多人。   陛下眼下对江从鱼足够看重还好,若是哪天陛下觉得当年那点情分已经消磨光了怎么办?他合该振作起来,混出点样子来给江从鱼当靠山。   江从鱼便让人张罗了好酒好菜,与吴伴伴一起给林伯践行。   这顿饭吃完,江从鱼也回国子监去了。   才回到本斋,他就瞧见隔壁慎行斋的年轻直讲在向郗直讲请教问题。   比起郗直讲他们这些被特意请回来的“回锅肉”,这位年轻直讲是正儿八经的官场新丁,不仅面孔新嫩,心态也新嫩得很。   自从郗直讲有天傍晚神使鬼差地答应与他一起去食堂吃饭(主要是看江从鱼他们每天热热闹闹地往食堂跑),这位姓楮的年轻直讲就天天跑来找郗直讲说话聊天,只要不上课基本都同进同出。   后来楮直讲读书时遇到不理解的地方,随口与郗直讲提了一嘴,郗直讲也……随口给他解答了。   楮直讲登时惊为天人,每次遇到问题都虚心至极地找郗直讲请教,一天到晚前辈来前辈去地喊。   饶是郗直讲这么爱给人摆脸色的,都拿这种天真愚蠢且热情过头的年轻人没办法。   郗直讲无奈地解答着同僚层出不穷的疑问,就看到江从鱼在窗外探出半个脑袋来,且还竖着耳朵听他们在聊啥。   郗直讲训斥:“江从鱼你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江从鱼已经听了一耳朵,觉得这种学问上的探讨没啥意思,正准备悄悄溜走呢,没想到被郗直讲给点名了。   他掏出两个粽子递过去,好话张口就来:“我从家里带了粽子过来,远远瞧见您和楮直讲在这边说话,就想拿给你们尝尝!”   郗直讲信他才怪。   还是楮直讲把粽子接了过去,朝江从鱼好脾气地一笑:“正好我们家里人不在身边,今年还没吃上粽子。”   江从鱼暗自嘀咕,怎么都是当直讲的,说起话来就这么不一样!   他见顺利把自己试图偷听的事糊弄过去了,撒丫子拎着粽子跑回斋舍,热情地给见到的同窗挨个塞过去,没一会就把带来的几串粽子都分光了。   没想到一转头,竟对上了何子言正目光幽幽地望着自己。   江从鱼眨巴一下眼,颇为遗憾地说道:“粽子没有了,都分完了,你这么看着我也没用。”   他对同窗向来一视同仁,主打一个先看到谁就给谁,很少搞区别对待。左右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没拿到的人应该也不会在意才是!   何子言:“……”   谁稀罕你的粽子!   本以为自己看到江从鱼会嫉妒到不行,可一看到江从鱼快快活活和别人打成一片的模样,他又觉得陛下喜欢江从鱼很正常。   何子言道:“我又不缺粽子吃。”   江从鱼连连点头,虚心应和:“那肯定的,你吃的都是陛下赐的粽子。宫里的粽子都是什么馅的?”   何子言:“……”   不想和江从鱼说话了!   江从鱼见何子言的脸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次他真没有特意挤兑何子言,这家伙怎么又不开心了?   真是难懂!   好在何子言一个月基本上有三十天都在拧巴,江从鱼也没太在意。   马上又是新一轮的月试,他还得抓紧时间把这段时间学过的内容全给过一遍!   上次去观政的时候沈祭酒说得很明白,如果他们跟不上夫子们的讲学进度,下次再有观政机会可就没他们份了。   江从鱼挺喜欢出去玩耍的,所以卯足劲要拿头名。   其他人虽然知道有江从鱼在,自己考第一的可能性有点渺茫,但他们知晓自己目前最要紧的就是把学业给赶上去。   以他们分斋时的成绩连能不能考入上舍都不能保证,何必好高骛远?   临近月试,致知斋众监生的学习劲头空前高涨。   连隔壁楮直讲过来请教问题的时候都忍不住感慨:“你把学生教得真好。”   郗直讲脸皮抽了抽,不想接这种话题。   哪里是他教得好?分明是因为有个江从鱼在。   他一个只想来国子监混点俸禄的,硬生生看着江从鱼把一群被迫选择致知斋的吊车尾带到中上水平。   现在月试的排名各斋是不互通的,也不知等到年终大考其他人会是什么表情。   休沐前一天,江从鱼狂写了一天卷子,才算是答完了月试那一大堆题目。   一想到科举的卷子要答三天,江从鱼傍晚见到楼远钧的时候就开始唉声叹气,整个人没骨头一样钻到楼远钧怀里喊手酸。   楼远钧才刚见面就把人抱了个满怀,只觉分别一旬的煎熬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心底不由自主溢出来的欢喜。   他抓住江从鱼的手轻轻地替他揉了起来,虽是养尊处优的天子,楼远钧的手却因为常年握笔与习武而修长有力,指腹处还长着层薄茧。   明明楼远钧只是心疼他替他揉手,江从鱼却想到了一些不该想的事,耳根有些可疑地红了。   楼远钧笑着捏玩江从鱼的手,相当纵容地道:“你若是不想考,那就不考了。”   虽然不是科举出身可能会受那些文官排挤,不过江从鱼本来就已经有爵位在身,也不差那么一个进士身份了。   江从鱼赶紧说道:“其实也不是很酸,我就是说说而已。”   他感觉自己迟早会被楼远钧他们给惯坏,哪有当师兄的听人埋怨两句写卷子太累,就直接劝人别考了的?   老师辛辛苦苦教他十年,他可不能一下子就堕落了!   ……偷偷和师兄谈恋爱这件事不算!   楼远钧低头看去,只见江从鱼眼睛忽闪忽闪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眸色微深,把人抱得更紧一些,俯身去亲江从鱼的唇。   江从鱼好些天没和楼远钧亲近了,很快便把那点儿心虚抛诸脑后,乖乖承接楼远钧灼热的吻。   如今府中诸事都是吴伴伴在管,没有旁人会过来打扰,楼远钧自是不会委屈了自己。   他一点都没有把江从鱼身边所有人支走的心虚,毫不客气地品尝起自己只尝过一次的美好滋味。   江从鱼觉得自己不能每次都由着楼远钧摆布,被楼远钧勾得意乱神迷的时候忽地想起他说过自己耳朵最敏感,不由凑上去咬住了楼远钧的耳垂。   偏他不舍得咬太用力,倒像是把楼远钧含在嘴里似的。   楼远钧耳朵最是敏感,冷不丁被江从鱼这么咬上来,那被江从鱼吞咬着的地方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更要命的是江从鱼还被刺激得一下一下地含吮起来。   楼远钧被折磨到恨不得把人揉进怀里,只能抱着人哄道:“别咬了,要不然苦的还是你。”明明那么经不起折腾,怎么在这么不愿意服输?   江从鱼低哼:“我、我又不苦……”他说到一半,话尾已经被楼远钧给吞了。   两个人都没开荤多久,自制力难免会差些,这晚仗着第二天是休沐日丝毫不知节制为何物,闹腾到了后半夜才终于偎在一起沉沉睡去。   翌日江从鱼起晚了,他起床时都过了吃早饭的点,吴伴伴告诉他何子言他们已经到了。   他们每个休沐日都会约在一起看书读报练习骑射来着,这次才刚考完月试,还得例行对对答案。   江从鱼有点为难,因为楼远钧也刚起来,还没吃东西。他不想抛下楼远钧,也不好晾着何子言他们。   楼远钧看出了江从鱼的纠结,伸手替江从鱼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襟,顺势索要了一个把江从鱼嘴巴亲得又红又润的吻。   瞧见江从鱼耳朵也跟着红了起来,楼远钧才轻笑着说道:“你去招待你的同窗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第54章   自从彼此表明心意,又让林伯与柳栖桐那样忙了起来,江从鱼两人每逢休沐日便在江宅私会,日子过得滋味十足。   如此两个月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入秋。   不知是不是江从鱼持之以恒的分享有了效果,还是经常哄着江从鱼把各种吃食用嘴巴喂给他尝的缘故,楼远钧居然渐渐能尝到些味道了,夜里即便不歇在江从鱼身边也能按时入眠,气色瞧着是越发好了。   江从鱼眼瞧着楼远钧被自己养得容光焕发,心里很有成就感。   他知道楼远钧身体根本没问题,许多事都是心病居多,现在虽还没完全解了心结,比之从前却已经改善许多。   这日江从鱼心满意足地入睡,到清晨天还没亮就朦朦胧胧醒来。他听到外面有轻微的动静,继续闭着眼佯作自己还在睡,竖起耳朵偷偷关注楼远钧一大早醒来做什么。   可惜可能离得有点远,他根本听不清外面的对话,只依稀能判断是吴伴伴在和楼远钧说话。   语气十分恭敬。   江从鱼眼睫微动。   接着他轻轻翻了个身,面向雪白的墙壁睁开了眼。   背后传来了脚步声,是楼远钧的。   楼远钧坐到床沿替他掖了掖秋被。   江从鱼忍不住回过身来看他,只是他睡眼惺忪、将醒未醒,看不太清眼前的人。   楼远钧俯吻了下他唇,才说道:“我有事要先走,不能陪你吃早饭了。”   江从鱼含含糊糊地回应:“好。”   楼远钧真想把他给一口吃了,可惜军中来了急报,他得回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他不舍地在江从鱼唇上摩挲了好一会,才终于起身穿上外袍回宫去。   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江从鱼眼睛才慢慢睁大,逐渐有了平时的清亮明澈。他看了眼旁边空了的位置,慢吞吞地坐起身,准备吃个早饭与友人们相会。   今年国子监的院试已经考完了,正紧锣密鼓地筹备老生们的秋闱,也就是俗称的乡试。   乡试顾名思义,就是在本乡进行的考试,这个乡的范围是指整个省。   届时各省均会分到相应的解额,这意味着不管隔壁省考得怎么样,只要你在本省能排到五十名以内,你的会试资格大抵就稳了。   要是在京师这种繁华之地应试解额会更多,只要考个百名以内就成!   更重要的是,国子监作为单独的应试点,它的录取名额是独立出来的。   一般考乡试是两三千人争那几十个名额,进了国子监就只需要与两三百人争几十个名额!   这也是国子监入学名额能算是官员福利(寻常官员也只有那么一两个家中子弟进去)的原因。   江从鱼趁此机会了解了不少科考细节,才知道他们这些监生走出去为什么那么受欢迎了,在外人眼里他们进了国子监基本就等于半只脚踏入官场!   只要在国子监过了院试,即便考不到进士出身也算得上是国子监的“毕业生”了,可以留在国子监或者分派到各地官学当学官,同样是颇受人尊敬的体面差使(虽然许多志向高远的读书人看不上眼)。   对寻常百姓而言,国子监的监生可不就前途一片光明吗?   到了八月,天气终于有了点凉意,为了让老生们安心备考,新生的各种骑射训练都停了,江从鱼平时那些读报会、读书会也都暂且不办,改为组织同窗给应试老生们送温暖。   沈鹤溪见江从鱼办得有模有样,也就没有阻止他们胡闹。   他刚收到杨连山的来信,说秋闱以后他可能要送几个考生入京应试。   说是送考生,沈鹤溪一看就知晓杨连山肯定是不放心江从鱼,找个由头亲自来京师看自己学生。   他在心里冷笑不已,对时常来借阅《屏山文集》的江从鱼愈发横眉竖目。   江从鱼暗忖自己最近也没干啥不该干的事,怎么这沈祭酒好像又开始看自己不顺眼了?   估摸着是他最近来得太频繁,碍着人家的眼了!   好在他也快把多达三十几卷的《屏山文集》都看了一遍,还抄了个七七八八,接下来可以少来几趟!   郗直讲这位恩师姓李,号屏山,《屏山文集》汇总了他生前的所有著述。   比起“南杨北张”,李屏山更擅长着眼于现实,关注自己入仕之后了解到了方方面面的问题,小到乡县治安、大到朝中弊病,他都有详细记叙自己的见闻、自己的尝试、自己的建议。   可惜想以一己之力撼动昏暗的朝局无异于蚍蜉撼树。   李屏山很快因为提的建议不讨人喜欢而被撵去坐冷板凳,以至于自己最爱惜的学生遭人迫害时他根本无从救援。   那是一种无穷无尽的绝望。   既没有办法践行心中的道义,也没有办法护自己悉心教导的思想继承者周全——所有的路都走不通,所有的理想、所有的追求、所有的抱负,全都是枉然。   眼前已经没有路了啊。   送走遭刺配流放的学生,李屏山喝了一整晚的酒,醉得不省人事。   翌日便咳血而亡。   越是读到《屏山文集》的后半部分,江从鱼就越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的煎熬与痛苦。   明明前半部分的记述都是那么意气风发、锐意进取。   这应当也是先皇登基后许多人的共同经历,从一开始的壮志踌躇到后来的灰心丧意。   那位所有人提起时都忍不住唾骂几句的昏庸帝王,最初也曾经是许多人曾经满怀期待的英明君主。   江从鱼一边观摩老生们的秋闱,一边开始暗搓搓在郗直讲布置的功课里夹带私货。   不管郗直讲要他们写什么题目,他都能绕到《屏山文集》上的观点去。   尤其是最近他们已经学完本经,郗直讲正在给他们讲策论写法,这个夹带起来就更方便了。   策论么,不就是针对各种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与应对办法,这可是李屏山最擅长的方向!   郗直讲最初没什么反应,江从鱼觉得是自己夹带得太高明,没叫郗直讲看出来。于是他暗中加大了力度,只差没把“我是照搬你老师的观点”这行大字写在自己的功课里。   这下郗直讲面沉如水地把他喊了过去。   郗直讲问他:“这是你自己的想法?”   江从鱼老实回答:“不是我自己想到的,我看《屏山文集》时发现的。”   听他还敢提《屏山文集》,郗直讲冷笑说道:“你胆子倒是挺大!”   师生俩正对峙着,隔壁楮直讲过来了。他见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赶紧上前说和:“这是怎么了?有话可以好好说,小鱼他一向懂事,前辈你说了他肯定会听的。”   郗直讲觉得这同僚简直是眼瞎,就江从鱼这德行他也敢说懂事,真懂事的人会故意挖开别人痛处往里头撒盐?   他这辈子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因他而亡的恩师。   因他而心死,因他而身故。   “你有这么多闲工夫去看别的书,想来是觉得平时的功课太少了。”郗直讲提笔刷刷刷地写下一长串书单,把它直接扔给了江从鱼,“那你接下来就把这些书全看了,若是年底通不过我的考校,就别怪我到时候给你评个末等!”   江从鱼没想到郗直讲还能给自己来个加试。   他有些气闷,可是他自己主动招惹的郗直讲,只能蔫了吧唧地拿着那长长一串书单唉声叹气地走人。   没走出多远,楮直讲就追了上来,问江从鱼能不能把书单给自己抄一份。   还说自己也准备把这些书通读一遍,让江从鱼得空可以来找他一起探讨。   江从鱼一听还有人主动要跟自己一起受累,心里的郁闷都散了大半。   他大方地把书单给楮直讲抄。   楮直讲抄完才问他怎么惹得郗直讲那么生气。   江从鱼见左右无人,才与楮直讲讲了自己去沈祭酒那借阅《屏山文集》的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就是想从《屏山文集》下手解开郗直讲的心结。   可惜他还是太急切了,直接惹恼了郗直讲。   楮直讲若有所思:“沈祭酒那里有《屏山文集》吗?我得空也去借来看看。”   江从鱼道:“沈祭酒可宝贝了,只许我在他那里看或者自己抄走。”要不然他也不会看了两个多月才看完。   楮直讲笑了起来:“没事,我也去抄。”   江从鱼好奇地问:“您好像很喜欢郗直讲?”   楮直讲也不隐瞒,笑道:“是很喜欢,或者应该说是‘景仰’。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就见过你们郗直讲了,他那时候才十几岁,却已经一举考了解元。满大街的男男女女都在看他,我也是其中一个。”   他只是千千万万资质寻常的普通人之一,苦苦备考十几二十年才考了个进士出身。   相较之下,郗禹是那种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天才,只需短短几年便能走到旁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可惜他的出色反而成了他所有厄难的根源,他的光明前程还没开始便苦遭摧折。   去年见到浑身竖着利刺、抗拒与所有人交流的郗禹,楮直讲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天资过人的少年天才。   楮直讲道:“有了你这个学生,郗前辈已经比以前振作多了。不用着急,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他说话不急不缓,却莫名有种让人忍不住信服的笃定。   江从鱼本来有点沮丧的,听楮直讲这么一说又来了精神,兴高采烈地与楮直讲达成共识:咱迟早要把郗直讲薅起来发光发热,绝不能让他年纪轻轻就等着退休!   有了楮直讲的宽慰与加入,江从鱼也就不那么着急了。   他忙活完老生秋闱的事,便着手搜罗书单上的书认真研读。   就连休沐日楼远钧过来看他,江从鱼都还在那挑灯夜读。   两人如胶似蜜厮混了这么久,楼远钧还是头一次遭江从鱼冷落,不由连人带书抱到自己膝上问道:“什么书这么好看?”他的手在江从鱼腰上游抚,唇也亲上了江从鱼脸颊,鼻端的热息放肆撩拨着强自镇定的江从鱼,“你是喜欢书还是喜欢我?”   江从鱼把郗直讲发难的事给楼远钧讲了,说道:“我太着急了,把郗直讲给得罪狠了。”   楼远钧道:“他若实在不愿振作起来,朝廷也不是非他不可,你不用委屈自己去劝他。”   江从鱼道:“不委屈,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读这些文集好像能看到许多人的一生。”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脾气、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经历,通过他们的记述仿佛可以抵达很多自己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了解很多自己不知晓的人和事。   楼远钧瞧着江从鱼越说越亮的眼睛,只觉自己的心也愈发明炽。   他俯亲江从鱼的眼睛。   江从鱼眼睫颤了颤,终究还是没忍住放下书亲了回去。 第55章   江从鱼是有心控制一下自己的,毕竟他每次一和楼远钧凑一起就忍不住和对方亲亲抱抱,恨不得时时刻刻腻在一块。   只是仔细一想,他们相识还不满半年,最初肯定是新鲜得很,过后便不一定了。   江从鱼也不想把楼远钧往坏里想,可有些事不是他不想就不会发生。   他以前虽没怎么出过县,但他的朋友很多,足够让他了解许多同龄人没法知晓的事。   比如有次他跑邻村结交过一个琵琶弹得很好的乐师。   据说对方少年时曾被大人物相中,成了对方的娈宠。   朝廷不允许官员乱搞男女关系,在这方面管得很严,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少人都私下养些美貌少年来满足自己。   这些少年相貌要好,年纪要小,再学点儿才艺,教到十来岁便被达官贵人享用,到十六七岁就算是年纪大了,只消拿点钱就能打发走,省事得很。   那些当家主母见这些娈宠一来留不久,二来也生不了孩子,通常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地方最不好的地方就是有点风吹草动就传得四邻皆知,连江从鱼这个跑过去玩耍的都听了一耳朵。   江从鱼听到很多不理解的词儿,回家就虚心地向他老师请教。   老师听完后当场板起脸把他教训了一顿,说是不许接触这等腌臜之人。   江从鱼那时还小,很不理解地问:“如果他腌臜,那些大官腌不腌臜?以后见到那些大官是不是也别搭理他们?”   若是这种事是腌臜的,为什么许多人只对其中一方嫌恶至极,见了另一方却满脸恭敬,行起礼来只差没把背弯到地里去。   他老师听完他的疑问后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说道:“对,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才是最腌臜的,你以后离他们远一些。”   正是因为接触过不少三教九流的人,江从鱼对这些事并不是全无概念的,最开始才会犹豫着怕旁人觉得楼远钧引诱了他。   像何子言不就觉得他认个兄长是被哄骗了吗?   世人大多是先敬罗裳后敬人,但凡其中一人的地位与另一方差得太远,旁人便会觉得这人攀龙附凤、别有居心。   这么说的人多了,哪怕两个人最开始没这种想法,慢慢也会有那么一点疙瘩。曾经沉溺其中的情爱,回头一看也不过如此。   倘若楼远钧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打算与他长长久久……   江从鱼觉得……觉得自己也不算吃了亏,顶多是会难过一段时间。   毕竟这一刻他可以心安理得抱着亲的人,终有一天会形同陌路,往后再也亲不着啦。   出于这样的想法,江从鱼是很想学着克制自己的。偏偏楼远钧敏锐得很,他只是稍微忍着不和往常那样与他黏黏糊糊,楼远钧就净说些酸话。   江从鱼想问楼远钧到底是怎么想的,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   他自己本就没个定性的,问那么清楚做什么?还不如好好享受这浓情蜜意的好光景。   不问过去,不问未来。   江从鱼跨坐到楼远钧身上,搂着楼远钧的脖子亲低头去亲那时刻勾诱着他的唇。   他被楼远钧手把手、嘴对嘴地教了那么久,亲起人来也有了点章法,不再是最初那只晓得把唇贴上去的笨鱼了。   两人自是又一夜荒唐。   这次休沐结束后,江从鱼本还打算去看看秋闱放榜的热闹,结果又被喊了去,说是又有个让他们去做牛做马……哦不,去观政的机会,这次需要人手的是隶属于工部的上林署。   江从鱼一听,工部,是他师兄柳栖桐所在的衙署;上林,离林伯统管的羽林卫还挺近。   这差使应了下来,说不定能抽空去慰问一下这两个最近忙得连轴转的可怜人!   江从鱼立即响应号召,表示自己特别能干活。   经过两三个月的连番考核,别的斋有些曾和江从鱼一起去鸿胪寺观政的同窗已经被人抢了头名,换了几个新面孔过来。   比如戴洋就没在。   有人听说是去上林署,都起了退却的想法,觉得去这种边缘衙署没什么用处。   要是像老生们那样能直接去六部观政,兴许真的能学到不少东西。   可是去上林署能学到什么?是去学喂马砍树,还是去学养猪种菜?   也有人持观望态度,准备看看秦溯他们去不去再作决定。   秦溯当然应下此事。   他如今瞧着放松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做什么都端着所谓“第一公子”的假面。   哪怕眼下这份安宁是他父亲迫不得已之下才营造出来的假象,秦溯也决定……就这样吧,就这样当做他们父子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是有几个人退出了这次观政,倒也不全是不想去上林署,而是年底有场大考,这次观政又要在上林署那边住满两旬,他们怕自己去了以后学业会退步。   平时月试没考好不要紧,大考可是要全体新生集中排名的!   学正听到有人选择退出也没有不悦,只让他们回去把喊本斋的第二名来替补。   于是江从鱼又瞧见了与他交好的戴洋。   江从鱼问他:“你怎么退步了?”   戴洋道:“还不是我祖父非说自己生病要我去侍疾,硬生生耗了我半个月。要不是我托人把功课给我抄回去夜里补上,说不准连第二都比不过。”   戴洋他家也是一堆烂账。   戴洋他爹是家中庶子,但又是全家最有出息的,举家上下都仰赖戴洋他爹过日子。   他们家的爵位传到他祖父那一辈就已经被收回了,偏这老头还整天把什么嫡庶挂在嘴边,说戴洋他爹合该帮扶兄长,不给兄长谋个肥差就是不孝不悌。   他爹当然不会答应这种荒唐事,朝廷又不是他爹开的,他爹有什么资格给个废物安排差使?   眼看要不成差使,这老头就趁着他爹外出办事把他拘在家里不让他回国子监,明里暗里说他应该把去国子监的资格让给堂兄。   若非他伯父不知上哪认识了个御史,还带回家对他指指点点,说他若是不敬尊长就要上书参他爹教子无方,戴洋也不至于被那老头使唤那么久。   结果他这么忍辱负重,他爹回来后却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读书读傻了,别人吓唬几句就当真。   当场撵他回国子监。   江从鱼听完事情始末,知道戴洋他爹肯定不会吃亏,不由乐道:“看来天下穷亲戚都一个样。”   这种人瞧见别人日子过得好就恨得牙痒,瞧见别人有什么就想讨要什么。若是你不肯给,那就不是亲戚了,是天底下最恨你的仇人。   他柳师兄就遇到了这种亲戚,没想到戴洋家竟也一样。   戴洋听后也哈哈大笑:“对,都一个样。”   他能来国子监念书靠的是自家亲爹,才不会把这得来不易的入学名额让给那不学无术的混账堂兄。那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叙过了旧,一行人便各自回去收拾东西、告别师友,准备住到上林署那边去干活。   江从鱼去寻郗直讲说这件事,郗直讲道:“去久点好,省得碍眼。”   江从鱼道:“您这么说话多伤人心!”   郗直讲冷笑:“有空伤心还不如多看几卷书,离年底大考只剩两个月了。你这一去又是两旬,到时候我看看你能读完多少!”   江从鱼哼了一声,不想搭理郗直讲了。   他又跑回去与何子言他们说起自己要去上林署报到的事。   何子言道:“那岂不是要等秋猎后才回来?”   江从鱼问:“什么秋猎?”   何子言道:“陛下今年决定上林苑那边狩猎,算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举办秋猎,我跟袁骞他们都要去的。”   江从鱼对朝中大事还能通过邸报了解一二,对这种皇帝的私人行程还真不太了解。他说道:“那我也要去吗?”   “应该要的。”   何子言看向江从鱼的眼神有点复杂,接着又想到江从鱼可是有爵位在身的,到时候应当也有资格参加秋猎。   难道陛下是想借此机会向江从鱼坦露身份?   这样就好,等秋猎结束他就不用帮陛下瞒着江从鱼的。他们是朝夕相处的同窗好友,他却一直帮着陛下骗江从鱼,弄得他这两个月心里都怪不自在的。   何子言正暗自松了口气,就发现江从鱼突然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何子言心头一跳,佯作镇定地问:“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江从鱼笑眯眯地说道:“你看起来怎么像是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坏事?你要真做了的话,回头得给我做牛做马一个月我才原谅你。”   何子言一颗心本来都提到了嗓子眼,听到江从鱼说要自己给他做牛做马一个月又不乐意了。他不服气地说道:“凭什么?”   如果江从鱼知道陛下骗了他,难道也敢这么要求陛下吗?   江从鱼笑了:“凭你想让我原谅你,你不想当然随你。”   何子言顿时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江从鱼见他这么老实,也没再逗他,掏出本书到外头借着夕阳读了起来。   这要是不抓紧读完,照郗直讲那臭脾气指不定真给他评个末等。   那多丢人!   何子言透过窗户往外看,恰好能看到江从鱼悠悠然坐在栏杆上看书,瞧着一点烦恼都没有。   他心里闷闷的,干脆也拿起本书用起功来。   翌日清早,江从鱼一行人就去上林署报到。   这次上林署需要人手恰好就是为了秋猎做准备,江从鱼他们过来也不用干什么重活,就是跟着人家有编制的上林署官吏整理好上林署这边的簿册以备圣上检阅。   之所以让他们直接住到上林署,也是因为这边离国子监有点远,来回奔波太浪费时间。   由于他们这边分完床铺后多了个人,上林署这边给江从鱼单独安排了住处,说就他一个有爵位,他最该单独住一间。   众人都没什么意见。   到别人地盘学东西,晚上睡哪儿当然是看人家安排,哪由得了他们挑三拣四? 第56章   这次观政倒是没让他们一个劲闷在屋里抄公文,上林署这边很大方地让他们干半天休半天,只不过休的半天也是有任务的,那就是拿着簿册到偌大的上林苑巡看,比对簿册上的数目是否有误。   尤其是猎场周围的情况,那更是要摸个一清二楚。   上林丞笑呵呵地道:“你们随心地看,看到多少就汇报多少,这些事本来就有专人在办,让你们去巡查也就是查漏补缺。”   “你们应当也知道的,许多人做事久了难免会偷奸耍滑,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秋猎这么要紧的事可不能出岔子。”   江从鱼等人连连点头,表示自己都听懂了。   有时候自己人看来看去都没发现的毛病,外人过来一瞧说不准就瞧出来了。   他们应当也不是唯一一拨“外人”,所以只消据实记录自己看到的情况即可,真有问题自有上林署的官吏去解决。   简而言之,他们不需要有半点心理压力!   江从鱼一行人去马场挑选所需的马匹。   作为皇家马场,这边的马匹种类还是很可观的,有适合跑运输的矮马,也有灵活迅疾的战马,还有适合达官贵人骑出去惹人艳羡的高头大马。   而且这边的马养得可比国子监的马肥壮多了,可见上林署这边还是很尽心的!   一行人按着自己的习惯各挑了一匹马,等记录在案后便各自领着它们去培养感情。   江从鱼瞧见有马奴在湖边洗马,再看看自己挑中的马儿,觉得它也需要来个痛痛快快的搓澡。他兴高采烈地说道:“走,我带你去洗个澡。”   上林苑属于占地广阔的皇家园林,不仅负责供给皇宫日常所需的花草树木、蔬菜瓜果、鸡鸭鱼肉,还筑有供皇帝过来消闲解闷的行宫。   若是皇帝想到上林苑住上一两个月,连办公地点都可以直接挪过来。既可以让皇帝适当放松,又不耽误他日理万机!   像眼前这圈起来不叫外人窥见的湖泊,瞧着都比别处要澄清许多,不愧是皇家御马特供的搓澡宝地。   江从鱼跟人讨要了洗马工具,认认真真地给自己选中的马儿搓起澡来,一边顺着毛搓还一边和自己的新晋爱马沟通。   旁边的小吏见了都忍不住夸道:“你这手法可真熟练,你看它都舒服得闭上眼了。”   江从鱼笑吟吟地自夸:“那肯定的,我以前到酒楼给人刷过马,手艺那是远近闻名的好,大家都爱把马给我刷,给起赏钱来还特别大方!”   那还是他十二三岁时干的事,他老师病了一场,好久都没好,家里穷得叮当响,老师又不许他卖书换钱,他只好出去干活弄点钱。   好在他认得的人多,且什么活都愿意干,还真让他把药钱给凑齐了。   本来他都要成为本县远近闻名的洗马高手了,偏他老师病好后就把他逮了回去,非要他继续念书。   他那时候不晓得自己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过老师让他念他就念呗,反正又不是很难,不影响他写完功课后出去到处玩耍。   那小吏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眼前这个作监生打扮的少年郎曾经也靠讨赏过活。   更没想到他谈起这些事时全无避讳,好像那根本不是值得羞耻的事似的。   ……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似乎也确实不该羞耻?   两人正聊着,就见有个青年牵着匹威风凛凛的马走了过来。对方看了眼江从鱼,语气不善地说道:“你们都让让,这是追风平时要用的地方。”   江从鱼“哦”地应了一声,老老实实牵着马到不远处继续跟它培养感情,先搓搓脑袋和背脊这些不算敏感的地方,等对方被搓舒服了才能对马肚子和大腿内侧下手。   江从鱼已经把自家马儿搓到眯眼享受,便愉快地拿着刷子开始洗刷马肚子,瞧见马腹上的旋毛,还一个劲地夸道:“看来你还有当千里马的潜质!”   按照伯乐相马之法,千里马在腹下有旋毛如乳,眼前这马儿完全符合这一特征!   江从鱼正把自家马夸得飘飘然,就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拱自己。   他转头一瞧,是那匹叫追风的马儿。   再一看,刚才那牵马的青年着急地追了上来,这人约莫二十出头,瞧着和楼远钧一般大,相貌还挺出众,哪怕穿着杂役服瞧着也不像个养马的奴仆。   只是对方眉眼带着几分阴沉,看向江从鱼的眼神更是有些不明不白的……怨恨。   江从鱼不认得这人,只不过来到京师后无缘无故恨他的人不少,且恨他的原因都大差不差:无非是自己得了皇帝青眼,而他们没有。   何子言最开始不也为着这事看他不顺眼吗?   刚才这人态度就不怎么好,江从鱼是秉承着在别人的地盘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才挪的位置。   现在对上对方的冷眼,江从鱼笑眯眯地摸了摸拱了自己的那颗马脑袋:“你过来做什么?我可不负责给你搓澡!”   那原本极为高傲的皇家御马主动蹭了蹭江从鱼的掌心,亲近之意十分明显。   江从鱼这才看向那阴郁青年:“怎么办,它好像很想换我帮它洗,你是不是搓得它不舒服了?你这样可不行,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在无辜的马儿上!”   青年怒道:“我没有,你别胡说八道!”他试着把追风往回拉,追风却不肯走,还烦躁地甩起了尾巴,仿佛想把青年当成烦人的苍蝇赶走。   对于对自己不友好的家伙,江从鱼一向是对方哪里痛戳哪里,当即嘲笑道:“那它怎么不肯跟你回去?”   青年眼中的怨恨之色更浓:“……你少得意!你不过是靠着你爹才入了陛下的眼,等陛下看清你是怎么样的人,你也迟早要被陛下厌弃。”   江从鱼听到个“也”字,才仔细打量起对方来。   这人仿佛受了不少磋磨,所以整个人憔悴不已,只不过看他刚才那驱赶起旁人来那么理所当然,瞧着也不像是有人会为难他。   那就是他原本的处境比这要好上无数倍,结果遭了新皇厌弃才沦落到上林苑的马场里养马。   江从鱼笑出两个酒窝,看起来无害得很,说出来的话却戳人心窝:“看来你很怨恨陛下把你发落到这里来,回头我得给陛下说说才行,可不能继续让你这种心怀怨愤的人负责养御马,不然你在陛下要骑的马上动手脚怎么办?”   他语气那么地理所当然,仿佛他真的已经成了新皇推心置腹的近臣,任谁都听不出他根本没面过圣。   青年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此时上林丞闻讯赶来,瞧见追风在江从鱼身边赖着不走,而青年则被江从鱼说得面无血色,连忙上前叱喝道:“曲云奚,你怎么整日只知道惹是生非?还不快向贵人赔罪!”   曲云奚低下头不说话。   江从鱼听到这名字,想起来了。   曲家也曾是京师排得上号的高门大户,这曲云奚还曾是东宫伴读,与当今圣上算是有着自幼相识的缘分。   可惜在新皇登基后,曲家和鲁家联手架空年少的新皇,两家人过了好几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日子,所有的奏折都要经了他们的手才会送到新皇面前。   现在新皇正式亲政,这两家人自然被新皇清算得彻彻底底。   江从鱼不知道曲云奚在中间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不过看他还在这皇家马场里负责养马,应当又是那种……做了坏事但又没坏到底的情况。   人性这东西,可真是复杂。   江从鱼摆摆手说道:“算了,我们就是聊了几句。”   他还没做什么对方已经是这个反应,万一对方真因为他受了罚指不定得变成他这个“新宠”欺负“旧爱”了。   啧,谁知道这人在他们那位陛下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万一人家心里还是有这么个人的,他这个欺负了对方心头宝的恶人岂不是真的要遭厌弃?   上林丞擦着汗赔笑道:“追风是陛下的马,平时追风不喜欢旁人近身,所以才让云奚来负责喂养。”   江从鱼收回了搁在追风脑袋上的手,点着头说道:“你们上林署这么安排肯定有你们的道理,不用给我这个外人讲。”   恰好戴洋把马喂好了过来找江从鱼,对方骑马在林边朝江从鱼招手:“阿鱼你洗好了没?咱一起去逛逛?”   江从鱼“哎”地应了一声,随意地朝上林丞挥了挥手,翻身上马追上戴洋:“走走走!哟,你挑的这匹马鬃毛可真旺盛,瞧着比咱食堂张大娘的头发都惊人!”   张大娘带着点胡人血统,一头乌发天生卷曲而浓密,属于裹上土不溜秋的花头巾都藏不住的发量。   戴洋相当骄傲:“对吧,我一眼就相中了。”   两人骑马在周围遛了会弯,很快偶遇了秦溯等人,一行人便说说笑笑地巡查起林间有无异常来。   与其同时,在高处一座山亭上立着的高大身影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   正是同样刚摆驾行宫不久的楼远钧。   上林苑很大,大到哪怕是拿着皇家才有的千里镜也没法一览无遗。   楼远钧也不过是登上高处随便拿起千里镜望上一望,绝非有意窥视江从鱼在做什么。   他只是恰巧看了看上林署那边,又恰巧看到了江从鱼与他同窗骑马同游而已。   任谁看到自己的恋人与旁人单独相处,都会忍不住多看一会的对吧?   楼远钧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顿时心安理得地命人把今晚夜访上林署的事安排下去。   只这么远远地看着,哪里比得上实实在在地把人抱在怀里? 第57章   许是有一半时间在外头了解猎场环境的缘故,江从鱼在上林署干了一天的活也不是特别累,吃过晚饭洗了个澡,回房随意地披着外衫坐在灯下补功课。   写着写着觉得有点累了,他就撂下笔拿起本文集缓缓脑子。   郗直讲给的这些书单都是外头能买到的,他不用去跟沈祭酒借,在上头写写画画也没关系,于是他一手拿着沾了朱墨的笔,一手拿着书认真看了起来。   瞧着很是心无旁骛。   江从鱼正提笔在划线的内容旁写了句感悟,就听有人在笃笃笃地敲……窗?   他微微一顿,搁下笔明知故问:“谁?”这么晚还在上林署到处跑且精准无误敲响他门窗的人,能是什么人呢?   外头的人没说话,又低低地多敲了几声。   江从鱼气得笑了,放下手里的书走到紧闭的窗户前又问了一声:“谁?”   窗外有明月高悬,屋里有灯火摇曳,两人隔着薄薄的窗纸,身影几乎重叠在一块。哪怕还看不到对方,彼此却都像是瞧见了那熟悉的眉眼。   “是我。”   外面终究还是传来那时常在江从鱼耳边说话的嗓音。   江从鱼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鸿胪寺是外衙,外人混进去不算太难。那上林苑呢?这种即将迎接圣驾的皇家园林,也是外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吗?   江从鱼记得白天上林丞还与他们提起往事,说是先皇在位时有人射箭时不小心射进了上林苑,先皇得知后当场把对方全家给杀了,罪名是对方意图谋逆。   这是让他们在上林苑里要安分点,千万别妄动兵戈。   江从鱼本想说“我要睡了不想见你”,想到楼远钧那动不动就能睁着眼等天亮的本事,又抬手打开了面前的窗。   外面是一身玄衣的楼远钧,他作一副游侠儿打扮,看起来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低眉看着江从鱼:“贤弟,我夜里看不清路一不小心闯入上林,惊动了旁人怕是要被抓走严惩,可以到你房里躲一躲吗?”   江从鱼没见过楼远钧这样穿,只觉这身玄衣衬得楼远钧好看的眉眼都多了几分凌厉,像是泛着寒光的出鞘利刃。   不知是不是因为楼远钧说得太认真,江从鱼都跟着紧张起来,总感觉下一刻就有人往这边巡逻抓人。   江从鱼心中暗恨自己的不争气,嘴巴却很诚实地邀请:“那你快进来。”他还伸手想把楼远钧往里拉。   楼远钧轻松越窗而入,一手把江从鱼抱进怀里,一手把窗户关上。静悄悄的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楼远钧抱着江从鱼坐到桌前,问道:“在看书?”   江从鱼感觉楼远钧翻起窗来真是熟练,以前也不知翻过多少回别人的窗。   说不定有的人看起来正正经经,实则整天干这等偷鸡摸狗的事!   江从鱼不答反问:“我好心收留你,你要怎么报答我?”   楼远钧笑着亲他唇角:“以身相许?”   江从鱼觉得自己比之同龄人也算是身量修长的那一拨了,不知怎地总能叫楼远钧困在怀里。他拿出极大的自制力说道:“我才刚到上林署观政,又有许多课业没温习完,今晚不想做那些事儿。”   楼远钧道:“好,我陪你看书。”他正了正坐姿,却没有把江从鱼放开,显然是让江从鱼挨在他怀里继续读书。见江从鱼有些不乐意,楼远钧环紧他的腰保证,“只要你不想我就什么都不会做,我能这么抱着你就满足了。”   江从鱼窝在楼远钧的怀抱中拿起书想继续看,眼睛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鼻端满是楼远钧迫人的气息。   楼远钧的手明明一个指头都没挪动过,他却总感觉那掌下的里衣已经不存在了,灼热的手掌直接落在他腰间最敏感的部位,引得他整个人都开始发烫。   江从鱼哪里静得下心看书,只能放下书说道:“你放开我,我要写功课了。”   楼远钧笑了笑,依着江从鱼的意思把人放开,自己坐在旁边拿起江从鱼写了批注的书读了起来。   还真规规矩矩地陪着江从鱼看书写功课,一点不该干的事情都没干。   见江从鱼埋头写久了,他还给江从鱼倒了水递过去,哄他喝点再写。   江从鱼就着楼远钧喂来的水喝完,就瞧见楼远钧又帮他研起墨来。   仿佛他想写到天明都能耐心地陪着。   一点都没有因为他拒绝求欢而气恼。   江从鱼心里的郁闷散了大半,搁下笔对楼远钧说道:“你该睡觉了。”   楼远钧说:“你功课还没写完,我陪着你写。”   江从鱼说:“这是十几二十天的功课,又不是今晚就要写完。”   楼远钧伸手抱起江从鱼,笑道:“那我们一起睡?”   江从鱼道:“不然你睡地上?”   楼远钧道:“不行,我家贤弟会心疼。”   江从鱼怒:“我才不会心疼!”   这人整天哄他、骗他、装可怜蒙蔽他,他才不会心疼他!   楼远钧轻笑出声,边抱着江从鱼往床那边走边亲那口是心非的嘴巴。   等两人齐齐到了床上,江从鱼已经被亲得忘了最开始的严词拒绝,开始回应楼远钧贪婪得想要把他整个人拆吞入腹的吻。   即便每次都落于下风,江从鱼还是很想和楼远钧亲个有来有回,哪里知道他这不服输的劲头更像是在勾着人把他吃个彻彻底底?   尤其是那明明不得其法却偏要到处乱伸的舌头,真是让楼远钧怎么尝都尝不够。   直至把江从鱼亲得没力气再较劲,楼远钧才起身去把灯给灭了,回到床上抱着江从鱼问:“你今天生我的气了?为什么生我气?你恼了要说出来,我才好改正。”   江从鱼不吭声。   察觉怀里人的抗拒,楼远钧信守承诺地没有再哄着江从鱼更进一步,还安抚般拍着江从鱼的背说道:“你不想说也行,早点睡吧。”   江从鱼把脸埋在楼远钧怀里,第一次放任自己逃避现实。   楼远钧到底是觉得骗他好玩,还是真心实意想和他好呢?   既然楼远钧不说,他也不问。   有些事一旦刨根问底,兴许就再也没法恢复如初了。   也不知是不是楼远钧的怀抱太过熟悉,江从鱼还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月光越过窗棂召了进来,正好照到江从鱼身上。   楼远钧借着月色看着江从鱼露出来的发旋,手又不由自主地摸上江从鱼容易发红的耳朵。   他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这段时间其实没有太刻意地隐瞒身份,以江从鱼的聪颖和敏锐应该能猜个七七八八。   可无论对什么事都非常坦荡的江从鱼,在这件事情上却始终避而不谈,是准备一旦捅破这重身份就离开他吗?   江从鱼还没满二十岁,得一两年后才行冠礼,算不得正式长大成人。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与皇帝相恋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   那代表着无穷无尽的麻烦与质疑。   江从鱼不愿意面对这些风风雨雨,楼远钧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本就是他这个祸源该帮江从鱼挡住的。   楼远钧也知道自己应该如一开始在心里承诺的那样,江从鱼不想继续了就放手,从此把江从鱼当亲弟弟来对待。   但,他怎么放得了手?   只要放了手,江从鱼就再也不属于自己,江从鱼再也不会亲他、哄他、信任他、依赖他。即便看到江从鱼与旁人浓情蜜意,他也没有资格再生气……   如果没有得到过也就罢了,他都已经把人哄到自己怀里来了,怎么忍受得了江从鱼就这么离开自己?   楼远钧低头亲了亲江从鱼的发旋,掩住了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不可能会放手。   ……   两人各怀心事共枕一晚,江从鱼早上醒来后发现楼远钧早就起来了,还给他备好了洗漱用的温水、脸巾、牙刷。   眼瞧着楼远钧要手把手给自己刷牙洗脸了,江从鱼赶紧把他给挡开。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哪能让楼远钧这么照料!   而且这人就不怕有朝一日身份大白,叫人知道他又是给他斟茶磨墨又是给他洗脸擦脚吗?当然,仔细想想也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关起房门来做的事哪里会有旁人知晓?   谁都不会知道他们曾经这么亲密无间。   江从鱼慢吞吞地用热毛巾把脸擦得干干净净,才问楼远钧:“天都快亮了,你还不走吗?”   楼远钧从身后抱住江从鱼,侧头亲江从鱼那连毛巾抹过都能红上一会的脸颊。   江从鱼活得糙,洗个脸下手都重得很,一点都不在意会不会弄伤自己。   楼远钧在江从鱼耳鬓与双唇之间流连许久,享受够了恋人在怀的温存,才说道:“我今晚再来陪你看书。”   江从鱼提醒道:“你不是‘一不小心’误闯上林苑吗?你还准备天天误闯不成?”   楼远钧道:“都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我肯定天天误闯。”   江从鱼听着楼远钧这肆无忌惮的话,知晓他们这样的关系应当维持不了多久了……至少在今年秋猎,他这个京师“新贵”肯定是要正式面圣了,算算也就是这一两旬的事。   这个秋日清晨天色还灰蒙蒙的,外头雾气浓重,天地一片混沌,连近在咫尺的人仿佛也变得朦朦胧胧。   江从鱼转过头想看清楼远钧的模样,却怎么看都看不清楚。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勾住楼远钧的脖子主动给了个湿润而灼热的吻。   楼远钧虽也有心事,可江从鱼都亲上来了,他肯定是不会客气的。   他很快便反客为主地把江从鱼亲得退无可退。   好不容易结束这一吻,江从鱼催促道:“正好雾这么大,你快走吧,别叫人发现了。”   楼远钧却把他抵到门上,说道:“你亲够了就赶我走,是把我当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娈宠吗?”   江从鱼气结。   这人要不要听听他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江从鱼瞪他:“那你要怎么样?”   楼远钧道:“刚才你亲我多久,现在就让我亲多久,这样才公平。”   江从鱼嘴巴还麻着,只觉有十张嘴都不够楼远钧吃的。   以前他怎么没觉得楼远钧这么坏?明明刚才楼远钧就已经回亲了老久,现在居然全算到他头上!   没等江从鱼和楼远钧分辨清楚,楼远钧已经用指腹摩挲着他被亲得发红的双唇,说道:“你这样再亲会被别人瞧出来,先记在账上,我晚上再来亲。”   江从鱼恶狠狠地咬住楼远钧的指头,直接在上面留下个深深的牙印。   楼远钧笑了出声,不再欺负江从鱼,趁着晨雾未散悄然离开。   江从鱼靠着门板等楼远钧走远了,才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他发现情爱这东西着实有点可怕,不仅一见面就让他昏了头脑想去亲近,还让他这么想得开的人开始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既然距离秋猎还有好些天,那就……先这样吧。   至于他们到时候会怎么样,不如……到时再说。 第58章   江从鱼去寻秦溯等人吃了早饭,又一起去马厩牵马去遛弯。   江从鱼才刚找到自己昨天悉心培养好感情的马儿,上林丞就把曲云奚领了过来,说是要向他道歉。   上林丞当年曾受曲家恩惠,如今见曲家只剩个曲云奚还在京师,难免想拉拔一下。   何况曲云奚也算是东宫旧人,当今陛下又是个重感情的,万一哪天想起昔日的情谊来,岂不是能给曲云奚一个机会?   上林丞出身低微,这辈子能在上林苑当个七品小官已经是意外之喜。在他心里还是觉得要是能攀上个厉害人物,自己一家人才能把现在的好日子延续下去。   只不过他这小官还是从七品,哪有厉害人物愿意搭理他?所以上林丞也只能闷头干自己的事,顺便照拂一下被贬来养马的曲云奚,畅想一下曲云奚将来哪天能与陛下冰释前嫌。   昨儿得知曲云奚和江从鱼起冲突,上林丞吓得腿都软了。   这位永宁侯可是上头吩咐过要特别关照的,说是永宁侯想做什么都不用拦着。   这话他一开始听着也觉得离谱,后来想想永宁侯现在可是陛下最爱重的未来能臣苗子。   听说陛下不仅特意微服去国子监巡幸,还时不时去永宁侯观政的衙署转悠一圈,生怕国子监和这些衙署不尽心尽力教导永宁侯。   眼下要比圣宠,哪个人能和永宁侯比!   上林丞对曲云奚的莽撞痛心疾首,苦口婆心劝了曲云奚很久:看到了吗?如果曲家当初没有犯糊涂,这些好处说不定都是你的!   曲云奚这段时间没少听说江从鱼的事,近半年来整颗心都像是泡在毒汁里似的。   他一面觉得楼远钧实在无情,明明赦免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偏要他来干这种低贱的差使;一面又恨江从鱼占了自己的位置,若是他家里没出事,这一切都应当是属于他的!   所以他见到与个洗马小吏说说笑笑的江从鱼时才会那么愤懑。   江从鱼跟这种杂役都能有说有笑,可见即便穿上了锦衣华服,这家伙也不过是沐猴而冠的乡野小子。恐怕就连陛下把话说得文雅一些或者迂回一些,江从鱼都会听不懂吧?   江从鱼这样的人,凭什么轻而易举地得到陛下的爱重?   只不过经过江从鱼昨天的威胁,又被上林丞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很久,曲云奚才终于愿意来向江从鱼低头认错。   倒不是他真的觉得自己错了,而是他想借着秋猎的机会见陛下一面,告诉陛下当初他只是……只是无能为力,并非存心背弃。   吃了这么久的苦头,他已经得了教训,是不是可以给他个悔过的机会?   他才是最理解陛下的人,只要陛下愿意原谅他,哪还有江从鱼什么事?   为了能够保住这次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曲云奚这次认错认得极其诚恳也极其卑微。   江从鱼不知曲云奚心里的谋算,但莫名不喜欢这个“东宫旧人”。他瞧着曲云奚这模样只觉有些腻歪,说道:“我既然说算了就不会再和你计较,你不必再这样。”   别说他还没有正儿八经地面过圣,就算他面圣了也不至于真提曲云奚一嘴。   难不成他还见了皇帝就跟对方说“你以前的东宫伴读找我说酸话了,你可要给我作主”。   为了这点小事闹到御前,那不是平白惹人笑话吗?   他昨天说的那些话也就是吓唬吓唬曲云奚而已。   这时秦溯等人过来与江从鱼会合,江从鱼便不再搭理曲云奚,上马与他们一起绕着猎场巡查去。   秦溯问:“你怎么和那曲家的碰上了?”   戴洋也道:“对啊,昨天就见你和他在说话。”他为人也大大咧咧,昨儿江从鱼没提他就没问,今天秦溯一问他的好奇心就起来了,“他是曲家的?难道他就是曲云奚?”   江从鱼不动声色地打听:“他很有名吗?”   戴洋道:“那当然,以前他可是京师最受欢迎的‘第一公子’,谁提起来都得夸上几句,我偶尔跟父亲回京述职都能听到他博学广记、姿仪超群的传闻。”   戴洋没提过的是,以前他父亲回京述职想要囫囵着回去赴任还得到处送礼,其中大头就是送到曲家去的。   他也问过父亲为什么要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他父亲苦笑着说要是不这么做他这个官就当不下去了。   他难道不想把这些送给那些人的钱财珍宝留在当地,在自己的任地上做出点实实在在的政绩来吗?   可惜他不是天纵奇才,竭尽所能也只能做到不叫任地的百姓卖儿鬻女或落草为寇,没有那么大的本领去肃清官场上那腐朽堕落的风气。   在那种时局之下,不愿和光同尘的人都已经归隐山林当个自在人去了,他们这些留下的人不顺从“规则”又能如何?   总不能全都愤然辞官,把所有位置都让给那些人吧?   这不得叫他们高兴死。   只能庆幸他们能靠海吃海,借着海贸弄点海外珍奇回来满足那些人填不满的欲壑,不至于要把百姓的口粮都搜刮走。   戴洋得知了这些事,每每听到“第一公子”如何如何出众的传闻都在心里嗤之以鼻,只觉对方从头到脚穿戴的都是他家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京师这些高门大户表面上看起来再怎么光鲜亮丽,实则都已经腐烂到骨子里。   只不过曲家被清算以后,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换成秦溯,戴洋便把心里那些牢骚都收了回去。   毕竟是同窗好友,他可不能误伤了自己人。   戴洋道:“没想到他现在居然在上林苑养马。”   江从鱼哼道:“那可不是普通的马,而是陛下的马,听说陛下这马都不让旁人近身。”   江从鱼一向不是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瞎想的人,可上林丞那话的意思明显是曲云奚当初在东宫便与当今陛下有着颇深的情谊,所以连陛下的爱马都认得曲云奚。   一想到这一点,江从鱼浑身上下都写着不高兴。   当然,追风昨天还自己跑来蹭他,所以上林丞的话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江从鱼勉勉强强把自己安慰好了,才与秦溯他们打听起当年的东宫旧事来。   当今圣上是个地位卑微的宫女所生,后来被记在了当时无子的鲁皇后名下,通过多方默契运作塞进东宫占了太子的位置。   既然只是个帮忙占位子的,那肯定是后宫之中但凡出个有可能入主东宫的皇子都会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就连鲁皇后在亲妹妹生了皇子后都曾想过把他秘密毒杀,可惜不知是因为先皇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还是因为宫中妃嫔相互谋害对方子嗣,这位由鲁家女所出的皇子也没活过三岁。   这也是鲁家在新皇登基后还试图架空他、极力阻挠他亲政的原因。   因为在那短短的三年里,鲁家没少明里暗里对东宫下毒手。   对当时还在东宫的新皇而言,至亲的生母已经去世,本应可以信任的嫡母又想要除去他,可以说是举目无亲、孤立无援。多亏了当时江清泓恰好起复回朝,与吴伴伴内外联手极力相护,才将太子护了下来。   偏偏新皇登基时才十几岁,不仅没有办法向鲁家发难,还得敬着占了太后名分的鲁太后。   提及这些往事,秦溯都忍不住感慨:“陛下真不容易。”   虽说人都会有私心,鲁家想扶持带自家血脉的皇子当太子也很正常,问题就在于……他们没扶成。   从鲁家决定对东宫下毒手的那天起,他们家覆灭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至于与鲁家穿同一条裤子的曲家,肯定也是跟着轰然崩塌。   自己选错了路,怪不了旁人。   江从鱼此前也从吴伴伴他们口中大致了解过这些事,只不过通过秦溯他们说出来又是不同的感觉。   但凡有一次没躲过那些明枪暗箭,就没有现在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了。   江从鱼抿了抿唇,心里不免有些难过。他说道:“那个时候,曲云奚这位东宫伴读在做什么?”   秦溯听到江从鱼这个问题后顿了顿,他沉吟良久,才说道:“应该是什么都没做吧。”   以当今圣上的性格,如果曲云奚真的做了什么,应该不可能再出现在京师了。   只不过在当今圣上最艰难的时期什么都没做,甚至春风得意地成为了众人口中的“第一公子”,那无疑也是把所谓的潜邸旧人情谊泯灭掉了。   罪人之后被没入上林为奴是十分寻常的处置,并不代表陛下还想见到他。   他享受了家中作恶带来的好处,家族倾覆时自然也得跟着赎罪。   江从鱼也是这个想法。   昨天听曲云奚说那些话,他还以为曲云奚是无辜受累呢。   今天听秦溯他们讲了当时的具体情况,他才知晓曲云奚被“厌弃”着实再正常不过!   反正他觉得自己做不出曲云奚干的事——   明知朋友正在受苦受难,他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顾着自己快活享受。   等到大祸临头,他还觉得委屈,认为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江从鱼在心里嘀咕了一会,才与秦溯他们聊起了别的话题。   这些东宫旧事再听下去,他都要心疼起当初那每天睁开眼都得担心自己被谋害的可怜人来了。   傍晚江从鱼把马牵回马厩,又遇到了正把追风往回牵的曲云奚。   追风一看到江从鱼就开始躁动起来,想挣开曲云奚牵着的缰绳去拱江从鱼。   江从鱼此前也没见过这么喜欢往自己面前凑的马,顿觉稀奇不已,伸手摸了摸那颗朝自己凑过来的马脑袋:“我又不认得你,你怎么一见到我就跟老相识似的?”   曲云奚不甘不愿地上前向江从鱼行礼,不想才一低头,就看见江从鱼腰间挂着的囊袋。   那上面正散发着他觉得有些熟悉的香味。   曲云奚脑子嗡地一声,像是逮住了江从鱼的把柄,质疑的话直接就蹦了出来:“你故意在身上弄了陛下常用的熏香,追风当然亲近你!”   江从鱼一愣,见曲云奚正死死地盯着自己腰间,不由顺着对方的目光低头看去。   上面挂着楼远钧送他的荷包。   楼远钧主要是想送他习射时能用到的玉韘,荷包只是用来装它的,不过江从鱼觉得这荷包好看,还香香的,便一直随身带着。   江从鱼笑眯眯地道:“哦,这都叫你发现了。你对这些手段这么清楚,难道你也是用这办法让追风愿意亲近你的?”   曲云奚面色一变。   江从鱼打量了曲云奚好一会,忽然敛笑开口:“如果……”   曲云奚抬头望向他。   江从鱼道:“如果我是陛下,我不会原谅你的。”   曲云奚握紧拳。   “永远都不会。”   江从鱼朝他走近了两步,一字一字地说出这像是诅咒般的话语。   俗话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底下又不是没有别人可以用了,堂堂一国之君为什么非要原谅一个曾经背弃自己、曾经让自己伤心失望的人?   人家是天子,不好意思对昔日故友说难听话,他这个乡下小子可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本就爱憎分明,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绝对不会藏着掖着。   更不会顾及体不体面。   他又不是什么体面人!   曲云奚哆嗦着唇,本想说点什么反驳江从鱼,目光却突然定在了江从鱼身后不远处。   江从鱼察觉不对,转头一看,只见一身玄衣的楼远钧立在不远处。   也不知来了多久、把他和曲云奚的对话听了多少。   江从鱼直接转身朝楼远钧跑了过去。   楼远钧笑问:“你和他在聊什么?聊完了吗?”   江从鱼道:“没聊什么,我和他又不认识,没什么好说的。你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楼远钧扫见随行侍卫把曲云奚“劝”走了,才信口扯谎:“我想着经常翻窗见你也不好,就跟韩统领讨了个到这边跑腿的差使。” 第59章   江从鱼再转过头时,曲云奚已经不见了,倒是追风朝他们跑了过来,用脑袋拱了拱楼远钧,又用脑袋拱了拱江从鱼,公平公正,谁都不落下。   瞧见这马儿黏人的模样,江从鱼问道:“你认得追风?”   楼远钧顿了顿,说道:“认得,追风已经二十多岁了,是来这边养老的,来上林署办事的人都喜欢过来看看它。”   追风是楼远钧刚被封为太子时先皇赐给他的马,当时就已经十岁左右,还是匹野性难驯的烈马。   对于那时候的楼远钧来说,这马又高又大,脾气还很糟糕,根本骑不了。   他花了挺长时间才和追风熟悉起来。   十几年过去,如今的楼远钧可以轻松驾驭这种高头大马,追风却老了。   追风待在皇城里郁郁寡欢,楼远钧便把它送到上林苑养着,命人每日放它出去自己到处跑跑。这样既不用担心它在野外过得不好,又勉强算是满足了它回归野外的愿望。   江从鱼听楼远钧神色有些怅然,也就没有揪着追风亲近他的事不放。   既然楼远钧都来了,他便邀楼远钧与他一起去吃锅子。   他们今天早就约好了,上林苑这边有良牧、蕃育、嘉蔬等衙署,顾名思义就是负责给皇城养牛羊猪、养鸡鸭鹅、种蔬菜瓜果的。   这代表什么?代表他们可以去现抓(或现摘)新鲜食材。   江从鱼问过上林丞,他们每天吃的也都是这些,想自己弄来吃完全没问题,只要不超过规定的份额就行了。   江从鱼兴冲冲地邀楼远钧一起去嘉蔬苑那边……摘菜。   经了许多人手的蔬菜瓜果,哪有自己现摘的来得新鲜?   秦溯几人找过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江从鱼正在给楼远钧交待他要负责摘多少根黄瓜,一会儿吃锅子可以拿来当凉拌菜!   他们对江从鱼到哪都能交上朋友的事早已见怪不怪,听江从鱼介绍说这是他师兄也只是有点儿讶异,但很快便一脸认真地从江从鱼那里领取自己的摘菜任务。   他们可都是遵纪守法的好青年,绝对不会故意多摘上林苑半根菜!   于是一群天之骄子踏着余晖奔赴嘉蔬苑各个园圃,分头采摘江从鱼分派给自己的蔬菜瓜果。   不消一刻钟,所有人都满载而归,齐齐在嘉蔬苑前聚头。   接着他们又分别前往良牧苑以及蕃育苑挑肉的戴洋等人会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拿着亲自挑选回来的食材直奔庖屋,一点都不客气地捋起袖子开始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   江从鱼积极地要给大伙亮一手,肩负起切羊肉的要责,只见他运刀如飞,一片片薄如纸片的羊肉就被他片了出来。   弄得正在择菜的人都忍不住连人带菜凑过来瞧瞧他这精湛的刀法。   戴洋忍不住问:“你这是上哪学的?”   江从鱼得意地道:“以前我时不时去朋友家酒楼打杂,哪里缺人我就去哪里帮忙,从帮厨的、跑堂的到外面牵马的,我全都干过!”   说起自己的过往,江从鱼不仅不藏着掖着,还一脸的骄傲自豪,仿佛自己特别能干、特别了不起似的。   众人早就知道江从鱼此前一直被他老师带着隐姓埋名过日子,直至他爹正式平反了才被找回京师,却不知他从前竟还要去干这些卑微至极的活计。   在他们大多数人的概念里,文人隐居山林是不需要劳作的,只需如闲云野鹤般每天读书访友、写诗作文,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怡然自乐。   旁边正在认真把黄瓜切丝的楼远钧动作都顿了顿。他问道:“既是朋友,他怎么让你做这么多活?”   江从鱼道:“因为我想要工钱啊!我总不能因为我们是朋友,就涎着脸让别人白给我钱吧?俗话说得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楼远钧还是止不住地心里发闷。   他若是早些拿回权柄,兴许就能早些把江从鱼接到京师了,不必叫江从鱼为了那点儿工钱给旁人当牛做马。   其他人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尤其是秦溯。   秦溯从前对朋友也挺大方,不仅聚会总是由他请客,借出去的钱也从没让他们还过。   结果真正帮了他的江从鱼以前穷得去给人当帮工,而他那群所谓的“朋友”还总嘲笑江从鱼是没见识的土包子。   他们的见识倒是多,年纪轻轻便知晓什么是趋炎附势。倘若他秦溯不再是首辅之子,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围绕在他身边吗?   江从鱼这个当事人却是不知道他们心里的复杂想法,他本来就觉得挺有意思的,当帮厨能学做菜,当跑堂能听到不少有趣的事,就连给人洗马都能认得许多南来北往的马儿!   一群人齐心协力备好菜,江从鱼总觉得缺了还点什么。   他想了想,跑回去往自己的行囊里翻找出几袋调料,捋起袖子给大伙做吃锅子必备的秘制蘸料。   等江从鱼忙活完了,众人不免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江从鱼正往每盘蘸料上撒花生碎,不好给他们解释,戴洋便替他解答:“这个是花生,底下那个红通通的是辣子,都是海贸运过来的,我在市舶司见过,南边的人近几年种了点,但京师这边见得少。”   一群人兴致盎然地把蘸料端回自己面前,这又是花生又是芝麻的,光是闻着都香。   江从鱼笑道:“这是我朋友刚托船家送来的,本来想带到国子监给大家尝尝鲜,没想到才回去就被安排来上林署观政了。”   戴洋哈哈笑道:“那是我们有口福了,抢了袁骞他们的尝鲜机会。”   江从鱼道:“可能有人会吃不惯,你们可以先尝尝,不喜欢便换姜葱来蘸。”   秦溯等人俱都点头。   夕阳西下,众人点起灯烛围坐在一起愉快涮肉。   江从鱼张罗了半天,才得空问楼远钧习不习惯这样吃,不习惯的话还能叫庖屋那边另外准备点粉面之类的吃食。   楼远钧道:“大家都这么吃,我有什么吃不惯的?”只是他们人还是有点多,分了三桌来涮都还是有人到处走着吃,不时有人挤到江从鱼身边与他说说笑笑。   也有人主动和楼远钧搭话,可他们大多都是好奇地提问:“你就是江从鱼总挂在嘴边那位‘天下第一好看’的师兄吗?”   楼远钧:。   虽然知道江从鱼没有在别人面前隐瞒过他的存在是挺让人高兴的,但是从这些“众所周知”的言论来看,江从鱼对他还真是……见色起意啊。   只不过能靠着皮相吸引江从鱼,于他而言也算是一件极幸运的事。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能那么快把人哄到自己身边来?   楼远钧不由看向江从鱼。   江从鱼不知怎地被楼远钧看得有点心虚。   他一开始又没想过自己当真能和楼远钧走到这一步,那肯定是一聊到沾边的话题就大放厥词,大大咧咧地把自家楼师兄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这话都放出去了,他也没法收回啊!   一顿饭吃完,众人各自回房。戴洋与秦溯几人分到了同一间房,回去后不免私下讨论起来:“阿鱼那眼睛怎么长的,我感觉他师兄不能用‘好看’来形容啊。”   瞧楼远钧那通身的气度,谁都没法把他和“天下第一好看”这种说辞联系到一起。   连他爹身上都没有宛如与生俱来的气势。   他们此前还以为江从鱼口中这位师兄是那种男生女相的昳丽长相呢。   秦溯沉默了一会,说道:“可能在他眼里那便是好看。”   戴洋打趣道:“你这话说的,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厮调侃完了,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觉得明儿必须要把这绝妙说法讲给江从鱼听。   其他人也都跟着直乐。   ……   江从鱼可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讨论他的看人眼光,他吃饱喝足后感觉身上一股锅子味,拉着楼远钧又是洗澡换衣裳又是刷牙漱口,才踏着月色回到那专门为他准备住处。   楼远钧到底没肆无忌惮到在外头便与他搂搂抱抱,还是忍耐到了关起房门才又把他抵在门上,俯首抵住江从鱼额头说道:“你欠了一天的吻该还了。”   江从鱼发觉自己经常糊里糊涂欠楼远钧一屁股债,不能怪他警惕心太差,实在是楼远钧这人太会算账了!   “我要是不还呢?”   江从鱼问他。   楼远钧道:“我作为师兄,绝不能放任你失信赖账,得多收你些利息让你记住教训。”他整个人抵在江从鱼身上,叫江从鱼能清晰感受到他要用哪里来“收利息”。   江从鱼嘀咕道:“谁家师兄会像你这样……”   没脸没皮!   监守自盗!   可惜江从鱼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楼远钧亲了回去。这人的好记性也不知是不是用到了不该用的地方,连他早上伸过几次舌都数得清清楚楚,亲了半天偏说还缺两次,非要江从鱼把舌头伸出来给他补上。   江从鱼气得要把他推开,却被他一把抱起来带到床上去吃了个够本。   昨晚楼远钧还装得跟坐怀不乱的君子似的,今晚到了床上又原形毕露。   期间江从鱼想学他算算账,楼远钧还很大方地把人抱起来让江从鱼坐在他身上随便亲随便动,他会配合着让他把债都讨回去。   两人这么一坐起身,江从鱼双腿都微微颤了起来。他不仅吞得更深了,还止不住地吮咬上去,炙热如火招待着那凶狠难缠的来客。   江从鱼脑袋都懵了懵,一时没明白轮到自己讨债时怎么感觉楼远钧得了便宜。   楼远钧吻去他眼角洇出的泪,轻笑着说道:“你可以动了,想怎么动都行。”   江从鱼委屈地说:“我不要。”   楼远钧也不想整天欺负江从鱼的,只怪江从鱼真的太让人放不开手。他哄道:“好,你说不要就不要,我们来亲一亲就换回去。”   江从鱼便乖乖让他亲。   两人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楼远钧才算是放过了江从鱼。   见他有些昏昏欲睡,楼远钧帮他把身上清理好,才躺下把人抱进怀里状似无意地问:“你与南边那些朋友都还在联系?”   江从鱼已有了睡意,听了楼远钧的问题后含含糊糊地回答:“我只是来京师,又不是与他们绝交,当然还会书信往来。”   南方水路最是发达,从南边往京师捎信又能走运河,顶多只是耗时就一些而已,还真倒没有断绝音书的程度。   楼远钧心道,那可不止书信往来,还有人不远千里托人给江从鱼送他爱吃的调料。   楼远钧说道:“在我还不认得你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你的朋友了。”   江从鱼不是第一次听楼远钧说酸话,只是这会儿楼远钧是埋在他耳边说的,弄得他耳朵有点痒。   许是实在困了,又或许是这两天心里本就有气,江从鱼闷声说道:“你不也有朋友?”   即使对方家中犯下夺权谋逆这种大罪,楼远钧还把人放在眼皮底下帮他养马来着。   他不提是不想坏了他们眼下的快活,并不是一点都不在意。   江从鱼酸了回去:“在我还不认得你的时候,他们也已经是你的朋友了。”   楼远钧伸手把人抱得更紧,说道:“我没有。”   他在东宫时也不是没试着信任过身边的人,可惜那些信任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渐渐明白人性这东西本就经不起考验,兴许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势才不会被辜负。   可当他夺回了权柄,却还是感觉身边没多少可信之人,必须把每个人查个彻底才敢起用。   今年连曾陪他走过低谷的吴伴伴都屡次向他请辞。   “我只有你。”   楼远钧把头埋在江从鱼颈窝说道。   江从鱼感受到楼远钧不自觉收紧的怀抱,满腔的恼意泄了大半。   心中莫名酸软。   他真分不清楼远钧的话是真是假。   楼远钧明明要什么有什么,怎么可能只有他?难不成他不来京师,楼远钧就一个能亲近的人都没有了吗? 第60章   江从鱼翌日醒得晚些,才把楼远钧给送走,戴洋他们就过来喊他去吃早饭了。   戴洋见楼远钧已经不在,立刻笑嘻嘻地拿“情人眼里出西施”调侃起江从鱼来。   江从鱼心里一惊,差点以为戴洋发现了自己那点儿心思,等品出戴洋话里的戏谑才知晓他是在开玩笑。他做事向来坦坦荡荡,如今有了喜欢的人却得藏着掖着,着实让他有些不乐。   而且还不知道秋猎以后会如何。   那些两个人都避而不谈的事,终究还是会如期而至。   江从鱼不是爱伤春悲秋的人,这段时间他也独自想了很久。   最后他觉得倘若楼远钧所说的话以及表现出来的爱恋全是在骗他的,他就乘船回南边去,再也不来京师了,免得见到人伤心。   倘若他们的心是一样的,倘若楼远钧不全是在骗他——楼远钧也并不想因为世俗的眼光以及身份的差别而与他分开,那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奔向他,不畏艰险,不畏人言。   江从鱼与戴洋他们说笑了几句,上林丞就过来了。   只不过这次的上林丞换了个人。他一见到江从鱼就笑容满面,脸上的褶子深得不行,看到江从鱼的眼神就像瞧见自己的祖宗似的。   新上位的上林丞与江从鱼说起前任上林丞已经被调走的事。   江从鱼眼尖地认出了对方:“你原来是录事吧。”他昨天有跟这位录事聊过几句,对方是挺精明干练的人,问起他许多上林苑的情况他都是脱口就答,根本不需要去查阅相关文书。   新上林丞笑道:“没错,正是下官,侯爷真是好记性。”   他是特意过来找江从鱼拜山头的,夸起江从鱼来嘴巴就停不下来。   要知道平时就算是上面的人要调走也轮不到他来补上,只不过现在是筹备秋猎的关键时期,临时调个不了解情况的人过来容易出岔子,所以这个好差使才落到了他头上!   至于前任上林丞为什么会在这节骨眼上被调走,那当然是因为那个叫曲云奚的罪奴跑到永宁侯面前大放厥词,对方不仅不处罚曲云奚,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任对方继续去永宁侯面前蹦跶。   真当陛下对永宁侯的爱重是假的吗?   这不,两个人一起发配到远离京师且活多油水少的衙署了。   最妙的就是这“一起发配”,前任上林丞依然负责分管着曲云奚。   以后前任上林丞每每想到自己因曲云奚而失了这么好的差事,是会一如既往地顾念旧恩继续关照曲云奚,还是会把怨气发泄到对方头上?   这可真是钝刀子割肉,叫他们往后都快活不起来啊!   新上林丞想到圣上这一处置的刁钻之处,对待江从鱼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   等到新上林丞离开了,戴洋纳闷地道:“好端端的,上一位上林丞怎么就被调走了?”   戴洋也没觉得前任上林丞干得有多好,而是秋猎在即临时换人,那不是等于临阵换将吗?   江从鱼心道应当是有的人撞见他与曲云奚说话,直接收拾了那个放任曲云奚来他面前挑事的上林丞。   这干脆利落的处置倒是让江从鱼这两天的气闷都没了,他们之间的事情本就还没理清楚,江从鱼可不想再有外人横插进来添乱。   真要来个什么余情未了,江从鱼是真的接受不了。   说他自私也好,说他霸道也好,反正如果连恋人都得和别人分享,他就不要他了!   任他再怎么装可怜卖惨都不要!   江从鱼笑眯眯地与戴洋插科打诨几句,话题很快便转到了别处。   接下来一段时间,江从鱼仍是认认真真与秦溯他们一起在上林署做事,积极抓住每一个涨见识的好机会。   楼远钧若是夜探上林署,他便与楼远钧黏糊到半夜;楼远钧不来时,他便奋笔写功课或者读郗直讲给他加塞的“必读书目”。   他现在这般勤快,恐怕连他老师见了都要震惊不已!   江从鱼也有些不认识自己了,想来应当是来到京师后在国子监结识的都是秦溯他们这样的厉害同窗(明明天资过人私底下还格外努力的那种),在家中往来的又都是楼远钧和柳栖桐这样的人,激得他总感觉自己的见识太少、学问太少,即便没有老师督促他也开始自发地想要奋起直追。   除了一不小心被师兄勾走了心之外,老师对他的成长应当会相当满意!   江从鱼才这么宽慰完自己,就瞧见了堂而皇之来到上林署的吴伴伴。   是来给他送秋猎当天要穿的行头的。   这算是江从鱼第一次正儿八经在群臣面前露脸,吴伴伴悉心给他准备了好几套猎装,说是到时候出汗了或者破损了可以替换。   还有府库之中的好弓也全被吴伴伴带来供他随时取用。   戴洋他们也在试猎装,秋猎当天他们也是要过去远远露个脸。   虽说不一定能直面天颜,但对于才入国子监的新生而言已经是个极难得的机会了!   对于江从鱼这个必然能去前排迎接圣驾的家伙(主要是现在有爵位的人已经被捋剩没几个了),戴洋等人换好猎装就跑过去跟他叮嘱:“我们站的位置肯定看不清陛下长什么样,你到时候可要帮我们多看几眼!”   江从鱼乐道:“好!”   听江从鱼答应了,又有人开始担心起来——   “是啊,我怕到时候我一紧张起来连怎么骑马都忘了。”   “要是我们到时候一只猎物都猎不到怎么办?”   “对对,我们平时都是对着靶子练的,可没机会出去打猎。”   江从鱼笑道:“这倒不用担心,要是实在猎不到大家伙,后头会有人放些兔子进去给你们猎着充数。”   戴洋奇道:“你怎么知道?是上林署的人给你讲的吗?”   江从鱼道:“我这是从一位前辈的文集里读到的,他们把这些官场趣事都悄悄写在文章里,有意思得很。”他也是越读越觉得有趣,才能孜孜不倦地把郗直讲给的书单通读过去。   戴洋一听书里还能读到这些东西,立刻凑过去勾着江从鱼肩膀说道:“你把你们直讲列的书单给我抄抄,我也去读。”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自己要抄上一份。   江从鱼大方地把夹在其中一本书里的书单找出来和大伙分享。   自己一个人吃读书的苦头,哪有大家一起吃来得快乐!   为了提高同窗们一起读书的积极性,江从鱼继续给他们讲起前辈们在书中提及的官场生活。   比如当你官做到一定程度,就有资格参加皇帝亲自牵头的钓鱼大会,到时候大伙一起在皇家池苑里钓鱼,以便能观察这些官员的言谈举止以及脾气心性。   钓鱼佬狂喜!   我就说钓鱼有前途吧,论遇事沉得住气这一点,他们钓鱼佬绝对远胜于许多人!   “所以我们以后该多多约着去钓鱼!”江从鱼积极相邀,“要不然到时候你们当了大官却不会钓鱼,岂不是要丢脸丢到陛下面前去?”   戴洋道:“我看你就是自己的瘾头上来了。”   江从鱼表示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钓鱼佬能有什么坏心思呢,钓鱼佬只是想钓个鱼罢了!   众人大笑不已。   吴伴伴远远听着少年人们的谈笑声,心里既真心实意喜欢这个走到哪里都能呼朋唤友的孩子,又有些担心明天秋猎后他与陛下会不会生了嫌隙。   以江从鱼的聪敏,应当早就把陛下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闭口不谈而已。   他不敢贸然替陛下坦白,只能一直干着急。   哎,希望他们能好好的,千万别闹别扭。要不然不仅他们自己难受,他看着也难受。   ……   秋猎在即,国子监中也热闹得很,那些自己放弃去上林署观政、叫戴洋捡了便宜的监生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可以在御前露脸,再苦再累他们都愿意去!   相比于监生们对江从鱼等人的艳羡与浮躁,沈鹤溪这位国子祭酒则是每天看几眼历书,数着从南边赴京需要多久。   杨连山若是秋闱结果一出来就上京,估摸着这几天应当能到了。可惜考生赴京赶考难免要做许多准备,最早也说不定等要等十月才启程……一时半会应当还见不到人。   这家伙也真是的,只说自己要来京师,又不提具体什么时候出发,难道他们之间连这点情谊都没有吗?   真是小的气人,大的也气人!   沈鹤溪的臭脸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抵达猎场。   江从鱼开开心心地与韩恕等人会合,瞧见沈鹤溪脸色那么不好看,不由和韩恕他们咕哝:“沈祭酒这是怎么了?谁又得罪他了?”   沈鹤溪耳力过人,一听江从鱼还敢在那嘀咕自己,转过头教训道:“你不去你的位置上站着,私自跑来这边像什么样子?你当这里还是由着你胡来的地方吗?”   江从鱼往前一瞧,发现众人都已经按照身份地位分班列队,像韩恕他们是沾家里人光过来露露脸的官宦子弟,基本是排在最末尾的。   他还没入朝,但有爵位在身,所以应当站到前头去。   只要涉及到皇权,就连出来打个猎也是规矩大如天。   江从鱼微抿唇,后知后觉地想到了往后许多可能碰上的糟心事。他越过许多年纪比他大几轮的人,在他们若有似无的估量目光中独自往前走去。   等找到自己该站的位置,江从鱼往旁边一瞧,见到个熟人:竟是他几个月前一不小心讲笑话讲到本人面前去的那位耿尚书。   江从鱼见耿尚书身姿笔挺地站在那儿,稀疏发白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顿时也学着对方站得端端正正。   不过他嘴巴依然没闲着,转过脑袋相当自来熟地和耿尚书聊了起来:“您最近还在钓鱼吗?您知不知道京师有哪些钓鱼宝地?我准备找个休沐日和同窗们约着去钓,只是不晓得去哪里最适合!”   耿尚书:“……”   你小子没看到我不想搭理你吗?   察觉周围的同僚都正竖起耳朵在听他们的对话,耿尚书生怕江从鱼当众重温他当年闹的笑话,只能无奈地给江从鱼讲了几个适合聚众垂钓的好去处。   两钓友正交流着,就有礼官提醒御驾将至。   众人齐齐静了下来,肃立原地作恭敬等候状。   到了这种时候,江从鱼发现自己竟还有闲心瞎想:这可真像上课时碰上沈祭酒他们过来巡查。   江从鱼这么一想象,登时把自己给逗笑了。他在礼官示意众朝臣行礼的时候抬头看了过去,一下子对上了那同样直直朝自己望过来的目光。   天地仿佛都随之悄寂下来。   江从鱼一瞬不瞬地望着立在正前方的人。   那人今日未再有半分遮掩,身着一身华贵而修身的赤色武弁服,据传是武事尚威烈,是以连头上所戴的武弁都取了绛色。   一般人穿上这身赤红如火的衣裳怕是都压不住它,偏偏对方这么一穿却更衬得他姿仪非凡。   江从鱼的心脏又不争气地漏跳了几拍。   这人虽然骗了他,可是……可是他怎么穿什么都这么合他心意!   每根头发丝都像是照着他的喜好来长的。   江从鱼暗恨自己既容易心动又容易心软。   纵使心中已经转过千百个念头,两人那么遥遥一对望实际上也就是众朝臣行个礼的功夫。   等到礼毕之后,他们都收回了落在彼此身上的视线,无人知晓他们的目光曾光明正大地胶着在一起。   朝臣之中许多人都已经上了年纪,他们跟着楼远钧给这次秋猎开了个头,余下的便全是年轻人表现的机会了。   按照过往的秋猎习俗,猎得最多猎物的人不仅可以赢得由皇帝和众朝臣给出的彩头,还能与天子同乘回行宫去共进晚宴(其他人只能跟在后头走着回去赴宴)。   拿下这个头名可以说又得名又得利,还能在人前大大地风光一回!   何子言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江从鱼身边,给他来了个激将法:“你要是拿不到第一,陛下可就要跟别人同乘了。他跟你再好也不可能为你坏了规矩!”   何子言边说边觑向旁边的江从鱼。   他憋了这么久,今天可算是能敞开了和江从鱼说话。   看江从鱼这模样,应当没有生气他帮着隐瞒吧?   江从鱼朝何子言哼了一声,骑马带上分派给自己的随行侍卫往猎场深处找猎物去。   不就是同乘一段路吗?他又不稀罕!   他才不会和其他人争着去讨他欢心!   此时楼远钧已经回到看台之上,见左右都是自己倚重的朝臣,他忍耐着没有命人取来千里镜去窥看猎场中的情况,有一搭没一搭地坐在那儿应付众人的马屁与闲谈。   只有听到人夸起了江从鱼,楼远钧才会认真听上一会。   没错,就是这样,夸得很不错。   想到刚才江从鱼脸上是带着笑的,楼远钧心中安定了不少。   江从鱼应该……没有很生气吧? 第61章   打猎这种事,对江从鱼而言比吃饭喝水还简单。   主要是他老师怕他心太野,整天被外头的热闹诱惑,特意给他找了个武师傅来教他,从此功课就从一份变两份了!   文武双修江小鱼!   他这武师傅还说他年纪不小了,真想从头开始练武已经来不及,只能走个捷径练练射箭,有需要的话远远地放个箭就好,千万别主动凑到别人面前去送死。   为了让他更好地保命,武师傅还教会他如何借力翻墙、飞檐走壁!   江从鱼总疑心他这武师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实际上是武师傅自己也更擅长放暗箭以及逃跑。   什么叫让他更好地保命?他难道是那种会惹得人人喊打、只能抱头鼠窜的混账吗?   只不过能学会怎么打猎,江从鱼还是很积极的,因为打到的猎物能换不少钱,比他去当帮工更快来钱,而且他们顿顿都能吃上好肉!   又能赚钱又能吃肉,这可比什么都实在。   一到林间,江从鱼就跟回到家似的,自在得不得了。   才过了两刻钟,他身后的随行侍卫就牵着驮上满背猎物的骆驼回去了。   这也是秋猎的习俗之一,身份地位到了一定程度的人参与比试的话都会配有随行的侍卫与驮猎物的骆驼。而骆驼背上一旦满了十头,便能回去来个一换二,毕竟能打这么多猎物,多派一头跟着也不算什么!   一瞧见那头骆驼上插着的旗帜,就有内侍跑去向楼远钧等人报信,说是永宁侯的骆驼第一个回来了,换两头过去跟着!   众人一听,有人惊叹,有人感慨。   能坐在楼远钧近前的都是人精,哪里能不知道楼远钧爱听什么?   当即有的说“虎父无犬子”“颇有其父风采”,有的说“听说永宁侯月试次次拿头名”“当真是文武双全”,反正不管喜不喜欢江从鱼,嘴上那都是一句夸得比一句好听。   楼远钧确实很爱听这些话,随之而来的则是控制不住的欢喜。江从鱼这么认真地参加这场秋猎比试,哪怕只有一分是为了他,他也觉得本来不太安宁的心又一点点被填满了。   另一头,江从鱼正和袁骞不期而遇,一人一箭射向了同一只猎物。   他骑马过去一看,袁骞射中了鹿的咽喉,自己则射中了鹿屁股。   江从鱼洒然笑道:“这个该是你的,我射得太偏了,好好一张鹿皮给我射坏了,要拿去卖得扣不少钱呢。”他卯足劲追了那么久的猎物,也有点累了,停在原处掏出水囊仰头咕噜咕噜喝了两口。   袁骞是直来直往的性格,边停在江从鱼身边喝水边说道:“陛下就是你那位师兄吧?”   江从鱼一顿。   林间秋风清凉,骑马穿行其中快活得很。可惜楼远钧来狩猎只是走个过场,不能和他一起在林间自在驰骋。   听闻作为帝王就是要喜怒不形于色,但凡帝王对喜欢的人多宠爱几分会祸国殃民,喜欢的食物多吃几口也会祸国殃民,打猎这种危险的事当然也不是明君该喜欢的。   其实也不仅仅是当帝王才如此,世间大多有着远大志向的人都能很好地克制自己心中欲念。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江从鱼却是没什么远大志向的,他就喜欢吃好喝好玩好睡好,若是能再交几个赏心悦目的朋友时常一起玩耍,那他便觉得自己的日子已经十分圆满。   偏偏才到京师,他就被楼远钧吸引得挪不开目光。只觉有此珠玉在前,旁人就算长得再好看也与他不相关。   这段时间江从鱼没少挣扎犹豫。   楼远钧是坐拥江山社稷的帝王,一怒天下畏,一喜天下欢,无数人前仆后继地要去讨他欢心。   就连秦首辅这个百官之首,得知楼远钧对他的偏爱以后都把姿态摆得极低,心甘情愿向他这个小辈赔罪。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地位,怎么可能只爱他?   可江从鱼从来都没想过要和旁人分享自己的恋人,谁能接受自己喜欢的人才亲过别人又来亲自己?   江从鱼反正是不能接受的,朋友可以交很多,恋爱只能两个人谈。   只是让他就这样放手,他又很不甘心。如果还没尝试过就直接退缩,以后他一定会后悔莫及。   唉!   兴许是老天看不得他太没志气,才叫他相中了天底下最难得到的人吧。   江从鱼在心里叹了口气,才若无其事地放下喝了大半的水囊说道:“对。”   袁骞也停在原处喝水,见江从鱼神色有点复杂,难得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也注意到自从那次江从鱼把楼远钧带来与他们见面以后,何子言就颇为古怪。   袁骞一直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今天看清了第一次到上林苑举办秋猎的圣上他就知晓了,原来何子言是瞒着他们这么一桩大事。   江从鱼道:“带他去见你们时就有那么一点猜测了。”   人心里一旦生出了疑窦,就会有意无意地寻找证据去印证自己的猜想。   在上林署这段时间他们每次见面,彼此都已经算是对楼远钧隐瞒身份的事心知肚明。   只是谁都不愿意当打破现状的人罢了。   毕竟若是提前一天揭开了身份,他们能快快活活在一起的日子说不定就少一天,他们都自私地不愿当这段隐秘爱恋的破坏者。   可事到临头谁又不是自私的呢,若非为了这点儿私情私欲,他们又怎么会这么难舍难分?   袁骞道:“陛下这么偏爱你是好事。”   换作从前,他都不敢想陛下会隐瞒身份给人当师兄,手把手教导江从鱼了解京师以及朝堂中的情况。   江从鱼笑出两个酒窝:“对啊,柳师兄来接我到京师那天就告诉我,只要我在京师不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就没人敢为难我。”他把水囊放回原处,潇洒地挥别袁骞,“好了,我继续去找猎物了,你也加把劲!”   袁骞点头,挑了另一条路与江从鱼分开走。   猎场那么大,他们没必要挤在一起抢猎物。   虽说最后才出结果,但从众随行侍卫回来交猎物的次数,众人对这次头名花落谁家都已经心里有数。   皇帝和众朝臣都在,总不能真叫他们比上一天,差不多就得了。   时辰一到,深入猎场各处的年轻人们都被喊了回来。   各自的猎物也陆续清点完毕。   江从鱼刚接过柳栖桐递去的热毛巾擦汗,就察觉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盯着自己看。他抬头往最明显的那道目光忘了过去,一下子对上了楼远钧看过来的目光。   楼远钧正盯着他……擦汗的毛巾?   江从鱼看了看楼远钧,又看了看旁边温柔的柳师兄。   柳栖桐明显没多少打猎经验,只在外围猎了两只灰溜溜的肥兔子来交差。   这些兔子肥壮肥壮的,被喂得跑都跑不起来,一看就很适合红烧。   就是因为柳栖桐没有勉强自己,这会儿才可以从从容容地在营地这边准备好热毛巾等江从鱼回来。   考虑到江从鱼现在已经在人前露脸,不算是独自跟着他来京师、需要他处处照料的小师弟了,所以柳栖桐没再动手给江从鱼擦汗。   江从鱼感觉他和柳师兄也没有过于亲近,柳师兄只是给他递个毛巾而已。   楼远钧应该不会那么小心眼才是。   江从鱼正这么想着,就瞧见个满脸带笑的内侍过来请他过去领赏。   他不出意外得了头名!   柳栖桐高兴地催促道:“快去吧,别叫陛下等你太久。”   江从鱼一向听劝,闻言还真径直朝楼远钧跑了过去。   柳栖桐:“……”   让你快去,但没让你跑着去!   另一边的楼远钧本来还有点气闷,觉得柳栖桐是不是小时候被迫照顾族中的堂弟堂妹照顾出习惯来了,怎么总要对江从鱼关怀得细致入微。   结果他才派人过去传话,就看到江从鱼……向他跑来。   江从鱼还未及冠,今儿还是和平时那样扎着,发带跟着高高的马尾随风飘扬,瞧着不仅不叫人觉得他跑得狼狈,反而有种少年人独有的蓬勃朝气。   楼远钧定在原地。   他一直瞒他、哄他、骗他,明明年长他三岁却不愿做个有担当的恋人,一心只想拖到秋猎这一天再以帝王的身份与他相见。   可即便他有这么多错处,江从鱼却还是愿意这样朝他跑来。   就好像他们过去一次次相见那样,满腔热忱,且迫不及待。   众人只觉江从鱼像阵风似的跑到御前,本来有人还想说几句“不合规矩”,瞥见楼远钧这位帝王看起来神色愉悦又把话咽了回去。   反正从知晓有江从鱼这么个人后,他们这位看起来颇有明君之相的陛下就跟昏了头似的,什么好东西都想赏给对方。   要不是陛下还算听得进他们说话,江从鱼连基本的考核都不需要参与就直接来给他们当同僚了。   别说江从鱼只是兴冲冲跑过来了,恐怕就连这位永宁侯直接往他怀里扑他都会伸手去接。   规矩这种东西,本来就只会用来约束那些需要遵守的人。   江从鱼脑袋还算清楚,当然不会当着这么多的人就往楼远钧怀里扑。他适时地在楼远钧面前停了下来,边行礼边朝楼远钧喊道:“陛下。”   到了京师他发现有时候县官的架子都比皇帝大,像他们面圣时都是不必跪的,只有在大型祭祀仪式的时候才需要齐齐行大礼。   他在国子监把各种礼仪学得不错,除了最初跑得急了点以外没有丝毫不当之处。   楼远钧看着近在咫尺的江从鱼,也是极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把江从鱼揽入怀里。他状似不经意地握住江从鱼的手,笑着说道:“这次诸位卿家可都出了不少好东西当添头,你这个头名得好好向前辈们道个谢。”   楼远钧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牵着江从鱼给他介绍旁边那些朝中重臣,仿佛要告诉所有人江从鱼是他真心实意承认的师弟。   本来江从鱼被他当众握着手还有点紧张,担心有人会从他们的亲昵相处看出什么端倪来。   结果等看到秦首辅他们都给了什么当这次秋猎奖励的添头,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转移了。   嚯!   发财了!   江从鱼看向众朝臣的目光登时熠熠发亮,道起谢来那叫一个真心实意,嘴巴甜得像是抹了蜜似的。   碰上对方儿孙同在国子监念书的,还要跟人夸上几句对方儿孙的长处,听得众人浑身舒泰。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再往上走的想法了,最爱听的不就是别人夸自家儿孙有出息吗?   这简直属于精准投放!   有江从鱼那张嘴巴在,气氛自是和乐融融。   楼远钧都疑心如果不是人还被自己牵着,江从鱼能趁机把参加秋猎的人全结交一遍。   好在得了前几名的人也依次过来领赏。   秋猎暂且告一段落,便该回行宫去了。   楼远钧在众人的恭敬目送中坐到车上,而后看着江从鱼在礼官的引导下登车。   江从鱼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了他身边。   楼远钧仗着没人敢过分窥探御驾上的情况,再一次紧握住江从鱼的手。   江从鱼微微一顿。   接着他握了回去。   十指紧扣。 第62章   江从鱼心里其实有点紧张。   现在他们算是恋人相见,还是君臣相会?君臣相会应该说什么?   江从鱼脑海里浮现许多古今君臣喜相逢的记载,大多都是一见面就有能聊一整晚的话,两人对天下大势畅谈过后从此认定彼此是自己要找的明君或贤臣。   怎么轮到他这里却是脑子和舌头都开始打结,完全没有跟楼远钧一起指点江山的气魄。比起那些能青史留名的君臣,他们这样是不是不够心怀天下?   江从鱼正暗自郁闷着,就听楼远钧关心地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江从鱼抬眼看去,对上楼远钧关切的眼睛。   即便换了身份、换了衣着,在他面前的依然是那个他熟悉的人。   江从鱼道:“对,是有点生气。”   任谁发现自己的恋人撒了那么久的谎,都不可能一点都不气。只是仔细一想,楼远钧除了没把身份告诉他,也没骗他别的。   江从鱼闷哼。   “我在想以后我该喊你师兄、喊你兄长,还是该喊你陛下?”   楼远钧紧握住江从鱼的手,说道:“我能当一国之君是我侥幸生在皇室且活了下来,能当你师兄是因为有你父亲当年悉心教我、护我的情分在——只有给你当兄长这件事,是我自己向你求来的。”   “你若还愿意认我,我会很高兴。”   江从鱼觉得楼远钧真是过分,每次惹他生气都认错认得这么快,叫他连多气一会都做不到。他又哼了一声,说道:“你怎么这么能说!”   楼远钧很想亲江从鱼一口,可惜这么多眼睛在看着,他再怎么想也只能牵牵江从鱼的手。   这样的相处对于君臣而言并不出格,可要是再过分一些就难免会传出些不好听的传闻。   现在江从鱼还小,还不适合去面对那些风风雨雨,等到将来江从鱼成长起来了他们再光明正大地宣告这件事也不迟。   将来……   楼远钧第一次对还未到来的未来生出了期待。   对他而言,世间仿佛一片昏晦,不管往前走还是往回看俱是黯然无色,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鲜活地感受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可以为自己喜、为自己忧,他避过千难万险活下来仿佛只为了延续许多人的期望——期望他能成为他们理想中的明君、期望他能革除过去几十年的弊病让天下百姓重归安宁。   直到江从鱼来到他身边,一切都突然亮堂起来了。   他开始期待江从鱼会与他分享什么趣事,开始期待江从鱼会与他分享什么美味。每每看到觉得江从鱼可能会喜欢的东西,也总想着收起来等休沐时带给江从鱼哄他开心。   再寻常的一天都越发有滋有味。   他还是不会辜负许多维护过他的人的期望,尽自己所能当一位无愧于江山社稷、无愧于黎民百姓的明君。   只不过他希望青史之上他的名字与江从鱼的名字能始终写在一起,但凡有人提起他便会提到江从鱼,而非只有他自己孤家寡人地列于帝王纪中。   楼远钧轻笑道:“都是跟你学的。”   怎么喜欢一个人,怎么说话讨人欢心,怎么与人耳鬓厮磨亲密无间,怎么爱上在他眼中曾那般丑陋不堪的俗世人间,都是跟江从鱼学的。   江从鱼疑心楼远钧是在嘲笑自己话多,正要瞪楼远钧一眼,就对上了楼远钧那缱绻而幽深的目光。他莫名有种再这样对望下去,自己要被那暗藏在楼远钧眼底的汹涌情潮给吞没。   他下意识想收回自己的手,却被察觉他想要退开的楼远钧抓得更紧。   手背都微微泛红。   好在这时候行宫已经到了。   行宫离猎场不算太远,江从鱼抬头看见偌大的宫门和高高的院墙,不知怎地想到此前偶然瞥见皇城时感受到的压迫感。他是自由自在惯了的人,日后难道要时常出入那个地方吗?   江从鱼又抿了抿唇。   这时楼远钧牵着他下车。   众朝臣走了一路,此时已有些疲倦。礼官指引着百官按照等次列席,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以入殿宴饮,三品以下的官员便只能在廊庑之下坐着了。   江从鱼的位置被安排在楼远钧旁边,耿尚书见了这种离谱的座次很想说点什么,又想到江从鱼那张跟不认识的人都能聊上几句的嘴。   算了,陛下过得那般清心寡欲,有个鲜活人在他身边待着也挺好。   他们都挺担心哪天楼远钧突然想出家去。   因为楼远钧既不爱纵情声色,也不爱奢靡享乐,他们还没出口劝谏,楼远钧已经放走了不少宫女,下令各地禁止私阉和非日常所需的进贡。总而言之,他们想要的明君品质楼远钧全都有。   只是有点不像活着的人了。   当年先皇闹出的那些破事,身在局中的人根本没几个能幸免,更何况楼远钧还占着东宫的位置。   不就是偏爱一下江清泓留下的唯一血脉吗?随他去吧!   本来过去秋猎就有不少破格恩遇的事,当年江清泓得了秋猎第一,先皇还曾破格给他赐绯袍和鱼袋呢。   像后头那样闹到皇帝和所有朝臣反目成仇才是少数。   在众人默契的缄默之下,江从鱼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坐到了楼远钧身边。他瞧见对面的朝臣神色各异,忍不住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楼远钧。   ……这样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   楼远钧笑了笑,亲自给他斟了杯酒:“据说这酒香而不烈,你尝尝。”   江从鱼:。   众朝臣:。   楼远钧不是个性格酷烈的帝王,文武百官在他面前倒也放得开,很快便轮流向楼远钧祝酒。   有人还起身向楼远钧献舞,引得越来越多人加入其中。   江从鱼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宫宴,本以为气氛会挺沉闷,没想到还挺有意思的。   他认真地学习起前辈们精彩的劝酒话术以及高超的歌舞水平来。   楼远钧见他看人跳舞看得目不转睛,不由凑过去问:“有这么好看吗?”   江从鱼冷不丁被楼远钧这么一问,只觉耳朵都热起来了。他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宫宴呢,有许多要学的新鲜东西!”   楼远钧道:“你只顾着看他们,一整晚都没看过我。”   江从鱼真想堵住他的嘴巴。   明知道他耳朵容易红,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这种话。眼见殿中的乐曲换了一首,他也跑过去加入献舞之列,与那几群快要跳到御前来的文臣武将一起踏舞起来。   做人最重要的是要合群!   他才不是想躲开楼远钧!   乐师们奏出的乐章愈发热烈,楼远钧也起身来了个君臣同乐。   江从鱼的心一开始还有些七上八下,后来也渐渐放开了。   由于闻歌而舞的朝臣当真不少,鲜少有人注意到他大部分时候都在与江从鱼相对共舞。   即便注意到了也没有太惊讶,整个京师还有人不知道他们这位陛下极其爱重永宁侯的吗?   不就是永宁侯一献舞,他们这位陛下就起身回应吗?   一点都不稀奇!   呵,他们根本不羡慕!   等到这场宫宴结束,众人各自回了自己在行宫中的落脚处。   江从鱼本来要回上林署去,楼远钧却不让他走,一定要留他夜宿行宫。   今天众多朝臣歇在行宫,说不准有人会来奏事,楼远钧不好再夜探上林署。   仗着禁中只剩自己人,楼远钧搂着江从鱼不放,口中哄道:“这是你知道我骗了你以后的第一晚,你不留下我怕你自己一个人生我的气。”   江从鱼道:“我的书和功课都还在那边,再不写完过两天回去就得挨骂了。”   楼远钧道:“我让人去给你取过来。”   江从鱼没法再拒绝,只得被楼远钧哄着去泡行宫的汤池。   他这人嘴巴是闲不住的,搓完澡便趴在石岸边,兴致勃勃地和楼远钧聊起自己在书上看到的汤泉趣闻来:“听说另一处行宫上的汤池修得很有意思,小池只有皇帝和少数重臣能一起泡,中池是三品以上官员泡,大池则是其他品阶更低的随行官员泡。”   “——更重要的是,这三个汤池是相通的,温泉水能从小池一直流到大池去,大家都可以泡皇帝泡过的龙汤,这是真的吗?”   楼远钧笑道:“太祖那会儿倒是有那么一处汤池,只不过已经荒废许久了。你读书怎么整日只关心这些东西?”   江从鱼道:“我这是苦中作乐!”   读书已经这么辛苦了,偶尔从书里找点乐子怎么了?   楼远钧把江从鱼抱出汤泉,说道:“我苦了一天,现在也该换我苦中作乐了。”   江从鱼早就习惯楼远钧老爱抱着他到处走的毛病,现在已经不和他分辨“我可以自己走”这种事了,只说道:“你不就坐在那里看着吗?怎么就苦了?”   楼远钧道:“那换你在上面坐上半天,不许你去干别的事,你苦不苦?”   江从鱼一听,那确实挺苦的。   他乖乖让楼远钧把自己往偌大的龙床那边抱。   到了床上,楼远钧却没有立刻亲上来。   江从鱼有些发愣,却见楼远钧取过伤药来,哄道:“你白天打猎打得那么凶,腿肯定擦伤了,我给你上药。”他分开江从鱼双腿去查看内侧的伤处。   这个姿势叫江从鱼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楼远钧一览无遗。   偏偏楼远钧还嫌看得不够清楚,竟把不远处的缠枝灯挪到近前来,说是这样照着更方便上药。   若非楼远钧当真小心翼翼地给自己腿上的擦伤上起药来,江从鱼都觉得这人莫不是有意这样摆弄他。 第63章   夜色已深,外面幽寂一片,殿内却亮堂得很,床沿更是燃着不少灯烛,不像江从鱼习惯的那样到哪都只点那么一两盏灯,自觉不伤眼就绝不会多点。   江从鱼刚从温泉池子里出来,身上擦干以后仍是水润得很,还隐隐有些透着点儿薄粉。煌煌如昼的烛光从四面映照过来,叫他这个平时不拘小节的江从鱼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了。   尤其楼远钧涂起药来慎重又仔细,似乎不想他身上留下半点疤痕。   这样张开腿对着人已是极羞耻的事,楼远钧还一手抓着他的腿不让他动弹,一手在他伤处来回涂抹。他好几次下意识下把腿合起来,都被楼远钧轻而易举地抵了回去。   江从鱼红着耳朵说道:“只是擦破了点皮,很快就能好的,你不用这么小心。”   一向温柔的楼远钧却没停下来,还以看看有没有别的伤处为由把他由里到外检查了个遍,小小的两处擦伤,他硬生生涂了将近两刻钟的药。   江从鱼的腿已经有些僵麻,却只能任由楼远钧施为。   见江从鱼被折磨得眼眶都快红了,楼远钧才终于愿意放过他,不再强行撑开他的双腿。   楼远钧将人拥入怀中,亲昵地吻掉他眼角的泪花,说道:“看着你身上有伤,我心里难受。你若不想再这样上药,下次便不要伤了自己。”   江从鱼本来还有点气恼楼远钧故意折腾自己,听了楼远钧的话后又觉得确实是自己不对。   如果楼远钧把自己给弄伤了,他也会既心疼又生气。   他每次发现楼远钧又彻夜未眠就是这个反应。   江从鱼声音软了下去:“我没注意这点小伤,我就是想拿个头名。”   虽然嘴上说不稀罕,但一想到要是自己拿不到第一就只能跟在车后面跟别人同乘,江从鱼心里就止不住地冒酸泡泡。   这算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认识彼此,他可不想以后想起来都在郁闷。   楼远钧见江从鱼眨眼间便原谅了自己刚才那过分的“惩戒”,只觉自己过去许多年过得晦暗无光,兴许就是把所有的运气用来遇到江从鱼。   他俯首亲了上去,终于忍不住肆意掠夺那叫他苦想了一整天的甘甜。   这一亲直至灯烛燃尽了都没有消停。   不知是不是皇室私用的药玉温养效果极佳,还是江从鱼的体质本就与旁人不同,楼远钧只觉无论要了江从鱼多少次,仍需像第一次那样耐心诱哄着江从鱼做足了准备才能被接纳。   每次才刚一抽离就闭门谢客似的合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越是这样,楼远钧就越是想再多和江从鱼厮缠一会,以证明怀里的人实实在在地属于自己。   若非怕江从鱼醒了会难受,他都想哄着让江从鱼含着他一整晚。   ……   翌日一早,江从鱼起得比平时晚了不少。主要是白天打猎卯足劲要拿头名,夜里又被楼远钧变着法儿折腾,他再怎么精力充沛也有点扛不住。   还是等洗过脸彻底清醒了,江从鱼才猛地想起自己的功课还没写完。   也不是他太懒拖着不动,而是这些功课是隔几天送过来一批的,剩下这些是秋猎前一天送来的,他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写!   攒好几天的量呢!   后天就要回国子监了!   楼远钧注意到江从鱼如丧考妣的脸色,关心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江从鱼一脸郁卒:“都怪你,我说了要回去写功课,你偏不让我走。”   楼远钧道:“一会我正好要去批奏折,你在我旁边写好了。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直接问我,这样你也能写得快些。”   江从鱼道:“别人不会说什么吗?”他觉得批奏折这件事应该是挺严肃的,时不时还会有大臣来找楼远钧议事,他在旁边补功课不太好吧?   楼远钧道:“他们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虽然朝臣们认为的喜欢跟他们之间的喜欢不是一回事就对了。   江从鱼听得有点耳热。   结果楼远钧还在那说:“你若是写功课写累了,正好可以学着怎么看奏折,以后帮我分担分担。”   江从鱼脱口:“那怎么可以?”   他连奏折都没写过,哪里懂什么批奏折。   他现在感觉他爹是不是眼神不太好,总觉得楼远钧很有那种“拱手河山讨你欢”的昏君苗头。   就算楼远钧“拱手”的对象是江从鱼自己,他也感觉楼远钧莫不是昏了头!   要是碰上个有野心的骗子,岂不是能把江山社稷都从楼远钧手里骗走?!   楼远钧眼睫微垂,低声说道:“古来帝王大多命不长,尤其是事事都想亲力亲为的‘明君’,我每天一个人处理这么多朝政,若是早早累垮了身体你不心疼吗?”   江从鱼瞠目。   他没想到楼远钧都已经揭开隐瞒着的身份了,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就一点都不觉得这种话影响他作为一国之君的脸面吗?   楼远钧环抱住江从鱼,哄着江从鱼抬起头来让他亲。   哪怕江从鱼没有生他的气,哪怕江从鱼眼下不会因为他的欺瞒就离他而去,他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江从鱼非要离开,他有什么筹码留住江从鱼?   江从鱼爱他,而且只爱他,也只要他回应的爱,并不想再从他这里索取什么。   无论是权势还是地位,对江从鱼而言似乎都是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时不时还会说出“那我就回南边去”这种叫他害怕的话。   有时楼远钧甚至想,有没有办法让他再也回不去?   这样的念头虽然每次都很快被他压了下去,却也叫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许多想法是病态的,只是他伪装得足够好才没让别人发现而已。   最初他隐瞒身份想求得的东西,如今已经如愿以偿求到了。   可正是因为江从鱼给得那么轻易,他才总担心江从鱼收回去时也同样轻易。   楼远钧亲够了江从鱼的嘴巴,语气低落地询问:“你不愿意帮我吗?”   江从鱼道:“不是我不愿意帮你,是我什么都不懂。”   楼远钧道:“谁也不是生来就懂的,你多在我身边待着自然就什么都懂了。”他抬手捻着江从鱼微红的耳朵,“你不是说‘从来都只有你不想学的东西,没有你学不会的东西’吗?”   江从鱼只恨自己以前得意过了头,什么大话都敢再楼远钧面前说。   楼远钧也很过分,不知道有些话不用记得那么清楚的吗?   楼远钧道:“你今天就先试试看,以后你若是不想再陪我,我也绝不会勉强你。”   “我哪里舍得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平白让你不开心?”   江从鱼听着听着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了。   楼远钧只是想让他陪着看看奏折罢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才怪!   哪个正经皇帝会让个国子监在读生帮忙看奏折!   得亏他是个正直善良的好青年,要不然早晚得在楼远钧这一句句诱哄里迷失自我。   江从鱼道:“我就坐在你旁边赶功课。”   楼远钧也没再逼着江从鱼答应,反正他还年轻,江从鱼也还小,许多事不急于一时,只是提前给江从鱼做点心理准备而已。   两人一同吃过早饭,江从鱼抱起吴伴伴帮他取过来的功课,跟着楼远钧去了行宫中用来给楼远钧处理朝政的地方。   楼远钧确实是个相当勤勉的皇帝,一坐下就拿起本奏折看了起来。   他办公时穿的是常服,没有正服那么繁复,却也比他出宫时穿的衣裳要华贵许多,上头隐隐绣有若隐若现的金龙,若是不仔细看都不知道它费了那么多绣工!   江从鱼本来也想一坐下就认真写功课的,可一瞧见楼远钧认真看奏折的模样又忍不住瞄一眼,再瞄一眼,又瞄一眼……   楼远钧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但还是批阅完手头那份奏折才问他:“你不是愁着功课写不完吗?一直看我做什么?”   江从鱼偷看被逮了个正着,耳根都有点红了。他麻溜扛着自己用的桌案挪得离楼远钧远远地,嘴里说道:“我坐在这里就不会影响到你了。”   楼远钧轻笑:“好。”   江从鱼听出他是在笑自己,终于把分散的心思收了回来,拿起笔对着题目奋笔疾书起来。   期间偶尔会有朝臣来求见,他们瞥见坐在角落补功课的江从鱼都愣了一下,接着也只是感慨楼远钧果然极其爱重这位永宁侯。   昨儿直接让永宁侯留宿就不说了,今天还给江从鱼在议事堂这边摆了张桌子!   左右永宁侯算是楼远钧认定的自己人,众人也没有多嘴说什么,该怎么议事便怎么议事。   另一边的何子言等人也待在行宫赶功课,他赶着赶着遇到了难题,不由去寻袁骞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找江从鱼一起写。”   江从鱼都快两旬没回国子监了,何子言还真有点不习惯。   既然大家都在行宫,且同是天涯赶功课人,怎么就不能一起写呢! 第64章   何子言以前虽没来过这处行宫,却也知道陪驾行宫的人大多是按品阶住的。   他信心满满地拉上袁骞,兴冲冲地按照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找了过去,却被告知……这边确实留了江从鱼的住处,但江从鱼根本没来住。   “难道他跟戴洋他们回了上林署?”何子言有点纳闷。不是谁都能直接歇在行宫,他和袁骞都是沾了家里的光才留下的。   以江从鱼那爱跟同伴待在一起的性格,说不定还真直接跟着戴洋他们回去了。   袁骞见何子言一脸郁闷,忍不住出言打击:“兴许他在陛下那边留宿了。”   倒也不是袁骞看出了什么,而是他感觉以陛下对江从鱼的偏爱,揭露身份以后留江从鱼歇下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要知道当今圣上根本没有后宫,留信任的臣子秉烛说说话也生不出什么乱子来。问题不大!   何子言一脸被雷劈中的感觉。   即使早在知道楼远钧隐瞒身份给江从鱼当兄长的时候,他就知道楼远钧有多喜欢江从鱼了,现在听到袁骞的猜测还是整个人都泡进了酸水里。   当年他们刚到京师时遭了不少嘲笑,连去赴宫宴都屡遭刁难。   也是有次在被几个人围着奚落时,他终于见到了楼远钧这位表兄,那时候楼远钧才十五岁,周身的气度却绝不一般,只是一语不发地立在那里便叫那几个欺负他的家伙诚惶诚恐地逃了。   见他呆呆地忘了行礼,楼远钧也没有生他的气,还勉励他回去后好好读书,以后争取能入朝做事。   楼远钧说,只有自己真正立起来了,才没有人敢轻视你。   明明只是几句很寻常的话,何子言却记了许多年,总想着自己要多努努力才能不辜负楼远钧对他的期望。   想到自己和江从鱼在学业的差距,何子言也知道怨不得楼远钧偏心。   换成是他的话,他也会更喜欢江从鱼。   他明明都已经很努力了,很多东西却还是根本学不会,以他的天资去求官只会遭人耻笑是靠外戚身份出的头。   袁骞见何子言情绪低落,免不了劝了一句:“你别和江从鱼比,你看秦溯他们都不去比了。”   在江从鱼来到国子监前秦溯可是公认的国子监第一人,现在许多人都已江从鱼为首,秦溯却和江从鱼成了知己好友!   光是这疏阔放达的心胸,便让人忍不住高看秦溯一眼。   年少气盛爱较劲可以理解,较过劲后能握手言欢才是最叫人欣赏的。   何子言本来鼻头都有点酸了,听了袁骞的话后又把那股酸意憋了回去。   对啊,以前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和秦溯能有什么交集,江从鱼明明比秦溯还厉害,他总和江从鱼比较那不是上赶着找羞辱吗?   两人正聊着,就有人找过来给他们传信:陛下邀他们去共进午膳!   一路上,何子言还忍不住问那在前面引路的小内侍:“陛下还宣了什么人?宣了江……永宁侯吗?”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小内侍笑着应答:“永宁侯一直在御前陪着陛下批奏章呢,午膳肯定是一起用的。”他还给何子言讲了陛下让宣召过去的另外三个人。   韩恕、林伯以及柳栖桐。   好家伙,全都是和江从鱼相熟的!   比那次他们端午相聚只多了两个人!   看来他还是沾了江从鱼的光才有机会吃这顿饭。   何子言心情复杂到极点,连酸都酸不起来了。他与其酸江从鱼,还不如抓紧机会多跟江从鱼学点真才实学!   陛下都说了,只有自己立起来了,才不会再被旁人轻视。   何子言很快说服好自己。   到了地方,何子言见江从鱼自己在那洗手,不由跑过去问道:“你怎么跟着陛下去办公了?”   江从鱼纠正道:“我不是跟着去办公,是坐在角落写功课。”   能吃多少饭就端多大碗,他现在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本领,肯定不会傻到跑去干预朝政。   楼远钧是真的能决人生死的,要是自己指点江山不小心捅了篓子,不仅自己得受指摘,连楼远钧也会挨骂。   何子言道:“一般人哪有机会待在陛下处理政务的地方写功课。”   江从鱼笑眯眯地扎他心:“你羡慕啦?”   何子言:。   这家伙果然还是这么讨厌。   江从鱼又问他:“你想好要不要给我当牛做马了吗?”   何子言一下子想起不久前江从鱼说过,要是他做了对不起他的坏事,须得给他当牛做马一个月才原谅他!   何子言还以为这件事已经揭过来着,没想到江从鱼居然又提了起来。   他忍不住说道:“我帮着陛下瞒你是我不对,可当时是陛下不让我告诉你的,你难道还要让陛下也给你当牛做马不成?”   江从鱼还要再逗逗何子言,就听立在不远处跟着他们一起洗手的袁骞和韩恕行起礼来:“陛下!”   江从鱼转头一看,只见楼远钧不知何时已经议完事过来。他含笑免了所有人的礼,看了眼挨得颇近的江从鱼和何子言。   许是因为勉强也算血脉相连的缘故,何子言眉眼与他有几分相像,又整日与江从鱼朝夕相处——连床铺都连在一起。   他们关系会越来越好也很正常。   只不过他也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不喜欢自己的枕边人和别人太亲近……也很正常吧?   楼远钧笑问:“什么当牛做马?”   何子言一下子怂了,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江从鱼也有点怂。   他早就注意到了,楼远钧有事没事都会酸上几回。而每次楼远钧一酸,还会把他说得内疚不已,楼远钧想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配合,只求楼远钧能别恼了他!   倒不是他怕了楼远钧,只是觉得总那么折腾他实在有些吃不消了。   江从鱼咻地一下直接挪到了楼远钧身边,坚决表明自己不再和何子言挨在一起开玩笑的态度。   楼远钧见他们这般表现,也没再揪着不放。他笑着邀柳栖桐他们洗手落座,君臣几个一起吃顿便饭。   林伯去了羽林卫后精神愈发矍铄,瞧着很有当年领兵打仗的势头。   江从鱼吃饱喝足,还好奇地在中庭拿起林伯入殿前取下的刀试着耍了耍。   然后他发现自己实在没天赋,只好把刀还给林伯了。   江从鱼积极游说林伯:“羽林卫中有这么多好儿郎,说不准就有适合使刀的,到时候林伯你找几个义子义女把毕生所学传授给他们,说不准您这身本事将来还能派上大用场!”   林伯拿回自己的刀,眼前仿佛也浮现出了往昔风云岁月。他不是爱纠结的人,点着头朗笑道:“若是遇到适合的好苗子,我肯定不会放过的。”   得了林伯的准话,江从鱼不由转头关心起柳栖桐的婚姻大事。   这一个两个老大不小的竟都没有成家,真是让他这个当师弟/当晚辈的操碎了心。   柳栖桐笑答:“母亲颇喜欢表妹,我也觉得挺好,已经挑好婚期了,就在年后。”   他说的是自己帮着在京师站稳脚跟的那家远亲。这门婚事虽没有仕途上的助益,但他本就不是那种爱攀附的人,只求家中安宁即可。   江从鱼欢喜不已:“那敢情好,到时候我陪你迎亲去,我还没见识过京师这边是怎么成婚了!”   柳栖桐笑着答应:“好。”   才送走林伯和柳栖桐,何子言又凑到江从鱼身边把他早上想问的课业问题给他讲了。   袁骞和韩恕也在旁边等着听。   江从鱼本来就在写功课,便与何子言几人聊起了自己的破题思路。   直至感觉有道视线烧灼着自己的背脊,江从鱼才发现自己已经跟其他人聊了好久了。   只是这边都起了头,他只能解决完何子言他们的问题才跑回去哄楼远钧。   何子言他们离开后,江从鱼就发现楼远钧以要歇晌为由让伺候的人都退下了。   议事的地方里面本就有个供皇帝歇息或更衣的地方,江从鱼才刚回到殿内就被楼远钧给拉了进去,关上门抱住他想要亲。   江从鱼刚才给何子言他们解答问题说得口干舌燥,不由推拒起楼远钧的吻来:“我有点渴了。”   楼远钧也不恼,拉他到坐塌上给他喂蜜茶,喂着喂着就改成用嘴来喂过去。   江从鱼有些不想在外头做这些事,手抓在楼远钧腰侧商量道:“晚上再来好不好?”   楼远钧已经亲了江从鱼许多回,倒也没非要在这种地方白日宣淫的想法。他说道:“那先记在账上。”   江从鱼听到记账心里就打了个突,忍不住问:“怎么又记起账来了?”   “我刚才一直在想,你与旁人说几句话我就亲你几下。”楼远钧道:“都说天子要一言九鼎,我肯定要履行到底才行。”   江从鱼和他分辨道:“那怎么亲得完?我每天都要跟人说好多话的!”   楼远钧很好商量地改了口:“那就换成我在的时候你与旁人说了几句话,我就亲你几次。”   江从鱼还是不服:“你不也会和旁人说话!”   楼远钧道:“好,你也数清楚我和旁人说了几句话,记在账上回头我让你亲。”   “……谁会数这种东西啊!”   “我会。”   “……”   江从鱼登时无话可说。   楼远钧问:“还渴吗?”   江从鱼怕楼远钧又借机亲来亲去,忙道:“不渴了。”   他不是不喜欢和楼远钧亲亲抱抱,只是楼远钧刚才像是要把他吞进肚子里去似的,再来一回他怕自己唇都要被亲得又红又肿了。   楼远钧拥着他道:“那我们歇一会再出去。”   江从鱼点点头。   他平时没有午睡的习惯,不过楼远钧想睡他自然要陪着,他可没忘记楼远钧总是睡不好的事。   不知是不是早上赶功课耗了许多心力,江从鱼这个说要陪睡的倒是一转眼就睡得挺香。   提议想要午歇的楼远钧却是一直没合眼,定定地看着江从鱼被他亲得有些发红的唇。   等到一觉醒来,这些他留下的痕迹又会消散无踪。   明明说好他们背着所有人在一起,绝不叫旁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可每每看到其他人与江从鱼亲近的时候他又很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江从鱼是属于他的。   楼远钧往江从鱼唇上亲了亲。   江从鱼不知是不是被他亲习惯了,感受到熟悉的热息便乖乖张口给他吃自己的唇舌。   楼远钧只觉江从鱼真会折磨人。   这叫他怎么亲得够?   江从鱼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感觉……唇比睡醒前还麻。   他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明显醒得比他早、瞧着一派从容矜贵的楼远钧。   楼远钧毫不心虚地伸手替他整理好衣衫,还哄道:“你头发睡乱了,我给你重新绑。”   江从鱼闻言也不纠结楼远钧是不是趁他睡着“讨债”了,听话地转过身去让楼远钧把他的头发松开重扎。 第65章   两人下午仍是各做各的,楼远钧批奏章批得熟练,结束得还比江从鱼早一些。   他也不扰着江从鱼,只挪到旁边看江从鱼补功课,不时还给江从鱼解答点课业上的疑问。   江从鱼本就是极聪明的,只是过去他老师怕他的存在被人发现,一时拘着他不让他离开本县,这才叫他在见识上差了那么一截。   好在江从鱼他从小有名师在侧,又爱广交朋友,真论博闻广识可以说同龄人里没几个比得过他。到京师后他不仅师友更多了,读的书也多了,最初差的那么一截自然也已经补上。   短短半年过去,他已不是那个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的土包子了。   楼远钧几乎每旬都会去看他,替他解答课业上的疑问,自然是最了解江从鱼成长得有多快的人。   他哄着江从鱼来帮他批奏折并不是昏了头把江山社稷当儿戏,而是知道江从鱼真的有极高的天资,日后的成就不会比他父亲江清泓差。   江清泓生于朝政最昏暗的时期,又死于还未来得及施展抱负的壮年,他的许多设想都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   而江从鱼虽不能说生在最好的时候,但江从鱼有他在,他是他的恋人,也是执掌天下权柄的帝王,只要江从鱼想去做,他就会是江从鱼的后盾。   他们必然不会步前人的后尘。   楼远钧教得太认真也太有耐心,一时间让江从鱼感觉他们又回到了捅破那层窗纸之前——   那时候的楼远钧横看竖看都像个正人君子,叫他时常惭愧自己居然会对这样好的兄长生出别样的想法来。   当然,到了晚上楼远钧又原形毕露,堂堂一国之君非说要给他当牛做马。   这人当牛做马的表现就是不知疲倦地卖力耕耘,时不时还要抱起他到处走,问他想去哪儿。   他若是不答,楼远钧就换着地儿问他喜不喜欢这个椅子、喜不喜欢那个窗台。   最过分的是,他说喜欢哪里,楼远钧要在上头与他厮磨许久;他说不喜欢哪里,这家伙也要停下来教他领略这地方的妙处,仿佛非要哄他喜欢上不可。   还说这是他这个牛马应当做的。   江从鱼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当牛做马”这个词了。   他到底喜欢上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不就是闲着没事欺负欺负他表弟吗?这家伙记了一整天不说,晚上还要这样身体力行地告诉他瞎开玩笑的后果。   等到楼远钧终于消停下来,江从鱼都被他折腾得昏昏欲睡了。   楼远钧看着怀里人半合着眼的困顿模样,知道自己刚才确实有点过分了。   他没有交到过可以自在相处的朋友,从没像江从鱼这样和人打打闹闹、亲密无间,所以看着江从鱼与别人那样玩闹,心里的嫉意便肆意滋长。   他比江从鱼年长三岁,应当更成熟、更稳重才是,哪能整日为了这点小事拈酸吃醋?偏偏他就是会在意,就是想在江从鱼身上留下更多属于自己的印记,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他们是一对儿。   楼远钧俯首亲了亲江从鱼的额头。   江从鱼感受到楼远钧落下来的轻吻,迷迷糊糊地贴过去用脸在楼远钧脖颈间蹭了蹭,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明儿我们能多留半天去猎场玩吗?”   明天是休沐日,朝臣们从今天下午起就已经陆陆续续回京师去。   至于楼远钧什么时候走,这倒是不用和旁人商量,只要后天能按时早朝就行了。   楼远钧问:“昨天还没玩够吗?”   江从鱼道:“我想跟你一起去,最好再叫上何子言和秦溯他们,人多热闹些。”他有什么想法都是直接往外说的,对上楼远钧也不例外,“我昨天一直在想,要是你也能一起来就好了。你一年才来这边一两次,结果没射两箭就去看台上坐着,多没意思。”   楼远钧微顿。   一年来一两次都是多了,他没亲政前从来没来过这处行宫,更没举办过什么秋猎。   昨天他在看台上想着江从鱼的时候,在猎场里的江从鱼也一直想着他吗?   楼远钧只觉心里的皱褶都被江从鱼一一抚平。   楼远钧道:“好,我们多留半天去玩。”他主动揭了自己的短处,“我骑射其实挺一般,要是玩久了怕是要叫人看出我不擅长行猎。”   他虽然练了武,却是挺少接触弓马,擅长的东西恰好和江从鱼相反。   江从鱼一听楼远钧答应了,马上说道:“我打的猎物分你一半!”   楼远钧笑道:“既然是朋友间一起去游猎,猎到多少猎物应当不重要吧?只要尽力而为就好,你别像昨天那样伤到自己。”   江从鱼点点脑袋,终于扛不住睡意合上了眼。   楼远钧嗅着鼻端熟悉的气息,又想到自己每次不好好睡觉时江从鱼凶巴巴的模样,很快也跟着一起睡了过去。   翌日何子言等人就被知会再多留半天,一起去猎场玩耍。   秦溯他们恰好也还没结束观政,依然在上林署那边住着。   一群人顺利会合,见到与江从鱼穿着一样衣裳的楼远钧微微愣了一下。   只不过他们此前在上林署还曾和楼远钧一起吃过锅子,这会儿再看到江从鱼和楼远钧一同出现也不稀奇了。   还有人暗自高兴:前天秋猎时人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本没机会在御前露脸。现在江从鱼直接把陛下带过来了,还愁陛下记不住他们吗?   果然,跟江从鱼交好是最正确的选择!   江从鱼没管大伙都在想什么,反正相处起来感觉舒服就行了,没必要深究旁人的想法。   他高兴地和楼远钧一起做打猎准备,兴致勃勃往自己和楼远钧的马褡子里面塞各种备用的东西,什么水囊、伤药、白纱布、汗巾子,他全都反复检查了两遍,力求打猎时不会缺东少西!   众人也都各自清点好要带的东西。   一群人忙活完,朝阳也才刚刚升起。   秋天的山林里带着怡人的木叶清香,江从鱼与楼远钧上马并骑,只觉有种如愿以偿的快乐。   他们在林间一路纵马驰行,在某个岔路口快快活活地分散开,没过一会又在另一处乍然相见,尽情享受着凉爽的秋风与难得的闲暇。   说是多留半天,实际上大伙凑一起吃上饭都已经是午后了。   秦溯等人到底还年轻,没好意思一个劲往楼远钧面前凑,大多只就着正在聊的话题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争取能在楼远钧面前留下点好印象。   散场后江从鱼准备与同窗们一起回国子监去,齐齐向楼远钧话别。   楼远钧道:“你的书和写好的功课不要了?”   江从鱼乐了半天,差点没想起这东西来。他对秦溯等人说道:“你们在驿馆那边等我一会,我等会就追上来了。”   秦溯应道:“好。”   江从鱼便随楼远钧回去收拾自己的书和功课。   戴洋随意地倚着秦溯肩膀感慨:“阿鱼和陛下可真亲近。”堂堂天子还能提醒江从鱼别忘了拿功课,倒像是真把江从鱼当自家弟弟了。   秦溯笑道:“我没见过交往过后不想和他亲近的,你见过吗?”   尤其是像他这样从前没有交过知心朋友的,更觉舍不得离江从鱼太远,想与他相亲相近,汲取一些自己没有的勇气与洒脱,尝试去解开身上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枷锁。   陛下少年时期同样过得颇为艰难,想来也会被江从鱼那股蓬勃生春的朝气吸引。   戴洋仔细一咂摸,还真没有例外。   遇上这么一个朋友,谁会不想与他亲近?   另一头,江从鱼跟着楼远钧回去取自己的东西。临到分别,自然又被楼远钧哄着亲了好一会。   想到自己说好让秦溯他们等着的,江从鱼极为艰难地把自己从温柔乡里扯了出来,说道:“我该回去了。”   楼远钧没再厮缠,很大方地松手放他离开。   一直到远离了行宫,江从鱼都莫名感觉背后还有道黏着的视线在目送着自己。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是古怪,都离得这么远了,除非楼远钧有千里眼才能看见吧?   等会,某位前辈似乎在书里记载过,皇帝的私库里还真有能极目千里的玩意……   江从鱼:。   就算真有那种东西,楼远钧也不至于拿来看他吧?   他怎么可以把楼远钧想成那样的人,不应当!   江从鱼没再瞎想,打马前去与秦溯他们会合,与一众同窗好友相携回到国子监。   结果才回到本斋不久,都没来得及跟邹迎他们说说话呢,就有个小僮过来传话说沈祭酒喊他过去。   江从鱼虽有点茫然,却还是起身跑去看看沈鹤溪找自己做啥。   邹迎等人对望一眼,又一次意识到江从鱼与他们确实是不同的。   不说秋猎面圣了,便是这时常往沈祭酒那边跑的待遇也并非人人都能有的。   也不知他们以后能不能一直当朋友。   说不定在国子监当同窗这几年已经是他们离江从鱼最近的一次了,日后他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众人心中都莫名生出股紧迫感,纷纷拿出书开始温习起来。   谁都不想被甩开太远。   ……   江从鱼不知晓自己又刺激得同窗发奋读书,一路上还在问那传话的小僮:“沈祭酒找我去做什么?”   小僮如实答道:“先生有客人,从南边来的,好像姓杨,你认得吗?”   他才刚说完,就发现江从鱼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小僮愣了一下,这是来了什么人?怎么江从鱼跑得那么急?   江从鱼没管那么多,他径直跑到沈祭酒住处,一下子就瞧见正与沈祭酒立在园中边赏花边闲聊的杨连山。   杨连山都已经年过半百,脸上却不见丝毫老态,只有鬓角夹杂着银丝能叫人看出点岁月风霜。   他本来正与沈祭酒说着话,就瞧见有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扑来。   杨连山侧身一避,同时熟练地伸手拉了江从鱼一把,省得江从鱼因为扑空而摔个鼻青脸肿。他绷起脸教训道:“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改不了爱往人身上扑的毛病?”   江从鱼道:“我早就改好了,是见了老师太高兴才这样。”   他都半年没见到老师了好吗!   江从鱼高兴得嘴巴停不下来:“您什么时候到的?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讲?我都不知道您要到京师来!”他还一脸臭屁地追问,“是不是您不习惯我不在身边,特意来京师看我?我就知道您最喜欢我了!”   杨连山道:“是学政托我带新生来国子监报到。”   事实上杨连山本来是想跟明年要春闱的考生赴京的,可那恐怕要等到年后才出发,所以学政一开口他便应了下来。   到底是自己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杨连山心里也是想念的。只是这份想念决不能叫江从鱼知道,要不然他得飘到天上去。   江从鱼虽有些失望杨连山不是特意来看自己的,却还是开心得不得了。   他硬是赖下来吃了顿饭、缠到杨连山答应休沐住到江家去,才心满意足地回了斋舍。 第66章   江从鱼小时候每次从外头一回来就爱往人身上扑,最初杨连山怜他失了父母,也没有太拘着他。   后来江从鱼渐渐显露了皮孩子本性,杨连山就觉得不能继续放任下去,狠下心把棍棒教育都使了出来,非要把他许多顽劣毛病都纠回来不可。   有时候打完了他都感觉自己下手太重,夜深人静的时候总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当不好这个老师、辜负了师妹她们的托付。   幸而江从鱼是不记仇的,懂事以后没怨他管得太严、打得太狠,还和他亲厚如初。   这孩子心肠才是最柔软、最纯善的。   相比于杨连山的担忧与喟叹,江从鱼开心得整个人都要冒泡泡了,连看到臭着脸的郗直讲都眉开眼笑地跑过去讨骂。   说是“你多骂我几句,我老师肯定心疼我”。   郗直讲从来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要求。   他对学生确实不太客气,但也没有到动不动骂人的程度,偶尔骂江从鱼也是因为这小子实在是……让人除了骂他以外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骂归骂,郗直讲心里还是时常会想:若是恩师还活着的话,见到这样的好苗子应当会忍不住带在自己身边悉心教导吧?   就像恩师当年用心教导他一样。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在,郗直讲对江从鱼的要求才会分外严格——既然江从鱼非要来他这一斋,他便尽可能地督促江从鱼多读点儿用得上的书,别像他当年那样什么都不懂就一头撞进罗网里。   当然,看江从鱼那整日呼朋唤友的好人缘,应当不至于落到他这种下场才是。   郗直讲把卯足劲想在他这里多挨几句骂的江从鱼撵走了。   再好的苗子又有什么用,这小子早成别人的学生了,人家的正经老师还在沈祭酒那儿住着呢。   江从鱼不知道郗直讲复杂的想法,他见对方明显懒得骂自己,只好跑回去和每个认得的人分享喜讯。   到了第二天,连国子监食堂养的两只狗都知道他老师来了。   江从鱼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还自带食材和帮手(指韩恕等人)跑去沈祭酒那边聚餐,争取让杨连山知晓他在国子监交上了许多朋友。   他可是天底下最贴心的好学生,绝对不会让老师担心他在外面过得不好!   杨连山:。   事实上他就没担心过这一点。   江从鱼是真的很能交朋友,他都不知道江从鱼连本县都没出去过,到底从哪儿结交来那么多友人。   关键是这些朋友还都与他真心相交,从不因为他出身寒微就瞧轻了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分他一份。   京师这边天南海北的人齐聚一堂,对江从鱼而言无异于老鼠掉进米缸里,都不知他会快活成啥样。杨连山就是怕他浪过头了,才特意找由头来京师看看。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杨连山在,江从鱼感觉这一旬过得格外快。他一散学就去缠着杨连山,让杨连山与他一起回家去。   杨连山也没打算一直住在沈鹤溪这边,最初是送新生来入学加上老友重逢,于公于私他住上几天都没问题。   可现在他都住了一旬了,也差不多该回南边去了。   在南归之前他这个当老师的总得去江从鱼如今的宅院看看。   杨连山对沈鹤溪道:“我也来京师挺久了,这几日便该跟着南下的官船归去。”他斟酌片刻,才继续说,“你这边事多,到时我就不特意来道别了。”   沈鹤溪道:“我在你心里就只是连给你送行都腾不出空来的朋友吗?”   一听到沈鹤溪这语气,江从鱼顿时竖起了耳朵。   这语气好怪,听着好耳熟。   有点像他楼师兄以及何子言说酸话时的语气。   现在一琢磨,楼远钧和何子言不愧是有血脉关系的表兄弟,说起酸话来还挺像的。当初他只是和袁骞走得近些,何子言都要哭鼻子了!   杨连山一见江从鱼那模样就知道他脑子里没想好事,挥挥手让他去外头等着。   江从鱼哼了一声,听话地跑了出去。   不让听就不让听,无非是沈祭酒一把年纪了还要朋友哄罢了,有什么稀奇的。他也时常会因为朋友之间处不来而要两头哄,这事儿熟练着呢!   不到一刻钟,杨连山就从里头出来了。他见江从鱼在院门边探头探脑,招呼道:“走吧。”   江从鱼问:“你把沈祭酒哄好啦?”   杨连山道:“少胡说八道,你们沈祭酒哪里是要人哄的性情?”   江从鱼点头,颇为认同地道:“说得也是,就算见面前再怎么恼,一瞧见您肯定就不气了。”他就是这样的,小时候前脚才刚发誓再也不认杨连山这个老师了,一见到人又忘了挨打的疼!   杨连山:“……”   一看就知道这小子的老毛病又犯了。   许是因为从没在这上面栽过大跟头,所以不管怎么纠正都改不了。   可真要等栽了大跟头才幡然悔悟,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杨连山与江从鱼一同回了江府。   吴伴伴早得知杨连山要来,早就为杨连山准备好了单独的客院,还在里头专门整理出单独的书房,里面放着的都是外头千金难买的孤本与珍惜古籍。   但凡是个爱书之人,到了这屋里都走不动路。   本来江从鱼还想让杨连山住到主院那边去的,现在总感觉要不是还有几分师徒情谊在,他这个碍事的家伙已经被杨连山赶出去了!   吴伴伴笑了笑,让人送上茶水点心后便贴心地退了下去,把这个新修出来的书房留给师徒二人说话。   杨连山看着吴伴伴走远了,才问:“听说你认了陛下当兄长?”   这件事并不是秘密,因为江从鱼领着楼远钧又是去跟秦溯他们吃锅子,又是留何子言他们一起去打猎。   同行的人中有些已经拜入“张派”门下,算是“张派”的嫡亲弟子,这种大事当然不会瞒着不说。   现在京师有耳朵的人都知道江从鱼圣宠正浓!   江从鱼没料到杨连山突然把话题转到楼远钧身上,心里不由打了个突。他说道:“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就是皇帝,是认他当兄长好久以后才知道的。”   这事可不能怪他,都怪楼远钧诱哄他!   杨连山道:“现在你知道了,行事便该注意些。”   自己的学生自己知道,杨连山比谁都了解江从鱼的脾性,知晓只要给他个机会他肯定会蹬鼻子上脸。   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敢说。   这也是杨连山最担心的事。   当年也是江从鱼父亲与先皇年轻时也算是君臣相得,可惜先皇到了中年行事越来越昏庸,江从鱼父亲会灰心失望地挂冠离去。   后来江从鱼父亲为了起复回朝违心写了不少夸捧先皇的诗文,杨连山读了便觉得他移心变节,忍不住写信去狠狠嘲讽他。   即便那君臣修好的局面是江从鱼父亲有意为之,却也证明在先皇心中江从鱼父亲是有一定分量的。   要不然先皇不可能陆续把许多重要事情移交给江从鱼父亲去办,给了他肃清朝野的机会。   可这样的分量在帝王权威面前一文不值,当知道江清泓是想夺走自己手中的权柄时,先皇毫不犹豫地判了他斩立决,还株连了江家九族。   江从鱼现在因为他父亲当年维护东宫的情分而得了帝王青眼,当今陛下一时半会固然能容忍他的造次,可过个三年五年还会这样吗?   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   杨连山道:“那是一国之君,你在他面前须得时刻谨记这一点。若是你在陛下面前不知收敛,再深的情分都有消磨完的一天。”   江从鱼此前本就担心自己与楼远钧没法长久,这会儿又听自家老师言之凿凿地说他与楼远钧的情分会消磨完,心里不免有些难受。   他难过地说道:“我来了京师总挨骂,您好不容易来看我一回,就不能夸夸我吗?我已经很认真地多读了许多书,很努力地想赶上那些比我厉害的人,一次祸都没惹过!”   本来江从鱼是不在意沈鹤溪他们对他格外严苛的,可人就是这么奇怪,一见到亲近的人那股子委屈劲就上来了。   只觉连挨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骂都想哭。   杨连山一顿,抬手摸了摸江从鱼的脑袋,叹着气说道:“我不是看不到你这些好处,只是怕你在京师闯出大祸来。到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干着急……”   江从鱼一下子想到郗直讲那位恩师。   对于自己耗费最多心血教导出来的学生,作为师长哪有不在意的?得知对方遭难,自己往往比学生本人还难受。   也怪他以前太爱胡闹,才叫老师这么不放心他。   江从鱼一把抱住杨连山,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老师您放心,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杨连山正要把这个从小爱黏人的学生拎开,却见门口方向传来叩门声。   江从鱼一愣,循声望去,只见楼远钧正立在那里望着他。   杨连山把僵在原处的江从鱼推开,起身向楼远钧行礼。他虽没见过楼远钧,却也能从对方的衣着和气度猜出来的是什么人。   楼远钧笑道:“连山先生不必多礼,你是师弟的老师,也算是朕的师叔。倒是朕来得不巧,扰了你们师徒叙话。”   杨连山道:“不过是闲聊而已,哪里称得上是打扰。”   江从鱼听着两个自己最重要的人在客气寒暄,脑子却一片空白,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难怪他总觉得忘了什么,原来这一旬他快乐过了头,全程既没有想起楼远钧,也没有给楼远钧写信告诉他老师来了京师!   虽然在他心里老师是他最亲近的亲人,与楼远钧是完全不同的。可平时他什么都没做楼远钧都那么爱算账,这会儿撞见他抱着老师说话还不得吃了他?   现在怎么办! 第67章   楼远钧长眸微扫,瞧见了江从鱼显而易见的紧张。   是怕他会为刚才瞧见的那一幕生气,还是怕杨连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楼远钧是有那么一瞬感觉心底妒意滋生,那种想把江从鱼关起来独自享用的恶念又涌上心头。   可他知道那是不对的,只会让江从鱼厌恶他、想要离他远远的。杨连山是抚养江从鱼长大的长辈,是江从鱼父母病重时唯一信任的托孤挚友,江从鱼再怎么依赖他、亲近他都不为过,又不是人人都像他这样,生来便与谁都像隔着千山万水。   楼远钧在江从鱼身边落座,笑着邀请道:“时候不早了,不如一起用个饭。”   杨连山瞧着楼远钧自然而然地坐在江从鱼的另一侧,还用招待客人的口吻与自己说话,心里不由咯噔一跳。   对于楼远钧的好相貌,杨连山早在江从鱼最初寄回去的几封信中就有所了解。如今面对面地瞧见了,杨连山只觉……更不放心了。   以江从鱼那身坏毛病,不会已经没大没小地往人家身上扑过了吧?要不然这位在众人口中颇有明君之相的年轻帝王,也不至于在认了师兄弟之余还给他当什么兄长。   甚至特意过来陪江从鱼招待招待他这位“师叔”。   杨连山看了江从鱼一眼。   江从鱼被杨连山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望过来,顿觉像是回到了想干啥坏事都会被杨连山一眼看透的小时候。他心中一紧,忙正襟危坐地装出乖巧模样,坚决不让杨连山瞧出他和楼远钧之间有古怪!   杨连山:“……”   一看就知道这小子心里果然有鬼。   任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眼前这位年轻帝王会是江从鱼喜欢招惹的类型。   当着楼远钧的面,杨连山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与楼远钧闲谈起来。   楼远钧显然比江从鱼沉得住气,他借着桌面的掩映握住江从鱼的手轻轻捏了捏,像是要借此劝抚他稍安勿躁,又像是要惩戒他刚才主动扑到别人怀里去。   江从鱼整个人都绷紧了。   幸而楼远钧也只是握了那么一会,便笑着与杨连山谈起江从鱼入京前的经历,尤其是江从鱼那些至今还与他书信不断的友人。他问道:“不知连山先生觉得这些人里头可有适合提拔起来为朝廷效力的?”   杨连山听楼远钧居然还想起用江从鱼的朋友,马上正色说道:“朝廷选士不是儿戏,岂能凭私情任免?”   别看杨连山终生没有入仕,可他父亲就是桃李满天下的当世大儒。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来说,最不齿的就是有人坏了朝廷选士的公平性。   过去几十年许多人就是见不得奸恶之辈沆瀣一气、刚直之辈寸步难行,才会一气之下辞官归隐。   倘若谁有机会在御前露脸皇帝便听谁的,满朝文武只想着如何溜须拍马、阿谀媚上,谁能相信这样的朝廷能护佑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   杨连山不愿意自己的学生成为那种人人唾骂的奸佞。   尤其现在的楼远钧还承载着许多人的期望。   若是江从鱼成了毁坏这份期望的人,他父亲的性命便算是白白葬送了。   杨连山语气极其郑重地说道:“若是小鱼他不知轻重胡乱举荐,还望陛下切莫放在心上。”   江从鱼一听杨连山的语气,就知道杨连山是真的生气了。他忙辩解道:“我没有,我一次都没胡乱举荐过。”见杨连山也不说信不信,他不由用埋怨的眼神看向楼远钧。   明知道他老师是什么样的人,楼远钧怎么能在他老师面前说那种话!   楼远钧道:“朕并非凭私情任免,只是朝廷人才匮乏,许多人还是不愿起复归来为朝廷效力,便想着看看师叔与师弟认不认得什么在野贤能。”   他又一次暗自握住江从鱼的手。   “师弟聪敏伶俐,待人慷慨热忱,旁人有难处无须开口,他自然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凡能帮上忙他绝不会推辞。”   “朕很喜欢。”   喜欢他的蓬勃朝气,喜欢他的明媚热烈,喜欢他对待万事万物的喜爱与珍惜。   杨连山听了这话,只觉江从鱼一定要得意坏了。他转头一看,只见江从鱼果然高兴得耳朵都红了,要是有尾巴那肯定是要朝楼远钧甩出火星子来。   杨连山:。   坏了,长成这样,还这么会哄人,早晚把他这个傻学生哄得渣都不剩。   可想到江从鱼刚才说“你就不能夸夸我吗”的委屈模样,杨连山又在心里轻叹一声,终归没再多说什么。   他是不可能长住京师了,他为教养江从鱼隐匿了这么多年,这次邀同门一起开设书院时众师兄弟已经放下狠话,说是他再突然撂担子的话便是搬出亲爹来也没用,他们再也不会信他。   左右还有那么一点情分在,即便楼远钧将来觉得江从鱼不那么讨喜了,也不至于狠心到砍了他脑袋才是。眼下他们才刚熟稔起来,他这个当老师的一个劲泼冷水着实有些不合时宜。   谁又能断定日后江从鱼肯定会伤心失意?他真心实意与人相交,旁人若是辜负了他,那也不是他的错处。   实在不必非要他在还未及冠的年纪就懂得权衡利弊、处处小心。   杨连山神色缓和下来,没再提刚才那种话题。   三人一起用了晚饭,江从鱼就与楼远钧一起回了主院那边。杨连山目送他们离开,才有闲心去那专门为他修的书房翻看起那些极其难得的古籍来。   这些东西显然不是江从鱼能搜罗来的。   一看便是皇室珍藏。   他们这位陛下对待江从鱼比外面传言的还要用心。   并不是给了他功名利禄就任由他在京师这个名利场中自生自长。   杨连山又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罢了,这是别人求不来的好事,以后的事就等以后再说吧。   ……   另一边,江从鱼跟楼远钧一同回到主院。   本来一顿饭吃下来他都快忘了自己最初的忐忑,两个人一独处,江从鱼一下子又想起了楼远钧立在门外的表情。   那会儿楼远钧的表情并不算多难看,更多的是……说不出的寂寥与落寞。   看得江从鱼心都快揪在一起。   要不是楼远钧很快就上前和杨连山客客气气地相互寒暄,江从鱼都要跑过去抱着他哄了。   江从鱼一把抱住楼远钧,问道:“你是不是生我的气?”   楼远钧喉咙微微动了动,边伸手回抱江从鱼边说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他是你的老师,你从小由他教养长大,自然会与他亲近些。”   “不像我,从小到大与谁都不亲近。”   江从鱼听得心又是一揪,明知道楼远钧时常故意说这些话惹他心疼,他还是次次都听得满心酸楚。他把脑袋埋进楼远钧怀里,像是要把自己嵌到楼远钧心口去似的。   楼远钧刚还说不在乎,搂住人后却还是忍不住追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聊得你要那样抱过去?”   一提起当时的话题,江从鱼又闷闷地拿脑门撞了撞楼远钧的胸膛,才说道:“每个人都说我们不会长久,你总有一天会不喜欢我。”   他以前从不是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人,交朋友都是对方来也欢喜、去也欢喜,从不觉得分别是什么艰难的事,总认为只要还想见面就一定会再见。   偏偏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告诉他世上很多事都如水中月镜中花,大多都只有短暂的美好。   江从鱼道:“我听了觉得很难过,就和老师说能不能夸夸我,不要说这么叫我伤心的话。”   楼远钧闻言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   哪怕是快活如江从鱼也会有这样的心情吗?   和他一样的心情。   明明一开始总嘲弄地想只有天下第一等的蠢人才会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却恨不得能把人拴在自己身边哪都不让他去。   “我这人嫉妒心很强,每次说不在意都是骗你的。”   楼远钧终于坦然地承认自己内心深处最丑陋不堪的一面。   “即便他是你的老师,看到你抱着他我也会嫉妒。我恨不得你心里眼里都只有我,除了我再也看不见旁人。”   江从鱼顿住。   其实本性这东西再怎么伪装,亲近之人也不可能一点都没察觉。   江从鱼和楼远钧相处了这么久,或多或少也能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   分明是一句话就能让所有人战战兢兢的帝王,不知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安。是因为从小到大的经历吗?   他听不少人提起过楼远钧的过去,在他没心没肺到处玩耍的时候,楼远钧已经要学会独自面对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   江从鱼只觉自己真不该把楼远钧给忘了。   就算习惯了两个人只在休沐时相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该写信与楼远钧分享才是。   虽然他不说楼远钧也会从旁人嘴里知道,可那和他亲自告知的还是不太一样。   江从鱼环住楼远钧的脖子亲了上去,想以此安抚楼远钧。   许是因为味觉失灵的缘故,楼远钧的嗅觉分外灵敏,刚才人一入怀便觉江从鱼身上沾了旁人的味道。   别看杨连山已经年过半百,那相貌与姿仪却绝非常人能比,乍一看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年龄,反倒觉得那鬓发间的银丝给他更添了几分风流。   难怪当初他销声匿迹那几年,不少人时常写诗表达自己对他的思念,甚至还有以怨妇口吻写闺怨诗的。   楼远钧伸手抱起江从鱼。   江从鱼一愣,问道:“你抱我去做什么?”   楼远钧道:“不是到你洗沐的时候了吗?抱你去洗个澡。”   江从鱼也没往别处想,由着楼远钧抱着他去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末了还给他换上簇新的亵衣。   江从鱼鼻子动了动,抬手把袖子挪到鼻子底下一嗅,笑吟吟地对楼远钧说道:“这衣裳怎么换成和你用的熏香了?”   楼远钧见他发现了,也没有藏着掖着。他亲了口江从鱼抿出来的酒窝,如实说道:“想在你身上留下点属于我的东西。”   既然连咬痕都消失得那么快,那就换成一些能留下的,比如让人换掉江从鱼用的熏香。   这也是在上林苑那边得来的灵感,毕竟连追风都能认出他常用的香,说明这勉强也算是他在江从鱼身上的印记。   江从鱼来了兴致,搂着楼远钧说道:“那下次你要换我的。”   他自己也有惯用的熏香,主要是他老师就是个风雅人,哪怕隐居乡野也要自己制香来薰衣。他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了这习惯,还找着了自己喜欢的独门熏香,方子是他自己捣鼓出来的,旁人都不知晓!   楼远钧见江从鱼没恼他愈发过分的占有欲,还想下次一起用他的香,只觉越来越不愿放开怀里的人。他收紧环在江从鱼腰上的手,得寸进尺地说道:“那我们来算算账?”   江从鱼睁圆了眼。   为什么话题都岔开那么远了,还能绕回到这上面!   江从鱼强自镇定:“什么账?我没再欠账了!”   楼远钧问他:“那你这几天有没有想起过我?”   江从鱼僵住。   楼远钧道:“我每天都有想你,你有想我吗?”   江从鱼直接坐到楼远钧膝上亲了上去,争取把楼远钧那极其擅长变着法儿数落他罪状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坚决不让楼远钧再往下说。   再让楼远钧这么说下去,他欠下的巨债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既然人都已经送到嘴边了,楼远钧自然不再纠结于本就不存在的“账目”,尽情享用起这久违的欢愉来。 第68章   杨连山本只打算在京师待一旬的,结果一看起书来便准备多留一段时日。   沈鹤溪得知这边有什么书后也时常过来蹭书看,偶尔还会邀上在京师的老友聚在一起绕着这些书谈天说地。书友之间还会互通有无,纷纷掏出自己的老底想把杨连山多留几天。   江从鱼自是最高兴的,休沐时一见到楼远钧就扑了上去,说没想到楼远钧这么有办法,悄无声息就帮他将老师留了这么久。   虽然他每天还是要勤勤恳恳读书,平时根本见不着人,但是能多见几面也是好的。   楼远钧当然不会说自己只是想光明正大地把杨连山支开到客院去住。   这个办法还是很奏效的,杨连山不仅没住进主院,还经常被沈鹤溪他们约出去聚会。   只是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些友人想方设法挽留杨连山,楼远钧就想到……如果是江从鱼的话,应当也会是这样的待遇吧,但凡到有他朋友的地方一露脸,没几天便会被友人们的邀约淹没。   这师徒俩在好人缘方面倒是出奇地相像。   楼远钧轻笑着回抱住主动投怀送抱的江从鱼,问道:“你老师他们出去登高还没回来吗?”   提到这个,江从鱼就气鼓鼓:“老师留话说他们夜里直接住山寺里,第二天起来看日出。”   他到家才知道这件事,且家里还有楼远钧再等着自己呢,想趁着城门没落锁追过去都做不到。   最过分的是,沈鹤溪这个当国子祭酒的给自己放了半天假,午后便潇洒地离开国子监去与友人们会合。   当时江从鱼远远瞧见了,还好奇沈鹤溪突然换了身新衣裳是要去做什么呢,到家了才知道这人绝对是和他老师约好爬山去了。   自己不能去固然难受,别人能光明正大翘班赴约才更让人揪心!   江从鱼相当气愤地发表酸葡萄言论:“日出有什么稀罕的,想看在哪儿不能看?”   楼远钧被他那口是心非的模样逗得想发笑,又怕把江从鱼笑恼了,只能亲了亲江从鱼的脸颊,哄道:“下回我们邀你老师到宫中作客去,叫他一整天都见不到人。”   江从鱼听到去宫中,下意识有些抗拒。   哪怕楼远钧已经揭开了身份,在他面前却一切如故,从不提什么上下尊卑,仿佛他们依然只是天地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双爱侣。   江从鱼问:“宫里是不是规矩很多?”   楼远钧察觉了江从鱼的犹豫,哄道:“规矩多不多因人而异,你到了宫里便什么规矩都不用管,想自己定规矩都没问题。”   楼远钧把江从鱼抵在窗沿,秋日余辉落在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上,衬得他的眉眼愈发动人。   说出口的话同样惑人至极——   “没有你在的地方,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   江从鱼总觉得自己迟早会溺毙在楼远钧为他打造的温柔乡里。   要是哪天这梦醒了,他该多难受?明明一开始还想着合则来不合则去,后来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越来越沦陷其中的心。   江从鱼抱着楼远钧的脖子撒娇般说道:“你怎么这么坏?”   楼远钧被他乱动的鼻尖扰得心燥,无奈地问:“我怎么坏了?”   江从鱼道:“你都哄得我离不开你了,还不够坏吗?万一你哪天不想哄着我了,我会——”   楼远钧俯身往江从鱼脆弱的喉结上咬了一口,把他后半截话咬了回去。   江从鱼被咬疼了,忍不住埋怨:“你做什么又咬我!”   楼远钧道:“我不久前叫人改了棺椁的样式,我们生同衾死同椁,便是死了也要合葬在一起。”   皇帝的皇陵大多是从登基起就开始筹建的,轮到楼远钧这儿当然也不例外。   他对这件事本来不甚在乎,前些天不知怎地想到俗世夫妻死后都是要合葬在一起的,特意过问了几句。   得知帝后的棺椁都是单独放在不同墓室里的,他便让人把墓室和棺椁样式都给改了,须得是挨在一起合葬的那种。   就算是死亡也不可能把他们分开。   楼远钧把江从鱼牢牢地困在怀里,语气分明一如既往地温柔缱绻,话里却透着几分难言的痴狂:“你不要离开我,我会疯的。”   江从鱼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撒撒娇,竟叫楼远钧这般在意。他说道:“好好的,我离开你做什么?”   楼远钧道:“都说‘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等我年老色衰你说不准就要始乱终弃了。”   江从鱼不否认自己爱色,只是不太赞同年老色衰的说法。他说道:“谁说老了就一定不好看了,老师都五十岁了,不还是很好看吗?”   这话听得楼远钧眸色微深。   翌日一早吴伴伴就发现两人好像闹别扭了,瞧着还是楼远钧惹江从鱼生气的那种。   吴伴伴有些纳闷,却不好多问,只能叫人多准备些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配合楼远钧哄人。   江从鱼一般是不会生楼远钧气的,连楼远钧瞒着皇帝身份接近自己这种事他都没和楼远钧闹别扭。   可是,可是这次楼远钧真是太过分了!   昨天晚上变着法儿折腾他就算了,还在他情动时问他“我好看还是你老师好看”。这一下子问得他当场就没了所有欲念,只想把楼远钧踹下床,再也不让他上来。   哪个神经病会在床上提起别人老师啊!!!   这人在床下说说酸话也就罢了,在床上说是有什么毛病吗?   一直到杨连山回来,江从鱼都还不太想搭理楼远钧。   杨连山多了解江从鱼,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他在闹脾气。   见江从鱼扔下楼远钧跑来黏着自己,杨连山不赞同地说道:“你在陛下面前怎么能这么放肆?别见人家对你好就蹬鼻子上脸!”   别人想见陛下一面都难,这小子倒好,见多了就不知珍惜。那可是天子,他跟天子闹别扭哪能落了好去?   江从鱼被教训得郁闷不已,偏又不能把楼远钧干的“好事”说给杨连山,都快气死了。   楼远钧也知道自己是做得太过分了,上前向杨连山解释道:“是朕的错,与师弟无关,师叔莫要责怪他。”   杨连山听楼远钧这个一国之君都这么说了,看向江从鱼的眼神更加严厉。   江从鱼气得牙痒,偷偷瞪楼远钧。   楼远钧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只会火上浇油,只能先行离开。   杨连山当然没错过江从鱼那不知死活的表现,等楼远钧一走远他就到处找趁手的家伙。   江从鱼关心地问:“老师你想找什么?我帮你找!”   他说完定睛一看,赫然发现杨连山已经把鸡毛掸子拿到手里。   江从鱼忙拔腿往外跑,嘴里说道:“老师,有话好好说啊!您都五十岁,得保重身体了,别动不动就抄家伙!”   杨连山骂道:“我没好好说?我说了你听吗?让你在御前不要造次,你当耳旁风!”   他不是不赞同读书人不卑不亢、不畏权贵,可人家那是文人风骨,江从鱼这纯粹是闲着没事想找死。   人家堂堂天子都那样了,这小子还在那里闹脾气,到底是谁教他这样对待皇帝的?   江从鱼仗着灵活的身手蹬到院墙上避过了这顿毒打,心里又把楼远钧骂了几百遍,暗自发誓下次休沐日他约别人玩去,坚决不搭理楼远钧!   不想江从鱼才这么立誓没两天,就在骑射课上见到了面色有些焦急的吴伴伴。   江从鱼忙跑过去问:“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吴伴伴叹了口气,说道:“陛下回宫后就病倒了,这两天一直不见好,还强撑着处理朝政。我徒弟劝不动陛下,暗中来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他边说话边观察着江从鱼的脸色,“我就想着,若是你这边能告小半天假,进宫劝一劝陛下,陛下肯定能听进去……”   江从鱼一听就急了,说道:“您等我一会,我找人帮我告个假。”本来今天下午就只上骑射课,以他的水平不上也行,所以他逮住韩恕让他帮自己与武教头说一声便跟着吴伴伴走了。   一路上江从鱼又是担心又是气恼,恼楼远钧这么不爱惜自己。他们只不过吵了个小架而已,这家伙就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可明知道楼远钧是故意这么做的,江从鱼也没法坐视不管。以他对楼远钧的了解,这家伙是真的能做到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憋着气,一直到进了宫门江从鱼才回过味来。   这是他第一次踏入皇城。   他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前走,只觉眼前这红墙碧瓦仿佛没有尽头。   唉,来都来了。   江从鱼敛起乱七八糟的思绪,与吴伴伴一同来到楼远钧歇息的地方。   楼远钧正半合着眼躺在那儿,面色带着不太正常的潮红,显然是开始发热了。   江从鱼跑过去摸了摸楼远钧的脑袋。   热得烫手。   江从鱼转身要问问都用了什么药,手腕却被楼远钧抓住了。   “别走。”   楼远钧攥着他的手腕祈求。   江从鱼道:“我不是要走。”   楼远钧还是紧握着他手腕不放。 第69章   江从鱼没法挣开,唯有坐到床沿任由楼远钧枕到他膝上,依旧攥着他不放开。   伺候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退了下去,偌大的寝殿只余他们二人。江从鱼低头看着楼远钧明显带着病容的脸庞,满心的恼火都熄了,放软声音问道:“太医看过了吗?喝过药了吗?”   楼远钧道:“看过了,也喝了药,不严重。是吴伴伴他们大惊小怪,”他半合着眼,本想说“自作主张把你找来”,话到嘴边又顺从自己心意说了实话,“你陪我一会我就好了。”   他又不是第一次在江从鱼面前示弱,人都已经来到眼前了,何必继续口是心非地逞强。   江从鱼耐心地把这不省心的病人哄睡了,才终于重获自由。他察觉楼远钧出了一身的汗,起身想出去叫人取热水来给楼远钧擦洗身体。   吴伴伴早就叫人把可能用到的东西备好了,江从鱼一开口他便把水送了进来。平时楼远钧都不让旁人近身的,这活儿自然落到了江从鱼身上。   江从鱼:。   不就是擦个身吗?他什么没见过。   江从鱼仰头看着眼楼远钧寝殿中的画梁,只觉得皇宫的装潢处处都那么富丽堂皇,却不太像是久住的地方——   每样东西都规规矩矩地摆在那儿,瞧着都是簇新簇新的,仿佛只要挪了位置或者有了使用痕迹都是对皇权的大不敬。   不像他家,才在京师这边住了半年多,他房里已经堆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玩意,有些是朋友送的礼物,有些是自己在街上掏来的小东西,还有看到一半的闲书、心血来潮涂写的字画、拆封了还没收起来的书信。   倒不是吴伴伴不找人帮他收拾,而是他就喜欢把东西摆在随手能拿到的地方,而不是整整齐齐地收起来。   江从鱼拧干手里的热毛巾,给楼远钧把身上的汗都擦了一遍。   这人难得有这种任他施为、不会动不动把他亲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江从鱼感觉新鲜得很。   楼远钧正病着,他倒也生不出别的想法来,只是在往下擦洗时忍不住捏了捏那微热的囊袋,不理解这地方怎么能藏那么多东西,每次都好像……没完没了似的。   明明捏起来也没感觉很满……   江从鱼还纳闷着呢,一只大掌便牢牢钳住了他作乱的手。他干坏事被人逮个正着,只觉整个人都像是被火烧着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什么时候醒了?”   楼远钧伸手把江从鱼扯进自己怀里:“你的手在我胸前流连忘返时我就醒了,只是怕你不好意思才装作没醒。”   江从鱼耳朵都红透了,着急地为自己辩解:“我才没有流连忘返!”他那不是怕楼远钧闷汗才多擦一会,根本不是楼远钧说的那样。他又不是禽兽,哪里能在楼远钧病着的时候想那种事?江从鱼恼羞成怒,“真要像你说的那样,你现在怎么又不装了?”   楼远钧抓着江从鱼的手往上挪了挪,让江从鱼感受感受自己都做了什么,无奈地叹气:“看吧,你再捏下去,它就真的要醒了。”反正都已经藏不下去了,他还装什么。   江从鱼只觉自己耳朵都热得要炸开了。   他只是突然有些好奇而已。   真是百口莫辩。   江从鱼只能强行抵赖:“平时你自己也随随便便就这样的,关我什么事!”   没错,就是这样,平时他没怎么上手摸过,这玩意还不是精神得不得了。   楼远钧把人搂得更紧,顺着他的话诚恳认错:“是我的错,我总是控制不住我自己。”他用滚烫的唇亲吻江从鱼的红耳朵,“我错了,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江从鱼道:“你再这么折腾自己,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要不是楼远钧授意的,他身边伺候的人哪能把他生病的事泄露出去?   分明是觉得这么一病肯定能叫他心软,才故意让吴伴伴引他入宫来。   江从鱼卯足劲把楼远钧摁回宽大的龙床上去,勒令他不许再起来。   楼远钧没有挣扎,只温声哄道:“你也睡会。”   忙活了这么久,江从鱼也确实有些困了。他依言躺下,侧身面向楼远钧时又忍不住抬手往楼远钧额头上摸去。   不那么烫手了。   江从鱼总算放下心来。   楼远钧顺利把人哄上了龙床,只觉心里再满足不过。他手覆上江从鱼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才问:“你是不是不喜欢皇宫?”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这么问,他认真想了想才回答:“倒也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觉得这里……不像是住人的地方。”   谁不喜欢富贵荣华,谁不喜欢玉楼金阙,只是长住其中总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他生来就是个俗人,喜欢热热闹闹地过日子,不喜欢独坐高堂冷眼看人间冷暖。   便是只有茅庐三五间,于他而言也比这冷清寂寞的殿宇楼阁要强。   所以楼远钧有意无意提到让他入宫玩,他都不自觉地生出几分抗拒来。   楼远钧一顿,俯首亲了亲江从鱼的额心。   别看江从鱼总摆出万事不过心的大大咧咧态度,实际上他比谁都敏锐。一旦有人试图朝他张开罗网,他便跑得比谁都快,谁都别想把他赶到网中去。   “我也这么觉得。”   楼远钧应和道。   “人在这里住久了,都会变成怪物。”   过去那么多人都成了永远困在高墙里出不去的怪物,他应当也不会例外,毕竟他属于怪物的那一面从小就已经崭露头角。   如果真的那么爱重江从鱼,他就不该带江从鱼走最难走的路。   无论他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也有可能让江从鱼因为与他相恋而遭人唾骂。   世人不会认为是他更需要江从鱼,只会认为江从鱼是凭借圣宠上位的佞臣。无论江从鱼多么聪敏出众,都会有人看不到他的才干和本事,只认为是他爬上龙床才有这样的荣宠。   偏偏他就是这么贪婪自私,只想享用江从鱼对他的好,丝毫不愿为江从鱼着想。   “我也是怪物。”   楼远钧低低地说。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是在讨论皇宫吗?为什么会转到这上面来?   他抬眼望去,却见楼远钧眉目低垂,长睫在脸上投下些许阴影,那半掩着的瞳眸里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说是怪物也不算错,楼远钧俊美的相貌本就惑人至极,如今笼上了一层阴翳,瞧着何尝不像是慑人心魂的精怪?   至少江从鱼一颗心被他这模样弄得很不安宁。   江从鱼暗恨自己嘴快,楼远钧是在宫中长大的,他却说这里不是住人的地方,那不是说楼远钧不算人吗?他忙抱住楼远钧哄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怎么就是怪物?世上哪有你这么好看的怪物?”   楼远钧说道:“怪物披上人皮,自然就好看了。”   自从生母病故以后,再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两个字。   如今他自己再说出口,竟也不像是过去那样难以接受,他母亲说得对,他本来就是怪物,别人越对他好,他就越贪婪,永远都不知餍足,连江从鱼有个敬爱的长辈他都要揪着不放,非要江从鱼把他们分出个高低来。   要不怎么说知子莫若母。   楼远钧哑声说:“就算你讨厌我也是应该的,我也讨厌我自己。”   江从鱼生气地坐了起来,质问道:“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非要说这样的话惹他心疼,非要说这样的话让他难过——   非要这样让他感觉就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统统捧到楼远钧面前,楼远钧也很难快活起来。   “如果你真是个怪物,如果你真那么讨人厌,那我怎么还这么喜欢你!难道我是傻子吗?”   江从鱼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他不知道楼远钧到底受过多少伤害,才会这么说自己。   楼远钧也坐起身来,紧抱住身体微微颤抖的江从鱼。这不是江从鱼第一次为他哭了,可他还是那灼热的眼泪仿佛烫到了他心里去。   “你怎么不是个傻子?我每次骗你你都不生我的气,惯得我越来越得寸进尺,”楼远钧道,“总想哄着你更亲近我、更喜欢我一些。”   江从鱼拿楼远钧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静静地挨着楼远钧好一会,才勒令楼远钧赶紧睡觉。   也不知是不是药效上来了,这次楼远钧还真沉沉睡去。   江从鱼躺到楼远钧身边看着屋顶的彩绘好一会,难得地没有半点睡意。   过了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急匆匆赶着过来,都没吃晚饭呢。   江从鱼不爱亏待自己的肚子,起身到外头去找吃的。   吴伴伴早有所料,一见到江从鱼便关心地问:“可是饿了?想吃什么?”   江从鱼道:“煮碗面就成了,您也一起吃吧。”   吴伴伴与江从鱼相处多了,知晓江从鱼的脾气。他没有拒绝,一老一少坐到桌边一人吃了碗面。   等收拾桌子的小内侍都退下了,江从鱼才问吴伴伴:“您知道以前有谁……骂过陛下吗?”   江从鱼左思右想,总觉得楼远钧那句怪物来得很突兀,就好像有人曾经这么骂过楼远钧。   而楼远钧一直记着。   楼远钧平时明明什么事都爱拿出来说,对于真正的心结却只字不提。   江从鱼只能问跟着楼远钧最久的吴伴伴。   吴伴伴端着茶的手顿住。   他沉默良久,才说道:“骂过陛下的人很多。”   人在低谷的时候谁都能踩两脚,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要不然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往上爬?无非是爬到了高处,便再也没有人敢当面轻慢自己、欺辱自己,哪怕对方心里仍是百般憎厌,迎面碰上了还是得伏低做小点头哈腰。   江从鱼道:“不是所有人骂的话他都会放在心上,应当是他在意的人……”   吴伴伴本还觉得江从鱼年纪小,可能不容易真正走进楼远钧心里去,没想到江从鱼居然聪敏至此。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若说陛下在意的人,应当是何太后吧。那是个很善良很温柔的人,她对身边所有人都很好,所以……”   所以没办法适应后宫的阴暗面,没办法学会后宫的尔虞我诈,旁人只是稍加算计,她便与楼远钧离了心。   盲目的善良在当时的后宫中可能最愚蠢的东西,因为那只会害死人。   楼远钧虽然追封了生母为何太后,也对何家恩遇有加,却终归没办法与何家亲近起来。   死者已矣,吴伴伴也没法评议何太后当初所做的事。   “陛下身上那道疤就是何太后留下的。”吴伴伴只能隐晦地提了一句。   当时何太后身边的人一个个出事,又听闻自己心上人战死的噩耗,把对先皇的憎恨转移到了楼远钧身上,差点失手把楼远钧给杀了。   江从鱼没想到得到的是这么个答案。   那时候的楼远钧也才六七岁大,面对的却是来自己亲生母亲的憎恶与伤害。   难怪楼远钧会是这样的性情。   如果他小时候也这样遭至亲厌弃,他恐怕也很难像现在这么快活。   江从鱼心里闷闷的,送走吴伴伴后回了殿内。他看着空荡荡的寝殿许久,才钻进被窝与楼远钧一起睡了过去。   翌日天还没亮楼远钧就醒了。   楼远钧睁开眼往身边看去,发现那儿空空荡荡,叫他疑心昨天晚上抱着的人是不是只出现在梦中。   他坐起身正要下床,却见江从鱼正抱着两个毛皮垫子从外头进来。   楼远钧顿住。   江从鱼发现他醒了,忙跑到近前问他好些了没有。   楼远钧道:“我已经没事了。”他看向江从鱼手里的软垫,“你这是在做什么?”   江从鱼笑眯眯地说:“这不是都快要入冬了吗?该换上厚垫子了!我看这个位置冬天阳光特别好,感觉不用烤火都很暖和。”   江从鱼思来想去一整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都把楼远钧养得能吃好睡好了吗?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以后他们只会越来越好。   他会用很多很多快乐的事,把楼远钧那些不开心的记忆统统挤出去。   江从说道:“反正你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就按自己喜欢的挑了。”他说着说着便眉飞色舞起来,“等天气冷了我们可以窝在这上面看书!”   楼远钧哑了片刻,才说道:“好,都按你喜欢的来,你想怎么摆就怎么摆。”   江从鱼腾不出手来,索性用额头贴了上去,想看看楼远钧是不是真的好了。   不想他才刚贴上去,就被楼远钧紧拥入怀。   楼远钧鬓边的乌发垂落下来,扫得他脖颈微微发痒。   江从鱼微怔,松开了手里的软垫用力回抱住楼远钧。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吗?   为他开怀为他愁,为他欢喜为他忧。 第70章   江从鱼在宫里吃了顿早饭,就回国子监备考去了。大考一般在十一月底,考完差不多就可以放个把月的长假,除了离家特别远的那些监生,大家都会回家去。   江从鱼已经开始热情邀请没法回家的同窗到他家一起守岁。   他与楼远钧说好了,国子监放假后他进宫多待几天,陪着楼远钧干活到朝廷各衙署正式封印,余下的日子便待在他家过。   本来江从鱼还想把杨连山留下过年的,可杨连山不答应,说是书院那边催得紧。再这么一次次地延后归期,说不准得在这边耽搁个一年半载。   这次是必须要走了。   对此,沈鹤溪对江从鱼评价:“要你何用!”   江从鱼:。   呵,你自己跟人当了几十年的朋友都留不住人,指望我一个半路进门的学生能比你分量大?!   沈鹤溪:“……”   扎心了。   不过他是体面人,哪里做得出江从鱼那些撒泼耍赖缠着不让人走的憨事?   好歹杨连山这次准备待到看过江从鱼大考成绩后再走。   江从鱼死皮赖脸央着杨连山留到大考之后,可不愿意在大考上栽跟头,一回国子监就卯足劲开始温习。   弄得其他人都跟着紧张起来,莫名感觉连吃饭比别人慢点都是种罪过!   众夫子虽不知道学生们怎么学习热情高涨,却还是对前来请教的监生和颜悦色,尽可能地替他们解答各种问题。   有些此前便在国子监当学官的人感慨:“陛下改得好,合该多收些年轻生员进来。”   现在的国子监才称得上是“第一学府”,以前的国子监只是官宦子弟的入仕捷径罢了。   要知道以前国子监的生源有两种,一种是来混科举资格的官宦子弟,图的是国子监的解额;另一种是在地方上熬了二三十年资历的大龄廪生,全是来凑数的。   国子监的解额本来就多,地方上来的“俊才”又没啥真才实学,可不就能让官宦子弟轻轻松松当个举人吗?   当了举人就算后头考不中,谋个好差事的机会也比秀才要大。   现在国子监招生限定年龄、注重才学,更能选拔出朝廷所需要的年轻俊才。那些考了十几年还考不过乡试的,就别想靠着资历来国子监混皇粮吃了!   官宦子弟也别想随随便便就混个好出身,不好好努力小心考不过他们瞧不上眼的“庶民”子弟。   这种竞争一开始还不算太明显,现在陛下正式亲政,国子监中又来了个凝聚力特别强的……永宁侯,不少人都觉得今年的外舍大考会很精彩。   别看江从鱼这位永宁侯是带着父荫以及爵位进的国子监,他身边竟聚拢了不少出身寒微的同窗,还有读书人瞧不太上的武将或勋贵之子。相比之下,许多官宦子弟还是与秦溯更亲近。   双方交情虽然不错,但到了考场上还是得考出个高下来的。   就看这次岁试他们考成什么样了!   楼远钧知道江从鱼很想考好这次大考让杨连山高兴高兴,这段时间都没把他往床上哄,见了面也是坐在旁边给江从鱼当答疑解惑的工具人,不时在江从鱼喊累的时候把人搂着亲一亲算作鼓励。   还真别说,江从鱼平时被楼远钧没完没了地亲,他总感觉不那么稀罕。现在楼远钧正襟危坐地陪他学习,他倒是时不时觉得心痒,耍赖地躺到楼远钧膝上说自己学不下去了要亲亲才能好。   楼远钧真想把他亲到床上去,不过他打定主意要让江从鱼好好温习,这点欲念自是能忍的,大不了过后补回来就是了。   既然都已经记上账了,楼远钧便相当克制地只在江从鱼有需要时含笑投喂一个吻。   瞧着十分正人君子。   转眼到了十一月底,国子监的岁试如期而至。   这次岁试是要搞大排名的,且除了考经义以外还要考策论和公文写作,已经非常接近科举考试!   江从鱼早早起来,精神奕奕地跑食堂吃过早饭,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三场持久战。   区区考试,他没带怕的!   江从鱼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入考场,等一连三天考下来后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   倒不是题目太难他不会做,而是不停地写答卷让他手都酸了,还得争取卷面整洁漂亮不能让人小瞧了他这个“杨派”代表,他老师在看着呢!   一生好强的江小鱼,愣是拿出了对待科举的态度来对待这次岁试。   等他把全部答卷都写完了,只觉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工工整整的应试体写起来实在太累人了,江从鱼觉得还是草书最适合自己!   江从鱼考完最后一场回到家,一见到楼远钧就往人身上扑。   楼远钧把人稳稳地接入怀里,由着江从鱼像八爪鱼一样黏着自己。   江从鱼把脑袋埋到楼远钧颈侧蹭了好一会,才谴责起他们沈祭酒可耻的抢人行为来。   他考完试想去喊老师一起回家,沈祭酒却说阅卷期间要他老师留下探讨接下来几年的教育发展方向。   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把他老师扣着不让他接走。   真是太过分了!   楼远钧听着江从鱼哼哼唧唧的埋怨,虽然在心里觉得沈鹤溪做得好,嘴上却跟着江从鱼一起数落沈鹤溪。他抱着江从鱼进了屋,把初冬的寒冬挡在了外头,才关心起江从鱼考得怎么样。   江从鱼道:“我觉得我答得挺好的,就看阅卷的人觉得好不好了!”   楼远钧提议道:“既然这两天你老师不回来,不如你进宫多陪陪我?”   江从鱼现在已经不那么抗拒进宫玩耍了,想到这段时间都是楼远钧在陪自己温习,他只稍微考虑了一会便答应下来。   于是楼远钧趁着宫门还没落锁把江从鱼打包进宫。   江从鱼都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楼远钧洗洗干净哄上龙床。   龙床可比江从鱼平时睡的床要大多了,可惜江从鱼还没好好感受躺在上头的感觉,楼远钧就开始跟他算起了他这段时间新欠的账。   江从鱼被算得节节败退,只能老老实实还债到天色将明才沉沉睡去。   他就知道,楼远钧根本不可能那么正经!   既然是考试后难得的假期,江从鱼少有地赖了次床,直至天光大亮他才起来洗漱用早膳。   得知楼远钧已经去前朝与朝臣议事了,江从鱼都不知楼远钧睡得这么少哪来那么好的精力,不都说“从此君王不早朝”吗?   怎么轮到他们这里楼远钧还能去早朝,而他却又困又累不得不补觉!   江从鱼感觉自己在同龄人里也算是精力充沛的了,难道有没有从小习武差距真的这么大?   也不知世上有没有成年人也修习的武学秘法。   想学!   上次江从鱼进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来得及到处看看。   这回他吃过早饭在周围转悠了一圈,按照自己的喜好给偌大的寝殿添置了点用得着的东西,才让伺候在旁的内侍领自己去寻楼远钧。   毕竟他不知道路。   江从鱼没觉得自己去前头有什么不对,楼远钧说是喊他来作陪的,他都醒这么久了当然得去瞧瞧楼远钧。   那内侍早得了楼远钧的口谕,别说只是去寻楼远钧了,就算江从鱼想开皇帝私库把里头搬空都没问题。   内侍还积极提议:“侯爷要不要带些茶点过去,陛下平时吃得少,您带去的他肯定愿意吃。”   江从鱼看了眼日头,说道:“再过一个时辰就该用午膳了,还是先不吃茶点了,让他留着肚子多吃些肉。”点心虽然好吃,但论养身健体到底比不过正经饭菜。   内侍夸道:“还是侯爷考虑得周全。”   这内侍是个健谈的,江从鱼与他边走边聊,很快便对方姓李,是吴伴伴手把手教出来的。   别看他年纪不算大,现在底下的小内侍可都敬称他为李大珰。   所谓的大珰,指的是有一定地位的太监能佩珰显示身份,示意大太监会被人敬称为“大珰”。   当然,在江从鱼面前李内侍并不以大珰自居。   吴伴伴早跟他通过气了,这一位现在是陛下心里最重要的人。   两人正闲谈着,忽见有个小内侍焦急地跑了过来。对方见到李内侍后如见救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李大珰,求您救救殿下吧!”   江从鱼脚步顿住。   李大珰端详了片刻,才认出对方是在东宫伺候的。现在在东宫住着的并不是太子,而是楼远钧在宗室之中接来抚养的宗亲遗孤。   这小孩的父母在数年前战死,楼远钧命人把襁褓中的婴孩接到京师抚养。   年前有人上书让楼远钧选妃立后为江山社稷生娃,楼远钧当场将这孩子遗孤提溜出来,说他觉得这小孩天资不错,很有当太子的资质。真关心江山社稷的,都赶紧来关心关心这孩子!   弄得一群想把自家女儿或孙女塞进后宫的朝臣都缩了回去。   当时楼远钧也不知是不是打定主意要孤寡一生,还真把那宗室遗孤安排到东宫住下。   楼远钧亲政后已经把宫中上下清理过一遍,现在的东宫倒也不像当年那样漏成筛子。   只不过楼远钧性情本就冷淡,对亲缘向来不甚看重,何况还是这种隔着老远的亲缘。这位小皇子今年才五六岁,平日里独自住在东宫,连见楼远钧一面都难,有人不免生了轻慢之心。   入冬后天气乍冷,小皇子不小心染了风寒,太医来了也不甚用心,吃了几天药也没见好。这小内侍与小皇子感情最好,偏他这几日出宫探亲去了,回来一看,小皇子都进气多出气少了!   这不就急得他出来求救,希望李大珰能给东宫找个好太医,别再让上次那个庸医来害小皇子了!   江从鱼在旁边听了事情始末,也不急着去找楼远钧了,对李内侍说道:“走,我们去东宫看看。”   看来有些风气不是把人换一遍就能彻底根除的,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占了许多人觊觎的位置,难免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   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江从鱼一下子想到了楼远钧幼年的经历。   那时候时局更为昏暗混乱,楼远钧的处境要比这个年幼的宗室遗孤更差得多。   江从鱼想去看看楼远钧儿时待过的地方。   李内侍脸色也严肃起来,边派人去太医院喊几个最擅长治小儿病的太医过来会诊,边领着江从鱼一起前往东宫。   他接替的是吴伴伴的位置,宫中大小内务都归他管。要是小皇子出了什么事,他也得被治个管理不力之罪! 第71章   江从鱼踏入东宫,只觉这地方和楼远钧的住处差不多,没有半点活人气,完全不像是住了个小孩。   江从鱼以前认得个朋友也这样,对方是随母亲改嫁带过去,总感觉自己是客居于继父家,所以什么东西都不敢乱动。到年纪稍长,便自发地出去当学徒赚钱回去奉养自己母亲了。   若是始终怀有这样的心态,恐怕连庭院里的花木都长得比他们自在。   江从鱼又想到了楼远钧,当年的楼远钧又是怎么在这个地方活下来的呢?   对楼远钧而言,这富丽堂皇的皇宫是不是也不能算是他心目中的家?又或者对他们这种出身的人来说,世上本来就没有“家”这种东西?   江从鱼敛起思绪迈步入内,想去看看那生病的小皇子。   他见不得人生病,因为他才六七岁大的时候便看着母亲一天天病重,无论他怎么悉心照料、怎么哭着挽留,母亲都没能活下来。后来他老师又大病一场,同样差点被老天带走了。   若非认得的那位老神医说他没有学医天赋,以他的性情硬学只会害死人,江从鱼都想学点治病救人的本领了。   东宫众侍从见到江从鱼被李大珰等人簇拥着进来,身边还跟着刚省亲归来的小内侍平安,心登时咯噔一跳。   尤其是为首那老太监与平日里负责伺候小皇子起居的保母,他们虽不认得江从鱼是谁,却不可能不认识李大珰。   他们急急地领着其他人上前向江从鱼与李大珰行礼。   得知江从鱼就是陛下如今最为爱重的永宁侯,他们更是诚惶诚恐地想把人拦在外间:“殿下病得厉害,若是过了病气给侯爷就不好了。”   江从鱼只说道:“我自己要来看的,过了病气也不怪谁。”   此时还没确定是不是这些人照顾得不尽心,他没有立刻追究他们的过错——这本来也不归他管。比起怎么处置这些人,还是先看看小皇子的情况最要紧。   李大珰见东宫的人还想继续欺瞒,忙让跑出东宫找他们报信的平安带江从鱼去看小皇子,自己则命人把一众东宫侍从控制起来仔细盘问。   平安引着江从鱼入内,瞧见榻上面色潮红的小皇子后眼眶又红了。   江从鱼踏入屋中便皱起眉头,入冬后天气转冷,东宫又是宫中难得的有主人住的地方,是以炭火给得很足。   这会儿屋里就烧着两三个炭盆,走进里头浑身热烘烘的,再一看,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半点风都吹不进来。   莫说是几岁大的小孩了,便是大人待久了恐怕也受不了。江从鱼问平安:“你们这屋里的炭一直都烧这么旺吗?”   平安答道:“前些时候还没这么冷,没怎么烧炭盆。应该是这两日殿下病情加重,值守在里头的人多了才烧起来的。”   江从鱼二话不说径直把密闭的窗给推开,又让平安别把门带上,先给屋里通通风再说。   他立在窗边吸了口北风吹送来的冰凉空气,感觉呼吸顺畅多了才走到塌前,打量起那可怜巴巴的小孩儿。   才五六岁大的孩子,瞧着还是小小的一团,乖得很,即使病得厉害也躺得端端正正,只露出一张惹人怜惜的小脸。   江从鱼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小孩儿和楼远钧长得像不像。   偏江从鱼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是这个年纪的楼远钧生病了,有人在旁边关心他吗?那时候的楼远钧是不是也这么孤孤零零地躺着,没人在意,没人爱护,甚至还有许多人恨不得他就这么病死。   哪怕知道楼远钧活了下来,江从鱼还是会忍不住感到难过。   他坐下伸手去探小皇子的额头。   小皇子感受到额头上覆上来的温热手掌,只觉有点儿舒服,仿佛连呼吸也顺畅了不少。他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眼,露出了那乌葡萄似的眸瞳。   江从鱼的模样朦朦胧胧地出现在他眼前,明明非常陌生,又莫名叫人想要亲近。   小孩子向来是最敏锐的,旁人对他是善意是恶意他都感受得清清楚楚。他病了几遍,喉咙都有点哑了,想说话,偏又说不出来,只能牢牢地盯着江从鱼看,像是想把江从鱼的模样记进心里去。   江从鱼道:“你醒了?饿不饿?先别睡了,吃点东西撑上一会,太医很快就到了,等会喝了药再睡。”他示意平安去取些吃喝过来投喂小皇子。   这病得昏昏沉沉的,怕是都饿坏了。   喝了几口水后,小皇子看起来精神多了。   他终于能说出话来:“你、你是谁?”   江从鱼被问住了。   对啊,他是谁?他有什么立场来管东宫的闲事?   不过既然都已经决定要和楼远钧长长久久走下去了,江从鱼也没犹豫太久,坦坦荡荡地答道:“我叫江从鱼,是你皇帝叔父的至交好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楼淮钦。”小皇子边乖乖回答边偷觑着江从鱼,见江从鱼像是在认真记住自己的名字,顿时像受了极大的鼓舞似的,继续咕哝,“小名阿宝。”   听说小名是亲近的人喊的,但从来没有人喊过他。平安说,他爹娘很恩爱,也很期待他的降生,早早给他挑好了名字,还给他起了“阿宝”当小名。   他没见过爹娘,从他记事起身边只有平安,平安会告诉他爹娘是什么样的人、爹娘有多喜欢他这个孩子,但平安从不喊他阿宝,说是尊卑有别。   他还小,听不太懂,但很想听人喊他阿宝。   小孩子藏不住事,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江从鱼对上那乌溜溜的眼睛,一下子读懂了那里头蕴藏着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阿宝。”   江从鱼笑着喊了一声。   小娃娃眼睛顿时熠熠发亮,明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却叫他高兴得不得了。   有人喊他阿宝了哦。   他不是没有人喜欢的坏孩子了。   这时太医急匆匆地赶过来为阿宝会诊,几个太医轮流给阿宝诊过脉,重新开了个方子命人去煎药。   平安捧着熬好的粥要喂给阿宝,阿宝却抓住江从鱼的衣角,不舍得就这么让江从鱼离开。   江从鱼见状到底没忍心撇下这么小的孩子不管,只得接过平安手里的粥碗亲自给阿宝喂粥。   平安见自家殿下这么依赖江从鱼,并不觉得自己遭了冷落,反而还很高兴。   他这几日在外头都听说了,现在陛下最偏爱的就是眼前这位永宁侯,要是殿下能与他亲近起来,说不定陛下也会多看重他们殿下几分。   底下的人最是会看人下菜碟,哪怕只是每个月多过问三两次,殿下的处境也会好上许多。   平安并不是宫中出身,而是民间私阉的,当时他父亲战死沙场,母亲被迫改嫁,而他则被他叔阉了、想把他送去伺候达官贵人。   可惜那私阉的手法不行,差点要了他的命,眼看他卖不出去了,还要搭上药钱,他叔气愤地把他扔在乱葬岗任他自生自灭。   幸运的是他被路过的楼将军夫妻俩碰见了,将他带回去寻医问药,帮他捡回了一条贱命。   如今将军夫妻俩都不在了,只留下阿宝这么一丝血脉,平安比谁都希望阿宝能越过越好。   这也是平安敢直接冲到李大珰面前求救的原因。   他恨极了自己为了出宫去看母亲,竟叫他们殿下遭此厄难!   江从鱼不知平安心里头的后悔,他认真地给阿宝喂了半碗粥,忽听外面的人齐声喊“陛下”。   江从鱼一愣,抬头望去,就见楼远钧已迈步走了进来。   楼远钧的目光落在他和阿宝身上。   阿宝下意识又揪紧了江从鱼的衣角。   楼远钧没错过阿宝的小动作,眼神落到了阿宝脸上。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脸嫩得很,瞧着白白软软的,最是会装乖卖巧。   楼远钧又看了眼江从鱼手里的粥碗,里头已经空了大半。他上前接过剩下的那点儿粥底,口中说道:“饿了那么久不宜一下子吃太多,回头再吃吧。”   江从鱼觉得有理,点着头由着楼远钧把粥碗拿走。   楼远钧见阿宝小心翼翼地望向自己,温声询问:“好点了吗?”   阿宝乖乖点头。   楼远钧取出块令牌递给他:“有什么事就拿着它来见朕,没人敢拦着你。”   阿宝受宠若惊地接过那令牌,认真道谢:“多谢叔父。”   他以前也见过楼远钧几回,只不过都是远远地向楼远钧行礼,从来没有挨得这么近过。   难道是他病糊涂了,现在还在做梦?阿宝又忍不住偷觑江从鱼,江从鱼的手热乎乎的,还又宽又大,轻轻松松就能覆满他整个额头,那感觉舒服极了。   阿宝不由鼓起勇气抓住江从鱼近在咫尺的手,想确定江从鱼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江从鱼察觉有只小小的手抓了上来,低头一看,对上了那满是紧张和期盼的小眼神。   他下意识回握住那只软乎乎的小手,哄道:“你好好喝药,再好吃好睡养上几天,很快就能活蹦乱跳了。”   阿宝问:“你会再来看我吗?”   江从鱼正要应下,就察觉自己另一只手也被人抓住了。   是楼远钧捏着他的手掌不放。   江从鱼转眼一看,对上了楼远钧那仿佛在说“你是不是有了他就不要我了”的谴责眼神。   江从鱼:?   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六岁小孩较劲?   江从鱼暗暗给楼远钧回了个“你在小孩子面前注意点儿”的警告眼神,笑眯眯地向阿宝允诺道:“过段时间说不定会下雪,等你病好了我和你叔父带你玩雪。”   这东宫空空荡荡的,不用来打雪仗实在可惜了! 第72章   阿宝病了一场,精力本就不怎么好,喝过药后便困了。楼远钧没有多留,顺便把江从鱼也捎走,留李内侍下来处理东宫事宜。   李内侍见平安鼻头红红、眼眶也红红,知晓他是个知恩图报的。   平安惦记着改嫁的母亲出宫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谁能预料到小皇子突然病成这样?   只是这主仆俩到底存着客居东宫的心态,做什么都小心翼翼。若是眼前这小子不振作起来,早晚还会被人骑到头上去。   作为统管内务的大太监,他也不是不能选派个得用之人直接接手东宫诸事,但这恐怕并非陛下想要的处置方式。   李内侍略一思量,朝平安叮嘱道:“殿下只要还住在东宫,那就是东宫之主,往后你该赏赏,该罚罚,且莫让底下的人轻慢了殿下。”他善意地点拨,“你就算打定主意要一辈子守在殿下身边,也不能让他身边只有你一个能用的人。”   平安听后一怔,重重地点头应下:“小的知道了。”   这次的教训确实很大,他本以为这么多人守着殿下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却不知深宫之中人命从来薄如纸,想让这么小的孩子无声无息夭亡实在太容易了。   要知道许多小孩子生起病来本就突然得很,有时头一天晚上还没事,第二天一早就一发不可收拾,便是出了事也怨不了人。谁家孩子能保证养活?   只是殿下还这么小,光靠他自己可以把东宫上下把控好吗?   想到当年把自己从乱葬岗救起来的将军和夫人,平安眼眶又湿润了。为了让殿下能顺利长大成人了,他总是要试试的。   ……   另一头,江从鱼正与楼远钧走在静穆的宫道上,也正聊着东宫的事。   楼远钧早前也听人禀报过阿宝生了病,只是东宫第一时间请了太医,太医说是小病不碍事,换季时小儿比大人更容易生病,好生照料着便好。   他与阿宝本就不甚亲近,知晓太医的诊断结果后便没再多管。   他着实是太相信自己亲政后在宫中的威信了,以至于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玩这种小动作。   楼远钧道:“这次是我小看了有些人的野心,没有看顾好那孩子。明知待在那个位置上有多招人恨,却没有给他足够多的庇护……”   听楼远钧语气满是自责,江从鱼哪里还能再说什么?他赶忙宽慰道:“哪怕是寻常人家都有没注意到的时候,何况你还有那么多朝政大事要操心。”   楼远钧牵着江从鱼的手往回走,淡笑着垂目掩藏起自己眼底的情绪。   他向来冷心冷情,便是至亲死在自己眼前他也毫不在意,何况是个没见过几面的小孩。说实话,他其实不介意换只狗住到东宫去,让天下人认个狗太子当储君。   只不过眼下文武百官都还算安分,他也愿意继续披着明君的皮与他们一同料理这饱经丧乱的江山。   这些想法不能叫江从鱼知道。   江从鱼哪里知道楼远钧的想法,他被楼远钧牵着走了一段路,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回楼远钧寝宫的路。   江从鱼纳闷地问道:“大白天的,你不用批奏折吗?”   楼远钧道:“入冬后事情少,我都批完了,正好回去歇晌。”   大冬天的,连边关都没人来骚扰,大冬天的谁愿意出门挨冻?顶多是要关心一下各地都没有冰灾而已。   今年各地常平仓都囤了备用粮食,布帛也收了不少,真遇到灾情调度起来不难,那些今年刚新官上任、很想做出成绩来的新府尹应当不会让他太失望才是。   江从鱼知晓楼远钧在正事上从不含糊,也没疑心他是在躲懒,跟着他一同回了寝宫。   结果不知怎地又被楼远钧哄着脱光一起进了汤池。   大白天到处都亮堂得很,哪怕有池水遮掩也什么都藏不住,明明楼远钧都还没做什么,江从鱼却感觉自己已经被楼远钧吃了百八十遍。   江从鱼都觉得纳罕极了,他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好看的,平时在外头也没有人会这么盯着他不放。   他也不是没试图盯回去,可惜他在这方面的定力不如楼远钧强,脸皮也不如楼远钧厚。   楼远钧不仅大大方方地让他看,还引着他上手摸弄,说这都是他的,他想怎么看都行、想怎么摸都随意。   这人诱哄他的时候还带着轻浅的笑,面庞与胸膛上的水渍在日光映照下熠熠生辉,衬得他整个人烨然如仙。   江从鱼哪里受得了,很快便被楼远钧哄到龙床上。   殿外冬日灿烂,那日头隔着重重帷幔也能照进来,映出一室明媚。江从鱼只觉他们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胡来,忍不住道:“要不我们把窗关上?”   楼远钧笑着提议:“我把你眼睛蒙上,你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江从鱼瞪他。   楼远钧亲了亲他眼角,说出的话极为诱人:“听说人的五感是相通的,若是遮掩住其中一样,另外的会格外敏锐。你难道不想试试看?”   江从鱼本来还觉得楼远钧是想让他当掩耳盗铃的傻子,听楼远钧这么一说又起了好奇心,半信半疑地说道:“真有这种事吗?”   楼远钧道:“你亲自试试看不就知道了?”他把人抱在怀里继续诱哄,“这里又没有旁人,难道你还怕我会害你不成?”   江从鱼觉得也对,既然这里没别人了,他试一试有什么不可以的。他犹豫着点头:“那好吧。”   楼远钧笑着寻了根红绸,在江从鱼眼睛上蒙了两重,问道:“还看得见吗?”   江从鱼睁大眼睛努力瞧了瞧,发现眼前还影影绰绰能看见点轮廓。他说道:“还能看见一点点。”   楼远钧便又给他缠了一重,才把红绸在他背后系了个牢固的结。   江从鱼边努力适应了一下眼前的黑暗,边抓住垂落的红绸纳闷地道:“你这里怎么还有这种东西?”   难道楼远钧还喜欢这种红艳艳的东西不成?   楼远钧道:“准备给你成婚时用的。”自从那次想到江从鱼可能会与旁人成婚,他就神使鬼差地叫人准备了这些东西。他不等江从鱼继续提出疑问,亲上江从鱼红润的唇。   不知是不是楼远钧前头蛊惑般的话起了暗示作用,江从鱼总感觉耳边仿佛能清晰听到两人唇舌交缠时的啧啧响声。   明明只是很小的声音,却叫他莫名觉得羞耻极了,没想到两个人亲起来还会这样。   臊得江从鱼耳根都红了,却避不开楼远钧热烈缠绵的吻,只能任由那暧昧撩人的声响扰得自己浑身发烫。   偏楼远钧亲够了以后还要问他:“还有好几根红绸,你要全用上吗?”   江从鱼听不明白:“我眼睛都绑这么严实了,还能怎么用?”   楼远钧抱着他坐起身来,含笑捏玩着他的手腕:“能用的地方多了去了,像你若是挣扎着要跑,就把你这手绑起来,再把你两条腿也分到最开用红绸固定起来,这样你就逃无可逃,只能张着腿任我享用。”   楼远钧说得相当轻描淡写,江从鱼却莫名感觉这人真的做得出来。   江从鱼不敢置信:“你家成婚是这样的?”   楼远钧听出江从鱼话里的震惊,知晓自己一不小心泄露了不想叫江从鱼知道的那一面。   只是都已经这样了,再想掩藏也来不及了,楼远钧索性如实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和旁人成婚,我就这样把你绑起来,让你认清楚谁才是你的新郎。”   江从鱼真不想知道楼远钧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离谱东西。   察觉钳在自己腰上的手正在收紧,很有当场就和他来上一遍的架势,江从鱼赶忙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别人成婚了?”   楼远钧道:“我这是有备无患。”   江从鱼气得牙痒。   楼远钧见他恼了,将他抵在床头哄道:“我错了,不该怀疑你对我的真心。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旁人的对吧?”   想到自己也在心里想过这件事,江从鱼也就不那么生气了。他哼唧了两声,说道:“你可是一国之君,那么多人催着你选妃立后,将来指不定就后宫三千了。该担心的难道不该是我?”   楼远钧道:“只要我不想,他们再怎么催都没用。”   江从鱼道:“要是你想呢?”   楼远钧亲了亲江从鱼的耳朵,抵得更紧密了:“那你也把我绑在床上,让我这不懂事的孽根只能伺候你。”   江从鱼整只耳朵都红了。   什么叫伺候他!   他才没有很喜欢被它伺候!   楼远钧赏玩着他通红的耳垂,笑着在他耳边说道:“我想尝尝你的味道,你让我尝尝行吗?”   江从鱼还没明白楼远钧是什么意思,就感觉腿间传来一阵热息。   他眼前仍是黑漆漆的,感官在这一刻被放大到极致,他只觉自己仿佛整个人都在被楼远钧放肆地含咬、舔吮。   江从鱼脑袋一片空白,控制不住地想退出来,却还是落了大半在楼远钧嘴巴里。   剩下那些……   没等江从鱼反应过来,人已经再度落入楼远钧怀里。楼远钧抓住他的手让他往那张自己爱得不得了的脸上摸,嘴里还说道:“你把我弄脏了,帮我舔干净好不好?”   楼远钧低哑的嗓音里满含蛊惑,引得江从鱼乖乖地伸出舌头舔了上去。   时辰尚早,两人自然又是一番痴缠。 第73章   说是来陪楼远钧办公,江从鱼发现自己只在龙床上陪了。他感觉这样下去很不妙,楼远钧一个好好的明君苗子,可不能因为他而堕落成昏君。   翌日江从鱼痛定思痛,跟楼远钧约法三章,第一,白天不能再这样;第二,晚上也不能太过分;第三,有人在的时候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胡来。   楼远钧听着江从鱼一本正经地和自己商量,轻笑着往他唇上亲了一口。   江从鱼紧张地左看右看,见伺候的人都退得老远才放下心来。   楼远钧将他拥入怀中,叹着气说道:“难道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江从鱼道:“就算是寻常夫妻,那也不会在人前做出太亲密的举动。难道有人以前敢在你面前亲嘴儿吗?”   楼远钧道:“有啊,我那位父皇。”   记得有次那人在他面前强迫他母亲屈从,同时残忍地告诉他母亲她的心上人已经战死。对方并不爱他的母亲,只是享受着别人近乎绝望的痛苦带来的极致欢愉,久居皇座兴许真的会让人变成彻头彻尾的怪物。   楼远钧没和江从鱼提起幼年的阴霾,只语气淡淡地说起另一桩荒唐事:“他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有次他夺了个臣子的妻子,还在一次宫宴上把人带出来亵玩。”   他看着,那个女人的丈夫也看着,女人伤心欲绝、泪眼婆娑,却只是给对方平添几分兴致。   那样一个昏君犯下的罪行实在罄竹难书。   楼远钧始终觉得自己体内留着罪人的血,很有变成怪物的潜质。   江从鱼没想到先皇居然荒唐到这种程度,他说道:“那是不对的,你不能学他!”   楼远钧笑应:“好,都听你的。以后我若是做了不该做的错事,你就得这么告诉我。”他凑近江从鱼白皙润泽的脖颈,温热的鼻息烧灼着江从鱼的耳朵,“我能当个昏君还是当个明君,全看你的意思了。”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还能把这么大的锅扣到自己头上,眼睛都睁圆了:“我要是怂恿你去祸国殃民呢?”   楼远钧道:“那我们就一起遗臭万年?”   哪怕是共担骂名,那总归也是能被人一起的提及的,他没觉得有哪里不好。   不知是不是楼远钧说得太理所当然,有那么一瞬间江从鱼竟觉得他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   他平时也算是个洒脱不羁、肆意妄为的人,现在和楼远钧一比只觉自己还挺循规蹈矩!   江从鱼道:“我才不要到了地底下还继续挨骂!”   楼远钧啄吻他被亲得红润漂亮的唇:“那你得一直留在我身边监督我,不然我会趁你不在把所有错事都归到你头上。”   江从鱼总算是知道什么叫贼船了,哄他上来后就再也不让下的可不就是贼船吗?   他在楼远钧这么百般勾诱之下没走上歪路,绝对是因为他自己意志足够坚定!   江从鱼凭借着钢铁般的意志把楼远钧推开,继续和他重申约法三章的内容:现在,白天,且还是人前,不许乱来,双倍的不许!   楼远钧轻笑出声,依着他的意思没再把人往怀里抱。   两人一起用过早饭,江从鱼跟着楼远钧去勤政殿办公。他抱着几本书迈入殿内,逡巡一圈,欣然坐到了……刚来当值的起居郎旁边。   起居郎才二十六七岁,生得剑眉星目,很是俊朗。   江从鱼见殿中暂且无事,今天也不用早朝,便对方攀谈起来,很快得知对方叫阮遥,乃是江北人士,一手字写得又快又好。   江从鱼好奇地问:“你们要把陛下说的每句话都记下来吗?”   阮遥也是个爱说话的,平日里轮到他在御前当值都憋到不行。   阮遥觑了眼楼远钧,见楼远钧没有因为他们说小话而不悦,也跟江从鱼聊了起来:“也不是所有都要记,我们起居郎主要是记关乎朝政的,陛下的私事会有内廷另起一册。”   像一顿饭吃了多少饭菜,当天临幸了哪个妃嫔,那都是由内廷记录的。   他们这边记录的材料主要用于以后修史,而且从前朝起他们记录的内容都是要经由皇帝派人审查的,不许记入史书的内容会被当场删去,一点“君举必记,为后世警”的用处都没有。   可以说是相当枯燥乏味的工作。   江从鱼道:“挺不容易的。”   两人正聊着,楼远钧就派人宣秦首辅等人过来议事。   阮遥这个起居郎赶紧就位,过去尽职尽责地准备记录君臣几人的议事内容。   江从鱼也被楼远钧招手喊过去,让他坐下跟着旁听。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暗暗投向江从鱼,这时候永宁侯不是该在国子监读书吗?   有孩子在国子监的大臣一思量,哦对,国子监刚大考完,给他们放三天假来着。   看来陛下是打定主意要把永宁侯培养成未来的左右臂膀啊。   对于这种提前预定好御前红人位置的存在,秦首辅等人都没有说什么“于礼不合”,都认认真真地商讨起今天要解决的大事。   等到议事结束,几人走出老长一段路,才有人和秦首辅感慨起来:“陛下当真念旧。”   若非朝中那么多人拦着,江从鱼一到京师就会被安排个五品官职,再有陛下像今天这样日日带在身边教导,恐怕要不了多久便能平步青云。   哪怕现在江从鱼被塞去国子监读书,也不过是慢上三五年罢了。   这样的恩遇哪能不让人慨叹。   秦首辅笑道:“我们眼下用心为朝廷办事,想来陛下日后也会念着我们的多年苦劳看重我们的儿孙。”   众人听秦首辅这么一说,心里那点儿不平衡也散了大半。   他们这些靠科举出身的文官本来就是短暂的风光,一旦儿孙没有出息,后代便又只能回到普通人的层次。   有个愿意惠及功臣儿孙的帝王,总比碰上个刻薄寡恩的皇帝要好。   另一边,江从鱼和阮遥趁着勤政殿中暂且无事,结伴上了个厕所。   江从鱼问道:“要是议事议很久,你们起居郎岂不是得一直憋着?看来肾不好的干不了你们这活。”   阮遥道:“这有什么难的,科考时不就得憋着吗?开考放卷以后你要是想去如厕,巡考官会在你答卷上盖个‘屎’字章。到时候任你再如何妙笔生花,阅卷官一看都觉得臭不可闻,别想拿到好名次!”   江从鱼听得心中戚戚,说道:“我以前认得个和尚就是一到紧要关头就尿急,考了好几次乡试都铩羽而归,气得他前几年直接出家去了。”   阮遥道:“近些年能当和尚的,家中怕也有点能耐,要不然根本拿不到度牒。”   过去世道纷乱,苛捐杂税不断地累加,不少人都活不下去了,只能到佛道之中寻求庇护。倒不是他们真那么笃信佛道,而是出家后可以免了赋税徭役。   虽说每日只能吃几口斋饭垫肚子,但好歹也能活不是吗?   后来朝廷见赋税收不上来,徭役也征不到人,便开始对各地佛寺和道观下手,勒令没有度牒的人马上还俗去。   逾期不还家的,一律抓去边关服苦役,正好填补了徭役的空虚!   这事儿一落实下去,度牒就变得珍贵极了,各大寺庙道观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有占着坑的人死了,否则不能再接纳新人。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出家的,可不就是家中颇有能耐吗?   阮遥道:“说起来严抓度牒这事儿,好像还是你爹推行下去的。”   那时江从鱼他爹可谓是把各方势力都得罪了个遍,先是追还了地方豪强侵吞的土地,接着又打击佛道淫祠、逼迫僧道还俗。   后来再去那些堪称不近人情的举措,整体结果倒算是好的:还俗的人得了田地,赋税徭役也减免了不少——至少大伙勉强能把日子过下去了。   可在当时各方都对江从鱼他爹恨之入骨,都觉得对方是从他们手里把好处夺走了。   要知道不管是乡绅豪强还是佛道名士,背后都牵扯着各方权贵。那些土地、人口与在当地的威望,本来都是属于他们的东西,现在有人要把它们给收走,能不得罪人吗?   自古以来只要是涉及到本身利益的东西,谁会去考虑什么家国天下、长远大计。   江从鱼来京师后已经听了不少自家亲爹的丰功伟绩,自然也知道自家亲爹的不容易。   难怪不敢叫人知道还有他这么个孩子,原来他爹回朝后是真的净干些得罪人的事!   江从鱼叹了口气,与阮遥一起洗净手回去当值。   回到勤政殿后却发现楼远钧不在里头。   江从鱼问了守在旁边的李内侍,才知晓楼远钧是去了洒了茶水去后殿更衣。   李内侍笑着说道:“陛下说了,若是侯爷回来后有事找陛下,可以直接进去。”   江从鱼本来想说“我没什么事”,对上李内侍提醒般的眼神又明白过来,楼远钧分明是在里头等着他。   要是他这会儿不进去,过后楼远钧不知该怎么和他算账!   江从鱼在阮遥的侧目中去了后殿。   楼远钧还真在换衣裳,正背对着江从鱼在脱那件泼了茶水的外袍。   听到江从鱼的脚步声,他把脱下的衣裳扔到一边,转过身来看向迈步入内的江从鱼。   江从鱼见楼远钧只穿着件里衣,直觉有些危险。   一想到外头还有阮遥这个起居郎在,江从鱼麻溜跑过去抄起替换用的外袍替楼远钧套上,还熟练地帮楼远钧把腰带系得严严实实!   楼远钧等江从鱼忙活完了,才伸手把人牢牢锁入怀中,落在江从鱼脸上的目光像是在思量从哪里开始吃他好。 第74章   若说江从鱼最初读不懂楼远钧这种眼神,现在他可太懂了,毕竟每次楼远钧这么看着他的时候都爱亲得他喘不过气来。   “约法三章!”江从鱼压低声音提醒,“我们说好的!”   见江从鱼一副生怕别人发现的小心模样,楼远钧轻笑道:“我又没答应。”他把江从鱼抵到梁柱上,任由微风吹起的帐幔暧昧缠绵地将他们笼盖起来。   楼远钧俯首要亲他。   江从鱼转开脑袋不让他得逞,嘴里恼道:“哪有你这样耍赖的?”他虽很喜欢和楼远钧亲亲抱抱,却也不想这么惯着楼远钧,叫他随时随地都想胡来。   楼远钧低眉哄道:“我也知道我这样很惹人厌烦,你不喜欢也是应当的,我会慢慢改了这坏毛病……”   江从鱼明知楼远钧最会说这种瞎话,却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纠正道:“我没有说你惹人厌。”   楼远钧凑近征询他的意见:“那你让我亲一下,”他的气息已经近到叫江从鱼避无可避,却还在继续问,“亲完我们就出去?”   人都已经来到自己嘴边,江从鱼自己也有些忍耐不住了。他很努力地抵抗着主动亲上去的冲动,强调道:“就一次,不能再多了。”   楼远钧轻笑出声:“好,都听你的。”   江从鱼听到他这熟悉的允诺,心里暗骂一句“信你才怪”。   可惜不等他辩驳回去,楼远钧已经钳着他的腰亲了上来。   仍是那种像是要把他吃个干干净净的亲法。   每每他觉得要结束了,楼远钧又用行动告诉他还能继续缠磨许久,若非身后挨着结实的梁柱,江从鱼怕是要被他亲得站都站不稳了。   好不容易等楼远钧亲够了,江从鱼呼吸都有些不匀。他记着外头还有人呢,一颗心怦怦直跳,闷声埋怨:“你怎么这样?”   带着几分委屈的嗓音像是在撒娇,听着毫无威慑力。   若非不想真让江从鱼恼了自己,楼远钧哪里愿意就这么放过他?   楼远钧说道:“你那么容易与人交上朋友,我怕你有了别人就不要我了。”   只是半天的功夫,江从鱼就能和那阮遥熟悉到同进同出的程度。这还是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在他们分开的日子里江从鱼只会与更多的人亲近。   江从鱼听出楼远钧说的是阮遥,与他分辨道:“有你一个我都吃不消了,哪有心思再与旁人好!”他有点生气,“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三心两意的人吗?我若是这般不堪,你还喜欢我作甚!”   楼远钧紧抱着他,说道:“我不是疑心你三心两意,是你太好了,我总担心别人把你抢了去。”   江从鱼道:“人家都有妻有儿了,怎么可能还会这种想法。你这一点道理都没有!换作别人这么揣测你,你难道会高兴吗?我要是被谁这么凭空诬赖,下次就再也不登他家门了!”   楼远钧自知理亏,没再为自己找借口。他抬手仔细替江从鱼把有些凌乱的衣襟和鬓发整理好,口中说道:“我要改掉这些坏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如你先替我瞒一瞒,别叫旁人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江从鱼眼都睁大了。   怎么他还成了共犯!   楼远钧爱极了江从鱼这模样,忍不住又亲了亲江从鱼的唇角,笑道:“走吧,我们出去。”   江从鱼想到人家“君举必记”的起居郎还在外头握着笔等着记录,赶忙把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赶了出去,摆出一副“我和旁边的人也不是很熟”的态度落后楼远钧两步走了出去。   阮遥见他们相携从后殿出来,提笔往手头的册簿上刷刷刷地写了什么。   江从鱼坐回原位,见阮遥正奋笔疾书,不由问:“你在记什么?”   这又没有大臣来议事,怎么阮遥写得这么起劲?   阮遥没马上回应,而是酣畅淋漓地写完最后一笔才问道:“你与陛下在里头讲什么?怎么讲这么久?”   江从鱼心里咯噔一跳,都有点想转开头去不叫阮遥瞧见他被亲得隐隐发麻的嘴巴。   转念一想,说不定本来人家阮遥没注意到的,他心虚地一躲藏反而让阮遥给发现了。   江从鱼只能硬着头皮瞎扯:“我与陛下商量一会要不要去东宫用膳,我觉得陛下多去看看阿宝,底下的人才不敢怠慢他。”   阮遥琢磨了一会才转过弯来,阿宝应当就是被陛下扔到东宫去堵住朝臣嘴的宗室遗孤。他由衷感慨道:“你与陛下感情真好。”   好到连东宫之事都可以插手。   要知道许多人都不敢在这种事上表态——眼下陛下才二十出头,而这宗室遗孤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谁会傻到往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娃娃身上押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对这小娃娃也没多喜欢。   像江从鱼这种敢掺和进去的才是少数。   江从鱼面对别人这种“感情真好”的评价能说什么,只能应和道:“陛下对我可好了!”   楼远钧对他那么好,他回以同样的好不是应该的吗!   阮遥见他一脸真心实意的高兴,没再多说什么,继续运笔如飞地补齐手头的记录。   江从鱼也没扰着人家工作,拿着书认认真真读了起来。   到了饭点,江从鱼把自己和阮遥说的借口讲给楼远钧听,问道:“要不我们就去一趟东宫吧,我想看看阿宝好点没。”   楼远钧道:“才见了一面你就这么挂心了?”   江从鱼一听这话就觉得酸气冲天。   这人怎么连个小孩的醋都吃?!   江从鱼道:“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你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人孤孤零零的。”他抓住楼远钧的手,“我想多去东宫看看,想知道你是怎么在那里长大的,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更快活一些。”   楼远钧道:“我若是个姑娘家,早被你哄得跟你这个穷小子私奔去了。”   江从鱼道:“我才不会做哄人私奔的事!”   楼远钧道:“对,我知道你是很有责任心的男子汉,肯定会对我负责。”   江从鱼:。   这都什么和什么!   两人转道去了东宫。   昨日经过太医会诊换了个药方,阿宝已经好转了不少。今天有平安在旁边照料,屋里不再闷着烧炭盆,走进去呼吸都顺畅多了。   得知江从鱼两人到来,阿宝主仆俩都很高兴。尤其是阿宝,更是不愿意再待在床上躺着,一骨碌地爬起身来翻下床,迈开腿径直往江从鱼跑去。   就在阿宝准备张手抱住江从鱼的腿时,旁边的楼远钧给了他冷淡一瞥。   阿宝忙拘谨地缩回手,乖乖向楼远钧见礼:“叔父。”他偷眼觑着楼远钧,看着像只可怜巴巴的小鹌鹑。   楼远钧知道自己若是为难个五六岁的小孩,在江从鱼心里恐怕会变成个欺凌弱小、罪无可赦的大恶人。他和煦地伸手把阿宝给抱了起来,询问他今天好些了没。   阿宝不懂为什么明明楼远钧语气这么关切,自己却总感觉背脊毛毛的,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已经全好了。   楼远钧道:“等你再休养几天,朕便给你指派两个正经老师,你该开始习字和习武了。”   阿宝闻言用力点头:“阿宝会好好学的!”   楼远钧满意地把人放下,命人把午膳呈上来。   阿宝找了半天机会,终于等到了空隙,跑过去一屁股坐到江从鱼旁边的空位上。   正在擦手的楼远钧:“……”   个头小的娃儿可真灵活,一个错眼就跑没影了。   江从鱼和楼远钧在一起也好几个月了,哪会看不出楼远钧心里头在想什么。   有了早上被亲到腿软的教训,江从鱼打定主意绝不会惯着楼远钧这男女老少都要酸上一遍的臭毛病。   他看着乖乖学着他们仔细把手洗净并擦干的阿宝,越看越觉可爱。   要是能看到像阿宝这么小的楼远钧就好了。   那时候应当是楼远钧受到最多伤害的时期。   真希望能一点一点地帮他把那一切抹得干干净净。   阿宝擦好手,抬头对上江从鱼望过来的目光,只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儿。   要不怎么他昨晚才许愿说想再见到江从鱼,今天江从鱼就真的来看他了呢!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知道江从鱼明天就要出宫了,阿宝忍不住和他确认:“等下雪了,你真的会来陪我玩雪吗?”   江从鱼道:“人无信不立,我既然与你说好了,那肯定不能失约。”他朝阿宝伸出个小指,教阿宝与他拉钩。   阿宝没与旁人交过朋友,连拉钩对他而言都是极新鲜的,顿时高兴地把软乎乎的小指头勾了上去。   楼远钧在旁边看着他们的幼稚行为,只觉阿宝六岁,而江从鱼顶多三岁。   江从鱼却朝他招呼道:“说好要一起来的,你也来拉钩。”   楼远钧看了江从鱼一眼,相当自然地抬手去勾江从鱼的小指。   江从鱼瞠目:“你和我勾做什么,和阿宝勾!”   楼远钧道:“既然是三个人说好的,那肯定都要勾。”他转头问旁边的阿宝,“你说对吧阿宝?”   阿宝高兴极了。   叔父也喊他阿宝欸!   “对!”   阿宝答得又清脆又响亮。 第75章   皇城边上有片官舍,都是供朝臣租住的,阮遥也住在其中。   阮遥提着只活鸡回到家,就见到妻子楮晴的弟弟楮霁来了。他露出爽朗的笑容,问道:“你们国子监的学生都放假那么久了,你这个当直讲的怎么今天才忙完?”   楮霁道:“这次是大考,阅卷难免要费些功夫。”   阮遥一点都没有不忍杀生的矫情,直接去烧热水准备亲手杀鸡。他妻子楮晴怀了孩子,肚子已经挺大了,每天都挺辛苦,这种活肯定是他还干比较好。   楮晴边整理着手上画着的绣样边笑着打趣:“我看你是在国子监待得不想回来了,毕竟你整天挂在嘴边的那位郗探花就在邻斋,你怕是恨不得天天都往人家那边跑。”   楮霁笑得腼腆:“我要是天天往那边跑,郗前辈会烦我的。”他不想面对亲姐满含调侃的目光,赶紧跑去庖屋问阮遥有没有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   到了饭桌上,阮遥好奇地追问江从鱼这次大考考得怎么样。今儿他和江从鱼相谈甚欢,两人也算得上是朋友了,碰上刚阅完卷的妻弟难免要了解了解。   楮霁道:“他本身就有连山先生教导,又选到了郗前辈那一斋,这次当然拿了头名。”   首先是《诗经》这一经的第一,接着就是策、论与骑射三场的第一,综合起来一瞧,他这妥妥是拿了本届新生的魁首!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成绩,楮霁可是知晓江从鱼还从郗禹那里另外得了一份书单的,那书单上列举的书他都只是堪堪看完,江从鱼却能在时不时跑去观政的情况下把它们尽数读到能通过郗禹考校的程度。   若非当今圣上去年才陆续拿回权柄,说不准早几年这孩子就可以下场应试了!   楮霁道:“这还不是最难得的,最难得的是我们挨在一起的几个斋,最开始都是没人愿意选的,结果你们猜这次我们考得怎么样?”   楮晴横他一眼:“怎么还到你姐面前卖起关子来了?”   楮霁道:“这次我们斋大部分学生都考进了前两百名!郗前辈那边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掉队的都没有。有个叫邹迎的,还考到了前五十名。他最开始可是倒数五十名后面的!”   邹迎是小地方考上来的,当地连书都凑不齐几套,侥幸得了个好苗子就卯足劲把他推了上来。   刚到国子监时他就遭遇了巨大打击,因为他无论见识还是学问都比不过其他人,分斋考试的成绩一度叫他十分自卑。   幸而他和江从鱼分到了一个斋,江从鱼从不会因为谁家境好、谁家境不好就区别对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以及学到什么新东西,统统都高高兴兴地与众同窗分享。   这兴许就是“头羊”的重要性,在江从鱼的影响之下,周围许多人都与他一样满怀热忱地读书交朋友。   连那些最初明里暗里想挑事的人,都因为江从鱼与秦溯关系愈发好而偃旗息鼓,见了出身寒微的邹迎等人都不敢再肆意奚落或挑衅。   今年国子监的风气空前地好。   ……   江从鱼在宫中待了两日,便出宫去寻他老师去。   才找着人,江从鱼就听沈鹤溪正在用“来都来了”劝说他老师给国子监讲一次大课。   这种到处给人讲学的事,像杨连山他们这些成名已久的当世名儒是稀松平常得很,沈鹤溪这个邀请也不算太过突兀。   江从鱼一听,马上加入进去卖力游说杨连山应下此事。   他这个当学生的保证可以鞍前马后地打下手,绝对不会让杨连山累着。   杨连山听他两人齐齐劝他,思量片刻后也应了下来。   江从鱼一听可以多留杨连山几日,登时高兴地表示宣传的事包在他身上,他绝对要让国子监食堂的狗都知道杨连山要给大伙讲一堂课。   杨连山:“……”   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杨连山道:“别胡闹,不过是次寻常的讲学罢了,要那么多人来听作甚?”   江从鱼才不听,这可是他老师要在京师讲学欸,要是来得人太少多没面子。何况这可是张派的老窝,他们杨派输人不输阵,必须要搞出张老太傅来讲学都没有的大动静来!   他一溜烟地跑去做起了准备。   杨连山深知江从鱼的性情,只能对着他兴高采烈跑远的背影徒叹奈何。   大考结束,大家都闲得很,江从鱼毫不费劲地找到一堆免费劳动力,开始给自家老师的国子监首次讲学进行全面宣传。   他还跑国子监的印坊掏钱印了许多邀请帖子,专门派给自己观政期间认得的大小官员,积极邀请对方得空的话务必来参加。   柳栖桐这位师兄自然也光荣地肩负起在六部派发帖子的责任。   柳栖桐:。   既然师弟都已经把帖子送来了,柳栖桐只得在上头填上六部同僚的名字,挨个衙署发了过去。   正巧敲定的讲学日期是官员休沐的日子,愿意去的人不必告假都能去露个脸。   柳栖桐觉得自己成婚都不敢这么发帖子。   江从鱼兴致勃勃地忙活了两天,才被吴伴伴提醒说应该给陛下也送个帖子。   江从鱼想到楼远钧那个脾气,也觉自己若是不给楼远钧送的话,楼远钧肯定是要让他又欠下一屁股债的。他赶紧亲手写了一份邀请帖,拜托吴伴伴帮忙送到宫中去。   吴伴伴含笑应下,麻利地安排人手第一时间把帖子捎进宫。   楼远钧这两日见不到人,只能通过暗卫送回来的起居录慰藉相思之苦。   他自然也知道江从鱼在忙活什么,正琢磨着要找个什么由头去巡幸国子监来着。偏偏江从鱼跑东跑西,把认得的人挨个送了帖子,就是想不起他来。   这也怪此前楼远钧为了隐瞒身份,两人养成了只在休沐日见面的习惯。   江从鱼平时见不到他人便只能安心读书,久而久之也养成了平时各自忙碌、见了面才黏糊在一起的习惯。   明知事出有因,且根源还是在自己身上,楼远钧依然有些不乐。   直至收到江从鱼在吴伴伴提醒下才送来的手写帖子,楼远钧心情才稍微转好。不过他决定回个信说自己不过去,等杨连山讲学当天再微服到国子监看看。   ……   江从鱼哪里知道楼远钧弯弯绕绕的想法,他收到楼远钧的答复后有些失望。   转念一想,楼远钧是一国之君,哪有这么多空闲整日和他待在一起。   换成那些把控不住朝局的皇帝恐怕连出次宫都难,像楼远钧这样每旬都跑出来与他私会的家伙才是稀罕存在!   既然楼远钧不能来,江从鱼就安排得更卖力了。   他抱着一堆来自各方的答复屁颠屁颠去找沈鹤溪和杨连山。   看到没有!   这就是咱杨派的实力!   哪怕是在张派主场开讲,那也能凑齐一个人山人海!   杨连山:“……”   沈鹤溪:“……”   可算知道为什么此前杨连山来信千叮万嘱说要他帮忙看着点江从鱼,这家伙真要想干点什么大事,那是真的能闯出大祸来的。   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沈鹤溪也只能让人把杨连山的讲学场地往大里安排。   讲学当天,江从鱼这个说好要鞍前马后打下手的人光明正大站在沈鹤溪身边,跟沈鹤溪一起满脸骄傲地看着杨连山开讲。   沈鹤溪自己看得目不转睛,转头瞧见江从鱼那活像是自己在上头讲课的得意模样,又觉得这小子真是叫人没眼看。   虽然今天来的人是挺多,不仅有学生,还有陆续来了不少朝臣,可……这也没什么好得瑟的吧!   这都一年了,该见的世面也见得差不多了,怎么还这么没出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算这小子弄出这样的阵势,杨连山也不会多高兴的,毕竟这里头又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听他的课而来……   沈鹤溪敛起思绪,认真听杨连山往下讲,坚决不让自己成为让杨连山不喜的那部分人。   江从鱼也听得很认真,他老师讲课那么厉害,肯定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绝不能让老师因为他而把后半辈子都耽搁了!   不过杨连山讲课的内容对他而言不算特别稀罕,许多都是他以前听过的。江从鱼认真聆听了一刻钟,就偷偷从沈鹤溪身边溜走,美其名曰说要去后头巡看一圈,瞧瞧有没有人不认真听讲。   江从鱼绕着到乌压压的听众后头,正要背起手过上一把学官的瘾,却冷不丁被拉住了手腕。   江从鱼抬眼看去,一下子瞧见了微服出行的楼远钧。   江从鱼怕扰到旁人听讲,主动贴近楼远钧压低声音问:“你不是说不来吗?”   楼远钧道:“突然又得了空。”他瞧见江从鱼跟做贼似的往前头往,抬手把他的脸转回来,笑着安抚,“隔这么远,你老师肯定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的。”   江从鱼还是不放心,总感觉杨连山一抬眼就能瞧清楚他们在后头做啥。   不要怀疑老师的火眼金睛!   江从鱼麻溜拉着楼远钧躲到后面的长廊里去,等两人都藏到廊柱后头,他还要心虚地探出头去看两眼台上正在讲学的杨连山。   一看就知道他这是做贼心虚。 第76章   楼远钧瞧见江从鱼那鬼鬼祟祟的模样,不由把人拉回廊柱后,伸手捂住他要露出去的耳朵说道:“你这么探出头去,我们便是没做什么也要叫你老师起疑了。”   江从鱼感觉耳朵热热的。他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楼远钧道:“刚来不久。”   这是谎话,他早就来了,就站在不远处的林亭里往下看,看着江从鱼跟每个人打招呼,看着江从鱼和人或拥抱或笑谈或勾肩搭背。   江从鱼是极受欢迎的,这一点楼远钧早就知晓了。他生得俊秀,目光若星,与人往来从从容容,神气闲畅,谁见了都忍不住要跟他多聊几句。   每次这么远远地看着江从鱼,楼远钧便觉明媚日光都聚拢在他身上,明亮到叫人移不开眼。他既喜他这份逍遥灿烂,又控制不住地想要把他藏起来独自赏玩。   他像只蛰伏在阴暗处的残暴野兽,总想伺机把相中的猎物一口吞进肚子里。   这种扭曲可怖的念头若是叫江从鱼知道了,肯定会有多远就躲多远。   楼远钧收回搂在江从鱼身上的手,说道:“你不用听你老师讲学?”他也是看到江从鱼溜到后面来了,才过来这边捞人。   江从鱼道:“老师讲的东西我都听过的。”   他都已经把听众聚齐了,剩下的当然只看他老师的讲学水平,再没有他这个学生什么事!   楼远钧便牵着他往自己最初待着的林亭走去。   凉亭周围都是经冬犹绿的翠竹,离得远了根本看不见亭子里的人在做什么。江从鱼跑到亭边往下一看,底下的人在做什么都一目了然。   江从鱼纳闷:“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他这个在国子监读书的,都没怎么注意到这上头还有这么个视野开阔且相对隐蔽的去处。   楼远钧道:“有次微服来国子监巡幸,你们沈祭酒带着上来的。”他边说边立在江从鱼身后,虽没有伸手把人抱进怀里,身形却恰好将江从鱼完全遮挡起来。   江从鱼道:“好哇,沈祭酒他们平时就是藏在这上头盯着我们的,怪不得有时候我们做了啥他都知道!”   楼远钧轻笑:“你不是说你事无不可对人言,哪会怕被人别人盯着?”   江从鱼哼了一声,说道:“就算我再怎么坦坦荡荡,也不想总被他们盯着的吧?”   楼远钧微顿,想到自己派在暗处盯着江从鱼的人。   他虽然曾与江从鱼说起过这件事,但江从鱼只知晓有人在暗处保护他,大抵不会想到自己每日与人往来的情况都会被钜细靡遗地记录下来。   现在江从鱼已经愿意进宫陪他了,回去后得……把那些记录藏起来。   楼远钧可以控制着自己不拦着江从鱼和别人交朋友,却没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只有每天看一看江从鱼都做了什么,他才不会生出过分的揣测来。   只要不让江从鱼发现,江从鱼就不会生他的气。   江从鱼兴致勃勃看了一会才发现背后没声了,不由转头看向楼远钧:“你怎么了?”   楼远钧既不说话,也不亲他抱他,一时竟叫江从鱼有点不习惯。   楼远钧都打定主意要回去藏东西了,自是不会告诉江从鱼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他对上江从鱼熠熠如星的关切目光,伸手把人揽到旁边,借着翠竹的遮掩亲了上去。   入冬后竹林间的风带着几分冷意,江从鱼只觉这一吻也格外沁凉,唇齿微启时仿佛尝到了竹叶那冷冽的清香。   明知此时此地不该沉溺其中,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抱住楼远钧,任楼远钧肆意采撷他柔软的唇舌。   还是等楼远钧亲够了他的嘴巴,俯首要往他颈边咬去,江从鱼才想起这是在国子监呢,可不能让楼远钧继续乱来。一会要是叫他老师发现了,他怕是要被逐出师门了!   江从鱼边推开楼远钧边提醒道:“我们约法三章过的!”大白天在这种地方乱来,属于严重违反他们的约定了。   楼远钧笑着抬手替江从鱼理好衣襟,嘴里还来了个倒打一耙:“你是邀请我亲你的,你刚才转头看我时的眼神就像在问‘你怎么不来亲我’。”   江从鱼本来想骂楼远钧胡说八道,转念想到方才自己脑海里确实有这么个念头一闪而过,登时心虚地红了耳朵。他说道:“我才没有这么想,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楼远钧捏玩着他发红的耳朵轻笑出声:“对,你没有这么想,我不该冤枉你,罚我以后天天给你当牛做马。”   江从鱼:。   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个词了!   大白天的!大白天的!别让他想起那些不该想的事!   楼远钧知道再这么撩拨下去,江从鱼就真的要炸毛了,见好就收地把笑道:“我们到别处逛逛,带我看看你平时待的地方。”   国子监的师生几乎全都去听杨连山讲学了,别处全都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江从鱼一开始还担心楼远钧会拉着他胡来,结果楼远钧一路都颇为安分,仿佛确实只想了解了解他在国子监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么走着走着,江从鱼心里头那点儿忐忑就全没了,眉飞色舞地给楼远钧介绍起自己最常去的几个地方。   楼远钧还去他们致知斋看了看他们的斋舍。   瞧见那好几个铺盖连在一起的大通铺,楼远钧莫名就想到江从鱼左边躺着个何子言、右边躺着个韩恕。   若是他和江从鱼当同窗,肯定要占掉江从鱼旁边的床铺。夜里等旁人都睡熟了,他们可以悄然把被子并到一起躲在里头偷偷亲嘴。   江从鱼既怕同窗会醒,又怕学官会来巡夜,肯定会紧张得浑身紧绷、呼吸急促。   一想到那情景,楼远钧心中便泛起别样的滋味。他径直坐到江从鱼的床铺上,想哄江从鱼也坐下给他亲一亲。   江从鱼:?   江从鱼才不上他的当,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这可是他们几个同窗一起住的地方,真由着楼远钧在这里亲了他,以后他怎么面对何子言他们?   楼远钧自己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踏进这里第二次了,他可是还要继续在国子监读书的。   换成其他同斋的带人回来胡搞,他不得讨厌死对方!   楼远钧这人就是只听他爱听的,约定好的事他是一点都不准备遵守!   江从鱼决定暂时不理会楼远钧了。   与其陪着这家伙,还不如回去看看老师需不需要自己递个水,反正楼远钧也不是真想参观国子监!   楼远钧见真把江从鱼惹生气了,当即也不惦记着没能亲到人,跟上去不远不近地缀在江从鱼身后与他一起往杨连山讲学的地方走。   江从鱼最开始还气咻咻地走得头也不回,后面察觉两人当真一句话都没说,又觉得楼远钧也没坏到要他彻底不理他的程度。   他不喜欢就和楼远钧好好说,没必要这样和楼远钧置气。   这么生闷气除了憋屈了自己以外根本没用,说不定楼远钧压根不知道他在气什么,下次还继续这么干!   江从鱼想明白了,就转过身和楼远钧说起自己为什么恼火。   那不是他一个人住的地方,他们再情难自禁也不能在里头做那种事。   楼远钧听着江从鱼认真和自己掰扯,只觉从没见过比江从鱼更心软更好哄的人。他保证道:“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江从鱼不太信。   楼远钧每次都是嘴上认错、下次照旧,他已经快把这人看得透透的了。   江从鱼哼道:“你想这样我也不会惯着你。”   楼远钧信誓旦旦:“我要敢再犯,随你怎么罚我都行。”   楼远钧都这么说了,江从鱼哪还能揪着不放,只能暂且把这事揭过了。他见楼远钧还跟着自己,不由问:“你要跟我一起过去吗?”   楼远钧道:“师叔头一回在国子监讲学,我总不能一句都不听就回宫去。”   江从鱼道:“你还知道自己一句都没听!”   楼远钧道:“没办法,我的心上人太会勾引我了,每次一见到他,我眼里就再也看不到旁人,更听不见旁人说话。”   江从鱼恼羞成怒:“谁勾引你了?”   楼远钧轻笑出声。   江从鱼气得磨牙,撇下楼远钧直接跑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沈鹤溪身边,除了那些听得入了神的学生,不少人都注意到了楼远钧的到来。   他们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扔掉帖子,而是相约过来捧个场。   连山先生可是江清泓的师弟,而江清泓又是陛下唯一承认的恩师,这个面子他们怎么都该给的!   现在看来,他们是赌对了,陛下果然对“杨派”也格外看重。   何况“张派”这边的接班人沈鹤溪与杨连山感情也好得很,他们以后可别枉做恶人了!   一场讲学结束,杨连山这个名字也正式回到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想来这次杨连山回去以后,他刚开办的书院应该能收到更多学生。   江从鱼送走楼远钧等人,跑过去给杨连山倒了杯茶,殷勤地问他渴不渴累不累。   杨连山看了眼瞧着乖巧得不得了的江从鱼,搁下刚接到手的茶水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 第77章   江从鱼打小就是个坐不住的,一旦觉得别人教的东西他已经懂了,他就溜出去到处撒欢。   自家学生这毛病杨连山再清楚不过,可这次讲学面对的是国子监的学生,杨连山不可能全挑江从鱼没听过的讲,还是得挑拣些具有杨派特色、且对这些学生有用的内容。   只要其中一部分人听出兴味来了,自然会自己去寻杨派的著作深入了解。   这类讲学起的就是这个用处。   杨连山比较在意的是江从鱼鬼鬼祟祟地跟人跑了,那人瞧着还颇为眼熟,很像是……那位时不时会到江宅小住一两日的皇帝陛下。   这段时间杨连山从沈鹤溪这里旁敲侧推,也算是了解了楼远钧是位怎么样的帝王。   别看楼远钧登基时才十来岁,为人却沉稳得很,并不为鲁家擅权妄为着急,表面上只与些雅好清谈的文臣往来,捯饬捯饬国子监这个早已无人在意的“第一学府”。   哪怕鲁家人好几次欺辱于他,鲁太后还处处偏袒娘家,楼远钧也始终隐而不发。   连对待鲁太后有意亲近、谋划着想要立为新君的宗室子弟,他都能与对方谈笑风生,引得对方由衷拜服,暗自透露鲁太后的打算。   等到时机彻底成熟,楼远钧便毫不留情地把鲁家一举打落到尘埃里,无声无息地让鲁太后在举目无亲的绝望中殒命深宫。   一个才二十一二岁的君王却有着叫人看不透的莫测城府,难怪连张太傅这位张派师祖都忍不住领着徒子徒孙来了京师。   估摸着张太傅一来是想趁着新皇亲政掰正一下朝野风气,二来也是想帮着沈鹤溪等人在京师站稳脚跟——倘若这位新皇有个不好的苗头,他们也能尽自己所能看看能不能扭转一二。   偏偏这么个叫沈鹤溪他们生出极大警惕心来的年轻帝王,竟真的与江从鱼跟寻常师兄弟一般相处,这叫杨连山怎么放心得下?   江从鱼本就心虚,经杨连山那仿佛洞彻一切的眼神一扫,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   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江从鱼知晓杨连山肯定是看到了什么,扯谎只会平添猜疑,当即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去哪儿,就是带师兄到处走走。”   楼远钧是微服出宫来的,江从鱼便也不喊他陛下,在人前只以师兄相称。   杨连山道:“是不是你邀他来的?”   江从鱼道:“我是给他写了帖子,不过他说不来的,我也是等你开讲后才瞧见他。”   杨连山道:“这就是次寻常讲学,你请那么多外人作甚?我看他们没几个人是冲着听讲来的。”   江从鱼道:“不管冲什么来的,听完后不都得夸老师你讲得好!”   他知道杨连山为了开书院去把诸多师叔师伯都请了一遍,显然也是想借此重拾“杨派”的衣钵。既然杨连山的学问是经得起考验的,江从鱼自然把能请动的人全给邀过来,好给他老师壮壮声势!   花花轿子人抬人嘛,倒也不必强求人家全是真心实意冲着做学问来的。   杨连山心中暗自叹息。   学问易教,本性难改。   江从鱼的许多能耐都是天生的,过去在乡野间都时常弄出几分呼风唤雨的阵势来,到了京师自然别想他消停。   一看就不是会皓首穷经的类型。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杨连山也不想因为占着老师的名分就处处拘着江从鱼。只要江从鱼不行差踏错,别的都随他去就好。   杨连山不再提他半道与楼远钧溜走的事,换了个话头:“你明年就要加冠,也该考虑成家了。”   江从鱼道:“我还小!”   杨连山道:“小什么?若是你父母仍在,估计早就已经给你议亲。也是我这个当老师的不够尽职,没有给你物色一门好婚事。”   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各家都是十四五岁便开始相互相看,看对眼以后走完六礼正好十七八岁,可以成就一段美满好姻缘。   像江从鱼这个年纪再议婚已经算是晚的了。   杨连山自己从小嗜书如命,不曾有过什么年少心动,男欢女爱的事他也不是全然不懂,只是不太感兴趣而已。以至于要不是沈鹤溪提了个醒,杨连山都没想起这一茬来。   江从鱼早想过这事儿。   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楼远钧不负他,他肯定也不会当个负心人。   江从鱼道:“我眼下都没娶妻的心思,去议亲不是耽误人家姑娘吗?既然是要相守一生的人,还是得找个两心相悦的才好,您难道忍心让我日后天天与不喜欢的人相看两厌?”   杨连山道:“你不去相看,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   江从鱼道:“反正我不去相看!你若是非逼我议亲,我就写信给里正爷爷他们,托他们帮你张罗一场热热闹闹的相看大会!到时候你先以身作则给我娶个师娘回来,叫我看看强扭的瓜到底甜不甜!”   沈鹤溪从外头进来时,恰见江从鱼身手灵活地往院墙上蹿,险险地躲开了杨连山抽过去的一竹鞭。   等了解到杨连山怎么被江从鱼惹得这么生气,沈鹤溪只能说……这小子真该多挨几顿毒打!   哪家学生敢像他这样和老师抬杠的?   沈鹤溪都回来了,江从鱼又猫在院墙上不下来,杨连山只能扔了手里的竹鞭放弃追着江从鱼打。   既然江从鱼这么抗拒,杨连山也不好强逼着他去议亲,唯有给江从鱼划出最后的底线:“你若是有心仪之人,绝不能轻慢了对方,须得秉明长辈行三媒六聘之礼。若是你做出那等无媒苟合之事害人名节,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学生!”   江从鱼听杨连山语气这般严厉,心里不由打了个突。   倘若他喜欢的是个女孩儿,那肯定能和杨连山说的那样做,可他怎么把楼远钧娶回家呢?这是根本就做不到的事。   江从鱼第一次意识到这条路确实不那么好走,连面对爱重自己的师长时都不能坦然相告。他闷声说道:“我肯定不会害了人家女孩儿。”   这是真心话,他都和楼远钧好了,肯定不会去坏人名节。   杨连山听他应了下来才脸色稍霁,打发他忙自己的事去,别整天上蹿下跳搞东搞西。   翌日杨连山就乘船南归。   沈鹤溪与江从鱼送完人,俱是失落不已。   沈鹤溪回去后给江从鱼列了份书单,让江从鱼抓紧时间读完,自己不定时针对书单上的书考校他。   江从鱼:?   这是什么天降横祸!   沈鹤溪道:“你郗直讲给的书不是都读完了吗?难道那么长的腊月你准备一直闲着不成?”   江从鱼心道,我才没有闲着,我忙得很。   只不过沈鹤溪是自己老师的好友,又是国子祭酒,江从鱼觉得自己多看点书也不是不行。   不知是不是大考前天天读新书养成了习惯,现在没书可读他还真觉得有点少了点什么。   江从鱼跑沈鹤溪那儿薅了几本书,兴冲冲地溜达回本斋与何子言他们分享新得来的书单。   何子言道:“上次的书我都有一大半没看完呢。”   江从鱼道:“慢慢看嘛,又不着急。”   何子言闷闷点头。   大考成绩出来后,何子言就没有半点和江从鱼比较的心思了,毕竟差得太远。   江从鱼转头问袁骞:“听说你爹今年要回来过年,到时你要去接他吗?我还没见过袁大将军,我也想去看看!”   袁骞微讶:“你怎么知晓的?”他们府上也才刚收到家书不久,他哥正让人好生布置他爹要住的主院呢。   何子言酸道:“那还用说吗?他肯定是从陛下那儿听说的。”   江从鱼语塞,他确实是从楼远钧那儿得知的,原来这还是外人不知道的事情吗?他强辩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从别处听说的?比如是韩恕给我讲的也不一定!”   突然被拉出来顶锅的韩恕:。   袁骞没太纠结江从鱼的消息来源,摇着头说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哪里接得到人?我们往年都是等爹到了家门口才去迎接。”   江从鱼不藏着了:“这次陛下会亲自去迎王师归朝,归期是敲定好的,连时辰都已经定下了,我们跟过去不就好了?”   何子言幽怨地看向江从鱼,眼神里的意思是“你还说你不是从陛下那儿知道的”。   江从鱼眼睛忽闪忽闪,望天望地就是不望何子言。   袁骞本就敬爱自家老爹,得知可以提前出城迎人自也心动不已,应诺道:“那到时我们一起去!”   江从鱼确实对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帅很感兴趣,与袁骞几人商定以后便找机会和楼远钧说了这事儿。   楼远钧到时不仅要亲自去迎袁大将军,还要在北郊受降并祭祀天地。   这一去一回说不准会耽搁两三天的功夫。   楼远钧本来还想着该怎么哄江从鱼随行,听江从鱼说起他与袁骞他们约好去看袁大将军,笑着说道:“那到时你们随我一起出发去北郊,免得禁军把你们挡在外头。”   江从鱼一口应下。   楼远钧把人抱到自己腿上,问道:“师叔回去了?”   提到这事儿,江从鱼就有点郁闷:“对,回去了。”   最近沈鹤溪抓他们抓得分外严格,估摸着是想早点把他们培养成才,好让他致仕去寻杨连山玩耍。   江从鱼屈指一算,自己若是入仕为官的话不知得猴年马月才能回去!   楼远钧宽慰道:“你想回去也不难,等以后朝局真正稳定下来,我们便到乘船南巡去。”   眼下朝廷还在对先皇留下的烂摊子缝缝补补,国库空虚得厉害,他这个皇帝一时半会确实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楼远钧诱哄:“你早些来帮我,说不准我们就能早些出发了。”   江从鱼一时被他绕迷糊了,都没想起自己其实可以不用捎带上眼前这尊大佛的,闷声说:“我每天都很努力学新东西了!”   楼远钧笑道:“辛苦我家小鱼了,只不过平时须得劳逸结合才是,不能一天到晚都在那埋头苦学。”他边亲着江从鱼的嘴巴,边用手帮江从鱼“放松”起来,身体力行地教导江从鱼怎么个“逸”法。   江从鱼哪里经得住他的撩挑,没过多久就伏到了楼远钧身上。   他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楼远钧握在手中把玩,毫无还手之力。   楼远钧的衣衫却还整齐如初。   江从鱼最受不了楼远钧这模样,忍不住学楼远钧平时对他那样去轻咬那微微凸起的喉结。   人都送到自己嘴边了,楼远钧自然没再伪装君子,又把人吃了个干干净净。 第78章   两人小别几日,自是怎么亲近都觉得不够,以至于江从鱼早上醒来时还有点迷迷糊糊。他还没完全睁开眼,就听楼远钧在耳边问他:“师叔临行前有没有与你说什么话?”   这次楼远钧显然是吸取教训了,没有在床上跟江从鱼多聊杨连山的事。   江从鱼脑袋还没完全清醒,想了老久才含糊不清地咕哝:“没说什么,就是让我好好读书。”他老师本就不是他这种黏黏糊糊的性格,哪能说出什么依依惜别的话来。   楼远钧道:“你早到了议婚的年龄,他没与你提这事吗?”   杨连山提没提,楼远钧比谁都清楚,江从鱼当时的回应他也倒背如流,只不过他还是想让江从鱼亲口讲给他听。   这是一种不同于他自己紧抱着江从鱼不放的欢愉。   江从鱼这才想起此前与杨连山的对话,他还差点挨了杨连山一顿打来着。   他把脑袋埋在楼远钧胸前一通乱蹭,才说道:“老师他提了,但我已经说了我还不想议婚,老师答应不给我安排相看了。不过我们的事可不能叫他知道,他说我要敢与人无媒苟合便把我逐出师门!”   楼远钧道:“要不我让钦天监给我们合个八字?”   这就是走六礼的第二步了,双方有了成婚意愿后便拿能拿着八字去问名。   不过问名大抵都是走个流程而已——若非有人私下要求,谁都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难听话,两只狗的八字拿去都能问出天作之合来。   江从鱼却有些抵触,闷声道:“我不爱算命,要是算出不吉利来,那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   楼远钧何等敏锐,见江从鱼这模样便知他因算命伤过心。他把人拥进怀里哄道:“你不想合,我们便不去合了。”   江从鱼听着楼远钧温柔的话,鼻头一下子有些酸了。   他与楼远钧说起自己幼时的事。   当时有个算命的来了他们家,他问对方他娘的病什么时候好,对方云里雾里地讲了几句话,他没听明白什么意思,还以为是好话呢,结果他娘听后吐出一口血来,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即便后来知晓这人可能只是来传达他爹的死讯的,江从鱼还是不喜欢算命。   他可以高高兴兴地跟和尚道士交朋友,但从来都不向他们求签问卦。   他觉得算出什么来也没用,自己还不是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楼远钧亲了亲江从鱼的唇,允诺道:“对,我们以后都不算了,好好地活给所有人看。”   两人又厮缠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起来。   也就是他们恰好遇到了对方,要不然一般人哪受得了像他们这样一见面就要腻在一块的黏糊劲?   ……   转眼到了年底,袁大将军如期归朝。   江从鱼一大早出门与袁骞他们会合,按照楼远钧的授意混进迎接队伍里出城。只不过江从鱼才和袁骞他们说了一会的话,就被楼远钧派人来喊了过去,说是让江从鱼坐到车中去陪着说说话。   袁骞几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江从鱼身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江从鱼也不好那么放肆,只能在坐上那宽敞舒适的御驾后埋怨楼远钧:“我这次又没有拿秋猎头名,怎么好坐你车里?”   楼远钧握着他的手说道:“这不是挺好吗?所有人都知道就算你没拿头名这位置也是你的。”   江从鱼不是第一次被楼远钧这么光明正大握着手了,却还是担心旁人会察觉他们在车中这么十指交握。   真是甜蜜的烦恼!   御驾一路出了城,江从鱼的注意力转到了车外。   今日帝王要出行,虽不至于肃清所有道路,但御驾所到之处几乎都严阵以待,沿途百姓只能远远地看上载着皇帝的车驾一眼。   像那种拦着御驾告状的事,在这种严防死守的情况下也是不可能发生的。   江从鱼看了一会便觉没趣,转头对楼远钧说道:“若是我每次出行外头都是这样的,肯定会觉得世上没有穷人了。”   那些能来到近前一瞻圣颜的都是些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可不就给人一种人人都十分富裕的感觉吗?当然,说是离得近,那也是被禁军隔开老远,只能依稀瞧见车上人的侧颜。   楼远钧道:“所以我更习惯微服出行。”   这次之所以摆出仪仗来,只是展示他这个皇帝以及朝廷对袁大将军的看重而已。   袁大将军现在执掌着整个大魏的半数兵马,掌控着北方边境的安危。   如今北狄人不敢南下犯边,正是慑于袁大将军的存在——他不仅能把原本散沙般的边军凝聚在一起,还打造出了一支能深入草原追击的骑兵。   谁要敢不遵守自己签下的和约,他就能派人去把对方老巢端了来个杀鸡儆猴。   在许多草原部族眼里,袁大将军都是极为可怕的杀神,属于能止儿夜啼的那种传说级煞星。   江从鱼对这位大将军也是十分敬佩的,一到地方就迫不及待地往袁大将军所在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旌旗猎猎,士兵的甲胄连成一片银色海洋,在日光下闪着寒光。为首的袁大将军已经下马,腰间悬着跟了他许多年的佩剑,整个人透着股带着血腥气的慑人气势。   江从鱼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没有从楼远钧身边退开半步。   他的余光扫向旁边的楼远钧,楼远钧脸上仍是带着笑,脚步仿佛演练过千万遍般纹丝不乱,上前数步迎上在阶前朝他行礼的袁大将军。   楼远钧紧握住袁大将军的手,说出的话也是恳切至极:“袁将军这些年辛苦了,朕已命人备上好酒好菜为袁将军接风洗尘。待明日修整过后,我们再到太祖山陵前告慰先祖。”   袁大将军感受到眼前的年轻帝王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之辈,朗笑着说道:“谢陛下厚爱。”   他与楼远钧相互客气了几句,俨然一副明君良将喜相逢的热烈场景。   等双方都觉得差不多了,袁大将军的目光才转到江从鱼身上,问道:“这便是永宁侯吗?”   江从鱼积极应答:“对的,我叫江从鱼!”他好奇地追问,“您也认识我爹吗?”   每个见到他以后这样打量他的人,几乎都和他爹称得上是故交。   袁大将军道:“算不得认识,只是在回朝觐见先皇时远远见过两回而已,你与他倒是不太相像。”   他与江清泓第一次见面,便知道他们是不能有任何交情的,只能在一些事情上默契地打配合。唯有一点朝中的事都不掺和,他才能好好地坐在大将军的位置上守好北疆。   江清泓显然也深知这一点,私底下连半句话都没与他说过,但江清泓起复以后边军的军饷与抚恤便不那么缺斤少两了。   袁大将军正是趁此良机成功给了北狄一次重创,打得北狄人缩回了千里之外的王庭去,这才赢来了北线这些年难得的安宁太平。   对江清泓那能按住先皇以及底下那群蠢驴不拖后腿的本事,袁大将军还是颇为佩服的。   他当时也就是不常回京师,要是他常驻京师,说不准没几个月就忍不住提剑把那些蠢驴全杀了。   出于这几分对江清泓的佩服,袁大将军对江从鱼的态度和善得很。   江从鱼向来是最能顺杆爬的,察觉袁大将军对自己相当友善,一下子就没了见到当世名将的拘谨,热情地把袁骞也来了的消息告诉袁大将军。   还转头给袁大将军指出袁骞他们所在的位置。   袁骞他们一直缀在不远处看这场君臣叙话,冷不丁被江从鱼点名都有些紧张。   袁骞看着那有些陌生的高大身影,难得地生出几分局促来。他努力挺直背脊朝袁大将军喊道:“爹。”   袁大将军几年不回一次家,见到这个幼子的机会少之又少,更别提手把手地教导他了。   此时见袁骞已经长得英武俊朗,袁大将军心中欣慰不已。   他当年投军从戎,不就是为了给儿孙后代打出安稳太平的日子来吗?   袁大将军张手给了袁骞一个熊抱,哈哈笑道:“我儿都长这么高了。”   一行人当夜便暂留北郊欢聚宴饮。   江从鱼多喝了几杯,想出去如厕,与楼远钧说了一声便走了。   他麻溜把喝下去的酒都还归天地,正洗着手呢,就感觉有人从背后靠近自己。   江从鱼警惕地躲开背后人的袭击,转头想看看是谁想对自己下手,定睛一瞧,登时由怒转喜:“你这家伙怎么跑这里来了?”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姿仪极俊,笑容与江从鱼一样灿烂。他张手给了江从鱼一个大大的拥抱,解释道:“我去北边采药遇到了你武师父受袁大将军之托外出寻医,便随他入军中当了个军医。”   江从鱼说道:“那你做什么鬼鬼祟祟想偷袭我?”   对方笑容更盛:“见你一个人出来,就想试试你的警惕心还在不在。”   原来这人乃是老神医的徒弟,叫陵游,自老神医仙逝后便常年在外当游医,时常为了采一种药草横跨大江南北。   江从鱼与陵游相识好些年,也就在老神医病重那会儿与他经常待在一起,后头都是时不时收到陵游的信或者托人捎来的稀奇古怪的礼物。   比如他在游历之处就地取材新搓的药丸子,许多功效一听就让人浑身难受,江从鱼大多都收着没用。   乍见故友,江从鱼心里头欢喜极了,拉着陵游聊起他这次北上都碰上了啥事。   一时都忘了里头还热热闹闹地办着接风宴。 第79章   江从鱼一去不回,楼远钧很快察觉了,可惜他与袁大将军都是这场宴会的主角,没道理半路退场去寻江从鱼。   江从鱼这人半路遇到个不认得的人都能聊上半天,在外头耽搁一会也很正常。   楼远钧找了个空隙让李内侍出去寻人。   李内侍走出去找了一会,只见江从鱼与人坐在廊下说话,手边还摆着茶水点心,看着很有些要在月下畅谈的架势。   再一看,那人是个脸生的,虽做军医打扮,气度却相当不凡,像是哪家游戏人间的浪荡子弟,举手投足间俱是说不出的潇洒肆意。   江从鱼与对方相处起来不像是初相识,两人挨在一起不知在做什么,瞧着亲昵得很。   李内侍心里打了个突,边走近边清咳着提醒。   江从鱼正把手申给陵游把脉呢,听到这声提醒后抬头看去,一下子看见了神色有些古怪的李内侍。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啥,他忘了自己该坐在楼远钧身边参加这场接风宴来着。   说实话,除了与袁大将军说话还挺有趣之外,他觉得这样的宴会没什么意思。   尤其他身上只有个没有实职的虚爵,与其他人说不到一块去,所以吃饱以后便只能听他们在那高来高去。   江从鱼觉得自己回不回去都没差。   陵游也没有收回搭在江从鱼腕上诊脉的手,他耳力了得,早听见了李内侍的脚步声。只不过他本来就是自由自在的江湖中人,对天子与皇权之类的东西天然没多少敬畏。   陵游是老神医捡到的,当时他还被裹在襁褓中,旁边开着几朵紫色陵游花,老神医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他既不知自己来处,也没什么宏伟志向,是以能威胁到他的事情少之又少。   江从鱼见陵游摸了半天都没结束,疑心是不是自己身体出了啥毛病,便与李内侍说道:“你与陛下说我不进去,等里头宴散后我再与他一同走。”   李内侍嘴里发苦。   这小祖宗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样的话他要怎么转述给陛下听?   陵游见李内侍犹豫着不走,终于收回按在江从鱼腕上的手,打量起这个满脸为难的内侍来。他说道:“小鱼在里头又没什么事可做,想出来透透气都不行吗?”   李内侍看了眼江从鱼,发现江从鱼还赞同地点点头,只能硬着头皮回去复命。   江从鱼回想着欲言又止的模样,隐隐猜出了李内侍的想法。   不过他觉得自己与陵游多年未见,想叙叙旧是很正常的事。他们也没躲着藏着,由始至终都坐在廊下说话,周围的禁卫都能看见,里头的丝竹之声他也都能听见,难道楼远钧连这也不许么?   江从鱼思来想去,也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他问陵游:“你怎么把脉那么久?我身体有什么毛病吗?”   陵游道:“你自己有没有毛病,你感觉不出来?”   江从鱼感觉陵游这话里带刺,不由辩驳道:“要是这事儿能全靠感觉,还要你们医家作什么?”   陵游冷嗤一声。   两人打小就认识了,江从鱼刚练武那会儿,陵游这家伙还帮着武师父在背后撵他,追得江从鱼嗷嗷叫。   偏江从鱼骨子里有股不肯服输的劲头,每次都要跑得两个人都累趴了才肯停下。   陵游对江从鱼的水平了如指掌,对江从鱼的性情也了如指掌。他把手枕到脑后,相当随意地问道:“你就准备待在京师不走了?以前不是总嚷嚷着要跟我出去闯荡江湖吗?”   江从鱼有些心虚地回道:“我感觉京师也挺好。”   陵游挑了挑眉,坐起身来盯着江从鱼继续追问:“你是被京师的富贵迷了眼,还是被哪个人迷了眼?”   江从鱼不吭声了。   陵游太了解他,他在陵游面前撒不了谎。   老师为人正派,哪怕他与楼远钧亲近得有点出格,老师也只会觉得他是又蹬鼻子上脸了,反复告诫他不要在楼远钧面前太造次。   陵游往嘴里扔了块点心,无奈地摇头叹气:“真希望下次你让人找我,别是要我救命的。”   江从鱼顿时不服气了:“我又不做啥坏事,怎么就要你救命了?”   陵游道:“是就最好,当年老头子为了保住你的命可是费了不少心思的,你可别把自己白白糟蹋了。”   江从鱼父母身体都不算太好,江父当年起复归朝时便已经得知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十年,江母也是在江从鱼六七岁大时便猝然病逝。   应当是慧极必伤的缘故。   他们生下的孩子自然没好到哪里去,江从鱼幼时也大病过一场,差点人就没了,还是正好撞上了他义父在那儿,才帮他捡回一条命。   还用近乎锻筋淬骨的手段硬生生替他拔了病根。   陵游这么四海为家的人还时常惦记着江从鱼,一来是他在世上已经没别的亲近的人了,二来也是觉得江从鱼不活个一百岁都对不起他义父当初的用心。   这不得经常回来看看江从鱼还喘不喘气?   江从鱼辩驳:“我怎么可能会糟蹋自己?”   “你这几个月没少熬到很晚才睡吧?我一摸你的脉象就知道你小子都做了什么,”陵游说完还呵地一笑,伸手往他脸蛋上掐了一把,“就你还想瞒过我?”   江从鱼瞪他,磨着牙要捏回去。   就在江从鱼试图摁住陵游报仇的时候,陵游优哉游哉地往背后一倚,压低声音提醒道:“你看看左边是谁来了?”   江从鱼往左边一看,只见楼远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不远处,正看着他往陵游身上扑。   饶是他对陵游这可恶的家伙没半点想法,在触及楼远钧投过来的视线时心脏还是猛地一缩,   江从鱼原地蹦了起来,用行动表明自己什么都没做。   陵游也坐直了身体,对上楼远钧审视的目光。   若说他看到江从鱼从天子车驾上下来时只是有那么一点猜测的话,那此时他已经确定了江从鱼当真招惹了这位年轻帝王。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天家之中父子相戮、兄弟相残的事情尚且不少,更何况只是随时可以另找的恋人。   不知多少人上赶着要对他投怀送抱。   可惜江从鱼这小子显然被美色迷了眼,见到人家那张脸就走不动路。   没出息得很。   丝毫不知道自己正陷入怎么样的险境之中。   陵游任由楼远钧估量完自己,才起身朝楼远钧行了礼,笑呵呵地说道:“我和小鱼许久不见,难免有许多话要说话,陛下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我们的气吧?”   楼远钧轻轻拨弄了一下藏在袖中的玉戒,也笑了起来:“我怎么会生气?”   “若早些知晓你和小鱼是旧识,应当命人把你的坐席安排到小鱼旁边才是,这样小鱼也不会觉得无趣。”   听着这颇为大方的回应,陵游忍不住看了眼暗搓搓挪到楼远钧身边去的江从鱼。   算了,左右他们还在兴头上,江从鱼一时不会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这种一看就不好招惹的家伙还是让江从鱼自己消受去吧。   陵游看热闹不嫌事大,丝毫不顾江从鱼的死活,一个劲地拱火:“不用,在里头多不自在,许多话还是适合私底下说。”他还笑眯眯地对江从鱼说,“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想和我去浪迹天涯,给我传个信就好。”   江从鱼本来就觉得自己有十张嘴都说不清,再听陵游这么火上浇油,差点眼前一黑。他试图转开话题,问楼远钧:“接风宴已经散了吗?”   楼远钧道:“散了。”他牵住江从鱼的手,“你今晚是要跟你朋友叙旧?”   江从鱼连连摇头。   虽然这会儿楼远钧看起来一点都没生气,但江从鱼还是担心他误会了自己和陵游。要是楼远钧当场把怒气发出来,他倒是不怕,他就怕楼远钧闷在心里头瞎想。   江从鱼又暗自瞪了眼陵游。   瞧你干的好事!   陵游又忍不住嗤了一声。   太没出息了。   哪天被人卖了都要给人家数钱。   楼远钧看着他们当着自己的面默契地交流着,都快要忍耐不住了。只是朝臣才刚陆续散场,眼前又有陵游这么个外人在,他只能紧握住江从鱼的手不放。   江从鱼的朋友多如过江之鲫,新朋友老朋友都一堆,他要是每个都那么在意,恐怕只能一年到头都泡在酸水里。   可哪怕反复说服自己不要在意,楼远钧还是没办法看着江从鱼和旁人那么亲近。   楼远钧维持着最后的冷静把江从鱼带走了。   陵游目送他们离开,在廊柱后的阴影里静立良久,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这里只是北郊一处供帝王祭祀天地时落脚用的行馆,身处其中已能感受到几分有别于民间的森严,京师那座巍峨宫城当真是个好去处吗?   偏偏江从鱼是头倔驴,不撞南墙是不可能会回心转意的。   那就先让他去撞一撞吧。   再要好的朋友,在这种事情上也插不上手。   另一头,江从鱼正怂怂地跟着楼远钧往回走,走出一段路才觉出不对。他说道:“我们在这边也睡一起吗?”   楼远钧道:“不然你想跟谁睡一起?”   江从鱼一听就知道这人果然又在心里瞎想了。他认真解释:“我刚才就是被他掐了一下脸才想着要掐回去,不是故意扑他身上的。”   楼远钧道:“他掐你的脸做什么?”   江从鱼道:“谁知道他掐我做什么?说不准他就是看到你来了,才故意招惹我。他这人坏得很!”   楼远钧问:“你把我们的事讲给他听了?”   江从鱼道:“不是我讲的,是他看出来的。”   江从鱼还给楼远钧讲起陵游他们的光辉事迹,陵游这看不得旁人你侬我侬的毛病就是老神医带出来的。   记得当年有次县里办七夕灯会,不仅给年轻男女牵头相看,还找了一溜汉子给县中的寡妇挑。   结果老神医带着他们往灯会上一坐,支个摊子说要给人免费看诊,给姑娘们看看自己相中的男人身体有没啥毛病。   陵游还在旁边卖力吆喝:“都来看一看,瞧一瞧哎,不要钱的!”   一晚上还真给他们把脉把出好几个带病的或者那玩意不行的。   还有些玩不起的直接落荒而逃,变相承认自己是银样镴枪头。   看得江从鱼惊奇不已。   楼远钧也觉这老神医行事着实特立独行。见江从鱼讲得眉飞色舞,他状似不经意地继续追问:“那你当时在做什么?”   江从鱼毫无警惕心地答道:“我在和陵游一起吆喝!遇到那些想跑的还一唱一和地挤兑几句,一个都不放过。”他说着说着还骄傲起来了,“这种家伙哪能让他们去害了人家女孩儿!”   楼远钧道:“你们就是在那时候约好要去浪迹天涯?” 第80章   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了住处。   门一关,江从鱼就把楼远钧按在椅子上,认认真真与他讲起了道理:“那都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你别听他瞎拱火!”   “那时老师不许我往外跑,陵游又整日给我讲他们在外当游医的趣事,我不就心心念念想跟着他们出去玩吗?”   楼远钧问:“那你现在还想不想?”   江从鱼道:“我要是想,你要怎么样?”   楼远钧环住江从鱼的腰,低眉说道:“你要是想,我只能一个人待在宫里盼着你回来,就像平时等你从国子监休沐归家那样。”   江从鱼:。   这人怎么这样!   总装出这副模样来骗人!   他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人吗?!   江从鱼终究还是乖乖哄了楼远钧一晚上,楼远钧想怎么折腾都随他。   只是在他熟睡以后,楼远钧却没有入睡,一直盯着江从鱼看到后半夜才合上眼。   江从鱼早上醒来,才想到可以让陵游看看楼远钧的身体情况。   虽然楼远钧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杂七杂八的毛病还真不少。   只不过给皇帝看病这种事,在宫中从诊脉到开方都是要详尽记录下来的,入口的药都得经过太医院院判及另外两位太医尝过了才能用。   江从鱼询问楼远钧的意见:“要不让陵游他给你诊个脉?”   楼远钧往他唇上亲了一口,轻笑着说道:“我行不行你还不知道吗?还需要他给我诊脉?”   江从鱼道:“他又不是只会诊这个,让他瞧瞧你吃不香睡不好的毛病不好吗?”   楼远钧道:“我不想给他看。”他轻轻捏着江从鱼的耳朵,“今年有你陪着,我已经好多了。”   若是陵游医术真那么了得,那对方一上手就会知道他昨晚压根没怎么睡的事。   他是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不愿意让有可能把自己恋人抢走的“情敌”知晓自己的辗转反侧。   江从鱼听楼远钧这么说了,也不好再劝。   他知道楼远钧的情况大抵是源于幼年的经历,陵游给他诊治兴许也没多大的用处,何况陵游看起来那么年轻,楼远钧不信任也很正常。   现在楼远钧看起来问题不大,江从鱼只能说道:“那好吧,要是以后你哪里不舒坦可不能讳疾忌医。”   楼远钧点头应是。   这日郊祭结束后,楼远钧还邀陵游到太医院任职。   陵游是自由散漫惯了的,推拒了楼远钧授予的官职,表示自己要继续到处游历去。   江从鱼埋怨:“不能过完年才走吗?老师不肯留下过年,你也不肯。”   陵游摸了摸江从鱼的脑袋:“京师有那么多人陪你玩耍,还不够你热闹的吗?”   江从鱼道:“那怎么能一样?你们每个人对我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陵游看了眼旁边的楼远钧,倒是对这位年轻帝王有些另眼相看。   昨儿他都故意那样拱火了,今天江从鱼都还能活蹦乱跳出现在他眼前,而楼远钧甚至还能留他到太医院任职,可见这人……是真的很能忍耐。   至少眼下江从鱼应该不会吃大亏才是。   这小子分明还乐在其中。   陵游道:“我最近要采的一味药得辽东那边冰雪消融时才有,现在出发估摸着还能赶上,再晚些就不行了。”   江从鱼知晓陵游在这方面的执着,只好放弃留他。   ……   一行人归京的路上,天飘起了雪。楼远钧顺势把江从鱼哄进了宫,说是不能骗小孩儿,说好要陪阿宝玩雪便得去陪。   国子监那边早已放学生归家过年,江从鱼便直接与楼远钧同车归去。   袁大将军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驶入宫门的车驾,转身招呼自己两个儿子一同回家。   江从鱼两人去陪阿宝吃了顿饭,见外头雪还没太深,便只在屋中陪着阿宝读了会书,考校他最近都学了什么东西。   气氛相当融洽。   连一直看阿宝不太顺眼的楼远钧,此时此刻都有种一切会始终这样安好下去的感觉。   若是江从鱼喜欢养孩子玩,且让他养着就是了,他不至于连个这么小的娃儿都容不下。   翌日雪厚了许多,江从鱼如愿带着一大一小在雪地里玩耍,宫中开阔的地方还真不少,加上最近各大衙署皆已封印,没什么外人在宫中行走,江从鱼便放肆地带着阿宝在雪地里滚来滚去。   在南边的时候每年也会下那么一两次雪,可惜那雪下得太秀气了,往往一觉醒来就已经化成雪水,到处都又冷又脏,哪有这种厚厚的雪可玩?   楼远钧起初还矜持地没参与其中,后来也被江从鱼拖到了雪里玩耍。   得知楼远钧被塞进个木盆里由那一大一小推着从勤政殿前一路跑过去的韩统领:。   他们陛下莫不是找回了自己从未拥有过的童年?   韩统领曾隐在暗处替楼远钧办了许多年事,对于楼远钧偶尔能这么放下心防与人亲近也是极为高兴的。他们熬过了漫长的黑暗,不就是为了眼下的一切吗?   江从鱼在宫中待到雪化完了,邀楼远钧带上阿宝到宫外过年。   皇宫实在太大了,没法自己搞大扫除和挂各种装饰,总叫他感觉少了点什么。   其实他现在住的宅子也太大了,在他心里远不如他从小住到大的院子,不过只猫在主院过年的话还是能弄得很有年味的!   阿宝现在胆子大了不少,听了这个提议后踊跃响应:“要去,我要去!”   楼远钧自是不会拒绝。   三人微服出了宫,顺道就在街上买各种年货,连裁好的红纸都买了不少,说是要回去亲手写春联贴上。   江从鱼还是第一次在京师采买年货,走在路上那是这也想买那也想买,没一会就把雇佣来载东西的马车给塞满了。   阿宝也买了不少新鲜玩具,兴奋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全程紧黏着江从鱼不放。   到了江家以后还跟着江从鱼一起忙着大扫除和布置屋子,小小的身影跑进跑出,忙得那叫一个起劲。   吴伴伴知晓江从鱼想自己拾掇主院,便没让其他人来插手,只留自己和平安在边上帮忙。   到大年三十,江从鱼邀来一起守岁的同窗也都到了,每个人都拿着不少吃食和零嘴,看起来可以聚在一起吃到天亮都吃不完。   瞧见已经在负责揉面的楼远钧,不少人都愣了一下。   他们都是边缘州县来的寒门士子,压根没资格去参加秋猎,是以也不知晓楼远钧的身份。   听江从鱼介绍说这是他兄长,便也热情地与楼远钧打了招呼。   大伙都不是第一次在江从鱼家聚会了,会做菜的都自发地跟着忙碌起来,不会的则去收拾聚餐的地方或者带阿宝玩耍。   江从鱼本来一直在指导楼远钧这个新手怎么揉面,人多了以后便难免被拉去别处帮忙。   期间又有擅长做面食的人自发地加入揉面大业。   楼远钧度过了人生中最热闹的一个新年。   ……   年后江从鱼又要重新分斋,投入到忙碌的学习生活之中,只能在休沐时与楼远钧亲近亲近,或者入宫去看看阿宝。   楼远钧偶尔还会暗中把江从鱼安排到各个衙署观政,以便江从鱼能了解各衙署的运作模式。   时光匆匆流逝,等到江从鱼下场考试那会儿,已经与六部官员都混熟了。   不少人心知肚明,这届状元非江从鱼莫属了。虽然他参加的是锁厅试(在职官吏或者有爵位在身的人单独分出来的考场),但评定一甲的时候是所有卷子一起考虑的,以楼远钧对江从鱼的看重程度,谁还能越过他去?   这种提前内定状元的情况,本应会遭人嘲笑,只不过江从鱼入京后风头极盛,不仅在士林之中颇为有名,连不少京师居民都久闻其名——   这得益于江从鱼平时爱管管闲事,有事没事就能帮五城兵马司揪个贼,什么扒手、赌棍、泼皮、人贩子,见了他都得躲着走。   有次城东和城西斗乐,江从鱼这个爱凑热闹的还曾抱着琵琶登楼和对面的乐师比试。   最后在众人的簇拥中大笑着抱着赢来的彩头回家。   这样一个磊落而热烈的大好青年,若是有人想说他闲话,绝对会被群起而攻之。   江从鱼便是在这种众望所归的情况下当上了状元郎。   跨马游街当日那万人空巷的盛况自是不必多提的,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自从江从鱼凭本事得了这么个出身,楼远钧就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堂而皇之地把江从鱼安排在自己身边任职。   还旧话重提让江从鱼替他分担政务。   接受了楼远钧这么久的悉心教导,江从鱼现在对替楼远钧批奏折这件事也没那么抗拒了,许多奏折其实没那么紧急,他帮楼远钧筛上一遍问题也不大。   两人就这么又腻腻歪歪两年。   待在京师久了,江从鱼很想出去走走,见识见识外面的风光。恰好收到阿罗多的国书说邀他去参加继位仪式,陵游也说想去北狄王庭采几味特殊药材,江从鱼便来了兴致。   他兴冲冲跑去和楼远钧商量此事,问能不能让使团捎带上他。 第81章   江从鱼找到楼远钧的时候,楼远钧正坐在御座上批奏章。   比起他这个还在混资历的翰林修撰而言,楼远钧是真正的全年在岗,有时连休沐时都要看看急报。   江从鱼挪了张凳子在旁边看楼远钧办公。   他最喜欢楼远钧认真起来的模样,少了几分在床上的索求无度,多了几分稳重成熟。   楼远钧也是很有原则的人,一旦开始做正事,便不会分心到别处。   江从鱼投来的目光再热烈,他也会批完手上那份奏章再来与他算账。   楼远钧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看向已经穿上冠服、戴上冠帽的江从鱼。   一眨眼,那个整天扎着高马尾呼朋唤友到处玩耍的少年,如今都已经二十二岁了,待在他身边也已经将近五年。   许是身边围绕着许多良师益友的缘故,岁月并没有带走江从鱼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明媚热烈,叫江从鱼长成了个风姿秀逸的俊爽青年。   最重要的是,每每楼远钧心里生出半点猜疑,江从鱼都能干脆利落地将它抚平,两人之间几乎生不出半点矛盾来。   江从鱼给的实在太多了,多到足以淹没他那点儿不安。   比如此时此刻,江从鱼大大方方地在旁边看了他半天,仿佛怎么看他都不会看腻。   楼远钧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江从鱼今儿应该在翰林院当值才是,他虽然时常光明正大地把江从鱼带在身边,可江从鱼坚持自己不能一点本职工作都不干,该干活的时候还是得过去干活。   其实也没啥事,就是六七月天气不错,同僚们会一起晒晒翰林院藏书。   顺便借此机会联络联络感情。   没办法,只要上头没安排他们集体修书,翰林院就是这么闲。   要不然江从鱼也不敢争取跟着使团出使。   出使这事儿确实也是翰林院的分内职责,使团在外代表的就是朝廷的脸面,不得配个专业笔杆子随行吗?   要不然到了那边有个什么突发事件,使者可能都不知道该怎么优雅而不失大国风范地骂回去!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许多人都不太愿意出远门,谁知道出去几个月回来京师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江从鱼要是想争取随行,直接申请就行,压根没人会和他抢。   只不过他与楼远钧多了一重恋人关系,江从鱼想出去玩总得先说服楼远钧才行。别看江从鱼整日没心没肺,实际上他非常照顾亲近之人的心情,像从前杨连山不让他浪到县外去他都乖乖听话。   江从鱼也没拐弯抹角,直接把自己想出使北狄的事讲给楼远钧听。   楼远钧耐心地听江从鱼说完,神色看不出是喜是怒。他思量片刻,才分析道:“阿罗多走的是兄终弟及的路子,且前任北狄王死得不明不白,北狄内部可能会有动乱……”   江从鱼道:“那我更得去看看,了解清楚情况好早做准备。”   当初楼远钧刚亲政,那位北狄王就曾派阿罗多过来探明虚实。   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北狄王突然暴毙,阿罗多被他母亲和背后的母族推举为新王,他们当然也得过去“问候问候”!   提起当初周边各国的蠢蠢欲动以及附属小国(或部族)的左右横跳,江从鱼还挺替楼远钧生气。   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自古以来这种“邻里关系”都是你弱他就横,不想挨打就得维持国力的强盛。   江从鱼脑壳有点痛。   富国强兵可不容易,还是得把他们郗直讲薅出来干活,他研读《屏山文集》的时候就读出来了,郗直讲那位恩师最擅此道。   可惜他每次去游说时才刚开了个头,郗直讲就抛给他一堆议题让他回去写策论。他都考进翰林院了,不是国子监的学生了,凭啥还要写功课!   江从鱼气哼哼地抱着议题回去和楼远钧一起讨论。   楼远钧又悄然把它转交给内阁研究。   这叫什么?这叫独苦苦不如众苦苦!   现在!他要出去玩两三个月,终于不用吃这个苦头了!   江从鱼知晓楼远钧是担心自己,继续卖力地游说:“我就一个小小的翰林修撰,没有人会为难我的。而且陵游正好也要去那边,他医术很好的,绝对能让我活蹦乱跳地回来!”   楼远钧:。   更不想让江从鱼去了。   楼远钧悄然转了转指上的玉戒,告诉自己不要在意那个陵游。   可一想到江从鱼要和这人出去两三个月,目的地那边还有个阿罗多在等着,楼远钧就极其不想放人。   楼远钧笑着说:“你这次过去莫不是要扎上阿罗多送你的发带?”   江从鱼:。   心大如他,现在也已经能看出什么叫笑里藏刀了。   江从鱼道:“我早都及冠啦,哪里还会用发带!何况那发带我一次都没用过了,现在压根不知放在哪儿。”   平时那么成熟稳重的人,怎么到了这种事就这么爱计较?   记性还见鬼的好。   他都不记得还有这一茬了,这家伙还能翻旧账!   江从鱼凑到楼远钧面前和他确认:“你同不同意让我去?”   楼远钧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蛋,忍不住抬手抚了上去,沁凉的玉戒冰得江从鱼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   乖得不像话。   仿佛任他采撷。   楼远钧问道:“我不愿意你去,你就不去了吗?”   江从鱼回得毫不犹豫:“对,不去了!”他虽然很想出去长长见识,可要是楼远钧不愿意让他去,他就不去了。江从鱼目光澄澈而坚定,甜言蜜语也说得非常顺溜,“对我来说,世上没什么能比你重要。”   楼远钧心道,真是个骗子,杨连山他们分明也重要得很。   只是他的心脏还是很不争气地为江从鱼的回答而盈满了快活。   楼远钧俯首在江从鱼唇上啄吻了一下,应允道:“你想去就去吧。只要别忘了有人在家等你就好。”   江从鱼只觉耳朵被这温柔缱绻的话烫了一下,差点想改变主意说“我不去了”。   美色误人呐!   得了楼远钧的准话,江从鱼就麻溜回去递交自己的申请文书,争取能在使团里占个位置。   既然江从鱼打定主意要去,楼远钧肯定不可能让他当个边缘人。   出门在外旁人又不知道他对江从鱼的看重,万一有不长眼的人欺辱他怎么办?   别看江从鱼现在只是个正六品的翰林修撰,他身上还有爵位呢,永宁侯这个名头足以让他当持节正使了。   除非有人想跟他们大魏宣战,否则没有人敢对持节之人出手!   途径之处还得尽心尽力把江从鱼招待好,样样都得给江从鱼准备最上等的。   楼远钧命人筹备此事讲得冠冕堂皇,说是北狄新王继位这等大事必须慎重对待。   一开始众人还觉得挺有道理,一看楼远钧拟出来的名单就明白了,这哪里是因为北狄新王要继位才需要慎重,分明是因为他家心肝宝贝要出使!   不知谁从何大国舅那里听到句“心肝宝贝”,众朝臣听着觉得都很有道理,私底下都这样称呼江从鱼。   他们这位陛下对江从鱼的偏爱着实过分了。   记得有次他们发现楼远钧批复的字迹有点不对劲,暗自观察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楼远钧连奏章都敢让江从鱼代批!   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当时有几位老臣还约好第二天去跪宫门嚎哭来着。   结果不知发生了什么,当天只有为人最为实在的耿尚书到场。   耿尚书孤零零地和陛下对视片刻,默默回去干活了。   算了算了,他都要致仕了,还操心那么多做甚?   只要皇帝愿意,就算是让太监批奏折都没人能说什么,何况翰林院本来就是皇帝的私人顾问团。   比起宦官和外戚,江从鱼至少算是自己人,专业也对口!   别人都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们这位陛下却是连权柄都能往外分,这不是心肝宝贝是什么?   江从鱼还不知道楼远钧准备直接让他当正使,回到家就与暂住他家的陵游说起这事。   陵游道:“那位陛下舍得放你出门?”   江从鱼睁着眼说瞎话:“怎么舍不得?他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在陵游面前,江从鱼还是想维护一下楼远钧的面子,不叫陵游知晓楼远钧在他面前有多黏糊。   陵游嗤笑一声,往葡萄架子下的躺椅一躺,往嘴里扔了颗水灵灵、甜润润的葡萄,显然完全不信江从鱼的鬼话。   那家伙要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就不会每次知晓他来京师都如临大敌了。   还时不时在他面前展现他俩有多恩爱。   也不嫌腻人!   江从鱼听出陵游的不屑,哼道:“你要是羡慕,你也找一个。”他和楼远钧的关系不能和旁人说起,只有陵游是知情人,所以他特别想和陵游分享他和楼远钧的快乐。   可惜陵游总是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拒绝态度。   一点都不捧场!   陵游道:“人生才短短几十年,都不够我自己快活的,我才不愿意分一半给旁人。”   江从鱼道:“那是你没尝到其中滋味,你尝到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陵游呵地一笑:“说得好像你多懂似的,才到京师就被人骗了去,还敢大谈什么滋味不滋味。真正的聪明人至少得货比三家懂不懂?”   江从鱼瞠目结舌。   这种事怎么货比三家!   江从鱼道:“你就是嫉妒我运气好,一到京师就遇到了喜欢的人!”   陵游懒得理他。   都在一起好几年了,这两家伙怎么就不会腻?   难道皇家当真也有真情不成?他才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 第82章   江从鱼给人讲了一圈自己要出使北狄,才得知上头的安排。   这次居然是以他的爵位为先安排他做正使,还安排柳栖桐这个刚升上去的礼部侍郎来给他当副使。   同行的侍卫由羽林卫那边分拨而来,个个都有着林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身手,并被下达了一切以江从鱼安全为上的命令。   除此之外,江从鱼还可以按自己心意挑几个使团成员同行作伴,一路上不至于太过枯燥乏味。   江从鱼:?   江从鱼得了这纸诏令的时候,感觉上头的字他都认识,意思他就不懂了。他第一时间跑去寻楼远钧,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好把他塞进使团,怎么一转眼他就成正使了?   楼远钧理所当然地说道:“你既然要去,那肯定是作为正使去,免得有人觉得你身份不显欺负你。”   楼远钧把江从鱼带进怀里。   “师兄他最会照顾人,有他跟着我才放心。而且他素来不计较虚名,给你当副使心里也不会有疙瘩。”   对于底下人那些心思,楼远钧也是了解的,有时候只是一个“副”字便叫他们心里生怨。   柳栖桐不一样,柳栖桐对江从鱼的爱护之心不比他少。   江从鱼听了楼远钧的种种考量,心里暖洋洋的。他搂着楼远钧亲了上去,直接用行动表达自己的高兴。   隔天江从鱼问了一圈相熟的人,积极响应说要与他一起去的有阮遥、邹迎和戴洋。   因着要去参与阿罗多的继位仪式,使团只筹备了数日就准备启程北上。   使团出发当天,各方都来给江从鱼等人送行。来得最早的当然是江从鱼在国子监的同窗,他们之中有不少人上次没能高中,这会儿还在备战新一轮的秋闱。   比如何子言就还在埋头温书,若非是江从鱼这一趟要去那么久,他都不会出门的。可以说是卯足劲要凭自己本事考个进士出身了!   韩恕和袁骞读了几年书,觉得自己还是不太适合考科举,准备转去参加武举。他俩抓着及冠前的最后尾巴猛长了不少,体格看起来比同龄人挺拔许多,瞧着倒是很适合投笔从戎。   其他人也各有各的选择、各有各的改变。   秦溯是与江从鱼一同金榜题名的,只是秦首辅暗示主考官把他剔除出前十名单,他的卷子直接没机会呈到御前读卷。   是以他最终只得了个二甲第八。   秦溯对此不甚在意。   因为他拿不到状元,排第几都不会叫他父亲满意,无论是一甲榜眼、一甲探花又或者是二甲第一、二甲第一百都无所谓。   他也已经不是期盼着能叫父亲满意的年纪了。   秦溯与众同窗一起来给江从鱼送行。这次他自然也想去的,只是他妻子临盆在即,他实在脱不开身,只能祝江从鱼一路顺遂。   江从鱼喝了秦溯递来的践行酒,又对还在备考的同窗们说道:“看来我没法去给你们送考了,你们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我家寻吴伯,千万别耽误了考试。”   众同窗知晓江从鱼说的不是客气话,心中自是感动得很,纷纷说道:“你只管去就是了,我们都这么大的人了,真碰上事哪有张不开口的道理?”   江从鱼与他们一一告别,又迎来了翰林院的同僚,他与柳栖桐几人自是又被斟了满杯的酒。   顺便还依依惜别地轮流写了送别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个十年八年。   江从鱼人缘好得过分,直到中午还陆续有人赶来送行。   这下得在长亭处吃过午饭才走了。   不等众人张罗,吴伴伴就把饭食送了过来,供大伙席地而坐一起享用。   一同过来的还有楼远钧和阿宝。   阿宝今年已经满十岁,已经是个眉目俊朗的小小少年,自己骑着马儿跟楼远钧一起出行。   因着楼远钧穿的是常服,知晓他身份的人都不好明着行礼,只能暗自在心中感慨:陛下这是真的以江从鱼的兄长自居了。   江从鱼趁着吴伴伴命人给其他人分饭食的时候凑过去问楼远钧:“不是说好你不用来送我吗?”   他昨晚就待在宫里,早上与楼远钧两人一起吃过早饭才出宫的,没想到楼远钧这会儿还带着阿宝出城来送行。   楼远钧道:“听说别人送了你半天,阿宝吵着要来。”   阿宝:。   对,我还是个孩子,我特别不懂事,我非要吵着出宫来送行。   左右这确实是自己想来的,阿宝决定不戳穿楼远钧了。江从鱼比他更了解他家叔父,一听就知晓他家叔父是在胡扯!   江从鱼觉得自己再不走是真的走不了了,吃饱喝足以后挥别了众人,又用力抱了抱楼远钧和阿宝,才翻身上马与柳栖桐他们向北边出发。   陵游一直躺在长亭顶上晒着太阳打盹。   等到江从鱼他们都走出老远了,他才借力于亭边的杨柳落在树下系着的马儿上。   陵游两腿一夹,驱使着胯下骏马追上已经走出一段路的江从鱼,埋怨道:“怎么出发了都不喊我?”   江从鱼道:“反正你自己会跟上,喊你做什么?”   陵游怒了:“真该让别人看看你这嘴脸。”   在旁人面前事事周到体贴,到他这里连叫一声都懒得叫。   柳栖桐听着他们拌嘴,笑着说道:“你们感情真好。”江从鱼虽然和谁都玩得来,但对真正交心的人才会这么肆意自在。   陵游闻言瞟了眼江从鱼,一脸嫌弃。   江从鱼瞟了眼陵游,同样一脸嫌弃。   有时候损友就是这么奇怪,没见面时还挺想念对方的,多见几面就又觉得对方哪哪都不太顺眼了。   使团走了一些时日,抵达了边军的驻扎地。   袁大将军亲自设宴款待他们,留他们住了一宿。   翌日一早江从鱼天还没亮就醒来,登上城楼看着关外一望无垠的草原感慨良多。   没一会戴洋他们也登楼找了过来,一群科举出身的年轻文臣看了草原的日出不免提笔和了几首诗,记录他们一起见证的难得风景。   其中又数江从鱼写得最好,戴洋读完后边把它转给别人传阅边问江从鱼:“这才要出关呢,你就想谁了?”   他读着江从鱼的新诗,就感觉江从鱼表面上句句都在写眼前的美景,实际上句句都在念着不在此处的人,仿佛很想与对方一同赏玩此处的月落日升似的。   正是因为有着这道不尽的情意,才叫江从鱼这诗读来余韵悠长,直接把他们写的诗比到了尘埃里去。   反正戴洋看完是直接把自己写的糟糕玩意直接撕了,散作纸花往城楼下撒去。   不想丢人现眼了!   其他人读了也觉自己不必写了,尤其是那些还没写完的,更是直接把纸一换,直接改成传抄江从鱼的新诗去。   江从鱼见众人这般反应,哭笑不得地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在国子监写策论和时文的时候也会被人争相传抄,每篇文章几乎都是人手一份,可这种有感而发、随心而作的小诗就没必要这样了吧?   还有戴洋也真是的,他只是一不小心把心里的想法带进了诗里,怎么这家伙就跟他肚里的蛔虫那样,把他的所有心思都分析得明明白白?   江从鱼觉得自己可得藏得更严实点,别叫大伙现在就发现他与楼远钧的关系!   一行人吃过早饭,各自给家里人捎了封书信,才上马齐齐出关去。   到了关外,想再往回送信可没那么容易了!   启程以后,江从鱼好奇地问阮遥:“你给家里的信怎么那么厚?”   阮遥这位起居郎至今还在翰林院混资历。听江从鱼这么一问,他理所当然地道:“我与我妻子感情好,都分别这么多天了,要说的话自然不少。”   提到“与妻子感情好”这件事,阮遥看起来特别骄傲。   江从鱼:。   瞧见阮遥那得意洋洋的模样,一下子明白了陵游听他讲起楼远钧时的反应。   原来那么讨嫌的吗!   想到自己都不能光明正大与旁人说起想楼远钧,江从鱼哼了一声,没再多问什么。   自然也没注意到阮遥脸上一闪而逝的心虚。   事情是这样的,他妻子从小饱读诗书,家道中落、父母早逝以后便靠着给人抄书养活弟弟。   这抄着抄着就不知怎地就写起书来。   一开始什么都写,后来不差钱了,便见不得那种迎合穷书生心理的才子佳人话本了,开始读些……全是美男子的龙阳故事来解闷,还为此学了作画,专门画这些相知相恋的美男子。   阮遥一开始还不知道,后来……后来时不时给妻子写些新话本给妻子解闷。   没办法,妻子怀孕时郁郁寡欢,说只有看这东西才能好。   对于借着当起居郎的机会取材这件事,阮遥打死都不会给人说的。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被妻子言之凿凿的分析蒙蔽了双眼,阮遥读着江从鱼的新诗总觉得是写给那位陛下的。   明明江从鱼跟谁都玩得很好,他身为官场前辈(虽然目前品阶还和江从鱼一个样)怎么可以这么胡猜乱想!   真是太对不住江从鱼了!   ……   使团一路北行,穿过茫茫草原,不时停下来在各个友好部族蹭吃蹭喝。   江从鱼不仅迅速和人家打成一片,还说去的路上不能耽搁太久,与人约好回程时多邀几个部族的人过来聚聚。   按照江从鱼的想法,那就是来都来了,总不能只去北狄王庭一趟就回去。   得巩固巩固朝廷和这些草原附族的关系。   江从鱼是正使,跟来的还全是与他相熟的人,他拿定主意后自然没人会反对。   只是忍不住感慨江从鱼的好人缘而已,他是怎么做到只待那么一晚上就和人家好得可以穿同一条裤子的?!   柳栖桐甚至听到他嘴里蹦出几句草原附族用的语言。   他记得他这师弟没去过四夷馆进修吧?   江从鱼这边一路招摇过去,京师那边也收到了使团托人捎回去的家书。   江从鱼虽没把诗附在信里,别人却写进去了。   几乎是信送到一众亲朋好友手中的当天,江从鱼这位文坛新秀的新作就传遍了京师。   这得益于他考上状元以后有商家趁机印刷了他的时文合集,为了多卖几本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连带他闲暇时写的诗文也都传扬出去了。   一知晓江从鱼出了新诗,许多人都好奇地打听是什么诗能叫那么多人赞不绝口。   楼远钧当天傍晚也得知了此事。   还得知了有不少人认为这诗里写的人是他们,听说这些人还设了赌局,说回来后问问江从鱼写这诗时到底想的是谁。   楼远钧:“……”   呵,他们注定全输。   这肯定是写给他的。 第83章   江从鱼抵达北狄王庭那日,草原上的草色都转黄了。   城外到处都是为过冬准备草料的牧民与奴隶,其中有部分奴隶看起来是的大魏人,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显然过得很不好。   江从鱼本来正在赏玩城郊的风光,见到这般情景后心中微微一沉。   当初两国没少交战,出现这种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北狄人要是成了战俘,那也是要去当奴隶的命。   如今他们大魏的马奴里头就有不少北狄人,只不过大多已经在大魏安家了。   江从鱼有点郁闷,却也知道自己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只能先把沿途的所见所闻压在心底。   到了北狄这边为他们准备的行馆,便有人给他们呈上热腾腾的黑麦包以及马奶茶,口感都是浓郁至极的。   江从鱼坐下歇了会,才品尝起这些极具特色的食物来。没等他把手里的黑麦包吃完,一声爽朗的笑就从门外传来,那笑声听起来还有点熟悉。   江从鱼抬头看去,只见阿罗多大步迈了进来。他今年也才二十五六岁,一双深绿色的眼睛满含笑意,比他通身佩戴的各色宝石都要绚丽。   江从鱼起身迎了上去,接受了阿罗多热情的拥抱:“好久不见!”   阿罗多也回了句“好久不见”,还问江从鱼自己的中原话学得怎么样了。   自从当初出使过一趟,阿罗多就对中原王朝的繁华印象深刻,回来后挑了几个读过书的中原奴隶在身边,不时跟他们对对话,争取下次与江从鱼会面时不必译官跟着也听得懂。   阿罗多到底不是说中原话长大的,口音听起来还是有些别扭,不过江从鱼还是夸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阿罗多道:“你莫不是故意为难我?”   江从鱼哈哈一笑:“这都被你发现了。”   见江从鱼并没有因为自己成了北狄国主而改了态度,阿罗多心里高兴得很。他现在这个位置看似风光,实际上险隘重重,许多事务都由他那位母后做主,他说的话根本做不得准。   阿罗多敬爱自己的母亲,不想与自己的生母相争,便只能时常出城游猎去。他看了眼桌上的饭食,说道:“怎么能用这么粗陋的食物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   阿罗多命人把他刚猎回来的猎物拿去料理,口中对江从鱼说道:“你如今酒量如何?能喝我们这边的烈酒吗?”   江从鱼道:“他乡逢故知,当浮一大白!”   阿罗多:“……”   阿罗多满脸无奈地说道:“行了行了,我知道我学的中原话很粗浅了,你不用这么反复嘲讽我。”说完他也忍不住大笑出声,只觉这些时日的憋闷一扫而空。   柳栖桐等人从旁人嘴里确认了阿罗多的身份,看向江从鱼的眼神都复杂得很。   柳栖桐领着众人起身向阿罗多见礼。   他们向来以礼仪之邦自居,做不出见到别国国主还岿然不动的失礼事。   阿罗多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摆摆手说道:“今日我过来是来见我朋友的,不是以国主的身份来见你们大魏使团。”   众人便都知趣地坐到一边,竖起耳朵听江从鱼和阿罗多叙旧谈笑。   阮遥还掏出纸笔悄悄挪到近处,提起笔刷刷刷地记录着什么。旁人只当是他起居郎当惯了,啥事都想记一记,倒没对他这一举动生出疑心来。   江从鱼也毫不知情,他与阿罗多吃了顿别具草原特色的烤肉,便接受阿罗多的邀请出去玩耍。   阿罗多说道:“正好,下午斗兽场开了,我带你去长长见识。我们这边好玩的东西虽不如你们那儿多,但也有许多你们那儿没有的乐趣。”   江从鱼欣然应邀,还问柳栖桐他们有没有想跟着一起去的。   当初阿罗多也带着不少人,自然不在意多招待几个江从鱼的同伴。   阮遥第一个跟上。   戴洋这个爱凑热闹的紧接其后。   柳栖桐和邹迎因为舟车劳顿不想再外出,便打算留在行馆整理文书。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出了门,骑马前往阿罗多所说的斗兽场。   今天兴许是有什么好戏要上演,斗兽场内外都热闹得很,有些没资格入内观赛的平民都想办法趴到高处往里看。   阿罗多要了个最好的看台,领着江从鱼过去占据最好的视野观赛。   没一会,场下的比赛就开始了。场中被铁栏分为两半,一半是在兽兽相斗,一半则是奴隶角斗。   猛兽自不必说,几声兽吼就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战栗;那些奴隶看起来就无害多,全都光裸着上身,无论身上还是手上都没有可以防身的东西,只能靠血肉之躯拼出条活路来。   随着阵阵鼓声响起,场中的人和兽都动了起来,每一下都往对方的致命处招呼。   在生与死面前,人和兽类似乎并没有任何区别。   场中的观众显然都非常享受这种令人血脉喷张的刺激角斗,看得一个个都激昂不已,纷纷喊着自己支持的奴隶或者猛兽的名字。   江从鱼认出其中一个奴隶是中原人,只觉心里闷闷的。他问阿罗多:“为什么是两边一起角斗?”   阿罗多笑着给他解释:“等一会决出胜负来了,输的奴隶会被拖下去当做猛兽的食物,赢了的话……中间的铁栏会撤除,只要他能胜过那只老虎,那他就可以活下来。”   江从鱼道:“如果他胜不过呢?”   阿罗多道:“那当然是在角斗场中被活活撕碎,成为那只老虎的腹中餐。你看那只老虎多威风、多可爱,难道它不值得享受一顿美好的晚餐吗?”   在阿罗多眼里,奴隶从来都不是人,他们要是胆敢犯错本来就会被拉下去杀了。   相比之下,老虎还要更金贵些,毕竟要饲养这些猛兽可是顿顿都不能少了肉的!   世上有几个奴隶吃得上肉?   江从鱼看着阿罗多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与北狄人终归不是一路人。哪怕披上了友善的外皮,阿罗多本质上也是残忍至极的猛兽,该咬断你咽喉时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阿罗多注意到江从鱼的静默,转头望了过去,关心地问道:“你不喜欢看这个吗?”   江从鱼道:“我想要那个奴隶。”他指着场中那个长着中原人面孔的年轻奴隶说道。   阿罗多道:“来看这次角斗的人这么多,我也不好在时候喊停。这样吧,等他们决出胜负来了,我再让人把他带来给你。”   江从鱼道:“你是国主说话都不管用吗?”   阿罗多指着对面那群黑压压的观众说道:“进来的每一个人都下了重注,全都是赌红了眼的赌徒,你不让他们分出胜负来绝对会被他们活活撕碎。”   江从鱼背脊微凉,只觉自己被一大群野蛮人包围着。   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以人命来取乐和牟利,仿佛对这种惨无人道的赛事早已习以为常!   周围一阵接一阵的喝彩声听起来令人头皮发麻。   戴洋他们也齐齐色变。   阿罗多还是在笑,声音噙着几分戏谑:“看不出你们胆子这么小。别怕,你都说了我好歹也是他们的国主,有我在他们不敢对你做什么。”   “早知你见不得这样的血腥场面,我便不带你来了。”   江从鱼忍不住瞪了阿罗多一眼。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阿罗多大笑不已,信守诺言地命人去把江从鱼指名要的奴隶带过来。   这奴隶约莫二十四五岁,刚才与对方殊死一拼赢了这场惨烈的生死决斗,光裸的身躯上伤痕累累,汗水与血水从他身上不断滑落,叫他那古铜色的胸膛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阿罗多命人把他脸掰起来瞧了瞧,转头和江从鱼点评道:“你眼光不错,这奴隶长得还能入眼。”   江从鱼本来没心思和阿罗多周旋了,听了阿罗多的话后不由望了过去。   这奴隶果然长得剑眉星目,俊朗非常。美中不足的是刚才打斗时脸上擦伤了一片,上面的伤口正渗着血。   再细看的话,他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疤痕,足见他过去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江从鱼心里更憋闷了。   阿罗多看出江从鱼有些生气,好言说道:“好了,你别气了,我下次绝不带你看这些。”   江从鱼问他:“我不看,便没有这样的事了吗?”   阿罗多笑道:“当然有,只是你们大魏不是有句古话叫‘眼不见为净’吗?”   江从鱼觉得他的笑刺眼极了,问道:“那我能把他带走了吗?”   阿罗多拦着不让他走。   江从鱼看他。   阿罗多道:“为了这么个低贱的奴隶,你不想认我这个朋友了?”阿罗多气恼不已,“你说要他,我就帮你把人要了过来,结果人来了,你却不愿意理我了!我要杀了他!”   他猛地抽出随行侍卫的刀搁到那奴隶脖子上,刀刃陷入那奴隶的血肉之中,鲜血瞬间渗了出来。   “住手!”江从鱼边喝出声边夺走了阿罗多手里的刀,生气地说道,“我又不是为了他!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杀人,受不了你们拿人命来取乐不是很正常吗?” 第84章   江从鱼本就长得好看,眉眼染上怒气后就更是生动了。   阿罗多瞧见他手里稳稳地握着那把沾了血的刀,想说“你拿着的这把刀可杀过不少人”,又怕江从鱼更恼火。   他到底不想失了江从鱼这个朋友,开始睁着眼说瞎话:“我也觉得这种角斗一点意思都没有,不知他们怎么这么爱看。我若有机会当个说得上话的国主,一定把这些家伙都发配到北方冻原去服苦役。”   那被压着跪在地上的奴隶闻言忍不住看了眼江从鱼。   江从鱼年方二十二,作为一国正使有点太年轻了,旁人很难看出他是什么身份。不过光看他的衣着打扮也能知晓他绝非寻常人,这让地上的奴隶心底燃起一丝希望。   难道……他不用死了?   父亲也能得救……   江从鱼听阿罗多说起了软话,也想起自己此行是代表大魏来出使的,不能太过感情用事。   他果然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想要的东西都来得格外轻易,所以总觉得世间理当全都是美好的事物。   却不知丑恶也始终存在,只是楼远钧和老师他们没让他亲眼看见罢了。   斩美劝酒之类的事,他在书中也是读过的。   无非是奴仆在这些人眼里与私有物件无异。   就譬如一个花瓶被人买回家去,是摆着观赏还是摔了取乐,那都是花瓶主人一念之间的事。   郗直讲就曾经在书里写过权贵们这样的心理,将那些丑陋至极的腌臜事都撕开给所有人看。   只是在纸上读来的种种恶行恶状,终究不如亲眼所见来得触目惊心。   江从鱼敛起纷乱的思绪,笑着说道:“你若是能说到做到,那我们便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他笑起来时朗朗如日月入怀,瞧着光焕照人。   阿罗多怔了怔,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大抵是近来处处受制,才叫他觉得江从鱼这鲜活自在的模样分外动人。   两人回了行馆。   阿罗多看着戴洋几人把那奴隶带走了,坐下亲自给江从鱼斟了杯酒,嘴里问道:“你就不怕我给你送个细作?”   江从鱼道:“又不差他一个,现在难道就没有细作吗?”这奴隶是不是细作,那是以后再探问的事,他只是见不得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眼前而已。   阿罗多打趣道:“我王兄死得突然,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交待,说不准全成废棋了。”   江从鱼心中一动,也给阿罗多满上一杯,两人又像分别数年的老友那样天南地北地闲扯。   阿罗多已不是当初那个莽撞的北狄青年,他心性明显比当初要成熟许多,江从鱼没那么容易从他这里套话了。   目前阿罗多透露出来的情况和出发前楼远钧的推测差不多。   阿罗多是他母亲推上来的,北狄的权柄还握在太后和他母族手里头,阿罗多能作主的事很少。   听阿罗多的语气,他一时半会并不会与他母亲相争,甘愿充当个合格的傀儡。毕竟对他来说这皇位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他手头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江从鱼好奇地问:“你有弟弟妹妹吗?”   阿罗多饮尽杯中酒,说道:“有个弟弟,年纪很小。”   提到这件事,阿罗多神色有些不愉,像是想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只不过他没有说出来,江从鱼也就没多问,又给阿罗多满上一杯,邀他一起喝光。   阿罗多夸道:“你这酒量,可比别的大魏人要强多了。”   他高兴时也会赐身边那几个中原人奴隶几杯酒,那些家伙几乎是一喝酒醉,醉后还丑态毕露。   叫人觉得多看一眼都厌恶。   江从鱼不一样,他这么多杯酒灌下去瞧着也只是面色薄红,叫人好奇他真要喝个烂醉会是什么样的醉态。   江从鱼感受到阿罗多投来的目光,摇着头说道:“我酒量很一般,现在已经喝不了了。”   阿罗多哈哈一笑,又是满饮一杯。这时有个侍从过来对阿罗多说太后让他回宫一趟,阿罗多敛了笑意,对江从鱼说道:“改天我再来找你玩,带你去骑最好的马。”   江从鱼点头,起身送阿罗多离开。   阿罗多一走,柳栖桐就出来了,带江从鱼回房催他喝醒酒汤。   江从鱼一脸拒绝:“我什么都喝不下了。”   柳栖桐道:“知道难受你还喝这么多?快把这汤喝了,这是你嫂嫂临行前特意准备的,别浪费了。”   他妻子曾随家人流放到南边去,最擅长用各种药材熬汤,这次知晓他们要远行就给他备了好几个有解酒奇效的汤料包,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江从鱼最珍惜别人的心意,听说是嫂嫂给准备的,他就接过解酒汤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柳栖桐正要把碗收回去,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叩门。   是戴洋把那奴隶带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碗暖洋洋的解酒汤入肚,江从鱼还真感觉脑子清明了许多。   看到那被戴洋领过来的奴隶,江从鱼先让戴洋把门关上,接着才让对方坐下说话。   戴洋给江从鱼说起奴隶的情况,这奴隶叫阿麟,父母都是中原人,母亲被掳来的时候已经怀孕了。当时母亲被北狄贵族讨去当宠妾,他便在北狄贵族家中出生,在母亲庇护下长大。   后来这位贵族出意外坠马身亡,他母亲惨遭贵族儿子虐杀殉葬,他才被打发回他父亲身边做奴隶。   那位最柔弱也最坚强的女人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故土,生前一直教导阿麟讲中原话、认中原字,总想着将来哪天大魏朝廷有人想起她们来了,会派人来将她们接回去。   可惜直至惨死在那残暴不仁的北狄贵族之子手中,她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江从鱼听完戴洋转述的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看向衣衫褴褛的阿麟,难怪他长得比寻常奴隶要结实高大,原来也曾有过一段稍微安稳些的日子。   只是那种需要靠自己母亲讨好旁人才能得来的安稳,对于许多人而言恐怕是心底永远都抹不去的伤痛。   江从鱼握住阿麟粗糙有力的手说道:“对不起,是我们来得太晚了。”   阿麟顿住。   像是没想到江从鱼会这么说。   江从鱼问:“你父亲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阿麟眼眶湿润了,这位面对生死决斗都没红眼睛,提到自己横死他乡的母亲与苟延残喘的父亲却不由自主地涌出热泪。   他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北狄,从未踏上过大魏的土地,所以不明白父母为什么始终难以放下心中那微小而渺茫的期盼。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都希望能爬回去再死。   “还活着,但应该已经活不久了,他病得很重。”阿麟哽咽着说道。   江从鱼跳了起来,跑出去喊道:“陵游,陵游!”   陵游从屋顶上翻下了下来,一脸“你干嘛打扰我睡觉”的不耐烦表情:“喊我做什么?有人要死了?”   江从鱼道:“你一治病救人的,能不能积点口德?跟我去救个人。”   一行人很快来到奴隶聚居地,那儿住的都是些最不值钱的老弱病残,住的地方自然是最差的。   阿麟他爹跟几个生了病的奴隶被扔在角落自生自灭,能不能吃上药全看他们的奴隶儿子能不能活着回来。   陵游道:“住在这种地方没病也会生病,还是先带回去再说吧。”   江从鱼让随行的人去交涉。   听说是要走了阿麟的人来要阿麟他爹,角斗场那边随便报了个价就让他们把人带走了。   陵游看出江从鱼的不忍,不知去与人说了什么,走的时候顺便把另外几个中原面孔的奴隶也并捎走。   人家巴不得甩掉这些负担,正好省了把人抬去乱葬岗的功夫,连钱都没跟陵游要。   江从鱼道:“你能治好他们吗?”   陵游道:“我又不是包治百病的,没开始治哪知道能不能好?不过他们的病都不会传染,带回去治治看也无妨。”   江从鱼点头,将那几个奴隶都领走了。才到北狄王庭便遇到这么多事,江从鱼也有点儿累了,安置好阿麟父子几人后便回房歇下。   翌日阿麟父亲清醒过来,提出要见江从鱼这位正使。   江从鱼穿好衣裳,本想就这么过去,想想又朝随行侍从吩咐了几句。   等江从鱼出现在阿麟父亲面前时,已身着全套使者衣冠,手中持节,面色端整。   阿麟父亲浑身一颤,浑浊的双眼一下子噙满泪水,艰难地起身朝江从鱼郑重一拜。   江从鱼也认认真真朝他回了一拜,才亲自上前扶起这位饱受摧折、年过半百的可怜人。   两人坐下一谈,江从鱼才知晓阿麟父亲原是驻守边关的一位守将,因为不愿同流合污、贪污军饷而被排挤到最苦寒的地方。   后来他们遭自己人出卖,全部被掳到北狄当奴隶,他的妻子还是楼家宗室之后,却只能委身北狄贵族忍辱偷生,期盼能找到回去的机会!   转眼已经二十多年了,他们这些被重点“关照”过的奴隶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完全不知道大魏那边的变化。   阿麟父亲忍不住问起如今的情况。   江从鱼与他细细地说起这些年的一切。   约莫是从他们被掳走后的第二年,袁大将军就调任到北疆,直接杀了好几个不服管的守将立威,此后北疆就一直是“袁家军”的天下。   只是当时北狄来势汹汹,初来乍到的袁大将军既要整顿内部,又要对抗外敌,自是不知晓那些人还曾故意出卖自己人。   江从鱼从阿麟父亲手里拿到了一份名单,是他用自己的血写出来的,上面全是他当年的部属。   那些与他一同被掳来的人生死未卜,但他始终记得当初他们目光熠熠地对他说年后就要归家去,去见家中父母或者妻儿。   只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能服满兵役回家。   那些埋骨泉下的冤魂已经带不回去了,倘若这些沦为奴隶的可怜人侥幸活了下来的话,能不能将他们解救出来呢?   江从鱼郑重其事地收下名单,允诺道:“我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能找到几个,不过我会向北狄人提出这件事,您且先安心养病。”   见阿麟父亲面色沉郁,江从鱼又补了句,“若是朝中还有出卖自己人的渣滓没被查出来,你也好回去亲自指认他们!”   仇恨果然是一剂良药,阿麟父亲身上的萎顿霎时间少了大半。   出了阿麟父子的房间,江从鱼心里沉甸甸的。   只不过现在不是难受的时候,江从鱼先把柳栖桐他们喊到一起商量怎么把名单上的人要回来。   一番讨论之后,江从鱼打算还是先和阿罗多他们交涉,若是谈不拢再另寻他法。   这日阿罗多没过来,江从鱼就自己与戴洋他们外出了解北狄王庭。   如此过了两日,北狄太后与阿罗多要正式面见江从鱼这位正使了。   入了北狄王宫,江从鱼不卑不亢地向坐在上首的两人见礼。结果一抬头,发现北狄太后旁边还坐着个小孩儿,约莫四五岁,比阿宝要小得多。   江从鱼暗道,这母子三人之间瞧着暗流涌动,莫不是北狄太后怕小儿子坐不稳国主之位,先扶持阿罗多占着那个位置?   难怪阿罗多提起这个弟弟时面色不太对劲。   即便心里头有诸多猜想,江从鱼面上却没表露分毫,只带着得体的笑容应对着眼前这位相当貌美的太后。   客套过后,太后笑道:“没想到你们陛下会派你过来,说起来我当年还见过你爹。”   这一开口,中原话说得比阿罗多还好。   江从鱼眨巴一下眼,怎么都没想到来了北狄王庭也能听到这句话。   太后语气里带着怀念:“他教给我的东西,我受用终身。”她看向江从鱼的目光和煦得很,“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和行馆的人提,谁都不敢怠慢你。”   江从鱼不知晓他那位传说满天下的爹到底做过什么,不过太后都这么说了,他便顺势说起那份带血的名单。   得知名单上都是些寻常士卒,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太后说道:“这等小事,我等会就派人把他们找出来送到行馆那边去。”   江从鱼道:“阿麟母亲乃是我们大魏宗室之女,能否让阿麟去将他母亲的尸骨也收捡回来,好叫他们能一家团圆?”   说是宗室之女,其实家里已经无官无爵、无亲无靠,只是占了楼这个姓氏而已。   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人来找了。   女奴姬妾之类的不会与主家合葬在一起,收捡个尸骨也没甚要紧。   太后当场应允了江从鱼的要求,留他一起共用午膳。   江从鱼出宫的时候,阿罗多跟着出来了,招呼道:“说好要去骑马,还去不去?”   江从鱼道:“当然去,不过我得回去换掉这身衣服。”   阿罗多朗笑道:“那我们等会见,我也去换身衣裳。”   江从鱼回去换好猎装,抽空与阿麟说起他母亲尸骨的事,   阿麟没想到江从鱼还向太后开口讨要他母亲的尸骨,得了消息后便急匆匆地去与他父亲说起此事。   阿麟父亲唇哆嗦了两下,说道:“我和你一起去。”他枯枝般的手掌紧攥着自己儿子的手,喃喃着重复了一遍,“我和你一起去,我们一起去带她回家。”   语罢,已是潸然泪下。   阿麟虽体会不了他父亲对“回家”的执着,却还是跟着红了眼眶。   过了几日,还真有一批奴隶被送到了行馆这边,并且多送了不少名单外的人——比如他们的女奴妻子和奴隶儿女。   还有不少想跟着南归的俘虏。   柳栖桐私底下和江从鱼讨论:“北狄这边恐怕塞了些细作进来。”   即便这些奴隶当真全是中原人,也不能排除他们包藏祸心的可能性。   江从鱼说道:“我们不带人回去,他们就不能往大魏安排细作了吗?”   柳栖桐语塞。   江从鱼道:“既然北狄这边愿意放人,我们就该把他们全部带回去。至于他们以后会不会做出危害大魏的举动,那是以后的事,眼下我们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柳栖桐沉默片刻,点着头说道:“你说得有理。”   使团参加完阿罗多的继位仪式,便要踏上返程了。   阿罗多这位国主亲自来相送,笑着把一车彩头捎来给江从鱼,说是江从鱼这几天参加各项庆祝活动拿到的。   有人因为江从鱼不是本国人想赖账,多亏了他亲自派人去催对方把彩头放上车才全数收齐!   江从鱼哈哈一笑,欣然笑纳:“那真是辛苦你了。”   阿罗多张手向他讨要一个离别前的拥抱。   江从鱼大大方方地跟他抱了一下,上马与他挥手作别,带着比来时壮大了两三倍的使团踏上归程。   与此同时,一摞记录着江从鱼在北狄王庭一言一行的书简也出发了,正快马加鞭地往京师那边送。   看起来会比江从鱼更快抵达。 第85章   江从鱼离开北狄王庭以后遇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男人身量颀长,高鼻深目,有着鹰隼般的眼神,骑在马背上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江从鱼本来正与戴洋他们说着话,察觉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后抬眸看去,一下子对上了对方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他心头一跳,警觉地意识到这人的不一般。   见对方的衣着打扮明显是某个草原部族的贵族(甚至可能是首领),江从鱼主动骑马上前与对方打招呼,并没有因为对方身上的慑人气势而显露出半分畏怯。   那男人笑了笑,夸道:“听说你把我妹妹和外甥都迷住了。”   他一张口,说的竟也是中原话。   在众羽林卫警惕的目光中,男人也打马往江从鱼走近,似是想看清楚江从鱼到底有何等魅力。   两人在相隔两臂距离时默契地停下。   双方胯下的良驹仿佛察觉了主人之间的隐秘较量,也齐齐嘶鸣起来,似是发泄不安,又似是相互警告。   江从鱼对上对方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再联系到对方口中的话,霎时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这便是那位扶持阿罗多坐上国主之位的舅舅了。   比起王庭中那些堕落到近乎腐朽的北狄贵族,这人给江从鱼的感觉更加危险,他年轻力壮,野心勃勃,只要给他一些时日,绝对会成为盘踞在这片草原上的雄鹰。   阿罗多不是他的对手。   江从鱼的第一反应是,绝不能让这人坐大。   可转念一想,他只是来北狄出使的,在别人的地盘上能做什么?   江从鱼压下心头涌动的惊涛,笑着回道:“蒙贵国太后与贵国国主厚爱,敝使在贵国过得很愉快。”   那男人显然不喜这种假惺惺的客套话,调转马头回到自己的队伍里。他叫人拎出个中原奴隶来,纡尊降贵地询问:“听说这位使者向我妹妹讨要了不少奴隶,你想跟他们一起回去吗?”   那奴隶抬头,眼底迸出几分希冀,刚要开口,那男人已拔刀毫不犹豫地砍下了他的脑袋。   鲜血四溅。   “我肃日格最讨厌背主之人。”   肃日格冷笑着说。   “谁要是敢像他这样不安分,就跟他一起喂鹰去吧!”   江从鱼胸中气血翻涌,正要上前与这草原蛮族理论,却被柳栖桐和邹迎一左一右地拦了回来。   对方带的人马明显都是真杀过人的,贸然跟对方起冲突吃亏的只会是他们。   许多草原部族本性就是如此,这是他们部族之间“胜者为王”的传统决定的,掠夺与杀戮早已刻进他们骨子里。   要不怎么袁大将军要死守北线?过去胡马南下中原百姓是什么境遇,史书之中可都是有记载的,要么惨遭屠城灭族,要么沦为生杀由人的奴隶。   沿途那些与江从鱼把酒言欢的附属部族因为常年与大魏互市,不再那么迫切地需要争夺草原上的丰美草场与水源,早已少了几分凶性,多了几分安分。   这才压下了他们本性中残忍嗜血的一面。   江从鱼抿了抿唇,紧紧握住手里的缰绳。   两队人马就这么错身而过。   柳栖桐等走出一段路,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对江从鱼说道:“比起从前来,这已经算是好的了。”   出门在外能有什么待遇,往往取决于国家强盛与否。当年江从鱼父亲出使北狄王庭的时候,先皇昏庸无道,大魏民穷兵弱,使者难免遭人奚落与刁难。   那时如今的北狄太后还只是个宠姬,与北狄国主说好奇中原乐器,北狄国主便让江从鱼父亲弹奏给她听。   这也是江从鱼父亲一个使者能接触到北狄国主宠姬的原因——无非是人家要拿他取乐来。   现在他们出使北狄能得到礼遇可不仅仅是因为江从鱼与阿罗多算是旧识。   只是这位叫做肃日格的草原部族首领,确实不能轻视。   江从鱼道:“果然应该出来走走。”   不出来多看看,他哪里知道眼下的安稳太平实则暗藏着不少危机。   对上柳栖桐担忧的目光,江从鱼说道:“走,回去了。”语气多了几分来时没有的坚定。   他已读过许多人的文集,了解过许多人的理想与抱负,寻常的欲求便很难再入他眼。既然有幸占了这样的好开局,轻而易举地走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位置上,那肯定不能辜负了老天对他的慷慨馈赠。   只有他们大魏真正强盛起来,那肃日格才不敢再肆意杀害任何一个大魏子民,那些北狄贵族才不敢再拿中原奴隶的性命来取乐。   江从鱼没有改变计划,回程路上仍是与沿途的附属部族欢聚了数日,与一批批马背上长大的汉子较量骑射功夫。   他待人爽朗大方,还拿出从北狄贵族手里赢来的纪念品当彩头,各个附属部族的人很快便和他打成一片,由衷喜欢这个风姿过人的俊爽青年。   还有位首领想把自己女儿许给江从鱼。   江从鱼张口就来:“我已有心上人了,他这人凶得很,容不得我找别人。”   那首领一听,心有戚戚地说道:“我懂,我懂,我家那位也这样。你看我耳朵下这道抓痕,就是她前两天抓的,现在都没消!”   隔天江从鱼要走了,那首领还神神秘秘地送他一箱赠礼,说是他与恋人小别胜新婚,回去后不一定吃得消,路上可以多吃点这些大宝贝补补。   江从鱼:。   戴洋好奇心最重,傍晚大部队停下歇脚的时候他就勾过江从鱼脖子问:“那家伙送你什么东西?怎么只有你有,我们都没有?你这算不算收受贿赂?快打开给我看看,不然我要去告发你了!”   江从鱼知晓里头肯定不是啥好东西,却还是抵不过戴洋的缠磨,无奈地开箱瞧瞧对方到底给自己送了啥。   那箱子一打开,大大小小摆了好几层……大宝贝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什么老虎的、牛的、马的、鹿的……   江从鱼:“……”   大开眼界。   这玩意还有这么多形状的吗!   戴洋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早年曾在市舶司生活了许多年,见识过一些稀奇古怪的“海货”,但也没人会收集一大箱子来送人。   “你有这种需要的话,下次有人弄到鲸鱼那玩意我给你留着。”   戴洋幽幽地说道。   “我跟你讲,那东西不仅比我手臂粗,还比我腿都长。”   江从鱼:。   不是很想知道这些没用的知识。   他啪地把箱子合上,决定把它囫囵着转赠给陵游,看看能不能拿来做点什么医学研究。   无缘无故收到一箱子大宝贝的陵游:?   一行人都是男的,倒也没什么避忌,只是柳栖桐比较关心江从鱼说的心上人。   “若是真遇到喜欢的,须得和我们说说,我们好给你准备准备。”   柳栖桐语重心长。   “你要三媒六聘正正经经把人娶进门,不能像粗鲁的草原人那样相中了就把人往……家里带。”   江从鱼听着觉得很耳熟,像极了他老师叮嘱他的话。   想到柳栖桐可能是想说“往床上带”,江从鱼耳根又有些发热,虽然后面他们腻在一起整整五年了,可一开始他们确实是……才见了几次就忍不住要和对方亲热。   只是情到浓时又哪里能忍耐得了?   江从鱼只能闲扯几句糊弄过去:“我说的心上人是假的,要不然难道真带人家女儿回去吗?”   柳栖桐想想觉得也是,他从来没听说江从鱼跟谁家女孩儿走得近。   记得江从鱼考上状元还有不少人摩拳擦掌想来个榜下捉婿呢,好在陛下给配了禁军沿街拦着,要不然江从鱼说不准就成哪家贵婿了!   柳栖桐颇为惋惜地说道:“你没有心上人,我和师叔也发愁得很。”   “现在想想,倒不如当初你被人榜下捉婿早早成婚。”   江从鱼一阵沉默。   可千万别提这一茬了。   当时楼远钧没少拿这件事来跟他算账,尤其是听说频频有媒婆上门给他说亲后更是……给他准备了几件嫁衣,说要是听说他跟谁家女孩儿相看就要将他掳进宫来个洞房花烛。   考虑到楼远钧的种种做派,江从鱼都疑心这家伙会不会自己传播谣言,好把他绑到宫里去可着劲折腾!   好在楼远钧还没恶劣到那种程度,至今那嫁衣都没派上用场。   江从鱼道:“缘分到了,自然就水到渠成了,师兄你不也是二十八岁才跟嫂嫂成婚的吗?”   柳栖桐知晓在这种事上多劝要惹人烦的,笑了笑没再继续催。   ……   与此同时,各方消息都已陆续送达京师,包括但不限于江从鱼写的信、暗卫写的记录、使团写的奏报、暗线写的密报……   楼远钧喊来几位朝臣把涉及正事的部分过了一遍。   过来议事的朝臣轮番传阅了这些内容,向楼远钧夸道:“永宁侯此行收获颇丰啊。”   楼远钧心道,确实收获颇丰,连身强力壮的年轻奴隶都收了一个。   据说长得还十分俊朗。   这是在许多份密报中都曾提及的,毕竟江从鱼捞了一批俘虏回来,总得把事情始末禀报清楚。   这批奴隶就是江从鱼的收获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借着两份旧情(他爹的以及他自己的)商定了相当优渥的互市条件。   要是在双方边境有了相对稳定的榷场以及相对安定的商路,那些怀疑自己亲人还活着的人也可以放心地派人过去寻亲了。   秦首辅等人读完江从鱼等人提前送回来的文书都感慨不已,很难想象这份对大魏极为有利的协约是江从鱼他们谈下来的。   要知道这使团之中相对年长的柳栖桐和阮遥都才三十出头!   更别提他们还带回了一批被掳去当奴隶的俘虏,连一个铜板的赎金都没出!   君臣几人议事结束,这天的公务就算是解决完了。楼远钧倚在御座之上,拿起暗卫的密报再次翻看起来,试着透过那简单至极的记叙在脑海里想象出江从鱼做过的每一件事……   只分开了短短两个月,他却已是思之欲狂。 第86章   江从鱼回到京师当天,没什么人来迎接。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他毕竟不像袁大将军那样战功赫赫,像送行时那样声势浩大已是叫人意外的了。   江从鱼也不在意这个,他根本没跟亲朋好友说起具体归期。   才刚刚回到家,江从鱼还是想先去见最想见的人。他得知楼远钧已经等了他半日,立刻把安顿阿麟他们的事交给吴伴伴,自己跑去见想了一路的人。   楼远钧得知江从鱼到家了,也正起身往外走,想早一些见到这些天心心念念的江从鱼。   江从鱼一见到人,跑得更快了,转眼间就直直地扑到楼远钧怀里去。   楼远钧稳稳地将人抱住,顿时忘了心里那叠厚厚的账。   他会算账,江从鱼也会赖账,有时候江从鱼只是笑盈盈地给他一个吻,他就把那点儿计较全忘了。   两人抱着亲热了一会,就听有人在廊下清咳了一声。   楼远钧转头看去,正是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的陵游。他没有放开江从鱼,还把人抱得更紧。   江从鱼没有在别人面前表演亲亲抱抱的嗜好,稍稍挣开了楼远钧的怀抱,对陵游说道:“你不去整理你采回来的药材,跑来这里偷窥我们作什么?”   陵游没好气地说道:“你当我想看?我就是有事想问问你们,这决定了我要怎么炮制药材。谁知道你一回来就往他怀里扑,还亲得没完没了!”   他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给他们提个醒了。   还有外人在呢!   江从鱼被陵游这么直白地一数落,耳朵又开始冒烟了。他不解地问道:“你怎么炮制药材,为什么要问我们?”   陵游原本耷拉着眼皮,闻言才抬眼看向他俩:“他没跟你说?”   江从鱼看向楼远钧。   他都不知道楼远钧什么时候和陵游背着他见过。   楼远钧道:“我还没想好,所以没和你说。”   陵游道:“现在小鱼也在,正好可以说说你的决定。若是再拖几年,那就不一定还能治好了。”   江从鱼定定地看着楼远钧。   楼远钧安抚道:“不是什么大事,你知道的,就是我这味觉……”   陵游在旁冷笑。   他也不想掺和皇家的事,只是他的命是那老头救的,他还是那老头养大的,总不能连对方临终前的交待都不听。   没想到江从鱼会和这人搅和在一起,本来很简单的事,现在弄得千难万难。他一个臭治病的,难道还要开解他们这对有情人不成?   江从鱼不信楼远钧的话。   如果是味觉的问题,楼远钧又何必瞒着他和陵游商量?   江从鱼说道:“我不能知道吗?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不可信的人吗?”他说着说着都有点委屈了,转向陵游恼怒指责,“你也瞒着我。”   陵游道:“我给人看病难道还能把别人的毛病到处嚷嚷?他自己不愿意跟你说,你别怪到我头上来。”   楼远钧本就是怕江从鱼伤心为难才不讲的,现在被陵游这么捅了出来,忙抱着江从鱼解释道:“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知道你会怎么选。”   他知道江从鱼会怎么选,所以他才不说。他本想着再拖几年,拖到他把江从鱼推到足够高的位置上,再与他商量这件事。   江从鱼问:“什么怎么选?”   陵游道:“就是他这情况如果这几年不治会不断加重,现在只是失了味觉,以后他会失去嗅觉、视觉、听觉、触觉,拖得越久就越严重……等到五感尽失,人自然也死了,那就不用治了。”   江从鱼想也不想就说道:“那当然得早点治好!”   陵游道:“是吧,正常人都这样想的,只是我们行医的总是遇到想法不一样的奇葩,我都习惯了。”   江从鱼知道楼远钧不是讳疾忌医的人,偶尔生病时喝药都很爽快的。他紧张地追问:“莫不是治这病很危险?”当初老神医给他治病的时候,都对他老师说他要是坚持不住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陵游道:“确实挺危险,不过他肯定能撑过来。”   江从鱼抓紧楼远钧的手问:“你为什么不愿意治?你肯定能治好的,你早点治好,我们就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陵游道:“因为他不知道治好以后还能不能和你在一起。”   江从鱼愣住。   陵游说道:“他这病不是病,是中了一种奇毒,下毒之人想他痛苦煎熬一辈子。这毒一直是义父的心病,义父离京前临终前把解毒之法教给了我,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入京解决此事,算是义父他老人家的遗愿——我也是耗费了这么多年,才把需要的药材都集齐。”   江从鱼道:“那就解毒!”   江从鱼没明白有什么好犹豫的,有病治病,有毒解毒,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吗!   陵游道:“这种奇毒非常特殊,一旦将它驱除出来,中毒后这些年的记忆也会随之剥除。也就是说,他的记忆会回到中毒的那一天。”   江从鱼一下子哑了。   陵游道:“他犹豫也不全是为了你,他估计也怕自己若是只有十四五岁时的记忆,没办法稳住朝局。”   十四五岁时的楼远钧……还在东宫。   那时候鲁家女生出皇嗣突然夭折,鲁太后换太子的期望落空,又重新拉拢当时太子之位摇摇欲坠的楼远钧。   江从鱼用力攥紧楼远钧的手,继续追问:“毒是谁下的?”   陵游道:“是那个失了皇嗣的鲁嫔,她趁着陛下‘母子’重归于好的当口把毒掺进酒里去……”   有时候人就是没道理,明明楼远钧不是害她孩子的元凶,偏偏她就是最恨楼远钧,认为自己的孩子都死了,楼远钧怎么还能好好地活着?   “这毒是义父调配的,他也是对这古方起了好奇心才弄了那么一瓶,没想到竟落到鲁嫔手里。”陵游道,“所以义父临终前还惦记着这件事,叮嘱我一定要把这毒给解了。”   江从鱼抬头看向楼远钧,嘴里却还是在问陵游:“一点点都想不起来吗?”   陵游答道:“许多事本来就是会被人慢慢忘记的,这也只是忘得快一点罢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不能忘怀的人和事?有时候今天还坐在你对面与你把酒言欢的人,到了明天兴许都再也不会相见了。   江从鱼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药炮制好?”   楼远钧握紧江从鱼的手,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这些天他每天都在盼着江从鱼回来,却没想到才见到人,这件事就被陵游给戳破了。   江从鱼道:“又不是全都忘了,你十几岁的时候早就是个合格的太子,哪会应付不来?”   他语气极力维持冷静,生怕泄露了说话时轻微的颤抖、动摇了彼此的决心。   陵游说道:“对吧,我也这么觉得。你们要是准备好了,下月初就可以开始了,正好入冬后事情少。”   “你们要想清楚了,多拖一天,那奇毒对身体的伤害就更大几分。”   “早点商量出结果来了,对谁都好。”   陵游也不想这么讨嫌,只是他作为医者必须从中抽离出来,催促他们尽快做出选择。   在他看来,不过是付出一点小代价而已,总比最终被折磨到人没了好。   难道让江从鱼看着楼远钧一点点丧失五感不是更残忍吗?   陵游迈步走出主院,留江从鱼两人单独相处。   江从鱼重逢的欢喜全没了,紧抱住楼远钧说道:“我又没有忘记,我会帮你全都记住的,我想你好好地活着,到老了也能和我一起尝各种好吃的。”   他一直想让楼远钧好好治一治这毛病,现在终于有机会帮楼远钧彻底治好了,他应该高兴才对。   江从鱼抱着楼远钧亲了上去。   两人亲着亲着就亲到了榻上。   这么久没见,江从鱼也非常想念楼远钧的身体,楼远钧再凶狠的索求他都尽数接纳。   倒是楼远钧冷静下来以后看见自己弄出来的狼藉红痕后悔不已,默不作声地替江从鱼把好几个伤处涂了药。   他忙活完了,又用力抱紧了江从鱼,久久不愿意放开。   江从鱼闷声说:“你把刚涂上去的药又蹭完了。”   楼远钧道:“那就等会再涂一遍。”   他不想松开手,哪怕江从鱼保证说他们还会在一起,他也不知道解毒以后他们到底会如何。   “以前的我不是个好人。”   楼远钧道。   “我若是想伤害你,你就离我远远的,不要委屈了自己。”   这才是楼远钧迟迟没对江从鱼说的原因。   他知道江从鱼会怎么选择,知道江从鱼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   但他在遇到江从鱼以前并不相信……有人会这样爱着自己,也是在江从鱼的影响之下,他才慢慢认识到吴伴伴和韩统领他们始终都坚定不移地追随着他。   即便一开始他们都有私心又如何?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没有私心?   无论吴伴伴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才站在他这一边,那些年总归是他们忠心耿耿地扶持着他走过那段最幽暗的岁月。   在此之前,他总是冷眼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分析他们是因何而来,又可能因何而去。   只有得知了他们的目的、了解了他们的欲求,他才能放心地差遣他们。至于什么一见到他就矢志效忠,楼远钧只会疑心对方是其他人派来的细作。   他不想让江从鱼去接触这样的自己。   江从鱼道:“你别想那么多,万一你一见到我又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呢?”   楼远钧攥紧住他的腰。   江从鱼给他回了个吻。   潮湿而绵长。 第87章   距离陵游准备好需要用到的解毒药材还有一旬,足够江从鱼两人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   两人这几年来时常待在一起,惯用的东西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   江从鱼觉得如果楼远钧解除奇毒后处于不认识他的状态,自己的衣服还摆在宫里有点奇怪。   楼远钧道:“有什么奇怪的,我又不会去翻箱倒柜。”   楼远钧这就是在扯谎了,其实他是会的,他若是发现自己身处于陌生环境之中,肯定是要把周围的一切都了解个彻底。   只是他不想江从鱼把自己的痕迹从宫里抹除。   楼远钧希望自己就算不记得了,也能尽快意识到江从鱼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存在,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伤害江从鱼。   江从鱼拗不过楼远钧,只能由着楼远钧了。他第一次代表大魏出使,还有许多事需要向上交接,便是只剩一旬的光阴他也不能全部用来和楼远钧相处。   早知会这样,他就不去北狄了。   江从鱼有些懊悔,却还是得打起精神处理手头的事物,等他忙完回到家,阿麟父子俩已经葬完阿麟的母亲了。   二十多年过去,昔日的仇人早已埋骨泉下,朝堂上站着的大多都是他们以前接触不到、现在也接触不到的陌生面孔。   他们能活着回到故土,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少阿麟父亲如今别无所求,准备结庐为妻子守坟。   只是放心不下阿麟。   阿麟已经二十五岁了,但从未到过大魏,哪怕会说官话也很难融入。   阿麟父亲已是白发苍苍,却还是伛偻着背向江从鱼恳求:“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让阿麟以后跟着您办事。他什么都会做,护卫、赶车、做饭……”   阿麟在北狄贵族家中长大,吃喝算是不愁的,性命也无忧,但他到底只是女奴之子,与奴隶待遇也相去不远,各种杂活他都干得很熟练。   江从鱼说道:“那就先留在我府上当个侍卫,我府上的人在没差使时会轮流上课,主要是识字、算数以及练武,以后离开了侯府想去别处谋差使也容易。”   这并不是单独为阿麟准备的,而是府上所有人都是这个待遇,这也是江从鱼看见小九的努力后萌生出来的想法。   现在小九已经离开了国子监,负责在他府上当西席给众仆从开蒙,将来无论他们是去是留都能轻松谋生。   江从鱼让人把小九喊过来。   小九比之初见时已长高了不少,也是个眉清目朗的青年人了。他见了江从鱼颇为高兴,恭恭敬敬地上前问道:“侯爷找我有什么事?”   江从鱼平时都让小九他们在他面前以你我相称,只不过小九等人还是坚持要喊他侯爷,在外人面前也是一个比一个恭谨,说是不想叫人看低了他们永宁侯府。   唯有在逢年过节且没有外人的时候才愿意坐下来与他一起吃个饭。   江从鱼纠正不过来,便随他们去了。他把阿麟介绍给小九,说道:“这是阿麟,第一次到京师来,以后会留在府中当差,你多关照关照,得空时带他熟悉熟悉京师。”   小九看了眼身量高大、有着古铜色皮肤的阿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不想被对方比下去。他朗声应道:“没问题,您只管放心,我带人最厉害了。”   江从鱼对阿麟说道:“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跟我或者小九说。虽然你父亲希望你跟着我,但你自己的意愿也很重要。”   阿麟顿了顿,才说道:“我愿意跟着你。”   他其实想去上战场,想为母亲报仇雪恨,可双方才刚谈完条件颇好的互市,一时半会应当不会打起来。何况他是在北狄出生的,到了军中是会被重点提防的存在,倒不如先跟着江从鱼等待机会。   何况对于救下自己父子二人,还帮他们从北狄人手里讨回母亲尸骨的江从鱼,他心里也是极为感激的。   便是让他就这么一辈子跟着江从鱼也无妨。   江从鱼见阿麟神色没有半分勉强,笑着放他去与他父亲话别。   等阿麟走远以后,小九在旁边感慨:“您和刚来京师时完全不一样了。”   江从鱼问道:“有哪里不一样?”   小九道:“记得您刚来京师那会儿,还因为迟到翻墙被沈祭酒他们逮个正着呢。如今您看起来稳重了许多,不像是能翻墙的了。”   尤其是刚才与阿麟对话的时候,小九看着都有些恍惚。   江从鱼笑道:“人都是会变的,总不能一辈子都那么闹腾。”   他与楼远钧在一起久了,行事不免学了点楼远钧的作派。只不过倘若他老师还能抄起棍子来打他的话,他估计依然能敏捷地翻上院墙逃之夭夭。   他只是在办正事时多了几分正经、少了几分儿戏而已。   只要襟抱未改,应当也不算坏事。   另一边,楼远钧趁着江从鱼不在见了次阿宝,叮嘱阿宝以后必须要保护好江从鱼。   阿宝心道我要是没有你允许,连江从鱼的面都见不到,哪轮得到我来保护?   可阿宝不敢说,怕楼远钧又给他加功课。   每次他想和江从鱼亲近亲近,楼远钧都会假模假样地考校他几句。   结果么,他没答上时楼远钧说他最近懈怠了要多学点,他答上了楼远钧又说他学有余力也要多学点!   横竖都是要他忙到没空闲缠着江从鱼。   小气!   楼远钧和江从鱼在他面前没怎么藏着掖着,阿宝是知道他们的关系的,也知道只要他用心读书习武,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未来那个位置很有可能会留给他。   他知道若是没有江从鱼的影响,楼远钧根本不会关心他是死是活、不会关心他有没有习文练武。   撇去那个还没有定数的可能性不提,这几年江从鱼带给他的也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温情与快乐。   这对他们这些仿佛生来就懂得衡量利弊的权利动物而言是十分珍贵的。   阿宝保证道:“我肯定会的!”   楼远钧看了阿宝一眼,这小孩从小就知道把握机会,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   只不过在正眼看这孩子的那一天起,楼远钧就知道他知晓和江从鱼所认为的那样,跟小时候的他非常相像。   同样有着敏锐的直觉,同样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   只是阿宝在江从鱼面前装得那么好,他就不去戳穿了。   楼远钧道:“朕的意思是,就算有一天是朕和他起了冲突,你也要毫不犹豫地站在他那一边。”   阿宝在心里暗自腹诽,你们还会起冲突?就算天塌下来了,你们估计都不会起冲突。   虽然不知晓楼远钧为什么要自己做这样的保证,阿宝还是认真应了下来,当场起誓说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他都会站在江从鱼那边护着江从鱼。   楼远钧也没把这么要紧的事全部寄托在一个十岁小孩身上,见阿宝答应下来便把他打发走了。   同时还屏退了所有人。   他把江从鱼送自己的有意义的东西和最近刚收到的“起居录”都收拢起来,将它们一并藏入寝殿最隐秘的暗室里。   这暗室的机关是由他亲手改造的,旁人绝对不知该如何打开。就算是十四五岁时的自己,想开启应当也不那么容易……   楼远钧将带入暗室的东西放好,拿起最初那本“起居录”看了起来。   这些“起居录”记的都是江从鱼不在他身边时做的事,那时候他还不理解心中涌动着的不明不白的情愫,只凭着本能反复翻看着他与旁人的往来,比较着自己与那些人在江从鱼心里到底谁更重要。   明知不该生出妄念,偏偏还是越来越想在江从鱼心里占据更大的分量,越来越想想让江从鱼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九月底的最后一晚,江从鱼单独和楼远钧待在一起。   入夜后,楼远钧给江从鱼写了两份诏书,一份是任命他为沿海富饶之地的州官,在那边江从鱼进可以一展拳脚,退可以乘船远航远避风雨;另一份则是……他在心里写了千万遍的成婚诏书,立江从鱼为他的皇后。   江从鱼道:“你这是做什么?”   楼远钧道:“如果我做了什么混账事,你就离我远远的。”他抱住江从鱼,“如果我们以后还是会在一起,那成婚诏书当然得我提前写好。”   江从鱼道:“你这话说得就好像我要跟别人成婚似的!无论你记不记得我们这几年的事,跟我在一起的不都是你?”   他向来乐观得很,总觉得楼远钧就算剥离了这些年的记忆,他们还是能很快和现在一样好。   楼远钧不仅不认为自己吃自己的醋有什么不对,还认真叮嘱道:“要是我不知道好好讨好你,你就别让我亲你。”   江从鱼本来既紧张又担心,生怕明儿的解毒过程不顺利,被楼远钧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环住楼远钧的脖子不舍地问道:“那我要是想亲你了怎么办?”   楼远钧心里一酸,紧抱住江从鱼吻了上去。   他想记住江从鱼的气息,想记住两人唇舌相依的甘甜滋味,想记住他们相遇后的一桩桩一件件大事小事。   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事到临头整颗心却还是止不住地战栗,害怕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亲近。   两人都像是想用身体牢牢地记住对方一样厮缠在一起,到后来江从鱼没了力气,眼角那不知是因快活还是因难过而溢出的泪水被楼远钧一点点吻去。   江从鱼把脸埋进楼远钧胸膛,在心里苦中作乐般想,换成十几岁的楼远钧应该没有……这么叫人难以招架?说不定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青涩生手,他应该应付得来的吧? 第88章   十月的京师,还带着几分秋末的干燥,天还没开始真正冷下来。宫中的雀鸟不知冬日将至,还快活地在枝头跳来跳去,从清晨啾啾啾地忙碌到黄昏。   楼远钧是被一阵鸟叫声扰醒的,他有些迷茫地睁开眼,想到早前的那场“家宴”。   鲁嫔的孩子突然夭折,鲁家决定不再对他下手,鲁皇后邀他过去赴宴,说自己膝下没有皇子,往后要把他当亲儿子看待。   他没有母族可以依靠,在宫中几乎孤立无援,鲁皇后要与他重修旧好,他没办法拒绝,拒绝只会让鲁家更疯狂地想把他置于死地。   所以他喝下了鲁皇后亲自递过来的酒。   然后呢?   楼远钧有点想不起来,只觉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   既然鲁皇后那么认真地与他演了一出和好如初的戏码,怎么都不至于在饭菜里对他下毒吧?真想杀他,不会这么大费周章,那不是把谋害皇嗣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揽吗?   能稳坐皇后之位那么多年的人,哪会做这样的蠢事?   楼远钧睁开眼看向那花纹繁复的床帐,只觉眼前的一切陌生至极。   “他醒了!”   楼远钧听到一个陌生而清朗的声音这样喊道。   另一个人趿拉着鞋走了过来,嘴里还嘟囔:“醒了就醒了,你这么激动作甚?药效过去了,自然会醒过来。”   这两人自然是江从鱼和陵游,陵游嘴里虽然说江从鱼是大惊小怪,动作却不算太慢,赶开江从鱼查问起楼远钧的情况来。   不知是不是解毒耗费了一整天的缘故,楼远钧还不能动弹。他转动眼睛看向床沿的两人,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一个则才二十一二岁,瞧着都年轻得很。   东宫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两个人?   不对,这不是东宫。   各种陈设的规格都不一样。   连床榻都大了一倍。   能够摆放这种东西的地方是……   楼远钧一下子敛起了所有惊愕,令自己看起来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他略过正在给自己诊脉的陵游,目光落到旁边的江从鱼身上。   这二十一二岁的青年眉眼俊丽,本是天生能讨人喜欢的相貌,此时望向他的眼神却带着关切、紧张以及许多更为复杂的情绪。   楼远钧的视线扫过江从鱼的脖颈,忽地注意到江从鱼耳后一处隐蔽而暧昧的咬痕,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应当是咬得见了血,才留下这样的痕迹……   哪怕很明确地知道自己与江从鱼素不相识,楼远钧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恼火来。   他根本不懂这股恼火因何而生。   感觉就像自己才刚发现的珍宝,仔细一看竟已经烙下旁人的印记。   楼远钧压下心头的无名火气,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着江从鱼两人的衣着打扮,陵游显然是医家,旁边的江从鱼穿着一身便服,瞧不出到底是什么身份。   现在寝殿中只有他们三个人在,旁人似乎已经被江从鱼他们赶出去了,楼远钧无从探知更多消息。   楼远钧半合着眼,作出一副疲惫欲睡的模样。   江从鱼见状不由问陵游:“他又要昏睡过去了?”   陵游抬起眼皮看了江从鱼一眼,说道:“痛了一整天,想睡也很正常。”   江从鱼还想留下守着楼远钧,至少和醒过来的楼远钧说几句话,可陵游却说他已经一整天滴水未沾,拉着他一起去吃过晚饭再来。   江从鱼拗不过陵游,起身把李内侍唤进来守着楼远钧,先去填饱肚子再说。   只是还不知道楼远钧到底怎么样了,江从鱼有点儿食不知味。   陵游见状冷笑道:“你没发现他根本不信任我们吗?人家装睡就是不想搭理你。”   江从鱼道:“你都说他可能忘记这十年来的事了,他又不记得我,怎么可能一见到我就信任我?”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眼陵游,“怎么感觉你很讨厌皇家和皇宫?”   陵游说要帮楼远钧解毒的时候,语气也是这么冷硬,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陵游道:“我都说了最是无情帝王家,你偏不信,现在栽跟头了吧?”   江从鱼倔强回道:“我现在还没栽跟头呢,我们都还没说上话!”   陵游说冷哼:“这不就证明他连话都不想跟你说。”   江从鱼感觉这么下去掰扯不清楚,只能闷闷地吃了一大口面,告诉自己别再和陵游继续这个话题。   陵游定定地看了江从鱼一会,也不再说什么。   等到江从鱼连面汤都解决完了,李内侍亲自从里头走了出来,客客气气地对江从鱼说道:“陛下歇下了,让我带侯爷和陵医士去休息,明儿一早再与侯爷好好说话。”   江从鱼看了眼不远处的重重帷幕,到底没有强求,与陵游一起去偏殿休息。   一想到明天还不知会如何,江从鱼在偏殿中睁着眼躺了很久,才终于合上眼睡了过去。   另一边,楼远钧并没有睡。他吃了点东西,又起身沐浴,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李内侍他是认得的,是吴伴伴在宫里挑的义子,身世也颇为可怜,入宫后还饱受欺辱,得吴伴伴解救才算是脱离苦海。   只不过当初的李内侍还是个小太监,如今转眼间便已是宫中最说得上话的提督太监了,楼远钧心中还是有些震动。相较于完全不认识的江从鱼两人,他此时更偏向于此前便认得的李内侍。   可若是转眼间就已经过去许多年,李内侍可不可信还未可知。楼远钧也没和李内侍试探太多,沐浴过后只淡淡地让他汇报一下白日都发生了什么事。   李内侍暗自纳闷,此前陛下为这次治疗做了许多准备,他还以为治疗过程会很凶险,一整天都提心吊胆。   现在看来,也只是耽搁了一天而已?   今儿还是休沐来着,没什么要紧事要陛下处置。   李内侍还是尽职尽责地把今天的各种事务汇报给楼远钧,重点给楼远钧讲江从鱼几乎寸步不离守着他的事。   李内侍感慨道:“等到陛下您醒来了,永宁侯才肯去用膳。”   楼远钧听着李内侍的话,脑海里不自觉地描画出江从鱼那满含关切的眉眼。   这人……非常关心他?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楼远钧还不能确定李内侍如今是否还可靠,自是不愿意泄露自己如今的情况。他平静地说道:“你退下吧。”   李内侍不疑有他,恭谨地退到寝殿外准备亲自守夜。   虽然刚才的陛下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李内侍退到门外后还是后知后觉地觉察出几分异样。   比如,今天陛下居然让永宁侯歇在偏殿。   不知为何,李内侍忽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东宫时的情形。   那时候陛下才十多岁,眼底却有着洞彻一切的冷淡,仿佛只要你往他面前一站,他便能看穿你的所有心思,那些隐蔽的、低劣的想法一下子便无所遁形。   你在他面前会油然生出几分畏怯和惭愧来,只觉自己的存在污了他的眼睛。   李内侍在夜风中打了个哆嗦,赶忙把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看来真的是入冬了。   寝殿里的楼远钧并没有入睡,他已经推断出了几个事实。   一、现在他已经登基许多年,约莫是和鲁太后握手言和后没多久便成了皇帝。   二、不管是宫里还是朝堂都已经换上了许多新面孔,他不一定能认得全。   三、李内侍不知道他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失去将近十年的记忆),而那位……永宁侯和那个姓陵的医士知道。   可见他对江从鱼十分信任,信任到可以把性命都交给对方。   刚才楼远钧通过旁敲侧推已知晓江从鱼是江清泓留下唯一血脉。   想到那个不久前舍命肃清朝堂、护住自己的人,楼远钧顿了顿。如果是那个人的孩子,他确实可能另眼相待、信任有加,只是他依然觉得不有哪里不对。   江从鱼耳后那个咬痕不时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明明那么隐蔽,明明已经快要消失,楼远钧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那是谁留下的?他不是表现得很担心自己吗?怎么敢带着那样的痕迹来见他?   在这种时候,江从鱼竟还有心思和旁人做那样的事。   察觉自己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象出许多不堪的画面,楼远钧只觉又恼又羞。   他厌恶旁人的触碰,更别提主动去亲近谁了。光是想到那种画面,他便难受至极,完全没办法想象自己和谁做那种事。   江从鱼私下里怎么和人厮混他管不着,但楼远钧不允许让他祸乱宫闱。   楼远钧在自己的寝殿之中走了一圈,看见很多自己不会用也不会喜欢的东西。他逐件拿起来看了看,一时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喜好突变。   他立到书柜前抽出本书一翻,发现上面的批注全是陌生的字迹。   有些则是既有自己的字迹、又有另一个人的字迹。   楼远钧翻阅了好一会,只觉这人思维开阔,虽偶有跳脱之言,却也颇有可取之处。   哪怕这些批注没有署名,他也猜出来了,那些陌生字迹恐怕出自江从鱼之手。   他……这么爱重江从鱼吗?   楼远钧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处不太对劲的地方。他认真地对着那处暗藏的机关研究许久,可惜没研究出如何破解困意就涌了上来。   这里必然藏着很重要的东西。   楼远钧这样想着,暗自记下这处一时半会还解不开的机关,准备以后慢慢琢磨该如何打开它。   他把自己动过的东西悉数摆回原位,躺下准备好好休息一晚,好早些起来应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变故。   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江从鱼早早洗漱完跑过来看楼远钧。   楼远钧已经端坐在待客的坐塌上,像是在等他。   江从鱼想直接奔向楼远钧的脚步硬生生顿住了。   楼远钧道:“我们坐下说话。”   语气陌生而疏离。   江从鱼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心里却还是有些发酸。他挪动双腿走了过去,看向坐在晦暗天光之中的楼远钧。   纵使心中有万千煎熬,江从鱼仍是关心地问:“你昨晚睡得好吗?”   楼远钧一顿,说道:“睡得很好。”   江从鱼看他精神饱满,应当是真的睡得挺好。他松了口气,说明现在不需要他陪着,楼远钧也能好好睡觉、好好吃饭。   楼远钧这些毛病治好了。   楼远钧不那么需要他了。   总的来说,结果是好的。   楼远钧对上江从鱼望过来的眼睛,一瞬间竟有种想把人抱进怀里好好安慰的冲动。   但是他没有。   楼远钧从种种蛛丝马迹猜出了自己和江从鱼有过越界的亲密,只是他目前还没法接受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建立那样的关系。   “你应该知道朕身上发生了什么。”   楼远钧这样说着,目光又落在江从鱼耳后的咬痕上。只过了一晚上,那咬痕便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远不似昨日那般红艳。   足见寻常痕迹更难留在江从鱼身上。   楼远钧敛起自己不自觉被吸引过去的视线,继续正色说道:“不管以前朕与你有过什么样的关系,此后我们都只是君臣。”   江从鱼鲜少听楼远钧在他面前自称“朕”,更何况楼远钧说出的还是这样的话。他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改变楼远钧的想法,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想到一会楼远钧还要召见朝臣开小朝会,江从鱼觉得不是纠结这种事的时候。   与正事比起来,他们之间那点事有什么好说的。   任谁都不可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对对方生出可以建立亲密关系的好感来。   江从鱼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连秦首辅他们都不知晓,所以这几天我会跟在你……陛下身边为你解释一些事,”江从鱼一开始还有点卡顿,说着说着就顺畅起来。他眨了一下眼,眨去了眼底蕴出的泪意,正正经经地回道,“等陛下全都熟悉了,臣就回翰林院当值去。”   江从鱼低着头,楼远钧看不到他的表情。   听到江从鱼这么爽快地应承下来,楼远钧本该满意他的识趣才是,偏偏他不知怎地竟又生出几分恼意来。   他心想,看吧,本就不是多重要的东西。   他可以轻易忘掉,江从鱼也可以轻易放下。   楼远钧道:“好,这几天你跟着朕。”想到江从鱼那过分关切的眼神,他又补充了一句,“但不可做出逾越之举,否则朕绝不饶你。”   江从鱼本来正难过着,听到楼远钧这话后差点被气笑了。他的眼泪都被憋了回去,爽快地应道:“臣明白了,臣绝不会对陛下生出半点非分之想,免得污了陛下清白。”   他确实格外喜欢和楼远钧亲近,但也不是离了楼远钧就活不了,楼远钧自己不愿意的话他难道还能逼楼远钧亲他抱他不成? 第89章   江从鱼记得在参加科举之前,楼远钧在每次考试前一两个月为了让他专心备考不与他亲近,只偶尔在他温习累了的时候抱着他亲。   那时候江从鱼觉得这奖赏般的吻分外有滋味,很有些乐在其中。   可惜现在不是那样的情况,楼远钧打心里抗拒这种事的话,江从鱼不可能勉强他。   尤其是知道楼远钧如今只有十四五岁那会儿的记忆,真要把过去种种拿出来叫楼远钧接受自己,他成什么人了?   唉,到底还是成了这样。   江从鱼有些沮丧,见了陵游这个好友便有些蔫头耷脑的。   陵游本来是挺想看他吃点教训,真见了他这模样又有些叹息,伸手摸了摸他耷拉下去的脑袋,说道:“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等你回家。”   江从鱼心里觉得难受,嘴巴却很诚实地开始给陵游报菜名。   还专挑平时陵游懒得动手给他做的菜来讲。   以前他们与杨连山住在一起,几个人都是会做饭的,只是擅长做的菜各不相同而已。   听江从鱼毫不犹豫地张口,陵游都怀疑这小子刚才那模样是不是装的。他骂道:“真是欠你的!行吧,就给你做一次。”   江从鱼高兴地笑了起来,还催促陵游快点出宫去。   有些食材要腌制一整天做出来才好吃,陵游回去晚了可就来不及做准备了!   江从鱼送走陵游,一转头却看到楼远钧立在不远处,幽沉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也不知在想什么。他跑过去问道:“陛下用过早膳了吗?”   楼远钧看了眼江从鱼的发顶,刚才从陵游摸江从鱼脑袋的时候他就来了,两人完全注意不到他的存在,旁若无人地在那里亲昵交谈。   那姓陵的还说做好饭菜等江从鱼回家。   他们住在一起。   这个认知让楼远钧心里很不高兴。   江从鱼不是和……和他在一起的吗?为什么和这个姓陵的那么亲近?   楼远钧想到以前了解到的那些事。   有些人在宫闱中与皇帝颠鸾倒凤,回到家中同样妻妾成群或者另有所爱。   这是很正常的事,谁都不认为有什么不对。毕竟皇帝自己也有后宫三千不是吗?   楼远钧不打算选妃立后,且极其厌恶这些脏秽不堪、混乱不清的情爱关系,这源自于他那位父皇让他看清了这些事毫无益处、只会令人恶心。   只是在刚才看到江从鱼与那姓陵的那般亲近,他心底竟涌出一种莫名的冲动来。   他想要把江从鱼绑起来,逼迫江从鱼承认自己的错处,给江从鱼一次毕生难忘的惩罚。江从鱼再怎么哭他都不会心软,他非要江从鱼记住教训不可,好叫江从鱼再也不敢与旁人那么亲密。   楼远钧下意识地按住食指上的玉戒。   他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他这样与他那荒淫无道的父皇何异?   他明明最厌恶那样的行径,怎么面对江从鱼时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这些事?   楼远钧有些憎恶这样的自己,语气淡淡地问江从鱼:“朕吃过了,你吃了吗?”   江从鱼哪里知道自己已经被楼远钧在心里生吞活剥过一轮?   他只是在与楼远钧对视那一瞬感觉毛毛的而已。   此时见楼远钧又是这副疏离冷淡的态度,江从鱼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感到失落。   刚才那肯定是错觉,楼远钧又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事,哪里还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那种等没了外人以后一整晚都不许他睡觉的眼神。   江从鱼道:“我也和陵游一起吃了。”   楼远钧觉得“和陵游”三个字刺耳极了,没了继续和江从鱼闲谈的兴致,让江从鱼陪自己去勤政殿。   接着他就看到江从鱼一路与人打招呼,逢人就喊一声“早啊”,尤其是遇到那些格外精壮英俊的侍卫,江从鱼还要停下来与人唠几句家常,问几句“嫂子生了吗”“伯父伯母还好吗”“上次你帮忙捎的酱菜特别好吃”之类的闲话。   就好像他跟每个人都很熟似的。   那些人见他站在江从鱼身边也不害怕,恭恭敬敬朝他见礼后也都……很自然地江从鱼聊上一会。   楼远钧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江从鱼耳后。   那道咬痕愈发浅了。   旁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没有人会知道他与江从鱼有过那样的关系。   江从鱼是不是巴不得他忘掉那一切,彻底掩盖住他们之间的过往?   楼远钧立在旁边看着朝别人笑出两个酒窝来的江从鱼,心里又难以抑制地涌出那个念头。   想把他绑起来。   绑起他的双手,绑起他的双脚,绑起他的眼睛,让他只能无助地祈求自己的宽恕,他的恐惧、痛苦、愤怒以及快乐,都只能由自己来给予。   江从鱼挥别一个相熟的禁卫,总感觉背脊有些发毛。他转头看去,冷不丁地撞上了楼远钧那晦暗不明的目光。   江从鱼猛地退开了两步。   这是第二次了。   以前江从鱼能笑着亲上去,调侃楼远钧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这会儿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毕竟在不久之前,楼远钧还对他说“以后我们之间只是君臣关系”来着。   总不能连这种仿佛想要吃掉他的目光,都能成为楼远钧自己一无所觉的本能吧?   楼远钧看到江从鱼退开的举动,意识到自己可能泄露了心里头那隐秘而恶劣的欲念。   他从记事起就下定过决心,绝对不会当先皇那种昏君,此时自是不会承认自己想对江从鱼做什么。   楼远钧收回目光,冷淡地说道:“你还要与旁人聊多久?别耽误了正事。”   江从鱼看他那连正眼看自己都不乐意的模样,顿觉自己刚才可能真的是多心了。   楼远钧只是想尽快掌控局面而已,才不是和以前那样见不得他和任何人走得太近。   江从鱼敛起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领着楼远钧抵达勤政殿。   整个白天江从鱼都坐在楼远钧旁边,遇到需要让楼远钧认识的人他便提前给楼远钧提个醒,还就着各地的奏报给楼远钧理清楚目前的局势。   楼远钧先是注意到众朝臣对江从鱼坐在他身边的事见怪不怪,后来又注意到江从鱼差点下意识拿起笔往奏章上批,心中愈发了解自己过去对江从鱼到底有多信任。   他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让江从鱼左右朝政……   自己真的会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这种程度吗?   江从鱼呢?   江从鱼关心他、喜欢他,是为了他这个人,还是因为他是皇帝、因为他给予的权势和地位?   楼远钧想在记忆中搜索自己与江从鱼的过往,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再看江从鱼,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旁边,一点往他身边靠的想法都没有。   楼远钧不愿落了下风,当即也摒除杂念认真地听江从鱼钜细靡遗地把当前时局讲给他听。   到了下午,江从鱼已经找由头把各衙署长官喊过来给楼远钧认完了,许多事情也交待清楚了。他觉得事情比预想中顺利许多,终于放松下来。   一想到回去后能吃上自己心心念念挺久的菜,江从鱼整个人都开心起来。他对楼远钧说道:“接下来应该没什么事了,我先回翰林院,下衙后就直接回家去了,明儿一早再进宫来陪你。”   以前陵游来了他想回家去,楼远钧总会找这样或那样的借口不让他走。现在楼远钧不记得了,应当只需要说一声就好!   楼远钧本来没想到早上的事,瞥见江从鱼那明显透着快活和期待的神色,蓦地想到陵游说的那句“我给你做好等你回家”。   “你还不能走。”   楼远钧听到自己这么说。   江从鱼愣了愣,不解地问:“为什么?”   楼远钧说出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想放江从鱼回去见那个姓陵的。   “朕谁都不记得。”   楼远钧垂下眼睫,明明身量那么高大,愣是给人一种他非常脆弱的感觉。   “你就放朕一个人待着?”   江从鱼差点都以为楼远钧根本没忘记了,要不他怎么能这么自然地说出这种话?   只是他已经与楼远钧待了一整天,实在不想再留下来面对楼远钧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冷漠与疏离。   他又不是真的坚强到刀枪不入的程度,总得让他回家缓一缓不是吗?   思及自己和陵游有约在前,江从鱼狠了狠心拒绝道:“李伴伴他是在东宫时期就跟着你的,始终对你忠心耿耿;禁卫掌握在韩统领手里,那也是你的潜邸旧臣——你是认得他们的,有什么事吩咐他们去办就好。”   楼远钧盯着江从鱼问道:“你一定要回去吗?”   明明楼远钧的语气很平淡,江从鱼却莫名觉得自己要是敢答个“是”字,后果绝对会很严重。   楼远钧都不记得他了,总不会还吃陵游的醋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不过江从鱼一向识时务得很,哪怕摸不清楼远钧的想法也不打算在这种情况下惹毛楼远钧。   现在可不是他能在楼远钧面前放肆撒野的时候了。   江从鱼麻溜说道:“我留下陪你!”   得了这么个回答,楼远钧也从刚才那种像是在挑拣着从哪里下嘴把江从鱼拆吞入腹的状态里抽离出来。   他不愿自己被这种毫无道理的欲念控制,强压下留住江从鱼的冲动说道:“不必了,既然你与别人有约,朕就不留你了。”   江从鱼闻言更摸不着头脑了,试探着起身说:“那臣告退了?”   楼远钧“嗯”地应了一声,目光转到了手中的奏折上,没再看江从鱼半眼。   江从鱼见他没有反悔,还真三步并两步地溜出勤政殿回翰林院去。   不知为啥总感觉此地不宜久留!   得赶紧溜之大吉!   江从鱼跑得干脆,自然没注意到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楼远钧几乎要把手里的奏折捏断。 第90章   “……事情就是这样。”   江从鱼吃了顿陵游为宽慰他而做的大餐,纳闷地跟陵游聊起楼远钧的不对劲之处。   按理来说,楼远钧应该已经把他们之间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没道理才这么一天的功夫又对他生出那样的念头来才是。   偏偏他总感觉楼远钧有时候看向他的眼神有问题……   陵游道:“恐怕是你自己不死心,总觉得人家就算忘了你也还能再喜欢上你。”   江从鱼气道:“我为什么要死心?”他这两天虽然偶尔会有些难过,但也不会就这么放弃他与楼远钧之间的感情。   陵游道:“那你怕什么,他对你还有那种想法不是正遂了你的意?”他瞥了江从鱼一眼,“当初你们是见了第几面的时候就睡一块来着?”   江从鱼:。   那可就快了,只见了两三回楼远钧就直接在他家留宿。只不过他们那时候就是抱着纯睡觉,而且每次见面都隔了一旬,是以他也没有觉得很快。   江从鱼道:“这不是一回事,那时候我们啥都没做。”   陵游冷笑:“之所以啥都没做,还不是因为他想哄你心甘情愿上当?也就你傻,才信他真没想对你做什么。”   江从鱼道:“是我自己愿意的!”   陵游懒得再和他分辨,往背后的靠枕上一趟,说道:“行行行,是你自己愿意的,那你还问我做什么?他又对你有意思了,你把自己洗洗干净给他送去吧。”   江从鱼不吱声了。   事情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可惜楼远钧当着面告诉他不想再继续这段关系,根本不愿意再和他亲近。   他这不是想从陵游这里再确认一下楼远钧是不是真的全忘光了,有没有可能还记得那么一点点。   陵游道:“如果这么想能让你开心的话,你就这么想着吧。”   江从鱼闷声道:“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安慰安慰我吗?”   陵游道:“我又是留在京师陪你,又是给你做菜,还不算安慰你?那你去换个会说好话的朋友。”   他凑近细看江从鱼有点红的眼眶。   “这样不是正好,就看看他没有压抑住本性的时候会怎么对你。”   这段感情他从一开始就不太看好,只是看江从鱼每天乐颠颠的,他也不好总是泼冷水。那不是讨人嫌吗?   既然江从鱼非要喜欢这么个人,那就借这次机会看看楼远钧本性里到底如何好了。   倘若对方在这种情况下都还能再一次爱上江从鱼,他便不再对他们之间的事说什么难听话了。   这谁还能拆散他们?   江从鱼知道陵游一向不看好他们,不由笃定地说道:“他肯定不会伤害我的。”   说是这么说,思及楼远钧白天偶尔看自己时那很不对劲的眼神,江从鱼还是心里发毛。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江从鱼自然知道楼远钧骨子里是怎么样一个人。   只是楼远钧平时很能克制,鲜少显现自己温柔表象下的另一面,只在床笫之上会泄露一二。   许是因为少了十年的记忆,楼远钧现在时不时会有藏不住的时候,说出的话也更冷硬伤人。   江从鱼早有心理准备,倒也不至于太过伤心,只是不清楚楼远钧到底是怎么个想法而已。   不管怎么样,这几天他都会先陪着楼远钧。至于别的事,总得等楼远钧真正把控住朝局再说。   陵游看了眼江从鱼,语气难得软和下来:“睡个好觉吧,别想那么多。”   江从鱼点头,洗漱过后就躺到床上补觉去了。   昨晚他没睡好,今晚得好好睡。   陵游独坐片刻,拎着一葫芦酒跃身上了屋顶,就着天边的月牙仰头喝了几口酒。接着他就躺在上头吹着初冬的寒风,似醉又似醒。   皇家能有什么好东西?   皇室里头没一个好人。   楼远钧难道能是个好的吗?   翌日江从鱼早早进宫,给楼远钧讲立冬宴请外戚及勋贵的事。   这些家伙平时躲懒不来上朝,楼远钧见不到他们的面,所以他们提前安排了这场立冬宴把外戚及勋贵聚集起来认认脸。   楼远钧记性好得很,见过一面便能记住了。   处理完这天要解决的政务后,江从鱼就拿着名册给楼远钧讲起这些年外戚和勋贵的变化来。   说起来当初还是楼远钧把这些事一点点掰碎了讲给他听的。   现在倒是换他来讲了。   江从鱼意识到这一点,嘴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楼远钧见江从鱼久久没有往下讲,侧头往坐在自己近前的江从鱼看去。   他看到了江从鱼微微失神,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事。   那好看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下弯着,颊上的酒窝也隐而不显。   楼远钧很不喜欢江从鱼这模样,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   他把这种情绪归结为不满江从鱼在自己面前走神,不悦地说道:“你在想什么?”   江从鱼猛地回过神来,对上了楼远钧过分锐利的视线。   他老实说道:“我在想我刚入京时什么都不懂,是你耐心地把这些东西讲给我听,要不然我哪里知道这么多?”   楼远钧还是盯着江从鱼。   江从鱼说的事他不记得了,无从分辨其中真假,倒觉得是江从鱼在讲述他与旁人如何亲密无间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攫住江从鱼的腰亲上去,好叫江从鱼认清楚坐在他面前的是谁。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江从鱼总念着那些事做什么?   江从鱼对上楼远钧潜藏着暗涌的双眼,只觉楼远钧是不喜欢自己提及他们之间的事,赶忙说道:“我们继续吧。”   楼远钧收回视线,端坐在御座之上听江从鱼继续给他讲这些权贵的情况。   等江从鱼讲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曲家怎么了?”他余光落在江从鱼脸上,语气听起来却像是不经意的询问,“我记得曲云奚是朕的伴读?他去哪儿了?”   江从鱼微愣,没想到楼远钧会问起这么个人。   他都快忘了曲云奚了。   还在东宫的楼远钧和曲云奚关系其实很好吗?   江从鱼也不知该酸一酸,还是该为曲云奚后来做的选择生气。   不过这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江从鱼收拾好情绪,说道:“前头不是讲过鲁家没了吗?当时曲家和鲁家连成一气,你就把曲家也一并除掉了。”   见楼远钧没有插话,像是等着自己往下讲,江从鱼只能给他说起曲云奚的事。   他不是爱落井下石的人,四年多前楼远钧处置完曲云奚他就没再去了解过了。   江从鱼道:“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若是你想起用他的话可以派人去把他找回来。”   他虽然和曲云奚起过冲突,但都是曲云奚单方面和他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他对这个人并没有不喜到非要断了对方前程的程度。   事实上楼远钧这两天没听到关于曲家的事,基本已经把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特意提曲云奚给自己当伴读的事,就是想看看江从鱼在不在意。   听到江从鱼大方地说派人把曲云奚找回来,楼远钧心里生出一阵愠怒。   他转头盯着江从鱼看,想从江从鱼脸上看出点儿勉强来。   偏偏江从鱼说的明显不是违心话。   江从鱼根本不在乎。   楼远钧心底那个念头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他们以前真的相爱过吗?江从鱼是不是早就想摆脱他了?   如果江从鱼真心爱他,难道不该不喜欢他记挂着另一个人吗?   楼远钧道:“好,你让人把他召回来吧。”   江从鱼没想到这活儿还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都不晓得楼远钧把人撵去哪儿了!   楼远钧都这么开口了,江从鱼也只能说道:“我……臣问问看吧。”   趁着有朝臣过来议事,江从鱼退了出去。他在殿外吹了一会风,想了想,转身去寻韩统领。   对于救过自己外甥的江从鱼,韩统领向来颇为友善。   现在韩恕也跟在他身边历练,韩统领以为他是来找韩恕的,笑着说道:“阿恕他正在当值,一会就回来了。”   江从鱼这段时间都在忙楼远钧的事,都没空和朋友们见面,仔细一算,他们几人都几个月没见了。   江从鱼道:“那一会我在你们这儿蹭个饭。”他笑着说完了,才和韩统领提起曲云奚的事。   问韩统领知不知道曲云奚现在在哪儿,能不能派人把他召回来。   韩统领微讶:“这是陛下的意思?”   江从鱼道:“对的,陛下向来爱才,应当是觉得可惜了。”   韩统领心道,他们这位陛下可不是那种因为对方有点儿才华就宽宏大量的人。   都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掌权的人也一样。   陛下这一点就贯彻得很好,只要对方触碰了他的底线,那等待对方的就只有一辈子待在烂泥里的命运。   别想再有半点出头机会。   不过江从鱼是楼远钧最信任的人,他传达的话总归不可能是假的。   韩统领点着头说道:“我派人去把他召回来。”他顿了顿,又提醒了江从鱼一句,“他对你有敌意,你别让他有机会朝你下手。”   江从鱼一顿,笑着说道:“我会注意的。”   他不是那种需要旁人护着的人,老师自幼督促他学习文武技艺,不是让他整日沉湎儿女情长的,读了那么多书,习了那么久武,他也有许多想做的事要用余生一一去践行。   尤其是这次出使北狄的所见所闻,更是坚定了他的这种想法。   这时韩恕正好和人换完班回来。   热腾腾的饭菜也准备好了,江从鱼与韩恕一起坐在廊下吃着禁卫的“工作餐”,问韩恕入了禁卫后习不习惯。   韩恕没有报喜不报忧,如实说道:“最开始确实有些不习惯,我少年时没有习武,算是半路练出来的,与其他人总归有点儿差距,只能拼命训练追赶他们。”   江从鱼宽慰道:“也挺好的,有个目标在前头,肯定每天都充实得很!”   韩恕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时袁骞也端了饭过来加入他们,三人便像在国子监时那样边说边聊,一时都忘了时间。   另一边的楼远钧用午膳时听人回来禀报说江从鱼在外头用饭,只是手微微顿了顿,点点头让人退下。   等到用过午膳江从鱼还没回来,楼远钧就不由得抿起了唇,把刚才回来传信的人招进来问江从鱼午饭是跟谁一起用的。   那传信的小内侍不敢隐瞒,把江从鱼和韩恕、袁骞待在一起的事给楼远钧讲了。   这两个人楼远钧听江从鱼介绍过,一个是韩统领的外甥,一个是袁大将军的小儿子,与江从鱼在国子监当过几年同窗。   只是他们无意于科举,便齐齐到禁卫中历练。   江从鱼提起他们时语气十分熟稔,显然和他们相当要好。   这一见面就忘了自己还有正经事要做,关系确实好得很。   楼远钧捏紧了手里的朱笔,却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道:“去把他喊回来。” 第91章   江从鱼听人说楼远钧喊自己回去,才发现自己和韩恕他们聊了挺久。   “我们休沐一起聚聚,免得何子言又哭鼻子。”   江从鱼笑着调侃。   “他都快当爹的人了,得维持点脸面了。”   何子言去年也成婚了,娶的是兵部侍郎的女儿,出身算不得显赫,但她姐姐跟何子言三姐是妯娌,觉得这个女孩儿与自家弟弟挺相配的,就让何子言去相看相看。   两边一下子看对眼了。   江从鱼还去帮忙迎亲,好生热闹了一番。   袁骞道:“你能腾出空来自然能聚,现在我们几个人里头最忙的就是你了。”   江从鱼也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忽略了朋友,爽快地承诺:“我最近确实有事,还得你们帮忙给何子言他们传个信,就说我请客祝贺他们成举人了!”   哪怕没空与友人们见面,江从鱼也看过了京师秋闱的举人名单,知晓何子言他们今年考得不错。   想来是有了即将当爹的责任感,更能沉淀下来温习了!   转眼间当初那群少年友人,如今都已各自成家。   江从鱼在心里感慨着岁月如梭,脚步也没有慢下来。   他大步跑回勤政殿前,到了门外才猛地停下来整理好衣冠,迈步走入殿内。   江从鱼抬眼看向正认真批阅奏折的楼远钧,一瞬间有些恍惚。   只觉楼远钧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楼远钧。   江从鱼走过去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转头问楼远钧:“这是通政司那边新送来的奏折吗?”   楼远钧写完最后一行朱批,才“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江从鱼敏锐地感觉出楼远钧在生气。   他估摸着楼远钧是觉得他擅离职守,凑过去解释道:“我是去拜托韩统领帮忙把曲云奚召回来,正好碰上韩恕他们,就一起吃个饭。”   楼远钧感受到江从鱼的靠近,背脊不自觉地绷紧。   他本以为自己会抗拒与人亲近,可江从鱼的气息充斥于他鼻端,他却连呵斥江从鱼退开的想法都生不出来。   反而还想与江从鱼挨得更近一些。   等反应过来江从鱼说了什么,楼远钧才从心中那丝荡人心魂的绮念里抽离出来。   他只是提了那么一句,江从鱼就立刻去把事情办妥了,可见江从鱼一点都不在乎。   楼远钧伸手抵在江从鱼脸颊上。   他们明明只隔了两天没相互触碰过,江从鱼却被楼远钧突如其来的动作弄了浑身一颤,只觉这样的肌肤相触竟像是恍如隔世,无尽的眷恋霎时间倾泻而出。   楼远钧的心同样不平静,只是他不愿意表露出来,手仍是抵在江从鱼颊边没有挪开,还稍微用力示意江从鱼仰头与他对视。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就不怕朕把曲伴读召回来,你如今的恩荣就没有了?”   楼远钧想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江从鱼为什么笃定他即使不记得他了,还能继续给他从前的待遇。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这么问,他甚至都没想到待遇问题。   对他而言,权势地位其实不怎么重要。   若是楼远钧当真不喜欢他了,就算没有旁人他也不会再待在京师。   楼远钧也是知道他的心意的,要不然也不会提前给他写好那道外放的诏书。   江从鱼道:“陛下你的意思是,你会让一个在你势弱时明明能帮助你、却选择与你的敌人站在一起的人取代我现在的位置?”   他用“你没毛病吧”的眼神看向楼远钧。   不会解了那个奇毒,楼远钧脑袋就坏掉了吧?   他以为楼远钧就算想起用曲云奚,也只是念及旧情想给对方安排个无关痛痒的差使,没想到楼远钧还有着这么荒谬的想法。   还说什么人不如故!   真就是自己没真正经历过就不可能感同身受。   他都替遭受过那一切的楼远钧感到委屈。   江从鱼躲开楼远钧的手退回原位,由衷建议道:“要不我喊陵游进宫来给你再诊看一次?”   楼远钧手中一空,只觉连身体里每一个骨节都开始渴望重温刚才那短暂的触碰。   他对上江从鱼那疑心他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的眼神,竟也不觉得江从鱼过分放肆,反倒打心里觉得理应如此。   江从鱼就该这样。   江从鱼在他面前本就应该无所顾忌。   “不必了,朕本就没打算重用他。”楼远钧和江从鱼说了实话,“事实上朕根本不会把任何人放在你现在这个位置上。”   他不相信有人能不被权势所惑,所以他习惯于自己把控一切,底下的人只需要执行自己的想法就好了。   他不会吝啬于给他们奖赏,但绝不会把手中的权柄分给任何人。   江从鱼微怔,没料到楼远钧会突然这么坦诚。   事实上他代批奏折那么顺手全是楼远钧自己哄他上钩的,倒也不在意楼远钧想收回这过分越界的权限。   江从鱼闷声说:“陛下没有被旧情冲昏头脑就好。”   提到“旧情”二字,江从鱼语气还有点酸溜溜的。   他不在意楼远钧起用曲云奚,毕竟要培养个人才也不容易,朝廷用人的地方又多,那曲云奚经历了这几年的磨炼后若是能沉淀下来好好为朝廷办事,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又何妨?   江从鱼在意的是楼远钧居然敢说“人不如故”。   楼远钧听出了江从鱼语气里的那点儿酸味,积攒了半天的愠怒一下子消散无踪。他按住食指上的玉戒,控制着想要再次触碰江从鱼的念头。   要知道他昨天早上才对江从鱼说“以后我们只是君臣关系”。   即便他如今是皇帝,也不能说出尔反尔就出尔反尔。   楼远钧说道:“算不得什么旧情,只是从前东宫人本来就少,朕才想起了他而已。”   江从鱼“嗯”了一声,没和楼远钧继续聊这个话题,只在旁边时不时解答一下楼远钧提出的疑问。   楼远钧上手得比预想中还要快,到傍晚时江从鱼忍不住和他商量:“我觉得我明天就可以回翰林院当值去了。”   江从鱼是坐不住的性格,现在楼远钧这边用不上他了,他觉得自己该回去干回本职工作。   要不然每天干坐在旁边看楼远钧批奏折多尴尬?   他平时是挺喜欢盯着认真干活的楼远钧看没错,但也不能天天这么光看着啊!   楼远钧本来走在江从鱼前头,听到江从鱼的话后顿住了脚步。   江从鱼问:“你……陛下觉得怎么样?”   楼远钧紧捏着玉戒。   他们之间所谓的情谊,就只够江从鱼陪他两天吗?   不来就算了,他又不是非要他陪着不可。   “好,你明儿不用来了。”   楼远钧听到自己这么答应。   他不会被任何人左右,更不会在意任何人是否离开。   江从鱼得了楼远钧点头便没在多留,转身出宫去了。   回到家后江从鱼心里闷闷的,饭后散步过去校场准备溜溜马。   不想才踏入校场就瞧见阿麟光着膀子在那里练武。   江从鱼见他身上汗涔涔的,不由关心地问了一句:“你吃过饭了吗?”   阿麟没想到这个点江从鱼会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把衣服给穿好,回道:“吃过了。”   江从鱼接过仆从递来的弓,邀请道:“我们上马较量较量?”   阿麟点头,在江从鱼的示意下挑了把趁手的弓。   江从鱼道:“你不用让着我,使出全力就好。”他见过阿麟在角斗场里的表现,知道阿麟绝对能拉开这里最重的弓。   阿麟道:“没有让着,这就是最适合的。”   江从鱼一怔。   是这样的没错,弓又不是越重越好,只有自己用着趁手的弓才最适合。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也一样。   他总想着此前他和楼远钧有多如胶似漆,整日为楼远钧如今的疏离感到难过,却不知对现在的楼远钧而言他只是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对他冷淡和不信任才是正常的。   他不能要求楼远钧像以前那样处处哄着他。   他得尽快找到适合他们的相处方式,慢慢和楼远钧熟悉起来。   光在这里难过有什么用?   只有彼此有了足够的了解,才有可能更进一步,自然而然地发展出更为亲密的关系。   既然有机会接触到少年时期的楼远钧,他难道不该趁机多了解楼远钧一点吗?   江从鱼豁然开朗,笑着对阿麟说道:“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阿麟压根不知道自己的话到是底怎么个惊醒梦中人法。   不过见江从鱼脸上的沉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轻松自在的笑容,阿麟也莫名高兴起来。   两人在校场中比试了几轮,又骑着马绕着校场溜了几圈,江从鱼才回主院洗去一身汗早早歇下。   月牙儿高悬在天穹之上,微弱的月光照入窗棂,根本照不亮一室昏暗。江从鱼翻了个身,呼吸均匀而平缓,显然睡得正熟。   一道黑影借着夜色掩映潜入屋内,走到榻前看着江从鱼熟睡的面庞。过了一会,他坐到床塌边摩挲江从鱼温热的脸,屋里光线太暗,伸手不见五指,触感便愈发鲜明。   来的人自然是楼远钧。   这天夜里楼远钧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召唤出暗卫让人来看看江从鱼在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此前他时常让他们这么做的缘故,暗卫备报得十分详尽。   一听就知道他本来就派暗卫监视着江从鱼的一举一动。   他果然不会放心任何人。   即便是枕边人也没什么不同,他依然想牢牢地把人控制在手中。   随着暗卫过分详实的汇报,楼远钧脑海中几乎能描绘出江从鱼先与同僚一路谈笑归家、后来又跟那个曾经沦为北狄奴隶的青年骑马射箭的画面。   楼远钧轻轻捏住江从鱼的耳朵,只觉一股难言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从白天触碰到江从鱼脸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仅不反感与江从鱼亲近,心中那种隐秘的欲念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疯狂滋长。   一发不可收拾。   江从鱼是属于他的。   楼远钧把江从鱼的耳朵捏玩了好一会,遗憾地发现江从鱼的双耳并不敏感,即便他这样放肆玩弄也不能叫江从鱼生出别的反应来。   他得先去学些手段,不能让江从鱼觉得他不如从前。   在那之前,他们就先当着君臣吧。   楼远钧拿定了主意,颇有些不舍地用指腹抚过江从鱼的脸颊,收回手时只觉掌心还留有能填平他心底空缺的余温。   他又忍不住俯身捏住了江从鱼另一只耳朵,并告诉自己这只是不想厚此薄彼而已。   只光顾左耳的话,岂不是叫右耳伤心?   直至江从鱼被扰得想翻个身把自己的右耳藏起来,楼远钧才猛地收回自己在江从鱼耳朵上流连太久的手。   他悄无声息地从江从鱼榻边退离,消失在愈发幽沉的夜色之中。 第92章   江从鱼早上醒来的时候,莫名感觉耳朵痒痒的。   他伸手往上面捏了捏,没捏出什么不对,不知怎地就想到楼远钧耳朵格外敏感的事来。即便他们已经在一起好几年了,每回不小心刺激到楼远钧,这人的反应还是会叫他吃不消。   当初才刚认识时楼远钧就爱摸他耳朵,难道是这家伙以己度人,觉得他的耳朵也会格外敏感吗?关键是,楼远钧觉得这地方会很敏感还动手摸它。   看来陵游说得对,楼远钧确实是从一开始就对他怀有别样的想法。   当然了,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若是他自己没那个心思,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楼远钧哄迷糊了!   江从鱼没再胡思乱想,用了早饭出门回翰林院当值去。   阮遥出使北狄回来后便不当起居郎了,如今又回到翰林院修书。他见到江从鱼迈步入内,笑着打趣道:“我们的大忙人终于得空回来看看同僚了?”   江从鱼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坐到阮遥旁边的空位上,与他一起整理典籍内容。   翰林院诸官没被宣召去御前当值时基本都是在整理各类书籍。   最近翰林院正在采集各地风俗礼仪、历代典故以及奇闻趣事,以供皇帝以及天下学子开拓眼界。   这活无非是考验你的耐心以及编整能力,江从鱼干起来轻松得很,时不时还能和同僚们分享在自己读到的趣闻,供大家停下来笑一笑算作休息。   翰林掌院远远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笑声,就知晓是江从鱼回来了。   这小子一个月有一半的时间被召到御前待着,与翰林同僚们却丝毫没生疏,个个都喜欢他喜欢得紧。   江从鱼认认真真忙活了大半日,午后便积极揽下个给楼远钧送文章字画的跑腿差使,堂而皇之地溜达进宫。   楼远钧刚午歇起来,就看到江从鱼抱着一堆字画和文稿过来了。   他想说“你不是说你今天不来了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自己说了江从鱼就真的照做。   毕竟江从鱼前两天就是这么干的。   楼远钧换了个问法:“怎么过来了?”   江从鱼一点都没有假公济私的心虚,理直气壮地道:“给陛下送新一卷的《岁时记》,陛下现在有空看看吗?”   这套《岁时记》本来就是他与楼远钧商量着弄的。   当初江从鱼才刚高中状元,楼远钧就下令让翰林院修纂此书并指定江从鱼每个月来给他送书稿。   大魏疆土辽阔,各地的风俗差异甚大,且时刻都会发生各种新鲜事,这套《岁时记》编个十年八年都编不完。   为此,楼远钧堂而皇之地给了江从鱼自由出入皇宫的令牌,说是方便江从鱼送书稿供他闲暇时评阅。   明眼人都知道这位陛下就是故意给江从鱼特权,但人家当皇帝的自己愿意放江从鱼进宫,他们有什么好说的?   谁叫人家小小年纪就深得帝心?   根本羡慕不来!   还是省省力气把精力放在正经事上吧!   楼远钧想起寝殿里就摆着一整排《岁时记》,只不过不是这样的手抄稿,而是内府刻本。   很明显,他们此前通过这种方式光明正大见面的次数多不胜数,要不怎么连刻印成书的《岁时记》都已经这么多了?   越是了解,楼远钧就越觉得以前的自己莫不是昏了头,要不怎么能做到这种程度?就连处理政务的时候都想让江从鱼在旁边陪着,甚至还允许江从鱼代批奏折。   这实在不像他会做的事。   楼远钧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江从鱼的耳朵上。   昨晚那种趁夜潜入别人房中的下作行径,也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   偏偏他就是做了。   江从鱼没等到楼远钧的回答,抬头望去,冷不丁对上了楼远钧有些灼人的视线。   楼远钧正在看他的……耳朵?   江从鱼一下子想起了解毒前的那一晚,楼远钧在他耳边厮磨许久,问他能不能咬。   若是平时江从鱼肯定是不愿意的,谁没事想被人咬上一口,可楼远钧当时的语气太令他难以拒绝,他便乖乖由着楼远钧咬去。   那时楼远钧鼻端的热息萦绕在他耳侧,仿佛在挑拣着该从哪里下口。   叫他觉得煎熬极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从鱼感觉楼远钧的视线竟也像是隔空灼烧着他的耳根。   江从鱼耳尖不由自主地红了。   楼远钧眸色转深,伸手捏住他那极易显露情绪的耳朵,语气微冷地质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江从鱼对上楼远钧愠怒的双眼,耳上热意霎时散去。   楼远钧食指上那冰凉的玉戒碾过江从鱼温热的耳背。   他虽没与任何人相恋过,更没与任何人有过情事,不知怎地却看得出江从鱼因何失神。   江从鱼肯定又在想着他们从前的事。   江从鱼只会喜欢那个把阴暗残忍那一面隐藏得极好、什么好东西都愿意送到他面前的自己,不会喜欢现在的他。   楼远钧很想把江从鱼关起来,在江从鱼身上每一处都留下独属于自己的痕迹,用更多的日日夜夜让江从鱼记住他,而且只能记住他。   楼远钧用指腹摩挲江从鱼耳后那一小片白皙肌肤。   那上面的咬痕比昨天更浅了,马上就会消失不见。   该由他来补上。   江从鱼被楼远钧过分灼烈的视线看得背脊发凉,他猛地退开了一些,不让楼远钧再肆意捏弄他的耳朵。   他终于清楚地意识到,前几次那种心里毛毛的感觉并非他过于敏感。   江从鱼没忘记楼远钧此前警告般的话语,提醒道:“陛下你说过的,我们以后只是君臣关系。”   他还没做好就这么糊里糊涂和楼远钧更进一步的准备,弄得好像他们之间只有情欲似的。   楼远钧收回了自己的手,神色也恢复了平时的清明淡漠。   仿佛刚才泄露出来的欲望并不属于他似的。   楼远钧说道:“朕当然记得,难道你以为朕会对你做什么?”   他绝不承认自己与那荒淫无道、以胁迫他人为乐的先皇是一路人。   楼远钧岿然端坐,当场来个倒打一耙:“朕只是想确定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对朕没有非分之想而已,以后你在朕面前别动不动就想那些不该想的事。”   江从鱼听得直磨牙。   偏偏他刚还真想了,连理直气壮反驳回去都做不到。   既然楼远钧都这么说了,江从鱼当即顺势保证道:“臣一定谨记陛下的话,绝不越界半步。”   楼远钧觉得这句保证相当刺耳,可话是他自己先说出去的,江从鱼只是按照他的意思做而已,他连想问江从鱼罪都找不到由头。   他随手拿起江从鱼送来的《岁时记》新篇看了起来,只是唇角始终微微下垂。   见楼远钧明显怏怏不乐,江从鱼又有些心软了。   换成是他分明只有是十四五岁的记忆,却突然被告知这已经是十年后,最为倚重的几个人都已经从身边调离,恐怕也很难信任任何人。   江从鱼见楼远钧对《岁时记》还算感兴趣,试着询问:“陛下喜欢谁的诗文?”   楼远钧道:“朕没有机会品鉴诗文。”   他牢记着江清泓教导他的话,抓住一切机会活着,抓住一切机会学那些经世济民之学,至于文人的雅叙闲咏,他始终没有空闲去赏玩。   且不说当时大魏江山风雨飘摇,即便天下太平无事,于帝王而言字画诗文也是用以悦目娱心即可,不必涉猎太深。   江从鱼好奇地追问:“听说当初曲伴读可是‘京师第一才子’,他平时不与你谈论诗文吗?”   楼远钧语气淡淡地回道:“朕也听说你到京师后与接替曲伴读的‘京师第一才子’秦溯齐名,这几年你俩并称国子双璧,时常以诗文相和,坊间还有人把你们的诗文合在一起刊印成书。这一点,朕倒是不如你。”   江从鱼:?   是谁?是谁给楼远钧讲的这些事?   楼远钧明明才醒来三天,怎么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解得这么清楚!   瞧见江从鱼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楼远钧微微笑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朕当然不可能全听你一个人的说法。”   不能怪他不信任江从鱼,是江从鱼只字不提关于他自己的事,他才会命人把江从鱼与其他人的交游情况给他理出来。   现在他已经清楚地知道……江从鱼这家伙跟谁都像有点什么。   他每天都有着用不完的热情,连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都要跟人家唠嗑几句。   就是因为江从鱼跟谁都这么要好,这几年才没有往他们君臣二人早已暗度陈仓的方向猜测。   就像那个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咬痕,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楼远钧心里涌出一种难言的失落,看向江从鱼的目光更为幽深。   江从鱼哪里想得到在这种事上还能讲什么偏听兼听?   他难道还要把别人给自己取的别号全讲给楼远钧听?   这样的话,他五城兵马司编外成员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常年于街头巷尾代抓大小嫌犯的热心群众,正是在下!   江湖人称神捕状元郎!   说不出口,根本说不出口。   江从鱼和楼远钧分辨道:“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我跟你说做什么?正经大事我可什么都没瞒你。”   楼远钧知道江从鱼说的是真话。   可正是因为江从鱼当真是这么做的,他才觉得心里的空缺越来越大。   如果江从鱼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才爱他,对他给予权势地位并不在意,那将来是不是会有那么一天,江从鱼转过身毫不留恋地挂冠而去。   明明他没有与江从鱼相遇相恋的记忆,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却像是被只无形的手攫住了心脏。   仿佛随时会爆裂开。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   他会把江从鱼关起来。   他母亲说得没错,他果然是个怪物。   楼远钧道:“是朕不对。”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突然用这种语气说话,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没办法,他对楼远钧太熟悉了,总觉得前头有个能叫他吃大亏的陷阱在等着他。   楼远钧道:“等会你留下一起用膳,就当朕给你赔礼了。”他朝江从鱼露出个好看得有些过分的笑容,冷淡的眉眼仿佛都染上了几分柔色,“你想吃什么?现在命人开始做还来得及。”   江从鱼被楼远钧笑得晃了下神,心脏又不争气地怦怦直跳起来。   本来他都快习惯楼远钧的冷淡疏离了,这一笑又勾起了他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想念。   江从鱼有些结巴地道:“我、臣吃什么都可以。”   楼远钧闻言看向江从鱼的嘴巴。   红润而诱人。   看起来软得很。   更像是被吃的。 第93章   时隔三天,江从鱼又见到了李内侍。李内侍主要负责内廷诸事,前朝他是没机会插手的,是以江从鱼不到禁中去便见不到他。   见江从鱼与楼远钧一起回来,李内侍一点都没觉得意外,只笑着喊了声“侯爷”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入冬后天气有些冷,李内侍命人把饭摆到暖阁,其他人一退下去,暖烘烘的屋内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江从鱼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透气,结果转过头来一看,楼远钧已在以前坐惯了的位置上落座。   这样两人又挨在一起吃了。   江从鱼本来选个离得远点的座位,转念想到一会有人上来送菜送茶,见到他们不坐在一起说不准要多想。   楼远钧都知晓他们此前的关系了,倒也不用在这种小事上避嫌。   江从鱼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与楼远钧共进晚膳,不时给楼远钧推荐自己觉得今天御膳房那边做得好吃的菜色,趁机看看楼远钧的味觉是不是真的恢复了。   楼远钧注意到了江从鱼频频望过来的目光,但没有立刻指出他的逾越。   等到吃饱喝足,两人各自用茶水漱了口,江从鱼才想到宫门恐怕要落锁了。   江从鱼起身说道:“臣得出宫去了。”   楼远钧道:“不着急,朕有件事要交给你办。”   江从鱼奇怪地道:“什么事?”   楼远钧道:“朕有些书想看看,又不好叫别人帮我拿,不如你替我去禁中藏书楼里替我找找。”   江从鱼纳闷:“可以是可以,但是什么书不能叫别人拿?”   楼远钧正襟危坐,一脸自己正在谈国事的正经模样:“就是避火图那一类的,你应该知道的吧?在旁人眼里朕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不可能不懂这些,可朕是真的没有了解过。”   “思来想去,还是由你去给朕找最适合。”   江从鱼:。   这种事确实不适合让别人知道。   熟手哪有突然变成雏儿的道理!   江从鱼试着追问:“陛下什么时候想看?”   楼远钧泰然自若:“朕今晚就想看,你能现在就去帮朕找几本过来吗?”   江从鱼道:“宫门都要落锁了……”   楼远钧道:“那你就在宫里歇一晚,李伴伴他们不都见怪不怪了吗?”   江从鱼起身说:“那臣这就去帮你找。”   楼远钧点点头,语气随意地说道:“朕先去看会儿书。”他看了眼天色,“你就……亥时前过来吧,多挑几卷你觉得好的,朕相信你的眼光。”   江从鱼暗自嘀咕,我平时光是应付你一个就吃不消了,哪有空闲看这些书?只不过楼远钧有这方面的需要,他也只能去帮他找找了。   趁着天还没黑透,江从鱼踱步去藏书处给楼远钧找“教材”去。   所谓的避火图,就是一卷卷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图,绘制的大多都是男女之事,也有一部分是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之间的,大多都是长辈买了传给晚辈,以免他们新婚之夜不得其法。   宫中的藏书处自也藏着大量这样的避火图,毕竟历代帝王后宫都不少,他们的实践机会比寻常人家更多,自然会追求更快活的体验。   相比那些沉迷酒色到频繁嗑药的家伙,楼远钧这都算是克制的了。   江从鱼本来没觉得这差使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挑画得好的避火图拿给楼远钧“学习”吗?可等摊开第一份避火图一看,江从鱼耳根就红了。   比起民间那些粗制滥造的避火图,宫中这些“珍藏”画得可真细致,那走笔、那风韵,横看竖看都是出自名家之手,不会叫人生出下流之感来。   唯一的问题是,每一卷中都绘有七八种花样,且没一个是重复的。   若非很确定楼远钧确实忘了他们之间的事,江从鱼都疑心楼远钧是故意的。   ……故意让他来看这些让他面红耳赤的东西,还让他挑自己喜欢的去供他“学习”。   一想到楼远钧过去的种种行径,江从鱼顿觉手中这卷避火图十分烫手了。即使现在的楼远钧不会对他做什么,以后万一楼远钧想起来了呢?   江从鱼当即放下手里的“名家之作”,开始在满满一架子的避火图里翻找,尝试着找出最基础的、最中规中矩的几卷去交差。   没错,学习的话,就得摒除那些花里胡哨的花样。   什么水榭高阁、亭前林间、花前月下,还有什么几上、椅上、窗上、车上、马上,那都是不应该的,正经人做这种事就该好好地待在床上。   江从鱼有了挑选方向,很快就挑拣出几卷最平平无奇的避火图。   这时已经有人在外头点上了灯,他有点不太放心,走到灯下又打开自己挑出来的避火图再三确定没有什么过分的内容,才逐一卷起来准备拿去交差。   楼远钧已沐浴过了,正坐在灯下看书。他见江从鱼这么快过来,笑着夸道:“看来我们的江修撰不愧是状元之资,连避火图都这般了解。”   这人语气太诚挚,江从鱼都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嘲讽自己。他解释道:“我也是现看现挑的,以前都没看过。”   虽然过去友人们聚在一起难免分享点“流行书”,但那都是些寻常话本,哪怕有绣像也绘制得极为简略,哪会像宫中秘藏的避火图这么有冲击性。   楼远钧让江从鱼坐到坐塌另一端,说这样是有不懂的能直接问他。   “你应该不会怕羞不给朕解答吧?”   楼远钧边拿起一卷避火图边悠然询问。   “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种事不好问旁人。”   江从鱼忍不住腹诽,不好问别人你就好问我了?只是看着楼远钧映着灯光的眉眼,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只是给楼远钧答疑解惑而已,他有什么可怕羞的?一来他们都是男的,二来他们啥都做过了,就这么几卷避火图在他这里实在再寻常不过!   江从鱼正儿八经地回答:“陛下只管问,臣一定知而不言言而不尽。”   楼远钧目光落到手中的避火图上,整个过程非常清楚明白,只是绘制得相当一板一眼,瞧着叫人兴致全无。   何况楼远钧本来就不甚喜欢情爱之事,看来眼里只觉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厌恶。   他又打开第二卷,发现是差不多的流程、差不多的姿势,不由看了江从鱼一眼。   江从鱼有些心虚地转开眼。   楼远钧笑着发问:“你很喜欢这个花样?”   江从鱼道:“关我什么事!”   楼远钧道:“朕让你挑你喜欢的,你这是随意挑几卷来糊弄朕?”他把手里的避火图扔到江从鱼面前,“再去挑几卷过来,得不重样的。”   江从鱼不敢置信。   楼远钧笑道:“抗旨不遵可是要挨罚的。”他支在两人之间隔着的桌案上,俯首赏玩江从鱼那不甘不愿的脸色,“朕不想罚你,所以才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   若是以前江从鱼是不怕楼远钧这样说的,可他不太确定眼前的楼远钧说的罚是怎么个罚法,只得忍气起身去给楼远钧拿新的避火图。   一路走还一路磨牙。   这人怎么这么恶劣!   知晓这次不能应付了事,江从鱼只能尽量挑了几卷看起来没那么过分的回去……至少,至少不能在屋子外头吧。   江从鱼一脸郁闷地带着几卷全新的避火图回去。   楼远钧仍旧坐在那里看书,瞧着相当正人君子。   听到江从鱼回来的动静,楼远钧放下手里的书笑道:“坐吧。”   江从鱼坐得尽可能离楼远钧远一点。   楼远钧笑了笑,展开刚才最初那幅避火图虚心提问:“这第八幅图朕看不太明白,你给我讲讲为什么最后还要垫高小半个时辰?”   江从鱼:?   江从鱼不得不挪过去细看楼远钧指着的那张图。   只见那画上的小人还真在臀下垫着高高的玉枕,旁边还简略地介绍说要这样维持小半个时辰。   他努力回忆着自己仔细看过的那几卷避火图,很快想到另一卷上有相应的介绍。   江从鱼道:“据说这样抬高不容易……流出来。”   楼远钧相当好学地追问:“什么不容易流出来?”   江从鱼耳朵都红了,却只能咬牙回答:“就,你那个龙、龙精,许多人认为这么做更容易受孕。”   楼远钧恍然了悟:“是这样吗?”他语气颇为失望,“朕还以为这样别有意趣。”   江从鱼道:“你想多了!”   楼远钧看着江从鱼涨红的耳朵,心想以后江从鱼若是不听话,就可以这样罚他。   虽说男子不能怀孕,但也可以看看这样是不是真的……流不出来。   可惜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   得慢慢来。   楼远钧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戒,压下了心头涌动的欲念,朝江从鱼吩咐道:“时辰不早了,你先去偏殿歇息吧,以后朕有疑问再问你。”   江从鱼听后一愣。   他都做好楼远钧继续拿这种问题为难他的准备了,没想到楼远钧就这么让他去歇着。   楼远钧慢悠悠问:“怎么?你盼着朕对你做什么?”   江从鱼:“……”   他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江从鱼才不想留下和楼远钧讨论避火图,赶紧说道:“臣告退了!”   他生怕楼远钧反悔,麻溜起身跑了。   可等躺到床上,江从鱼又翻来覆去没睡着,忍不住在心里想,他们这样相处也算比前两天好了那么一点吧?   虽然这样的楼远钧实在有点气人,不过想想楼远钧现在只有十四五岁的记忆,会这样也很正常。   江从鱼在床上来回滚了两圈,才终于有了困意沉沉睡去。   翌日,江从鱼还是一大早醒来,准备吃点东西赶早回翰林院去。   要是他这一进宫又没了影,阮遥肯定又要调侃他了,这家伙总说什么“君臣相得”“如鱼有水”,听起来都是好词,但从阮遥嘴里说出来不知怎地就是感觉怪怪的。   大抵是他自己心里真的有鬼。   楼远钧没有多留江从鱼,由着他回翰林院撒欢去。   李内侍倒是在心里犯嘀咕,永宁侯都睡了两次偏殿了,这是怎么回事?可要说陛下已经不喜欢永宁侯,那肯定不可能的,陛下半夜还摸黑去偏殿那边待了很久……   应当就是两个人闹了点小别扭吧?   这种事此前也不是没有过,比如有次永宁侯约好和人聚会,结果陛下不小心让永宁侯去不了,永宁侯便好些天都没和陛下睡一块!   这日傍晚,江从鱼顺利回到家,陵游也刚好从外头回来。   见他在家,陵游道:“哟,不是又和你们陛下睡一起了吗?应该乐不思蜀才对啊,你居然记得家里有个朋友在?”   江从鱼道:“你别这么说话,我正好想问你点事。”   陵游挑眉:“什么事?”   江从鱼纳闷地道:“我这两天早上醒来都感觉耳朵麻痒麻痒的,是不是出了啥毛病?”   陵游瞧了瞧他的耳朵,笑着说道:“你过来一点,我给你检查检查。”   江从鱼依言挪了过去。   离得远的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两人凑得极近。   陵游还伸手捏上了江从鱼的耳朵。   忌惮着陵游会武而不敢靠太近的暗卫:!!!!!   这……是不是要禀报给陛下? 第94章   陵游没在乎有人窥探,这事儿他早跟江从鱼说过了,江从鱼非说楼远钧早就告诉过他。   人家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呢,这厮还觉得这些人是派来保护他的。   真是没救了!   陵游一本正经地捏了江从鱼耳朵好一会,才问道:“你耳朵现在感觉怎么样?”   江从鱼道:“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有点热乎,还麻痒麻痒的。”   陵游冷笑说道:“那你今晚可以试试装睡,看有没有人半夜潜入你房间这么做。要是有的话,事情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江从鱼不信:“不可能,他现在又不喜欢我,怎么会半夜跑来捏我耳朵?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陵游道:“你不信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你自己忍忍就好。”   江从鱼心里打了个突,想到这两天楼远钧的不对劲。自从前天楼远钧摸过他的脸,他们之间仿佛就越了界,难道楼远钧夜里真的会偷偷摸摸潜入他房间?   虽然嘴上还在替楼远钧辩驳,江从鱼心里却是越想越不踏实,连带楼远钧昨天让他去找避火图的事都感觉不太对味了!   怎么看这家伙都像是故意的。   偏偏这家伙还总说是他有非分之想。   江从鱼在心里哼了一声,决定这次绝对不会那么轻易被楼远钧哄了去。楼远钧说他们要当君臣,那他们就当君臣,下次楼远钧再摸他耳朵,他一定得给楼远钧来一句“陛下自重”!   至于陵游说的装睡,江从鱼觉得没有必要,楼远钧爱来就来好了。   让楼远钧摸摸又不会怎么样。   只不过夜里独自躺到床上,江从鱼又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耳朵,暗自咕哝:“这有什么好摸的?”   这夜江从鱼还是睡得很熟,但楼远钧没有出宫。   他听暗卫禀报完江从鱼与陵游的事,神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等到暗卫退下以后,楼远钧才继续研究寝殿中暗藏的机关。   若非只差那么一点便能解开,他今晚确实会出宫去夜探江家,只是眼下还是打开这个明显暗藏机密的暗室比较重要。   关于暗卫说的那些事……且先记在账上。   正好叫人寻个高矮适宜的玉枕过来备用。   楼远钧拿定主意,屏退所有人继续探究那快要被他解开的机关。   只差一点,怎么就打不开?   有这么个“只差一点”的事情吊着,楼远钧好几天没腾出空来再去寻江从鱼。   江从鱼知晓楼远钧对自己有那个想法,也不急着往楼远钧面前凑。   他在立冬那场宫宴开始前,先腾出空去看了阿宝。   阿宝许久没见江从鱼了,高兴得很。   在江从鱼考校完他功课后,阿宝才暗中把楼远钧此前的叮嘱讲给江从鱼听,一脸纳闷地说道:“叔父他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们吵架了?”   江从鱼心里百味杂陈。   这就是他时常裹足不前的原因,因为楼远钧爱着他,他也爱着楼远钧,即便没了这五年的牵绊,他也总想从楼远钧身上找到他们相爱过的痕迹。   江从鱼见阿宝满脸关切,不想让他一个小孩儿为自己和楼远钧担心,宽慰道:“我们没有吵架,只是最近我们各自有事要办,平时见面的机会少了些。”   阿宝正要给江从鱼分享自己喜欢吃的茶点,就瞥见了楼远钧派来的人。他撇撇唇,算是信了江从鱼说的没吵架,江从鱼在他这里连茶都没喝完一盏,楼远钧就派人过来了。   “叔父真小气,每次都不让你在东宫多留。”阿宝忍不住埋怨。   江从鱼道:“可能他找我有事。”   阿宝知道楼远钧是什么样的人,只能依依不舍地送江从鱼出东宫。   他现在有许多老师,但江从鱼始终是他最惦记的,江从鱼会给他讲许多宫外的趣事,给他带许多能开拓眼界的书,而不是一味地教他那些治国大道理。   江从鱼出了东宫,与来传话的小内侍聊了起来,说道:“宫宴还有挺久才开始,陛下喊我回去做什么?”   小内侍道:“小的也不知道,兴许陛下就是不想您离开太久。”   外人不知晓,他们这些在禁中伺候的人可都知道江从鱼与陛下之间的关系有多密不可分。   李伴伴都说了,要把永宁侯的吩咐跟陛下的吩咐一样对待!   谁都喜欢听好听话,江从鱼也不例外。哪怕知道现在的楼远钧不一定是这样想的,他心里还是有些高兴。   江从鱼一路与小内侍说说笑笑,走过长长的宫道倒也不觉无聊,就是走入楼远钧所在的章华宫后身旁的小内侍忽地噤声不语了。   江从鱼抬头看去,只见楼远钧正立在玉墀之上,风吹得他袍袖微微摆动,更给他添了几分卓然出尘之感。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那么重情又重欲。   江从鱼很少有患得患失的时候,见到楼远钧这副凛然不可犯的模样也不觉得有什么,径直跑过去说道:“陛下怎么站在这儿?”   楼远钧瞧向江从鱼还带着笑意的眉眼。   江从鱼似乎和谁都处得来,连跟他身边那些不知名的小内侍都相谈甚欢。   这么多天没单独在一起,江从鱼看起来并没有多想他。若是他当真想和江从鱼做一辈子的君臣,江从鱼是不是也会欣然接受?   楼远钧道:“等你。”   江从鱼听着这短短两个字,只觉一颗心又不争气地跳了起来。   偏偏楼远钧说完就转身入内,江从鱼没法再继续这个话题,唯有和楼远钧提起一会开宫宴的事。   这次宫宴主要是要让楼远钧把京中的勋贵外戚都认一遍,江从鱼提前命人按照座次把名册编好了,只需要在必要时给楼远钧提个醒就好。   “这次镇南侯也来了。”江从鱼说道,“此前他一直镇守南方,最近才刚回京,我也没见过他。”   楼远钧顿了顿。   江从鱼敏锐地察觉了他的异样,好奇地问道:“陛下以前见过镇南侯?”   楼远钧道:“远远见过几次,只是没说上话。”   与镇南侯相比,前镇南侯夫人留给他的印象更深,那是……先皇逼迫过的女人,也是永远被拘禁在后宫之中的冤魂之一。   江从鱼道:“那你应当还能认出来。”   两人凑一起聊了会,有人送上茶点。   毕竟参加宫宴没几个冲着吃饭来的,要是需要喝酒的话还是得自己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以免空腹一不小心喝出问题,落了个御前失仪的罪名。   江从鱼尝到好吃的,还是会热情地介绍给楼远钧吃。   楼远钧不重口腹之欲,但见江从鱼吃得挺欢,也跟着多用了几块点心。   转眼已是宫宴开始的点,所有人都早早入席等着楼远钧到来。见到江从鱼跟在楼远钧一同出现,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感受:见怪不怪。   要不是楼远钧长了张冷情寡欲的脸,还整天说这是他恩师留给他的唯一的师弟,他们都要疑心两人是不是早就有一腿了。   在京师待了五年,座中不少都是江从鱼的熟人,相比之下那几个脸生的就显得比较突出了。   江从鱼凑近和楼远钧讨论:“左前方那个就是镇南侯吗?他看起来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楼远钧本来暗自打量着以镇南侯为首的勋贵,闻言转头问:“你想他做什么?”   江从鱼:。   这人提问的角度怎么这么刁钻?   江从鱼小声反问:“对没见过的人,你就不好奇他们长什么样吗?”   楼远钧道:“朕不好奇。”   江从鱼觉得这话题没法聊了!   他麻溜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不再往楼远钧身边凑。   这次宫宴也有为镇南侯接风洗尘的意思在里头,楼远钧在镇南侯起身敬酒时很给面子地满饮了一杯。   镇南侯看向坐在旁边陪饮的江从鱼,笑了笑,说道:“久闻永宁侯之名,今儿总算见到了,我们也来喝一杯?”   镇南侯今年不过五十多岁,与杨连山一般年纪,举手投足很有儒将风度。   江从鱼对军中将士向来敬重得很,此时听镇南侯这么喊自己,面上顿时有点不太好意思。   相比于镇南侯他们这些靠着战功堆出来的武勋,他这个靠父荫得来的爵位到底不那么名副其实。   江从鱼一口把自己杯中的酒喝完。   他酒量不错,一晚喝下来眼睛还是清明的。   到快散席的时候,江从鱼准备跟着何子言他们一起出宫去。夜里虽然宵禁,但这种特殊日子他们是可以自由归家去的,沿途还会有人点灯照亮他们回家的路。   江从鱼提前向楼远钧说了此事。   楼远钧借着衣袖掩映攫住了江从鱼手腕。   江从鱼抬眼看他。   楼远钧问:“这么晚了,你还出宫去做什么?”   江从鱼解释道:“明儿休沐,我和何子言他们约好要聚一聚。”   楼远钧道:“你能约的人倒是挺多。”怪不得刚才他那表弟频频看向江从鱼,原来是两人想等会一起走。   江从鱼见楼远钧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继续说道:“都是国子监的同窗,何子言考中了举人,我还没祝贺他呢。我约了人到家里玩,总不能自己不在家。”   楼远钧道:“你想走就走,朕又没打算留你过夜。”   江从鱼莫名从他这话里听点赌气的味道来。   ……以前他怎么没发现楼远钧是这么口是心非的人?   江从鱼道:“这是早前就约好的,若是下次休沐陛下有用得上臣的地方只管与臣说,臣一定随叫随到。”   楼远钧在心里冷笑一声,他是那么容易被这种话哄到的吗?   不过他还是松开了江从鱼的手,默许江从鱼与其他人一起出宫去。 第95章   江从鱼与何子言他们一同出宫,何子言这个快当爹的人现在倒是稳重多了,还劝江从鱼考虑考虑终身大事。   他自己成婚后挺开心的,所以想让孤家寡人的江从鱼也尝尝其中妙处。   江从鱼也不说话,只笑盈盈地瞅着何子言。   何子言恼道:“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江从鱼朗笑起来:“就是感慨日子过得真快,也不知你家娃和秦溯家娃谁先出生,若是一儿一女的话不如当个儿女亲家好了。”   何子言酸道:“他们那样的人家,哪里看得上我们何家?”   他家几个姐姐大多都是嫁给武将或者低品文官,那些文官品阶上去了便瞧不上他们了。   要不何子言卯足劲想考个进士出身?他们家爵位传到他这里得削一级,再加上在旁人眼里他始终是个外戚,走出去就更没人看得上眼。   像秦溯这样家里不仅出了个首辅,本人还二十出头就考上进士的,自是都清高至极,估计宁愿娶个贫家女都不可能与他们家议亲。   即便这几年秦溯在他们面前没表露什么,但终归还是隔着一重,大多时候都是看在江从鱼的面子上才搭理他们。   交好这么久,江从鱼也知晓何子言是什么性情。这家伙整日都要说几句酸话,许多人都不太受得了他。   两边都是自己的朋友,江从鱼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转开了话题。回到自己府上,江从鱼才察觉酒劲有些上头。   没等他吩咐人去给自己弄点解酒的汤药,陵游就端着碗醒酒汤过来了。   江从鱼一屁股坐下,仰头咕噜咕噜地把醒酒汤一饮而尽。   陵游道:“你就不怕我把你毒死?”   江从鱼道:“你把我毒死可就没朋友了。”   陵游道:“谁稀罕要你这样的朋友,随随便便就见色起意跟着别人跑了。”   江从鱼伸手抓住陵游脸蛋认真看了好一会,客观评价起来:“我才不是见色起意,你长得也很好看,我不是没和你好吗?”他眨巴一下眼,才继续说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你这脸有点眼熟。”   陵游扒拉开他乱抓的手,试着否认他的说法:“你喝醉了,我和你认识那么多年,你能不眼熟吗?”   江从鱼醉意上来了,遇事较真得很。他不信陵游的说法,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里思索起来,像是非要想出个结果不可。   陵游打断他的思考:“你不去洗个澡吗?身上酒气那么重,明天起来一准臭死你。”   江从鱼自从拜了杨连山为师,一直都是个讲究人,闻言抬手嗅了嗅,还真能从洒过酒的衣袖闻到点味道。他当即命人去烧热水,乖乖洗了个澡。   意外地听话。   回来见到陵游还坐在屋里,他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躺到床上把被子拉到脖子底下,对陵游说道:“我睡啦。”   陵游看了他一眼,“嗯”地应了一声,没有离开的意思,仍坐在灯下远远看着江从鱼合上眼进入梦乡。等到江从鱼的呼吸变得均匀,他才走过去凝视着江从鱼的睡颜。   就在陵游伸出手要触碰上去的时候,一道人影在窗外显现。他没有停下来,依然我行我素地往那张脸上掐了一把,掐得江从鱼皱起眉头含糊不清嘟囔了两声,翻了个身把被掐的那边脸蛋藏起来。   眼看窗外那人的眼神离透着杀意,陵游哂然一笑,走出去直接与来人对峙。   来人自然是楼远钧。   楼远钧冷眼看着陵游。今天晚上他本来不想来的,偏偏有人说陵游一直待在江从鱼房里没出来,他就忍不住亲自过来看一眼。   这人果然对江从鱼有不该有的想法。   陵游道:“半夜潜入别人家,不是一国之君该做的事吧?”   楼远钧道:“半夜潜入别人房里,也不是一个朋友该做的事。”   陵游笑了:“我可不是潜入,小鱼睡前还在跟我说话,没有要赶我走的意思。”   楼远钧眼神更冷。   陵游走到楼远钧面前:“他在意的人不止你一个,他还有我们。你若是敢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我就把他带走,让你再也找不到他。”   这段时间江从鱼的状态他都看在眼里,那傻子还盼着楼远钧像以前那样喜欢他呢。恐怕只要人家招招手,他就乐颠颠地把自己送到人家嘴里去。   楼远钧到底还没有做到后来那么喜怒不形于色,闻言冷声道:“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那样的本事了!”   陵游笑了笑,没与楼远钧分辨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引楼远钧出来就是想和他表明这个态度而已。   陵游道:“你若是想与小鱼重修旧好,那就堂堂正正讨他欢心,别整日做这种偷鸡摸狗的无耻行径。”   楼远钧端详他半晌,突然问道:“你与镇南侯是什么关系?”   陵游本来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闻言才正眼看向楼远钧。他说道:“没有关系。”   楼远钧淡淡道:“你们长得有点像。”   陵游道:“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我和镇南侯长得相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他还有闲心调侃,“你将来要是想找由头诛他九族可别带上我,我长什么样也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楼远钧道:“镇南侯于国有功,朕岂是那种诛杀功臣的昏君?”   陵游道:“那就最好了,我去睡觉了。”他随意地朝楼远钧挥了挥手,还真转身走了。   楼远钧想到陵游刚才说的“偷鸡摸狗”“无耻行径”,本来也想就这么回宫去。可是人分明就在眼前,他实在不想白来一趟,于是又翻窗入内坐到床边。   喝过酒的江从鱼睡得更香沉了。   思及刚才陵游捏了江从鱼脸颊,楼远钧伸手想托起江从鱼藏起来的那半边脸蛋看看红了没有,结果江从鱼感觉到那熟悉的触碰,迷迷糊糊地用自己的脸在楼远钧手掌上蹭来蹭去。   楼远钧一想到陵游那句“他在意的不止你一个”,又忍不住加重了拇指抚捏的力道。只尝试了那么一下,江从鱼的脸蛋就红了,眉头也不高兴地皱起。   “弄疼你了?”楼远钧凑近哄道,“你把脸转过来,朕帮你亲亲就不疼了。”   江从鱼还迷糊着,听到这话将信将疑地将脸蛋转过来给楼远钧亲。   楼远钧离得很近,可以清楚地看到江从鱼脸上极细的绒毛,分明睡醒时灿若骄阳,睡熟后却出奇地乖,看起来谁都能肆意摆弄他。   这个念头一涌上来,楼远钧心里又生出几分压抑不住的凶戾。   只是他到底没有与旁人亲热过,即便再想在江从鱼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凑近安抚般亲了亲江从鱼被他捏到发红的脸颊。   江从鱼感受到熟悉的灼热气息近在咫尺,那深埋在心底的渴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主动挨了过去,于醉梦中找到楼远钧的唇径直亲了上去。   楼远钧先是一僵,接着便认真品尝起江从鱼送上门来的还带着点酒味的舌。   他没亲过别人,不知旁人亲吻起来是不是也这样难舍难分,只觉自己被折磨得遍身是火。   等到这一吻结束,楼远钧当机立断地用锦被把作乱的人囫囵着封印进去,恶人先告状般警告道:“好好睡觉,不许再勾引朕。”   江从鱼本就醉得脑子不清不楚,没了凑到自己鼻端来的熟悉气息,他也没有再缠上去。   当真又安安分分地睡过去了。   楼远钧收回按在被角上的手,后知后觉地感到耳根发热,只觉那柔软润泽的唇吻上来的滋味久久不散。   他意识到自己趁江从鱼喝醉做这种事确实有些下作,当即起身替江从鱼放下床幔,独自踏着夜色回宫去。   翌日一早,江从鱼醒来感觉自己做了个美梦,可惜不太记得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嘴巴还有点麻。   这次江从鱼学乖了,没再傻乎乎跑去问陵游这是怎么回事。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陵游肯定会说是楼远钧半夜跑来亲他亲麻的……   江从鱼对此还是持怀疑态度,不太信楼远钧能干出这样的事。   他与陵游一起用过早饭,何子言等人就过来了,一行人跟念书那会儿那样先是去校场溜溜马,累了便围坐在一起吃吃喝喝。   可惜秦溯他们到底是有家室的人了,没法就这么快快活活地凑在一起消磨一整天,欢聚过后便各自散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都相安无事。   就是楼远钧时不时给他赐东西,比如镇南侯带回来的南方珍玩全都送了一份到他府上。   陵游把两颗核桃那么大的珍珠拿在手里玩儿。   江从鱼库房里早堆了许多这样的东西,大方地对陵游说道:“这么多东西我看都看不过来,你看有什么喜欢的只管挑去。”   陵游想到宫中那位醋劲大到极点的存在,若是被对方知道自己送来的东西被江从鱼这样转送给他,不知又该如何生气。   也就江从鱼才觉得对方哪哪都好。   陵游忍不住摇着头说道:“真是傻人有傻福。”   江从鱼不知道自己傻在哪里,不过楼远钧看他的眼神确实越来越不对劲,时不时像是在生闷气。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江从鱼思来想去,决定先哄了再说,这个他熟练。   京师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陵游说楼远钧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他也该走了。   江从鱼这才想起陵游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久居,很是不舍地送他出城。   陵游嘴上说“送什么送”,心里还是挺受用的。两人一起说说笑笑地往城外走去,路上正好遇到镇南侯父子二人从郊外回来。   江从鱼见到认出了身着素白衣袍的镇南侯,停下来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镇南侯原本要笑着回应他,见到停在不远处等江从鱼的陵游后却怔了一下。   陵游笑了笑,朝镇南侯喊了声“侯爷”,便招呼江从鱼:“你还送不送我?”   江从鱼忙挥别镇南侯追了上去,嘴里说道:“说好要送你到长亭那儿的,那肯定要送到!”   陵游嗤了一声,打马踏雪前行,没再回头看半眼。   镇南侯仍立马在原处。   “父亲?”   镇南侯长子忍不住开口。   镇南侯握紧了缰绳,说道:“走吧,回去了。”   那个孩子……早就死了,他亲自扔到乱葬岗的。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哪有可能活下来?如果早知道她得知孩子死讯后会在宫中投井自尽,他不会那么决然地扔掉他。   哪怕那孩子极有可能是那昏君的血脉,他也会把他抚养成人。   可惜没有如果。   他那时候太年轻,既保护不了她,也忍受不了那样的屈辱。 第96章   江从鱼送陵游到城外长亭处,正要掏出瓶酒与陵游喝两口践行酒,忽见不远处有两匹快马疾驰而来。   马上是两个驿夫打扮的人,看起来有相当要紧的急报要送入京师。   江从鱼面色有些担忧,陵游瞧出来了,说道:“你又不是皇帝,你担心什么?”   每是看着江从鱼每日操心这、操心那,他都觉得心怀天下真是累人,大魏江山那般辽阔,几乎时刻都有天灾人祸发生,朝廷一个没顾及,地方上就有可能发生起义。   起义的全是寻常百姓,你们能拿他怎么办?今日杀光,明日也杀光,朝廷册簿上的人口数只会越来越少。   偏江从鱼不觉得辛苦,每次都跟着楼远钧一起烦恼,仿佛那天下也有他的一份似的。现在人家不让他掺和了,他还上赶着跟人家一起忧国忧民,没出息!   江从鱼道:“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他知道不远处就有个驿站,对陵游提议,“我们去山背那个驿站看看。”   陵游无所谓,跟着江从鱼一起骑马绕着山麓往后走,不一会儿便见到驿站。   驿站主事的正好在,见江从鱼虽穿着常服,气度却很是不凡,不由赔着笑脸迎上来。   江从鱼亮出身份问起对方刚才送进京的是什么急报。   那主事的忙答道:“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就是河东遭灾了,不少灾民正在往京师跑。底下的人觉得不妙,赶紧上报。”   这主事的说着说着就有点官场老油条的腔调。   “哪年没点灾祸,一窝蜂往京师跑有什么用?大伙饿几天冻几天,忍忍就过去了。”   江从鱼皱了皱眉,不太喜欢这样的话。   当真遇到各种突发灾情,朝廷能为百姓做的事确实少得很,唯有选拔更出色的官员去做好地方工作。   只不过此人升到了驿站主事,怎么都算拿了二三十年朝廷俸禄了,竟能说出让受灾百姓“忍忍就过去了”这种话。   难怪以前有些人总爱发表些满怀怨愤的诗文,大骂朝廷上下全是蠹虫了。   基层官吏算得上是直接接触当地百姓的人了,他们对待百姓的态度尚且如此,那些真正身居高位的达官贵人如何能体恤百姓的艰苦、怎么做到他们口中的为国为民?   不过都是些挂在他们嘴边博取名利的空话而已。   江从鱼心中不乐,记下了对方的姓名,与陵游一起离开了驿站。   陵游漫不经心地掏出酒葫芦喝了口酒。   江从鱼道:“小心喝醉了堕马。”   京官堕马的事故并不少见,不少人负伤在家休息还要跟人和诗纪念自己这难忘的体验,是以江从鱼在翰林院读了不少这种“堕马诗”,对于这类事故还是相当警惕的。   陵游道:“你以为谁的酒量都和你这么差?”   江从鱼道:“胡说八道,我酒量好得很,我连和草原人喝酒都没输过。”   陵游也觉得挺稀奇,江从鱼这酒劲不是当场上来的,还能让他清醒着回到自己的住处才倒下。倒下后他也不闹腾,就是比较好哄,人家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乖得要命。   倒是能给外人一种他酒量很好的错觉。   陵游道:“我走了。”   江从鱼不舍地道:“你在地方上若是看到什么情况,记得写信告诉我。”   陵游点头,往前骑了一段路,才发现江从鱼没回城,而是往另一条岔路走。   “你去哪儿?”   陵游调转马头追了上去。   江从鱼道:“听说已经有些灾民去了附近的义庄,我去看看他们的情况。”他在周围有个庄子,要是有需要的话可以先让他们在里头过个冬,熬过了这个冬天再考虑别的。   陵游一语不发地跟着他往义庄方向走。   江从鱼奇道:“你不走了?”   陵游道:“大灾之后常有大疫,这些人不知有没有带病的,我怕我一走你人就没了。”   江从鱼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忙说道:“那你要看清楚点,京师人口稠密,若是出现时疫可不是开玩笑的。”   陵游看了眼灰沉沉的天色,叹着气道:“放心吧,这个我熟,我从小就跟着师父治时疫。”   少年时跟着师父走遍大江南北的记忆涌上心头,陵游觉得自己幸运至极。比起陷入皇家纷争或者面对相看两厌的家人,倒不如这样逍遥自在地长大。   两人骑马来到义庄,只见里头停着不少棺木。   这是周围许多没来得及下葬之人寄放棺木的地方,有些是因为家贫,有些是因为路远,许是棺柩多了,整座义庄便给人一种阴沉幽冷之感。   若是有得选,谁都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落脚。   可惜逃难到此的人能有什么选择?   进城是不可能的,他们没有路引,形容狼狈,一旦遇到官差就会被驱逐。   原路返还也不行,最近是雨雪天气,且他们衣物单薄,又没有衣物,哪里还能活着走回家?他们只能在愿意收容他们的义庄落脚,讨几口稀到不能再稀的稀饭吃。   虽说夜里瘆人了点,但一口热米下肚至少能活下来。   江从鱼才刚迈步踏入义庄,就听到有人的哀嚎声。他心中一紧,循声找了过去,只见有人正在替另一个人剜腿上的腐肉,应当是伤口拖太久了,创口处的肉已经全都腐坏,再拖下去估计整条腿都要不得了!   江从鱼见此惨况,忍不住转头看向慢悠悠走进来的陵游。   陵游道:“真是欠了你的。”他直接用酒洗净手,对那颤抖着下刀的流民少年开口,“让开,我来处理。”   那少年才十一二岁,眼眶中噙满热泪,却不敢哭出来,怕泪水模糊了视线。   江从鱼心中恻然,宽慰道:“我朋友是很厉害的医家,你让开换他处理创口,这位大哥的腿肯定会没事的。”   陵游否认道:“我可没这么说,你别替我说大话。”   江从鱼一滞,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安慰人可能会给陵游带来麻烦。   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外行医的,哪里能给人打包票说一定会治好?若是遇上不讲理的人,说不准会翻脸找医家麻烦。   只不过他扫视一圈,周围俱是瘦到脱形的流民,连能好好坐起来的都没几个,哪里像是能伤到陵游的?   江从鱼说道:“放心吧,他就是说话不好听,给人治病一向尽心尽力。”   瘦弱少年重重点头,用力擦掉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看向陵游处理创口的动作。与他生涩的剜肉手法比起来,锋利的小刀在陵游手里看起来灵活至极,没一会创口处的腐肉就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最初其实只是表面上有个不大不小的伤口,挖开才知道里头已经坏了拳头那么大的一块肉,硬生生给伤者的大腿剜出个窟窿来。   这么大的创面,须得维持洁净的环境才能保住这条腿。   陵游转头对江从鱼道:“不是说你在附近有个庄子吗?把人抬过去养着。”   他看了一圈地上那些奄奄一息的流民,知晓江从鱼肯定不可能撇下他们不管,又补充道:“能走的搀着走不动的跟着一起过去,等会我给你们都看看。”   “我身边这位是永宁侯,前两年考出来的状元郎,他说的话能直接传到当今圣上的耳朵里去,你们有什么要上报的情况可以给他讲。”   众流民脸上都迸出希冀的光芒,其中一位乡老起身郑重朝江从鱼拜谢。他潸然泪下,哽咽着说道:“大人明鉴,我们不是想作乱,只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往京师逃。”   他们的想法都很简单,天子脚下总不至于也饿死人,只要来了京师总有他们的一口饭吃。   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是对的,他们待在这义庄虽然要与棺柩作伴,却也能得到好心人施舍的稀粥。   他们这些种了一辈子地的人,如今竟连这种与白水无异的粥都得靠别人的善心才能吃上,如何不叫他们老泪纵横?   江从鱼哪能让这比自己老师还要年长许多的老人家朝自己行大礼,忙上前把人搀扶起来说道:“我先去庄子那边安排好,一会再让人过来接你们。”   说完他也没耽搁,风风火火地朝自己在附近的庄子走去。   没有主家的命令,这些庄子都是不可能接纳流民的。   接纳了一个就可能来一百个,且不说小小的庄子是不是安置得下,便是安置得下也没人敢擅自收留那么多来历不明的人啊!   江从鱼虽来得不多,但庄上的管事还是认得他的,诚惶诚恐地跑出来迎接。   一到了江从鱼面前,管事便笑着问道:“侯爷是要过来小住吗?”   江从鱼三言两语把流民的事告诉管事。   考虑到陵游说的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江从鱼让管事腾出些空屋来供他们单独住一边,尽量先不要让庄户中的老弱妇孺接触流民。   江从鱼与陵游认识久了,对如何防范时疫也有了一定概念,很快便把事情交待好了。   至于随后要怎么安置这些流民,江从鱼让管事一切听从陵游安排。   得知流民之中有行动不便的,管事马上喊了些青壮过去帮忙抬人。   没一会,陵游就与众流民一起到了庄子上。   陵游见这边条件挺好,对江从鱼说道:“你先回城去吧。”   江从鱼问:“这里头没有染了时疫的人吧?”   陵游道:“我诊看过也追问过了,染上时疫的都已经死路上,活着的目前看来应该没事。就是有的人吃了太多草根和白土,得给他们治治。”   陵游见多了生死,提及这些事时语气轻描淡写。   江从鱼却听得触目惊心,他知道自己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说道:“你有什么需要的记得派人递个消息,我马上给你送来。”   陵游道:“知道了,我还会跟你客气不成?”   江从鱼惭愧不已。   一方面是惭愧天底下还有这么多人活不下去,他却一天到晚只纠结楼远钧还爱不爱他。   另一方面是惭愧陵游明明都打算要离开了,却得为他留下来管这些事。   他此前还说要让大魏强盛起来应对那些狼子野心的草原人呢,结果他最近都在做什么?   江从鱼吩咐管事派人向另外几个庄子传达自己的命令,知晓附近有流民都先收留到庄子上,争取了解清楚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流亡情况。   管事凛然应道:“侯爷放心,小的立刻就去办。”   江从鱼把事情都安排下去,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看了眼灰云密布的天穹,又去与流民挨个交谈了一圈,才挥别已经开始忙碌的陵游回城去。   回到城里,江从鱼也没立刻归家,而是转道去了负责接收各地奏报的衙署。   他轻而易举地拿到几份还压着没上报的急报飞快看完,揣着颗沉甸甸的心回了家。他到了屋中提笔写了几行字,又把它揉掉扔入废纸篓中,换了张新纸重新写。 第97章   江从鱼没有添油加醋地陈述完自己的所见所闻,写了份奏疏入宫求见楼远钧。   今儿是休沐日,楼远钧正倚坐在那儿看书,听人说江从鱼来了,他搁下手里的书命人把江从鱼宣进来。   自从上次与陵游对峙过后,楼远钧便没再口是心非过,还时常赐些好东西到江从鱼府上。   算是尝试着讨好江从鱼。   可惜江从鱼对这样的待遇习以为常,不仅没发现他的讨好,有时候收到赏赐还会让那姓陵的挑。   楼远钧暗恼在心,又怕那姓陵的当真把江从鱼哄走,只能当做不知晓这件事,一个人憋着生闷气。   好在江从鱼虽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却每次都能及时察觉他的情绪,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顿哄。   楼远钧本身很吃这一套,且又不想让江从鱼知晓那姓陵的想拐他离开,便也对江从鱼转赠自己礼物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人你来我往那么久,楼远钧也瞧出来了,江从鱼该享受的时候从不含糊,但更喜欢礼物背后的心意。   哪怕命人送一大车的奇珍异宝到他家,也不及自己亲自与他分享一碗觉得好吃的红豆汤。   世上怎么会有江从鱼这样的人?   楼远钧觉得自己过去十几二十年的人生中见过的每一个人,都和江从鱼不一样——或者说江从鱼与他们都不一样。   这让他有些贪恋与江从鱼相处的温存。   即便两人还没有发展到更亲密的那一步,光是偶尔坐在一起吃个饭也足以抚慰他忙碌一整天的疲惫,叫他入睡前开始期待新一天的到来。   这便是母亲到死都想让他学会的“爱”吗?   楼远钧不知道学会了是不是好事。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软肋。   作为帝王应该更加冷静自持,不可以对某个人怀有过分浓烈的感情,那无异于给旁人可乘之机。   难得他解了那奇毒后从昏了头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应当狠狠心结束这段不该有的感情才是。   只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楼远钧又忍不住辗转反侧,总感觉自己身边应该躺着另一个人。   他现在已经是一国之君,再也没有过去那挡不完的明枪暗箭,他想要那么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想要他。   楼远钧知道江从鱼今天要去送陵游,一大早起来拿着本江从鱼批注过的书坐在那儿看,心里想的却是两人在城外不知会如何依依惜别。   这会儿见到江从鱼入宫来,楼远钧也没有多高兴,因为他算了算时辰,这都快用午膳了。说明江从鱼送了那姓陵的一早上!   出于心里那点儿不高兴,楼远钧坐在原位没起身,只等着江从鱼来见自己。   江从鱼见楼远钧这般态度,不由思忖起来:怎么又生气了?这人怎么天天生气?他有没有不生气的时候?   即便在心里大逆不道地腹诽着当朝皇帝,江从鱼还是上前试着喊道:“陛下?”   楼远钧见江从鱼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他伸手没法够到人,更加气闷起来。   他怕自己说一句“你来做什么”,江从鱼就真的跑了,只能说道:“坐下说话。”   江从鱼笑了笑,坐到楼远钧对面去。若是平时他都已经哄上了,这次他却不是为了私事来的,而是与楼远钧说起河东各府的惨况。   楼远钧也知晓河东的灾情,不过此前这件事已经朝议过了,也派了人过去赈灾。   江从鱼把自己整理出来的流民口述内容拿给楼远钧看。   他收留的这批流民主要来自太溪县,他们县今年灾害连连,先是从去年就开始的干旱,后是霜雹,秋末还来了次地震。   这还只是天灾,还有人祸。   此前借他们粮食的“好人”见他们常年颗粒无收,便趁机占了他们的屋宅和田地,说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不是他们穷得叮当响,就这受灾的田地和破屋,他们才不稀罕哩!   想活下去的人只能卖儿鬻女以求度过荒年。   马上就是冬天了,孩子跟着他们也是死,去给人为奴为婢说不准还能多活几年。   他们的祖辈父辈也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只不过许多人心里都忍不住浮现一个疑问:不是说换了个皇帝吗?为什么他们还是要过这样的日子?看来由谁来当皇帝,与他们这样的人毫不相关,他们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   认了吧,这就是他们的命。   楼远钧的目光落到太溪县上,皱起眉说道:“这是秦首辅的老家,他总不至于连自己的乡里都不顾及。”   天下那么大,楼远钧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都抓在自己手里,平日里他会关注各类奏报,但主要还是靠比较倚重的那部分朝臣去掌控整个朝局。   对于这种具体到某一个县的事务,楼远钧还真没太关注。   河东的旱灾底下的人并没有瞒报,还宵衣旰食地安排赈灾事宜,中间还病倒了一次,众人还劝他该休息时得好好休息来着。   那些极善逢迎的下属还就着此事写了不少诗,直夸秦首辅为朝廷鞠躬尽瘁。   大半年过去,河东虽还是陆续有大灾小灾,但都属于赈灾到位就不会出问题的范围,不至于闹出这次急报所写的情况。   不仅有人沦为流民逃亡外地,还有不少人落草为寇为祸一方。   最严重的地方居然还是秦首辅的故里太溪县。   江从鱼也皱起眉。他本意不是想告秦首辅的状,可楼远钧一开口便提到了秦首辅,他也不能避而不谈。   既然没旁人在,江从鱼便说起自己的看法:“秦首辅他……好名。”   人活在世,总有自己格外执着的东西,有人为权、有人为利,秦首辅则是为名。   大抵是因为他靠着好名声坐上首辅之位,所以现在他愈发看重自己的名声,这一点从他对秦溯的苛刻要求就看得出来。   如今秦首辅身边聚集着的人也都是些爱溜须拍马的。   江从鱼自己也挺爱与秦溯他们写诗互吹互捧,但也没有像那些人那样,秦首辅打个喷嚏都要夸他是为国为民而打!   楼远钧道:“难道他家乡出事,他名声能好?”   江从鱼也跟着沉吟起来,斟酌着说道:“他肯定不是故意想让家乡出事,说不定其中有什么内情,恐怕还得陛下派人去彻查。”   楼远钧道:“你什么都不清楚就来与朕说这些,难道不怕秦首辅怀恨在心?”   江从鱼一怔,回道:“臣没想那么多。”   他到京师后遇事都是直接莽的,有什么事上头永远有人顶着,在国子监时有沈祭酒,在朝堂上有楼远钧,就算他行事冲动一些也无妨,谁都不会与他计较。   只是事情他都看到了,怎么可能当作没瞧见?何况他都命底下的庄子收容流民了,旁人肯定知晓他会奏告到楼远钧面前。   楼远钧本想说“以后要多想想”,又觉得有自己在江从鱼何必瞻前顾后?   江从鱼合该看到什么都直接与他说,而不是每句话说出口前都要反复衡量利弊。   这种念头对于楼远钧而言是陌生的,偏偏又盘踞在他脑海里不愿走。   难道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没有道理的吗?   楼远钧道:“朕会派人去彻查清楚,不过你收留了那么多流民,得提防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件事做文章,还是让京兆府接手为好,至少得让京兆尹把人记录在案。”   江从鱼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他只是见天气越来越冷,怕有这批流民撑不下去而已。   若是好不容易来到天子脚下,却仍旧冻死于道旁,岂不是叫天下百姓寒心?   江从鱼点头:“我也是事急从权,若是能由朝廷来安置那当然最好。”   楼远钧命人去传话,自己则留江从鱼用午膳。   江从鱼又和楼远钧说起自己的想法,朝廷这边进一步赈灾当然是必须的,但除此之外还可以组织国子监的监生去走一遭。还有羽林卫那些小年轻也长大了,该出去历练历练了!   这些人以后都是要独当一面的,理当早些了解这些事才是,总不能等将来碰上事了才去琢磨该怎么应对吧?到那时候要付出的代价可就难以估量了。   楼远钧耐心听完江从鱼的话,才淡淡发问:“你是想当领队的?”   江从鱼一听楼远钧这语气,暗道不好,这人又生气了。他坦白说道:“臣想去看看,亲自看过了才知道该怎么做。”   楼远钧道:“若是有人得了消息弹劾秦首辅,秦首辅说不准会提出请辞。这节骨眼上但凡有人浑水摸鱼,而你又远在河东,便是朕也腾不出手来护你。”他攫住江从鱼的手腕,“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江从鱼感受到腕上传来的力道,知晓楼远钧是真的气狠了。他忙说道:“臣不去就是了。”   楼远钧越听越觉江从鱼一口一个“臣”字特别刺耳,偏偏这还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想怪罪江从鱼都找不到理由。   “你若敢私自跑出去,朕就把你关起来,”楼远钧没松开手,还欺身逼近说道,“以后谁都不让你见。”   江从鱼不是第一次听楼远钧说这种话,以前他只觉楼远钧再开玩笑,这次却莫名听出了楼远钧语气里的认真。   “臣有官职在身,没陛下允许哪可能跑出去?”江从鱼安抚道,“上回臣能出使北狄,都是陛下点了头的。”   楼远钧觉得就是上次放江从鱼跑出去,才叫他把心都跑野了,没几个月又想到外头去。他说道:“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大可拟个章程出来让秦溯领队去。那是他老家,他才该走一趟。”   江从鱼道:“那怎么行,他媳妇才刚生娃没多久,哪能走开?”   楼远钧道:“别人有家小不能走开,你倒是走得自由自在,跑了一次还想跑。”   江从鱼:。   这一茬揭不过去了是吧?   “臣知错了。”   江从鱼只能诚心认错。   楼远钧这才松开他的手腕,目光落到那被自己抓出来的红痕上。只是抓着那么一小会,瞧着就像是遭了什么残酷的凌虐似的,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几个指痕。   手腕这样,别处应当也这样。   楼远钧本要再说点什么,就听人说秦首辅前来求见。   江从鱼正愁没机会脱身,闻言麻溜说道:“臣去东宫看看,眼看又要下雪了,中午正好在东宫吃锅子。”   楼远钧道:“午膳陪阿宝吃了,晚膳便该陪朕了对吧?”   江从鱼:“……”   怎么感觉这话听起来很耳熟?   江从鱼道:“你就不能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锅子吗?”   楼远钧道:“朕不喜欢去东宫。”   江从鱼不劝了,起身告退。   到了外头恰好迎面碰上被领入禁中的秦首辅。   秦首辅看起来十分憔悴。   江从鱼很理解。   换作自己发现前头下属吹捧了半天的赈灾居然没赈到自己老家,那肯定也是睡不着吃不香。   江从鱼主动向秦首辅问好。   秦首辅深深地看了江从鱼一眼,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径直入内去见楼远钧。   江从鱼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会真被记恨了吧? 第98章   江从鱼在东宫吃着锅子,外面果然下起了雪。   阿宝赖在他身边读了许久的书,见外头积雪已经深了,便拉着江从鱼到外面玩雪去。   江从鱼本身就是玩心重的,自是不会放过这严冬才会有的玩雪机会。他边蹲下团雪球边笑着给阿宝介绍道:“以前我住的地方不怎么下雪,得跨过几个县才能看到雪花,我老师还不让我去,说是等我走到了雪早就化完了。”   阿宝道:“怪不得你这么喜欢玩雪!”   江从鱼坚决不承认自己都快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贪玩,反驳道:“你从小能看到雪,还不是一样喜欢。这是人之常情!”   眼看外头刚堆积起来的新雪软乎乎的,两人便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快快活活地在雪地里互扔雪球,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楼远钧寻过来的时候,江从鱼这人正立在假山上,噗噗噗地朝阿宝连发雪弹,一点都没有不能欺负小孩的自觉。   ……往昔冷清寂寞的东宫,看起来热闹得不像话。   阿宝注意到楼远钧的到来,一下子噤声不动了,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挨雪球。   江从鱼察觉气氛不对,转头一看,就瞧见楼远钧正朝假山走过来。他差点脚下一滑,好在及时扶着假山稳住身形。   楼远钧看了阿宝一眼,打发阿宝先进屋去。   阿宝给江从鱼一个“你多保重”的眼神,撒丫子跑了。   留江从鱼独自面对已经来到假山下的楼远钧。   说好这人只有十五岁的记忆,怎么感觉他这眼神比以前的楼远钧还能唬人。   愣是让他生出点莫名其妙的心虚来。   江从鱼试着解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上来的,玩着玩着就突然在这里了。”   楼远钧相信江从鱼的说辞,因为这家伙也就办正事的时候靠谱一点,别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莽到不行。   楼远钧道:“快下来。”   江从鱼看了眼楼远钧站的位置,楼远钧离假山很近,他一伸脚就能踩到楼远钧的肩膀,要下去肯定越不过这人。   “你在这里站着我不好下去。”   江从鱼忍不住说。   楼远钧淡淡道:“上去的时候没见你犹豫过。”   江从鱼本来直接一跳就到地上了,现在只能背过身去慢吞吞往下爬。他才下到一半,便感觉被人环住了腰。   很快被那手臂带入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怀抱之中。   熟悉是因为他们过去几年的耳鬓厮磨。   陌生是因为他们这一整个月几乎都没怎么亲近过。   天又飘起了雪。   冰冰凉凉的细碎雪花唤回了江从鱼的思绪,他意识到自己靠在楼远钧怀里太久了,试探着喊道:“……陛下?”   无人知晓他心底深处此时奔涌而出的渴望,渴望听到熟悉的声音,渴望那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包围,渴望抱着自己的是那个……熟悉的人。   楼远钧收紧环在江从鱼腰上的手臂,似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嵌入自己怀里。他能感受到江从鱼身体微微发颤,能感受到江从鱼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一股难言的失落与渴求也涌上他心头。   “你不喜欢朕。”   楼远钧开口。   “你不爱朕。”   江从鱼听着楼远钧低哑的声音,一瞬间想到过去许多次楼远钧哑声说出的“没有人爱我”。   他明知那是楼远钧说来让他心疼的,却还是没法当做没听到,每次都恨不得回到过去抱住少年时的楼远钧,告诉他这世上爱他的人很多,自己就是其中一个。   江从鱼转过身用力抱住楼远钧高大的身躯,把脑袋抵在楼远钧温热的胸膛上,认真说道:“我喜欢你,什么时候的你我都喜欢。”   楼远钧把江从鱼抵在假山之上,俯首看着江从鱼微微濡湿的眼睫。   他已经摸索出来了,江从鱼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情,对他示弱他便没办法招架。   “你若是喜欢朕,”楼远钧哄道,“为什么不主动亲朕?说不定你一亲朕,朕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江从鱼明知楼远钧说的纯属鬼话,却还是受不住楼远钧这么勾诱,仰头亲上楼远钧近在咫尺的唇。   他本来准备一贴上去就退开,不料楼远钧几乎是在他吻过去那一瞬就钳住了他的腰,将他牢牢抵在假山上亲了个彻底。   江从鱼没忘记这是在东宫,紧攥着楼远钧的手臂想提醒他别在这里亲得太过分,却只清晰地感受到那强而有力的臂肌在自己手中越绷越紧 ,大有把他囚困到天荒地老的势头。   他想结束这一吻别无他法,唯有乖乖用唇舌满足楼远钧的所有索求。   这到底是楼远钧天生就这样,还是他这些时日暗自研读那些避火图的结果?   江从鱼根本腾不出脑子来思索这件事。   好不容易等楼远钧亲够了,这人竟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怎么还不如朕熟练?”他心情颇好地伸手捏玩江从鱼的耳朵,“我们当真在一起好几年了吗?莫不是你骗了朕?”   江从鱼气得磨牙:“对,我骗陛下的,陛下可千万别信。”   楼远钧轻笑一声,手在江从鱼耳朵上用力一捏,说道:“那你这欺君之罪该怎么罚?”   江从鱼咬牙提醒:“这里是东宫!”   楼远钧道:“说得也是,不能在东宫。”   他本以为回到这个地方会回想起许多糟糕的记忆,现在看着江从鱼气呼呼的模样,那些记忆里的明枪暗箭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人。   “那你跟朕回去吧。”   楼远钧说道。   江从鱼警惕。   楼远钧哄道:“你不是关心河东的灾情吗?不想知道秦首辅为什么求见朕?”   江从鱼确实挺关心的。   见楼远钧转眼间就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仿佛刚才把他抵在假山上亲的是另一个人,江从鱼觉得跟楼远钧回去也没什么。   秦首辅到底当了这么些年的文官一把手,真要换掉他的话朝中随之而来的人事变动可不小,他怕楼远钧少了近十年的记忆应对不来。   江从鱼让人去跟阿宝说一声,自己跟着楼远钧走了。回去的路上,他就跟楼远钧问起秦首辅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楼远钧道:“你既然不是朕的恋人,一个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哪来的资格过问朕与首辅的谈话?”   江从鱼道:“我那是气话……”   楼远钧道:“是吗?那你承认你是朕的恋人?”   江从鱼一时间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后只能闷声说道:“是你自己不承认的。”   是这人非要跟他划清界限,张口就是“我们之间以后只是君臣关系”,这让他怎么承认。   楼远钧坦然认错:“是朕不对。”   江从鱼微微讶异。   楼远钧道:“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   江从鱼忙说道:“我本来就没有怪你。”楼远钧比他更不想忘记这些年的事,如果不是没有别的选择,谁愿意抹去自己十年记忆?   楼远钧驻足注视着他,饶有兴致地说道:“朕现在才十五六岁,说起来你应当算是我师兄。”他似乎很喜欢这个新称呼,俯首问江从鱼,“师兄,朕能不能亲你一下?”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居然能直接按自己的记忆算年龄,先是被他的无耻惊了一下,接着才提醒道:“这里随时都有禁卫来巡查!”   他们正走在宫道上,两面都是覆着白雪的红墙,远处依稀能见到一队巡逻的禁军由远而近。   楼远钧见江从鱼看起来随时都想跑,打开手中的伞往两人身前一挡,在伞面的遮掩下亲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亲吻当真能唤起记忆,他越亲越觉舍不得把人放开,恨不能把江从鱼囫囵着吞进肚子里。   直至听到巡逻禁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楼远钧才放过江从鱼,支起手里的伞笑着说道:“走吧,回去了。”他带着江从鱼转了个弯,并没有正面迎上已经走到不远处的那队禁军侍卫。   主要是他看到那里头好像有江从鱼的一个朋友,不想让刚被自己亲过的江从鱼在自己面前与对方热络地打招呼。   江从鱼反倒没瞧见,任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亲了那么久都没心思看别的。他不得不再度和楼远钧约法三章:“以后不能在外面这么亲!”   楼远钧爽快答应:“好。”他语气愉悦,“都听师兄的。”   江从鱼:“……”   江从鱼想和他理论,又觉得理论着理论着又会被亲,只能把话题转回河东的灾情上。   楼远钧没再卖关子,与他说起秦首辅的来意。灾民都走到京师来了,秦首辅想瞒也瞒不住,所以他主动来请罪,也提出自己将会主动请辞,与楼远钧提出几个适合的接任人选让他挑选。   江从鱼道:“那太溪县是怎么回事?”   楼远钧道:“是他小儿子伙同舅家侵吞民田,其他乡绅也跟着效仿,先遭天灾又遭人祸,太溪县才乱到捂不住的地步。”他顿了顿,“他认为是有人暗中挑唆才会闹成这样,不求从轻发落,只求朕能彻查此事。”   江从鱼想到自己在秦家见过的那个恶毒少年,感觉他自己就做得出这种事。   他把自己当年去秦家捞秦溯时碰上的事儿讲给楼远钧听。   江从鱼本意是想说秦首辅这个儿子可能天生就坏,楼远钧听在耳里却变了样,语气幽幽地说道:“真羡慕你们同窗之间的深厚情谊。”   他都不知道江从鱼和秦溯还有这样的过往。   江从鱼:。   这脑回路是楼远钧本人没错了,由始至终都没变过。   楼远钧道:“确实有可能是你说的那样,但也不能排除有人暗中作乱的可能性。朕已经派了人去河东,也让韩统领这段时间加强巡防力度,你这段时间别到处乱跑了,就在宫里住下吧。”   明明楼远钧讲的每句话都很在理,江从鱼却感觉最后一句才是他的目的。 第99章   江从鱼还是留在了宫里。   主要是这点小事,他没必要和楼远钧起争执,在宫里他一样能拟写章程。   这些东西他在家里已经写了七七八八,现在只需要增补一二而已。楼远钧不让他亲自去,江从鱼就想到了戴洋,戴洋脑子灵活,遇事知道变通,由他去负责最适合。   到时候他伙同戴洋把国子监那堆朝臣们的心肝宝贝忽悠走,就不信他们还敢不用心。知晓自己家娃要去,他们恐怕恨不得提前把所有障碍都给扫清吧?   江从鱼写着写着就乐了,转头和楼远钧说起自己这个损到家的打算。   像秦首辅那样凡事先苦一苦自己孩子以及自己家乡的人绝对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遇事都是先紧着自己人的。   只要他回国子监动员一番,忽悠他们跟着戴洋前去义务赈灾,朝中上下绝对比自己家乡受灾还要紧张。   毕竟国子监大部分生源可都是来自文臣武将家里的啊!   只是他们的安危是必须要保障好的,这个得考虑周全,要不然他这个牵头人就真成靶子了。   江从鱼嘀咕道:“这么说的话,戴洋还真比我适合,我遇事容易直接莽上去。”   楼远钧见江从鱼凑到自己旁边说话,嘴里却是夸着别人的好,心中不免有些酸。他伸手环住江从鱼的腰,直接把他往自己怀里带,问道:“你怎么跟谁都这么要好?”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突然这么做,冷不丁撞进了楼远钧胸膛。两人许久没这么抱着说话,他差点都有些不习惯了。   对楼远钧这时不时来上一句的酸话,江从鱼忍不住说道:“我们是同窗啊!何况他们都娶妻了,又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喜欢男子。”   楼远钧问:“那你呢?”   江从鱼纳闷:“我什么?”   楼远钧问:“你喜欢男子还是女子?若是没与朕在一起,你会不会想要娶妻生子?”   江从鱼认真思考了一会,摇着头说道:“我没有想过。”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什么样的人,只知道自己最开始一见到楼远钧就很喜欢。若是没有楼远钧,他会考虑娶妻生子吗?   “应该会的吧。”   江从鱼在楼远钧面前没有说谎的习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如果没有遇到楼远钧,那么当同龄人相继娶妻的氛围之中,他应当也会在老师他们的催促之下与人相看,寻一个相互看着顺眼的人成亲。   毕竟身边所有人都那么做、且身边所有人都希望你也那么做,而你又没有非拒绝不可的理由,那肯定没什么必要去做个特立独行的人。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他甫一入京便遇见了楼远钧,两人见了几面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纠缠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密不可分。   江从鱼说道:“我们这不是在一起了吗?”   楼远钧道:“是吗?”他钳住江从鱼的腰,眉目带着几分温柔,极好地掩盖住了潜藏在眼底的暗涌,“那在朕忘记我们之间的关系后,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朕?”   饶是江从鱼心再怎么大,也知道这会儿不是说什么“想过”的时候。他说道:“我难过都还来不及,哪里有空想这些?”   难过吗?楼远钧收紧了环在江从鱼腰上的手臂,说道:“是朕不好,不该让师兄难过。”他的五指隔着衣物陷入江从鱼腰间的软肉里,“朕该诚心诚意向师兄赔礼道歉。”   江从鱼终于发觉他们两人已经紧贴在一起,彼此间几乎毫无空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楼远钧胸腔中那颗心脏正如何有力地跳动着,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楼远钧的……另一处跳动。他背脊微微发僵,确认般喊道:“陛下?”   楼远钧牢牢按住江从鱼的腰,让江从鱼贴得更紧一些。   他每日除了匀点时间去研究密室机关之外,就是在研读禁中秘藏的那些避火图,那些只勾画了寥寥几笔的不清不楚的脸,在他眼里都换成了江从鱼。   楼远钧觉得自己就算称不上是身经百战,却也绝非什么都不懂的新手,给江从鱼“赔礼道歉”是很足够的。他抱起江从鱼说道:“差点忘了,师兄更喜欢在床上,那我们今天都不下床好不好?”   江从鱼道:“你别这么喊。”   听起来好怪。   楼远钧把江从鱼带到床上,抵着江从鱼质问:“你不喜欢朕这么喊,是因为朕以前不喊你师兄吗?”他把江从鱼困在枕上,用委曲求全的语气说道,“若是你喜欢跟以前一样,那你仔细跟朕说说我们以前在床上都是怎么样的,朕尽可能学得像一些。”   江从鱼瞠目结舌。   这人明明比他大三岁,怎么可能喊他师兄!   偏偏这家伙故意歪曲他的意思,弄得好像是他非要他学成以前那样……   楼远钧轻笑一声,亲上了红软的唇。他勾着江从鱼与他唇舌交缠好一会,还要问:“是这样亲吗?师兄?我们以前是这样亲的吗?”   江从鱼只觉不管楼远钧记不记得,到了床上都是这么无耻。他开始胡扯:“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亲的,以前都是我不说能动,你就连舌头都不能动,只能由我来亲你。”   楼远钧眸色微深,相当好学地追问:“亲够了以后也是只许你动,不许我动吗?”   江从鱼想到自己过去几次不太成功的尝试,莫名有些心虚。但俗话说得好,输人不输阵!他大言不惭地点头:“对,就是这样。”   楼远钧笑道:“那你亲吧。”   江从鱼本来想说“亲不亲由我说了算”,可美色当前又可耻地心动了。   尤其楼远钧还笑得那么好看。   江从鱼没抵住楼远钧的蛊惑亲了上去,这回楼远钧还真没乱动,由着他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他没试过在楼远钧完全不回应的情况下接吻,好奇地把软舌伸了出去,在楼远钧嘴巴里试着去碰他那平时最爱缠着自己不放的舌头。   就在舌尖相触的那一瞬间,楼远钧就像是终于等到了送上门的猎物,毫不犹豫地来了个出尔反尔。   只那么短短的一小会,江从鱼就察觉自己身上到处都被楼远钧点了火,烧得他措手不及。   江从鱼脑中有一瞬的迷茫:楼远钧不该是新手吗?他一个有五年恋爱(床事)经验的人,在这么个新手面前为什么毫无招架之力?这家伙……这家伙怎么知道碰哪里会让他浑身发软?   等江从鱼的嘴巴好不容易重获自由,说出的话不知不觉透出几分委屈:“……你说好不动的。”   楼远钧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跟另一个人这样亲近,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能放心地把一切交付给另一个人。   可相处多了就知道了,哪怕再怎么委屈难过,江从鱼也从来没防备过他,仿佛笃定他永远都不会真正伤害他似的。   却不知他本性恶劣,心中早就有过千百个把他欺负哭的念头。   “是朕情难自禁,”楼远钧诚恳认错,但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师兄你再原谅朕一次好不好?”他知晓他们此前用的不是这样的称呼,偏要故意在江从鱼耳边一次次地喊,偏要让江从鱼认清楚是谁在与他做这种事。   江从鱼鼻子有些发酸。   楼远钧笑着亲了亲他泛红的眼角,继续哄他:“师兄你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进去多少就吃进去多少,朕保证不动了,怎么样?”   “我不要。”   江从鱼已经识破了他在打什么主意。   这人无论记不记得过去几年的事,到了床上都是一个德性,半句话都不能信。   楼远钧见已经骗不到江从鱼,也就不再忍着。   两人已许久没亲近过,便是楼远钧反复哄诱江从鱼配合,最初仍是有些艰难。   楼远钧亲着他微微汗湿的鬓角,一如既往地得了便宜还卖乖:“师兄,你别咬我了,再多吃进去一些。”   他知道滋味可能会很好,却不知道真尝到以后会这么煎熬,只能试着少些刺激江从鱼,免得江从鱼吃得更紧。   江从鱼也煎熬得很,只觉身上到处都在烧。   楼远钧心道这种事果然不能光靠图纸来学,得考虑会不会过犹不及。他更耐心地试着哄江从鱼接纳他,得逞后又咬着江从鱼耳朵喊了一声又一声地师兄,仿佛非要江从鱼记住这个称呼不可。   即便中间出了些差错,楼远钧还是实现了最开始的诺言,这天当真没有让江从鱼从床上下去。   翌日一早,江从鱼在龙床上醒来,没见到楼远钧人。他起身想去洗漱,就听到帷幕外传来一阵异响。   江从鱼披起外衫走出去一看,就瞧见楼远钧正站在一个刚刚开启的密室前。他好奇地走过去问:“你一大早在做什么?”   这个机关已经困扰了楼远钧许久,每次都是只差那么一点解不开。   楼远钧也是今天醒来后忽然有了灵感,换了个思路再试着开启机关,眼前果然出现了这么个密室。他对江从鱼说道:“这是朕发现的机关,你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吗?”   江从鱼很诚实:“我不知道。”他都不知道他们时常朝夕相处的地方,居然还有这么一处密室。   楼远钧饶有兴致地说道:“那朕此前恐怕藏了一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师兄想进去看看吗?”   江从鱼:。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挑拨离间?   真要有什么我看不得东西,你以为你忘记了就不关你的事了吗?!   江从鱼哼道:“那我倒是要好好瞧瞧了。”他拿过盏灯率先走了进去。 第100章   江从鱼是真的好奇,楼远钧怎么在自己睡觉的地方弄这么个密室。他举着灯走进去,很快就看到满满一架子的……书?   不太像,更像是皇室那些存档文书,江从鱼陪阮遥这个起居郎去整理过,一摞摞地垒在那里。翰林院要修实录的时候,便得从这些故纸堆中翻阅该皇帝在位期间的各类记录,从中择选出需要编整进去内容。   比如阮遥他们写的起居注就是参考资料之一。   江从鱼更疑惑了,楼远钧在密室里放这些东西做什么?还特意整个别人都不知晓的机关!   难道他每天晚上睡不着,喜欢躲在这里偷偷努力?   好哇!   被他逮到了吧!   不好好睡觉的证据!   江从鱼把灯稳稳当当地放到空位上,拿起一份记录翻看起来。   楼远钧也过去拿起了一份。   才看了几行,楼远钧的脸色就变了。   他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这是他让人监视江从鱼的证据。   果然,他完全不信任江从鱼,要命人这样时刻记录江从鱼的一言一行。   明知道这样的做法可能会让江从鱼不高兴,楼远钧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翻了一页,想看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江从鱼都在做什么。   都跟谁在做什么。   这轻微的翻页声让同样被记录中的内容震慑住的江从鱼回过神来,他不敢置信地抽出其他记录一翻,字字句句都是永宁侯如何如何,上头还有挺明显的翻阅痕迹。   这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这里看这些玩意?   江从鱼复杂的目光落在明显被记录内容吸引住的楼远钧。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为啥连他跟谁一起去上厕所都要写出来?他不要面子的吗?   上学的时候与同窗一起去上厕所有什么稀奇的!   难怪楼远钧时不时就像是要把他吃进肚子里似的,原来他们没见面的时候这人都在看这些玩意。   就楼远钧那没事都爱酸一酸的醋坛子性格,江从鱼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人看着这样的记录会是怎么个想法!   眼看楼远钧很有要认真研读下去的劲头,江从鱼赶忙抢走楼远钧手里那份详细写着“某年某月某天永宁侯如何与某人携手同游”的酿醋文学放了回去,说道:“这没什么好看的,你别看了!”   楼远钧把江从鱼抵在堆满文稿的木架前,低眉问:“你不生朕的气吗?”哪怕他不知道普通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也知道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旁人盯着。   江从鱼有点郁闷地说道:“你早就跟我说过暗里派人跟着我的。”   这件事楼远钧在向他袒露身份之前就已经告诉过他,所以看到这堆记录时他虽然震惊于楼远钧天天背着他看这玩意,却也不至于太生气。   毕竟楼远钧也是为了保护他。   那时候楼远钧才刚亲政不久,朝野上下还潜藏着不少危险。即便是到了现在,不也有人想借着天灾酿出人祸来吗?   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天子近臣,眼红他的人不知其数,想利用他的人想必也不少,江从鱼不觉得楼远钧派暗卫跟着他只是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即便真的是监视,只要这样能叫楼远钧心里更踏实些,江从鱼也不甚在意。他本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是不能叫楼远钧知道的!   楼远钧与江从鱼那澄澈而坚定的双眼对视片刻,环在江从鱼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得更紧。   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一天比一天沦陷得更深。   大抵是在阴暗冷寂之处待太久了,所以在看到这么个明亮温暖的存在便喜欢得不得了,万般渴望将他永永远远留在自己身边。   算起来他才是年长的那个,理当照顾好江从鱼才是,他却总想从江从鱼身上索求更多,恨不得把江从鱼吞进肚子里不让任何人再看他半眼。   他这样过分,江从鱼依然愿意喜欢他,连他冷言冷语说出“以后我们只是君臣关系”之类的话,江从鱼也没有因为伤心难过就从此远离他。   他放下面子哄一哄,江从鱼就立刻原谅他了。   只可惜江从鱼不知道他这人是何等的贪得无厌,江从鱼给得再多他都不知满足,依然贪婪地想要更多。   “师兄你一直都是这么惯着朕的吗?这样可不行,”楼远钧道,“你这样会让朕……想变本加厉地欺负你。”   江从鱼瞠目:“你还想怎么欺负我?”   楼远钧俯身吻上他的唇,趁着他说“欺负我”的时候把舌头探了进去,诱着江从鱼与他唇舌厮缠。   密室之中空间比外面狭窄得多,空气也有些凝滞,江从鱼鼻端是楼远钧熟悉的气息以及书架上的纸墨香气。   旁边的油灯也不知是不是灯油燃尽,突然灭了。   整个密室倏地暗了下去,楼远钧的手攫住他的腰,像是要把他困在这小小的密室之内,叫他永不见天日。江从鱼被亲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求饶般攥紧楼远钧的衣裳。   楼远钧稍稍离开他的唇片刻,又重新吻了上去。直至江从鱼只能靠着背后的书架才能站稳,他才把唇凑到江从鱼耳后那一小片肌肤上:“朕能在这里咬一口吗?”   这个念头已经盘踞在楼远钧心头已经一个多月了,从睁开眼看到江从鱼的第一天起,他就想……那个咬痕应该由他来留才对。   再不愿意承认都好,早在第一眼看到江从鱼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把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连他耳后那旁人很难注意到痕迹都一下子瞧清楚了。   并且嫉妒得要命。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提这么个要求,他感觉到一阵热息喷在自己耳后那薄薄的体肤上,仿佛回到了楼远钧失去记忆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楼远钧也是这么缠着他一整夜,最后说想要咬他一口。那一口疼得他眼泪直冒,留下的咬痕却在两三天后就消失了,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现在楼远钧却说要在同一个地方咬他。   江从鱼心里生出个荒谬的念头——   这人不会一醒来就盯着他那咬痕看吧?   江从鱼:。   这就说得通楼远钧那几天为什么总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了,敢情是觉得他“不知检点”。   这家伙以前看到他身上哪里有旧伤痕就爱在上面多咬几口,他大腿内侧被他咬得最多,有时弄得他走路都有点疼。   原来楼远钧这毛病是天生的!   “不能,不许咬。”江从鱼断然拒绝,“被咬很疼,不然换我咬你试试看。”   楼远钧说:“好。”他抓着江从鱼的手往上拉,主动给江从鱼指示该咬的地方,“朕不该让你疼的,还是你来咬朕吧。”   江从鱼道:“我又不喜欢咬人!”   楼远钧道:“你就不想在朕身上留些痕迹吗?”   江从鱼道:“我哪用在你身上留什么痕迹?满京师都知道你有多喜欢我。”   他说完后察觉楼远钧还是紧抵着自己不动弹,知道这人有时候偏执得要命,只能依着他意思凑了上去,张嘴往楼远钧耳后咬了一口。   楼远钧耳朵本就敏感,此时在黑暗中感受到江从鱼的鼻息,更是浑身上下都燥热起来。他并没有因为江从鱼听话就放过他,反而把江从鱼攫得更紧。   两人在暗室中折腾到差点误了早朝。   还是难得的大朝会。   江从鱼收拾整齐混进了翰林院同僚的队列里,本来按照他的爵位可以排到殿内去,但他觉得和同僚站在外面更舒坦,平时碰上自己要来凑人头的大朝会就与阮遥他们待一块了。   阮遥与他私交甚笃,瞥见江从鱼是从禁中出来的,凑过去问:“你昨夜又和陛下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了?”   江从鱼不是第一次被阮遥这么调侃,倒也练就了脸不红心不跳的好本事。他说道:“就是有事入宫与陛下商谈。”   阮遥想到这两日听到的风声,小声与江从鱼嘀咕起来:“这次怕是得来真的……”   秦首辅这几年没少请辞,只要有点什么天灾人祸,他就要写封言辞恳切的奏疏说要乞骸骨归家。一开始大伙还觉得秦首辅当真毫不恋栈权位,后来听多了这样的话就觉得不新鲜了。   这回秦首辅自己家乡赈灾没赈好,弄得太溪县到处贼寇横生,失地百姓流离失所,当真归家去的话怕不是会被人活活撕了?   江从鱼听到阮遥压低声音的话,也敛起了对楼远钧一大早胡来的那点埋怨。   今天秦首辅进宫表态说会请辞,今天这次大朝会也不知会如何。   江从鱼正想着,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后方传来。他转头看去,看见了作武将打扮的镇南侯。   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那张颇具儒将风度的脸庞给江从鱼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没等江从鱼细想,镇南侯已经迈步入殿。   阮遥用手肘撞了撞江从鱼:“你怎么了?”   江从鱼道:“没什么,就是不知为啥总感觉镇南侯有点眼熟。”   阮遥思量了好一会,提醒道:“这你都没想起来?他长得和陵游有点像啊!”   他们和陵游曾一起出使北狄,阮遥也是认得陵游的,对他那身医术颇为佩服,还送过陵游几次酒,想着以后家里人要是需要救命说不定陵游会看在酒的面子上伸手救一救。   江从鱼经阮遥这么一提醒也发现自己这是灯下黑了,竟没想起陵游来。   他越想越觉得奇妙,不由感慨道:“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就是气质一个天一个地,我都没把他们想到一块去。”   阮遥不愧是看话本多(甚至自己也写)的人,接口道:“陵游不是孤儿吗?说不定他们是失散多年的亲父子呢?可惜陵游刚好走了,不然可以让他跟镇南侯见个面。”   江从鱼道:“陵游没走成,他现在待在庄子上给我收留的流民治病呢。不过见了面也……”   江从鱼还没说完,旁边就有人插话:“你说什么?!”不知为何,这人的声音都有点变调,似是十分着急。   江从鱼疑惑地转过头,只见那是说话的是镇南侯之子,他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惊慌。   他们这是瞎猜陵游身世被人家本人听了去?   镇南侯长子追问道:“你们说的陵游是不是昨日与你一同出城那人?”   江从鱼点头,正要再问,却见镇南侯长子已经转身往宫门处跑。   他心中一凛,觉得事情必然有异。   江从鱼与阮遥说了一声,过去寻了个相熟的禁卫,命他带人跟上镇南侯长子。 第101章   朝会已经要开始了,江从鱼没办法跟出去。他想了想,没回翰林院的队列里,而是入殿混入公侯勋贵之列。   江从鱼站到了镇南侯身边。   昨日他送陵游出城,与镇南侯父子俩是见过的。   当时陵游的态度是怎么样的?陵游对谁都差不多,嘴巴毒得很,谁的面子都不给,所以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江从鱼只恨自己心太大,两边都面对面碰上了,他居然都没发现相像之处。   他相信陵游的自保能力以及林伯为他安排的庄户的应对能力,但不代表他可以不担心。   江从鱼挺直背脊看向旁边的镇南侯,问道:“你到底准备利用流民做什么?”   镇南侯问:“永宁侯何出此言?难不成北地流民还能是我一个镇守南方的人造成的不成?即便你是天子近臣,也不能这样污蔑同僚。”他转过头与江从鱼对视,“要知道诬告者可是要承担自己所告罪名的!”   江从鱼道:“那为什么你儿子知道陵游在那里,就连朝会都不上急匆匆地跑了!”   镇南侯脸上的肌肉紧绷着,额头青筋条条绽起。   ……他那儿子,真是个蠢货。   镇南侯神色很快恢复平静,他知道事发以后自己可能会死,自己儿子也会死。   但他不在乎,反正他也不是很想活着。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跑?”镇南侯说道,“你若当真想知道的话,你自己跟过去看看不就知晓了?”   江从鱼已经派人跟过去了,他知道若是真有什么事自己过去也是添乱,说不准还得别人分神来护着自己,所以他没上镇南侯的当。他说道:“我不去,我在这里看着就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了。”   镇南侯冷笑道:“那你就看着吧。”   此时楼远钧到了。   大朝会正式开始。   殿外又下起了雪。   不等御史出来弹劾,秦首辅已出列自陈自己在此次赈灾过程中的失察之罪。   只是这次又怎么可能只由他自己来结束?   没等楼远钧对秦首辅乞骸骨归乡的事表态,陆续有一批御史站了起来,弹劾秦首辅失职、弹劾秦首辅受贿、弹劾秦首辅结党,仿佛转眼间他对朝廷而言就连半点苦劳都没有了。   秦首辅脸色沉沉,独自立在文官首位。平日里逢迎他的党羽都噤声不语,生怕牵连到自己。   人情薄似纱。   江从鱼抬眼看向御座上的楼远钧。   楼远钧的面色也不太好看,秦首辅虽不是他亲政后才委任的,却也是他留用这么多年的首辅。   虽说秦首辅用秦首辅主要看中他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并不认为他能力多强、私德多好,但俗话说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况是打个首辅?   难道要他把人用完就杀了不成?那以后谁还愿意尽心尽力为他办事?   楼远钧脑海里正酝酿着一场风暴,就对上了江从鱼关切的眼神。他微微一顿,收回了望过去的目光。自己要怎么做,难道还要考虑江从鱼的想法吗?   想是这么想,楼远钧还是没有当场发火,而是命有司去核查御史所弹劾的内容是否属实,并让秦首辅归家等候有司审查。   太溪县的情况实在太糟糕。   秦首辅连自己家乡的情况都能被有心人瞒着这么久,确实不适合再担任首辅了。   别说其他人有非议,楼远钧自己也不太放心继续把朝中大事交给他办。   退朝!   楼远钧起身走了,没留任何人议事。   朝臣们面面相觑,只能默不作声地四散回自己衙署忙碌。   江从鱼没有走,他在旁边看着镇南侯走向还独自站在那里的秦首辅。   殿内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秦首辅先开了口:“是你。”   镇南侯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与秦首辅对峙。   “没错,是我。”镇南侯笑道,“可惜你胆小如鼠,不敢做大恶之事,没法给你来个满门抄斩。”   他恨极了先皇,连带恨朝廷和整个皇室。   还有眼前这个伪君子,当年就是这人用自己妻子取悦先皇还不够,还仿自己妻子字迹骗他夫人过府,以至于他夫人被囚于深宫含恨而终!   这样一个小人,凭什么能稳坐首辅之位?他看新皇也是个瞎子,眼瞎心也瞎,所以他只能亲自动手让这个姓秦的身败名裂!   镇南侯冷笑:“听说你近日得了个孙子,摆了好些天流水席,就是不知你到底算不算他亲爷爷?”   秦首辅闭上眼。   那些最不堪、最不愿回忆的往事浮上心头。   “我也……没有办法。”秦首辅说道,“是我对不起鸢娘她们。”   先皇好亵玩臣妻,尤其喜欢有孕的女子,觉得更有韵味。他只是想保住全家的性命,才一步步踏入噩梦之中。他饱读圣贤书,从没想过自己能这么肮脏,比青楼掮客还不如。   还是江清泓回朝以后,他才从泥沼中脱离出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继续过日子。   可惜妻子终究还是知道了一切,很快便一病不起。   他羡慕江清泓,也嫉妒江清泓,江清泓即使落入泥沼,也仍保有一身光明,有数不清的人为他的死恸哭流泪。   而他死了便是死了,没有人会在乎。   所以他装出光明磊落的模样苟活着。   直至今天像江清泓那样沦为众矢之的,却连个为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便知晓自己这辈子都成不了另一个江清泓。他做的那些肮脏事,全是为了自己。   “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执着了……”秦首辅说道,“先皇已死,你若想要我的命也只管拿去。但是,到此为止吧。陛下当年也并不好过,当年你夫人死后,还是陛下生母替她收敛的尸骨……”   镇南侯抡起拳头往秦首辅脸上砸去。   “她本来可以好好活着,她本来可以活着!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会死在宫里,根本不需要别人替她收敛尸骨!”   镇南侯带着愤恨连砸了几拳,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就是打死眼前这人又有什么用,死去的人永远都回不来了。   是他们一起逼死他的,好友的丈夫骗她入局,一国之君以她的痛苦取乐,而作为他的丈夫,他扔掉了她的孩子,扔掉了她继续支撑下去的最后一丝念想。   若非当时还只是个低等嫔妃的何太后替她收敛尸骨,她将永远沉眠在冰冷刺骨的井底。   她明明最怕冷了。   时至今日,他该向谁报复?面对毫无还手之力的秦首辅,镇南侯心中有一瞬的空茫。   接着他起身往外走。   外面仍是风雪满天。   江从鱼听了全程,看到秦首辅站起来后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能迟疑着问:“您没事吧?”   秦首辅顿了顿,说道:“刚才你听到的话,能不能不要跟秦溯说?”   江从鱼微怔。   “是我对不起他。”   “还有,往后我不能再为陛下效力了,你好好……安抚陛下。”   秦首辅说完,也转身出殿,迈步走入风雪之中。   江从鱼心中复杂无比。   自从见识过秦首辅私底下是如何对待秦溯的,他便一直不太喜欢秦首辅。   现在得知秦首辅当年的所作所为他更觉不耻。   偏偏在秦首辅刚才恳求他的时候,他居然有种秦首辅其实很爱重秦溯这个儿子的错觉。   江从鱼想到上朝时楼远钧情绪不佳,没再琢磨这些有的没有的,径直前往勤政殿寻楼远钧说话。   楼远钧正在批阅奏章,见江从鱼找来了便搁下手里的朱笔,示意江从鱼坐到他旁边来。   两人都已经越过了那条界线,江从鱼也没有再避嫌。他坐下就与楼远钧说道:“我想让人去看看陵游那边的情况。”   他虽已经派人跟过去,却还是担心陵游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楼远钧道:“朕早已派人截下他们要往你庄子上送的东西。”   昨日秦首辅入宫与他吐露了当年旧事,既然知谁恨他入骨,要追查起来就简单多了,也更容易察觉他们的异动。   这群灾民一路被暗中放行到京师,并非只为了以此扳倒秦首辅,他们还想借这些灾民在京师制造大规模的时疫。   只是还没来得及投放疫源而已。   镇南侯痛恨的是他们所有人,一心想让京师成为人间地狱。   事实上会接触这些灾民的大多都是些普通百姓,达官贵人之中便是有江从鱼这样心软的,也鲜少会亲自露脸。他们这样做除了害死大批无辜之人以外有什么用处?   江从鱼听楼远钧讲完镇南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心中不免有些后怕。他说道:“若是他们昨天之前已经投放疫源,我岂不是成罪人了?”   昨儿他可是见完那些灾民后回府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就进宫了。   楼远钧道:“你不是说陵游给他们看过了吗?你也是知道没问题才来见我的。”   江从鱼还是觉得不妥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至少得三五天不见你。”   楼远钧闻言伸手捏他耳朵:“你是不是想找理由不来见我?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要想着你也有家小,不能不管不顾地往危险的地方跑。”   江从鱼听他说“家小”,耳尖红了红。他转开了话题:“你准备怎么处置这件事?”   这次秦首辅退意已决,楼远钧肯定要批准他的请辞。   而镇南侯过去为朝廷立下了不少功劳,这次又没真正酿成不可挽回的祸事,若是楼远钧把他的职位也捋了,朝野之中恐怕会说楼远钧刻薄寡恩。   楼远钧道:“南边不能让他来守了。你昨天不是说林统领一手培养出来的羽林卫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吗?朕准备让林伯去一趟,看看南边是否真的太平无事……”   镇南侯能生出传播时疫的念头,楼远钧疑心他在南疆是否也瞒报了什么。   江从鱼皱了皱眉:“林伯他年纪不小了。”   林伯都是六十的人了还要奔波那么远,江从鱼怕他出事。   楼远钧道:“这点我们问问他本人的想法?”   江从鱼点头。   楼远钧派人去把林伯召来。   人有了正经事做,精神面貌就是不一样。林伯现在看起来比江从鱼刚入京时更年轻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得知镇南侯竟包藏祸心,还差一点害了江从鱼,林伯怒从中生。一听到让自己去收拾南疆,他立刻说道:“臣愿意去!”   楼远钧看向江从鱼。   本人都同意了,江从鱼不好再反对。林伯告退时他起身跟着出去,叮嘱林伯要好好保重身体。   林伯抬手摸摸江从鱼的脑袋,说道:“不要担心,我还拿得动刀。你从前不是总说我还年轻得很吗?”   他朗笑一声,仿佛昔日那纵横江湖的第一刀客又回来了。   “说起来以前我和你爹约好等天下太平无事了,要邀上三五好友到处走走,南疆便是我们说过要去的地方。”   “本来我还觉得一个人去没意思,如今有个正经由头过去,倒是正好可以替你爹去看看。回头到你爹坟前找他喝酒,我就给他多讲些南疆的美酒美食美景来馋馋他,哈哈哈哈哈。”   江从鱼张手给了大笑着的林伯一个拥抱。   林伯眼眶一热,用力回抱了一下江从鱼,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江从鱼鼻头也有些发酸。   他还年轻,很难想象自己的好友往后各奔东西——乃至于埋骨泉下的情形。若是从此只能与对方的坟茔相对,得是多么难过?   江从鱼正立在微冷的天风之中出神,却听一个小内侍跑过来提醒:“侯爷,陛下说外面冷,让你快些进去。”   江从鱼顿了顿,转身入殿陪楼远钧批奏折去。 第102章   楼远钧见江从鱼进来时情绪低落,便敛起心里头那点儿醋意宽慰道:“林统领武艺高强,此去又不必他这个当统帅的冲锋陷阵,你不用太担心。”   江从鱼道:“我不是担心林伯的安危。”他坐到楼远钧身边闷声说,“我只是在想,要是我身边的人不在了,我一定会难过死了。”   楼远钧没有多少朋友,不太能理解江从鱼的感受。不过转念想到若是消失的人是江从鱼,他肯定也会受不了。   “你若是不在了,”楼远钧说道,“朕就跟你一起死。”   他也很意外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可话一出口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本就不怎么喜欢这世间的一切,觉得每个人的内心都丑陋至极,越是在这个位置上坐得久了越是能将人性看得清楚明白。   如果世上只剩下这些令他厌烦的人,他就……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江从鱼。   楼远钧说:“朕会马上去找你。”   江从鱼被楼远钧语气里的认真震住了。   一个帝王有这样的想法,那对天下人而言无疑是致命的,说不准来几个钻空子的方士就能哄得他误入歧途。史书之上那么多前车之鉴,足以引起后人的十二分警惕了。   以前楼远钧虽也会给他一种想和他一起死在床上的感觉,但到底要成熟许多,永远都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   眼前的楼远钧却是直言不讳。   江从鱼哪还顾得了心里那点儿小心酸,伸手掰过楼远钧的脸说道:“你不可以这样。”   楼远钧注视着他:“为什么不可以?”他凑近亲了口江从鱼的眉心,“你若是不想我这样,那就好好爱惜自己,别叫自己受半点伤害。你活得长长久久,我便活得长长久久,多简单的事对不对?”   江从鱼知道他还记着自己昨天说想去河东看看的事,只能说道:“我当然也想长命百岁!”他搂着楼远钧的脖子挨了过去,“世上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活一百年都觉得还不够!你要是活得比我久,不能急着来找我,要替我多尝尝多看看。”   楼远钧不说话,只享受着江从鱼的投怀送抱。   江从鱼道:“听人说自我了断的人会去枉死城,入不了轮回的,那我们下辈子就没法在一起了!”   楼远钧见江从鱼似乎卯足劲要说服自己打消殉情的念头,知道他不说服自己是不会罢休的,于是改了口:“朕只是说笑的,你还真信了不成?”他往江从鱼唇上亲了亲,轻笑着说道,“朕这人最是自私了,岂会为了你自我了断?说不准没了你朕就成了昏君,每日不是滥杀无辜就是求仙问道,看看能不能把你气活。”   江从鱼:。   安慰得很好,下次不要安慰了。   楼远钧继续说道:“对了,应当还要找十个八个像你的人,有的耳朵像你,有的眼睛像你,有的嘴巴像你,全养在宫中以慰朕对你的相思之情。”   江从鱼磨牙:“那要是你不在了,我也要找十个八个像你的人养在府中,以慰我对你的相思之情。”   楼远钧自己先开的玩笑,听到江从鱼这么说却有些受不了。他语气危险:“那朕可能会化作厉鬼日日夜夜缠着你不放,叫你没法去宠幸他们。到时候旁人都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你随时随地一副任人采撷的动情模样,怕是会觉得你想朕想疯了。”   江从鱼觉得自己说不过楼远钧无关口才好不好,更无关思维敏不敏捷,大抵只因为自己没楼远钧这么……变态。   他决定不和楼远钧讨论这种危险话题,转为商量出关于河东以及南疆两地的处置方案以及相关人事任免。   当年先皇的昏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添几桩也算不得什么,对于镇南侯夫人以及秦溯母亲而言却是毫无益处的。   世间多得是好说闲话、不辩是非的好事者,即便她们所遭遇的那些事都是被迫的,再揭开来讲也不过是让泉下之人身上沾上更多恶议而已。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像过去几年那样尽可能地收拾先皇留下的残局。   江从鱼又被留在了宫里。   倒不是楼远钧食髓知味,一天都不愿离了他,而是怕镇南侯知道事情败露后迁怒于江从鱼。   不想翌日一早,秦家那边竟传来噩耗,秦首辅留书一封饮鸩自尽。他没有穿代表着首辅尊荣的紫袍玉带,只一身白衣素袍,一如当年孑然一身入京赶考时的书生打扮。   他在遗书中痛陈自己教子无方、驭下无道,望朝廷从严惩处、切勿姑息。   接着交待说丧仪一切从简,只须备一口薄棺葬在亡妻附近即可,不必合葬,不必扶灵归乡,切莫铺张浪费。家中除留予二儿子秦溯一家的藏书及一处二进宅院外的一切财物都捐入国库。   最后则表示此生最对不起亡妻,唯一的遗愿是让二儿子秦溯与孙儿改随岳家姓,为岳家传延香火。   这封遗书写得情真意切,不少人读后都为之动容,又念起秦首辅的好来。连此前得了秦首辅罪证出面弹劾他的御史都不免叹息:“何至于此?”   江从鱼一大早得了这一消息,急匆匆出宫去了秦家。   秦家已经一片缟白。   秦溯也换上了一身素白麻衣,脸色有些苍白。昨日秦首辅遭了弹劾,他知晓秦首辅心情必然不会好,还过去劝慰了几句,没想到早上看到的便是那么一封遗书。   自从兄长去世,父亲便对他要求得格外严苛,秦溯心里不是没有埋怨的。可再多的埋怨此时都烟消云散了,只剩满心的空茫。   他也是觉得……何至于此。   不当首辅难道就不能活了吗?   江从鱼留下帮秦溯处理秦首辅的后事。   秦溯准备遵从秦首辅的意思把家中书册与书稿都整理出来,陆续搬到秦首辅指定要留给他的二进宅院,等到秦首辅的丧事一了便将这处宅院原封不动交还给朝廷。   没过多久,其他同窗也闻讯过来帮忙,连总爱说些酸言酸语的何子言也默不作声地替他收拾家中藏书。   秦溯见到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的酸楚散了不少,打起精神处理起丧仪需要考虑到的繁琐杂事。   此时镇南侯父子已经被软禁在府中,镇南侯一语不发地坐在那儿,不吃也不喝。   镇南侯长子劝道:“父亲,你吃一点吧。”   对于眼前这个结果,他其实松了一口气,一切都到此为止挺好的。可他知道自己父亲有多偏执,如今所有谋划化为泡影,父亲恐怕已有死志。   “我昨天见到弟弟了。”镇南侯长子坐到自己父亲面前,“他的性情与我们一点都不像,兴许是像母亲多一点。”   镇南侯这才开了口:“他不是你弟弟。”   如果那是他的孩子,那么他那时候都做了什么?   那昏君派来的人说,是她这段时间含泪曲意逢迎,昏君才答应把孩子送回来。   那个孩子是她忍受那一切的唯一念想,那些煎熬无比的日日夜夜她大概都在想,自己受些磨难也没什么,至少能让那个孩子在自己父亲身边好好地长大。   结果那个孩子早在被送回家当天就被扔到了乱葬岗。   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她就投井自尽了。   “他不可能是你弟弟。”镇南侯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镇南侯长子想,他父亲可能早在母亲死讯传来那天就疯了,而他也不得不跟着一起疯。幸而他们已无亲无故,所做的那些恶事倒也连累不到别人。   只是对不起那些曾随父亲出生入死的部属。   “对,他不可能是我弟弟。”   镇南侯长子最终应和道。   到下午,秦首辅留书自尽的事传到了镇南侯父子耳中。   镇南侯没想到这个苟且贪生的伪君子当真能做到自我了结,一时间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迷惘。那姓秦的已经解脱了,那他呢?   ……   江从鱼在宫外忙了一天,不好再进宫去,便回了自己家。   到家后他就看见陵游很没形象地坐在那里大快朵颐,俨然一副主人翁模样。   江从鱼一屁股坐过去,问陵游:“你怎么又回来了?”   陵游道:“你的庄子被人接管了,又不让我离开京师,我只好回来你这里再住几天了。”   江从鱼打量了他好几眼,见他没什么异常,才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陵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老头的脾气,从小就绘声绘色地跟我讲他如何看到那人狠心把我扔掉,如何大发善心、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说要让我长大后好好孝敬他。”   他懂事后便知晓自己的身世,但没想过去找镇南侯。难道回去被他再扔一遍吗?   至于他那可怜的母亲,就让她安心地长眠泉下吧,谁都别再去打扰她。   江从鱼道:“你都不跟我说。”   陵游道:“既然不打算认,有什么好说的?”他笑得凉薄,“你看看他做的那些事,养在身边的亲儿子都要被他害死了,我这个不知亲不亲的得是什么下场?”   想到镇南侯准备拿无辜百姓来泄私愤,江从鱼也沉默下来。   先皇做的恶事当真罄竹难书。   说起来秦溯也有可能是……先皇的血脉。   因为从时间推算,秦溯母亲很有可能在生第一个孩子前便被秘密送到了先皇床上,而后才有秦首辅把陵游母亲设计进宫的事。   若在此期间有了“新宠”的先皇并没有放过“旧宠”,那秦溯到底是谁的孩子便说不清了。   秦首辅此前那样对待秦溯,是不是也曾疑心秦溯不是自己的儿子?尤其是悉心培养的长子意外病故,继室所生的幼子又不堪造就,越长越出色的秦溯就更让秦首辅难以面对了……   江从鱼叹气。   陵游道:“这些事又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叹什么气?”   江从鱼道:“先皇死得倒是干脆,留下一堆烂摊子现在都没收拾完。河东灾情还没解决呢,首辅之位就空缺了,还有南疆那边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陵游听不得他叨念这些,没好气道:“南疆我去过,那边问题不大,就是当地土司容易作乱,换个镇得住他们的人过去捯饬捯饬就好了。又不是你的江山社稷,你整天咸吃萝卜淡操心作甚?”   江从鱼道:“咱读书不就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   “我看你是心疼你那姘夫才对。”陵游讥嘲,“也不看看人家需不需要你的心疼!”   江从鱼纠正:“什么叫姘夫?你说话真难听!”   陵游呵地一笑:“不是姘夫是什么?是你明媒正娶了他,还是他明媒正娶了你?”   江从鱼道:“你什么都不懂,我不和你计较!”   陵游没再说什么。   当晚江从鱼睡得挺早,结果半梦半醒中感觉有人钻入了自己床帏之中。他猛地惊醒,睁大眼想看清来人是谁,却发现周围一片漆黑。   没等江从鱼反应过来把人推开,就察觉了对方身上那熟悉的气息。他一下子没了反抗的想法,小声咕哝:“你怎么大半夜过来了?”   楼远钧道:“来看看你是不是在府中养了与我相像的人,有没有背着朕与他们欢好。”   江从鱼替自己抱屈:“明明是你先说的。”要不是楼远钧自己说要找十个八个长得和他像的人,他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这人怎么还倒打一耙!   楼远钧道:“你知道的,朕一独守空床就容易胡思乱想,一胡思乱想就睡不着觉,只能来找你了。”   江从鱼在床上哪里说得过他,只能由着楼远钧把罪名全扣在他头上,乖乖为楼远钧的失眠负起责来。 第103章   早上脑子彻底清醒以后,江从鱼觉得楼远钧不是吓唬他,而是真的挺有当昏君的势头。   有那么多麻烦事等着楼远钧去处理,这人还有空半夜跑出宫钻到他床上来。他送走一大早摸黑回宫的楼远钧,有些忧心地与陵游说起这件事。   陵游毫不客气地道:“你现在才担心自己上佞幸传是不是太迟了点?”   江从鱼用力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饼子,咽下去以后才闷声说:“我又不是怕这个。”   陵游知道江从鱼自小受杨连山他们影响,平日里再怎么混不吝都好,骨子里其实还是个怀揣着治国平天下志向的理想主义者。   他说道:“你还想这江山社稷好个千秋万世不成?自己活着的时候做了能做的,往后的事你就管不了了。”   江从鱼想想觉得也是,他想那么长远也没有用,只要他还在,便不会让楼远钧往先皇那个方向发展。   他胡乱把早饭吃完,挥别陵游回翰林院去。   翰林院一群熬资历的闲人早早就到了,见了江从鱼就团团把他围住,问他知不知道秦首辅到底为什么突然服毒自尽。   秦溯不在,他们打听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江从鱼一阵沉默,他确实知道内情。   按照秦首辅向楼远钧自述的情况,当年秦首辅岳家被诬造反,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差点连他夫人这个出嫁女都保不住。   当时先皇对他有孕在身的夫人非常感兴趣,说是秦首辅配合着让他享用几次,便放过他夫人,并允许他当个好女婿去给岳家收尸。   秦首辅答应了下来,亲自迷昏了妻子供先皇取乐。后来先皇觉得他这个当丈夫的品阶太低,看到妻子受辱时又过于隐忍,渐渐便觉少了点兴致。   得知他妻子与镇南侯夫人是闺中好友,先皇让他设法把对方弄进宫……   当年秦首辅不惜助纣为虐来保全自己一家人的性命,不仅害了另一个本应幸福美满一辈子的女人,还让自己妻子也在得知真相后含恨而终。可悲可叹!   江从鱼道:“死者已矣,从之又是我们翰林院同僚,我们还是别议论了。”   从之是秦溯的字。   等到秦首辅下葬,他便该改随他母亲姓了,他母亲姓卫,家中虽已平反,却被杀得一个不留,连个能真正论亲戚的人都没有。   只能说当初大魏外敌四起,都是因为昏君暴虐无道,稍有不顺心就来个抄家灭族。   江家没有被杀尽,完全是因为江清泓已经拔了他大半爪牙,朝中多了不少敢明里暗里违抗先皇旨意的人。   要不然按照先皇壮年时的杀法,江从鱼现在可能还真见不到半个江家人。   众人想到秦溯也是一声叹息,都不再探问秦家的事,改为讨论新首辅的人选。   首辅之位不可能空悬太久,江从鱼也没瞒着好奇的同僚们,说道:“陛下可能会让耿尚书代首辅之位。”   阮遥等人听了俱是一愣。   耿尚书都快七十了,看来陛下是真的只想要听话的首辅啊。   他们虽不觉得意外,却还是有些失望。   现在天下才刚安定下来没几年,还有许多可施为的地方,结果楼远钧总选这些一看就不是锐意进取的老臣当首辅,不免叫他们觉得没有自己表现才干的机会。   江从鱼把同僚们的脸色都瞧在眼里,正要再补充个次辅人选,就见到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江从鱼!”   来人一进门就朝着他喝道。   “是不是你小子害我?!”   其他人的目光齐刷刷在江从鱼和来人身上转来转去。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给江从鱼他们当直讲的郗禹。   郗禹在国子监讲学讲到江从鱼高中状元,期间师生来回斗法不知斗了多少回,郗禹终归还是在江从鱼那一篇篇策论里找回了少年时的理想与抱负,调任吏部当了个侍郎。   他不仅嘴巴毒,眼光也毒,经他手安排的人基本都能发挥出远超预期的才干,众人最开始还有点不服气他一个刺配过的人空降吏部,这两年看下来也彻底没话说了。   两人的师生情谊这几年稳中向好,这两年江从鱼一旦觉得自己太闲了就会提着酒去慰问郗禹,郗禹每次都非常感动并扔给他一堆活干,也算是种难得的锻炼。   江从鱼瞅了眼旁边一大群好事者同僚,一点都不想在众人面前表演师生反目的大戏。他拉着郗禹转到外头的紫薇树下,笑眯眯地说道:“郗次辅找学生有什么事?”   郗禹咬牙:“果然是你!”   他已经收到了任命,要他担任次辅。更要命的是,首辅是一把年纪的耿尚书,这不就是首辅负责署名,脏活累活次辅全包吗?   江从鱼道:“这可不是我提的,人选都是……秦首辅请辞前提的,您正当壮年,办事能力有那么出众,搁在人群里要多显眼有多显眼,陛下他们不选你当次辅选谁?”   郗禹道:“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江从鱼大说风凉话:“你别担心,次辅不是有三个吗?又不是让你一个人把活全干了。”   郗禹呵地冷笑一声,前面两个次辅也是年纪比他大一轮的,资历全都在前头排着,到时候他不干活谁干活?   江从鱼道:“南疆情况有变,当年咱师公一直想把改土归流政策落实下去,您难道不想亲自盯着吗?”   改土归流就是把南边一些由少数民族首领掌控的地方改为任用流官,尽可能地从制度上实现当地人的归化。   郗禹也知道这是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他这么不甘不愿着实有些不知好歹。   可一想到有可能是江从鱼这小子极力促成此事的,他便忍不住来找这小子算账!   郗禹冷哼:“既然这机会这么好,你怎么不跟陛下举荐你师兄?”   江从鱼道:“师兄年纪比您小,资历比您浅,脾气又比您软和,他这时候当次辅会成众矢之的的。”   郗禹道:“我现在就不是众矢之的了?”   江从鱼一脸理所当然:“我还以为您已经习惯了。”   郗禹:“……”   郗禹当场折了根紫薇枝追着江从鱼要打。   江从鱼被追得嗷嗷叫,只能使出拿手的跳墙绝活,翻到翰林院的院墙上躲开郗禹的毒打。   唉,他过了年都二十三岁了,怎么还时不时要挨打!   这些人真是不讲道理!   郗禹走后阮遥他们才反应过来,这是要任用郗禹当次辅了,郗禹这才四十呢,先是直接跳任侍郎,现在又直升次辅,当真是前途无量。   再也不是当初那被刺配充军的可怜人了。   江从鱼与同僚们闲扯了半日,又被楼远钧派人来喊进宫去。   他在阮遥“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目光中溜达进宫,总感觉阮遥这人古里古怪,看他的眼神不像在想什么好事。   见到楼远钧后,江从鱼不免跟楼远钧嘀咕了几句。   楼远钧听后说道:“朕派人去查查他?”   江从鱼一下子想到楼远钧那堆满暗室的“记录”,知道这人估计养着不少秘密监视朝臣的人手,忙说道:“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哪至于要派人去查?”   楼远钧看着坐在自己近前的江从鱼,明明已经在他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他却还觉得不太够,总想让江从鱼离他更近一些。   这便是色令智昏吗?   楼远钧笑道:“说不定他看出了我们的关系。”   江从鱼唉声叹气地说:“早上陵游还说我会上佞幸传呢。”   楼远钧道:“你与他倒是什么都聊。”   江从鱼总觉得楼远钧这平平淡淡的语气底下藏着点酸味。他说道:“陵游也是习武的,你夜里过来哪里瞒得过他?”说到这里,他还忍不住看了楼远钧一眼,“上回我醒来后觉得耳朵麻痒麻痒的,问陵游怎么回事,他说是你半夜跑来捏的。”   楼远钧不仅不反省自己偷鸡摸狗的行为,还光明正大地质问回去:“那次你一大早让他捏你耳朵,就是为了问这事儿?”   江从鱼:。   好家伙,你这是密室里的记录被发现以后就不藏了是吧?都过去好久了,你还能扒拉出来酸一口!   接下来几日,江从鱼都被楼远钧留在宫里。   楼远钧亲自见了镇南侯一面,将秦首辅死前供述的内容讲给镇南侯听。   当年镇南侯夫人被设计入宫前便怀了身孕,只是镇南侯突然被调离京师,她没来得及把这个喜讯告诉他,只能私底下与闺中好友分享。   镇南侯领兵出征,镇南侯夫人平日里深居简出,若非好友相邀她是不会出门的。   这一点秦首辅确实罪无可赦,但陵游是镇南侯亲生的孩子无疑。   镇南侯岂会不知道。   他只是不愿面对事实而已。   他不愿意承认真正让妻子万念俱灰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哪怕许多事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讲,镇南侯父子俩暗中利用河东灾情搅弄风云的事还是得处置。   过去镇南侯确实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对于稳定南疆有过极大的贡献,是以楼远钧并没有立刻捋了他的爵位,只是削了他的实职并将他们父子俩幽禁于府中。   本来镇南侯长子可以继承个伯爵,但由于他参与了这次波及了大批受灾百姓的谋划之中,所以他现在已经没了承爵资格。   镇南侯长子得知朝廷的决议后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若是他们当真在京师散播时疫,那就不是他们父子俩掉个脑袋可以了结的了。   幸好那个计划并没有成功。   当夜父子俩在月下相对而坐,院中的积雪衬得月色越发清幽。   镇南侯长子问:“既然陛下没有收回爵位,那可不可以把爵位留给……陵游?”   镇南侯道:“他不会要。”   陵游的性格确实更像他母亲多一些,爱也分明,恨也分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根本没打算认他们……   现在就更不可能与他们相认了。   眼下楼远钧只是为了朝局稳定考虑才对他们冷处理,日后肯定还是会清算到底。陵游那么聪明一个人,哪会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就这样吧。”   镇南侯仰头看着冷清的夜月许久,才喃喃说道。   就这样两不相扰吧。   ……   这场外人无从知晓的陈年旧事告一段落,陵游便提出自己该走了。   江从鱼又一次送他到城外,还是忍不住嘀嘀咕咕地埋怨他不肯留下陪自己过年。   陵游道:“你老师不是马上要到了吗?就你们现在那黏糊劲,小心你老师看出端倪来。”   他也是受不了转眼间又跟热恋似的江从鱼和楼远钧,才来个眼不见为干净。   楼远钧不都把近几年的记忆给忘了吗?   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江从鱼道:“以前老师都没看出来,这次肯定也不会发现的!”   陵游笑了笑,摆摆手说:“行了,送到城门口就好,别再送到长亭那儿了,免得我又走不了。”   江从鱼只能止步。   送走陵游后江从鱼独自归家,却见个有些陌生的青年立在江宅门前等着他回来。 第104章   来人身量高大,脸庞瘦削,皮肤由着经由常年日晒晒出来的麦色,那清俊的眉目叫江从鱼感觉有些熟悉,通身的气质却让他没法和记忆里任何一个人对上号。   江从鱼犹豫着开口问:“你是……”他怕来的人是他幼时哪个朋友,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生怕自己伤了朋友的心。   来人微怔,没想到江从鱼认不出他来。他朝江从鱼长长一揖,恭敬说道:“小人曲云奚,见过永宁侯。”   经过这五年的磋磨,曲云奚清楚地意识到当年留他在上林苑,已是楼远钧看在东宫伴读情分上的极大恩赐。   他本就是罪人之后,楼远钧哪里会愿意再见到他?偏他看不清现实,还在妄想只要见到楼远钧便能唤起当年情谊,把江从鱼给比下去。   他拿什么和江从鱼比?   这几年曲云奚好几次想过要自我了断,却又一次次熬了过来,咬着牙在监工的故意折磨下完成那些时刻磨砺着他的身体与意志的苦役。   这都是他应受的惩罚。   这次被召回京,曲云奚先是满心欢喜,接着被安置在驿馆下房里没日没夜地等待着,他就意识到楼远钧并不是要起用他。   好不容易再见到领他入京的差役,曲云奚才从对方口中问出下令让人找他回京的其实是江从鱼。   江从鱼已是万人瞩目的状元郎、时常出入宫闱的天子近臣,不再是什么乡下土包子,当年楼远钧能为江从鱼将他扔给恨他入骨的前上林丞磋磨,现在兴许也是因为江从鱼一句话才把他调回来。   楼远钧是不会想起他的。   所以只要江从鱼想不起他来,他就只能等到天荒地老。   他已经快二十六岁了,不能再这么一天天地枯等下去。哪怕是给他一个最低微的小吏当,他现在也愿意改过自新踏实做事。   曲云奚这一揖把腰弯得很深,江从鱼没让他起来,他便没起来,一直维持着谦恭行礼的姿势不动。   江从鱼微微错愕,没想到眼前此人居然是曲云奚,他与记忆中的模样堪称是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惊异过后猛然回神,忙上前扶起曲云奚,说道:“你变了许多,我都没认出你来。”   算起来江从鱼当年也不过是在秋猎前见过曲云奚几面,那时候的曲云奚是尖锐的、刻薄的,张口就是什么他和楼远钧好不了多久。   他那时还在猜疑楼远钧的身份,担心着楼远钧以皇帝的身份与自己相恋能不能长久,听了曲云奚的话心里还是在意的。   好在楼远钧很快便把曲云奚送走了,他也就把这个对楼远钧而言不太重要的“故人”抛诸脑后。   眼前的曲云奚却很不一样,不仅是皮肤晒成了深色、人变得瘦高却结实有力,更是少了那份对旁人的轻蔑与对时运的不甘。   堪称是脱胎换骨。   不能怪他认不出来,就算是楼远钧在这里恐怕也认不出这是曲云奚。   瞧着还挺顺眼的。   说起来曲云奚当年也算是京师第一才子,能当得起第一之名而让旁人没有异议的,出身、相貌、才学恐怕都得是第一流才是。少了几年前的偏激与愤懑,他看起来自是俊朗非凡。   召回曲云奚的事还是楼远钧刚失去记忆时做出来的,这段时间事情太多,连江从鱼都没想起来他还让韩统领派人去干过这事儿。   想来曲云奚是等急了才来找自己。   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江从鱼笑着招呼道:“进去再聊。”   江从鱼能感受到曲云奚的变化不是假的,对自己也再没有当初的敌意,他自然不会为难曲云奚。   绝对不是他好交朋友(尤其是长得好看的朋友)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其实挺好奇一个人在短短几年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曲云奚见江从鱼不仅没有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还含笑邀自己进府,心中越发惭愧于自己几年前的傲慢与愚蠢。   难怪江从鱼能在御前站稳脚跟,还赢得了那么多人的喜爱,光是这豁达疏朗的气度便是旁人比不了的。   如果是正春风得意的自己,会轻易原谅在自己面前口出狂言的人吗?   他肯定不会的,他会任由那些想讨好自己的人把对方往死里磋磨,自己云淡风轻地笑看着对方苦苦求饶却无路可退的凄惨模样。   无须脏了自己的手,便有千万种方法让对方过得生不如死。   曲云奚跟着江从鱼入内,在江从鱼的邀请下落座,就见个高大俊秀的少年来给他们奉茶。他好奇地望过去,只听江从鱼问对方:“小九你回来了?你爹没事了吧?”   他记得小九前天告假归家去看望他生病的爹。   小九笑道:“就是最近下雪天冷,人老了身体受不住,吃了两剂温补的药后就好多了。”   事实上是骗他回去想把他的工钱攥在手里,说什么“父母在儿女不留私财”,实际上是想把他们的工钱扣去给兄长讨媳妇。他没听从,再家中住了一宿便回来了。   这些事他不想与江从鱼说,他能处理好,不必江从鱼替他操额外的心。   有时候在江从鱼身边待久了,都快忘记世间还有诸多险恶与算计,也快忘记人心偏起来能偏颇到什么程度。   有外客在,江从鱼也不好与小九说太多,只点着头道:“要是有什么事你便与吴伴伴说,到账上多支取些钱也无妨。”   小九恭恭敬敬应下,心里却更坚定了:绝不叫人白占江从鱼便宜。   江从鱼自己是个手松的,对身边的人大方得很,他们须得帮江从鱼捂紧钱袋子才行。该给的要给,不该给的一个铜板都不给!   小九有些警惕地看了眼坐在江从鱼对面的曲云奚,疑心这人是不是来找江从鱼混吃混喝的。他们府上可不留无用之人!   看这家伙长得人模人样的,应当不至于真来混吃混喝吧?   曲云奚对上小九那有些警惕的目光,端起面前的热茶饮了一口。   沁人肺腑的茶香溢满胸腔。   他已经许久没碰过这样的好茶盏了,更没喝过这样的好茶……   江从鱼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唯一能让他摆脱罪奴身份的机会。他丝毫不在意还有旁人在场,放下茶盏跪到了江从鱼脚边,郑重地向江从鱼磕了个头。   江从鱼没料到曲云奚会突然这么做,忙起身要把他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曲云奚没起身,坚持要跪在江从鱼身前。他诚挚地说道:“小人曾对侯爷口出狂言,罪该万死。侯爷愿意不计前嫌,小人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人愿留在侯爷身边效犬马之劳,以弥补当年的过错。”   即便是说着这样的话,曲云奚依然把腰杆挺得笔直,足见他并非被这几年的苦役磋磨出了奴性,而是真心实意想要江从鱼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   江从鱼本来以为曲云奚是想求自己带他去面圣,没想到曲云奚竟提出要留在他身边做事。   他沉吟起来。   当时楼远钧提出要召回曲云奚,估摸是怀着点看他会不会在意的想法,根本没打算真的起用曲云奚。想来曲云奚也是意识到他与楼远钧实在没什么“旧情”,才决定来求他给个差使。   无论做什么,总比回去一个恨不得弄死他的人手底下服苦役要强。   见曲云奚跪在自己脚边不起来,江从鱼终归还是心软了,点着头说道:“眼前正好有件要紧事得尽快办妥,你若是能协助小九把它办好便留下来吧。”   曲云奚心中微喜,仍跪在地上问:“不知有什么是小人能为侯爷做的?”   江从鱼有点不适应他这模样,只能顺嘴把事情给曲云奚讲了。   他准备把库房一些自己用不上的东西拿去拍卖,得来的善款让国子监的监生们带去帮河东灾民筹备明年开春的复耕。   最好是能抛砖引玉,让其他监生家里也拿出些东西来筹善款。   这事情要紧得很,须得在近几日抓紧办好。   这件事他会和戴洋一起出面,但他还要在翰林院当值,跑场地之类的琐事就只能交给底下的人去办了。   曲云奚了解了江从鱼要做什么,便跟着比他要小上很多岁的小九走了,瞧着一点都没有屈居人下的不甘。   江从鱼暗自感慨:曲云奚这变化也太大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不经苦难难成人”?   虽说把事情交待下去了,江从鱼自己也没闲着,径直去找戴洋商量此事。两人本就是多年好友,这一聊便聊到傍晚,戴洋留江从鱼吃了晚饭才走。   江从鱼回到家,就见小九和曲云奚都在等着自己。   小九还暗暗瞪了曲云奚一眼,认为曲云奚不该跟自己争来江从鱼面前表现的机会。   江从鱼听他们轮流汇报完事情的进展。   曲云奚当年也算是宴饮常客,筹办这么个宴会轻松至极,许多小九不太擅长的事情都由他来补充。   江从鱼听出曲云奚是真的用心在办事,便让小九带他去收拾个房间住下。   小九不甘不愿地领着曲云奚走了。   江从鱼忙碌了一天,决定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他才刚把自己泡入冒着腾腾热气的洗澡水里,就感觉背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江从鱼转过身一看,来的不是楼远钧又是谁?   他纳闷地问:“陛下怎么来了?”   楼远钧默不作声地脱了衣裳进了浴池,伸手把对自己毫无防备的江从鱼抱在怀里,声音低哑地说道:“听说你府中又新收了个英俊男人,朕来看看是他会伺候你还是朕会伺候你。” 第105章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还能这么倒打一耙。   这人不是他让召回的吗?   江从鱼转过身说道:“你都知道收了个人,不知道他是曲云奚吗?”他不信底下的人能把这事儿报上去,却瞒着曲云奚的身份不报。   楼远钧摩挲着江从鱼的腰,说道:“就是知道他是曲云奚,朕才更不放心。”楼远钧俯首亲了亲江从鱼的唇,“明知他是朕的‘故人’,你却一点都不在意,还把他安排去帮你办事。”   江从鱼听着楼远钧这话,总感觉他的意思是自己不在意曲云奚就是不在意他。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江从鱼说道:“你说过你对他没什么‘旧情’。”   他当初是酸过曲云奚曾在东宫当伴读的事,可了解完事情始末后便不那么在乎了。   若不是楼远钧自己说要把人召回来,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这个人。   现在留下曲云奚,也不过是看曲云奚当真有心改过而已。   既然楼远钧都把人放回来了,总不能一直晾在那里吃白饭吧?   楼远钧问:“朕说了,你就信吗?”   江从鱼觉得楼远钧这人很没道理,反问道:“你都说了,我为什么不信?”   楼远钧哑了。   真就这么简单吗?   只要他说,江从鱼就信?   江从鱼见楼远钧不说话,想到楼远钧藏在密室里那堆明显被他反复翻阅的“记录”,也有点生气了:“难道我说的话你都不相信吗?”   楼远钧没有哄人的经验,见江从鱼恼了,不由把人抱得更紧。他说道:“朕……我很难相信别人。”   在他的认知里他们不过才认识一两个月而已,他诱骗着把江从鱼吃到嘴,更多的是那不明不白的占有欲在作祟。他已是一国之君,既然自己想要江从鱼,为什么不能要?   何况在他忘记的那几年记忆里,他也从没让人停止窥探江从鱼的一举一动。   可见即便再过十年、再长十岁,他也还是没有信任别人的能力。   “在过去十几年里,”楼远钧低眉说道,“我不能相信任何人。”   相信了,就会死。   听见楼远钧说“过去十几年”,江从鱼一下子安静了。   对楼远钧而言,那些本来早已远去的过往又清晰地来到了他眼前。   偏偏他还要接受完全陌生的时局。   以及一个……完全陌生的恋人。   楼远钧这段时间肯定是不安的,却又不能跟任何人表露半分,只能摸索着去接触眼前的一切……   他本来应该好好陪着楼远钧度过这个时期,却时不时会拿他和以前的楼远钧比较,觉得楼远钧变了,觉得楼远钧没以前好了。   江从鱼伸手回抱住楼远钧:“我没生你的气!”   楼远钧道:“你可以生气的,都是朕的错。”没等江从鱼回过味来,他就以赔罪为由伺候起了江从鱼,从浴池一路伺候到床上。   江从鱼早上勉力睁开眼准备去当值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怎么楼远钧每次说要赔罪,遭罪的人都是他自己?   约莫是楼远钧一到了床上就像是要把他囫囵着吃掉似的,现在还仗着自己“年纪小”而不知节制,只来个一次两次已经没法满足他了,不把他折腾到再也应付不来都不肯罢休。   可惜罪魁祸首已经走了,江从鱼也只能磨了磨牙,根本没法找人算账。   只能怪自己最开始色迷心窍,一不小心被楼远钧把整颗心都给勾走了。   这头喂不饱的恶龙是自己主动招惹来的,现在还能怎么办,受着呗!   难怪旁人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   ……   江从鱼要在京师最大的酒楼中拍卖几样珍宝的消息传开,不少人也在自家子弟的卖力游说之下拿了些宝贝出来筹措善款。   这是让他们家子弟带去帮助河东受灾地区筹备春耕的,他们都不吝于把真正的好东西拿出来拍卖。   相比于让家中不成器的纨绔拿去吃喝玩乐,用几样只是稍微值那么一点钱的藏品给未来的家族支柱铺路难道不值得吗?   他们不仅要拿出来,还要关注有没有人花钱拍,没有的话就暗示想投靠自己的商贾去出高价。   你一做买卖的,难道没看到这是赚好名声的大好机会吗?以后你出去与人谈生意占了个“义商”的名头,跟谁谈不都能顺利许多!而你们需要付出的,只是那么一点你们最不缺的钱粮而已。   只不过是一个由江从鱼牵头组织的私人拍卖会,各方竟都积极行动起来了,闹出的声势当真不小。   本来这事情吧,户部那边也没当回事,也就当个热闹来看。他们还忙着补赈灾的窟窿呢!   朝廷这也要花钱,那也要花钱,时常得拆东墙补西墙,难啊!   上次户部侍郎夜读古人笔记,读到唐代有人上奏说可以把宫中马粪挑出去卖掉,算下来一年能得二十万缗!   这位侍郎看得眼都直了,每次看到马粪都要叨念几句:“这可是二十万缗啊!”   一缗可是一千钱!   又想卖,又不敢。   毕竟当年这奏疏呈上去以后就被打回了,当时的宰相的意思是这样的:“传出去人家得说咱朝廷是卖马粪的,恐怕不是好名声吧!”   户部侍郎看到马粪如此念念不忘,可见国库是真的挺缺钱的。   现在朝廷缺钱,百姓也缺钱,可见“藏富于民”的说法也不太恰当,少部分的财富应当都藏在了一些达官贵人以及豪商巨富的家中。   可这些人把钱捂着不花也没犯法(至少目前没有),朝廷想要“均财富”也不可能强行把手伸到别人钱袋子里去,谁到了户部都只有徒叹奈何的份。   户部尚书正在算着自己的退休年龄,想着自己到底啥时候才能乞骸骨归乡去、早日甩掉这个烫手山芋,就听自己手底下的左侍郎急匆匆跑了进来,嘴里说道:“结、结束了!”   左侍郎说完这句话,眼睛就开始发直,俨然是他平时看到马粪时的失神模样。   户部尚书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想退休。他满脸威严地问:“什么结束了?”   左侍郎说:“就是永宁侯办的那个拍卖会,说是给河东筹措善款的……”他凑上去把自己现场算出来的善款数额说给顶头上司听。   接着户部尚书也露出了左侍郎平时看到马粪时的眼神。   等会,不是小年轻热闹一下吗?   为什么小年轻热闹一下能弄到那么多钱?   这不止是救济河东灾民了吧?这不都直接覆盖河东各地全年的税收了吗?   “不行,快去找永宁侯。”户部尚书说完后一琢磨,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直接跟人家永宁侯开口,马上改为去找求见才刚新官上任没多久的耿首辅以及几位次辅。   一见到人,户部尚书就表明来意——   户部需要永宁侯这样的人才!   耿尚书还沉吟着没说话,郗禹这位忙碌了好些天的次辅已面露笑容,大手一挥给出自己的意见:批了,我同意这个提议!   很明显,这就是在报复江从鱼举荐他当次辅。   什么?他没有证据证明江从鱼在里头出了力?他又不需要证据,反正肯定是这小子干的好事没跑了,谁还不知道谁啊。   耿尚书无奈地笑了笑,也同意了户部尚书这个提议。   正好右侍郎的位置还空着,马上就可以让江从鱼过去干活。   只不过他们几个人的官名都带着个“辅”字,意思是负责辅佐帝王的,并不能替帝王做决定。   这个新任命还是得楼远钧同意才行。   户部尚书腆着脸让耿尚书一起去求见楼远钧,唯恐夜长梦多江从鱼被其他衙署抢了去。   今天的事情一传出去,那些天天跑来户部嚎缺钱的衙署还不得馋江从鱼这从别人兜里掏钱的本事馋疯了?   以前他们还觉得江从鱼一个考了状元的人还整日回国子监与那群小年轻联络感情,只觉得这小子还没长大,现在看来人家这才叫深谋远虑。   只要牢牢抓住了各家最出众的年轻子弟的心,还怕这些平时抠抠搜搜的老东西不肯出钱出力支持朝廷的工作吗?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到了楼远钧面前,户部尚书都是这么感慨的。   他没少被那些整天哭穷的家伙气得跳脚,骂起那些平时捂着钱袋子不肯往外掏半个铜板的守财奴来那是一点都不客气。   楼远钧听在耳里,却只关注到另外半句话——   “牢牢抓住了各家最出众的年轻子弟的心。”   楼远钧:。   原来江从鱼时不时回国子监去,干的就是这事儿吗?   只不过户部可不是什么清闲衙署。   一想到江从鱼去了户部,可能就不能像在翰林院那样他想召过来就召过来了,楼远钧有那么一点不情愿。   好在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楼远钧很快便同意了这一新任命。   江从鱼忙碌完溜回翰林院,就看到……翰林院同僚们齐刷刷看向自己。   这是怎么了?   江从鱼心里打了个突。   他出去前跟大伙说了,今天他得出去忙半天,休沐再请大伙吃顿好的!   难道大家知道今天的拍卖会大获成功,想多吃他几顿?   不行,这不可以!   他以后翘班的次数还多着呢,岂能随随便便破例!   说好请一顿就只请一顿,要不然再厚的家底也撑不住啊!   江从鱼正考虑着要怎么反抗到底,阮遥就一把搂上他的脖子,笑容满面地祝贺道:“你小子升官了,以后就是户部侍郎了!”   江从鱼:?????   江从鱼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同僚间有句什么传言来着?   户部,狗都不去!   要知道以前户部是个香饽饽,那是建立在国库有钱的前提下。现在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到底是哪个混蛋在害我!!! 第106章   江从鱼进行了一通追本溯源,最后发现是马粪侍郎,哦不,户部左侍郎马应诚起的头,接着从户部尚书到楼远钧这位当皇帝的都一致认同这个新任命。   尤其是郗禹这个次辅,批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江从鱼都怀疑要是空悬的位置是户部尚书,郗禹都要把他塞上去了。   一点都不知道避嫌!   别人举荐你的学生,你不该说“他不行,他还是个孩子”吗!!   还有耿首辅看起来笑眯眯的,实际上肯定还在记仇,毕竟他刚进京那会偶遇耿首辅这个钓鱼佬,还提起了耿首辅年轻时吃臭鱼的糗事!   举目四望,全是要害他的!他只是一个从六品的翰林修撰,面对这种局面能怎么办,只能收拾收拾走马上任去。   因为知道最后同意这个新任命的绝对是楼远钧,江从鱼哼哼两声,接下来几日都以忙着适应新岗位为由没去找他。   他也确实很忙,忙着了解户部到底留着多少烂账,期间还去翰林院和国子监抓几个人过来给自己打下手。   户部尚书是个圆脸老头儿,整日满脸笑,脾气好得很。只是看着江从鱼盘出来的烂账,他的笑容也不免有些尴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楼远钧上任后为了让百姓休养生息,这几年都尽可能地轻徭薄赋,地方上遇到天灾不仅免除当年的赋税,还得拨款去赈灾。   他们为了应付这些最为紧急的支出只能到处东挪西凑,账面可不就难看得很吗?   好皇帝不好当,好官也不好当。要是能像先皇在位时那样有事没事就先苦一苦百姓,补起窟窿来肯定容易。   这不是咱陛下爱民如子,苦不得百姓吗?   江从鱼听着这老头儿叫苦哭穷还能隔空拍一拍楼远钧马屁,只觉人家不愧是能当尚书的。   有这种时刻不忘吹捧皇帝的为官自我修养,他不当大官谁当大官?   腹诽归腹诽,江从鱼还是颇为尊敬这位对着空空荡荡的国库好几年都没辞官跑路的老上司。   冬麦才刚种下不久,春麦还在等着下种,接下来几个月都不会有税收,还得考虑到各地会不会又有天灾人祸出现,江从鱼知道指望国库现在的存银是很难撑过这两三个季度的,开始在各个衙署来回溜达串门。   节流已经节到不能再节,那就只能开源了。许多事不能光由户部单干,得六部联合起来行事,江从鱼每天这边嘚啵嘚啵,那边嘚啵嘚啵,忙活得很是起劲,还真忘了自家还有位陛下需要投喂。   反而是阿宝知道江从鱼去了户部,每天在文华殿上完课就悄悄溜了过去,说是要跟着江从鱼观政。   阿宝本身就是被他们当做太子来培养的,江从鱼觉得让他提前接触一下六部事务也无妨,便欣然带着阿宝到处讨饭,哦不,到处和人商量富国大计。   户部干的活其实更像是资源调配,而非只需要分配账面上那点儿钱粮,许多事无须用到钱都能做成,只看户部如何规划而已。   当然,账面上有钱的话,他们户部官员的腰杆子还是能挺得更直的。   许多读书人不爱提钱、不爱讲利益,江从鱼则没那么多避讳,忙活到腊月十五,已初步规划出开春后要着手落实的新计划。   好不容易迎来休沐,江从鱼才算是放松下来。   他本来要回家去睡个好觉,却被李内侍亲自过来请进宫,说是陛下邀他一起用晚膳。   江从鱼这才想起自己好些天没见楼远钧了。   一开始是气楼远钧不知节制以及让他接手户部右侍郎这个烫手位置,后面则是已经全心全意投入到户部事务里头,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个怎么喂都喂不饱的恋人。   江从鱼背脊莫名有些冷,正要找由头不进宫了,却听李内侍叹着气说:“最近陛下吃得少了,夜里也睡不太好……”   一听楼远钧老毛病又犯了,江从鱼哪还记得一闪而逝的跑路念头,马上放下手上正在收尾的事务快步进宫去。   被落下的阿宝忍不住问李内侍:“叔父他真的吃不香睡不好?”   李内侍朝他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阿宝:“……”   他就知道是这样!   即便知道他也没办法,谁叫江从鱼就吃这一套。若是他敢在江从鱼面前揭穿这事儿,接下来几个月恐怕都要写功课写到再也没机会来见江从鱼了!   事实上江从鱼倒也不是不知道楼远钧经常骗他,只不过楼远钧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前科实在太多了——他要是不上当这人就真敢糟蹋自己!   江从鱼进了宫,只见楼远钧端坐在那里等着他,看起来一点生气的迹象都没有。   但是吧,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要对比着来看。此前见面这人哪次不是带着笑的?现在他一副“你来找我做什么”的冷淡模样,可见是真的恼了。   江从鱼只能坐到楼远钧旁边去试探着喊道:“陛下?”   楼远钧看着凑到自己面前来的江从鱼,忍着没有把人拉进怀里亲,边轻按着手上的玉戒边问道:“江侍郎这么忙,还想得起朕来吗?”   一听到楼远钧这称呼,江从鱼就想起自己近几天过得那叫一个又忙又累,他埋怨道:“还不是你把我安排去户部的?”   朝中的人事任免底下人只有提议权,决定权最终还是在楼远钧手里的。   没楼远钧同意,他一个刚科举完没两年的人能空降户部当二把手吗?   楼远钧一顿。   这事是他做的决定,只不过他本以为江从鱼去了户部,同僚就都比他大上两三轮,又比在翰林院忙碌许多,江从鱼应当不能像在翰林院那样整日闲得呼朋引伴一起玩耍才是。   没想到江从鱼忙是忙了,却没忘记呼朋唤友过去……一起干活。   甚至把阿宝都给捎上了。   那小子整日黏着江从鱼不放,实在碍眼得很。   楼远钧在心里算了一轮账,觉得自己纵有错处,那也是江从鱼错的多。   楼远钧说道:“朕每日都有关心你在做什么,你这些天有想起过朕吗?”   从以前那些“起居录”来看,在江从鱼高中之前他们一直都只在休沐时相会,平时江从鱼都快快活活地与旁人玩耍。   他忍不住想,若是他当真要求江从鱼从此只和他维持君臣关系,江从鱼是不是乐得逍遥自在?   江从鱼一看楼远钧那神色,就知晓这人又开始在心里瞎编排他了。   他直接搂着楼远钧的脖子亲了上去,用行动表达自己真心实意的想念。   楼远钧还是很好哄的,得了江从鱼主动送上的深吻后就暂且放过了他,还命人去唤阿宝过来一起用了晚膳。   这人饭后装模作样地考校了阿宝一通,认为他可以学更多东西了,又给阿宝安排了两个新老师。   阿宝:。   就知道这顿饭没那么好吃。   见阿宝面色发苦,江从鱼忍不住帮了句腔:“这样太辛苦了吧……”   楼远钧道:“朕也是看他学有余力,才给他多找两个老师。”   要不然还得闲到跑去黏着江从鱼不放。   楼远钧笑着看向阿宝:“你自己说说,你对这个安排有没有意见?”   阿宝忙说道:“没意见,我一点都不辛苦。”他怕江从鱼替自己说情,楼远钧背地里给他来双倍。   江从鱼见状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由着阿宝讨逃也似的跑了。   等阿宝走远,江从鱼才说道:“哪有你这样当叔父的?”   楼远钧把江从鱼抵在廊下,凑上去亲了他的唇好一会,才说道:“从前若有人为朕多请几位名师,朕不知得多高兴。”   江从鱼闻言也想到许多人想求学也不得其门而入,能像阿宝这样坐拥那么多名师教他习文练武,说出去不知得让多少人羡慕。   也就他自己从小有杨连山这个老师悉心教导,才觉得拜得名师这件事并不稀罕。   楼远钧见江从鱼神色松动,便不再与他谈阿宝的教育问题,改为继续和江从鱼“算账”。   江从鱼在户部这些天也算是个算账高手了,到了楼远钧面前却是节节败退,完全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明明已经都忘了那么多东西,怎么就忘不了这个变着花样讨账的本事。   比如这晚他不知从哪弄来个玉枕,非要他悬着腰枕在上头,还说他上次挑的避火图几乎都有这一环,肯定是他喜欢的。   他又不能生孩子,傻愣愣在上头枕半个时辰做什么!   偏楼远钧不肯放过他,摁着他折腾到完全没力气动弹,才饶有兴致地移烛赏玩他微颤的双腿。分明是很寻常的房中之事,由楼远钧做来不知怎地都叫江从鱼羞耻至极。   末了这人还要说他在勾引他,又欺上来与他厮缠到后半夜才罢休。   江从鱼早上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大亮了。他困得又把脸埋进枕头里捂了一会,才猛地清醒过来,起身说道:“糟了糟了。”   楼远钧已经衣着整齐地坐在那儿看书,听江从鱼这么一说,不由放下书凑过去问:“怎么了?”   江从鱼说:“今天老师一早到京师,我没能去接人,沈祭酒又得在老师面前说我坏话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沈祭酒这人表面上一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实际上整天在他老师面前表示“其他人全是垃圾,只有你我是知己”。   楼远钧关心地问:“现在去已经来不及了吗?”   江从鱼咕哝:“一大早的船,这会儿怕都被沈祭酒接去国子监了,哪里还来得及?”   楼远钧看了眼江从鱼脖颈上被自己弄出来的红痕,哄道:“先收拾收拾,等会用过早饭再出宫。”   江从鱼也知自己身上有多狼藉不堪。   他看了眼楼远钧,终归还是没法对着这么一张脸说出“都怪你”这种话来,只能麻溜套上冬天的厚衣裳把浑身的暧昧痕迹藏得严严实实。   楼远钧在旁边问:“朕是不是也该去见见你老师?”   江从鱼连连摇头:“还是别了。”以前楼远钧就不怎么忍得住瞎亲他,换成现在的楼远钧那肯定更不知克制,他还信誓旦旦地跟陵游说绝对不会叫老师发现呢!江从鱼说,“我今天还约了阮遥他们到家里去吃饭,你去了大家都不自在。”   楼远钧道:“你嫌弃朕扰了你们的兴致?”   江从鱼和他讲道理:“不是嫌弃你,是你这个一国之君杵在那里,谁还敢放开了吃喝?”   楼远钧没再说什么,与江从鱼一起用过早膳后便放他出宫去。 第107章   江从鱼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跑出宫,先回家看了眼,没人。   再问吴伴伴,果然,人已经被沈祭酒接走了,这人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腿脚还这么快?   江从鱼没办法,只能溜达去国子监找自家老师。   杨连山正和沈鹤溪在湖心亭里小聚,外面天寒地冻,草木萧条,冷风萧瑟,这两人倒是一点都不怕冷,烧着红泥小火炉在里头对坐闲谈。   江从鱼跑了过去,很煞风景地说:“您俩身体可真好,大冷的天在这里喝酒。”   杨连山转头看去,见江从鱼穿得严严实实,还带着毛茸茸的护耳,不像小时候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穿件薄薄的冬衣也敢上蹦下跳。   想到沈鹤溪告知他的事,杨连山有点放心不下。   这小子身边连个女孩子的影子都没有,知己好友倒是一堆堆。   要知道江从鱼在国子监读了几年书,不仅收获了一堆同龄好友,还把仆僮里长得最俊的一个(指的小九)给薅回家了。   去了翰林院没两年,主动请缨出使北狄,结果带回来一群俘虏,还留了个相貌相当出众的年轻奴隶还跟在他身边做事。   听说前些天他还收留了曾经的“京师第一才子”,那人曾因为家里人作乱被贬为罪奴,不知怎地被释放回来了,现在也待在江从鱼家里。   杨连山越想越觉得……自己最不想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就自家学生这只要对方长得不错统统来者不拒、全都留在身边当“好朋友”的性格,倘若当真无意于男女之事钟情于男子,这些年不知已经惹下了多少风流债。   经过江从鱼这么多年的折腾,杨连山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就算江从鱼当真喜欢男人,也不能三心两意惹人笑话。何况这又是仆从又是奴隶的,听起来没一个身家清白,焉知他们有没有坏心?   杨连山颇有些忧心,喊江从鱼坐下,问他:“你过了年都要二十三了,是不是该开始相看了?”   江从鱼没想到这次的催婚来得那么快,屁股都没坐热呢,杨连山就这么说上了。他疑心是沈鹤溪给杨连山说了什么,忍不住看了沈鹤溪一眼。   沈鹤溪没搭理他,抬手给杨连山满上一杯温好的酒。   江从鱼道:“我还不想成亲。”   杨连山道:“等你相中了再备婚,估摸着都二十五六岁了。难不成你还想三十岁再成婚不成?”   江从鱼笑眯眯地道:“只要想成亲,六十岁都能成。”   杨连山一下子想起这小子曾大逆不道地说要给他筹办盛大的相亲大会。他板起脸教训道:“你别嬉皮笑脸,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江从鱼道:“我还不想成亲。”   杨连山道:“你这话都说好几年了,要什么时候才想?你沈祭酒都跟我说,有人想请他出面保个媒,说就算你有龙阳之癖人家也不介意,还是愿意把女儿嫁你,他家女儿最是贤良大度,只要给足了正妻体面,你想歇在哪儿都行。你说啥你在旁人眼里都成什么样了!”   江从鱼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奇葩爹。   什么叫有龙阳之癖也愿意把女儿嫁你?   江从鱼道:“这种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再好,我也不敢娶啊。”   一看就知道对方是想靠着女儿攀附别人,谁敢沾上这种连自家女儿都能拿来当工具的家伙?对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这样,难道指望他对女婿有什么情义可言?   杨连山固然也看不上这样的家伙,可还是气道:“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在旁人眼里都成有龙阳之癖的了!”   这小子是不准备藏着掖着了吗?对这一点是半点都不反驳!   一想到江从鱼是自家师兄与师妹留下的唯一血脉,杨连山一颗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似的,难受得很。   他是不是没把这孩子教好?   现在他一劝江从鱼成亲,这小子就拿“您不也没娶亲”反驳回来。他这人本身就对娶妻生子没什么执念,连说服自己去顺应世俗都做不到,哪有办法说服江从鱼?   杨连山道:“我都这把年纪了,不知还能看着你几年。等我以后见到你爹娘,我该怎么向他们交待?”   江从鱼道:“他们又不在意这个。”   他读过他娘留下的札记,父母当初怀上他本就是个意外,若是没有他的出现,他娘会跟着他爹一起去京师,协助他去做那些他们都想做到的事。   两人会义无反顾地携手共赴死局。   即便独自隐姓埋名生下了他这个孩子,他娘在得知他爹死讯后也没支撑多久。他们是真正理解对方的人,也是真正深爱着对方的人,以至于没办法独活于失去了对方的人世间。   至于有没有留下后代这种事,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他能出生完全就是,来都来了。不是父母不爱他,只是父母心中都有更重要的东西而已。   沈鹤溪见杨连山被江从鱼驳到无话可说,睨着江从鱼说道:“你再不娶妻,以后别人就要给你送男宠了。”   江从鱼本来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想暖和暖和,听到这话后差点没被呛死。他顺了顺气,说道:“您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他就知道肯定是这家伙在他老师面前嚼舌!   好好一当世大儒,净在背后说人闲话,不应当!   江从鱼用谴责的目光看向沈鹤溪,认为他这种行为很不可取。   沈鹤溪道:“你最近是不是把那曲云奚留在你府里了?”   京师说大也大,但一有什么消息许多人都是能互通的。   这曲云奚出身曲家,此前曾受家中牵连被发配去服苦役,如今又被召回京师来,众人不免都揣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陛下打算赦免与鲁、曲两家相关之人?当初清算鲁、曲两家,牵涉进去的官员可不算少。   江从鱼最近都忙昏了头,哪里有空关心旁人的议论。   一提到曲云奚,江从鱼就想起楼远钧借机折腾他的事。   明明那是他在东宫时的“故人”,这家伙把人召回来就不管了,还反过来指责他居然不在意。   就没见过这么能颠倒是非的人!   江从鱼过后是越想越气,索性让小九继续带着曲云奚跟进后头的事,与戴洋他们一同带着流民返回河东。   既然曲云奚想要个改过的机会,那就看他走这一趟是不是真能踏踏实实做事了。   现在他们还没出发,自然暂住在府里。   江从鱼道:“那是陛下召回来的潜邸旧人,我不过是代为安置而已。”   杨连山闻言看了江从鱼一眼,总感觉他提到“潜邸旧人”时语气有些酸。   想到当今圣上那长相、那气度,杨连山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不免担心江从鱼会被美色迷了眼。从前他劝江从鱼说圣心难测,这小子还一脸的委屈,教他不好再往下说。   杨连山越想越不踏实,就怕江从鱼不仅改不了见一个爱一个的脾性,还跑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他在沈鹤溪处用了顿饭,便跟着江从鱼回家去,想看看江从鱼到底撒没撒谎。   江从鱼才把杨连山领回家,小九就与曲云奚寻过来了。   不知是不是曲云奚表现出了很不错的处事能力,小九现在对他没那么排斥了。   两人见了江从鱼都恭谨得很,一个还带着几分少年气,一个则多了历经风雨后几分沉稳,相貌都是个顶个的俊美秀逸。   看在杨连山眼里,那还真是心里猛地一咯噔。   难怪沈鹤溪说外头传起了风言风语,江从鱼既不考虑谈婚论嫁,又不流连欢场,连听个小曲之类的的应酬都少,上次举办拍卖会时还随身带着这么两个俊秀男子——   难怪那些有心攀附江从鱼的人会生出给他送几个男宠的心思来。   这种事对达官贵人而言可不怎么新鲜。   要知道朝廷严禁官员狎妓,于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要么暗中接受别人送来的“瘦马”,要么那些舞榭歌台改为豢养能歌善舞的美貌少年招待他们——咱男的和男的一起玩儿,能算是嫖宿吗?   江从鱼就曾结识过一个很会弹琵琶的少年郎,对方就曾是某些人养在身边解闷的娈宠。   杨连山疑心是不是自己那时候管得不够严,以至于江从鱼走了歪路,现在连成婚都不愿意。   江从鱼哪里知道自己如今在外是这么个形象?即便杨连山他们早前说了此事,他也没觉得自己该避讳什么。   因为他与小九他们压根没什么私情。   别人要那么想,那是他们想法太龌龊。   江从鱼让小九两人向杨连山见礼,接着又当着杨连山的面与他们谈完了接下来的安排,才打发他们做事去。   杨连山在旁边看了全程,本来那点儿猜疑顿时烟消云散,只觉自己还是该信任自己的学生。   江从鱼与这两人的相处横看竖看也看不出半点暧昧来。   倒是江从鱼的表现让他心中满是感慨:什么时候开始,他那活泼跳脱的学生已变得这般沉稳有度了?   江从鱼与人谈完事,转过头就对上杨连山投来的目光,一如幼时杨连山见到他乖乖背书时才会有的眼神。   他一下子没了见面就被催着成亲的郁闷,拉着杨连山去看他搜罗来的好书,争取这次能多留杨连山几天。   师徒俩不再讨论婚事,能说的话可就多了。   江从鱼下午介绍阮遥他们给杨连山认识,入夜后还赖在杨连山边上不挪窝,非要继续秉烛夜谈。   一直到圆月西移才不情不愿地被杨连山撵走。   江从鱼一边走还是一边嘀咕:“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杨连山刚教养他时脾气还是很不错的,让做好吃的就做好吃的,让陪着睡就陪着睡。   后来发现好言好语说话皮娃儿只会当耳旁风,杨连山才入乡随俗地学会了棍棒教育。   江从鱼都怀疑杨连山后来没有娶妻生子,是不是因为提前感受过养大一个娃得被气得短命多少年……   看来他的罪过可真不小,以后得给老师养老送终!   江从鱼边这么想着边回了主院,不想他才刚踏入自己卧房,就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儿看书。   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江从鱼边关上门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让人跟我说一声?”   楼远钧说道:“你们师徒这么久没见面,朕怎么好让人去打扰你们?”他搁下书拉江从鱼坐到自己腿上,“朕没来多久,就是有些睡不着才想着来找你。”   江从鱼没想到陵游才刚走,楼远钧居然又开始失眠。他忙说道:“要不明天找太医看看?”   楼远钧环着江从鱼的腰:“不用,你陪着朕就好。”   江从鱼狐疑地看向楼远钧。   他怎么感觉这人根本没失眠,纯粹是想来找他而已?   许是察觉了江从鱼的怀疑,楼远钧这晚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他睡了一觉。   翌日天还没亮,楼远钧就醒了。   他睁开眼看着江从鱼近在咫尺的脸庞,先是有一瞬间的茫然,接着心中便生出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他在睡梦中想起了一些事,但大都是登基前后发生的不愉快的种种。   是不是会有那么一天,他能完完全全地想起自己曾经多喜欢江从鱼?   又或许在想起一切前,他就已经彻底沉沦。   无论忘记多少次,他也会沦陷一遍又一遍。   只为一人。 第108章   江从鱼狗狗祟祟地送走楼远钧,才去陪杨连山用早饭。   人老觉少,杨连山起得也早,见江从鱼一大早找了过来,不由问道:“你今儿不用去上朝?”   江从鱼道:“不用,现在不用天天上朝,不过一会要去户部当值。”   一大群人齐刷刷站在那里议事效率太低,现在上朝主要是大朝会,也就朔望日偶尔开开,平时都是楼远钧找人过去开有针对性的小型会议。   杨连山道:“也是,只有太祖那会儿才会那么勤勉。”   江从鱼不免维护楼远钧:“少些上朝又不是不勤勉,那么多人杵在那里讨论,有几个人敢真心实意提建议?这种没什么大用处的朝会偶尔开开就得了,还省了大伙起那么早出门的功夫。”   杨连山没听出他话里话外那“楼远钧也是个勤勉明君”的意思,摇着头说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贪睡!”   江从鱼道:“不管多大的人不都得好好睡?”   他想起李内侍说楼远钧最近睡不好,楼远钧昨晚也说自己睡不着,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江从鱼三两口解决手里的包子,对杨连山说道:“我去户部了,您有什么事可以让人去找我。”   杨连山道:“我能有什么事非要去扰着你?你只管忙你的去。”   江从鱼这才出门忙碌去。   杨连山在家中看了会书,踱着步子在这宽阔的大宅之中散起步来。   众仆皆知江从鱼对杨连山的看重,到哪儿都有人恭谨地伺候着,他们无论男女都在府中学堂读过书,举止与谈吐便透出点儿不同来。   杨连山与他们聊了一路,心中愈发满意起来。知晓江从鱼忙碌之余不忘先师所说的“有教无类”,比得知江从鱼升任户部侍郎还叫他高兴。   一行人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校场,校场之中有群侍卫打扮的人在操练,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阿麟。   杨连山看着那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很快便想起沈鹤溪说的“去北狄还带回个奴隶”。   许是因为他母亲算是宗室女的缘故,这人看起来与当今圣上楼远钧有点相像,杨连山看得又是一咯噔。   转念想到这人算是边境守将之子,随父母沦落北狄二十余年,身世也算是颇为凄凉。若是江从鱼能给他谋个出路,也算是给他母亲在天之灵一点慰藉。   这么好一件事传到别人嘴里却变了味,连他这个当老师的都受了影响觉得自家学生往家里藏了一堆美男子,可见外面的流言蜚语会怎么传了。   江从鱼拉着户部尚书等人开了一整天的大会小会,争取做好所有前期准备工作,年后一开印就能着手落实那一项项大魏经济发展计划。   等江从鱼忙活完回到家,见到杨连山在亲自给他煮红烧鱼,心里感动得稀里糊涂,只觉有老师的孩子像块宝。   杨连山在旁看他风卷残云似的把大半条鱼全吃光了,不免说道:“慢些吃,又没人和你抢,你那掌厨的做的菜比这好吃多了。”   江从鱼夸道:“在我心里,您做的鱼最好吃!”   杨连山等他吃饱喝足,又煮了茶与他相对而坐,一副要来个促膝长谈的郑重模样。   江从鱼顿时警惕起来,难道他老师这是先礼后兵,先给他吃顿好的,而后来个“你不成亲我就把你逐出师门”之类的威胁。   “老师……”   江从鱼小心翼翼地开口喊。   杨连山被他喊得顿了顿,过了一会才给江从鱼斟了盏茶,说道:“你长大了,我没理由再作你的主。你若是当真不喜欢女子,直接与我讲,我往后便不逼着你成亲了。”   江从鱼没想到杨连山会这么说,有些疑心杨连山是不是想诓他坦白。   他往杨连山左右瞟了瞟。   杨连山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江从鱼相当诚实:“看你有没有藏着鸡毛掸子什么的。”   杨连山:“……”   本来是没藏的,现在想去找了。   杨连山道:“你当真无心成亲,我难道还非要你娶别人家闺女进门守活寡不成?那不是结亲,是结仇!”   江从鱼听杨连山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反倒有些踟蹰起来。   他这几年与楼远钧有点什么矛盾都只能私底下与陵游说,陵游好几次都明着说他不想听了,他还因为没人能诉说非要给陵游讲。   回想起来,他着实有些过分,因为陵游是唯一知道他与楼远钧那些事的朋友。   只是这事真的可以跟杨连山实话实说吗?   杨连山是看着江从鱼长大的,一看江从鱼那犹豫不决的表情,就知道外面的流言至少说中了一半。   这小子确实好南风。   杨连山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脸也板了起来:“这里只有我们师生二人在场,说实话有那么难吗?我这个当老师的,往后还得从外头的流言蜚语里揣度你的想法是吗?”   江从鱼见杨连山生气了,忙说道:“我不是想瞒着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   杨连山道:“实话实说。”   江从鱼只能如实交代:“我不想和女孩儿成亲,我喜欢的人是男的。”   杨连山从他嘴里得了准话,也不知该气恼他走了歪路,还是该慨叹“果不其然”。   他算是比较开明的人,过了一会便说道:“你既有喜欢的人,那与旁人往来时便要注意些,别再见到个好看的人就往别人身边凑,更别随随便便把人往家里带。”   江从鱼:。   他在外头到底是怎么个形象?   仔细一想,他确实交了不少好看的朋友,楼远钧时常抱醋狂饮也跟这事儿有关。   楼远钧本就不容易信任人,再看他跟这个好、跟那个也好,自是更加怏怏不乐。只是此前楼远钧掩饰得很好,最多也只在床榻上表现出来而已,平时从不拦着他与旁人往来。   若非这人失了这几年的记忆,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那个堆满“记录”的密室,他都不知晓这人背地里有多耿耿于怀。   江从鱼老老实实听训:“我知道的。”   杨连山道:“若是方便的话,带他来见见我。”他今天把府里这些人看了个遍,没瞧出哪个可能与江从鱼有那种关系,江从鱼所说的心上人显然不在其中。   江从鱼没想到直接就谈到了带人来见杨连山。   他刚想推拒此事,又想起楼远钧昨天说的“你嫌弃朕”之类的酸话。   江从鱼说道:“我先跟他商量商量。”   杨连山见他这犹豫不决的态度,心里不免更加担忧。他说道:“只是见个面而已,你们若是做好了携手一生的准备,我断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江从鱼用力点头。   杨连山知道他需要点时间缓和缓和,摆摆手说:“你回去吧。”   江从鱼一溜烟跑了。   等他撒丫子跑回主院,才知晓楼远钧又来了。   刚才师徒俩讨论着的人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江从鱼也不知自己心里是惊还是喜。   昨天楼远钧也是这么早过来的吗?就这么一个人干坐着等到他从客院那边回来?   楼远钧是不是也想……以他恋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杨连山面前?   只是见他不愿意向杨连山坦白,楼远钧才一次都没提过,只在杨连山面前以师兄身份自居,堂堂一国之尊对着杨连山一口一个师叔。   江从鱼坐到楼远钧身边问:“你今晚这么早就睡不着了?”   楼远钧瞧了江从鱼一眼,笑着答道:“知道今晚肯定睡不着,所以直接来找你了。”他见江从鱼神色不对,没急着把人往怀里带,而是关心地问,“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江从鱼说:“是挺难的。”他思来想去还是说了实话,“老师说他想见见你……就是,作为我恋人的那种。”   只是他们现在这种情况,江从鱼也不确定楼远钧想不想以这个身份去见杨连山。   楼远钧问:“现在吗?”   江从鱼摁住楼远钧:“不是现在,哪有大晚上就这么去见面的!”   楼远钧道:“确实,第一次上门的话得正式些,得提前约好日期再带上礼物过来。”   江从鱼道:“也不用这么正经……”   他们又不是要谈婚论嫁,哪需要讲那么多虚礼。   楼远钧道:“那朕过几日来跟你们一起过小年。”   江从鱼算算日期,还有六七天,正好可以缓冲缓冲。他说道:“好,就约在小年那天。”   楼远钧问:“以前朕见过你老师吗?”   江从鱼说:“见过的,只不过也就见过那么几回,他应当不会瞧出什么来。”   楼远钧问:“那以前朕是怎么称呼他的?”   江从鱼道:“你喊师叔。”   楼远钧把江从鱼抱起来,边抱着江从鱼往床边走边继续问:“那朕该喊你师弟?”   江从鱼还没来得及回答,楼远钧又改了口:“可朕还是想喊你师兄。”他把江从鱼牢牢抵到床上,“以后朕在床上喊你师兄,在床下喊你师弟,怎么样?”   这样的亲密让江从鱼鼻子有点酸,他委屈地转过头避开楼远钧将要覆上来的吻:“你以前在我面前都不称朕的。”   他们之间的事情都没完全理清楚,他怎么好把楼远钧往老师面前带。   楼远钧看着江从鱼微红的眼眶,一颗心也莫名跟着难受起来。   对他而言江从鱼是“陌生”的恋人,他对江从鱼而言何尝又不是。   明明是最熟悉也最亲近的枕边人,他却非要江从鱼把现在的他和从前的他区分开来,非要在两人最亲密无间的时候反复喊那一声声的“师兄”。   他越是这样,江从鱼只会越想念从前。   楼远钧想明白了这一点,当即绝口不提“朕”与“师兄”两个词儿,只耐心哄着江从鱼给他亲。   江从鱼本就心软得很,自是没坚持多久又与楼远钧吻到了一起。 第109章   楼远钧第二天还是一大早悄然离开,准备以最好的面貌来见杨连山。   江从鱼为了不叫杨连山发现楼远钧宿在主院那边,到傍晚才跟杨连山说小年带心上人回来的事。   杨连山见江从鱼敢把人往他面前带,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他不是非要江从鱼成亲不可,但即便江从鱼喜欢的是男子,他也希望江从鱼往后有个能相知相守的人陪伴在侧。   既然小年便能见到人,杨连山也不着急追问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只问道:“你可与他说清楚了?你家里没了旁的亲人,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便托大当一次你的长辈。既是长辈,我肯定要考校他的。”   江从鱼本来还琢磨着要不要提前把楼远钧的身份讲出来,听到这话后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说道:“你只管考校,我一句话都不替他答。”   杨连山见江从鱼明显乐滋滋的,总感觉这小子在作妖。从小到大,这小子一干讨打的事,往往就是这么个眼神、这么个表情!   没等杨连山多问,这小子已经一溜烟跑了。   接下来几日,江从鱼忙着在户部衙署干活,杨连山忙着与友人们聚会,倒是相安无事。   杨连山在旁人那儿旁敲侧击了一轮,得出的结论是江从鱼跟谁都挺要好,连内阁那位郗次辅都与他关系匪浅(大伙见过很多次他被郗次辅撵着打)。   最终杨连山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一时担心江从鱼会因为拐带人家将军家儿子被打断腿,一时又担心江从鱼来个师生恋名誉扫地。   要知道郗禹当直讲时也才三十来岁,年纪与江从鱼相差不算特别大,再加上这人少年时便因为长相昳丽而被点为探花……   杨连山觉得自己都快魔怔了,怎么是个人都觉得对方可能跟自己学生有点什么?   大抵是因为江从鱼坦白承认自己喜欢男的,他先入为主地带着怀疑眼光去审度每一个人了。   如此过了六七日,终于到了小年这天。正好朝廷给官员休假,江从鱼没什么事,一大早就出门遛弯,亲自买了不少楼远钧爱吃的菜回来让厨房那边去做。   一想起杨连山说要考校楼远钧,江从鱼就忍不住直乐,吃过早饭后就开始缠着杨连山问:“您准备怎么考校他?”   杨连山觉得江从鱼这态度很不对劲,以这小子的脾性,哪里舍得让自己心上人遭为难?他说道:“怎么?你已经不想跟他在一起了,想我帮你多为难为难他,好趁机和他分开?”   江从鱼不满地说道:“您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才不会分开,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杨连山听着他天真的话,摇着头说道:“你带他来见了我,他可曾带你去见他的家人?他家里人知道你们之间的事吗?”   江从鱼道:“他没多少家里人了,只剩下两个舅舅,但都不怎么亲近,作不了他的主。”   杨连山得知对方也无父无母,一时也不知这到底算好还是不好。   往好处想,至少两个人在一起不会有来自对方父母的反对。   杨连山问:“再怎么不亲近,那也是他的舅舅,你见过他们吗?”   江从鱼说:“见过。”提起楼远钧那两个舅舅,江从鱼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好,当年这两家都曾被有心人撺掇着当出头鸟来害他,后来楼远钧把何二国舅扔去挖了一整年的煤,两家就比鹌鹑还老实。江从鱼挑了个比较能让杨连山放心的人来讲,“我和他舅舅家的表弟还是同窗来着,关系好得很。”   杨连山听他讲得有板有眼,果然安心了不少。   师徒俩对坐闲谈了一上午,吴伴伴就带着笑过来询问杨连山能不能把礼物抬进来客院。   杨连山道:“什么礼物?”   江从鱼起身说道:“应该是他给你准备的礼物。”那天楼远钧提起时他没太放在心上,现在听吴伴伴说礼物都送过来了,便陪着杨连山出去看看楼远钧都送了什么过来。   最初抬进来的都是给杨连山的东西,上好的笔墨纸砚、稀有的孤本字画,贵而不俗,送得很合杨连山的心意。   只不过到后面的东西就有点不对头了——   这家伙还往那堆礼物里头混了只活雁!   现在天气这么冷,楼远钧上哪抓来的活雁?!   杨连山本就是当世大儒,一看就知道这雁是做什么的。   按照古礼,两家纳采时用雁为贽者,收下对方送来的活雁后代表六礼的第一步走完了,双方初步达成婚姻意愿!   可问题就在于,江从鱼又不可能嫁到别人家去,这人走六礼流程做什么?!   杨连山看向江从鱼。   江从鱼:。   他也不知道楼远钧会这么干啊!   明明前面的礼物准备得还很合杨连山心意的。   江从鱼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今晚我们吃炖大雁!”   杨连山道:“有你这么胡来的吗?收就收,不收就不收,收了炖掉是怎么回事?”   江从鱼道:“难道别人家收了雁就干放着吗?他们肯定也是吃的!”   杨连山道:“寻常人家哪里用得起雁?即便是家里有钱一般也是用鹅的。”   像这大冬天弄活雁来谈婚论嫁的本事,旁人可没有。   江从鱼嘀咕:“可惜了。”   炖大鹅,他喜欢。   杨连山横他一眼:“你说什么?”   这大好的日子江从鱼可不想挨打,赶忙说:“我啥都没说!那您这雁收还是不收?”   杨连山道:“用雁取的是阴阳和顺,你俩都是男的,哪来的阴阳?还有,这是人家提亲用的,你这是要嫁人?”   江从鱼见杨连山一脸气恼,毫不犹豫地说道:“那还是炖了吧!”   杨连山已经不想骂他了,摆摆手说:“就放在那儿,等会还给人家!”   一想到杨连山等会儿见到楼远钧时的表情,江从鱼又暗自嘿笑起来,拉着杨连山入内坐下,自己出去迎楼远钧过来。   楼远钧见江从鱼独自过来,问道:“师叔可喜欢我准备的礼物?”   这些可都是他参考从前自己给杨连山的礼单亲自准备的,至于后头塞进去的活雁,那也是他亲自去上林苑猎回来的。   说是猎,其实是把上林苑饲养的家雁全放出来供他选取。毕竟这大冬天的,大雁早就去了南方,哪里能找到品相这么好的雁?   江从鱼道:“别的都好,就是雁不好。老师说这是别人提亲用的,你这样用不对。”   楼远钧轻笑着说:“你都让我来见你唯一的长辈了,难道不算提亲吗?”   江从鱼看着他这熟悉的笑容、熟悉的语气,既感觉他认识的那个楼远钧回来了,却又莫名地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同。   兴许是楼远钧没把眼里那股占有欲彻彻底底藏起来的缘故?   以前楼远钧在他面前,就是这样掩饰着自己的本性哄他诱他的吗?   如果一开始结识的是这样的楼远钧,江从鱼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吓跑。   现在两个人都这样了,想跑也来不及了。   他现在要是敢跑,眼前的楼远钧绝对会很高兴地……把他关起来天天享用。   这家伙都不止一次把这种想法说出口了,也不知在心里把这个念头盘了多少遍。   “我俩都是男的,哪讲究什么提亲?”江从鱼笑眯眯地和楼远钧通了个气:“我没把你的身份告诉老师。”   楼远钧:“……”   江从鱼道:“老师说他要好好考校你,你可得准备好了!”   那一脸的幸灾乐祸,也不知是乐楼远钧即将被考校,还是乐杨连山即将要大吃一惊。   楼远钧往他唇上亲了一下,爱极了他这眉飞色舞的模样。   他过去总是在暗室之中反复读那些“起居录”,兴许不止是在意江从鱼与旁人往来,更是一次次地在心里描摹着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   他好像很容易快活起来,也很容易让身边的人也忘了自己的伤心痛苦。   所有人都想和他当朋友,不仅是因为他的相貌、他的才学,更是因为他那股子天生天予的热情。光是待在他身边,就能感觉自己被温暖、被照耀与被爱。   楼远钧忍不住把江从鱼抵在廊柱上索要了一个更深入的吻。   一吻结束后,楼远钧才保证道:“好,我会尽量让师叔放心地把你交给我。”   江从鱼唇舌被亲得有些发麻,忍不住说道:“你不能这样随时随地亲我!”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居然还这样亲他?   楼远钧道:“谁叫你随时随地都勾着我去亲?”   江从鱼磨牙:“我哪里有?”   楼远钧说道:“你光是出现在我面前,就已经是在勾着我亲你抱你了。”   江从鱼算是知道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他怕两人再单独相处下去楼远钧得把他哄到床上去,赶忙拉着楼远钧去隔壁客院见杨连山。   这客院还是楼远钧从前专门命人为杨连山修葺的。   若是依着江从鱼的想法来,那肯定是让杨连山直接住主院——最好直接住他隔壁,这样才能显出他们深厚的师徒情谊!   江从鱼小声和楼远钧讲着他以前都干了啥。   为了把杨连山安置在这处客院,楼远钧愣是让人张罗了好几屋子的书。   楼远钧听着自己的做法,只觉得……不愧是我,做得真好。   真要把杨连山安排在主院住下,以江从鱼对杨连山的敬爱,那自己来了肯定是连一口鱼都吃不上的。   见楼远钧脸上有着藏不住的愉悦,江从鱼忍不住瞪他一眼:“你那是什么表情?”   楼远钧飞快往他唇上啄了一下,轻笑道:“感觉自己得了便宜的表情。”   江从鱼被他亲得一惊,接着想到杨连山应该在屋里,楼远钧这么亲他一下也不会被看见,这才放下心来。   等他说服完自己转头一看,就发现杨连山正立在廊下等着他们。   江从鱼:。 第110章   江从鱼整个人都僵住了,满脑子都是——   救救鱼,救救鱼。   啊鱼要死了。   他就知道,放任楼远钧这么亲来亲去肯定会叫人看见的!   相比之下,杨连山这个当老师看起来就冷静多了。   但也只是表面上冷静。   杨连山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震惊于自家学生终于还是招惹了最不该招惹的人,还是该震惊于对方当着自己的面亲了学生。   这种场面对于他一个奔六的守旧人士而言,还是有点太超前了。   他必须竭尽全力保持表面上的镇定,才能不显露出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楼远钧虽没预料到会被杨连山撞个正着,但他既然与江从鱼来见杨连山,便不打算再瞒着两个人的关系。只是那么蜻蜓点水的一吻而已,又不是做了旁的!   楼远钧说服自己必须勇于承担情难自禁之下捅出来的篓子,拉着江从鱼走到杨连山面前执了个晚辈礼:“师叔。”   杨连山往左右看了看,见所有伺候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的表现,哪会不知道底下的人对江从鱼和楼远钧的关系早就了然于心!   即便极其不赞同江从鱼背上个媚上的名头,杨连山也不能在外人面前发作,拦着楼远钧快行完的礼说道:“进屋再说。”   楼远钧抓紧江从鱼的手跟着杨连山入内。   江从鱼哪还有刚才那看好戏的好心态,趁着杨连山背对着自己,忍不住偷偷瞪了楼远钧一眼,意思是“看看你干的好事”。   杨连山回过身来准备邀楼远钧入座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江从鱼正在用眼神威胁楼远钧。   杨连山:“………”   真担心下次来京师是要给自家学生收尸。   累了,不是很想管了。   三人相对而坐,都没再提起刚才的意外。   江从鱼见杨连山没骂他,一下子又活了过来,对杨连山说道:“……我说的人就是他。”他看了眼楼远钧,回握住对方始终抓着自己不放的手,“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年了,以后应当也不会分开。”   杨连山沉默下来。   江从鱼狗胆包天地催促:“老师你不是说要考校他吗!”   杨连山:“………”   手痒,想打学生。   要是一不小心打到了当今圣上,会不会被治个大不敬之罪?   楼远钧倒是正襟危坐,对杨连山说道:“师叔,师弟他比谁都希望能得到你们的认同。”   这才是他坐在这里的原因,因为江从鱼非常在意杨连山的想法。   江从鱼比谁都重感情,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回以他同样深厚的情谊。   杨连山仍是一语不发。   这种有违阴阳调和之道的恋情,自古以来有多少是能善终的?   便是偶尔有那么几个喜欢男子的皇帝,后宫中同样也有不知多少如花美眷。   就江从鱼那么大的气性,忍受得了这种事吗?   何况他分明是堂堂正正考的状元,外人知晓他们的关系后该如何揣度他?   怕不是会觉得他这状元也来路不正。   仔细想来,一切都是早有迹象的,只是他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想罢了。   须知当初江从鱼才到京师不久,楼远钧便时常造访江宅。   正常情况下,皇帝出个宫都会被详细记录清楚是“何年何月幸何处”,哪可能像楼远钧这样说来就来的?   自己的学生自己知道,江从鱼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从来就没回过头。   杨连山有诸多顾虑横在喉头,问不出口,也咽不下去,最终只能问:“你们可曾想过若是叫天下人知道了,天下人该怎么想你们?”   江从鱼道:“我又不在意天下人怎么看!”   杨连山闻言不由训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知不知道上一个说‘人言不足畏’的人挨了多少年的骂!”   江从鱼道:“那说的又不是一回事,这只是我自己的私事,随他们怎么议论都无妨。”   “你可以不在意,”杨连山的目光转到楼远钧身上,“那陛下呢?陛下也不用在乎天下人的看法?殿下难道不想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明君?”   楼远钧道:“能不能当一个明君,难道决定于我喜欢什么人?我若是立一个女子为后,便能当个明君了?”他辩驳完了,转头看向江从鱼,“我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见过太多不堪入目腌臜事,本已做好孤独终生的打算……只是情之一字,岂是能算得到的?”   在睁开眼看到江从鱼的时候,他非常抗拒这么一段亲密关系,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毫无保留地亲近某个人。   可他再怎么不愿意承认都好,自己还是会被江从鱼吸引,片刻都不愿把目光从江从鱼身上挪开。只那么一念之间的松动,爱、妒、嗔、痴便纷至沓来,如汹涌潮水般将他淹没。   杨连山想到楼远钧空悬的后宫,又想到被选到东宫教养的宗室之子。听闻那个十岁大的准太子十分亲近江从鱼,这段时间还曾跟着江从鱼在户部观政。   从这种种举措看来,楼远钧是真心实意想和江从鱼携手一生的,也在不留余力地为江从鱼铺就一条青云之路。   甚至都考虑到了日后继位之人对江从鱼的态度……   换作是任何一个别的身份,能做到这种程度都足以让杨连山动容,可偏偏,楼远钧是一国之君。   伴君如伴虎这种事不是说着玩的,若是有一天楼远钧把爱意收了回去,于江从鱼而言那就是恋情与仕途尽失。   现在江从鱼的处境有多少人艳羡,到时候就会有多少人嘲弄奚落他!   杨连山道:“若是将来色衰爱弛……”   楼远钧道:“这件事应当是我要担心的才对。”   杨连山:“……”   杨连山看向江从鱼。   江从鱼也不敢相信楼远钧居然当着杨连山的面说出这种话。   什么叫他才要担心色衰爱弛?   他,江从鱼,又不是只看脸的人!   少冤枉他!   江从鱼道:“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楼远钧却没停下来,反而还趁机向杨连山告状:“师叔应该也听说过曲云奚,当初他在东宫当我的伴读,却又在我受制于鲁家时弃我于不顾——”   “我与他不仅没什么情分可言,看到他时还会想起许多不太好的回忆。”   “偏偏师弟他见对方长得俊,对方说几句软话便把人收留在府中,还把一些十分要紧的差使交给他办。”   “师弟这样行事,着实叫我担心他着了别人的道。”   江从鱼瞠目结舌。   这人怎么这么会颠倒黑白!   “才不是这样的!”江从鱼气道,“明明是他自己说要把人召回来的,结果召回来后又不给人安排差使,这才弄得人家找到我这儿!”   杨连山听得脑壳痛。   这都什么事?!   楼远钧见一状告不成,又叹着气道:“那就不提这一桩,说说那个阿麟吧。师弟他去北狄出使,就带了个人回来养在府中,整日跟对方在校场里骑着马儿聊天。”   “我倒不是容不得他交朋友,可这人若是北狄派来的细作,岂不是能轻易对师弟下手?”   杨连山听得深以为然,看向江从鱼的眼神带上了几分谴责。   人家楼远钧这也不是没来由地瞎吃醋,反而还处处在为江从鱼着想。   这小子从小看到好看的人就走不动路,他们当真打定主意要在一起的话,江从鱼这臭毛病迟早要惹出祸来!   思及此,杨连山的神色愈发不善了,大有马上要去找鸡毛掸子的势头。   江从鱼:!!!!!   说好的要考校楼远钧,怎么说着说着成批判他了!   江从鱼道:“我又不是傻子,阿麟他是不是细作我分得出来。”   杨连山听着江从鱼倔强的辩驳,哪还不明白楼远钧怎么会说出“我才要担心”这种话。   江从鱼瞧着就跟筛子似的,浑身上下都是漏洞。说不准一不小心就被人利用了去!   尤其他还有帝王的枕边人这一重身份在……   杨连山放心不了,一点都放心不了。   只是见江从鱼一脸闷闷不乐,杨连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三人一同吃了顿饭,他就让楼远钧先回去,留他们师徒俩单独说说话。   楼远钧一走,江从鱼就挨了一下午的训。   从他瞒着楼远钧的身份不说训到他整日拈花惹草叫人告上门来。   最后还是江从鱼跑得脚底生风,才堪堪躲过了杨连山的毒打。   不过杨连山最后还是接受了他们的关系。   杨连山看得出来,在这段关系里江从鱼看似是吃亏的那一个,实则更患得患失的人却是楼远钧。   人心都是偏的。   若是江从鱼整日为能不能得到楼远钧的宠爱辗转反侧,那他就算是绑也要把人绑回去,再也不许他踏入京师半步。   可既然辗转反侧的是别人,杨连山也就不那么忧心的。   楼远钧与其说是告状,倒不如说是在表明并非江从鱼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江从鱼。   在这段关系里,不安的始终都是楼远钧。   江从鱼反倒是只要做好了决定便义无反顾去做的性格,从来都不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既然如此,杨连山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了。   早在江从鱼当初入京时,他便做好江从鱼惹出祸事归乡的准备,现在只不过是……发生了意料之中的事罢了!   杨连山在年前让人把楼远钧送的活雁给宰了。   江从鱼本来在生楼远钧告状的气,得知此事后忍不住跑去问杨连山:“不是说要送回去吗?”   杨连山道:“学生都是别人的了,还送回去做什么?”   江从鱼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杨连山宰雁的意思,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   去找楼远钧。 第111章   这个年,江从鱼是和杨连山一起过的,楼远钧与阿宝也在。   阿宝跟江从鱼待多了,嘴巴甜得很,没一会就让杨连山喜欢得不得了。   江从鱼在旁边看得有点酸,和楼远钧嘀咕说杨连山有了阿宝就不喜欢他这个学生了。   楼远钧轻笑道:“听闻宫外有隔代亲的说法,兴许师叔他也是这样。”   上一辈在儿女面前装了半辈子的严肃,即便有心亲近一下也不好意思再改变,便把所有喜爱都投注到隔代的孙子孙女身上。   江从鱼道:“这算什么隔代亲?”   怪怪的!   楼远钧道:“你不想承认我们吗?阿宝和我听了都会伤心的。”   江从鱼:。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怀念冷冷淡淡说什么“我们只是君臣关系”的楼远钧了。这家伙是怎么做到变得这么快的!   虽然中间出了点意外(莫名其妙变成江从鱼自己差点挨打),两人的关系总归是得了杨连山的认可。   江从鱼有了亲近之人的支持,做起事来就更有劲头了。开春后他借着楼远钧告老师之“仇”,成功与戴洋一起领队去了趟河东。   出发后戴洋笑着和江从鱼调侃:“我看早晚有一天,陛下得自己跟你出来到处巡幸。”   楼远钧给他们送行时那个眼神,很明显就是恨不得把他取而代之。   一路上众人都说说笑笑,到了河东境内便渐渐敛了笑意。虽说最惨的还是太溪县,但其他地方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出县求助就被县官派人拦下了。   只要人还在县内,事情就大不到哪里去。   真要让太溪县那样弄得流民直接跑去京师,岂止是县衙上下担责?   没见秦首辅面对那样的局面都服毒自尽了吗?   所以这些事还是得捂着,捂好了需要打点的就只有过来赈灾的官员,熬个一年半载这事情就过去了……至于百姓方面,尽量保证不死人就是了。   江从鱼领着一群年轻人在河东走了一圈,他身后整日埋首苦读圣贤书的小年轻都沉默了。   他们本以为自己带来的钱粮够用了,可钱粮哪有够用的时候?哪怕全天下的粮食都囤到国库里头,若是调配不当也是有人会饿肚子的。   许多人最需要的不是他们送这么一点只能保证一两顿温饱的粮食。   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   没有人能给出切确的答案。   前路漫漫。   这一行人回去以后,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但他们的同窗与友人们都注意到他们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他们内心深处却像是多了一团火焰,时时刻刻烧灼着他们的心脏,驱使着他们更认真地读书、更认真地生活、更认真地规划着自己踏入仕途以后要怎样去做。   如此一年又一年过去。   江从鱼依旧热忱如初。   一批又一批来过京师的年轻人或踏入仕途或回乡教书育人,他们心中都曾被种下了一团火,并且都在尝试着把那火种传递给更多的人。   只等燎原之日到来。   有一年春天,江从鱼出了趟远门归来,才刚下船,还未站稳,抬头便见不远处的杏花又开了。   大片大片的繁花如云似雪,一如自己当年第一次到京师时的场景。   江从鱼行至一树杏花之下抬眼看去,只见那熟悉的身影坐在窗边含笑看着他。   恍如初见。   江从鱼跑了上楼,楼远钧起身来迎他,很轻松地接住了扑进自己怀里来的江从鱼。   两段记忆霎时间交融到一起。   所有的甜蜜与欢欣全都只关于同一个人。   明明已是情浓似海,却又夹杂着初见时的怦然心动,就好像他颠来倒去地爱了怀里的人一遍又一遍。   本来楼远钧能恢复记忆是件天大的好事,可随着楼远钧这人一天天地把过去的事想起来,江从鱼就发现这人又不消停了。   主要体现在床上。   这人非说他当初太快被没了记忆的自己哄了去,不公平。   必须补回来。   江从鱼忍不住说他都三十了,要开始养生了,楼远钧就开始谴责江从鱼嫌他老,江从鱼肯定喜欢年轻的。   江从鱼总感觉自己被颠来倒去吃了一遍又一遍,欠下的债反而越来越多。   这辈子怕是还不完了。   那就一起厮守到老吧。   ……   转眼又是十年过去。   这年春天郗首辅要辞官走人了,接替首辅之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学生……那位当了不知多少年天子近臣的江从鱼。   别人辞官都要反复上书几次让皇帝做足了挽留姿态才走,郗首辅辞官压根不搞什么来回拉扯,留书一封就挂冠而去。   等人发现以后他都跑没影了。   这就导致江从鱼时不时还得接待被撇下的楮霁(当年隔壁斋的楮直讲)等人,陪他们喝上两杯宽慰他们受伤的心。同时他还被盯得很紧,等闲是不许他出京师的,省得他跟郗禹一样跑路。   楼远钧这家伙还挺高兴,说现在全京师都是他的耳目,江从鱼这下真的跑不了了。   江从鱼能怎么办,只能兢兢业业地干活。   他又没想过要跑。   新晋为首辅的江从鱼有不少同僚来报喜,还有他近些年收的学生。   到了他这个位置,即便不开班授学,主动要喊他一声恩师的人也不少。   何况他本身就很喜欢提携年轻人,所有到京师的年轻人被问及最想见到什么人,那都是江从鱼无疑。   记得江从鱼刚成为天子近臣那会儿,还有不少人会说些酸言酸语,大抵是“看你能好到几时”之类的。   到后面,这些人要么陆续离开了京师,要么家中子侄天天追在江从鱼身后跑。   总而言之,自家子弟都被忽悠走了,他们哪还能盼着江从鱼不好?为了自家孩子能有个好前程,他们还得盼着江从鱼和楼远钧能百年好合。   毕竟两人已经好了二十余年,在郗禹辞官之前许多政务就已经是江从鱼在处理,真要突然散伙那可就不是郗禹跑路能比拟的。   阿宝如今也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了,盯江从鱼和楼远钧也盯得很紧,生怕他们也跟郗禹一样跑了。   要知道这两人早在他满十五岁以后就认为他可以学着独当一面,以锻炼他的应对能力为由时不时出去巡幸,偶尔还相携去南边看杨连山。   现在京师最流行的话本叫做《出巡记》,专门描述楼远钧和江从鱼两人出行时遇到的美食佳景、奇闻异事以及冤假错案,剧情精彩纷呈,感情那也是细腻美好,读过的人都感觉……这对君臣之间的情谊真是动人至极!   虽然书里没有直书两人的名讳,但,懂的都懂。   据如今已经正式被立为太子的阿宝观察,这本书绝对是跟着江从鱼和楼远钧出去玩耍的人写的,有些细节写得太真实了,没近距离观察过两人相处模式的人肯定写不出来!   他们这高强度的微服私访加上《出巡记》的爆火,对地方上的贪官污吏还是有一定的震慑作用的,再加上地方上陆续换上一些真正有理想、有抱负的官员,各地一改先皇在位时的坏风气。   若非楼远钧与江从鱼都摁着不让瞎夸,不少人已经开始吹嘘这是“大魏中兴”了。   虽说上头不让过分歌功颂德,但由于京师那边没有禁止《出巡记》的刊印,不少人都开始自发创作类似题材的新书来卖钱,市面上涌现了不少新鲜话本,后面甚至卷到了图文并茂的程度。   还有人盼着楼远钧和江从鱼能到他们那儿微服出行。   倒不是他们有什么冤屈要告御状,而是……万一能近距离看热闹呢!   爱热闹之心,人皆有之!   何况要是自己的家乡能在《出巡记》上露把脸,说不准他们的日子会过得更红火!   面对阿宝小小年纪就要上岗干活的委屈,楼远钧掏出一堆书坊那边收到的大意为“陛下(或江尚书/江次辅/江首辅)来我们这里看看吧”的读者来信,说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你看,民意如此,我们只是顺应民意罢了。”   阿宝:。   就知道这书能刊行天下,少不了你本人的推波助澜。连读者来信你都能看,还说跟你没关系!!!   事关自己一年里头宝贵的休息时光,江从鱼也只能拍着阿宝肩膀勉励:“早些把你家娃教出来,你就轻松了。”   他们费了那么多精力教导太子,为的不就是把天下托付给他吗?阿宝要是累了,可以依靠自家孩子啊!   阿宝看了眼还穿着开裆裤的自家娃。   阿宝:TAT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一年年底,各附属国前来朝贡,其中就有江从鱼的老熟人阿罗多。   阿罗多继位后一直没亲政,后来他的母亲想着扶持幼子登上国主之位,他的舅舅又趁着他们兄弟阋墙的机会攻陷北狄王庭,阿罗多势单力弱,多次递出国书向大魏求援。   那一次,袁骞、韩恕、阿麟几人都上了战场,算是这十数年间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事。   阿麟在这次战役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不仅亲自替饱受磋磨的母亲报了仇,还生擒了敌方数名能员干将,如今也凭借军功成为驻守一方的大将了。   韩恕与袁骞也同样有了军功傍身,仕途走得非常顺利。   阿罗多向大魏称臣,北狄俨然成了北线最外围的坚实屏障。   没办法,相较于北狄贵族的糜烂,大魏这边发展得蒸蒸日上,自上而下都换了不少锐意中兴的文臣武将,国力空前地强盛。   阿罗多走在繁华热闹的京师街头,心中感慨万千。当初他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的时候,哪曾想过自己绝望之际唯一能想到的求援对象会是对方?   世事真是奇妙。   阿罗多走入一处书坊,用不带丝毫北狄口音的大魏官话说道:“来一套今年新出的《出巡记》,今年还是有绣像本合集对吧?我就要那个。”   一听有人要最贵的绣像本合集,书坊掌柜笑眯起眼:“好嘞,贵客您稍等,我这就亲自给您取来!”   阿罗多拿着绣像本要走出书坊的时候,忽地见到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   他正想迈步上前打招呼,就看见了对方身边跟着的高大身影。   两人边说着话边往回走。   阿罗多下意识地收回了脚步,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讲什么。   只听江从鱼对跟他一样提着两条鱼的楼远钧说:“一会你就跟陵游他们说这鱼是我钓的,知道吗?”   楼远钧笑着点头:“好。”   江从鱼开始和楼远钧串供,说自己手上的鱼新鲜一点,明显是刚钓上来的;楼远钧手上的鱼看着没那么新鲜,可以说是一早就钓上来的。   反正他不可能一条鱼都钓不到,要不然那不是白翘了半天工了吗?!   陵游他们肯定要笑话他!   他可是夸下海口说今年生辰要用自己钓的鱼款待亲朋好友的!   两人迎着冬日暖阳往回走,嘴上说着的是如何在钓鱼成果上弄虚作假,瞧着不像是人人敬畏的一国之君和百官之首,反而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爱侣。   明灿灿的日光洒落在他们身上,为他们的发顶镀了层金黄的光晕,仿佛映照出了他们携手到白头的模样。 第112章 番外:大婚   大婚这件事,江从鱼一开始是没想过的。   虽说楼远钧曾写过一道要立他为后、与他合葬的旨意,不过那是楼远钧认为自己可能再也想不起两人的相遇相恋过程,想提前由自己亲自把立后旨意给写了。   后来楼远钧渐渐想起来丢失的记忆,发现“彻底遗忘”纯粹是陵游吓唬他们的话,两人便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主要是江从鱼想做的事很多,既然要发展民生,又要加强兵备,还有严明律法、整饬官学之类的,再怎么日以继夜地去做也是忙不完的。   这样的情况下,两人成婚只会平添阻碍。   本来相恋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即便不能昭告天下又有什么要紧的?楼远钧自己这边没什么亲近的人,江从鱼那边又得了杨连山的准可,两人与寻常爱侣也没什么区别。   纵使在命人给阿宝操办婚事的时候楼远钧心里有那么一点遗憾,也没有提出过让江从鱼给他一个名分这种事。   别看他整天把一些酸话挂在嘴边让江从鱼心软,到了真正会让江从鱼受影响的事情上他是绝对不会多说半句话的。   江从鱼在当了十年首辅以后,他们在一起已经三十年了,楼远钧已年过半百,鬓发逐渐多了些银丝。只不过在江从鱼眼里,他依然是世上最好看也最让他心动的人。   有天江从鱼自外地归京,没有知会对方自己回来了,悄然回宫想着给楼远钧一个惊喜。   不想楼远钧与人议事还没回来。   江从鱼好奇地拿起一本楼远钧看到一半的书,发现上面夹着一张不知哪位画师所绘的画,是《出巡记》的两个主人翁。   虽说在书中没写明他们君臣的关系,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坊间涌出不少与他们有关的图文作品。   比如这张图上画的就是两个主人翁身着喜服的模样。   楼远钧也不知私下摩挲了这小小的书笺多少次,上面艳红的喜服已有些褪色。   ……这么喜欢吗?   是喜欢当真这幅画,还是想光明正大与他成亲?   答案不言自明。   江从鱼把它夹回书里,当做自己从没看见过它。   他更忙碌了。   主要忙着把手头的活都分派出去。   一开始大家都没察觉哪里不对,只以为江从鱼又想偷懒了。   还是楮霁这位次辅最先发现了江从鱼的打算,直接堵着江从鱼质问他是不是要效仿郗禹。   有过一次首辅突然撂担子走人的经历,楮霁至今还有心理阴影。   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一听到楮霁的问话全都坐不住了,连柳栖桐都认为江从鱼不能这么胡闹。   哪怕江从鱼直接跳墙溜回了家,还是躲不开来自各方的质问。   比如正在当御史的何子言就直接跑了过来,质问江从鱼是不是每年和楼远钧出去玩都嫌不够,居然想辞官跑路!   万一楼远钧也说要退位怎么办!   哪怕太子表现得很不错,皇太孙也被培养得像模像样,可他们也不希望楼远钧现在就退位啊!   何子言震怒:“信不信我参你一本!”   他少年时人缘就不好,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后来他慢慢就想开了,他做什么要讨人喜欢!   所以他就卯足劲考进了御史台,当最不讨人喜欢的御史,有事没事就揪着别人错处光明正大痛骂对方,特别适合他。   见昔日同窗、多年好友怒不可遏,江从鱼也有些藏不下去了。他闷声道:”如果有个人等了我二三十年,只盼着我快些做完手上的事与他厮守一生,我怎么能连个正经名分都不愿给他?”   何子言愣住。   他没想到江从鱼会说出这样的话,毕竟这些年来江从鱼一直都是快快活活的。   何子言说道:“你给正经名分就给正经名分,哪用得着辞官?你喜欢的话,直接把人娶进门就好了。”他越想越觉得江从鱼在骗他,“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过你有过哪个女人,你莫不是在诓我?”   江从鱼说:“我喜欢的不是女人。”   何子言虽有些吃惊,但还是没被江从鱼说服,立刻说道:“那也不用辞官啊,就算对方是男人,你也能与他成婚的,大不了只请我们这些老朋友就好!”何子言不假思索地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对,直愣愣地看着江从鱼问,“你喜欢的人是谁?你说他等你二三十年了,是不是我们都认识的人.……"   江从鱼说道:“对,就是最常跟我待在一起的那个人。”   何子言神色恍惚地走了。   这些年有人说关于江从鱼和楼远钧的风言风语,他都很耿直地冲上去反驳,认为对方在污蔑江从鱼和楼远钧。   现在江从鱼告诉他,那些风言风语都是真的,他们之间不是单纯的君臣情谊,他们是.……想厮守终身的爱侣。   到下午江从鱼又被人团团堵住了,不知是不是何子言找他们商量了什么,阮遥代表大伙出来说出他们的讨论结果:想成婚可以,辞官没门!   不就是想给陛下一个名分吗?   陛下对外已经孤家寡人了这么多年,想成婚也是很自然的事吧!   就算陛下想立的皇后的是男的,那问题也不大,反正陛下的后宫又没别人,不会出现什么混淆皇室血脉的丑闻。   所以,这婚事咱马上办,大办特办!   阮遥给江从鱼看自己已经组建起来的“特婚特办”临时行动小组。   看到没有,礼部的、户部的、工部的,还有钦天监的,全都给你拉来了,马上就可以给你婚宴操办、婚房修整、婚期卜算等等一条龙服务。   阮遥干劲十足:“走,找陛下去!”   江从鱼有点恍惚。   这家伙怎么比他还积极?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江从鱼去面圣。   楼远钧知道江从鱼最近比以前还忙,没有非要江从鱼天天陪在他身边,所以并不知道江从鱼辞官的打算。   得知阮遥带来的人都是做什么的,楼远钧有些不敢置信。   接着就是难以言喻的喜悦。   他们要成婚了。   而且会得到所有亲朋好友的祝福。   帝后大婚的消息传开,京师百姓们都有点迷茫。   尤其是知晓即将成为皇后的是江从鱼,百姓们就更迷茫了。   什么?   他们还没成婚的吗?   这是许多分不清书和现实的人的想法。   毕竟老百姓是很淳朴的,想想他们近在天子脚下,街头巷尾都能买到这一对儿的画像,各种衍生作品里他们更是已经山盟海誓不知多少遍,你说他们到现在才成婚?!   《出巡记》爱好者们则迎来了一场盛大的狂欢。   不少封笔已久的画师们都纷纷出来绘制新婚贺图。   少数出来说酸话的人都被这股热潮碾压得不敢开口了。   钦天监那边挑好吉日以后,柳栖桐他们经过郑重讨论,一致决定只给江从鱼两人放三天婚假,不能再多了!   江从鱼:。   你们怎么回事?   你们这么快接受我和楼远钧的婚事,难道是想通过婚事把我们留下来继续为大魏江山社稷当牛做马?   婚假才三天!三天!   你们打发叫花子呢!   江从鱼发出愤怒的抗争:“怎么都得五天!”   众人都笑了起来:“好,五天。”   于是在相识三十年后的那个春天,两人终于正式大婚。   数以百计的宫廷画师参与了整场仪式,全程记录了这场特殊的婚事。   只不过对于两个当事人而言,这天给他们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却是……   对方穿着一身喜服走向自己。   他们于万万人之中走向了彼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