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   作者:洬忱   简介:   九道十六州,万尺山河,君为过客,臣为主翁。   (宋)衣冠狗彘美强惨将军攻X(季)玉面祸水白切黑侯爷受   园中狼遇深宫雀   相爱相杀,由撕咬至相拥,从诡谲朝堂斗上了香暖软榻。   **********   (季)   “云雨高唐脏我衫,薄情冷句绝我爱。”   七岁之前我长于侯门,七岁之后我被锁于深宫。   可那分明皆是圣意,怎么人人都指着我的鼻子骂祸水?   一年春,我碰着个攀柳弄花的纨绔,剑眉凤目偷了我一颗真心。   可是后来,我却彻悟——   他不过   拿我当章台柳,一个堪容盛欲的禁脔。   拿我当黄金鼎,一个手握重权的侯爷。   原来我驻足长凝,他走马观花。   原来我沥血叩心,皆是自作多情。   所以我离他而去。   还冷眼观他跌落高马,风沙裹尸。   再任他搏我最后一泪,痴瞧侯府金匾落漆,心里头烧出的窟窿张着大嘴朝我哭。   他施舍我的爱从来都止于皮肉,我怎么还拜祭天地愿他归?   **********   (宋)   “你将凶兽作神明,谁人见我添血痕?”   十一岁之前我在鼎州黄沙里驰骋,十一岁之后我在京城的烟花柳巷里流连。   我是卸了爪牙的乖狼,是假演恣睢的宋二爷。   一年春,我遇着了个耳垂含朱砂的红衣少年郎,哪知一眼万年,难逃沦陷温柔乡。   可是后来,我才发觉——   他不过   拿我当纨绔混账,将我作狼心狗肺的浪子将军。   拿我当九阍虎豹,将我作欲壑难填的野心权臣。   他哪能知道千山压着我的脊梁,我却伸出只手来搂他入怀,不沾寒光。   我鳞伤遍体,他不肯端量。   他弃我而去,我倦于死缠,只咬牙抽剑向仇雠。   那日黄沙扑面,我跌落于大漠。   他若知晓可会哭么?   应是无关痛痒。   我阖上了眼,湿润长睫的不知是泪还是血,只还记起侯府烫金的匾。   武将永远是命悬一线的亡命徒,怎么能痴求归宿?!   **********   后来白马红衣再遇那紫马锦衣,觥筹交错,目酣神醉。   他垂目朱砂,问:   “既已弃如敝履,何不容我黯然埋骨?”   他仰视凤眸,道:   “情逾骨肉,不容我做主。”   【食用须知】   1、1v1,HE(配角不定~)   2、bl、bg多cp群像等待发掘~   (涉及君臣、师徒、青梅竹马、年上、年下)   3、架空历史,官职基本依照唐代官制(但会进行一些小的调整,勿考据~)   4、主角双洁(配角不定~)   5、邪佞vs愚忠,忠国vs忠君。   6、双向火葬场 第001章 不归人   是夜,一匹瘦马耷拉着头行至缱都城外。   马鬃被脏血糊得粘在了一块儿,四条细腿走俩步抖仨抖,背上还驮着个吊着最后一口气的鼎州函使。   城门前,那函使艰难咽下口中腥臭血沫,颤颤巍巍举起断了三指的残掌,狠狠往马脖子上一拍,用尽气力仰起头来扯着嗓子哭喊:   “谢、谢家与秦人勾结……屠了鼎东五城!”   瘦马嘶鸣,将那人的哀嚎也卷进了翻滚着的秋风之中。   城门守将打着灯笼瞧人,正提心吊胆不知所措,却听得暮色中矻蹬蹬重响,一阵疾风扑面。   灯笼还来不及挪位,林间倏然冲出一匹紫骝马来。马背上那人将身子压得很低,腿往马肚上一蹬便催马向着那稍敞的城门缝疾驰而去。   泼了血的面容叫人辨不出他的五官,就连瞪着的一对凤目亦是猩红一片。门卒欲以长枪阻拦,却被那人挥动的长剑砍断。   “追——”   那人儿疯,马也疯,踏上街道便是一阵疯跑,好似要把这缱都青石皆踏碎在这萧索秋风中才好。   横冲直撞的一人一骑惊着了街上提着灯笼的打更人,那人方要张嘴骂,哪知侧目竟瞥见了这不速之客腰间荡着的鱼符,登时便口不择言起来:   “……宋……宋!”   他被北疆大营的令牌吓得跌在地上,只是地上被拖长的血迹叫他不敢再张口。   那匹马累死在宫门前,这少年郎跌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淋,可他似是不知痛般急急撑起身子,冲那些个南衙禁军举起了宋家兵符。   只还听他一声嘶吼:   “镇北大将军宋易之子,宋诀陵报——”   ***   夜深,那政事堂里的烛火却燃起来了,一簇簇的,随着萧瑟秋风抖着,宫人阖了窗子,便赶忙别了这一屋的豺狼虎豹。   千里加鞭送来的急报被巍弘帝重重摔于案头,满堂朱紫皆垂头,连凉气都不敢抽。   一须发斑白的老臣沉思半晌,遽然起身跪在了堂中,口中念道:“陛下,那小儿之言恐不能轻信!当念谢王曾救驾有功,再派斥候前去查探一番才是!”   此言一出,仨俩臣子也跟着在堂中一跪,季侯淡漠瞧着,抿了唇,并不言语。   “陛下,谢王有功于上,是百年难得的鲠骨之臣,莫令妖言惑众,伤及无辜呐!”   巍弘帝揉着前关,神情颇为不耐,可那些个臣子却仍旧侈侈不休,字里行间无一离“功”字。   功,功,功!这些个朱紫官儿在乎的哪里是黑白是非?全是旧时恩遇!全是权私!   那巍弘帝猝然起身,竟是径自抽出了御前侍卫腰间长剑。剑光一闪,那为首的老大人还来不及辨清状况,只觉汗毛直竖,不过稍稍仰脖,那利刃已叫他身首异处。   “轰隆——”   那颗还没得及阖上眸子的头颅重重砸在地上,伴着堂外叫人心惊肉跳的震天雷。   天公震怒,天子亦然。   浓稠臭血溅在那些个朱紫官儿的袍子上,没人敢上手去抹,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血花蔓延,凝在上头,成了他们这些股肱之臣的新疤。   “宋易的儿子亲自把战报送到朕手上,亲手!”巍弘帝拎起那颗头颅,攥住那老臣的白须抹了抹刀上红血,可他没抹两下,便回过身来睨着众人,“谢封乃那小儿亲舅父,他污蔑谢封能得什么好处?!他道舅父叛国,道他爹的兵营被攻破难不成脸上会有光?!”   那些个臣子疯了一般摇起了脑袋,面颊上的肥肉也跟着抖了起来,一个个的皆如同奴才似的把额磕出了血才敢微微仰头瞧那暴戾恣睢的万岁爷。   巍弘帝撒手抛了那老大人的脑袋,很快便有宫人进来,将那人的尸首拖了下去。   鲜红触目的血顺着剑身往下滴,那巍弘帝抬手把剑归了鞘,可他到底没回座,只一步步在堂中缓踱游走,像条吐着信子的蜧。   “谢封敛兵收将,你们言其心在护国。谢封吞占民田,你们道其补纳军粮。如今他已在北疆举旗反魏,你们却还要为其开脱!难不成皆望这九道十六州收入他的囊中?”他声色寒凉,仿若这秋夜的雨,“朕召你们议事,却不是为的瞧你们个个贪生怕死,危局之下只顾自求完卵!”   “颜鹤知!”他立在那兵部尚书面前,巍峨身形掩住了光,“朕要你即刻批下募兵之文,令北颐王速速凑齐银两募兵,同命翎州二首将率兵由南向北,给朕速速灭了这帮乱臣贼子!朕要谢封那狗杂碎九族尽诛!”   颜鹤知垂头受了命,心里头却颇乱——他花了十余年到底没琢磨透这位的心思,故而不由得在心中忧道:   “当年封北颐王万里黄沙,今儿却要他纳千尺黄金白银,谁人不知他已是穷得响叮当!如今一挥指便是几百万两银子,他又非神仙,从哪变出这些钱?!再说,调哪的兵不好,偏要取南疆的兵,翎州五将本就是寸寸相连,先皇凭此这才封住魏楚之间罅隙。如今从那儿调走两将,那不是在翎州捅出了两个窟窿!”   疯子……   那巍弘帝无言半晌,这才又开了口:   “颜鹤知!”   “臣在。”颜鹤知身子颤了一颤。   “季恍此刻在哪?”   季恍乃稷州季侯爷长子,那子未及而立,正是意气风发年纪,承龙恩得以赴任南疆。然而南疆近年亦是烽鼓不息,这季恍也不过方自南疆一战中捡回半条命来。更何况季恍他爹就在眼前呢,不问他那姓季的,却问自己这姓颜的,真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颜鹤知想着,缓缓咽下一口唾沫,道:“回陛下,季小侯爷如今亦在翎州。”   巍弘帝将双眉稍稍挑起,显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淡然:“那正好了!他曾在北疆历练过一段时间,对那地儿的山川地势甚是熟悉,令他同翎州二将一同北上罢。”   “是。”虽正逢凉秋,颜鹤知面上却淌起了汗,他小心侧了眸子瞧季侯的脸色,俄顷才讪讪把眼垂了,只还在心底叹——蘅秦此次来势汹汹,季恍这小侯爷今朝一去,怕是难回!   巍弘帝踱至窗前,启窗迎着秋风。秋雨泼面,却是一分不躲。他无言良久,再开口时竟是云淡风轻口吻:   “那余孽亲自送报回京,禀了他亲舅父的谋逆之罪,也算有功,姑且留他一命,叫御医好生伺候着罢!”   时值深秋,那乍起秋风竟将堂中烛火一举吹灭,还听得震耳又一道惊雷。白光映亮了巍弘帝那生了慈眉善目的脸儿,竟是如同现世修罗般泄出了狰狞笑意。   堂中臣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只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   庙堂之上,朝臣个个怒不敢言。及至散了,那些个朝臣拢袖行于夜雨之下,亦不敢往外倾吐半字,后来也再顾不得撑伞,提起袍来就踩着雨水往宫城以南那皇城里赶。   杂乱的步履扰了暮夜安宁,皇城里头的百官衙署皆掌了灯。深夜里数十匹铁马自里头奔出,所及之处无不惊得百姓擦亮烛火,支起窗儿来瞧。   京城不夜,却不该是这般。   然这地上虽是亮了,天儿却依旧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缱都令下,号角吹营,魏秦边境战火滔天。无数铁马良将踏平了草野,压实了黄沙,以淋漓鲜血沃肥了鼎州厚土。   季家也难逃!   ***   枢成一十六年春。   魏·稷州   “阿溟,你过来!”一人嘴角蓄着笑,歪斜着身子倚住了墙,朝那歇在榻上的招了招手。   季徯秩跪坐起身,盯住了那人的脸儿,不知怎的也垂下脑袋跟着他低声笑起来。   “笑什么!脚怎么还不落地?哥好容易得了清闲要带你出去踏青,你竟不愿么?”那人蹙眉嗔怪着。   “好、好……”季徯秩神色张皇,急促应道,“这就来、这就来,哥你不要走!等等我、等等我!”   季徯秩怕那人不候,急匆匆朝那人伸出只手来。那人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急,只慢悠悠地踱过去,好久才到了榻前。   季徯秩那双媚眼一眨不眨,手抖着朝那人的肩头摁去,哪知扑了个空,锦被拖着他砰咚摔下榻去。   他仰躺在满布尘灰之地,奋力瞪眼望着身旁那堵白墙。烛火将那墙映得很亮,可那地方却分明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来人!熄烛、熄烛啊!我瞧不清我大哥了啊!废物!皆是不通人性的畜牲!”   季徯秩的一袭温柔气似被封于那空棺中般,身上徒留绝望下的狂躁,话本上瞧来的一个个粗词也被推上了舌尖。他拎起那些个名瓷宝瓶就砸,碎片有如炮仗般在耳畔炸响,而他似是醉了般痴痴地念着:   “哥,你瞧我放的烟火可还漂亮么?”   他艰难咽下一口唾沫,虽皱紧了眉宇,却拦不住泪眼婆娑。   那堵薄墙隔住了外头的喧闹。府邸里人影攒动,皆因突如其来的丧事乱成了一锅粥。   新春布宅的红布被潦草取下,挂上了匆匆浆洗的白布。正是正月初三,街上买卖丧幡的生意少,迎春遇丧的侯府唯有自染,以至那布被抛上屋梁时还隐隐透些喜庆的红。   魏秦这仗打了已有半年,其间不知多少能人将相化作烂肉枯骨,地府那黄泉路上蜿蜒着的皆是将士血,那里头理当有一小摊是季恍的。   虽已至早春,北风却仍旧喧嚣,无情地削着宅邸中那口冰冷的空棺——季恍冲锋陷阵,最后淹没于刀枪之中,被黄沙裹去,连一根骨也找不着了。   那季恍性子平厚温和,府中下人没少受其宽待,谁知一个飒爽男儿不过几月光影便化作尸骨一具。下人犹且神伤,更何况与其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可季徯秩自京城快马加鞭赶回稷州,却只得了一张将他兄长从人间拖走的薄纸。他捂面大哭大笑,终于大彻大悟——原来所谓马革裹尸皆是诓人的鬼话!   他自此便疯了。   只听吱呀一声响,屋门被人从外边推开来,漏进几丝寒凉的风,那风裹在季徯秩身上叫他里里外外凉了个透。   “小侯爷节哀,多少吃点东西罢!”进来的老奴端着些温了几遭的饭菜劝道。他面容上生的皱纹随着话语颤动起来,好似魏的千百道沟壑。   “住嘴——谁是小侯爷!节什么哀!”季徯秩眼一斜,平日里用来酿情的眸子此刻盛着的皆是滚烫怒火。   这里正僵着,门外一紫衣少年郎却大步跨过门槛进了屋,还抬脚用那满是尘土的靴尖毫不留情地剐蹭季徯秩瓷般的脸。   “这是死了?”来人端着笑,“季徯秩!你从宫里归家还不足一月,倒真厉害!把自己捯饬成了这副鬼样子!”   “人活着横竖逃不过一死,我还不如早些随我哥去了……”季徯秩淡道。   那紫衣少年郎自那老奴手中夺来碗粥,草草舀了一勺,便蹲下身子往他紧闭的唇送去。瓷勺碾着季徯秩起了皮的唇,敲着他死咬住的齿。   痛,可他无动于衷。   粥液沾了泪,变得有些咸,又顺着他的唇线淌到了地上沾了灰,变得很脏。   季徯秩没管喻戟怎会来了稷州,又怎会来了季府,只自顾咬紧唇抬眼瞧着屋上梁,好似再多瞧一会儿那上边便会凭空垂下一条丧幡,栓住他白玉似的颈子,把他送去与他哥相见。   “阿戟,我哥……”那季徯秩半晌才动了动嘴,他顿了顿,倏地笑了,“叫我随他踏青去啊。”   喻戟闻言将调羹收了回去,撇开脸来,哽咽道:“……你别再笑了!”   从宫里来的常事太监猫着腰跟在喻戟后头进来了,他见这会儿无人言,清了清细嗓儿,高声道:   “季二公子,您有所不知,今儿季大公子仙逝,将来便是您承季侯爷这爵名,今朝确实该唤您小侯爷才是!季侯爷今个儿还在北疆打仗,一时半会恐怕也见不着,但您可答应了皇上要去玄山寺替兄颂佛的。今儿皇上派咱家来催,也是忧心您这么拖着耽搁了时机!”   那太监瞳子骨碌一转,便把视线扎在了喻戟身上,客套道:   “哎呦!喻大公子!少见、少见!您如今是愈发俊俏起来了!皇上近来可好生挂念长公主的!不知那位近来如何?”   “阿娘不劳公公挂心!”喻戟笑着同他点了点头,把碗搁了,拂袖离去。   见喻戟尤其不识抬举,那太监撇了撇嘴。可他一口唾沫还没啐出来,又见这府宅各处挂白,心里有些犯怵,便催道:   “小侯爷,您拾掇拾掇便与咱家去了罢!”   ***   早春了,那些枯的、死的全融在绿叶丛里,叫人一眼瞧不着。清晨还有些春凉,到了午间太阳却晒得很烈,东风也如同凝在了热气里般又缓又轻,叫人辨不出春或暑。   躁,在这天杀的热汤里呆着没人能不躁,没人能舒坦。   马呼哧呼哧地把热气喘进山野间,赶车的汉子热得大汗直流,没忍住哼哼唧唧地怨斥天地。   去往玄山寺的路程远长,一路颠簸,一路崎岖,车轮滚在泥沙间留下重重两道车辙。季徯秩躺在车内,胃内已是翻江倒海,因行不惯山路堪堪吐了几回。   他阖着眸子,半躺着歇在车座上,用宽肥的袖将面容遮了去。过往日子所历种种有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滚了一遭。   季徯秩,这是巍弘帝亲赐的名。   他降生之时,恰逢南北双疆函使携胜报回京。巍弘帝大喜,为他翰书赐名——没算过生辰八字水火阴阳,全凭的自个儿意思。   后来季徯秩周岁宴时季侯府内走水,差点没携了他的命去。侯府众人惶惶不安,说是那名与季徯秩八字不融。后来,季侯请一道士算了算季徯秩的命相,说是五行缺水。但万岁爷取的大名自是动不得,季侯便给他取了个小名唤作“季溟”以消灾。   那日离京,巍弘帝对他说了什么来着?   哦,是了,那平日里慈父般的巍弘帝,像是瞧不见他有多悲,见他跪求回乡只是懒懒把茶盏搁了,晏笑道:   “归乡么?归罢!朕又不拦你,何必在朕跟前磕个头破血流?待瞧完你兄长那棺后,便去紊州玄山寺呆个七七四十九日,替你兄长念经超度罢!”   季徯秩不解,摇着头。   念经能有送棺入土重要?   “人臣在忠,不问因果。”巍弘帝抬颔要他上前来,粗厚的大手拍在他的肩头,“等时机到了,朕便召你回来。”   睁眼是怨恨与将人逼疯的绝望。   闭眼是惊惧与诱人赴死的虚无。   玄山寺到了。   那是座有些破败的小庙,不起眼的朱红寺门被掩于一片浓绿之中。车轱辘停下,驭车的汉子一言不发,只待季徯秩下车后便挥鞭离去,扬尘千里。   季徯秩将长长的一口气叹进草木间,攥着有些锈了的门坠拍响了寺门,一声没人应,二声依旧。他扶着发晕的脑袋,倚着寺门候了半晌才得了门闩拉动的声响。   里边探出一童僧,那小孩儿方瞧见他便合掌作揖,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季徯秩打小习的若非兵法便为儒道,哪能知晓佛门规矩?他正立着不知所措,门内却行来一老僧。   那老僧面颊干瘦透骨,神色带着几分肃然,只见他淡笑着朝季徯秩点了点头,没有半分要怪罪的意思。   季徯秩见状正要拢袖弯腰作揖,可不待他将手举起,那老僧先扶住了他。   “施主,老衲乃为该寺住持,法号玄慧。”老僧将季徯秩的手往上略微抬了抬,意思是要他直起身来,“令未皈依佛门的俗家子久居寺内本有违寺规,奈何龙旨承天,这规矩是不得不破。日后施主便安下心来同老衲布萨诵戒,替兄长诵经超度罢!”   季徯秩抬起头来,正正撞上玄慧法师苍面上的一对澈眼。那眼虽细若柳叶,但眸光锐利得仿佛须臾之间便能将他刺穿看透,叫他不由得一颤,急急挪开了眼。   玄慧法师瞧见他眼底盛着的惶恐,轻道:“施主,还请随老衲来……”   说罢,那紫袈裟老僧将季徯秩领着进了庙,那寺门被那童僧一推,把俗人都隔在了外头。   ***   岁月如流,一月后季徯秩收着一封自稷州寄来的家书,信中提及他娘病重盼他归一事。然而纵其归心似箭,无奈四十九日未尽,他不得圣上车马不得归,便只能硬着头皮撑着。   第五十日,季徯秩自打五更便在庙门前候着,可这小庙却依旧门前冷落鞍马稀【1】。   他不知倦,就那么候着、候着。   后来那山上落了场格外缠绵的雨,他在那庙前淋了一日酥雨,到底没等来归乡的马儿。   到了亥时他还在候,寺里童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他拽回去,只好任他一人呆着。   雨势渐大,斜珠沾湿了衣袍,春寒一下又一下吻着那小公子的玉面,玄慧法师撑起纸伞替他遮去了雨,立在一旁陪着他等。   “施主,回寺里避避风雨罢?”玄慧法师迟疑半晌,这才缓声道,“可是错记往事?”   季徯秩自顾沉思着,片刻才开了口。   “陛下金口玉言,如今没见着车,想来也应是我犯了糊涂。”季徯秩淡笑着捋了捋湿发,“法师,咱们回寺里去罢!可莫要因我着了凉。”   季徯秩明白,他如今这境况说好听点是韫匵藏珠,说难听点就是软禁。但他生就自欺欺人的本事儿,抚着那被苦水泡得发酸发涨的心,还道巍弘帝忙于整顿朝纲,心在万民。如此圣贤,已是顾不得季家一人生死。   可惜那地府判官崔府君不候人,季徯秩终究没能赶上送他娘最后一程。   青灯黄卷,念经诵佛,平淡无澜的日子一天天磨平了他的性子。他封起了七情六欲,仿若立地为僧。然那玄慧法师瞧见他,总摇头,用两指虚虚点在他的眉间:   “身虽行道,心道不行【2】。”   季徯秩闻言只是笑。   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   枢成一十九年。   魏·缱都   外头天公落雨,来客带着一身水气进来,叫这小楼少顷便泥泞起来。   楼外雨潇潇,安静,里边倒是纷呶。那些个划拳赌钱、嚼肉吃酒的汉子把腿支起来踩在长凳上,蹭上去不少泥。   闹够了,众人的嗓子眼也痒起来,便围一块儿大论贵人轶事、朝廷是非。   自打季徯秩打道回京后,巍弘帝待他那是比宫内的几位皇子还要上心,宫中的马车去又来,季府门前青石板近乎要磨出车辙——好似先前将季徯秩忘在玄山寺里的那人不是他。   时人看不懂,咀嚼着话头。   一汉子嘴里塞着就酒吃的肉,只还没嚼两下,见着话头起,便着急忙慌先把酒咽了,含着肉就开了口:   “依我看,且不说那太子是个病鬼,就靠那几十碗药吊着命。就说那二皇子,好好个人儿偏偏半边捎着蘅秦那脏血!啐!”   酒馆里一老倌屁颠屁颠地挤进人群,把抹桌布往肩上一搭,浊眼朝四处转了转,压低了声道:   “上次我呀,听宫里一老太监说,那二皇子长得跟他娘可像咯!那样貌儿!啧——绻发褐眼的,俨然一副秦人貌!那样哪能当魏的万岁爷?他若真继了位,起义可不得算我一个么!再说,那三、四皇子如今也才丁点大儿,魏家不会真被这姓季的篡走吧?”   方才说话那汉子囫囵把肉嚼了,接道:   “嗐!我瞧那季徯秩生了副好皮囊,白面明眸,左右耳垂还各生一朱砂痣,浑身透着股狐媚气儿。篡不篡位我不清楚,他要媚上惑君恐怕不假!”   “他可是男儿身!”众人惊呼。   那汉子见众人有这般大的反应,不免得意洋洋,卖弄起来:“这就是你们不懂!如今多少阔老爷在自家后院里边养娈童?这季徯秩被皇上养,那才是他娘的有真福气!”   “哎呦!”老倌儿嫌恶地皱起鼻子,“这小侯爷来日好好承他爹的爵位,当个闲散侯爷不好么?这样以身侍君他日后又能有什么出路?”   “呔,老头儿,你老了眼睛花看不清楚!老子告诉你,今儿庙堂里边那些个官老爷可不是个个都是凭科举上去的!那与书墨打交道的活儿,可不就适合美人儿掺缕沙?那小侯爷只消给皇上吹吹枕边风,可不就………”   “嗬——”   人群中忽而又有人嚷道:“昏呐!你们这些个井底癞猴子,谁说他要当文官?这小侯爷近日醉心习武,那是在侯府闭门不出!有时箭飞了,嘣到府外巷子里,别提有多吓人!”   “当武官?!呸!”那汉子把酒壶一倾,又吃下去一大口酒,“他一细皮嫩肉的懂个屁的武,不就是野心昭昭,就想攀炎附势,军营酒肉中封爵?!”   “这般祸国殃民的东西,合该快些赶回稷州去!”那老倌儿盖棺定论。   楼里有一红衣公子戴着个帷帽,坐在一旁的桌上吃酒。那人指间绕着串佛珠正盘着玩,听着众人放言高论唇角不由得勾了起来。他垂着眼睫听得起兴,见那人话止才拊掌大笑。   他自袖袋间取出几枚铜钱抛给那老倌儿,笑道:“真是顶好的下酒料子!赏!”   老倌儿拨开人群把糙手向上一伸,接住后赶忙收进褡裢里去,垂头迭声道谢。   那公子点了头,悠悠结了酒钱,这才登上了在楼外停了好一阵的车舆。   在夜雨中,那马儿领着他缓缓朝那被朱红宫墙隔出的一方天地行去。 第002章 水中月   “败了,败了,败了!”   “紫缨……这是谢家的兵……谢封那狗贼!老……老子杀了他!”   “不许退!都给我冲!”   “杀——”   无数将兵叫着,喊着,嚷着,撕心裂肺,天地间像是熬着一碗沸腾的浓汤。骨声,肉声,血声,蹄声都交杂在一块儿,漫天的呼喊震耳欲聋。   那不大的鼎北城里倏然变得热闹起来,数不清的宋家人马往这里冲,随之而来的是黑压压的绻发兵。   留守将军府的宋家长子宋诀陵从未见过这般场面,却也还算镇定利落。他轻巧地跃上匹枣红马,一连砍杀了几个蘅秦兵。谁料马下一小兵几刀下去,砍断了那马的腿。   马跪了下去,连带着背上的宋诀陵摔到地上滚了一身沙。   那小兵不依不饶,举起刀便冲他砍去,哪知胸膛猝然破开一道骇人血口,竟是被身后一剑穿了膛。   破膛的糙手上满是刀痕剑伤,铠甲上凝着的都是血。俞落将剑从那正抽搐的小兵身子里猛然抽出,叫红艳艳的血肆意喷涌了出来。   腥血泼了宋诀陵一脸,被马蹄踏烂的沙疯了般往他的面上扑。   “俞……俞伯这……是怎么?”宋诀陵的声音抖着,在那兵马乱奔的黄沙间,他头一回发觉自己的嗓音是这般的微弱无力。   那大汉几行泪浇下,没吭声,只用他那伤痕累累的粗臂将他揽住了往马上带。还不待宋诀陵反应,身下马朝前又是一阵飞奔。   宋诀陵无力地将脑袋倚在俞落甲上,掀眸却见他爹挽紧缰绳,调转马头,领着身后士卒朝那群望不尽的蘅秦兵冲去。他绝望地瞪大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哑着声嘶吼道:   “爹!!!”   飞沙走石夹着泪迷了他的眼,睁不开的双眸依稀瞧见的是遍野的尸。   都攻到这儿了,再愚笨之人也能猜出个大概——那从未吃过败仗的悉宋营被蘅秦兵攻破了,败了个彻底。   他还怔怔瞪着猩红眼,眼前蓦然天旋地转,一瞬晃到了南边那京城里头。   秋雨乱跳,马带着人疾驰,晃得叫人瞧不清街景,他正昏着,入耳却是他自个儿震破天地的一声:   “镇北大将军宋易长子宋诀陵,报——”   宋诀陵在车厢内惊坐起,满额都是汗。   已经四年过去了。   -------------------------------------   萧瑟秋风刮着皇城道上那些个载满风霜的面庞,雨跌得有些碎。道旁的小贩抬手拦着雨,吆喝着收摊,就怕浇坏了那些谋生的家当。   缱都那出了名的纨绔宋诀陵歇在车座上,正歪七倒八没个正形儿,手上还盘着适才面圣巍弘帝赏他的俩狮子头核桃。   宋诀陵本就是肆意嚣张的主儿,亲手训出来的马性子也颇烈,匹匹如猛虎般在城道中央横冲直撞,前边那驭手也从不拉紧辔绳好让那马儿慢些走。   宋诀陵不许。   这跋扈恣睢的宋公子恶嗜好可不少,再加上有皇上撑腰,在京城除了避避皇亲国戚,也没什么人需要他顾忌恭维——他又不需担心朝中哪位好大人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折,毕竟如此还正中他下怀。   车正行着,外边忽地吵闹起来。   宋诀陵指尖一夹,掀开珠帘一角,原是道旁一群膏粱子弟被他这马车溅起的泥水泼了一身,正气得七窍生烟。他唤驭手挽了辔绳,自己则勾起嘴角,冲外头笑道:   “喔!诸位对不住啊!御车的奴才狗眼看人低,也不知小心些,竟叫您几位遭了难!”   那几位指着车破口大骂的纨绔登时没了声,赶忙弓了身子,讪讪笑道:   “嗐!不妨事儿!二爷您先行、先行!”   宋诀陵朝他们拱了拱手,随即搁了帘,面上笑意也一并褪了:   “蠢货。”   哪知他的脸还没冷多久,驭手又不知发的什么疯,辔绳扯得又紧又急,差点没把他给摔下座去。宋诀陵稳住身子,倒是没动怒,只问:   “怎么?这是遇着哪个贵人了?”   这是舆道,又将近黄昏,按理说这时辰只有出宫的,不应有入宫的才对。   驭手不作声,宋诀陵便用两指勾起帷幔朝外瞧。只见一车从侧旁缓缓驶过,轩窗框出个美人儿来。   还真是个矜贵讲究的贵人。   那人儿端坐着,内着乳白暗花游鳞绸衣,外披绛色缕金云纹锦袍,一头秀发叫红玉银冠半束起来,交缠着赫赤色发带搭在肩头。   然其衣着打扮已不知堆了多少浓颜重色,哪知面上竟也是叫人端量许久亦挑不出毛病的好颜色。   眉浓唇红,玉肤如酥,那对眼尾上挑的眸子更是逼人的媚。宋诀陵从这头瞧过去,还隐约能瞧见他左耳上的一颗朱砂痣。那痣泛着诱人的薄红,悬着滴红玉般——真真是活色生香第一流。   可惜宋诀陵是个纨绔,还是个颇没眼力见的。人家还未驶离,他已按耐不住冷嘲热讽起来,道:   “哈……若非瞧见他着一袭男子之袍,我还以为是宫里哪位娘娘回家省亲,这会儿回宫了呢!”   宋诀陵没掩住声,那些无礼话飘进那红衣公子耳里,化作他嘴角淡淡一勾痕。   这车厢内还坐着礼部尚书的儿子贺珏,方才安分得很,这会儿听闻宋诀陵戏语才开口:   “是么?有‘一眸春水照人寒【1】’那味儿罢?京城一绝!这便是皇上捧在心尖的人儿了!唤作季徯秩的。你来京城这几年不走运,恰逢这季小侯爷到玄山寺替他兄长念经超度去了。”   “锦罗玉衣,在这缱都不避我车又脸生的,除了他,恐怕也没谁了。”   贺珏叹一声:“日子不好过呢!”   “有皇帝老儿锦衣玉食伺候着还不好过?”宋诀陵束手胸前,不以为意。   “兄死娘逝父征,皇上将他囚在京城不准回!”   宋诀陵干笑一声:“这又怎么?我和他不就是半斤八两,然我照样自在快活!那么大的缱都,多少美人佳肴,玩几年可都叫人不知厌!他还有何不知足的?”   “这笼养的和院养的总有区别罢?”贺珏微微一哂,又道,“二爷啊二爷,你当真快活?”   “怎么不快活?”宋诀陵不假思索,顿了须臾才又问,“贺公子哪只眼睛瞧见我不快活了?”   “你离家这般的远,真就没动过回去瞧瞧的心思?楼里的姐儿都道鼎州人最是眷恋乡里,总有一日会回到生养他们的那方草野去呢!”   宋诀陵不承他情,闻言骂道:“胡说八道!鼎州有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拔草喝沙,还没有皇上赏的这俩核桃有趣。”   “你真想把一辈子搭在这儿?”贺珏撇头问,“像我,待我考中武进士,决计立马出了这富贵笼,再不听我爹说长道短,自个儿逐我凌云志去!”   “你有个屁的凌云志?!没有你爹保你平平安安,太学里的先生都能把你的皮剥下来一层!再说我走干嘛?”宋诀陵眸光阴鸷,“玩啊,这缱都才有的玩!我得把这缱都玩个稀巴烂才好嘛!”   “哎呦!我听说鼎州那牧野可适合跑马,你不是最喜……”   宋诀陵将那俩核桃往贺珏身上抛,贺珏这蔫花皮薄肉嫩,不禁砸,哼唧着就把话咽了回去。   “真吵。”宋诀陵将凤目阖上,恹恹吩咐前头的驭手道,“寻一处近的秦楼楚馆将贺公子放下罢。”   贺珏揉着被核桃砸得青紫的皮,苦笑道:“我在遇见那小侯爷前,可真是半点没言语。”   “我厌的是你此时话多,跟你前头话少有何干系?更何况适才你不言语,不就是怕被那几个落汤子拉去同他们厮混,惹一身膻,如前些日子般遭你爹抽吗?”   这贺珏是个愣子,三言两语便被带跑了,他急忙抛了前边马呀草的,欲哭无泪道:   “那日我真不过去楼里听听曲儿,怎知他们是去喝花酒?”   宋诀陵冷笑:“我又不是你爹,你同我说又顶什么用?”   正闹着,马儿忽然被驭手扯得仰了颈子嘶鸣。贺珏摇头叹一声,只把帷幔掀了,伸长脖子往外头瞧。只见风若重刀,雨又砸人,他“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支支吾吾:   “二爷啊,您可当真狠得下心叫我下去喝冷风,吃冷雨?”   “快点儿。”宋诀陵催促。   贺珏见状也就不再推辞,只自嘲地笑上几声,冒雨匆匆下了车,随性挑了一酒楼钻。   自打贺珏下车后,宋诀陵也不再瘫得七扭八歪了,直待整衣危坐才终于舒爽起来。他半掀车帷,伸手支颌望着外头的迷蒙秋雨,品起了前仇旧怨酿就的一碗老酒。   那酒烈啊!烈得他昏昏。   鼎州无垠,势分四方。   鼎西双王,一个穷得揭不开锅,另一个就是他那四年前谋逆的亲舅父谢封,而鼎中归他爹宋易管,鼎东则由薛家看顾。   鼎州太过迢遥,又太过辽阔,人多,上的税却少。   穷,真是穷!   要养这么些戍守北疆的兵,皇上银子不够,力不从心,只能任由这些四世家遮天。好在鼎州人精忠,北疆四营里头虽尽是家养的私兵,却皆是以家国为先的好汉子。   那巍弘帝没当过太子,是个借季宋谢三家之力逼宫篡位的。当初他佯装纯良,直到登临九重天,世人才知他是何般的剑戟森森。   季宋谢三姓之人乃这巍弘帝继位的大功臣,可巍弘帝继位之后却只想着卸磨杀驴,早便生了杯酒释兵权的心思。然他忧心逼得紧了那仨人反咬他一口,只好暂且留着他们的权。   可不留,他怕反,留罢,他又忧——他们的铁骑踏烂过前朝,何人能担保他们某日不会扑到他的脖颈上一顿撕咬?   他于是挖空心思要将他们攥在掌心,可却迟迟不得时机。他望眼欲穿,终于在四年前那凄凄秋夜名正言顺地赐死谢家,还逮住了宋家那拼死报信的狼崽子。   令宋诀陵亲呈战报原是他爹宋易颇有远见的明招,宋易深知纸包不住火的道理,只有叫宋诀陵亲手将他舅父的罪状呈上明堂才有可能保他一命。   那时宋易哪里知道此举会将宋诀陵困进黄金笼里,叫他儿子长长久久,喘息不得?   宋诀陵本是喜静的儿郎,后来却只能挂上副糊涂笑面,整日出入那雀喧鸠聚的秦楼楚馆,吃没情义的酒,做一浪子淹没于京城的浊潮。   纨绔演得好,皇帝见得少!   愈顽,圣上愈喜;愈疯,圣上愈是悲中藏笑。   于是这缱都三年,宋诀陵都是这么混过去的,又疯又野,像狼更像狗。   从前,万里云天之下,鼎州的草场任其驰骋,黄沙任其扬踏,摔跤也好骑射耍剑也罢,他这常胜将军哪知败北的滋味,久了便作起年少万兜鍪的梦来,可自从魏秦一战他爹没拦住蘅秦那直冲的兵马后,他二人便一直在输。   他爹输,输得前程尽毁。   当年宋诀陵马鞭一抽,奔去了缱都,他爹却挣扎于刀山火海。后来万兵皆死,他爹却偏偏活下来了,于是龙怒便全泻在了那奄奄一息的主将身上。   索符,收兵,削职,迁官,昔日先皇亲封的镇北大将军终于一败涂地,沦为天下笑柄。   他爹输,他亦输,输得抛心弃己。   藏锋,藏锋,藏锋——首当其冲的便是不许夺魁。于是不论是缱都一岁一度的骑射大会,还是秋猎,他皆只能止步次名。朝来暮往,京城纨绔便给他取了个诨名叫“宋二爷”。   他最恨这称呼,像把刀子轻飘飘地落在他心口,却总将他捅得鲜血淋漓。   然而就连他执拗死守的次位也令巍弘帝不安——毕竟谁能次次不夺魁,一辈子就只枕着第二的位子呢?   宋诀陵自然明白魏弘帝对此会如何作想,可他就是要那人将他栓在身边,就如同养了只终会出头的疯犬。   但他也明白,这根本无关痛痒。   他正与自己斗得奄奄一息,季徯秩回京了。   烈酒被秋雨化淡了,他拾起落在车座上的核桃放在掌心盘,又尝起方才瞧见的那美人儿的滋味。   他在缱都的这么些个日子里本就没少听闻季徯秩的风言风语,自打季徯秩回京以来听得更多——可谓臭极。   臭怎么了?他也臭,他俩一块儿臭。   他甫听闻季徯秩过往,便如恶狼扑食般赖在了那块肉上。每一难捱深夜,他皆会同自己说诳,他骗自己说季徯秩与自己境遇相同,他说季徯秩也同样恨着那狗皇帝,在这王权大过天的尘世里,他不是疯子,不是异类。   他溺于幻想之中,饮鸩止渴。   如今季徯秩回来了,鲜鲜活活一个人,他却怕了,他怕季徯秩实际上也如他二人之父般,被巍弘帝猜忌至死却仍守着愚忠。   不过季徯秩真就忠孝节义,又怎样呢?   真与他同病不相怜又怎样呢?   落得失望罢了。   -------------------------------------   载着季徯秩的马车驶进了宫内,还不待他身上的水汽浮尽,一内宦已掀了轿帘在不远处侯着。   “咱家奉诏领小侯爷您去面见圣上!”   “劳烦公公!”   轿起轿落,不出多时轿子便稳当当停在了御书房前。季徯秩下轿下得匆忙,只是他在门前静立了许久才点头让阉人叫门。   后来的一切都叫他恍惚,只记得内里传来低沉的一声“进”,浓重又熟悉的龙涎香便扑面而来,再回过神来时他已跪在了御前。   巍弘帝面上笑吟吟,只可惜近来被宿疾沉疴缠身,叫他消瘦许多,那张俊逸面庞上已漫上了明显的老态。   季徯秩心里不好受,跪着,到底没吭声。   巍弘帝噙了抹笑,朝季徯秩伸出只手来。季徯秩把酸涩用笑遮了,起身将手搭了上去,由着那人把他给拉近了。   那人自上而下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这才眉开眼笑道:   “个子长了,人也俊了。”   季徯秩眼睫开合,晏笑起来:   “皇叔过誉!阿溟不过托了皇叔的福,得了寺里僧人好些照顾,这才略微长了些个子……不过这京城竟较往日还热闹许多,真真是叫人流连忘返!”   巍弘帝眸光温煦,轻轻捏了捏他的指腹,稍加埋怨道:   “你这小没良心的,朕还想你为何迟迟不回宫,原是受外边八街九陌所惑。”   巍弘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凝滞一二,半晌只将眼皮更掀起些,皮笑肉不笑道:   “这个时辰进宫,路上见着阿陵了?”   “阿陵……宋诀陵宋公子么?许是遇上了…只怪阿溟一路想着事儿,没留心去瞧,适才应是擦身错过了。”   “无妨!那孩子虽与你年纪相仿,性子却较你顽劣了不少。”巍弘帝仍旧笑着,“朕虽是乐见你多交些朋友的,却还是忧心近墨者黑……这恶友么,不交也罢!”   季徯秩没言语,垂头只是笑。   性子劣么?倒真是。   他本无意听人墙角,但方才那车舆里的乖张纨绔吐字清楚得很,又实在是没半点要压着嗓子的意思,也就怪不得他听——那人说他生得似个娘娘,他听得分分明明。   他还想那是谁,原是宋诀陵。   “如今你爹去了北疆,稷州的侯爷府里没人。你一人待着总叫朕提心吊胆,何不依往昔歇在宫里头?”巍弘帝道,“你不说缱都变热闹了么?若是喜欢,偶尔出宫朕也不拦你,只是万事小心,莫忘唤上几个宫人跟着。   巍弘帝挽留至此,他已是没的选,便乖顺一笑,道:   “那便多谢皇叔!”   季徯秩谢过了,只陪巍弘帝略略叙过近事很快便退了下去。他由内宦搀着上了轿,朝那人为其备好的宫殿行去,不曾想半途竟碰见了太子魏千平的轿。   魏千平坐在轿内,面上寒酥似的白,瘦骨透衣,瞧来却又有几分病态的美。   那人天生一副弱骨,受不了半丝风,禁不住半分寒,以至于御医给他定下了仲夏披裘,冬至不出殿的规矩。   可怜他药龄与生龄相仿,浓稠苦药作水饮,却难逃病鬼纠缠,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怕是浸在药缸里也救不了他那羸弱之躯。纵有万般治国之才,终究敌不过命薄福浅,也难怪世人忧心这太子来日撑不起这魏山河。   这下着雨的阴湿天儿,太子不该出来的。   季徯秩远远望见那轿,顿时心急如焚,赶忙呼喊道:“殿下!怎于这么个时辰出殿?夜本就凉,天儿还正落雨呢!”   季徯秩从内宦手中接过纸伞便要下轿去问安,魏千平却在轿子里柔声劝:   “阿溟,别!本宫原是想赶着来见你一面的,哪知碰巧遇上了雨。本就是为了给你接风洗尘,你如今下轿来见本宫,若沾了一身苦雨,本宫今夜怕是心愧得连觉也睡不安宁。”   “我护送您回宫。”季徯秩蹙紧眉头。   “路远呢!你前些日子回缱都,路上恐怕遭了不少罪,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本宫听听你的嗓音,心里头也知足……咳……”   季徯秩慌了神,伞再也顾不得撑,只径直冲至那轿前,唐突地掀开了轿帘。谁料那太子伸出只手来,把他拦腰向内一搂,叫他近乎半个身子都跌入了轿内。   一张与往日无异的清秀面容陡然撞入他的眸底,可他没功夫欣赏,只赶忙环住魏千平的腕骨,扯过来盯着他手上帕子瞧。   那帕子飘着淡淡的清远香,雪白无染,到底没什么好瞧。   “想什么呢?”魏千平见状失了笑,他抬指刮了刮季徯秩的鼻子,道,“可是忧心本宫咳出血来么?本宫告诉你,本宫近些年把身子养得愈来愈好……倒是你这么一冲动,把不少风雨给带了进来!唉!还不知会不会伤着身子呢!”   季徯秩抿紧了唇,并不搭腔。他略微垂目,瞥见那人缓带轻裘,便又手忙脚乱地将身上的披风褪下来给那人罩上。   “啊呀!阿溟淋雨了,本宫今夜睡不好觉咯!”魏千平允了他一番动作,只抬手把他更拉近了些,还替他拨开额前淋湿的发,“你呀!就是想太多!御医们皆道本宫这身子再养几年便可断药了的……倒是……我们阿溟这粉妆玉砌的好娃娃啊,生得更漂亮了些,真不愧是本宫辛辛苦苦带大的。”   “甜言软语哄我呢!”季徯秩心里头酸酸胀胀,却并不追问,只蹙起眉来苦笑。   魏千平耸耸肩,还是笑:“还不走?阿溟难不成在等本宫亲自下轿给你撑伞吗?”   季徯秩这才缓缓将身子从轿里挪出来,道:“明早我再去东宫叨扰。”   “我幸。”   季徯秩摆轿回宫,那太子却不急着要宫人抬轿,只道再等等。直到季徯秩的轿影斑驳于雨色之中,叫他再也辨不清颜色了,他这才将藏在身后的染血帕子抽出来。   他把那帕子叠了几叠,紧紧掩住了唇。雷声轰隆,他蹙起眉头,腹部微抽,又是一阵呕血。 第003章 京城客   翌日季徯秩拜过太子,再玩了半日,便被巍弘帝安排着戌时到乌衣子弟们摆的席上露个脸,省得来日打个照面认不出人。   ***   那庚辰大街两侧尽是勾栏瓦舍,丹楹刻桷的花楼酒榭将后边的疮疤深深遮掩。   青楼人家泼出来的脂粉水,连同各类秽污将遁于楼后的河沟染得乌漆麻黑。只是那条臭沟还没来得及熏到楼里贵人,便被香粉与酒菜香给盖了去。   这当中修得最为气派的还属那柳赐楼,招待过不知凡几的达官显宦、骚客文人。   此刻楼里如常锣鼓喧天,舞衫歌扇者填了正中戏台子。   赏舞听曲儿还不够,嘴里得嚼点东西才够滋味。嚼嘛,嚼穷人鄙事有甚么意思,自是要拿天上那遥不可及的明珠撕开慢尝。   一衙门官爷袒胸吃酒,摆阔着说:“老子同那季侯家住一条街,那小侯爷什么秉性,老子再清楚不过!”   他怀中红袖迎其兴,半掩朱唇笑道:“爷,那小侯爷生得那般姿色,若是到咱们这楼里寻欢,是被压还是压人呢?”   “两头玩儿!”那衙门官爷由姐儿送进一口酒,捋了捋自个儿方蓄起的短胡,佯装老练道。   “两头玩?”身后一声朗笑飘来,“我这般攒劲儿?”   那吃作一双迷离眼的官爷还来不及回应,先隔着垂帘被风风火火一脚掀翻在地。那一脚踹得委实太狠,直叫七八条珠帘接连绷断,琉璃珠子滚了一地。   跑堂和护院闻声赶忙来劝,见着那惹事之人衣冠赫奕,便又赶忙止了步。   “你他娘的再敢乱嚼舌根,老子便把你胳膊腿卸了,卖去楼里给汉子压!!”   挨踹的官爷摔了个屁股墩子,只揉着厚肉怒不可遏地看向来人,眯眼瞧清后登时冷汗涔涔。   适才笑的和动脚的不是同一个,笑的还在笑,动手的倒是横眉怒目,左右像是还要再赏他临门一脚。   那抬脚的唤作许未焺,乃许太尉嫡长子,当朝皇后的亲侄儿。他生了对藏不住心绪的杏眼,平日里就是个弄性尚气狮子头,行事颇骄矜随心,再加上脾气火爆,那是轻易惹不得。   今儿碰上了他,算这官爷倒了大霉。   那官爷认出来人,不敢再豪横,只连滚带爬地跪着迭声谢罪。   “阿焺,消消火气儿,莫要惊扰了楼里的姐姐。”季徯秩虚虚扶住那险些往地上跌去的姐儿,又展臂将许未焺给揽了过来,他饶有兴致地看向那飘洒玉瓣的台子,说,“那位姐姐歌喉真真是好!”   “我训狗,你听歌儿!”许未焺怒气冲冲,“究竟哪个王八羔子设宴往勾栏里设!”   “纨绔嘛,这样才够味儿!”季徯秩绕到后头去牵木在原地的二皇子魏盛熠,又说,“你想叫这些个世家败笔平日里头寻花问柳,这会儿却拉你到茶楼里清谈?可不是人人皆是阿戟那玉公子。”   许未焺火气还没褪,接道:“提到那狗屁的笑面夜叉我就来气。”   二人所言之人,乃长公主嫡子喻戟,今日这席他也该来,却被其以身子不适推了,说白不过是不乐意叫自个儿染上个逛青楼的泥点子。   跑堂的看准厢房,正要替这仨贵人掀帘,却被季徯秩抬手给拦了。季徯秩迟迟不收手,只静静站在外头,听内里吩呶。   “恁听说没,那余孽今儿也要来!”   “嗳,晦气!凭啥同我们一桌!”   “听是鬈发褐眼的,岂不是同我前些日子打的野狗一个模样?啧若非今日能见那小侯爷,老子早钻楚馆玩去了!”   那魏盛熠垂下一对棠梨眸子,只忙用手攥住了束起的鬈发,焦急地捋了起来。   他怎么可能捋得直?   季徯秩将身子略斜了过去,轻声细语:“你这是干甚?鬈发多漂亮呐。”   魏盛熠眼里盛着泪,连连把睫垂了不给他俩瞧。他听话,很快便松了手,哪知恍惚之间却听得耳畔一道嘶哑女声。   “熠儿,娘先行一步,你、你莫要叫娘等太久……”   枢成一十六年,蘅秦降书送至京城之日,他娘于冷宫之中自焚而亡,原是想将他一并带了去的,哪知却留了他匍匐于世。   俄顷那女人的声音散了去,魏盛熠通身抖如筛糠,又听耳边嘈杂。   “余孽!”   “残渣!”   “狗杂种!”   皮肉血骨不可复位,一纸和约岂能凌驾于万人性命之上?魏百姓的满腔怒火化作书墨千尺,讽言万句,将他寸寸凌迟。   太吵太吵,于是魏盛熠难耐地蹲下去蜷缩了身子。都说北境儿郎个个如狼如虎,他却好似隐鼠合该窥不得一丝光,栗栗危惧,望不见来日。   许未焺往他背上一锤,终于叫他清醒过来。   可刹那清醒又有何用,他一日含着蘅秦血便是一日不得解脱。   季徯秩自袖间取了块香帕替魏盛熠抹汗,说:“阿焺,你且带着盛熠先行回宫罢,皇上今儿为的是叫我认人,倒也不是非要叫你二位费心陪着。”   许未焺早已被厢中人话语作弄得黑了脸,听罢牵住魏盛熠便朝外头走。   ***   厢中正至酣边,那些个戏蝶游蜂甫一觑见季徯秩,便堆出个满面春风。   季徯秩姿容一等,又备受皇恩,自成了这缱都人人渴慕巴结的新贵。   金玉翡翠荡着便朝他拥来,他躲不及,只叫那些公子身上容臭把他熏得险些晕了,想着怕是御苑里头养的孔雀都没他们这般招摇。   起初他端着和气,由着他们胡来,叫这些乌衣子弟真把他当作了个骨头软的,谁料真要巴结起来,却是个挑剔的事儿精。   献宝的被季徯秩推开说“在下回去还要同佛爷作揖,这般俗物进府恐叫佛爷震怒”;献诗的又被其自揉前关,轻轻哼了声“字儿瞧多了好晕”。   这些个公子也没了法子,只能蔫了吧唧回了座,把斟酒的姐儿揽来把褪了鞋,耍起了金莲盏。   季徯秩当没瞧见,还笑着吃酒,半晌听得珠帘外头一人嗓音低沉,轻飘飘扔进来句:   “来迟。”   厢房里边又闹起来,那些个纨绔欢喜迎上去,道:   “嗳!这算什么,二爷您快些往里边坐!”   季徯秩听他嗓音觉着熟悉,片晌总算认出那人是昨夜车舆中轻狂的宋诀陵,于是掀起眼皮懒懒瞧了眼。   来者乌发如云,剑眉凤目,眼头鼻尖唇角皆是锋锐,然季徯秩一眼瞥去却没瞧见刀锋,原是因着满身寒气被他那上挑嘴角一举勾了个尽。   他并未多言,举手投足却已透了不少飞扬跋扈。   哦,原是把钝刀。   原来把那大漠硬骨镇北大将军的儿子放在这黄金堆里养,也是难逃庸碌。   好可惜。   季徯秩自顾想着。   这席间空位尤其多,那人偏拣了季徯秩身畔的位子,点了季徯秩左侧那位锦衣起来,说:   “让让。”   那纨绔心下怨恼,却也不敢实打实地招惹宋诀陵,唯有不情不愿地把屁股往一旁挪了挪。   然那宋诀陵不请自来,虽总与季徯秩磨肩,到底没主动朝他问候一声,头回视线相撞说了声“呦”。   宋诀陵在席间坐下,只把背一软,整个身子便好似融成摊水,歪在了氍毹上头。他慵懒地以手支颐,矜贵的凤眸半阖着,竟较在座那些个搂着娇女的还更风流三分。   一公子见宋诀陵有气无力,揶揄道:“二爷,怎么一脸疲态,昨夜又偷香了不成?”   宋诀陵瞟他一眼,口吻寡薄:“我爹都没管这么宽,你问什么?”   那开口的纨绔脸上没光,倒也不敢回嘴,只好悻悻噤了声。   季徯秩侧目,自他腰间玉佩看至如画眉眼,正要移目,那宋诀陵却乜斜了眼瞧过来,恰巧同季徯秩撞上。季徯秩也不躲,只冲他笑着点了头。   宋诀陵放肆笑了笑,便扫过在座之人,问:“二殿下没来?”   有人应声答:“小侯爷说那位身体抱恙,先行回宫了。”   “哦。”宋诀陵说,“难怪适才我上楼时碰上个秦人模样的魏人。”   那些个纨绔品出他言谈里的轻慢意思,相视一笑,争先恐后地开口说:   “杂种嘛!哎呦,就是这般!”   “不来好哇,省得脏了眼嘛!”   宋诀陵听着那些话笑起来,那季徯秩却从容地同一旁的公子论起玉石佛。   这二位擦肩而坐,彼此互不搭腔。   厢内贵妃椅上还歇着一深绯袍的年轻官儿,那人在袖窝里藏了一娇娘,正搂着人小憩。听闻席间热闹,这才一骨碌爬起来瞧了眼。   “小侯爷来啦?!”   季徯秩淡淡瞥他一眼,并不搭理。   那人名为付溪,从前也做过一阵子的太子伴读,后因私服五石散,被赶出了宫。其父为求公正自刎献国,他却半点不识他爹胸中大义。今儿已近及冠,却仍耽溺声色犬马,夜不着家。虽因其父恩荫得任大理寺少卿,却还不如他那豆蔻之年的亲妹妹那般知书达理。   那付溪踩靴下椅,酒入舌出,摇摇晃晃行至季徯秩身侧,垂下脸儿轻佻道:   “许久未见呐,小侯爷!您那小脸儿生得可愈发对足了在下胃口。”   季徯秩抿了口酒,笑着没说话,垂了眸子等着听那登徒子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有意思的。   付溪见他不反抗,更觉口干舌燥。他舔了唇皮,正欲张口,哪知那正动筷夹菜的宋诀陵遽然朗笑道:   “怎么?少卿这是在怪自个儿的胎投得不好?”   席间哄笑一片,付溪骂了几声娘,也就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会儿沉湎淫逸,只念着要如何把那美人逗上一逗,再摸只香手来亲,哪有工夫理会宋诀陵?   “二爷,我正同小侯爷说话呢,你可莫要吱声!万一吓着人家可怎么办?”那付溪说罢,趁手拎来一白瓷酒壶,眉尾略挑,同季徯秩说,“季小侯爷,在下见您这酒就快吃尽了,给您满上?”   季徯秩嗯了声。   想看戏,当然要点头。   那色胚子原先还装模作样地安分倒酒,半途双眼陡然一眯,手一抖,便欲将酒往季徯秩衣裳上泻,绘出一副温酒湿美人的香艳图来。   然那酒还未泄出一分,他却发觉手腕动弹不得,定睛一瞧原是被那小侯爷攥住了,力道大得叫他口呆目瞪。   “付少卿,醉了罢?”季徯秩捏住他的腕骨,稳稳当当地给自己斟满一杯,又劈手把他手里那壶夺去摆回桌上,“醉了可别执壶啊,伤着在下不妨事,伤着自个儿可怎么办?”   季徯秩说罢才放人,那付溪吃了痛,急着去揉自己那娇嫩的骨皮,只觉险些没碎了。然他自个儿受了莫大委屈,还没来得及嚎上俩嗓子,那罪魁祸首却先将眉蹙成楚楚八字,温声软语:   “对不住啊,付大人!在下使惯了重弓,下手实在不知轻重。”   付溪无言,只恨不能翻个大白眼儿。倒是宋诀陵闻言把筷子搁了,饶有兴趣地看了过来:   “那弓多重呢?”   “一石半。”   “哈——”宋诀陵沉默了会儿,忽又冁然而笑,“了不起啊!”   一群纨绔面面相觑,到底不知那弓到底多重,只是见宋诀陵那副模样,明白应是很了不得,便皆拊掌恭维道:   “厉害!小侯爷着实厉害!”   付溪把手腕旋了好久还是不大舒服,便将一把碎银撂桌上,闷声走了。   走了一名角,这出戏是唱不下去了。   于是只半柱香的功夫,那席间便只剩了季宋二人。   宫里接人的车马还没到,季徯秩也就端坐着继续吃适才温剩的酒。宋诀陵环臂抵墙,一眨不眨地端详着那仍在吃酒的人儿。   “在下真不是戏子,宋公子瞧得再久,在下也不会给您唱一段的。”季徯秩没瞧他,只捏着酒盏借着月光盛住他的影,“可是有话吗?”   “不是大事儿,”宋诀陵这会儿没笑,寒光便自阴鸷瞳子中透出来,他睨着季徯秩,说“只是觉着您在说诳。”   “怎么?”季徯秩停顿一二,这才又动了动那被酒烫了几遭的唇舌,“娘娘会拉重弓,吓着您啦?”   季徯秩笑着吞咽宋诀陵面上难掩的错愕,又扬声道:“不过……扯谎嘛!在下倒是真编了一个。您凑近些,在下说与您听。”   宋诀陵不知季徯秩拿定主意要耍什么花招,踟蹰不前,季徯秩先纡尊降贵主动凑了上去。   宋诀陵僵着不动,须臾过后只听耳边一阵呢喃软语,稀薄酒气尽数扑在了他耳边。   “我那弓啊,重——”   “两、石。” 第004章 序清山   枢成一十九年秋末,巍弘帝自九道十六州点出臣子七十余人,令他们将府中嫡子送至序清书院受教明伦。   入山读书,为的是断却血缘与河山地势对这些个簪缨世胄的庇护。   ——巍峨皇权之下岂容覆反?他们生是魏的刀,死是魏的魂,没有固着一地自成一家的理。   ——圣上这是扼住了四方臣的喉。   -------------------------------------   魏·艮州·序清山   “孽障,下马!”   马背上那少年郎慢条斯理地搓了马鬃一把,这才垂了凤眸悠悠地翻身下来。他落地后跺脚把长靴给套稳了,把脚腕旋了又旋,总算牵过缰绳把马拴了。   他爹见他行事这般的散漫,登时打算扯嗓吼上几声,谁料面前却堪堪停了辆披着绫罗绸缎的马车。   “小侯爷,奴扶您下车。”   一小太监方自车厢中走出,便被那寒凉秋风打得一哆嗦。   季徯秩噙着笑,下车后便逆风而立,替那人挡了风。不过是笑语微微的寻常神情,却叫人舍不得移目。   ——真真应了那“仙姿玉色,世上无双【1】”的古话。   季徯秩一头乌发被镶红玉的鎏银发冠束得很高,只利落泼洒于那被腰封束住的窄腰之上。可他虽生就秾丽颜容,笑面却很是疏朗,一身媚骨还无处施展便被身上那股飒爽劲儿给压了下去。   宋易不由得感慨万分,宋诀陵却抱臂冷觑着,像是见了什么宿仇。   季徯秩身后跟着下来个老太监,他同季徯秩略作交代,便径自朝宋氏二人行来。   “咱家给宋少卿请安。”总管太监范栖稍稍屈身,待转了浊睛瞧过宋诀陵后才笑道,“大人英武依旧,令郎也实属玉树临风!”   少卿,秘书监少卿。   武将任秘书监少卿?   可谓滑天下之大稽。   宋诀陵甫听闻那人唤他爹“少卿”便蹙了眉,可他爹却大大咧咧地伸手在他发顶乱揉一通,哈哈大笑道:   “玉树临风?我瞧他那模样,半分不及我当年!恐怕捞泥巴把脸糊个七八才更好!”   宋诀陵不搭腔,只干巴巴跟着笑了声,朝范栖点了个头。   “人老了,就连辨人都不利索了!”宋易朝前抬颔示意了番,“那位可是季家小子么?”   “是了,那位刚回缱都不久,大人眼生是应该的。”那范栖随着宋氏二人走,轻声应道。   宋易将那恹恹跟在后头的宋诀陵一把扯到跟前,说:“狗崽子,整日在那烟花柳巷里头糟蹋日子,今儿你跟着范公公把人认一认,免得来日惹笑话,丢你老子的脸儿!”   宋诀陵将那盘了有一阵子的核桃抛着玩,敷衍道:   “成。”   宋易把不远处那撮口打哨的儿郎盯了半晌,忽而笑起来,撺掇宋诀陵道:“哎呦!好些时候没见着李家那小子了,你快去问候问候!”   那宋诀陵掀眼打量了那逍遥世子爷一眼,半晌才懒懒吐出一句:   “那谁啊?”   “什……那位是北颐王嫡子,唤作李迹常的。”宋易诧异道,“小时候常闹在一块儿的,这会儿怎么翻脸不认人?”   “小时候?”宋诀陵挑了嘴角,似笑非笑地说,“我在缱都玩金玉,弄锦绣,逗姐儿,从哪儿认识这种鼎州来的黄沙莽人?”   宋易明白宋诀陵又在装痴撒泼,便没打算同他论出个是非,倒是那老太监轻咳一声,看向道旁俩儿郎道:   “那躬腰树桩的二位乃沈刑部尚书的一对双生子,稍长几分的唤作沈长思,另一位则唤作沈复念。世人常言那二位不过像了个模子,细瞧便是半分不像。那长子生得秀正,次子的生得娇娆。宋公子心思巧,若想辨出二人恐怕不算难事。”   沈氏二人承了他们爹的桃花眼,长睫张合间皆是经年的春风,只是他俩虽生了张柔情面容,性情却是一无二致的潇洒不拘,眼下正倚着桩泼墨,张张画得像是鬼画符。   宋诀陵打量了他二人一眼,当下分了个大概。   那沈长思是照着澄明仙人生的,该说是澈净朗然,而沈复念则是照着那古画玉雕长的,是我见犹怜楚楚貌。   然宋诀陵看罢也并不觉得稀罕,只给他二人一并扣了个“附庸风雅”的高帽。   他爹倒是赞不绝口:“还没长开便已是这副模样,长大后可还了得么!”   “何时了得与否是凭脸儿说话的了?今儿祸国的已有了那季徯秩,难不成还要再添上沈家两笔?”宋诀陵冷笑一声,“不过么,缱都的勾栏我熟,他们日后要真想卖脸儿过日子,我还能……”   “你个混球!”宋易横眉瞪眼打断了宋诀陵,正欲将他骂个狗血淋头,一白裳儿郎牵着马先同他们擦身而过。   那人额间悬着一嵌了白玉的抹额,双耳垂着玉耳铛。虽说衣装打扮不同寻常,却不见分毫张皇,一身雍容闲雅的气度。   宋易瞥了一眼,咽下粗言,问宋诀陵:“臭小子,方才行过那儿郎你识得么?”   “东世子叶九寻。”宋诀陵敛了睫,将核桃收进掌心,道,“我又不瞎,他那装束,只消一看,就知是东疆人。上山是何等的龙恩浩荡,那偌大壑州唯有那儿的世子爷一人配享此般恩宠啊!”   宋易听罢,将自个儿那对老凤目垂下,沉声道:“你小子胆敢再这般怪声怪气,老子真拿马鞭抽你!”   宋诀陵那嘴却是梆硬:“爹,我岂非不识肝胆披沥为臣子本分?可您倒是睁目瞧瞧当今多少乱事是那人惹出的祸端!”   “你给老子闭嘴!”宋易怒斥一声。   “爹!您忍、您最是能忍!您为国戎马一生,最后还不是落得个猜疑满地,沦为天下笑谈?如今鼎州就靠薛李二家撑着,若真行,为何那季侯叶王今儿皆被调去了北疆?万岁勤于政事自然好,可也不能草木皆兵,将天下搅他个天翻地覆不是?”   北有鼎州黄沙吹营,西有稷州流水长桥,东有壑州峰耸飘雪,南有翎州青山如脉。   九道十六州,魏有万年的江山,无垠的沃野,巍弘帝想把每一个权臣都困于一方,运天下于手掌,岂非痴心妄想?   “古话说得好呐,‘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3】’。”那范栖压声劝道,“宋公子,朝野之外咱还是莫论朝纲。”   “成啊,下回您二位书房议事,可莫再论及朝纲。”宋诀陵朝他献了个笑,“若不能,便纵我荒腔走板,做个疯儿!”   那几位正僵着,忽见前边聚着三两臣子,正不住地打量那由小太监搀着的季徯秩。   “纤腰柔肤,一颦一笑皆有美人风姿。”那大腹便便的朝臣盯着季徯秩咂了咂嘴,“世传其媚君惑上,这般瞧来也未必是空穴来风!那柳腰!若是能握住捏上一段……”   他笑,他旁边的那些个臣子也跟着笑,笑得肥膘抖动个没完。   宋易见宋诀陵适才对待季徯秩态度轻慢,还以为他又要默不作声,谁料他竟一刻不等,闻言只将手中核桃朝那咂嘴汉狠狠砸了去。   那上品的闷尖狮子头砸得那臣脑袋上鼓了个包,好巧不巧他又是个识货的,明白此乃御赐的上乘货,故而不敢深究,只能蹲下去捂着头痛苦地闷哼。   “咱们走罢!”那范栖垂头挪步,倏地又侧了眸子瞥了那咂嘴臣一眼,道,“这地儿脏呦!”   仨人刚挪了地儿,便远远瞧见一少年郎。   那少年郎立于树荫之下,半阖着双狐狸眼,稚嫩的肩被一披着甲的俊逸朗君伸手揽着。   宋易眯眼瞅了良久,问:“那不是顾小将军么?孩子已这般大了?”   “少卿说笑了!那位再风流,也不过二十有五,从何处得来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范栖笑道,“那为其长兄孤子顾步染。您是贵人多忘事,忘了顾大将军了么?”   “孤子?”   还不待宋诀陵提点一句,那范栖又轻叹一声,似是责备他这耍刀弄枪的匹夫误事,他把身略欠,道:   “枢成一十五年,翎州顾大将军奉旨北上,以其一命换回北疆多少性命!距今不过四年光景,您呐、唉——”   宋易霎时语塞,怔愣片刻这才道:“当年营中多言翎州大将军,我这糊涂东西,实在不该!”   宋诀陵不以为意,只侧过眸子睨着一辆缓缓晃来的马车。   “哈,启州那俩贵子来了。”宋诀陵轻蔑笑一声。   启州自古有人杰地灵的名号,魏统共十六州,可魏八世家之中,那启州却是生生占去了两家。   启州徐家乃哺出几朝宰相的簪缨高门,青史之上每隔几页便能瞧见一个姓徐的名臣,多是扶稳魏江山的现世菩萨。   徐家代代有人才,这辈也毫不逊色。车里那唤作徐云承的,甫十五便已是魏有名的才子。   不过他虽年少成名,却生来命相不顺,幼年几次挨着了黄泉边,打六岁便去了荒郊一寺烧香祈福。眼见他在佛前磕头延寿的日子就快到了头,哪知又辗转来了这序清山。   他生就一对露褐瞳子,虽说琥珀琉璃似的别致,看人时却难免因深邃而透了些疏离,再加上总喜将薄唇微微抿着,瞧来颇有些不近人情。   再论启州燕家。   燕家乃开魏天的累功之族,出了不少名将,受赐丹书铁券。“绥淮”二字乃先帝墨书亲赐,燕家将那名小心收了好些年,终于盼来燕绥淮这么个小祖宗,自是搁掌心里宠着,以至于那燕绥淮难免生了些骄纵。   他那黑瞳如灌一砚墨,眸光沉沉,鹰隼般的狠戾。又因他自小习武,脊背挺如寒松,行的是气势压人的路子。   “这俩孩子怎还闹在一块儿?”宋易起了些兴致,“那徐小子老早不就跑寺里头烧香拜佛去了么?”   “徐公子赴寺祈福之际,燕公子也跟着去了。听是因那寺里头住着位杂技圣手,燕大将军要燕公子拜师学画去。”那范栖慢了步子说。   “这样么……”宋易喃喃道。   那范栖蓦地压低了声又道:“近来略闻风声,说是这两家有要结亲的意思。俩家乃世交,恰巧徐家长女与这燕绥淮的年纪正合适……就是不知皇上是怎么个意思。”   宋易听罢只无奈地晃了晃脑袋。   这世道变了,就连婚丧嫁娶还得瞧着圣上脸色!   末了范栖要去伺候季徯秩,走得匆忙。那宋易负手而立,只正色看向宋诀陵道:“我前些日子吩咐之事,你可记清楚了?”   “不就那么点事儿?”宋诀陵背身朝他挥手,“您鲜少求我,如今这么一张口,儿子我是哪怕把这山挖空都得帮您办成呐!”   又是半个时辰,铜钟鸣,鸟尽飞。   “登山——”长袍夫子高声道。 第005章 一世师   序清山上不生直松,高树矮树枝干皆是曲的、扭着的,好听点叫奇,难听点叫怪,叫不伦不类。   初霜打在上头,苍绿间多生了一层莹白。   书院讲堂中央摆着个半人高的三足铜香炉,那里飘出紫烟,捯饬得屋内烟雾缭绕。典雅是典雅,可却叫这地成了个半吊子的修行道观,倒一分不似个正经的书院了。   各家登山子弟卸下书笈,多数气都喘不匀,神色如常的多数是北疆的。宋诀陵没去同那些吵闹的北疆子弟叙旧,只寻了个地儿坐下,长指一下又一下地叩着桌面,在心里摹着那些少年的颜容身世。   只是他瞧人眼神如安飞轮,掠过去就不再回头,经了几番辗转,末了凝在那还未落座的季徯秩身上。   宋诀陵的眸光颇露骨,季徯秩发觉后也没太大反应,只当他是个乖觉的纨绔——毕竟纨绔色胚嘛,最喜欢这般瞧人。   他提着袍子在宋诀陵身旁那案桌前跪坐下来,偏头朝他笑了声:   “宋公子,您可瞧够了吗?”   “够?怎么能够呢?说明白点儿,我还没尝着小侯爷滋味呢不是?”宋诀陵说着还压低身子凑近几分,仰视着季徯秩的那双凤眼里又烹煮起欲望来。   季徯秩跪坐端正,他垂了眸子瞧宋诀陵,略微笑道:“不曾想宋公子原来还是个断袖?”   “我是男女通吃,只要生得可人。”   “多谢二爷夸奖。”季徯秩见他俯身近了,半分不动,眼尾还捎着圆滑笑意。   二爷。   宋诀陵好似被那词给点着了,未能拦住的寒光洒进眸子里,他道:“什么二爷不二爷?您好学是好事,可还是莫样样都学。”   “我还当这是句恭维话,原来您并不喜欢。”季徯秩嘴角勾起来,凑近半分,“那我日后更要这么说了……二爷若是不乐意听,便即刻滚了,容我自个儿考虑考虑!”   季徯秩见那宋诀陵闻言没甚动作,还以为那人真听了话。他于是正了衣冠,阖了眼。他安静下来,被那紫烟一拢便融进一片飘渺中。   他正衣冠时臂上袖徐徐下滑,露出串色泽淡雅的老山檀香佛珠。佛珠不多不少一百零八粒,为的是要他断除一百零八种杂念邪思。   这是庙里师傅赠他的离别礼,相赠缘由也正是在于他清心不得。   可他费劲藏起被仇恨蒙蔽的可怖模样,在那北疆狼崽眼里却成了个清心寡欲,消释前仇的君子。宋诀陵瞧着瞧着,胸口忽地闷得自己喘不上来气。   都是恨的,都该是疯子才对,怎么季徯秩却这般淡然,仿若就要腾云驾雾而去,一笑泯恩仇了呢?   不成。   不成!   同病岂能不相怜?!   明月不可攀,把它摘下来便是。摘下来抛进泥里,同他一起在不可泯灭的仇恨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宋诀陵蹙起的眉顷刻化作了一个病态的笑,可他抖着唇将笑声压在喉口,还将怔怔瞪大的凤眼以长指遮掩住。   别怕,他把那些狰狞疯狂的,都好好地藏起来了。   浪子柔情呈上来,那些扭曲的东西被他化作齑粉散在轻佻多情的指尖,他温柔勾过季徯秩的几缕发,带点粘稠暧昧道:   “小侯爷啊小侯爷,我尝遍玉京美色,您这佛门珍宝还是头回尝,不知滋味如何,可心痒。”   “无妨。”季徯秩舒开眸子,好似一点儿不怪他不依不饶,淡淡笑道,“色胆包天的膏粱子弟我见得多,您这般听不懂人话的也不是头一回。”   “是吗?”宋诀陵眨了眨凤目,他见季徯秩阵脚不乱,又生了动手动脚的歹心思。只见他将掌落在季徯秩露出的一截玉颈上,两指紧接着掀了覆着柔腻肌肤的团领,探了进去。   “动嘴的多,那这般动手的呢?”宋诀陵笑道。   雪白的酥肤被那长指抚着,除了有丝痒,也没别的。季徯秩处之泰然,由着宋诀陵胡闹,想瞧他属意闹到什么地步。   那宋诀陵目光下移落在季徯秩耳垂朱砂痣上,他笑了,道:   “侯爷这般纵容我,可要当心把人胃口养得大了,日后骑虎难下。”   “宋公子胃口再大也吞不下我的,我好歹会点武。”   “尝了甜,遭点苦是应该的,那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季徯秩淡笑一声:“您在缱都吃花酒吃疯了?怎么敢将从青楼学来的东西摆上明堂?”   “有何不敢?觉着丢脸吗?嗳!小侯爷也真是……对我陌生着呢罢?往后要不要常同我玩玩,好好熟悉熟悉?   “我没兴致养会吃人的狼,您若是把手脚废了,我说不准还乐意把您关进笼子里瞧脸蛋儿。今儿您玩刀耍剑,却在我跟前装烂人混子……”季徯秩略微眯了眼,猝然攥住宋诀陵的手腕往案上摁,只听“砰”的一声响,他笑道,“二爷,您好生辛苦!”   季徯秩稍加停顿,顷刻过后又发力将宋诀陵的手往案桌上碾,道:   “我清楚纨绔习气是您外边的衣裳,那是随意脱不得。可您也要明白,我卖您几个面子不去戳穿,还装作信了……这般同您逢场作戏,那是因我与世无争,不是真乐此不疲!您还是莫要太过得意忘形,当心自讨苦吃。”   宋诀陵还笑着,抽回手来:“小侯爷,怎么这般的凶?”   季徯秩歪头一笑:“我不是待每个人儿都这么凶。”   宋诀陵玩味地笑:“我好特别。”   “嗯。”季徯秩点了点头,“真真是流氓。”   “才知道?都说咱俩交情甚浅罢?”   宋诀陵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只用三两句又将话给绕了回去,再这般下去恐怕真要没完没了,他于是闭了嘴,不再理那人。   宋诀陵很缠人,见状起身将自己膝下那蒲团挪到季徯秩案桌边,笑道:   “季小侯爷既然浑身是胆,敢跑到流氓跟前耀武扬威,这会儿就不该装君子,合了嘴皮子不讲话。”   “这不是正在后悔?”   宋诀陵闻言玩心大起,身后却响了一道略沉的声音:   “阿陵。”   宋诀陵阖了眸子,再睁开时朝季徯秩笑了笑:“嗳——饶您一回,您先乐着罢。”   说罢他撑案起身问:“燕大公子,有何贵干啊?”   那燕绥淮与徐云承立在一处,正在端详宋诀陵和季徯秩,他方要伸指问宋诀陵身旁为何人,长指伸到一半被徐云承挥扇敲了下去。   “嘶——阿承!疼!”   “莫要指人。”   宋诀陵抱臂回身瞧季徯秩,面带讥诮:“小侯爷,赏脸打个招呼么?这俩是我儿时玩伴,一个是天然去雕饰,一个是泪眼醋缸子。”   “什么叫泪眼醋缸子?!”燕绥淮怒喝一声。   “前边那妙词你不领,后边那糟烂的你却上赶着来讨,这不是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么?”宋诀陵挪步朝燕绥淮走了两步,“阿淮!我是在夸你哭得多,醋也吃得多呢!”   “你说什么?!”   宋诀陵识趣退开些,转向季徯秩道:“喏——小侯爷,瞧见了吗?这才叫听不懂人话。”   “你!”燕绥淮怒道。   “你什么你?燕大公子今儿好生温柔呐!”宋诀陵淡笑一声,“见阿承在场,左思右想不好张口骂我罢?”   燕绥淮哼一声,拉着徐云承要走,徐云承没动,他也就自个儿把气解了,安分下来。   季徯秩将衣裳理了理,起身拱手道:“稷州季徯秩。”   “在下启州徐云承。”徐云承弓了身,见那燕绥淮还仰着面在跟他怄气,便抬手把他摁矮了,替他道,“这位是启州燕绥淮……听闻小侯爷方自玄山寺回京,可还习惯么?”   “自是习惯的,只是多年未归,缱都的风气变了不少。”   徐云承意会了,回道:“安定之下难免滋生淫靡,那些个膏粱纨袴的玩法愈发令人瞪目哆口,颇有些辱门败户的意思。”   徐云承顿了一顿又道:“这京城酒浊,小酌怡情,还望小侯爷莫要恋酒贪杯,以免伤了身子。”   “我虽是俗家子,但佛门清规念了这么些年,倒是不敢忘,酒浊,我不喝便是。”   “在下怕的倒不是小侯爷贪,怕的是这缱都藏着要拉人下河的水鬼。”徐云承掀起睫扫了宋诀陵一眼。   季徯秩见那徐云承清清冷冷,如今这么一接触倒也并非望之那般如冰彻骨,便笑起来:   “多谢徐公子关心。”   燕绥淮见不得挚友同个白脸陌路有说有笑,冷着一张脸,在一旁最多点个头,而那宋诀陵也不是个闲得下来的,适才方遭了徐云承冷眼,却不长记性,矮了身子不知又要同季徯秩说什么混账话。   季徯秩伸指要他噤声,侧了身子打算去瞧身后那些个同窗此刻正在闹腾什么,却没想宋诀陵先他一步跨到他身后挡了他视线,还打哨唤一声“世子爷”。   季徯秩被他挡着,不知来者是那东世子还是北世子。他见宋诀陵口气颇无拘,便猜想来人应是北边那不羁的李世子。   果不其然。   启州燕徐,鼎州宋李。   北疆四公子,这下是齐了。   那北世子举步生风,几步便到了宋诀陵身侧,他那只较其他世家子弟粗糙许多的手也就这么重重落在了宋诀陵肩头,他稍稍端量宋诀陵几眼,笑道:   “阿陵,你瞧上去没怎么变啊……”   “变的地儿多了去了,世子爷还是早些刮目相待。”   “哦?哪变了?”   宋诀陵长臂一伸,将他身后的季徯秩揽上前来:“我如今耽于美色,无心习武。”   在背后耍耍把戏也就够了,季徯秩哪能容忍宋诀陵当着众人面糟蹋他名声?他于是笑着勾住宋诀陵的指,那人儿还不松,便将那人儿的指节掰得咔咔作响。   宋诀陵吃痛,这才面不改色地把他给松了。   “折腾这位公子干什么?”李迹常摇摇头,“原来缱都还能助长人阴阳怪气的性子。”   “从前就是这般了,说什么助长不助长?”燕绥淮哼道。   季徯秩自觉在这儿碍着四人话往昔,想脱身,那宋诀陵却把只手扶在他腰上,不叫他逃。好在这季徯秩深谙应酬门道,既然不叫走,他便笑着同那些个人攀谈起来。   他面似玉,行举间又皆是君子风度,自然很是招人喜欢,再因着那北疆人多生就一幅古道热肠,他们这么一聊,竟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讲堂里边闹,外头静,待到廊外倏然喧闹起来,讲堂内的一干子弟不约而同合了嘴。   轻轻重重的脚步声与笑谈声混杂在一块儿,直待那木门被推开,少年才瞧见那群江湖中人——他们容姿举止差异甚大,似潦倒孤舟的,似烈酒粗沙的,似重斧沉渊的,百色百容,年轻者未及而立,而高寿者已至耄耋。   各有各的气度,好似游渡的不是同一片江湖。   巍弘帝给这序清书院定了个怪规矩,他要这些个乌衣子弟除需向书院祭酒等人学习山下常授之礼乐射御书数外,还要拜入面前这些个江湖人门下习文或武。那万岁的意思是要这么些个少年早作打算,将来担任文臣也好,武官也罢,如今已需作些区分。   兜着空儿,季徯秩压着嗓问那吏部尚书的儿子徐云承:   “徐公子,令尊可曾同你谈及这些个前辈的来路么?”   徐云承躬身拱手:“季小侯爷,对不住。我爹虽任职吏部,但这些个江湖前辈未尝经由朝廷招安……这些人根底来路他亦不知。”   季徯秩忙不迭将他扶了起来:“徐公子不必多礼。”   “什么?”燕绥淮打断了二人谦恭地你言我语,皱眉道,“既未受招安,何人能保那些个江湖中人堪当吾师?”   “陛下他行事颇小心,若非有万分把握断然不会将我们这些个世家子送到这儿来……”季徯秩道。   宋诀陵闻言面上残余笑意寸寸隐去,那李迹常反应机敏,察觉其他情绪不对,便往前行一步遮了他被怒意浸满的脸儿,爽朗笑道:   “江湖中人讲义气!他们既上了山,应是不会干些背信弃义的事儿的。”   “哈……有些江湖人啊,把百官当刍狗,官老爷都是狗了,狗的儿子当然也是狗,手起刀落,杀的自然也是狗。”宋诀陵不谢恩也就罢了,还半握着那李迹常的后颈往前死摁,“你怎么知道我们在他们眼里是人是狗?世子爷,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单纯得可以,怎么府里金银还没把你的心熏黑?”   李迹常被宋诀陵压着颈,只得依着把头往前低,那姿势很累人,可他肚量也是真大,还挂着笑,稍稍屈膝道:   “还能为什么?可不是因着穷?阿陵,鼎西穷!穷呐——”李迹常长笑一声,诉苦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变作玩笑散在秋风里,“甭提什么金钉朱户,玉砌瑶阶,我们一家子吃风喝沙,那是就差效仿先主东门卖瓜。”   宋诀陵不撒手:“你来缱都换我回去吃风喝沙!”   “好生无情!我都这般拉下脸来揭伤疤了,你怎么还这样?”李迹常笑着晃了晃脑袋,“阿陵,放人罢!我脸皮再厚也不想搏个低头奴的美名。我爹比你爹凶得多,我都这么大了,他可还要拿长鞭抽我。”   “抽得好啊!”   对于这般无理争端,徐云承是半分不理,只细细端详那群江湖人一阵,伸指点在自个儿腕骨上,同季徯秩说道:   “若小侯爷还想再做区分……不妨瞧瞧这些个前辈的手罢!”   季徯秩把眸光从那闹着的宋李二人身上移开,抬眸去瞧那些江湖人的手。   有些人手上满是拉弓握剑的厚茧,有些人则是十指净如白玉,文人雅士与侠者武人竟咄嗟可分。   他得了利,谢过徐云承,又转着眸子好似在寻什么人。那视线飘着,最后落在了那最富于春秋的仨人身上。   其中一人左手持一八卦镜,右手握着把扇,一来二去便遮去了自己手中纹路,看样子像个道士,说不上文,却也道不出一声武。那人眉清目秀,眸子清亮如林间泉,光是立在那儿就叫人尝着了拂面夏风似的爽然。   那道士把折扇在指尖敲了半晌,这会儿才将那扇唰啦一展。乌衣子弟们还以为那扇面是何等的高雅,哪知入眸的却是令人咋舌的墨书四字“风水正好”。   众位公子哥儿目瞪口呆,嘴上虽是不说,心里却也都盘算上了——他们是为了当大官儿才上的山,可不是为了沿街算命,招摇撞骗!来日拜入哪门都好,可千万不能和这臭道士沾着边儿!   那道士说话,没人想听,直到那人慢悠悠地报出名姓,讲堂才又变得闹哄哄起来。   江临言。   北疆那誓死不入官籍的名剑客。   当年他最风光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官爷拉下老脸求他将膝下风雏麟子收入师门,哪知被他一一回绝。他在北边逍遥似散仙,久了也就再没人知晓他踪迹。   也是,他提着那么一身行当,走到哪儿都像个装神弄鬼的牛鼻子老道,能把他同那江剑客牵扯在一块儿才奇怪。   宋诀陵见着江临言,凤眼微拢,眼里的讶异在那人转眸过来时速速散了个干净。   季徯秩乜斜了眼瞧他,捕着了其面上浅淡惊诧,笑道:“怎么?这江剑客不合二爷心吗?”   宋诀陵将眼睫垂了,淡道:“说不上。初闻其轶事,我还想其为一魁梧大汉,没想到竟是一八尺白面男儿,瞧着还颇迂。”   李迹常笑笑,搭上了话:“若这些个前辈皆与俗人无异,何必唤作奇士呢?”   “是这个理。”宋诀陵眯缝着眼,他转了话锋笑道,“这江剑客身旁那人……瞧上去不比阿承还要冷上许多么。”   “那是。”燕绥淮看也不带看,接道,“阿承不过面上冷了些,性子可是暖的。”   这燕绥淮说罢才溯其目光瞧去。   一人剑眉凛冽,立在原地一言不发。那人的长睫向下垂着,将眸水掩住半分。众人喧闹,他瞧兵书,偶尔抬头瞧人,也把他们当摆设似的潦草一瞥,好似那寡淡眸子里容不进半粒沙。   “名姓。”江临言把扇收了,拿来敲他,又攥住那人的手腕,抽走了他手上兵书,还顺势拉来他的袖抹了抹颈间登山汗。   “温、。”   那冷面郎君声量不大,却惊得满堂无声。   山间浅秋风这会儿突然像是从北边携来了重寒,诸位子弟只觉一股凉气从脚跟往背上猛攀。   “可是那位剿匪高人么?”季徯秩瞳子隐隐晃动。   “高人?”燕绥淮冷笑道,“还不如说是侩子手。”   俩人说得都没错。   温是高人,也确是侩子手。   枢成一十八年,温孤身提剑去山寨剿匪,他不分善恶老幼,目见即拔刀,寨子里外无不血流成河。   待官府得知消息,忙派人赶到那寨子之际,那地儿已然垒了座尸山。干涸的血液裹住了足下沃土,殷红的东西漫出了叫人干呕的腥臭。活的东西一个没见着,只有那山寨的牌坊上被刻出了透血的“温”二字。   这江湖人连妇孺孩童都不放过,来日若对他们这些高门子弟生了怨气,可会刀下留人吗?   会吗?没人能给出个准话。   讲堂间议论纷纭,可温到底没施舍他们一眼,仅伸出只手来向江临言讨要兵书。他手臂那么一伸,从宽袖中露出一截臂,上边尽是瘆人的大小伤疤。众人如鲠在喉,面色都不大好看。   那仨人中最后一人这时眼一弯,拱手笑道:“在下稷州柳契深。”   那人眉目含情,手中一把玉笛被他用三指勾着,瞧来针似的轻。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像个流连烟柳繁华之地的浪荡子,只是他那双手倒一分不像倾杯戏人的手——左手掌关节处伏着厚厚老茧,虎口处留了好几道疤,细小伤痕更是密密匝匝。   少年们面面相觑,多是不曾听过此名,唯有季徯秩几步走上前去。众人还没来不及思索这小侯爷是要干些什么,那人的双膝已砰地砸在了地上。   三叩首过后,季徯秩这才仰面道:“晚辈早便听闻稷州有位姓柳的年轻前辈,百步射杨,一箭透五甲……”   柳契深面上笑意浓浓:“这就值得你跪了?若我不是,岂非白白跪错了人?”   季徯秩敛睫,道:   “晚辈见您手中疤痕多生于拉弓射箭易伤之处,且握笛手法乃执弓者常行,虽不知您是否为所寻之前辈,却能笃定您是位弓手。若是晚辈稀里糊涂认错了人,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与晚辈之间生了嫌隙。”   柳契深哈哈大笑:“那人儿是我没错,但这稽首大礼你在这儿行完了,拜师的时候你可不就没事儿干了么?你先起来。”   那季徯秩好容易得了准话却反而更加迫切:   “晚辈稷州季徯秩,望您能收晚辈为徒!”   “哦?你便是邦宸侯次子?”柳契深走近了些,道,“……巧啊、真巧!想当年我三次拜会邦宸侯时可是连你的影儿都没瞧着,如今竟能歪打正着。”   柳契深略微弓身,把季徯秩掐腰拎起,不顾那人是何等的惊慌,只蓄起笑来端详季徯秩的眉目。   “当真如画。”   他勾着季徯秩的脸,瞧着瞧着,那双柳叶眉却忽地折了起来,他叹道:   “令兄与我乃是刎颈之交,然三年前我因俗事缠身未能前去吊唁,遂成积憾。你入我门下,也算消我多年愁,填我悔恨心。”   “……我哥么?”   季徯秩眸中略浮泪,闻言便软了腿又要跪,被柳契深伸手拦住。   “还跪吗?还是别了罢!夜长梦多,我忧心你哥今夜入梦向我讨说法呐!”   -------------------------------------   宋诀陵盯着季徯秩琢磨了好一会儿,脑子里边季徯秩那绵里藏针不甘下风的模样与在柳契深面前显露出的惹人垂怜的乖顺模样杂糅在了一处。   娇花常带刺儿。   季徯秩一身的刺儿,却并非娇花。   在宋诀陵心里头,季徯秩合该是那替花遮雨的翠叶,任雨淋,任风吹,再落到地上,和丑陋的他融在一块儿,而非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哪怕落了也是白的。   然眼下他读不懂季徯秩,不能总叫自己耽于扭曲的妄念之间,便索性收回了眸光,自腰间取出一张画像,仔细比照起那些个人儿的脸来。   末了,他径自寻一鹤发染染的老翁而去,了。行至那老翁跟前时,一身嚣张跋扈的浪子劲儿已被他散了个没影儿,还见他规规矩矩地拱手道:   “师祖,徒孙谨尊家父教诲,今特前来求拜师祖为师。”   那老翁捋了捋长须,没有要推辞的意思,只问:“你就是宋易的儿子?”   宋诀陵垂着头,只把脑袋更压低了,点了点。   那老翁咳一声,道:“成了罢,既然要拜师,莫要再唤师祖了,今后便改称师父罢!徒弟不成器,师祖二字老夫还担不得!”   -------------------------------------   沈长思与沈复念虽为双生,走的路却大相径庭——那沈大磕头拜了武人江临言为师,沈二却跪在了隐居已久的先朝宰相跟前。   北世子李迹常本就属意江临言,谁料被沈长思捷足先登,然他视若无睹,行至江临言身旁,也是一跪一拜。   沈长思怕那人如愿,着急忙慌也跟着他拜。沈李二人不玩孔融让梨的把戏,头磕完了,也就大眼瞪小眼起来。   江临言瞧他们那副争抢模样觉着好笑,道:   “得了,你俩拜堂成亲呢这是?再不起来,我可就念了?”   念?   念什么?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只都还跪着。   江临言片晌却忽地正色起来,他把手背在身后,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紧接着就是震得满讲堂齐发愣的浑厚一声:   “一拜天地——”   那沈李二人自觉丢脸,急匆匆地相互搀着起身,再不敢跪,只是皆垂着脑袋,一时半会儿没脸再瞧人。   “我收徒没那么多讲究,不在乎这一人两人的,你们争个什么劲?”那江临言笑笑,忽然隐秘地说,“来、你们二人给我报报生辰八字,为师给你们算上一卦。”   二人面面相觑,倒也没多问,只爽快地将八字报了上去。哪知江临言说是要卜卦,也不过把杯珓随意往半空抛了一拋,而后接在掌心,再用另一只手盖在上头,不待揭开来看,便道:   “沈小子,你是块当师兄的好料子,日后你当师兄。李小子!你年龄虽稍长于沈小子,可天意不可违,你这师弟可要当好咯!”   未卜先知,他们这师父可是有真本事。   李迹常这才明白,这江临言原是知晓鼎州那不成文的规矩,故意拿他俩来逗乐呢!   他笑着撇了撇嘴,掩饰着心中的不快——魏就属鼎州最重长幼,称兄道弟都还要讲究个生辰先后,一时要他唤一小他七月之人作师兄,他如何能接受?   沈长思这会儿占了便宜,笑意不住地往外泻。恰巧他又是个不认生的,笑着笑着就把手往人家肩上揽,道:   “这算什么事儿?世子爷,来日念熟了便不觉别扭了!”   李迹常笑笑,既没动沈长思搭在他肩头的手,也没去辩驳。闹够了,沈长思低声问李迹常,今儿对拜师作何感想,李迹常略微琢磨,说了这么一句:   “我觉着咱俩以后日子不好过啊……”   -------------------------------------   那东世子叶九寻在温身前跪了许久,终于赚得那人放下兵书,目光下挪。   温一身冰寒,这世子却未显露半分惧色,只把头磕在地上,一字一板道:   “温前辈!九寻生来愚钝,家中先生皆道九寻不是块习武的好料子。但九寻既为东世子,将来便需领那偌大的东壑营。习文救不了东疆百姓,更守不了壑州生灵。九寻不愿做纸上谈兵的先生,只求来日握剑戍边,保境息民……望您能收九寻为徒!”   那玉抹额被敲在地上,发出清脆几声响,好久过后那之间才融进温不浓不淡的一句:   “抬起头来。”   这世子眼中光芒烈得像团火,只消一眼便逼得温蹙起了眉,他沉默良久,好久才轻飘飘吐出三字:   “无悔么?”   “无悔。”   “起来。”   温垂着眸子又将脸别了过去,不再张口。   -------------------------------------   因这序清书院专供王孙贵胄求学,学舍自也不同于山下书院——世家子弟各自分得散于山水之间的一轩。   风雅是风雅,路也是真不好走。   季徯秩被安置在了玄澈轩。那地儿很偏,到了夜里站在屋顶望,也仅能隐隐瞧见宋诀陵那寒矜轩的几点烛光。   他的好师父忧心他一人居于此处恐尝孤愁,便赠了只白玉笛给他解闷。只是赠物由他,如何吹不归他管,技巧全都留给这小侯爷自个儿看书揣摩。   朦胧月光泼了漫山遍野,树影本就曲折,潺潺溪流将那些落在水面上的影儿打得更是碎。   季徯秩勾着玉笛攀上屋顶,把书摊开置于膝上,照着那白纸上头的图和字儿摸索起来。   月色正浓,却不一定有赏客。人呐,总爱在七七八八的杂事中瞎折腾。宋诀陵坐在那寒矜轩窗边,阖着凤目正思索他爹如今际遇。他不明白他爹从前拼死拼活地守着魏,究竟换来了什么?   一身伤痛罢了,如今甚至有家难回!   一介护国名将竟落得只能于朝廷中同一群不识人间疾苦的文人斡旋,拼舌尖刀枪!   他爹究竟求什么?   就为了一“忠”字,为了那无人稀罕的情义,竟叫山荆骨肉都低头免遮天!   宋诀陵把拳头愈攥愈紧,怨恼之意近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没,这时几道锐得刺耳的笛声却忽地飘来,扫清了他脑里混乱不清的东西。   只是他虽是不想了,却是被吵得头昏脑胀。   “这玉笛罢,早不吹,午不吹,偏要晚上吹,可是以为方圆几里就他一户人家么?动听也就罢了,偏还是这般的难听!”   宋诀陵虽埋怨那笛声难听,却学着季徯秩攀上了屋顶。末了,笛声停,他望着那边的烛火熄,坐在陶瓦上听了一夜的风声。   不过夜长呐,好梦可未必多。蠢蠢欲动的东西从屋子里爬了出来,一路向北,逐渐消隐与夜色之间。 第006章 终身父   “陵、陵儿,跑!跑啊!!莫回头——”   女人的呼喊似在近旁,宋诀陵喘着粗气骤然舒开了眼,只是仿若在泥沼里泡了一遭,身子重得似是陷入其中再脱身不得。   他缓了会儿,娴熟地抬手抹去额间汗,却倏然觑见外边天色已暗,只得匆忙起身披衣,跑着去寻他师父。   月高悬,鸦鸣仨俩声,叫这山风吹得都带上了丝凄凄。他三阶并一阶跑却还是误了时辰,只得在他师父的屋子外头思忖道歉的法子。   屋内那唤作霍生的老汉觑着了他的影儿,闷咳一声,骂道:   “你来迟不说,好容易到了,又站外头吹狗屁的风?!还不快些进来!”   宋诀陵闻言这才挂上笑脸儿推门进去。   夜渐深,一老一少在那既闷又热的屋子里头待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被石墩旁的炼剑炉与打剑迸溅出的火星映亮。   宋诀陵攥着一把锻好的短刀在手里把玩,总有意无意地瞥他师父几下。   霍生本就是直爽的粗人,受不了他徒弟那副有如闺中之秀般欲言又止的模样,可又碍于面子不愿先张口,只好烦躁地拧起了眉。   铁锤一下又一下爽利地落在剑身,那被烧得红灼的铁不断迸发出刺耳的重响,震得人的五脏六腑都在颤。   宋诀陵瞧着霍生花白的须发,几番犹豫过后还是开了口:   “徒儿有一事请教。”   霍老爹泄了口长气,像是终于解脱,道:“但说无妨。”   “徒儿觉着可奇怪——这遍山的隐者怎会甘愿听皇上号令聚于此山之上?”   霍生听罢眦笑一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不来这儿又能去哪儿?”霍生攥紧了拳,“皇上啊!一句金言便可使剿匪功臣化作杀人不眨眼的阶下囚!温那画押的像还在大理寺扣着呢!”   “书院处处皆是‘忠义’二字,徒儿原以为……”   “原以为什么?!以为我们这些隐士还俗来救国么?魏束风那狗皇帝就没想过我们当年归隐究竟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对这烂世已无半分念想!为师、为师,说得倒是好听,不过给我们这些人两条路,要么上山教习弟子,要么将牢底坐穿,面墙等死!选哪可都没有自由这条出路!这山中隐者有谁不是饮恨藏怨!”   怨么?!   恨么?!   再多些、再多些罢!   宋诀陵垂下凤眸,压住了心头窃喜,强抑住嘴角笑意,正色道:“皇上如此作为,可为何江、柳师叔仍一副闲适自得的模样,竟叫人瞧不出半分埋怨之意?”   “哈……闲适么?统统都是狗屁!你别瞧江临言、柳契深两人那样,当年逼他二人上山费了那狗皇帝多少心思!”霍老爹蓦地沉下了声,“你小子铁定不知道罢?当年就是这事儿逼得柳契深不能为其挚友吊唁,害得他心结成疾,大病几月。你若道他对那狗皇帝无半分怨恨,我是信也不信!”   霍生手上青筋虬结,恨不得将手里那酒葫芦给碾碎,他停顿须臾又怨愤道:   “当年魏束风猜疑满腹,见只畜生都恨不得把它剖开看看有无二心,哪能把人当人看啊?!”   烧灼的铁搁在炉上,发出“嗞嗞”的响声。那老的闷了口酒,竟掏心掏肺地翻起家底来:   “十九年前他不分青红皂白便撤了我的职,抄了我家,还要赐我三十大板。我儿子那时还替他在北疆杀敌,我的孙子却只能倚着街喝西北那带着腥气的风!一冬一春过去,他们竟是没活一个!没活一个!!”   宋诀陵眸光略变。   霍生昔年乃不可多得寒门贵子,他这自阴沟里爬出的乞儿在砍木杀猪的闲当里,一步步钻研出霍家剑法,叫各武门流传千古的剑法黯然失色。后来他中了武状元,匍匐向前,终爬上了兵部尚书的高位。十九年前,他无辜被卷入夺嫡之争,被巍弘帝摘了腰牌,最后贬作罪臣,受了黥刑。   宋诀陵不吭一声,锋锐凤眸直勾勾地盯着那近乎发起狂来的老人。只是那宋诀陵面上虽是无澜平静,心里头却乐得近乎疯魔。   ——这世上原竟不愁恨那狗皇帝之人!   扭曲的乐意冲破他朽烂的脏腑,牵着粘稠的血丝糊在他化不淡的仇恨上头,愈来愈浓,愈来愈恨。   他正乐着,却见霍生一寸寸褪去了怒意。   霍生拍着髀肉叹道:“唉!算了、都算了罢!若说对这魏家山河没有半分感情,也不过自欺欺人。谁又能心狠到放任这瞧了一生的厚土被大漠贼人踏得满目疮痍呢?”   霍老爹呼出口酒气,语气不知怎的柔和了下来,他将那布满厚茧的手摁在宋诀陵的肩头,说:   “既来之则安之罢!我可不能尽跟你这兔崽子吐苦水,那般我岂不真成了一老混帐了么!说到底还是得教你些真功夫!这疆土日后便托付给你们这些小鬼了……宋诀陵,你听老夫一句劝,你恨谁都行,你不能如我一般恨那万岁爷!”   宋诀陵将声声冷笑压在舌底,只淡然理了理衣襟,得体笑道:   “师父说笑,徒儿怎会恨皇上呢?”   “谁同你说笑!你当我人老了便眼瞎耳聋了么?!魏束风在北疆惹出那般大的动静,我会不知道?你爹有多忠你最清楚,他日子过得有多难,你一天天地也都看在眼里。”霍生加重了手上力道,仿若将千钧压在了宋诀陵的肩头,“我尚且替他鸣不平,你身为其长子,岂能不恨那使他沦为天下笑柄的狗皇帝?!再说你娘谢氏……”   谢氏。   宋诀陵的眸光旋即暗了下来,可他面上到底不显怒,只含着笑温声道:   “师父,看破不说破,看穿不揭穿,如此不好么?既然您已说穿,徒儿便没什么好瞒,只当您是自己人,还跟您推心置腹。——对于魏束风,徒儿是不能不恨!”   “你恨又有什么用?!能给你娘谢氏立块碑么?”霍老爹烦躁地搔起了头发,“若算起九族,你理当也在那死人纸上头。当年魏束风留你一命,你合该感恩戴德!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子,恨那狗皇帝除了徒添烦恼,又有何用?!还不如早些释怀!!”   “九州之间,来去百年有期,颓唐起来不过几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头。徒儿不愿来日合棺之时心中仍旧留有积憾,谢家谋逆一事,分明是肉眼可见的蹊跷,徒儿不寻它个水落石出,愧在人间走这一遭!”   “你从哪查起?你以为你是天尊,无所不能?”那霍生瞪着眼,“老夫告诉你,你这屁大的小子,想动当年那事儿,来日恐怕死了都没人知道!你以为当年没人疑心这事儿?可后来呢?一个个残的残,死的死!”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1】!”宋诀陵从容地瞧着霍生,自眸里渗出的凛冽碾平面上笑,“师父,徒儿不怕死,这案子徒儿是不能不查!”   霍生的双眼蓦然瞪大,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抖着唇,道:   “好……好!黄毛小子不怕掉脑袋!老夫今个儿不劝你!你且行,老夫倒要看看这废了三年的棋你要如何下得漂亮!”   宋诀陵将身子矮了矮,辞别了霍生。   他上榻之际,那季徯秩又坐在近旁轩檐上吹笛,在他疮痍满布的心中灌满了笛声。他清楚季徯秩那笛声易扰梦,却没伸手去将窗掩上,只是呢喃着阖了眼。   “我是疯子,你呢?” 第007章 燕家郎   一年后。   枢成二十年。   那些个浑圆水珠虽说是忙着摧残翡叶玉瓣,却还是留了几分心力在檐头织成丝罗帷幕,蒙住了屋中人向外窥探的黑眼珠子。   燕绥淮最是厌恶雨季,这会儿支颐歇在窗边也没甚精气神。   他皱紧眉宇,长指比划着在窗纸上刮了又刮,却不知怎么刮出了几抹不合时宜的红艳。   他的心剧烈颤动起来,心跳声大得掩住了他难以忽略的耳鸣。遥远而陈旧的鲜血攀上他的脸庞,雨水浸湿的土壤漫上来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那位披着甲胄的魁梧将军被五六余名燕家兵士摁倒在泥水之中,可那人仍旧不卑不亢,只撕扯着嗓子怒吼几声:   “燕年你这该死的狗东西!!!我竟痴痴以为你知黑白!”   燕绥淮他爹闻言并不作答,只漠视着那人在泥水中挣扎。   再后来燕绥淮那对墨黑瞳子皆被烈火与鲜血涂抹得鲜红,他哆哆嗦嗦含着泪,欲低头,他爹却钳住他的下巴,不断催促他朝前看,道:   “淮儿,狗背叛主子就是这么个下场!今日所见,不可言说,但你决计不能忘!”   年幼的他泪眼婆娑,抽噎问:“谁、谁是我们的主子呢?”   他爹扶住他的肩,慢慢矮下身来。粗指揩去了他的泪,他爹道:“谁能坐上九重天上那位子,谁便是我们燕家的主子!”   瓢泼大雨中,眼前的碧瓦朱檐燃烧起来,浓烟被雨雾压着往天上涌,掺杂着泥土鲜血与焚烧的刺鼻气味终是逼得他跪下呕了一地。   -------------------------------------   “呃……”燕绥淮回过神来,眸子有些湿润。他只把眼眨了眨,生生咽下了泪去,“近来怎么总想起那事,真真晦气!”   燕绥淮哼哼唧唧个不停,倏然思如泉涌,铺开宣纸,提起那支被墨润湿的紫竹狼毫笔要画幅画。   照燕大公子本意是要画他的心上人——徐云承他亲妹妹徐意清——以打发时光,不知怎的落笔竟画成了徐云承。   燕绥淮曾师从京城名画师梅彻,画工自是毋庸置疑。几笔落,那谪仙人已是跃然纸上,那寒中夹暖的神情更是出神。   燕绥淮忘情地瞧着,禁不住感到遗憾,水墨丹青根本绘不出徐云承那对琥珀色的瞳子!   他盯着画愣了半晌,又想到徐云承近来待他不知有多漫不经心,便蘸了朱墨打算如同大理寺审犯人那般在他脸上画个大红叉。   哪知身后倏然伸出只手来箍住了他,将他的魂吓得飞了大半,还听来人淡笑道:   “怎么?可是要给我签字画押么?”   燕绥淮闻声识人,知是徐云承来了,他心中难免欢喜,可却因着久积怨恼而不甘心表露,便冷着脸道:   “我何时言我要画押了?不过是想在一旁题个名姓罢了。”   “哦?”徐云承玩味道,“原来是要咒我死?”   丹书不祥,一咒生者亡,二描死人墓。   不是二,那不就只剩了一么?   燕绥淮一听急了,忙道:“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我、我那是蘸错墨了!”   徐云承轻笑着松了他,只将燕绥淮扔在地上的废纸收拾齐整,在桌上一一展开,铺平。他细细端详了一阵,问道:   “近来我可做了什么惹你生厌之事了么?这一张张皱的废的,怎画的皆是我?”   燕绥淮霎时着了慌,直叫耳根通红也没思索出个解释的法子。   不知是因前几幅画得忒不称手,还是因着他吹毛求疵过了头,一会儿觉得题的字不对,一会儿又觉得画中人的眉宇不及徐云承半分好看。   揉了又画,描了又抛,便这样了。   这叫徐云承误会了,他本该好声好气地哄上几声的,但此刻他正生着气,也就无赖似地理直气壮道:   “谁人会逮着劳什子画!!”   徐云承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只缓缓抚了抚他的肩,道: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见你近日有些消沉,放心不过,来看几眼罢了。你既无大碍,那我便顺道拜访顾公子去了。启州一别后,少有时间同他叙旧。”   找谁?顾公子?   顾步染?!   前年,顾步染叔父携顾步染一同北上祭父,去瞧一瞧鼎州无垠的大漠——那埋葬了他爹尸骨的巨坟。   二人途径启州,因顾家与徐家乃为世交,他叔侄俩便因此得了徐家主的热情招待。那二位在徐府住了约莫两月,顾步染也因此结识了徐家兄妹,以及那对兄妹的竹马燕绥淮。   燕绥淮那会儿情窦初开,稀里糊涂地认定了自个儿喜欢的是徐意清,自然提防起顾步染来。然他再愚笨,也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那顾步染住在徐府,与徐意清的闺房之间不过隔了几堵薄墙,而燕家与徐家那可是隔了几条长街!   更何况顾步染为南州冠冕,出口成章,而他燕绥淮不善诗文,腹中草莽。每当徐家兄妹同顾步染行茶令玩得不亦乐乎之时,他只能作一隔街看戏的客,好似以往只拢着他的月光生了脚,一寸寸地离他远去。   他绕在徐云承身畔,盼徐云承替他多向徐意清美言几句,可徐云承把他的话全当成了耳旁风。   徐云承不掺这浑水,他自力更生还不行么?那俩月里,燕绥淮没一刻没闲着,总跑徐府里头去给顾步染使绊子,一来二去便同顾步染结下了梁子。   后来顾步染归乡,燕绥淮的心才放宽。   赶走了一只觊觎自己心头肉的苍蝇,他可得意!   可近来他又听闻如今那顾步染仍与徐意清保有书信往来,这事徐云承竟也是知道的——他的篝火旁霎时仿若起了风,将自个儿的怒火星子吹得肆意飞扬。   他不是不知徐意清只把自个儿当作兄长般敬重,但他就是受不了她和徐云承一道将他隔绝在外!更何况徐云承同顾步染本就是才子相见,惺惺相惜。   顾步染这厮夺了他的小清还不够,还想抢徐云承?   燕绥淮愈想愈觉得委屈,长臂一伸便环住了徐云承的腰,把他猛然拉来,将脑袋倚在了他的腹上。   “不许去!!”燕绥淮道。   “为何?”徐云承心平气和地问。   徐云承这么一问可把燕绥淮给难住了,他捯饬了自己的心绪半天,还是翻起了那已翻烂的账。   “这……你明知顾步染对小清有意!”   “情由心生,我还能拦住别人心里头的东西不成?况且我又不同他谈论意清。”徐云承蹙起眉来,“燕绥淮,你莫要胡闹!”   “我……我亦思慕小清!”燕绥淮支支吾吾道。   徐云承扶着额,道:“你有这般心思,我不阻挠你便是。这事儿你同我说又有什么用?日后向我家提亲不也合该是你家的事么?”   “唔……提亲?”   燕绥淮怔住了。   娶徐意清?   他好似从没考虑过这事儿,如今被徐云承这么一点拨,心里头反倒生了丝不自在的怪异感。   徐云承不知怀里那适才还张牙舞爪的人儿为何蓦地没了言语,陪着他沉默了会儿后径自掰开了他的手,寻顾步染去了。临走时还客客气气问了句:   “阿淮,你可随我一道去么?”   燕绥淮只觉手中徐云承的温度一寸寸褪去,散于杂着雨点的凉风之中,他怒道:   “做梦!!!”   燕绥淮抹着泪咬着唇,方欲画幅顾步染的丑像,又恐脏了笔、污了眼,只好用浓墨为徐云承的画像题字印章。   铁画银钩,都说字是人的第二张脸面,他那字真是同他自身那般气势逼人。   窗外雨仍就绵绵如酥,燕绥淮瞧着徐云承的油纸伞逐渐洇透于水雾之中,不知怎的泛起了秋困,便伏在徐云承的画像上沉沉睡去。   那梦太真,燕绥淮近乎要醉在那梦里了。   不过燕大公子的好梦不长,便被宋诀陵站在窗外叩他窗棂的响声给打断了。   燕绥淮启窗瞪他,宋诀陵却扒着窗探进半个身子,戏谑道:   “燕公子醒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你还敲?!”   “嗳!这雨景这般的好,燕大公子竟只知临窗睡大觉么?不过倒有几分‘新含野露气,稍静高窗眠【1】’的意趣呢!”宋诀陵笑着逗他。   燕绥淮本就因顾步染文采裴然而心神不宁,那宋诀陵吃饱了撑的要在他跟前卖弄,可不是打巧踩住了他的虎尾。燕绥淮抬手便要关窗,宋诀陵见形势不好,忙伸手把窗给卡住,道:   “欸,阿淮,别!咱俩谈谈。”   启州紧挨鼎州,燕绥淮从前便时常被他爹送至北疆四大营之一的悉宋营去开眼界,也因此结识了宋诀陵。   俩孩子年纪相仿,身材又相近,常被他俩那二位不知轻重的爹玩笑似地推上比试场,要他俩赤手空拳地相互切磋。   奈何燕大公子天生就是个泪水做成的娃娃,那是输也哭,赢也哭,这些个荒唐比试往往以他的眼泪收尾。燕绥淮自知丢脸,长大了些便时常避着宋诀陵走。   “从门进来。”燕绥淮漠道。   “燕大公子哪只眼睛瞧见我要从窗进?”   宋诀陵笑着挪了方位,将伞收了倚在屋前的青苔阶上。他带着一身水汽进了屋,衣袂湿得彻底,一瞧便是雨中久候模样。   燕绥淮见状蹙起眉,道:“你实在是好兴致!明知这秋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还于雨中观我酣眠?就不知进屋么?”   “燕大公子说笑了,宋某没有贪恋男色的癖好,只是怕唐突进屋扰了您清梦。”宋诀陵将凤眸弯起,笑道,“或是被当作贼人,这可不是平生误会么!”   “说得好似你敲窗就不是搅我美梦似的……得了得了,说罢!你今日寻我作甚?”   宋诀陵笑得端庄:“来替我爹问问燕大将军近况。”   燕绥淮烦躁地啧了声:“我爹么?他身子硬朗得很,苌燕营的虎符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脱手……倒是如今悉宋营的虎符握在谁手上?”   “还能在谁手上?除了我爹和皇上,还有谁能把得住宋家的兵?”   宋易虽是朝廷亲封的大将军,但他手下的兵皆是由宋家代代亲手养出来的私兵。百余年来朝廷除赏赐战功外,何时为悉宋营供给过一分军饷?还不是皆靠边疆军士屯田种粮与宋易自身的俸禄给养。   都说十六州诸名将皆富得流油,独鼎州谢宋李三家不是,连军饷都没有,吃空饷更是痴人说梦。他们不似燕家那般可凭朝廷诏令征来又精又忠的兵士,吃的又全是朝廷的粮,唯能啃着风沙自力更生。   燕绥淮那浓眉被他拧得很深,他问:“悉宋营的兵今儿由谁在领?”   宋诀陵似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儿,噗呲一声笑道:“一文官,叫什么方纥的。别看人家文里文气的,他呀!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分割悉宋营的指挥权与调兵权这了不起的主意可是他提出来的!”   宋诀陵笑着换了腔调,又道:   “新官上任三把火,方大人下车伊始便开始对营中的事儿指手画脚,那是真真把沙场当兵书上的几幅图、几行字呐!好在还有俞伯在那儿替他收拾烂摊子,不然只怕没几天营中的哥哥们便把他撕烂咯!”   燕绥淮绞着手,嘴上却说不出一句骂言。皇天在上,于他们燕家而言很多很多事,是是非非早便不能论。   宋诀陵仍旧没心没肺地笑着,道:   “家父让我提点你几句,你不是钟意徐家小姐么?若你家真有意同徐家联姻,那还是尽快定下来为妙!当今万岁不仅乐于干些棒打鸳鸯的闲活儿,还瞧不惯启州两大族整日黏在一块儿。指不定哪日那位兴致来了,便把徐家姑娘指配给别家的儿郎了,到那时你哭可也赶不及人家的花轿!”   燕绥淮这次倒没去留意宋诀陵的戏语,只锁着眉头,正色道:“这事……容我再想想。”   宋诀陵见他半晌无话,便理了理衣裳,道:“嗻!您先想着罢!小的我就先退下去了!”   宋诀陵说罢便洋洋洒洒地撑伞离去,脚步生风,很快便没了踪影,倒是燕绥淮一直留在窗前发愣。   定亲,定亲,定亲?   他趴在桌上,一缕一缕牵出方才那未来得及做完的梦。   烛影荡出红光,满屋艳艳红。梁上栓的大红帷幔随那窗隙中偷溜进来的凉风轻摆,坐于床沿的那人身着绛公服,盖头鲜红…… 第008章 宋浪子   秋雨缠绵,一片茶白中溶入了抹紫棠。宋诀陵撑着把油纸伞,也不顾道上湿滑,只踩稳了石子轻巧行着。   一声鸟鸣惊动了他,他挪了伞仰天观,只见雪白双翼遮住了梧桐雨,一只信鸽正正掠过上空。   “这飞奴怎的向北飞?”宋诀陵琢磨道。   “那信鸽来处住着叶杨二姓,一个东世子,一个南疆大族,向北传书做什么?书院仅容每人三月一家书,这般宝贵的机会,向北传书岂不浪费?”   “奇怪……”   宋诀陵正撑伞立于雨中沉思,乍闻身后足音乱响,他回身略窥——原来是季徯秩。   季徯秩本就轻虑浅谋,明知早秋雨多也不知要携把纸伞,这就罢了,他师父柳契深偏也是个缺心眼的,清晨偏唤他去踏什么秋。天公落雨也没有先打个招呼的习惯,直叫师徒二人在山野里痛痛快快淋了一遭。   没辙,散了,各回各屋呗!   季徯秩跑得近了,怕给过路人衣裳上溅泥点子,只得慢了步子。秋初衣服还没来得及添厚,雨水便将季徯秩的身形勾了个透。   宋诀陵眯缝着眼略微打量,心中思道:“京城皆道季徯秩一身美人骨,如今瞧来,倒真不假。”   宋诀陵虽说是像个流氓般端详人家,心里头却未生半分要去给那美人撑伞的欲望,瞧那人落魄可怜也不过放他一马没去逗弄他。   宋诀陵欠身给季徯秩让出道来,还亲切叮嘱一句:   “这雨凉,小侯爷可要保重身体。”   “是要保重身体,只是您这会儿干嘛扯着袖不叫人走呢?”   宋诀陵本意是不去纠缠那落汤子,哪知竟稀里糊涂地伸出了只手来留人。自个儿失态,他却不慌乱,只不动声色地将刹那惊惶遮掩而去,歪头笑道:   “侯爷这是去哪儿呢?”   季徯秩把身上那湿衣裳扯了扯,辗然一笑:“明摆着呢!急!您今儿就别拦着人了罢!”   “您这么一跑,岂不是叫身子生了汗?雨又脏,咱俩一块儿到汤泉那暖暖身子去?”宋诀陵不依不饶。   季徯秩笑着推辞:“不劳。”   雨落芭蕉,聚了叶片一掌心的水。风一刮,掌一倾,便在一旁的池塘里溅起几朵漂亮水花。   宋诀陵明知故问:“为何呢?”   “好歹是稷州人,含蓄!”   季徯秩眉目传情,只是他似笑非笑,眼珠子再那么略微一转动,就差没把流氓这俩大字写下来贴宋诀陵脑门上了。   宋诀陵笑着摩挲伞柄,手顺着季徯秩的湿袖攀上去攥紧季徯秩的臂:   “都是男儿郎,论什么含不含蓄的?”   “那没办法,男儿气概事小,失身事大!”   “小侯爷懂的倒是多……我寻思着我也不是什么见人就吃的断袖啊?”   “是吗?哎呦我这脑子!从前是谁嚷嚷着男女通吃来着?”季徯秩轻声细语,蹙眉思索状。   “嗐!这可不是得看对象为何人么!侯爷这般的,叫人不馋都不行!难不成我偶尔嘴馋想尝个别的口味就成断袖了?”   季徯秩佩服地给他抱了个拳:“还是二爷您歪理多!”   宋诀陵轻佻地瞧着那些个水珠自季徯秩颈子上滑下来堆在锁子骨处,暧昧道:   “小侯爷平日里倒也学着点仗势欺人啊!这会儿叫我一个贱的好整以暇地撑着伞,您这贵的却狼狈不堪地淋秋雨,可不是贵贱颠倒了吗?——不然我教教您?”   季徯秩揣着笑意:“不了不了,我是良家子,用不着二爷手把手地教我当流氓。”   “那我教点别的?”   “讲不通。”季徯秩没闲情招惹这个厚脸皮的,只挣开他的手道,“我看二爷也不像个断袖,这般绕弯子缠人,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啊呀!侯爷可是误会我了!我不是见侯爷此刻湿漉漉的,瞧着好生可怜,这才决定要陪着您的吗?”宋诀陵将季徯秩扯进伞来,“此时天正阴着,又是晨间,估摸着除了我俩,没人会去沐浴。汤泉那儿有提前备好的院服,也不劳您还往屋里跑一趟,咱俩去那儿好好把误会解开?”   季徯秩听着,点点头:“我看成,那走罢。”   “欸真走?”宋诀陵惊诧。   “走。”季徯秩不改口。   -------------------------------------   好容易进了汤泉,却只有一柄屏风,二人分不出先后便只能背朝对方脱衣裳。   季徯秩将他那湿得已可用来揩桌揩地的衣裳尽数褪尽,披上了一旁备着的薄衣。   宋诀陵是鼎州男儿,本没有披衣沐浴的习惯,但见季徯秩最后还是披了层薄的,自个儿也就不大好意思去宽衣解带卸去最后一层。   二人试着水温渐渐把身子没进汤泉里去,从前口齿伶俐还要争个高下,这会儿却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热汤蒸得季徯秩酥肤淡粉一片,仿若娇俏女子搽了粉。宋诀陵起初拣了个离他很远的位子,半晌却又自作主张挨了过来。   二人挨得近了,心跳声清晰可闻,只是都太平稳有力——原来他二人总把断袖挂嘴边,话说得轻浮,却是实打实的没把对方太当回事儿。   宋诀陵忽而打趣道:“适才没机会瞧,这会儿挨近了才瞧清楚小侯爷身上的肌肉,真真是匀称漂亮!宋某原以为您这么张脸,铁定配上细胳膊细腿,一身软皮囊呢!您身上也真是香得可以。”   季徯秩将抿着的唇松了,笑道:“打小练武的,身上若皆是软肉可太奇怪!——不是说要解释解释,今儿在热汤里都臂膀紧贴着闻香了,怎么还不见您解开误会?”   宋诀陵颇无辜:“我没扑到小侯爷身上挂着,还不够解释吗?”   “那该解释的都解释清楚了,咱俩便聊聊别的?”季徯秩温和笑,“譬如鼎州如今局况如何。”   宋诀陵唇角也生了笑:“诶我这是被摆了一道啊?”   “瞧您这话说的!咱俩好容易解开误会,放下芥蒂谈谈天怎么啦?”季徯秩在身子上抹皂角。   “可您要问鼎州却怎么来问我?您许是不知,家父早调任缱都已有好些年,鼎州早非宋家温巢,我爹一个秘书监少卿能知道些什么?我一个吃喝等死的纨绔又能知道什么?”   那宋诀陵眸中寒意渗出,只借着擦拭入眼的水珠顺势敛睫,把没抑住的寒光速速收了。   季徯秩轻笑道:“臣子有国便有家,何愁无巢?”   “叶落归根的道理孩童皆知,难不成小侯爷竟不知?”宋诀陵捧水净面,“还是说在这缱都做只深宫雀还恰巧合了您心意?”   季徯秩眉宇间是不变的平静:“人臣在忠,不问因果。”   “哈……”宋诀陵闻言垂下凤目,他痴愣地盯着水面,喃喃道,“忠……真忠!”   不是一路人!   雪融至寒天恐都不及宋诀陵此刻心寒,然他心里寒彻,却并不妨碍他摆出混子模样继续笑个没完:   “话虽如此,但我可还念着远在鼎州的亲眷呐!我们北疆儿郎离了家就好比苍鹰折了半边翅膀,不比其他州民那般心硬如磐。嗳!恐怕这也算个北疆习气罢?”   季徯秩颦眉蹙额,听出他话里有话——宋诀陵是在讽刺他忘了本——可他除了觉着那话难听外也没甚强烈反应,眨眼间眉头便松了。   这样才对,这样才最是漂亮。   宋诀陵就着汤泉的壁沿仰了头:“对了,小侯爷,我们鼎州人都说狗很灵,像人。不过折了四条腿的狗,除了吠天,似乎也干不了什么,人该不会也如此罢?   季徯秩当他在发疯,并不搭理,那宋诀陵却故作惊奇状,道:   “嗬——那我不是得朝万岁嚎上几嗓子么?”   季徯秩哼笑一声:“二爷当真会说话。”   宋诀陵停顿须臾,又道:“您甫七岁便来了缱都,应是见识深远。宋某今儿有一事求教——听闻大漠里的狼放至城里养不活,笼里养的莺虽是病了,但叫得好听,比得过天上飞的那仅会报丧的黑鸦,是么?不过在我看来呀,狼也好,莺鸦也罢,都是圈在笼子里才有灵性……”   季徯秩半分不恼,他缓缓洗净身上皂沫,道:   “二爷,犬折了腿,吠天,不折腿难道就吠地?您向我请教,可我所言您未必爱听。俗话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今您只有黑鸦,难道就能把他掐死以换只叫得好听的莺么?您鄙弃乌鸦报丧,怎不言赤乌是瑞鸟?再说,哪怕鸟与狼皆困于笼中,人也会被固着于笼侧,这笼子囚的是那笼外看客,还是笼内主儿,说不准啊!”   季徯秩收了笑,蹙眉怜悯道:“二爷,今日所言,我知,你知,天公知,圣上不知。我没闲情再陪您打哑谜,只劝您一句,日后莫忘谨言慎行!”   宋诀陵大笑几声,左掌倏地击打水面,水花迸溅起来迷了季徯秩双眼。   “季徯秩,你当真不恨他?!你爹与我爹曾被天下人并唤‘十六州双忠’。如今呢?一个沦为天下笑柄,一个披着满身伤痕去北疆斗命。更何况若无他病急乱投医,当年你兄长又怎会……”   季徯秩压着火气,只扬起水浇了宋诀陵一脸,他缓缓起身,漠道:   “我父兄皆尽了臣子本分不是么?是,佛门两年清净平不了我心中杀兄恨。但杀他的是蘅秦兵,不是万岁爷!”   季徯秩走至屏风后驻步,自衣桁上取了巾来,面无表情道:   “你怒你怨……可宋诀陵,你如今在怨什么呢?是怨你离家缺爱,还是怨你宋家失势?”   不知是水入了眼还是灵台怒汤沸腾所致,宋诀陵眸中猩红,似是一牵便能扯出道道血丝。   “好、好啊!好一个我怨什么!季徯秩,我告诉你!我不怨,我恨!我恨恶人当道,金缕衣,万户侯;我恨善人受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问我北疆如何?那遍野的不是黄沙,是饿殍!百姓恨的不是蘅秦兵,恨的是吃人的饿犬,恨的是吃空饷的京官!那狗皇帝看在眼里,可他无动于衷!他配做什么万岁?”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1】’啊,小侯爷!”宋诀陵呢喃。   季徯秩闻言喉里没了声,他沉默地擦净身子上的水,抬手把衣裳给穿了。宋诀陵却并不打算出来,嗓子经了那番嘶吼变得有些低哑:   “‘举世混浊,清士乃见【2】’。这魏家的天色至黯,总会见圣明。那人总有一天会死,你不趁早做打算,早晚会死于中原逐鹿。”   “多说无益,我昏,只怕二爷再怎么咬牙切齿,我也全当是小孩儿胡闹。”   季徯秩说罢要出门,却又听身后人冷哼:“雨没停,小侯爷急着出去当落汤子吗?”   季徯秩没理,只把那些个脏的衣裳揉至一处抱怀里,顶着微雨跑回去了。   宋诀陵听不着他的足音,只捧水淋身,却觉着越洗越脏,似是洗出了淋漓鲜血,洗出了一身的腐臭。   他这将门之子,儿时虽不愁吃穿用度,但没少见父亲为营里的用度发愁。也曾见过荒年营中的哥哥们在腰间系麻绳,狠命勒住腰身只望少吃些粮。   八尺男儿啊!个个腰细得不成样。   初见他觉着新奇好玩,便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可他估摸到死都不会忘记他那平素温柔的娘,瞧见后眸子中浓浓的愤懑失望,以及后来的场面——昏黄烛火,肩上鞭痕,面上珠泪。   悉宋营的兵士不及苌燕营守备军那般具备极高资质,也不及鼎西镇关侯薛止道所率领的金月营那般,从军饷到兵器样样不缺,还要在兵器上阔气地点粒金儿,然而悉宋营诸兵士皆于营中长大,个个情同手足,确是众心如城。   巍弘帝忌惮悉宋营便是深谙“上下同欲者胜【3】”的道理。   成于此,败亦于此。   巍弘帝自继位以来便一直在设法削弱悉宋营。先是派了御史出访,后是在那儿设了行军司马。枢成一十五年魏秦的那场败仗又给他提供了个好缘由,叫他名正言顺地动起手来,先是分裂了悉宋营的领兵与调兵权,还不够,便将领兵权也从宋家手中收去。   哪知没有宋家人,这营中兵士怕已当了多年的乞食子。   恩情这东西,不还就是一缕烟,飘着飘着就散了,什么也不挨着。若要还,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北疆人胆子肥,鲜少怕过什么,可最是怕报恩无门。然而如今他剜去了悉宋营的心脏,群龙无首却引了条蛇来当龙头!   军营大开宴,沙场观美人,悉宋营也开始如同这魏的很多东西一样开始腐烂。   “多少荒唐事……季徯秩啊,你怎就不恨那狗皇帝?”   宋诀陵想着想着,竟变得有些痴。他在这汤泉之中泡了太久,脑袋里已然一片混沌,整个人有如醉酒一般不清醒。腿渐渐地使不上来劲,叫他只能顺着石壁往下滑。   氤氲热气将他藏在其中,泉水渐渐没过他的肩,颈,颔,鼻,眼,毫不怜惜地灌入他的鼻腔……   他太清醒,太失望。   太过清醒,因而太过失望。   这魏家天下,不容臣子插手。   谁知万尺山河,沃野的是臣下的血,翠林的是臣子的尸,厚土印下的是臣僚的足。   君为客,臣当为主翁!   恍惚之中,一张熟面又出现在他眼前。那人将他从水中捞出,又用玉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往后皆模糊,只依稀察觉肌温抵过了秋凉,身子一上一下地耸动,应是那人蹒跚着将他背回了屋。   耳上朱砂痣红得诱人,他知道那是季徯秩,但他没做出一丁点儿的反应,他明白自个儿此刻不愿面对季徯秩,季徯秩亦然。   后来,只听木门吱呀,他的世界又陷入了不见头的沉寂里。 第009章 叶世子   一年后。   枢成二十一年·冬至   入冬后,天渐寒。柳契深见入冬后山腰已是冷得难捱,山顶只怕冷得彻骨,便思虑起来。   “温根本不可能拉下脸来讨东西,这些时日山腰已是冷得难捱,山顶怕是会缺炭呢……”   他歇在榻上忖量着,只拉过一旁那冷得打颤的徒弟,几下给他罩上了狐裘,还顺手打了个灵巧的十字结。   “阿溟呐,你替为师将这篮银骨炭送到你温师叔那儿可好?为师知你畏寒,此番难为你了。”   “无妨——倒是师父您心宽,拖着副病躯,这时候担忧的竟是温师叔。”季徯秩呼了口暖气在手心,又道,“这些日子您可别再吃酒了!”   “嗳,听闻我院子里的小潭都结冰了。”   “甭贫!我把您葫芦拎去了?”季徯秩攥着他的酒葫芦甩了甩。   “唉——阿溟长大咯!”柳契深用帕子捂着嘴,倚住了床围子,“好罢!峰巅冷,别在那儿待太久,早些回来给师父煮汤团吃!”   -------------------------------------   东世子叶九寻跪坐席上,伏着案桌读兵书,嘴里时不时呵出些白气。   这叶九寻乃魏东疆壑州子。   壑州多山,绵延不绝的山脉上筑着坚实的长垣。那堵山墙常年披着雪,远望似条奔游于林海的蛟龙。在无垠雪原间,万物皆渺若蜉蝣,无一撼动得了那道精白。   雪原里生养的世子爷自是不惧寒,更何况这序清山同其故里相比,就好比小巫见大巫。   两年了,两年没见着壑州那瓢泼鹅毛雪了。   叶九寻弯着眉眼,一只手压着书卷,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滑过抹额上的小块翠玉。他正发痴,恰闻屋外踏雪声,便起身去瞧。只见那季小侯爷满面堆笑地朝他招手。然那季徯秩实在是怕冷,不过堪堪招了三下,便猛地把手缩回狐裘里去了,只还缩着颈子笑道:   “九寻!我来给温师叔这儿添些炭!”   “炭?师父这儿还剩许多呢!”叶九寻说着把门敞开迎他进来。   “不对罢?这炭啊每屋皆是均分,我那儿还没这儿冷,炭可都快用完了。”   “到底是‘物性各自得【1】’。”叶九寻伸手扯他,“快先进屋,千万别冻着了。师父今儿找江师叔有事,这时候不在屋呢!”   季徯秩在廊上跺掉靴上雪,伸手去解裘衣,谁料入屋后竟不觉其较屋外暖和半分。   “嘶——这儿怎么冷成这副模样?简直像是把人埋雪堆里!”   那仅披了条纩衣的叶九寻从容地接过炭篮,燃了个八角手炉给季徯秩捧,又把正烧着的炭添了添。   “你这牢骚可是发错了人!壑州的人儿,哪知冷是甚么东西?”   “嗳。”季徯秩身子暖和起来,这才舒服了,张嘴问道,“温师叔也不冷?”   “师父身子骨好,可比我还耐寒些。”   “好事儿。”季徯秩用指腹摹了摹那炉子的轮廓又道,“说起来你曾问我制青铜铃铛的法子,可是要制来送给什么人?”   叶九寻眸光略闪,好似见着一仪范清冷之人于脚踝处系了个镂空铃铛,虽叫长靴掩住令人不得窥,行来却可闻铃声清越。   叶九寻被那朦胧遐想淹去,禁不住呢喃:“我倒是想送,人家不乐意收可怎么办呢?”   “唔……什么?”季徯秩没听清。   叶九寻回过神来,少顷面颊便发起烫来。只是这般寒天儿,谁人脸上不带点红呢?他掩饰过去,讪讪笑道:   “没,不过想做几个护花铃罢了。”   “寒冬护什么花?怕是鸟雀都寻不着几只罢?”季徯秩想着,但见叶九寻眼神闪躲,便也没执着于那事,只问他:“九寻,听闻你与白家女儿订了亲?”   叶九寻强笑一声:“是了,红纸墨书都给我捎来了!”   “虽说有几分硬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但这倒是个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季徯秩道。   缱都九家之一的白家,是个既养紫袍官,又养金银商的高门。十六州里头不知多少誉满天下的酒肆匾额首字皆为“白”,那白家除了与成仙不沾边,可是真真的骑鹤维扬。   叶九寻黯然又是一笑:“山路难行,着实委屈了白姑娘。”   叶九寻说罢笑着没再吭声,良久才道:“自打圣上不豫,朝廷便由太子暂理。家父非太子党羽,也从未参与什么党派之争,担心叶家在朝廷里没人撑腰恐会吃亏,这才想着我了。”   “陛下龙体……”   叶九寻面露难色:“壑州郎中医术甚于御医,听是壑州郎中见了那位都直摇头——两年,至多两年。”   季徯秩鼻尖一酸,只含住泪来,叹了很长一声。   他对巍弘帝的情谊可非养于朝夕。   他爹季惟曾是魏先朝三皇子旧部。二十二年前的一场兵变逼疯了那年轻的先太子,迫死了二皇子,助三皇子登上了九重天——那三皇子成了后来的巍弘帝。   季惟本就出自稷州名门季家,作为那人称帝的首要功臣,顺理成章地封侯西疆,再辅以二人并肩沙场的过命交情,便有了十六年前巍弘帝为季惟次子翰书赐名一事。   当年那巍弘帝虽已有子嗣,但为防外戚许家恃宠而骄,便有意冷落了许后与长子魏千平,将自个儿那少得可怜的父爱全分给了季徯秩。   七岁之前,季徯秩便没少进宫。那巍弘帝将他捧在手心,破矩容他唤自个儿作“皇叔”。   七岁之后,季徯秩被召入京城充任太子伴读,皇宫成了季徯秩的家,乃至于宫内至今仍留有供其居住一殿。   笑语犹生于耳畔,旧人却怎么已是风中秉烛!   季徯秩绞着手,没了言语。   叶九寻窥见那人瞳子里的水光,贴心递过去抹帕子。但是季徯秩没哭,只接过帕子,捧着铜手炉又发起愣来。他问叶九寻:   “九寻,你说,我爹也会学着朝堂诸臣参与党争么?”   叶九寻略微思忖,笑着摇头道:   “这我如何能得知呢?不过照如今局势,只怕踽踽独行者应是少数。如今太子胜在治世之才,败在病躯羸弱;二皇子胜在身后无外戚纠缠,败在血统一词儿;三四皇子又输于长幼秩序。倒真没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   季徯秩把头点了,再坐了会儿便回去寻他师父去了。   叶九寻将那还热着的手炉搁在案上,想起了随婚书而来的那封家书。   他爹在信中同他交代了白、叶二家同道之事,又道他们俩家明面上虽依旧是偎依取暖的不参党争者,然现今已站定了二皇子魏盛熠。   叶九寻百思不得其解,他爹那倦厌朝争之人怎么就学着争权夺势、畏首自保了?   仅是时势逼人么?   难道他爹不知为何拥护当朝太子魏千平的多以北疆出身的官员为主么?枢成一十五年的血仇,他爹这东疆王能忘,可北疆人不能忘也不敢忘!   难道他爹就没思考过,若是有朝一日那二皇子魏盛熠真的登上了九重天,他是会倾尽心力伺候这唾弃他的魏家天下,还是与他那些个蘅秦血亲一拍即合?   他爹今儿这般可是时势逼的么?这是利益熏黑的心催的!   叶九寻一向以正直自诩,却未料也会有扯谎欺人之日。罪恶感如猛浪般摇动着他的心神,他愈发觉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将怀中信取出,撂进炭盆里,一点一点瞧着它化成了灰。   -------------------------------------   北风呼啸着鞭挞人,直打得人肤碎皮裂。   江临言伸手将那木窗阖严实了,这才搓着手回到博古架前。他自暗格里取出一沓信来——全是寄给温的。   温住的地儿太高,寻常信鸽飞不上去,故而寄给他的书信全由江临言代收着。   “这信近来送得愈发地不知节制!我这儿都快成了养飞奴的地儿了!”江临言笑道。   温向来听不进他的玩笑,只略过了,挑了封信粗粗读了读,神色转而凝重起来。   江临言问:“怎么,还是那些事儿?”   温点了头。   “哎呦!那皇帝老儿这是真快死了,急咯!”江临言哈哈大笑,蓦地又正色道,“不过阿……我自认是你兄弟,知道不该劝你,但你可要想好了,你当真乐意在山上消磨你的一身本事吗?那些执意留山的倔爷,大多以至风烛残年。我知你恨那衣着锦绣内里如兽的臭官儿,你不甘作供他人驱使的贱马,但若世间清士皆如此,天下岂不作赃官污吏的饕餮盛宴?”   “你凭什么劝我?你不也打定主意要留山?”温蹙起了眉,“如今那人把手伸得太长,作弄出个官吃官,人吃人,还叫冗官冗费压弯民腰来肥己肚——江临言,这天下你就不想改?”   江临言把折扇一下又一下地敲在掌心,眯眼笑道:“哎呀呀,这乱世浊得像墨池,我再伸一只臭脚进去,那还了得?”   江临言伸扇点在温的唇上,不容他再张口,道:   “阿,你忘不了幼时所学之‘天地君亲师’罢?你同我一个只读过几本破书,又失怙失恃的臭道士比什么呀?”   “信口胡言!”温用手拍开那扇,怒道。   “好好好,嗻——奴住嘴,奴住嘴!”江临言笑着讨饶。   见江临言笑得谄媚,温也就垂头不再理人。他不住地翻着江临言递来的信,翻到一封血书“余孽”二字的,遽然顿住了手。   他正奇怪,方想把那信拆了读,哪知被江临言余光觑见了,劈手夺了去。那江临言把信往袖袋里一塞,拊掌含混道:   “哈……阿,你不知道罢?我从前住的破屋旁边有一窄巷。呃、那巷子里跑着只喜欢咬人的癞皮狗。前些日子那畜牲生崽子时被冻死了,它的崽子却活下来了!你猜怎么着?那崽子也咬人!哈哈哈……街坊都骂它做‘余孽’呢!——嗳!那信带血,凶!你看不得、看不得的!”   “发什么疯?”温皱眉敛了睫。   恰巧那江临言听闻屋外有动静,便支起窗来瞧,只见一少年披着氅衣立在湖岸边,手上提着盏灯笼。   他眼一弯,旋身笑道:   “夜深咯,你的好徒儿寻你来了!” 第010章 徐才子   一年后。   枢成二十二年·中秋   秋阳杲杲,只万不吝啬地浇进屋中,叫万千浮尘皆现了形。   砚上墨还未干,案上茶仍旧飘着薄气。徐云承在燕绥淮屋子里外绕了一圈,竟没捕着那人的半分影儿,只得低声埋怨一声:   “唤我来对弈,自个儿倒不知去哪儿了!”   一支毛笔搁在那紫砂笔枕上,底下压着张画。徐云承百无聊赖,便端详起那张新画来,瞧着瞧着嘴边漏出点笑意。   “真是……又在画我。”   他面不改色地用玉指摩挲着宣纸,只还于心底暗叹燕绥淮真是妙手丹青,竟能于那粗糙生宣上摹画出如此细腻的神情。   可当那温煦目光挪至画的边角时,却被该处所题之字硬生生逼得遁入仓惶,就连皮中骨也寸寸漫上了寒。那双琥珀色的瞳子倏地瞪大,惧色一点点抹平了他的嘴角。   燕绥淮手里握着紫檀围棋罐子,这就回来了。他见适才半掩的门如今开着,知是徐云承先到了,还没进门便欢喜道:   “阿承——”   他笑着,谁料入门却见徐云承满面惊惧,双唇泛白。燕绥淮略怔,忽地反应过来那徐云承手上拿的是何物,面色也随之陡然一变。   “阿淮,”徐云承将那幅画倒着搁下,手抖着,好似耻于再瞧一眼,他强装镇静问,“这诗……你可知这诗的诗意么?”   “阿承,你、我……我们下棋罢!”燕绥淮并未矢口否认,只叫那视线飘着,咽下口唾沫来。   徐云承却是纠缠不休:“我问你,你可知你写的这是什么?!”   “……何必这般的凶我?”燕绥淮委屈起来,可遮掩至这时他那满腔情思已是翻了江,只不愿再瞒,破罐子破摔道,“哈……你觉着能是什么?!肺腑之言啊!”   “肺腑之言?!你可是疯了么?你不久前还道你爱慕意清!”   “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要我跑到你跟前说其实我同你说了诳,其实我朝思暮想的皆是你么?难不成要我将满腔相思意全都亲口说出来么?你只会如同今儿这般质问我个没完!”   燕绥淮说罢,曳行朝徐云承挨近了几分,却见那人惊恐地连连后退。   “你——怕我?”燕绥淮的双唇难抑地抖了起来。   徐云承怕他。   他的心上人怕他。   这一事实仿若轰雷打过他通身,常犯的耳鸣卷土重来,在头颅之内如撞钟。   闷荡声响迟迟不退,从前总会折磨得他皱紧眉头,今儿他却只觉心里蓦地被那钟杵撞开个豁口,叫他的心间也刮起了秋风。   “你怕我……啊、这要怎么办才好呢?”   泪水陡然止不住地往下掉,就连心间也下起雨来。燕绥淮向来是憎恶雨季的,所以如今他也憎恶起自个儿来。   徐云承扶着额,有些晕,却仍是将心中词句道了出来:   “燕绥淮!我瞧你平日可正经,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叫你平白染上这种腌臜癖好?!”   徐云承神色恍惚,俄顷抖着声又像是在宽慰自个儿道:   “不、不打紧,你只是一时、一时病了。”   “病了?!我不过心悦你罢了,何错之有,要你如此伤我?”燕绥淮眸中带泪,哽咽道,“世间之情有千般万种,谁为男女之情垒高台,谁又能将男子相互恋慕之意贬尘埃?阿承,你凭的什么给我妄下定语呢?”   燕绥淮缓步向前,想似从前那般替他捋一捋发,哪知手还没挨近,便被徐云承倏地拍开。   “你忘了当年我叔父因何而死么?”徐云承瞪着他,琥珀瞳上爬了几丝血红,他咬着牙逼问,“忘不了罢?”   燕徐二人之父共为朝中重臣,那是边疆缱都两头跑,鲜有机会回启州的府邸,因此燕绥淮与徐云承二人皆是被徐云承他叔父徐萧带大的。   那徐萧是徐云承他爹庶出的四弟。   他是个才高八斗的痴人,作诗吟词总将草述作君子,将蛛网描作罗幕,将南风楼里的小倌儿写作天地骄人,好似这世间万物无一不美,无一不成诗。那人性子欢脱,很是招孩童喜欢——可惜燕绥淮与徐云承二人甫八岁,他便驾鹤西去了。   这事儿还得从那徐萧染上断袖之癖时讲起。   那年,徐萧与一唤作花煜的小倌有了私情,本来像他这般风流贵君总不免有些博浪逸闻,只要不闹上明面,统统都不算事儿。但好巧不巧,那二人密会之事被徐萧他爹,也就是徐云承他太爷徐问知道了。那徐问很是开明,不仅替花煜赎了身,还出格地允了他俩婚事。   然那徐问为官虽是个菩萨,为人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耍的竟是面是背非的把戏。他在暗地里使了手段,在那对鸳鸯大喜之日将那花煜的双眼挖去,扔到了南疆当乞儿,还骗徐萧说是他拿着聘礼跑了。   那红窗锣鼓配一人,那锦绣嫁衣揉作团,那满堂宾客笑他傻——男子之间哪有什么真情,玩也当真!   这出戏逼疯了那徐家儿郎。   自此那徐萧总于徐府门前大街上大笑大哭,怪罪天地,不怪旧人。徐家人皆道那徐萧已是失心疯,担心他辱没徐家门楣,便将他锁进了柴房。   后来徐萧疯病得治,一朝中进士,徐家满堂欢。   眼看登科宴尽,那徐萧倚着红柱子坐下,笑着向侄儿徐云承讨了碗醒酒汤,而后将那碗砸了,猝然抓起一块碎片往脖颈上一抹,溅出的血淋了他一手。   那只血手抚着徐云承的头,他苦笑道: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1】!”   徐云承以为他在说自个儿,哪知他在言徐家。   徐云承被嚇得走不动道,大大小小的徐家人很快便扑了上来将二人分开,就怕那疯庶子伤了徐云承,好似那碎片割的是他徐云承的颈。   大丧之日,启州人人俱哀,徐家却总算呼出一口气来,好似终于抛下了一个累赘——壑州郎中皆道这龙阳之癖养不好,总有一日会再发作。那徐萧与其赖活着,不如早些死了。   一个进士罢了,徐家多的是。   徐云承那时还不大懂事儿,只听家中长辈道他叔父是因染上了断袖之癖,被一小倌伤心骗财,不甘而亡。徐家如此道来,坊间亦是如此说道,只将那连理枝劈开,扣上一邪一正的帽子。   断袖之癖不是情,那是病!   当年徐云承信了,燕绥淮亦信了。   然而其中荒唐,随着年岁增长愈发的醒目,可徐云承仍旧执迷不悟。   ——那道伤痕在他的心头早已结了痂,成了疤,兴许一辈子也削不去了。   “阿承,那忘恩负义的小倌岂配与我相较?你读了那么多诗书,不是没见过喜好男风之君子。你既容鄂君绣被,怎就不愿接受我?!”   “……燕绥淮,我叔父的血有多烫,我至今忘不了。”徐云承颤声道,“我告诉你,我就是觉着龙阳之好令人作呕!!燕绥淮,你好自为之!”   徐云承说罢甩袖离开。   燕绥淮手中的棋罐“砰”地一声落了地,蹦出了百余颗黑白棋子。他弓了身子,哆嗦着手去拾,那围棋子冰凉的触感却从他的指尖直窜心底。他觉着双腿有些发软,便缓缓弯下膝,滚烫的泪顺势往下坠了去。   那惹出诸多事端的画被不解人意的秋风掀落在地,上头题着的字被燕绥淮的泪水晕了开来。燕绥淮伸指去抚,苦笑着呢喃: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2】。”   -------------------------------------   仲秋,这序清书院惯常于拜月祭后办赏月宴,布置诸类事由皆交给了那些个少年。他们在林间寻了块敞亮地儿摆了长桌,铺了氍毹,就等着祭月后对酒当歌。   季徯秩笑卧氍毹之上,笑意盈盈,姿容随着岁月磨刻愈发秀丽艳绝起来。他那袖袋里揣着喻戟托飞奴捎来的信,这会儿清闲,便掏出来读。   “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沈醉【3】。”   喻戟这人吧可别扭,只要不挨着他,他所言皆是漂亮得很的。季徯秩边读信,边想他那张笑脸儿——这般品来不知有多妙,好似在嗅一簇幽兰。   今载祭月恰巧轮到燕徐二人摆台设案。眼看着宴席布置事毕,那二人便当着众人面捧来月神牌位。   燕绥淮本就对披衣束发颇为讲究,今儿更是出挑的好看。一身玄衣精裁细绣,叫人一瞧便是出自宫城名匠之手。又因他气势盖人,在一众同窗之间好似独揽皎月的天上仙。   季徯秩笑着打量他,忽地瞥见他身畔的徐云承压着笑,俨然冷若冰霜,宛若峰巅常年蓄着的雪再度披了层月的寒光,叫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这是怎么了呢?”季徯秩不知所以然。   那徐云承擎高烛,着意避着燕绥淮追随而来的眸光。燕绥淮见状努努嘴,便擦了火折子燃烛。   橘黄烛光叫那二位身上之锋锐遁了形,瞧来神色皆是柔柔如若溪头柳。他俩身形颀长,姿容又是那般的出人,北世子李迹常嘴没把门,见状便闹起他二人来:   “打小便总黏一块儿的,今儿长大了更是登对,你俩简直像天造地设的一对鸳鸯!”   本是博众人一笑也没个正经儿,哪知徐云承却倏地将烛台砸在了案桌上头,回过身呵斥道:   “李迹常!!你瞎说八道什么?!!”   那李迹常的好师兄沈长思正忙着抿桂花酒,见状忙给李迹常塞了块糯米糕堵嘴,自己则起身替李迹常给徐云承赔不是。   季徯秩知道徐云承性子软,火气多半留不久,也就没把此事放心上,只是眸光略转却窥得一双热烈瞳子。   ——徐云承正撒着怒火,燕绥淮却分外可怜地偷偷瞧着他,无穷尽的悲哀和浓情就这么从那对墨玉眸里跑了出来。   季徯秩这才明白,人一旦动了情,单单眨着那么双眼便能叫人瞧见心里头的万股情丝。   燕绥淮默默不语,只给徐云承递过去三只酒爵,随即垂下头去铺草席,那二人就在这压人沉默之中共事了半个时辰。   万事俱备,主祭参祭皆就位后便开始祭礼。经了三上香三祭酒,又听罢读祝,焚了祝文,终得以拜月。给神袛拜礼拜了两回,最后只剩了所谓“从献”。   这一步要遵照长幼之序来,不过差了七日的燕徐二人自然是前后挨着站。徐云承正正排在燕绥淮后边,这意味着无论是走上奠席,还是跪坐其间上香行拜礼,他皆需承受那礼成的燕绥淮恼人的视线。   徐云承端着平素常见的淡漠神情,被那道幽深眸光罩着,虽是一分不乱,却觉胸中愈发郁闷,就连祈愿之时脑内也只剩了些混浊东西。   礼成,祭桌撤下,众人也就放肆宴饮。   燕绥淮坐在离徐承云不过一尺之处,可徐承云却不曾施舍他一眼,也不再如往昔那般赠他中秋良言。   燕绥淮等得心急,便佯装无意问一声,只得了徐云承当着众人面恹恹地摇头推辞。   “我就有那么脏,叫你连动动嘴皮子都舍不得?”燕绥淮想着,只独自咽下心中悲切。   遥想前年中秋,未等他来讨,徐云承已先跨过阻隔燕徐两家的几条长街,气喘吁吁地攥住他的袍袖,笑道:   “因君照我丹心事,减得愁人一夕愁【5】。”   燕绥淮虽听不大懂诗中意,但见徐云承笑如月色清澄,便知那定是首顶好的诗。彼时徐云承牵着他的手,温度从他的掌心直钻他的心底。   谁说心意不应藏心底?燕绥淮如今只恨自个儿没能将这腌臜心意藏于心底,至死方休。   他哪曾想过他们也会这般形同陌路,似两岸杨柳,近在眼前却各自垂头退避。是他的感情欺他、辱他了么?若非如此,为何如今却连友人也做不成了?   疼,五脏六腑都疼,疼得好似要生出唇舌来尖叫嘶鸣。   那李迹常方才讨了骂,这会儿又像个没事人似的去伸手搭徐云承的肩。搭着了,又将人一把拽了来,赔罪道:   “阿承,别再耷拉着个脸儿啦!适才是我这蠢笨的说错了话,可莫要因我坏了这仲秋的好兴致!”   徐云承把杯盏搁下,口吻很淡:“不是因着你。”   燕绥淮闻言险些将玉杯捏碎于指间,另一只置于膝上的手,已是攥得满掌指痕。   他明白徐云承话中所指,他明白徐云承此时定厌恶他至极,他明白徐云承对这份感情定是千刀万剐也不肯沾染半分……可情意若能由自个儿操纵的话,谁愿将一腔真情装入琉璃,双手奉上供他人摔碎,然后自个儿再拾起,拼凑,再被摔碎,再拼凑?   燕绥淮面上血色一寸寸褪了下去,筵席还未结束,他便抽身离席。然他没打算一个人走,只行至徐云承身后,阴恻恻道:   “阿承,你送我一程罢?”   -------------------------------------   十八男儿,撞上了情窦初开与少年意气。   那燕绥淮原是瞪着徐云承的,忽而难耐地将头往左边一撇,手掌也随之附上了左耳。那徐云承见其冷汗直流,心急如焚道:   “怎、怎么了?可是耳鸣又犯……”   燕绥淮痛苦地闷哼一声,像是幼兽喉里涌出的细碎哀嚎。燕绥淮将头垂下来往徐云承肩上蹭,徐云承也正好借着月光看定了翳风穴的位置,伸手要去替他揉。   然一阵秋风过耳,那垂头的和伸手的,皆遽然僵住了。   徐云承收回手来,连连退后几步,那燕绥淮强忍着脑中轰鸣,只顺势将徐云承摁在了墙上。他俯视着徐云承,眼里尽是泪。   徐云承先是一怔,继而赶忙把睫给敛了。从前燕绥淮一哭,他便拿那人没辙,还要软声细语地哄上几声,可如今他明白自个儿绝不能给燕绥淮留半分念想。   ——那是折磨燕绥淮,亦是为难他自己。   燕绥淮眼里蓄着的泪快要破堤,嗓音却仍旧平稳低沉。他伸手捏住徐云承尖削的下颌,逼着他看向自个儿。   “徐云承,我与你相识十八载,在你眼里究竟算些什么?!”   “你还真是问得出来啊?!我把你当挚友,你却把我当什么?”徐云承不瞧其泪眼,只狠下心道,“尽怀着些龌龊不正的心思!”   “难道男子恋慕男子便是龌龊么?难不成徐萧叔在你眼里也是这般不堪么?”   那对琉璃瞳子涌上了红,徐云承垂着眸子没有言语。   他理当否认,但他不能。他别无选择,唯可翻箱倒柜地将心中最坏的词统统倒出来,咬牙道:   “不然呢?!叔父若非染了那病,恐怕早已成了朝中新秀,而非地府冤魂!——燕绥淮,我告诉你,像你这种生了断袖之癖的,在我眼里,连骨都是脏的!”   这种人?脏?   “哈哈哈……好、好啊,徐云承!你竟促狭至此!!算我真心错付!”   燕绥淮大笑起来,他用手指轻轻勾过徐云承的脸庞,有些颤抖——那是他藏住的,化不开的眷恋。在那震颤的引诱下,他近乎发了狂般扑上去在他颈间狠狠咬下一口。   齿没入了皮肉里,舌尖很快便从那地儿舔来了血。   徐云承不停挣扎,乃至于捶打那人的肩背。那人纹丝不动,直至满意了才松口。徐云承捂着肩头,将唇咬得发白,一时间羞愤难当,骂道:   “狗、狗东西!!”   “狗?可我是你亲手养出来的啊。徐云承,你比谁都要清楚,我若是狗,那狗链子可一直都牵在你的手上!——怎么办?你拜了这么久的神佛,却养出一只想往你身上爬的畜牲!”   燕绥淮眸色幽深,直勾勾地盯着人时像极鹰隼捕食,然徐云承那抗拒模样好似迎着他的头浇下一盆冷水,叫他终于清醒过来,可他到底没收去恶兽的獠牙。   “徐云承,我最后再赠你几言罢!”他凝视着徐云承那对琥珀瞳子,笑得有些森凉。   “其一,今后莫望我眼。”   “其二,今后勿唤我名。”   “否则,我可不知我这一脏入骨子的野狗会对你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说罢,燕绥淮干脆地收回了手。那徐云承适才被束缚良久,这时双腿已然发麻。他轻抽了口凉气,紧咬牙根往前走,可那接连不断的酥麻却叫他险些跌倒在地。燕绥淮沉默地把他扶稳了,待到他缓好才放人。   徐云承没同他道谢,只一味地想逃,走时却还听身后朗声。   “祝公子‘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6】’!”   徐云承顾不得辨认方向,只莽撞地朝前奔去,白袍荡在林间,像是飘着一团攥不住的雾。   累,好累。   徐云承抚着树皮粗糙的纹路终于停下了步子,白净指间蹭上去不少褐黑木屑。双腿渐软,他只扶着树跪下,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燕绥淮,我恨的哪里是你?我恨的是你分明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多怕,却要顺着私欲将我变作我最厌恶的模样!”   -------------------------------------   月色攫住了燕绥淮的脖颈,叫他喘息不得。   他踏着仲秋的枯叶朽木,跌跌撞撞似地府游魂飘荡于世,只疯了一般将自个儿锁进了屋子。   他不停抽着鼻子,却半点呼吸不上来,分明在岸上却怎么好似沉入了深潭里?于是只能痛苦地掐住了自个儿的脖颈。他在地上翻滚挣扎了许久,终于沉静下来,也终于如同新生子般学会了呼吸。   他吐息仍旧混乱,可他却没再理会,只匆忙伸手扯散了编好的发,呜咽着,顾不着扯下发丝的细密疼痛。   “他不稀罕、不稀罕啊……”   燕绥淮哭了会儿猝然又笑起来:   “十八载,我用十八载哺出的真心都算些什么?!恶心?腌臜?哈哈哈……”   他将那绘了徐云承的数十张画展了朝天抛,瞧着那画散开铺了满屋。他身子发抖,只从柜中取出一锭墨,用砚滴往那石君中倾了半砚台的水,急急磨出了黑亮的浓墨。   他痛苦地拧紧了眉,只展了长臂,将那一砚墨向地上泼尽。   黑墨在宣纸上开了花,污了上头神仙似的人儿。   砚台落地,燕绥淮猝然跪倒在地上。他抚着其中一张溅满墨点的画,只觉心仿若被绳绞出了血。   他慌乱地用袖摆不停地擦拭那画,却是越抹越黑。末了只得将那画拢在怀里,哭出声来:   “怎么拭不干净呢?阿承、我的阿承……”   他起身将那留着等翌年春踏青时与徐云承共饮的酒搬来,只揭了封酒的布,灌进喉腹,醉吃三四坛,呜咽道:   “阿承……你、怎不要我?——你当真绝情。”   “是我荒唐啊。”   耳鸣又起,只是这回除他外无人知晓。他难受得发紧,费劲将头颅埋入膝间却不能消解半分。他醉着,照猫画虎地去寻穴位,却总是找不准,只能把唇咬出血来分散苦楚。   夜半雨落秋山,那轮圆月被云雨彻底遮了去。 第011章 料峭春   又是一年。   枢成二十三年   魏·缱都   东风浩荡,檐下铁马叮当敲响。   一堆病骨瘫在龙榻上,邦宸侯季惟受召跪于侧畔,却是良久无言。这雕龙刻凤的殿内阒然无声,仿若一只空匣。   “穿着甲来的?”终还是巍弘帝先开了口。   “回陛下,臣在沙场上待的日子太长,这甲也就成了衣。”   “那你在北疆瞧着那些大漠狄人,难不成回来瞧朕也成了野人?”那病帝伸指略挑开床幔,将他的姿容稍稍打量,淡笑一声道,“朕已瘦得脱了相,侯爷倒还真是朗俊依旧。”   “陛下说笑了。”季惟不承他情,说罢只给他磕了一个响头,道,“臣错了。”   巍弘帝身子没动,只瞧着季惟的脸儿瘆笑一声:“错?你哪儿错了?”   季惟恭顺地说:“陛下觉着臣哪句话说得不中听,臣哪儿便是错了。”   巍弘帝皱了眉:“阿惟,这官腔好生难听,赶些收了!”   “克己复礼乃臣子本分,臣不敢违逆。”季惟说罢只把头压得更低,重甲压人,他的吐息却是一分不乱。   那巍弘帝怅然地望向空中一团虚无,朦胧中尽是他二人当年跑马的草野。他怔愣片刻,指间攥紧的锦被刹那好似化作了跑马的辔绳一段。   故梦散尽,巍弘帝咽下喉中不甘,冷嘲道:“当年你三箭射死朕二哥的时候,没见你不敢。怎么今儿话也不敢说,就连朕的眼睛亦不敢看?”   “昔年陛下为三皇子,臣可平视。而如今陛下高居九重天,臣唯能仰观。”   “别人如此言说,朕还当他们明事理。为何听你说来,朕却觉得字里行间里满是讥讽?!”   季惟从容道:“陛下多虑。”   “陛下、陛下啊!当了这皇帝真就失了名姓,失了兄弟,唯一活着的皇姐还对朕嗤之以鼻!阿惟——”巍弘帝哀切呼唤一声,“当这皇帝朕是真真憋屈!”   季惟垂了眸,难得咧了嘴却叫面上划开一道冷笑。   憋屈么?   当年风云莫测,那丧心病狂的先朝三皇子不论东宫里头妃妾出自何门,亦不管其中宫人何其无辜,全叫他们化作了腐肉一堆。   满宫腥臭逼得前朝长公主一个飒爽女将至此卸甲入佛门,亦逼得那二皇子一个厌恶手足相残的边关大将提刀指亲,最终死于季惟的重箭之下。   末了那疯太子自焚而亡,先朝三皇子则成了这枢成年间的巍弘帝。   不就是自个儿选的路,他到底哪里憋屈?   “季惟!”巍弘帝见那人神色恍惚索性拔高了声,他透过床帷瞥见那人身子略微颤动,便苦笑起来,“你、眼底可还能瞧得着朕么?”   季惟赶忙把头磕在地上道:“求陛下恕罪!”   巍弘帝仰天长笑,嘶哑的笑声灌满金殿。   ——苦,好苦啊,天公既夺其血亲,何故将那曾经与他餐风露宿,笑论天下的季惟也夺了去?   这一放纵大笑牵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只将喉间棉絮般的一团温热缓缓咽下,把手伸出帐外摆了摆,令那些闻声而来的内宦都早些滚出去。   “季惟,这么多年了,朕就只是想听听你的心里话。当年我将季恍派去北疆,你恨朕不恨?”   季恍?   巍弘帝说出那两字时,季惟的五脏六腑都仿佛拧在了一块儿。   他的长子季恍殁了已有七年了,过去了两千多个日子了啊,可心碎之音却还在耳畔绕着。武将再怎么刀枪不入,也并非真的铜身铁心,巍弘帝割下他的肉,如今却怎么才来问他疼不疼?   季惟缓缓吸了口气,只将心中如山的苦痛费力熨烫平,他面不改色道:   “他为陛下之臣。”   “可他为你的儿!”   “圣命比天高,臣子理当多体谅体谅陛下才是。”季惟眸也不抬,平静道。   “侯爷倒是看得通透!可你以为朕当真不知你性子几何么?你若当真不怨朕便好了!咳——”巍弘帝狠命揩去嘴角血迹,又道,“你最近可还见着宋易?”   “陛下不是不愿臣同他相见么?臣不敢忤逆圣命,对宋少卿现状也不过略有耳闻罢了。”   “他、可还好?”   好吗?   宋易近日染上了风寒,无法入宫面圣。   好巧!偏是这时候染上了风寒!   季惟不可自抑地闷笑起来,就连身子也有点抖:“陛下这般岂非明知故问?——能好么?您明知宋易他生了个又倔又犟的臭脾气,明知他离了大漠好比鱼离了水,却仍要把他与鼎州分割开。八珍鼎食,何如故乡!您不就是想叫他渴死么?”   “如若今朝不将悉宋营与宋家分割,往后只怕更难!”   “哪怕您叫他当个手无兵权的士卒,而非一个编校藏书的秘书少监,他也断然不会同您闹至这一地步。更何况陛下您打一开始不就没想要那饱受甘棠之惠的宋家好过么?”季惟拧紧眉头,说罢又是一叩头,“臣肆意揣度圣意,实在该死!”   巍弘帝哑声笑了:“该死?朕做了这般多的错事儿,该死的不是朕?”   他咽着喉血,思绪乱飞。   没称帝之前,他已拥有许多,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满足不了他那愈发强烈的权欲。他拉弓指皇亲,提刀翻朝堂,这才艰难爬上了九重天。   他太贪心,一出杯酒释兵权,将数十功臣贬作庶民,但总有人留下,比如他的三个结拜兄弟——谢封、宋易与季惟。   还不如狗!   谢封死了,死于他不愿深究的通敌叛国之罪。当年众说纷纭,他却装了聋子,快刀斩乱麻,将谢封九族尽诛,就怕一人道出其实是他这万岁爷错得彻底。   宋易活着,权没了,家远了。他把宋易派去了秘书省。一介武夫虽善读兵书,但哪里知道如何编史亦或编校藏书?他叫宋易那戍边大将军成了秘书监里被儒流耻笑的匹夫。   季惟活着,长子死了,次子又被他锁着养。季惟如今一身伤痛却也只能在西疆硬撑,但他还是心难安,便又派了几个监军去干涉季惟这侯爷行事。   他盼着他们死,又怕他们死。   他也曾在夜半之际苦思他们之间怎会步入这般田地,但他从来不愿承认是自己错了。   于是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自欺欺人道:“高处不胜寒,本就是帝王命!”   他就是这么个人儿。   巍弘帝沉默片晌又开了口:“季惟,你当真不知朕为何如此对待宋易么?”   “因为他曾为先朝太子旧部?”季惟阖紧了眼,手攥作了拳,“可他最后择的还是陛下您!”   “阿惟,你饶了朕罢。”巍弘帝将全部的力气全用于锁住那两道浓眉,只叫病容愈发地凸显,“如今朝野里个个都巴不得朕早些死,朕知自个儿已是命如悬丝,断然不会再怪你……说说罢,你可参了党争?是魏千平?还是魏盛熠?”   这巍弘帝死到临头还在试人心!他是真真不知“忠义”二字如何写!   季惟苦涩道:“陛下,微臣不过一介草莽,何以参与国事纷争?”   “你仍在欺朕!”巍弘帝的喉结动了动,“你已成了魏千平党羽罢?那些个给魏盛熠撑腰的,除了妄图塑出一个任人揉捏的傀儡,恐怕没别的缘由,朕不觉着你是那般无耻之徒!”   好一个朕不觉着!   “微臣惜命,岂敢委身太子殿下?不过陛下,您适才所言之傀儡是二皇子?还是太子?”季惟面上不着一分感情,“陛下,臣身上疤,十道有九道是为您而生。您这口气吊着多久,微臣便老实本分地跟着您多久。臣不求厚禄,臣只盼君臣两不疑……如若您真心抱愧于臣,那便将臣的儿子还来罢!”   见龙榻上的人半晌没声,季惟咬了咬牙,又道:“臣有要事,先行告辞,还望陛下恩准!”   巍弘帝没有言语,算是默许了他的放肆。季惟退下后,他闭眸咀嚼着季惟方才所言,在费力掠过那声索求幼子的哀唤后,将心思注入了另一词上。   惜命?   近来大理寺的几道大案倏地钻入了他的脑海——大批拥立魏千平的朝中重臣在一月内相继遭奸人毒杀,经仵作、少卿、卿三关,却只得出几件案子皆是无故生怨而就。   一语惊醒梦中人。   那巍弘帝的病眸遽然瞪大,那囿于深宫的蘅秦狼崽在他的冷落之下究竟变作了何物?   -------------------------------------   “春意阑珊酒病寥,山家谷雨早茶收。【1】”柳契深坐在窗前慢悠悠地吟。   江临言闻言却眦笑一声,嘲弄道:“得了罢,这么北的地儿,哪来的茶?要看茶啊,平州……”   柳契深和温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瞧他,他却敛睫吹起口哨来。柳契深倒还识趣,知道江临言若是不想说,问了也无用,便没开口。偏偏那温话少却戆直,来了一句:   “你竟还闯荡过南边么?”   “这、嗐我从话本里瞎看的,一时嘴快罢了!”   温虽知他在扯谎,但到底没刨根问下去。   江临言的话匣子本就难关,没一会儿又道:“你俩几时下山?”   “明早……倒是你,真不走?”柳契深缓声道。   留山。   他们仨说得隐晦,但哪里有留山当隐者这般好事儿,不过雅称下山坐牢罢。   “容我再考虑考虑……欸温!听说九寻昨儿在你屋前跪了半宿,你那地儿本就风水不好,待一阵子都冻得人发慌,你还不叫那孩子进屋?!这是因着啥事儿啊?”   这回轮到温逃话了,他半阖了眸子,脑海之中少年那阐明心意之言仿若吞天巨浪,好似下一秒便要将崖石打得破碎支离。   柳契深闷了口酒,叹了口气:“你也不说是罢?难得聚一块儿吃酒,你们倒是啥也不说。成罢,这山上仅有我一人坦荡!”   -------------------------------------   季徯秩承着浩荡隆恩,方迈下序清山的石阶便有一老太监迎了上来,那人挂着张哭脸儿,道:“咱家今儿奉旨接送小侯爷入宫,皇……”   “公公莫要多言,快些送我进宫罢!”   自打听闻巍弘帝大渐,季徯秩一颗心都仿若悬于刀锋,今儿竟比那太监还急些,不待他摆下马凳子,自个儿先行掀了帘,一步登了车。   “走罢。”季徯秩催促。   宋诀陵瞧着轩窗之中季徯秩那因忧惧而发白的脸儿,冷笑自喉间泄出,只将包袱抛给那方及十四的家仆栾壹,翻身上了马。   “公子这又是在跟谁怄气呢?”那人问他。   “狗。”   栾壹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公子这是越大,越叫栾壹不知您心里想什么了,跟只畜生有啥过不去的?”   宋诀陵斜睨了他一眼,扬鞭长驱而去。栾壹没法子,只得跟在他后头跑,只是不停念着:   “公子欸,您慢点,当心摔了!”   这两匹马惊着了季徯秩所乘的马车,随车而来的小太监掀起轿帘,尖声骂道:   “啐!哪家不识规矩的儿郎,竟敢惊了皇上遣来的车马!”   适才哭丧着个脸的老太监往车外一瞥,登即横眉怒目起来,胖手一抬便赏了那小太监一记耳光。   这耳光很是响,响得外头的宋诀陵也能听得着。   那老太监将眼珠子往轩窗外转了转,随即挪回来,训斥道:“你这狗奴才竟不识半点规矩!宋公子也是你可轻慢的么?”   小太监捂着脸,垂着头不敢吱声。   那老太监抬手又要打,彼时季徯秩正撑着脸儿听鸟鸣,见状恹恹道:   “吵呢!”   那老太监浑身抖若筛糠,只赶忙把手收了回来请罪连连。   车舆赶了几日,这才到了宫里。季徯秩顾不得一干宫人的问候,方卸去身上佩剑便径自打皇上寝宫而去。还未等殿外候着的太监宣完,季徯秩已“扑通”一声跪在了龙床前。   “皇叔,阿溟迟迟未能前来探望,该罚!”   只听床帐里的那人闷哼一声,颤颤巍巍伸出只手来,那只手探入季徯秩的墨发之中,自瘦颈之中泄出一声闷哑的笑,他道:   “是朕要你去,你无错。”   那双浊眼自帘缝中略窥季徯秩一眼,勉强笑道:“长这般大了?”   季徯秩垂着眸只强压胸中苦涩,道:   “皇叔,您曾言要看阿溟跃马护疆,今朝竟要食言么?”   季徯秩死命吞下堵住喉口的顽石,轻捋着那床帐里渗出的一缕枯发,想不通一个初逢大衍之年的人儿怎会朝夕白头。   “食言么?朕倒也不愿,奈何苍天无眼呐!等朕哪天吐出最后一缕气,有你念着朕,倒也不觉着死不瞑目了。”巍弘帝放轻了声,“不过阿溟,你记住,无论来日坐上这皇位者何许人也,你只管踏实守住了西疆,切莫再贪恋这京城声色。世人皆道‘京城无夜’,原是道此地繁华,只怕再过些日子,这缱都将被刀光所映亮。”   季徯秩含住了委屈,连连道:“皇叔,阿溟听话。”   巍弘帝握着季徯秩的手,却好似抚摸着季惟的命门,他阖眼痛苦道:   “旧泉在泥潭里翻滚,新兽在金笼里窥视,四疆最不缺的就是猛禽。阿溟,你走武举这条路,讨不得内外一人欢心。朕有时可真悔,当初怎就纵你习武去了呢?”   季徯秩紧紧握着巍弘帝的手,偷偷地咽下泪去。   “阿溟,”巍弘帝唤了那么一声,蓦地又沉默下去,半天才用舌顶出一句,“你听朕的,莫要去鼎州,保住命来!”   这话,季徯秩到最后也没应。   -------------------------------------   魏千平受巍弘帝传唤,此刻还在殿外侯着。他拖着副败躯陪着季徯秩耗,倒是不愠不恼,候久了便抬眸盯着枝上新生的蕊,捧着手炉,喃喃自语道:   “到底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2】’……”   又候了半晌,那季小侯爷才忍泪出殿,魏千平含着抹笑,待他近了便顺手将那手炉塞进他手里,道:   “阿溟,天冷,暖暖身子罢!”   季徯秩适才滴泪未落,此时方闻太子声泪又往眼眶里蓄,只是那些个不合礼法的亲昵被他化淡,变作了分外生疏的一句“多谢太子殿下”。   魏千平知晓他今儿是有意同自己拉开距离,便拍了他的肩进殿去了。   巍弘帝仍于龙榻上半敛眸子,却是摘了适才柔情,不待魏千平调整好跪姿,已怒斥出声:   “这江山朕早晚便要传给你,然而这才几天,群臣乱吠!你堂堂一个当朝太子,竟然镇不住一群狗?!朕既叫你这病柴当了太子,就没想过要其他儿子从中分一杯羹!只会使明刀,早晚会被暗枪捅死!咳——”   巍弘帝咳得肝肺欲裂,却是丝毫不觉痛,只压下喉间难抑的痒,勒令道:   “给朕去查、查!把那魏盛熠的走狗统统挖出来!若仍是不行便将他的脑袋砍下来!”   砍了魏盛熠的脑袋?   巍弘帝心狠手辣,对于残杀同胞尚且眼也不眨,对于亲生骨肉自也不会吝啬丝毫。   然魏千平乃道德仁义陶冶出的圣人,他听罢那话,指间皆是颤的,片晌只觉一口血自喉管攀了上来,他蹙眉咽了,垂头领命道:   “儿臣必当谨遵父皇口谕!” 第012章 凤飞去   缱都·白露   鸿雁来,玄鸟归,正是天朗气清的时节,朱红墙内却颇不安宁。   方正午,那御前老太监便疾行出了皇帝寝宫。几行泪泼下,他吊着嗓哭喊:   “陛下、陛下驾崩咯——”   一呼百叹,龙驭宾天的消息登时如江潮般自京城涌出,刹那灌满十六州的大街小巷。   一月后,东宫里头茶香氤氲,只是正厅里头坐着的三位皆是闷声不言。直待进来个探子于太子魏千平耳边告禀几声,那中书令段青玱这才开口:   “如何?”   魏千平苦笑着摇头:“没有半点风声。”   吉日已定,眼瞅着新帝登基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京城却平静得不像话。   群臣之中有乐见疯帝早逝忍着没喜开颜外的,亦有闻丧而郁结于心堪堪呕出血来的,却不知怎的都像个看戏的袖了手,冷眼觑着世事变迁。   太忠不是好事,太逆亦然。忠极拜高官持厚禄,不过像宋易、季惟那般早晚因猜忌而失了势又伤了心;然逆极则下死狱诛九族,如鼎州谢氏那般,在这土地上被抹去了影儿。   如今天下易主,成王败寇,忠者没护好其主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史册上的佞臣;逆者将他主扶上九天,自就化作了汗青上的一缕忠魂。   如此扭转乾坤的好时机,时局怎会静若死水?更为怪异的是南北两疆也无一国借此大乱之风出兵扰境。   静,太静了。   魏千平将茶盏搁下,又道:“二弟他啊,寝饭之外便只剩了下棋作诗诸类闲事。”   乱世当头无人言,诸臣皆敛目,余孽亦无声。   蘅秦人是凶悍,可魏盛熠除了身量高些,瞧不出半点大漠狼性。   蘅秦人是善武,可魏盛熠射的御两艺较魏千平那病秧子还更逊色许多,窝囊到院里树枝折了都恨不得战栗失色半炷香。   怎会这般的安静?   是杞人忧天,还是鼠目寸光?魏千平蹙着眉,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   “且将盯着二弟的探子皆撤回来罢!”魏千平吩咐道。   那方吃下一口茶的太子太傅史昀闻言赶忙劝阻:   “殿下,敌暗我明呐!今朝那魏盛熠居于深宫已是个不小的祸端,更别提不久后便要封王分府!”   魏千平抬指示意史昀噤声,揉松了眉心道:“敌暗我明么?也罢……且随他们去罢!既然见不着鼠,难不成还要本宫盼着于混乱中碰巧踩着鼠尾么?”   他停顿须臾,又道:“太傅,本宫自幼同您学习治国之术。然本宫来日践祚称帝为的是天下苍生,实在不愿醉心于手足相残!——这些时日劳您费心。”   此番话叫那自认精明的史昀脸色陡然一变,只抬了那干瘦枯指颤着指向他,恨铁不成钢道:   “你、妇人之仁!”   史昀说罢甩袖出殿,自顾呢喃道:“孺子不可教也!”   见那腐儒气得吹胡子瞪眼,段青玱将不合时宜的笑藏在须下,只挑了白眉,干咳一声道:   “殿下有主见自然是好事,然微臣虽不如史太傅那般对二殿下抱有过多成见,但为叫舟行平稳,二殿下还是仍旧派人瞧着罢!否则待那位来日封王立府,那时再想管束他,只怕鞭长莫及!”   魏千平不好薄了段青玱这三朝元老的面,只得低声应允。   -------------------------------------   十月吉日至,魏千平登坛受禅,祭祀魏家宗社。甫清晨,文武百官便已齐聚午门,只是个个面色凝重,皆不似盼望新王登基模样。   仪仗队已开路,魏千平随着轿来。万寸金丝绣进龙袍压着他的脊梁,冕冠之下的珠玉旒半掩住他苍白的脸儿,本该玉立若松的新帝,足尖方落地却是迎着众人咳弯了腰。   青砖之上,群臣多数蹙了眉头,只断定是天命使然,眼前弱骨定然撑不起魏百年社稷。大典循礼而行,只是这回段青玱替了礼部诸人亲自为魏千平捧上传国玉玺。   ——那玉玺只剩半截,另一半听是被先朝太子不知藏至了何处,以至于玺上纂刻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一句,只留了后四字,失了前边的受天命。   不受天命,何称天子?   没人胆敢发出这般疑问,只默默瞧着那玉玺被魏千平接过,沾上了那人掌心冷汗。   礼至终时,八方来臣齐齐跪下,高呼吾皇万岁,魏千平却是心不在焉,飘忽的视线末了落在那浮雕的“既寿永昌”之上。   他如今病骨支离,自个儿已是谈不得寿,又如何能叫民寿?   一通通繁杂礼仪下来,魏千平额颈上已是冷汗涔涔。手炉藏在袖间解不了他饱尝的秋寒,他死命拿齿碾磨着软舌,挺直了颤巍孱弱身,这才没再于百官之前失了态。   -------------------------------------   魏千平依着旧俗颁布诏令大赦天下,定下翌年改元“昱析“。   十六州牢狱叮啷作响,罪人良民终共骋天地。   青龙门开,一蓬头垢面之人方重见天日,便抬手拦了刺目日光,嘟嘟囔囔道:   “哎呦!这么快便叫儿子继位了?枉费我为下山与否踟蹰良久……不过我亲皇叔死了,我是该笑还是该哭呢?”   那人踱至溪边,掬了捧清水泼面,把面上血污洗了个干净,露出一张清秀利落的面容来。他借着水光自赏,哈哈笑起来:   “这衣裳好生别致。”   他咧嘴笑起来,伸手将自己身上的赭色的囚服理了理。   从这儿到北疆的路途太远,只靠脚,纵然把脚磨出了泡,没个三四月也还是到不了。一个名剑客穿着囚服招摇过市,丢脸就罢了,还要连丢几月,好在他脸皮厚得跟墙似的,也不算什么难以承受的。   他行至城郊,于一棵树干曲得出奇的老树下驻足挖起坑来。那坑越挖越深,到最后已是深得可以埋人,却也只见草实与几条地龙。   他蹲着瞧那些地龙刨土,只摸着脑门纳闷:“撞鬼了,我剑和扇子不都埋这树下的么?”   江临言正发愁,倏地从右侧靠来了个村夫打扮的男人。江临言原是挂着笑的,待斜了眸子瞧清来人后,笑意却是顿收。他朝那人伸出手,说:   “将我包袱还来罢,我没工夫同你耗。”   “爷,您还是同在下走一趟罢!这地儿容不得你我高谈。”那肤色黧黑的男人讪讪笑了笑,“小人们自也不想如此待您。”   “们?”江临言朝身后望了望,没见着人,诧异道,“骗鬼呢?”   谁料此言一出,他身前那些个状似赶路的彪形大汉皆立住了脚旋身瞧他。   江临言乐了,笑道:“真是……怪我眼拙……一个个的都跑这儿来给我接风洗尘了?好,算你们有种!看老子回去折腾不死你们!”   江临言不再挣扎,只怏怏地被他们塞进马车厢,拉回了平州一屋宅里头。   那宅子划在平州富户吴偌名下,对外称是吴家主吴偌用以避暑的宅院,实则用来供江临言这尊大佛。   为首的男人唤作吕峙,只待那大门一闭,登即领着身后诸人俯身拜地。江临言木着张脸,连眼神也吝惜着不肯给,道:   “爱跪就跪着罢!我可懒得陪你们演什么主仆情深的戏码。”   “爷,卑职错了。”吕峙没抬头。   “你没错,是我错了!错在没在牢里关到死!我一身本事,何患不达?何故偏要拼死拼活地同那些个魏家人争龙椅?”   吕峙的脸色很是难看,半晌才轻轻飘出一句:“爷,您就当是为了卑职们……不行么?”   江临言瞧着眼前跪着的吕傅二姓,胸腔里腾地升起一股悲哀——前朝太子伏诛之后,其旧部皆遭诛九族之重罚。   如今跪在在他江临言面前的全是前朝余孽。   当年要没有吴偌将他们藏进了府里头,他们早便成了化成灰的死人。   江临言心头一沉,只拗着不愿安抚面前人儿。却听身后啪嗒足音,那富户吴偌从宅内走了出来,凛声道:   “那位子本就该是你的!”   江临言拊掌笑起来:“嗳吴伯,我爹当年还没当上皇帝可就死了,这皇位怎么就是我的了?”   “你天性纯良,与先太子一无二致!”吴偌道,“当年如若太子殿下继位,你不久后便能认祖归宗。作为长子,你定会成为太子!”   “那又如何,不过是庶出子罢了。”江临言呲笑出声,“再说,纯良?纯良能做出临幸江家女后便始乱终弃这般荒唐事儿?”   “太子与江氏乃两情相悦,若非许家对后位执着过甚,当年的太子妃也断然不会……”   江临言笑得无邪:“不是他自个儿想同时拉拢江许两家么?”   “你、你想得浅了!”吴偌怨恼道,“你不知为何当年缱都十家中只有江家被魏束风夷平么?那是因先太子甫尔就认定了江家。当年他为防不测之祸,将半截玉玺交予江家以表来日报答江家之决心,谁料那玉玺如今竟成了表证你身份的东西!”   江临言垂头听着,半晌才又道:“胜负在天,我爹输了这天下,恐怕是命,我又何必再争?”   吴偌忍无可忍,拍桌吼道:“江临言!”   “对!就是这般!吴伯您记好了!我姓江,一辈子都是缱都江家人,同那腐臭的魏家无丝毫干系!”   吴偌近乎嚼碎银牙,他痛心道:“好啊!我这么些年挖空心思替别人养儿子,却养出一匹不懂报父骨肉之恩的白眼狼!我对不起魏兄,对不起傅吕二姓。都怪我聪明一时,糊涂一世!”   “吴伯……”江临言见那人气红了脸,心中生了些愧意,平日还自夸嘴巧,此刻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他。   “你问我何必再争,小子不比我清楚你何必要争?!”吴偌道,“魏束风那厮满脑子装的皆是对臣子的惧妒,早便腾不出地方来安放天下苍生。而其长子魏千平虽有些谋略,却心慈手软,妄想以平和之法挽狂澜于既倒,殊不知这魏已是病入膏肓,非大刀阔斧不可!况且尚药局里传来消息,那魏千平顶多再活个四年。之后呢?你放心叫一蘅秦崽子登上龙位,还是让太后一介女流掌这魏家大权?”   吴偌指着地上跪着的吕傅二家又道:   “他们拉扯你二十余年,只盼你能叫其族能重归赫扬。自打当年魏束风篡位事发,魏束风便命人将先太子亲信赶尽杀绝。他们这些个簪缨世胄里头的好公子皆变作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难道就忍心看他们一辈子做遮面掩姓的活死人?”   见吴偌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江临言腹中藏了千言万语,却没再吭一声,什么绝食之类的阴招也不敢拿出来乱使了,只盯着吴偌那略有些佝偻的背,岔开话题道:   “吴伯,阿纪阿虑他俩回来了么?”   吴偌恹恹地回答:“那小的回来了,大的还不知在哪晃呢。你说像虑儿那般安安稳稳考科举不好么?为什么你和纪儿偏爱耍刀弄剑,上赶着去沙场送脑袋?”   江临言又开始卖弄口舌:“您这是不懂驰骋沙场杀敌报国的飒爽恣意,也不懂同袍比肩生死与共的义深情浓。”   “庙堂自有庙堂好!”吴偌驳道。   “那些科举选出来的官儿忙着明争暗斗,哪管民生疾苦?官阶是他们的皮,家世是他们的骨,一个个戏子唱着一出出只给皇帝瞧的戏儿。”江临言见吴偌缓过来了些,没心没肺地笑,“把我和阿纪那俩嘴多心宽的人儿塞进去,恐怕不出两日您便可见我们俩妙遇土匪仙逝的逸闻。”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那吴偌想了一想,身子倏地抖了一抖,他道,“可这么说来,虑儿岂不危险?”   “喔!谁能害着阿虑?他的心眼可比我和阿纪加起来还多。”   吴偌那眉眼舒展开来,登即大笑几声,待背着手出门好久后才记起他原是在跟江临言怄气。   怎么就出来了?   “这小子!”吴偌跺了跺脚,“嗐算咯!我劝怕是不顶用,还是得叫他自个儿想通。”   江临言把自己锁进了屋里头,一会儿拿乾坤镜、风水扇出来摆弄,一会儿又背着手踱来踱去,在那些个琐碎的行动中拼凑起了几分从前。   自打江临言他娘江氏怀有身孕后,为了不叫缱都其他九家发觉,江家主只能将他的爱女许配给了先朝太子的旧相识富户吴偌做妾。   人道是士农工商,嫡长女下嫁商户对于缱都十家之一的江家而言是何等的丑事一桩,甭提还是当妾。然大业何其重,江家也只能默默承受着坊间非议。   吴偌将江家母子二人当作上宾,斥千金供着这未来的东宫之主。时人再怎么瞧不起商贾,也耐不住有钱能使鬼推磨,敌不过那富户的江湖人脉。江临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江临言授六艺者皆是皇家难求的隐士高人,江家家主还时常借着巡视跑平州去亲授江临言江家剑法。   可江临言从小到大,到底没瞧过他爹一眼。   他心底其实是怨他爹的,因他的缘故,他娘夜夜以泪洗面;也因他,后来江家满门被屠了个干净。   身旁之人皆道那人是个大善人,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可他真不知他爹是何般大人物,最了解的恐怕只有他的忌辰——那日先朝太子跳井,授江临言古琴之艺的师父令他弹了好几月的《广陵散》,直到巍弘帝将那曲子禁绝,吴家才没再荡出铮铮琴音。   从小到大,江临言从未将他自个儿看作魏家人。可他知道,今昔哪怕不为江吕傅,就为了天下苍生,他赌气也罢,怨恨也罢,总归不能再躲了。   “不知我那俩徒儿怎样了。”江临言搔着头发,“嗨呀,都做大官去罢!日后可莫要再见我这晦气师父咯!再见恐怕已是兵刃相向……不过他们若能以我江家剑法杀我这江家人,想来不还挺有趣?”   “来人。”   江临言将那封书着“余孽”二字的书信交予吕峙,吩咐道,“这信送上序清山了,不知是谁,你去同吴伯说说这事儿。”   江临言立在窗边瞧着那残月,自语道:“还不知是敌是友呢。”   那吕峙闻言止步,惑道,“这还用想么?哪有拿余孽称呼人的?”   “这么些时日,他既没杀我灭口也没闹得人尽皆知,不算友又算什么?他既捎来那信,恐怕总有一日会亲自来寻我的罢。”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这九道十六州还不知伏着多少条鹰与虎。” 第013章 伏蛰狼   三年后。   昱析三年·春末   春雷鸣,天公却迟迟不肯泼下雨来。马蹄在黑夜里作响,黑影攀上了不同人家的檐头,不知是魏姓的哪一人出了手,官爷们个个提着心,吊着胆,生怕熬不至天明。   那被纵养过甚的许家嫡子许未焺今儿已及冠,却一分不沾朝堂灰,只临窗又犯起相思苦。   今夜瞧不见月,他却是一刻不停地仰天观,只是那闲情逸致很快便被屋顶的不速之客给搅散了。   他以为来人是个胆大包天的小贼,立时气急败坏,很快便带着七八侍从腾地跃上屋檐,将那人三下五除二擒来捆屋里。   那人儿倒还算听话,一路下来也没挣扎,后来被捆于柱上也只是笑。   此番动静吵着了隔壁的许太尉,他迈着悠闲步子前来,只将闹腾的人群层层拨开。   许未焺指着那柱上人儿,同许冕埋怨道:“爹,您瞧这不识好歹的愣头青,偷东西竟偷到咱府里来了!”   许冕将那柱上人略作打量,忽地咽了口唾沫,他试探性地掀起那人的衣袖,方望见那人臂上的蟠螭纹刺青便瞪大了眼。   他忙不迭松了绳将那人放了,连声给那人赔不是:“沈大将军,小儿不识分寸,还望将军高抬贵手,放其一马!”   沈长思得那人松了绑,只略微活动了筋骨,旋即抬了那双桃花眸子,笑道:   “大人哪里的话,许家若不干些贪赃枉法亦或谋权篡位的好事儿,下官自也拿许家没办法啊!”   那许渭闻言赶忙垂头作揖:“将军!许家经年以来对魏家可谓是效死输忠,万万不敢行此等脏污之事啊!”   沈长思浑似没听着,只笑道:“今儿冒然进府实属在下不对,在下没脸儿过多叨扰,这便去了。”   说罢,那身形修长的男子提刀恭恭敬敬地朝许家二人作了个揖,只还笑着朝许未焺抛了个媚眼,不过喘息功夫便消散于夜幕当中。   许未焺见那人举止轻狂,不由得蹙眉问道:“爹!适才那人是谁啊?”   “沈氏长子,名长思,表字义尧。”许冕喘了口气又道,“那位同你一般大,却已任职左羽林军大将军,统领着好些北衙禁军,是个手段颇硬的,你平日里头切莫招惹他!——小祖宗,你听着没?”   “就那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许未焺不敢置信。   许冕用指节叩了叩他那宝贝儿子的前额,无奈道:   “小祖宗,瞧人怎能只凭一张脸呢?沈大将军适才恐怕是在陪你闹呢!当年那位武举之际,你爹我临场督考,他将重剑使得跟把扇似的,当真是孔武有力,最后得了一甲一名也实在是情理之中……不过你当年不是同他一块儿考的么?怎的连那武状元的脸儿都能忘了?”   许未焺满不在乎地说:“我那会儿哪有功夫瞧他的脸?”   许冕摇着脑袋叹:“你心太粗!——当年若非你小子疏于拜读古今兵法,栽在了文试那块儿,如今也不至于只在皇上身边当个左千牛备身。”   “这又如何?”许未焺吩咐府中下人收拾麻绳,“只要能时常见着陛下,要我干啥都行。”   许未焺同那太子一块儿长大,早把那人的命看得比自个儿还重。他不贪权财,不贪声色,他拜佛从没求佛助己升官,从没求佛助他相思有终,他次次所求皆为魏千平能长命百岁,能叫他在其足下见尧年舜日。   “你呀!”许冕扶额,“下回入宫时千万别把这说同你姑母说,免得把她气得再犯心病!”   许冕嘴上虽仍旧没休没止地叨叨念,心下却不免惶惶无措。   沈长思若无皇上撑腰,那是无论如何也没胆子冒犯许家。况且他向来心思缜密,要查许家也不至于如此露骨,此举之目的恐怕不在于查,而在于告诫他们许家人莫要轻举妄动。   “莫非是二弟在外头捅出了什么篓子?可他近来不都在府内养病没出去么?不会是哪家又惦记上了许家罢?唉明日再去提醒提醒二弟罢,劝他行事莫要太过招摇,免得无端遭人恨啊!”   许太尉思忖着,到底没将疑虑同许未焺道来,只催他儿子早些就寝。   远处惊雷炸开,赫然划开一道天裂。当许府诸人正为那被视作不祥之兆的霹雳而胆战心惊之时,许未焺却自顾失了神。   真奇怪。   他此刻心中装的竟不是许家来日气运如何,而是适才那沈长思是不是要冒着大雨回宫,那歧王魏盛熠此刻是否因雷声大作而惴惴不安。   然而许未焺错得离谱,魏盛熠那八尺有余的蘅秦儿郎怕雷,也实在太过稀罕。   歧王府内,早已熄了火烛,唯有廊上与门前悬着的几盏灯笼还在顽固地抽出惨淡的光,于石墙上摇晃着不知何物的影儿。   沈长思避过歧王府中打着呵欠巡逻的家丁,灵活窜上了卧房顶头。他掀了片瓦瞧,却见内里暗得很,只有透过纸窗渗入的几丝月光照亮了边边角角。   榻上罩着帷帘,沈长思借着那不时划破天际的霹雳只能隐约瞧见一人侧卧其间。   见屋中无甚异样,沈长思便踩着屋瓦遁入了滂沱大雨中,未曾思虑那榻上影是不是那歧王的。   ***   夜半,一头顶斗笠的汉子借着暴雨遮蔽从虚掩着的后门窜入白府内。   待他进门后,方才还酣睡门侧的阍侍竟将眼猛地睁大,小心翼翼地将门给合紧了。   白府老管家甩头瞧了好些时候,这才将那人领到了一窄屋里头。他小心点了盏烛灯,急急退了下去。   烛光将门下侍中白仁、东复王叶时与刑部侍郎许渭的脸自暗处抽出。   来人进屋,这三位却是遽然跪了下来。魏盛熠解了斗笠,抬手要他们起来。   许渭恭谨道:“王爷,路上如何?”   魏盛熠淡淡瞥他一眼,应道:“没人跟着。”   白仁皱着眉头,说:“臣到尚药局问过,魏千平少说还能撑个三年,且先不论其命有多长,如今他没有子嗣,朝中拥立贤王魏尚泽为太子的呼声也大得很……从此处来看恐怕也是盘死局。”   魏盛熠蹙起浓眉,把头点了。   “王爷,下官有一小计不知当讲不当讲。”许渭笑道。   “说罢。”   “逼宫多少会落人口舌。”那许渭谄媚笑了笑,“世人诟病王爷您的血统,您不如借此反将他们一军,联合蘅秦十八部来夺位——此乃上乘之法!”   魏盛熠伸指解了被雨沾湿的蓑衣,又瞧了那肠肥脑满的许渭一眼,冷笑道:   “怎么?您要本王通敌叛国?”   那许渭虽是庶子,但捱不过他脑子灵光,再加上许家的地位,哪怕一个庶出子也比小族的嫡长子尊贵个百千倍。平日里都是别人上赶着巴结他,他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懂得什么人情世故。   他听不出魏盛熠话外之音,还以为自己聪明,魏盛熠愚笨,乐呵道:   “欸!王爷此言差矣!魏千平这几年压北疆压得紧,吃空饷的官儿被撤了一大半。以往鼎州与蘅秦南缘那见不得人的军粮倒卖也停了,不知饿死多少秦人!蘅秦当朝者乃您亲舅父,您只要凭着这层关系,再辅以粮草相助,要那些蘅秦之人推王爷您上皇座想必不是难事儿!”   白仁早知许渭有几股聪明劲儿,但他半点瞧不上庶出子,平日就很是看不上那膀大腰圆的奸臣,如今见他福至心灵,出了风头,心中更是不欢喜,哼道:   “说得轻松!你要从何处得粮草呐?!”   叶时虽是武王,论计谋定然比不上朝中那些惯常明争暗斗的权臣。但他长久奔于鼎州与壑州之间,早已摸清了两州山川地势与眼下局况,心里头一下便有了点子。然他对于逼宫篡位这般有违天命之事还是感到心难安,思虑半晌才温吞道:   “也、也未尝不可!如今宋大将军被调往缱都,鼎中漏了好大个窟窿。今儿悉宋营虽能吃皇粮,但那营中将士皆是重义之壮士,送到嘴边的肥肉一眼不分,仍将心力耗于屯田种粮,真真是傲骨嶙嶙!”   这回轮到许渭听不下去了。   “哎呦!叶王,您直说重点成么?如今我们哪有功夫听你夸什么宋营呐?!”   叶时有些不好意思,结巴道:“真对不住啊!许大人,叶某乃粗鄙之人,遣词造句的功夫不比诸位,这才说话慢了些!”   白仁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躁得很,但叶时好歹是东王又是他来日的亲家公,便用手肘撞了撞许渭,意思是要他识趣点儿合上嘴来。   许渭哪里怕他,呔了一声,又道:“怎么!找事儿么?!”   魏盛熠等了那么多年当然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但为避免争吵误事儿,还是冷着脸抬手阻拦,说:“叶王,您接着说罢。”   叶时摩挲着那布满老茧与伤痕的掌,这才讪讪道:   “我适才是想说,如今皇上明知悉宋营粮足仓丰,每月却仍雷打不动地往鼎中拨粮,就是想着终有一日可感化宋家军……可悉宋营的骨头比十六州任何一营都要硬,全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可如若悉宋营众不吃那皇粮,还将其不住地往仓里堆……咱们不如给他来个‘狸猫换太子’,借他一借,等来日在想法子填上……”   魏盛熠盯着那烛泪在烛台上垒起高台,用手撑着脸慵懒道:“您是说,设法把那粮换了,用作与蘅秦交涉的筹码?”   白仁轻抚着他唇上胡须,道:“可是那么大笔粮,太重不行,太轻也不行!用什么裹着总会露一点边儿,里边包着的是不是粮一眼便知,这能要用什么换?”   叶时抚了抚抹额,道:“我在鼎中呆过好长一段时间。那地每年都闹霜冻,冻坏了不少粮!”   闷雷滚来,屋内诸人都没甚反应,唯有魏盛熠眼中带上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在想那许未焺此刻有没有念着他。   叶时瞥了魏盛熠一眼,接着道:“那些粮根坏了,长一半便不再长了。往常都雇些庄稼汉将粮烧作草木灰来沃土,当然也有直接把坏粮埋地里作肥的。可粟米与废稻壳生得很像,如今只需将那些废粮与皇粮换一换,裹席贮存于仓中,废粮好粮若不翻出来仔细瞧,根本看不出差别……只要过了庾吏那关儿,接下来便啥事儿也没有了。”   白仁用指尖敲了敲桌面,笑道:“叶兄此计着实好!不过倘若那些庾吏真瞧出一二……”   “那便将那些事儿一股脑地往悉宋营或是粮草督运身上推!”许渭那双眼骨碌碌地转,很快便接道。   可叶时闻言又搓起手来,满是风霜的面容上流出了一丝苦笑——他对白仁所言栽赃一事儿又感到良心难安。   魏盛熠拱手道:“待本王回去将那寄给本王舅爷的书信准备好,便有劳叶王替本王跑这一趟了!”   “王爷不必多礼!”叶时回礼道,“叶某此番乃借汇报军情之由登京……算算时候,也到了该回鼎州的时候了。”   蜡泪流尽,无人更烛,唯有叶时那银耳铛折了月光。   屋外檐下铁马晃荡,内里却徒留雨水唰啦浇着屋瓦石板的响声。诸人见外头雨又大了起来,便各自披蓑戴帷离去了。 第014章 探花郎   “探花郎。”   那人撑着紫棠色的伞,站在烟雨中,笑语伴着雨声灌进了季徯秩耳里。   季徯秩抬眸一瞧,也笑道:   “我还以为是谁大道不走,偏走这羊肠小道来看我笑话。原来是二爷。”   季徯秩将手一拱,又道:“恭喜二爷!武举中了榜眼,又是第二,实乃名不虚传!”   那一声“二爷”直把宋诀陵的火气由胸腔引至五脏六腑,可他到底没动怒。   “……左骁卫将军。”宋诀陵附身瞧了瞧季徯秩腰间佩着的鱼符,又用指节叩叩自己那符,咧嘴笑道,“巧了,侯爷和我正是一对儿啊!”   “不一样罢?”季徯秩向后退开一步,身子抵住了墙,“二爷在右骁卫呢,东宫门和西宫门那可真是八竿子打不着。”   “就差一字呢……”宋诀陵玩味道,“这还不像一对儿?”   季徯秩不想同他纠缠,瞧着那雨一滴滴从檐上摔碎于地,只道,“二爷,明日我还要赶个大早儿,况且老天下雨呢,真不是闲谈时候!”   “我瞧侯爷全身上下也没哪处可以装伞了,这是没带罢?”宋诀陵细细打量着季徯秩身上那有些湿了的衣,笑道,“怎么?又想像从前那般,在雨汤里泡泡再回去?”   “心甘情愿,不劳二爷忧心。”   “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忧心。”宋诀陵道,“但这不碍着我乐意看侯爷美人出浴呐!”   “二爷瞧我狼狈模样开心罢?”   “自打六年前瞧过一次,尝着了点甜头,便……”宋诀陵咧嘴笑着,“想得不得了,日日夜夜都在想!”   “二爷想瞧我这丑角唱戏,我唱给您便是!”季徯秩歪头一笑,便打算一鼓作气冲回府去,谁料宋诀陵长臂一伸,将他拦腰截下。   “不嫌丢脸?”   “到底不丢二爷的脸。”   “随便夸侯爷几句,侯爷还真当自己淋雨的模样好看了?”宋诀陵用手半环着他的腰,拿伞给他遮了遮。   “二爷管得宽,连我要孤芳自赏都不许了?”季徯秩掰开宋诀陵的手,又退回檐下。   宋诀陵将伞换到左手,又道:“现在不学着使唤使唤人,以后当了大官儿可怎么办?我这是未雨绸缪。”   “二爷纵想未雨绸缪,到底不该拿我这侯爷来试手。”季徯秩抬眸瞧他,一双眼里蓄着的皆是春风。   “这口气,是仗着那万岁哥哥护着你罢?”   “不是这个理。”季徯秩低笑了声,“是‘侯爷’这名号不够响亮,还是说这名号入不了二爷您的眼?”   “不如季美人来得令人心情舒悦!”   “二爷都说到这儿了,我不发发怒,对不住我这身份罢?”   “心平气和不好么?发什么怒?美人疯起来倒也让人受不住啊!”宋诀陵笑着,“对了侯爷,听闻您手下的兵昨个儿打了我手下的兵呢!这笔账您想怎么算?”   “嗐,都是无名火烧身!上月您的兵也打了我的兵,我不也没去宋府撒泼,一笔勾销也就算了。”   “怎么就算了?您没去我府上撒泼,我可要去侯爷府上撒泼。您也懂的,二爷是何人?流氓不是?”宋诀陵将右手支在墙上,“来我府上睡一宿咱们谈谈心罢?”   “睡哪?”   “侯爷觉得呢?”宋诀陵又凑近了些,“当然是客房。您以为是哪?不会是……”   “我以为二爷要令我冒着雨,睡院里呢!”   “接得可快。”宋诀陵接住季徯秩发梢滴落的雨珠,笑道,“我可不敢,忌惮侯爷身份呢!”   “是么?不过我有家不回,干什么要随二爷走?”   “认识这么多年了,不到我府叨扰一番显不出我俩的关系!”宋诀陵垂眸笑着,“若您真不愿,不如我发发慈悲送您回府罢?”   季徯秩见他面上一片掩不住的戏谑嘲弄,摇了摇头,道:“真不用。”   “干什么?您总该不会还念着我年少无知时,说的那些话罢?”   “您指什么话?我们之间的?早忘了!二爷您要不提,我恐怕都觉着你我今日才第一次说话呢!”   “也是,该忘了。毕竟那黑鸦死了也有三年了,虫食鼠噬,恐怕只剩下一堆白骨咯!”   “宋诀陵!”季徯秩怒斥一声。   “哎呦,这不是没忘?”宋诀陵挑了挑眉。   “就不欠二爷人情了。”季徯秩阖上眼,沉下气来,逮着空儿,冲进雨中,“明儿见!”   宋诀陵的贴身侍从栾壹匆匆从侧旁停着的马车上下来,道,“公子!您不是说遇着朋友,要送他回府么?人呢?”   宋诀陵朝车后瞧了瞧,栾汜也跟着他朝那方向望。   “嗬!这么大雨,您怎让那位公子冒着雨走了?”   “说错了话……”   “什么?那人骂公子您了?”   “我错了。”   栾汜叹了口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那公子走便走了,您也别愣着了,雨越来越大了,快些上车罢!”   宋诀陵回到宋府已至亥时,他瘫在床榻之上,思虑起了来路。   是他这纨绔装得不好还是怎么?   他这几年在京城,除了如往日般同那些京城中有名的膏粱子弟吃喝玩乐,就是用从前巍弘帝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给他赏的金银去搏花魁一笑……   虽还不至于做些嫖赌的烂事儿,但已竭力隐去寒芒。   但前日去拜会段老时,那人却劝他莫要做梦,两年后大分营卫之职的时候,皇上是决计不会将他放回鼎州的。   于是他起身给那远在鼎州的,原为其父副将的俞落写了封信。   “俞伯,鼎州难回,您和弟兄们多保重身体。”   栾壹敲门进来,挠着头笑道:“少爷,那付少卿与许公子又派下人来传了口信,说是要邀您明日同他们一道去吃酒,庆您当上了将军。这……您去么?”   “去,怎么不去?多亏了他们那些嗜好!如今我在他人眼里尽是衣冠禽兽呢!”宋诀陵把信系在飞奴脚上,趁着夜色与雨势送走了,又往榻上一躺。   “公子您说笑了罢?前日那以襟怀坦白闻名的史家还派媒人来登门说媒呢!”   “史家?”宋诀陵阖着眸子,心里正烦,“我爹替我好好回绝了罢?”   “唔……听说好像还没,老爷说是再看看。”   史家如今被缱都其他八家当作案板上的肥肉,想碰又碰不得。如今九家之外的鼎州宋家一旦从里面割去一块,那宋家也铁定也要成为众矢之的——他就更别想回去了。   “爹现在在哪呢?”   “老爷在书房。这天有些晚了……不然明日再……”   谁料宋诀陵还没等他说完便腾地从榻上坐起,几下套上了靴,大步流星,走至书房那儿,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儿,便推开了门。   宋易还是个知道勤能补拙的,此刻手里正捧着一本史书拜读,想着他这少卿总不能一直在秘书监里滥竽充数。   史家托媒人送来的帖子还在手边压着,见他那好儿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心里便已猜着一二。   眼看着宋诀陵便要冲到他桌前,他忙喝一声:   “孽障,给我站住!这么多年书院白上了?那失礼模样何时能改?”   “一辈子都改不了了!”宋诀陵顿了顿,又道,“爹,与史家那门亲事我不答应!”   宋易那剑眉拧起,喝道:“这不行,那不行,真当自己是神仙,每个人都想凑你跟前拜一拜?!”   宋诀陵没理那话,自顾道:“爹,我把话撂这了。我妻,要柔肤酥面,明眸朱唇,善骑,善射,善御,善诗,会吹玉笛,耳垂上……不然娶回来我几日便给她休了!”   越说越偏,越讲越歪,到最后还差点没勒紧缰绳——都怪季徯秩这几年老在他眼前晃。   “小王八羔子,你这选的是男子还是女子啊?!还善御射?”宋易怒瞪着他,顿了顿,“不过你最后说了什么?”   “娶回来我便……”   “再前点儿!”   “善诗。”   “不是。耳什么……”   “我没说,您糊涂了罢?”宋诀陵笑着,扯谎也不作稿。   见宋易睨着他,他也不怕,也笑着瞧他爹。   “你把婚姻大事当儿戏呢?真当你想娶就娶?”宋易吹胡子瞪眼,“史家重礼又正直,多好的人家,你翻遍魏再找不到第二个!”   “您要这么说,那启州徐家可不比他家好上千百万倍。”   “混账!魏八世家能同缱都九大家比?”   “我娶的是史家姑娘还是史家太爷?”   “王八犊子!若不是瞧你有官在身,我一棍子把你腿给打断喽!”   “一棍子打不断罢?”宋诀陵笑着撒赖放泼,“至少也得十来棍。”   “臭小子,当年你装病,拒了驸马之位还不够,如今宋家江河日下,好容易给你着寻段良缘,你怎能不识好歹?”宋易拧着眉,“还有,宋诀陵,你给我痛痛快快地笑!往后路还长,别给我搁一个勾着嘴角的假皮囊往头上一罩,不人不鬼!”   “爹。烽烟未熄,四面楚歌,人人皆是狼烟下残喘之刍狗,您要我笑,我笑不出来啊!”宋诀陵垂下了眸子,收了笑,“您也知道,若想事成,今朝你我不可再多一个挂在脚后头的累赘了……”   见宋易闻言没再开口,宋诀陵又恶叉白赖似地拍了拍他的桌,道:“跟您说了啊,这门亲事,我不答应!如何同史家交代,我再另想对策!反正宋家名声已烂成这般了,您不介意它更烂点儿罢?那群纨绔明日邀我吃酒,睡晚了起不来,这就走了。”   说罢他高视阔步,把宋易于身后骂他的那些粗话全都当作风般挥去了。 第015章 宫阙雀   翌日,朝臣们又不约而同叫起了穷。   兵部尚书颜鹤知上前一跪,同魏千平诉苦道,南疆翎州军饷不足,将士们如今连饭都吃不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工部尚书喻离又怨道,已至涝季,拨给阳北道四州的银子,连给平州一州补坝都不够!   户部尚书史裴面色铁青,冷哼一声:“今儿拨的银子都是户部诸人拨了好些日子算盘,仔仔细细算出来的,需要多少便从国库里支出多少,怎么到了你们手上就不够了?”   那史裴的言外之意是,他们银两不够用,怪不到户部头上,还不快些低头瞧瞧自个儿手上是否沾了腥。   俩尚书垂了头不说话。   宋诀陵沉静地瞧着堂上吵闹,想了一想——若是户部银两没送到,那兵、工二部尚书皆该闹他个不眠不休,可他二人此刻却哑了声,说明这根本就不是户部的错。   可如若他们贼喊捉贼,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宋诀陵想想便知,颜喻二尚书并非心虚,而是不知如何是好,恐怕是地方的官儿手里不干净了。   这魏阳北道早便生了痼疾。   当年巍弘帝将力气全放在了四疆,无力去看顾那阳北道,以至那地儿官匪勾结,就差敲锣打鼓,舞到殿前。   阳南道仅有翎州一州,但被五将门分管。而其北端的阳北道却有四州——除平州好些外,剩下的那紊州、坤州、离州皆是匪患四溢。   没有哪个朝中大员或是监察御史敢去碰那里的肥肉,稍稍伸伸手恐怕刀子要比白银先到。   宋诀陵呼出一口气来。   他管不着。   ***   宋诀陵昨夜理心事理了一宿,今儿心情没来由的又很坏,走出殿门的时候整个人瞧上去都有些病恹恹的没精神。   他正敛目走着,恰巧瞥见一人官袍上绣着对虎,便抬眸瞧了瞧,眼里这才有了光,笑道:   “侯爷!昨日淋雨可畅快?”   “还成。不过这般瞧着二爷面色好像也不大好,可是适才上朝着了凉?”季徯秩囫囵应付一通。   睁眼说瞎话,正是三伏天,艳阳高悬,一身厚官服裹得人既闷又热。   宋诀陵听出了季徯秩的敷衍之意,冷笑一声:“在下没侯爷那么大本事,能顶着烈日受了凉。”   “没说笑。”季徯秩见他无事找茬,将脚尖旋了个方向,行了几步,“真关心您身子。”   宋诀陵见季徯秩没等他回话便要走,纠缠道:“怎么,在下的身子有什么值得侯爷您挂念的么?”   “北疆的好材,武举的榜眼,多少异于常人,好奇呢!”季徯秩说罢又隐隐朝前行了几步。   宋诀陵侧身拦了他的路,将身子矮了矮,在他耳边暧昧道:“好奇?不都看尽了么?”   季徯秩摇摇头:“那时二爷才多大呢?”   “侯爷记着多大就是多大啊……”宋诀陵笑意渐浓,“不过这么些年了,我确乎也挂念起侯爷身子来。”   “二爷所言听来怎歪心邪意的?”   “侯爷如此误会我,那我得委屈一阵了!”宋诀陵道,“同是挂念肉身,有何不同?难不成你我之间竟有一个畜牲么?可纵然您是个畜牲,披着这副美人皮,在下也愿同您幽会呢!”   季徯秩听出他话中有话,倒也没吊着嗓子骂起来,只拣了乐意听的东西听:   “可别!二爷不在意,我还怕别人瞧见乱嚼舌根……不过二爷的趣味倒是出人得很,喜欢同畜牲幽会么,这般……养只狗如何?”   说罢,季徯秩又抬起他那双勾人眼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似是在瞧什么人面色胚。这也就罢了,还偏要装模做样地退开一步。   “出人?”宋诀陵倏地笑了,眼里渗出了丝寒光,“论出人可比不上缱都的膏粱子弟。他们近日可寻着了新乐子,学着余国人在府里养男宠!侯爷您被多少人惦记上了,恐怕还不清楚罢?不过他们对侯爷那念想在下今儿已给他们送到了,就是不知您赏不赏面子尝余桃?”   “好歹是稷州的侯爷,他们要如何供得起?”季徯秩闻言倒也不恼,只噗嗤一笑,“且不说我罢!我倒是好奇,您对此事这般的熟悉,莫非也想同那些公子们一道尝尝鲜?”   宋诀陵不紧不慢地接过他的话茬,说:   “在下哪敢呐,怕的是说漏嘴啊!在下与侯爷那隐秘三两事儿向来只敢藏心里头,自个儿慢嚼细品,忧心那些公子知道在下曾与您同池共沐,嫉妒狠了,要了我命呢!”   季徯秩退半步,宋诀陵便朝他行两步。季徯秩见左右躲不过,也就沉下心来陪宋诀陵慢腾腾地耗。他扑打着官袍,佯装无意道:   “这般小事儿,大不了您就自个儿玩呗!”   “自个儿玩是怎么个玩法?侯爷教我?”宋诀陵的眸光在季徯秩那耳垂小痣上流连,好似那里真就藏着千万般勾魂滋味。   “有心无力啊!”季徯秩用那葱白指捻了捻耳垂的薄肉,戏谑道,“二爷再瞧,只怕我身子上就该灼出窟窿了。”   季徯秩总是这般装痴扮愚,将那些似有若无的诱惑往身上招呼。   ——当真是个坏胚。   宋诀陵的喉结上下动了动,道:“侯爷是在夸在下凤目如火,还是想显摆您那皮嫩过了头呢?”   季徯秩喟叹一声:“好容易夸您一句,为何非要这般,显得我自视甚高。”   “这不是怕自作多情么?”宋诀陵眯了眯眼。   “二爷如此玉质金相,纵自作多情也是矜伐有度,让人想被您疼。”季徯秩盯着不远处的长阶,眨也不眨,那嘴倒是不甘落下风似地一刻不停。   “别人想顶个屁的用,侯爷想么?”   “怕死呢!”季徯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鬼话,这会总算回过神来,“我猜猜,您说的疼,同我说的疼不一样罢?”   宋诀陵干笑了几声,夸奖道:“侯爷真是个伶透人。”   季徯秩瞧着日头,忽然主动挨近了些,说:“就到这罢,今儿需我守门,改日再请二爷您吃酒!”   宋诀陵怔愣片晌,回过神来忙向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照旧耍流氓,问他:“喝花酒?”   “二爷您还是甭糟蹋楼里的姐姐妹妹了,”季徯秩说,“你这身量这气力,若是没收住劲,可不得闹出人命。”   朝臣已走了七七八八,只剩了他俩站在殿前你侬我侬。   宋诀陵挑了半边眉:“只吃酒,不玩?”   季徯秩正了官帽:“摧花斫柳的事儿我可干不来,还是吃酒爽快!”   “不如您同在下玩?”宋诀陵将那惯常使剑的右手搭上了他的肩,暗暗上了不少力道。   季徯秩清楚宋诀陵又在将他同烟花女子相提并论,奈何他生就庙堂之量,只轻柔拍开宋诀陵的手,笑道:   “说来惭愧,我这一稷州的村夫俗子真不懂二爷您那嗜好,也不乐意懂!”   “可惜了,那在下只能‘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1】’了么?”   季徯秩见时候实在不早了,便匆匆道:“您随意,再同您聊可真就要误了上值……告辞!”   宋诀陵不冷不热地睨着他的背影,绕去了西门。   ***   西门轮值时费了些功夫,宋诀陵赴宴时到得很迟。   彼时席上已很是热闹,付溪抬手给他指了位子,位子左右两边还空出了两副碗筷。   这场席是付溪做东,眼见宋诀陵这名角已落了座,他却迟迟不动筷,直盯着那垂帘,。   宋诀陵这才明白这席攀的原是那俩副碗筷的主子——他宋诀陵是跑这来给人当陪衬来了。   这是要来哪两路神仙?   宋诀陵想着,倒也没心思开口问,纨绔们的新欢旧爱太多,他也不能全认完。   他正寻思着呢,珠帘便被挑开了。   一身披紫袍者笑吟吟地执扇拨帘,袖旁透了点红,原是身后还遮着一人——那二位皆是官吏常服,这是三品的官与四品的官。   那两人一前一后地进来,叫着满厢房都热闹起来。   “季侯爷!”   “史侍郎!”   宋诀陵心里一咯噔,季徯秩和史迟风这俩同这些个风流浪子八竿子打不着的,来这儿干什么?   史迟风乃户部侍郎,是今晨那话粗理不糙的户部尚书史裴的长孙,也正是史宋那婚书上头姑娘的亲兄。   史迟风来了虽正合宋诀陵的意,可季徯秩来这干什么?   宋诀陵不是不清楚付溪这些个风月郎君回回设宴都要给季徯秩发请帖,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但他还以为只消他多讥讽季徯秩几句,季徯秩便会识趣地不会来自找没趣。   从前就没来过的,这回究竟是起了什么兴,官袍没脱呢就这么急急忙忙地来了。   宋诀陵胸中平白生了些郁闷。   季徯秩入席,状似无意地瞥了宋诀陵一眼,进而面朝众人笑道:“真是对不住!季某公务在身,未能如时赴宴,诸位今儿停筷候我,实在是叫季某受宠若惊!”   付溪吃过苦头,面上没敢给季徯秩抛眉传情送秋波,可其周遭那些个初生牛犊,已吞咽着唾沫,分外露骨地打量起季徯秩来。   他们当然明白季徯秩如今是侯爷,又是从三品的将军,还练了一身武艺,他们轻易碰不得可那烈酒既烧身又惑脑,将他们本就少得可怜的自制焚了个一干二净。   美人在眼前呢,那身段,那容颜,叫人如何不看,如何能不想入非非?瞧着瞧着,混账心思也就跑出来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这些个纨绔心里想着还不够,便笑着议论起断袖之间一些颇见不得人的玩法。许未焺他堂兄许翟也恰在席间,初始没听清,还凑近了些,后来愣是听得入腹的饭菜都险些呕了出来,只得强忍不适忙把身子挪远了。   付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个儿明白偷香不成,便饶有兴趣地瞧起了他人步其后尘,等着瞧他们受挫。   那些个纨绔被酒催肥了胆,总趁着夹菜敬酒的空当往季徯秩手上唐突地摸上一把。可叫付溪惊诧的是,这般赤|裸裸的挑逗,季徯秩却浑似不知道,只还温温给他们度去几抹笑。   “他娘的,早知适才敬酒我也去摸。”付溪忿忿道。   相比健谈得很的季徯秩,那史迟风席间除了偶尔吐几句客套话之外,便一直安静用饭,只是视线总飘向宋诀陵。   宋诀陵没拿正眼瞧史迟风,只用余光把那史迟风拢了拢——哟,真在看他。   宋诀陵心里更乐呵了,史迟风今日原是来瞧他是否堪任史家女婿来了。   好啊!   “今个儿难得这么多人!瞧着你们一个个丢眉弄眼的……”宋诀陵蓦地哈哈大笑,抬手将那季徯秩揽住,高声道,“岂不是叫我也对龙阳之好生了兴致?!”   “落珩……也疯了!”   许翟“咕咚”一声咽下酒来,额间落汗,心道:“这季侯爷可不兴轻薄啊!再说史宋两家那婚事八字已有一撇了,这史迟风来日便是落珩他内兄……他究竟想叫人家怎么瞧哇?”   “宋小将军,可否松手?”季徯秩见众人瞧着,不好动武,只软声细语地劝着。   宋诀陵不听话,手还是照旧箍着季徯秩那玉颈。末了,他将脑袋倚在季徯秩的肩头,低声撒娇道:“侯爷,帮帮我,好不好?”   宋诀陵笑着,还不待季徯秩回应,先侧过脸来,埋头在那段盈盈白玉上落下一吻。   恰似秋末那干燥的枫叶点在了一泓清泉之上,季徯秩颈间酥麻一片,呼吸猝然一滞。   二人皆是一愣。   宋诀陵回神还更快些,只贴在季徯秩耳畔逗弄道:“侯爷耳上好似敷了粉呢!”   “你若是敢咬,我弄死你。”季徯秩捞回心神后,送了他这么一句。   宋诀陵直起身子,只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笑道:“这回真真尝着点味儿了!——好香。”   满厢纨绔这时都心照不宣地盯着季徯秩笑起来。   付溪愣着,许翟抖着,还不待这二位贵人发话,那史迟风先啪地一声将筷子摔在桌上,指着宋诀陵破口大骂:   “你个阴沟里长大的疯王八!要玩不去找些与你相衬的残花败柳,何必来这儿恶心人!恭桶里泡一夜都比你这腌臜玩意儿香!”   “史公子骂人实在得劲儿,看来日后宋某还得多向您讨教讨教。”宋诀陵笑道,“巧了!来日等宋某娶着那传闻中仪态万方的史三小姐,您便是宋某妻兄,咱们说不准还常能一块儿玩玩!”   “狗彘不若的羔子!待我回府告与太公,那婚书我定给你撕烂。就你这混球,胆敢肖想娶三妹妹,你梦里打牙祭——想得香!”   史迟风气得面上薄红一片,说罢便一脚踹开厢门,拂袖而去。   季徯秩伸手蹭过自个儿那发红发烫的耳垂,冷着脸用帕子抹了颈子,随即抬手便给了宋诀陵一记耳光,道:   “这是让二爷长长记性,来日就算要戏弄人也得睁大眼了好好挑!”   季徯秩离席,宋诀陵跟在他后头出去。席间闹得这般难看,这三人走后尽剩了嘘声一片。   ***   “二爷,”季徯秩见宋诀陵踩着他的影子走夜路,半点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意思,道,“可还有什么吩咐?”   “真生气了?”宋诀陵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半边脸道,“不然再赏一巴掌?”   季徯秩冲他一笑:“打爽了?”   宋诀陵用舌尖顶了顶嘴里被那一巴掌扇得蹭破之地,将那地儿的血用舌尖给卷了个干净:“不够,再多点儿。”   “二爷,”季徯秩倒也不客气,“您今儿发的哪门子疯?我好歹是戏中一角,总能知道这戏是演给谁看的罢?”   “逢场作戏,哪还管看官是谁?”宋诀陵笑道,“要想戏演得真,总得时不时提醒提醒诸人,说,来看看,我真是个撒泼浪子。”   “您这般可不是坏我人缘?”季徯秩和他并肩走着,道,“您演得爽了,挨打也爽,只是您想过没有,以后别人要怎么看我?”   季徯秩难得认真,谁知那宋诀陵却宕开一笔,反问道:“侯爷真不知那些贵胄设宴请您,安的是何心思?”   宋诀陵瞧着他:“还是侯爷就喜欢那般?”   宋诀陵说着说着便化去了平日里对季徯秩虚情假意端着的几分敬意。   “人家给我递帖可不止一回,我怎好次次都推了?”季徯秩道,“况且那些个公子对我有什么心思还是您告诉我的,我对他们陌生得很,自然不知他们……可二爷又凭什么叫我相信呢?我总得亲眼瞧瞧,才能了解个真切。”   “这下瞧着了罢?可信了我了么?”宋诀陵道,“你既无心男风,朝他们抛什么媚眼?”   “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季徯秩抿唇笑得很乖,“如若他们真有那般心思,我就是杵那不动,他们都能从我身上咂摸出万种滋味来。——怎么?二爷也咬了钩吗?”   “我若对你有意,你现在还能衣冠齐整地待在这儿?”宋诀陵用指轻轻刮过他的耳垂,“怎么着都得歇我屋里好几回了罢?”   “不对罢?如若二爷真起了那歹心,”季徯秩攥住宋诀陵那不安分的手,“恐怕您的玉颜早就被我毁了啊!亲一下,一巴掌。要再过分点,那二爷这张脸呐,该变什么样儿了呢?”   宋诀陵哼唧一声:“侯爷舍得?”   “舍得啊,怎么舍不得。”季徯秩笑道,“再好看的皮囊,不是自个儿的,瞧多了都只会犯嫉妒。”   “我同侯爷不一样啊,我看见侯爷这般好看的,只想着要逮住锁起来,瞧一辈子。”宋诀陵说。   季徯秩乐起来:“就说您适合养条狗。”   “今儿在席上没扒拉几口饭罢?”宋诀陵关切道,“不如来宋府坐坐,我叫下人做几道鼎州菜给你尝?”   “二爷,讨厌一个人,合该离得远些,不要总凑到人跟前,像只求欢不得的……”季徯秩用折扇顶了他的下颌,笑吟吟,“狗。”   宋诀陵也笑:“不过同史迟风吃了一顿饭,这就学会骂人了?”   “早便会了。”季徯秩道,“没敢往二爷身上使罢了。今儿二爷占了我便宜,正是理亏时候,我略微试一试,尝尝鲜,明日便又缩起爪子过日子了!”   “为的是日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再狠狠给我剜上一爪罢?”宋诀陵道,“你在陛下跟前给我进了什么美言?要你心愧到在我跟前缩爪?”   “我心甘情愿,哪有什么缘由。”季徯秩气定神闲地展扇来摇。   宋诀陵伸手拦了他的扇,不叫他再摇:“侯爷那嘴不是个钝器,生得牙尖嘴利的,何必让我三分?”   “我敬……”季徯秩敛去面上轻浮笑,眼里勾人的东西顷刻便一并消散,他平静地与宋诀陵在那人头攒动的闹市街头对视,“敬令尊囿于金玉笼,不变以一挡千的破天威;敬你陷于销金窟,不改卷席而葬的凌云志。”   人潮将二人冲散了,可他们还是望着彼此,哪怕隔着无数道墙,别人的,自个儿的……   宋诀陵在那季徯秩眼波中窥见了一只深宫雀。   季徯秩是皇帝的刀,哭笑不由己,吞着爱恨,品着泪笑。他自幼离家入京,孤身作刃,魏家是他唯一的依靠,巍弘帝也曾是他的渡口。深宫雀不知苍穹广,四方宫墙是他的独一的巢。   季徯秩在宋诀陵那对眸子中望断宋诀陵的来路。   缱都装不下他的大漠,浅薄风雪埋不尽他的远志,巍弘帝棍棍皆照着他的脊梁打,如今魏千平也循着先帝的路敲打这鼎州的儿郎,他早晚会死于傲骨尽断。   宋诀陵恨极了巍弘帝,季徯秩却把他敬成了尊神明——俩人乃戒尺两端,至死不搭边,他们心知肚明。   季徯秩怪宋诀陵恨错了人,宋诀陵却骂季徯秩双眼昏瞎。   宋诀陵垂下头去,那季徯秩却是笑了笑,钻入人群牵过宋诀陵的手来,像只燕攥着柳枝拉来了春风,只是可惜春风不度燕。   季徯秩没回头,到了块人少的地儿这才松开宋诀陵的手。   宋诀陵盯着他的眼睛,说:“况溟,你哪里敬我,你分明都懂的,咱俩凑在一块儿,比的就是谁能叫谁先死。”   季徯秩应声:“巍弘帝已然仙逝,你不该不清楚如今你困我于身侧不过是互相揭疤撒盐,自讨苦吃!”   “就到这儿罢,落珩,咱们好聚好散罢!”季徯秩轻声说。   宋诀陵瞧着他的背影,倏地笑了。   “怎么办?”   “我偏要闹个不死不休。” 第016章 杀人令   自宋诀陵搞砸他与史家的婚事后,他的名声就更臭了。这种坏事儿当然也不免殃及池鱼——民间传了不少宋二爷抛婚书戏季侯的话本。   宋诀陵和季徯秩俩人心宽,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倒是手下的左右骁卫争了起来。   一日,左右骁卫恰巧凑到了一块儿,天正落着雨,值班的俩群人心情都有些闷。   不知是哪方先提起了他们那俩将军的风流韵事,两对人马便七嘴八舌地乱嚷起来。   右骁卫骂宋左骁卫将军是淫棍,色胆包天;左骁卫骂季右骁卫将军是妖孽,祸国殃民。   “你们那深宫里养出来的侯爷,伺候宫里的贵人长大,满脸奴样!今个儿离了宫,还不让别人碰,真把自己当成了禁脔!”一左骁卫骂道。   “狗东西!你这么想,来日让个汉子亲你试试!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那左骁卫冷哼着,让身旁弟兄往他颈上“吧咂”亲了口,道:“这有什么!若不是你们家侯爷早怀有那些个龌龊心思,怎还知男子还有什么清白之分?”   那右骁卫瞧着那群没脸没皮之人,一拳抡了过去。   新仇加旧恨,两拨人铁衣未卸,便你推我,我撞你,伸拳踢腿,打起架来。   长史们招架不住,便唤人去将那俩争端之源请了来。   宋诀陵、季徯秩纵马而来时细雨已停,但两拨人还打得火热,被烂泥雨水浇了一身。   宋诀陵勒马瞧着他们,冷着脸。   “还不速速收手!”季徯秩蹙着眉,道,“这月的月钱不想要了?”   那些个右骁卫收了手,忍着满腹怒气乖顺地走到季徯秩身后。   一左骁卫心里颇不服气,走经季徯秩时,朝季徯秩那匹霜月白跟前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   “腌臜玩意。”   季徯秩笑了声,翻身下马,揪住那人的领子,往身边一扯。   那人没料到这美人手劲竟有如此之大,愣住了,可他还来不及招架,季徯秩已又抬了腿往他肋上踹去,靴子甩了他一脸泥。   那左骁卫没抵住,摔在水洼里,被季徯秩一脚踩在腹上。   “以下犯上,踹的是你不知分寸,要你知道祸从口出这个道理。”   季徯秩停了一会儿才抬起脚来,那左骁卫没敢犹疑,强撑着起了身,悻悻归位。   左骁卫那边吃了瘪,士气低得很。   见状,宋诀陵下马笑道,“季侯爷,如此好打,不如和我比比?”   “好啊!”季徯秩没笑,道,“就在这儿打。”   宋诀陵初始因知季徯秩右臂前些日子受了伤,还让他几招,但那季徯秩的腿劈上来时,他险些没扛住,这才认真了几分。   二人打了许久却让人瞧不出输赢。   宋诀陵趁着季徯秩踹他腹之际,猛地向后一退,伸手抱着季徯秩的腿往季徯秩自个儿头上压。   谁知那季徯秩身子骨软得很,将腿往下一旋硬生生甩开了宋诀陵的手。   宋诀陵那凤眸微眯,用左腿将季徯秩那撑地的腿一扫,便将季徯秩往地上摁去。   宋诀陵笑着,利落地坐在了季徯秩的腹上,然而还不待宋诀陵收拾一番,季徯秩已将两腿跨在了宋诀陵的肩上,将他往下压在泥泞的地上,自己倒在宋诀陵两腿之间坐了起来。   季徯秩的长靴踏在宋诀陵耳畔,还欲揍他几拳,不知怎么招来了左羽林大将军沈长思。   “半夜宫城门外切磋武艺?真有你们的!皆知上行下效的道理,你二人却不知以身为范,还带头斗殴,扰乱缱都秩序!”沈长思站在伞的影子里,顿了须臾,又道,“念在你俩平日未做贪赃枉法之事,今日暂且饶你二人,还不速速起身,领着属下各自归位?!”   “二爷,一身腥气,今夜去哪混了?”季徯秩站起身来,顺手拉了宋诀陵一把,靠在他耳边低语。   宋诀陵笑道:“你管这事儿做什么?不怕吓破了胆,夜里做梦,梦到阎王爷?”   “梦到您才真让我害怕。”季徯秩笑道。   二人蘸了一身泥,此时都狼狈得很。   宋诀陵脸皮厚,不退反进,走到沈长思身旁,作揖道:“沈大将军。”   沈长思点了点头。   这也就罢了,谁料那宋诀陵又朝前行了几步,踩着伞影的边儿,咬牙切齿道:“沈大将军,雨都停了,您还撑什么伞?用伞遮脸,藏着笑,偷着乐呢罢?一番话说得好生冠冕堂皇,在旁边瞧了许久就等我出丑,这才出来喊停罢?”   那人用伞遮去了后头窥伺之人的眼,露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来,道:   “还是落珩懂我。”   那沈长思顿了顿,又道,“此地不宜久留,仨武将半夜凑一块儿,说不好听了可就是谋反。我先走一步,有劳二爷替我向阿溟问问好。”   二爷,二爷,臭名扬千里,沈长思也不甘落伍。季徯秩可以叫阿溟,他宋诀陵只能唤作二爷!   “啊,差点没忘了!”沈长思走了半晌,又突然从怀了掏出,抛给宋诀陵,“你俩这话本可精彩,不费我点灯夜读!今个儿忍痛割爱,送你了!”   宋诀陵接住了,瞧了眼那封皮,冷笑出声。   今夜宋诀陵和季徯秩皆不守门,安顿完那些个骁卫也就各回各府。   二人路不相同,一人走东,一人走西。俩人放马跑了一阵,宋诀陵忽转了个方向,策马赶上季徯秩道:   “侯爷,我府里头有宝贝,今夜看否?”   “二爷干什么这样说话?招妓似的。”季徯秩握着缰绳,没瞧他。   “侯爷不在意?”宋诀陵勒马慢下了步子,“跟我回府,几里路行完,我赌你对先皇的情分便到了头。”   “到底是二爷,府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季徯秩漠道,“只是没想到二爷如此好赌。”   “钱财不都是如此挥霍的么?”宋诀陵见提及巍弘帝,季徯秩面上失了笑,又道,“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当年我从御书房里拿了样东西。”   “这是贿赂到先皇身边去了,您可真了不起。”   “好学罢了。”宋诀陵耸了耸肩,“官场里谁知道得多谁就是爷,若要改朝换代也好提早做个准备。”   宋诀陵勒停了马,轻抚着紫章锦的毛发,那马仰颈的时候鸾铃响得很清脆,一声又一声地荡进季徯秩的耳里。   季徯秩也慢了霜月白的步子,马蹄“踢踏踢踏”地缓缓朝前行着。   二十余年,巍弘帝早已成了他身子里的骨。如若宋诀陵之言为真,岂不是折了他的半身骨?   然微澜已起,不抑怎平?   季徯秩眉头拧得很深,抚着霜月白的手都在抖。   “成,二爷领路。”季徯秩突然调转马头道。   这时他那颜容上已是清明一片,没有半分痛苦之色。   “侯爷,豁达!”   已至丑时,宋府外头还候着两侍仆,宋诀陵没让季徯秩进府,只低声吩咐其中一人拿来了一红木匣子及两套衣裳,领着季徯秩纵马去寻了一家唤作“白枫楼”的客栈住下。   俩人的房间就在隔壁,宋诀陵领牌上楼之际,顺带吩咐了店小二给他二人挑几桶热水上来。   那店小二弯着腰,拿眼睛打量了他二人好几眼。宋诀陵没怒,还将季徯秩朝身边搂了搂。   季徯秩回头瞥了瞥,没说什么。   “侯爷,沐浴好后,便来我屋里头罢!”宋诀陵将一套干净衣裳挂在季徯秩屋中衣架上。   “这话要让他人听来,话本子又该有新东西好写。”季徯秩在窗前吹雨后凉风。   “喔!侯爷原知道这事儿么?”宋诀陵笑道,“我还小心藏着掖着,怕侯爷知道把我一箭射死呢!”   “在二爷心中,”季徯秩回身朝他笑道,“我到底是怎样的鼠腹蜗肠?”   “没办法,侯爷又不赏我机会多瞧你几眼。”宋诀陵迈过门槛,带上了门,合上门时还道,“我手里的不是干净东西,不好离身太久,这就去了。”   季徯秩泡在那水中,将头靠在浴桶边上,心里发慌。   他想不通。   幼时,龛季营的弟兄常抚着他的发,心疼他在缱都被巍弘帝锁着,受了委屈,她娘也总是泪眼汪汪,润湿了几条帕子。   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入宫是件应当叹息怜悯之事。   那朱红宫墙内,有慈父般的巍弘帝,有宅心仁厚的太子,有温婉的太子妃,有二皇子,有许未焺,有喻戟,他掀尽宫中的草皮也寻不着之中到底埋了什么值得可怜的东西。   可世人见他入宫道他稷州人质,离京将他作无用弃子,回京却又骂他惑君媚上,好似四面皆是死路,他永远走不出世人的口舌。   但那些话听来荒唐,他也就从未放在心上——除了这次。   纵然宋诀陵从序清山时起便将有关巍弘帝的贝锦萋菲挂在嘴上,他也未曾想过,有一日他自己竟会对宋诀陵所言感到动摇。   季徯秩出浴,将宋诀陵给他的衣裳披在身上,将腰带系紧。   那衣裳是宋诀陵道,于他而言有些长了,披上身时还有了几分谪仙人的味道。   那衣上的鼎州香裹了季徯秩一身,像宋诀陵般既浓又烈。   他忧心宋诀陵还未沐浴好,便将榻上拾掇了一番,这才缓缓去敲宋诀陵的门。   宋诀陵不知在里面做什么,季徯秩拍门拍了好一阵子,才听里头哗啦啦一阵响。   季徯秩乐了,“二爷,沐个浴还这么讲究,还没洗好呢?”   还不待季徯秩着力拍第三十下,那门开了。   宋诀陵一手握着腰带,一手推着门,长睫上还悬着水。他那衣裳穿得急了,腰带有些松垮,大片肌肉露在外头,上面还滑着几颗水珠。   季徯秩见怪不怪,还笑道,“二爷,洗这么久,是把骨头拆出来与皮囊分开洗了罢?没必要的,又不是见佳人,也不是烧香拜祖。”   “侯爷,得饶人处且饶人,别莫要再说。我方才小憩了会儿,这才慢了。”宋诀陵无奈道,凤眼里依稀可见几根血丝。   他昨夜因史家一事儿被他爹赏了几鞭子,跪在屋外彻夜未眠,今日又赶了个大早去上早朝,下朝后又赶去城门值岗。今日城门来往车马可多,费了他不少精力,再加上方才纵马比武又耗了些力气,如今他已是疲累难捱。   他强撑着也还能稳当当地立着,但哪知他方才一恍惚竟在那浴桶里睡了过去——若不是季徯秩唤他,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呢!   宋诀陵那疲倦模样可难见,季徯秩拍了拍他的肩,在方桌旁坐下。   “靠近些。”宋诀陵坐在他对面,手里攥着几张纸,遮去了上方字,只留下一个印给他瞧,“熟么?”   季徯秩起身,矮了身子瞧。   嗬!北衙将军印与玉玺印。   怎么可能不熟?   自幼时在御书房里服侍巍弘帝时起,便时常瞧见这几个印子。况且他打小便对印信感兴趣得很,更是格外留心那些官印的模样。   不过季徯秩的神色没怎么变,只淡淡点了点头。   “枢成二十三年七月,宫里丢过东西罢?”宋诀陵道,“当时那人已是重病在身,却还大怒一场,苦了不少御医宫人,你总该不会忘……”   “忘不了。”季徯秩又凑近几分,“公公们说是丢了画。”   当年他担心先帝身子,曾多方打听过这事儿的内情。他原是想替先帝排忧解难的,可公公们却各执一词,只道那御书房里丢了东西,不知是信,还是折子,或书画。   当年他不是没问过那正一品的总管太监范栖,但他也只道先帝丢了幅名贵的画儿,先帝之所以发怒,气的是宫人们玩忽职守。   “丢了幅画?”宋诀陵笑出了声,嘲弄道,“丢幅画能把一个将死之人气得寝食不安,好似做了些有悖正道之事似的?”   季徯秩暗品着舌尖溢上来的复杂滋味儿,没多言。   宋诀陵见季徯秩不说话,这才将手挪开,把那张纸递给季徯秩。   那纸上密密麻麻不知书了多少人的名字,古怪的是那些名字全是黑字,但下方皆用红墨题着一个日子。   从枢成一十六年到二十三年,从正月到腊月,从初一到甘九、三十。   见季徯秩面上流露出了惊恐之色,宋诀陵低声道:“数数罢,死了多少,废了多少?”   七行六列,死了的足足有三十余个,废了的也有十余个——其中仅一人安好。   “……这是什么?!”季徯秩用手猛地揪住宋诀陵的衣领,又缓缓松开,抖着声,“落珩,这是什么?”   “怎么?看不出来啊?”宋诀陵整理好衣裳,笑道,“杀人令呐!”   杀人令。   季徯秩身子如失了骨般,往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扶着墙,脸白得像窗框外的雪。   他是忠臣,本来圣上要杀谁他只管听着,圣上没唤他,他便不可乱吠——但是北衙那足足有一卷长的名册里赫然躺着“季惟”二字。   上面是巍弘帝亲书的名,下面是他亲书的期,红墨浓得像是血。   “枢成二十三年六月初三。”   那是他爹中箭的日子——多亏了壑州一精通医术的道人来稷州云游,这才救了他爹一命,但谁知那人的命竟续没下去,几日后又蹊跷地去了。   再细看,里面多少忠义之士被注上了死期,他甚至瞧见了付痕的名字,不过付痕跳江自沉,倒比所题之日走的还早些。   不论忠奸,皇上不满意,那人便该死——这是什么世道!   当然,还有一个名字直往季徯秩眼里钻,刨着他的骨——魏盛熠。   虎毒不食子啊!   “这是假的罢?”季徯秩倚着墙,仰着面流泪,那巍弘帝在他心中伟岸的身姿顷刻模糊起来,在他心里打起了苦痛的旋儿,“不可能……怎会……”   “你不清楚么?”宋诀陵漠道,“那字,那玉玺印,那将军印……季徯秩,这自欺欺人的戏码你要演到何时才好?”   季徯秩知道的、知道的……根本就没有造假的余地。   三十多个名字,全是先帝亲笔,一撇一捺,与他记忆中的不差丝毫——季徯秩从前在御书房内帮巍弘帝磨墨,见过不少巍弘帝的墨宝。   季徯秩的书法堪称京城一绝,鲜为人知的是他那字与巍弘帝所书有七八分像。   怎会不像?那字是先帝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二十多年的情谊,抹不掉的罢?   季徯秩脱力般缩在墙角,绝望地淌着泪,那本该用来拉情丝的眼,竟升腾起了袅袅恨意。   他瞪着宋诀陵,像一只未驯化的野狼,盯着拎着刀的屠夫。   宋诀陵抬眸去看他,恰巧撞上季徯秩那狠戾的眸光,他眦笑了声,道:   “原来这宫里不兴养狗,好养狼啊!我不忍见你再被骗,好心将真相说与你,你竟这副模样?”宋诀陵笑着,“况溟,想杀我?我告诉你,杀了我,你也没什么好处!你舍得季家忠义之名断送在你手上?”   况溟,况溟。   “莫要……如此唤我!”季徯秩痛苦地捂着耳,眉拧成结。   季徯秩及冠之年,因那时他爹逝世未及三年,及冠礼便潦草办了——那字是他爹提前取的。   临死前,他爹抖着手亲书几字,托飞奴捎至京城。   那是季徯秩收到的最后一封家书,那信上仅有六字——季徯秩,字况溟。   季徯秩将长睫垂下,半遮去了他那清澈眸子,却又不慎压出了点点泪花。眼眶红如细施粉黛,真真应了那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1】”。   宋诀陵见他哭得楚楚可怜,在心里自嘲道,“可怜?可笑!就凭这副容颜粉饰着的是一个提刀耍剑的武夫,一个守着愚忠的疯臣……何人敢怜?”   不过季徯秩那肝肠寸断的模样,倒叫宋诀陵认清了季徯秩真是个活生生的人儿,而非用讨巧的画皮裹出来的不知悲怒的木偶。   “选君,还是择家?忠君还是尽孝?”   宋诀陵缓缓走近了他,用打成卷儿的纸挑起他的泪面,“季徯秩,这道纲常题,你要如何答?” 第017章 戏台子   没有撕心裂肺的哀嚎,亦无摧心剖肝的嘶吼。季徯秩几行泪浇下,半晌面已干了。   瞳子明镜似地将那虎狼倒映,季徯秩恨得近乎要伸出手来,折了宋诀陵的颈子。   佛珠缠在手上,为的是叫他戒凡欲。这会儿却更像是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他的身上。   季徯秩伸指探入自己的袖中,狠命扒开右臂的伤口,直待那地儿传来细细密密的疼痛,才终于得了片刻清醒。   季徯秩将那沾满红血之手从袖里移出,只平静道:“二爷,给我看这些,是想作何?”   五指湿答答地向地下滴血,宋诀陵怜惜地捉了来替他用帕子拭干净,说:“要你看清你揣着当宝的狗皇帝究竟长什么样子。”   “我做梦碍着你道了吗?”季徯秩眸里空洞不已,边上挂着点似有若无的惨笑,“你究竟为何要三番五次地来闹我?见我疯傻你欢喜么?”   “我这儿缺个武艺强的军师。”宋诀陵并无半点儿遮掩,“季徯秩,我要你。”   骨骼好似碎成了尖锐的刀子,在他的心头不停地搅弄。季徯秩没搭话,只敛了长睫,呆愣地盯着地上砖石,好似下边埋着什么宝。   半晌他才又痴痴地笑起来。   “可惜了,宋诀陵,你要怎么办?”季徯秩勾着嘴角,媚眼里头眨着不知多少戏谑,“人死不能复生,纵然魏家有愧于我,我也无力再去寻仇!”   季徯秩蓦地拔高了声量:“我宁可寻一块地潦草此生,好过在你足下当一条狗!”   宋诀陵伸指蹭了蹭他的面颊:“这样吗?——侯爷若辞官,我便只好先皇所行之事昭告于天下。我们况溟这样好的人儿,定是不愿你的太子哥哥受到牵连的罢?”   纵然先皇有错,但魏千平又有什么错,值得宋诀陵这般害他?   好恨,他好恨啊。   季徯秩大笑着垂下头去,臂上血终于洇湿了他的袍。半柱香过后,那季徯秩才仰面张唇,神色懵懂如孩提,好似真被他变作了个疯子。   季徯秩问他:“除你之外,可还有他人知晓此事么?”   “这我可不知。”宋诀陵直起了身,居高临下地觑着季徯秩,“如若有人知晓此事却仍隐而不发,要么傻得出奇,要么聪明绝顶,正忙着布下天罗地网,要将魏家人一网打尽。”   皇上派北衙禁军暗中杀人这事儿,搁哪朝哪代都不光彩,更何况杀的多还是急吏缓民的忠臣,那是个个任职之际皆有百姓建的生祠。   若此事发,民怒滔天,估摸一切造反逆天之举都成了正途。   可如今不是该动乱的时候。   “此事若昭昭于天下,必叫肝髓流野,曝骨履肠!宋将军您……”   “好一个见风使舵!无事宋二爷,有事宋诀陵,连道我字都不屑……这时落魄求人便又唤我作将军。”宋诀陵蹙眉作态,片晌又变作了他惯使的轻浮神色,“我是否拿这东西出去招摇,可不是全看侯爷吗?”   “你要我帮你,绝不可能仅仅为了区区一块虎符……”季徯秩将泪湿的发撩开,心头遽然一缩,他怔怔道,“你、要换天,是不是?!”   “啊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侯爷还有得选么?”宋诀陵笑道,“若我哪天寻出个刻着‘魏王死’的破石头来,举兵起义,你也只能拊掌夸二爷高明!”   “季徯秩的神色晦暗不明,他轻笑道:“宋诀陵,今儿你把我囚在身边,来日若皇上仍在,你却举旗换朝,我便像狗一般咬断你的颈子!”   “嗳也不至于赶这趟!”宋诀陵嘲弄道,“那魏千平还能活多久呢?我都用不着动他,他便去找他爹了!”   “闭嘴——”季徯秩咬牙切齿。   “侯爷,您可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天真!这天下多少人在等当今圣上死,我赶个潮儿,你怪我作何啊?”宋诀陵死死盯住了季徯秩,“你不能总这般昏昏!”   “北疆莽人不是最喜欢驯狼熬鹰吗?宋诀陵,你有本事就驯啊,把我驯傻,把我驯到再不知痛啊!”季徯秩垂泪,“你如今叫我直视我的花变作白骨腐肉,你要我清醒,我恨不能再睡一回,捧了那堆糟烂继续当花!”   宋诀陵难耐地伸出只手要搂他,最后却只紧紧掐住了季徯秩的颈子。   季徯秩的唇渐渐泛上暗紫,他的嘴角抖上点笑,诱惑道:“落珩……使劲啊,杀了我,叫我再咬不得你。”   季徯秩没能如愿。   鲜明指印在他的颈间绕成了红链,猛然灌入的空气叫咸泪猝然滚落。   “站起身来罢。”宋诀陵并不等季徯秩回应,只伸出手来将他捞起,“只要你听我话,我不会束缚你的手脚。——况溟,我会对你好。”   “颈子上戴着铐呢,跑急了,可不就就勒死了吗?”季徯秩阖了双目。   宋诀陵淡淡地说:“我本不想伤你。”   季徯秩咳声说:“养只狗就不必多言了罢?”   “回去罢。”宋诀陵将手收回,又道,“这些日子,我俩走得太近,坊间事传得又开,那些纨绔的宴你切记一并推了,要用你时,我会唤你。”   “这时我当接一句‘愿效犬马之劳’么?”   季徯秩那猩红瞳子转向宋诀陵时,被宋诀陵伸手遮了去,那人在他耳边嗤笑一声:   “何必勉强?狗也能不摇尾乞怜不是?数年前我劝你早做打算,你不听,如今落得屈膝作狗下场……瞧你实在可怜,便再赠你一句‘阴阳神变皆可测,不测人间笑是瞋【1】’。这世间人心最不可察,‘情’这害人玩意还是早些抛了好!——咱们再来打个赌罢,就赌再过几日那太后定会来寻你。”   太后?   那整日烧香拜佛,为天下祈福的太后?   季徯秩没吱声,只默默离了宋诀陵的房,还不待天亮便纵马回了府。宋诀陵听闻隔壁动静,身子虽是乏得很,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也起了身。   收拾衣物时,沈长思抛给他的话本子自其中掉落。   那东西被风爷翻开几页,恰至终卷,卷名取作“春丛认取双栖蝶【2】”。   宋诀陵俯身去拾,冷笑起来。   ——那话本子写得可真好,还给了他俩一个双宿双飞的妙果,看得他差点就溺在里头了。   可天下那么多风流债,大抵皆作意难平。他不是话本里头那无忧无虑的风流将军,季徯秩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侯爷。   爱也好,恨也罢,他们俩之间筑的是石墙,掺不进那么浓的情。   他宋诀陵站在这群雄相争的戏台子上,季徯秩不过一个上来唱俩嗓子的小角儿,没必要费心太多。   宋诀陵明白的,季徯秩这人,他养不熟的。   ***   宋诀陵方回府便将那装了杀人令的匣子递给栾汜,轻声吩咐:“拿去烧了。”   栾汜心中一惊,劝道:“公子,这可是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来的,要不先留……”   “用不着了,留下来只是个祸患。”宋诀陵面不改色地说,道,“更衣。”   “您要外出?”   “丰德茶楼。”宋诀陵展开双手,让栾汜替他褪下衣来,“你留在府里头,换栾壹陪我去。”   “他冒失过头,恐会误事!”栾汜为宋诀陵披上一条绣着连云纹的袍子,又在腰间系上个容臭。   “误事与否说不准,倒是你真得向栾壹学学如何讨人欢心。”宋诀陵自己束上大带,顿了顿,又道,“上次你没跪着给许翟奉茶,还夺门而出,他今个儿仍旧记着仇,吵嚷着要罚你。”   栾汜咬着下唇,双拳攥得很紧,“公子,分明是他先……”   “栾汜,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这些事还看不分明?不该逞的意气,你逞了没有用!许翟一个坐吃等死的混子懂个屁?就知欺软怕硬,要他人受胯下之辱,好抚慰他那被许未焺压一头的自尊。”宋诀陵瞧着栾汜,沉声道,“你是我的近侍,来日必定要作我副将。你跟了我这么久,见你受委屈,你主子我心里头难道就会好受?记着点罢,小不忍则乱大谋。”   “是。”栾汜舌尖有些涩,垂了头。   “过来。”宋诀陵朝栾汜勾了勾手,缓声说,“派几个人去大理寺狱把那事儿处理了。”   ***   宋诀陵到茶楼时那仨已到了。   贺珏磕着瓜子,朝栾壹点了点头,这才冲宋诀陵咧嘴笑道:“二爷怎来得这么晚,好容易休沐,您不起早些,哪有时间玩呢?”   “还说我呢?你仨是疯了么?哪有卯时唤人来吃茶的?”宋诀陵踹开一椅,坐下。   许翟上次在栾汜那儿窝了火,脸上不大好看,说:“那畜牲今个儿没跟来?”   “哪个?”付溪有些莫名其妙。   许翟啧声:“二爷的那只大狗!”   “跟我的狗过不去了?”宋诀陵倒了杯茶,轻笑道,“找什么茬?”   “哪敢!”许翟见宋诀陵盯着他瞧,有些发怵,赶忙调转了话头,“我爹近日才真是老找我茬,一天天地就没给我好脸色瞧过!整日逼着我念圣贤书,就想把我锁在府里头,跟你们聚一次都找不着机会!这不,今早他前脚离了府,我后脚便出门来了。”   “今日又不早朝,你爹起那么早干什么?总不该是出去玩罢?”付溪抿了口茶,瞧着他自个儿的手腕,好似那地儿又隐隐作痛起来,“哎呦,又想起那季美人了!二爷艳福不浅,你俩那话本看得我是心醉神迷。”   宋诀陵与贺珏皆是一笑,只有那许翟瞪着眼,用手堵着耳,怨道:   “您仨断袖可消停会儿罢!”   为了将那仨拖回正途,许翟又接着付溪适才抛出的话头,答道:“我哪知道我爹出去做什么?这些话他从不同我讲。每逢休沐,他早上必离府,不知去了哪!这习惯约莫都有几个月了罢……若不是因他是早上出去,否则我娘可要将府里搅个天翻地覆。”   贺珏哈哈笑道,“什么早上晚上的,你懂的不少嘛!”   “还不是我们教的好?毕竟近朱者赤嘛。”付溪眼睛都给笑弯了。   付溪拿茶当水,连灌了几杯,还觉嗓子有些干,又喊小二上来添茶,他敲着空茶杯,埋怨道:“近日那些小贼难审得很!费了我好些口舌功夫,嗓子都喊哑了,可他们就是死活不说赃物藏哪儿了!”   “嗬!这算什么官儿?”宋诀陵向后枕着臂,只将那椅子前腿悬空了,把双脚高架于桌,“我那官才算个正经的!平日里只需在宫门外寻一处茶铺舒舒服服地坐着,让那些个骁卫干事儿就完了。”   许翟听得眼睛都直了,那茶糕含在嘴里忘了嚼便直接往下咽,差点没把他给噎死。他正顺不过气,往桌上慌乱摸了把,这才想起那茶已被付溪给喝空了。   贺珏和宋诀陵忙着谈些山林野史,付溪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没人顾得着那许翟,只有栾壹手忙脚乱地到别处给他沏了杯茶来。他小心顺着许翟的背,总算叫那人咽下了嘴里的凝糕。   许翟活了过来,拊掌欢喜道:“你小子还懂些事儿!叫什么名字?”   栾壹垂眉顺眼地说:“回大人,奴唤作栾壹。”   “用过早饭没?”   “尚未……”栾壹笑着挠了挠头,笑道,“奴不急,伺候公子才是正事儿。”   “嗐!别管你家公子,你且行去!吃茶哪还要人伺候?”许翟心里正乐呵,也没心思顾忌宋诀陵,只抛了些碎银给栾壹说,“这些银子赏你了,到外头用早饭去罢!”   宋诀陵置若罔闻,到底没瞧栾壹一眼。后来因着和贺珏聊欢了,手肘伸了伸,不慎撞落了一副筷子。   那竹筷滚在栾壹脚边,他惊了一惊,赶忙蹲下去收拾。   宋诀陵也埋头伸手去够,唇从栾壹耳旁掠过,喉结上下动了动。   “歧王府。”   栾壹一声不响地将那双筷递上去,收了许翟赏的碎银走了。   付溪吃茶吃太多,这会儿憋不住要去登东,便闷声跟在栾壹后头下楼。   栾壹机敏,见状回身讪笑道:“付大人!奴不急,您先行!”   付溪瞥他一眼,点着头笑,快步离去了。   那栾壹见着那人走得没了影儿,这才骑上马来,打歧王府而去。 第018章 狼嗅花   栾壹在一家靠近歧王府的酒馆门前栓了马,走到巷子里拿出一簇髯胡来往脸上挂。他缩头缩脑,将背驼了起来,这才到歧王府前转悠。   “大人!”栾壹压沉了声,像个老汉,“是这儿正寻下人呢罢?”   那侍卫不屑地掀起眼皮道:“寻什么寻?没听说过!”   “可这是总管亲口同我说的……”那栾壹搓着手一副不安模样。   “总管说的?”那侍卫不想同他纠缠,又怕真坏了事儿,便道,“如今歧王去面圣了,总管又不在府里头,这府邸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你还是另挑时候来罢!”   “这……好罢。”   那栾壹小步离开,回头在街边买了个烧饼,随意塞了几口,沾了满手的油,这才回宋府去了。   -------------------------------------   “歧王到——”   魏盛熠卸去佩剑,进了殿。   魏千平正在桌前批折子,见他来,这才把笔搁在了案上。   魏盛熠个子生得很高,再加上一头鬈发被高束起,整个人都恍若大漠中的落日长河般,气势逼人。   他那双眼生得也真是独特——就连蘅秦人也少有这般褐中透着些淡淡草木色的瞳子。   二人在同一间屋里头,却好似隔着无穷山海。   魏盛熠自幼时起便不亲近魏千平,他那畏惧的眼神如天堑隔开了他俩,魏千平纵想同他共谱棠棣佳话,也是无路可走。   而魏千平生就七窍玲珑心,不记挂一身病痛,反倒总将无关之事儿往自己身上揽——他把魏盛熠幼时所受之苦,半数都怪在自己身上。   他怪自己身为兄长却没能为魏盛熠拦下先皇的苛责、太傅的憎恶,甚至连宫人的辱骂都没能替魏盛熠止住。   先皇为了他,能将魏盛熠贬做蝼蚁蜉蝣,毫不怜惜地碾死;太傅为了他能将魏盛熠看作微尘井蛙,只为让魏盛熠认清自己的地位,日后莫拦他这太子的路……   他将千般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毫不动摇地扑入魏盛熠那团被众人唾弃的余烬中,啃了一嘴的灰,灼得满身伤口。   这条人生路,他俩走着走着,就走成了陌路人——以至于他俩如今连见面说说话都像是考验。   见魏盛熠眼露疏离,魏千平只好垂头提起了那案上搁下的笔。   那时,那笔上蘸的墨还未干。   半晌魏千平才笑道:   “二弟,近来可好?”   “有劳皇兄费心。臣风寒初愈,乏于外出。这些日子……尽待在在府里头钻研棋艺了。”   “骑艺?果然北域尚武之心不可改么?”   魏千平想着,执笔的手抖了抖,又笑道:“哦?府里头如何能练马?”   魏盛熠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拢在眼里,淡然道,“皇兄说笑了,我这马走的是沙场,跨的是楚河汉界,如何不能练啊?”   魏千平愣了愣,因自己过多揣度而升起了愧意,道:“二弟说的原是下象棋,是朕失误了……二弟若喜欢下棋,朕派人去请那京城里有名的圣手每日来陪你下几回罢?”   “多谢皇兄抬爱,臣不过一时兴起,就不麻烦了。”   魏千平写着字,眉间又落了些愁。   魏盛熠轻轻呼了口气,道:“不过,臣弟如今身旁无近友,若皇兄能唤那圣手来陪臣几日,或可解臣弟几日孤忧。”   “好!就这么办罢!”魏千平脸上有了几分喜色,“对了,二弟今年已及舞象之年了罢?”   “回皇兄,是。”   “近日天下都不太平,灾疫多发,这两月你也病了许多回,不如操办操办你的婚事,权当冲喜?也好多个人在府里头照顾你?”   魏盛熠没急着应答,等着魏千平的后话。   “徐家嫡女徐意清乃为九州有名的佳人,才貌双全,徐家又为簪缨世冑,不知二弟你意下如何?”   徐意清性子平顺温和,是许太后中意的女子。   那太后原是想着,如今启州双家,徐家没落,燕家独大,如若徐意清成了徐家门楣,兴许能拉徐家一把,二虎相争可好过一虎霸山林。   她原是想令魏千平将徐家女纳入后宫的,谁料魏千平却道他命薄福浅,不愿耽误人家好女子。   不过魏千平出于对太后之敬重,还是细细瞧了瞧太后送来的画卷及那女子的生平——思来想去,他倒替魏盛熠考虑了起来。认为此女若能嫁与魏盛熠,也是美事一桩。   然魏千平此等好意却令魏盛熠陷入了两难。   这婚事是应还是不应?   如若魏千平实际并无意促成这一婚事。   应了。那徐家出过三朝宰相,虽说如今已步入没落之境,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若不识好歹,魏千平许会疑心他有聚权之嫌。   不应。魏千平心里应会舒坦而卸去防备,他动手也会容易许多。   但如若魏千平真有意将徐家女许给他这歧王……   他应了,魏千平会欢喜,而觉他之乖顺,毫无违逆之意,甚至明目张胆地借徐家侍从往歧王府内安插眼线。   他若不应,但无疑会加深魏千平对他的疑心。   但这四条路之中,还藏着一条路。   魏盛熠浓眉稍蹙,用那双深邃眸子凝视着魏千平的眼,扑通跪下,一字一顿道:   “臣弟求皇兄恕罪!”   “二弟快快请起!”魏千平虽是坐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朝前伸了伸,“朕不过是问问你是否同意这门婚事,你何罪之有啊?”   魏盛熠没起身,道:“不瞒陛下,臣弟早已对臣的侍女韶纫心生爱慕之意……此生已无意娶他人作妻。”   “这……”魏千平面露难色,“二弟,你也知道……你们尊卑有别。”   魏盛熠那褐绿色的眸子里浮上了水光,道:   “皇兄,臣弟活到如今已经厌倦了尊卑之言。臣弟软弱一生,如今违逆皇兄,心中愧惧已成山海。然相逢相识已难得,相爱怎能不唤作深缘?为求与其白头共冢,臣弟宁愿终身不娶!还望皇兄成全。”   魏千平看不得泪眼,再加上心中累愧,自己先松了嘴,“二弟,朕依了你便是!   那魏千平起身扶起他来,半晌才又道,“不过纵然尊卑之言令你生厌,可那女子身世难免会遭世人诟病。兴许你可目空一切,可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抵挡那针般的世人言啊?许会难承重负罢!朕会寻一大族给她牵段身世,如此你二人也好过得更自在些……”   魏盛熠锁着眉,点了点头,“皇兄若无他事,臣弟便先行告辞!”   “二弟且留步,这有盒御制的玉露团,是朕托御膳房为你做的。你许久未回宫,不知是否记得宫里的味道……就带回去尝尝罢。”   宫里的味道?   宫里的味道不就是泥、泔水、烂肉、剩菜混杂在一块儿的恶心味么?   “我该道你天真单纯,不知险恶,还是眼瞎耳聋,目光如豆呢?”魏盛熠在心里冷笑着。   魏盛熠淡笑着接过,又道:“多谢皇兄!”   魏盛熠离殿后那双眸子里便载着凛冽,后来不知看到了什么那深邃双眼才装进了光,映亮了平日里那虽惊艳却有些阴郁的面容。   他没忍住出了声:   “焺哥!”   那千牛卫备身的手还跨在佩刀上,回过头来,一双眼瞪大了些。   “魏盛……歧王?”   “是我!”魏盛熠那悠悠步子迈得急了些,将点心顺手递给了侍从。   “焺哥,你……”   “歧王,在下为左千牛备身。”   “你我之间何必在乎这些?”   “人在做天在看,你也快及冠了罢?懂些规矩也好。”   “焺哥你以前可都无所谓的……”   “嘿!你这小兔崽子,怎就听不懂人话!”许未焺抬手便欲像儿时那般往他肩上拍,可那手却悬在了半空没落下去。   “歧王,若无事便先走罢,我还在做事儿呢!”   “焺哥!”魏盛熠小心瞧着他的脸色,见许未焺听得多了已是懒得纠正,便欢喜道,“近来可还安好?”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三天两头便病一次。多大人了?还当自己是黄毛小儿呢?”许未焺笑着笑着,梨涡渐渐浅了,眉也蹙了起来,“不过付姐姐她近日可染上了风寒……”   魏盛熠的浓眉微不见察地拧了拧,心里有些不快,道:“是么?我府里头有些上好的补药,待会儿我派人给付姐姐她送去罢!”   “多谢!”   “你谢什么?要谢也应是付姐姐谢我!”魏盛熠薄唇勾了勾,嘴角却抖着,道,“焺哥,这婚事还没定下来呢……你就担起夫君这名号了?”   “混小子!说什么呢!”许未焺那脸红了大半,他垂着头,眼神落在了腰间那符上,“真不害臊!”   魏盛熠握紧双拳,忽沉声道:“焺哥,你不知道罢?我也要成亲了。”   “什么?”许未焺脸上薄红褪去,疑惑道,“哪家姑娘?”   魏盛熠掀起那浓密的睫,入眸的尽是许未焺脸上上那喜胜于惊的神色。   他冷笑着,一字一顿道:   “贱籍。”   “什么?”   “是韶纫。”   “你疯了?”   “疯?我不过爱了个人,干什么就疯了?焺哥,这天地嫁娶看的是门当户对,看的是身世,我看的是人心,我从的是情。”魏盛熠苦笑道,抬手想抚许未焺的脸,才抬至腰处,便又收紧成拳,将手垂了下去,“我躲了世人的眼光二十年,今后再也不躲了。”   “这算个屁的理由?”许未焺烦躁道,“陛下不会真从了你这鬼话罢?尊卑有伦,你再好好想想,别因冲动误了事儿!”   魏盛熠看着许未焺,失了神。   尊卑,尊卑,尊卑!许未焺看的也是尊卑!   “焺哥,我们俩之间不也有着山渊之别么?”魏盛熠攥紧了拳。   “是。”许未焺没有半分犹豫,道,“这又怎么了?”   怎能不天差地别呢?   他不过一个正六品的千牛备身,而魏盛熠可是一个超品的亲王,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魏盛熠不是这么想的。   在他心里,他觉着,他俩一人似天火,一人似尘泥,罪妃之子岂可与纷阳公主之子相较?他体内流淌着不属于这片土地的血液,是蘅秦大漠里吹来的长风,是被魏唾弃的歧王爷。   魏盛熠闻言,身子愈发僵了起来,他不是没想过许未焺会瞧不起他,可听他脱口而出的那刻他的心还是拧得发疼。   曾经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许未焺——因为羡慕他的恣意夺目。   可经年累月的心羡与嫉妒逐渐扭曲成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   他这才知道,那是喜欢,那是爱。   可许未焺连尊卑之差尚且不容,哪还能容得下断袖之癖!更何况过完俩人这关后,还有许家上下浩浩荡荡,拦着他俩的是铜墙铁壁,是千军万马。   “能怎么?焺哥,你记着,韶纫我是非娶不可!”   见许未焺一眼可难,不多瞧几眼,没大把个月见不着!   可魏盛熠还是苦笑着,垂头走了。   -------------------------------------   魏盛熠提着那盒点心回了府,唤来一久居府中姓吕的大夫,验起了那盒点心的毒性。   剧毒。   “食了会有何反应?”魏盛熠瞧着那盒皮薄馅丰的点心,心里头盘算着。   “回王爷,这里头下的是牵机毒。”吕大夫拿帕子擦拭着冷汗,顿了顿,道,“若服了……轻则抽搐,重则身亡,这是何人……心肠如此歹毒。难不成是陛……”   就魏千平那性子,魏盛熠不用思索都知不是他,虽还不能确定,但这应是段青玱想出来试探他的法子。   “不是他。”魏盛熠瞥了那吕胤一眼,道,“你莫要再纠结此事……说罢!若服了这毒,你有几分把握救我。”   “这点心里下的药量不多,能救活,但毒发的过程可不好受!”   “成,你待这儿等着。”   “王爷!这毒伤身得很呐!”那大夫有些急了,“您……可别……”   还不待那大夫说完,魏盛熠已将一块点心放入了嘴里。   那盒里有六块点心,做得很巧,一口可以塞进一个。   一口口吃下,还没吃完,他的身子已有些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可他仍就撑着,狠命将最后一口点心塞进了嘴里。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狼狈地倒在地上,像一条搁浅于滩上的鱼。   晕过去的最后一眼,他看见的是块荡着的鱼符,那朝他奔来的男子,仿佛要燃尽他生命里一切动人的好颜色。   嘴里是未化的甜味,眼前是心上头的人儿,他何曾做过如此美的梦?   “我……的……”魏盛熠咕哝了句,便不省人事了。   “魏—盛—熠!!!”   一句嘶吼震着了歧王府内外的人儿,惊得院里的鸟雀也离了枝,但这府里的主人却听不着了。 第019章 御黄金   “公子,歧王面圣去了。”   “是么?”宋诀陵解下腰间香囊,道,“府里头的其他人呢?”   “歧王府的总管那会儿也不在府里头,不知是赶了巧还是怎么。”栾壹用帕子将手上的油擦了擦。   “成。你坐下歇会儿罢!”   宋诀陵从初遇魏盛熠之际便觉魏盛熠那双眼里盛着昭昭野心——那人绝不可能甘愿一辈子俯首称臣。   谁料那人伏蛰三年却仍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算了,不想这茬了。   “栾汜,你过来。”宋诀陵往椅背上一靠,“我问你,如若一人害得谢家九族尽诛,他能得到些什么?”   “这可不好说。”栾汜蹙着眉,将一碟洗好的紫葡萄摆在宋诀陵手旁,“北颐王李连的封地离谢家最近,可谢王的那封地最后被先帝收成官家地了,北颐王是没得到半点好处,更别说其他人了……您说会不会是那人与谢家有什么私仇?”   “私仇?一个半生呆在峰北道的鼎西王能惹到什么人?”宋诀陵捏起一颗葡萄,细细地把皮儿剥了,放进嘴里道,“单瞧那峰北道罢!哪家和谢家有仇?李家穷得不行,倒仗义得很;我家不可能,那不就只剩下薛家了么?薛家那是富埒陶白,无忧无愁。‘金光掠月’薛止道在鼎东大方潇洒得很,怎么着就能怨上谢家?”   “唉!如今不正是在愁那些个往事全都藏在死人心里头了么!”栾汜叹了口气,“不过,公子,薛老侯爷的名字是不是也在那杀人令上啊?”   “薛祁么?”宋诀陵阖眼想了一想,默念了那些个名字,这才道,“在的。不过这事儿又能和谢家扯得上什么关系?”   “也是……”栾汜又道,“对了公子!薛侯爷今夜便到缱都了,老爷让我想法子劝劝公子您,去给薛侯接接风。”   “接薛侯爷算什么事儿?还需要你费心去想法子?”宋诀陵将剥好的葡萄一颗放在栾汜唇边,笑道,“这么多年不见,我还想瞧瞧他一武将如何续逞风雅呢!”   宋诀陵瞧不上薛止道,纵然那人被鼎州的百姓当作佛像供着,生祠无数。   那是因这年轻的薛侯爷最初的几次慷慨解囊皆是在饿死不知多少百姓之后。那人之前不知赈灾,偏要玩亡羊补牢的把戏。   宋诀陵明白,那薛止道要给百姓的是绝望之中逢生,他想被他们奉若神明。   宋诀陵看破了薛止道的把戏,当年忍不住骂了薛止道一句梁上君子,被他爹拿鞭子抽了不知多少鞭——在鼎州,薛家便如同缱都的史家,鼎州人可以在心里头对薛家不尊不敬,却容不得当面泼那家半点脏水。   当年薛止道一个十六孤子要在鼎州立稳脚跟本就不是件易事儿,他使些手段也无可厚非,但宋诀陵就是看不起他拿百姓的命作赌注。   好在待薛止道将自个儿的位置保住之后,他也就不再放马后炮了,那一整个穷得响叮当的峰北道都被他赈济了个遍。   “老爷怕您记仇呢!”栾汜一边就着宋诀陵的手来咬过那颗葡萄,一边叠着宋诀陵方才换下来的衣裳。   宋诀陵身子很乏,却还撑着脸笑道:“不愧是我亲爹,真是懂我……季徯秩今儿干什么了?”   “季侯爷整日都待在府里头。”栾汜叹了口气道,“那人是个真性情,您将那杀人令往人跟前一摆,那人怕是一下子受不住。”   “如果这点小事儿都受不住,那日后这人恐怕也没使的必要了。”宋诀陵漠道。   “公子说的是。”   “前些日子那些因擅闯歧王府被关进大理寺狱的探子怎么样了?”宋诀陵阖着眸子。   “全死了。”栾汜皱了皱眉道,“那付溪有点手段,把人折磨得不成样!那些个探子被他绑在柱子上,就差几步便成人棍了。他们见着我们的人,一个个都哭着求死呢!唉……”   “你信人会变么?”宋诀陵将那些个剥好皮的葡萄搁在盘里,他停顿须臾,又道,“反正我不信。付溪可是从先皇眼皮子底活到了现在。从前他爹付痕还在的时候,付溪年纪轻轻便才高八斗。我可不信他爹死后他便真成了个混吃等死的窝囊废。就是不知道他如此隐忍,为了何,又从了哪家……恐怕除了太后和歧王爷还有不少人想换天。”   “可这付溪扮纨绔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儿了,他如此作为可不是自降身价么?”   “是么?人家闲时玩乐怎么就掉价……算了算了,你我且先等着瞧罢!看看这新天压不压得着宋家。”宋诀陵忽然朝那正坐在椅上扇风纳凉的栾壹勾了勾手指,“栾壹,你小子晚上陪你公子看戏去。”   栾壹朝着栾汜一连使了好几个眼色,示意他想办法让他们家公子改变主意,栾汜只是幸灾乐祸地朝他耸了耸肩。   “公子,饶过我罢!我可得早些睡啊!老爷和俞伯他们都说,十七男儿不在巳时之前睡,日后个子是决计窜不上去的!”   “他们俩唬你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有人吹笛吹到半夜三更,我不也睡得晚?可你瞧瞧,如今缱都有几人比你公子我生得高?况且天塌下来,有你家公子和你汜哥撑着,你长那么高做什么?”宋诀陵笑道,“嗐!就一晚,又不会前功尽弃,再说每年新春守岁的不是你?”   “栾壹,你信汜哥,鼎州男儿矮不了!”栾汜拍了拍胸脯。   “不是矮不了,是不能矮!若矮了,鼎州弟兄们的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巳时不睡,七尺长;子时不睡,六尺短;要想伏地走,长夜莫安眠……”栾壹瞪着眼,嘀咕着,“若……若矮了……”   “矮不了!”宋诀陵笑着起身用一颗葡萄堵住了他的嘴。   子时,宋诀陵在那城门前候着,抬头盯着那黑黢黢的城门。他在想事儿,而一旁的栾壹呵欠打得眼泪都出来了。   二人候了许久才等来一辆由绫罗绸缎装点得招摇过甚的马车。那马车堪堪停在宋诀陵侧旁,随即下来个披着甲的。那人腰间配着剑,剑柄上缀着粒黄金。   他将宋诀陵左瞧右瞧,这才笑道:“阿陵这般高了?这么些年没见,愚兄险些认不出来了。”   “止道兄这般瞧来……”宋诀陵笑道,“矮了。”   那人挑了挑眉,抿唇一笑,道,“阿陵说话还是像从前那般一点儿都不客气!”   “有些不一样了。”宋诀陵垂头盯着他,“我如今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薛止道闻言只是笑,他瞟了栾壹一眼,轻声问道:   “旁边这位小兄弟是?”   “我的近侍,叫做栾壹的。”   薛止道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笑道:“还养着呢?”   那话里装了不知多少戏谑。   对于宋家来说,贴身侍卫日后都是要提拔来作自己副将的。因此宋家全在孤儿之中挑拣人,被选中的孤儿一并养在宋府内,取作“栾”姓。   这些贴身侍卫或小或大于其主子,皆不超三岁,不过那栾壹却破例比宋诀陵小了六岁。   这些近侍自小便呆在他们主子身旁,一方面为求多识世事,好通些人情世故,日后好应付那些京官与他地来的将领。   而今儿薛止道在提醒宋诀陵,今朝悉宋营的令牌已不在宋家手上,他们宋家不比往昔,养这些个近侍已没了用途。   短短一句话,既讽了宋家如今际遇,又笑了宋诀陵窝囊。   “养着呢!”宋诀陵像是无甚所谓,他将手扶在佩剑上,“不说我了。止道兄呢?如今黄金市价还不错罢?”   “大半拿来充国库,大半分给了将士与百姓。如今峰北道与阳北道俩道的旱事愈演愈烈,受灾的地方可多,峰北道有我撑着,但阳北道的商户都是些吮血的饿虎饥鹰,那是万贯家财只舍得分一瓢……这次赴京送来的金子大半都是用来给阳北道缓灾的。再加上平日里的买卖都是账房先生在做,黄金的市价,愚兄真没大留意!”   “瘠己肥人。”宋诀陵抱拳道,“这点阿陵可是真佩服。”   “过誉!都是这土地养出来的人,哪分什么你我。”薛止道往城外的方向望了望,“明早运黄金的车才会到,夜间驱车多少有些不便,遇着了匪患恐怕连人都保不住!我便先让人停在了城外的酒家。”   “城外匪患可比这里多得多,停在城外岂不是弄巧成拙?”   “阿陵心思细……”那薛止道笑道,“不过愚兄请了北疆的名剑客江临言保这五辆车,倒还算安心。”   “江临言?”宋诀陵心里疑惑,“他不是在平州呆着么?”   “那姓江的再厉害,大抵也比不上您亲自看着罢?”宋诀陵还是一副不识世事的混球模样,“何苦抛了那些黄金,连夜驱马赴京?”   “愚兄想早些见见宋大将军和阿陵,这就赶着来了。”那人笑得很明媚,却又不过度,瞧上去很是亲切。   “可别诓人咯!”宋诀陵看着他的脸,“止道兄在这缱都还有什么私事要办罢?”   “愚兄在这京城除宋大将军外便没了熟人,能有什么私事要办?”   “得了。人也接到了,那便没我事儿了罢?”宋诀陵道,“劳烦止道兄明日跟我爹说声,接你这活儿我可干了。”   “愚兄明白。”薛止道笑得温润,“阿陵,快回去罢,早些歇息!守宫门可辛苦,愚兄明儿酉时再去问候宋大将军。”   “比不上您!”宋诀陵挥手作别,跑马走了。   “那人还真一点儿没变。”宋诀陵咂摸道,“如今他虽已成了个大善人罢,但说话总有些阴阳怪气,没完没了。栾壹,你别太放心上……”   “公子,你让卑职别把什么放心上?”栾壹偏头瞧着宋诀陵,一双眼睁得滴溜圆,“卑职寻思方才那薛侯爷也没说什么啊?”   “就你这脑袋瓜,来日若有人骂你家公子,你恐怕还要笑着拊掌!”宋诀陵冷哼一声,又道,“你年纪轻,记性好。待会回了府,把薛止道那番话说与你汜哥听,看他什么反应。”   那城门处,薛止道目送宋诀陵和栾壹二人离开,这才掀帘上车。   他副将开了口:“侯爷,那宋家长子为人可真是刻薄!”   “我方才也说了不少难听话,是上赶着讨人嫌去了。”薛止道阖了眸子,“阿陵他是少年心性,到现在还咽不下那口气……也是个可怜孩子,今日这点小事儿就没必要揪着不放了。” 第020章 双龙聚   满月已如期挂上梢头,清辉落在歧王府里头,笼住了一地的绿芽。夏夜疾风卷过,只催得檐下铁马叮啷乱响。   “魏——盛——熠!”   那带着哭腔的呼喊响得仿若要震碎天地,又似洪波般将万物推开来。   只有他,只有他,在一步步溯那声音的源头寻去。   “焺、哥?”榻上之人干涩的唇上下碰了碰。   “王爷!”榻旁跪候之人没能听清他的呓语,只喜出望外道,“您醒了?”   魏盛熠方舒眼便瞧见了那一身素色的清秀婢子,耳畔尽是她带着点哽咽的轻唤。   不对,不是这声音。   魏盛熠头痛欲裂,只缓了缓,唤道:“韶姐姐……”   “……奴在。”韶纫将在门外候着的吕郎中唤进来,又提手要去试他额颈温度。   魏盛熠目光涣散,只还伸指在额前挡了挡,不叫她碰。韶纫讪讪收回手去,仔细替他掖好了被角,便到疱屋煎药去了。   魏盛熠哑声问那进来的郎中:“我昏了多久了?”   “回王爷,两日了。”吕郎中把了把他的脉,见他脉象平稳这才咽下几寸气,万分懊恼道,“小的若知王爷您要以身涉险,是千不该万不该说那番话!”   “扶我起身。”魏盛熠并不理睬,只问他,“其间来过什么人没有?”   “有!陛下刚离府不久!”吕郎中把软枕拍了拍,塞去他腰下,拍须溜马道,“陛下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呢!您二位的兄弟情谊当真叫人心羡!小的料想您此时醒来,亦是沾了龙恩缘故!”   那老郎中原以为魏盛熠会受宠若惊,谁料那人仅仅面无表情地追问:   “除陛下外,便无他人了吗?”   魏盛熠不怒自威,吓得吕郎中一哆嗦,他想了许久,这才唯唯诺诺道:“这、喔还有一带刀侍卫!呃……听、听是许家的二公子。”   魏盛熠心头一紧:“何时来的?”   “来得很巧,恰是您昏去没多久!听那人儿说,是陛下觉察那盒点心不对劲,专程派他来提醒您的!”   那吕郎中小心瞧着魏盛熠的眼色,总想将话头往祺运帝身上引。   “他什么个反应?”   吕郎中以为他总算开窍,欢喜道:“陛下他?”   魏盛熠猝然睨他一眼。   “哦、哦那侍卫啊?”吕郎中想了想,才结巴道,“小人其时没大在意,光顾着给您解毒了!”   “滚出去。”魏盛熠哑着声,泛上半星暗紫的唇抖着合上。   吕郎中不敢则声,赶忙给自个儿扇了几巴掌,猫着腰匆匆退了下去。   ***   半晌,韶纫推门进来,趁手将几封信搁在床旁的香几上。她瞥了外头那抖若筛糠的郎中一眼,才说:   “这郎中太聒噪,下回奴换家医馆。”   她原想把药勺勺给魏盛熠喂去,谁料魏盛熠先行伸手讨去了药碗。他将瓷勺拎出来在碗沿刮了刮,便仰颈咕嘟饮尽苦药。   韶纫捏住帕子替他拭了嘴角,垂眸道:“王爷,这三封信,一封是季侯爷的,一封是喻将军的,最后一封是许、渭许少卿捎来的。”   不是许未焺!   魏盛熠没吭声,呆愣地盯着那只空碗,好似被留有余温的碗烫出几道孤愁的疤来。   韶纫不敢皱眉,只勉强压住心绪,笑道:“王爷,对了……两日前您晕过去的时候,许千牛备身来了!”   那韶纫将那双熬出血丝的眼弯了,又道:“那位彼时被司阍拦住,险些动手。奴恰巧出府采买,便赶忙让司阍放行,谁曾想还是迟了一步……您昏倒于地,那吕郎中有了些岁数,骨头松脆,还是许千牛备身亲自抱您回的屋。千牛备身他在您床头一守便是好些个时辰。当时奴瞧着,他那杏眼可红,泪都快出来了!”   “韶姐姐,你先出去罢!”魏盛熠将空碗递给她,“且容本王独自待会儿。”   韶纫合门出去后,魏盛熠的长指在那三封信之间逡巡良久,末了还是先读了许渭那封。   “狱中人已死,王爷保重身体。”   ***   几日后,韶纫被翎州五将之一的池老将军认作嫡长女,许配给了魏盛熠,强画出了个门当户对。   翎州虽是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却免不得议论一二——这么些年,只知池大将军有一个嫡子,何曾听闻他竟还有个这么大的嫡女!   只是这事还没来得及掀起什么风浪,这婢子已嫁去王府成了歧王妃。   韶纫虽脱去了一身贱籍,照旧屈腰按旧时下人本分行事。她虽心慕魏盛熠,却也不敢逾越半步。   她伺候着魏盛熠长大,自然早早便知魏盛熠对许未焺生了情,只是她从未自哀。   ——单相思的苦本就无穷尽,本就是自个儿控不住心,没有人值当为她那份心意负责。   她是甘心作棋,叫魏盛熠在这王府里头,把天下之局下得尽兴漂亮。   ***   庚辰大街依旧灯火辉煌,宋诀陵匆匆瞧过“百汀楼”的匾,由姐儿招呼着登了楼。   跑堂的琢磨着那笑脸爷今儿那张陌生冷面,方替他散下珠帘,便忙忙退了下去。   宋诀陵在等人,那人来得太慢,叫他只好逗起笼内鹦鹉。可是那鸟被人调教得太好,逗了好半天也依旧只说“春祺夏安,秋绥冬禧”诸类漂亮话。   宋诀陵啧了声,低低怨了声无趣。   半晌才有小厮来起帘,宋诀陵没回头,叩着那竹雕笼笑道:“师叔来迟不少。”   江临言避过话锋,笑道:“逗鸟呢?好玩吗?”   宋诀陵挂笑嘬唇逗鸟,良久才回:“没意思。”   江临言将佩剑搁在椅子上,在那厢房内绕了一圈,说:“修得好阔气,只是坐南面北,风吹骨寒,生气少,阴气又重。”   “照您那话,这窗得迎着后头臭水沟开。”宋诀陵敛去笑,缓缓旋过身来,“您跑这京城来做什么?就这般迫不及待要揭开自个儿那余孽身份?”   “我乃北疆名剑客,谁人闲着慌儿地来动我。我来看看这京城的局况,顺带来看看你。”江临言落了座,说,“上菜吧。”   “你清楚你但凡见了我,我势必要劝你夺位罢?”宋诀陵朝外头跑堂吩咐了声上菜,又转过头来盯住了他,“魏千平如今已是病骨支离,这魏家的天就快塌了。不论那洛皇后今儿可否平安诞下个儿子,待魏千平宾天后,掌权的终归是太后亦或魏盛熠。”   “瞅你这话!难道从前咱们隔得远了,你就不劝我?当年在序清山上你不还给我递血书?我还以为是谁……跟你说,你消息也未免太不灵通,根本不用你小子劝,”江临言失了笑,“我早从了吴伯!”   当年巍弘帝还是三皇子的时候,宋家乃为先朝太子党羽。然宋易这嫡长子却将那三皇子认作了兄弟,最后俯身作了那人的犬马。   当年宋易纵然知晓太子有一骨肉仍旧存活于世,却没告与巍弘帝——这便是他当年对巍弘帝唯一的不忠。不过叫江临言深感意外的是,宋易竟会亲书血书,在巍弘帝眼皮子底下捅破了那张不忠的纸。   小厮弓着身子上来摆菜置汤,那二人交换了个眼神,一时都没说话。   “好事一桩。”宋诀陵待闲杂人等皆下场,这才笑道,“我在这京城浪得欢,也吃得开。缱都九家里头唯有付家那阎王与喻家那驸马爷叫我摸不清路子。”   江临言先动了筷,说:“你小子年纪轻轻,手段倒真厉害。”   “我是‘右手抄经,左手杀人’,这些腌臜活儿,干多了直叫人上瘾。”宋诀陵拿起玉杯抿了口酒。   “乖师侄,你听闻池家那事儿没?”江临言夹了块撒葱花的清蒸鱼肉搁碗里头,笑道,“池老将军凭空得了个嫡女!我打听许久才知道那姑娘原唤韶纫的,乃贱籍一位,是因着歧王有意娶其作妻,这才飞上枝头。”   宋诀陵冷笑一声:“老来得女啊……那宫墙里的把戏还真是多,一日日的,活像个戏台子。那韶纫我曾见过的,是魏盛熠的贴身侍女。不过魏千平既想给人家姑娘挂个好身世,怎么找个无权无势的池家?恐怕又是太后的主意罢!”   “十有八九。歧王同池家结亲,攀不上什么人,正合她意。”江临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道,“对了,你和况溟眼下是怎么个情况?满缱皆是你俩的话本子,你们那话本子我粗粗读了遍,当真是回味无穷……只怕不久后,戏院便有人唱你二人的戏了。”   “啊,这我怎么知道,到底是两郎君俊秀,瞧上去般配罢!”宋诀陵耸耸肩,片晌又卸了虚情假意,说,“——我试了试,那季徯秩是把趁手的刀。”   “不该罢?”烈酒几杯下肚,叫江临言浑身都烧了起来,“我在序清山上闹了他几次,他对魏家那几位的忠心可不是盖的。”   楼外的欢声荡进厢房里来,宋诀陵起身去阖窗,笑说:“是了,这么久还没驯好呢!”   “人非畜牲,到底由不得你驯养,哪里是你想骑就能骑,想压就能压?”江临言将筷捏紧,“听闻你近来举止孟浪,没少轻薄人家。”   宋诀陵温雅地用帕子拭嘴:“我先泼他一身脏臭,免得被他人拎去使了。”   “当心玩火自焚。”江临言拣了块酥肉置于唇前,道,“况溟他虽瞧着明朗平易,惹急了恐怕齿牙也是颇利。”   “好容易得了一把利刃,哪还管得着使刀之际会不会伤着自己。”宋诀陵囫囵扒拉了口米饭,“总得试试。”   “狗屁话,使不惯的刀便是废铁,你要试我不拦,用不了趁早扔。”江临言见他面色坏,关切地凑去问,“没胃口?”   宋诀陵见他问,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身子乏。”   “瞅瞅你这脸色,几日没睡好了?”江临言用手抚他的背,宋诀陵却应激一缩。江临言于是挑眉看去,问:“你背咋了?”   “亲爹打的。”宋诀陵笑着将米粒咽下,又道,“气我搅黄了与史家的婚事。”   江临言嚼着珍馐:“那确实该打!”   “该打?我爹这岂非无理取闹?来日若洛皇后生不出皇子,史家便要从了太后,随那人一道扶三四皇子上九天;若洛皇后诞下皇子,那史家便要跟着洛家一道扶持皇子上位……他史家最重正统二字,再怎么清正,终究是殊途不同归,我能找个眼线来家里杵着?”   “史家和前朝太子有些渊源,那史太公史裴他爹曾任太子太傅,先朝太子同巍弘帝夺权之际,恰逢史裴他爹那铁打的太子党羽病逝。史裴方葬了他老爹,便理直气壮地声称史家无心权争,与魏家那俩人皆断了瓜葛。”江临言道,“宋大将军是想争取史家。”   “他爹当年做了什么,他史裴当年都不敢认,甭提今朝!”宋诀陵轻蔑道。   “你都试季况溟去了。”江临言笑道,“就容不得宋大将军试试史裴?”   “我在侯爷那儿试输了还能缩回脑袋。”宋诀陵闷了口酒,“我爹那样,赌输了不得断腕?总不能叫我逃命时还得拖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史家姑娘罢!”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江临言道,“史家如今独身玉立,哪家都想把它压弯了,借借其荫蔽。你瞧着,不久便该有人动他们了。”   宋诀陵没搭理,问:“您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我想想哈。”江临言沉思不至一瞬,就呵呵笑起来,“怎么着都得亲眼见见你驯服美人的手段再走。”   “您想见的是季侯爷……”宋诀陵给他满上一杯酒,“还是那有着桃花眼的沈大将军?”   “自然是都想的。”江临言倒一点儿不避讳,“只不过我那乖徒叫我偷着瞧也就够了……沈家和我们乘不了一条船!”   “您自个儿明白比什么话都好使。”宋诀陵道,“这几盘菜您好好品,若浪费了可不好。我先告辞!”   “懒得同你贫,若不是见你那副疲倦模样,我是决计不会放你走的。”江临言道,“好些歇息罢!替我向宋大将军问安!”   “知道知道。”宋诀陵说,“这顿我请了,花的是魏束风当年赏的银子,一点儿不可惜!”   ***   宋诀陵好容易回了宋府,方歇坐在椅,栾汜便急忙张了口,说:   “爷,宫里那范栖公公病了,请了郎中瞧,说是伤着了命根,虽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只是多半得在榻上耗光余下年头了……若他养病而去,日后咱们在宫里可不就成了瞎子么!”   宋诀陵眉宇蹙动:“他干儿子呢?”   “位子坐得不高,性子也不大机灵,多半是买来伺候他自个儿的。”栾汜顿了顿又道,“只怕用也用不趁手。”   “他同宫里多少人见过面?”   “还没进宫呢,只先占着个职儿。原是想这几日进宫的,但他义父这不是病了,也就光顾着待在屋里头伺候他爹了。”   “狸猫换太子罢!”宋诀陵淡道,“换个寡言少语但懂事儿的进去。”   “难!”栾汜禁不住低声喟叹,“要找那么大个儿郎,还要机灵懂事的,太难!”   “我进去!”一在椅上闷声听了许久之人开了口,“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你算什么兵?有你什么事儿?”栾壹终于有了点当哥的样儿,他偏头伸手捂住那人的嘴,“甭乱说!”   宋诀陵看都不看那人眼,道:“自死士里头挑。”   栾汜给栾壹递了好些眼色,一面要栾壹把那人带出去,一面应声道:“好。” 第021章 金囚凤   这缱都再过些日子便入了夏,殿中人未起,先有蝉鸣并笑语入梦来。   “皇兄……皇兄!已是五更一刻了!”年芳十四的逢宜公主将礼数踩在足下,只坐在天子榻沿娇蛮地晃着脚,“快些出寝,不然又要误了早朝!”   那逢宜公主将纤手落在褥上,只把他当作个身体康健的寻常兄长,并不收力。须臾过后,那玉手倏地被一只骨手给握了住,厚重被褥间随之抽出一段清瘦病白的颈子。   魏千平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好似一盏将要烧尽的烛灯,里头油至多两年便要烧尽。   未亡先尝死,恐怕是天公降罪。   近些天,魏千平愈发地嗜睡,内宦没胆子唤,总叫他误了上朝。不知谁人给太后支的招,想了个请逢宜公主每早去唤寝的招儿,还真见了效。   “今儿也有劳你了。”魏千平哑声低笑道。   逢宜公主笑得天真烂漫,只连连摆手说:“不劳不劳,逢宜就喜欢当个御前出寝人!”   魏千平含着笑,揉了她的发顶,又移目朝公主内宦柏堇点了个头。   宫娥纷纷围至榻前伺候皇上梳洗,魏千平令她们停了停,先同柏堇吩咐道:   “柏公公,伺候公主回宫罢。朕这寝宫不干净,回去需得仔细伺候公主沐洗一番。”   “嗻。”清俊内宦屈腰应声。   逢宜闻声颦眉垂睫,没有多言。出殿后,她看向柏堇,含泪道:“阿堇,皇兄他……”   柏堇阖目缓缓摇了头,指尖点在她的眼下,说:   “殿下,不哭。”   ***   梳洗,更衣。   魏千平见总管太监范栖不在,便点了个同姓范的新面孔伺候他上朝。   待魏千平登临御座,那满堂朱紫才停了斗唇合舌。倒是季徯秩不知怎的直盯着那新来的小太监瞧,眼底尽是错愕。   魏千平理过需得当堂呈报的琐事,道:“传程太守进殿罢!   那小太监高呼一声,殿门外跟着便走进来一位面容憔悴的地方官。他方行至殿中便跪道:   “陛下!臣有事启奏!”   魏千平淡然说:“爱卿请说。”   “臣今日前来为的是弹劾户部尚书史裴吞藏赈灾拨款一事!早春阳北道逢旱,陛下给紊州拨了二十万两白银,可银子送到紊州却只剩了十八万两。敢问史尚书,这二万两银子去哪了?在下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但这救命的银子怎能碰!”   还不待史澈那门下侍中替他爹委婉说上几句,那史太公之孙户部侍郎史迟风早已张嘴痛骂:   “血口喷人!户部的账记得明明白白,若非是在路上出了岔子,定然是你私吞!太公近来遭痼疾纠缠,早便是移病休养!若非太公如今在病榻之上难以自辩,尔等狗彘鼠虫也敢跑这儿来撒泼!”   史澈见史迟风乱了分寸,匆忙回身阻拦:“孽子,速速闭嘴!还不快去前面跪着!”   史迟风这才觉察自个儿乖违了礼数,只疾行跪在了程崖身旁,还不忘斜瞪那狗官一眼,道:   “启禀圣上,户部银子出纳皆登记在册,若有疑虑,召那管着金库的度支郎中赵汾出列便可知是非黑白!”   刑部侍郎许渭“哼”了声,上前跪道:“陛下!度支郎中赵汾昨日来臣府里头自首,其所言之事恰好涉及史家贪腐一案!”   朝臣听罢遽然乱了阵脚,那细微的议论转而变作轰雷要将史家吞没。   “什么?真是那傲慢史家?!”   “那先帝赐书‘色正寒芒’的匾还挂在史家呢!”   “不知廉耻!”   堂上不少臣子怨怒不已,可缱都九家中人皆是一身冷汗——没人能料及九家之中独身玉立经年的史家,竟也有一日会干出此等不堪事!   “一个个的都吵些什么!许渭你这蠢驴,你可知诬陷朝廷重臣乃为重罪一桩!”   史迟风年纪不大,口气却大得很,没一点儿要尊长的心思,只凭一声粗骂便叫堂内百官住了嘴。   刑部尚书沈印暗暗同大理寺卿颜阳雪交换了个眼神,却不过面面相觑。   嗬,这许渭竟瞒下了刑部和大理寺办起了私案!   沈印方要出列追究几分,那许渭却像身后生了双眼似的,还不待他挪动一步,便又道:   “不瞒圣上,这赵汾是昨夜才来臣府里自首的,臣见天色已晚便没敢惊扰沈尚书,还望陛下恕罪!”   沈印在心底冷笑一声,什么敢不敢的,许渭为演这么一出,恐怕不知隐鳞藏彩了多久!   “无碍。”   魏千平挥挥手,只分外迫切地想弄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   史家作为九家之中难得的清正之家,以廉洁闻名四方。为维此名,他史家在缱都九家里伐竹取道,将那些旁生的枝砍得干干净净——从不跟哪家亲近,甚至连小辈都鲜少同其他八族里的同辈来往。   史家虽不以权谋私,但那身正气到底震住了其他八家势力,在他们眼皮底下任谁都触不着国库里那些黄金白银。   既都谋不着好处,那缱都其它八家也就平和地处着,再谋权谋私也不过小打小闹。可今儿在众人眼皮底下,史家却实打实的出事了!   其他八家比起落井下石,更多的是惊惶不定。   ——这几十年好不容易造好的秩序,自二十多年前江家伏诛之后便一直在坍塌,如今的光鲜亮丽恐怕真是在山巅吊着口气!来日史家若是崩解,那国库不论交由除史家外的哪家看顾,余下七家恐怕都不服气,末了恐怕只会越争越乱,落得个头破血流下场。   各家之人都拿眼睨着许渭之兄许冕,不知许家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太尉许冕咽了口唾沫,垂了脑袋,在心底熬起了烂粥:“二弟这是在做什么呐?我分明提醒过他这阵子朝上纷乱难止,切莫要生事的。”   魏千平熟稔地将喉间上涌的血吞去,道:“众爱卿莫争,先传度支郎中上前罢!”   一生了方长脸儿的官儿自百官之间缓步走出,他衣冠齐整,只是瘦骨嶙峋,颈上汗珠沾湿了浅绯袍,身上还染着些刺鼻味儿。   其他官员嗅到那股味儿,皱皱鼻子也就算了,独那大理寺少卿付溪忍不住咳出了声,乃至于用指死掐掌心,才总算将身子给稳了下来。   赵汾扑通一声跪下,甫一张口便将史家罪状滔滔道来,从史太公逼他作假账,讲至史迟风平日里任取公家财,还以他一家老小的安危相要挟。   史迟风终于痛心疾首地开了口:“你忘恩负义也就罢了,是从哪学来含血噀人的本事儿?史家平日里待你家不薄!你家屋子漏雨还是我瞧你日子过得窘迫,托人修的……”   那赵汾缩了缩脑袋,额间汗如雨下。   哪知那许渭一挑眉,又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史迟风,你好手段!担心送金送银被人瞧见,便给他修房。当年你凭此事儿赢得百姓称赞,谁料竟是使了个买通人心的阴招!”   “你……”史迟风一时语塞,那好心作了驴肝肺的苦味自他的喉间溢散而出,苦得他说不出话来。   “那赵家老小如今在哪?”魏千平蹙额问。   许渭道:“回陛下,如今他们皆在臣府里头住着。臣忧心史家对他们不利,昨夜便赶着把他们接进臣府里头了……”   “许渭!你拿了他一家人,恐怕这才是要挟!”史迟风缓过劲来,便恶狠狠地又瞪起他来,“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   许渭摆出一副悲悯神色道:“公事公办,微臣可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倒是他们身上全是你派混子殴打他们所留下的罪痕!青紫的肤,红肿的眼,数不清的刀疤……哎呦!连孩子都不放过,简直令人发指!若你能担保再也不碰他家,他们随时可从下官府里头搬出去。”   “狗屁!我哪里碰过他家?你到底为了什么要冤枉史家!”史迟风嘶吼一声。   “史侍郎!莫争了!来人,即刻将史家人送回府去,没朕的旨意一人都莫要放出来!”魏千平脸上罕见的有了怒意,“刑部与大理寺立马给朕彻查此事!许卿,你且把赵家人交由大理寺看顾罢!”   “诺!”   几个侍卫上来将史迟风与史澈一并押了下去,那史家二人只能咬碎银牙和血吞,在这吵得很的缱都里闭了嘴当哑巴。   散朝后,众臣一路无言,心里大多堵得发慌,好似做了什么应当心虚自省的事。   这便是史家的本事了。   纵然他史家无丰财,无阔地。但在这缱都,史家就是“廉”字,是那“清”字,是那“正”字,是百姓的再生父母,是帝王跟前的阶。   “二弟!史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刚下朝,许冕便急匆匆地朝许渭走去。   许渭眼也不抬:“什么怎么回事,我朝堂上说的还不够清楚么?”   许冕支吾道:“可史家怎会……”   “你要问便去问史家啊,问我作甚?公事公办,甚么时候还要唯他家是尊了?!”许渭深吸了口气,拍拍许冕的肩,“大哥,我们许家活得堂堂正正,有什么好怕?等回头赵汾一家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这事儿就和咱家没关系了!”   ***   大理寺少卿付溪没将赵汾像请佛一般带回去伺候着,而是三下五除二径直将他拽到了大理寺狱。   “坐。”付溪说。   那赵汾盯着那把椅子直咽唾沫——那木椅上满是新旧血痕,腥气重还粘腻。   “坐啊!怎么不坐?”付溪又说。   赵汾没吭声,忍着恶心这才坐了下来,沾了一身腥臭。   付溪拖来把干净椅子,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他吩咐狱丞先下去了,又回头同另一少卿说:   “何少卿!此人你且先交给我罢!好刀要用在刀刃上。您在验伤一事上是个行家,这鞭挞人的赖活,就交给我这粗人干!”   何夙撇了撇嘴,拔腿就走,只背着身叮嘱了一句:“我不知你们缱都九家里头规矩,看你爹面上提点你一句,下手轻点,别把人弄死了,叫你我都没法子交差!”   “乱说!”付溪轻佻地瞧了瞧自己的十指,笑道,“可别吓着赵大人。”   何夙冷笑一声阖上了门,赵汾瞳孔骤缩,直盯着那何夙瞧。狱门哐啷落下时,他的脏腑好似都碎裂开来。   “看哪儿呢?赵大人?”   那付溪笑笑,面容上突然褪去了那虚浮的笑,神情肃穆得像极了他爹当年。   付溪问他:“你不久前服用了五石散罢?”   赵汾抖声答:“没、没……真没!”   “您骗得过我?这一身的味儿,真当就自个儿鼻子生了孔?我看您今个儿也吞了不少罢?”付溪冷眼瞧着他,“五石散,十两银子不过指尖一捻,就您平日那点儿俸禄,如何买得起?”   “……卑职真、真没有!”   “瞧您这满额的汗,您说是因着您说诳说得紧张慌神呢?还是药效起了,身子发热呢?”付溪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你若胆敢再于老子跟前撒谎,老子就不叫郎中来瞧,而先把你杀了,叫仵作来查!你听懂没有?!”   付溪将手往自个儿大腿上啪地一拍:“五石散哪来的?!”   “史、史侍郎送给小人的……”   付溪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喔!你给带到许府去了!”   “什、什么?”   “不对?”付溪眸光倏地犀利三分,“你今晨不是从许府里头出来的么?”   赵汾的眼神有些飘忽,就连唾沫都咽不顺。   “不过您还真是胆子肥,跑许府里自首还随身带着你前主子给你的宝贝?”付溪手里转着把沾血的小刀。   “少卿大人!”赵汾蓦地拔声道,“那史迟风就是以那五石散来操纵卑职,待卑职离不了那东西后,他便用药来胁迫卑职替他家办事!您也知道,这药早就被官府禁绝……如今卑职若没有那方子,卑职是如何也活不下去的啊!”   “不食就活不下去啦?”付溪笑得阴鸷,“那便饿您几天,等您瘾犯了,我再来见大人您。来人,将赵大人送去西边那间死过人的牢房里,好生伺候着罢!”   付溪不顾身后哭喊,只快步离开了审讯之地。他扶着大理寺狱门前那红柱子,弓着腰直喘气,额间汗细细密密。   “哈……”睫被汗打湿半压了眼,付溪瞧着自个儿那簌簌抖着的手,骂道,“老子这都几百年没再碰那玩意儿了,怎还如此?” 第022章 温吞子   那金乌在碧天上挂着,烤得人说不出话来。宫城门那块地儿没有太长的檐,骁卫个个热得大汗直流。   已至午时,骁卫一个个换岗去了,宋诀陵也收拾收拾打算走,却瞧见不远处来了个人。   他的步子登时就迈不开了,立在原地,等那人来找。   “宋诀陵!你做了什么?!”   “什么做了什么?”宋诀陵倚着宫门笑,“侯爷,从东门绕到西门,这么大一个圈,累不累?”   季徯秩没说话,拽着他走了,直到走到了个没人的巷子里,他才撒开手来。   “我问你!虞熹他怎会出现在大殿上!”   “我自有安排。”宋诀陵笑道。   “你!”季徯秩喉咙突然哽住了,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半会儿才咬牙切齿道,“人面兽心……他才十四之龄啊!有我当你的狗,还不够?”   “他常年乞讨为生,弱不胜衣,较同龄之辈还瘦小几分。正是扮太监的好角。”   虞熹,幼失怙恃,被他叔父卖到了风花楼里当端茶送水的下人,当时他也不过十一之龄。   楼里的老鸨见那小孩儿有生得几分女相,面黄肌瘦的,虽瞧上去像只快蔫了的花,但她识人有些法子,把那小孩儿好好养了个把月,唇也红了,肤也白了,瞧上去清秀得很。   她便辗转将那孩子卖到了京城出名的南风馆里头。她还不放心,于是交待了那南风馆里的老鸨,让那人好生伺候着,没准日后这小孩儿能混个头牌。   前年,科举布榜。   宋诀陵是个流氓,看榜还骑马。紫章锦不过呼哧呼哧地喘了两下,便把那些个得意失意的文人吓了个脱形。   没一会儿,围在榜前的一干人便散了个干净。   只有一人还站在榜前,那是一点儿也不躲,还回头过来朝他笑——除了季徯秩恐怕没人有这胆子。   宋诀陵知道,紫章锦前脚一蹬,眼前那顾盼生姿的人儿便能断了气;或是再迈前一步,便能撞着他,在那白酥肤上绘上出青紫的痕来——不知有多有趣!   但宋诀陵可不乐意。   那是自下山以来,宋诀陵在这儿偌大的缱都头一回儿与他相视。   心底旱死的枝又颤动起来,好似要捯饬出个枯木逢春,朽木生花来。   在缱都呢!又不是序清山,怎么能不耍耍自己的一身流里流气?   他一把将季徯秩扯上马来,笑道:“难得见你一面,带你去个好地方!”   宋诀陵将季徯秩锁在马上,将他逼去了南风馆。   宋诀陵原是想吓吓他,带他去那馆门前溜一圈也就罢了,谁料那馆门前正上着戏。   一老鸨正指使几个护院将一瘦弱的少年压在地上。那少年四肢瘦弱,被压得连指头都动不了。   “你个赔钱货,恁的不识好歹!”   那老鸨十指蔻丹,一掌往那少年的背上呼去,那少年咬着牙没吭声。   季徯秩方想下马拦,那宋诀陵却先翻身下了马,伸出只手来,把季徯秩也拉了下去。   那老鸨为了迎合缱都贵人的口味,将满京城的公子哥的画像全瞧了个遍,当然认得宋诀陵与季徯秩那俩俊得很的。   瞧见了贵客,她自是顾不上那瘦弱少年,忙迎上去道:   “季侯爷、宋公子,您俩今日可是来这地寻乐子来了?我们这儿呀,花龄从十四到二十的小倌都有,任您二人挑!”   “这个多大?”宋诀陵拿折扇指了指地上那阖着眼的少年。   “这……这个还小,没到接客的年纪,也不大懂伺候人……您俩要不先到楼里坐坐,先看看其他美人?”   “老子问你他多大?!”宋诀陵的语气强硬得很,将那老鸨吓得一个激灵。   “十……十二!”   季徯秩将宋诀陵推到一旁,走近了些道:“掌柜的,今个儿这是什么情况?”   老鸨见这侯爷生得比馆里的小倌都漂亮,又温柔敦厚,说话这才利索起来,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道:   “侯爷,您有所不知!这孩子是前日才被卖来的,可他听说这儿是南风馆后,便闹起了绝食,我将他关在屋里头,他便疯了一般将屋里头的瓶瓶罐罐摔了个粉碎!如今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跑出来了!让二位爷见笑了……”   “就他这脾性,日后恐怕难驯……”季徯秩笑道,“掌柜的,问您一句,十两黄金,您卖不卖?”   那老鸨闻言,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她早就有将那赔钱货转手卖给城中的富户的想法,谁料一下便见着了贵人。怕两人临时改意,那老鸨忙道:   “卖!”   季徯秩又笑道:“掌柜,我今个儿身上没带那么多黄金,要不您先写张欠条,一会儿我让府里的人把黄金给您送来?”   “不用那么麻烦!”宋诀陵从袖袋里拿出十两黄金放到那老鸨手中,“称称罢!”   那老鸨应得很快,将金子放上了秤,同时命人带那少年去打理干净。季徯秩在等人之际,顺带问了那少年的身平。   再见到时,那少年脖子上已被系上了细绳,手被捆着,动弹不得,面上全是警惕。   季徯秩小心地领着那少年离了南风馆。   还没走多久,季徯秩便停下步子,弯下腰来,将那少年颈上的带子解了。那少年一直没张嘴说话,季徯秩握他手的时候他倒是没反抗。   又走了一会儿,二人进了一茶楼的小厢房内,季徯秩这才松开那孩子的手来,朝宋诀陵作揖道:   “多谢二爷,一会儿我遣人送十两金子过去。”   “不成。”宋诀陵笑了笑,“你我对半分罢?咱俩先评评谁养这人儿。”   “二爷!”季徯秩有些怒了,“养什么?把人放了才是!”   “你是真傻。”宋诀陵抱着臂,道,“你不知为如今有如此多的贵人布粥么?烂衣破衫饿死街头的人太多了!这小孩儿年纪轻,根本寻不着工。你放他出去,是想他被人再捉回去,还是想他饿死?”   “我错了。”   季徯秩让那少年坐下,给他倒了杯茶,笑道:“这位弟弟,我姓季,他姓宋,你唤我们哥哥便成,不必拘谨!”   那少年打量着他二人,点了头。   “你叫什么?”宋诀陵问道,顺手拿起了茶杯。   “无名无姓。”那少年没有半分怯懦,想了想又道,“叔父也像方才那人般,唤我作赔钱货。”   那季徯秩轻轻拍他的背,“那些渣滓你莫要再念了,今天你俩哥哥给你取了姓和名。”   “姓‘虞’罢!是个良善的好姓氏。”   “那叫什么好?”季徯秩敲着脑袋,“‘虞熹’如何……枕稳衾温,鹏程万里,这名里装着的全是好寓意!”   那少年闻言,嘴抿起笑了,轻声道:“多谢二位……哥哥。”   俩人见那少年笑,心里头有了些道不上来的滋味,欣喜杂糅着心酸——哪有人这么大了才有名姓的?   季徯秩沉默了会儿,又将笑摆在了面上,莞尔道:“阿熹,你看我们二人,你跟谁走?”   “宋哥哥。”那少年没有迟疑,抬眼瞧着宋诀陵,“我跟他走。”   “这……”季徯秩迟疑了半晌,又笑道,“日后可就不能反悔咯?”   那少年点头。   季徯秩抬眸瞧宋诀陵,那漂亮的羽玉眉蹙了起来。   宋诀陵也毫不避讳,直直望进季徯秩的眼底。   到底被宋诀陵瞧出来了。   季徯秩那上挑的眼尾勾出来的不是情,全是不解。   季徯秩那盈盈秋水里照出来的不是人,是衣冠禽兽!   见季徯秩蹙损春山,宋诀陵乐了。   他拿手撑着木桌,向下俯视着季徯秩,道“怎么这么个眼神?真当你宋公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牲?”   “二爷,说笑了。”季徯秩道,“您不是脱俗得很,我怕您瞒着我养了些癖好。”   “我是如何都不会碰男子,更何况他还是个小孩儿。”   “……也好。”季徯秩叹了口气儿,“二爷,风流倜傥,阿熹又生得瘦弱,道是您儿子都有人信,带回宋府也不愁他人问了,算是有了个来头。”   宋诀陵握着马鞭,作势朝季徯秩挥了挥。   仨人又坐了会儿,眼见天快落雨了,这才打算散了。   季徯秩不放心,还抚着那少年的头,叮嘱道:   “我每月来见你一回,若你宋哥哥欺负了你,你便说与我听。”   宋诀陵将虞熹抱上马去,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有那么一个温柔美人伺候你,干什么选我?”   “越好的人,越是要摆在远处,望着已是心满意足。挨近了,我怕握不着,他便从手缝中溜去了。”虞熹嗫喏着,“以前,娘是这般,青楼里的姐姐们也都是这般,我还没见着她们几面,她们便一个个的都走了。”   “你这话里头藏了多少私心……你就不怕我走?”   “也怕。”那虞熹道,“但我想活成您那样。”   宋诀陵闻言笑了,“眼拙得很,活成谁那样都行,活成我这样,那还不如从头再来……”   这已是前年的事儿了。   日光似生了脚般,透过了轻甲,火辣辣地烤在二人身上。俩人的汗水皆是不住地往外冒,润湿了里衣。   “你……给他净……身了?”季徯秩的声音抖着。   “没。”宋诀陵用手替季徯秩拨了拨额前的湿发,笑道,“怎么可能?”   “你怎么笑得出来?你将他一个还未净身之人送进宫去,若被发现可是要治罪的!”季徯秩瞪着他,“为何要阿熹去冒这个险?”   “这局越来越乱,我着急了。”宋诀陵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你急了,便能拿孩子来冒险么……宋诀陵,有时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瞧瞧,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你不听话……就是这么个下场,好好品品这水深火热的滋味罢。”宋诀陵笑道,“反正现在人也送进宫里去了,将他拉回来,才真是险事一桩。对于这种已是回天乏术的事儿,没必要再跟我争个对错了。”   宋诀陵勾起他的脸又道,“你火急火燎地赶来寻我……还是头一回。”   “您不是要我离您远些?”季徯秩将头别了过去,垂着眸,满脸不耐。   “偶尔靠近些也不错。”宋诀陵摩挲着他的左耳,将那生于酥肉之中的红玉藏在指尖,“如若太后找了你,记得同我说。”   “二爷,派人跟着我,怎么会不知道太后有没有找我?”   “想听你亲口说。”宋诀陵松了手。   二人分道扬镳,正打算各回各家,谁料季徯秩走了两步又道:   “这事儿,是阿熹求你让他做的罢?”   宋诀陵笑得豪迈。   “是。他可狡猾,明知他宋哥哥爱财如命,还拿黄金贿赂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   “让他恣意享乐,他心里倒难受得发紧。”季徯秩倏地苦笑出声,道,“他有些自尊。这一跪,可远不止黄金那价。”   “那我更赚了。”宋诀陵道。   “我怪错了人。”季徯秩顿了须臾,又道,“这就回去自省了。” 第023章 深宫女   “侯爷,先歇会儿罢!”   许太后将玉指浸入玫瑰露中,细细地洗了一遍,而后接过了徐意清递来的妃红牡丹帕子。   半晌,她才让丫鬟将那将那盆挪了地儿。   徐意清在她身后给她捏着肩,她则阖上了眸子。   那太后风韵犹存,单凭那瘦骨便可依稀瞧出年轻时的美人模样,什么‘人老珠黄不值钱’根本挨不着她的边。   这是她使的第一招。   季徯秩安分地垂头候跪着。   “有椅子在旁边呢!侯爷怎么跪着?起来罢!”许太后睁眼笑道,“哀家今日唤你来,是想同你叙叙旧。”   季徯秩笑而不语,没抬头。   “有如此闺中佳人在殿里,况溟倒真不敢抬头了。”   “今日这壶酒烫的是往事,你品酒便是,你管哀家身旁的花作何?”许太后又道。   “阿溟从此不敢再看花!”   “哀家捱不过你!”那太后用三指捏起一颗已去了核的荔枝,轻道,“意清你先回寝殿罢!”   徐意清轻轻点了点头,步履轻盈,离了那殿,季徯秩也就随后落了座。   “侯爷,还没娶妻罢?”   “回太后,没。”季徯秩笑道。   “你生得如此模样,全缱都的美人皆恐自相形秽,何人配与你比肩?”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五官俱全已是幸事,何必耽于耳眉眼鼻唇的宽窄细瘦?”季徯秩笑道,“阿溟只望求一真心人,‘愿作鸳鸯不羡仙【1】’。”   “谈何容易。”许太后没再笑,瞧着那盘玲珑剔透的荔枝,眸底暗了暗,“先帝当年也这么同哀家说……不也还是后宫佳丽三千人?”   “阿溟愚钝,不知情爱滋味,还念着话本子上瞧来的梦。”   “正经书读一遍就抛了,混账书倒是读了一回又一回,到现在还不知忘!”太后嗔怪道,“小时候就这样标新立异的,哀家那会儿可是整日担心你看闲书过了头,受到太傅责难呢!恐怕哀家当年待陛下都没有待你这般用心!”   这是她的第二招。   季徯秩笑得朗然,“太后的恩情,阿溟是一辈子也不敢忘!”   “说什么忘不忘?”太后用帕子擦了擦手上那荔枝留下的甜汁,“这时还将哀家这老人搁在心头,恐怕离殿后便又不知把哀家抛到哪去咯!”   季徯秩离座,跪在殿中,“阿溟虽不聪慧,尚且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若忘了太后昔日恩惠,岂不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许太后那搽了胭脂的唇勾出艳艳笑意来,道:“侯爷,快些起来罢!”   季徯秩闻言这才回座。   “近日听倪公公说……坊间有些写了你和宋将军的风流话的话本子?此事属实与否啊?”   “人道是一尺水十丈波,缱都那些不得志的墨客平生最喜信笔涂鸦,搅得堂前乌烟瘴气。”季徯秩叹了口气,又道,“我和宋将军可没什么交情,不过共赴了场宴,却被坊间如此言道……阿溟,心中可委屈。”   “清者自清,侯爷大可不必太过忧心!”   “如何能不忧呢?阿焺可将我从头嘲到了尾!”季徯秩忿忿道。   “阿焺性子单纯,这是拿你当知己才这般肆无忌惮。”许太后笑道。   季徯秩嘴一咧,道,“是了!”   季徯秩收了笑,又道:“只是可惜我俩如今官途不一,半月难求一面。”   “你若有心,天涯一线。”太后阖上了眸子,“哀家是真心喜欢你这人儿……只是可惜,许家这辈竟无一个女郎!”   “纵然没有月老那条红线,阿溟的心早已向着许家!”   “当真?”   “君子之言,在真不道假。”   “有你一诺,哀家再无忧!”   “太后过誉!”   季徯秩离殿的时候,那夕阳已快埋入厚土之中了,只是它还不甘心似地留下些血般云霞。   季徯秩的贴身侍卫姚棋扶着他上了轿子,问道:   “侯爷,如何?”   “果真如宋诀陵所料。”季徯秩蹙起了眉,“树倒猢狲散的道理我今个儿才算懂了。”   “您莫要太过哀伤……您也该明白了……人心这东西……嗐!不说了,您还是先吃块东西垫垫肚子罢!”那姚棋将还热乎的烧饼递给他,“今夜轮到您守门,恐怕已来不及用膳。”   季徯秩接过饼来,沉默了会儿又笑道,“我今日在殿中见着了许太后心尖上的人儿。瞧着太后的意思,应是不愿让我碰,不知她是想把这孤女许给谁。”   “她是觉着她已对您有了七八分把握,才不肯拿那宝贝来作筹码。”   “是了。她在我这儿设的套是旧情。”   -------------------------------------   季徯秩走后,许太后让丫鬟将她扶回了后殿。   徐意清正在那儿摆弄花花草草,见太后回来了,她轻搁下手中剪下的枯枝,亲自扶着许太后在交椅上坐下。   “意清呐!”许太后笑着拉过她的手来,“你觉着方才那玉面侯爷如何?”   徐意清垂着眸子,将那可以看出半分情意的东西全部遮去了,笑道:   “意清方才光顾着替您锤肩,一时竟忘了殿中还跪着个郎君。”   “是么?也罢!这季侯爷面上福相浅薄,你嫁去了,恐会受委屈!”那太后握着她的手,笑道,“哀家做梦都想有一个如你这般冰壶秋月似的侄女!可惜许家的女人账已算尽,这辈已不能靠女儿来光大门第,仅仗男子恐怕难复昔日辉煌。”   “您何出此言?”徐意清那琥珀色的眸子盛着柔和的光,轻声道,“如今许家家主乃为当朝太尉。正一品的紫袍老爷,纵览朝堂也是屈指可数。既有如此先范,想必许千牛备身之去路也是康庄。”   “这倒不假!缱都九家若不犯下大错,子孙大抵不愁。虽说他州大族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终究难逃江河日下!”许太后那眼弯了些许,牵出脸上的几道风痕来。   她的指穿梭在徐意清发间,沉檀香混在那美人发上淡淡的木槿花香之中,“意清,哀家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兄长如今的境况是在拖着徐家往深渊里行。他才子的名声愈大,世人讥讽之声愈大。到如今,徐家若想光前裕后已是免不了走一回许家的老路。”   “意清明白。”   “哀家知道你心巧,不动脑筋也能知道——你的夫君是非陛下不可,惟有生个皇孙出来,才能稳住徐家的根脉。徐家等不了多久,而这条路恰是终南捷径,你可算走运!”   那许太后让徐意清跪在氍毹之上,用头枕她的腿,像是哄婴孩似地拍着徐意清的背。   一丫鬟呈上来些东西,许太后瞧了瞧,眉间霎时有了些拧痕,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徐意清察觉到了丝异样,舒开了眼,缓缓抬起头,却在瞧见那丫鬟手上托着的扇子与香囊时,怔愣住了。   那些东西的花纹式样全都极有特色——但是旁人一瞧便知那皆是男子之物!   “意清,你……”那太后的怒意全锁在眉头,“这些男子之物,你是从何而得?!”   “回太后,这些东西皆乃家兄赠予我以解莼鲈之思之物。”徐意清没愣多久,张嘴便道。   “是么?”许太后蹙着眉,轻轻扯了扯嘴角,“日后可莫要如此了,叫人瞧见传了闲话,恐怕会伤你清白!”   “意清受教!”徐意清将额前碎发别在耳后,指尖有些发颤,“已到了用膳的时辰,意清叫人传膳罢?”   “且停罢!哀家今日没甚胃口!”许太后往椅背上靠了靠。   “太后如此……恐伤胃呐!是意清做错了事儿,惹您心烦了么?”徐意清蹲下身来握住许太后的手,带了些哭腔。   那许太后瞧见她那我见犹怜的模样,柳叶眉舒开来,笑道,“哀家真真是拿你没办法!”   徐意清侧脸枕着她的手,柔声道,“意清……唤御膳房给您端碗红枣莲子银耳羹来?”   “哀家全都依了你!”   徐意清这才笑了起来,起身离了殿。   殿外,她接过那丫鬟还回来的香囊与折扇,将那些东西拿回了东配殿,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便又匆匆赶去了御膳房。   半个时辰后,她才端着甜羹回来。   许太后一勺又一勺地舀着那羹,等着它凉,开口道:   “意清,你是女人家,正经诗书你碰碰也可,但可莫要瞧那市井传的话本子,若能将心思摆在女红上便更好……像那史家的五姑娘,话本子瞧过了头,竟生出些耍刀弄剑的顽念来,史家上下儿郎哪有一人玩刀枪,她这女子若非被闲书蒙了眼,怎会有如此念想!”   徐意清在旁边摇着扇,笑着点头。   “前些日子陛下不肯要你,薄了哀家的面子。可哀家不仅没怪他,还动了许家好些人脉帮他给他那心心念念的蘅秦狼崽牵上一段好姻缘,不久他便该来负荆请罪了!这是上天给你的机会呐!”   那甜而不腻的粘稠汤汁裹着那太后的舌,让她说出来的话也更柔稳了些。   “陛下与洛皇后有着青梅竹马之谊,不愿被人搅了他俩的清净也是情有可原。”徐意清垂着眸子。   “这‘情’一字,虽讲究个先来后到,终究抵不过喜新厌旧。一见钟情固然值得称道,但哪里敌得过日久生情?”许太后瞧着那红衣枣,顿了顿,舀给了徐意清,“你是天姿国色,绣口锦心,温良恭俭让一条不落。哀家就不信有如此美玉傍身,陛下真就有眼无瞳。”   徐意清轻启丹唇,含进了那枣儿,心里算到:   “洛家如今势焰盛,且不说御史大夫洛谈,他嫡子洛仲也为朝中新秀,如若再让洛皇后怀上了龙种,更是锦上添花。许家纵然百般不愿,也势必要让出九家之首这一位子。太后如此急切,是瞧见了不久后的大难……”   “甜么?”太后问。   徐意清笑着点了点头。   “你听哀家的……”那太后笑着,“日后只会更甜。”   待伺候完许太后,徐意清含着笑回了殿。   那折扇和香囊还被她抛在香几之上。   她瞧着月光被窗棂裁断,洒在她身上,指尖摆弄着那香囊。   三年前,序清山众人下山。   她去门前为他哥与燕绥淮接风洗尘,没想到没候来她那嚣张跋扈的燕哥哥,却等来了顾步染。   顾步染是应徐家之约而来。   徐意清与顾步染的书信往来从未断过,但那时再亲睹旧人颜,却又添了几分羞涩。   本意问二人安,开口却问了燕绥淮何故不共乘而归。   她已是心枝乱颤,却端得平稳,温柔一笑,便携二人进了府。   顾步染被徐父留到了金秋。   他要走的那天,苍穹之上飘着薄云。他坐在徐府院中假山后吹叶笛,面容无暇,明净得仿若被秋雨洗净的叶。   她在他身旁静静坐着,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瞧着红枫,瞳水如同一片橘红色的湖。   “别看了,眼中又金又红呢。”顾步染笑着遮去她的眸子,半会儿才将这秋季的好颜色还给她。   枫叶落在她的发梢、衣袖,将一抹抹橙红洒在她身上,好似为她披上了嫁衣。   她听着曲儿,轻捋着发,像只轻舔毛发的狐狸。   “怎换了曲子?”她问。   “不衬此景。”顾步染道。   “换成了什么?”   “《林中仙》。”   “这就衬景了么?”   “衬你。”   那日他许她绣着兰纹的方胜形香囊——权作定情信物。   武举后,顾步染如愿成了翎州将军,承了他爹的衣钵。   如此喜事,她却没收到他的贺信,倒得了一把折扇与寥寥四字。   “早悟兰因。”   扇,散,送扇从此无相见。   夜深了。   这深宫里的人,有的人餐腥啄腐,甘作家族的饵,钓万岁爷的权。   可这宫里住得多是念着一段旧情的痴人,在朱红色的笼子里,盼不来故人,却等来了皓首苍颜,钟漏并歇。   她等着,无望也候,无人也盼。 第024章 偿血债   宫中多唱苦情戏,狱中多藏苦命人。   那被赵汾面上能动的皮肉全被他胡乱拧起,层层叠叠,歪歪扭扭,瞧来狰狞异常。   “大、大人……药,给药啊!”   “您说说看,我在这儿一日三餐伺候着您,还不够?怎么光想着药呢?”付溪在炉子上烤着烙铁,“再说,那五石散实乃我朝禁药,我再有银子也不知跑哪买去啊?不如您说与我听,究竟去哪要?”   “那位大人有!”赵汾挣扎了会儿,说。   “哪个大人?”   “史裴史尚书有,他有啊!大人!我求您,救救……救救我罢!”   “哎呦,史尚书有药,他有银子没有?”付溪将那烙铁往他腿前晃了一晃。   那赵汾嚇得猛然将腿往里缩,谁料那腿痉挛起来,弹起来便往灼铁上印。付溪见状却无丝毫要把烙铁移开的意思,任那铁将赵汾的腿烫得嗞嗞冒烟,还飘出些焦味来。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将外头看守牢门的狱卒吓得直打寒战。他们缓缓咽下一口唾沫,旋身瞧了眼,就怕那狂悖无道的付少卿扒着狱门伸出只烙铁来。   他们有时都不知这沧桑狱门关的是犯人还是这付溪。   那人儿真真是位活阎王!   “哎呀呀,这是您自作自受罢?我没打算真摁下去的!”付溪将那烙铁搁在了炉上,笑得森森然,“那么大笔银子究竟哪儿去了?”   赵汾霍地疯了般,吼叫道:“史家!史家!史家!你问史家去啊!付溪!我……我乃证人而非罪人!我已把知道的全都招了,你究竟还要逼供到何等地步?!”   “嗬!自暴自弃啦?”付溪笑道,“您妻儿已经招啦,他们说自个儿身上那些伤痕全是您打出来的!还说您服五石散后便发起疯来……”付溪凑在他耳边道。   那赵汾涕泗横流,其时却是扯着嘴角,虚弱嘲笑道:“骗、骗人!我从未将我服五石散之事说与他们听!”   付溪将面上笑卸下来,狞笑着将那烫的冒烟的烙铁往赵汾另一只脚上狠狠一摁。   他的手不过停了停,赵汾腿上烧焦的黑肉便粘在了烙铁之上。他见状便使了猛力,毫不留情往外一扯,将那人的皮肉撕裂开来,露出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没一会儿深红色的凝血便全都揉在了肉里。   那赵汾虽已痛不欲生,可迎头泼下的凉水叫他无法昏去,只能忍受着七八种刑具攀上他的身子。   有人敲那狱门唤道:“禾川,你歇歇罢!外头有人寻你!”   付溪一身是血,眯着眼瞥了何夙一眼,笑道,“好哇!叫老子好好瞧瞧,是哪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来败老子兴致!”   付溪临走拍了拍那赵汾的脸儿,说:“大人可别晕咯!等我回来,便给您最后一次机会。您若还敢诓我,我全尸都不给您留!”   “滥用私刑……付溪……你清楚这是多重的罪!”赵汾朝他啐一口血沫。   “您也忒天真。”付溪轻而易举地躲开,笑道,“这缱都的大理寺里头,每个人手上都多少沾点不干净的血。你死了,这案子便是悬案一桩。只要找不着史家私吞黄金的证据,不久史家人便会官复原职!而你却因诬告朝廷命官白白做了刀下鬼!好好想着罢,赵大人!”   那付溪抵着狱门,又道:“提点大人一句,不论曾有何人答应您会替您照料一家老小,待您死后,恐怕连一个铜板都不会有人施舍给他们!所以,还是尽快张口罢!没准还能苟得一线生机不是?”   ***   付溪从青龙门里走出去,迎面遇上一人,长眉倏然拧起:“您来这儿做什么?恨不得快些沾一身腥?”   那人用帕子捂着鼻,轻笑道:“我这是弩下逃箭。”   “干什么冒这般大的险来寻我?”   “想亲自瞧瞧这案子审得如何了。”薛止道松开了帕子,“好一阵子没嗅过人血的腥气了。在战场上泼一身血尚且不避,下了马不知为何却又这般矫情起来,嗅到还常犯恶心!”   “那人太倔,咬死了史家。”付溪用一种不理解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眼,接道,“要史家难堪,有何用?史家根本是颗动不了的棋。”   “这题难解之处就在这儿了,若想搅局何必动那尤喜独身而行的史家呢?不过如若参局者只想胡乱扰局,倒也说得通。”   “我总觉着没那么简单。”付溪说着,把血随意在衣上抹了。   “两万两银子啊,栓着多少条人命……在堂上那程崖都快哭出来了,难得一个悲悯的官儿,顶着天大的压力告了史家,恐怕也是走投无路!”薛止道叹道,“不过,禾川,这么大的缱都,你要自何处搜起?”   “还没头绪呢!”付溪道,“又怕打草惊蛇。总之,得先去看看史家。”   ***   薛付二人正沉默着往外头走,大理寺外赫然冲出个气喘吁吁的绯袍官儿。他气也不待缓匀,便急急忙忙道:   “付少卿,您……您去搜搜那废了的翊王宫。”   付溪把来人看仔细了——原是他那太学同窗,大名鼎鼎的三元郎林题。他同林题先前曾有过节,自脱身太学后便是碰着了也当陌路。   今儿实在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侍郎,您先冷静些罢!”付溪方准备帮那人顺顺气儿,却见自己满手凝血,怕吓着了这文里文气的三元郎,便将手兜在身后,问,“何出此言?”   “运银的数目虽由户部清点,但银子运出城门后便由北衙禁军护送至阳北道。”林题喘着。   “我翻了北衙禁军值班的,那册子上白纸黑字,记得清楚。那次运银子的全是老将,从事护银之事少说都有三十年,且个个过得清贫,断不会做些监守自盗的烂事儿,更何况他们根本就没法让随车的户部巡官同他们沆瀣一气。因而,只有一个可能,这笔银子在押送出城之际已有了缺漏。”   林题顿了顿又道:“这么大笔银子,走水路就得走北门,可紊州在南方,若走北,路途太长,势必会被人发现。走南,只有陆路可行,且道上关卡可不止一道。两万两银子那得用多少辆马车?过一辆便顶着一个被发现的风险。我料想,这么大笔银子应是还没出城。”   付溪见那林题滔滔不绝,好容易才停了下来,揉了揉眉心,又问:“那么缘何搜翊王宫?”   “翊王宫一宽敞,放两万两银子那是绰绰有余;二偏僻没人,且不说藏银子,就说日后取银子也是方便得很!从户部盗走两万两银子,没点权和钱根本办不成。如今缱都九家都怕受牵连,盗银者若不傻,也应知不能将银子藏在府里头。”   付溪眯眼笑起来:“多谢林侍郎指点,下官这就差人去搜。”   “不急这时!”林题不拘一格地扯了袍摆抹汗,说,“街上正是热闹时候,六扇门的衙役一出,势必搅得人心惶惶。不如午夜再行?那么大笔银子,就算从此时开始运,也运不走。那盗银者根本没必要再为自己留下些把柄,这么一时半会儿自是不会去给银子挪地儿。”   林题告辞时抬眸瞧了瞧站在付溪身后的薛止道,因不熟识便当做了京城里的闲贵人,点了头。   ***   午夜,近百衙役撑着火把,纵马飞奔,鱼牌哐啷哐啷地敲着轻甲,像是在打鼓。   翊王府乃先皇二哥所居之所。那人是个武圣人,他不爱金银美人,偏爱杀敌戍边,在四疆立功无数。后因妄图行刺巍弘帝,被季惟三箭射死于府庙之中。末了,翊王府也被龛季营血洗。   手足相残总被世人诟病,巍弘帝便给他二哥编了个能写上青史的死法。   ——炼丹疯魔,自刎而死。   衙役踹开翊王府里头的扇扇府门,最后在那正堂之中寻着了垒起堆叠的几十个箱子。那箱子上头还披着一条红字白布,写道:   “巍巍谢家,岂容鼠啮?缱都九家,血债血偿!”   付溪粗粗瞧过了,只掀了那白布,厉声斥责道:“一个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搬?!”   整整二十个箱子,户部贴上的封条甚至还没未得及撕。   付溪抽刀斩断一条,开了箱。那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在火把的映照下发着寒光,一锭锭垒得整齐。   付溪眸子里掠过一丝惊诧,只镇静地将那白布团起来塞到那被他开了封的箱子里头,沉声吩咐道:   “护送到大理寺去!如若少了一箱,老子拿你们是问!”   ***   付溪回到大理寺狱,一脚踹开赵汾的狱门,将那赵汾嚇得一激灵。   “赵大人!那批银子在破庙里找到了。藏得好深,您实在是有真手段!”付溪哈哈大笑。   那赵汾迷迷瞪瞪好半会儿,才终于清醒,说:“我只负责承史家之命将那银子装进车内,至于那银子运到了哪儿,我一概不知!”   “你不是说史家人给你药么?他们家的府库我已清算过,每锭银两的来路都记得清清楚楚,花销更是分明,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笔支出!你自个儿也说,你只帮他们干过这么一回活,那么他们从哪来的钱供你服五石散?”   赵汾眼神闪躲,末了将眼珠子一顿,说:“他们拿到那批银子后,便开了一箱分给了我百两……”   付溪问他:“当面啊?”   赵汾忧心若言他未亲见,付溪又会说缺少证据,无法断定史家有罪,忙应道:   “……是!”   付溪那冷笑近乎将大理寺狱的每个角落都灌满:“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老子告诉你……那两万两银子他们一箱都没有动!!!”   ***   翌日早朝,付溪遣人将那二十箱银子搬上了朝堂。魏千平令宫人点了点,一分不差,两万两。   银子没少,群臣却颤抖不已,原是因着那装神弄鬼的一块血布。千真万确的血布,浓厚腥气飘荡在那本就有些闷的殿中,熏得人发晕欲呕。   谢家,谢家,那不是宋诀陵的母族?   文武百官的瞳子不在白布所言之“缱都九家”上,而是钉在了宋诀陵这谢家余孽身上。在这些个臣子眼底,管他爹宋易是何等沥胆堕肝的龙逢,余孽可不就是余孽!   可怪就怪在一分不怪。   他们从宋诀陵这纨绔身上瞧不出半分不同于往日的古怪之处。   一老臣唤作庄俟的,出列拜道:“陛下,臣请求即刻将这颠倒黑白、书尽大逆不道之言的烂布抛出宫去。如此着里忙慌地想为谢家褪去罪臣之名的,除了谢家余孽,还有何人?!”   “庄卿,朝堂上不容蜚短流长,凡事讲究‘证据’二字。”魏千平头中一阵隐痛,冷汗自额上滚如豆大,“爱卿莫要意气用事!此事若无实在根据,姑且将它放一放罢!”   那大理寺卿颜阳雪见事渐平宁,便上前结案道:   “经大理寺审理,发现赵汾所言漏洞百出。该子称这二十箱银子乃为史家人所夺,却空口无凭。经查验,该子乃有服用五石散的恶嗜好。问及药缘之际,该子称史家以两万两银子之中百两供其买药。然大理寺诸人寻及之时,二十箱银锭封条未卸……该子虽将如何盗银讲得明白,却对于如何同史家安排一事一问三不知,甚至满口胡言!该子欺上瞒下,死不悔改,再审无益!臣请判赵汾死罪!”   魏千平正头疼欲裂,只道:“再审两日,若那赵汾仍旧不知悔改,再思虑上刑一事罢。”   可缱都九家在意的哪里是那赵汾死不死?他们想瞧的是魏千平对他们这些个大族的态度。如今史家无故被人泼了一身脏血,被禁足于府近月。史太公已是病骨支离,还要一睹史家上下蒙受不白之冤,何其苦!   此案将结,魏千平竟不知要给史家一个交代!再不通人情世故的也该开窍了。   缱都九家无不垂头丧气,心里叨叨念着:“陛下这是瞧不上九家了!”   寒心呐!   可魏千平本意是想再从赵汾口中挖出些什么,谁料竟被群臣曲解成那番模样。   范拂清清嗓子,方准备下朝,谁料那林题又慢悠悠挪着步子走上前来,便只得合了嘴。   林题跪道:“陛下!纵您仍念要再从赵汾口中问出些什么,好叫此案了结得不留半分遗憾。可那赵汾监守自盗已是罪不容诛,不如先定下行刑之日,顺带封赏史家,以作慰藉!”   魏千平这才发觉自己误了事儿,忙道:“是朕思虑不周了!爱卿请起!传朕旨意,授史尚书金书铁券,恕其七死,子孙三死。”   “殿下,不可!”那满朝还来不及哗然,林题便已张口阻拦,“这金书铁券乃我朝封赏戍边功臣的免死金牌。当今举国上下也惟有那安邦定国百年有余的燕家持有。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如若史家无功而赐此令,岂不是伤了那拼死守疆的边臣之心?依微臣拙见,您亲书一封慰问之信予史家便已足够补偿!”   魏千平允了。   然这么一来那林题是两头不讨好,既惹着了那些个盼望史家受气的寒门官,又彻彻底底地得罪了九家。   “林大人这官帽戴不久咯。”宋诀陵瞧着林题轻笑一声。   ***   今夜的大理寺狱内安静得很,听不着狱卒猜拳赌钱的声音,那拴在狱门前的火把被风吹得斜了一斜。   嘘,有人开门进来了。   那赵汾被绑在柱上不得动弹,只能瞪着眼,小心翼翼地吞咽唾沫。   阴影之中走出个带笑的人儿来。   “大……大人!对于您的事儿,小人是一点儿也没说!您快些救小人走罢!小人实在熬不下去了。”   赵汾因恐惧而发起抖来,却还疯笑道:“大人,您不是说只要小人帮您盗了那批银,再去求那许渭,您便不会将小人当年所做之事抖出来么?求您送小人离京,让小人解脱罢!”   “给你解脱。”宋诀陵笑道,“不用谢了……就到地府里给谢家人磕头谢罪罢!”   宋诀陵一刀划破了缚住赵汾的绳,刀刃一横便在那人颈上画了一条红艳艳的血线。   喷出来的血溅在宋诀陵的紫衣上,缓缓凝成了暗红色。   “这刀赐你,谢你当年助史太公庶子贿赂北衙诸将,将拨给谢家的银子吞去半数以上。那银子叫你得以买来城南屋内称不清的五石散,为史家换来万亩良田。”   “五石散令你欲|仙|欲|死,缺的银却令鼎西的将士过冬只能食草实,吞地龙,撑不住了,伸一伸手便被缱都的九家大骂乞丐!良臣上书,魏束风却也只当谢家是无理之请。”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1】’那高风亮节的史家揣着万亩良田,账做得是真漂亮,小辈们还真当自己家干净得像张纸,放纵手下像你这样的吸血虫肆无忌惮地喝人血,啃人命!”   宋诀陵的声声讨伐如雷贯耳,赵汾痛苦地拢住颈子,却拦不住那恍如开了闸般的血。他在地上扭动匍匐,费劲地扯了衣裳往颈子上掩,却只空空弄湿了衣。   赵汾的喉咙断了,再喘不上气,渐渐地翻起了白眼,恍惚之间,竟将先前所行之事在脑海里跑了一遭。   他还记着彼时他抬银上车,有几队护送银两的兵士根本就不是北衙诸将,只是他们披甲戴盔伪装得像模像样。待车子驶到林间,几辆银车把车轮一拐便离了当行之道。   要扮北衙兵需得甲衣,谁人能平白得来那么多条甲衣呢?还不是只有南北衙诸将!   那付溪何等聪明,怎么就查不出来呢!   宋诀陵哂笑着把他拉回来:“对了!你城南屋里的宝贝被我一把火给烧了!可漂亮,可惜你看也看不着!”   “宋诀陵!我咒你……不得好死!”   气已耗尽了,他再咬不清字,那声咒骂最后变作咕噜一阵响。   ***   翌日付溪上值撞见满地狼籍,只以为是缱都九家哪人气极了,亲手把人给弄死了,便分外谅解地草草让人收了尸。   许渭虽诬告了史太公等人,但魏千平为保日后群臣仍旧直言敢谏,也只是断他受赵汾之蛊惑,判作无罪。   那案子告了一段落,过了些日子也就没什么人再提,烟丝似的,一吹便散尽了。 第025章 月又圆   银月皎皎,花灯满城。八月十五了,团圆的日子到了。   从前年头,此时宫中多张灯结彩宴邀百官,但因今载魏千平受沉疴宿疾所困,太后又喜静,也就没人吩咐宫人办下去。   侯府院中小亭四角皆被悬上了灯笼,石桌上摆着几碟月饼和一些其他的什么吃食,季徯秩在桌旁坐着,身旁立着姚棋。   季徯秩用手微支下颌,似笑非笑地问姚棋:   “子柯你来说说,何人从这诡局中尝着了甜的?”   季徯秩这是要同姚棋论史家那案子。   “这……依属下愚见,只怕是无人从中捞着了好处。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许渭虽说是公事公办,却也真真冒犯了史家,许太后要拉拢史家的愿望岂不是坏了。”姚棋见那季徯秩闻言微微哂笑,便赶忙把头低了请罪,“恕属下太过痴顽,思来想去竟是半点儿也看不透!”   季徯秩挑指要他直起身来,秾丽眉眼被花灯罩了层薄薄橘光,化淡了其中锋锐,再加上掺了笑,不知有多蛊人。   “何必这般的自轻?这里头的东西乱着呢,我从中也不过略窥眉目,你又何错之有?——只是那布局者非他二家不可么?我觉着不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或许有人就是想见太后吃瘪。自许渭上书之际起,那人恐怕便已得逞。许渭若真是公事公办,那是被人当刀使了;可如若他真是有意而为之,那么这许少卿便是另有出路,要甩手不跟太后干。”   姚棋把头垂下来点了,双手背在身后绞着,良久才又道:“如今缱都九家都在自寻出路……您呢?您又打算走哪条?”   “我么?我倒是不急这一时片刻的。嗳你主子我就是关公走麦城才知窘迫!”季徯秩盘着手中的佛珠,忽而笑道,“子柯,你说我这人奇不奇怪?先前你若拿这事儿问我,我定会随着正统走的,如今怎么就这样了?”   姚棋蹙起眉头,嗫喏道:“怕是因那姓宋的花言巧语忒多!”   季徯秩瞥他一眼,轻笑道:“宋落珩纵然再有本事也碰不了我心呐!不过是我懦弱,怕从前温巢寒彻,这才只想逃开了。”   姚棋摇头:“主子您就没有想过那姓宋的是在离间您与太后?”   “怎会没有呢?他这可怜的疯狗崽子,气话疯话假话杂着说,我若是统统当真话听进去了,只怕一天不知要念多少次佛才能洗罪。”季徯秩将佛珠搁下,仰面苦笑道,“可是子柯,当我真正跪在太后面前时,我幡然醒悟,她确乎不是当年那母仪天下的许后了。她的拉拢之意太过显然,叫我都忍不住震颤……宋落珩他啊,诚不欺我!”   “恕属下多言,那姓宋的母族为谢家,当年大公子战死沙场可少不了谢家的一把火!”   季徯秩伸指置于唇前,又把头稍稍摇了摇:“他人之罪何必牵连无辜?照你这般说,你主子我岂不是连歧王也得恨上一恨?”   “属下知错。”   二人都不说话了,那亭子里静得很。府外跑过几个打着灯笼的孩童,喧嚷声翻过墙来,在他的烂心肉上捶打。   季徯秩用手撑着脸儿,笑道:“这中秋夜为何偏偏要挂个‘团圆’名头,当真是招我恨。”   姚棋心疼地瞧着那锦衣白玉郎,宽慰道:“老侯爷与大公子他们皆在月上瞧着主子您呢!”   “是么?”季徯秩愣愣望月,好似一碗琼浆盛住了月华,“可我瞧不见啊!怎么办呢?”   “主子……”那姚棋攒眉蹙额,担忧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你就饶一饶我,容我犯会儿痴罢!”季徯秩弯了身子枕住手背,道。   姚棋识趣地退了下去,季徯秩则阖上双眼思索起来。   要史家与许家分道的,会是谁呢?   歧王?还是贤王,亦或是那不过未及十二的平王?   是势焰正大的沈洛俩家出了手?还是宋诀陵那些个居心叵测的又在布什么局?   他自个儿什么都不知道,好似蒙了眼,还没来得及辨清东西南北,就被人推搡着往某个方向行去。   -------------------------------------   耳畔传来脚步声,季徯秩还以为是姚棋回来了,忧心方才伤着他心,便抬了头又挂上了笑面去迎人。   “还没瞧清人呢,你就笑?”   季徯秩蓦地一怔,那喻戟却是一点儿不饶他,阴阳怪气道:“愣着干甚?才不见了这么些时日,侯爷难不成真成了个呆子?”   “你就闭嘴罢!姑虎鸟似的一路上叫个没完。”许未焺骂一句。   “喻某可是说您了吗?许公子何必野狗似的乱吠?”   “二位哥哥莫要吵了!”魏盛熠将那剑拔弩张的二人隔开,苦笑着劝,“正过节呢!”   季徯秩盯着他们,媚眼一眨不眨。他起身,蓦地被灯笼晃了眼。他只将眼略微眯了眯,摇摇晃晃便朝他仨人行去。   见他来,许未焺抬起手要将那雕花刻兽食盒递给他,谁料季徯秩堪堪到了跟前,竟是展臂将他仨一并拥在了一块儿。   喻戟笑意深了些许,只是还费心压着唇角,淡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儿就属你最矮,还贪心地想一下套三郎。”   季徯秩到底没撒手,笑道:“我这个头可比堂上最高的歧王都矮不至三寸!”   魏盛熠把头略垂,抵住了季徯秩的额,为难道:“溟哥,可莫再唤我歧王!”   “准了。”季徯秩将上臂搭在许未焺肩上,朝魏盛熠伸了手。   魏盛熠轻笑一声,只把头更矮了些来给他揉。   “低什么头?儿郎哪能低首下心。”喻戟又张了嘴。   “阿戟你这是跑马使绊子——存心害人。”季徯秩笑道,“一张嘴尽用来挑拨人了!”   喻戟说话呛人,却是不知收敛:“侯爷好大尊佛!还要我亲自给您使绊子!”   许未焺抬脚踹他,咬牙道:“别理这狗东西,他就是吃饱了撑的爱说风凉话!”   喻戟这回倒是难得大发慈悲,只把尘灰给掸了掸,径自布桌去了。待到众人围着石桌坐下,季徯秩这才问:   “你们仨今儿怎么想着要来侯府看望我?”   “怎么,不欢迎?”喻戟微抿一口桂花酒,“在下是怕侯爷一人过节,凄入肝脾。”   “把嘴缝上罢你!”许未焺狠狠剜了喻戟一眼,转向季徯秩道,“许府里头吵吵嚷嚷,说空了客套话,就把我二叔前些日子干的那些好事拉出来大谈特谈……听着听着就烦了,这还没算我身侧还坐着许翟呢!——还不如来寻你!正巧路过歧王府,便把这小子也拉来了。”   “什么叫‘还不如’,到侯府来叨扰别人家,倒显得委屈你了似的。”喻戟冷笑道。   “你!!!”   季徯秩伸手捂住了许未焺的嘴,忙不迭道:“阿焺,咱不同他争啊!”   没拦住,许未焺便又同喻戟吵起来。魏盛熠把许未焺摁下来,另寻话头道:   “不知三位哥哥来日有何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生杀大权又不在我们这些人臣手中。”喻戟轻飘飘道。   “你也忒矫情!你若不杀人,谁会杀你?”许未焺拍开魏盛熠的手,道,“总之,我就想看护好魏千平,叫他好好在那九重天上待着!”   “还觉着自己振振有词?像你这种直呼君王大名的,”喻戟搁下酒杯,“在从前可是要杀头的。”   “你!!!”   “不准吵不准吵!”季徯秩顿了一顿,道,“我嘛……就想去北疆……杀兄之仇,我怕是非报不可。”   魏盛熠眸光陡然一冷,他将视线略斜向季徯秩,道:“溟哥瞧上去那般的坦荡潇洒,我还以为你早已放下……”   季徯秩还在笑:“嗳!仇这种东西哪能那么容易放下?——你呢?你什么打算?”   “我虽也想去北疆瞧瞧看看的,只可惜世人恐怕连江北道都不乐意叫我涉足,更何况峰北道!”魏盛熠苦笑着。   喻戟将口中月饼细细嚼了十来下,待咽尽了才开口:“你是超品的亲王,哪个不长眼的敢拦你?”   “怕。”魏盛熠道。   “嘁!这有好怕?那儿的人能把你生吞活剥了?”许未焺往嘴里抛了块糯米糕,含糊道,“大不了我陪你去!”   “焺哥说笑了。”魏盛熠垂睫剥蟹,只将蟹黄都舀到了许未焺身前的瓷碗里,这才又接住了话头道,“焺哥你一边要将皇兄捧住,一边又要将付姐姐牵住,如何腾出空儿来带我去鼎州啊?”   “嗐!你焺哥不靠谱,不还有你溟哥?你尽管跟我闯去!”季徯秩抬臂搭住魏盛熠肩头,煞有介事地给他支招,“若银两没带够,咱兄弟俩在路上还能卖艺换钱,我吹笛,你敲锣。”   “还不如说靠脸儿谋生来得靠谱。”喻戟道,“对了,说到银两,前些日子那草草了结的案子将十年前谢家谋逆之事牵扯出来,虽说当个看客觉着实在有趣得很,却叫人心里很不舒坦。”   “无非吓人罢!”许未焺嚼着蟹黄道,“那谢封谋逆与缱都九家有甚么干系?如今满堂文武能和谢家扯上关系的,恐怕只有宋家了罢?其他与谢封交好的臣子不都或贬或杀了么?”   谈及宋家,那仨人不约而同地侧目去瞧季徯秩。   “干什么这般?”季徯秩笑着给他们斟酒,“难不成我姓宋?”   “阿溟,你可知前些日子里,京城流传甚广的话本子……”许未焺斟酌着用词。   “话本子?什么话本子?”季徯秩笑道,“你们仨又不是不知道我可向来不看闲书,话本子更是碰也不碰!”   季徯秩笑着吹牛,许魏二人明白他不乐意回答也就不再追问,但总会有人不肯轻易罢休。   “还编呢?”喻戟道,“要我说得更仔细些么?就是写那姓宋的同你的缠绵情事的!”   “生得一副冰清玉洁貌,却是一点儿不知‘羞耻’二字如何写呐!”季徯秩盯住了碟里的糯米糕,漫不经心道,“我与宋落珩之间能有什么事儿啊?那般风流公子哥儿能同我合得来才是怪了!怎么?你们以为他是风月老手,便能将我也给骗了?”   许未焺拿手托着脸,忿忿道:“就是!到底有什么好问?我瞧阿溟也不是那种染了断袖之癖的,你这笑面虎干嘛死缠烂打不放人呢?!”   “听焺哥这话,您还会看面相呢?”魏盛熠闻言打趣道。   “嗐!毕竟从小玩到大的,阿溟若真有那癖好,不至于到现在还瞧不出来罢?”   “那你瞧我像不像?”魏盛熠笑着指了指自个儿。   “说什么笑!我又不是不知你属意韶纫!”   “对、对,我险些忘了,焺哥还记得啊!”   魏盛熠那眸子生得别致,褐中夹了一丝灰绿,被那灿灿灯笼一打,好似在里头藏了张山水画。可惜那对浓刀眉被他拧得深,实在是坏了一番好景致。   喻戟瞧着魏盛熠的神色,没发话。   “你那桩婚事安排得如何?”许未焺压下心中不满,问,“赶得上今年的黄道吉日么?”   “能。”魏盛熠道。   “哦,倒是好事儿。”许未焺干巴巴道。   “哪里好?”喻戟道,“也不替你自个儿考虑考虑!付二小姐那病可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好的。”   “我不怕等。”不知是那桂花酒醉人的本事儿强,还是喻戟恰巧踩在他心底的软处,许未焺没像往日那般唰啦冒火。那双杏眼弯了起来,他笑道:   “只要是她,一辈子我都能等!”   许未焺对诗文之类可谓是一窍不通,纵然拍着脑袋想个十天九月,只怕也说不出什么别致话来。但付荑就是他心底的诗,她所及之处,浮着鸳鸯,生着红豆,长着连理枝,飞着比翼鸟,只消一个眼神,就能叫看官为他的痴情拊掌高呼。   魏盛熠听他说情话还笑着给他斟酒,像个奴才似地哄他开心。   季徯秩心里想着宋诀陵,许未焺思着付荑,魏盛熠念着许未焺,霎时间都不说话了。   喻戟“砰”地一声拍桌,只笑着举起杯来,仨人也就皆抛了忧,全笑了。   -------------------------------------   季徯秩的贴身侍女流玉正忙着给看门的俩司阍送月饼,抬眸却见宋诀陵和一未及他肩头的少年立在府前。   流玉见过宋诀陵几面,当下便认出了人,便客套道:   “将军中秋安康——今儿可是来见侯爷的?”   宋诀陵点了头,问:“今夜这侯府可有他客么?怎么听着声,里头像是热闹得很?”   “噢!”流玉回身瞧了瞧,笑道,“适才歧王、喻将军,还有许千牛备身登门拜访……四位正于后院小开宴呢!”   “……是么?那宋某便不好打扰了!”宋诀陵将手上的紫檀提盒递给她,笑道,“这是宋某亲手熬的玩月羹,就麻烦姑娘替宋某给你家侯爷捎一捎了!”   流玉对宋诀陵的纨绔事迹略有耳闻,怕宋诀陵进去闹,虽是一直陪着笑,却始终在心里头捏着把汗。   然那宋诀陵今儿真没什么惹事心思,说罢便爽快地领着乔装了一番的虞熹走了。   -------------------------------------   “瞧见了没,这些性子好的,身旁最是不缺伴儿!你宋哥哥是昏了头才会忧心他会形单影只!”宋诀陵走在排排花灯侧旁,笑道,“记住了,日后要做你季哥哥那样的人儿。”   “您二位不是友人么?您缘何不进去寻他?”   “友人?”宋诀陵哈哈大笑,“不、不是!”   虞熹诧异:“不是?”   宋诀陵笑道:“我是他东家!”   笙箫鼓乐,美伎献艺,宋诀陵却是瞧也不瞧。花灯烛光虚虚绕在那纨绔脸侧,将鼎州养出来的压人凛冽盖住,再笼上一层柔情。   宋诀陵笑着,眉宇间却尽是蹙意。   虞熹倏地被堵得说不出来话。   ——只是东家? 第026章 鹊桥仙(倒v开始)   宋诀陵领着虞熹在外头瞧花灯,他爹同江临言在府邸里吃酒闲谈。   “瞎胡闹!哪个混账又把谢家之事给搬出来了!”宋易咕咚咽下一口桂花酒,忿忿道,“宋诀陵那臭小子本就没能放下当年事,怎还有人火上浇油?!如若他小子来日真要追查此事,您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劝下来!”   江临言摸着温烫的酒盏,笑道:“您可别为难晚辈了!向来只有晚辈听阿陵话的份,哪有他听晚辈话的时候?”   “嗐!”宋易将酒坛重重搁在桌上,“我就是怕他想不开去找死!”   “缱都哪有那么多死好找?”江临言一哂,“鼎州,只有鼎州才有地方供他找死。”   “鼎州他是甭想回咯!唉——到底是谁又把这茬拎了出来……如今敌友不分,怪叫人闹心!”宋易瞪着那对老凤目,好似若寻着真凶便会立刻将那人撕咬万段。   “说不准又是缱都九家耍的什么把戏呢!要我说啊,您也用不着费心……阿陵他长大了,也识分寸了。”江临言顿了顿,忽而问道,“那几箱银子藏得那般深,怎么就能找着?”   宋易揉着自个儿被拧厚的眉心,道:“还不是多亏了那位名题,字询旷的林大人。”   “喔!那戆直的三元郎!”江临言斜杯试酒温,在空当里说,“听闻他不久前朝堂一谏,近乎踩在百官的脸面上走。”   “是了。”宋易连连摇头,“先是招惹了穷家,继而又速速动舌抄棍,打了那些缱都贵人。”   江临言抿了口酒:“世家寒门两头得罪,那位林大人胆儿也实在是肥!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   “太学里头出来的寒门,多半这般心高气傲,自认不偏不倚定能名垂青史,殊不知自个儿正往火坑里跳!”宋易喟叹一声。   “好酒!”江临言嘻嘻笑着,倏然问宋易,“您说他能在这缱都安稳待多久?”   “安稳?像林侍郎这种在他之前祖上没冒过青烟的,难活!”宋易道,“他这般四处树敌,纵然来日蹊跷暴毙而亡,大理寺的大人也会看着百官眼色草草结案。咱们魏人最善使一‘忘’字,一个个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这事儿很快便过去了……若是朝廷命官们大发慈悲,林大人兴许还余有一线生机,只是左右逃不开贬谪离京的命。”   “大将军,您在朝堂上也见识过他直言进谏的本事,此子不为你我所用,来日恐成祸患。”江临言笑了笑,“这便麻烦您了!”   宋易唉声叹气,又灌了一大口桂花酒,道:“不够甜。”   “不算苦!”江临言笑道。   ***   宋诀陵归府动静小,江临言偶然瞥见他屋内点了烛,这才知晓他已回来了。   江临言同栾汜问过,知道他适才跑季府送点心去了。可眼见还没到半个时辰他便又回了府,江临言料想他应是碰了壁。   蟾盘高悬,宋府幽幽泡在潮水般的月华之中,虽少了中秋当有的团圆喜庆,倒还算是静谧安宁。   江临言叩门声噪杂,宋诀陵却是迟迟不应。那人难得讲究几分礼节,见宋诀陵一点儿不知恩,索性如往日那般大喇喇地推门进去了。   他原以为会见那人丧气模样,谁料却见宋诀陵歪坐桌前,见他进来还同他笑一声:“师叔。”   “你个没心没肺的,也不体谅体谅你师叔的身子骨!叫我站秋风怀里一阵好吹,人都快给冻成傻子了!”江临言哼唧着把掌落他背上。   “师叔怎么不继续同我爹聊我了?”宋诀陵用巾帕仔细擦拭着手上那把刀,长靴挨着的铜盆里盛满了血水。   “聊够了呗!——欸你在屋里做这事儿可像话么?当心阴气重了,要招鬼压床。”江临言瞧着其屋中摆设,“宋二爷在人前摆阔,锦衣玉食,自个儿屋里却怎么素净得活似要出家当和尚?”   “出家便能除去贪念吗?若真是那般,您便快快操刀,将师侄这满头青丝削他个干净!”宋诀陵面无表情地说。   “你这傻的!!”江临言只一瞬便收了风水扇,随即啪地敲他脑袋,“贫道不强劝你信奉黄老已是宽容,你怎敢使唤贫道去帮佛家干事?!”   宋诀陵摇头:“师叔,你走火入魔了。”   “何必亲自动手?”江临言不理会其前言,只睨着那剑上血,道,“暴露了怎么办?”   宋诀陵垂头只是笑。   “我明白你想手刃仇人,但阿陵,这并不可取。”江临言环臂说,“恨这东西,我能忍,宋大将军能忍,季况溟他也能忍。这群雄相争的乱世,不容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凶兽,只容你扮猪吃虎!你今日亲手杀了他赵汾,来日就可能有人顺着这线揪出你,甚至于我。你今朝杀爽了,明儿我们师侄俩一块叫白发送黑发,你还爽不爽?”   宋诀陵半敛凤目,说:“师侄知错。”   江临言又给他肩头送上清脆一掌,权当给这教训收尾。他方才还嘟囔着吹风冷,这会儿又展扇摇风,问:   “你适才不是跑侯府去见阿溟么?怎么回来得这般快?”   “这您可得给我评评理。”宋诀陵将那拭剑的巾甩进铜盆,纨绔似的说,“我这么个衣冠齐楚的锦衣郎,从前都由着人捧靴,好容易主动去寻美人一回,那人却已有了伴。不识好歹,那人是不是忒不是东西?”   江临言陪着他演,还给他扇风熄火:“哦?那二爷怎么不进去?缱都浪荡公子哥也开始束手束脚了?”   “有人。”   江临言歪扭的神情顿收:“何人?”   “自然是常陪侯爷玩竹马游戏的那三人!”宋诀陵道,“魏盛熠这厮近来恐怕也要撸袖同季况溟清算感情账了。”   “感情账么?季徯秩可是个情种。日后若洛照宛有了子嗣,可不就是三虎相争?一个是魏千平的亲儿子,一个是竹马魏盛熠,另一个是对其有照拂之恩的许太后,若是这三人皆拿感情来说事……阿陵啊,你可凭什么拉季徯秩入帐?”江临言折扇倚住下颌,“唔虽说可惜了些,但拿不到的筹码,还是趁早扔了吧。”   宋诀陵并不认可,他把刀拭干收回刀鞘里,说:“龛季营的兵符皆握在他季况溟手里,我们要想拿下缱都,龛季营不可或缺。”   江临言笑眯了眼:“你怎么不思虑思虑薛侯的金月营、叶王的阜叶营,还有李王的释李营,燕家的苌燕营呢?怎么偏偏盯死了那季侯的龛季营?”   “北疆四家,我今儿连宋家营都碰不得,难不成就能碰得李家薛家燕家的?壑州西边山脉连绵,叶王的兵往哪调都难于登天。如若宕开一笔,自北部绕山而行,需得穿行鼎东与启州,若不打点好了,便会被鼎东的金月营与启州的苌燕营给一网打尽……您要说服我放弃龛季营,着实得上心找个好理由。”   江临言将手置于唇边思虑须臾,又笑道:“好罢!我还以为你是看上了季侯爷这人儿,枉费我一番撮合你俩的功夫。”   宋诀陵稍稍怔愣,起身挂刀,只说:“撮合我俩干甚?”   “我觉着你身旁缺个伴儿……”江临言懒洋洋地歪在椅上。   “我?”宋诀陵冷哼一声。   “怎么?要说你不缺啊?你甭同我扯什么你有栾姓二人作陪,身边还养了一小孩儿。那般早早便划定尊卑地位的,那叫伺候!”   宋诀陵低笑起来:“您想给我肩头拴上个累赘便直说嘛!——您不是清楚那季徯秩如今浑身破绽是因着什么吗?”   “这一辈子,你将自个儿用铜墙铁壁裹成金汤,你求什么?等大仇报完,扶我入九重天,你还剩什么?”江临言轻扬折扇,“你在心中装下宋谢江魏四姓,余下皆是荒芜!”   宋诀陵不以为意:“荒?我小肚鸡肠,装四个姓便已满了!”   “满了,你扪心自问究竟是空荡荡的还是满得撑的——阿陵,这些道理你恐怕比我还要明白,我也就不再给你添堵了。”江临言说,“再问你一句,你把谢家那事儿扯出来做何?”   “我要那些个心里有鬼的大官儿,亲手把我赶出这缱都。”宋诀陵道。   “阿陵,你聪明,但你没可能步步算对。”江临言推椅起身,说,“你离了缱都也回不去鼎州。”   ***   “栾汜,你进来。”江临言前脚刚走,宋诀陵便冲外头喊了一声,待那人单膝跪到跟前,他才又道,“先去查查颜鹤知的喜好,再…”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条缝,随即探进个圆滚滚的脑袋。   “公子!那季侯爷找!”栾壹嘴里叼着只蟹腿,含糊地说。   栾汜正要挽袖教训栾壹不通礼数,却叫宋诀陵给拦住了。   宋诀陵问:“他遣人送信来了?”   “没,他人在府外头候着呢!”栾壹吧咂吧咂地吸吮着蟹肉,忽而撞上栾汜的眼,便疑惑道,“汜哥,你瞪我干嘛呀??”   宋诀陵披衣要走,栾汜手忙脚乱地给他递去个香囊,好叫他压压衣上沾的腥气。   宋诀陵轻轻推开,说:“没必要。”   ***   宋府外立着个瘦影,那人玉面无暇,谪仙似的。   府前悬着一对大灯笼,更照得那人肤如凝脂,可这美人稍稍挑起的眼尾与未着半分笑意的薄唇却给那张秾丽面容勾上几根刺儿。   宋诀陵疾行过来,到了却只立在门侧把那人给打量——季徯秩一身酣色,神情却很是寡薄。   初看那人盯着宋府的高匾,一言不发;再看时,那两汪春水已对上了他的凤目,涟漪般荡开浓浓笑意。   季徯秩不笑还好些,一笑起来眼头眼尾全是尖的,更似一把勾人刀。   宋诀陵喉结上下滚了一遭,没说话。   季徯秩倒是走近了嗔怪道:“二爷,适才怎么不知会一声就走了?活似个携子回娘家的受气媳妇。”   宋诀陵垂眸将他装进眸底,无辜道:“怕生!”   季徯秩觉着好笑:“适才侯府里哪个你不熟?”   “和侯爷不熟。”宋诀陵应道。   “有道理,话本子里的季侯与宋二还更熟络些。”季徯秩往宋府大门更挪近了些,以避让来往的车马。   “侯爷这是看话本子学坏了。”宋诀陵好似误会了什么,见季徯秩挪步上前,不由得横身拦住了府门,“我实在不喜欢‘二爷’这称呼,真同我亲近的,都不这么叫。侯爷若想同我攀关系,再不许如此唤我了!”   “那更得这么叫了,毕竟我俩还不熟嘛!”季徯秩抬眸盛他进眼,“二爷这般提防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手脚不干净的小贼!——您那屋里究竟藏了什么宝贝?”   “宋府上下最值钱的宝贝就立你跟前了。”宋诀陵的面容被那竹篾灯笼暖光软了棱角。   “胡说八道。”季徯秩道,“宋少监这会儿也在府里罢?他可比您值钱得多。”   宋诀陵下阶顿步:“侯爷喜欢老的?”   季徯秩应声:“不过是倦厌裙屐少年。”   宋诀陵闷笑一声:“侯爷今夜前来该不会是为了教训我罢?”   “我吗?”季徯秩笑道,“我自然是来探望虞熹的啊!适才听流玉说您带来了个未及您肩的少年,霎时心想不好,准是虞熹,可不就火急火燎地赶宋府来寻他了么!”   宋诀陵干笑了声:“我把他卖了,若没其他要紧事,侯爷便早些回去歇息罢!”   “真卖了?”季徯秩颦眉蹙额,道,“卖到了哪户人家?”   “瞧我这记性,竟给忘了!”宋诀陵道。   季徯秩漏了点别有深意的笑:“嫉妒了?”   宋诀陵将季徯秩额前遮眼的发丝拨开,道:“哪门子的嫉妒?嫉妒虞熹寻了个好人家?这还真不至于。”   “您府前一群门阍瞧着呢!干什么动手动脚的?”季徯秩攥住了宋诀陵的手臂。   “侯爷到底不是‘天下谁人不识君【1】’,叫他们那些个愣头青瞧就瞧了罢,顶多议论我是断袖,不会败坏侯爷名声。”宋诀陵由他拉着,还调笑道,“侯爷可是要拉我私奔去吗?”   “是。”季徯秩笑道,“得意罢?”   “哎呦,不去见虞熹那小子了么?”   季徯秩回头冲他笑:“二爷,您莫要多言,就容我诓骗自个儿说我此刻拉住的人是他虞熹!”   宋诀陵不答应:“那我的嘴可就不能停了。”   在那人头攒动的长街之上,他二人的双腿越迈越开,两只鹤便这么急急窜入了熙熙攘攘的雀丛。   跑啊,躁啊,凉风过身却并不能解热。   糊涂啊,疯狂啊,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那无所顾忌的跑动之中交缠得更深。   跑动时瞧什么皆是影影绰绰,可宋诀陵光是看着眼前季徯秩那骨肌匀称的身姿,再窥一眼他耳上晃动着的两颗红艳小痣,便已魂不着体。   他恍惚间终于认清了自个儿的欲|望,他待季徯秩有欲,亦有爱。   他或许很早很早便对季徯秩生了贪念,那感情始于季恍嘴中那欢泼少年,还是缱都的街头巷尾流传的媚君祸水?他不清楚。   他只知好长一段时间里,他爱的是季徯秩身上与他相近的苦难。   后来见到的季徯秩,比他的任一想象都更艳丽夺目,起初他怨恼,因为季徯秩显然与他这留恋尸山的麻蝇有别。   可后来他无法自拔地深陷其中,纠缠再纠缠,打着争权夺利的名号以饱自个儿贪欲。   如今他总算意识到了他对季徯秩那不被他人甚至自个儿所容许的爱意。   所以到头了,一切都该消停了。   ***   二人在庚辰大街尾端的一棵老树下驻步。   清冽月光被繁密红叶遮得七八破碎,枝头拴的灯笼却是五光十色,人往树下一站,也跟着变得斑驳陆离。   “一身腥气。”季徯秩拣着昏光把宋诀陵给端量,“二爷适才干什么好事儿去了?”   “擦剑。”宋诀陵屈指叩响佩剑。   “这么大的缱都,怎么就只有那整日吃酒逛楼的宋二爷的佩剑时常挂血呢?”季徯秩道,“不久前那惨死在狱中的赵汾和二爷没关系罢?”   “不告诉侯爷。”宋诀陵略作一笑。   “好哇。”季徯秩倒是不恼怒,只抬指点他心口上,还笑吟吟,“二爷,这几月把整颗心全挖来算计我了罢?”   宋诀陵避过翠色苔藓,仰头倚住了树干:“嗳!说什么算计不算计的,坏了这月色,还败了你我这样好的姻缘。”   “装疯卖傻的事少干。”季徯秩毫不留情。   “嗬!还不让我在美人面前表现表现了?”宋诀陵话说得软,面上笑却尤为戏谑。   猎户与猎物,宋诀陵一向拎得很清。所以这会儿纵然身处遭人质询的位子,也改不了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季徯秩明白,所以也见怪不怪地又张口:   “您究竟要派人盯我盯到几时?”   “我这是忧心珠残璧碎!”宋诀陵笑露皓齿。   “话说得好听,可您若当真是在乎我安危几何,用得着叫那些个尾巴捎墨带笔,写写记记?您骗不了我,我前些日子曾捉过一人来瞧,原来那本子上记的尽是有关我的讹言谎语,行行看去,句句逃不开惑君之谈。你盯着我,为的是叫我惹洛家生厌!”枯叶落在宋诀陵的发顶,季徯秩并不吱声提醒,只淡淡瞅着,“宋落珩,你在意的不是我,在意的是权,在意的是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人,你甭在我跟前演。”   宋诀陵摇头:“侯爷这般看我,可叫我伤心,我可是把这招视作两全其美。”   “您偏要蒙着狐狸说獾——睁眼说瞎话,可是话说得再漂亮,我也是半分不信。所以没有用,咱们还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季徯秩道。   “我好委屈,我待侯爷的至诚之心,日月可鉴。”   “诚的是什么心,您最清楚。”季徯秩道,“前些日子翊王府那块布和您有关系没有?”   宋诀陵替季徯秩扫发间碎叶,趁机伸指往他耳上贴:“侯爷问这事做什么?”   “您母族不是谢家么?”   “是又如何,我本就不痴不嗔不怨。”宋诀陵耸肩道,“当年我能捡回一条命来已是铭感五内,就差给鼎州城隍爷挨个磕响头,哪还有心思挂念谢家?今朝我躲那谢家余孽的称呼尚且来不及,何必将这事儿挑开来引火烧身?”   “你当真如此负恩昧良?”季徯秩轻笑道,“成,我记着了,日后再数数要被你蒙骗多少回。”   宋诀陵垂眸,轻佻地将弯了起来,他笑道:“侯爷牙尖嘴利的,倒是单纯得可以,我说什么你都信。不过这会儿信都信了,还说什么秋后算账?”   季徯秩遽然一愣,笑道:“也对,狗嘛,怎么能跟主子算账呢!”   “况溟,我不拿你当狗。”宋诀陵难得正色。   “不当啊?那我可就起拨算盘了。”季徯秩敛去面上笑,直视着他,道,“您近来偷摸叫我登台唱戏,自娱自乐,玩得可还尽兴?”   “这回是侯爷拐弯抹角。”宋诀陵并不闪躲其投掷的眸光。   “是您装傻充愣。”   “当真没听懂!”宋诀陵抬手敲在自个儿鬓侧,“我这脑袋里头装的是酒,是银子金子和美人。”   “好啊,那便由我来说。”   “愿闻其详。”宋诀陵还是笑。   “你同我切磋武艺,恰有沈家人盯梢,那时我便觉得奇怪,可没办法,有时就有那么巧。后来你将我带去宋府却不叫我进门,偏要领我去住白家的客栈,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同我比试,是要请沈家品鉴;你上楼时搂腰软语求的是要白家明白我是你的人!可我依旧不敢笃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直到后来同你一道赴宴,那在贺付许史四家公子面前演上的一场戏终于叫我彻悟,再补以话本与谣言,缱都九家无不视我作你奴……宋落珩,你真是好手段!”   “侯爷实在机敏。”宋诀陵依旧漫不经心,他拿靴头轻轻磨蹭着季徯秩的靴,渐渐于那人脚边堆起个矮土丘,“侯爷既答应跟了我,便不能再念他路。我这不是替您把那些个歪门邪道给断了,省得您来日念念不忘嘛!”   “我何曾念及他路?”季徯秩咬牙切齿。   “是吗?侯爷既然发话了,那便就当是这样罢。”那宋诀陵虽挂笑颔首,可嘲弄之意已然溢于言表。   季徯秩失了言语,那些愤懑都被宋诀陵的轻描淡写给压碎在心底。他愣愣地踱出树荫,任玄晖盖过他的眉睫,好似被前所未有的苦闷给压倒在地。   什么权争,什么结党,他从未想过要搅和进去。   他只想去北疆报仇雪恨,直到变成一个戍守边疆的老将,抱着儿孙歇在那黄沙中的一把逍遥椅上,给他们讲稷州的小桥流水,讲缱都的人稠物穰,讲他又慢又长的一辈子。   可是今儿宋诀陵咬住了他的脖颈,缱都九家都给他盖了印,他哪怕是跑到天涯海角,也始终与宋诀陵拴在一块儿。   他彻底没可能从中脱身。   季徯秩自嘲地笑了半晌,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二爷赌赢了,太后当真变了。”   宋诀陵哼笑着说:“岂止,应该把歧王也算进去。”   “信口雌黄,你有什么根据?!”季徯秩眸色一黯。   树上灯笼被秋风摇灭一只,宋诀陵踏步上前,道:“你如今心就是向着他的,人家胜券在握,自是用不着费心去讨好你。”   季徯秩怨愤不已:“我岂不知他夺位之弊?”   “可当魏盛熠真正登临九天,你舍得将他拉下来吗?”宋诀陵终于卸了窝囊皮,冷笑道,“那位子坐上去,想下来多半得跑地府同阎王打个照面。”   季徯秩被夜里的微寒秋风裹住,血也凉起来。他说不上话,怎么说也不对。宋诀陵咬死不信他,他如何也辩驳不清。   他疲惫不堪,只垂臂叫红袖遮了手去,再无力争执。   宋诀陵盯了他少顷,蓦地勾起他酥白的脸儿,又将另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亲昵道:   “况溟,你如今在我手下干事,憋不憋屈?”   “你觉着呢?”季徯秩已不愿再看他,反问道。   宋诀陵稍稍低头:“我放你走,好不好?”   “还用上了商量调子?”季徯秩已倦得发慌,不由得嘲讽道,“又想着了什么新法子,要说诳逗我玩?”   宋诀陵面上轻浮,心中却很沉定。他想,如若季徯秩今儿身在曹营心在汉,与其摆在身侧某日遭其坑害,还不如就此放手,也省得来日麻烦。   可是他放弃了季徯秩,兵呢?兵要从哪儿要呢?他适才同江临言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会儿要怎么才能把自个儿驳倒?   宋诀陵清楚,他不过是想玩欲擒故纵的戏码——他不想季徯秩走,季徯秩本也不该走。   人心经不得试。   宋诀陵他知道的。   然而他还是开了口,也终于吃了瘪。   “况溟,那杀人令不是良善东西,我早命人烧干净了。你明白么,我已再没东西能够威胁你了。我与你一时亲近更算不得什么,隔远了,时间长了,缱都九家自然会看淡……”宋诀陵收回搭在季徯秩肩头的手,说,“我可是给了你新的路子,你要怎么选呢?”   “……你问我怎么选?!”季徯秩恨得身子打抖,十指在袖间僵硬地扭动。   宋诀陵从未料到他会这般恨,乃至于他仰面朝向自己时,澄澈眸水已被染得猩红污浊。   他张嘴,腔调是哭是怒,宋诀陵辨不清。   “宋落珩,”季徯秩说,“你同我说这些狗屁玩意干什么?!!你是觉着我知晓这一切后仍会跟随你么?你是得多轻视我,才会觉得我会下贱到受辱仍从,无链仍屈?!”   季徯秩恨入心髓,那宋诀陵倒是笑了。   童年他熬鹰,见那海东青立它臂上耷拉了脑袋,便以为自个儿终于把它给驯服,于是难耐地阖了眼小憩。哪知半晌那畜牲会猛然哗变,扇着厚翅盘旋而上,最后俯冲向他,将长而尖锐的爪子霎时没入他肩头皮肉当中,挠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   那伤好深,叫年幼的他险些丢了性命。   后来他恨上了鹰,纵然西世子李迹常总携着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跑他跟前炫耀,他也再没试过熬鹰。   这会儿也一样,他没忍住诱惑,于是季徯秩走了,那颀长的影子从他靴下爬去,消失在了张袂成阴的人群之中。   他的心头被摁上了一如当年的爪印。   可他没能如恨鹰一般恨上季徯秩,他只能笑自己活该,笑自己自作多情,还自讨苦吃。 第027章 贱武官   季徯秩丢下宋诀陵自顾回了府,他面色如常,只是较平日少了许多话。   洗漱事尽,他枕着手歇在罗汉床上,蓦地冲那替他整理衣桁的姚棋笑起来。   姚棋不明就里,问:“主子,可是遇上什么值当欢喜的事了?”   这罗汉床摆在窗侧,仰面恰能望月。季徯秩慵懒地移目看天,一头玉发铺散如绸,他笑吟吟地说:   “子柯啊,你主子我又成了北冥鱼咯!”   “成了什么?”   “自由鸟。”   “什么鱼呀鸟的……”需得浣涤的衣裳被姚棋搭在臂上,他快步行去试了季徯秩额上温度,喃喃自语,“也没烧啊,怎么满嘴胡话……”   季徯秩瞧着那些个上好绸缎,情不自禁地上手摸了摸,说:“我当然没烧,是宋落珩将那杀人令烧了!”   “此话当真?谁说的?那姓宋的?他为人狡诈,您可要当心!”姚棋连问几声,眉头耸起。   “他何必骗我?”季徯秩把脸儿稍稍支起来冲姚棋笑,“先前我与宋诀陵虽说是交易一场,可地位并不对等。宋落珩是否将那杀人令昭告天下,权力全在他手,只要他不言那令已毁,便能一直把我当牛马役使。但如今他张口了,不论那杀人令他是真烧假烧,在我身上,他已捞不着半点好处。——这令呐,再成不了栓我的链了!”   姚棋神情复杂:“这、他为何……”   “见我生齿牙,忧心我反咬一口罢!”季徯秩翻身向内,秀发滑动,半露其玉颈一截,他笑起来,“真是可喜可贺!”   姚棋吞吞吐吐半晌,终于说:“主子您瞧上去并不欢喜。”   “是啊,子柯啊,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欢喜呢?”季徯秩倏地苦笑出声,“我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今个儿人家爽快地付了钱,也不求我再办事,我却只觉惶恐委屈,不知来路,真真是‘坐轿闷得慌,骑马嫌摇晃——有福不会享’!”   姚棋匆匆将衣裳递给外头候着的丫鬟,旋身回屋替季徯秩燃了根御赐的龙涎香,道:   “您怎会不知路,您不是想去鼎州为大公子报仇的么?”   “是,”季徯秩抬手拦住一双媚眼,又说,“是啊……”   姚棋知晓他心中烦闷一时半会儿难以排解,便说:“主子,这罗汉床既窄又硬,奴扶您回榻上躺着?”   “不劳。”季徯秩阖上眸子,怕他多念便将眉头也松去,笑道,“明早让流玉卯时唤我起来罢!”   姚棋到榻上取了条罗衾给他小心盖上,温声说:“主子,秋夜凉,当心身子。”   ***   “公子,天凉,且吃了这山药骨姜汤暖身罢!”栾汜将碗搁在他手边,又道,“老爷专程叮嘱小的,说是要瞧着您饮尽……”   “啧!那老东西,一天天的就知道瞎为难人!”宋诀陵单手端起汤碗,还未饮汤,先吩咐栾汜说,“有关颜家之事姑且先搁一搁。”   栾汜面露为难,依旧拱手,答道:“是。”   栾壹适才歇在椅上消食,这会儿闻言登时瞪大眼来,道:“公子您想清楚了么?要断那侯爷的路,缱都九家可就差这颜家了!”   “季徯秩已成了一步废棋,”宋诀陵咽下一口浓汤,才说,“我已告知季徯秩杀人令已毁之事,一切都得重头再来……我再想想还有哪家可用……燕家?叶家?还是薛家……”   宋诀陵不停地念着念着,栾汜听了半晌终于皱了眉,拉着栾壹要退下去。   “公子!”栾壹竖眉怒目大喝一声,“您这是干什么?您花了多少时日才走到这一步?您忽然发的哪门子疯?!”   宋诀陵一言不发,栾汜则一巴掌朝栾壹呼了过去,高声骂道:“你滚出去!”   那栾壹捂着脸冲了出去,留了栾汜忐忑地朝宋诀陵请罪:   “公子,栾壹他不懂事,您……”   “你把汤收拾了,也下去罢。”宋诀陵轻声。   ***   栾汜退得不带声响,宋诀陵抬手给灯添油时才察觉他已不在。   宋诀陵抚着适才搁碗之处的余温,再度念起了他那死不见尸的亲舅父。   谢封掌兵戍边多年,于枢成元年封王鼎西,功在救驾。   那年,巍弘帝二哥翊王私自从北疆撤兵,十万铁骑将堂上文臣逼于犄角旮旯。原先不过一场血腥的屠杀,在烽谢营兵士赶到后,变作了翊王手下兵与烽谢营的争斗。   一个时辰的厮杀,堂上多少文臣滴血未流,烽谢营的将士却半数横尸于殿。   谢封领兵救主,身中数箭仍屹立如山,他一次又一次拼死为巍弘帝拦下要命的飞矢,直至那近乎疯魔的翊王被季惟三箭穿心。   谢封一身银甲被腥血涂抹得斑斑驳驳,他朝巍弘帝半跪复命,那尊刀枪不进的神像这才算真正低了头。   枢成一十五年事发,宋易因不愿让宋诀陵再与谢家扯上关系,将府中同谢家有关的东西统统烧尽,就连糟糠妻的遗物也狠心烧了个彻底。   然谢封那奄奄一息的副将把谢封留下的一封书信偷摸着交予宋诀陵,一命呜呼前唯一的嘱托是要宋诀陵莫忘彻查此案。   那信中写到:九家该死。   常人若见此信,恐怕都觉着这四字坐实了谢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可宋诀陵却觉得此信蹊跷得很——九家再该死,谢封也不该将账算到魏头上。   况且缱都九家,除去那贪腐的史家,还剩八家,那八家当真就沆瀣一气,皆是该死的罪人么?   宋诀陵想不通,仰着脑袋,视野被烛火晃出了光斑。   ***   数日之后,白家一酒楼里开了场小宴。   “歧王来啦?快快请座!”许渭赔着笑脸儿给魏盛熠拉开一把楠木椅子。   白仁见状皱了皱鼻,只还压住脾气给魏盛熠满上了一杯酒:“王爷中秋之行,可有收获?”   魏盛熠面无表情,说:“季况溟仍道其与宋诀陵没有一丝一毫的勾连,可我瞧他反应,料想那二人应是关系匪浅。”   那许渭听闻宋诀陵名姓,倏然皱眉嘟囔起来:“今儿咱们干什么费力气去管那姓宋的呢?他爱和侯爷好,那就让他俩好去呗!宋诀陵这一不学好的纨绔,整日吃酒逗妓,硬是把我家翟儿也给带坏了。”   白仁转眸看他,为着片刻和气,硬生生将到嘴的“蠢货”咽了回去,道:“你看不起宋落珩,许是没听说过那事罢?枢成四年,有一老道人当着先帝之面说,峰北道开春有紫微星下凡。当年初春鼎州显贵有二门迎贵子,一个是西王李家,一个便是北将宋家,先帝可不就是因此与北疆宋李二人生了嫌隙!——紫微那可是帝王星,如若宋诀陵真的动了称帝的念头,凡人当真敌得过天命么!”   “嗬!还有这事儿呢?那老道人呢?”许渭拣了只酱猪蹄,吧嗒啃着。   白仁拿手在自个儿的颈子前来去比划了三下,那许渭便猝然没了声。   魏盛熠将冷笑半灌入心,淡然道:“白大人道天命难违,意思可是本王登基铁定无果?”   白仁忙不迭起身谢罪,魏盛熠倒是没同他计较,只又说:“如今我们已有阜叶营与少半禁军在手,不愁逼宫无援。可他宋诀陵如若真要反,纵然手握龛季营恐怕也掀不起什么大浪。——魏千平近来如何?”   “就那样,病怏怏的,却怎么也死不了。”许渭捏了自个儿的胡须一把,“说到宫里,近来那倪徽失了恩宠,已不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只怕日后再不能探到什么好消息,咱还是快些换个阉人罢!那范拂我瞧着就不错!”   “范拂?不行!”白仁道,“那人是范栖养的儿子,从前范栖的嘴巴比宫墙还硬,正因如此才深得先帝欢心。范栖那老油子多半也会把这法子教给他儿子,你我找上他范拂,无异于自投罗网!”   许渭用舌头剔齿,啧了声:“可真麻烦!”   魏盛熠适才敷衍地挟上一筷后便停箸吃酒,听着桌上那二人七嘴八舌也不插话,良久才又看向许渭道:   “许大人,史家那事,您做的没错,可如若那赵汾狗急跳墙,您此刻恐怕已被锁进大理寺狱了!大理寺狱里头百家伸脚久泡不收,一闻全是腥臭腐烂。您听过大理寺少卿付溪的手段没有?大理寺后头常堵的那条臭沟,塞的全是他砍下的残肢断臂。——大人您下回行事,还是小心为妙。”   许渭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手抖得握不住筷,只能搁筷拭了汗,结巴道:“多、多谢王爷提醒,下官来日若有了主意,定先同您商量。”   “对了。谢家一事可有何蹊跷之处么?怎么至今还有人提?”魏盛熠偏头问道。   “不知是谁又吃饱了撑的要吓唬九家呢!上朝时那些个昏官不分青红皂白给宋小将军扣脏帽,骂他装神弄鬼吓唬人……下官倒觉着不是他。”   “嘁!你说不是就不是么?你有个屁的根据!就单看宋诀陵那轻狂无礼样儿,我看就是他干的好事!”许渭轻蔑地说。   “枢成元年承谢王之恩者,哪一个不感激涕零?他可是当年整个朝堂的恩主!渴望报恩者千千万万,怎么就一定是他宋诀陵?——也对,你怎么会知道这恩情有多深,你当年还在许府里头混吃等死呢!”白仁反唇相讥。   “你个……”   许渭刚要骂出声来,便赫然撞了魏盛熠那对眸子。说来真是奇怪,那双瞳子当中花色,分明檀褐更广,瞧来却是绿幽幽的,活似那些个要吃人的恶狼。   蘅秦狼子名不虚传。   许渭的话噎在了嗓子眼,只能咬牙垂了头。   “没人会想到谢王那么一个忠义之士,行过十五载竟会成了乱臣贼子!”白仁见那许渭无言,先是幸灾乐祸,继而想到谢封际遇又叹起气来,道,“谢王谋逆已是板上钉钉,咱们还是别谈了罢!”   许渭人机灵,一下便又逮着了话头,道:“唉!真不知那谢封在想什么,他都封王鼎西了,荣华富贵还不够他享?”   “鼎西穷得要死,就没几户钟鸣鼎食的人家!当年我在鼎西当了一阵子县官,谢李双王都在饮风吞沙,何谈大富大贵!”白仁忿忿道。   “嗐!聊死人可晦气!”许渭见讨不着好,要岔开话题去。   白仁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许家祖上全是活人?你逢年过节拜的不是死人?说什么晦气不晦气?!”   许渭一时间自辩不得,只好讪讪灌了杯酒。   “是么?”魏盛熠没管二人后头争论,反捉了前言继续问,“听白大人意思,是觉着这谢封乃被逼而反?”   “是。”白仁道,“……算了,聊这事儿干嘛?如今当务之急解决洛皇后的事儿。”   “那人怎么了?”许翟问。   “能怎么?有喜了!”   “什么?!”许渭拍桌起身,急迫道,“你瞧过御医和宫人没有?可有能够下手的地儿吗?!”   白仁尖声:“我瞧?你怎么不瞧?!我告诉你,在这些地方动手根本没可能!今儿那些个御医软硬不吃,至于宫人,不是从洛家跟来的丫鬟,那都根本近不了洛皇后的身!”   “坐山观虎斗罢。”魏盛熠启唇。   那白仁和许渭愣了愣,都笑起来:“王爷好计谋!”   魏盛熠这是要等太后动手。   ***   几日后,那洛皇后怀了龙胎的消息不胫而走。坊间津津乐道,那些个心高气傲的太学生更是按耐不住,一个个的都挤进茶馆酒家信口开河,大谈国政。   宋诀陵跑茶楼吃茶去时,恰好撞见过那么一回。   楼下一干太学生张口闭口皆是龙子已定,如今若留着歧王那蘅秦贼子,只怕会从中作梗。他们这些有识之士皆应披衣戴甲,血溅歧王府!   宋诀陵的桌恰好挨着茶楼二层阑干,他垂眸瞧着那群太学生,满脸戏谑:“一群只在经书里读过大义的井底蛙,还真以为自个儿能改天换地!”   “公子,那些太学生亵渎歧王,以下犯上,来日叫衙门逮了,治重些恐怕要杀头,可要属下到下边跑一趟么?”栾汜道。   “别,”宋诀陵笑道,“你拦了,谁唱戏给我听?”   一人立在宋诀陵桌前不远,他将手搭在木阑之上,俯视着下头高声语天者。   那人虽着一身绯衣,通身却不见半分血色,初看还叫人觉得漂亮清秀,再看唯觉可怖病白。   他沉默良久,忽而像是发了狂,只对准了那群吆喝着的学生,掀了茶盖儿便将温茶迎众人头顶泼了下去。   楼下霎时如若炸了道惊雷,三十余太学生不约而同地口含咒骂看向二楼。   宋诀陵吹着茶,按兵不动。   他原以为那林题会落荒而逃,但那人儿一动不动,如旧立在那儿,恹恹地朝下望。   原先还骂骂咧咧的诸人,在看清泼茶者为于太学久负盛名的林题后,皆哑了声。   林题开了口,却不是宋诀陵设想的细如蚊蚋,而是铿锵有力。   “这么多年读的书是半点没进脑,动不动就要这死要那活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谦让’你们都学到哪里去了?!”林题怒喝众人,“你们想过没有,血溅歧王府,溅的究竟是歧王的血,还是你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之血?不吃点教训,一个个的真把自己当普救众生的大佛?!!”   太学生纷纷垂头,不敢瞧林题的眼。   “还嫌时局不够乱?!”林题道,“你们不知杀人该当何罪么?你们把歧王杀了,史书上只会给你们记上一笔‘昱析三年,三十余名太学生擅闯王府,行刺歧王,半数斩刑,半数绞刑’!”   “老子告诉你们!这茶老子没泼偏,泼的就是你们这群傲气有余,意气过重的昏聩子弟!”   林题把茶钱结了,甩袖离开,留了一群太学生尴尬地吞声收拾起衣裳。   宋诀陵拊掌,笑道:“这林题么,真是有趣!”   ***   巡查京城的金吾卫大将军方铭赶到茶楼之际,那聚首嚼国事的太学生们已近乎散尽,只剩了几个异常狼狈的,还在拧衣甩发。   方铭抬头瞥见仍在吃茶的宋诀陵,还以为是他的功劳,故而远远作揖道:“宋大将军今日实在是帮了大忙!末将感激不尽!”   “谢错了人。”宋诀陵轻飘飘地说。   “什么?”方铭问。   “您来迟一步!您要谢的是林询旷,林侍郎,不是我这看戏的闲人宋落珩!” 第028章 安龙脉   一人在那金雕木漆大佛龛前跪着,手搓念珠,阖着眸子念佛,身旁还立着抹俏色。   那堇汾姑姑端过一只白瓷执壶与茶盏来,小心搁在案上,跪在了那人身旁,将那消息告与了她,那人的眉心一拧,道:   “你去尚药局里走一趟罢!把那打胎方备好,想个法子放在洛照宛的膳食里头。她腹中那孩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生下来。”   佛前高声论杀人,这许太后吃了半辈子的斋,颂了半生的经,内里却是没装半点礼佛之心。   堇汾姑姑退下后,许太后又拉过徐意清的手来,道:   “意清,来,这是我命人煎好的顾渚紫笋,你亲手端去给陛下。你记着,这壶茶未完,你莫要回殿!”   那徐意清闻言淡淡一笑,道:   “好。”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博古架上摆满了各朝名士所制的名瓶漆器,奇石盆景。   然而那桌上多见的是奏折,少见的是文玩古物——魏千平自打即位以来,便派人将御书房那满桌的东西全清去了,只留了地儿放笔墨纸砚与折子。   徐意清低着头,没往周遭瞧,只默默将那茶壶与茶杯摆在桌沿。   魏千平轻放下折子,瞧了他一眼,道:   “姑娘便是启州徐家二小姐徐意清罢?”   徐意清垂着眸子,给他沏茶,“回陛下,是。”   “你兄长如今于平州任何职啊?”   “回陛下,家兄如今乃为平州一功曹。”   “昔日徐耽之有踔绝之能,若非当年祸事,如今也应在庙堂之上尽抒贤才。”魏千平苦笑道,“朕知道你的心意了,茶若上好了,你便下去罢!”   “这茶壶乃为太后心爱之物,小女总得亲手送回去。”徐意清丹唇勾了勾,身子没动。   魏千平明白了她话中意,便笑道:   “你舌巧。”   “陛下过誉。”   “那你先坐在一旁候着罢!”魏千平用帕子捂着嘴,轻咳两声,道,“朕听闻你自小颇有才气,不知策论如何?”   “女子能与笔墨沾点儿边,就算有才。平日碰些诗文也就罢了,若策论作多了,难免会被世人道有问鼎之心,坏了规矩……”徐意清寻了一椅子坐下。   那魏千平轻笑道:   “怕作多,但并非不作,是不是?”   徐意清点了点头,“先父与家兄皆不讳同小女子谈论天下事,耳濡目染,久了便也知策论是如何模样。”   “徐姑娘太谦虚!朕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便读过几篇你作的策论,方才不过是想瞧瞧你要如何言说。”那太子拢袖饮茶,那瘦长的指环着那白玉杯,竟捯饬出个难分伯仲来。   “鄙言累句竟得陛下一看,实乃小女子之幸。”   “有何幸?徐姑娘莫要轻视自己才是。”   徐意清寻了个椅子坐下来,垂着睫笑。   朝中事务繁多,魏千平基本没有闲时候。恰巧徐意清也不是健谈之人,极少主动张口,他便继续沉下心来忙自己的事儿。   批完几份奏折后,抬眸瞧见徐意清仍旧坐得安稳,他拿笔尖蘸了蘸墨,道:   “‘满城春色宫墙柳【1】’,你当真愿踏入这隔绝天日的宫墙里来?你如此佳人,应是不缺好郎君,何必来这儿作那百株枯瘦梧桐之一?”   “陛下说笑了!意清已入宫墙,如何能全身而退?”徐意清仍旧没看那帝王,“您敬太后,意清亦然。太后若望小女留这儿生根,小女如何能抽根离土?”   “你是可怜人。”   “他人皆道一入这宫便可享无穷尽的荣华富贵,为徐家作个好门楣。”徐意清淡笑道,“怎到了陛下这儿,却道小女子可怜?”   “朕曾听闻你与顾将军情投意合……”魏千平放下文书,“你与顾将军可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是这宫墙拦了对双宿双飞燕么?”   “陛下多虑!”徐意清将那琥珀色的眸子望向了那病弱的皇帝,道,“‘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2】’,这单相思三字虽羞于启齿,陛下既问,小女也不敢再隐瞒,只还念着不能平白坏了顾将军的名声。”   魏千平笑了,倦眸里这才有了几分喜色。   “有徐二小姐这样才貌双绝的女子挂念,想必顾将军前世也是修了极好的福分,哪里坏了顾将军名声?”   “陛下又说笑了。”徐意清笑道,“妾有情,郎无意。对于戍守边疆之人来说,只怕小女的半点盼归意,于他眼底皆是累赘。小女已不再做春闺梦,只盼顾将军保境息民,早觅良人。”   魏千平苦笑不语,半晌才道:   “朕瞧你无事可做,心里头许会烦闷,这有些笔纸,你拿些去练练字可好?”   徐意清点头应了。   一壶茶饮尽,徐意清将那纸叠起交予魏千平,笑道:   “太后不喜小女玩笔弄墨,这纸便留给陛下了,您如若不喜扔掉便是。”   “朕知道了。”   魏千平将奏章批完时已是丑时,他揉着眉心,方想唤人来扶他回殿歇息。余光一瞥,瞧见了那被徐意清叠得整齐的纸条。他起了好奇心思,将那纸展开,只见一行字:   “但求日月入世途,不念玉蚌怀珠苦。”   魏千平的困意被徐意清那朴茂工稳的字驱尽,唤了一老太监进来,吩咐道:   “让一可信的御医在皇后殿外候着,凡是御膳房端来的东西,都好好验几次……如今也到了该派人盯着太后动向的时候了。”   “是。”   -------------------------------------   “主子,卯时了,该醒了……”   “起了,起了……”季徯秩舒开眸子,薄唇上下碰了碰。   “哎呦!您昨夜怎的睡罗汉床上?姚棋这戆头戆脑的,连照顾人都不明白!”流玉将净面的水摆在桌上,而后去扶季徯秩起身,“今个儿又不早朝,您昨夜睡得又晚,何必这般糟蹋身子!”   季徯秩笑着起身,洗漱,穿衣,束发,花了约莫半个时辰。   流玉用那白玉勾云梳顺过季徯秩那墨发,笑道:   “主子,您这满头青丝竟比我们这些女子还要细软上许多。颜丹鬓绿的,日后还不知要便宜了哪家小姐呢!”   “流玉长大了,也和姚棋学着拿主子逗乐了?”季徯秩笑道。   “不用和他学,主子您是人善被人欺。”流玉也笑,她顿了须臾,又道,“主子,宫里有喜事儿了!”   “什么喜事?”   “奴方才听闻洛皇后有喜了!”流玉莞尔,“如今京城里乱的很,这可是件难得的好事儿!自此皇上可不必再忧心太子未立一事了。”   季徯秩闻言却蹙起了眉,“有了龙脉才该愁罢?且不说这是男胎女胎,怀胎十月,这十月里可生的变故太多!”   “这……倒是……”   流玉臂抬梳落,手法轻柔,将季徯秩的黑发半披半束,套上束髻冠,插上长玉簪。   “主子您今个儿可是要去见什么人?锦衣玉带的,不似您平日喜好。”   “你主子我去见见一故人。   茶楼中一人生着一双狐狸眼,披着轻甲正在吃茶。   或许是因他周身过于素净,唇色也淡,眉虽长却不浓,面上没什么浓烈颜色,故那双眼只平白给他添了些凌厉,没有一丝一毫的魅态。   “仟宵,这次回京你要待到何时?”季徯秩落了座。   “阳南道战事一触即发,若等文书一层层向上递,那这仗也莫要打了。这回赴京催军饷,人随粮走,几千顾家军在城门外候着。这回我不跟户部拉扯了,直接去宫里面见祺缊帝。”   “南北二疆都不好过……”季徯秩道,“顾大将军如今可还安好?”   “叔父还是那样,活得比我还潇洒许多,就是迟迟不娶妻,没少遭家母唠叨。”顾步染笑道。   “你呢?”季徯秩笑道,“你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了罢?”   “你我皆是武夫,也都知晓亲离的苦滋味。娶妻便又多了一个牵挂,自己也好,那人也罢,谁先走不都是留下一人受苦?还不如断了红尘,各自安好。”   “你如此言说,可是心上留人了?”   顾步染咽下茶来,笑而不语,半晌过后才开了口,道:   “我在这楼里坐着,听了不少风言风语,你的名字可是常听得很。那些茶客把你描画得好似妖人,用的全是祸国殃民的字眼。今日一见,更不知你怎惹来了如此多的恶语。难不成这世道竟对美人有什么偏见么?”   “若连你这正经人也学着拿我来消遣,那我是真得闭门思过了。”季徯秩用筷子夹起笼中一小巧的包子,放入嘴里,“仟宵,问你些事儿,还望你莫要放在心上。枢成一十六年,令先父家书中可曾谈及谢家军?”   顾步染停了筷,仔细想了想,道:   “这我倒真没留意。你如若在意此事,我便给我叔父带个信,让他派人捎给你罢!”   “这……我如何能受?”季徯秩摆了摆手,“令先父之遗物既然留存至今,应是珍贵。”   “我被困在里面太久,早该出来透透气了!”顾步染道,“我年少之时满身戾气,因囿于丧父之痛中走不出来,一度口不择言,不知伤了多少人。如今我出征在即,生死未卜,那些书信留着也不过化成灰。我把信给了你,也算物尽其用!”   “多谢!”季徯秩朝他抱拳,道,“不过你如今是想开了,我倒还走不出来……”   “我明白。”顾步染道,“还想着要去北疆罢?明年春,营卫会再作区分。峰北道正是用兵时候,那时你再同陛下说上一说,多半会成。”   又过了半个时辰,二人辞别,顾步染策马进宫觐见皇上去了。   “顾将军!咱家领您去御书房见圣上!”那倪徽满脸堆笑道,说完用手掀开了轿帘。   这倪徽最喜巴结权贵,当然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于是,他跟在轿旁滔滔不绝,把顾家从头问候到尾,可顾步染愣是一句没回。   等了好久,才等来顾步染的一声“闭嘴”。   下轿时顾步染也不让那倪徽碰他,自己下了轿,被那带刀侍卫卸了剑,空着手进御书房里去了。   那倪徽瞪着顾步染的背影,忿忿地朝身旁那小太监身上脚旁啐了口唾沫,轻声道:   “不识好歹的狗东西!还真当如今的翎州顾家还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么?”   “臣拜见陛下!”   “顾卿!请起!寻个位子坐下谈罢!”   顾步染抬起头来,看见镂空屏风后还立着个人——那绰约身影瞧上去熟悉得很,但从细格子里瞧人总瞧不真切,也就没大在意。   “陛下,臣今日前来为的是阳南道军饷一事!如今公文呈了一次又一次,户部迟迟不将粮饷批下来。顾家已开私仓补缺,可这场战事如若没个半年恐怕结束不了,仅靠仓中积粮,无异于引颈受戮!”   魏千平蹙着眉,道:   “爱卿,朕知你苦处,可你也知,阳北道四州逢灾,紊州坤州生旱,平州离州逢涝,如今金库里的银两已是难堪重负。”   “这……”顾步染那眉拧得很深,虽是不知所措,面上瞧来却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这样罢!”魏千平道,“如今悉宋营众将士铁了心要挽回宋家,朝廷分的粮饷全被他们堆在了仓中。恰巧北疆战事有缓和之势,不如先借借鼎州的粮?”   那双狐狸眼里这才荡起了盈盈喜色,顾步染起身,跪道:   “多谢陛下!”   “顾卿快快请起。”魏千平道,“翎州顾家戍守魏南疆百有余年,然丹心如故,名将辈出,实乃魏之幸!”   二人又聊了一阵,顾步染便退下去了。   那屏风后的人儿见那门外已无动静,这才飘了出来。   “如何?可解徐二小姐相思疾苦?”魏千平笑道。   “解不了,但小女子已是饱食餍足,一生无憾。” 第029章 赴西关   昱析四年,春分。   缱都的柳树开了花,柳絮飘了满城,摹出诗中的“平沙千里经春雪,广陌三条尽日风【1】”来。   两年甜头吃尽,昱析二年的武进士除沈长思与许未焺拿稳了卫职外,其余多数要被派往四疆任营职。   朱紫官袍乌压压地铺满了殿——今儿便是宣旨的日子。   季徯秩要去北疆寻仇的念想十余年里未曾动摇半分,心里想着,嘴里念着,市井传着,以至如今世人皆知这西疆侯爷来日是要去北疆的,不管他是为了谋求封侯拜相,还是瞧上了那地儿天高皇帝远好滥权谋私。   但是宣旨的太监一行行念去,不过须臾便将季徯秩摁死在了西疆稷州。   稷州啊稷州,他爹的封地,他魂牵梦萦的故土!   季徯秩上前恭恭敬敬地领旨受了命,却并不归位,只执拗地跪在殿中央,给魏千平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陛下!如今北疆正是多事之秋,末将安能缩于西疆之壳袖手旁观?!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邦宸侯仙逝已久,爱卿于京城操劳多时,袭爵后未尝复归封地,今儿是时候回去着手打理一二了。”魏千平喉间涌上一口腥血,只是他面色不动,舌做门将那红的给拦住,平静道,“鼎州事务固然繁多,然稷州岂非我魏疆土?怎么季卿满目黄沙,不知流水?难不成是因稷州微小,不值当季卿守了不成?”   “臣惶恐,只是……”   魏千平双唇泛白,他咬了咬唇,道:“朕意已决,无得再谏!爱卿莫要再争,起身罢!”   范拂弓着身子立在一旁,这会儿抬了眸子瞧那龙椅上的万岁,那人正揉拧眉心,疲色难掩,他于是高声道: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京官们小心品着魏千平的态度,见那人病容之上已然浮现不虞之色,忧心怕触着霉头便也没敢上奏。   魏千平阖了眸子,轻声吩咐:“退朝罢。”   “退——朝!”范拂高声。   “吾皇万岁”的呼声登时盈满金殿,众臣哪怕是装都得为自己套上一副虔诚模样,宋诀陵倒是不怕死,只依葫芦画瓢地对了个嘴皮子,喉里没出一点声儿。   殿内渐空,只留季徯秩僵跪在原地发愣。半晌,一截紫官袍入目,那官袍的主儿先是拿靴尖蹭了蹭季徯秩的袍,把沙尘蹭干净了这才冷笑道:   “还不起来,不嫌丢人?”   “阿戟。”季徯秩勉强挤出一丝笑,只还握住喻戟的手站起身来,他不甚在意地拍去袍上尘灰,故作轻松道,“嗐!我还寻思着要在这儿跪到双膝淤血,再到陛下跟前卖个惨。说不准陛下能大发慈悲,将我这武高容美的探花郎送去北疆了呢!”   喻戟笑温词寒:“朝令夕改,你是要他失信于天下。”   季徯秩苦笑着垂了头:“是我考虑不周。”   “知道了还杵这儿?”喻戟将季徯秩的手松了,背过身去,“你蠢事做尽,我不愿与你同行,以免无辜落人口舌,这便去了。”   季徯秩眨了眨眼,唇齿张合再不见方才苦涩,不过须臾竟已换上了带笑口吻,他道:   “还嘴硬呢?怕被戳脊梁骨还来扶我?不过有急事需先行,又怕我瞎想,专门把坏事儿挑明了罢?”   喻戟头也不回,熟稔地套上官腔道:   “季侯爷如此措辞,实在是乖违礼数。”   “好大人!漂亮话不能说太多,可要当心我这事儿精赖上你!”   “你乐意赖上的当真是我?”   喻戟轻哼一声抬脚走了,季徯秩勾起的嘴角随着那人的足音渐渐耷拉下来,只歇了一会儿这才慢腾腾地往外头挪步。   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2】   魏千平本就是细针密线之人,自打继位后更是日日夜夜如履薄冰。他虽打小便被朝臣夸赞长于圣贤之仁,也善于修身齐家,但他过于慈悲,终究不是块当帝王的好材。   他惧这魏家天下的支天柱在他手上被折断,压死苍生,只好硬着头皮将巍弘帝的龙袍套上了身,邯郸学步,却终究学不会心狠二字写法,写至墨尽只得了“糊涂”二字。   季徯秩当然明白为何先皇弥留之际仍在苦劝他莫赴鼎州。   因为季家已在西疆稷州盘踞了三十余年,广施恩惠,已是深得民心,而峰北道鼎州虽尽是些要命的险差事,然在那地儿用命赌,败了最差不过赔去条烂命,胜之所得可是千金裘万户侯!若他奔赴鼎州,待事成,季家的势焰可谓一举烧着西北两域,没有哪一君王乐见足下臣同时将两道两州收入囊中。   人都有私欲,他不怪先帝。   但魏千平毕竟不同于他爹——魏千平太过看重情分,他将弱肉强食的风云全都压在掌心,试图在那混乱之中保住故人性命。   他太天真!   季徯秩摇着脑袋苦笑,人皆有一死,魏千平怎么知道他在稷州就不死了呢?   当然,不服旨意的不止季徯秩一人。   宋诀陵这一武举榜眼不仅仍未复得悉宋营虎符,还随同季徯秩与喻戟二人一道被魏千平派往了稷州。   闻旨的那刻,宋诀陵面色铁青,眸中光可怖得活似匹要吃人的饿狼。   不过他还较季徯秩理智几分,他明白当着朝臣之面死拗会薄了魏千平脸面,怕是适得其反,便寻思着日后再慢慢同魏千平磨嘴皮子。   但就方才魏千平待季徯秩那态度,明摆着就是不论如何他这旨意是决计不改了。   不论如何悉宋营的令牌都回不到宋家人手里魏家人这是铁了心要把悉宋营的兵权握自个儿手中。   可那武举探花季徯秩可以回稷州的龛季营,武举人叶九寻可以回壑州的阜叶营,凭什么独他甚至连鼎州的山河都摸不着?   宋诀陵满腔怒火无处撒,正站在朝堂外散气儿。这么一来,可不是恰好撞见那丧着脸的季徯秩——这天杀的好缘分。   二人既都被发往西疆,那么估摸着大半辈子都要待一块儿了。   不过这浑浑噩噩的日子他倒也真是过够了,与其再缩在京城软磨硬泡等魏千平改意,不如到了稷州再另谋出路。等到了稷州,依魏千平的意思,龛季营的虎符铁定要二分,这般瞧来纵然他不去巴结季徯秩也能分得半营兵,他何乐而不为?   宋诀陵乐呵起来,只快步走近那装瞎子要走的人儿,笑道:   “自打去年八月十五侯爷抛下宋某,宋某可再没寻着机会同您闲话家常……不过宋某可真真好奇,如今您这玉骨花究竟是落在了谁家?”   季徯秩被他这么一拦,蓦地一愣,那些烂七八糟的情被他堆在一旁无人问津已久,这会儿被宋诀陵这股妖风一掀,将他作弄得灰头土脸。   说到底还是他对宋诀陵太过上心!   季徯秩从从容容地褪了君子骨,披上媚人皮,转过身去朝宋诀陵笑:   “落哪了?落我自个儿的院里了。”   “依侯爷这话意思,宋某还有机会?”   “好马不吃回头草。”季徯秩道,“二爷不是早不要我了?”   “后悔了。”宋诀陵笑着去攥季徯秩的上臂。   “反水不收,后悔无及。”季徯秩笑着拨开宋诀陵的长指,“拉拉扯扯不成体统,还望二爷自重。”   “怎么自重?宋某不懂……这样吗?”宋诀陵那长指灵巧地躲过季徯秩的手,将他的手反握在手中,往自个儿脸上摁,还顺势亲了亲他的玉扳指,笑道,“侯爷不肯入我帐,我入您帐,好不好?”   “什么你帐我帐,你我之间只有算不完的糊涂账!二爷就非要这样说话么?若叫别的大人听去了,像不像话?”季徯秩抽回手来,蹙着眉自袖间取了块香帕子。   宋诀陵还以为那人是要用帕子净手,哪知季徯秩却蓦地钳住了他的下颌,捏着帕子仔细替他抹起脸来,还抬眼朝他笑:   “哎呦!我的手脏了二爷的脸,真是对不住。”   “侯爷这般的温柔,可不是催人情动吗?弄脏脸哪够?”那双凤眸里登时盛满了笑意,宋诀陵又把季徯秩的手扯来五指相扣,还俯身凑近他耳畔,道,“侯爷把我的身子和心全都揉脏了,那才算有真本事儿呢!”   “我没本事。”季徯秩道,“我是志大才疏。”   “宋某正想尝尝当夫子的滋味。”   “我是朽木不雕。”   “好歹跛鳖千里。”   “二爷莫和我争了,这惑乱人心的事儿我干不成。”   “怎么不成?”宋诀陵将季徯秩那攥着帕子的手摁在他的心口,“我心头撞鹿呢!侯爷感受到没?”   “心若不跳才奇怪呢。”季徯秩使了些力抽回手来,“啧——二爷这手劲,大啊。”   “你二爷什么不大?”   这狗东西。   若非正在殿前,不好过于招人显眼,季徯秩恐怕就要赏那流氓几巴掌吃。   “宋落珩,咱俩正经聊聊。你合该明白的,你要把我圈在你身边,缺条链子。”季徯秩正色道,他说罢又将纤长的指落在自个儿颈上,“你若没本事栓住我,如何叫我心甘情愿地在你手下干事啊?我是无利不起早。”   宋诀陵将剑眉挑了一挑:“我还以为侯爷本就心甘情愿。”   “二爷失心疯了?”   宋诀陵轻呲一声:“那宋某可得回去翻箱倒柜,找找有什么东西能给侯爷打条漂亮的链子。”   “那就劳烦二爷!季某计日以俟。”季徯秩俯视着他,却是一点儿不露怯,他道,“等二爷来了稷州,也叫我摆摆侯爷的架子,请您吃酒罢!”   “好啊。”宋诀陵笑道,“吃什么酒呢?吃花”   季徯秩见他又要故技重施,忙道:“您若再吐些淫词秽语,那我真是不能同您深交。”   “我哪吐什么词了?”宋诀陵笑得狡黠,道,“侯爷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呢?”   “装的是魏山河,九道十六州。”季徯秩不疾不徐道。   “怎么这般的提防我呢?”   “二爷!”大理寺少卿付溪在远处招手唤宋诀陵,方瞥见季徯秩便倏然停了步子。   宋诀陵眯眼瞧了瞧,朝那边迈了一步,回身道:“瞧瞧侯爷您给人吓的……走了,莫忘请我吃酒一事啊!”   “记着呢,忘不了!到时候我定摆好宴席,还亲自给您开门,叫您风风光光地进去,还谄媚送一句‘恭请光临’。”   宋诀陵快心遂意地点了头,笑别了他。   季徯秩无意与宋诀陵同行,只在那殿前神游半晌,这才慢悠悠晃回府去收拾行囊。   “主子,您是后日启程,”流玉接过季徯秩递来的印章与鱼符,“明儿在这缱都可还有什么安排?”   “没。”季徯秩笑道,“本该再去见见阿焺的,但他可是个大忙人,白日里忙得脱不开身,夜里自是要拿来要精气神的,我可舍不得叫他连觉也睡不饱。”   “可要办宴么?”   季徯秩连连摆手:“欸——算了罢!武举揭榜要赴鹰扬宴,下车伊始要赴新官宴,中秋要赴赏月宴……不过是回乡罢了,何必再捣鼓些没意思的?”   “是、是!主子您自个儿做主。”流玉笑道,“奴就先出去了。”   “主子!”姚棋匆匆擦过流玉,闪身进来,“太后派人来了!”   入宫进殿,再离宫回府。   太后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个意思,她要龛季营的兵,或者说许家要。   “到底是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3】。”季徯秩呢喃着,在车厢当中阖了眼。   太后已失了旧时的母仪,却还望他受旧情束缚,乖顺地做许家的狗。   怎么可能?   “‘人心好恶苦不常,好生毛羽恶生疮【4】’啊!侯爷!”   宋诀陵一次次地在他耳畔磨这陈词,如今他是真把那话刻在心里头了。   “本就生似蛇蝎,今儿心肠又坏了,日后还不知要变成什么鬼样子。”季徯秩舒目自嘲道。   -------------------------------------   太后见季徯秩被魏千平送去了稷州,怒火中烧,在魏千平前来问安之际同魏千平闹得不可开交。   那堆弱骨跪在她面前,她眯缝着眼,似乎并不打算理会。得亏有徐意清在一旁劝着,她才端出了恢廓大度的姿态要他起身。然她也不是个好哄的,只直截了当地开口要魏千平立徐意清为妃。   后宫佳丽三千,魏千平自是不在意宫墙内再多一座美人冢,可他实在不愿毁了他与徐意清之间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且不说他乐意与否,徐意清可是有心上人的。   魏千平眼神正飘忽,却见那美人淡笑着朝他点了头,他把唇死命一咬,硬着头皮把话应了下来。   圣旨很快便拟好了,只是没有凤冠霞帔,没有花烛红妆,素朴的封妃仪式好似风儿般吹过。后来也没什么大的不同,徐意清仍整日跟在太后身旁,还是时常前去替魏千平端茶磨墨,同他话朝纲,不过冠上了个“贤妃”的名头。   魏千平每每见着她,总把“委屈你了”挂在嘴边,可她却恬不为意。   委屈么?不委屈。   她进这宫来,为的便是助他兄长一臂之力。   一男子若要光耀门楣可沙场封侯,可官场拜相,一女子惟有做宫妃才能与门楣二字扯上关系。真不委屈么?委屈有什么用?与其想些七呀八的,倒不如早些认了命。   她一直以来就是这么为难着自己,同时又坚信着她兄长终会熬来耸壑昂霄之日的。   她并非没有为她自己思虑过来路,她也想同心上人过举案齐眉的欢欣日子,可她终非那檀郎之良人,一封诀别书早已叫所谓秦晋之好在她那儿已褪去了该有的鲜丽颜色。   她既再也触不着她心上人,便铁了心要助他兄长张目,就当是为了启州徐家,也为了魏社稷。   她还真是胸有丘壑!   然而,魏千平与她谈论天地,却从不论及徐家,也从未提及那官职低微的徐才子。   她注定帮不了那徐耽之! 第030章 席间闹   “二爷,来啦?小的给您满上一杯”贺珏笑着给宋诀陵斟了满满一樽,说,“一口闷!”   见贺珏起了头,满屋的绣衣朱履便二爷长二爷短地附和起来。   “嗬!云麾将军好生威风!上来便是从三品的官儿,日后可不得飞黄腾达!”贺珏憋着笑又道,“二爷明日便赶稷州赴任咯,今日大伙儿举杯共祝二爷——归西!”   贺珏还当那是浅显易懂的玩笑,哪知那些锦衣之下罩住的皆是蠢蛋,一个个都跟着他齐声大喊:   “归西!归西!”   宋诀陵撇嘴笑得有些邪,心里盘算起要怎么把贺珏那杀千刀的煮来喂狗。   待席间静了静,宋诀陵轻声向贺珏说道:“你这么些年撒泼当浪子可当爽了罢?”   “那是,爽得再不乐意当了!只是我如今如愿成了武将,倒愈发的觉得对不住我爹娘。我爹娘就我哥与我俩儿子,一个去了壑州,一个去了鼎州,离家老远了!”   宋诀陵瞧着自个儿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盏,抬起来给给贺珏匀了点儿,说:“那便保住你那小命,来日报恩罢。”   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谁料那满面阴云的许翟却倏然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自个儿身下椅。   他拎起那勾莲纹的酒壶往嘴里灌酒,烈酒哗啦啦下肚,没一会儿便烧红了他的身。贺珏觉察不对头,起身要劝,许翟却瞪了他一眼,冲付溪嘶吼一声:   “姓付的,你老子死了,如今不是你当家么?!我问你,皇上为许、付两家指婚,原定的不是我,怎变作许未焺那厮了?!”   付溪没拿正眼瞧他,还一刻不停地动着筷,直待嘴里塞满了凤髓龙肝,这才囫囵道:   “我哪知道?万岁爷选的,干嘛怪到我头上?”   许翟将那酒壶“砰”的一声放在桌上,怒道:“狗屁!你还搁这儿给老子装葱卖蒜!昨日老子问了倪公公,他说那是你亲自进宫跪着求的!好啊……那许未焺知道婚事已定,得意了那么久,老子竟是昨儿才知道!”   付溪闻言这才抬眼,边嚼着嘴里的酥肉边含糊道:   “对!老子是求了,怎么了?许未焺他爹可是太尉,他小子如今虽不过侍卫一个,但好歹也是正五品的官儿!你一个从六品的光禄丞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娶阿荑?”   许翟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扯了起来,怒道:“你、你明知付荑是我心上人!”   “那般恶心人的单相思还敢拉出来乱显摆!你喜欢,许未焺就不喜欢?”付溪将嚼碎的骨头渣往他脸上吐,“我好声好气地陪你闹了这么多年,你还真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了么?老子告诉你!今个儿你若打了我,那便是殴了从四品的京官,大理寺的刑老子叫你尝个够!”   许翟气得发抖,却还是垂下手来,夺门出去了。   付溪倒是变回了往日那副窝囊样儿,食欲不改,两根筷灵活一探便又将珍馐送进了嘴里。   贺珏小声道:“那付家姑娘左右不是嫁给许家郎,嫁给那许未焺的聘礼又不会多,何必为此闹得这般难堪!”   宋诀陵细嚼慢咽,待拿帕子抹了抹嘴后,才开口:“还觉得付溪心疼的是银子呢?他心疼的是他妹妹付荑。”   “就他那么个贪财好色之徒?”   贺珏拿余光瞥了宋诀陵一眼,在眼尾处窥得一丝笑意,待要细看时却已散了,只还听他讥讽道:   “喔!贺将军,你说在这缱都没半点家底的昏头官儿能活多久?你道行浅了些……没听过‘付阎王’这称号罢?大理寺里头无白刀,他付禾川审讯犯人的本事高人一丈。”   贺珏愕然。   ***   七日后,宋诀陵收拾好了行囊,登了宫里那接他赴任的车,连赶了半月的路,总算到了稷州。   将军府早由下人打理好了,那是个极其气派的府邸不假,可终归大得有些冷清。   那梁上雕的,檐上刻的,皆是些了无生气的鸟兽虫鱼,一点儿也比不上鼎州那小而热闹的宋府。   府中那些个下人们垂着头规规矩矩地候在一旁,等着要伺候他,宋诀陵却摆摆手令他们退下,自个儿闷声回了屋。   按常理来说,稷州的新官儿下车伊始皆该去拜访季侯爷,可叹是自枢成一十九年季惟病逝后,稷州便成了无主之地,仅勉强依凭各头小官一环环撑着。如今季徯秩承爵回了稷州,这些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儿自也落回了季家肩头。   然季徯秩是个机灵人,只亲募了些江湖贤士,将细琐的活儿一并交由了他们,又派了近侍姚棋在旁督着,除很是要紧之事儿外,其余一概不多加过问,这才空出了大把时间在兵营里晃悠。   如今魏千平往稷州派去三将,龛季营虎符二分,宋季二人各得一半。喻戟则在一旁督着,虽也领兵,但无符,像是个监军。可营中将士虽分至宋喻二人麾下,却分明更听季徯秩的话。   他们一个个的对季家的旧情太深。   当年季惟一人执虎符,龛季营里头皆是他经手挑选的兵将。   季徯秩少年时,一半锁在朱红宫墙里,一半囚于龛季营的兵壁之中,却向来不缺人疼。幼时季徯秩在那营里骑的是他爹季侯爷的肩,躺的是他兄长镇军大将军的怀。他在营中犯了错,那南营中生了粗鄙性子的武人,瞧见了那粉妆玉琢的小娃娃,到底也舍不得用些乡野村话来骂他。   先前龛季营将士纵容季徯秩,乃因其天真惹人怜;如今敬重他,则是因着他深得高人柳契深真传,习得了一箭穿五甲的本事儿,更是因他拉得动季老侯爷留下的那把重弓。   然那宋诀陵名声不好是世人皆知的事儿,缱都的宋二爷那还有人不知道?   样样第二,谁能做到这地步?好听点说是差点火候,说穿了估摸着是命!谁想在一个憋屈的老二手下办事?   宋诀陵倒是从不为此事分神伤心。   一来,这事儿没办法。若他回了悉宋营,他也能将季徯秩捯饬成他副将。   二来,争这事儿没意思。他没想把一辈子都耗在这满是溪桥青瓦的稷州。   ***   稷州这地儿不兴吃酒,沿街排布的是茶楼戏馆,少见的是青楼酒肆。纵然灯烛辉煌满长街,也难见一个拎着酒葫芦的醉翁。   不知是不是因着物以稀为贵,那唤作“西月楼”的酒楼生意尤其不错。一日,季徯秩逮着了空,给宋诀陵发了帖子,邀他到西月楼吃酒去。   那宋诀陵好生梳洗了一番,平日里已是锦衣玉带,这会儿更是华冠丽服,帘还没掀,便已念上了几段逗弄人的窝囊话。   他兴致正好,哪知甫一掀帘便瞧见了座上的喻戟。他心情倏地大败,只还端着温煦笑,亲昵道:   “况溟,不说请我吃酒么?席上怎还坐了位闲杂人等?”   季徯秩像是没听见宋诀陵抛来的似怒非怒含情嗔,只道:“嗳!二爷,今儿楼里一坐横竖不是喝?二人三人没有区别,您就甭这般的斤斤计较了罢?恰巧您二位今儿皆得清闲,择日不如撞日,便一道请来了!”   喻戟则像是并不在意,起身朝宋诀陵拱手温润道:“二爷,久仰大名!”   宋诀陵不改轻狂,只烦躁地朝他挥了挥手,说:“免了,免了,军营里常见,说什么久仰!”   那傲慢子说罢便将脚砰的一声架上了桌,半敛着眸子端详起喻戟来。   清新俊逸,雅人深致,如若略去他那张不好对付的嘴,那是连宋诀陵都要敬上一句真君子。   喻戟乃栀阳公主与工部尚书喻离的儿子。照魏先前规矩,驸马爷本该长久囿于公主府不可升高官拜显爵的,可喻戟他爹乃上任之后才被钦定为驸马,再加上栀阳公主乃一员不拘女将,也就罢了那些个繁文冗节。   那二位情投意合,悉心照料出的儿子自是人如玉,却不知怎的养作了个阴阳怪气的性子。   喻戟笑得既柔又善,宋诀陵笑得却很是瘆人,凤目深深,叫人难窥其所思。进来的小倌见宋诀陵那样儿,心下不免犯怵,只小心绕开他的的脚摆盘,方上完菜一溜烟便没了影儿。   那小倌走后,宋诀陵这才将脚挪下桌来,面上笑倒是半分不动。   喻戟捉来一酒杯,笑说:“没曾想宋将军对于逢场作戏亦是这般的上道……不过您怎的不继续将脚搁桌上呢,末将还想见纨绔是如何炊沙来吃的呢!”   “宋某是君子演纨绔,”宋诀陵笑道,“喻将军是夜叉扮玉郎。”   “宋将军还是一点儿也不谦虚。”喻戟点头。   季徯秩怕喻戟与宋诀陵结梁子,闹得日后龛季营里众人不得安生,便开口道:“今儿邀你们前来为的是营中事。如今北疆战事告急,十六州铁石不再均分各营。龛季营今儿分得的那么些铁,怕是制剑都吃紧,甭提营里的其他兵器与甲衣!——这可是件难办的差事!”   宋诀陵托住盛酒的陶碗,看向季徯秩。甫一瞟见季徯秩脸上挂着个灿笑,当即心领神会,只把指节叩在了红木桌上,砰咚敲个没完。   喻戟一面拢袖斟酒,一面道:“买不行么?余国不是盛产恶金么?咱们龛季营里不是恰好有个富户吗?”   喻戟说罢便瞟了宋诀陵一眼。   缱都谁人不知宋诀陵受先帝赏赐的金银珠宝数以万计,当年他豪掷千金搏美人一笑的风流名可还流传于十六州。   他不富谁富?   宋诀陵挑了眉尾,玩味道:“啊呀呀,有钱不求美人,买什么铁,制什么刀枪剑戟?不瞒您说,我那些家当多数留在缱都供我老儿度日了!就我稷州府库存的那些个银子,怕是给余国商贾塞牙缝都不够!”   季徯秩用伸指还住酒盏,眼一弯便勾作了两席月,肆意地于其中吞吐着笑意。   “商贾么?余国的恶金可都是皇矿,商贾那儿多半买不着。”季徯秩仰颈吃酒,悠悠说,“咱们啊,向余家万岁伸手讨!”   “你有通天本事吗?你是愿讨了,人家可就一定乐意给了么?”喻戟说,“明知今朝各国都在屯铁备战,余国今儿禁铁不输,为的就是待秦魏楚三国开战后,趁火打劫,大发横财……你还尽做些痴梦!”   “嗐!枢成一十五年余国占了稷州不少疆土,也是时候该清算清算了。”季徯秩笑意渐浓,“不过那么多地如何清算?恐怕还得求人家罢!若求得急了,余人还要道我们无情无义呢!既然西疆的地被余人吞进去了一时半会儿吐不完,那就令他们慢慢吐罢。不过嘛……吐不出地,吐铁还不成么?”   季徯秩歇在窗前,不过稍稍偏了偏头,月光便顺着他那白玉般的颈滑进了他的衣裳里,在他身上打了层薄霜。   宋诀陵盯着他愣了愣,片刻便又笑了:“侯爷这是盯上了稷西那熹文城。”   近几年魏忙于北疆战事,轻视了西疆的局况。遥想当年余魏同盟共抗秦,为安置伤兵,先皇便设法在稷州荒地修了座城——那便是熹文城,内里住的多是余国人。   如今魏千平颁下旨来,要龛季营想法子把熹文城给收回来,然城中几万户余民要如何打发?   “皇上令你我将城收回来,你们倒好,拿熹文城做买卖!”喻戟将惊诧压作个平常调子,听来还是一套不改的谦谦君子腔。   “阿戟,话何必说得如此难听。皇上虽说让我们收城,却没定哪个吉日哪个时辰收,便是料定这不是什么易做的差事。那咱们慢慢收城,中途顺道收些好处,又有何妨?”季徯秩笑道。   “天子脚下做文章。”宋诀陵笑得有些森凉,仿若一只逮着猎物的狼,“可不有趣么?”   “俩疯子……”   喻戟仰着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031章 酒飘晚   “天寒地冻……”   俩更夫一人执梆,一人执锣,咚咚咚咚地敲了四下,一长三短,扯着影子溯长街行去。   三人吃酒吃到很晚,喻戟动身离去时已至四更天了。   喻戟早有先见之明,来时已命人备了车在楼下候着,将醉之时便唤人上来搀着他回去了。   宋诀陵和季徯秩那俩昏蛋则不然,二人皆是纵马前来——说到底是相信自己的酒量,都仗着自己有千杯不醉的本事放纵逍遥。   谁知这酒楼里那醪烈得很,几坛灌下去,季徯秩那含情目里所盛皆作混沌。奈何季侯爷也有几分逞强好胜,论酒量哪肯服宋诀陵?也就跟着他你一杯我一杯的灌。   后来季徯秩真醉了,也还强撑着,用那透些薄红的皓腕撑着脸儿,含糊道:   “二爷……给……我满上。”   宋诀陵站在窗边吹着凉风以醒神,神情不耐,沉声道:   “还喝呢?就你这副模样,一会儿决计要跌下马去!”   季徯秩将他那透着酡红的玉面枕在手上,浮起的水光晕开了他那双显得有些多情眸子,好似是眼里落了一场缠绵的雨,令一切愈发迷离惝恍起来。   “起来!回府了!”宋诀陵踹了踹他的椅子,大声道。   都是男子嘛,没必要柔声细语的,况且同醉鬼作戏也得不到什么的。   “二爷……再……喝会儿……”季徯秩勾唇笑着,不知何时手已攥住了宋诀陵的长袖,颇有些要耍酒疯的意思。   “季徯秩,今日你若胆敢再唤一声‘二爷’,我俩便真就眉南面北,你是死是活都不干我事儿了。”宋诀陵冷眼瞧着他。   季徯秩闻言转眸去瞧他,直愣愣的,不说话。   他被自己那如墨般的长发泼了一身,几缕发勾过耳垂那朱红的玉,在酥肤上曲曲绕绕,或垂在肩头,或顺着略敞开的领探入衣中,似是把平生万种风情全摆上桌面儿了,就等食客动筷来尝。   若非宋诀陵知晓他是真醉了,不然总会疑心他在掇乖弄俏,费心勾人。   “男子就该有男子样,你这算什么?”宋诀陵不知不觉竟把心声说了出来,忽觉一阵懊恼。   这……显得他好似真对季徯秩有些不同于常人的看法似的。   可季徯秩身形修长,宽肩窄腰,那双手虽如葱根,但却非纤纤细腻,掌心还有些因常年拉弓射箭留下的茧。   况且他身上习武之人该生的肌肉一点不落——到底哪里像女子了?   季徯秩盯得宋诀陵的脸有些发烫,像是腹中那些酒回到了他喉里,把他周身再灼了一遍。   “昏了……真是……莫名其妙。”   宋诀陵突然觉得头有些晕晕乎乎的,撑着墙,又瞥了眼季徯秩,见他还看着自己,急道:   “你怎还看?同是男子到底有什么可看?别看了……阖上罢!”   见那人不听他的,还弯眼对他笑,他利落地从怀中掏出块干净的帕子把那人的脸给盖住了。   季徯秩也没挣扎,只含糊不清地唤道:   “二爷……”   宋诀陵脸一黑,抬腿就走,硬生生将袖从季徯秩手里抽了出来。   “落珩……”   “哈……”宋诀陵扶额叹了口气,走到厢房外面唤道,“小二,端碗醒酒汤来!”   “欸!客官您稍等,小的这就给您端上来!”   宋诀陵原是想扶着季徯秩的头整碗给他灌下去,但奈何他的嘴张得很小。折腾到最后,他只得让季徯秩枕在他的肩上,将他拢在怀里,一勺勺喂下去。   季徯秩那墨发极软,喂汤时总会蹭着宋诀陵的脖颈,挠的宋诀陵是又痒又热。   喂了半碗那醉鬼便死都不肯再张嘴了,硬塞还险些吐出来,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见季徯秩没有要喝的意思了,宋诀陵便仰颈把那剩下的半碗汤喝尽了,而后把季徯秩的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揽,将他打横抱起,往楼下带去。   楼下只有几个趴在桌上睡去的酒客,静谧得出奇。   那在夜里操劳惯了的掌柜倒还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在柜台前一丝不苟地拨着算盘。   宋诀陵将提前备好的几块碎银放在了柜台上,抬腿往外走。   那掌柜忙道:“客官稍等!我贴钱与你。”   “不必,权当赏钱罢!”   -------------------------------------   宋诀陵与季徯秩的两匹马皆栓在酒楼外,睫垂着,眼半阖,只有两条马尾还在不停地甩着驱蝇——这是睡了。   宋诀陵轻唤了几声“紫章锦”,那匹紫骝马才慢慢将眼睁大,抖了抖身子,身上的鸾铃锵锵作响。   宋诀陵把系着它的绳子从那拴马桩上解下来,小心地将季徯秩放上了马背,自个儿这才上了马。   搂着一醉鬼,纵然他马技再高超,也实在难保他俩能够平安策马飞奔回府。   他只好让紫章锦在街上小跑着,好在那路修得又顺又平,马背上坐着也无颠簸不适之感,到底没扰着那醉侯爷。   可是季侯爷一路上可一点儿也不安分,又哭又笑的,哭着笑,笑着哭。   梦呓也就罢了,那边哭边念着的还是许许多多不同的名字。   “这是欠了一屁股风流债么?”宋诀陵想着。   不过这就是宋将军短见薄识了。季徯秩虽念得含糊,念的却是他双亲与家兄,以及龛季营中死去的弟兄。   行着行着,那泪硬是把宋诀陵肩处的衣裳给润湿了一片。   可是他听不清,好奇得紧了,便稍稍垂下头去,将耳往他唇边凑了凑。   只听那人道:“二爷……”   宋诀陵一听吓得魂差点没飞了。   “您……干嘛呢?”   行至半路,季徯秩酒醒了几分,见自己坐在马上还被人搂着,瞧见了那绣着几抹紫棠的衣摆,便认出那是宋诀陵。   他原想回过头去瞧瞧他,也好道声谢,哪知宋诀陵自个儿却凑了过来。   宋诀陵虽有些许心惊却也没甚反应,只低声道:   “别乱动,小心摔下马去!”   “我酒后无德,委屈二爷了。”季徯秩朱唇开合,身子是丝毫未动。   他想着二人皆是男子,也没什么需要避嫌的事儿,他便仍旧慵懒地靠着宋诀陵。   “你再多言半字,老子把你抛下马去!”宋诀陵道,顺便低头瞧了他一眼,谁知恰巧对上他那双还有些惺忪迷离的眼。   真要命。   怎一觉醒来更媚了?   季徯秩占尽了便宜,却还挑三拣四,噙着笑委屈道:   “二爷,您肩处怎湿了一片?躺着怪难受的。”   宋诀陵这下可被气笑了,“喔!你问我?侯爷先摸摸自己的脸好么?”   季徯秩抹了抹脸,盯着手愣了一愣。苦笑道:“哎呀,我这是做噩梦咯!”   “噩梦?我看你是梦情郎了罢?”   “二爷呀……听我说这话,不管如何想到的都应是女子才对……您怎一开口就是情郎?您若真有断袖之癖,我是真的不敢靠着您咯!”   宋诀陵像是把他后半句话略去没听似的,只道:   “你再二爷二爷,我弄死你!”   “喔呦,瞧这脾性,哪家女子敢嫁?”   “女子敢不敢嫁我不知道,不过——你再说,我真就把你扔下马去!”宋诀陵将头偏过去,喉结动了动,“你是养精蓄锐睡饱了,我可又晕又累。一会儿耍起疯来,你怕是抵不住!”   “诶,我真好奇!”季徯秩把头倚在那蓄怒之人的颈窝处,“千杯不倒的宋二爷要如何发酒疯啊?”   宋诀陵攥住了他的袖子,作势要把他掀下马去。   季徯秩知道他在唬他,也不甚怕,只乖道:   “这就不说了。”   宋诀陵闻言这才没折腾他,倒是季徯秩那脑袋滚在他怀里,一会转东一会转西,瞧瞧这儿,又看看那儿。   一会儿喃喃道:“不知霜月白一晚上呆那酒肆旁,睡得可好?”   一会儿又念叨起了营里的开支,好容易安静会儿,他又插科打诨道:   “二爷,您那心鼓擂得我脸疼。”   “……你话也忒多。”宋诀陵垂眸瞅他,“借着酒劲还没过,在马上你也躲不了,我今朝跟你聊聊罢。”   “哈!就凭我还敢躲您?不过嘛……您若要言宣依依之情……那我是不逃也得逃。”季徯秩仰着脸对他笑。   “你再说些浑话,我真拿马鞭抽你!”宋诀陵斜睨了他一眼,“我不忠君,我忠山河。”   “您说过了。”季徯秩将那嘴角的笑卸下,半晌才补上一句,“二爷今个儿怎么这么凶,一点儿都不讨人喜。”   宋诀陵像是自语般,轻道:   “我不信撑起魏之人是那府庙里的万岁爷,我信江湖之臣。从前我觉得莺好,那是觉得他会顾惜百姓,我敬他三分,谁曾想如今他疾病缠身,恐作薄命君王。但魏盛熠那蘅秦余孽,我一辈子也瞧不上。然而不论摄政王出自许家还是洛家,或是太后自己把持朝政,都恐会颠覆朝纲……”   “您将可选之路全部堵死,今朝已是无路可走。”季徯秩盯着自己手上的茧子发呆。   “未必没有。”宋诀陵沉声道,“你跟我走,我开路。”   他怀中那人哼笑一声,道:“你跟我说这么多,不怕我告与太后?”   “我赌一把。没赌是僵持死局,赌输了那叫尽力;若赢了那是我走运,但总算有出路。”   “你算走运!”季徯秩那眉蹙起,却还朗然笑着,“圣上如今坐着皇位,已是身不由己,我亦然。我没有摩口膏舌的本事儿,更无意令宋家因您的几言落入火坑,但这可不意味着我会助纣为虐。”   “谁是纣?你从前跟在先帝后头,那才是真的助纣!”   宋诀陵低头凑近了季徯秩,那弧度极美的鼻尖于不经意间碰着了他的耳,噌地燃着了宋诀陵的身。   再下点。   再向下点。   便可触着季徯秩那颗牵着人魂的朱砂痣。   宋诀陵的心颤了几颤,有些恍惚,深吸了口气,才道:   “我找着打链子的东西了。况溟,你和我走,莫要再听太后与魏盛熠之言。”   “总得让我瞧瞧那链子漂不漂亮。”   季徯秩心里头有太多没理清的情,对于巍弘帝,他不知应爱还是该恨,也对那他以真心去敬的太后也拿他作夺权之器而感到绝望。   可到最后也只能将那些感情抛在角落,如蜘蛛般吐出密密的网来封住。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1】。   可对宋诀陵的这说不上道不出的感情呢?   避不开的。   他知道,不论他如何挣扎都好似踏着一摊流沙,越挣扎陷得越深。   可他怕了。   于是他只能祈祷宋诀陵给他个痛快。   利落点。   拿出一枚铜钱罢,微不足道到他可毫无留恋地潇洒抽离,不然便给他套上一个沉重到他一辈子也逃不开的枷锁。   季徯秩靠在宋诀陵身上,闭着眸子小憩起来,嘴里吟道:   “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2】”   “二爷……”季徯秩抿了抿被风吹得有些干的唇,轻抚着紫章锦的毛发,“您若有本事让我蒹葭倚玉,我日后便赖您身上了。”   “我缺些运气。”宋诀陵策马笑道,“但一身本事儿。” 第032章 自缚蚕   “这是……又睡了?”   宋诀陵见他睡得安详,想着日后许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故也识趣地不去扰他。   “将军,需要我给这位公子整理间房出来么?”   府里那老管家牵过紫章锦来,开了口。   “不麻烦,我带他去主屋。”   宋诀陵原意是不想再麻烦那些个下人,谁知在他人眼里又品出了别的什么滋味。   “需要再备一张席和一床被褥么?”那管家垂着眸子,轻轻咽了口唾沫。   “不用。顺便备两套衣裳放到雲泉那儿。”   叫人睡了主屋,又另备席褥,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自家将军将至五更天才回府,府里的下人皆匆匆打着灯笼赶来伺候他。谁料却瞧见他抱着一容颜如画的男子径自回房去了,还神态自若。   下人们面面相觑,暗自咽了口唾沫。   主子的癖好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多言的。   散去,继续做事罢。   季徯秩被那么些个大灯笼一晃,不醒也得醒。但是被宋诀陵打横抱着回屋,他脸皮再厚,也感到有些发窘,便装起睡来,静静听着宋诀陵和下人们吩咐三四。   没事儿,都是男子,同睡一间房又如何?军营里的将士们近十人都挤在一块儿睡呢!   但俩男子同床共枕这事儿,怎么瞧都有些怪异。他不知宋诀陵在打什么主意,只好静观其变。   不过……俩人都是一个兵营里的兄弟不是?   但就凭他们不久前那剑拔弩张的模样,兄弟这词儿可如何也高戴不到他俩头上。   嗐!哪怪了?一点也不怪。   是了。   若二人皆没什么歪心思,什么都不奇怪。   那宋诀陵将他放到榻上,伸手去解他的衣裳,几下便剥得他只剩一层里衣。他的手握着季徯秩那里衣的领子,原意是还想再褪,可几番犹豫之下还是停了手。   宋诀陵腰间的容臭时不时飘出浓香,那香与方才酒肆中留下的烈香相杂糅,季徯秩一时竟道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季徯秩不知他要做什么,且闭着眼什么也瞧不见,总归有些不安。   他便挑了个合适的时机,轻轻握住那宋诀陵要收回去的手,缓缓舒开了眼,道:   “二爷,干什么?”   “拉你去沐浴!一身酒气,也好意思上老子的床?”   “不是您把我放上去的么?如今怎还来怪我?”季徯秩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二爷,从小到大没伺候过人罢?哪里有将醉睡之人扔进汤泉里的?到时候我晕过去,可要赖您。”   “生了一张嘴,专拿来说谎话诓人。”宋诀陵没急着抽回手,“我抱着你的那会儿,你就已醒了罢?”   “瞒不过二爷。”季徯秩将身子侧了侧,枕着左臂,好离他近些,“如今这世道有谁不诓人?个个都是欺上罔下的坏种。就拿二爷来说罢,您今个儿拉我回府,还不知要对我说多少诳语。”   “谁是你二爷?”宋诀陵抽回手来,“让你把那称呼改了就这么难?”   “难改!京城里人都这么唤。若改了,倒显得我是土鳖了。”他躺着瞧宋诀陵,一双眼眨着,泻出来的全是委屈,“再说,唤您落珩,您不自在。唤您宋将军罢,又有些生分。更何况我唤你爷,这不显得你比我还尊贵些,您还占了我便宜呢!得了便宜还卖乖,二爷可坏。”   “伶牙俐齿。”宋诀陵抱臂睨着他,忽笑了,“不然你以后就唤我大爷罢?”   季徯秩那眼就像一泓清泉,淌着的尽是勾人的笑意,“……听来奇怪呢。”   “懒得同你争,麻利点起来。”   宋诀陵伸手去拉他。   “成……”季徯秩躲开他的手,三下五除二下了床,“二爷手劲大,我怕受不住。”   “你当年拉付溪的时候,人手腕可红了,差点没青紫一片。方才你攥我衣,我扯都废了好大力。说我手劲大,你好意思!”   “二爷好记性!不过付溪那衣冠土枭不吃点苦头,日后轻薄了哪家贵人,头可就落地了。当年我也是为他着想。”   “你把自己捧成重情重义的大善人,倒显得我只是个薄情寡义的酒肉纨绔。”宋诀陵道。   “您这么多年演的这个角,不就是如此么?”季徯秩道,“怎么您演得叫座,倒来怪我的角比您的好?”   “当年你把那魏家人尊为天,似狗般,我可瞧不起你。”   “您有您的活路,我也有我的。不然您给我想一个活法?我猜猜,是像您那般当混子,困在笼里还张牙舞爪想杀主子么?”季徯秩笑着,“当年瞧不起,今朝我又做了什么,让您肯高看我一眼了?”   “你二……我今朝已是走投无路,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来日你若负我,我便把你杀了。”宋诀陵谑笑着,“你打不过我。”   “这还威胁上了?”季徯秩道,“二爷,求人办事不该是这般。”   “哈……开个玩笑罢了。”宋诀陵收起眼中凛冽,笑道。   他领着季徯秩左拐右绕,这才到了府内一处汤泉。那泉往在灯笼的映照下,向满天星汉运着袅袅白烟。   “这是个好地方,好好泡,我一会儿来寻你。”   “怎么,二爷你不泡?”季徯秩道,“怕脱衣裳,叫我瞧见么?”   “我怕?我是忧你瞧见我心里自卑呢!一身女儿皮囊,筋骨何来男相?”   “您是忧我像个女子?”季徯秩又道,“没事儿,至少男子该有的东西我一样不落,没什么可以让二爷您瞧的东西。就是这张脸罢……这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也该瞧厌了。”   “你就这么想跟我同池共浴?”宋诀陵懒得推辞,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裳,“无缘无故,你图什么?”   “二爷您还有什么宝贝,是我图,便可得的么?”季徯秩打量了他一眼,“身子就算了罢!我不是您那路人。”   “哪路人?”宋诀陵嘴角勾了勾,“你不说,我不知道。”   “说出来怕您不好意思,还是非礼勿言罢!”季徯秩道,“我们来聊聊您的宝贝。”   “我浑身是宝。”宋诀陵背着身褪去了衣裳,“你指哪个?”   宋诀陵背朝他站着,那脊背生得如青山般结实,长发泼如飞瀑,光是站在那就好似将一副水墨山河图化成了人,浑身的气势好似无穷尽般。   “我不要二爷身上的宝,怕要不起。我要瞧您拿来打链子的那宝贝。”季徯秩瞧着他的背影。   “你贴心。”宋诀陵转过身来,一脸平静地入了池子,“不过那宝可给不了你,给你瞧瞧也已仁义尽至了。我算算,明早再给你瞧罢,天色不早了。”   宋诀陵转过身来时,季徯秩已下了水,氤氲水汽晕开了他的面容,宛若淋了场絮雨,那脸上堆的尽是淋漓春色,被水抚过的一身酥肤无不在叫嚣着要宋诀陵认清非礼勿视这一道理。   宋诀陵方准备将眼神挪开,又觉得好笑。   不都是男子么?看几眼怎么了,又没毁季徯秩清白,更何况他本就不是断袖。   但他就是不愿再看,即使如此好似坐实了他心虚般。   于是他阖上了眼,像是在纾解酒困。   可耳朵堵不上呐!   只听那人仍接着前边话头,侈侈不休道:   “二爷身上的宝,留给良人罢。”   “你非良人?”宋诀陵舒开星眸,不浓不淡地瞧着他。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季徯秩笑道,“我可是缱都人人喊打的祸水,和二爷有得一拼。”   “你还得意上了?”宋诀陵道,“你是好儿郎,却被人如此说道,你不委屈?”   “生了张好皮囊本就是我得意,委屈什么?百姓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儿郎,道我红颜祸水,不过是怕我搅了他们的安生罢。”季徯秩抿唇笑着,“人嘛,好话坏话都该听听。听多了,也觉得有趣,干脆将那些浑话一并收了,权当赞言。”   “我活不成你那样。”宋诀陵道,“你是‘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度量可小,既容不下魏束风,也装不下魏盛熠。”   “我劝不动你。”季徯秩道,“心里可难受。”   “可我要劝你。”宋诀陵走近了他,“你不会想当一只应声虫,我也不想当一匹中山狼。”   “您怎知我不愿?”季徯秩待在原地没动,即便宋诀陵那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几年我为了皇上可谓是肝脑涂地。”   季徯秩好似与他活在两个世界里。   他在韬晦待时,而季徯秩却好似蚕般不知疲倦地仰头吐丝,将自己裹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衣之中,甘愿等候那皇帝将他抛入热汤中烫死缫丝。   如今他将那茧戳开一个口,还要担心里面那人会否回捅他一刀。   是魏千平本事儿太大了么?   不是。   问季徯秩为何如此,他会笑答:   “人臣在忠,不问因果。”   季徯秩什么都知道,却仍固守那不知何人给他定下的歪理。   这是病入膏肓。   “愚忠罢了。”宋诀陵将皂角递给他,“你那不叫活着,叫行尸走肉。”   “您说如何就如何罢。”   “太后的事儿你全跟皇上说了罢?”   “那是自然。”季徯秩笑道,“二爷料事如神。”   “我的呢?”   “这倒没有。”   “为何不说?我已将那令烧了不是?”宋诀陵盯着他。   季徯秩没吱声,那儿静得只能听到流水声与风吹树动的声响。   他陪着季徯秩沉默。   从去年八月十五至今,季徯秩一直在跟他耍太极。无论他说什么,季徯秩总跟他搭腔,逆来顺受,却从未表明其心迹。   如今眼前已明明白白摆着四条路,季徯秩究竟想要如何走?   走正统之路,那是洛家;走情义之途,那是许家与歧王;走哪都走不到他这儿来。   他知道他只要把江临言的身世摆上来,那也勉强算是一条正统的道子,可他还信不过季徯秩,不能冒这个险。   然而,他虽还没拿出能镇住季徯秩的东西,但季徯秩仍旧笑着同他周旋。   他逼季徯秩退,季徯秩便一退再退。   他讽他,嘲他,骂他,季徯秩却如没有脾气般一一受了,还报以淡笑。   他将自己捧到季徯秩只可仰观之地,季徯秩便默然仰视,眼里却瞧不见半分虔诚。   季徯秩既不愿从了他,又不抛下他,反而坐在原地等他来牵。   季徯秩就像团雾绕在他身旁,看的着,摸不到。   “你……荒唐。”宋诀陵有些晕,扶着额。   “我么?”季徯秩走至泉下,将头上的皂沫冲掉,笑道,“或许罢。”   “我该夸你八面玲珑么?”宋诀陵睨着他,“季徯秩,你戴着面纱见人,我看不清你。”   季徯秩闻言笑道:“二爷看到的我是何样,我便是何样。什么面纱?我听不懂。”   宋诀陵走到他近旁泉下,见季徯秩阖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他没想去搅那美人,可眼神却老飘到他耳垂上。   许是目光过于灼热,季徯秩舒开眸子,瞟了宋诀陵眼。   只听一阵笑声清脆,那人在泉下笑道:   “二爷,喜欢朱砂痣么?”季徯秩捏了捏耳垂,“不然……我给您画一颗?”   “你手金贵,不用来杀人,用来握笔作画多可惜?”宋诀陵挪开眼,冲好身子便出水披衣离去,“衣服让人给你放石上了。你也快些,别耽搁了入寝的时辰。”   季徯秩那诱人的朱砂痣在他心里打下了桩,再待下去恐怕他那欲念便要起高楼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第033章 芳暖榻   季徯秩沐浴回来时,宋诀陵已上了床,正枕着手想事,瞧见季徯秩回来也没什么反应。   季徯秩将那门合上,脱了鞋,侧身躺下,背对着宋诀陵。   “二爷,你不怕我待您睡后,一刀把您给……”季徯秩笑道,“怎敢放我进您屋,上您的床?”   “你舍得?”宋诀陵用左手撑着,稍稍起了身,握住了季徯秩的臂将他翻了过来,而后将他手往自己胸口摁,“侯爷您杀了我,还有我这样的人儿为你心动么?”   “舍不得,舍不得!您先松手!”季徯秩本以手上力道大自诩,如今倒挣不开宋诀陵的手,只得苦笑道,“二爷,我都说您手劲大,让您别碰我!方才您还骂我惺惺作态,不自知。”   宋诀陵将手一寸寸地沿着他的手臂向上挪,触着了些又黏又薄的东西,神色忽地一变,“季况溟,你还跟我演呢?!”   他猛地将季徯秩的右手掰过来瞧。   嗬,一道还没完全愈合的伤痕自手腕攀上了小臂,臂上还没结痂的伤口瞧上去有些狰狞。   “这手这一月算废了罢?”宋诀陵道,“我说你不去北疆就算了,怎不留任卫职……皇上这是瞧你没用了,把你送回乡来了。”   “二爷说话可难听。”季徯秩没笑,垂着眸子,“我去哪儿和这伤没关系,我是自请离京。”   “你是怕他两难。”宋诀陵盯着他,“稷州侯爷不能一直待在缱都,既攥着南衙禁军还控着龛季营的兵。”   季徯秩闻言这才抬眸看他,“二爷……真当自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怎能把知心人当作虫?”宋诀陵笑道,“你这样下去哪家女子肯将真心托付与你?”   “除了二爷这么些个纨绔唤我美人外……”季徯秩道,“其他府的大人们大都将我当正人君子呢,许还不愁嫁娶这事儿。”   “又夸自己。”宋诀陵用指腹抚着季徯秩的伤口旁浮起的薄皮,“骂我呢?”   “有心没胆呐!”季徯秩用左手掰开宋诀陵的手,翻了个身儿,“二爷,我有些乏了……”   “睡罢。”宋诀陵自个儿也真累了,只道,“明天再让我瞧瞧你那手。”   “好……”季徯秩将锦衾边角都仔细压在身下,这才感到暖和些。   他背靠着宋诀陵,又由于二人同盖一张衾被,后背难免钻风。季徯秩能忍住不吭声,却耐不住身子发颤。   半晌,他后背突生暖意,正奇怪,耳边却传来低语。   “况溟。”宋诀陵将热气呼在他耳上,“怕冷么?”   “怕啊。”季徯秩没回身,笑道,“怎么?二爷肯将满床被褥借我一夜么?”   “把我借给你,你要不要?”   季徯秩呲笑着,裹紧了被。   宋诀陵用手支起身子,凑近了些,长臂越过了季徯秩,从床头旁的香几上摸了个汤婆子递给他。   宋诀陵的袖摆洒在他脸上,入鼻的皆是衣裳的熏香。   季徯秩双手接过那暖壶,笑道:   “多谢二爷。”   “谢什么?你眼可歪,我怀里不比那小小汤婆子暖?”宋诀陵仰面躺下,阖上了眸子,嘴上却还使劲逗他。   “我这一已逾弱冠的儿郎不抱温香软玉也就罢了,哪能再上赶着钻您的怀?世人的眼光能戳死我呢。”季徯秩搂着那汤婆子,又道,“怕您误会,我还是多跟您提几次好了。二爷,我是真不好男色!”   “你说得我心愧,倒像我说浑话欺负了你。”   “哪里的话!分明是我不识好歹欺负了您!您瞧,如今欺负着,欺负着,恐怕二爷您都不能好好歇息了罢?”   宋诀陵知道季徯秩如此言说应是真困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季徯秩搂着那壶,很快便入了梦。   宋诀陵见他睡熟,又伸手探了探床褥下藏的刀,盯着季徯秩那薄背,沉思良久,终堕入梦乡。   -------------------------------------   日上三竿,栾壹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身子抖着,哪知映目即是他家公子同一姿容秾丽的男子相拥酣眠的怪异景象。   他那眼登时瞪得可惊人,好似那眸子就要从眶中一跃而出般。   他捂着嘴,心似翻江,却欲哭无泪。   “公子风流便风流罢,如今怎么还染上了断袖之癖?昨日不说去和俩粗狂武夫吃酒么?老爷平日便让我多劝导劝导公子,如今若知这事儿,可不得骂死我!”   他又小心探探脑袋瞧了瞧——好!二人衣服都好好穿着,应该没什么大事儿罢?   骗鬼呢?   二人可还搂着呢!   啊,人间悲喜岂相通?   宋诀陵与季徯秩两武官都不是高枕不虞之辈,自栾壹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前,二人便都醒了,只都还阖着眸子。   但听到栾壹在屋内焦躁地踱步,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季徯秩先松了手,从宋诀陵的怀里抽身,背过身去瞧栾壹。   那双含情目可一下就把栾壹唬懵了——那长睫在脸上洒下柔影,眼波里荡着几分笑意。   那面容初看暖,再看寒,有些凉丝丝的冷意,倒不像寻常那般扭捏作态的青楼倌人。   “这小倌……有些本事儿。果然公子眼光不俗……可他终究是男子不是?”栾壹咽了口唾沫,觉得那人像是有些眼熟。   “有什么事儿?说罢。”宋诀陵抬手将季徯秩的眼遮去,问道,“恁少条失教的,可叫你主子失了面子。”   “公子,有外人在这儿呢。”栾壹有些忸怩,“说出来……不……不好罢?”   “二爷,您还有多少事儿瞒我?”季徯秩对于双目被遮去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只试探着掰了掰宋诀陵的手,见没掰动也就不再挣扎,“您心里这么多事儿,叫我怎么放心跟您走?”   季徯秩的长睫扫在宋诀陵的掌心,令他痒得发紧。   宋诀陵知道栾壹如此言说,怕是只有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只淡然道:   “直接说罢。”   栾壹闻言,眼一闭,心一横,一股脑把心里话全掏出来了。   “公子您让我盯的那季侯爷,好似彻夜未归。不知哪个混蛋用迷香给我迷晕在侯爷府外。那杀千刀的,料峭春寒冻了我一宿……”   季徯秩闻言回头去瞧宋诀陵。   宋诀陵淡笑着,只是面上有些僵寒。   “二爷,叫人听墙脚——又听到我家来了。”季徯秩抿唇笑了,回身大声道,“小兄弟,对不住!昨夜天儿还没黑透呢,就瞧见你站在我家屋顶,想着无论如何都得要你吃点苦头,长长记性,便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   栾壹闻言有些惊诧,瞪大了眼,仔细想了想那美人侯爷的姿容体态,又比照比照床上那人。   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同一个人么?   遇此窘况,栾壹暗暗咽了口唾沫,又瞧了瞧了宋诀陵那似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模样,只得轻声道:   “季侯爷,在……在下多有得罪,望您……”   “你擅闯我府,冻你一夜,咱们之间也算两清了,不必多言。”季徯秩噙笑道,“不过,我和你家公子可有的聊。”   栾壹又忐忑地瞥了眼宋诀陵,只听他漠然道:   “瞧你一身寒气,估摸着今晨外边真有些冷,你去季府替侯爷捎几件合身衣服来罢。”   栾壹连连应声,飞也似地逃了,心里还想着:   “公子怎还跟那季侯爷亲热上了?前些日子不还……啊——不想了,不想了……”   “二爷有本事儿。”季徯秩挪开了他的手,起身,将那汤婆子趁手放回香几之上,“听人墙脚您在行。”   “对人不对事儿,扒你墙角的是栾壹又不是我。”宋诀陵摆出一套流氓架子,无赖似地朝他笑笑。   “您有理。”   “是罢?我就说。”宋诀陵笑着点点头,大声道,“栾汜,你进来,带季侯爷去洗漱。”   一人闻言速速进了屋,恭恭敬敬地给季徯秩披上了袍子,领着他出去了。   他没胆子抬眼去看宋诀陵,但宋诀陵的寒声却在他身后响:   “栾汜,这笔不拦栾壹那小子搅你公子清梦的帐,咱日后慢慢算……”   栾汜只好尴尬笑笑,点了点头,说实话要是他知道他家公子金屋藏娇,他也不会怂恿栾壹那口无遮拦的傻子进屋唱戏的。   外面落了场小春雪,几只雀在枝头欢鸣。屋檐树梢都堆着薄雪,寒风刮过便落地成花,沾湿了人的长袍布靴。   栾汜给季徯秩打着伞遮雪,见那公子虽是艳色绝世,但举止倒是落落大方,一颦一笑皆有君子之风——无论如何都与那欺君误国的美人祸水挂不上勾。   “小兄弟,在这稷州住得可还习惯?稷州地方小,连雪也下得好似小打小闹般。”季徯秩见他一副拘谨模样,先开了口,“比不上鼎州鹅毛雪罢?”   栾汜不知季徯秩的性子如何,又念他是稷州的侯爷,不敢乱言,只道:   “各地有各地的好,鼎州那雪下得畅快是畅快,但有时下得能埋人,再好的马都难逃往雪坑里栽,倒不如稷州这儿雪下得好。”   季徯秩瞧了他一眼,又笑了笑:“我又非妖魔鬼怪,你怕我作甚?”   “季侯爷在尊,在下位卑。然您却愿与在下软声闲谈,实在令在下受宠若惊。”栾汜朝他低了低头。   看他仍旧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季徯秩又开了口:“你家宋公子打小便是如此喜欢热闹的性子么?”   栾汜听闻有关宋家人的话题,这才缓缓开了话匣子。   “我家公子?他虽喜家人团聚的欢喜热闹,但平日里比起那些吵吵嚷嚷的宴席,他就喜欢一个人呆着,在自己屋里头也要叫我们在门外候着,可不许我们搅了他的清欢。”   “是么?那我话可多。”季徯秩笑道,“怪不得他时常一副不耐模样。诶,方才那小兄弟唤何名?”   “栾壹。”栾汜道。   “虽冒失了些,但性子倒讨喜得很,率直活泼。昨个儿试了他几招,一身真功夫。”季徯秩笑道。   “是了!他年纪比公子小,虽常挨骂挨打,但在府里受着宠呢。”栾汜笑道,“栾壹人傻胆大,没心没肺地活着,惹公子生气了,还敢迎着火献媚……我面皮薄,公子怒火上来我便想着法子不见他,勉强也能活。”   “哈……我小时侯性子也顽劣得很,常惹家父生气,不过每次快挨打之时,皆有我兄长护着我。”季徯秩莞尔一笑。   虽然季徯秩挂着笑,但栾汜却不知受了多少忐上忑下。   栾汜本就聪明好学,再加上与宋诀陵待在一块儿的时间长,怎会不知季徯秩幼年丧兄?   他一听季徯秩的话便有些慌神,忙表愧意道:   “季侯爷,在下所言如若害您不快,还望您见谅。”   季徯秩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嗐!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况且家兄是我提出来的,你又有何错?”   栾汜有些感激地瞧了他一眼,想着这侯爷可与以往来宋府拜访的那些王公贵胄不同。   以往那些公子哥儿若是自己说错了话,恐怕也只有把他们这些个作下人的骂个狗血临头,心里才舒坦——比如那吐刚茹柔的许翟。   二人在雪中踏下了足印,一路欢聊。   待季徯秩洗漱结束后,栾壹也拿了季徯秩的衣服回来了。   季徯秩笑着双手接过那些衣裳。   栾壹比季徯秩矮,一直低着头没敢瞧他。   一来是心里有愧,二来季徯秩那容颜令他觉得多瞧几眼都好似冒犯了那画般的人儿似的。   其实不过是他有些羞涩罢了,毕竟身旁尽是些无缘无故便抄起棍棒,装模作样地呵斥他的男子,这般温润如玉的公子他还是头一回瞧见。   不过这孩子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昨夜将他迷晕,害他以雪为被,以青瓦为床的人可就是他眼前这个神仙似的人儿。 第034章 纸后川   季徯秩独自用罢早膳,由栾汜领去宋诀陵的书房。那人本该铺纸置砚的桌上,此刻正垒着大小不一的许多匣子画筒。   “二爷,大阵仗啊。”季徯秩说着跨了门槛进来。   季徯秩心里明白,宋诀陵适才洗漱用膳皆没同他一道,就是不愿让他瞧见这些东西的放置之处。   然这也算不得奇怪。   ——他同宋诀陵本来就谈不得信任二字,戳破了自以为是的一层薄纸之后还有无数堵墙,翻过小丘之后见着的不是平川,而是千万道沟壑。   纵有不尽的耳鬓厮磨,待清醒过后,无数的甜言软语也不过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季徯秩明了,宋诀陵亦然。   他们如今坐于利益的棋盘两端,一步错,步步错,一切失误皆有可能把一盘占尽优势的棋局下得稀巴烂。   他们剖去情,将一个个筹码摆上秤来。   他们在周旋,玩着相互利用的把戏。   平衡,平衡。   小心翼翼。   但没人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儿,这秤的倾斜都由不得他们。就好比季徯秩那手伤,若伤着了筋骨,便会先入为主地叫低他的市价。他们两相执手却是因着争利,谁都不乐意吃亏,谁都不信任对方,因而需要链子,需要筹码。   “侯爷,在下先叮嘱您一句,一会儿不论您瞧着什么,您信也好,不信也罢,莫要多嘴,在下还希望这脑袋能在颈子上多待一阵。”   宋诀陵一边收拾着手中东西一边道,没抬眼去瞧那披了一身风雪的翩翩公子。   “成。”季徯秩点了头。   屋里暖和,季徯秩伸手将那荼白狐皮大氅解了搭在衣桁之上,只顺手将腰间佩剑也卸了下来。   宋诀陵听闻动静,笑一声:“这么信我?”   季徯秩颦眉无辜道:“信您?二爷实在是误会我了,我是一点儿也不信您。”   “那缘何卸剑?”   “您今儿是来买人的,又不是来杀人的,我怕什么?”   “这不还是信我?”宋诀陵轻呲一声。   待宋诀陵将手头东西忙活完了,这才摆出主人架势去迎人。   季徯秩白衣红裳,此刻外头还披着一条银纹红大袖衫。他尤其喜好红白两色,常着此二色衣裳,每每瞧见他如此打扮,宋诀陵总会想起鼎州风雪中傲立的腊梅。   更何况他那衣裳是如此穿的,人也是照着那严冬中的百花魁生的,浓色堆积一处,实在是叫人挪不开眼。宋诀陵将他通身打量一遭,笑道:   “侯爷今儿怎么打扮得这般讲究?不知道的还以为侯爷是要去会情郎。”   季徯秩偏头瞧他,轻飘飘道:“二爷,怎么青天白日的也犯傻?我瞧您这宅子也不似个勾栏。”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1】。”宋诀陵笑着刮去季徯秩发梢悬着的水,笑道,“人暖了,雪融了。”   “莫要再说些疯的。”季徯秩没有避开他的手,只平静道,“您那链子哪儿呢?”   “这不正要同您说?”宋诀陵握住季徯秩肩头那段殷红发带,俯于他耳畔笑道,“侯爷,我帮您报杀兄之仇如何?”   季徯秩抬眸瞧他,勾起的眼尾与淡漠的眼神聚在一块儿,在那温惯惑人酒的眼里煮起了寒意。   “二爷还真是大发慈悲!”季徯秩睨了他片刻,才说,“今朝真是什么狗屁话都敢说。”   宋诀陵笑道:“什么个意思?”   “您本就恨蘅秦兵,此言根本就是为了填自个儿的欲,不是属意报我的仇。”   这屋中落针可闻,宋诀陵并不急着说话,只慢腾腾地把季徯秩那怨恼模样瞧够了这才又啧啧道:   “侯爷实在是不好骗啊!不过侯爷不是知道的吗,我不是一个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啊!”   季徯秩轻声道:“还不说,当心把人吊死了。”   “咱俩的吊可不太一样。”宋诀陵笑了笑,倏然又失望地叹了口气,“侯爷啊侯爷,你的仇家可不是蘅秦兵。”   “什么意思?”季徯秩眸中情绪陡然一变,他看向宋诀陵,“话要说清楚。”   “您见过枢成一十五年的战事图么?”宋诀陵道,“当年那蘅秦兵来得可奇怪。若真如所言,那些秦兵与谢封相勾结,无论如何都应从其封地鼎西入关。可他们却自寻死路,选择从鼎中走,去攻打悉宋营。”   宋诀陵用指尖勾了季徯秩的发丝来玩,顿了须臾,又道:   “从鼎中走能得到什么?堵上千军万马只为杀悉宋营个措手不及,顺道屠鼎中几城好耀武扬威么?那谢家军与蘅秦兵还没来得及喘息便被鼎中的宋家、鼎东的薛家、鼎西的李家及鼎南的启州燕家一并打回去了,那真真是半点儿好处都没讨着。”   四方势力,三面围剿?   这般场面好生熟悉,好似在哪里瞧过似的。   兵书上?   好像不是。   季徯秩想不出来在哪瞧过极衬此言的图,心里不免有些躁,只道:“依你所言,是觉着当年那浩浩荡荡的人马不是谢家军?”   “兴许是谢家军,但我不信领兵者为谢封。烽谢营自古边有在兜鍪上挂紫缨的营规,沙场上好辨得很。可枢成一十五年,将士们紫缨兵见得不少,却无人见过谢封,怪不怪?”宋诀陵逼近几分。   季徯秩退开一步,道:“沙场死生不由人,如若见谢封者皆死,也实在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宋诀陵伸手去扶他的腰,不容他再退,道:“虽说是这般,但沙场用兵使计本就环环相扣,一人之错牵连的可能就是千万人。只要谢封一人决定反,满营兵士反或不反,皆只剩了一条死路,因而亦步亦趋跟着造反也不足为奇。但若有人假扮谢封传其令呢?”   季徯秩无言辩驳,只推开宋诀陵的手沉默地听他继续说。   “当年李连奉旨诛谢家九族,在谢府里头翻出来一大摞事关其通秦叛国的信件。然他妻儿却咬死了那不是他的字儿。时人皆以为谢家人逢场作戏,不过为求一线生机,”宋诀陵放任季徯秩那簇黑发从他指尖溜去,从容道,“但同为鼎西王的李连怎会不知道谢封的字是何般模样?他清楚那信上的根本就不是谢封的字,却不敢不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谢府里外都见着了血光。”   “齐东野语。”季徯秩仰面蓄起笑来,哄他道,“二爷,这般好听的话您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侯爷觉着是在下道听途说?”宋诀陵干笑了声,“实在是对不住,我可没工夫编故事伺候侯爷,这是李连亲口同我爹说的。”   季徯秩眸色一凛,仍旧没松口:“纵然我信了你这话,也弃不掉李王许是难忘故旧,要为谢封留个清白身后名这一可能。”   “好,那我问问侯爷,”宋诀陵对上季徯秩那对欲探究的瞳子,道,“谢封当年黄沙之间戏斗秦兵的谋略还在兵书上记着,他又熟悉鼎州四营的分布,怎会蠢到如此地步绕开莳李营,往那四家包围圈里钻?”   季徯秩依旧淡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还能算失么?”宋诀陵恨得唇都在颤,厉声道,“这是找死!况且谢封自个儿蠢也就罢了,蘅秦那骁勇好战又老谋深算的帝王如何就能信了谢封这手上沾了不知多少秦人血的仇雠?!”   “吼什么?”季徯秩脑子里乱得很,只岔开话题道,“你有枢成一十五年的战事图么?”   宋诀陵自觉乱了方寸,只遮去了凤目吁气,手挪开时面上已再度挂上了笑。   他将墙上挂着的前朝名迹尽数掀开,露出了一张张极尽了然的战事图来。   山川地势,城营分布,清清楚楚。   花瓶里插着,墙上挂着,书里夹着,然他像是觉着还不够,只将紫砂画筒与长匣当中的东西唰啦倒出。   成百上千张战事图显露于季徯秩眼前——全是有关枢成一十五年那场战事的。   那些个宣纸被寒风吹得乱飞,将屋中地面铺了个严实。这是何等的疯狂的偏执,叫季徯秩都生了些莫名的怖惧。   宋诀陵扯住季徯秩的衣袖将他拉近了,挑了一张还未着色的,拿出红墨,圈圈画画。   “从这儿瞧起,”红墨落在那图左缘,宋诀陵道,“自西向东四营循序为烽谢营、释李营、悉宋营与金月营。谢封的封地处于至西端,统共掌管着五座城。该地南部虽与乾州相连,但鼎西与乾州之间隔着耸入云天的栖凰山脉,也就是说南边根本就没有能够绕过李连封地到达鼎中的路,所以谢封要与蘅秦兵一同攻打鼎中势必要从北部大漠走。”   “烽谢营并非皆为骑兵,从鼎西走至鼎中再加上修整之日,少说都要二十余天。”季徯秩算着,“这么一支庞大的军队要想不被释李营的游奕使发现,那还得再往北走些。”   “是,哪怕人人皆纵马都要耗个近月。”宋诀陵带笑道,“一个月对一个兵营来说是多大的空缺,那时不时便派兵到烽谢营探查的释李营会发现不了么?”   “可谢家军谋反乃千万人有目共睹,你又能如何解释?”季徯秩道。   宋诀陵用指腹抚平了他的眉,说:“如若这些谢家兵马待启州事发后才行动,原是打算去打蘅秦兵的,那就很好解释了——蘅秦兵先攻打鼎州,叫战事爆发,待消息传到鼎西,鼎西势必要派出几队人马前去援助。可是援助鼎中固然重要,烽谢营的大部分兵力也需得留在原地守住鼎西。也就是说,只要策反这离营的几队兵马,传到缱都的便是‘谢封反’。再加上若是彼时烽谢营的将领亦不在营里头,那拿到了虎符便可调动留营兵士,不论是受虎符驱使还是遭流言胁迫,这营里头的士卒皆是不能不反。”   季徯秩蹙眉瞧着那图,缓了一阵子又道:“那么照你所言,蘅秦兵又为何前来。”   “想不通。”宋诀陵无赖似的把手一摊,道,“所以我不是说了要帮侯爷查的?”   “但如若谢封真的犯了错,再加上秦王昏了头,一切岂非重归原道。”季徯秩踌躇不定。   宋诀陵哈哈大笑,半晌笑声停了,他道:“况溟,你信神佛么?你当真信么?但你信也没用,纵然天塌下来谢封他也是一个愚忠之臣,他绝不可能叛君!”宋诀陵蓦地侧目看向季徯秩,那眸子里头的东西深不可测,他悻悻笑起来,“哈……不过,况溟啊,你现今还有选择的余地么?听了我这番话,你若是还是无动于衷,便是想要随意砍几个蘅秦兵权当报仇,敷衍了事了罢?与其自欺欺人,还不如济河焚舟,寻它根底。”   ——宋诀陵的意思是他若不查此案,所谓报仇也只不过是为了叫自个儿安心乐意,惟有彻查此案才能不论成败,安己心,慰旧人。   季徯秩闻言笑起来,身子颤着,好似枝上没落尽的秋叶,很快便要遭绞碎于冬风。他咬着牙,拊掌道:   “不愧是二爷啊,回回都能将我其他可走的路统统堵死。”   “这样才对啊,链子打结实了,不然一个不小心,可就被咬了。”宋诀陵挑了挑他的下颌,“侯爷啊,看看罢,你张望四方,到最后,还是我怀最暖。”   季徯秩不搭腔,只闷声抚摸那落了墨的战事图。他于不经意间将唇咬出了血,抬眸望向宋诀陵时,那里头尽是被他再次捆缚的不甘。   宋诀陵咬住了齿间笑,只似笑非笑地觑着他,道:   “对了,那喻空山时常找我麻烦,有劳侯爷为我美言几句,叫那头笑面虎安分些。”   宋诀陵说罢又像个纨绔般,吊儿郎当地把手挂上他的颈子,低笑道:“咱们于人前便仍如往日罢?演戏嘛,侯爷是内行。”   季徯秩嘴角抽动:“您过誉。”   那宋诀陵收回手去,自衣桁上取了大氅给他递过去。季徯秩明白此刻他越恼,在宋诀陵眼底就越像条窘迫的狗,便收了恼意,接过来笑道:   “演罢,愈演愈快活!二爷,咱俩今后还是一块儿醉生梦死啊?”   宋诀陵瞥他一眼,只拉来个炭盆,蹲下身去把那些图纸烧了,道:“侯爷这手可得好生看顾些,当心废咯。”   季徯秩冷笑一声,点头说:“劳您挂心。”   火星子四溅,落在地上,只一瞬便被宋诀陵抬靴踩灭。半晌,他把那些东西烧了个精光,把手拍了站起身来。   “难得一日清闲,侯爷便早些回府歇息罢。”宋诀陵没回头瞧他,只抬手将那房门开了。   未融一分暖意的春风霎时扑面而来,揉乱了他的发。他体贴,门开得不大,又因着身量高,将风都堵在了外头,道:   “侯爷,外边好冷,你披好衣裳再出去。”   “有劳二爷挂心。”   飞雪在宋诀陵眼前舞得缭乱,他呼出口白气,道:“若是前年,三月廷试,这时候都快到放榜的日子了……”   “‘白马嘶风三十辔,朱门秉烛一千家【2】’那缱都的盛况,可难得。”季徯秩淡道,神色有些恍惚。   宋诀陵说:“当年坊间皆道阿承会夺魁呢。”   季徯秩喟叹一声:“耽之有锦心绣肠,夺魁不足为奇。若非……”   “人算不如天算。”宋诀陵伸手接住了雪。   “天祸到底敌不过人祸。”季徯秩抚着佩剑。 第035章 颓唐仙   三年前,昱析一年三月。   京城客栈满当当住的皆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儒家之言灌满了缱都的大街小巷。   徐云承为避免与燕绥淮相看两相厌,在启州的徐府老宅待了几月后,便跟着他爹徐籍钦来了缱都。   徐云承幼年是个病秧子,隔三差五便染些病,未满七月的时候还染上了极重风寒,徐家托人请了不少名医却日日不见好,一家人的心都仿佛在梁上悬了几日。   徐云承他四叔徐萧不是个死读书的,在外游历多了也知城西有位神医,赶忙差人去请。   那大夫是个道人,性子很傲,看病只许人来他这儿,从来没有他去寻人的,还不让他人驾着车马来,脏了他屋前土。   徐籍钦抱着徐云承在大雨中飞奔,跑得鞋掉在街上都来不及拾。很巧,他到的时候,那道医正在门前,像是知道他们会来似的。   有时人的眼缘真是不讲道理,徐籍钦一见那人,就认准了这就是那玄门道医,还不待那人反应,这宰相的双膝已浸没在了屋前泥中。   这给足了那道医面子,也展尽了诚意。   那大夫也真就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不过他治病也就罢了,治好了,指一掐,还给徐云承算了一卦——此子不得富贵命。   此言一出,差点没愁白了徐尚书的头。   徐籍钦忧心他儿子真就命苦,便给他取了名,唤作“云承”,既含承青云上九天之意,亦有“允成”之音。   如今徐云承虽已是魏世人称道的才子,但徐籍钦总归对几十年前那道医所言念念不忘,怕徐云承真生就苦命,走不上富贵途。   因此,下山后的几年里,徐云承身旁总绕着几个教书先生,嘴里不断念叨着这儿那儿。这些先生们直待殿试前日才消停,留徐云承一人清净。   徐籍钦是吏部尚书,因怕染上什么科举不公的恶闻,便辞了这几年的考官之务,连带着明早儿的殿试也不去旁听了。   他打点好教书先生后,便启程回启州打点老宅去了,还携了他夫人同他一道,只留他的一双儿女留在府内——徐意清仪静体闲,也识分寸,留她陪他兄长那是再好不过。   明日虽便是殿试的日子,徐云承倒也不甚紧张。不过他心里却不知怎的隐隐有了些怪异之感。   午间,他因失神一连打破了府内不少东西,先是茶杯,后是砚台,真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兆象。   徐云承不是那种信奉无端之感的人,心里不安归不安,书还是照样读。   眼瞅着夕阳落下,一日就快走到了头,徐云承心里的慌惧是愈发浓了起来。   夜半,各家已是鞍马稀,徐府门前却马蹄急急。   徐云承不待侍从敲门请示,便抛下手中书,夺门而出,徐意清跟在他哥后头,步子却迈得也很急。   府门一开,二人皆失了魂。   只见马背上一人浑身是血,见到徐云承便哑声哭道:   “大公子!大小姐!老爷和夫人中途遇匪……俩人皆……皆作古……”   那人的余声皆被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吞没。   “作……古?”徐云承霎时觉得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怎会如此?   前日他们还好好地站在他眼前,笑语不绝,风吹起他们的袍摆,抖落满身的春晖。   他手上打着的灯笼脱了手,“砰”地落了地,摔碎满身光。他扶着门框,这才没倒下来。   徐意清方闻言,泪便已洒下,倒在他哥的怀里泣不成声。   徐云承轻握着她的薄肩,恍恍惚惚,竟不知是他撑着徐意清,还是徐意清在撑着他。   徐云承强压着苦涩,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   “来人,备马。”   二人随那人赶去了平州,自此殿试再未走入那徐才子的眸。   不久,科举布榜,一姓林,名题,字询旷的,连中三元,成了世人津津乐道的“三元郎”。   布榜当夜,缱都大开琼林宴,整个京城皆被无穷尽的烟火映亮,唯独那披白的徐府内空无一人,烛火尽熄。   -------------------------------------   昱析四年,平州。   午间燥热难耐,行人皆不知躲哪乘凉去了,街上有些冷清。这茶棚里生意也不大好,摆了七八桌,只坐了三桌人,其中两桌坐的还都是独行客。   徐云承独自饮着茶,打算歇一会儿便回任上。   身旁那桌上坐了两位狱吏,旁若无人地大谈特谈。   “你小子听说没?”其中一留着髯胡的人打了个响嗝儿,“当年那声震天下的‘三元郎’林题惹了朝中不少权贵,如今丢了京帽儿,被贬到咱平州来了!”   “嗬!真的假的?”另一人正犯着午困,不停打着呵欠,“这些个当大官也不懂机灵点儿,这乌纱帽丢也就罢了,还要来平州和我们抢饭碗!”   “抢不到咱头上!”那髯胡哈哈笑道,“不过听说那人古怪的很,还忒自恃清高,爱拿鼻子瞧人,指不定那乌鸡是觉着自己在宫里逛了一圈就成了凤凰呢!”   “林题被贬来这儿了?”徐云承思忖着。   他虽未见过林题,在京城那会儿却也曾听闻那人是紊州才子,并有幸见过他的几首妙诗。   那人诗文作得极好,不过诗情总有些悲,那些佳作皆像个鹤发老翁在病榻上吟出的苦句。   徐云承默不作声地品着茶,抬眸恰巧撞见对面桌上一独坐之人的眼。   那人着一身红衣,用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握着茶杯。他趴在桌上,面容白得失了血色,有些病态,喝的分明是茶,却显出一副潦倒酒客的模样。   虽不像混吃等死之徒,却有些莫名的颓唐。   徐云承愣了愣,随即挪开了目光。可那人却仍旧用那双惺忪眸子盯着他瞧,丝毫不惧。   徐云承并不喜同陌路人打交道,起身付了茶钱,拎起佩剑绕过那人的桌子,径自离开了。   那红衣男子也没甚反应,仍旧喝着他的茶,还瞧着那徐云承方才坐着的那个地方。   徐云承这才松了口气,想到那人发痴之时眼神恰好对上了他。   待徐云承走远后,那人才喃喃自语道:   “我不信这世道真有将黄金永埋粪土之下的本事儿。”   徐云承进了刺史府前院,将平州各县文官考绩交给刺史冯起后,便打算到隔壁房里将那些在他离任期间补官代行之事再理一理。   “徐功曹,你且慢。”冯起大饮了口暑汤,这才悠悠道,“你知道罢?京里来了新官,也是个功曹,叫林题,字询旷的。这会儿该到了。你去门外候着,接一接。”   徐云承垂头领命,没多言。   这本不是他该干的事儿。   新官上任要见的是上头,哪是他身旁的属吏?   若是为了迎人,派一侍从小吏领领路也就罢了。何必为难他一压了满身公务的,站在烈日下侯人?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自打他刚赴任时起冯起便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往他头上抛,像垒稻草般往他身上堆。   而徐云承只管默默受着——他要养家糊口。   那些俸禄是他撑起徐家的一根柱,身子可催,柱不可折。偌大的启州徐家,不复往昔辉煌,已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什么二叔、三叔皆是道貌岸然之徒,自打分家之后已不再过问侄儿侄女的生死。   于是徐云承便只得靠他自己撑起这徐府。   纵然他已将徐家在缱都的房屋田产变卖,也削减了家丁,但除了置办丧事,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等花销,一来二去也将积产耗去许多。   他只得在平州省吃俭用以换他妹妹与往日无异的生活,将苦渣嚼碎了往腹里咽。   可谁知缱都太后一唤,便将徐意清锁入了那宫墙。   正值三伏天,撑伞多少有些失了礼数,徐云承便空手在刺史门外候着。   烈日下的一袭深青官袍,被骄阳缀满了蝶黄。   约莫半个时辰后,街上热气才隐隐约约蒸出个人形来。   那人红衣似火,白面堆满了笑。他用一把红伞遮去了燥日,走得又急又快。   “这不是方才茶铺里那人儿么?这般瞧来倒有些精气神了。”徐云承心想,忽又一惊,“难不成他便是林询旷?”   思忖着,徐云承忙弯腰作揖,还不待他搭上一句,那人已伸手用伞给他遮去了阳,开口道:   “无缘无故作什么揖?就我这般破落户,也值得你曲意逢迎?还不起身,难不成是想我给你跪下么?”他握着徐云承的肩,将他身子扳了扳,“日烈,你杵这儿作甚?”   那人走的快,话说得也快,其中还捎着莫名的关切。   “候新官。”徐云承又矮了矮身子。   “姓林,名题的?”那红衣人问道。   徐云承点了点头,便被那人扯着袖摆朝前走,边走还边道:   “侯个屁!这些大官折腾人也不懂换些像样的招……嗬!我读了半辈子书就没见过这般荒谬的礼数。”   见门口的侍卫要拦,那人倒也不慌不忙,从容地自袖袋里拿取出任命书,风风火火进了府。他照着新官该循的规矩去拜见冯起前,还不忘回身叮嘱徐云承道:   “耽之,你于廊内等等我。”   这口气听着是没半点要同他商量的意思,徐云承只得点了点头。也不知林题使了什么招儿,平日里那总换着百种花样刁难新官的冯起,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将他放了出来。   那林题出来时还一副病弱的苍白模样,待合上了门又扫去满面倦容,轻快道:   “耽之,我是第一次来平州,人生地不熟的,你送我一程罢?这事儿冯大人准了,不过我想着,还是得问问你。”   徐云承一愣,应允了。   二人上了马车,朝这林功曹日后住的宅子行去。   林题见徐云承无言,开口笑道:   “觉着我这人可奇怪吧?一会瞧着像是病鬼似的,一会看着又似是无大碍,精神得很。”   徐云承闻言也笑了,“‘君知天地中宽窄,雕鹗鸾皇各自飞【1】’人间自有百态,哪里奇怪?”   “你当真通透。”林题粲然一笑。   通透?   徐云承脑内忽又闪过燕绥淮那痛苦的模样,一声“你竟促狭至此”好似利刃一寸寸没入他的胸腔,揪着他的血肉,穿破他的背来。   林题见他面色有些发白,又不说   话,便用手在他眼前扫了扫,“怎么?可是身子不适么?”   徐云承头往后靠了靠,笑说没事,顿了会儿,问道:   “询旷,你怎识我?”   “嗨哟!‘天下谁人不识君【2】’?”林题拿伞点地,“甫十二,一篇《云端》名动京城的不是你?当年你下山,回了趟京城,满缱都的太学生都涌到你常去的那茶楼里听你与友人行茶令、对诗……那盛况恐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还有……”   林题滔滔不绝,却没提科举揭榜之日,他这状元郎成了那琼林宴上的逃客,骑马跑遍缱都,只为寻着徐云承的一道影子,最后也只能在烟火烂纸中败兴而归。   徐云承闻言只道:   “这般往事不值一提,哪比得上三元郎?”   “那些考官是‘瞎子拜见岳父’!”林题道,“满纸荒唐,谁知竟称了他们的意!”   徐云承闻言笑了,“你这人,将我往青云上捧,倒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叫我怎好意思应?”   “本就踩着实地说话,你听着便是。”林题笑道,“耽之,耽之……你这字可有趣,怎与你的名反着来?”   徐云承隔着官袍抚了抚颈上系着的瑕玉,道:   “先考妣费尽心力,才思得‘云承’一名,如今故人不再,世事仍旧。耽误耽误,何事顺?我便遂了这命途,自取‘耽之’二字。”   “耽误?我不信。”林题用他那双明眸直直地盯着徐云承,“那在泥塘里翻滚之人只会是我,不应是你。”   “何出此言?”徐云承对林题那有些萎靡的念想感到困惑,“同是天涯沦落人,若比才情,难分伯仲。若言治世,这么多年我不过一个芝麻官。你我之间究竟有何不同,值得你如此高看我一眼?”   “万般缘由,犹重其一。”林题握着伞的手攥紧了些,“你听么?”   “愿闻其详。”   “你才气顶天,又心怀苍生,而我呢?”林题干笑了声,“你许会觉着我在赌气,但……我实在已无心以满腔豪情浇灌魏这棵朽木,自打那群权臣将我祖母逼死后,这里已无我的归处。”   徐云承垂了垂眸,“朽木未尝不可抽新枝……这魏家天地如此辽阔,你会寻着你的归处。”   “找不着的……朝堂不容我。”林题苦笑着,“那么我也不愿再容这魏家天下。如今我宁愿在泥潭里束手打滚,也决计不想豁了命去为那群疯臣谋一个太平盛世,他们总得尝尝苦头!”   徐云承一时竟不知用什么话来劝他,只道:   “与我同行不好么?”   “耽之,你生就一副正直骨,那便蹀躞万里,莫要惧水深夜黑。”林题道,“还有莫要再劝我。若是往昔,听闻你这大才子愿与我这无名之辈同行,我定会欢喜得连命也不顾,只管随你去闯荡,但我如今已是身心俱疲。”   “耽之,我生就贱骨,幼时爹娘将我抛在街头不管不顾,若无祖母,我恐怕半辈子都在跟野犬争食。我原想待我及冠为官之后,定能脱下一身贱皮囊,让我祖母过上好日子,可谁料仍是逃不开乞食的命。从前是为了饱腹,后是为了挽魏家于狂澜,可谁料竟害得我祖母被奸人杀害……”   林题朝他笑,那双眼倏然有了几分浊,里面有恨,有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奈与疲惫。   “那时我便知我的命握着却改不了,还不如当一个颓唐仙来得痛快……”   “既然圣上逼忠臣作狗,那么我不愿再做忠臣,就当一条泼皮狗,摇尾乞怜,坐吃等死。”   林题之言铮铮,无一不在要徐云承明白:他这人,已走到了崖边,拉不回来的。 第036章 鸿门宴   稷州向来安定,大多时候龛季营里都没什么大事儿,但日常练兵可不能落下。   到了夏至日,营内热得如同罩了层笼盖,蒸得人汗流不止。   龛季营里可分作三军,宋诀陵手下的兵最好认,一个个学着他们那鼎州来的将军光着膀子,一点儿也不知害臊。   宋诀陵刚来营里那会儿,他手下的士卒都不大服他——一个从前只知留连秦楼楚馆,整日嬉皮笑脸,艳名还远播十六州的浪荡子懂个屁?他除了生得高些,脸俊些,也没什么了。   他们原是这么想的。   后来他们一个个被宋诀陵刚来时那张冷脸给唬住了——那真是一点儿好脸色都没有,冷得跟雪融天似的。   不过虚张声势谁不会呢?还是得看本事儿。   可那缱都来的宋二爷,手上那力道,那剑术,那骑射,单拎出来皆是上乘,根本就没有可以让他们挑剔的地方。   更何况那二爷处久了,那是真重义气,心里也像是有一把戒尺似的,在军营里既不讲浑话也不摆阔气,与将士们同寝同食。   后来他们便死心塌地跟着他了——宋诀陵赏他们一抹笑,都能令他们整日乐得飘飘然。   不过这些时日皆是宋诀陵副将栾汜在帮他打理军营事务,他人不知跑哪去了。   -------------------------------------   宋诀陵在熹文城最好的酒楼内摆好了宴,托人请来了那占山为王的余国县令梁尘。   梁尘本就是余国一位承了祖荫的贵胄,从前当纨绔,今朝当昏官,在这熹文城里舒舒坦坦地住着,没少干欺男霸女的事儿。   那人在魏住久了,对宋诀陵也略有耳闻。   他听闻宋诀陵被派来稷州后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见这宋二爷一面——毕竟都是纨绔,总有相通之处,况且多结识些有权有势的魏人,他这官位也坐得更稳些。   谁知一觉起来他竟撞了大运,那宋诀陵的请帖已送到他府里来了。   “呔!一群夯货!有这等好事也不知早些唤醒我!”梁尘展开手让下人伺候他穿衣,“我若误了这宴,回来便拿鞭子抽死你们!”   他洗漱净面了许久,直至那张小白脸被搓出了几分血色,这才挪着那因宿醉而有些虚软的脚上了马车。   他来到酒家时,以将至未时,但宋诀陵还在席上坐着,见他来也不作揖,只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这流氓习气可真真得梁尘的心——他就怕宋诀陵是个喜摆阔气,还讲究繁琐礼节的世家子弟。   “梁大人,快些坐!”宋诀陵撇嘴笑着,虽不停地招呼店小二做这做那,自己却始终没站起身来迎客。   落拓不羁,野调无腔。   好!   梁尘欣喜地落了座,还没把那椅子坐热,宋诀陵已将一坛美酒摆上了桌。那封酒的布一揭开,满屋皆浮起了浓烈的酒香。   梁尘如虎狼般盯着宋诀陵给他斟的酒——他才没心思琢磨宋诀陵是如何知道他爱酒的呢!   “宋将军!”那梁尘咽了咽唾沫,眼睛不住地往那酒上瞟,“您初来乍到的,我没能来迎您,心里有愧啊!”   “嗐!我今个儿来这熹文城,为的是与梁大人您吃酒,何必扯些什么迎不迎的!”宋诀陵将酒杯往梁尘面前推了一推,“稷州这弹丸之地除了梁大人,只剩了些腌臜泼才!哪还有人配陪我?”   那梁尘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这月内,宋诀陵一挑着闲日就拉梁尘出来吃酒吃茶,那一坛坛美酒清茶灌晕了那有几分精明的县令,没多少时日二人已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一日,梁尘忽隐秘地向宋诀陵说道:   “落珩,问你个事儿!”   “尽管说。”   “你……常在那龛季营里呆着……”那梁尘嘿嘿一笑,“没少见那季侯爷罢?”   “喔!他啊?常见!”宋诀陵喝了口酒,“怎么,看上了?”   “欸!你别提还真是!”梁尘抿了抿唇,“前几日见着了!他着素裳来熹文城布粥……那身段!嗬!果真是美人自皮到骨,连心都是美的!”   “是了,我也瞧见了!就那般盯着,心里头都痒得很了!”席间一没有眼力见的纨绔咂嘴道。   那人眼一转,发现梁尘正瞪着他,只得慌忙改了口,“不过他不是我这混球能碰的,怎么都得是梁大人这种……”   梁尘闻言这才笑了。   “美?我倒没有龙阳之癖,瞧不出来他的美。不过听着你说,那滋味儿恐怕和我瞧见花魁之感别无二致。”宋诀陵动筷挑着菜,顺嘴道,“但……只是瞧着,梁兄便满意了?总得尝一尝才能食髓知味罢?不然我给你安排安排?”   宋诀陵之言正中他下怀,梁尘将宋诀陵的肩一揽,欢喜道:   “落珩,知兄莫若你啊!可是……那美人他若是不从……”   “梁兄,你这么大个人儿,不该不懂罢?听闻余国楼里卖的药可烈了……”宋诀陵抬眸瞧他,卧蚕尽处是那上翘的眼尾,一双丹凤眼笑得凛然中带了点邪气。   要不是宋诀陵生得过于高大,不然梁尘又得心猿意马。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季徯秩身形修长,本就不是柔弱身段,虽比不上宋诀陵,却也比梁尘高上几分。   所以,说到底还是因季徯秩那脸过于蛊人心。   席间一群余国的纨绔讥笑起来,举杯祝梁尘事成,宋诀陵轻抬杯,笑着饮下了酒。   两日后,梁尘照旧与宋诀陵在厢房里吃酒,但还没饮至半醉,便有二人推门进来搅了他的兴子。   “哪个戆头戆脑的奴才,我……”梁尘刚要骂骂咧咧地拿鞭抽人,谁知却愣住了。   一人瞧着姿容如仙,一人瞧着面容如玉——这是季徯秩与喻戟。   那梁尘眼睛都看直了。   他知道宋诀陵办事快,但谁知他一下便将那笑面玉公子喻戟也一道请了来。   “梁大人。”季徯秩笑道,“我们可否落座?”   “快……快些请!”那梁尘似是醉在季徯秩那清然嗓音中般,赶忙收拾桌上那些喝完的酒罐,又唤小二过来添菜添筷。   不过他心里又不由得升腾起了些埋怨之意,小声同宋诀陵道:   “落珩,你也真是!也不提前知会我声……那药!我可还没备好呢!”   “没事儿。”宋诀陵淡定地瞧着季徯秩笑了笑,低声向梁尘道,“我有。”   梁尘这才舒眉,畅快笑了起来。   那季徯秩坐在梁尘对面,吃酒豪气得很,喉结滚动,那清酒便缓缓入了腹,还有嘴角漏出的一行酒顺着玉肌滑到了颈上。   梁尘瞧着他,一口酒闷在嘴里忘了咽,烧得他嘴疼心颤。   他又见自己那几个色胆包天的近卫站在一旁也红着耳根瞧,登时怒不可遏,把他们一股脑全轰出去了。   宋诀陵眼里盛满了不浓不淡的情绪,给季徯秩递了条帕子。   谁知季徯秩不仅用那帕小心拭去了身上酒痕,面上笑意还更浓了。宋诀陵不喜他那副得胜般的表情,便垂下眸来。   “二爷心细,不像我,一介粗人,总忘携帕。”   “整日在秦楼楚馆里躺着,总得学那么两招,不然可讨不得姑娘家欢心。”宋诀陵靠着椅背,翘着腿。   “二爷整日寻花问柳,懂的虽多,倒不如梁大人好。”季徯秩朝梁尘笑着点了点头,“大人瞧着便是个专一的好人儿。若我是女子,指不定便从了梁大人呢!”   季徯秩这么一夸让梁尘心里虚的很——他可是青楼常客!   不过方才见宋诀陵与季徯秩相处和睦的嫉妒心气也被他一席话拂散了。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瞥见了一旁候着的下人,忧心一会儿他们举止有失偏颇,令他失了面子,便将那些仆从也挥手遣走了。   “其实罢……季侯爷……”梁尘佯装从容,用指腹摩挲着杯口,道,“男子之间也有乐子可寻。”   “那是自然!”季徯秩笑道,“耍刀枪,弄□□,相搏相斗可不有趣?梁大人想同我比试比试么?”   梁尘一听有些急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这种见血的……不是……也不一定不见血……”   “哦?”在一旁安静许久的喻戟那笑僵了一僵,但仍死撑着开了口,“那是如何?”   梁尘瞧不出来,但季徯秩可知道,喻戟现在恨不得一棒子打死这色胚呢!   “就是玩……玩……下棋嘛。”见那二人齐刷刷抬眸瞧他,像是要寻出下棋下得见血的法子,梁尘那脸涨得通红,拿手肘撞撞宋诀陵,低声道,“落珩,药,药,药!”   宋诀陵不紧不慢地在袖袋里翻了一阵子,急得梁尘冷汗直流。可那梁尘等了好一会儿,那宋诀陵却将手一摊,道:   “梁兄,对不住啊!那药我许是忘府里了。”宋诀陵轻声应了句。   这么些日子,梁尘是真把宋诀陵当了兄弟——他虽窝囊,但还有几分没用的义气,他再急也不能将气撒在兄弟身上不是?   梁尘只得将脑袋耷拉下来,兴致缺缺。   宋诀陵应完后,忽又扬起声来,解围道:   “沙场之上,刀光剑影不绝,车马乱横,血跟泼水似的。然棋局上亦有车仰马翻之际,如何能不见血?”   “原来是这个道理……梁大人属实有才。”季徯秩道。   嗬!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是宋诀陵的功劳,季徯秩却把高帽往他梁尘头上戴,也就宋诀陵不恼!   梁尘听那番话,嘴已快咧到了耳根。   “梁大人,这棋我们日后再挑个日子下。”季徯秩拿手支着脸,笑道,“再跟您商量件事儿呗。”   “侯爷请说!”梁尘见季徯秩言他们还能再聚,便又提起了兴致。   “这熹文城……”季徯秩直直盯着他,笑道,“您打算什么时候还啊?”   梁尘那眼睛倏然瞪大,立马正色起来,警惕道:   “侯爷,您知道的罢?如今这熹文城里住的大半都是余国人……况且当年那事儿余国也出了份力。今个儿你们如今这般急着撤人是不是有些……得鱼忘筌了?”   季徯秩眼一弯,不疾不徐,道:   “梁大人,撤人倒是不急。不过您也知道的罢?魏乃寸土寸金的宝地,贵国白白占了熹文城那么多年,难道不该付付租金?”   梁尘刚想插话,谁知季徯秩那嘴伶俐得很,还不等他思考出个应对之法,便又速速接道:   “可是谈钱多俗呐!听闻贵国盛产铁石,不如就付铁罢?您看如何?”   梁尘直眉楞眼,心里恨道:   “这崽子,明知道如今各国都在打仗,我余国正想凭那铁在三国之间大捞一笔……他若真从这拿走了铁,再向魏皇帝谎称是从余国买来的,抬抬价,可不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下梁大人可决计不敢再于宋诀陵他们面前吹嘘什么美人自骨到皮都是美的——季徯秩这心黑得滴血呢!   他拿帕子抹了抹额前汗,结巴道:   “侯爷,您……这跟我说也没用,您也知道我就是余国一县官呐!”   季徯秩笑意褪去,将玉杯“砰”地往桌上一砸,厉声道:   “什么县官?梁大人!我没听清!这魏的地盘,哪来的余国县官?”   季徯秩眸光一冷,又用掌狠狠拍了一下桌面,又是“砰“的一声。   “梁尘你好大的胆子,竟想占山为王,画魏为余,掀起两国之战?!”   梁尘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如何是好,就差哭着求饶了,只得颤颤巍巍道:   “侯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啊……对于还铁一事……小人……小人是真的无能为力!您不如去见见我朝天子,再好好商谈此事儿,成……成么?”   季徯秩身子一软,倚靠在椅背上,俨然一副病弱美人的模样,眉蹙了蹙,柔声道:   “哎呀,说是这么说……我可是听闻魏人到余国京城去,一路上所需的令牌可难得咯!没有一年功夫,那令牌呀,怕是拿不到啊!”   梁尘咽了口唾沫,寻思着发发慈悲将手中令牌给了那侯爷,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犹豫了半晌,他才小声道:   “反正我不拦您过我这关,剩下的路你……您便自己想办法罢,我也是无能为力。”   宋诀陵坐在梁尘身侧,用右手几指环着一酒杯,在那儿轻轻吹着那酒的热气。他将左手按在剑上,腰间倏然发出“铿”地一声响——那是剑出窍的声音。   梁尘惊了一惊,道:   “落、落珩,你这是做甚?!”   “没事儿,这几日光顾着吃酒了,少去军营里头,突然想起剑出鞘之音,想来觉着怪好听的,就弄来听听声罢。”   梁尘实在不知宋诀陵瞧上去人模人样的,不知还有多少怪癖。   余魂未定,那瞧着温润如玉的喻戟又笑了起来,自怀中取出一纸,道:   “听闻梁大人不仅在余国东疆吃空饷吃得很欢,就连送往魏的佳宝也敢乱扣?”   “什……什么?你血口喷人!”那梁尘见自己被栽赃霎时怒不可遏,就差跳起来了,那喻戟却在对面拿剑往他膝上一竖,压住了他的腿。   梁尘方想叫身旁近侍前来,将喻戟和季徯秩俩人给他捆下去,却发现厢房内除了他们四人,其他人全被他赶出去了——色令智昏啊!   喻戟将长指放在薄唇前作噤声状,缓声道:   “安静点罢!可别乱说话。”   “我们也相信大人您什么也没做呀!不过这私扣贡品可是件大事儿!谁想要到嘴边的珍馐却生翅飞了呢?我们没有余国令牌,虽不能将这事传到余王那儿,但传到魏王那儿总行罢?”季徯秩用玉指往梁尘肩上点了点,又拿剑鞘往他后颈上轻轻划了划,“到时候为了魏余同好,还不知余王要护着谁呢!您说对不对啊,梁大人?”   梁尘脸色难看得紧,那手肘轻轻撞了撞宋诀陵,向他求助,哪知宋诀陵却眦笑道:   “梁兄,恐怕我剑还没抽出来,你脑袋便先落地咯!咱们还是别冒这个险罢?”   那余国有名的纨绔哪里见过这般世面,霎时涕泗滂沱,向对面二人哭道:   “小人错……错咯!二位大人绕我一命。那通行令牌,小人有,小人有!执此令便没有人敢拦着您的车马……一会儿小人便让人去取!”   季徯秩压他肩的手重了重,嘴角勾着,道:   “嗯……一会儿?”   “现在……现在还不行么!”那梁尘已是欲哭无泪,喊道,“来人啊!把我那煊蛇令拿……拿来!”   那些下人急匆匆策马回府,很快便将那令送来了。推开厢房门的时候,屋里头四人仍旧吃着酒,只是他们那梁大人接过令牌的时候,手都在抖。   那些下人先前被他们主子骂狠了,如今长了记性,哪敢再多瞧,只当他是吃酒有些醉了,赶忙退下去了。   那季徯秩从那绝望之人手上接过了令牌,起身要走,临走时还朝梁尘笑了笑,道:   “梁大人方才有句话说得不对。”   “什么?”   “您仔细数数,这可有三位大人啊!您糊涂了!”   那梁尘惊恐地望了望,就怕从哪又钻出个人来,可仔细瞧了瞧这屋子里除了季、喻二人与他和宋诀陵便不再有其他人了。   谁知宋诀陵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跟着那二人出去了。   “后会有期,梁兄!”   梁尘生平这才有了真拿鞭子抽死人的念头。 第037章 行同途   拿到令牌后,喻戟策马回府,着手准备出使余国需向上呈递的文书去了,又留下了季徯秩与宋诀陵二人。   上次俩人吃了亏,这次学机灵了,没再骑着马来。   但为免车马搜查误事儿,他俩便都唤人将车停在了城门之外。这酒楼距城门可有着好些距离,此般二人又得同行一段路。   眼瞧着面前车马不绝,二人只好于原地驻足。   二人无言一路,眼下又走不了,等得烦了,宋诀陵就先开了口,“今日见识了侯爷勾人的本事儿,实在是令在下大开眼界。别人吃酒入腹,您倒好,专喂给衣裳吃呢!”   “哈……有心人瞧上去自然觉得开眼界。”季徯秩笑着将耳边碎发往耳后别了别,“不过还得是有心人才瞧得出。像阿戟这种单纯的,只觉得我是人傻心粗呢!”   “你二爷就是有心,怎么了?佛门清净能养出侯爷这般多情种,烟花柳巷还养不出个有心人来了?”宋诀陵自嘲道。   季徯秩闻言也笑。   “你有几分把握,皇上会让我们离营?”宋诀陵垂眸瞧着地面,跺了跺靴上土,又道,“他就不怕你叛逃余国或是搬余国兵来砸他自个儿的脚?”   “你当人人是你,疑神疑鬼?我和阿戟没求过陛下几次,我俩若开口求他,那件事儿若非逆了他的愿,多半会成。”季徯秩笑道,“陛下惧的从来不是我会生二心,而是忧心我哪天被什么坏东西给害死咯!好比二爷您这种,整日张牙舞爪的。”   “我坏,你太子哥哥可好!”面前车马渐疏,宋诀陵朝前迈了几个大步,“快些跟上来罢!小心那梁尘冲出来拉你同归于尽。”   “梁大人要拉怎么都该拉二爷您这种骗人感情的罢?”季徯秩在后面跟着,嘴里突然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许家那婚事……”   “婚期又推迟了……付大小姐那病才好不久,又染了风寒。”宋诀陵没回头,轻道,“恐怕病愈后,还要调养好些阵子,怕是连今年的吉日都赶不上了。本不是多病的人儿,怎么碰上冲喜的好事却又这般弱不禁风起来……”   “是么……如此付姐姐可是受罪不少,阿焺可又要伤心咯!”季徯秩苦笑道,“他小子恋慕付姐姐那么多年,好容易熬来婚书,如今却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这算什么……付溪才是真惨,又喜又悲的,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笑?”   “他心里就没有能配得上他妹的,婚期推迟他可乐呵!”   “都这样。陛下也可疼逢宜公主了!”季徯秩莞尔道。   “陛下,陛下,陛下!你也忒痴情!再喜欢,也不懂藏着掖着点儿?把那人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说,也不怕掉脑袋!”宋诀陵步子迈得更急了,似是不想再听,“人就一个脑袋,上了刑场咔噔一下便没了。你不怕,我怕,成么?”   “生什么气?”季徯秩仍旧喋喋道,“前些年,先皇想把逢宜公主指给您,可把人吓了一跳。不过你倒不识好歹,难得一个结皇亲的机会,您竟敢抗旨不从……”   “喔!‘树有生疤长结,人有头疼脑热’,听侯爷意思是不让我生病了?吉日误了又不是我的错!正好你那太子哥哥也舍不得逢宜公主,到最后那婚约可不是被他亲手给解了?”宋诀陵冷笑道,伸手将季徯秩从身后揽了过来,“不过先皇安的什么心你不懂?他想断了我入朝为官的路,把我锁在京城那公主府里头,让我永远都飞不出这缱都,做梦!”   “直接说实话不好么,绕这么大的弯子作什么?您若真想成亲,就二爷您这身量,哪个没长眼的病敢缠上您?”季徯秩伸手将宋诀陵放在他肩上的手挪开,“不过……就凭二爷您在外那响亮名声,换做是我,若愿把我妹妹托付给您也就怪了!”   “侯爷说话可好听!”宋诀陵笑笑,手上又使了使力,“那咱俩一个‘衣冠狗彘’,一个‘祸水侯爷’可不配么?”   “哪里配了?”季徯秩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您这说的什么话?禽兽也能配人?”   宋诀陵头一歪,笑得纯良,“我就喜欢开先例。”   “我不情愿。”季徯秩淡道,“季家会绝后的。”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宋诀陵咧嘴笑着,“不过我爹可凶,不如我俩来个私奔,远走高飞?”   “我猜猜,远走去哪,去鼎州寻死罢?”季徯秩那双勾人眼笑得弯似月,“您那眼若非开了光,怎么会瞧上我?毕竟狗眼看人低嘛!”   宋诀陵握着他那折扇便要去敲季徯秩,“嗯?就跟侯爷别了这么几天,还学会骂人了?一句也就罢了,还说个不停,这是堵不住了?”   “倚仗二爷,如今有恃无恐了。”   “我看你是懒得逢场作戏了。”宋诀陵松了他的肩,摸着了他的手,“走罢!”   “我何德何能,能牵二爷的手?”   “你二爷大度,你就受着罢!”宋诀陵大步朝前迈去。   不过没走几步,两人的手都有些烫,宋诀陵便松了季徯秩的手,各走各的了。   到了那两架马车旁,也就各上各车,各回各家。   然而不知季家家仆跟季徯秩说了些什么,季徯秩一点儿不见外地掀开宋诀陵车的帘子。   那驾车的栾壹见是他公子榻上的美人侯爷,便没敢拦。   宋诀陵起先还在车里闭目养神,整个人坐得像一尊佛。听到有人进来,也不动丝毫。   “二爷心宽。”季徯秩笑道,“若我是个刺客,不知是谁先死?”   “知道是你,才这样。栾壹可还在外头呢,他可不是个废人。”宋诀陵舒开凤目,平静地瞧着他,抛却一身流氓气,有几分阡陌间瞧不见的矜贵与被压抑下的张扬,“况溟,说罢,你来有何事?”   没有阴阳怪气唤他一声“侯爷”,也没有用甜腻的口气黏出一声“阿溟”。   季徯秩愣了愣,觉着那“况溟”二字被从宋诀陵唇舌间推出时是那样清脆好听。   “林大人他怎会被贬到了平州?皇上好容易寻得一个犯颜敢谏的骨鲠之臣,更何况他还出身草野。”季徯秩调整坐姿,理着衣裳,“权臣再闹,皇上也不该不明事理。”   “你若信他,便需信他自有打算。他这么多年一直没用耽之,恐怕也自有其理。”宋诀陵道,“这下俩才子齐聚平州,你我只管看着就是。对了,让你问柳师叔的那些事儿,你……”   “都办好了。”季徯秩瞧着窗外飞去的花草,听着马蹄踏地,吹着风,顿了顿又道,“没过多久,明素便要到这儿了罢?”   “稷州有什么好查?他这监察御史不出一月便该走了。”宋诀陵瞧见季徯秩颈上的细汗,将折扇抛给了季徯秩,“天热,借你扇风。”   “明素到这儿的时候,若无意外,你我应在余国了罢?”季徯秩笑着展开扇,“可惜了,许久未见,我还想瞧瞧他的脸呢。”   沈复念,字明素。   “侯爷,真是单纯的可以……今非昔比,也就只有你还揣着这心思了。”宋诀陵淡淡瞥了他一眼,“如今见着监察御史有几个官能欢喜?清官都怕被他无故参上几折。如今沈家双子一人是北衙大将军,一人是监察御史,更别提他们那正当着刑部尚书的爹。不过皇上此般将九家中最弱的那沈家扶了起来,可让当年那差点没入赘颜家的沈印好威风,如今沈家恐怕就差把得意二字做成匾,挂府前招摇了。”   宋诀陵将季徯秩伸过来为他扇风的扇子转了方向,推了回去,又道:   “不过吃太开可不是什么好事,在这魏九家中,还有多少人窥伺着要分一杯羹。沈家至今还没人去碰,一来是因他们没傍上皇亲国戚,终还是差点儿火候。二来估摸是其余八家瞧着他们还有些用处……”   “二爷此言差矣,谁说只有攀上皇亲国戚才有人妒?北衙大将军这是多大的分量?”季徯秩抿唇又是一笑,“再说,颜阳雪这一大理寺卿处处被他姑父沈大人压着一头,少年意气都快被消磨没了,心里憋屈得很,这口气颜家如何咽得下?”   “那又如何?颜、沈二家自当年沈印联姻以来就是同船蚂蚱,如今六扇门已被这二家占去了两职,沈复念就是照着他父亲画的路,朝御史大夫一职走的。来日若真顺了他们的意,这魏家能否‘明镜高悬’可都握在他们手上了!哪里还管颜阳雪一人的心思?”宋诀陵顿了一顿,“倒是向来和沈家不对付的史家要急跳脚了罢?獬豸向来是瞧不上狐狸的。”   “瞧您这话说的,除史家外其他缱都八家,哪家能和那高节清风的史家对付?人家可一个都瞧不上啊!不过难得人家肯高看二爷您一眼,你又不识好歹了罢?听闻您死不肯赏脸,把宋大将军气得够呛。”季徯秩笑道。   “何止是气?几棍子差点没把你二爷我打死。”   季徯秩那眼笑得更弯了,道:“缘何不答应?史三小姐可是京城有名的窈窕淑女,如此佳人,过了这村哪还有这店?宋大人总不会还有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1】’的难忘之人罢?”   “可不是么?偏要我说出来,侯爷不害臊?”宋诀陵那双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季徯秩,笑道,“怎么?侯爷是忘了你我曾互为枕边人么?”   季徯秩见不慎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便匆匆改了口,“史家在刀尖上走,到底不如洛家路宽来得平稳来得顺遂罢?阿仲前阵子还升了中书侍郎。”   “洛仲还年轻,虽有能有才,倒还不至于连升官阶,二十有五便作了中书侍郎,应是借了他阿姊的运。”宋诀陵静静凝视着季徯秩的侧脸,从他手上扇飘出的风轻抚着他自个的发,“圣上此举给足了洛家面子。”   “圣上识人有度。”   “这倒是,但洛家日后不免要受苦,”宋诀陵用眼描着季徯秩的轮廓,“总会有人会拦着他家路的,就比如许家。许家几代出了多少皇后!若非今朝许家没有嫡女,甚至连个沾血的庶女都没有,许太后怎会让洛氏一路平顺地从太子妃当上了皇后?至于如何给洛家泼冷水,你盯着洛仲来日婚配之人,总能瞧出一二。”   宋诀陵见季徯秩转过脸来,便从容挪开视线,又道:   “且不论哪家得意,歧王如今可安静。”   “本就是安静的人儿,怎能分府后一下便躁了起来?”季徯秩驳道。   “我不信。”宋诀陵道,“撇开那蘅秦血不说,朝堂上他一手习武留下的茧以及结实的肌肉,谁看不出来他一身的功夫?还要装不善武艺,估摸也就只能用来骗骗你和许侍卫了……先皇可讨厌他,你怎么不因乌及屋了?”   “这什么话……先皇瞧着也不怎么喜欢二爷您呐。”   “这么说……你喜欢?”宋诀陵将身子往他那边斜,“承蒙侯爷垂青。”   季徯秩往窗那侧靠,“那可不一定,我没准真就因乌及屋了呢?”   “躲什么?”宋诀陵伸手握他的肩,薄唇勾着,“不好意思了?”   “不是。”季徯秩满脸戏谑,笑道,“这不是怕您轻薄了我么?您以前还说我像个娘娘……”   “真把我当禽兽呢?”   “把你当二爷伺候着呢!不过嘛……无毒不丈夫的讹语想必您也听过。”   “我说一句,你能顶上十句!”   “应谢二爷谦让。”   “谁让着你了,嫌你吵呢!”   “还当二爷夸我伶俐。”   “今个儿我还真不想同你侃天侃地,只想拿布堵住你的嘴。”宋诀陵见季徯秩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叹了声气。   “二爷温柔了罢?阿戟以前都道要拿绣花针把我的嘴缝上呢!”   “这法子好!喻将军聪明!”宋诀陵笑笑,又将眼帘阖上,缓声道,“侯爷,避了我不少话……”   季徯秩像是知道躲不开,笑道:“二爷耳尖。”   “魏盛熠一个贱种,也值得你三番两次的跟我争?”   “二爷,我不愿同您吵,但您也让让我成么?”季徯秩抿了抿唇,“您是鼎州人,看不起歧王,我拦不了。但我从不以血鉴人,我不知蘅秦所作所为与一个在魏长大的人有何干系?你们何苦逼一个无辜之人赎罪?”   “你顾念人家,”宋诀陵笑道,“来日人家可未必认你!若魏盛熠当了皇帝,你能保证他不与蘅秦沆瀣一气?”   “宋将军!”季徯秩将那扇“啪”地合上,“您又从何得知他会当这王?”   “又急了?”宋诀陵伸手从扇尖攀到了季徯秩手上,“你看着罢,看他会不会坐上那万岁爷的位子。”   “说就说,老动手做什么?”季徯秩垂眸看着他的手,将扇子松开,“二爷这是讨扇还是讨人?”   “瞧不出来?”宋诀陵手指灵巧地钻入他的袖间,“看来是我做的还不够。”   “还好我是男子,”季徯秩被他指尖烫着了,没忍住往回缩了缩手,“不然可要去衙门告您毁了我清白。”   “这有什么?你告了,我便把你娶了。”宋诀陵捕着了他那一刹那闪现出的惊慌,抬眸想去寻时,只迎上季徯秩那平静的眼神。纵然季徯秩有双含情目,但与他相处久了便知,若他没在里面盛半缕情,那双眼再勾人,瞧上去也有几分冷冽。   宋诀陵忽觉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遗憾?失落?不甘?埋怨?   反正不舒服。   宋诀陵没多言,将他的袖掀开来,瞧见了他那白玉般的臂。那臂上仔细瞧才有些小疤,当时那狰狞的伤口已没了痕迹。   “当时没伤着筋罢?”   “这时才问,二爷那时干什么吃的?”季徯秩笑道。   “那夜说了次日要瞧,结果给忘了……”宋诀陵淡道,“如今补上。”   “没伤着,没伤着……”季徯秩道,“二爷可别琢磨咯!”   “怎么了?给你瞧伤,好似我要怎么了你似的?”宋诀陵心里本就有些不爽,道,“烦着呢,可不许再说话!”   “哪有二爷您这样的大夫?”   “那是你见得少了,再说我还没摸透呢。”宋诀陵此时是真的只想瞧瞧季徯秩筋骨有没有断,怕季徯秩逞强惯了,熬成大病。   “我们那儿把您这种人唤作……”   “什么?”   “阎王殿里开染坊。”   色鬼。   “噗——呕——”   栾壹在前方驱马,忍笑忍得好辛苦,结果听到季徯秩那话硬是没忍住笑出了声来,为遮掩便转了个音,谁料听来更奇怪了,像是他笑吐了般。   栾壹急得冷汗直流,但终究是没逃过宋诀陵与季徯秩这两人的耳朵。   “看看,二爷!您浑话说多了,您家近侍都听不下去了。”   宋诀陵冷笑道:   “栾壹,好笑罢?一会儿来屋里笑给你家主子听。”   栾壹开始装起聋来。 第038章 燕君归   魏·平州   入夜,刺史府却是熬烛不熄,今日平州诸官相聚为的是思量初七那赏灯宴要如何置办。   徐云承并不启唇,虽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宾客名录,心里头却在想着南城的旱,念着北城的涝。   身侧歪在椅上的林题同他走的一个路子,不过较他还更放纵些。那人适才用饭时吃了点小酒,这会儿酒劲上头,已经打起了呵欠,很快便要去会见周公。   冯起见屋内众人皆无言,便索性起身在屋里头瞎转悠,徐云承见状连忙把林题倒腾清醒了,又不动声色地移目名册,指尖捏住边角翻去一页。   那名册上的大人非富即贵,多是邻州常客,打眼瞧过去并没有什么纳罕稀名,然他正欲阖上时,一名字却狞笑着给他适才的自负狠狠甩上了一巴掌。   ——燕绥淮,字凭江。   六个由那人儿亲书的大字位于百字之间,端的是鸾翔凤翥,独玉立于鸡群。   徐云承的眸光略沉,多年前那苦潮又漫过了他的胸膛,叫他不自禁仰面求息,耳边却不适时地荡起少年郎阴恻恻的话语。   “其一,今后莫望我眼。”   “其二,今后勿唤我名。”   那些字句潮水似的盖过他的口鼻,叫他如堕深渊。可他忆起燕绥淮时,首要入脑的甚至不是这些窒息伤人的话,而是他叔父徐萧满颈子的血。   他二人那么浓那么真切的竹马情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断袖恶癖洗去,粉刷作血淋淋的丑恶。   徐云承执杯盏的手颤了一颤,那未斟满的茶水险些泼洒。推辞宴会定会惹得冯起恼怒,可他又怎能如若牢中困兽般坐以待毙?   他扶额思索须臾,终于起身,拱手恭顺地说:“刺史大人,如今平州南北两城之民饱受旱涝俩灾折磨,此事伤及民本不说,卑职忧心此灾亦将碍今载平州考绩……依卑职愚见,邀众贵客瞧瞧初八灯会或是个彰显我州富庶依旧的好法子。平州初八灯会以掩面游灯为俗规,倒不是个随处可见的,于贵客而言应当是新鲜得很……”   纵然徐云承张口闭口皆是为显平州繁华百态,可他盯上的不过是那令游灯者皆遮掩面容的俗规。   他虽明白自个儿铁定躲不过那该死的宴席,但能躲一时算一时,说不准游灯耗空了燕绥淮气力,他便不会……   不会……不会什么呢?   他徐云承凭什么自作多情觉着燕绥淮还对往事耿耿于怀呢?   物是人非,他这小官怎配被那北疆赫赫有名的燕将军牵挂?   徐云承垂下眸子,不再吭声。   ***   灯会如期而至。   今夜玉盘明,星子却稀疏。自天宫向下张望,原是那满天星,皆变作了地上花灯。人流如潮,纵然面具遮了人间百容,也难藏灌满真心的笑意随风荡。   红烛被各色琉璃灯罩一笼,登时变得斑驳陆离。徐云承垂眸行于侧畔,叫那些缤纷驱散了身上不改的寒色。   徐云承今儿难得用发带束了发,乌发如云,洋洋洒洒地泼下来遮去了他背上那漂亮的琵琶骨。   他着一身单色玄衣,那衣裳同夜行衣的差距不过是在袖边绣了几道浅淡银云纹。   寻常可见的廉价布匹搭上并不出彩的剪裁,那件衣裳素朴得可谓毫无可称赞之处,然而当那布料被徐云承那修长挺拔的身躯抻得平整时,瞧来竟亦是别具风味。   徐云承本意没于黑夜之中,谁料那身衣裳不比往日袍子那般宽松,只毫不吝啬地将他宽肩窄腰的身材细细勾勒,再加上他举止斯文,惹得不少过路娘子频回首,可惜他面上戴着那么个劳什子遮脸,叫人啥也看不见。   诸人不得窥美物,唯有摇着脑袋叹惋连连。   徐云承在那街上游游走走,末了停在一制簪的铺子前。他细细挑了个精雕细刻的青玉簪,打算寻个日子托人捎给远在京城的徐意清。   “许久未归,她又喜于信中搪塞我,不知过得是否当真称心如意……”   徐云承付完铜钱,挪步正打算走,哪知恰好瞧见不远处有一群人笑着闹着,正朝他这方向行来。   位于人群正中的那男子身量似要与天争高,只是那般的长身却并不单薄,纵然如今掩面不露,在人群中亦是极为出挑。   那人同徐云承一般着玄衣,又因面具形色相似,仿若正穿戴着相配的一套似的。他将秀发半扎半散,通身打扮讲究异常,只还用面具藏住了一张青山似的眉眼。   徐云承回过神时,那人已更挨近了些。许是因着性子无拘,张口从不避他人,他二人之间虽还余好些步,徐云承却已能闻其嗓音。   或许他真真就是话本子常说的那般公子,嗓音虽是低沉如深潭,笑声却是毫不遮掩的朗然,真好似将古人那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1】”给摹了出来。   ——那是燕绥淮。   用不着闻声瞧面,光看其迈步,徐云承便知那是燕绥淮不假。   徐云承知道自个儿该走了。   纵有面具遮掩着自己的颜容,可单单叫燕绥淮撇面那么一瞟,他便觉得自己赤身裸|体,无处遁逃。   心里升腾起的那股子不安硬生生压低了他的头,徐云承扶了扶面具,只垂着脑袋疾行自燕绥淮身侧穿过。   擦身而过的刹那,入鼻的乃燕一身轻浮酒气,燕绥淮身上再无旧时那般厚重清幽的沉香味。   他抿了抿唇,像是不甘——习惯这东西,燕绥淮能改,他不能,再想也不能。香么,他用习惯了,便觉得其他香料闻来皆不适,以至于至今仍用着旧时他与燕绥淮共同调配之香。   那香将他这人和屋子早早都给腌入了味儿,只消推开他屋门或是贴肤而嗅,总免不得捕着段段冷香。   但今儿为免各式麻烦,他临时换了种俗香盖身,如若不将鼻尖凑在衣上细嗅,便不会觉察端倪。   徐云承正怔愣,那燕绥淮却倏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迫使他停了步子。   本就不合礼节的举止已叫徐云承颇为讶异,谁知那布满厚茧的长指还放肆地掀了他的衣袖,径直探进其中摩挲他的肌肤。   徐云承不做思索,只赫然把燕绥淮的手甩了开来,仿若缠上他的是什么索命幽魂。   徐云承自知如此举动极为失礼,佯装着只是应激之举拱手朝燕绥淮做了个揖。   燕绥淮垂头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您身上的气味真是同鄙人一位故人像极。”   徐云承已沾了满身平州人惯用的俗香,清楚燕绥淮此番就是无事找茬,可令他诧异的是——燕绥淮本不是那般喜好同陌路人打交道的,怎独他徐云承恰好倒霉,撞上了这人改性?   徐云承没搭腔,只把脑袋晃了晃以示并不介怀,只抬脚便要走。   “啧!鄙人难遇这般珠玉,怎么您话都没张嘴说上一句便要走?”燕绥淮伸手将他拦住,“好歹相逢一场,不认识认识?”   燕绥淮身边绕着的那些个人,只是笑着抱臂瞧,没有半分要拦着燕绥淮耍疯的意思,片晌就不约而同地相互拉扯着走了。   这地儿留了他二人,徐云承倒是很从容。他不慌不忙地自袖袋当中取出玉簪子,冲燕绥淮比手势说自个儿正忙着寻人,需得先行告辞。然他比完手势并不待燕绥淮回应,一甩袖,便要学着适才那些个人大步离开。   燕绥淮眸色陡然一冷。   “徐——云——承!你胆敢再走一步试试?!”   徐云承身子蓦地一僵,确信那燕绥淮已认出人后便更不作掩饰地要逃。他并不好奇燕绥淮是如何认出自个儿来的,虽自认处境窘迫,倒一点儿不含糊地加快了步子。   他总把自个儿想得太轻,想着他逃到如此地步,燕绥淮便也该收手了,哪知后领被人一揪,不过眨眼功夫便被燕绥淮搂进了怀中。   暖的。   燕绥淮一面用臂弯箍住徐云承的颈子,一面揭了自个儿的面具,只还将脑袋滚在了徐云承肩颈,恶狼般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气味。那阵冷香弥散开时,燕绥淮笑着同他贴耳亲昵道:   “徐大人可念旧……就是不知思不思故人呢?”   燕绥淮力气渐长,可徐云承好歹也是尚武的启州养出的儿郎,很快便从燕绥淮那愈发收紧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   可惜若非燕绥淮有意为之,他决计跑不开。燕绥淮趁他挣扎之际灵巧地将指探入他的发间,借着他脱逃之力,把那面具带子一扯,便将徐云承那张叫他魂牵梦萦的面容,再度盛进了眸深处。   徐云承的面容被大大小小花灯映亮,长睫在其间有如蝶翼翻飞。燕绥淮呼吸一滞,似是了却心中百千憾事般,耳间绯红。   徐云承抬眼不浓不淡地瞧着燕绥淮,随即退后好几步,打算伺机离开。   “你怎么敢看我的眼了?”燕绥淮觑着他那明显流露淡漠的双眸,冷笑一声,侧身展臂拦了他的退路,“徐大人是觉着末将为人轻佻,不过四年光阴便能彻底打磨尽自个儿那腌臜浅陋的爱意吗?”   “还是说大人您低估了自个儿的容颜,想不到竟可以叫末将念念不忘这么些年?”燕绥淮用墨瞳子睨着徐云承,似是想从他的脸上寻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刨根挖土得来的却是如镜湖般的平静。   燕绥淮俯身更凑近了些,怒意在眼波间沸腾作雾。   但徐云承这时却将长睫垂下,遮住自个儿在烛火之下异常透明的双眸。他利落地抽佩剑横抵在自个儿腰前,同燕绥淮拉开段不短的距离。   自尊不能饱腹,他活到今朝靠的就是奴颜媚骨。可燕绥淮乃高门重将,他折腰爱野草,无异于自毁前程。   这些道理,燕绥淮居高处半生,可以不懂,可他徐云承爬泥沟好些年,不能不懂。   如若一摊死水般的寂静在二人间酝酿,徐云承默了半晌,启唇道:“燕、将军,在下不过平州一小官,万万不值您高看。您的情意重如千钧,怎么能施舍给下官这低贱的鸿毛?恕在下不堪重负。”   呼之欲出的名字被徐云承生咽入腹,直叫燕绥淮那颗已是千疮百孔的心脏再度被捆上了无数股绳。绳头尽数握于徐云承之手,可他却毫不怜惜地狠狠拉紧,将那颗血心绞碎,令它烂得扭曲。   “怎么,你承担不起,我就偏要让你一身轻,留我自个儿将苦往心里咽吗?”燕绥淮的眉心深拧,仿若下一刻便会如同旧日那般抽噎起来。但他眼底空空,眼眸里再没有一点儿泪的影子,“我的感情没那么下贱,你要也罢,不要也罢,我爱留便留!”   燕绥淮瞪着他,面上显露出的虽是极为狠戾扭曲的神情,配上那些话却格外令人悲哀,好似在戳着心口的疤痕告诉徐云承——“瞧啊,你在我心上划开的刀口不过只是结了痂,距离愈合可还远着呢!”   “阿承,待会儿席上见!“燕绥淮阴晴不定,这会儿忽而热络地赏了徐云承个朗笑,背手走了个没影儿。   ***   燕绥淮从一窄巷拐上了临近高楼,将楼上看他好戏的弟兄们一并骂了个狗血淋头。   同行的将军吴纪抱着胳膊看向楼下的徐云承,撅唇打了个口哨,说:   “哎呦哎呦,瞅瞅!你把那位美郎君的面具给扯了,人家顿步原地,玄衣酥肤,长睫褐眸,赚得多少姑娘妖童红了颊?”   燕绥淮凭栏观望,只暗暗攥紧了拳,并不吭声。   吴纪摩挲着燕绥淮那锦衣,揶揄道:“阿淮,你怎么打听到的那位大人今儿要着玄衣,莫不是学那些个街头巷尾的□□扒人屋瓦去了?”   燕绥淮狠狠瞪他一眼:“你再乱说,我扯了你舌头!”   吴纪耸耸肩:“你也太过粗鲁,这样要怎么才能讨人欢喜?”   燕绥淮深吸一口气,掠过那话,问他,“阿纪,这次求吴老爷那事儿,你有几分把握?”   “不多不多,也就十分罢?”吴纪笑道,“他到底是我爹,他老人家扛不住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燕绥淮说:“咱动作快些,可别叫方纥那狗东西察觉了!”   吴纪舔了舔犬牙,吊儿郎当地说:“皇上明文批的准我回乡探亲!那方纥就有那么神通广大,连我这逍遥公子哥归乡里为的是啥,也能知晓?”   吴纪说罢伸手拍了拍燕绥淮的脊背:“你放心,小爷我就是个宝,钱财气运样样不缺!你跟着我,定然吃香喝辣!” 第039章 烹情汤   夜色渐酣,半玉盘离了人间的矮檐头,高悬去了仙家的琼楼玉宇。宴席已开,徐云承作别长街琉璃灯,直拍了衣上灰往刺史府行去。   那刺史府里头今儿依俗张灯结彩,大鱼大肉在桌,珠歌翠舞在道,徐云承这么个素衣郎窜入之中,仿若误入花鸡丛的一只雏。   冯起欢喜地招呼宾客落座,徐云承倒是自觉拣了个偏僻位子。然他偏安一隅却还乐得自在,别人品酒他吃茶,别人交颈他自语,只是半晌过后心情发闷,又以指腹摩挲起了那碧玉簪。   可他摸着簪子时,想的当真只是徐意清?   徐云承觉察不对,便欲与身侧的林题讨论治水方子清清脑子。谁料他余光一扫,旁人身形与林题可谓是风牛马不相及,只得阖唇不语。   他并不侧目去瞧身畔歇了什么牛鬼蛇神,仅独自思索如何调粮缓灾。   指尖落在案桌上,他蘸着茶水算账,喃喃自语:“自稷州运粮少说需得银子上千,待缱都的银子批下来,南城百姓恐怕……”   “这便是你们平州的待客之道?”那坐于徐云承身侧的男子闷声许久,见他实在不开窍,索性先张了嘴。   徐云承脊背挺如戒尺一把,只慢腾腾吃进一口茶,轻言细语:   “您乃座上宾,本不该坐此下位。这儿不比燕府,伺候人从不讲究个一视同仁,皆是盯着位子看人下菜碟……您若觉着侍仆伺候不周,那便快些回上座去。若是觉着是下官怠慢了您,在下粗枝大叶,一时半会儿的也改不好,在下便换个识礼的来与您作陪。”   燕绥淮不吭声,徐云承顿了顿便又道:“您既没想着要换位置,想必叫您觉着不适的便是下官了!”   徐云承利落,话音方落便起身,衣袂翻飞只掀起一股艳俗的香风。   “坐下!”燕绥淮不容置否地瞪视着他。   可徐云承举止虽乖顺谦卑,心底倒真不甚怕他。然他一刹算尽麻烦事,终究还是归了座。   只是那之后他便没再理会燕绥淮,反倒是直盯着对面瞧,叫燕绥淮也耐不住要顺着他的眸光去看视线尽处究竟有什么宝贝。   ——林题。   徐云承看归看,燕绥淮拦不着,可他瞧着瞧着怎么眉间蹙意还渐渐浓了起来?燕绥淮见他对林题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又是惊又是恼,禁不住开口低唤一声:   “阿承……”   徐云承闻声只淡淡转了瞳子用余光罩了他片晌,旋即自顾起身,向前扶住了那正被灌着酒的消瘦红衣郎。   “询旷,你不善饮酒,便由我替了你罢!”   林题强忍腹内翻滚的痛意,勉强笑笑,说:“总劳你!”   徐云承笑着把脑袋轻轻摇晃,只贴心地将他扶到自个儿原来那座上,捉了酒盏迎向诸位宾客。   燕绥淮瞧着林题与徐云承两人一来一往,怒极反笑——这弱不禁风的失意文官到底有哪里值得他去费心讨好?既然要玩这般你侬我侬的游戏,那还不如找他燕绥淮!   林题长于理政,却粗于俗情。他款款落座,见燕绥淮笑得悚然,也没多想,慵懒道:“燕将军,近来可好?缱都一别,不曾想再遇竟是在平州。”   “您瞧不出来我好不好?”燕绥淮竭力平息心中妒火,只沉声道,“北疆不安宁,末将此次来平州,依旧身负要事。”   林题听出燕绥淮语气不善,没再追问,又因此刻腹中有如刀绞,胃口寡薄,便没动筷,只趴在案桌上嘎嘣嘎嘣地嚼花生米。   燕绥淮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徐云承,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林大人方调任平州不久,阿承又是个杜门不出的……你二人怎的瞧上去交情还不错?”   “耽之么?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与耽之相识,在下是撞了一辈子的运!”林题用下颌支着桌,笑意从那张倦色沉沉的脸儿上溢了出来,他眉飞色舞道,“耽之他啊可当真是冰清玉粹,从前下官便仰慕已久,今儿总算挨近了,哪知竟是远看是画,近看是仙呢?得与其同行,下官可谓是喜不自胜,惟独害怕脏了他的路!”   “那是得小心些。”燕绥淮抬手斟酒,耐人寻味地说,“这会儿挨近了又有什么用?‘衣不如新,人不如故【1】’啊。”   林题略微眯了眼,倒真没功夫去计较燕绥淮话里意味,只是仰面打了个哈欠,扒拉着装花生米的碟子睡了。   那之后燕绥淮没再吭声,垂眉吃起酒来。   他仍像当年那中秋夜一般瞧着徐云承,瞧着徐云承八面张罗,瞧着那些个达官显贵才子长才子短地拿酒灌人儿,还在心底笑他一句“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2】”。   徐云承同他人逢场作戏,他痴痴眯着眼,好似那笑全赏了他。他用空腹盛烈酒,将腐烂的脏腑烫得火热,在灼烧剧痛中疯了般探寻着徐云承的温度,仿若徐云承推回去的酒全灌进了他的肠。   林题没心没肺,那是天塌下来眉头不带皱,可坐于燕绥淮另一侧的官儿可别提有多心惊胆战。那不好惹的燕家祖宗酒灌得像是不要命也就罢了,还时不时握杯砸桌,浑身戾气,离话本子里头的魑魅魍魉就差冒柱黑烟了。   许是见燕绥淮面色过于阴郁,吴纪拎着三坛酒挤到徐云承他们那人堆里,豪横地架腿上案,说:“平州乃吾乡!诸位怎能光顾着请徐功曹吃酒?如此美酒,怎能不孝敬孝敬小爷我?”   那些官儿本就是欺软怕硬,一听吴纪的话乐呵得不行,忙不迭灌起了这自讨苦吃的事儿精。   “在下先敬吴将军一杯!”   “喝——!”   末了,吴纪替徐云承挡得多,自个儿要比徐云承还先醉,只趴在桌上嘟囔道:“阿淮,日后你要知恩图报,好好谢谢你纪哥……”   徐云承闻言神色未变,只沉默地将那俩字掺着酒咽了下去。   ***   月影斜斜,夜色渐浓,诸客各乘车马离开。徐云承强稳身形,好不叫自个儿显露醉后丑态。   依稀间只见长史吴虑走至身侧,捣醒了那醉得嘟嘟囔囔个没完的吴纪,把他手上绕在自个儿脖上搀着他走了。   “那二人原是认识的么?”徐云承勉强掀了醉眼瞧他俩,“都姓吴,莫非沾点儿血?”   不过徐云承此刻正头昏脑胀,自也无心思索。趴了好一阵子,酒劲总算下去了些,可他方起身,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燕绥淮环臂在一旁虎视眈眈许久,这会儿手一伸,便稳稳当当地将徐云承捞进怀中。   “多谢。”徐云承垂头瞧不清来人相貌,只拍了燕绥淮的肩,要自个儿朝前走。   “谢我?当真?”燕绥淮冲他一笑,径直把徐云承的脑袋往胸膛上一摁,三下五除二便将他打横抱起。   徐云承仓皇失措,瞳子骤缩。他奋力想看清眼前人,却因眼里满是水雾而无济于事,只好无力地揉起眼来。   燕绥淮握住他的腕骨,将他的手从眼睛上头扒拉开来,说:“好容易生了这般好看一双眼,揉瞎了多可惜?”   燕绥淮垂眸,一径撞上那两颗湿润的琥珀,心中经年的怨愤登时烟消云散,惟余金戈铁马下由他悲哀藏掖住的温柔。   燕绥淮的眸水里头爬上几丝红,陈年的委屈与怨恨酿作泪滚在了眼眶,他哑声道:   “阿承,我好苦、好苦啊!”   徐云承鲜少耍酒疯,大多时候都钻在燕绥淮怀里睡,这会儿却不知怎么把眼睁了,说:   “……阿淮?”   燕绥淮想佯装自得,可说出来的话却是轻颤个没完:“是我。”   徐云承眼神朦胧,只抬手抚摸他高挺笔直的鼻骨,笑道:“回来了?”   燕绥淮滚动着喉结:“回来了。”   徐云承身子本就无力,脑袋更是一片混沌,没多久便睡去了,窝在燕绥淮怀里猫儿似的喘息。   ***   刺史府的灯笼摇灭两只,燕绥淮还抱着人立在门罩下候车马。   手酸身疲,他却一刻不停地含笑拨弄着怀中人的软发。然他片晌不见燕家小厮打马来,先被一道清亮的女声唤醒于渊薮。   燕绥淮略微怔愣,只将抱住徐云承的双手连连收紧。   那女子眉翠唇红,身姿曼妙,可惜一袭布衣,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家奴。   然她见着燕绥淮那么个锦衣玉带的贵人并不生惧,只箭步上前,高声道:“当年您于公子及冠礼赠公子劣玉,不知有多伤人心,这么多年连封信都没有,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燕绥淮并不撒手,只怜悯地看向她说:“钦裳,主子的事儿何时轮到你插手了?”   “奴的主子是徐家人,不是您!”钦裳并不垂眸,发狠地瞪着燕绥淮,“当年您对大人所行之事,大小姐她可是一点儿也不知情……马车已经备好了,有劳将军送大人上车!”   这般赤|裸裸的威胁,燕绥淮哪里会听不出来——燕绥淮明白徐意清再懂事也终究不是个菩萨,她虽才思两隽却安分守拙,走的是大家闺秀的老路,势必不容分桃断袖。   他燕绥淮已丢了徐云承,怎能再丢了个胞妹般的青梅!   燕绥淮略作一笑,眸色转冷,他说:“燕某先前行事过分轻狂,还望姑娘海涵。”   钦裳点了点头,方欲松口气,那混账东西竟当着她的面在徐云承额上落下一吻,还抬眸对她挑衅般地笑了笑。   钦裳恨得险些嚼下两腮的肉,她忿忿道:“这些年大人过得本就辛苦,您何必为他平添烦扰?奴虽身贱且蠢笨,尚知‘强扭的瓜不甜’,您不该不知!”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为了二字放下,我赔上多少岁月,可除了自伤又如何?”燕绥淮垂头蹭了蹭徐云承的面颊,“如今我难得与他重逢,我看见了什么,看见他把日子过成这副鬼样子!!我恨不能一巴掌扇死前些年那旁观的自个儿!没我,他过得不好。有我,他过得未必就不好,日后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钦裳咬牙切齿:“燕将军有如此相貌家世,何必非在我家大人身上吊死不可?”   燕绥淮冷笑一声,耐人寻味道:“钦裳啊,你一直劝我干什么,怎么不剖出自个儿的心脏瞧瞧呢?”   钦裳闻言小脸煞白,即刻羞愤道:“血口喷人!奴怎敢有非分之想!”   “莫要再说,惹人生厌。”燕绥淮毫不掩饰傲慢骄矜,只敛目瞧着徐云承,旋即舒眉笑了,说,“阿承,怎么这般的轻?这几年干什么去了?”   钦裳强压心气,只帮着掀了帷帘。她原意是要他将徐云承安稳放到座上,哪知那燕绥淮竟也没脸没皮地跟了上去。   “您!”   “嘘——嚷什么?”燕绥淮斜睨她一眼,只道,“我将阿承平安送回家便走,又不是奸人流氓要进屋偷鸡摸狗。”   燕绥淮由徐云承枕着他的腿,用指尖勾着徐云承的发把玩再不理人。钦裳彻底没了法子,只能敛眉合目替他二人理了帘。   ***   钦裳心细,忧心路上颠簸叫徐云承不好受,便专门叮嘱了车夫打马慢行。   燕绥淮倒是乐意,还偷摸着将车帘掀开一点儿,向月娥接了缕光以便细细端量徐云承那张冷面。   “颦眉,总颦眉!难不成是梦里也见了我这讨人嫌的?”燕绥淮用指轻轻拨弄他的眉宇,好容易捋平了,谁料半晌又拧了起来。   燕绥淮吁一口气,不管了。然他这会儿虽是气淡神宁,略微把今儿的事理一理,却又觉得心中隐痛阵阵。   “那林题为人至高至洁,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书卷里头,却也怕脏了你徐云承。”燕绥淮眸光黯然,“好一个冰清玉粹啊……徐云承,我这污泥缠上了你,你应恨极了罢?”   燕绥淮的长指从徐云承的额,滑到鼻尖,再到那张总是抿着的薄唇。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瞳子里烹起了名为欲念的热汤。   酒味被风吹着吹着便散了,徐云承躺卧其膝,呼吸皆是令人安神的沉香气味——原来徐云承习惯难改,他燕绥淮亦然。   可不同的是,徐云承是不能改,燕绥淮是不愿改。   一丝凉风窜入了车内,缠住了他二人,逗得满头乌发搔人痒。   好冷。   好烫。   “阿承……”   燕绥淮舌尖微抬,又啪嗒一声落了回去。   欲望便骤然仿若山雨一般,哗啦落下,将他通身浇湿。   毫不留情,又不讲道理。   ***   “到了!”   钦裳在外头摇着帷帘低唤。   她见内里良久没甚反应,这才无奈地叹了口气,伸个脑袋朝里探了探。   车厢内又暗又静,借着半寸渗入的月光,她得以费力瞧上一眼,却见燕绥淮阖着眸子压低身子,右手托着徐云承的后颈,左手则与徐云承五指紧扣,似乎如此便能永不分离。   枕着,搂着,牵着,托着,二人唇齿相依。   那吻绵长得很,仿若是一条溪流注入无际的湖。红舌交缠,气息相换,燕绥淮睁了那双晕上情|欲的迷离眼,看向钦裳时却是两眼空空,俄顷便又落在膝上人的面容之上。   钦裳面上绯红一片,匆匆松了帷帘。她站在车外头缓了许久,却也始终说不出一句顺得很的话来,只还拦着前来扶人的车夫,摆摆手,道:   “再、再等等罢!” 第040章 缚雌凰   天高气清,仲夏骄阳到了这儿却如蘸了水的丹青般不浓不淡。   “好容易来了余国,怎么光想着劳人媚己?”   “有种您日后不跑马。”   喻戟漠道,他在马上犹豫了几分,终还是撑着宋诀陵的手,小心下了马来。   “喻将军可重,不像侯爷,轻得如片鸟羽似的。”   “二爷真善使这般讨人嫌的把戏。”季徯秩道,“您这么一说可不是惹阿戟烦我?”   “喻将军若烦你,那以后便只有我为你的美色肝脑涂地了,那我不是快活的不行?”   那些暧昧得很的话宋诀陵是张嘴就来,当然宋诀陵以前也不是没说过这般混账话。但共度种种后,这些浑话听来又有了丝别样滋味儿。   季徯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还当自己多想了。   他回头朝宋诀陵笑得可好看,可那人却不领情,瞧见他笑,自己却不笑了,凤眼里的东西不知晦朔。   季徯秩不解,便接着瞧宋诀陵,宋诀陵便回身去吩咐栾汜牵马。   “二爷,干什么不看我。”   “我瞧女不瞧男。”   “成。”   有道理。   宋诀陵,就是这么个人不是?   给个巴掌,再塞个甜枣。凑近些,他自己便抬腿走远了。   情难解,世事又何尝不是?   余国乃为魏百年友邦,本是无争之国,然而,自打十五年前魏秦一战打完后,该国同他国逐利之举不断,世相愈发迷离,也就酿出了魏使讨债这一恶果。   该国奉蛇为神,就连巷道里亦有蛇状花纹刻于壁上。   处处雕蛇,捻土为香。   这余国虽端着肃谬的架子,却控不得百姓喜恶——该地民风开放得很,青楼酒馆林立,那是夜夜笙歌。   暂不言这儿的秦楼楚馆多得令人咋舌,单瞧那轻浮得很的衣衫,已足以令魏里头的那些个腐儒指着骂伤风败俗。   男子衣衫本就较他地薄了许多,那衣襟还开得近腹,美其名曰“现阳之气"。而女子衣裳内衬虽还算正经,但外裳大多为薄纱,配上那一个个妩媚身段,于是也显得轻佻了起来。   当然也不是只有腐儒受不了这地儿——这不就有一个活脱脱的靶眼么?   喻戟那笑中的怒意较平日里更浓了几分。   季徯秩这才明白当时喻戟要赴余之际,那些武夫嘴角隐隐抽动的怪异神情。   虽有季徯秩与宋诀陵二人那惊艳颜容撑着场面,但由于喻戟生得温柔俊逸,一路行来也不乏余人向他投以邀请般的暧昧眼神。   喻戟虽不以为然地挂着笑,唇却开合不停,道:   “余国真绝,满街贺珏。”   喻戟和贺珏有恩怨那是缱都王孙贵胄人尽皆知的事儿了。   喻戟本就将贺珏那类流连烟花柳巷的纨绔子弟视如敝屣,贺珏那厮又风流过了头。好巧不巧,一次俩人在酒楼里吃酒还碰上了。   俩人不熟,遇见拱手作个揖也就罢了。偏喻将军倒霉,恰逢那贺珏醉得晕头转向。他眯着眼,觉着喻戟这公子生得好看,又眼生,还以为是楼里的新倌,便稀里糊涂地指着喻戟,要他给自个儿唱小曲。   那时这笑面公子脸上的招牌都险些没挂住,端起一杯茶就把贺珏给浇懵了。   宋诀陵正愁没地儿演他那跋扈公子,逮着了调侃喻戟的机会,张口便将贺珏的字挂在了口上,道:   “喻将军什么话!玉礼待您不薄,您何苦拿他做消遣?”   “且不说他如何待我不薄,我怎么就轻视他了?夸他像余国人,轻视的是余国百姓罢?”喻戟走得很正,没去瞧他。   “阿戟,你看到余国人都能想到玉礼。”季徯秩笑弯了眼,“你瞧!我和二爷就没想到。”   “喻将军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在意着呢罢?”宋诀陵又补上一句。   这两人一左一右把他压在中间也就罢了,如今还一齐探头来取笑他。   “好……好一个夫唱妇随!”   喻戟气得那勾着的嘴角都在抖。   正闹着,一群孩童穿过桥来,正巧与他们擦身而过。   “黄金原,美人地;国冠余,权流安;余安王,假真皇。”   三人一路闻来虽有些许疑惑,但也没大放心上,想着这大抵如同魏那称许家之权可一手遮天的荒谬之谈一般,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这事儿我可熟。”季徯秩笑道,“才子掩地,书画成原,魏家之大,难容许家。”   喻戟讽刺一笑,补了几句,“太尉独子,气势如虹。夏可自燃,冬可取暖。嘴可吐焰,目可射针。”   季徯秩闻言一笑,道:   “阿戟你不怕我回去告诉阿焺啊?”   “你说便是。他若不将怒火先撒在你身上便领我去看看今朝竟有这等新奇事。”   宋诀陵垂眸笑着,没能在那俩竹马之间插进话。   初听不奇怪,可一路行来不少人皆哼着这首歌谣——那歌谣都快融入这街景,化作余国的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就好似吟唱这般大逆不道的曲子才是余国正道般。   他们这才察觉了些异样。   四人正忙着穿过祧城那人流如潮的西市,一青楼门前揽客的小倌忽唤住了他们。   “哎呦四位公子,你们怎穿得这般拘谨!像那话本中的魑魅魍魉,衣襟都快将人勒断气了!”   那男子将帕子甩在宋诀陵的衣领处,笑得花枝乱颤。   “是么?”宋诀陵伸手放在衣领处,作势要往下扯。   眼看宋诀陵又要装纨绔,季徯秩忙绕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笑,道:   “您见笑了。我们是外乡人,头一回进京,还请您还多包涵!”   “干什么……”宋诀陵将季徯秩握住的手揽在了季徯秩肩上,“不让你二爷入乡随俗?”   “变本加厉您不懂?”季徯秩道,“您在这头拉低了领子,一会儿人要叫您裸着膀子在路上走,您干不干?”   可谁知他拦住了宋诀陵,却忘了喻戟。   喻戟脸上笑意愈发浓了起来,温柔得仿若幽兰,道:   “这位公子,我们穿的衣裳是给人看的,非人当然欣赏不来,这便是书中所言之万物有别么?”   “什么意思?“那人显然听不出他话里有话,疑惑地瞅着他。   宋诀陵闻言抱臂笑得灿烂,季徯秩忙打圆场道:   “公子,他的意思是,我们如此衣着自是难入您那仙人之眼,还望您多担待担待。”   那余国男子顿时眉开眼笑,道:   “是这么回事啊!四位公子不仅模样生得俊俏,性子也好极,看样子你们是在赶路,那我便不好再误您事儿了,祝公子一路顺风!”   “多谢!”季徯秩拱手作揖。   大约行了百步,季徯秩将手攥成拳,锤了锤喻戟的肩。   “阿戟!你以后可别再暗地里骂人畜生了啊!”   喻戟仍旧挂着那幅事不关己的模样,轻声道:   “嘶……打人没个轻重!还有那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   栾汜牵着驮着行囊的马儿去寻酒家,那仨人则径直朝宫门行去了。   宫门处,有几个兵士正慵懒地倚着宫墙,握着酒葫芦吃酒。瞧见了仨人,才聚回门前,将手中所持的双戟交叉,拦住了路。   那领头的高声道:   “来者何人?”   喻戟不慌不忙地从衣中取出魏令与煊蛇令来,摆出恭敬姿态道:   “外臣乃为魏使节,今特奉寡君之命前来拜见陛下,以颂两国万世相和之邦交。”   喻戟那谎话是张口就来,脸不红心不跳,面上还温和得好看。   那些士兵面面相觑,一人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咽了咽唾沫,似是将想说的话全咽进了喉,而后派一人进宫禀报去了。   仨人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这才有一老太监候于那地,道:   “仨位请随咱家来。”   这余国宫殿以鸦青色为主调,佐以淡金色,放眼望去倒不见魏喜好的一丝红。各式蛇纹刻于阶梯与梁柱上,倒真可与天工一较高下。那阶梯旁的热泉燎云烟,使这儿真有了几分天宫模样,   “这余国连小殿都这般雅致。”季徯秩笑道。   “人总喜展些自身所无之物,求的是典雅,还不是为了遮掩自身的俗不可耐?”喻戟面朝前方行着路,轻声道。   “这余国可真真讨不得阿戟你欢心。”   正准备入殿时,一面容清秀的将领将他仨人拦了下来。   那将军出手很利落,面上却带着些不自在,他无言半晌,这才朝他们拱手作揖道:   “贵国使者,携刀剑者不可入殿。云沚多有得罪,还望您多担待!”   仨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理了理衣裳。   宋诀陵挡着那二人,先走近了那将领宋诀陵一边淡笑着,一边自然而然地朝他展开双手,道:   “小事儿,您搜罢!”   那人耳尖微红,有些羞怯地翻了翻宋诀陵的衣衫。   仨人表面虽是顺从异常,却也向来不是安分人。   季徯秩在腰间藏了把软刀,那刀似是腰封般绕着他的腰身,将他的衣裳衬得很是别致。喻戟则因忧心软刀放于腰间过于显眼,寻了个好时机将软刀缠在了束发冠上。   那将领将他们仨手执的铁剑小心翼翼地收去,可又担心对他们有了些许怠慢,总朝他们弯腰点头,挂着将军一职,却摆出了奴的模样。   “请。”云沚道。   -------------------------------------   自跨过门槛起便可嗅得殿内的淡淡幽香,虽泛着丝甜,但闻久了也不腻,反有些许独特的韵味。   暗青底金纹的帘幕交错遮去了殿内之景,在外方根本瞧不见里边情景,而那帘子直至殿中心才渐渐散开。   本该是上早朝的时候,可这殿内却静得很,不仅无群臣跪拜之音,风动幕帘之声于此都算是极大的声响。   仨人虽是疑惑异常但也没说什么。   “那御前侍卫是新上任的罢?紧张模样瞧着怪惹人怜爱的。”季徯秩笑道。   “怜爱?我看他像那笼中莫名受惊的鸟,畏畏缩缩,像极了魏盛熠先前还有几分人样的时候。”   季徯秩无奈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阿戟怎么这么说话,先前有人样是什么意思?如今怎么就没了?阿熠今朝难不成生了仙姿?”   喻戟没说话,宋诀陵却耐不住在心里冷笑。   宋诀陵当然知道喻戟在说什么——要当万岁爷的能是凡人?魏盛熠的野心已是众目昭彰,有心还怕路不通?恐怕他离那龙椅就差披龙袍了。   然而,只有季徯秩还在自欺欺人。   宋诀陵再气,再急又有什么用?   在外头随处可见的蛇纹,入殿却不见一道,反以瑾花纹、云卷纹为主。宫殿中心那一步可跨的流水池将中部围绕成环,水中浮着些许金色的花瓣,大概是余国瑾花。有一设九级低矮阶梯的台子位于其中,上方置一雕刻极其讲究的金色龙椅。   那坐于龙椅上的人此刻正交叠着双腿,用手撑着脸,半束着发,黑发如潮。   那人的衣襟随余国之风,开至近腰。露出来的胸肌上则有着象征余国贵族的叶纹刺青,他正笑看缓缓行来的仨人。   不知何处传来的“铃铃”的响声清脆。   那人眼窝很深,长睫生而向下轻垂,一副看似风流多情的双眼却在那睫帘的遮掩下显出一副欲语还羞的模样。   那人嘴角不笑而上勾,透些许微红,看着倒是温和亲善。眉前端稍平,眉尾则利落如刃,不浓不淡,看似柔和,却不怒自威。   那年轻君王倒是如同余国风气般将端庄亲善与慵懒风流自然地融在了一块,恰似那盛于寂寥深夜的昙花,交杂着至纯至暗。   “这看着心术不正又偏要装模作样的模样,可不像极宋大将军和贺将军的结合。”   喻戟没理宋诀陵,稍稍眯了眼,柔和地笑看那君王,将心底的不屑与轻蔑藏得死得很,直叫人看不出他虽面朝一国君王,嘴里却充斥着对那人的不敬之言。   “您讨厌玉礼也就罢了,何必累及无辜?”宋诀陵轻声道。   “多行无礼必自及。”喻戟道。   待他们仨走近,余之玄便遣身侧的服侍的侍女离开,自己下了龙椅走近他们来。   他们这才发现这君王脚上戴着漆金的镣铐,那铁链随足尖落地发出“铃铃"的清脆响声来,在那地面上拖行、摩擦……   那链随着那人在地上缓行,链子上的纹路很难看清。起初仨人都瞧不大清。   后来,仨人将那链子瞧了个清楚,但却都愣了神。   那链子刻得好精细,但那上面刻的是——凰纹。   雄凤。   雌凰。 第041章 锁仙郎   宋、季、喻仨人皆是有几张皮囊的主儿,他们大小风浪见过不少,自是明白这时候该穿哪张好。   眼见仨人惊异之色皆不显露于形,那君王双眼眯了眯,细细打量了那三人一番,道:   “诸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宋诀陵抬眸见那人眼中带笑,这才张口将熹文城一事道来。   那君王的目光在季徯秩与喻戟身上游移,半晌才落回了宋诀陵脸上,似是宋诀陵所言半点没入他耳。可宋诀陵方住嘴,他便轻笑道:   “熹文城一事是我余国占了便宜,朕倒也想还尊国一个人情。可诸位有所不知,这余国如今可不再是余家天下咯!诸君若真想讨个公道,还是去太常卿府拜见那姓安的真皇罢!”   季徯秩垂着头,心里思虑道:   “这余家江山竟真要易主了么?”   那君主瞧着那仨人,又要开口,他身侧的禁军将领云無深睨他一眼,打断道:   “陛下身子乏了罢?臣见您满嘴疯言,料想您许是站得久了,累得头昏!您还是坐回龙椅上歇会罢!”   那君王起身还未及一刻钟,如何就乏了?   将圣言贬作疯语,狂妄无束,这般怠慢皇帝,以下犯上,在魏可是要治重罪的——可这毕竟是余国。   余之玄面色未改,坐回了龙椅,道:   “仨位请回罢!”   “这……”喻戟动了动唇舌。   “时机不对。”宋诀陵垂眸道,说罢正色作揖,朗声告辞。   仨人回头刚走了不过十步,只听身后那余之玄含笑道:   “太常卿府和皇宫可不一样,到了那儿,刀剑不可近身那是钉死了的规矩。三位可得小心,若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挑起的事端可不是你几人便可了结的。”   季徯秩回头淡笑道:   “多谢余王提醒。”   余之玄瞧着他们的背影渐逝后,又闭目养起神来。   他那本就浓密的眼睫此刻更是如帘,若略去那男性特征极为明显的身板,仅瞧脸倒似一个小憩的美人。   “陛下今日所为,臣皆会禀告太常卿。”云無漠道。   “告便告罢!他还会杀了朕不成?”余之玄讽刺地笑道,“他已戴了个以下犯上的高帽,总该不会想再着一身弑君的衣裳罢?”   “臣见未必。”   二人正说着,龙椅后忽响起了脚步声。   余之玄蹙起眉来,而后又舒眉闭目,轻道:   “您今日来得可早——我心系黎民的好太常卿。”   只见一披着金边鸦青长袍的高挑男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那人眉尾微垂,眼型稍长却不挑,反有些下至,瞧上去温柔似水——细细瞧来才能隐约窥见其中的冷光与狠劲。   那人虽生了一凉薄之唇,却也拦不住他的一身玉润气度,当然也不可为那一副似可容天下苍生般的慈悲面容蒙上一缕尘灰。   他虽生了一张普渡众生的面容,身材却是照着武将之姿生的。他的个子很高,却不显得清瘦,纵马时的飒爽劲与恐怕能与宋诀陵一较高下。   至柔与至烈的被这太常卿费心揉在了一块儿,捏出了个神仙般的人儿来。在这偏爱面容至柔,而身材健秀高挑之人的余国来说,这大祭司生得可真对足了他们的口味。   不过谁言心面如一,谁道容美即心善?   他好似带刺之花,将狠毒藏在叶丛,将身子一扭化作毒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暗吐信子。   那人绕过云無,轻道:   “且先退下罢。”   “是。”那方才还面露凶色的将领顺从地垂头行了礼,提剑离开。   那太常卿悠悠行至余之玄面前,用两手撑住龙椅道:   “陛下,臣今日来得也不早啊!又不是非得等到子时,偶尔晨间来几次不也有趣?”   “有趣?麻烦倒是真。夜里纵不升帘,爱卿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朕亦瞧不真切。爱卿今日来得这么早,您是称心如意了,吹烛散帘又该费多少功夫!可莫弄糙了朕殿里头宫女的手。”安漓戌在余之玄身上投下阴云般的浓影,但那皇座上的人却仍旧散漫,半晌才轻蔑地掀开眼帘,“对了,爱卿不是总爱打耽于政事的名号,往日里朕请都请不到人,今日怎么误了早朝?”   “散朝已有好些时候了。”安漓戌用指轻抚着余之玄的脸,笑道,“陛下是真糊涂了,不知是不是太久没上朝的缘故?”   “朕最后一次上朝距今已有一年光景,忘了也属实正常。再说,朕身旁不仅有宫妃好声好气地伺候着,还有爱卿替朕同那群老不死的周旋,如此两全之事,可不美哉?朕这是乐不思蜀!”余之玄也没躲,一双笑眼无畏地向着面前那人。   “此话当真?”   “爱卿真当朕今朝还有闲情说笑?君臣之间无戏言,朕与祭司之间还未好到那般地步罢?”   “是么?”那安漓戌眸色有些暗,忽朝四周望了望,道,“这殿中似有异香啊,陛下?”   安漓戌顿了顿又开口,道:   “臣来时巧遇那魏来的仨使者,他们身上可没这般艳俗之气,您这又去哪儿招惹人了?”   余之玄没理他,径自道:   “那仨使者皆是绝色,可观却碰不得,实在可惜。”   “陛下!”安漓戌抬眸盯着余之玄,“臣问您话呢!”   “啧……后宫佳丽三千,难不成皆是摆设?整日呆在这殿中自然烦闷,朝臣全去爱卿那儿了,朕还上个屁的早朝!左右都是消遣,与其僵坐高位空待下朝之时,不如到后宫里头寻个美人陪陪朕。”余之玄一脸无惧的模样,笑得清朗,“云無虽还有几分姿色,但那淡漠模样总归是不对朕胃口。”   余之玄明白的,如若宫妃怀上龙种,安漓戌那真皇之位恐怕不保,但他到底没嚼尽安漓戌眼底的晦暗——这祭司为的可不只是权。   安漓戌闻言后眼中柔情不散,还笑了笑,似乎捎带了些宠溺意味,轻道:   “陛下可是听不懂臣言?这是最后一次。”   有情的是容颜,无情的是言行,真真是“缝衣浅带,矫言伪行”【1】。   安漓戌未曾登上那摆着皇位的矮台,只是站在那九层阶下,用那柔和的眼神笼罩着他。   这太常卿仰视着那余王,仿佛自己仍是那恭敬忠诚,只听他一人之言的臣子。随后这祭司莞尔一笑,攥住锁着那君王双足的铁链,将他拉下龙椅。   那余王猝不及防,重摔在地,背部被那砖磕出了痕,疼得他双眉深拧。   虽然安漓戌面上仍是与其作风不相符的温柔模样,但瞧上去却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本就因长帘蔽日而稍显森冷的殿内,此刻更因二人那怪异气氛寒了几分。   一条金色的长蛇从阴影中爬出,攀上了安漓戌的肩头。它探着头,细长的瞳仁一刻未停地盯着安漓戌身下的余之玄,“咝咝”地吐着长舌。   这是被余国百姓奉作仙灵的神蛇,此类蛇虽生了夺目皮色,齿间却纳着剧毒。   照往昔来说,驯此蛇者非死即伤,旧时的太常卿大多携着被蛇毒废的腿,毒坏的手或是毒哑的嗓。然而,安漓戌天赋异禀,仅凭短短五年的苦练便成了那些白发翁望尘莫及的可畏后生,年纪轻轻便成了余国权倾朝野的太常卿。   这蛇都已升仙了,那驯蛇者驭仙又该做何?总归比这蛇还要更尊贵些——安漓戌便是如此,一介祭司能跟皇帝老儿分庭抗礼走到今日,就是凭着一身驯蛇本领,谋求了臣民的拥戴。   可笑的是,他们余国那名正言顺的帝王余之玄,不惧他物,偏惧长蛇,本就势微,此更削其威望几分。   不过这倒是事出有因,他因幼时不慎瞧见前太常卿滥用私刑,活剥罪犯之皮肉喂食金蛇,恍惚逃出时遭逢冬季寒雨,大病一场,神身尽损,后便对蛇生了不可解的惧意。   这事儿在他的心底成了结,他对蛇的惧意是与日俱增。他人继位那是费心费力修缮宫殿,贴金雕梁,而余之玄继位后所行首事却是改去殿内一切蛇纹。   瞧见那蛇,余之玄的身子不由分说地颤了颤,他用手抵着安漓戌,欲拉开它与他之间的距离。见那人身子稳如古钟,便只得阖上了眼,不去看那蛇。   但片刻宁静后,他又隐约听见那蛇在他耳边吐舌。   他紧闭双眸,可那犯人目呲欲裂的模样却开始不停地在他眼前闪——他觉着自己就快疯了。   他的手因恐惧而渐渐失了力,眼尾渗出的那些晶莹的东西湿润了他那不停抖动着的长睫。   那蛇扭动着身子,缓缓逼近,余之玄只得近乎绝望般哑着声开口道:   “漓哥!朕求你了!让它走……”余之玄说得很急,尾音发颤,好似被讨命恶鬼追赶着的可怜人。   “陛下身为蛇君,这般惧蛇怎么行?"   “你当真以为……”余之玄满面苦色,“朕真愿如此?”   安漓戌笑了笑,遣走了蛇,吻去了他的泪,长指熟捻地寻找龙袍的解口。   余之玄身上那昨夜的暧昧红痕还未尽消,交杂经年的刀疤与方才磕出的口子,显得有些斑驳。   于是,那寂静空旷却又端庄肃穆的殿中,半晌过后已是一片春光旖旎,谁人喘息与铁链声响在风中兀自飘扬。 第042章 衣饰兽   栾汜在宫门外候着,领着仨人回了寻着的酒家。他已给那仨人定好了三间挨着的屋——那屋子宽绰绰的,一间屋睡四人还宽敞的很。   这叫做“谓雨楼”的,虽是挂着寰余的名号,掌柜却是魏人。这楼里平日就做些正常生意,如若来了魏贵客,就给他们备个安地,派人小心伺候着。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四人的心眼可不少,哪怕已有人暗地相助,他们也总归觉着不安。   四人将那些个无用的包袱往两侧的俩间屋里头一抛,一齐挤进了中间那屋里,好相互有个照应。   “方才身侧行过一人,一身锦衣华服,行路来目不斜视,袖中揣金蛇,想必应是所谓真皇。”季徯秩坐在椅上吃茶,轻声道。   “是了,余国金蛇向来只容国君与太常卿碰,旁人摸了可要折寿的。”宋诀陵说着从门外接过几条衣裳来,顺带对那递衣的栾汜道,“你先去……”   “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喻戟那唇方要触及杯沿,见状又抬手将杯拿远了些,张口问道。   “瞧不出来么?衣裳啊。”宋诀陵莞尔,将一叠衣裳往喻戟腿上摆,“怎么?喻公子难不成想身着奇装异服在余国招摇过市?”   “招摇?那你俩拿布将脸蒙起来不比换一身衣服来得好?”喻戟满面嫌恶,道,“他们那叫什么衣裳,不就是用几条薄纱往身上一搭?”   “将军怎么夸人还要拐弯抹角的?”宋诀陵拿含着笑的凤眼瞧他,道,“您还是快些换罢!一会儿我们可还要出去采办采办。”   季徯秩也抱着臂朝喻戟笑道:“入乡随俗不是?阿戟,忍忍便过去了啊!”   “我是何等痴顽,要你把我当三岁孩童哄?”喻戟的笑眼没眨,淡定地拿起宋诀陵搁在他腿上的的薄衣,“侯爷都屈尊来哄我了,我不像个黄毛小儿般闹一闹,是不是忒给脸不要脸?”   “喻将军的嘴,又刺又利,上辈子恐怕在砧板上磨了许久!”   “宋将军,您可是真谦虚!”   喻戟将衣服搭在左臂上,走屏风后更衣去了,宋诀陵和季徯秩还在呆在屏风前玩什么坦诚相待——季徯秩那是真不在意,宋诀陵却是硬着头皮。   宋诀陵眼神飘忽,看桌看杯看茶水,就是不往季徯秩身上瞟。   “二爷,您的眼神怎么躲躲闪闪?”   “真把你二爷当柳下惠?我又不像侯爷你——不好男色。”   “是么?那我不得小心点儿?”   季徯秩面上在笑,心里头也在发笑——宋诀陵刚下马时还在说他自个儿“瞧女不瞧男”,如今却又说起自己好男色来了。   不过宋诀陵说谎不做稿也就罢了,就连说的谎也懒得自圆。季徯秩向来喜欢同率真坦荡之人来往,可宋诀陵偏偏是个载满诓人之语的木匣,这也就罢了,还要时不时吐出几句来耍弄他,口中的话半真半假。   他俩能并肩走多久?   季徯秩真不知道。   “小心?小心有什么用,像我这种影子般整日在您身边晃荡的,您是躲也躲不了。”季徯秩正笑,宋诀陵又开口嘲道。   “二爷都不瞧我,干什么整日绕在我身边?”   “侯爷生了那样一张好脸,那样的好身段,我可是整日整夜地想,想得发疯。”   “那您又为何不瞧我?”   “做人还是得懂得‘渐进’二字……我这不是怕吓着您。人啊,见不着宝,会想得发疯。见着了宝,又怕弄碎了。我正是因此才没敢把疯劲往您身上使。”宋诀陵笑得放肆,“再说,侯爷是忘了,我虽好你这脸,可侯爷终究是男子。”   “喜欢便喜欢,何必在意什么女子男子?”季徯秩朝宋诀陵走去,宋诀陵这回倒是没再退了。   喻戟忍不住了,厉声道:“你俩到底有完没完?”   喻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那余国衣裳将这清风君子衬得更好看了——他的眉眼柔和,薄唇含笑,仔细瞧来却依稀可见些许冷淡愤懑在那笑意间流淌。   这落凡的天上幽兰配这锦衣薄衫正好。   他的好身材在那衣服的勾勒下尽展,隐隐透出胸前的几道细小刀疤来。然美玉难无瑕,这些刀疤削不去这具身躯一星半点的魅力。   “这衣服可真雅致,像极了我家那床纱,二爷好眼光。”喻戟扯着那开得极阔的衣襟道。   “栾汜挑的,喻将军夸错了人。”   季徯秩没再逼近宋诀陵,旋了脚尖,开口道:   “欸!阿戟你可莫要再嘲,穿上这衣裳后可叫人挪不开眼呢!我是因为与你已是旧相识,才毫不心动的,换作一些好男色的,眼睛指不定就固在你身子上了!”季徯秩笑着奉承,“是不是,二爷?”   还不待宋诀陵挽尊一番,喻戟已张了口。   “是么?我也喜欢他们的眼睛。若多瞧几眼,我便那些瞳子给收了,揣在怀里头暖。”喻戟说罢还冷瞧了宋诀陵一眼。   “喻将军干什么这么瞧我?”宋诀陵眯起凤眸,道,“侯爷还杵这儿呢!这美人侯爷我尚且不瞧,瞧您作何?”   “衣冠禽兽哪懂得挑人?”   “喔!您还懂这个呢?不像我,我就不知禽兽懂不懂挑人。我只知,禽兽是禽兽,人是人。您懂这么多,难不成是禽兽?”   ”   喻戟仍旧盯着他,道:   “可不是您叫我开了眼界么?”   宋诀陵笑着挽起袖子,一副要那笑面公子吃瘪的模样。   季徯秩忙用手将喻戟往自己身边揽,道:   “二爷干什么?”   “逞什么能呢?侯爷?我俩若真打起来,你可拦得住?”宋诀陵眸光暗的很,伸手攥住了季徯秩的手腕,笑道,“侯爷想拦架,怎么能拦君子?怎么都该拦禽兽才是。”   “二爷莫要再……说笑,龛季营的大将军怎能是禽兽。”季徯秩察觉到宋诀陵的无名怒意,只得任他握着他的手腕,顺带松了揽着喻戟的手。   宋诀陵愣了一愣,松开季徯秩的手来,道:“我去换衣裳。”   “莫名其妙……”喻戟捋了捋衣裳,拍了拍季徯秩的肩,坐下接着吃茶。   季徯秩则站在原地瞧着玉扳指愣神,好一会儿才道:   “办正事要紧,夜里我们仨去趟‘蛇陵’。”   -------------------------------------   蛇陵乃为余国声名远播的黑市,不过这黑市所处之地可难寻,余国曾派出不少人马寻其址,却在将寰余翻了个底朝天后都没找着这地方在哪儿,只得任它在这土地上肆意生长。   余国西北临海,那儿布着其国第一大渡口。各国商船往来频繁,四方来客那是数也数不清。   且不说这一国,单论蛇陵,便已混杂了这几家天下的江湖人。   蛇陵里头的消息买卖皆遵照着这黑市百年前定下的规矩运行着,风媒探子往来不绝。   那儿虽多些性情烈得很的江湖中人,却不兴争吵打闹,有序得很。   这活了百年有余的黑市,在外人瞧来同土匪山寨差不了多少。可这么多年来其址却不被外人所知,便足以可见其自有独到之处。   如若想瞧可透彻,便接着听来。这是因入陵者多是极明江湖规矩的老江湖,遵着那百年不改的三条规矩:   壹,往来者皆为贵客。   不论衣衫褴褛,或是锦锈华服,位同尊。   贰,相逢即是陌路人。   不论何等江湖名士,身份不可显露,更不可结友寻仇。   仨,消息禁售于官人贵胄。   江湖人瞧不起什么?瞧不起那些搜刮民脂民膏,靠民养起来,还喜瞎摆阔气的贵人——他们好容易得来的消息,怎能卖给这些伪君子?   再说,“欲知天下事,蛇陵无不知”的名声响亮,但也因其贩卖的皆是各家秘闻,单拎几条出来都可叫一家颜面扫地,又岂能为各流权贵所容。   不过,虽说在这儿能得到些秘闻,但有关权争的东西也不兴卖。是故,该地所得之消息虽能薄他家之面,却也没本事改朝换代。   江湖中人求的是知人知面知心,根本不在乎权争那些俗玩意儿。   若问宋、季、喻他们仨缘何知其址,还是仰仗季徯秩他师父柳契深。   那人柔得像稷州垂柳,却是个闲不住的江湖浪子。再加上他性情豪爽,重情重义,友人遍天下倒也真不稀罕——这蛇陵之址与仨块通行令更是不难取得。   季徯秩正想着蛇陵呢,宋诀陵已换好衣裳了。   他没像燕绥淮似的,换个衣裳老对着铜镜东瞧西瞧,怕哪脏了,又怕哪歪了;也不像喻戟,东拉西拉,嫌这嫌那,说这短了,那儿薄了;当然他也不会像贺珏那般,评这块缎子如何好,如何坏,何时再寻一块送佳人。   他手上托着换下来的衣裳,淡然地坐在了喻戟旁边吃起了茶,好似方才剑拔弩张的不是他俩似的。   季徯秩松了口气,刚伸手解了腰封,那俩吃茶的便全扭头去瞧他,逼得他没辙,只得笑着走到屏风后头去了,嘴里还嘟哝道:   “怎么了嘛?都是男子,何必弄成这样?我又不怪你们毁我清白?”季徯秩笑道,“真就好似你俩一个怨妇,一个泼妇,满屋子里头就只有我一个男子似的。”   “季——徯——秩!”喻戟喝道。   “还说呢?侯爷,你若真不在意,不如来我跟前换?我也再好好瞧瞧侯爷身子。”宋诀陵道。   喻戟一口茶险些没含住,道:“你说什么‘再’?”   “二爷又乱说话。”   “侯爷敢做不敢当啊?”   “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喻戟瞪着宋诀陵。   宋诀陵用手托着脸笑着不说话,季徯秩也没再吭声。 第043章 探蛇陵   申时,余国蛇武山老树抽出的芽于夏风中轻飘。   祧城西北方布有三山:神山、蛇文山、蛇武山。三山相聚,连绵起伏之状极似游蛇,故其被世人共称为“三蛇山”。   此三山既已与蛇有了干系,那必定少不了祭祀之事。又因当中神山为余瑾河源头所在之地,故前去此山朝拜以求来年风调雨顺者日日不绝。   又因余国安宁祥和已久,故文武相较,余国更崇尚文神几分。蛇文山因此得福,蛇武山却自此遭到了冷落。   蛇武山为余国三蛇山中山形最为高耸的一座,时有云雾缭绕,常人若不沿大道而行,反伐林取道,极易迷失于山林之中。是故人们除每年四月三日沿石路登峰巅祭拜蛇神,以及国家有战事之际来拜武神外,也不常来此地,偌大山中唯□□户而已。   况且这山中怪谈也不少,百姓听了更是生惧,自也无意来。   -------------------------------------   夜晚林间本就气短,再加上月色昏暗,迷雾丛生,可把魏那仨人忙活坏了。   “季况溟,这路你当真走对了么?”喻戟用手扯了扯掩面的黑布,喘了口气,道,“若非我们那心思巧的很的宋二爷将那小罗盘落在了店家里头,如何我们……”   宋诀陵刚想笑骂喻戟整日哼哼唧唧,话说得人听不清,季徯秩却已先替他解了围。   “阿戟,信罗盘不如信我,我方位辨得可是顶好。”   喻戟小声“啧”了声,也就没再说什么。   林深处,一怪石从石壁上横出,好似一把的残伞。这也就罢了,不知何人在这荒无人烟之地立了块石碑,用红墨书着“伞林”,瞧上去分外阴森可怖。   “传闻这伞林里头住着不少吃人的妖怪。”宋诀陵笑道,“侯爷你怕不怕。”   “怕什么?二爷生得人高马大的,有妖怪不得先吃您?”   那双凤眼弯了弯,“说的在理。”   “有功夫调笑不如快些找路。”喻戟道,“你们这俩平日里头就招蜂引蝶的,可别到了山林便去招什么野兽,将满身气力换了地方使,搭上了命去。”   这些个怪谈虽是百姓瞎传的轶事,但这林之险却也并不可小觑。毒物凶兽在林深处伺机而动,数不清的暗器在等候着猎物入局。   但这林也不过是个噱头,蛇陵可不能设于如此引人注目之地。   “照师父信中所言,那蛇陵便应在附近了。不过我们不必进那林……”季徯秩道。   蒙着面的仨人向那碑的西北方行了几十里,瞧见一棵树下巨石,依柳契深所言在那儿寻着了个被草和土掩着的闸门。再下去是一向下延伸的环形石阶。   仨人费了好大劲才走至底部,可迎接他们的却是几把□□。仨人不懂声色地从腰间取出柳契深给他们的通行令,那一干人才打开蛇陵之门恭恭敬敬地作了揖,嘴中念道:   “请。”   那蛇陵里头真如柳契深所言般,深地起高楼,除无苍穹星幕外,倒与余国的繁华市集无异,与其数百尺之上的那寂寥的景象所形成的反差,可不是三言两语可述的。   各形各色的夜行衣在他们面前晃动,薄布掩着的面容中尽是匆忙。   街市极阔,四通八达,一眼望不尽。各个店家左前方皆有一块蛇状神像。好似只要将那像往那一摆,这桩桩不合礼法的买卖便也能求得蛇神庇佑般。   仨人在那被不尽灯火点亮的地下街市中穿行。他们瞧着各色牌匾,径直入了一挂着“余”字的店家,店内一奴领他们进了间厢房便退下去了。   房中有一矮桌,一薄帘自上而下地将那桌连同厢房内部平分。   因怕宋诀陵和喻戟又生事端,季徯秩先拣了中间的位子坐下。喻戟瞧出他的心思,拿指叩了叩他的头,这才理衣跪坐。   一人由奴扶着从帘后之门入了屋,但那人没落座,不知在小声吩咐着些什么。   隔着帘子瞧人虽是瞧不真切,但喻戟闻那人沙哑之嗓,再咂摸咂摸那人带些老态的语调,辅以佝偻之影,自语道:“老翁?”   宋诀陵闻言将拦在二人中间的季徯秩揽了过来,用手将他压在了自个儿的腿上,而后抚上了他的玉颈。   宋诀陵手上忙着折腾季徯秩,那双凤眼倒是盯着喻戟,轻声道:   “压着嗓子呢!他的背瞧着虽驼,可那驼峰太低,分明是弯着腰。就这么一瞧,此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们恐怕都辨不清。”   “二爷。”季徯秩侧卧在宋诀陵腿上,用手拦住了宋诀陵放在他颈子上的手,轻道,“饶了我罢!”   “怎么个饶法?”   “撒手。”   “不成。”宋诀陵的长指轻轻划过季徯秩的颈子,“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逮着侯爷一次。”   宋诀陵抚他颈子的手法轻柔得很,满含缱绻,像是要摸清他的每一根血管,像是……在呵护什么珍爱的宝贝。   但是将宝贝换成男子的脖颈可不是奇怪得很?   喻戟虽仍旧一副“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模样,坐得比石像还端庄,却还是忍不住轻声道:   “玩够了么?”   “怎么可能够?”宋诀陵瞧着季徯秩侧脸,凤眸中也嵌进了笑。   “疯了么?”   “是……怎么了?”宋诀陵笑着应下来。   待那老翁落了座,宋诀陵才悠悠地放季徯秩坐起来。   还不待季徯秩坐稳,帘后那人已开了口:   “不知仨位贵客欲求何事啊?”   “欲知余国安氏,可难?”季徯秩抚平了方才折起的衣角,问道。   那老翁大笑一声,“欲知安氏有何难,十枚余金,我便将其三代密事统统告于你们!”   那人狮子大开口,宋诀陵倒也没放心上,利落地从钱袋里头抓了一把碎金,握在手心,任凭它们慢慢从手心滑入那人从帘中伸出的木碗里。   “多了。”那人笑道。   “给的刚好是应该,多了是诚意。”宋诀陵咧了咧嘴,“江湖中人,哪管钱财?拥着这些臭钱,不也难逃死后成枯骨的命?”   “您乃江湖君子。老夫俗,躲过了权争之惑,却难逃爱财之心。”那人嘿嘿笑着,从帘中伸出一指来,将那被盛得满当当的碗勾了回去,道,“老夫先从安漓戌他爹那辈讲起罢!他爹有两位兄长,胞妹与胞弟则各一。这五人啊,若真将他们个个抽筋扒皮了来看,除安漓戌他爹与其二哥外,皆是道貌岸然之徒。”   “安漓戌他大伯父不过一介地方官,却富可敌国,表面乐善好施,背地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您若想查他……”帘后人笑着敲了敲方才盛金子的碗,“从这儿下手。”   宋诀陵笑了笑,“晚辈明白。”   “安漓戌二伯父乃为当朝丞相,对余家那真是一片忠心赤诚,他侄子的真殿他可一次都没去过。如今咱们余皇那儿什么情况您也清楚,为逃上朝之事,这安丞相便索性称病居家,闭门不出。”   “那位大人可有几分胆量气魄。”喻戟道。   “可不是?不过据我所知,现在黑市有人花高价买他的命呢!但无人接下这活就是了,老夫瞧那求刺挂条已在那榜上挂了三月有余了。唉,安家人!死不了,死不了……”   那人喃喃道,直至宋诀陵开口请他再言,他才回过神来:   “噢!老夫讲到哪了?对,他二伯父……接着老夫给你们您讲讲安漓戌他四姑母。此女打小便颇负心机,甫十七便嫁了我余国户部尚书,那尚书虽有几分精明,但哪比得过那女子啊?如今他夫君在外忙碌公事,她自个儿倒好,瞒着她夫君找男宠,背地里也没少给其长兄出些坑害百姓的损招。您若想动她,‘色字头上一把刀’可要记牢。”   “前辈您可是多虑。我们何必和一个女人过不去?”宋诀陵笑道。   “老夫虽不知仨位贵客为何而来,但老夫知,您若想动安家,则不能不动此女。而当人心如蛇蝎,坑命利己,便是活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老人家,您又说多了!”季徯秩敲了敲桌子道。   “对不住,对不住!且听老夫接着道来……安漓戌他五叔是当朝大理寺卿安稹。那人行事颇随心,折磨犯人的手段也不少。如今他对他侄子的行事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成一派去了。好心劝你们一句,在这余国,见着臂上悬一银臂环的,便快些走罢!休论那些个人是否是冲你们来的。那安稹最喜养些武力高强的门客,个个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事后还喜‘留清白’,无辜看客那是一个也甭想活。”   “如此恶人,朝廷怎不以他私藏兵力治他的罪?”喻戟蹙眉问道。   那老翁又笑起来,笑声震得那薄帘子荡个不停,“您难道忘了如今这天下已成了安氏天下了?”   “唉……我接着讲罢!给你们好好聊聊安漓戌他爹安渊,这人年轻时,书读的好,殿试拔得头筹,再借祖上光,后来他那官位是只升不降,后来他许是瞧倦了官场的勾心斗角,便辞去了京官。谁知他又被先皇提拔为太子太傅,一并教习宫中的四位皇子,他的长子安漓戌自小便在这四位皇子的身边作伴读。”   那人咽了口唾沫,又笑了起来,“咳!讲到这儿……似乎还得引些帝王家的事……不然老夫就先略过去?”   宋诀陵呲笑着又朝那帘上抛去几块碎金,那些金子穿过帘子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碗中,“有劳您。”   宋诀陵耍完明面上的,收手时还不忘拿指往季徯秩的手上轻轻刮一刮。季徯秩正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抬头去瞧他,宋诀陵却早早地移了眼,没看他。   宋诀陵余光瞥见季徯秩瞧他,这才装模作样地俯下头来,在季徯秩耳边小声笑,“侯爷,干什么瞧我?”   季徯秩也没打算同他争,再凑近了些,道:   “可不是因二爷生得好看?”   “好看就多看看,我脸皮厚,不像侯爷细皮嫩肉的,不怕被灼出洞。”宋诀陵凑的很近,长睫险些扫在季徯秩脸上。   喻戟使劲拍了拍桌面,要他俩闭嘴。   那帘后人坐的远,不知这俩人正忙着你言我语,以为喻戟正在催他张嘴,忙道:   “欸贵客您莫急哟!老夫这不就接着道来了……” 第044章 蹄踏雪   壑州,魏东疆。   苍山负雪,长河冰封,大雪覆盖了那早已夹杂冰碴的地面,寂寥山中,一人策马穿行其间,山道飞雪。   “驾!”   数十个营帐扎在临靠冰河之地,燃起的火把淌在山间,于这无妄深夜自顾发着暖光。   营帐中心有一篝火,三个大营帐围绕着那火分布,小营帐则散乱于四周。营火烧得很旺,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细碎声响。   几队兵士正于营前巡逻,见有白马飞奔而来皆举起手中长矛。   那身披钴色轻裘之人翻身下了马,向下垂的唇角衬出了一张冷面。他本就满面漠色,再加上雪中纵马,周身尽是逼人寒气,好似挂着朔朔寒风的孤峰,叫人生畏。   那男子用两指勾出腰间令牌,抛给一守营门的兵士,沉声道:   “温。”   那兵士瞧着这人儿,轻轻咽了口唾沫,才道:   “世子已恭候多时!温将军,请!”   又是曲曲绕绕地在营内行了一阵子,温方得以入了那扎在中心的大营帐。他入帐时,那帐里头的将军正背对着他琢磨挂在帐上的山川形势图。   “世子,温将军到了。”   那将军闻言稍稍侧了侧身子,令帐中侍从先行退下,手轻抬燃起帐内的一盏烛灯来。   银色的铠甲在帐内烛火的映照下闪着光,同时闪着的还有他耳垂的玉耳铛。   温不知怎的觉着那人的声音颜容都有几分熟悉,但天下声近的人多了去了,他自也没多想,见那人要转过身来,便单膝跪地,道:   “将军,卑职奉皇上之命前来阜叶营戍守。”   “将军?”那人轻笑了声,带些莫名的茫然苦涩,道,“这事我知道……倒是您怎么唤我作‘将军’?您是当真认不出我了?”   温蹙了蹙眉,细想了一会儿。但因他平日里就不喜记他人容貌音色,一时半会儿铁定是认不出眼前这人儿,便索性闭唇不语,片刻才开口道:   “卑职于序清山为师四年,下山后便于禁军营中任一教头。”温的靴上还挂着没跺尽的冰雪,被帐里热气蒸得有些融了,他瞧着那水珠,顿了顿又道,“您这般人物,这么多年,卑职所见屈指可数,将军莫不是认错了人。”   温那低沉的嗓音似是被寒风冻成了沉甸甸的冰,毫不留情地挤入了那将军的耳,破碎的冰碴堵得他心里发慌。那将军的手攥了又松,心底好似被红蚁啮咬得又痒又疼。   温垂头半跪,未曾发现那将军已转过身来。   那人迈着步子走近了温,轻道:   “如此大礼,徒儿我如何能受得住?”那人伸出只带茧的手来,“师父?”   那一声“师父”宛若一道惊雷径直从温心口劈过,温一震,抬头对上叶九寻那仍旧如秋月般柔和的目光。   往事一幕幕似是雨帘般“滴滴答答”浇湿了今夕。   当年那不过稍过其腰的少年一深一浅地踏着风雪,打着灯笼,另一边臂上挎着他的银纹披风,仰面朝他笑:   “师父,今日是冬至,九寻做了些汤圆……”   在序清山的那些个日子里,他们师徒二人一长一少,先是一比一从,后是两人相搏。他那小徒弟一身刀伤箭伤不少,但艰涩日子总是遮不去那还未经世的笑面。   转眼几年逝,师徒情谊愈发厚重,可下山前一月,叶九寻的痴语却将那师徒情分毁了个彻底。   面对叶九寻当年那稚嫩情话,温思索着,他自己当时是怎么答复的来着。   哦,对,他说:   “蠢极。”   他的面色寒如高山之冰,将叶九寻的一双纤手打得满是红痕,而后便直接禁了叶九寻的足。   叶九寻到下山前两日才被放出来。当时,那已至其肩的少年长跪于鸠温居外,将膝盖磨出了血。   “那大逆不道之言徒儿再不敢乱说了!是徒儿一时糊涂!徒儿就要下山了,往后再不得登序清山阶!师父!求您再见徒儿一面吧!”   屋内人不发一言,任由他那徒弟哭肿了眼,喊哑了声,跪着披了一身风雪,折磨出个年少“白头”。   往事历历在目,那几年前的雪还似飘于眼前。   他当年觉得那时的叶九寻荒唐得很,今朝依然——都说世间之情难长久,温亦是深信不疑,何必作茧自缚、自堕情网?   更何况隔着他俩的东西太多了,且不说贵贱有别,就论师徒情谊、男子之身,一对有情人沾上任何一个都不知会遭受多少非议!   那寒风拍打帐门的声音将他从序清山上拉了回来。温这才完全将视线挪到了叶九寻脸上。   叶九寻虽领兵多年却仍肤白胜雪,这总令营里头的兵士产生了些这世子长居闺中的错觉。   但叶九寻的鼻尖与下颌生得皆很利落,于温润之中杀出了些掩不住的英气——这也叫温认清,叶九寻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后头的青涩少年郎!   “师父……”叶九寻瞧见温有些怔愣,眉微微蹙起,嘴角虽还挂着笑,却很苦,他道,“徒儿彼时年少轻狂,智昏学浅,做了不少错事,还望师父您莫要因此对徒儿心生芥蒂。”   “无妨,你想通便好。”温淡道。   叶九寻朝温伸出只手来,想将地上那人扶起。可他见温瞧了半晌还是没伸手握上去,便又局促起来。   他将手收回,又稍稍伸出点儿,但好似怎么摆放都不对劲,便又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道:   “如今徒儿已与白郡守之女定了姻亲……”   温的长睫颤了颤,垂眸道:   “嗯……好事。不过你与我的师徒缘分已尽,还望叶世子日后莫再屈尊唤我师父。”   “这……”叶九寻没能舒开锁着的眉心,索性背过身去,拿手撑着桌,道,“您所言在理……日后您与我皆为这阜叶营之将,见到我便不必再行此大礼了……路上风雪寒,温将军还是早些歇息罢!”   “项羲。”叶九寻稍稍拔高了声音吩咐帐外人,道,“送我师……温将军回他营帐里罢!”   一人闻声领着温出了帐门,叶九寻摇着头,掐灭了方才多燃的那盏烛灯,喃喃自语,道:   “真是……我提我已联姻了做何?”   -------------------------------------   温掀开自己的帐门,正打算进去,余光瞥见从侧旁行来一个子高挑得很的将军——那人甚至比温还要高上几分。   但温既不识他,也不知晓他名姓,故也没什么大的反应,只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那人本该生似那暮春时节蔫了些的月季,艳美中带着些疲色。只是他左面从眉划至眼下的一道瘆人的刀疤磨去了他的满面好春色,瞧来可惜得很。   那人瞧见温的漠然之色倒也无多惊异,笑道:   “这位想必便是温将军罢?日后便有劳将军与我们同行了。”   温面不改色地朝他作揖,便欲离开。   “温将军!”身后那将军又唤住了他,温回身平静地瞧着他,神色中带了些不耐,可那将军却也不怪他的冷漠,道,“听闻您曾任禁军教头,那想必也曾见过舍弟贺珏罢?舍弟自小作风有些风流,不知他今朝如何?”   温这才了然,这位原是那禁军里出了名的浪荡将军贺珏之兄,怪不得这人那五官底子似有些眼熟的风流感。   温张口道:“令弟品性不坏,且武艺极佳,虽说……倒无需过多担忧。”   贺渐闻言喜上眉梢,他兄弟二人自小情谊深厚,贺珏可是他捧在手心上的宝贝。可惜自打他来了东疆,二人便难再相见。如今兄弟俩更是一人戍守东疆壑州,一人戍守南疆翎州,这要他如何能不忧虑?   贺渐禁不住拉着温问东问西,半句不离贺珏,直到他瞧见温衣摆上沾的风雪,这才记起阜叶营一路没有歇脚的客栈,面前这人儿估摸着已一连赶了几日的路,他生了些愧意,慌忙道:   “温将军一路行来免不了遭罪,今个儿还是快些歇下罢!”   温点点头,随那唤作项羲的进了自己的营帐。   那营帐里头虽格外素朴,惟有一床一桌,一笔一砚,倒是恰好极合温心意,甚至连那枕的朝向都与他往日无异,显然这营帐已被人悉心打点过。   那领他来的叶九寻的副将项羲笑着开口道:   “将军,瞧着可还满意?听闻您要来,昨日世子不知亲手收拾了多久呢!我们几次想插手可都被他拦下了!您二人的师徒情谊可令卑职心羡。”   温勉强应和了声,道:   “嗯……一会儿替我谢谢他罢。”   项羲笑道:“卑职明白了。那热水已烧好了备在那屏风后,这军营里头没什么侍从伺候,委屈将军了。”   温没甚反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叫那人出去了。   他在那序清山上冷清惯了,好在有江临言与柳契深那俩知己陪着他。   可自下了山他便失了柳契深与江临言的行踪。   他性子太冷,武艺又强,营里头的兵士大多不敢去招惹他,就连那平日里头逍遥惯了的宋诀陵与贺珏见着他也多是道一声“教头”后抬脚就走,他只得习惯了在禁军营里头独行踽踽。   他是江湖剑士,却活不成他柳契深与江临言那般。他是四书五经哺出来的,虽不尽信书,却也拦不住那些荒唐东西给他上枷锁。   自打成了教头,他便忙于为皇命奔波,活成他极为鄙夷的模样——做人牛马,死生凭天。   项義走后,温坐在榻沿用手抚过那一床被褥,面上瞧不出有什么表情。   可他心里头却想了许多。   他记起当年江临言当着他的面,嘲他徒儿叶九寻“心肠过好已近傻”,他还生了怒意。   他想起冬至的甜汤圆,想起中秋二人共赏的圆月……   他想着想着,忽然愣了愣——自己今日究竟怎么了?总想些有的没的。   他走到屏风后头拿热水泼了泼脸,又想道:   “应是天寒蛊人罢!” 第045章 帘后人   “贵客们莫急呦!”那帘后人端起一杯不知是茶是水的东西一饮而尽,这才又道:   “那老夫便接着谈安漓戌他爹安渊。他虽任太子太傅,但明眼人皆瞧得出来这安渊更喜二皇子。”   “这地位尊卑已定,身为太傅怎能生了偏心他主之情?”   “他喜欢,又不意味着他要扶这幼子登九重天!照老夫看来,这二皇子虽未如先太子那般纯良,但他聪慧异常且颇擅笼络人心,要夺得安渊的赏识那不是轻而易举?他城府极深,暗地里不知攀上了多少权臣,以至于满朝文武借地方灾疫上书称东宫易主或可求得吉兆。可就在先皇举棋不定之时,安渊却第一个出头反对此事,罗列出不少易主之弊,终将先皇之手摁稳于那棋盘之上。”   那帘后人使劲一拍桌,“嗬!当年这事儿可令满朝哗然!”   那人随后又笑了笑,“仨位贵客,你们猜猜接下来怎么着?”   “老前辈,您真当自个儿在说书呢?有时间说闲话,还不如速速将前尘道尽,也好让我们早些回去歇息。”   宋诀陵打着呵欠,翘着腿,又开始演江湖混账。   “哎呦!老夫这不是……”   “什么这不是那不是的,老头儿,给我快些讲!”   宋诀陵将剑往那桌上一横,那帘后人纹丝不动。他往帘上抛了几枚银钱,帘后才又有了动静,传来阵阵笑声,帘后人又开了口:   “老夫这就给嘴安上轮子咯!那二皇子自打听说安渊于朝堂上的作为后便仇视安家人,不仅刁难安渊,还把安漓戌当做奴仆般使唤。后来,因先皇态度过于决绝,群臣也就不再同他争论立储一事。然而巧的是,这先太子在那之后的某一日忽于东宫暴毙而亡,其身侧服侍之人虽都坚称他是风寒加重不幸病逝,但哪家风寒可逼得人七窍流血,口吐白沫,一双眼都快翻没了?”   “毒……”季徯秩喃喃道。   “对,毒!”那帘后人显出一番激愤后,忽长叹了声,道,“想来千古帝王家,弑兄杀父之事也不少见。下毒这些伎俩更可称作寻常。情这东西哟,在宫里头可早就寻不着咯!”   “老前辈是个明白人!”宋诀陵笑道。   季徯秩的眉心拧了拧,那摆在桌上的手渐渐攥成了拳状,宋诀陵斜睨他一眼,冷笑堆在眼底,轻声道:   “怎么?怕了?侯爷不是相信歧王的么?有什么好怕,接着装瞎子不就行了?”   宋诀陵用掌吞了季徯秩的拳,季徯秩没动,装聋作瞎,疲于回应。喻戟却倾身攥住宋诀陵的臂,厉声道,“谁吃谁可还都说不准。”   “这个么,”宋诀陵笑笑,“我吃侯爷成不成?”   “魏的侯爷——也是你能碰的?”   “喻将军做事那可真是有板有眼,玩笑也当真。”宋诀陵耸耸肩,抽回了手。   “仨位贵客!”那帘后人忽拔高了声,“可别光顾着低声闲聊,误了听正事!”   “噢!瞧老夫这记性!又忘同你们说了,这二皇子便是当朝圣上余之玄。在先皇仙逝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这余国的万岁爷。因着要借安家之势力,顾他也平心静气地放下昔时恩怨与安家重修旧谊。”   “那怎么……”   “问得好!这事儿蹊跷之地也就在这里了!人们皆以为从前那事便算过了,谁知在余之玄即位过后的第三月的某一日,他忽然赶至安府与安渊大吵一通,甚至闹得拔刀相向。那余之玄打小便习武,安渊哪里是他的对手?到最后安漓戌赶来时,余之玄已夺门而出,剑上染血,留那安渊伏于地,面色惨白……”   “死了么?”宋诀陵道。   “欸!好在那安漓戌来得及时,总算给那安渊留了口气。这也就罢了,余之玄自此还总于朝堂之上羞辱安渊,这安渊一介儒流哪能听进那些粗言鄙语,只得逃似地辞官遁入了山林。安漓戌与余之玄之间也算彻底结下了梁子。”   “这余之玄当真为了那般小事连师徒情都不顾了?”季徯秩惑道。   “贵客这是见识浅了罢!一只自小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养到大的虎狼,岂能容许他人逆毛而抚?咳……这都不重要,毕竟谁能看破人心呢?老夫还是接着同你们讲讲安家如今的这些个小辈罢。这小辈里头,除了安漓戌,剩下的皆为纨绔子弟,除了吃酒赌钱逛青楼,便没什么好讲,老夫同你们说说这安漓戌也就足够了。”   “安漓戌虽出身长戟高门之家,却是个难得的不好财色的真君子。世人皆知我国尚蛇,对能驾驭金蛇之人更是敬仰不已,安漓戌自小便喜欢同一些山野里的小生灵打交道,再大些便凭着那不知师承何人的驯蛇之术令世人为之赞叹倾慕。他生就宽广胸肠,无比慧心,能解民苦匪闹,能医官疾朝病,世人皆觉着他比那占着皇帝位子,却干尽搜刮民脂民膏之事的余之玄好个百千万倍。”   “臣再可通天,终究是臣,可他却能玩出黄袍加身这般花样……颇负城府的究竟是他余之玄还是这安漓戌?”喻戟冷哼一声。   那帘后人但笑不语,片刻才开口,他道:   “再后来,再后来,就有了那首歌谣。不过世事难料,有时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   那帘后人唤人来添茶,微微抿了口,又道:   “江湖无戏言,我已将我所知安家之事一并道出,相信与否全凭三位做主。”   “多谢老前辈。“季徯秩垂头抱了抱拳,身旁那俩人也随即将头低了低。   那人在帘后点了点头,派一仆从领他们仨出去了。   季徯秩走在后头,鬼使神差地回头瞧了瞧。那时,这帘后人已将背挺起来了,从帘缝间还隐隐可窥见那人的一头乌发。   -------------------------------------   从蛇武山回到旅店时,已能听见鸡鸣之声。三人同掌柜打了打招呼,便上楼回了屋。   宋诀陵叩了叩门,沉声道:   “栾汜。”   栾汜正抱剑倚着屋门小憩,听声猛然舒开眸子,回身开门请他们进去。   “其间有什么异样没有?”   “没……”栾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头,抬眼恰好和季徯秩对上,赶忙垂头道,“侯爷。”   宋诀陵走在前头,在那屋里头踱了几步才在方桌前停下,他拿指拨着桌上瓷梅瓶里盛的莲花,道,“这么多人呢,怎么只唤侯爷?”   栾汜瞧着他家公子那双垂着睫的凤眼,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急道:   “公子。”   “喻将军。”   宋诀陵闻言笑声先行,“你急什么?我又没打算骂你。”   “干什么为难人家?恰巧瞧见我了,唤唤我怎么了?”季徯秩在那桌旁坐下,抬手倒了杯茶递给喻戟,“您副将唤我就这般惹您不快?”   宋诀陵不说话,伸手搭上了栾汜的肩,将他揽了过来,还回头朝季徯秩笑道,“侯爷的茶怎么只给喻将军?”   “二爷,撒泼耍赖总得有个度。”季徯秩又倒了杯茶,伸手给宋诀陵递了过去。   “怎么?我在侯爷那儿讨杯茶也算撒泼?”宋诀陵瞧他一眼,没接茶,“合着这么久,你二爷于你而言一直只是个流氓。”   “二爷若想冲人发火还是去找个好说话的软柿子捏罢,我这小庙实在供不下您这尊大佛。”   季徯秩收回手来,仰着颈子把茶喝了,将杯子搁下后便没再抬起来。   二人对视,都没说话。   宋诀陵的手还搭在栾汜身上,眼瞧着那怒火在他身旁越烧越旺,他却动都不敢动——他家公子发火的时候最喜欢不说话,闷声盯着人,眼珠子黑漆漆的,像是暴雨前的压城浓云。   可这季侯爷怎么就不怕?见火还添薪?   屋里头有些暗,喻戟陪他们僵持了会儿便动身用火折子燃起一盏灯来。眼见那火光还在晃,却听窗外“砰”地一声响。   栾汜要去看,只听喻戟高喝一声:   “别动!”   栾汜只得停了步子,顺带被宋诀陵给拽了回去。   屋里人又静候了一阵,季徯秩才起身去将那扇窗打开,只见一飞镖将张纸钉在了外头的窗框上。   宋诀陵将手边的帕子揉成团给季徯秩抛了过去,季徯秩背身接住,隔着那布小心地将镖与纸一并取了下来。   那张薄纸后写着一“玄”字,上头盖着玉玺印,正面则写道:匹马来寻。   季徯秩抬眸时恰好迎上宋诀陵的目光。   “余王这便按捺不住要借魏家的刀了么?”宋诀陵那凤眼一眨便挪去了目光,道。   “如今余国天子势微,他寻邻国使者又有何用?总该不会盼我们扶他回正位罢!”喻戟拿手拢了拢烛火,“季况溟,把那窗关关,烛火还摇着呢!”   “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季徯秩单手将那窗阖上,笑道,“不过……这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匹马’呢?谁去?”   “侯爷就留这儿陪喻将军罢!我可不兴继续呆着碍人眼了。”宋诀陵瞧着桌上的花,“哎呦,怎么还蔫了朵儿。”   “鬼话通天,气话满篇,还是我去罢!我可不知道二爷您带着一身火气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喻戟松开拢火的手,道,“魏与余国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我最明白,那余之玄若要向我发难,我也好编个像样点儿的出来。”   宋诀陵轻声道:“有劳喻将军了。”   喻戟瞧了他一眼,眼神虽仍旧是纯粹温和的笑意,但融了些许诧异,他不知眼前这逍遥浪子怎么忽然就变了样。   “喻将军别这样瞧我。”宋诀陵将那只枯花从瓶里取出来,抬眸对喻戟笑,凤眸里全是戏谑,“我挺好男色一个人。”   “……” 第046章 扑火蛾   三人又聊了一阵便打算歇息,可这屋里就一张床。   喻戟人讲究,说什么也不愿和那俩同床共枕,便索性搬去了邻屋。   宋诀陵睡不着,下楼买了几坛酒来,拉着季徯秩陪他喝。   “啧!”季徯秩方饮下一碗便笑了,“这酒好烈……怎么?二爷这是心里不痛快了,要借酒浇愁?”   “若不能一醉方休,酒这玩意儿如何能浇愁?”宋诀陵直接对着酒坛喝,将那酒咕咚咕咚地往下咽,“在你二爷这儿,没有东西能浇愁。”   “这时候我是不是得说声心疼二爷才够味?”季徯秩笑声朗朗。   “那是妓子该干的事儿,侯爷这好人家的儿郎若这么说了,会让人觉着‘近墨者黑’这词可真得理。”宋诀陵也笑。   “怎么这么说自己?”   “我不是混账么?”宋诀陵又连饮几口。   “还怨着这词儿呢?”季徯秩痛饮几杯,这会儿正歇着喘气,“二爷竟这般在意别人目光么?”   “我哪里在意?我不过在意侯爷罢了。”宋诀陵又拎起酒坛,喉结上下滚动。   一口,两口,三口……   “二爷在想什么?”季徯秩瞧着他,“这么喝下去,小心伤了身子。”   “想侯爷。”宋诀陵将那坛酒放下,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酒痕,那双凤眼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季徯秩,似是狩猎的鹰隼。   “您这是把蛇陵里头的火气给带出来了罢?”   “我该夸侯爷心思缜密么?”   “二爷问我?我倒要问问您,我实在想不通二爷您究竟有什么气好生。我信歧王,那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将来如若歧王真的反了,那我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您又何必动怒?”   “你就这么信他?”宋诀陵道,抬手又揭了一块封酒的布。   “毕竟从小看着长大的……”季徯秩道,“这么多年……”   “成,不聊那人了。我问问侯爷,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这……”季徯秩喝得有些晕,拿手撑着额,阖上了眼,有些犹豫,半晌才悠悠飘出一句,“盟友?”   烛光将季徯秩的影荡在榻沿的白墙之上,黄色的柔光卸去了一个将军该有的寒芒。   “哈……”   宋诀陵笑了声,将手里头的那坛酒放下,站起身来,“盟友?狗屁的盟友。”   “说什么脏话?”季徯秩嘴角有丝笑,仍旧没睁眼,长睫在那酥肤上不停地抖动,“委屈您了么?不然二爷您想个更合适的词儿?”   宋诀陵仰头倚着墙,长吸了口气,却没叹出来,“想不着。”   他沉思片刻才搔了搔头,道,“友人?”   季徯秩闻言笑得可欢心,“不成罢?二爷和我做不成朋友的,二爷动手动脚的,整日费心费力地给我找难堪,我还得自己找台阶下。”   宋诀陵也笑笑,“怎么喻戟行,我就不行?”   “阿戟……动嘴不动手。”   “是了。你二爷最喜欢动手。”宋诀陵走到季徯秩身后,从背后拢着季徯秩,像一堵穿不破的墙,“你也知道的嘛!”   宋诀陵是鼎州人,个子本就出人的很,这会儿季徯秩又坐着,那压迫感可不是盖的。   季徯秩不动声色地舒开眼,那双含情目里头盛着盈盈秋水,“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宋诀陵在他身后笑道,“侯爷这样问可不是坏了情调?”   “这屋里头只有侯爷和二爷。两位爷之间要什么情调。”季徯秩半转过身去,仰着脸儿瞧他,一点儿也不带怕。   “侯爷是真傻还是装不懂?”宋诀陵道,“这么久了,侯爷不该不明白我是如何瞧你的。”   “不能懂。”季徯秩瞧着他,他眨着笑眼,“我可不管我在二爷您眼中是小倌、人面兽还是别的什么,我是稷州的侯爷,我是季徯秩,您可别认错了人。”   “人面兽是喻将军,轮不到侯爷沾边儿。”宋诀陵眼底的欲望像酒般,把季徯秩催得也有些醉了。   “况溟——”宋诀陵俯身凑在他耳边低低地磨,“我想要你想了这么久,你怎就不想要我?”   “二爷醉了罢?”季徯秩笑笑,“我看您都有些昏了。”   宋诀陵把下巴垫在季徯秩的肩头,“醉?不是侯爷说想看你千杯不醉的宋二爷的醉态么?”   “真醉才行罢!二爷这种装醉的,我是一点儿也瞧不上。”季徯秩将头往旁边歪了歪,躲开宋诀陵那喷薄着热气的唇,“再说,那般陈年往事,二爷还记得呢?”   “侯爷都记得,我怎么就不行。”   “怎么说到这儿了,方才不是在问二爷干什么生气么?”   “这不是正打算同侯爷说……你躲得这么远做什么?”宋诀陵将季徯秩拦腰抱起,横着摔在榻上,一边手锢住了季徯秩的双手,另一边手利落地替他将靴给脱了,“你二爷不只是流氓,还是吃人的妖魔是不是?”   “呃……”季徯秩的头撞在榻上,酒劲与痛意一齐奔来,他倒也毫不慌张,稍稍仰起头来盯着宋诀陵,道,“那没办法,我不就只能动动嘴皮子,甩甩脑袋,好少点吃亏么?”   “吃亏是福。”   “狗都不信。”季徯秩笑道。   “巧了,我也不信。”宋诀陵将他的双手分开,“侯爷就别挣扎了,侯爷的手劲再大也比不过我,顶多能拿来吓吓付大人,耍耍两石的弓。”   季徯秩面上虽瞧不出丝毫慌乱痕迹,甚至还有些酒后的媚态,但他的手腕却因挣扎过甚而被磨出了些发肿的红痕。   “疼么?”   “您问一个自小玩刀耍剑的将军磕头磨手疼不疼?想不到二爷还挺天真的。”   “不疼就好。”宋诀陵笑道,“一会可能会更疼。”   宋诀陵不断凑近,直到鼻尖抵住了季徯秩的脸,他原是奔着他的唇去的,最后却只在季徯秩的脸颊上留下了吻——季徯秩又躲开了,侧着脸儿。   “宋落珩。”季徯秩的睫毛扇着,将带着视线挪到了宋诀陵的脸上,那里头没有半点媚眼如丝的滋味,冷得很,“宋落珩,我跟你说,我、不、情、愿!”   “我究竟是哪里不好?”宋诀陵抬了抬身子,没再压着他,“我怎么就比不上魏千平,比不上喻戟,比不上魏盛熠,比不上许未焺。”   “和他们有什么干系?”季徯秩道,“宋落珩,人活着不能像畜牲般饥不择食。隔着条街的楼里有多少漂亮的莺莺燕燕,你何必来戏弄我?”   宋诀陵闻言笑得放肆异常——季徯秩这是拿他当色胆难抑的嫖客。   “哈……原来你是真的不懂!”宋诀陵不想再瞧季徯秩那双盛满了戒备与怨愤的眼,便将头埋在他的颈间,道,“你怎就知道我不挑?我瞧着你的时候,你都在看些什么东西?”   “懂?你想要我懂什么?”季徯秩眸光晦滞,呆愣地望向帐顶,“你这般待我能叫我懂什么?”   宋诀陵向上蹭了蹭,窜到了季徯秩的肩头,在他那生着朱砂痣的耳上留了个带血的齿印。   “呲……宋落珩!”季徯秩抽了口凉气,忽又镇静下来,笑道,“好……照你所言我们是友人,可我和阿戟他们从不会干这档子事!”   季徯秩觉得颈子那儿烫得很,便将头朝另一边偏去,又道:   “所以……宋落珩,你骨子里还是觉得我同那卖身的小倌没什么两样,是不是?”   宋诀陵没吭声,季徯秩还当他是默许了。   那没来由的沉默在季徯秩心里头刨了个深坑,将他对宋诀陵的一切复杂感情一股脑地推进了墓穴,埋起来了。   季徯秩笑得有些凄然,道:   “好笑不好笑,就因为我生了这张脸,十六州多少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祸水……你也一样,你跟他们一样,宋落珩。”   “一样?”宋诀陵伏在他的颈间低低地笑,“季况溟,你、是真不懂!”   说罢宋诀陵用手撑着起来,俯视着季徯秩——他那双凤眸里头的笑意伴着欲念一并散去了,余下的又是些季徯秩看不懂的东西。   宋诀陵的眉心拧了拧,手上的力道小了起来。他松开季徯秩的手,下了榻,朝门走了好一会儿,才道:   “侯爷,对不住,今夜多有得罪。”宋诀陵笑了声,“您就当我醉了。”   说罢,宋诀陵便推门出去了。   栾汜在外头守门,见宋诀陵从屋里出来便打算问问情况,可宋诀陵要他别跟着他,自个儿下楼去了。   他在那儿瓢泼雪里盼了那么久才寻着一点红,可那红却说他不过一片雪。   宋诀陵趴在楼下桌上吃酒,“季徯秩……我和他人一样啊?一样。”   季徯秩挺挺身子,便坐了起来。他垂眸瞧了眼手腕,伸手将近旁那燃着的烛吹了。   他们二人都在试探,像飞蛾扑向火丛前扇着薄翅在那火光前转。   只要那火光再蹿出一点,他们便能奋不顾身,辗转于欲|火之间被烧成灰。   可惜他俩都倔得不行,谁都不愿做那个捅破纸的先行者,宋诀陵想以欲念为这感情作结,季徯秩则不然,若得不到那一句承诺,他宁愿与宋诀陵划清边界。   季徯秩不断压着那想要凑近宋诀陵的荒唐念头,一刻不停地劝自己,直到扑灭了欲|火,心里头烧出的窟窿张着大嘴朝他哭。   可他们俩匍匐至今,早已是相偎取暖。他又如何舍得放开宋诀陵的手?   第二日,宋诀陵给季徯秩抛去一个小白瓷瓶,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和耳垂。   “多谢二爷。”季徯秩朝他挥了挥,道,“没必要放在心上,男子身上带些伤才好看。”   “那还得看是哪的伤。”   “怎么了?”喻戟道,“你哪伤了?”   “夜里蚊虫多,不碍事。” 第047章 昏聩帝   “昏君!”   群臣怒骂,他在高堂之上捂着耳。   “我平生最厌恶始乱终弃、以他人真心作器物把玩之人,最恨无缘无故便动我云家之人,而你!一条不落全犯了,余之玄啊余之玄,这二十余年你是真把我当一条狗啊!”   “不……不是,云無,你听朕解释!”他如同奴仆一般跪着扯那人的衣角。   “余、之、玄,你……杀兄之后你要不要杀弟啊?你这么想当这皇帝,怎么就不去弑父!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余之玄,这脚铐于你而言再适合不过了。”   “三弟!不……不要!给朕松、松开!”   “陛下!臣听闻您要三巡南余,修南余殿?您可知这耗资将动辄千百万,征民力不计其数?何苦置民于盛世苦地!微臣对您……好生失望。”   “丞相!”   “我爹为了你,费尽心力,几度呕血。我为了你,违背安家,不惜以身试毒,就为了成为太常卿长长久久地待在你身边,可你呢?!余之玄!”   “漓哥……朕求你……别!啊——”   余之玄从噩梦中惊醒,被冷汗裹了一身。他喘着,先是伸手抚了抚身旁的被褥,直到发觉被那凉意沾染,这才拿双手捂住了惨白得很的面容。   他从不轻易在那人面前露怯——那是他保命的招式。   半晌过后,他才冷静下来,只是睁开的一双眼里爬满了血丝。   “来人,更衣。”   那御前尚义在替他梳头的间隙,轻声道:   “陛下,辰时宫里来了个魏使者,如今已在堂外候着了。”   余之玄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道:   “他来做些什么?”   “听总管公公说,那人是来献礼的。”   “献礼?”余之玄没笑,只是对着那铜镜仔细瞧了瞧,“这事儿安漓戌知道么?”   那女官神色有些怪异,拿着梳子的手僵了一僵,片刻才落梳道:   “安太常卿知道的……”   他今晨走的时候还跟那使者打了个照面。   那女官含着没说完的半截话。   余之玄没多在意,笑道:“那便好,省得他又疯疯癫癫地来挑些香呀粉的刺儿。”   那女官没说话,小心翼翼地为余之玄佩上了帝冕。   “夏嫔身子如何?”   那女官又是支吾半晌,这才道:   “昨夜安太常卿差人给夏嫔灌了两碗堕子汤。那些个武夫下手没个轻重,灌得狠了,再加上夏嫔身子弱,扒着银盆吐到鸡鸣时分才睡下……一双眼都哭肿了……”   安漓戌这是杀鸡骇猴,要他别再临幸诸妃。   余之玄闻言眉也不带皱,道:“一会儿派人给她挑些上乘的绫罗绸缎珠宝送去。”   那女官微微颔首,待余之玄准备起身离开时,她才轻道:   “陛下,万事小心。”   她一个平日里头处世不惊之人,此刻面上却堆满了怜悯之色。   余之玄没瞧她,笑道:   “朕允了。”   -------------------------------------   “今日怎么择的你来?”余之玄旋着指上一玉扳指,“那俩生得天上仙似的人儿呢?”   云無冷漠地站在龙椅旁,面上皆是满不在乎,好似只要到了散衙之时,他便能将那座上之人的生死抛之脑后。   “外臣得知今日余国百官休沐,料想今日宫里应是宁静,忧心多人前来恐怕会搅了宫里清净。”喻戟推手作揖道。   “贵使有心了。”那余之玄笑着点头,“朕听闻你今个儿是送礼来了,怎还不将礼呈上来?”   喻戟回转过身子,从栾汜手里接过一上好的祥云凤纹白玉瓶呈了上去。   前来接礼的人是云無,那君王可是非大事不动足——他脚上的枷锁不轻,走几步都能磨出个不浅的红痕来,走上这么一个来回便足以磨破他的脚踝。   余之玄抚着那瓶的瓶身,不知瞧见了什么忽地大笑几声,道:   “这是上好的宝贝,只是这凤纹……不知安太常卿准不准朕拿着这玉瓶呢!”   喻戟没多吭声,倒是那余之玄不是个闲人,几下便脱去了手上的玉扳指,朝他抛了过去,道:   “朕今日高兴,这玩意儿就赏你了,接着罢!”   那云無一惊,想伸手去接,谁知那余之玄抛得又准又快,那扳指没一会便到了喻戟的手上。喻戟先是装作惊诧,道:   “这……如此贵重之物……外臣恐怕无福消受?”   “朕已有好多年没拉弓射箭了,与其继续留着当摆设,不如给这东西找个新主子。贵使朗神俊逸,送给你不可惜!”   喻戟镇定地将扳指往袖带里面一放,弓身作揖道:   “多谢陛下。”   “不合礼制……”那云無一个箭步冲到那余之玄面前,恨得想揪起他的龙袍朝他挥去一拳,可碍于有外人在场,他只怒道,“陛下,您可知您面前这位乃为友邦使者!”   “所以呢?”余之玄笑,“桃来李答,一物换一物,朕做得有何不对?”   云無已是顾不得那人,赶忙下阶给喻戟赔罪。   喻戟漂亮话会得不少,什么“能得陛下玉韘,实乃外臣一生之幸”、什么“将军何必怀愧意,蛇君一玉千金值”皆是信手拈来。   再配上他那一幅雷打不动的温和模样,可不就是清茶配软香,哪能品出些什么怒意?   更何况他今个儿还是有心做戏。   喻戟搪塞完云無便拉着栾汜速速退了下去,留下一地鸡毛给那君臣俩慢慢收拾——他可没功夫关心余国家事。   栾汜没伺候过喻戟,一路上也没敢随意张口说话,安安分分地跟在他后头。   回到客栈时得了喻戟一句“你这小子可比你家主子讨人喜欢”。   宋诀陵与季徯秩二人还在楼下用早点,见他俩回来了就捎了几个包子随他们上楼去了。   喻戟将那扳指拿出来,一指探入其中旋了旋,取出一张小纸条来。   上头写道:随安太常卿一道来朕宫中,一切可解。   单凭这三言两语谁人能明白这余之玄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宋诀陵瞥了那纸一眼,道:“且不论这余之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想见到安漓戌也没那么容易。安漓戌不知从哪听说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借着休沐一事儿闭门不见客呢!”   宋诀陵说着将那布打开,将里头的几个包子取出分给喻戟和栾汜,“喻将军辛苦!”   喻戟抬眼瞧见季徯秩立在一旁半晌无话,便开口道:   “大早上的,侯爷怎么不像往日那般啼鸣?二爷昨夜给侯爷喂了什么?”   宋诀陵耸耸肩,“喻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昨夜喝了点儿小酒,自个儿在楼下桌上睡的,侯爷吃了什么我是真不知道。”   “问二爷做什么?”季徯秩笑道,“我不过昨夜做了个痴梦,哪知那梦后劲这般大,以至我现在还有些发懵……阿戟你又何必大惊小怪?”   这桌上又安静起来,喻戟狐疑地瞧着那不约而同淡笑着的二人,拿起包子轻轻咬了一口,轻声道:   “啧!爱说不说。”   四人围着桌子谋划,宋诀陵老拿指敲桌,惹喻戟烦了,他便将那玉扳指掷去给宋诀陵,让他放在手心抛着玩。   喻戟琢磨道:“现今已寻着了蛇洞,如何才能引蛇出洞?”   “设饵。”季徯秩笑道,“听那蛇陵里头的老前辈言,这安漓戌甘愿与余之玄反目的一大缘由在他爹身上。再观如今安家个个自在得不行,相必他应是个顾家重族的,恐怕只能从安家下手。”   “我倒是想要碰碰安家,但又不能真动手杀人,不是一时无计么?”宋诀陵将那玉扳指收在掌心,“不如侯爷给个准话?”   “安五爷安稹门客众多,身旁难近,一不小心还有性命之忧。那安二爷又早已闭门谢客,安三爷隐居山林,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人。”季徯秩盘算道,“可这安大爷和安四娘……一个肥头大耳的贪官,一个荡检逾闲的恶女,可不兴总待在府里头玩。”   “怎么?侯爷想把他俩捆来当人质么?”   宋诀陵嘴边隐约有笑痕但他转眼却又把那东西吞了个干净,“喻大人想浅了,他们身边跟着多少侍从,虽说估摸着多半不敌我们,但好容易来余国一趟,咱还是莫要惹事生非。”   宋诀陵说罢又朝季徯秩点了个头。   “那侯爷便和喻将军去陪那四娘玩罢!”宋诀陵将那枚玉扳指放在桌上,“我和栾汜去寻安大爷。”   “你们俩在说什么鬼话?”喻戟惑道,“什么找不找,玩不玩的?”   季徯秩微微一笑,耐心地给喻戟做注:   “安漓戌不肯见我们,我们去见其他安家人总行了罢?全城皆有他的耳朵眼线,我就不信我们总在安家人身旁转悠还引不起他的注意。”   “你一个魏人要如何和他们混上?”喻戟慢条斯理地将包子撕成一小块,送进嘴里。   “谁说魏人就不能在这余国京城玩了?在哪里可不都一样,揣着金子银子,吐着文词章句,再怀着千杯不醉的本事,那可不是走遍天下不用愁。”季徯秩又一笑。   “那是宋落珩,不是我们仨。”   “嗐!没差!长得好,嘴利索也成。”宋诀陵道,“栾汜,昨日叫你查的安家人平日里头爱去的青楼酒馆可都查好了么?”宋诀陵道。   “查好了。”栾汜从衣裳里头取出一张叠着的纸。   季徯秩探身去宋诀陵那儿瞧了瞧,笑道:   “二爷把阿戟甩来我这儿不成罢?这四娘去的可都是南、风、馆。”   宋诀陵闻言将那玉扳指弹回喻戟手边,笑声爽朗,“这我可决定不了,那不还得问问喻将军?”   喻戟蹙着眉将那嚼了许久的包子咽了下去,“什么叫‘南风馆’?”   栾汜方咬了一大口包子,听喻戟这么一问,惊得忘了嘴里东西还没嚼,直接将那面团往下咽,差点没噎死。   季徯秩撑着脸儿,递了杯茶给他,还朝他笑,“栾副将怎么啦?”   “侯爷别欺负我们鼎州人,他可连女子的手还没牵过……不过没想到懂的倒是真挺多的啊。”宋诀陵拍拍栾汜的肩,“慢慢咽。” 第048章 千马银   魏·平州。   槐夏的日光拨开了吴府池子里的荷莲瓣,几只凤尾龙睛在叶底慵懒地摆尾。   有只雀儿在院里的玉兰树上啼闹,寻着不知何处飘来的聒噪蝉声。那俩东西的叫声不一,只是统统吵得很。   “咚咚咚。”   “大公子!该起了,燕将军已在正堂坐着了。”   吴家一小厮愣是将那扇薄门敲出了鼓声,那股放纵劲直叫人辨不出屋里外的谁是主子。   可谓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此乃吴家大公子吴纪的屋,谁知来开门的确是二公子吴虑。那人身量极高,往那一站,便遮去了屋里头的大半景致。   小厮忙垂头:“二、二公子!”   吴虑方想训训那小厮伺候主子时随性过了头,身后却伸出只手来捂住了他的嘴。   那人三下五除二便将那比他还要高出好些身量的人推至自个儿身后去了,问:“阿淮来了?”   “哥!”吴虑埋怨一声。   这吴纪脚上的靴子还没套稳,乌发乱七八糟地披于肩头。他右手忙着系紧自己那松松垮垮的腰带,左手扒着那门,急道:   “何时到的?”   小厮直叹气:“燕将军已候了近半个时辰了!”   “什么?”那吴纪急急忙忙地踩稳了靴,“快、快些唤人进来伺候我梳洗。”   吴纪瞟了那正端详着他的吴虑一眼,淡道:“你小子今个儿应该不休沐罢?怎么这般晚了还赖在我屋里头?”   “你去鼎州多久才回来一次,我多陪陪你又如何?”那吴虑听罢也理衣裳。   “当心丢了官帽惹爹娘骂!”   “你清楚他们是不会骂我的罢……我听闻你还在外头定了客栈,若不是你昨夜吃酒吃醉了,被我带回家来,恐怕又想歇在外头,日日夜夜都避着我走罢?”吴虑伸手去攥吴纪的手臂。   “想太多。”那吴纪甩开他的手,半晌才又吐出一句,“以后少进我屋了,哪有这般大的男人还老黏着兄长的?”   吴虑慢条斯理地旋了旋手腕。“哥你也不想想昨夜将你抱回来费了我多大力气。”   “谢谢您,谢谢祖宗!够不够?”吴纪吊儿郎当,烦躁道,“要不要你哥我跪下来再给你磕个头?”   吴虑失了笑,摇头出去了。   ***   燕绥淮坐在把红木官帽椅上,正逗笼中鸟。吴家下人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生怕怠慢了这启州来的大将军。   吴虑梳洗更衣很是利落,不一会儿便已到了堂前。他行事颇得体,方见着便燕绥淮推手做了个揖,随即点头离开。   燕绥淮也没大细瞧那吴大人,只隐约察觉那人待他带着些疏离与星星点点的敌意。   燕绥淮又候了好半会儿才终于等来那吴纪,这吴将军还朝他笑得开怀,揽住他的肩,道:   “凭江,我是真、对不住你。”   燕绥淮面上倒也没有什么显然的怒意,只拍开他的手,说:“桓元,你平州的茶实在是十六州一绝,我吃了约莫近一壶!你该不会怪我罢?”   吴纪擦了擦额间薄汗,打了个马虎眼:“好喝就多喝点儿!”   燕绥淮问他:“适才行过一年轻大人,可是你胞弟么?我还以为这吴家就你一个独苗。”   吴纪闻言讪讪应下。   “怎么这副表情?”燕绥淮又抿了口茶,“妾生的?”   “没……”吴纪挠了挠头,道,“不说这个了。我昨夜喝得不知东南西北,没来得及敲点我爹,今儿贸然带你前去,还不知他会是什么个态度。”   “不打紧,带路罢!”   ***   这吴家世代从商,其中虽也养出不少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但终究无一痴迷仕途。皆仗着书中慧术闯遍这魏九道十六州,一步步哺出了这么个富可敌国的陶猗之家。   家有家规,史家经江湖相助不忘恩,便渐渐地树立了扶危济困的家规。若把史书翻开来瞧,能瞧见各代吴家主舍财救国的名章——这住满商籍之人的大宅也终于得以冠上了一“府”字。   “爹。”吴纪拿手重重锤了锤吴偌书房的门,并不管里边的人如何作声,只道,“我进去了。”   那吴家主吴偌知晓今儿府中来客,原是想再装装矜持,谁料他还没排布好面上神情,那逆子已先推门进来了。   嗳也挺好,这样显得他慈眉善目,能给燕绥淮这样的贵客留下了个顶好的印象。   他会这般想可就怪了!   那吴偌捱不住变了脸,气得胡子都在抖:“臭小子!我可还没答应你进来呢!”   吴纪咧嘴一笑,道:“爹,见个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还需在意这般繁冗礼节,您也颇迂腐!儿子给您介绍个人,这是我营里的兄弟凭江,他……”   那吴偌盯着燕绥淮,眸光暗了暗,他开口打断了吴纪,道:“你是燕大将军长子燕凭江,对不对?”   燕绥淮垂头作揖,“晚辈正是。”   “启州儿郎来我平州做什么?”吴偌问道,面上挂着不卸的忌惮。   吴纪劝阻:“爹,您甭……”   吴偌寒声:“甭插嘴。”   “晚辈今日前来为的是向前辈借一笔银子。”燕绥淮不卑不亢。   吴偌问:“用来干什么?”   燕绥淮垂眸看向他:“买马。”   “骑兵缺马?”吴偌哈哈笑了几声,捋了捋胡须,“苌燕营向来不缺钱,今个儿怎么缺起马来了?再说,要借银子不也该是燕大将军出面,怎么唤的你这小辈来?”   “吴老爷,晚辈虽是燕家人,但我与桓元皆被皇上派往悉宋营补缺。您也明白,北疆的李、宋、燕、薛四大营里头练的多是骑兵,然而自魏一十五年那仗以来,我朝便失去了与蘅秦互市的机会,如今缺马已作北疆四营的常态。”   吴纪眼底带着些愁,接着燕绥淮的话头说:   “如今悉宋营好容易得了一笔购马的费用,却被那监军方纥以如今四疆安定,当为后世着想,而自主敲定用以购买母马。可如今悉宋营里的公马多是骟马,且若从幼马出生起算,要训出一匹能出征的战马至少都需要五年光景。”   那吴纪临了喃喃又道:“兵营不养闲人,更何况养马费钱。战事不候人,如今营里的弟兄连马都练不了,究竟算个屁的重骑!”   “吴纪!你小子说话知分寸些!”吴偌皱眉呵斥了声,转向燕绥淮道,“吴某知道了……燕将军直说罢,需要多少?”   燕绥淮皱了浓眉:“不是小数目。”   “但说无妨。”   “两千匹马。”   吴偌拎来算盘拨拨算算,蓦地抬头瞪了吴纪一眼,嘴里念道:“我就说你这小兔崽子怎么忽就着家了……”   吴纪笑得没心没肺:“哈哈哈我回平州,第一是为了回去见爹娘,第二才是为了向您借银子。”   “得了,你先快去看看你娘罢!我和燕小将军还有的话聊。”待那吴纪阖门出去后,那吴偌旋即拱手作揖,同燕绥淮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鄙人虽非君子,却也深谙诚实二字威力,那些银子吴某人会备好封成箱给您送至鼎州。”   “吴老爷,晚辈还有一不情之请。”燕绥淮不松眉。   “快快道来!”   “晚辈望来日您送到鼎州的是马,而非银子。”燕绥淮道,“古语云‘白玉黄金是祸胎,钱多害己必为灾【1】’,晚辈虽不能论此诗真或假,但如若这批银子又被营里那监军夺去了,恐怕便真真成了祸胎!”   “成。”那吴偌笑道,“燕小将军虽是武将,倒还懂些诗。”   “不过受竹马嗜好影响罢了,到底不比真读书的。”燕绥淮抿唇一笑,也朝吴偌作揖,“多谢前辈相助,还请您定个还期。”   “还期?您倒是有心。”那吴偌将算珠拨好,用墨在纸上写了个数目,这才搁下笔道,“得了罢,兵家能得多少钱?我家上下皆为商贾,虽长年受士农工商的地位所累,但从不为生计所迫。银子鄙人不缺,此借不必还!”   燕绥淮正踟蹰着,人道是无功不受禄,他生于那有恩必报的北疆,要他平白无故受人钱财,总有些过意不去。   吴偌见他面露难色,便又开了口:“不过燕小将军,您得答应鄙人一事。”   “您请说。”燕绥淮欢喜起来。   “魏秦边疆已有几年安定,但我总有预感,四年内,蘅秦骑兵会卷土重来。”   “是。”燕绥淮点点头,“家父也同我这般说。”   “不比你们启州,魏一十五年鼎州受难,启州也不好过,当年蘅秦骑兵冲破燕云关的时候,启州伤亡已有数万,当时你们这些北疆儿郎已尝尽了战事带来的苦滋味,而吴纪这小子却还是个在水乡怀里玩乐的黄毛小子。”   “大人您的意思是?”   那吴偌面上带了些愁色,缓了缓气才接道:   “纪儿这平州江水里养出的人儿如今立在鼎州风口,迎着蘅秦扑来的黄沙飞奔。北疆的沙不比南疆的土,那粗粝的东西一旋起来,连人的脸儿都能磨出伤来。可他是魏鼎州的将军,鄙人若求他能无伤无疤,无异于痴心妄想!鄙人甚至……甚至不敢惜求他能平安而归!只求来日您能把这小子带回鄙人跟前,不论生死。”   燕绥淮跪下,给他磕了一头,说:“晚辈明白。”   “魏八世家之人哪有给商贾磕头的?你这不是成心想叫鄙人折寿么?还是快些起身的好!您何时要走?”   “晚辈尚未决定。”   “不如再于这待上几月?为防奸商使诈,这挑马之事,燕小将军还是亲力亲为的好。”吴偌将算盘擦净收回抽屉里去。   “老爷,那北城的旱……”一家仆忽地冲了进来,见屋里有人又忙忙驻步。   燕绥淮从进这吴府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府里头的下人都是这般没大没小。   “今天就先到这儿罢!”那吴偌抬了抬手,“对了,替鄙人劝纪儿一句,莫要总躲着他胞弟!”   ***   燕绥淮出去的时候,恰逢吴纪也问候完他娘,他瞧见了燕绥淮便问:   “小将军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燕绥淮毫不遮掩:“寻故交。”   那吴纪闻言又咧嘴笑了,露出排列整齐的贝齿:“可是徐功曹么?你心怀鬼胎,他可知你怀的什么心思?”   “你这没眼力见的,麻利点给老子滚!”燕绥淮哼了声,“他若非知晓了,昨儿又怎会那样待我?你是眼瞎么,当时他的剑可都横在我身前了。”   “我说当年燕徐两家怎么就放弃了结亲的念头,原来问题出在你这儿。”吴纪仍旧端着朗笑,可那笑片晌便被他收拾干净了,他捏了捏燕绥淮的肩头,说,“凭江,我真把你当兄弟才同你这般说,你可莫要生我气!像徐功曹那般出身高门的文雅清大人……眼中多是容不下断袖之癖的。”   “这、我又不是不知道!”燕绥淮又气又恼,“难不成我是个傻子,同他在一起这么些年,还不如你这见了他几面的?!”   吴纪往青石板上一跺脚:“诶你咋恁易上火呢?这么个大男人,可别又在我跟前结泪珠!”   “你又把什么猴年马月的东西拉出来嘲弄我!”燕绥淮冷笑一声,“这是你家,你是主,我是客,我不朝你动手。等出了这吴府,叫你好好瞅瞅老子如何修理你!”   “啧!怎么这样!你不知么,整个平州都是我家!”吴纪戏谑地换上温煦调子,“不聊这茬了。小将军,您不是要去寻那玉郎么?快些去罢!别总同我待在一块儿,败我桃花。”   燕绥淮并不同意:“你说的什么鬼话?我玉树临风。”   吴纪应声:“你树大招风!”   “……”   燕绥淮被吴纪推着走,正穿过一廊时忽瞧见有一八卦镜被搁在了那池缘的太湖石上,他愣了愣,笑道:   “你们这富甲一方的吴家里头还有人对风水感兴趣么?我有一师叔也喜欢这些个东西……”   “啊?什么东西?”吴纪瞟一眼,“哦那是我哥的。”   “你哥?你不是吴家长子么?”   吴纪的瞳子晃了晃,搪塞道:“嗨呀,表哥,表哥!好弟弟你快些走罢!快些圆了你纪哥当月老的梦罢!”   待燕绥淮走后,一朗君自那漏花窗后慢腾腾转出来,只将那八卦镜拾起,笑道:   “哎呦,那燕小子长这般大了?” 第049章 岁岁安   夏风虽凉,在那烈日之下翻滚着烤便也烫了起来。   这平州季夏热得人心焦。   “大人此刻不在,燕将军请回。”   那钦裳的头与睫一并垂着,她忘不去昨夜燕绥淮的唐突之举,此刻还羞着,不大敢瞧燕绥淮的脸。   “他何时散衙?”   “这……”那钦裳犹犹豫豫,“这”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别的,显是不愿同燕绥淮说。   哪知那燕绥淮却用长指将那马车帘再掀开了些,俊逸无双的面容上尽是不虞之色,他冷哼道:   “哦?不愿说?那我这车可就停在徐大人宅子前不走了!”   那辆马车被装扮得招摇得很,很能发扬燕绥淮的作风,但这么个车若一直停在这日子过得清贫的徐大人门前,难免会招些闲话。   “酉时。”那钦裳人也机灵,动动脑子便知其中利害,急道。   “得,那我这便先走了。”   徐云承昨夜宿醉,到了酉时精神仍旧没养好,更别提今晨一醒来便是满身酒气夹着燕绥淮身上的启州香。   那香可真真是随了它那姓燕的主子。   这十六州中最属北疆的香最浓最烈,人道是鼎州香,碰一碰,沾一身;启、艮、坎三州香,熏一熏,留三日;乾州香,洒一洒,遮百味。   徐云承是沐浴后方去上衙的,可是那香仍旧缠了他一身,以至林题应卯时也问他,怎么换了这般浓的香。   徐云承回到宅子的时候,那里已停了辆马车,门前立着他那面带着恼色的侍女。   那钦裳瞧见徐云承便赶忙迎了上去,扶他下马,忿忿地张了口,可她还没来得及出声,那燕绥淮已从车上下来了,他道:   “阿承!”   那徐云承心神一晃,赶忙将视线往地上挪,道:   “燕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他太知分寸了,语调平得像是静水上的舟,可那种如见陌路人的口气更能将燕绥淮逼疯,在他心里头掀起一个又一个巨浪。   疼,真疼。   “昨夜好歹是我送你回来的。”燕绥淮笑得漫不经心,“怎么就这么个态度?”   徐云承愣了愣,瞧了瞧钦裳,只见那人似有不甘地微微点头,这才忙道:   “昨日卑职饮酒过甚,燕将军之举卑职虽已记不大清,但多谢燕将军相助,卑职来日定会相报。”   燕绥淮又一笑,启州人报恩的强烈念头徐云承当然躲不过。   他算对了。   所以他今个儿讨债来了。   “择日不如撞日,徐大人请我进去喝盏茶便算了。”   徐云承愣了愣,转向钦裳道:“备茶。”   那俩人在陋室的窗边饮茶,真好似闲云野鹤。徐云承起身去将支摘窗支起,以散去屋内燕绥淮那满身的香——这香总将他拉回年少时,闻久了他心里头不大舒服。   燕绥淮见状只淡笑着吹茶。   “阿承……”   “别这么唤我。”   “那就……耽之?”燕绥淮笑得欢,“这屋子未免太过简陋,一点儿也不衬你。”   “衬不衬我,我不知道,不衬燕将军是真,您还是快些吃茶罢!”   “你若真想快些赶我走,这茶便不该烧得这般烫。”燕绥淮拿长指摩挲那有些发烫的杯沿,“否则总让我觉着……你是不是还想留我坐久些。”   “您多虑了。”   “你就直说我自作多情不成么?”   “不成。”徐云承抿了抿茶,又开了口,“最近启州如何?”   燕绥淮那浓眉蹙起,平放于桌上的手被攥成了拳。   “启州与坎州交界的那片山野匪患闹得很凶,自打朝廷招安了那些个江湖中人,匪患没有官府命令便没人管。坎州的那些官儿拿交界处的人们都当野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是瞧都不瞧。眼下我爹他们奔于启北,又哪里顾得着启南之事?还不是只有百姓受罪!”   “匪么?”徐云承闻言手有些抖,索性将茶杯暂搁,把手也一并摆在了桌上,“将军何不禀报皇上?”   他这是又想起了他惨死的爹娘!   “我?我怎会不禀报?!可今朝不比往昔,朝廷里头的官个个都好似生了红眼病,总喜欢逮着地方官一顿乱啃。我当时上书言事,可结果呢?”   燕绥淮将茶杯往桌上一放。   “就因我如今是鼎州的将军,言的是启州与坎州的事儿,不仅被坎州的官指着鼻子骂多管闲事,还被京官说我借着族光要‘两州通吃’!”   徐云承蹙了蹙眉,“卑职委身平州,眼界是愈发小了。这几年来朝廷大事卑职虽略知一二,却常常苦于难寻北疆的消息门路……多谢将军。”   “徐耽之,你是铁了心要把我当个新结识的将军。”燕绥淮恨道,他手上的力道愈来愈大,只听“啪嚓”一声,那手上茶杯已被他捏得碎透,“……好,真好!那你便拿我当你来日的夫君来看好了!”   那碎片扎了燕绥淮一手,滚烫的茶水将他的手烫得发红。   血杂着茶淌,那手上红得刺目,叫人一时不知是茶烫的还是血染的。   “燕、绥、淮!你疯了么?”徐云承起身攥住燕绥淮的手腕,高声朝外唤道,“钦裳,去医馆寻个大夫来!”   钦裳闻言先进来瞧了瞧动静,方见着燕绥淮一手的血便速速阖门出去了。   “疼么?”徐云承面上已是掩不住的忧色,“你再生气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当玩笑开。”   多久没见了?   他魂牵梦萦的这张愁容。   燕绥淮禁不住拿指刮了刮徐云承的脸,“心里头甜着呢!”   此刻他已决定了这几月铁定要在身上挂上个七八种伤。   “疯了么?”   徐云承将他的手拍开,坐回椅上,又道:   “启州男子二十理应娶妻,燕将军如今已二十有五,为何仍作寡夫?”   “徐云承,你就非要明知故问么?”   “我在劝你回头是岸!”徐云承也耐不住提高了声量。   “回头无岸,徐云承,你觉着这么多年我没试过?你把一切想成轻鸿,又怎能知千山压我?徐云承,有时我真想……真想叫你尝尝爱而不得的苦楚!”   “你若不求爱,又怎会爱而不得?”   “你怎不接着道‘您’?挺好,来日便要举案齐眉之人不必以‘您’相称。”   “痴人说梦。”徐云承说罢起身,“我去门前迎大夫。”   -------------------------------------   那大夫前脚刚走,徐云承后脚便进了屋。   方才那位在大夫面前表情木得很的铁血将军终于挤出了几点泪来,他没瞧徐云承,只盯着那只被裹上白布的手,叹道:   “怎么偏偏伤着了右手,这下字也没法写,画也没法画,恐怕连筷子都握不住……”   怎么可能?   “还疼么?”   燕绥淮摆摆左手,道:“没事儿,不疼……嘶……劳您费心。”   燕绥淮小时候就常因顾面子而强忍伤痛,几次差点酿成大祸,徐云承不知那人在演,还以为燕绥淮真的痛得难以自抑,越听越心愧得发紧,“此行柴晏没随你来么?”   “他若不待在悉宋营里头镇局,只留那方纥一个人在那儿,那方纥岂不反了?不过今朝我一人漂泊平州也就罢了,偏我还人生地不熟的。”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拿茶杯做戏?”   “你心真狠,就连这时也要向我说教。”   徐云承虽明白燕绥淮如今这副模样纯粹是他自作自受,可人是在他这伤的,他报恩不成反给恩人添伤,怎么想都有些连带的责任。   徐云承有些无奈,问道:   “那将军您究竟打算如何?”   “不然我搬来和你住罢!”   “什么?!”   “怎么?不行么?”燕绥淮原是想双手交叉放置于胸前,却不慎扭着了那只受伤的手。   “嘶——”他轻轻抽了口凉气,眼泪又在那墨瞳里头充当晕墨的水。   徐云承见不得他哭。   燕绥淮明白。   “也成……我唤钦裳给你把那客房收拾收拾。”徐云承扶了扶额,“只是您记着,您伤好后便立刻般走!”   “好。”燕绥淮笑道,“我一会差人送几个茶杯来。”   徐云承已是懒得推辞,便任由他去了。   又是半晌过后,徐云承同屋外的钦裳交代完燕绥淮的事,正打算回屋瞧瞧那位病贵人,谁知宅子外头却冲进来个人儿,将他背着身往阶下拽。   那燕绥淮正站在门前,见状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伸出右手去拽人却落了空。   徐云承径直倒在了那人怀里。   “阿承,我可算见到你了!”那人笑得明朗得很,方欲再说,那笑眼却转向了燕绥淮,他惊喜道,“阿淮?”   “杨、杨亦信?”   -------------------------------------   徐云承这冷清宅子里头一次热闹起来。   燕绥淮这野心滔天的猎手布了那么久的网,就盼着徐君入局,谁知不仅逮到了杨亦信,到晚饭时还盼来了那为人随性得很的林询旷。   燕绥淮郁闷得不行,吃着吃着忽就停了筷子。旁人问他,他就答手疼。   杨亦信是他在序清山的同窗,可他当年除了顾步染,最瞧不上的便是他杨亦信——其实人家性子好得很,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但那人一天到晚都在笑,还不是那种淡笑,笑得明媚又张扬,很烦人。   可他的笑哪里烦人?不过是燕绥淮不喜欢他罢了。   自打徐云承不知怎的与这杨亦信相识后,那人便总缠着徐云承,一点儿也不见外。偏偏那时徐云承也觉着没事,他们仨人玩在一块儿逐渐成了铁打的规矩,从前他人口中的燕徐二人变成了他们仨。   重要的是,那人还忒没眼力见。   看罢,他又张嘴了。   “阿淮,你当年不知为何突然变了性子,见我拔腿就走,一副要同我俩恩断义绝的模样,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如今一瞧,显然是我多想了。”   嗬!哪壶不开提哪壶。   “蠢货……”   燕绥淮低声自语,可那话却入了徐云承的耳底,徐云承狠狠踩了他一脚。   “呃……哈……”燕绥淮喘了口气才开口,他瞥了徐云承一眼,对桌上其他人道,“没事儿,不慎磕着了伤口。”   还不等林题问,那杨亦信已自报家门,他道:   “末将乃为杨亦信,字元戚,原为翎州顾家营一将,然我自请北上,自此卸任,约莫一月后北上。我原想着要好好游游那翎州的,忽记起阿承于平州任职,便匆忙收拾行囊赶来了。谁知竟还能恰好遇上了阿淮?这谁见着了不得夸句洪福齐天?”   燕绥淮笑得一点也没走心,只是除了徐云承,这桌上没人瞧得出来。   “翎州杨将,莫非阁下与那被誉为“碎水清刃”的杨延大将军有些干系?”林题问道。   “正是。”杨亦信抱拳,“家父逝世已久,有劳大人挂念。”   “将军鼎州一去,去的是哪一营?”   “烽谢营。”   闻言燕绥淮与徐云承二人皆抿唇不言语。 第050章 安漓戌   “贵使您尝尝!”那安四娘一只手托着季徯秩的下巴,另一只手勾着盛满葡萄美酒的执壶,手一倾,那带点甜味的酒就入了季徯秩的嘴。   她用那涂了丹蔻的指轻轻点了点季徯秩的脸儿,笑道:   “早知魏有如此颜容身材皆是上乘的郎君,我早早便叫人到魏将您捆来藏在屋里头了。”   “四娘过誉。”季徯秩笑笑,上挑的眼尾将笑意渡给了那安四娘。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笑!”那安四娘笑道,“你这般惑人,叫人如何舍得放你走?”   栾汜立在一旁动都不敢动,他实在没见过这般场面,此刻脸已红了大半,好在他的肤色稍深,不大瞧得出来。   他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可他当然不能那般做——宋诀陵叫他跟着季徯秩来这儿,可不就是因他放心不下?   当然栾汜始终没弄明白:这季侯爷一个武举探花郎来陪这么些个娇娘玩,到底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   半晌那安四娘才又朝季徯秩叹道:   “可惜你人生得高,身板也太过结实了些,虽漂亮但不比我养的面首那般惹人怜!”   “外臣还在这儿呢,四娘如何能再想着他人?”季徯秩伸一指置于那四娘的唇前,“再说,外臣若不生得高些如何能护着四娘啊?”   “哎呦!”那安四娘笑得花枝乱颤,“嘴真甜!”   那安四娘说着又往季徯秩的嘴里塞了块甜得发腻的蜜饯。季徯秩当然也没闲着,抬手便给安四娘倒了杯酒。   酒一杯杯下肚,那安四娘攥着季徯秩胸前衣裳的手一松,便枕着他的膝昏睡过去了。   这安四娘是这楚风馆里的贵客,馆里的老鸨平日里都是瞧着她的脸色办事。这会儿那人醉得不省人事,她便自作主张要差人将这贵客给送回府去,好搏那人个欢喜。   “欸!那我差人来送四娘回去!”那老鸨拿细眼瞧了瞧季徯秩,忽然计从心来,道,“贵使,您也知道,四娘平日里头回府都是由几个要好的小倌抱着回去的!今日那些个小倌都在接客,四娘她又睡在您怀里,您不然……”   “四娘醉成这副模样有外臣一半功劳。”季徯秩笑了笑,“外臣亲自送四娘回府。”   那老鸨在等其他的小倌来,可季徯秩已抱着四娘起了身。   “欸!贵使您先别走啊!您一人能抱得动四娘么?”那老鸨轻轻握着安四娘的手,“四娘身子金贵,可不比您这么个大男人,若摔着了可怎么办?”   季徯秩摔着了不要紧,可他抱着的可是安四娘!这老鸨的意思是说这四娘有些丰腴,不是他这种小白脸弱身子骨能受得住的。   季徯秩又一笑,“您想体会体会么?”   那人见季徯秩身子稳得好似怀中无物,再瞧瞧季徯秩腹部那被薄衣掩不住的好身材,咽了咽唾沫,道:   “那……那便随了贵使罢!您可切记要小心!”   季徯秩朝栾汜使了个眼色,要他先回去。那栾汜见状原想挽留再三,可那侯爷却头也不回地抱着安四娘出了楼。   楼外,马车已备好了,那马车夫熟稔地开口问道:   “公子,四娘还是照常回尚书府么?”   季徯秩抚着那妩媚女子的头发,稍稍替四娘理了理衣裳,笑道:“不,回安府。”   那车夫虽有些讶异,倒也没说什么。   他想,大户人家或许真和普通百姓不一样。这安四娘的娘家权势这般大,恐怕嫁出去的女儿还拿娘家当家。   那马车驶得很慢,悠悠地在街上晃。   往常安四娘都会借着这些时候再好好纵乐一把,但今个儿她被季徯秩喂了药,估摸着得睡到明早。   她做事虽张扬,却也知荒淫无度是何等的上不得台面,是故这车的车帘也叫人安了两层。   可如今季徯秩来了,不仅没照旧散下里帘来,还将外帘也一道卷起。   这长街上,有几人不识安四娘的车呢?人们将眼瞪得滴溜圆,瞧着那安四娘的车上坐着的倾城男子,待车驶离后登时便议论起来。   到了安府,那车夫跟阍人说了声,即刻便有人从安府里头出来接人。   其中有个披着绢衣且嗓音温柔绵厚的大人,张口笑道:   “这么晚了,姑母怎么想着回安府了?”   季徯秩没应声,嘴角勾起,抱着安四娘下了车。   那安漓戌瞧见季徯秩,面上虽还戴着笑,但眉眼中却隐隐流转了些不虞之色。   季徯秩这脸蛋儿,瞧见一次便叫人忘不掉。   “贵使您怎会在此?”安漓戌道。   “四娘吃酒吃得有些醉了,外臣便送她回府来了。”   “这天色可一点儿也不早了……”安漓戌仰头望了望月,又挪视线来瞧他。   “外臣原是在酒楼里吃酒,恰巧碰上了四娘,便陪着四娘吃了些小酒……哪知竟会折腾到这时候?”   “劳您费心。”   季徯秩小心将四娘送入府中奴仆的手中,见那群人抬脚往府里走,便又唤了唤那绕在安四娘身旁的安漓戌,“安太常卿!”。   “贵使可还有别的什么事?”安漓戌将关切之意卸下,抬头朝季徯秩笑。   季徯秩也朝他笑,那嘴角勾得再翘些便足够蛊人,再垂下些就染了漠色,可他在那之间寻了个平衡,笑得很是端庄,“方才楚风馆里一小倌不慎打碎了玉碗,割破了四娘的指,您可得小心些。”   小心些?   安漓戌在心里头冷笑。   他姑母在外头玩乐了这么久,毫发无损,怎么今日遇见了他这魏来的贵使便受了伤?   那安漓戌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杀意,只还笑道:“姑母多有叨扰,望您海涵。”   “不碍事。”季徯秩也笑。   二人正周旋着,这安府门前又停了辆马车。   宋诀陵扶着那醉醺醺的安大爷从车上下来,那安漓戌抬眸瞥见宋诀陵,眸色倏然暗了下来。   他后退一步,哈哈一笑,打恭道:“二位原是有备而来……那么便请罢?”   说罢,那安漓戌先甩袖进府去了。   那宋诀陵在进安府之前同季徯秩耳语道:   “少言寡语。”   二人方进门,安府那门便被“砰”地一声合上了,徒留沉沉回音在人耳畔荡个不停。   -------------------------------------   安漓戌在园中亭里头待客,只他连茶具都没唤下人摆上桌,显不出一丝要待客的心思。   这安漓戌虽同那二人道,此举乃因忧心他们深夜吃茶恐会难眠,实则也是明白他面前这俩人绝非等闲之辈,那外人沏的茶,他们估摸着碰都不碰。   与其让他们做戏倒茶,不如直接省了这步骤。   “二位今夜前来造访所为何事?”   “想同您聊聊我魏的熹文城。”宋诀陵敲着桌,“您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想必也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我所言何事罢?”   那安漓戌闻言轻笑了声,“明白是明白,可那城里住着近万户人家,一时半会儿怎么搬得走?”   “无人催那城中的余国百姓在这几日搬走,只是……”宋诀陵道,“可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贵国平白无故占了熹文城这么多年,不得付出点代价么?”   “平白无故?您怎能道是平白无故?”安漓戌站起身来,以掌撑桌,道,“当年为挽魏家于狂澜我余国费了多大心力?那城里全是魏一十五年灾祸所殃及的百姓。魏已毁了他们的安巢,如今岂能忘恩负义?”   季徯秩听得虽仔细,却没盯着那愤慨得不行的余国君子,反而拿眼不住地往安府那黑黢黢的屋顶上瞧。   “且不说魏毁了余国百姓安巢这话说得有多荒诞无稽,当年我魏先皇只言要为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余国百姓提供个稍稍安顿的地儿……”宋诀陵耸耸肩,接着道,“贵国先皇亦写明局势平稳后便归还该城,怎么到了您这儿却要指着我们的鼻子骂无情无义?”   安漓戌见那二人不为三言两语所动,冷笑了声,唤了一人来,走出亭同那人聊了些什么,直到瞧见那人点了头,他才朝向宋季二人推手作揖道:   “在下学识浅陋,竟不知还有这般往事……此事确实是我余国理亏,还请贵使谈谈代价。”   “魏君希望余国能以恶金相赠。”宋诀陵也没有要再同他推拉百八十下的念头,接得很快。   “恶金么?”那安漓戌笑得开心,“您既然清楚余国盛产恶金,就不该不明白在我余国,恶金矿源皆为皇矿这件事。既然那地儿被唤做‘皇矿’,那便是皇家该管的地方。您把这事儿同在下道来又是怀着何般用意?如此大事您应当去寻国君才是。”   “您不是真皇么?”宋诀陵抬眸瞧他,凤眸里头压着凛冽笑意,“外臣听坊间皆是如此吟哦。”   安漓戌淡然笑着,“这般大逆不道的名号,在下如何受得住?”   “是么?”宋诀陵将笑意留半,“那想必是外臣犯了糊涂!毕竟一个小小的太常卿妄想登临皇位一事儿,在我魏人听来可是可笑得很。在我们魏,这种人怎么着都得戴上个摄政王的帽子呢!”   那安漓戌端坐着,好像在听什么毫不关己的故事。   可宋诀陵没打算放过他,转瞬又开了口,“这么聊下来,安太常卿应该也是个明事理之人,不如您带着我们去找陛下理论理论罢?”   “我究竟凭什么要听你们的?”那安漓戌没有屈服,立起一身的刺儿。   “您不听可拦不着其他安家人听。您或许不知四娘和大爷有多中意我们……他们皆是方头不劣的主儿,或许听不进您的劝言罢?噢!外臣听闻四娘今日割破了手,好巧不巧安大爷今日也摔破了膝盖。您说他们若一个不小心伤着了命根子可怎么办?”宋诀陵面上笑意浓。   “你们敢威胁我,就不怕……”安漓戌还未来得及将一句话道尽,那宋诀陵又插了话。   “死么?”宋诀陵笑道,“余魏交好已久,却极少派使者往来进献,外臣此次出访可是难逢的大事。如若您真敢向我们动手,您觉着魏家的龙怒会不会殃及这蛇君庇佑的土地?”   安漓戌冷哼一声,没什么动作,宋诀陵平淡地瞥了他一眼,又道:   “不过……也好,当今余国的君王似乎不比安太常卿您。外臣听闻他既不受百姓爱戴,又不得臣子之心,如若真要除害以平龙怒的话,您说斩的会不会是那条蛇?”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所以,”宋诀陵笑道,“够了么?在府里头布那么多弓|弩可一点也不衬安太常卿您的温柔姿态。”   安漓戌手上青筋显露,可惜他那温和亲善的面具带久长成了皮,怒火攒了半天也没逼得他摇拳怒喝。   于是他又笑了笑,道:   “您以蛇喻我余国国君一个惧蛇之人显然并不可取……”   说罢他伸起手来,示意屋顶上那些举着弩的人停手。   宋诀陵瞧着安漓戌的反应,又在心里头给那人刻上了些字。   那安漓戌顿了顿,接着又道:   “您将我逼得这般紧也叫我弄清了些事儿……您俩从未打算真要余国百姓受无家可归的大难,是不是?既然如此,何必摆出一副恶人姿态,似是不拿别国百姓当人看?”   其实安漓戌话说的没错,宋季俩人皆是曾受战事牵连之人,怎能不明白那些住在熹文城的百姓心里该有多苦?   “为难您给我们将脏丑洗净,换一身好名头,可您恐怕想得太多!”宋诀陵满不在乎地旋了旋手腕,“外臣的确为只顾利益的债主。”   “天色已晚,不是谈话的好时候!请容在下再思虑一二,半月之内必定会再同您二人会面。”   那安漓戌推手作天揖直至那俩人被夜幕卷入其中。   他抬起头来,唤来一人,吩咐道:   “去查查这俩魏使者的煊蛇令从哪来的。……”   “是。”   那人走了,他背着手,喃喃自语:   “也到了该给陛下上堂课的时候了,这乱给他人招惹麻烦的苦果陛下总得好好尝尝……” 第051章 偎依人   一轮圆月在夜幕上挂着,对于他们这些个有心的异乡人来说,真似捂着嘴的讥讽。   “侯爷,走罢!莫要愣着了。”   宋季二人比肩而行,起初都没说话。   分明他俩皆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却都摆出一副满载愧意的面庞,好似真要拿谎言将他二人那不知所出的情给浇死。   季徯秩虽压着心头苦涩没让它渗出丝毫,却还是禁不住加快了步子,逃兵似的。   哪知他才行了戋戋五步,那半晌无话的宋诀陵已攥住了他的手腕,逼着他停了下来。   他没回头,只暗暗将心神定了定,原是想递给宋诀陵个疏离的笑,转瞬却变了心思。   宋诀陵拿他当妓子,他何不依了那人?   他知道自己在耍性子,可他就是耐不住要去那条荒唐路上走一遭。   被误解也罢。   他不在乎的!   于是,他回头时那双媚眼已经弯起。   这眼罢,虽笑盈盈的,但搭上了那挑眼尾尖眼头,便无法叫人真心夸一句笑如春风。   夸人眼睛漂亮,多是以清泉流水为模子,可这季徯秩的双眼却像极了严冬后的第一场酥雨,淋得干枯的万物都起了生机,拥上来要止渴。   那眼中藏着多少欲语还休,藏着多少戏谑轻狂,藏着多少醉人诱惑,怎么能清澈?怎么能纯暖?   他想尽了法子将那些蛊惑人心的东西往面上堆,一颦一笑皆照着宋诀陵的心头打。   “二爷,又想干、什、么?”   他笑道。   可他朝宋诀陵叫嚣,却忘了思虑结果。   报应来了。   他不过堪堪稳住,又被猛地一扯,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宋诀陵摁在了巷子里的青石墙上。   余国衣薄,背撞在墙上那是真疼。   季徯秩方抬起头来打算同宋诀陵理论,脸却又被宋诀陵给掐住了,紧接着那双笑弯的眼倏然瞪大。   “唔……”   那突如其来的吻将他的头脑搅成混沌,他拿掌心抵着宋诀陵的胸口,可那有力的心跳却将他的手震得发软。   那舌尖交缠搅出的清脆水声不停地在他脑海中荡,红晕嬉笑着攀上了他的玉耳。   鼎州香将他熏得头晕目眩,他被那人摁着亲,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拿贝齿毫不留情地将宋诀陵的唇碾了碾。宋诀陵一时吃痛,这才稍稍放了人。   方才溢出的津液还在嘴角挂着,他推开宋诀陵随即抽出块帕子将那令人羞恼的水渍抹了个干净。   “二、爷!”季徯秩咬牙切齿。   他虽含着怒,却被余留的震颤涂上几抹求饶之色,谁曾想他那烟视媚行的模样就是横在宋诀陵颈子上的一把刀。   只见宋诀陵眼中雾气氤氲,舌尖灵巧地将嘴角腥血卷入腔中,凤眸还未眨便又猛然凑了上去,将腥气与浓烈鼎州香一齐送入了季徯秩的唇中。   这可叫季徯秩明白了,他今个儿与其跃马弯弓缩如幼鹿,不如卸甲抛盔骑狼而上。   对待猛兽,不能示弱。   训狼熬鹰,从来想当畜牲主子的都得比那东西更狠。   他开始迎合宋诀陵,拿鼻尖抵着那人的脸儿,于那人的舌尖再添几道新伤。那宋诀陵愈发意乱情迷,拥紧季徯秩同他饮血相欢。   宋诀陵真想什么也不顾将季徯秩揉碎于怀,至死方休。他亦想在那耳垂上狠咬一口,烙下磨不掉的、属于他的痕迹。   可他没有。   他们是盟友不是?   他的感情是次要的,他要查谢家案不能没有眼前这人。   他只得用手发狠地锤了锤墙,手上的血给墙壁着了色,他这才带着点不舍的滋味松开季徯秩的唇。   季徯秩耳上浮了薄红,却仍镇定依然,他掀开眼帘,歪头粲然一笑,道:   “怎么?二爷就这点本事儿?”   宋诀陵还没想出应对的话语,那被他拢着的人已经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压低,仰着脑袋亲了上去。   宋诀陵伸手搂住了季徯秩的腰,分明是想顺着那人的旧话演个不折不扣的混账嫖客,却耐不住伸手在石墙与那人的背之间垫了垫。   二人吻着,像是宣泄满腔怒火,又像是抒解满腹欲念,像是饿了几日的狼碰见了猎物,耐不住猛烈撕咬带来的露骨快感。   啃咬,推离,挽留。   直到二人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才松开身前那副自己痴缠着的身躯。   他们大口大口地喘了会气,这才拿指抹去了唇上令人羞愤的津液与殷血。   宋诀陵转了个身倚着墙,伸舌尖轻轻舔了舔被咬破的嘴角,笑道:“侯爷你说,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呵……”季徯秩瞧着那攀墙的青苔,语调舒缓,听来有些餍足的慵懒,“怎么?二爷还要为你我此举描面画押么?没必要的,何必费力为客人逛青楼赋予什么深刻意义呢?您就当我这不识好歹的小倌忽然发疯想揽客了……”   “季况溟!”宋诀陵蹙眉道,“我从未拿你当小倌!你莫要再妄自菲薄!”   “差个名号罢了。”季徯秩闭着眼笑,将帕子收回了袖中,“多你一个,我不在乎。”   “你但凡多舍半分心思于我,都不会同我生此不虞之隙!”宋诀陵牵起他的手,快步走回了长街上,沉声道,“回客栈!”   他拉着季徯秩在街上跑,青楼外那些揽客的哥儿姐儿的帕子还没甩出来,那俩秀颀男子已淹没于夜晚的灯潮人海。   二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喻戟已睡了,只有楼下那擦拭算盘的掌柜以及抱臂立在柜旁的栾汜还没阖眼。   “俩位爷回来啦?”那掌柜笑道,忽然神色一紧,“这是怎么?您这是?”   那人是瞧见了宋诀陵嘴角的伤痕。   宋诀陵起初还不知那人说什么,直到季徯秩伸指虚虚抚了抚他的嘴角,蹙眉道:   “二爷,您这儿怎么……”   贼喊捉贼,这季侯爷是天生的狡狐。   宋诀陵恍然一悟,对着掌柜哈哈笑道:“不碍事!晚辈方才用着了一碎杯,不慎磕着了……您放心,与人相搏之事晚辈干不来的!”   那掌柜闻言这才舒了口气,催他们这些个年轻儿郎快些上楼去休息,莫再像上回那般吃一夜的闷酒。   季徯秩瞧着宋诀陵,面上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他不过朝前行了几步,那栾汜又过来拦了他的路——那人脸上挂了些不快之色。   季徯秩回来得这般晚真是叫那栾汜吃惊,送那安四娘回去需要费多少时间?   他虽坚信季徯秩不会出什么意外,但若真磕着碰着了,他家公子铁定会叫他好看。   在这期间他的眼皮跳个不停,虽说跳的是左眼皮罢,但是他也无暇思量这些个玩意儿哪边跳财哪边跳灾,毕竟他的整颗心都快跳停了。   “栾副将,对不住!”季徯秩笑着瞧了那人一眼,道。   那栾汜将他仔细端量了一番这才欠身让道,轻声道:“侯爷言重。”   他面上还摆着漠色,心里头却乐了,他家公子方才说什么东西磕着了嘴?怎么他磕着了,那季侯爷嘴角也沾着点血?   他不是栾壹,捕着点影儿就能把自己捯饬得干了亏心事儿似的,但见他公子真勾搭上了这稷州侯爷,他心里头不免生了些惶恐。   他倒不是厌恶这余桃之癖,他在意的是他家公子原不是奔着那季侯爷的兵权去的么,今个儿若真动了情,易搅大局!   那栾汜正想着,他家公子抬手在他脑瓜上弹了弹,那人下手没轻没重的,震得栾汜一恍惚。   “公子!”   “公子什么公子?”宋诀陵笑道,“你家公子回来了,你蹙着眉头愣头呆脑地干甚?跟吊……呲……”   那宋诀陵的一个“丧”字没吐出来,便被季徯秩一掌拍了个趔趄,“您就非得把那些不吉利的词往嘴边挂?”   宋诀陵笑着接道:“丧。”   季徯秩懒得理他,抬脚上楼去了,但那栾汜却又在楼下唤住了他。   “侯爷……喻将军让我同您说……”那栾汜眼一闭,将心里话一股脑吐了个干净,“喻将军说,您这夜不归宿的狗东西一会儿回来了若敢开他房门,他就送您去见阎王爷。”   那宋诀陵闻言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闻喻将军骂人不带拐弯抹角的,可叫我稀罕得不行。”   “阿戟那话不是拿来骂二爷的,二爷当然稀罕!”季徯秩道。   宋诀陵笑着上了阶,揽住季徯秩的腰,“侯爷今夜睡我屋里头罢?其他屋还没来得及收拾,恐怕积了不少的灰。”   那掌柜欲言又止,垂了头去继续擦那被盘得锃亮的算珠。   季徯秩嘴角一勾,推开宋诀陵的手来,道:   “您屋?我这才走了没几日,二爷怎么就占山为王了?”   -------------------------------------   宋诀陵没想再碰他的。   可当他瞧见那坐在床沿歪头拭发之人时,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那鼎州香扑面而来,季徯秩明白这是宋诀陵沐浴好了。他倒也没甚反应,照旧阖着眼,直至那并不细嫩光滑的手抽走了他捏着的细葛布。   “侯爷想什么呢?这么擦下去何时能擦干?”宋诀陵笑道。   “二爷这般作为,我这湿发便能干了吗?不是罢?”季徯秩舒开眸子,将空落落的手撑在了床缘。   宋诀陵挑了挑嘴角,酿出了难得的温柔笑。   他没给季徯秩擦头发,反将那布搭在了衣架上,拿指抚上了那人的脸儿。   他先是抚那人的额角,而后划过那人英气漂亮的鼻尖,再接下来是微微颤抖着的唇、上下滑动着的喉骨。   宋诀陵的动作又轻又柔,轻得只要季徯秩稍稍使点劲便能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拍开,可他没有——那指太暖了,像是一小簇火苗。   那尝着点甜头的手接下来便更放肆了,但季徯秩依旧没有抵抗。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俩心知肚明。   一推,一躺,一覆身,一轻褪。   季徯秩曲指抵在宋诀陵宽厚的胸膛上,道:   “夜凉衾薄,恐不胜寒,二爷这般,是没想着我了。”   “我烫,我暖你。”宋诀陵将话吹在他的耳梢。   风驰云走,他们皆似不具理智的野兽,将心中苦闷化成了按捺不住的疯劲与冲动,又焦急,又惊慌,好似晚一步那人便会被夺去似的。   汗雨浇透了二人身上的家仇国恨,让两颗千疮百孔的心再撕开道口子,血淋淋地相拥。   他俩忘了世俗陈规,忘了声名利禄,忘了坊间止不住的风言,忘了手上数不清的人命。   忘了他是宋落珩,他是季况溟。   这场巫山云雨酣嬉淋漓,却止不了二人的无尽干渴。   季徯秩说他是嫖客,他宋诀陵便演个不折不扣的混账。   宋诀陵说他是小倌,他季徯秩便装个风情万种的祸水。   就是,就是,又怎么了?   他们二人都在演,都在拿谎言遮盖真心。   宋诀陵在想什么?   他在想,不敢说出口的情意,不配称作|爱。   武将给不出什么承诺,他和季徯秩永远是命悬一线的亡命徒。   “碎水清刃”的杨延被黄沙淹没,他的亲生子也被鼎州人掳去,好不容易才认祖归宗;“妙算乾坤”的顾泮不也死在了鼎州,逼着他幼弟顾期以稚嫩的双肩撑起那岌岌可危的顾家。   他怕给季徯秩冠上自己的名号,来日便有了同那人赴死之由,而他身上背负的家仇国恨岂容他做鸳鸯美梦?   容么?不容!   那么季徯秩呢?他又在想什么?   他在想他俩一点儿也不般配。   他是被被浓情浇灌出来的儿郎,宋诀陵却靠啃咬恨意长大。   宋诀陵不知费了多大心力要叫他看清人心,可他却仍固执地在心中留出一方净土装百十人。   宋诀陵那般心硬如磐石之人对他能有什么情?他所求的不过是抒解欲念的玩物,是手握重兵的权臣。   他季徯秩不过恰好沾了两个好处,合了宋诀陵心意,求得那人的片刻驻足。   他不是不能匍匐于宋诀陵的足下,像只狗一样舔舐宋诀陵的足。   可他再长于含垢忍辱也并非无丝毫自尊,他这高昂的头颅上还挂着季家的重匾,他不愿来日彻悟他苦苦所候不过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如今二人能这般承欢,大抵是因他二人皆疯了个彻底。   宋诀陵替季徯秩将湿黏在额上的乱发撩到耳后,顺势俯身轻咬那耳上朱砂。直到尽兴他才启唇于季徯秩耳畔哑声道:   “明日开始我便安安分分地做侯爷的盟友。”   季徯秩攥着软衾,仰头闷哼一声,勉强笑道: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二人折腾到寅时才睡下。   那时,窗外的天还有些暗。雨散云收,他俩相拥酣眠。   -------------------------------------   辰时将过,那栾汜见宋季二人平日里头睡得再晚,早起那是雷打不动,不知今日因何起得这般晚。   他心生忧虑,轻轻叩了叩门,唤道:   “公子!侯爷!该起来了!”   那宋诀陵侧身睡在里头,这会儿一边手搭在季徯秩的腰上,一边手还任由季徯秩枕着,他稍稍抬起脑袋,道:   “我二人待会儿要沐浴,你去唤人备几桶水放在屋门之外。”   “是。”那栾汜虽应得很快,却也不免疑惑——他家公子与季侯爷昨个儿半夜才沐浴,这才隔了多久,怎么又要洗?   那么一搅和,季徯秩是不醒也得醒,他挪开宋诀陵的手坐起身来,拾起那被随意抛至床尾的衣裳穿上了。   宋诀陵原想伸手将那人揽进怀里,要他再陪自己睡会儿。可季徯秩却推开了他的手,穿戴整齐后回身朝他笑道:   “这云梦闲情闹到这儿也够了……二爷与我便到此为止罢!” 第052章 沈明素   “这御史大人那明眸真生得桃花似的。”一士卒暗暗瞧着那青袍官道。   “再漂亮也没用!那沈家子是个半瞎!”他身旁的苍髯汉子不屑地掀起眼睑瞥了瞥,哼道。   “半瞎?”   那士卒闻言瞪大了眼。   沈复念噙着淡笑,用泛粉的长指掀开营帐,将那些将士之语全都拦在了外头。   这是季徯秩副将姚棋的帐,沈复念一行人进来的时候他正倚着桌立着,曲着条腿,很是不羁。那副将见沈复念入帐,虽恭恭敬敬地直起身来推手作揖,神色却是半分不变。   “怎么不见这营里的仨将军?”沈复念笑道。   “三位皆出访余国,至今未归。”   “当真?”   “末将不敢说诳。”姚棋稍稍抬眸,将眼前那姿容秾丽的男子速速打量了一番,又道,“末将已将列有稷州各城收支的账簿陈列于此,还请御史大人过目。”   姚棋向侧旁闪了闪,露出近乎堆成山的账目来。   那傅粉何郎见状有些头疼,他拿只手扶了额,顺带抬起另一只手来,两指朝前曲了曲,身后的那些个属官便拥上来将那些账簿搬去了。   待那些个闲杂人等退下去后,那生了对桃花眼的郎君才迈着步子,悠悠晃到姚棋跟前,笑道:   “姚副将,久仰大名。”   “末将无名,何谈久仰?”姚棋神色依然。   那沈复念见怪不怪,单刀直入,“您营里头的宋诀……宋将军和季侯爷可有托您捎的口信?”   “早闻这人眼睛不好,如今一瞧果不其然,同人说话就差没把瞳子贴上脸了!”那姚棋想着,将脑袋向后仰了仰,退开一步笑道:   “自是有的!宋将军令末将先问候您一句‘别来无恙’。”   “嗯……”沈复念微微点了点头,那泪痣被笑开的眼向上扯了扯,“还有呢?”   “再赠您一句‘您兄长弹得一手好琴,您就是瞎子弹琵琶’……”   笨、笨、笨!   那双桃花眼闻言登时便不扑朔了,他心道:“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可惜这沈家的逍遥子本就是装乖长大的,面上还端着一副平和模样,问道:   “侯爷呢?”   “有宋将军拦着,我家侯爷哪里说得了话!”那姚棋叹了口气,摆出满面的无奈。   沈复念强忍怒意,挂上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宋将军可曾言他缘何这般针对我?”   “大人赶巧了,宋将军恰好将这因果缘由同末将道来。”   “说了什么?”   “他说谁叫您这个睁眼瞎在序清山上碰见我家侯爷时说了句‘这里怎么有个姑娘’。”那姚棋抱着臂,露出两颗虎牙,“我家侯爷心善,不喜欢埋怨他人,这番话末将还是头一回听。”   沈复念还笑着,嘴里却轻轻飘出些长言短句来。   “这杀千刀的!不给我添彩也就罢了,还到处以闲言碎语污我名声!下次叫我碰上,看我弄死他!”   当年他瞧见季徯秩时,那人身子大半被叶掩着,他眼睛又不好,离得远了只能隐约瞧见季徯秩面上的轮廓,这才半瞧半想地补出了张女子颜容。   他不过一时糊涂,宋诀陵这厮怎么能记到今朝?   姚棋随他家主子,耳朵好,把沈大人那蚊蝇之声听了去,还要装着没听到,“大人您想弄死谁?要不要末将给您递话?”   “弄死我自个儿!”沈复念抬眸瞧了他一眼,嘴角溢出了丝薄笑,“姚副将您也真是不明是非,好话坏话都原封不动地照搬,日后您碰见的大人可不是都生了我这样的好脾气。您还是多向侯爷取取经,学学人情世故罢!”   沈复念耐着没拿那营里的摆设出气,窝着一肚子火出帐去了。   那姚棋不浓不淡地瞧着逐渐逝去的青袍影,思虑良多。   姚棋明白宋诀陵说这沈复念笨,不过是笑言。   那人目盲心不瞎,“秋毫御史”的名声在外,谁人不知他有洞若观火的本事,那真真是逮着一个小疵漏便能翻出不少腌臜事。   四疆贪官污吏闻风丧胆,一个个都想倒打一耙,可惜沈复念为人谨言慎行,不落把柄,根本就不是个没本事儿、只知啃书的酸臭文人。   今日那人情绪如此外露,应是信任他家侯爷与宋诀陵的缘故。   -------------------------------------   七日后。   月落参横,翠竹之叶随风晃,在窗棂上打下虚虚的影儿,沈复念坐在藤椅上抓着账簿瞧。   那些帐做得很是工整,叫人一瞧便知是季徯秩的作风。   他出访前便知晓这稷州由季徯秩掌权,又有喻戟与宋诀陵做门将,多半不会为贪官筑安巢,他到这稷州走一遭显然不过空空耗时费力。   可他又没法不查——朝堂与四疆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这沈家次子,一个个狞笑着就等他马失前蹄,好将他这朗然傲子摁进泥潭里头染成污泥之色。   他用拇指摁了摁额角处的太阳穴,瞪着爬了血丝的眸子接着细细读,直到纸上的那些个字儿全都化成了瞧不明晰的墨迹。   “哎呦!我这恼人的眼睛!抠出来送回缱都给我哥煮粥吃罢!”他将那些个账簿“砰”地往桌上一搁。   沈复念的眼睛不好早已成了京城人尽皆知之事。   他九岁那年,不知缱都哪家人没沉住气朝沈家下了手,差点没把这沈家二公子给毒瞎。   好在沈府不远处立着座医馆,大夫来得很是及时,他这双眼睛才没真废了。不过左右逃不过,那毒还是给他留下了余疾。   就这么说罢,十步开外,这沈复念瞧不清人脸,有时用眼过甚,人家哪怕凑到他跟前,他瞧人也似隔了几层纱。   这眸子彻底断了他要骑马射箭的念想——谁敢让他这个半瞎子拿剑耍刀?   他若成了武将,上了沙场,捅死的恐怕是敌是友都辨不清!   当年他科举中进士,沈府里外皆是难掩的欢喜,可他羡慕的却是他哥那遭沈家众人冷眉冷眼的武举状元郎。   这美人儿自九岁起便再未瞧清远山飞瀑,重霄壮寥,他被推搡进了一方窄小天地,只能于书卷中摸索何谓广阔。   这么多年,这眼疾仍是他不可化的浓愁,但他早已自销怨气,安分地在这世间做个风流文人。   好在他眼睛虽落得个半废,但脑子可依旧灵光。这会儿他瞧不清字,他便阖上眸子细细捋四疆诸事。   魏中部皆是富庶之地,最有可能藏有脏钱田产的可不就在那儿?然而这洛家的御史大夫却把他沈复念遣去了边疆。   这也就罢了,毕竟魏的弊病在北疆,自打魏一十五年来,那地儿已然流脓生疮。可不知洛家那老头安的什么心思,一定要叫他照着东南西北的顺序查。   能有什么心思?   可不就是忧心他这沈家子立功?!   他将那阅完的账簿垒在一旁,抽出张大得很的山川图来瞧,不住地拿指在上方滑动。   从稷州到北疆得先查原东道的乾州,再到江北道的启、艮、坎三州,最后才能查到峰北道的鼎州。   他那身为先朝宰相的师父曾给过他几句忠言,他道:   “你如若想当个富贵官,那便在中部的浊水中游,绝对叫你明白醉生梦死的滋味。你若想当个安闲的清官,那便去东南西三疆走走看看,莫要伸手碰北疆。但你所求若是抚绥万方,名留青史,那便用一生去将鼎州翻个底朝天。”   沈复念并不惧怕生死殊途,也不在乎差事轻重。他读尽儒卷,却长念金戈铁马,以至今朝虽生了武人的侠肝义胆,却也不落儒士最重的二字风骨——那是铁骑梦逝后重栽的文人兰。   这鼎州,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去。   半晌过后,他见自己那眸子没有转好之势便高声唤来了贴身侍仆,要那人念些东西给他听。   沈家人以往只养文官,为彰显风流才华,便叫那些贴身侍仆也跟着主子一道识字,好为他家搏个体面。   沈复念那少言寡语的侍仆唤作轩永,自小伺候这沈二长大,对那人的眼疾早已摸得比他自个儿还要透彻。他明白照沈复念这性子估摸着又要彻夜忙活,便提前命人熬了帖药与一碗糖蒸酥酪,摆在托子上一齐端来了。   轩永将那两碗东西摆上桌,这才接过沈复念那从江湖探子那儿买来的消息,念道:   “昱析一年至今,启、坎二州边界匪虫肆虐。”   “启州与坎州的匪患?”淡笑僵在了沈复念的玉面之上,同那蹙起的眉一块儿拼凑出一脸的苦态,他深吸了口气,道,“徐尚书与其夫人被那地儿的土匪劫杀已过去了这么多年,那儿的匪患竟还未得治么?”   沈复念愈言愈激愤,直至嗓子嘶哑,干咳了几声这才冷静下来,道:   “……可惜那地儿闹得再严重,我也惟有干瞪眼的份儿,谁会允许我这弱文官去同山匪对峙呢?笑话!”   他将那碗点心拉近了些,捏着调羹搅那甜酪,轩永瞧了他一眼接着道:   “昱析三年,坎州修桥。”   “昱析四年,天子命鼎州往翎州运粮饷。”   “鼎州?鼎州可不兴往他地运粮啊?噢……悉宋营……”沈复边听边思,手上动作也没停。   “昱析一年,方纥军营开盛宴,名曰祈福宴。”   “昱析二年,方纥招募大量新兵,剔除营内不少忠兵老将。”   “昱析四年,方纥更改悉宋营兵制,改重骑为轻骑,并购置大量母马幼马。”   “停停停!”沈复念那脸上已溢满了不解之色,“这方大人是哪路牛鬼蛇神?惹这么多祸,朝廷那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奴不知。”   “成。”沈复念压下急色,道,“接着念。”   沈复念舀起一勺糖蒸酥酪却没送进嘴里,一调羹一调羹地不停上下翻着那碗点心,调羹碰碗“哐当哐当”地响。   这轩永念着念着,隔一阵就朝沈复念瞥几眼,可那半瞎的眼睛正迷糊着呢,哪里注意得到?   半晌,这轩永忍无可忍,沉声道:   “二公子,这奶酪您是吃还是不吃?如若您真瞧不上,不如趁早把那苦口良药吃了!”   沈复念这才发觉这么大半天,那点心自己是一勺没动。   “嘿瞧我这德行!”他自嘲地拍了拍掌,而后掐着鼻子把那碗药端起来喝了。   那药咕咚咕咚地由喉入腹,白瓷碗终于见了底。   “饱了!”沈复念摸出块帕子抹嘴,又笑道,“我喝苦的治眼睛,你小子过来吃点甜的润嗓。”   谁跟他家公子说吃那齁甜的东西能润嗓的?   那轩永不喜不怒,“这是奴专门唤人做给公子吃的。”   “这是你公子我叫你喝的。”沈复念将那碗朝他推去。   轩永只得硬着头皮去捧起那碗甜腻腻的点心——这是沈复念的口味,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甜罢?”   那轩永趁着沈复念眼睛还没好,往里头掺水,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   “甜。”   可那沈复念这会儿耳朵却尖了起来,“干什么呢?又瞒着我往里头倒水是不是?”   “……”   -------------------------------------   沈复念睁眼时只瞧见了一侍女踮着脚在收拾屋子。   他不知是何时睡去的,此时已是正午了。   他将轩永给他披上的氍毹揉成团搭在膝上,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方才臂下不知被谁压了张薄纸,上头写道:   “还请监察御史大人速速前去鼎州治治方纥那狗崽子,莫要在我稷州虚度光阴。”   这宋诀陵的字可好认。   “呵!奔去了千里之外前,还不忘托人给我捎信。好你个宋落珩,求人办事还敢给我那般问候?”沈复念用指狠狠碾了碾那张纸,撒气后才又将那纸抚平,叠成四方状收入衣中。   自此,这沈复念动作愈发快了起来,每天皆熬得不知日夜黄昏。   轩永担心他眼睛,差了几个稷州大夫来瞧。那些个人皆异口同声地道沈复念这双眼要真这么熬下去,不出四十就得瞎。   “好呗!”   “瞎就瞎呗!”   沈复念笑得没心没肺。   他这拼命三郎向来拿眼疾不当回事儿,总留身边人干着急。   可他忙归忙,公私一向拎得很清,明白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儿。   他撑到稷州事处理妥当了,登时就拉着轩永往龛季营里奔,那轩永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跟在他后头疾走。谁料那沈复念进了营,逮着那宋诀陵的近侍栾壹,道:   “小兄弟!听着。”沈复念那眼周自生红晕的桃花眼弯了弯,游鱼般的笑意于眼波之中肆意流转,“我明日便要启程奔赴乾州,你替我给你家公子捎句话,就跟他说……”   那轩永立在一旁将那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他瞧着沈复念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再瞅瞅栾壹的那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办法!   他家二公子就是这么个人! 第053章 麟宫戏   荷月已至,火伞高张,这祧都内却瞧不见一朵芙蓉,笑对熏风的皆是披了白衫的麝香百合。   距安漓戌允诺已过了几日,季徯秩趴在窗边盯着外头瞧,被那灼日泼了一身橘黄。   “来人了。”   那季徯秩噙了抹笑,凝神瞧着楼下那兵士模样的汉子。   宋诀陵正横着歇在榻上,仰着面拿鹿皮拭剑,懒道:“可惜了!我今夜原是要同安大爷去青楼吃酒的。”   喻戟这恪遵旧仪的儿郎听不得那番话,刚要寻个手边东西砸那纨绔,季徯秩却先好言相劝道:   “吃酒?二爷,我劝您还是莫要拈花惹草,小心人家会错意,赖上您。”   “谁能赖上我?”宋诀陵将剑尖压低,挺了身子坐起来,接道,“我当了那么多年的缱都混子,秦楼楚馆里头的哪个姐儿敢往我身上赖?”   “您还得意上了?那些姐姐们恐怕是瞧二爷您生得人高马大的,脾气又不大好,怕您摧兰折玉才不敢挨着您罢?”季徯秩笑吟吟的,“怜香惜玉和您不挨边儿,您还是多同阿戟学学!”   宋诀陵见那人谈噱自若,闷笑一声,没说话。   楼下那汉子前脚刚走,店小二便给他们捎来了口信,手中还揣着一叠浣洗后拿香熏好的衣裳。   “大人,那人说今个儿傍晚,要来人接您仨位去宫里面见余君。”   方才喻戟坐那儿喝茶扇风,这会儿才收扇起身朝那人点了点头。可他堪堪接过那衣裳,眉头便蹙了起来,“宋二,你这是拿了什么香托人薰的衣裳?”   “鼎州香。”宋诀陵那长靴方踩稳了地,长剑便被他横在了膝上,“怎么?又不对您胃口了?”   “倒也不是,就是有些浓了……”那喻戟稍稍掩了掩鼻。   “十六州多少人对这香趋之若鹜,喻将军果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天上仙,鼎州这铜盘重肉您闻着臭罢?”   那喻戟莫名其妙,这宋诀陵今日说话怎的这般夹枪带棍?   “我还没开口训斥二爷,您倒寻上我了?”喻戟拿澈眸盯着宋诀陵。   那宋诀陵闻言皮笑肉不笑,“说笑罢了!喻将军怎么又当真!”   喻戟懒得同那人理论,只将那叠衣裳摆在桌上端量了半晌,又道:“你俩一日更几回衣?”   二人皆没吭声。   能说什么?   说云雨高唐脏了衣,不得不换么?   那宋诀陵拿手摩挲剑柄几回,这才泰然道:“眼瞅着归稷州的日子近了,不把那些个新衣裳都穿个遍,岂不可惜么!”   喻戟将那衣裳分好,淡道:“日子还长,有的是机会供您着新裳,这会儿着急忙慌地试新衣,怕不是吃酒吃昏了。”   “我算算……最迟后日便能归乡。”宋诀陵将剑插回剑鞘之中,笑道。   “还不知道此回入宫凶吉几分呢,您就又知道了?”喻戟狐疑道。   由于他常年笑着,开口说话时总有些温柔得很的嗔怪口气,可这屋里头的那俩人明白,这人在心里头冷笑呢。   “喻将军若不信,瞧着就是了。”   -------------------------------------   日落西山,那天幕上布满了橘红交杂的云霞,安漓戌派来的马车在客栈外候着。   那御马之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将那些个众人夸赞的妙郎君皆当云烟,瞧都不瞧一眼,待人坐稳了,这才问一句:   “大人们都上车了么?”   喻戟应了,那车便悠悠晃起来了。   众人一路上都没说话,倒是那老车夫催马跑甬道时开了口:   “诸位卸剑罢!”   喻戟正犹豫着,那宋诀陵已先起了个头,将身上长长短短的剑全都卸了个干净。   喻戟摁住他递剑的手,低声问他做什么,宋诀陵却哈哈笑道:   “老人家与余皇予我们以相似规谏,恐怕其中渊源不少。”   那老车夫闻言缓声道:   “这离入宫还有些距离,诸位若不烦,我倒是能略述一二!”   “我原是这宫里头的替先皇驱马的老人,后来余君势微,安太常卿见我敦实便将我收入了安府。我人沉厚寡言,恰合了那大人的意,便将我派去接送像你们这样的贵使入宫。”   “外国使节不晓得于余国佩剑入殿乃为一桩死罪,随身佩剑的习惯又不易改,便常犯此错。往常殿外会有负责搜身的禁军,可近年安君掌权后便变了变,这殿外将士在或不在都有讲究。若是来客不趁心,安大人便仗着权撤了门口的兵……”   这岂不是能杀人个措手不及又有理有据?   三人默默将剑卸了,下车之际,那老汉又朝季徯秩递了个卷轴,道:   “有一贵人唤老夫把这东西亲手递给贵使。”   季徯秩接过瞧了瞧,瞳孔微缩,赶忙将那纸揣进袖带之中,朝那老翁推手作揖,“多谢老人家!”   -------------------------------------   晚风凉的很,三人行至殿门处发现那儿果真没了搜身的将士。喻戟细细回味一番,只觉颈后浮了层薄薄的冷汗。   那层层鸦青色的锦布照旧垂着,搅出一席障目的紫绿,像是那殿里藏着什么不可宣于众的东西。   他们来到殿中时,殿里头除了余安两君,还有约莫十个带刀侍卫与三两个锦衣玉带。宋诀陵方瞧见那些个人便低声笑道:“这么大阵仗?”   喻戟撞开宋诀陵的肩,越过他推手作揖,道:   “外臣参见陛下。”   余之玄难得没再戴着脚链,许是因此,今日他开眉展眼,那双平视他人时有几分下三白的眼睛,此刻正因笑着而较往日温柔许多。   “平身罢!诸位今日前来又为何事?”他说。   “外臣今日前来为的是同您谈谈租借熹文城至今及往后所需的恶金。”喻戟没再寒暄一二,直截了当道。   那帝王闻言面色平静,他撑着龙椅的扶手站起身来,抬颔示意阶下一人,道:   “高尚书!您算算,这熹文城值多少银子啊?”   “这……”那福态横生的户部尚书轻轻咽了口唾沫,小心瞧了安漓戌一眼,才又答道,“回陛下,无价。”   “哦?那我不就得由着贵使们开价了?”那余之玄眯了眼,朝着宋诀陵一干人道,“诸位开价罢!”   “听闻贵国一年产铁量将近一千两百万斤。”宋诀陵冁然一笑,“不如一年交付一百万斤铁,直至归还熹文城如何?”   安漓戌没拦着余之玄,只瞧着面前人唱戏,只轻声道:“谬想天开!”   那余之玄倒是笑了笑,“怎么不行?只盼贵国莫要扰城中余民安生。”   “魏之人,抱德炀和,以燮和天下为任,从来就非喜搅他人清欢之徒。”喻戟抱拳,“还望陛下安心落意。”   余之玄淡笑着点了头,那户部尚书于是拿帕子抹了额上汗,铺开张纸来动笔落墨。   那殿中凝着,直至那户部尚书搁了笔。只见他细细瞧了一番又捏着那纸的顶端抖了一抖,这才把那呈文递了上去。   那余之玄是个卤莽之徒,粗略将那纸扫了一眼,便攥着玉玺印往下摁。   “陛下且慢。”那安漓戌见状终于开了口,缓缓行至那三人身旁,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着没佩剑才开了口,道:   “贵使前来之际可携了盖有玉玺印的通行令。若无,岂非披着魏官皮擅闯国境?”   “大人何必这般严词厉色?”季徯秩方才还一直垂头站在影子里,这会儿才徐徐走出推手作揖。   那人儿抬起头时,眼里盛着邪邪笑意,唇色与肤色皆有傲人颜色,像极了中宵哺出的惑人金华猫,叫人顿悟褒姒一笑失天下之缘由。   “安太常卿可是说笑了!我们如若未得陛下许可,怎么能进这余国的京城?”   “有的是办法……就比如逼迫那熹文城里的梁大人。”安漓戌不疾不徐道。   季徯秩的半边眉方挑了挑,眼睑便随之垂了下来,他自袖带中取出盖有玉玺印的通行凭证,笑道:   “安大人可还有什么要查的么?何不一并道来?”   安漓戌哽了哽,转头去瞧坐回龙椅的慵懒男子。   往日那人皆会撇开脸去,满面嫌恶,今日却不然。那人没逃,直勾勾地迎上安漓戌的目光,一片云淡风轻模样。   那人眼中蕴意浓浓,叫安漓戌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咯噔,他还没缓过来,那余之玄已经笑着开了口道:   “安大人是真糊涂了?玉玺印都瞧不出来了?这还用得着盯着朕瞧么?”   那安漓戌缓过劲来,见无处可再刁难这三人,便索性不演了。   “来人!”他说。   他又斜瞥了宋诀陵他们仨人一眼,收了嘴角虚虚笑意,凛然道:   “不留活口。”   那些带刀侍卫闻言齐刷刷地抽出利剑,朝那仨人飞奔而去。   “还不快给我住手!”余之玄怒喝一声,“谁准许你们在我殿里打打杀杀?”   可没人听他的。   哪怕他站起身来,也没有人朝他这边看,好似这片喧嚣与他之间隔了万堵宫墙。   季徯秩用两指夹住砍来的刀柄,三下五除二便卸了刀上力。那刀稳当当地停了下来,震得那士兵疼得撒了手。   这刀转瞬被季徯秩夺来踩在靴底,他见那人俯身要夺,便一踢一勾将剑收在了手中,转瞬便架上了那人的颈子。   喻戟背着手闪躲后退,蓦地伸脚向前一蹬便将那追着他砍的兵士掀翻在地。他劈手夺了他的剑,往他的掌心滑了两道伤,叫那人一时半会儿握不了剑。   宋诀陵单施拳脚便叫几人倒地,可他旋着手腕儿还像是在玩儿。   那户部尚书哪里见过这般场面,猫着腰缩在殿中一隅,眼里的惊恐满得快要溢出。   什么时候使者竟养得比精兵还更刁悍了?   这三人起初还能招架,可当那禁军将领云無领着一队披甲戴盔的人马将他们围住的时候,他们仨只能撒了手中剑,摆出投降模样。   “安漓戌!”余之玄怒吼,“你究竟想做什么?他们乃魏贵使!不过是按旨意办事的可怜人,何至于置他们于死地!”   “无辜?当他们拿刀架上梁大人脖颈之上时就与无辜不沾边!”   “夺城占地,错的本就是我余国!你莫要再一误再误!”余之玄嘶吼道。   “陛下,微臣一直想给您找机会上一课,但您与臣独处之际总佯风诈冒,这不才挑了这仨贵使陪您,今儿这般全赖您!” 第054章 爱恨散   “赖朕?朕瞧你是真真疯了罢!”   余之玄攥着玉玺,几近嚼穿龈血,“安漓戌!你知道杀了他们魏家天子会作何反应!”   安漓戌仰天长笑,他道:“余之玄啊余之玄,你好天真!魏如今已然二面受敌,如若再得罪我余国,你猜那魏的香火还能延续多少年?”   “对啊!”余之玄忽地拊掌大笑,那还未习惯卸去铁链的轻足向后跌了好几步,“安太常卿!你瞧朕整日呆这宫里,人都傻了!”   他突然扯下腰间的玉佩砸了个稀碎——那是安漓戌赠他的继位之礼。碎片蹦在安漓戌的脚边,满殿之人都盯着那皇帝瞧。   “安漓戌!”余之玄吼得撕心裂肺,‘辅车相依,唇亡齿寒’【1】!如此简单的道理,你怎就学不会?!”   那安漓戌还从容自若,只默默将那大块的碎片拾起拢在手心,谁料一个不慎便被那东西划破了指。他正打算抽出块帕子拭手,哪知他袖里揣着的那条金蛇却猛地窜出,朝他指间伤口上狠狠一咬。   蛇牙里的毒液渗入了皮肉之中,叫他一口气都喘不匀。他奋力甩开那蛇,接过禁军手中的剑将那金蛇劈成了两半。   蛇血悬在剑梢,滴滴答答。这一砍将所谓“蛇君为上”的无上真言全都剁成了烂肉。   那些禁军瞪眼瞧着,额上落汗——那可是金蛇!   太常,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2】   这安太常卿居迎送神主之位,胆敢弑神?   那禁军丛中群情激愤,已有人暗暗生了异样心思,扶住了腰间长剑。   安漓戌没理,只取出个药瓶来给伤口抹了点儿药,瞧上去有些恍惚。   “怎么?想不到自己还有被金蛇咬的那一天么?”余之玄哈哈大笑,他抖着指,指着阶下的一张张脸,道,“瞧瞧你们那或惊恐或愤懑的脸啊!第一次见人杀蛇罢?当年朕被关在满布蛇的屋中,杀了多少蛇,侍仆进来瞧见满屋的蛇尸便疯了,朕听他不准朕继续杀蛇也疯了!你们都拿蛇当仙人,可自打朕瞧见堂堂庇国祐民的金蛇也会食人肉后,朕便明白,什么蛇都不过冷血的畜牲!”   “陛下,”那户部尚书苦口婆心,“我余国得蛇君庇佑百有余年……”   “闭嘴!”那余之玄高声道,“蛇君,蛇君,治这国的是人皇,救这国的人也只可能是人。你们的神明只食香火贡品,才不管这人间龙争虎斗。你们日日得鱼忘筌,逼出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们将余氏的功劳挂在拜神的头上,自欺欺人,这么多年过得可还欢喜?”   安漓戌摁住那伤口,为他开脱道:“陛下莫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爱卿怎不直接道我害了疯病?”余之玄移目安漓戌,他抽出玉簪,顺而将冕旒抛于地。   那乌发尽散,他也终于显露出歇斯底里的怪样,道:“朕本不想于众人面前揭你安家之短,但如今已是忍无可忍,余国有安家可谓遭逢千年灾祸!”   “你爹装得多清正,可背地里借朕手杀了多少人?他于朕给皇兄送的酥饼里头下毒,逼得朕与三弟四弟反目成仇。他派人屠了云家上下百十人,披了御前侍卫的官袍……”   “他毁朕名声,剖朕挚友,妄想以蛇要挟朕便能养出一个束手束脚的傀儡皇帝。但朕可是余之玄啊!见经识经,百步穿杨的余之玄!朕年少出征,杀了多少秦贼,谁料回京后却碰上你爹这天杀的太子太傅!”   “我好恨啊!安漓戌!若非我惧蛇,你爹又怎会盯上我!”   “余之玄!”那安漓戌高喝,“闭嘴!”   “安漓戌!朕真心待你那么多年,甘愿以百官之位为媒,聘你为后……可结果呢?你助纣为虐!你分明知道那些龌龊腌臜之事全是你父亲的手笔,却仍佯装不知,眼瞧着朕亲朋皆散,耳听着妖言惑众!避子汤夺去朕多少孩子,不尽折辱又埋了后宫多少佳人……你要朕死何不给个痛快?”   “谁要你死?”   “哦!我糊涂……你求的是令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余之玄愈说愈发激愤,竟踹开地上碍路的冠冕,要冲下阶去掐那安漓戌的颈子。   那宋诀陵虽被人在颈子上挂了刀,倒也毫不慌张,靴子轻轻踏着地,不知在等什么。他瞧着那余之玄的动作,忽眯了眼。   好生奇怪——那人分明可以跑得再快些的,这样冲过去,何时才能到头?照这样看来,那人准会被近卫拦下的罢!   果不其然,那余之玄还没冲到安漓戌的跟前,安漓戌的近卫已把刀横在了他颈前。   那余之玄一下便止了足,但那面上却了无邃容,反眨闪着异样的兴奋与急迫,他又开了口,苦笑道,“安漓戌……你知道么?朕当年真以为你是来救朕的……朕真以为这无边苦海里有你渡朕……”   那近卫虽把刀拿得很稳,但一想到余皇的命被攥在了他的手里,便有些急张拘诸,生怕真犯下弑君大错。可他又忧心这疯君伤着了安漓戌,便只得咬牙撑着。   谁料那余之玄拿手轻轻地抚了抚那银亮亮的剑身,得逞似地笑:   “今日你们把刀剑架在朕的脖颈之上,是想拿阎王爷吓朕,可是……漓哥……”   那余之玄幽幽地唤,里头不知藏了多少缱绻,多少不舍,“你知道的……朕一点儿也不怕死,朕怕的是不能死!”   “阿玄!你听我说……”那被攥在手中的药瓶子“砰”的落了地,安漓戌神色仓皇,浑身战栗。   那近卫意识到什么,刚想将长剑移开,谁料那余之玄赤手握住了剑身。那近卫挣扎半晌剑却岿然不动——他小瞧了这玩弓耍刀的帝王。   “别动。”余之玄笑说,似乎那血淋淋的、被刀嵌入掌心的手没生在他身上。   “这殿里头全是蛇血腥臭,朕磨去了蛇纹,终究拦不住蛇威。三年了,朝臣日日在太常卿府叩拜神明,朕却只能孤身于寂寂空殿哼唱《玉树□□花》!这荒唐日子该到头咯!”那余之玄咯咯地笑,叫人脊背发凉。   “朕翻遍了这余国的各个角落却寻不着安太傅的下落,没办法报答他亲授朕帝王心术与君子六艺之恩,可朕情真意切地谢你爹把将门骨摧成奴颜木,将清白子染成污浊虫!哦……差点忘了,朕还要谢你!”   “别说了!”那微弱之音失了这安太常卿平日里头带着的凌人气势,像是长街乞儿拿着破木碗跪求几枚铜钱的低低叫唤。   可那余之玄像是没听见,“我谢你将天子变作禁脔,谢你将有情人变作无情客,谢你绝我爱,断我脉,杀我妻,屠我子。你得意,你欢喜,你居高临下,你爱而不得!你好可怜!安漓戌,你想要的权、财、位,都有了。你放过我罢!”   那森凉话语没入了殿中的每一人的骨,揪着他们的心脏一通乱打。   “阿玄,你冷静点儿……”那安漓戌的脸色煞白。   那余之玄却笑着将脖子往那利得很的剑上倚,只听“嗞”的一声,安漓戌眼底便只剩了殷红,耳畔还听那人言:   “这最后一课,朕给你上!千金易得,安定难买!”   眼瞧着那帝王就要跪下,安漓戌飞奔上前推开了那惶恐不已的侍卫,怒道:“滚!”   他接住了那仅剩几口气的人儿,好似搂着了坐在枝头观人间的神仙——那人俄顷便会飘走。   “来人,传御医!!!”   “朕、爱、你。”那人吊着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放他们走。”   余之玄晃悠悠地伸手往安漓戌的眼上抹了一抹,将安漓戌那双漂亮得很的眼睛阖上了,好似死的人是他安漓戌,不是他余之玄。   “莫再看。”他道,随即垂下了手去没了声响。   “别走……别走!阿玄!你别留我一个人,别走啊!”   安漓戌阖着眼眸哭哑了嗓,像是那深夜啼血的望帝。   他抱紧了怀中的人儿,一刻不停地吻那人的额,泪水稀释了余之玄在他面上勾出的两道血痕。   他被一寸寸绝望攀上,那手心传来的冰凉近乎要将他嚼碎吞没。   他一直都明白的,自他冲进书房替他爹拦了余之玄的刀剑,余之玄便百念皆灰。   是他亲手斩断了那人的满腔真情,捏碎了那人的一颗真心。   但那人又聪明得很,他一直都明白他安漓戌想要的是什么,明白如何能叫他安漓戌欢喜。   于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死前仍能道一句“我爱你”以求熹文城事和平了解。   全是他害的。   他这几年都做了什么?   囚,吓,辱。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御医上前将安漓戌与余之玄分开,可是那时余之玄已经断了气儿。   季徯秩瞧着眼前惨状,喉结上下动了动,情不自禁地要去寻宋诀陵的手,谁料那人先他一步将手缠了过来与他十指相扣,像是再说“莫怕,有我。”   不知过了多久,安漓戌仍旧保持着垂头跪姿,只唤人拿来玉玺,抖着手在那呈文上留下了印。   又是半晌,那余之玄站起身来,穿过了禁军丛,将那纸双手奉给宋诀陵,“微臣先前多有得罪,望您仨位见谅。”   那史官抹着泪:玄蛇六年,帝崩于青麟宫,无嗣。   -------------------------------------   殿外吵吵嚷嚷,像是养了百笼雀。   余之玄跌跌撞撞地行出殿门,却见殿门上悬着两个人头——那是安大爷与那四娘。   他慌了神,踮起脚去捧那头,去解那长绳,却见红紫青绿袍子将殿外丹墀铺满,还听那些人高声道:   “臣求挞伐安家,为曝尸荒野的数万灾民讨回公道——”   声如轰雷,天崩地裂。   他“砰咚”一声跪在了百官面前。 第055章 说书人   大暑·余国祧都。   茶馆里有个说书人,手边挨着个惊堂木。只见他把扇一甩,醒木一拍,“啪”地一声后就开了腔。   “今借了这贵地当然得说个贵府!说谁呢?说说那臭不要脸的‘活菩萨’!”   看客闻言皱了皱鼻,那说书人却笑弯了眼。   “话说这余家天下,一朝忽生双王。那‘真皇’安君博得多少欢喜,朝臣不拜余君拜安君,皇宫寂寥安府闹!哪知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不久前,街头巷尾出现了个小人,那人不知从哪将安大爷与四娘私扣赈灾粮饷的旧账翻了出来!这就罢了,他还不知如何将这些个消息送进了刑部尚书府中。这事儿可一下便惊动了六扇门!哎呦看官您莫急,这都算不着事儿!”   “有安君这万家生佛震着场面,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有人敢查安家?安大爷和安四娘存了侥幸呦,账目乱成一团也没放在心上,每逢共犯便宽慰‘安君那可是真皇’!”   “各位看官你猜接下来怎么着?偏偏就是昨日那安君离府之际,那刑部尚书率领二十余人踹开了这安府的大门,人赃俱获!”   “‘怎么会?’那安氏二人抖着唇,这刑部尚书咬牙切齿,怒喝一声‘怎么不会’!”   “原来这刑部尚书姓夏!姓夏怎么啦?这夏尚书啊爱女如命,那是恨不得将满城金玉都买来装点她一人!后来那娇娇女入了宫,成了夏嫔,光宗耀祖!后来那夏嫔还沾了雨露,好事成双!谁知那安君担心那夏嫔生出个太子呦!给那美人儿连灌几碗烈药。太医一看,不好!那药伤了身子,这夏嫔命中再无子女啦!那娇娇女哪里受得了这羞辱,前日跳井没了!”   听众溘然抖了抖身子,“暴虐无道!”   “接下来怎么着?这么大的案子,树倒猢狲散呦!那些个曾依附安家的臣子为求自保,斩下了安大爷与安四娘的头颅悬在青麟殿外,还罗列了那俩人的一箩筐罪状,跪求皇上为曝尸荒野的灾民讨回公道呦!谁知那安君从宫里踱了出来,还抱着皇上的尸身!”   “嗬!弑君!死罪!”馆中惊呼一片。   “看官您猜接下来如何?这余君啊不是他安君杀的!好罢!留他一命!安君虽不再得臣心,但手握禁军重兵,还算活得下去。可不知为何那禁军将领忽然反水,不听安君话了呦!满朝文武酸臭赶忙忙拥立二皇子为帝,改朝换代都跟玩似的!这二皇子方继位便叫禁军清了安四爷手下的门客,将安府上下全拉去刑部受审。怎么?您问为啥不去大理寺?因为这安四爷是大理寺卿,这大理寺失了龙头,没法子审案嘛!”   座中唏嘘一片。   “好罢!这故事未完,朝堂风云何日平,还待那刑部给个交代,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醒木一拍,伙计敛钱,那四人往里头抛了几枚铜钱,便出了茶馆。   街上闹哄哄的,到处是抓人的捕快。   他们逮着个锦衣官袍老爷,照着那画像一比对便给那人套上了手铐。看客们吵嚷嚷地围成了个圈,七嘴八舌地传着一些虚虚实实的轶事。   这四人眼不带斜,与那些个看客擦身而过。   “回客栈罢!那城门还不知何时才开。”宋诀陵说着,又朝栾汜使了眼色。   -------------------------------------   那方继位的三皇子忧心彻查赈灾一案的消息不胫而走,为防止一些大人畏罪潜逃,便将城门封了个彻底。   这场巡捕到了未时方结束,那时栾汜正在城墙附近吃茶。方闻那守门将推开城门的阵阵闷响,他登时便付了茶钱跃上马去,赶回客栈知会那仨将军。   自打昨夜那三位将军回了客栈,他们便皆是缄口无言模样。   栾汜见到他们的时候好生惊诧。这些个将军到底怎么了嘛?怎么要回家了还这般失魂落魄地耷拉着个脸?   他昨夜也没敢问,因为那是他头一回瞧见喻戟不带笑的模样。那人轻抿着薄唇,抹平了那因常笑而扬起的嘴角。   这栾汜正发着呆,便被宋诀陵敲了脑袋,那人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包袱拎上车?”   “掌柜的,这些日子给您添麻烦了!那余皇已逝,只怕这些日子这祧都不会安定,万事小心,多多保重!”季徯秩抱拳道。   那掌柜含着笑,目送他们离去。   车厢内,宋诀陵先开了口,道:“待回到稷州后,谁将这纸送去京城?”   “舟车劳顿,唤别人去不成么?”喻戟开口。   “不成。”宋诀陵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他人接手。”   季徯秩方欲张口,那喻戟却又启唇。   “我去罢。”那喻戟瞟了瞟二人道,“你们俩有的是不能离开稷州的理由,一个有责有活,一个……我回乡探个亲没人敢拦着我。”   “成。”   马儿行在有些颠簸的路上,连带着步子也缓了下来,车厢轻晃个不停。   厢里头很暗,那宋喻二人都阖了眸子小憩,惟有季徯秩不住地掀帘往车外瞧,偷跑进来的光将他的脸儿照亮。   宋诀陵不知何时已半舒开了眸子,一动不动地瞧着那张俊面儿,思忖良多。   面前这个人儿来日定会身着绛公服迎娶哪家天姿国色的小姐罢?   他会牵起那窈窕佳人的手走遍这稷州长桥,尝尽这珍馐美馔。也许他们还会有一个孩子,仨人共享天伦之乐事……   而他,他将被鼎州黄沙给吞没,尸骨无存;或是一人负剑,踽踽独行,纵烈风染白他的头,任苦寒冻裂他的肤,最后长眠于那浩荡鼎州的某一处。   也许,也许,有一日。   他会悄悄纵马奔去稷州,躲在那苍青老树后,偷偷望一眼那侯府烫金的匾,然后逃兵似地奔离。   也许,也许。   他会讪讪拿绫罗蒙住他老去的脸,藏在黑暗里,瞧那散衙而归的侯爷将头倚在夫人的肩,还笑着伸手去揉孩子的头。   也许他会边瞧边笑,放肆且欣慰,只是瞧见那侯府门阖上,他又会捂着面恸哭——他再也见不着那惊艳了他半生的红衣银冠少年郎。   那猛烈孤独感如浪般打来将他扑湿,那被浇得湿|漉|漉的野狼正愣着,季徯秩忽地喃喃道:   “我是如何也没把那俩人往那层关系上想。”   宋诀陵半会儿才缓过劲来,张口道:   “当时造访安府的时候,我试过那安漓戌的反应。我胡吹乱嗙说了那么一通,他却只于我道要杀余皇之际蹙了眉,神色怪异,我便猜想他俩应是关系匪浅。”   喻戟揉着眉心,恹恹开口:“早闻余国男风盛行,不曾想连那人也未能幸免。”   “幸免?瞧喻将军这般口气,不会还觉着那些生了龙阳之癖的男子皆是因了‘偷妇人,有损阴德;分桃断袖,却不伤天理’那般荒谬之谈罢?”宋诀陵怏怏道。   那喻戟有些半睡半醒,闻言只轻道:“我未曾思及此癖好之缘由。”   “喻将军说是这般,若我今朝道我有龙阳之好,估摸着您便要同我割席断交。”   “那敢问二爷,现在坐于你身边的是什么妖魔?”喻戟将那惺忪的眼睁大了些,侧了眸子瞧着宋诀陵,柔声道,“我与你二人同床,那叫抵足而眠,可你与季况溟那般叫缠|绵!”   “喻将军怎么说这般淫词秽语来污蔑人。再说,您说的如此肯定,难不成还有趁人睡觉扒窗的癖好?”宋诀陵眼底有些淡笑。   喻戟将纸扇折起柔柔地拍了拍宋诀陵的笑脸儿,“俩位爷真以为能瞒天过海?你们那话本子我可是一字不落地念尽了……只盼二爷和侯爷若来日若有喜事,莫忘请我当座上宾!”   “事出有因,可查无实据。话本子上的东西算什么?你见的少了罢?这世面上还有我和阿戟你的呢!”那看了大半天风景的季徯秩抿嘴儿笑,道,“阿戟骂二爷也就罢了,怎还叫我遭此无须祸?”   那人轻笑一声,“我又非瞎子,你俩清不清白我心里自然有数。你们若真想落得个耳根子清静,便莫要再纠缠不清,眉来眼去,收收那半嗔半喜的含情眸光。那眼神,你们分我余光,都能叫我尝着你们的餍足欢喜。”   宋诀陵见瞒是瞒不住了,便索性破罐子破摔,笑道:   “喻将军察觉得太晚,我俩之间可等不来玉带蟒袍,凤冠霞帔之日。我是纨绔无情人,侯爷是‘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1】’!我俩早已是萧郎陌路,您今个儿这般提起旧事,我是无所谓,侯爷未必欢喜。”   “若非我实在困倦,今儿才不会这般饶了你俩。”喻戟说着,倚着厢阖了眸子。   栾汜听得云里雾里,倒也过了问东问西的年纪,便只专心驱马,没开口问。   宋诀陵斜眼瞧见喻戟倦容,便压低了声与那观夏色的季徯秩攀谈,“那殿中惨象侯爷瞧不习惯罢?”   季徯秩松了帘,回身正坐,笑着没吭声。   “不习惯倒也正常。京城与安定之地的将领多半瞧不见什么死人,不像北疆的官儿那般瞧见的全是山一样的尸堆。血腥腐臭终日不散,还得忖量如何把那些尸身埋于黄沙而免招瘟疫。”   “这般场面我自是没见过的……”季徯秩道,“既然那儿这般不堪,二爷又为何要回去?”   “有的人怕死,避之唯恐不及,有的人拼死也想冲到那地去,千金马觅封侯!而我必须回去,因为那是我家。”   季徯秩苦笑了声,道:   “二爷觉得我是无往不利的深宫雀,可这年头哪里不死人?深宫里有的是吃人的法子,上吊的,投河的,服毒的,跳井的,人逼人,人也留不住人。”   宋诀陵这才清醒了点儿,笑道:“是我想得少了,皇家里头无净土啊!那是魏人杀魏人。”   季徯秩哑然一笑,笑得有些薄凉,“宫里瞧着的多是幼年故事……如今的武将又有几人身不披血?面若观音的,笑若桃花的,冷若冰霜的,大家都杀人,我这长若祸水的又怎么可能无辜?圣上要人死,我们不能多言。千年帝王账,阴曹地府里的楚江王恐怕翻都翻不完。你我心知肚明,先皇不是错在杀人,错在杀了良臣清官。”   “你在殿中时要握我的手,我还以为你怕。”   那季徯秩笑得很淡,长睫投出一片薄影,叫人在他身上瞧出了丝稷州女子独有的温婉可人,“二爷我不怕,我只是见不得有缘无分,生死离别。”   “那我和侯爷算什么?情深缘浅?”宋诀陵又用了玩笑口吻。   那季徯秩抖着睫,终究还是阖了眸子,道,“宋落珩,你想要秀色可餐的禁脔,便不该来敲我这妖僧的寺门。”   “我贪心!”宋诀陵将头仰着,敛了眼睑,摸了季徯秩的手来攥着,“我不稀罕胶柱鼓瑟,偏爱吹青灯,夺戒刀,掳妙僧,要那跫然足音。”   “二爷待盟友也这般吗?”   “明知故问。”宋诀陵挑了嘴角。   季徯秩厌了他这般假痴不癫模样,便又将话题绕回前头,道:   “二爷,问您一句,您说武将杀人,这文官也杀人么?”   “杀。”宋诀陵道,“怎么不杀?” 第056章 表兄弟   他抬头望天时瞧见的是泛紫的黑,月不知逃去了哪儿。   他停下步子竖起耳来听,只闻林间有些风吹竹叶的隐秘声响。   他忽然朝西边望去,那双浊眼倏然瞪大——那天幕上不知何时浮出了一弦亮得很的弯月,刀似的。   他脖子上浮起了些汗,有些粘腻,有点痒。   他忍不住了,伸手去挠,谁知就在这时,林间蓦地洒下雨般的箭,将他捅成了筛子。   他死了,手上提着的行囊滚至一人脚边。   -------------------------------------   缱都·大理寺。   “京城又出大案啦!你听说没?那沈家老总管被人发现死在了林里,身上全是箭伤,都不成人样了!可吓人!”   “什么?!还有这般骇人之事?”   俩主簿正在谈天,付溪恰巧伸着懒腰进来,他朝那些人笑了笑,“人都死了,还要什么人样?再说,死人有什么吓人的?死人又乖又安静,比那些拿着弓的屠夫好太多了!”   “话是这么说……可……”   “有什么好‘可’的?”付溪抬眸瞧着那主簿,眼神幽幽的,像是酆都城里眨着的鬼眼,“这京城最叫人怖惧的地方就是这大理寺,最脏的地方也是这儿,如果缱都有鬼,不在深宫就在这儿!”   “禾川!”那大理寺卿颜阳雪来得更迟些,此刻背着手跨过门槛进来了,“怎么一大早上就拿人寻开心?谈天固然好,但总这样可不行罢?缱都大理寺里头可不养闲人呐!”   付溪皮笑肉不笑,推手作揖,“大人!下官知错。”   颜阳雪朝他点了点头,拿眼神示意他坐,而后不紧不慢地飘去了主座。   付溪瞧着那人傲世轻物的模样,就差咬碎一口银牙,心道:“狗崽子,不就是沾了你爹的光,也敢来这儿对我颐指气使?”   “少卿,这案子咱们大理寺接不接?”那主簿坐在一旁低声问道。   “要是没人报案,咱们就管不着!”付溪坐下,拿了文书来瞧,摆手叫那人住了嘴。   -------------------------------------   缱都·沈府。   弯月悬着,烛火燃着,灯笼打着,府内外都是热闹模样。   今夜沈府那饭桌上照旧摆满了山珍海味。   这沈家对吃东西分外讲究,百姓觉得他们图的是那叫人齿颊生香的好滋味,可只有那沈府家奴明白,摆上桌的不是饱腹之物,堆的全是脏臭银子!   那些个沈家人贪的不过是不同于布衣百姓的名望体面。   沈长思刚上衙回来,这会儿刚落座便听见他二叔三叔的那些个刚娶回来的妾室在低声议论。   “哎呦!听说那老管家死了!死状那叫一个惨呦!”   “谁说不是呢?”   “莫提呦,晦气!”   “姨娘们在议论什么?可否说与侄儿听?”沈长思耐不住转头去问。   那些个年轻貌美的小妾见了这俊逸侄儿生了些羞涩,轻轻摇着头拿帕子掩了面。   沈长思他娘是颜家嫡女,当年缱都出了名的大家闺秀,自是不太瞧得上这些个青楼出身的女子,便抬手把他儿子的头摆正了,柔声道:   “你上衙一日,便是劳累一日。那么重的甲,阿娘拎起来都吃力。好容易才得来闲时,这会儿不好好吃饭,怎么东问问西问问的?”   “阿娘,今日可有发生什么事没有?”   那颜氏犹豫了会儿,低声道:“咱府先前那位老总管殁了!听说是被人拉弓射死的,就连身上的行囊也丢了,恐怕是遇着山贼了罢?”   沈长思皱起眉来,琢磨道:“半月前不说他偷了咱家东西,畏罪潜逃了么?二叔当时还与爹闹得不可开交……如今那人行囊没了,东西不就要不回来了么?他们怎么还笑得这般欢喜?”   他爹和他二叔你一杯我一杯的捏着酒杯敬对方,时不时迸出几声爽朗的笑。   沈长思边瞧,边忖量,眸子忽然缩了一缩。面前那二位的笑随之模糊起来,变成了两张嚼人血肉的大嘴。   他突然一瞪眼,拍桌站起身来,那些个吃酒吃得正开心的老爷没甚反应,倒是他阿娘扯了扯他的袖,面上有些惶恐,蹙眉道:“思儿,你这是做什么?”   因着要朝向沈长思动筷挑菜,他爹沈印这才趁着垂眸夹菜的功夫开了口,“沈义尧,你这是干什么?不好好吃饭,还拍桌立这儿,是想造反么?”   沈长思音色凛冽,好似春三月里初融雪的天儿,“爹,二叔,你俩昨日杀了人,是不是?”   那谈的正在兴头上的二人齐齐愣了一愣。   满桌人都不说话了,都紧张地瞧着沈印的反应。那年逾大衍之年的沈印抬起那双沧桑的桃花眼直直地望着沈长思,里面像是藏着针,他道:   “你到书房来!”   说罢,那沈印又拍了拍沈长思他二叔的肩,要那人随他一道去书房。   沈长思那些个关系好的堂弟,现在都要出声劝,可他们一声“大伯二伯”、“爹”没吐出来,便被他们的母亲堵住了嘴。   “你小子凑什么热闹?”她们说。   那颜氏还要劝沈长思莫要同他爹争,只见沈长思拿手轻轻搭在他阿娘的纤纤手上,道:   “阿娘莫忧,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扯出了衣袖,带着阴沉脸色去了书房。   -------------------------------------   沈家那书房里头挂着块御赐的匾,写着“盐梅舟楫”。   沈长思进门的时候那两人正沉着脸瞧他,他也不怕,仍旧问道,“那老总管,可是您二人差人杀的?”   那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动静。   “是又如何?”那沈印带着明显的厉色。   “您把好端端一个人弄死了,还问我又如何?”   “聘了那老东西是我沈家遇人不淑!一个老窃贼竟胆大包天来偷我家东西,杀了他算不得什么!”   “行窃本就罪不至死!‘算不得什么’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所谓盐梅舟楫的沈家,就是这般视人命为草芥的鲍鱼之肆?这与圈养吃人畜牲的笼子有什么区别?!”   “孽障!什么鬼话都张口就来,我早便劝你莫要习武,结果愣是没拦住,硬是养出你这般不知礼数的儿郎!还不速速跪下向列祖列宗磕头认错?!”那沈印忿然作色。   “我、不、跪!”沈长思怒道。   “啪!”   一阵狂风掀来,沈长思那酥肤上很快便留下了他二叔的掌印,他二叔道:   “你小子还敢嘴硬,当你长这么大吃的是自己挣的粮?你真有本事,就去跑遍这缱都,去扒别人家的窗,看看魏九大家,哪家不杀人?!”   那红痕爬上了沈长思白净如玉的脸儿,刺目得很,“他家杀人,我家就偏要范水模山吗?狼不习羊,人不习狗,为何您偏要一意孤行,当染血的侩子手?难不成您见猪狗活得自在,也要学么?”   他二叔不由分说又给他那有些肿的那半边脸儿来了一掌,为的就是要叫他痛定思痛。   沈长思这武举状元郎怎么会拦不下这般雕虫小技?可他没躲在,也没拦。   他爹心绪颇乱,索性背过身去,道:   “这做官第一重要的是听皇上的话,第二才是不误本职。你今儿任职左羽林卫,不该不清楚皇上要杀你亲朋故友你也只能磕头应了。皇家有难算的帐,九家亦有各自的路要走,一味固守清根只会趑趄不前,若想行得顺遂,杀人是在所难免!”   沈长思那双桃花眼里没有泪,唯有百念皆灰的怅然。他拿舌尖在口中顶了顶,挑了挑眉,长呼了口气,道:   “我提刀侍奉皇家,终日于污浊之中游荡,如若那可叫我涤浊的沈家亦是如此的肮脏可耻,我宁愿此生再不踏入这沈府半步!!!”   他的声音平静异常却生生揉皱了那二位的眉。   “滚!”沈印扶着额,有几分不忍看的意味。   -------------------------------------   沈长思原是想寻一客栈熬段时日的,但眼瞧自己今儿披着一身的甲,忧心住的时间长了会碍着人家做生意,便去了一家常去的酒楼厢房里闷声吃酒。他打算先熬过这夜,待明日置办了些常服后再做打算。   他方吃酒没一阵子,便听自个儿那厢房的门被人从外边推开了。他脸正疼着,也懒得瞧来人,只道:“谁劝我都不顶用!我不久后就随阿娘姓‘颜’,宁死都不再踏入那腌臜沈府!”   “哦?”那来人笑道,“姓‘颜’好啊!我颜门代领风骚,不知叫多少高门大族可望不可及。”   沈长思听着声,辨出来人,冷哼一声,道:“你怎么来了?”   “姑母托人到颜府跑了一趟。”那大理寺卿颜阳雪笑道,“她原是想唤几个人下人去寻人的,我爹担心他们不知你性子,会误事,便把我踹出府来寻你了。”   沈长思闻言只默默给自己倒了杯酒。   “见着你风华绝代的表哥不乐得手舞足蹈就罢了,怎么还耷拉着这样的脸儿?那桃花眸子可都不勾人了!”那颜阳雪见沈长思不怎么搭理他,又道,“你记得罢?小时候同咱们玩的那些小姑娘可是个顶个的漂亮,谁料她们竟全被你和阿念的那双桃花眼吸引去了。我当时一边气得想哭,一边想着要从你们里面挑一个挖一双过来呢!”   沈长思淡淡瞧他一眼,灌了口酒,“安慰人不是像你这样的。”   那颜阳雪拉了个椅子来坐,又掰过他的脸儿瞧了瞧,“啧!瞧你这脸!又被你爹打啦?不该啊……可是沈府里头又出什么大事了?”   “家丑不可外扬,我才不同你说。”   “爱说不说。”颜阳雪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小口,又勾唇笑道,“不说不给你姓‘颜’!”   颜阳雪不胜杯杓,平日里那跟酒有关的东西一概是不大碰的,今个儿为了哄他表弟,算是豁出去了。   那沈长思见状嘴角这才有了点儿笑,“颜大人这‘一杯倒’还敢来挑事儿么?”   “来颜府过几天如何?嗯?我们金贵的左羽林军大将军?”   “不碍事么?”   “碍个屁的事?”颜阳雪舔舔被酒烫的发红的唇,“你和阿念从前每回离家出走不都去的颜府?我爹疼你俩不疼我,老是拿拳头揍我,却总夸你俩,所以小时候我总打你们夸我自个儿。”   “你小时候是不是真有点病?”   “懂不懂说话……懂不懂?”颜阳雪用指戳了戳他的脑门。   沈长思这才暂抛忧愁,笑开了些,“正好,我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舅父了。”   “挺好……恰好这脸毁了一半,这么瞧来还能衬得我比较好看。”   “……最近大理寺碰着什么大案没有?”沈长思顿了须臾,又道,“你怎么整天身上不带点腥气就不甘心?”   “你佩容臭,我佩血囊!”颜阳雪道,“我每天若身上不沾点腥回去,全家人都觉得我没干事儿!”   “今儿还这样?”   “你沈家瞧不起武官,我颜家瞧不上文官,沈文颜武可不是说说罢了!”那颜阳雪的脸被酒催得有些红,“我们颜家是靠拳法起家的,可惜颜氏拳法我是一丁点儿都没学会!武将嘛,不会喝酒的少啊!可好巧不巧我这么个长孙文里文气也就罢了,还不胜酒力……你说他们能不嫌弃我么?”   “各有各的霜,各有各的光,在我眼里颜家可比沈家有人情味儿多了。”   “是罢?我也这么想!”   “你!”   “你什么你,我是你表哥!”   沈长思怏怏瞧了他一眼,还接着吃酒。   “脸儿疼不疼?”那颜阳雪又探头瞧了眼沈长思的脸,这回还伸出了手。   “别碰!”沈长思道,“我玩刀的。”   “你是我表弟!”那颜阳雪轻轻抚了抚那红肿的肤,好一会儿才略带心疼地收回手来,“这几日大理寺虽说没碰着大案,但也算不得清闲。这不快到冬天喽,小贼都开始谋生计了,整天审这么些个飞贼可真真是无聊得很呐……嗐!自打那宋落珩和季况溟离京后,这坊间的有趣故事可不知少了多少!”   “说到这儿……”沈长思侧眸观他,“宋落珩母族是谢家这事你知道么?”   颜阳雪含糊地应了声,“魏一十五年我都多大了?要当文官的人怎么能连这事儿都不知道?”   那沈长思叹了一声,“十一岁大的孩子就因这满门抄斩的事儿没了娘,也真是可怜!”   “可怜不能当饭吃啊!套上余孽这词儿的,都不可怜。当年谢家欠了鼎州多少人命债,一家家断子绝孙的,凭什么他谢家能留后?”那颜阳雪把自己抿了口的酒推给沈长思,“乖弟弟,这酒帮哥哥喝了?颜家最忌讳杯中酒不饮尽,可我又是真喝不了,再喝下去你就得把我扛回颜府去!你帮帮哥啊……”   “你是生来克我的罢?”   “什么话!”   “等我见着我师父了,叫他给你画张符贴你脑门上,给你破破命,省的老克我!”   “你师父不是剑士么?怎么把人家说得像个道士?”   “还不许人身兼两业了?”沈长思笑道,“哎呦,我是真想我师父和我师弟了!”   “你只喜欢弟弟不喜欢哥哥是罢?”颜阳雪笑岑岑的。   “你怎么知道?”沈长思笑道。   “你这小子!对了……你听说震州与缱都边界那事儿没?”颜阳雪撑着脸儿,将那杯酒给沈长思推过去。   沈长思没大反应,还问道:“怎么了?”   “你沈府里头那个先总管死了!”   “死了?”沈长思故作惊诧状。   “死了!见到那尸首的人都说他像那竹筛子似的,身上都是孔!”那颜阳雪眯起眼睛来观察沈长思的反应。   沈长思还装着没瞧见,只端起颜阳雪的那杯酒一口饮尽,道:   “现在哪儿都不叫人心安,那老总管先前离开沈府的时候还好好的呢!突然说要归乡,我还觉着奇怪,今儿这般更怪异了!”沈长思咽下酒来,又道,“对了,他身上那孔是针孔还是箭孔啊?”   沈长思转过头来,正对上颜阳雪的眸光。   二人相视而笑。 第057章 驯北狼   宋诀陵拿长指轻捋那人的发,又慢条斯理地拿另一只手挑起帷裳,斜眼朝外头瞧了瞧,道:   “侯爷醒了么?赶巧了,还有约莫一刻钟便该到了。”   季徯秩不知何时睡倒于宋诀陵的怀中,舒开眼时恰巧对上宋诀陵那双幽深凤眸。他扶着额起身别了宋诀陵的怀,粗粗道了声谢后便垂了睫,压下那被惊梦逼出的黯然神色。   “做魇梦了?”宋诀陵道。   “可是梦呓了?”季徯秩未答反问,蹙了眉黛。   “这倒是没……只是眉头一直锁着,叫人瞧着很不痛快。”   季徯秩模糊应了声,那声音有些哑,带着些莫名的哭腔,宋诀陵垂眸看,那阖着眼的喻戟也忍不住睁眼瞧,却一同撞上了那侯爷爽朗的笑。   这仨人皆有八面玲珑的本事儿,是胸怀城府的“笑脸人”,好似皮影戏里头的人偶,只叫人瞧灯影,不叫人瞧骨皮,心里不愿叫人明白的仅靠嘴是问不出来的。   喻戟与宋诀陵于是心照不宣地别过脸去,没再开口。   距余之玄自戕之日已过了近一月,仨人将心绪掩了掩,挂着笑脸儿风风火火地进了龛季营。   龛季营里头的那些个兵士见他们将军回来了个个乐得忘形,方逮住那仨疲客便拎来了酒坛子。   可喻戟往那地儿一坐,那些扯着嘴角说要灌他的将士却都像是未出阁的娇女那般忸怩起来了。他们小心瞧着他,见喻戟喝着喝着,忽捏着帕子抹嘴笑了笑,就知道不能灌了。   这笑面夜叉手下的兵,天不怕地不怕,那是连宋诀陵都敢骂,可喻戟的柔笑却叫他们毛骨悚然。   宋诀陵练的兵可就不一样了,他们虽忌惮宋诀陵,但碰着能闹腾的时候也还是张着嘴把各种浑话拉出来乱笑一通。   “将军,那儿的哥儿姐儿漂亮还是侯爷漂亮?”   “侯爷瞧不上您,可我听闻那余国的南风馆多得很,将军在这不设南风馆的稷州可难抒解龙阳欲念,怎到了那儿也不去开开荤?”   宋诀陵一个没答,笑得倒是很欢,大饮了几坛,把那些个人儿全给喝倒了,这才拿靴尖轻轻顶了顶那些倒在他身旁的将士,悠悠笑道:   “欸!真没劲!都说要吃酒,这般死样又是摆给谁看?稷州这么些薄酒也能把你们灌醉?”   那栾壹恰好从远处走来,谁料他对上宋诀陵那双凌冽凤眸之后忽又拐了个弯儿想逃。   “栾壹你小子这是在犯什么傻?还不过来?”宋诀陵震喝道。   那栾壹哭丧个脸走过来了,“公子,沈大人叫我给您带话。”   “什么好话能逼得你这呵佛骂祖的小子想逃?”   “可难听!”   “能不难听么?沈氏双子的嘴巴都不是闲的,他俩加上史迟风,那可不就是京城三绝?”   听他家公子这么说,栾壹也就忙不迭地将沈复念同他交代的那一连串粗话吐了个干净。那真是一句话含着好几个脏词,叫人听来都觉着脏了耳。   “这雍容闲雅沈家能养出这般语出惊人的儿郎真是有趣得很……”宋诀陵眉眼处浮着的尽是倜傥笑意,他拿胳膊肘撞撞栾壹,道,“莫再这般忸怩不安,我长这么大,什么下贱话没听过?只是这沈御史的气话这么长,得亏你背得下来。”   那栾壹咽了口唾沫,又道:“对了公子,俞伯不久前来了信,我没拆,放您帐里头了。”   “成……我爹有什么信没有?”   “没有。”   “啧!大没良心的。”   宋诀陵在笑,那栾壹却皱了皱眉,他明白他家公子那笑一点儿也没入心。   宋诀陵别了栾壹,拎着酒坛走了。   他在心里头揣摩起这营中众人的酒量来——他想,喻戟酒量虽不错,但喝酒很是节制,谁催都不顶用,一个不小心他就又要开了阴阳怪气的腔,可烦人!   所以这偌大的龛季营只有那季徯秩能勉强作他宋诀陵的酒侣,可他又如何能不明白——他这过在给自己找打扰那人儿的借口。   他走到季徯秩喝酒的地儿,那人却不在那儿,只留下一群醉汉。   他惛惛地在营里绕了一圈,瞧见那人营帐里头亮着灯,才又欣喜了几分。他在嘴角挂了丝笑,又将衣裳扯乱,捯饬出一副的微醺的凌乱模样,这才掀开了帐门走了进去。   那里头的烛灯大半燃着,像是将黑夜全拦在了外头。   “二爷有何贵干?”季徯秩没回头,只笑道。   “找你吃酒。”宋诀陵轻笑一声,“你心思够巧,我瞧你脑袋后面也没长眼睛,怎么就知道是我?”   “缘由多的是,只是我今儿吃酒吃得有些懒,就不同二爷讲了。”季徯秩自顾摆弄着桌上的文书,将那颀长的背影留给了宋诀陵。   “醉了?”   “有点儿。”   宋诀陵迈着步子,每一步都像是试探,却又都好似踏在季徯秩的心尖。   那闷闷的脚步声近了,只见宋诀陵从季徯秩身后抱住了他,又鬼使神差般把脑袋埋在他的肩头,笑道:“侯爷这一身酒气,任谁瞧来都觉着该醉了。”   “二爷。”季徯秩蹙起眉,伸手去掰那缠在他腹上的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二爷还是莫要离我这般近,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我知道……”宋诀陵那凤眼阖着,道,“我就只是想抱抱侯爷……盟友之间不也常这样的么?”   盟友间哪里会经常这样?   宋诀陵抱他时可别提有多温柔,里面藏着多少缠|绵意味,他又怎会不知?这热度混杂着宋诀陵身上的香将季徯秩的耳染成苏梅之色。   宋诀陵空出一只手来抚平了季徯秩的眉头,“别总皱着,我不为难你就是了,我这就走……”   可怜他么?   还是自己舍不得?   季徯秩笑了笑,有了些挽留意思,那对含情脉脉的瞳子被烛火映得像是银汉星霄,一闪一闪的,“你装得这么可怜,我若真赶你走了,好似我真成了坏人。”   “豺狼是我。”那宋诀陵瞧着季徯秩那被烛光映亮的侧脸儿,挑起嘴角笑了,手上又使了些力道,将他箍得更紧了些,“侯爷身上处处是宝,我才是觊觎那些个宝贝的狼。”   “浅尝辄止才能回味无穷,吃干抹净了窥见的不过一摊发臭腐肉与骇人白骨。”   “这还不算浅尝?”宋诀陵道。   “是浅尝,但二爷好像不懂辄止。”   “辄止么?我真不懂……侯爷教教我如何?”宋诀陵蹭着他那发烫的耳。   “文书可比二爷重要得多。”   “好生绝情。”   绝情?他么?季徯秩淡笑一声,任由宋诀陵拥着,拿起姚棋递过来的前些日子的稷州事务,不理人了。   他再低头时,那双拥着他的手已经被他的主人收走了。他压着心头升腾起的怅然,接着瞧文书,却发现那些个字根本就入不了脑。   他蓦地记起方才车中做的那场梦,这才难以自抑地抖着手抚上了腰封,去痴痴触碰宋诀陵残留的温度。   梦里宋诀陵这魏北的苍狼回了家,他这魏西的狡狐也狼狈地缩回了府。   一落落大方的鼎州姑娘博得了这宋浪子的真心,这人终于在风沙中寻着了归宿,亳无挂念地抛下了流水石桥。   他这侯爷悄悄来了鼎州,在那略高的小坡上眺望那对鸳侣在广阔草原上纵马。宋诀陵面上的笑肆意张扬,没有半分虚与委蛇,而他伸出手抚平了自己禁不住蹙起的眉头。   蓦地刮过一阵风,催下一片泪雨,他挥手作别了他错付痴心的剑眉凤眸少年郎,已然无力站在那人面前轻佻地道出一言半句。   岁月转瞬即逝,靡颜腻理化作枯瘦老面,侯府的金匾也掉了漆,惟有那再不曾见的少年郎眉目依然化作残念被他带进了棺木。   缄口不言的爱意会将他俩带往何方?或许真如梦中那般。   季徯秩本不是个不知如何倾吐爱意之人,怎么他遇见宋诀陵后又这般小心翼翼起来,是因为这情不知从何而起么?   不,不是。   是因为得不到回应。   那人予他一身暖温,却不舍他一腔真情,苦海无涯,他不能一错再错,止于皮肉的下作关系从来就非他所愿所求。   可难道他倾吐爱意便能有所改变了么?   不,也不是。   宋诀陵拿他当查案的利器,当漂亮的玩物,一旦他匍匐,那人便能将他贬入尘埃,为所欲为。   这玉面侯爷晃了晃脑袋,捏着簪头抽出那根红玉银簪,那墨发散下来,顺着雪白的颈子泼了他一身。   他浸沐于暖汤中,玉肌被水珠点得再生三分妙味。他闭气没入水中,好似想将宋诀陵在他身上留下的温度洗个干净。   那人究竟还想从他这儿拿走什么?那些暧昧之举如今逼得他发疯,他分明对他无意又何必反复招惹?   真是因为小小的欲念么?   他倏忽于水中睁开了眼。   大盗窃国!   -------------------------------------   宋诀陵原是被栾汜唤出去的,谁知他正打算再回去的时候那季徯秩已步入了屏风后,叫他只能透过素绢摹出那人儿影影绰绰的轮廓。他垂了眸,将那帐门拉紧,转头回了自己的帐。   以往他总喜欢独自呆在那些个有些暗的地方——这能催他回想起那年的黄沙马蹄,血河白骨。   他年少时噩梦不断,在梦中,他永远是魏一十六年那执刀砍马的少年郎,拼死拼活地盼望扭转乾坤,好将那一张张被血躯救回。   可那梦做了十余次后,他终是大彻大悟木已成舟,所行一切皆是徒劳无功。后来他就只立在原地,细描故人颜,直至那凌空落下的马蹄将他踏碎。他一败涂地,却尝着了不尽的满足。   自那时起他的住处向来只容人留一盏灯,以便合眸于其中,静静等候那橘红烛火摇出那年的黄沙。   如今,那梦没再做了,他也渐渐忘却了那些个为了护他周全而死去之人的音容相貌,栖身黑暗是他跪在墓穴的忏悔,亦是忠魂对他莫忘仇雠的告诫。   可他在季徯秩身旁呆久了,便将那人喜光的习惯一并学了来。他吹了帐门旁将熄的烛,亲手掌新灯,把这帐里头倒腾得亮堂堂的。   他拆开桌上那封鼎州信来,方瞧了一会儿那剑眉便蹙了起来。   “阿陵,你知道的罢!俞伯呆在这兵营里头从来不是为那狗屁的立功封爵。眼下我在营里束手束脚,那方纥仗着自己曾是京官打压营中老将,想尽糟烂办法要把我给从那营里撵走。我性子倔,铁了心要和他硬抗,可谁知他竟朝弟兄们下手!”   “那方纥欺人太甚,收了不少泼皮流氓充兵,一个个的仗势欺人,打了人还不让弟兄们还手!我拦得了一两次,架不住成千上百次!”   “弟兄们担心拖累宋大将军,个个忍气吞声,哪怕被打的鼻青脸肿也都闷声受着!”   读到这儿,那字有些花了,宋诀陵不知怎的就是明白,这是因那无坚不摧的铁血将军落泪了。   “阿陵,俞伯难赴你约,你得此信之时,我恐已离营归故里,勿念。”   宋诀陵瞧着那封信时,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人那木棍敲打了一番。漆黑凤眸浮起了令人胆寒的杀意,他强灭怒火,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装下去!笑下去!”   他冷静下来,又开始思忖今朝局势。   眼下京城的探子传来消息,今儿距那魏盛熠篡位杀人的日子恐怕不会太远。因此那获取余铁的消息必须尽快送回京城。但这消息若真由喻戟传递,那人恐怕不会甘愿向魏千平提出让他和季徯秩二人调职北疆的请求,是故这京城一行必须要他和季徯秩其中一人前去。   如何才能劝下喻戟呢?   他计从心来,长呼了口气,靠着椅背——眼下谢家案未解,方贼又于北疆生事,这余国事未完,又有季徯秩在他身边叫他费神。   他着实有些疲累了。   他当然明白只要他博得那季徯秩的欢心,便能更好地恃宠谋事,可他始终没弄明白季徯秩是如何瞧他的。   绵绵的是恨还是爱?   那感情里的俘虏又究竟是谁?   是季徯秩么?   那季徯秩虽处处顺从他,放纵他,甚至任他驰骋,却始终摆出一副放养的无所谓态度。那双含情眸诱他靠近,可那里头时不时浮出的冰凉神情,却又将他推至十万八千里之外。   他人觉着他胜券在握,可他却觉着在季徯秩眼底,他平庸荒淫又野心昭昭,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流氓。   俘虏不是季徯秩,是他。   季徯秩像条蛇绕上了他的脖颈,将他捆紧,要他窒息,谁料他却好似快要被驯化般,暗起了屈服的心思。   他不知当初自己那满腔怨恨是如何转作无尽欲念的,是从年少那惊鸿一瞥便开始埋下种的么?还是雨后一叙,宴席相闹,醉后共话?   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忽然忍不住攥成拳往心口狠狠锤了两下,又劝自己:   “莫要动心!” 第058章 郎骑来   秋意渐渐浓了起来。   那萧条风一缕缕的,吹得百花零落。   宋诀陵于那大街上疾走,身后一匹白马飞奔而来。谁料那马儿不过堪堪停在他侧旁,马上人已握着剑鞘,拿剑首挑起了他的脸儿。   朱红剑穗斜斜甩在他的凤眸上,有些疼,逼得他阖了眼。   宋诀陵撇嘴笑了笑,正想睁眼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招惹他,却见马背上那红衣公子笑得粲然,玉面秀骨,俊逸无双。   宋诀陵愣了须臾,刚想开口,马背上那人却先调笑道:“在下久不归乡,岂料乘兴而归能遇这般俏郎君,敢问阁下何许人也?”   宋诀陵微微一哂,抬手将那剑横了横,把脸贴在了剑柄上,道:“我乃侯爷那独守空闺的夫君。”   季徯秩嗔笑:“我不过刚回来,二爷怎么又拿我当笑料?”   他想将剑抽回来,那姓宋的却迟迟不撒手,还伸手扶稳了剑,摆出一副苦情模样,道:   “笑料?我是真真‘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1】’!可怜我长久祈望,尽付东流……侯爷几时回来的?从稷州到缱都,来回路程少说也要个把月,怎的回来得这般快?”   季徯秩对宋诀陵那忽愁忽宁的神情早已习以为常,只正色道:“我纵马还没行过震州便回来了,那与震州边城的城门守将言那城里边一武官闯了祸,该城县令属意要排查,这些时日不放武将出入。”   “照侯爷这般说来,调任北疆之请要如何传给万岁爷?”宋诀陵抚着剑身。   “我把那请求写成信,卷在呈文里头了,托的是个一诺无辞的好大人。”   “侯爷还认识震州人么?”宋诀陵收了逗|弄季徯秩的劲头,把剑朝他那边推了回去,只是那双说话时总喜盯着人眼的凤眸,今儿因着神情不属,老往别处瞟。   “自是认识的。”季徯秩将剑横在马背上,道,“我在御书房里头伺候先皇伺候了多少年?且不说把朝廷里的大人见了个遍,各州府县来的大人也见得不少。那出身震州的常长史可是当年榜眼,充了好长时间的翰林院待召。当年他若非受先大理寺卿付痕冤案波连,现在也应是个不小的京官。”   宋诀陵点点头,若有所思模样。   那季徯秩抬手将长剑悬回腰间:“阿戟身子好点没?”   “小风寒罢了,没大碍,你走没几日他便能跑马了。”   “这人儿好端端的怎么就染了风寒?”季徯秩蹙眉,他松了松缰绳,让那霜月白虚虚朝前行了几步,“二爷上马么?”   宋诀陵笑了声:“不了,怕挤着侯爷。”   “大福不再,我这霜月白可不轻易叫人骑,好容易赏您恩,您还不受……您在这儿逛什么呢?”   “嗐!还不是吃酒弄柳,过些声色犬马的淫靡日子,侯爷瞧不上的!您还是快些走的好!”宋诀陵敷衍地招呼他走,没有要留人的念头。   二人隔了些时日未见,此番谈话如同旧时那般怡然自得,好似道不出的相思已然水尽鹅飞。只可惜雪泥鸿爪,他二人不过装模作样地端着假和气,今儿心里头都很不是滋味。   末了,季徯秩兴致怏怏地催马离去。   宋诀陵见那人背影散了,眸光一暗,遽然闪进了不远处的那条死巷子。那儿坐着个捂着腹部的剑伤的年轻男子,奄奄一息模样。   宋诀陵眼里尽是瘆人寒芒,他毫不怜惜地掐住那人的脖颈,沉声问:“谁派你来的?”   那人嘴角挑起,一字一顿道:“余、孽、该、死!”   宋诀陵五指环着那人的长颈,将他死死贴着墙向上磨拽。那人的双脚悬空,起初双腿还能如鱼尾般扑腾两三下,到最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只勾唇待亡。可这宋诀陵忽然又撒了手,将那正咳着的人摔在石板上,背身对那匆匆赶来的栾壹和栾汜道:   “带回府去!”   -------------------------------------   季侯府。   “主子!”姚棋听闻季徯秩回府了,匆匆跨了门槛进来。   “在呢。”季徯秩笑盈盈的,将十指没入那盛满清水的青花莲纹匜里头,“我离府不过小半月,用得着这般心急火燎的么!”   季徯秩拿布把手上沾的水擦净了,坐定于紫檀圈椅上:“瞧你神色便知你憋得难受,既有话,那便快说罢!”   那姚棋本就放诞不羁,此般得了令更是肆无忌惮,他道:“您不在的这些个日子里,那姓宋的每日练兵练得不知有多勤快!他不仅练兵,还新募了不知多少兵将!”   “这我知道的。”季徯秩从果盘里挑了个红中杂绿的鲜荔枝来剥,不一会儿便沾了满手甜汁,“练兵募兵乃为兵营常态,这怎么了?”   “主子!您糊涂么!他募的新兵愈多,听季家话的兵愈少,他若是要把那兵养成私兵,您如何拦得住!”那姚棋严词厉色,好似那宋诀陵养私兵之事已成定局,“果真是鼎州宋谢两家养出来的儿子,养私兵的习惯改不掉!他再这般肆意妄为,日后连累的可万万不会是少半个龛季营!”   季徯秩把那晶莹剔透的荔枝塞进姚棋的嘴里,还用舌尖舔去了指上余淌的浆液,道:   “你伺候我这么久,应当识得你主子我最不喜诟谇谣诼。宋落珩同我说,他要寻谢家灭门缘由,我信他,也做了帮他一把的打算。谢家案恐怕与兄长战死之事连着丝儿,我帮他,实则是在帮我自己,两全其美,这就够了。”   那姚棋想说话,可惜嘴里塞满了果肉,只得一阵猛嚼,他将果核吐进了季徯秩伸过来的白釉渣斗里头后,登时便急不可耐道:   “属下明白主子您不愿误伤无辜,可若不未雨绸缪,来日雨泼下来,可就真真晚了!建坝修关,哪一个不是劳民之事,可来日防洪挡贼它们功不可没!您岂能着眼时利,忘了后头!再说,那姓宋的要查案子和他想谋反之间究竟有、什、么、冲、突?”   没有冲突。   季徯秩明白。   他这么多日辗转反侧,就是因这事儿。   “子柯,少安毋躁罢!那宋诀陵可不姓魏,他拥着那么些兵,合该掀不起什么大浪。”季徯秩还面不改色地将那渣斗摆回桌上。   那姚棋正躁着,哪里听得进他家侯爷这般慢声细语的劝说,只道:“如若来日他再夺回宋家兵权呢?!那兵力还算得上不值一提么?”   “子柯,你主子我不是一个绣花枕头,那宋落珩将我摆于身侧,便需自承苦果。我日日玩箭耍刀,若他真敢篡位,千千万万个怒民中还有我拉弓杀人!”   “呵……可您当真下得去手么?”姚棋苦笑一声,攥了拳,移步近了,怒道,“逼主子承诺本不应是属下应行之事……但大公子深仇未报,您却整日与那谢家余孽为伍,若非被那人勾得五迷三道,怎会这般不识黑白?”   季徯秩把眉头锁得极深,半晌才忍气道:“子柯,饶了我罢!”   那姚棋却没有要饶人的意思,滔滔道:   “饶?您若无错,何谈一‘饶’?主子,离了缱都便不会再有人追在您后头骂祸国殃民,这烟柳繁华的稷州有多少好人家在等您的聘礼。他一个鼎州的粗条汉子也值得您芳心暗许?!那姓宋的一直在您面前演一只没牙的狗崽子,您不在的时候他又伸出獠牙尖爪寻猎。他练兵全照着给个巴掌再塞颗枣的路子走,叫兵士们苦两顿,甜一顿的。这般驯兵,谁人不对他死心塌地?他待人也是这般!”   一痛,一甜,一酸,再甜。   没错,宋诀陵正是这么待他的。   季徯秩正恍惚着,又闻姚棋道:“主子,大公子葬身鼎州有谢家半分功劳,您今儿这般恐叫他死不瞑目!”   “姚子柯,我叫你别说了!”一盏茶碎在姚棋身后的墙上,惊了他的眼,耳畔只还听那季徯秩喋喋道,“姚子珂!我待你委实不薄,为的却不是叫你骑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你对我兄长忠心不改,我对兄长的亲情亦不移,用不着你反复叮嘱!”   那姚棋本是他兄长近侍,当年他兄长战死,那人这才被季老侯爷调来伺候他季徯秩。只是这姚棋在他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心里最挂念的还是那身死鼎州的季家长子。   “姚子柯,你总拿我与我兄长相比,可你把我看作粥粥无能之辈,便当真以为我这龛季营的将军是尸位素餐么?!是,我多情,可你凭什么觉着于我心中那宋落珩必能企及陛下?凭什么自以为是地认定我不会积谷防饥,未雨绸缪?”那季徯秩的表情有些冷涩,眸子端了不少骇人寒光,单是坐那儿就叫人胆颤心惊,“我与宋落珩不过盟友,他想查谢家案子,我帮他查,我要去报杀兄之仇,他帮我报。他若篡位,我便砍他脑袋啖肉饮血!”   季徯秩抬手掩了眸子,平宁下来,又道:   “子柯,我如今叫那宋落珩搅得心神颇乱,好容易才狠下心来要拦他于外,你莫要再激我……”   姚棋不语,季徯秩又自顾张了口:“我在玄山寺修心三年,还以为早已练就藏怒宿怨的本事,谁料如今种种却叫我彻悟我仍旧不能免俗。今儿是我冲动,你先下去歇着,叫流玉进来伺候罢!”   那姚棋正怔愣着,闻言默默退了下去。   他平生头一回瞧见季徯秩的凛冽模样,原来那栾姓二人道他家侯爷叫人望而生畏说的是这般。   只是他在阖门之时,又低声轻道:   “主子,属下从未把你当庸才!属下忧的从来都不是您的文武才智,而是您心之所向!属下不愿见那姓宋的暴殄天物!”   季徯秩揉着眉心,挥手叫他把门阖紧了。 第059章 宁朝升   那头季徯秩和姚棋吵了几柱香,这头宋诀陵不动手也不动口,吩咐栾汜把巷道中带回来的刺客绑在了书房一柱上。   “余孽!你要杀人怎不亲自动手?!”那刺客朝宋诀陵的方位啐了口血沫。他面前立着的栾汜见状急急骂了声“王八羔子”,抬手便赏去好几鞭子。   宋诀陵正歇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吃茶,闻言慢条斯理地搁了那青花云纹茶盅,轻声道:   “你想叫我亲自动手么?可我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若是一不小心把你给弄死了可怎么办?——栾汜!下手轻点儿,莫要把人给打昏了,我吃完茶可还要问话。”   栾汜拱手应了。   他从前经受过宋诀陵的亲手调|教,手段与他主子如出一辙的狠。那宋混子当年被锁在缱都,无事可做,索性一心一意钻研起折磨人的手段。然他自个儿琢磨得道还不够,还将那些个法子一并教与了栾汜。   栾汜早早便从他公子手中习得了折罚人的精妙之处,眼下那鞭子时缓时急,时轻时重,落得看似毫无章法,实则缓急轻重都有讲究,既不叫那刺客预知下一鞭的速度力道,叫他血肉绽开又避着其要害,磨得他求死不能。   可惜那刺客到底是条硬汉子,遭鞭子打了半晌,他嘴里除了骂娘的话,什么吃痛求饶的话语都没有泄露半分。   宋诀陵端起瓷杯含进一口茶,起身弯腰锤打腿脚,待把筋骨活动舒爽后这才唤栾汜停了鞭。   鞭子停得快,宋诀陵行去的步子踱得却很慢。长靴踏地趷登一步,再一步,那刺客只觉得胸膛之上的伤口都被那足音给刺痛。   好容易停了步子,那宋诀陵忽又抬手掐着刺客的脸扭向了自个儿。他迫使那人对上了自己黑漆瞳子,张嘴是声量很轻,像是在与友人商量什么:   “这位小兄弟,有话好好说。我与你无怨无仇,你却恁地来搅我安宁,害我性命,为的是什么?”   那刺客的脸纵被宋诀陵掐捏得扭曲,却还是费尽气力活动起面上薄肉,在那苍白的皮堆中挤出一抹惨笑来:   “宋二,别以为你冠着一‘宋’姓,便如同宋家上下那般的清清白白!你母族谢家,是十六州皆知的罪族后人。当年谢家欺君叛国,罪诛九族,你这谢家余孽早就该随那些个谢家人一块儿被砍了脑袋!我今朝不过是为民除害!!!”   “你是何人?”宋诀陵懒懒问出一声,拇指蹭上他颈间可怖的一道长疤。   刺客咬裂唇肉,猛地把头一扭,道:“哈、你问我是哪家人?!你爷爷我就告诉你!老子是枢成一十五年驻守城门的将兵之子,是那被你谢家紫缨兵害得满门只剩一人的宁家之孙!”   宁家。   宋、俞、宁为悉宋营的三大姓,分掌营中高权。当年,宋家人执掌虎符之际,俞宁二家分掌帅印。宁姓主理轻骑,俞姓专练重骑,他二家共为宋家左膀右臂,三家偎依着支撑悉宋营的运作。   当年谢家一战后,宋俞二家皆以为宁家已是满门殉国,哪曾想还留了这么个后人。   栾汜自收鞭时起,便抱臂悠然立在一旁,此刻吃了一惊,双瞳微微睁大。   宋诀陵倒是无动于衷,片晌面不改色地拔刀出鞘,把刀在手里略微掂了掂便霍然送刀上前。那刺客还来不及看清刀影,只闻嗞啦裂帛之声,他上身的衣裳已然崩解作几片碎布。   一张被刀疤布满的身躯上,因为肌肉起伏而扭曲的“宋”字刺青尤其刺目。   宋诀陵瞧着那玄色刺青正思忖时,那宁家子抖着唇开了口:   “宋二,你早在缱都那金笼子里享福享得晕头晕脑,你根本不知今儿悉宋营里头的弟兄是怎么瞧你的!如今你遇上爷爷我,我见你蒙在鼓里实在可怜,便大发慈悲地说与你听!——你是宋家人,本该是悉宋营将士来日的主儿;可你流着谢家的血,营里弟兄们又恨你恨得发疯!只能每日每日在斩除你这谢家余孽和跪身拜宋之间痛苦地逡巡……”   那人被腥沫呛着,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又哑声接道:“宋诀陵,你根本就没可能回北疆,不是因为狗皇帝不答应,而是因悉宋营早就没了你的容身之所!你不识好歹地回去,终有一天,营中积聚起来的杀亲灭朋的仇恨会将你撕烂!”   宋诀陵闻言只觉得想笑,笑着笑着又倏然觉得喉间有些干,干得他说不出话来,像是陈血倒流入了喉,干在那儿,结成了痂。   他稳了稳心神,方开口朗笑道:   “你瞧上去挺老实一个人,怎么话却说得这般的可笑!你光凭一张嘴,就想叫我相信营里的叔伯哥哥们恨我,我怎么知道那不是你离间我们的把戏?再说,你以为他们恨我,我便会心悦诚服地一辈子待在这稷州,当个缩头乌龟么?我皇帝老儿尚且不怕,岂怕那些个与我同根的北疆弟兄?——谢家军杀你全家,那是与蘅秦兵携手谋划得来的结果,你这宁家独苗不去杀鬈发兵也就罢了,怎么一心一意地想动我这宋家子?我看缱都美酒没把我浇昏,鼎州风沙倒是把你刮昏了!”   “老子先杀了你,否则意难平!”那宁家子死命一咬牙,腮帮处传来咔嚓响声。   “你靠杀无辜者解意,还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宋诀陵的长指近乎嵌入那人的皮肉之中,好似非在他脸上抠出五个血洞来不可。然宋诀陵手上使劲,面上却蹙损眉黛,摆出一张普渡众生的苦面,他说:“你好清高!”   宋诀陵的轻佻姿态叫火气吞没了那宁家子,那人遽然怒吼道:   “无辜?!清高?!你这狗娘养的混子又在吐什么狗屁的话!沙场之上高声论无辜?你不仅是只蠢虫,还是个无知的痴畜牲!宋诀陵,你看看!战场上那么多蘅秦兵也不全是自愿杀人,可你要报仇还是得将他们变作尸身一具,你怎就不道他们无辜?!”   那宁家子顿了顿,将腥臭血气全喷在宋诀陵的脸上,笑得扭曲:“宋二,你身子里流着谢家的血,谁都无辜,你却决计算不得清白!”   宋诀陵不慌不忙地斜了长刀指向他的鼻子,还顺手扶稳了刀鞘,说:“我不无辜就不无辜,你胡乱朝人吼什么?怪叫人心慌耳疼的!”   “装模作样,我呸!”   宋诀陵照旧没发怒,只端量了他良久,正色道:“问你一句,你若当真夺了我命去,除了逃命还想做什么?”   那宁家子迟疑三分,这才勉强动了动皲裂的唇:“跑鼎西去杀蘅秦兵!”   “鼎西?你想被李家招入释李营当中去?”宋诀陵挑着嘴角,“这怎么行呢?你背上刻着一‘宋’字,若是入了人李家的营,叫北颐王他老人家瞧见了该作何想?”   “他们想屁老子才不管!什么宋字李字,大不了老子拿刀剜了自个儿背上那肉!”   宋诀陵失笑:“可惜我这一刀下去,你杀敌报仇的念想皆作黄粱美梦!”   “刺啊,来啊,你这死娘的孬种!”宁家子冲他吼叫道。   死娘,孬种。   宋诀陵听罢还没甚动作,栾汜已怒火中烧,奋然往那宁家子腹上揍了一拳。唾沫杂着腥血横飞,宁家遗子还没回过神来,又闻宋诀陵高喝一声“闪开”,一柄长刀就这么擦着栾汜的袖朝他刺了过来。   然那宁家子眼不带眨,受死时也是漠然得很的——在他心底,一刀毙命可比百般折磨来得痛快得多。   他做足了受死的准备,可猎猎刀风刮过,他身上却迟迟没有新添的痛意。   他斜了眼,那一刀降落于他颈边的白墙之上。他求死不得,还闻宋诀陵笑声铿锵:“自家人不碰自家人,我是鼎州好儿郎,万万不该抽刀向亲朋!你今儿行刺,能接得住我好几招,来日再磨磨刀工,铁定能杀不少蘅秦兵。要你把命耗在这儿,我于心不忍!”   宁家子目眦尽裂:“你在一个适才还于你眼前耍弄刀子的人前边演个狗屁的圣人?!宋二,你当真痴傻了么?!”   “怎么?碍着你眼了?”宋诀陵哈哈大笑,刀柄一转便将束缚那宁家子双手的麻绳也给斩断,他说,“走罢走罢,你的命还没贱到该死在我的手上!你的刀我命人给你磨好了收在外头,出府之际同阍人说声,他自会还你。——你那苗刀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刀,日后可莫再忘洒削。”   那宁家子踟蹰原地,眼眨也不眨地瞧他:“你当真要放我走?”   “当真。你要杀我,我捅你一剑,再罚你几鞭,也算是有来有往,两清了。”刀归鞘,宋诀陵在椅上坐定,这才抬起那狭长凤目,幽幽笑道,“除非……你走投无路,自甘留在此处为我效命。”   那眸子里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意和威压,这宁家子被他盯得双腿生了些疲软,只怕再大意几分就要曲了膝,直直跪在他的面前。   “你说得好听,我一个时辰前还险些要了你命!你留我在身侧,哪日我再抽刀,你可未必躲得过!”那宁家子摁住腰腹一处,勉强止住腰间汩汩流出的血。   宋诀陵没理会他的话,自顾问他:“你当真甘心向李家人俯首?”   “我……你我素昧平生,你的戒心哪里去了?!”   “我若决心留人,便笃定不再疑人。”宋诀陵打断了他,敛了笑,接道,“你虽数次扬言要杀我,可刀却没磨利。方才向我挥刀时使的那力道叫我瞧着便知,纵使我不去抵挡,那刀也终会停在我身前。你百般同我玩唇舌功夫,想激我杀你,可你不明白,我在京城见过不知多少临死不惧的正人君子,却无一是像你这般对死甘之如饴的。——你来这儿为的不是杀我,为的是叫我杀你。”   那宁家子恹恹后退倚住了墙,嘴角终于勾了抹浅沟,笑里全是遭人参透的自嘲。他屈腰,将那沾满鲜血的手一拱,说:“宋小将军好眼力。”   宋诀陵瞧着那人垂下的眸,说:“你适才的骂言劈头盖脸地砸来,想必其中定然掺杂了不少肺腑之言。可我无意同你论辩此事,仅仅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逼得你跑这稷州来寻死?”   “俞老爹他……”宁家子直起腰来,“离了悉宋营。”   宋诀陵哂笑道:“俞伯他曳尾涂中已久,哪能甘心叫那白面监军给绑缚?他早该走了,能留至今朝才叫我称奇。”   “我是俞老爹养大的,算他半个儿子。”那宁家子此时眼中虽无半点泪花,翻抖发白的唇却叫人提先觉察他心中伤悲,他低声笑,“小将军离家千万里,只怕对于悉宋营兵将的执念之深已然淡忘。对于我们来说离营好比割肉离家,若非走投无路,哪里会迈出这一步?”   “这也就罢了,那方纥偏偏多事,假心假意地给老爹他指了去处,劝他以江湖中人的身份到坎州剿匪去。老爹先前埋头悉宋营,不清楚外头局况,以为那儿不过藏了个小匪窝,便单枪匹马地奔去了启坎二州边界。可那儿的匪患有多严重,想必您也略有耳闻……老爹离营时我正忙着巡视边关,听闻风声赶回悉宋营时,已然鞭长莫及。那之后约莫一月,老爹的头颅便被匪虫送回了营。”   宁家子瞧着那歪身椅上的长身将军,还以为那人听闻故人离去,面上至少会显露几分哀色,谁料宋诀陵竟是不慌不忙地吃进口茶,说:   “匹马剿匪?真是一条好的寻死路子。不过么,倒真有俞伯他的风范!”   他的眸子晦暗沉沉,里头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有些木,有些幽,就是窥不见悲。宁家子见其漠色更觉悲哀,谁料此时宋诀陵又张口道:   “有你记挂俞伯他,他在黄泉之下也当含笑。你放心,来日我定会将那方纥碎尸万段。然现下我手中人马屈指可数,你若是铁心跟了我,我断不会叫你吃亏。”   那透骨酸心的宁家子没吱声,只跪下来,给宋诀陵磕了个响头。   “名字。”宋诀陵开口问。   “宁晁,从日从兆,无字。”   “无字?‘晁’么……”宋诀陵垂眸摩挲茶杯上头的暗纹,“何不取了同义之字,唤作‘朝升’?”   “全由您做主。”那宁家子神色不动,只卸了方才自称“老子”的张狂与假意杀人的躁怒,再度请罪道,“小人先前所言尽诳语,还望小将军您莫往心里头去。”   宋诀陵把茶杯往桌心推了一推,道:“事事有根源,我不信你无凭无据就能造出那么个遭人厌的虚角……多说无益,你这几日便跟着栾汜学些规矩,安心把伤给养好了。”   那宁晁恭顺点头,正要出去,宋诀陵又在他身后启唇:   “我不是定人生死的阎王爷,你若想寻死,大可随意寻棵歪脖子树,栓根麻绳套颈子,千里迢迢跑这儿来,还真是有妙点子。”   “我死前想再瞧瞧那能补这鼎州天,救这糟烂世的狼崽长什么狗样!”那宁晁闷笑,带着些说不出的苦。   ***   这宁晁的爹娘皆为悉宋营中将,那二位本是天造地设一对良人,谁料枢成一十五年一场苦战,会一举夺去他夫妇二人性命。   当年,城门失守,位于城门近处的宁府首当其冲。后来宁家死的死,没死的也拔刀自刎,以死谢罪。他们原是要将宁晁一并给带了去的,谁料颈间伤口割得太浅,最后竟叫他一个黄毛小儿于世苟活。   ——自此,宁晁成了个可怜无所依的宁家孤子。宁家最后予他的,是颈间那道嚇人的刀疤。   枢成一十六年,秦降,悉宋营主将宋易却被召入缱都领罚,连带着北疆诸将的日子也变得愈发的艰难。搭营修屋,重整农田,哪哪都需得铜钱银子。大家伙从前一块屯田吃营饭,鲜少计较钱的轻重,那时是头一回深感囊中羞涩。   宁家子孤苦,可是营中人多数生计难维,纵然想破脑袋,家里那么些舔舔就见了碗底的米粥也实在供养不起那么大个孩子。   最后还是俞家人把手一抻,把那孩子收进了俞府。   然而北疆人重恩,他宁晁亦然。俞家上下视他如己出,深恩不该负,于是他年方十四便自请入营,由人在肩上刺下“宋”字,与他爹娘一样,成了自甘宋家驱使的兵士。   宁晁颈间那道疤,每至雨季便会发痒,叫他好似又听着了那年府中人悲戚的低语——   “晁儿啊,你莫要怨叔伯们,咱们宁家没守好城门,是彻头彻尾地失了职,实在无颜苟活于世啊!”   “晁儿啊,你就随我们一道安心地去了罢!”   他挠着疤,不断地挠,挠得那地儿的皮肉泛了红。   宁晁也知道,他理当死,他早该死。   他清楚自个儿该死,可他想被收入悉宋营想了前半生,好容易成了宋家兵,却没能迅速接过守门之任,反倒一事无成。   他又非不死了,何必急于在如此窝囊之时?   于是他跟着俞落一通猛干,为磨练武艺,同营里弟兄对打得通身刀疤。他想守门,他想报恩,可是没有机会。宁家失职酿成大错,他这一宁家后人,不被营中人唾弃已是难得,谁人会放心再把守城门的重担丢给他去扛?   宁晁如今任职营中司马,与宋诀陵一般,也如宋诀陵一般被鼎州人怨恨了大半辈子。兴许是因为生来大度,又或者是因为当年的恨意全变作了他颈间那疤,他要亲自向蘅秦寻仇的欲望颇淡,活到今朝为的也仅是报恩。   那日,他甫一听闻俞落辞官剿匪而去,登时便驱马回营,却只见一群横眉竖目的兵士与一位神情淡薄的监军。   他愈想愈觉得愤懑难解,神识不由得恍惚起来。待他回过神时,自个儿已一拳头揍上了监军方纥的脸儿。   “你怎么能那般对待俞伯?”宁晁嘶吼着朝他挥去一拳,“你明明曾经也……”   拳点雨珠似的落下,待到其他兵将将他二人分开,那方纥面上已是青紫斑驳。那人儿毫不慌张地吐出口中腥沫,拍衣起身,说:   “宁司马,你收拾收拾,自请离营罢。”   宁晁的喉结起又落,末了应了声“嗯”。   又是几日,他于深夜闯进了方纥的营帐。那瘦弱文人见状便顶着张略微发肿的脸儿由榻上起身。他从容地把衣裳理整齐,语气温温:“你身子上已刻宋字刺青了?”   宁晁点头。   “那么李家薛家不会要你了。”方纥说。   宁晁又点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方某曾当着全军的面要你离营,如今也依旧没有反悔意思。”   “我当然会走,可是方纥……”宁晁愈说愈气愤,颈间疤红得像要滴血:“你借刀杀人,你理当偿命——!”   “杀人?司马所言之人可是俞大将军么?”方纥面色平静,“边关民为民,山野民亦为民,下官不过给大将军他指了条英雄路子,叫他在世为豪杰,走时亦为英魂。”   宁晁猛然揪住那人的领子,将他撞向床围子:“你将俞伯推上死路,竟仍敢这般的义正言辞?!”   “路是大将军他自个儿选的,在赴坎州剿匪的一路上,将军他有的是机会听市井人家讲述那山匪有多猖獗可怖。他并非坐以待毙者,只是他的选择就是向前,是上山。——宁司马,松手罢!”   “我还没来得及报恩,他便死了,我要怎么活才能偿还那些厚如流水的恩情?”   “宁司马,你不能把恩情当作脏腑,支撑你这副身躯的,绝不该是他人。”方纥那只被他揍得乌青的左眼更睁开了些。   宁晁浑似没听着,只喃喃自语个没完:“若非你怀抱邪心给俞老爹他指路,我的恩人根本不会死,你这官家米虫怎么能瞎指点……”   宁晁说罢忽而仰头,双手抖着扶住了腰间佩着的苗刀,他说:“我会离营,可我要先砍了你的脑袋!!!”   “这事恐怕不能叫你如意,”方纥说,“在下虽然才疏学浅,好歹是皇帝亲派的监军。——你杀了我,世上的狗官还有千千万。若叫皇上再往此处派来个更麻烦的大人,岂非叫其他弟兄受累?在为悉宋营带来更大的祸事前,你还是快快走罢!”   “走?我才不走!我不信那些个狗皇帝抽人赴北,回回都能送来个疯子!”   那话左耳进,右耳出,方纥略作一笑:“当年宁家没能守住城门,负罪自刎,若是您死了,宁家兴许还能搏来个满门忠烈的美名,可惜您偏偏活下来了,实在可惜!”   宁晁不为所动,仰颈指向自己喉结处的刀疤,说:“我活着,那是天意使然。而我今日前来取了你的狗命,亦是天意!”   方纥摇头:“您活下来不是天意,是侥幸,叫外人瞧来,更难免要遭人骂上几句寡廉鲜耻。”   “我脸皮厚可比及城墙,本就不怕市井非议。”宁晁说,“若我真怕坊间胡言,今儿我大可杀了你,再自戕于你的营帐之中,一了百了!”   方纥的语气依旧平淡:“您想死,死在自个儿手里,有甚么意思?若叫悉宋营中司马谋杀监军的消息传了出去,这名声臭极的昔日大营恐怕就要朝不保夕。——正巧,你们宋家那位长公子宋诀陵此刻离了皇都,前些日子又从余国返程,此刻正在稷州。你去找他,叫他杀了你,也算是个有始有终。”   宁晁本不是个容易受他人之言蛊惑的,那时却不知犯了什么糊涂,鬼使神差地听进了方纥的话。   从鼎中到稷州,路程少说要一月往上走,他就骑着他那匹瘦马,风尘仆仆地跑去了稷州,跑得人困马乏。   然他终于在稷州寻着了宋诀陵,也终于能叫宋家人亲手将他的人生了结。他苟活至今,如今死在宋家人手里,兴许真如方纥所言那般,算是个因果轮回。   他是这么想的,可是宋诀陵没杀他,还给他取了字。   朝升,朝升。   他出世啼哭之时得新生,后来死在了亲人刀下;他在颈间血口缝上时得了第二回新生,后来浇了十余年的黄沙烟尘;而今他得了表字朝升,总算迎来了他的第三回新生。   ***   栾汜领着宁晁出去时,那栾壹恰巧在门外坐着。他嘴里叼着根草,手里捏着朵花,正抵着青灰石墙,数花有几瓣。   栾汜出来,顺手把栾壹嘴里的草抽了,还伸手揉碎了他指间捏着的花,骂道:“手上玩还不够,什么玩意儿都往嘴里乱放,当心吃进了些脏的,日后个头窜不起来!”   栾壹皱着鼻子,拍了衣上尘土站起来,方要跺脚骂栾汜毁了他的心头宝,闻言却又得了些欲哭无泪:“汜哥!我都含花嚼草多少年了,那般重要之事,你怎么今儿才说!”   栾汜耸耸肩,不以为然。   那栾壹哼哼唧唧个没完,埋怨的话语还没尽兴,忽而瞥见栾汜身后跟着一血人。他把掌一拍,面上生了好些讶异:   “啊呀,公子这次下手轻了,没把人弄死就算了,这胳膊腿都还好好的啊?”   “啧!”栾汜给他背上来了一掌,“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弄死不弄死的,我跟你说,这位是咱日后的兄弟,是鼎中宁家出身的公子。他名晁,字朝升,先前在悉宋营待过好一阵子,日后你也该唤他‘晁哥’的!我方才鞭子抽得有些狠了,眼下你快些带你晁哥去疗伤!”   栾壹搔搔脑袋,“哦”了声,懂事地没多问。只是他要带人去疗伤,先绕到人家身后把那刺青瞧了好几眼,这才笑嘻嘻地搀了那人手臂,说:“晁哥,你鞭伤在上,剑伤在下,一会大抵免不了挨针。今儿咱们府中只有黄老他一位郎中在,他老人家下手很有鼎州风范,那真真是重得吓人,你此番恐怕不好受!”   宁晁伸手覆在伤口之上,行得踉跄,他摇了摇头,只道:“我不怕疼,只是如今我是人是鬼全凭我一人之言,你们心怎么就能放得这般的宽?万一……”   “有何万一呢?难不成我们还要将你绑起来,再赏几鞭子?”那栾汜无奈地笑上几声,“公子既已开口说要你跟着他走,便对你已有了□□成的把握。日后咱仨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们不拿你当兄弟,还能把你当什么?不过你得明白,公子向来说一不二,并非公子他不容置喙,是我们对公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若小将军他不过是一时头脑发昏呢,他如此招狼入室,你们怎能不加以劝阻?”   “野犬重蛮,家犬重忠,我们跟了公子,便理当信他,昏头昏脑、诚心诚意地信。蝼蚁要在这浊潮里头立住脚,没个支柱撑不住!更何况我们公子的本事通天,我们哪怕仅仅随令而行也出不了什么大的差池。嗐!不谈这个了!”栾汜咧了咧嘴,“疗伤去罢!”   仨人正打算往廊上走,忽听屋内“噼里啪啦”一阵响。原是那宋诀陵将满桌茶具拿袖掀翻在地上,任那些个上好的瓷器一并摔了个稀碎。   与那仨隔着一扇薄门,宋诀陵在里头拊掌仰天笑,嘴里还迭声念道:   “死了好,死了好!俞伯,一路顺风!地府里头要比这儿干净得多,这污秽尘世不值当你走这么一遭!”   那栾壹没听清他在念什么,只闻碎响,还以为他家公子出了什么事儿,赶忙要推门进去瞧,哪知不过碰着门的糙面便被栾汜扯住了衣裳。   “汜哥,你干甚不叫我进去?”栾壹不解。   那栾汜忧心他听闻俞伯死讯又要伤心,欲言又止,末了只将俞伯的死讯瞒住了,道:“公子近来遇着好些不顺心的麻烦事儿,今儿心里头又烦又躁,你莫要冲进去当不识分寸的愣头青!”   说罢那栾汜又回身朝宁晁道:“朝升,快,去替公子把那门给阖紧了!”   “欸,晁哥他腿上有伤,不方便,还是我去罢!”栾壹又向前挣扎几下。   宁晁接过那栾汜的眼色,念着“我来罢”,便拖着伤腿行去。   然宁晁适才与宋诀陵对峙半晌,那人面如平湖不惊,而今听屋中动静,似是混乱不堪,心中也难免好奇,便借着阖门功夫自门缝向屋里望了一望,谁料恰对上宋诀陵那带着笑意的猩红凤目。   鸡皮疙瘩登时爬了他一身,那时他满脑子只有那么个词儿在晃。   阎罗! 第060章 方亦吟   鼎州,方府。   “御史大人!”   那侍从推手作揖,那姿势还勉强算个恭恭敬敬,只是那脑袋高昂着迟迟不肯垂下去,再配上那转个不停地眼珠子,瞧来别提有多怪模怪样。   “你若想问安,怎不能正经些?朝我挤眉弄眼算几个意思?”沈复念瞧出他意图,便冷着脸要当着下属的面给那人难堪。   “这……”那侍仆见沈复念不吃这套,只好壮起胆子单枪直入,“大人您身后带着这么多属官,难免聒噪,能否请您同我家大人对谈?”   “聒噪?”沈复念斜了桃花眼向身后瞥了一瞥,“哪里聒噪?我瞧这儿最聒噪的便是你了。”   那人瞪了瞪眸子,纵然已怒火中烧,但也明白这监察御史背后还有沈、颜二家,故而没敢还嘴。   “我问你,你家大人这会儿不在府里头,去哪里了?”   “小……小的怎知?”那侍从神色有些怪异,把手心的汗抹在了衣裳上,道,“大人今晨便出府了。”   “我持有圣上亲批的搜查令,今儿我跟你这般客套,不过是碍于情面。寸阴是竞,方大人若不在府里头,那我们便自个儿查!”   “欸!别!”那侍仆急忙展手去拦人,沈复念不是个弱柳般的文官,他伸出只手便如汤沃雪似地把那侍仆推得连退几步。   “莫要拦着沈大人了。”一仪容端正的男子从那府里头踱了出来。那人四十上下,姿容虽称不上何般的出人,但其腰背皆直如尺,举手投足透出的皆是家风肃然。   “大人明白我今日到这方府作何来了罢?可不是来做客的!”沈复念瞧了那惊慌失措的侍仆一眼,倒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只是那桃花眼斜着不带笑有些凛冽。   那方纥坦笑道:“大人不是监察御史么?‘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1】’的职责方某还是明白的。来——大人这边请。”   那方纥毕恭毕敬地领沈复念一干人进门,沈复念虽勾着唇,心里头却恨不得当场给他翻个大白眼儿。   “方才叫人拦我那劲儿呢?”他心道。   正穿行于回廊之间,那沈复念蓦地开口问:“若下官没记错,大人梓乡应于原东道的乾州罢?”   那方纥淡笑着点头,向旁边挪了挪以便于沈复念迈步摆手。   “当年大人突然来了这鼎州做官,可服水土?”   “乾州虽也处魏北缘,但因挨着稷州北端,流水长桥也算常见,谁料来了这鼎州见的沙比草多!”方纥笑得很淡,但他五官周正,瞧来很是温和。   “官职改了,活儿不也变了么?”   “一日两餐,还都照常。”   “这老狐狸,我跟他聊做官,他同我聊吃食!”沈复念心道。   “您这是要带下官去哪儿?”沈复念突然止了足。   “账房。”   “大人倒真是通情达理。”   “都是方某应做的。”   账房里头收拾得很干净,里头正坐着一账房先生和一帮忙打下手的侍仆。   那俩人瞧见乌泱泱的一群人就这么进来了,都有些诧异。那账房先生放下算盘,拱手作揖问:“大人——这是?”   他转了老眼瞧了瞧沈长思,片刻又垂了浊睛。   “沈明素沈监察御史。”方纥道,“他要查方府的帐,您将账簿交予他便成。”   “噢!”那账房先生拉开抽屉,将那些个靛青色封皮的本子一并取出摆在桌上,又向沈复念拱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见谅。”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似真没有一丝的虚心。沈长思一伸手,一曲指,那群人便将这些个账簿分好了类。   “带走。”他没瞧那些帐,反倒把情眼弯起盯着方纥。   方纥回以淡笑,把头点了点:“沈大人,慢走。”   “方大人没半点儿做贼心虚的模样让下官好奇得发紧。下官查了一路,在这北疆抓了不少醉生梦死的衮衮诸公。北疆啊——那是贼比官儿多!。”   方纥还是挂着那张带肃的笑面,道:“沈大人济世匡时实在是令方某自愧不如!如今百姓瘦肢涨肚,腹中装得多是水,北疆要员却个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原来皆是事出有因!”   “……那方大人怎的瞧上去还有些清瘦?可是吃仙药了?”沈复念眼里眨着丝狡诈的光,言语间赤|裸裸的全是刀锋。   “沈大人何必拿下官打趣?”那方纥抿唇笑了笑,“一来,下官对那些个朝廷禁药并无兴趣,二来下官不仅不富,还穷得生计难维。”   “您乃朝廷重官,虽处边疆,俸禄恐怕也不少。再说,您姓‘方’,这可不是乾州大姓?穷得揭不开锅这种话还是莫学寒门士人乱说!”   方纥轻笑着没说话。   沈复念伸四指抹了抹那桌的边角,沾了满指的灰。他垂眸瞧手,问道:“这地儿平日里没人打扫么?”   方纥对他有求必应,真好似光明磊落:“都是账房先生他们在打点这地儿,方某向来不多加过问。那位先生打京里来的,是个行谨之人,他有些自尊。若我事事过问,那人恐怕就要当甩手掌柜。”   “是么?”沈复念将指一路划过尘桌,诮嗤道,“大人分明是他主子,怎么还要在乎这些?那您都这么宽以待人了,他不也得尽力输忠么?”   “他会不会为您做些腥臭事儿——比方说做假账啊。”这话沈复念倒是没说出口,但这话说不说都没事儿,他前边的暗示已是足了的。   方纥拱拱手:“不敢当。他与方某就是纸契栓出的主仆,用不上‘忠’这字儿。”   “哦?是吗?”沈复念搓搓手指,将手上的灰捻去,“大人这般辩才无碍,那下官便祝大人福星高照,望您安稳度过这当头关,有机会咱们悉宋营再见!”   沈复念带着下属回了驿馆,往后几日都在翻帐,近乎要巡遍这城中的田产地产。   这方纥虽于枢成一十九年任职至今,府中那账端的却是个令人一眼就能望到头。沈复念瞧的还是近年的。都道事长易倦,近来的都这么干净,以往的恐怕只会更干净!   一般人偶尔有一笔大花销或小入帐那都不是事儿,但这方纥连那东西都没有,干净得过了头。沈复念后来还派人去清点了他的府库,当真如账,名下的田产甚至难供一个小家一月的吃食。   沈复念觉得诧异,便又打算拉着些人再去瞧方府一眼。   可他没知会方纥。   -------------------------------------   鼎州,方府。   那日,马车晃悠悠地停在了方府前。沈复念正由人搀着踩了马凳子下车,哪知仰头定睛一看,那方纥已候在府前了,像是早便知他沈复念会来似的。   映目的依旧是直得很的脊背与一双坚毅的浊眼。沈复念落了地,推手上前去,那人见怪不怪,淡笑道:“请——”   正是午间,秋日迎空,二人在府里头行了一阵,最闹的竟是府外的鹧鸪声。   沈复念轻拨伸入廊中挡路的枝叶,娱笑道:“大人这府里头怎么这般的冷清……令正未随您来鼎州么?”   那人失笑道:“不瞒大人,方某还未娶妻。”   没娶妻?   “您举止端方,容仪俊伟……”沈复念挑了挑眉,随那人入了堂屋,仔细打量了屋中的摆设一眼,顺口又接道,“官位又这般的高,还长于方家,应是不缺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那人又笑了笑:“方某出身寒门,虽姓‘方’,也不过是因我爹乃方家旁系的入赘女婿。可惜我娘是庶出的,他二老不过风光了一阵,待到分家时便落得个家徒四壁。”   沈复念不由得一怔,忽记起前阵子说的错话,他徐徐后退一步作揖道:“下官前些日子说话失了分寸,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不碍事。”那方纥扶他直起身,呢喃道,“方某年少时家境贫寒,拿不出什么好的聘礼,别人家的女儿嫁过来便只能随我受苦,那时方某不忍叫人随我共食糟糠,便无心娶妻一事;后来再长大点儿,气也盛了起来。在翰林院的那些个日子里头,方某人心中念的皆是青史留名的伟事,推了不少好亲事。再后来又因迁官来了这儿而再没能顾得上成家……”   “这样么?”沈复念将桃花眼垂了垂,摆出遗憾状,“下官唐突了。”   “不打紧,方某今朝一人居府,倒也说不上悔!”   二人又走了一阵才来到账房。   到了那儿,这沈复念便直勾勾地盯着那四面墙瞧,他若无其事地走至东西二角敲了敲。可他到底没把忧心墙里藏着狭室的心思摆到明面上,只见他端着微微笑意,道:   “鼎州这砌墙的工艺当真不错!”   那方纥起先只是淡然瞧着他演,后来便直直朝南墙行去,用力敲了敲,道:“这块也是实的。”   沈复念面不改色,道:“早知大人如此明事理,下官也就不陪你演了。来人,将方府各屋细细查查。”   那方纥嘴角又续上缕薄笑:“请便。”   又是一阵捣鼓,沈复念走遍方府,既没瞧见金玉珠宝,也没瞧见名盆奇景,甚至连厨房里头的食材也都是些百姓桌上常见的东西——这方府说穿就是个大点儿的民宅。   “这怎和那些探子的消息不同?难不成他将金银珠宝皆藏在了兵营里头?”   沈复念走着走着便到了方府后门,那后门连着后街与方府后院,院里铺了青砖,只是上头撒了不少沙。   沈复念不动声色地瞥了那方纥一眼,但那人只平静地望进他眸底,好似要将里头的疑虑都掏空:“方某平日无甚爱好,也不舍费墨。昨日唤人运了些沙来练字,不慎洒了些——大人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沈复念心里忧虑未消,只是他明白他已没了继续在这方纥的府里头瞎晃悠的理由,于是便推手作时揖,道:   “大人那帐干净,府里头也干净。下官很快便将那些账簿给您送回来,多有叨扰,这便去了。”   方纥点了点头。   “呲……”沈复念便走便念叨着,“怎会这般?”   那轩永瞟了他一眼,道:“您瞧见那方大人这气定神闲的模样了没?他这态势一瞧便让人觉着在这府里您决计搜不着东西。”   “就是瞧见了才更急!如若他当真那么干净,那没有他为非作歹的消息传到京城便有了理由……可你给我念的那些东西皆是向靠谱探子买的,怎会与我所查大相径庭?”   “您不曾说您有认识的朋友在这儿鼎州任职么?何不问问?”   “嗨呀!别提了,那厮不知干什么吃的跑平州去了!”   “哦。”   -------------------------------------   鼎州的秋幕云很少,只有白日依稀可窥见几丝细条,晚夜便只能瞧见一席月与细碎的星子。   夜已深,沈复念躺在驿馆的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明日便该去查悉宋营了,可他心里头却隐隐升起了些忐忑。睡在地铺上的轩永跪坐起身,开口问:“公子,可是床硬难眠?要不要奴给您备些安神香?”   沈复念枕着小臂躺着,笑道:“你睡你的,莫要管我。”   “可您翻来覆去的,吵得别人也睡不着啊?”轩永心道,他再瞧了他家公子一眼,又无可奈何地躺了回去。   沈复念凝视窗外愣了好一会儿,他见那天色愈暗,心里头憋得难受,蓦地试探着轻声道:“轩永……你小子睡了么?”   那轩永咕哝道:“没。”   “问你个事儿呗!”   “公子,您说。”那轩永揉了揉眼,把自己倒腾得精神了些。   “你说咱跑到兵营里头去,蘅秦骑兵若冲来,咱们能活命么?”   “属下会竭尽全力护公子平安。”   “这样么?你救自己都吃力,怎么救我这半瞎?”   沈复念噙着笑,桃花眼因笑意而弯起,在月光之下好似盛着碗玉浆。他敛了睫,收了笑,又道:   “轩永,你知道么?我如今总觉我步步皆行于一线之上,走的是别人想叫我走的,做的是他人想要我做的,好似有什么东西罩着这偌大的鼎州,连我这初来乍到的小官都成了他的棋子,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他给我设下的关隘。”   “大人您行事向来随心,都是人,谁能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那人如何就能知晓公子您下一步是什么?”   “你在骂我还是夸我?”   那轩永裹紧了被子,低低笑了声。   “可是话虽如此……当时那方纥站在门前候我,真真叫我心头‘咯噔’了一下。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这方大人果真叫人大开眼界。”   那沈复念盯着窗外,瞧着那时不时划过天边的黑鸟:“我倒要看看那人如何收拾营里头的烂摊子,那儿的证人可就不止一个两个了!”   翌日清晨,沈复念起了个大早,什么都顾不上想,匆忙梳洗过后便奔去了军营。   他是巡视边关的官,但逛了魏这么一大圈下来,还是头一回瞧见戒备如此森严的营,仿佛推开营门之际,便会有蘅秦铁蹄冲出来将人踩得血肉横飞。   那守营门的汉子个个生得人高马大,面带凶色,直至沈复念出示了令牌,那些个汉子才稍稍脱去了戒备。   “沈大人。”一副将匆匆从营里迎出来,推手作揖,“末将已经恭候多时!” 第061章 宫墙内   秋分,缱都。   那秋风愈发凉起来了。   百花哭,惊得宫里头的梧桐都掉了泪。   “那沈家老总管的案子可有了眉目?”   小太监范拂轻轻晃了晃脑袋:“回陛下,那案子被震州的县令大人揽了去。眼下那大人封了震州与缱都的边城,正查着呢!”   “封边城做甚?”   “那大人道那刽子手若非山贼,便为武将。”那范拂把拂尘搭在手上,垂着头瞧那挨着衣裳的白兽毛。   “……他从何得知那歹人为武将?”魏千平忍着嗓子里头的疼痒,含着一口气,总算没咳出声来。   “奴婢听是因仵作查了尸身,道那箭痕极细,不像是粗制东西造弄出来的,县令大人闻言便认准了杀人箭为军供……”   “糊涂!!”魏千平拿帕子轻轻拦在嘴前,实在耐不住了便啌啌咳了出来,喉间溢出的血蓦地弄湿了帕子,他又道,“他如何就知那歹人没往缱都里跑?再说,世家大族用来秋猎的箭不也是军供么?!”   那范拂垂头细细听着,没搭话,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皇上。”外头一太监叩了叩御书房的门,道,“贤妃娘娘来了。”   “让她进来罢!”魏千平抹尽嘴角血,微微颔首。范拂见状欠身在一旁候着,等那贤妃敛衽进来便朝她匆匆问了安,小心带门退了下去。   门阖上,魏千平先张了笑口:“才女今儿这是又给朕端来了什么好东西?”   “能是什么?”徐意清只稍瞧那人冷白的脸儿,便知那人已病入膏肓。她缓缓垂了眸子,眼底无澜地将那碗药摆上桌,福了福身子,轻笑道,“良药苦口,陛下尝尝?”   魏千平嘴角勾了抹淡弧:“才女何时从送茶点的变成药贩子了?”   “从那东西始现于帕上起。”徐意清自袖中抽出一条香帕递给他,“陛下把那手中的给小女罢!眼下这东西叫有心人瞧见了恐怕会多事。”   “你的心思可是缜密得很呐!”魏千平接过徐意清的帕子,却没反递血帕,只舒开薄笑,道,“你想得还挺远!朕呕血已非一日之事,这帕子不打紧!你若心存芥蒂,朕会命人烧了这帕子……”   魏千平眯眼端量了那人儿一会儿,道:“可惜呐!才女若是个男子,朕断然不会留你在这儿做沧海遗珠,早早便把你点入了翰林!”   “那可说不准。”徐意清轻抿朱唇,笑道,“小女若生为男儿郎,应会策马同顾将军比肩出征,这些文人酸臭一概不碰。”   徐意清当贤妃已有了些日子,只是她从未在魏千平面前自称“臣妾”,魏千平也心照不宣地避口不谈“贤妃”二字,他二人今朝更像是隔着君臣重仪的金兰之友。   魏千平又笑:“你连文人都嫌臭,十指更是不沾阳春水,怎么就想着要沾这脏血?”   “龙血也脏?”   “脏、脏极!”魏千平轻笑着端起了那碗苦药,他蹙着眉饮尽后才又开了口,“意清——倘若——朕是说倘若——朕死了,你是愿待在这深宫,好歹求个安宁富贵,还是复归贵籍,回你乡启州去?”   徐意清笑了笑,那双琥珀色的瞳子映着魏千平的片影:“陛下必将万寿无疆,轮不到小女思忖此事。”   “你呐!防朕防得太死!”魏千平道,“朕可是真心在替你思虑出路。”   徐意清将碎发别于耳后,步摇未晃,道:“陛下如若不设什么生死前因,单问小女如今所愿为何……小女自是想回启州的。”   魏千平嘴角更挑了些,他挪了挪那青玉浮雕镇尺占的地儿,抽出那绣着祥云瑞鹤的绫锦来,道:“朕猜到了。”   “陛下不久后便能抱得皇子或皇女了,眼下可莫要再说些叫人不明所以的丧气话!”徐意清抬手收拾空碗,没将眸光甩在那圣旨上,她退了几步又道,“近日太后那儿没甚动作……不过再过段日子,小女恐怕难见陛下一面了。”   “可是因贤王吗?”   徐意清没吱声,只把托盘端稳了,算是应了。魏千平瞧她神色,拊掌大笑道:   “寒心呐!才女,朕是真真寒心!朕还没死呢……怎么太后已急着要找下家了?朕在她眼底到底是什么?可还算是亲骨肉么?”   魏千平的声调愈发低沉,可他到最后也没托出心中的绵绵怨恨,只念出了瘫在秋风中的一身病骨与浓重的愁。   “……也好,省得你来去奔波费心费力。”那魏千平瞧着徐意清的动作,倏忽又道,“意清,你兄长——”   徐意清伸一指置于朱唇前,轻声道:“陛下无需多言,小女不怨的。您也知家兄身上的骨又硬又直,他定然不情愿凭此平步青云,如今这般算是半遂其意。”   曾经她也希求以己身换徐云承高官厚禄一生无忧,可徐云承捎来的家书却叫她明白——那清君宁折傲骨,也不愿叫她迎奸卖俏。若他真无故升官,恐怕他连他自己都得恨上一恨。   “是朕对不起你。”魏千平抿了抿干燥发白的唇。那唇上的裂痕干皮相互交磨,又叫他嘴里浮起了血的腥味。   徐意清拢了拢长睫,垂眸道:“如今小女虽长伴君侧,但无妃嫔刁难,亦无朝臣嘻骂……如此种种已叫小女不胜感激……小女岂敢伸手讨要更多?”   她见魏千平没张口,斟愖几分又道:“小女一会儿便要去给皇后娘娘问安,陛下可有什么话要叫小女带的?”   “你怎地又当起了飞奴?”魏千平正自顾思虑,闻言这才又苦笑了声,“言多必失,朕还是莫张口的好!”   “人是靠情意滋养起来的……娘娘她养胎辛苦,陛下这般岂不叫娘娘她伤了心?”徐意清那柳叶眉微微蹙起,瞧来有几分西子的薄媚。   魏千平没瞧她,只将指尖抵着圣旨的玉轴柄,道:   “她是洛家人。”   -------------------------------------   凰宁宫。   一怀有身孕的女子倚着丝绸软枕半歇在榻上,酥手上捏着根针,不知在绣什么。   “姐姐?”   榻上那人闻言伸出只细手来,立在一旁侍女瞧见了忙掀开罗帷,露出张有些消瘦的秀面。那人的一袭黑发全浇在薄肩上,好似那孱弱骨头上压着件厚重得很的斗篷。   徐意清跪在榻前,拿脸抵住那人伸出的手,呢喃着:“怎么才几日不见,姐姐又瘦了几分?”   那人柔柔舒开抹笑,强撑着让声色亮了些,道:“妹妹生就如此好颜色,本宫是肥瘦皆难比!”   “姐姐说笑了,妹妹若真比得姐姐,那不得天姿国色么?怎会落至今朝这般田地?”   “你生得这般颜容,若非本宫与你已是旧识明白你无心龙恩,指不定会忧虑陛下自此不早朝呢!”那人放下花梨绕线板来,拿手轻弹徐意清的额,“你呀!虽生了蕙质兰心,却怎么是个犟牛筋?顾将军英武无双,眼睛却不一定好使,他有心负你,你是何苦将一辈子栓在他身上?”   “姐姐与我——又有何区别呢?”徐意清把头搁在那香被上。   那洛照宛轻抚孕肚,指甲因卸了蔻丹有些发白,她笑带苍凉,道:“本宫走到如今已是无路可退!可意清你——和本宫不一样,你有的是逃离这儿的路子。”   “有么?”徐意清阖了眼。   “有、会有的。”洛照宛低语。   后来,这洛照宛与徐意清侃尽天地,却闭口不谈对那帝王的一片痴心。幼时二人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今朝是隔着百重关的魏洛两姓,相爱相离、互咽苦楚才算明事理。   魏千平临深履薄更甚于先帝,他又怎会容许一家独大?如今洛家皇宠正盛,将来这洛皇后若诞下皇子更是个拦不下的殊荣。如欲平息洛家的势焰,只能叫这洛皇后有名面上的荣宠,而无实际的福泽。   魏千平这般行事,徐意清不能多话。   于是再同那皇后寒暄过后她便走了,飘回了太后那儿。   那时,太后殿中恰巧跪着贤王魏尚泽。   那贤王今岁不过十八,生了清秀君子貌,眉目传情,唇珠生得尤其好看。徐意清没费神去瞧他,只缓缓走到太后身后给她捏肩。   那伈伈睍睍的王爷瞥见徐意清的丽影,身子僵了一僵。   “尚泽,抬起头来罢!”太后将他的刹那无措收在眼底,眼尾折起了痕,她笑吟吟道,“前几日哀家唤你来陪哀家,为的是话心,你可知哀家今日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儿臣不知。”   “哀家问过太医,陛下不知能否撑过明翌年早春……”那太后的口吻淡如吐息,好似那快要殁了的帝王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徐意清搭在太后肩上的手没停,心里头却起了些隐约的痛意。如今那人的命数将尽,惹她愁丝满身:“这魏家天还未彻亮便又要暗了么?”   那王爷闻言面上也是苦涩神情,然他强忍悲意,死死咬牙拗出了一副镇静模样,道:   “儿臣蠢笨,不敢妄加揣度,还望太后明说。”   那太后高笑了声,叫那阖了门的殿中生了脆脆回响。   “哀家瞧不上那洛照宛的腹中胎!洛家心比天高,终归不是可得太子贵命的高门。而歧王流有蘅秦血不说,性子又柔茹寡断……你为人不矜不伐,谦谦下士,乃为难寻的帝骨。自你生母仙逝后,你便一直呆在哀家身侧,哀家今儿在思量扶你登这九重天!”   那王爷闻言将头往地上狠狠一磕,“咚”的一声重响将太后与那堇汾姑姑吓了一跳。只有那徐意清毫不慌张,还柔柔握了握太后的手。   那人抬起头来的时候,额间已然擦破,那红艳艳的血跨了眉骨颤悠悠地向下滴,眸子里清清澈澈的全是果毅:“回太后,儿臣不敢僭越!求太后恕罪!”   “都是生在这宫墙里头的,都冠了‘魏’作姓,何谈僭越?”那太后冷冷瞧了他一眼,倏忽又尖笑起来,带着一丝要挟意味,“尚泽,今儿恐怕是哀家将你催得有些晕了!你好好想想罢!莫要急着赶回巽州,再在这缱都多住些时日。”   那贤王将滴着血的头颅再度垂下,纤悉不苟地拿长袖擦去了地上的淋漓血,这才扶着有些晕乎的脑袋站起身来。   徐意清还以为送客的会是那堇汾姑姑,正打算松口气,谁知太后却握了握她的手,道:   “意清,你替哀家送送贤王,再趁手替他拭了额间血罢!否则叫人瞧见了还以为哀家是地府里哪个执鞭的妖魔呢!”   徐意清点头应了,挪步去领那人出殿。二人一路无言,到了一亭子处,徐意清才开口要那王爷坐下。   她把帕子给了魏千平,这会儿只能向他讨块帕子好拭血。那贤王仓促地从袖间取帕,瞳子微扩,神色有些张皇。   徐意清倒是沉着得很,动作颇为利落。只见她避开那王爷的手接了帕,攥住帕角后便开始拭血。   “呲……”那贤王吃疼,禁不住将脑袋向后挪了挪。   徐意清停了停手,细声细气地劝:“还请王爷莫动,您那伤口可不小!若本宫手一抖,您那地儿可就又要再裂一回了。”   那贤王闻言安分下来,片刻后才动了动嘴皮子:“娘娘您怎会入宫?”   “误打误撞。”徐意清捏着帕子吸血,着意绕着他额上会疼的地方走。   “本王曾有幸瞧过娘娘几次,可惜娘娘不一定注意到本王了。”   “委实不错。”徐意清那琥珀眸子眨也不眨,道,“当年每回入宫,本宫的视线都被那灰绿眸子的皇子给引去了,真没余力去瞧宫里头的其他人。”   那人眸光暗了几分,他正心烦意乱着,又觉额间有些疼,便索性破罐子破摔,没忍住伸手去拨徐意清的手。   软帕随即落了地,沾了灰,变得有些脏。   徐意清也不恼,还晏笑道:“王爷不该想着要去握本宫的手的。”   那贤王见状忙站起身来,高声道:“娘娘,是本王唐突,还望您莫要介意!”   “不碍事,只是——王爷想要的不想要的,全摆在脸上。”那浅色眸子这般瞧来是和徐云承一样的冷,“可惜本宫是陛下的。”   “……您的心不在这儿!”那人蹙着眉开嗓。   “王爷可要剖开本宫皮肉,瞧瞧本宫的心在不在这儿么?”徐意清道,“您贵为贤王,应当识得鹤短凫长是何般罪过。”   “娘娘您分明知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王爷莫要枉费口舌!本宫就送您到这儿了。”   “若我当上这魏天子,您会多瞧我一眼么?”   “小孩儿心性……有些人眼睛瞧了,心没瞧,您要么?”徐意清神色丝毫未变,道,“本宫劝王爷还是莫要为了些匆匆过客,做出些叫自个儿追悔莫及的错事。”   “太后叫您送我离宫,想必也是瞧出我对娘娘您有意……您难道要忤逆太后的意愿么?”那谦谦君子眸色再度暗了暗。   徐意清抿笑,眸里冷光乍现:   “本宫并非一只对太后亦步亦趋的木偶。本宫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王爷,您有自己想要的,不想要的,本宫亦然。本宫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实在不劳您费心!”   “娘娘莫怒!”那青涩王爷终于察觉到那人的怒意,此刻生了些惊惶,“本王属意娘娘已久,今儿实在是情难自已!”   “您不过见了我几面,如何就谈得上‘情’?若您非要拿一见钟情云云同本宫说道,那便莫怪本宫觉得您俗——道您瞧上的是这颜容,不是本宫。”徐意清轻挪小步与他隔着桌对谈。   她顿了顿,又道:“觊觎后妃和与小叔通奸皆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糟烂事,您若真心想我好,便不该害我!”   “娘娘!本王瞧见过您见顾将军的模样!”那王爷见徐意清要走,忽地张口唤住她。   “王爷您也忒不懂事,姑娘家的前尘也拿来喧喝!”徐意清面上生了薄红,她蹙了蹙眉,回身过去,却见那人站在金晖之下,面上皆是苦笑。   她没被那笑打动,张口赠他一言,语调平平:“王爷那双眸子过于传情,这在魏可不是好事。今朝瞧懂您瞳子的是太后与本宫,明日指不定是什么三教九流,您还是想个法子改一改!”   那王爷凄然一笑,目送徐意清的身影被重重宫墙吞没。   徐意清独行一路,思绪翻飞,眸子忽地瞪大了些。她怎么忘了,这些时候,魏楚之间该开战了! 第062章 箭悬弓   那天是亮着的。   亮得有些不合时宜。   顾步染在营里走着,那双细长狐狸眼不停地扫视营内车马。他拿剑拦住一火兵,开口问道:   “鼎州运的粮还没到吗?”   “回将军!最早的那批粮今儿已运到了离州,晚的还在鼎州。嗐!都怪那姓沈的监察御史近来巡视到了鼎州,东瞧西看的……哎呦!总归一切都麻烦起来,不知何时才能到齐呢!”   “姓沈的?”顾步染喃喃道,“翎州边城里头的百姓可都安顿好了没有?”   “今个儿只剩最后几户了。”   “再催紧些,今夜便要出关了!”   “是。”那兵推手作揖,立着等顾步染先走。   不远处有一人正翻身下马,只见他吹了声口哨,顺手把缰绳抛给了副将,大步流星地朝顾步染这儿来,还喊道:“阡宵,你小子给我过来!”   “大将军。”顾步染只漠然朝他点头,没有半点儿要随他走的打算。   “大什么大将军?”那人听来觉着好笑,他一把揽过顾步染的颈子把人半推半拉地扯进了自己的军帐里头。   其他将士见状淡笑了声,接下去干活。大战临头他们的笑意被那未知的战况给削去了大半,此刻的笑中多少带了些怅然。   “叫叔父!小没良心的!”顾期插着腰,那双与他侄子如出一辙的狐狸眼中闪过丝狡黠,“也不看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再这么叫我大将军下去,你很快就忘了咱还是一家人!”   顾步染只静静嗅着他身上的脂粉香,抿着唇——他叔父是个风流博浪的多情种,不知是这翎州多少名妓的恩客。若非今儿有顾步染坐镇顾府,恐怕青楼与军营才是他家!   他家是上梁不正,下梁不歪,可惜他叔父屡劝屡犯,常常趁着他不注意又钻进了楼里。今日他身上这香这般的浓,估摸着昨夜又是到哪个楼呀馆的泄火去了。   “叔父——你、好、香、啊!”顾步染面无表情地吐出那些字儿,细长眼中尽是沉沉嫌恶。   “香?”顾期反应很快,一下便明白顾步染意有所指,他慌里慌张地退了几步,又撑住他侄儿的肩道:“阡宵,你再饶叔父一次?”   顾步染重视高洁二字,他顾期是知道的,所以他是万万不该在寻花问柳后凑他凑得这般近。   这不,他的好侄儿阴阳怪气完便不说话了。   “阡宵啊——”那顾期拽着他肩头摇他,就差没摇尾乞怜。   顾步染也没松口:“饶?饶了这次,铁定还有下回罢?我此番是无论如何也要说与阿娘听!”   “欸!阡宵!真别啊!”顾期匆忙转了话锋,赔笑道,“对了,池彭那臭小子还没来么?”   顾步染瞧着顾期那荒唐样叹了口气,他掰开顾期的手道:“来是来了的,但有什么用?今早我没瞧见他,只好随副将到池府要人。谁曾想他正倒头在屋里睡大觉!他明知今晚要动身,昨夜还喝的醉醺醺的……池老将军嫌他丢脸,便拿绢布蒙了他的脸,要家仆把他背到了军营里头,这才勉强算上个‘来了’——眼下还在席上歇着呢!”   “还躺着呢?!”这顾期幡然正色。   “躺着呢!去看看?”顾步染咍笑。   “池老将军‘弓惊山野’一代豪杰,怎么膝下的儿子竟是这般货色?”顾期叉着腰,锁了锁眉头。   “老将军说了,那小子做错了事便依照军法处置,不必在意他的。”那京城四纨绔之一的贺珏掀帐进来,他转眼瞧了瞧帐内,登时又笑道,“顾小将军怎么也在这儿?可是我来得不讨巧,碍着你们叔侄俩叙旧了?”   这登徒浪子如今已成了这顾家营的主将之一,他收束了一身风流习气,平日里头干事还算敦本务实。可惜本性难移,他一闲下来就耐不住要邀顾期去陪他喝顿花酒。因这事儿,他也是时常被顾步染骂的。   “无妨。”顾期笑了笑,又接着论那池彭,他道,“池老将军虽把话撂那儿了,但谁又能不看他的面子呢?老将军人愈来愈老,嘴也是愈来愈硬!要我说啊,他对自个儿那嫡长子心疼着呢!换我,碰着这么个孬种儿子,别说把他背来营里了,我一脚就把他踹道天边去了!”   贺珏轻笑了声,把背在肩上的重刀卸下来:“还有更荒唐的呢!方才我在外头逛,恰巧碰见那池彭从自个儿帐里出来发酒疯!他醉的辨不清男女,差点没把营里弟兄当青楼女子调戏!哎呦——”   “你说什么?!”顾期又锁了眉,“哈……这狗东西!要叫我瞧见了……看我不拿麻袋把他脑袋罩上乱揍几拳!”   贺珏闻言也笑:“顾大将军和我想一块儿去了,不过方才他手下弟兄在那儿,我于情于理都不好叫他们失了面子,这才把拳头贴在了甲上!”   “摊上这样的将军,也算倒了八辈子霉!”   “那可不?”   那俩风流武夫哈哈大笑,顾步染只微微挑了唇,问道:   “他庶弟池湛呢?”   “在自个儿帐里呢!”贺珏抚了抚自己的臂护,道,“他不知是害了什么病,整个人缩在角落里抖得不成样子,捻神捻鬼地乱叫。我摸了他额颅的,没见烫,便索性把他敲晕扶回榻上歇着了。”   “……玉礼呀!病不该是这般治的!”顾期笑得无奈,他拍了那贺珏的肩,道,“你唤大夫来给池湛他好好瞧过没有?”   “瞧了,不碍事,大夫说估摸他是受惊了,留他睡会儿便好了。”贺珏咧嘴笑。   “他原先不都唯唯诺诺地跟在池彭后头的么?昨夜怎么就不跟着了?我原以为池府一行准能瞥见俩醉汉,谁料他竟早早来了兵营……”顾步染环着臂,面不改色。   “这池湛本就比他兄长能干个千百倍,我实在想不通他干什么吃的要做他哥的跟屁虫。”顾期抚了抚甲衣。   “呵——”顾步染冷笑道,“狗仗人势,人家有亲爹教射箭不是?”   顾期哼笑一声,随即忿忿道:“若非池家拉弓射箭的本事只传嫡子,那池彭算个什么东西也能承池家衣钵?”   顾期嫌恶那池彭还真不是因那人是个豪横跋扈的衙内,而是因顾步染身上的不知多少道疤都是拜那人所赐。   那池彭自小看顾步染不顺眼,事事都要和顾步染比,小到争比酒量,大到比试武艺。可他偏又是个是个嫉贤妒能的,自己技不如人,便想尽了法子去坑害顾步染。直到顾期替顾步染出面去寻池老,那池彭才渐渐地消停下来。   顾步染倒是不以为意,他拍了拍顾期的肩要他消消火气。那顾期还算听劝,只见他深吸了口气,把脸儿转去朝向贺珏道:   “玉礼你来我帐里作何?是来寻我侃大山来了,还是你又身负什么要事了?”   贺珏一愣,随即笑着从甲胄里头掏出封信:“顾大将军说笑,我这闲人能有什么要事?都是小事!您瞧!……我这遗书写好了……只是我在翎州举目无亲,今儿实在不知交给谁收着好。”   “不如托人捎回家去?”顾步染道。   “阡宵啊!你的机灵劲头这会儿都跑哪去了?”顾期嗔怪道,“遗书哪能是随便送回乡去的?真是!”   “不如由我收着罢——”一道清亮男声从帐外刺入了这三人的耳朵。   众人闻声纷纷扭头去瞧帐门,这才辨清来人,顾期又惊又喜,笑骂一声:“你这杨家小子话音跟天雷似的,也不知道收敛些……你不是说要打马去鼎州,怎么又跑回来了?”   杨亦信的笑瞧来是纯粹得很的,白齿齐牙,不知夹杂了多少未散尽的少年稚气,他推手作揖道:   “放心不下……在平州总念着念着,于是打算趁开战前再回来瞧一眼。”   “开战后才该放心不下罢?”顾期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儿,“哪有在开战前说这种话的!”   贺珏正想伸手拍打他的背,又闻那人笑道:   “各位哥哥行行好罢!下手轻点儿!我一没披胄甲,二没胆还手,小心把我给伤着了,日后又心疼呐……你们把那东西交来,我给你们带去鼎州收着。”   “鼎州,鼎州不是更易毁个干净么?”顾期调笑道,他在帅案后坐下,将那叠好的遗书翻了出来。   杨亦信探身接过,也笑:“那我收在杨府里头总行了罢?我吩咐他们埋土里,一辈子都别想挖出来了。”   顾期开怀大笑:“你小子鬼点子真多!不过你小子记着,我要真出了什么意外,那遗书啊,就莫要捎回去给我嫂嫂了。她整日打点顾府上下活得已是辛苦,我没有缘由再给她添愁……不如捎给我兄弟江临言罢!”   顾步染原是蹙着眉听他交代后事的,听闻江临言的大名又不由得惑道,“您还认识我师叔呢?”   顾期挺起背来,带着几分神气,道:“不知道罢?你那三位师叔,姓江,姓柳,姓温的,都是我兄弟!我年轻时候满脑子都是要同他们浪荡江湖,哪里想过要当什么谢庭兰玉……若非……嗐!江临言他在启州住着,但是今儿住在哪儿,我是真不知道……可得麻烦你这杨家小子费些功夫找人咯!”   “小事!”杨亦信点着头接过递来的几封遗书,像是接住了那仨人沉甸甸的命数。   如今这书他收着,手中攥住的是还烫着的生死未卜,来日他捎给他人,松手的便是凉寒的两隔阴阳。   “怎么样?”杨亦信心里头有些发闷,他回过神来,把那几封信用掌捋直了,又道,“我早早便做好要离开这翎州的打算,一直都没来得及好好琢磨如今是什么个局况……楚国现今有什么动静没有?”   贺珏思量片刻,开口道:“斥候来报,说是楚国这次派出了四员大将,其中一人听是楚国二王爷,叫作楚冽清的。那人身材魁梧,杀起人来眼都不眨,被世人冠上了不少唬人得很的称号,叫什么来着……”   顾步染抱臂讽笑一声:“楚氏宋落珩。”   “阡宵这嘴啊……一句戏言两头骂!”贺珏笑道,“怎么这么说?落珩可是我兄弟。”   “是你兄弟又如何?是我爹娘我也说,还管你?我上回到京城跑了一趟,不过夜晚到巷子里走了几步便能撞见这宋落珩杀人。我该说他艺高人胆大,还是杀人如麻丧尽天良?”   “落珩他杀的是穷凶极恶的匪盗,又非滥杀无辜。”贺珏辩解道。   “匪盗?匪盗不也该押回六扇门受审么?他迎街杀人算什么?”顾步染道,“我不想同你争,他们那些个北疆莽夫,我估摸着一生都读不懂!”   顾期见气氛不大对劲,开口解围道:   “此次楚国领兵的两员老将从前皆是同我爹他们交锋,如今那二人封刀有了些时日,这次不知怎的又提刀上来了!他们旧日杀了翎州不知多少弟兄,今朝我要叫他俩拿命来偿!”   “身经百战,难罢?”顾步染道。   “壮士逃不了白发啊!此战最难对付的倒不是那俩老将,反是那俩和你们这些小鬼一般大的将军。”顾期舔了舔自己那犬牙,笑道,“除了那王爷外还有一个叫齐烬的,脾气不大好,又颇自负,‘老子’这词儿可是常常挂在嘴边的……他是个出了名的专练重剑的疯子,在沙场上若迎上他,恐怕一不留神脑袋便落地了。”   “使重剑的,挥剑速度提不上来罢?”顾步染问。   那顾期倏然一笑,道:   “阡宵呐!这可未必!那姓齐的小子初上沙场的时候才不过十七!当时我与他交手的时候,他臂力已经很是惊人,把重剑挥得不过稍稍迟滞于擅使轻剑之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恐怕只会更快。”   “是么?”顾步染算道,“明日交战时,若是不走运碰上那擅使重剑的,我力量吃亏,怕是扛不住……不过……我倒真想瞧瞧那楚国王爷杀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瞧个屁的瞧!谁都别遇上才最好!”杨亦信笑道,“还是祈祷战场上忽然塌出个坑把他俩都埋了罢!”   一群人大笑起来,末了,杨亦信要走,他们也都挂着副轻快样子送客,好似不久后那沙场武人和他们不沾边。   杨亦信将帐门阖上,不过行了几步,便听不着里头的欢声了。他翻身上马,苦笑道:   “都在陪着我笑呢!”   不知是帐里的哪个人先垂下眼睫噤了声,只还记得别时仨人互道了声“珍重”。 第063章 剑锋交   夜深月高悬,到处都静,这营里头却闹起来了。   那战场设在两国边界,从这顾家营到那儿需策马赶个半月。   四主将各领万兵于山野间穿行,两两主将之间都似隔了条长龙。在夜间的火光中回头望,俩眼力最好的也望不见彼此。   这会儿那池彭酒已经醒了大半,只是他还悠悠地跟在队伍后头,叫副将池湛带头走在前面,这说好听点叫管兵收尾,难听点可不就是恋生恶死?   他手下的兵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自然——这混小子可是池老的心头肉,再怎么是个窝囊废也是营里主将,不是他们这些小兵能够褒贬与夺的。更何况翎州人最重“和”一字,相忍为国的本事儿可叫他州甘拜下风。   打马连赶五日,他们终于出了边关。   在距战场约莫三十里地的地方,众人开始卸粮砍树,忙活搭大本营一事。   贺珏下马到溪边装水,恰碰见那顾步染在捧水净面,他挥了挥手,高声道:   “欸!阡宵!”   顾步染闻声识人,他神色自若地接过副将递来的布,粗粗吸去了脸上的水才道:“狺狺狂吠什么?又不是十年来头一回见,有什么值得你这般亢奋的?”   贺珏移步近了:“见着你了,我就是高兴!这一路上见着不少金蕊荣,可叫我常常想着你了!”   “你这什么理?瞧见菊花怎么就想着我了?”顾步染诧异道。   “人淡如菊,蕊寒香冷,可不说的就是你?”   “贺将军这么有诗情……青楼里学的罢?”顾步染倒一点儿也不客气,“你把话说得乱坠天花,叫人好生感动——无缘无故费劲恭维我干吗?”   “临死之际,人胆最肥。说点真心话,不怕被你骂!”   顾步染不屑地摇了摇头:“又奉承我?你什么时候怕被我骂了?昨个儿不还和我叔父吃花酒去了么?”   “真生气了?”   “我和你生什么气呀?”顾步染道。   溪旁的树梢立着只红嘴玉,顾步染瞧见了,把狐狸眼斜了斜示意他道:“玉礼,树上那相思鸟瞧见没?我看到它就想着你了。”   “怎么?”贺珏笑道。   “色艳可人,一瞧就是拈花惹草的滥污匹夫!贺玉礼,我可告诉你了啊!你若再和我叔父寻花问柳,叫我知道了,我真折枝抽你!”   “唉——瞧瞧这火气!”贺珏笑着朝他摇了摇皮囊壶,抬脚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顾步染牵马来喝水。那金黄中透些红的秋叶飘在溪面上,上头还倚着只死蝉。   叶作舟渡蝉,蝉死而无报。这秋日的荒唐景象惊了他的眸子,他的身子跟着就动不了了——他恍惚中好似窥见了余生。   “天赐我兰因,我偏要苦尝絮果。”他呢喃着,抬起还湿着的手抹了把脸,“我该夸我自个儿有自知之明呢……还是蠢如鹿豕?”   他不知道。   他只知岁月将教会他的心上人如何忘了他。   而他呢?他不必忘的。他放手足够利落,但要释怀还得再向老天爷讨些日子。   只有那生了对琥珀瞳的美人儿是这刀剑锋芒中渐消的甜,也惟有她能化淡他有口不能言的苦涩。   战期愈来愈近,顾期留了个老将及其麾下人马守那搭好的大本营,领着其他将士急急奔赴战场。   -------------------------------------   约莫少半月的路途,人马皆劳。   一日,太阳正从沃野之中爬起来,只听“吁——”地一声,这浩浩荡荡的行军终于停下了步子。   到了。   那无垠的草地一眼望不见头,叫人迷惑那乌泱泱的楚兵究竟会从何方冒出来。   已逢战期,新兵绷紧了弦儿,递木编鼔台。他们手上因受战事威慑而生了些虚汗,那战靴马蹄声更是把他们催得双腿发软。   顾家营的仨将军骑马布阵,不出半个时辰,这魏的方阵便已列好,只欠楚国那阵东风。   那胆小如鼷的池彭现今倒是平静得很,不仅不慌,还带着笑望向远方。倒是他庶弟池湛不住地拿眼瞧他,虚晃的视线下是掩不住的惊惧。   那池彭被他瞧烦了,便把剑横了拿剑墩撞他的腹:“你干什么总往老子这边瞟?老子先把丑话撂在这儿,你是老子的副将,若一会儿开战了胆敢分心伤着老子,老子便把你给削了!”   那池湛缩了一缩,点了点头。他忽闻西边有点吵闹,又忧心忡忡地探头朝那边望了望,但没窥见什么,只见顾期从阵前往那地儿奔。   “阡宵出什么事了?!”顾期驾马飞奔而来,一脸惊惶,握着缰绳的手自顾在飒飒秋风中生了黏汗。   贺珏已瞧过顾步染的情况,此刻正跃身上马,他道:   “大将军莫急,阡宵他无甚大碍,只是起了些赤疹,大夫说是这草地上的什么花害的……嗐!不碍事,只是委屈他打仗时还得拿张布蒙住下半张脸儿了。”   “呼——”顾期舒了口气,心这才定了下来,“他打小便不喜浓香,府里头也顺着他的意,没去栽种什么花草,哪知他一日竟会受花草所累!我这侄儿呦!何时才能叫我这叔父放心呐!”   霜飔刮来,带着些草叶动的沙响,贺珏一动不动地盯着南方:“人来了。”   顾期回身向南方望去,远方那一身玄甲的将士铺满了原还空豁豁的草地,南边的颜色霎时自淡绿转向了无尽的黑,叫人呼哧喘不过气来。   楚军越挨越近,停在了距他们约莫百米的地方。顾期同贺珏交代了几句,又飞奔回了阵前。   顾步染缓过喘鸣,这会儿刚被人扶上马。他瞧见顾期的背影,正想打马上前,谁知贺珏绕了个弯把他拦下。   “干什么?”   “大将军说了,你身上起了疹子多少有些不适,就不让你打头阵了……阡宵,你先缓缓罢!”   顾步染只好把马停了,在马背上瞻望那玄甲兵。好在他眼力好,在这儿也能勉强瞧清敌营的四位将军,那身量最高的瞧上去真与宋诀陵难分伯仲。   顾步染依凭刀具认人,那些个老先生他分不大清,但那俩年轻将军可好认的不行!   他正揣摩着,顾期已高举长剑唤人擂起战鼓,他明白顾期这般赶着要开战的意图——这仗越快打完越好,弟兄们赶了几日的路,身子大都有些疲。虽然一路有些小的修整,但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解不尽身子的乏。   还不待魏战鼓鸣尽,又闻楚国战鼓轰鸣,顾期深吸了口气,举起手中剑,高喊:   “杀——”   两军人马像是疯了般朝对方撞去,草被踏烂了搅进泥土之中。翻起的沙土磨着马蹄,烽火连天。   顾步染原是奔着那楚冽清去的,谁知无数小兵像是索命的魑魅魍魉忽地缠上了他。   他使剑尤重“快”“准”“狠”三字,好似舍不得浪费每一招。眼瞧着一小兵奔来,他也挥剑上前,谁曾想忽略了侧旁的动静,一把重剑猛地向他砍来。   好在他反应灵敏,向后一仰闪了过去。   怕什么来什么,那剑的主人横着一对刀眉,瞧上去便知脾气有些躁——那人是齐烬。   顾步染心知若要长战他决计吃不下此人,也就没想同他久耗。他手中的长剑照着齐烬的颈间走,那人一个勒马,趁着马头仰起的空隙,拿重剑挡开了顾步染招数。   顾步染丝毫不慌张,又是蓄力一刺。他的剑出得极快,那齐烬如若想防稳了,便注定难以寻得出剑的机会。但那齐烬挥剑果真极快,顾步染也难寻得叫他防不胜防的时机。   可是如此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愈急,齐烬挡得愈起劲,使惯重剑之人多半力敌千钧,浑身力气好似无底洞。他顾步染再怎么陪那姓齐的玩一攻一防的游戏,早晚都会因体力耗尽而功败垂成。   二人身边的人马换了一批又一批,这两人却始终分不出个先后。刀光剑影耀得人头脑发昏,血肉腥气闷得人干呕连连。   但偏有那么几个享受得不行的——齐烬就算一个。   那人的战马毫不留情地碾过伏地楚兵的尸,碎骨闷响夹杂着血肉融合的靡音灌入顾步染的耳朵,叫人恶心作呕,又觉森凉阴冷。   顾步染再爱高洁不染,也逃不开武将要淋腔血,披腐肉的命,那块蒙住半张脸的粗布今儿算是救他一命。   顾步染在与齐烬交锋之际,忽然将剑锋一转直直朝前捅去。   那人预判失策,左肩挨了顾步染一剑,登时怒不可遏。他双手握紧剑柄,发狠地向侧方砍去。   顾步染忧心长剑从中折断,不过方给齐烬留了个不深的创口便又速速抽了回去,这才没将那那姓齐的捅穿。   那齐烬喘着气,什么不堪入耳的脏话全都骂了出来,末了还听他高喝一声:   “泼贼拿命来!”   那齐烬肩侧血流不止,可他恍若无事,挥起剑来一顿乱砍,沉沉动魂的风声几次呼过顾步染的耳畔。   顾步染没力气在嘴皮子上下功夫,只再一次抽剑向人。他不断躲闪,又是找准重剑空隙向前一刺,随即又向左朝那人的脖子直直劈去。   他原是胜券在握,可不知从何处伸出来的剑将他的剑尖拨开了。   楚冽清!   顾步染与楚冽清对视,那王爷眼底竟带了丝笑意。顾步染没功夫去品,只明白眼下楚国两员名将全都绕在他身侧,他不逃必死。   他转了马头向别处飞奔,谁料那俩人穷追不舍。他跑了好一阵子才瞧见贺珏手执障刀赶来救他,还听贺珏高声道:   “楚贼!你的对手不是我么?怎么说逃就逃?”   说着那贺珏忽将身子压低,朝楚冽清身下马的后腿砍去,可惜这一招被齐烬拿那宽厚剑身拦了下来。楚冽清瞧见贺珏伏身砍马,倏忽挥剑要他吃瘪,哪知贺珏起身极快,长刀抵住了楚冽清劈来的剑。   “嗬!”冷汗爬上了贺珏的额。   顾步染将马头转过来,咬咬牙把剑握稳了,又去同那齐烬磨刀枪。   金鼓连天响,马背上的楚军甲渐少,残躯中溢出来的汩汩鲜血将马蹄皆染成了殷红色。眼见楚军呈现明显的颓势,齐烬与楚冽清也不敢恋战,高举刀剑领着军队速速撤向南边的林子。   顾步染攥紧缰绳,剑锋朝下,鲜血沿着剑脊滑动,最后悬在剑尖,一滴一滴地融进了泥土里。   他们与顾期汇合时,那顾期手上还提着个人头。众人定睛一看,原是楚国那姓邢的老将军的。   顾步染将眸光从那老将军被血染红的白须上挪开,问道:“乘胜追击么?”   顾期摇了摇头:   “眼下将士们打了近两个时辰的仗,多半累得说不上话来,重要的是寻块好地方扎营暂作憩息。” 第064章 沙中刀   苍鹰旋着锋尖飞,于那川谷之中荡起了叫人胆寒的尖鸣。   自打楚军首战失利,这顾家营兵将便一路南驱。几战下来,合力将那盛气凌人的楚军生生逼回了楚庸关内。   顾期站在林中遥望横亘于两山狭道之间的关卡,狐狸眼中闪着说不上来的狠戾。绕在他侧旁的兵士瞥了他一眼,生了些觳觫惊惶。   顾期在这世上活了三十余年,却鲜少有人瞧见过他这副模样,世人多还以为他就是个忧愁不过夜的烂漫男儿。   可没有人想过,他少时担起家梁,面对的不知是多少张老奸巨猾的嘴脸。他能走至今朝,一步一算,瞒仇忍怨可免不了。他不过在外边套着个爽然风流的皮囊瞒了世人眼罢!   他立着,眼微眯,望关墙。   当年他父辈的那些个翎州老将便是在这儿啃了败仗,因而不得不北退割壤,这原为魏边关的正南关也被楚国夺去易名为“楚庸关”。该关居地易守难攻,那关墙单单立在那儿就足以阻挡千军万马。   具斥候来报,几架三弓床弩已置上昂昂关墙,粗似半臂的利箭也蓄势待发。楚国那颇为自负的守门将齐烬,立于高墙之上摆出了一副势在必得的跋扈模样,好似先前连吃几场败仗的另有其人。   “砍木编梯!”顾期拿水狠狠抹了把脸,瞪大了满是血丝的双眼,高声道。众兵闻言即刻没入林中伐木,只留了些兵于林外远观那城动静。   “粮到了么?”过了好一会儿,顾期挥着斧头,边喘着粗气边又开了口。   “快、快到了。”一火兵应答。   顾步染埋头砍树,还念叨道:“今晚必须把这关给破了!”   池彭懒懒地将木材扛在肩头,装模作样地抹了把汗,还佯装怒意临头地瞪大了眼:“今晚?!顾阡宵!你以为弟兄们都是铁人么?一连好几日戴月披星的,今晚再不歇息明早就能昏在关卡前!”   “歇息?!你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局况么……”顾步染怼怒不已,正打算将那池彭骂个狗血淋头,哪知他叔父顾期拿手覆在他肩上摇了摇脑袋,叫他吃了瘪。   顾步染怔愣一瞬,回神过后便又速速拿眼扫了扫侧旁那些抿唇不语的兵士。一张张干瘦的脸与爬了血丝的浊睛戳疼了他的狐眸,可他们撞上他的眸光后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宽慰顾步染道他们不打紧,还能熬几日。   顾步染苦笑一声——他叔父此般叫他吃瘪做的可好,他这将军太过自负,今朝竟以己度人过了头!   见顾步染垂了头,那池彭又试探道:   “如今叫将士暂作休整在所难免,何不将营帐扎在那关前坡上的林子里头?有林子掩护又便于查探楚军动向。如若实在忧心楚贼的话,派斥候前去差探一番便好了罢!”   “不行!万一楚贼用火攻……”顾步染道。   “都说派斥候去细细瞧瞧了!难不成你要将士们扎在关墙前么?还是说你想退回百里外的那草地上去?好容易吃了场胜仗,哪能不进反退?”   “池将军说得有些道理。”顾期将手压在顾步染的肩头,有几分要他缄口的意思,还扭头朝向贺珏问道,“玉礼你怎么看?”   贺珏本就生了个不喜同他人争执的平和性子,今儿更是明白眼下正开战,和气比什么都重要,他只得瞧了眼顾步染后勉强应了下来:“扎营于林可行,但为防楚贼使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何不将兵营二分,一前一后,将那些脚程快的将士派去前营以探不测之祸?”   顾期应了,待几队斥候纵马踏遍林间,只听他高声:“弟兄们!今夜且暂作歇息,待明早把精气养足后咱们再把那楚庸关给它一举攻破!”   兵士们高呼过后便又赶去忙活扎营安寨一事,贺珏与顾步染心怀隐忧,此刻正是如鲠在喉,便带着一对人马去将那营帐周边的树砍了个七七八八。   顾期站在林间高处,凝视着那禁闭着的城门,莫名打了个寒战。   -------------------------------------   魏,鼎州。   燕绥淮的副将柴晏将沈复念领进了那大名鼎鼎的悉宋营,只是那营里头与西疆那热闹的龛季营大相径庭——这地儿踩着的是沙,刮着的是沙,兵士也全是些沙般粗粝的真汉子。   那些个将士们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悲是喜,全都垂头忙活着自己的事儿,无一人分神去瞧这么个锦衣白玉的监察御史。这儿瞧得见鼎州人的豪宕,却窥不得他们的热忱,好似有什么东西抽走了烈火,只给他们留下了带着余温的碎灰。   如今秋凉还没渗进骨子里,不少士卒光着膀子在营里头晃,宋字刺青尤为显目。   沈复念清楚这柴晏乃为北调的一员南将,不是宋家人,便将脸儿向他那边侧了侧,轻声开口:“如今这营已不由宋家管治,何不差人将那刺青抹去?”   那柴晏先是一愣,而后耸耸肩道:“鼎州极重情义。这悉宋营能将这么些将士锁在这儿凭的可不是钱财重权。当年这些个将士强忍剧痛,任由他人一针一针地把‘宋’字刺入肌肤之时,恐怕就已将宋家看作唯一的归途。”   那柴晏用脚在地上划了划,堆起薄薄一层沙。   “如今我们想抹去他们背上刺青就好似以硬靴抚沙,易如反掌。”那柴晏伸脚去将那堆沙踏平,笑道,“可是大人……这沙平也好,凸也罢,它为沙不可改,在这营里沙就是宋家。”   沈复念笑了笑:“养一群白眼狼你们不憋屈?”   “末将来此地赴任之前便知这里的寸草寸木皆朝‘宋’姓低头,宋大将军的美名更是远播……再说末将是燕将军手下的兵,燕将军都不委屈,末将不过一副将有什么好委屈?”那人笑得爽朗,露出一排列得齐整的白牙,“能听得进指令的兵便是好兵!如今这世道有马骑便值得感恩戴德,何必非要将马栓在我的桩上?”   “未曾想我这文官竟有一日会受教于武官。”沈复念闻言笑道。   那柴晏嘴角挑了一挑,上前一步替沈长思掀开了营帐的门,请他进去,道:“大人言重了,末将哪敢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平日里常受燕将军点拨,不至于满嘴粗言鄙语罢了。”   沈复念低头进帐,面上的显目笑意随之敛起转为了轻飘飘的淡笑:“柴副将,卑职今日跟您打听个人,还望您能助卑职一臂之力。”   “您请说。”柴晏将帐门理了一理,回身请沈复念落座。   沈复念也毫不避讳地开口:“卑职想问问营里那管事的方义吟方大人。”   这柴晏倒也不惊,只顺着沈复念的话应答:“大人的威名末将早有耳闻,如今又受燕将军嘱托,末将如今也就不跟大人说些虚的!若要瞧贵贱之分,末将本不该轻视那位方大人,但他在这悉宋营里的所作所为却如何也叫人夸不出口!他虽生了济世救民的丹心,可却是个笨脑拙口的……要他管这营中之事实属不该!”   “这方大人可是做了什么?”沈复念的眉腰不动声色地向上挑了挑。   “做了什么?怎么说……”那柴晏拧着眉也坐下,把手搭在腿上压低了身子。   沈复念在心里头着急,索性直截了当道:“他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军营大开宴可有根据?”   “欺压百姓?”那柴晏忙直起身来摆手,“这倒是没有,他不过好心办坏事罢了!当年他要办宴席不过是觉着当时营中士气低迷,该有些东西鼓舞人心犒劳将士。但他方于众位将军面前提了一嘴,便被那不久前离营的俞老将军给驳回了。老将军是觉得那般开宴废银子,还免不了铺张浪费!”   “那宴席可是被皇上允下了的,当年那宴不办了,皇上批下来的那些银子呢?”   “这——末将就真不知道了。”   “他买马?”沈复念盯着那人。   “惹祸了。”柴晏平静地瞧着那双桃花眼,道,“他顾远忘近,把营中用来买马的银子通通拿去买了草驹和牝马……燕将军与吴将军二人平州此行,为的就是处理这事儿。”   “他还做了什么蠢事没有?”   那柴晏沉思片刻,道:“没。”   “仅仅如此么?”沈复念蹙着眉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方纥在宋诀陵嘴里是好吃懒做的混蛋,是挥霍无度招人嫌的骗子;他亲眼瞧见的却是两袖清风的大人,是心系百姓的清官;眼前这人却又道他是菩萨心肠,一切错事尽是弄巧反拙。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好似他一伸手发现月在水中,却又猛地回神记起他分明抬着头向天伸手!巨大的怪异感将他裹挟,逼得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借着生了双柔美桃花眼,难显他情,皮笑肉不笑道:“是么?那我先查查这营里的粮饷收支罢!”   “悉宋营里有自成的规矩,将士们只吃地里亲种的粮。皇上赏的那些粮,全塞进了粮秣库里。老将旧兵皆带着后来入营的弟兄吃粮帐里头的粮,那儿的粮再多再好也是不碰的。”   “弟兄们不碰,方大人碰不碰啊?”沈复念忽地抬眸,眸光锐得能扎人。   柴晏性子粗,瞧不出沈复念情绪变了几遭,只道:“方大人么?应是不碰的罢!他平日里头皆于兵营里与一众将士同吃同住……真要说来,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大人恐怕连粮秣库在哪儿都不清楚。”   “哦?”沈复念笑了笑,“方大人不去,我去看看总行罢?”   “当然。”那柴晏给他领路,偶尔回身朝他笑,“这粮秣库建在高地上,往日皆是由庾吏看着,一般可没几个人跑那儿去瞎晃悠……不过近来翎州借粮,那地儿总算有了些人味。大人您且稍候于此,末将去将那粮的收支簿寻来给您瞧。”   由于心事重重,沈复念笑得不甚自然,只道:“您有心了。”   他们要寻的那粮秣仓修在城西北,距这营虽有些距离,但由于那粮道修得很是平整,驱马到那儿倒也没费多大功夫。   那些个通粮正忙着将粮装进麻袋里头,只是那群正忙活着的小吏见他们来,神色有些不对劲,只瞧了沈复念一眼便转了转眼珠匆忙埋下头去干活。   一主管事的庾吏见人来,拿衣袖抹了把汗,凑了上去,笑道:   “柴将军……”那人问候柴晏时眼睛却盯着沈复念,道,“这位大人是?”   “这是京城来的监察御史沈大人!”柴晏道。   那人忙作揖,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无妨。沈复念淡道,说罢抬颔示意他道,“今儿可是在搬送往翎州的粮?”   “回大人,是。这是最后一批了。”那人道。   “我瞧瞧。”沈复念翻开那记着此仓粮食出入的簿子,长指摩挲着有些粗的纸,“你把此次运的粮量同我说说。”   那人汗湿须发,拿手抹了抹,小心念了个数。   这沈复念像是变了个性子,此刻瞧上去格外刻薄骄横。他闻言拿眼打量了那庾吏一番,当着他的面要柴晏去几个通粮那儿又问了问,直待确定数目不假后这才收了收审视的目光。   沈复念寻了张桌子坐下,吩咐那庾吏亲手给他递个算盘来。待算盘上桌,他那骨节不分明的细指随即便点了上去。他不停拨动着那黑紫算珠,“噼呖啪啦”一阵响后,这才起身要去看仓。   那庾吏将他拦住:“大人!”   “怎么?”   那庾吏朝着日光眯眼,不自然的笑将面上的肥肉堆起,道:“这粮可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称出来的呦!”   柴晏也附和道:“这庾吏说得对。大人,您真要称么?”   “称不称是次要的,我怎么着都得瞧一眼……照我算的,这仓中应还余有半仓的粮。”   见那庾吏还要劝,沈复念也懒得搭理,只是招手唤柴晏陪他朝仓那边走。   仓里头有些暗,沈复念见那粮垒得极高。半仓应是不假。可他又凑近了些,鬼使神差地将一裹麦的席掀开了一角。他眼神不好,什么东西都得凑近看。   他小心抓了一把放在眼前,却瞧见满眼的棕斑褐点——稻瘟!   沈复念脊背一凉,颤着回身,却见方才还高声阻挠的庾吏立在原地不动了,垂着头。那人出了一身的汗,好似被雨浇湿的寒鸦。   沈复念抖着由人扶着下了梯,冲到一正忙着装粮上车的通粮面前,自袖袋中摸出一把小刀来割破了麻袋。那通粮还来不及拦那突然发起疯来的监察御史,就瞧见满布霉点的烂稻谷泄了一地。   “这是最后一批了……”方才那庾吏之言如山中回音震在他的耳畔。   沈复念攥着小刀有些恍惚,心跳声大得吞没了外界的一切杂音。   “砰、砰、砰。”   贺珏踩着不知是谁抛在顾期帐前的烂木板,靴子踏出了沉闷的响声,而他高声笑道:   “大将军,粮到了!” 第065章 火烧营   秋风过处皆是满耳飒飒,将那些个在林间巡视的哨探吓得一哆嗦。他们急急抽刀回身却只得了一片空寂,惟有剑影惊得鸟雀乱飞。   此战顾期将顾家营的兵分作四营,驻守翎州大营的人少,兵士大半都被聚在魏楚边界的后、中、前三营。   后营驻扎在此次首战的那方草地,中营与前营则分布于那楚庸关前的林子里。这些个大将军多在中营与后营,前营人稀,却全是些精兵悍将。   为着谋事方便,也为了省些心力,中营的将军们二人共居一帐,往地上铺了俩张草席便算完事。那池家大公子向来与顾家二人不对付,便只好委屈自己和贺珏住一块儿。   夜渐渐深了,月色美得叫人难辨虚实,无人叫座着实可惜。秋景配虫鸣,这是催人入梦的边曲。   顾步染在草席上辗转反侧,那顾期阖着眼笑:“哎呦!我这伤春悲秋的侄儿今夜又睡不着了?可是因睡的地儿和以往不同了?”   顾步染呼出一口气:“幕天席地的日子我过得还少吗?”   “那是怎么?”顾期又笑。   “此番征战旗开得胜虽是好事,可赢得太过爽快总归叫我心难安。”顾步染仰面瞧着帐顶,轻咽唾沫,又道,“那楚冽清和齐烬对上我时都好似没使尽全力似的……若说齐烬尽力了,那楚冽清呢?他怎么回回碰上我时皆是只防不攻?”   “恐怕是因着他盯上了玉礼罢!”顾期的嘴角照旧勾着,“方才我瞧见你食欲不大好,也是因着忧心此事么?”   “是了。”顾步染道,“此战不休,江山不还,每时每刻皆与煎熬无异。”   “那些跑马跑得最快的弟兄都在前营,如若楚国真有什么动静,他们自会赶来汇报,不必太过忧心……”顾期原是哈哈大笑,此刻突然将唇抿了抿,遮去了嘴里的两颗虎牙,他稍稍起身又道,“瞧瞧,你这双眼都熬得不像样了!”   顾步染不说话,只拿手将顾期往下压了压,要他叔父安稳点睡觉,莫要瞧他。   顾期纹丝不动,还将长指没入顾步染的发中,揉了揉他的脑袋:“阡宵,你再不信我也该信我们顾家营的斥候哨探呐!”   顾步染默默听着,没搭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蓦地坐起身来,道:“叔父您先歇息,我出去走走。”   那时,顾期已经入梦,睡得没了反应。顾步染轻叹了口气,只替他叔父掖好被角,掀帐出去了。   今夜由贺珏和池彭二将领兵巡逻,火把将这地儿照得亮堂堂的。顾步染忧心营中走水,一路行来始终不落叮嘱士卒小心火烛。他正绕着营巡视,赶巧撞见了正夜巡的池彭。   今儿顾步染身子虽是疲累得不行,但他这将军可是啃着君子儒经长大的,表面功夫自然是放不下,于是只得勉强挤出抹笑朝那池彭点了点头。   那池彭瞧见顾步染把眼皮向上掀了掀,好一会儿才压下眼中的惊诧,照猫画虎地朝顾步染点了头。这池彭今儿没像往日那般去找顾步染麻烦,反劝他早些回去歇息,顾步染闻言虽觉得奇怪,倒也应下了。   夜半光微,人站远了,瞧上去皆是一团黑绒。   不知过了多久,顾家二将的帐外兰锜后来了了个人儿。那人隐身刀剑之后,直直盯着那帐,泛红的眼中闪着狰狞笑意,好似穴外捕食的饥肠黄鼬。他在那儿等得眼皮发沉,已是昏昏欲睡。直待一黑影飘入了那帐里头,他这才清醒起来。   他从兵器架后走出来,面上的表情别提有多扭曲可怖——这便是方才那性情大变的池彭。   “天杀的狗才!老子让你死前舒舒坦坦睡一觉,你偏不睡,非要出来乱逛到这么个时候,枉老子在这地儿候了你大半个时辰!”那池彭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揣着的火折子,自语道,“快些睡罢!老子好快些送你上路!”   又是约莫半个时辰,那池彭狞笑了声,手旁有火点闪烁。只见他将臂一挥,那橘红火星便呲地窜上了顾氏二人的营帐。但这人儿好似不懂得何为浅尝辄止,他笑着瞧那帐被熊熊烈火包围,又趁乱点燃了军营中数不清的小营帐……   那些个醒着的兵被池彭使法子支去了远处,该地又离河有些距离,取水不是容易事儿,这火要想扑灭——难!   那火势愈发大了,贺珏他们终于有了反应。可是他离顾氏二人那帐太远了,眼力再好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烈火如猛虎吞没一切,营中的尖叫声将贺珏的耳膜都要震破。   他发狠地朝那儿奔去,身旁的火焰都晃成了虚影。他拼了命地想要冲进顾期他们那帐,可那火熏得他连眼都睁不开。   顾期那时已被火裹了一身,虎牙死命地咬着下唇,出了血。那火烧断他的经脉,叫他没了知觉。他的眼睛被火烧坏了,只能隐隐瞧见身上跃着橘黄的火星与焦烂的皮肉。他本能地伸手拽过躺在他身侧的顾步染压在身下,直到他发觉那人早已沾了满身的火。   他抖着探了那人的鼻息,却捕不着一丝的气儿。   “阡宵——”   烟尘夹着泪淌在这顾家将的脸儿上,那清亮嗓子也被浓烟熏坏,听来全是哑着的。贺珏只能依稀听见那里头的人哭唤道:   “走——”   可贺珏听闻顾期仍有生机,哪还能顾得上什么。   那帐里头可有两条近乎干涸的人命啊!   他瞧准被火缠上的帐门,不顾一切地想往里头冲。可身后伸出一只大手来环住了他的腰。   那是他的副将。   “撒手!!!”贺珏挣扎。   那人目呲欲裂,在他耳边吼道:“贺玉礼!你若进去赔了命,营里弟兄怎么办?!难不成他们的命在你眼底不算命么?!”   “我叫你松手!!!”   就在二人纠缠之时,只听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那楚庸关老榆木门大开,里头涌出百十个披着银甲的骑兵。   “不好!”那副将匆忙空出一只手来牵近一旁的马,朝他嘶吼道,“上马,走!走啊!贺玉礼!”   “我怎么能走?你没听见么?!关口开,那是多少楚国兵?!”   “拦不住的!”那副将扯着嗓子嚷叫,“拦不住的啊!如今中营火势漫天,前营兵将已无退路,只能向楚兵那儿冲。我们得去和后营汇合,不然全都得死!”   又是“轰隆”几声,那烫得很的火啊,将那营帐烧塌,将顾家营里头的兄弟全压在了浓黑烟尘之下,其中还包括顾氏二人那顶。贺珏忍着泪背过身去,浓眉蹙得快失了形,他狠狠调转马头,高声道:   “弟兄们,扛粮,撤——”   众位将士扛起粮不住地往林外奔,没人敢回头再瞧那叫人心碎的火光。螫手解腕听来多明智,可谁人知晓局中人抛下了多少情谊,瞒下了多少苦楚!   -------------------------------------   那齐烬立于城楼之上瞧那林中窜入天的浓烟,还笑着吩咐士卒:“再多派些人进林去。”   那楚二王爷走近了,续言道:“人衔枚,马摘铃,都小心些,莫要恋战!魏军后营占着优地,中营死伤过半,活下来的多会与后营汇合。你们去将那林里的兵清完便回来!”   那齐烬把臂搁在箭垛子上,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待听令的士卒退下去后,才自语道:   “今儿火烧林妙是妙,就是可惜那剑术一绝的顾步染戴了块糟烂布,害老子瞧不真切他的颜容,恁地扫了老子兴!”   那齐烬嘴上念着可惜,面上却挂着耳目昭彰的露齿笑。他肆意吞吐喜怒,向来不掩饰喜恶,当然不识何谓温文儒雅,含蓄内敛。   “何人逼你使这般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么?”楚冽清蹙着眉,一动不动地俯瞰着那片林子,眼底浮漫了些薄悲——他是真心觉着可惜了魏那冰瓯雪椀似的顾步染!   “战事焦灼至今,明招阴招皆为出路。您今儿固执地束手一侧,究竟是想如何同陛下交代?”齐烬举起皮囊壶“咕咚”大饮了一口泉水,又道,“那池彭有意要取顾氏二将性命,末将亦然,帮他一把岂非两全其美?”   “你究竟以何为饵换得这么只狗?”   齐烬用掌裹着几枚铜钱,呲笑一声,答得漫不经心:“末将允诺留他一命,护他此行周全。”   “那般贪生怕死的小人才该死!如今烈火焚尸,顾氏二将尸骨恐难存……”   “王爷——”这齐烬忽然正色,“末将虽知您早便盼着同那顾家小将交手。但机不候人,此战那顾家二人必死!这池彭是魏的小人,帮了我楚国,便是我楚国的恩人……再说,老将军的头颅还在他们手上,王爷您反而关心起那顾氏二人的尸骨,岂非以蝉翼为重,以千钧为轻?”   那火光抓着树干往上攀,吞没了那棵树的最后一片黄叶。楚冽清默默听着,蹙起的眉头一刻不见松。   “‘信而安之,阴以图之【1】’末将这么做为的可不是打一场胜仗么?王爷您若仍旧对这沙场上的魏人履仁蹈义,来日河山遭无道屠戮的可便是我楚国了。”齐烬瞥了那楚冽清一眼,挑了眉,接着抛手中的几枚铜钱,忽又粲然一笑,将那几个铜玩意儿向城下一撒,高声道,“顾氏二将九泉一路好走!”   楚冽清瞧不上那直情径行的齐烬,沉着脸走开了。   -------------------------------------   贺珏领着中营余兵奔回了原来那片开阔得很的草地。河倾月落,天已初亮,可惜这般好天光有人再也瞧不着了。   后营的那些巡夜将士还不知情,只诧异地伸长脖子瞧那冲过来的一人一马。他们还以为是探查的斥候哨探回来了,谁知贺珏方跑过来不久林子里便紧跟着奔出魏家半个营的人马。   贺珏方到营里便高声喊道:“全营戒备!”   那些个枕戈待旦的兵士遭这么一吼,醒了大半。他们利落地执剑拎弓上马,瞪着眼朝贺珏一干人冲来的方向瞧去,冷汗沾了他们一身。好在他们身后没跟着凶神恶煞的楚兵,惟有马蹄携出的林间土压弯了嫩草,辟出了条窄路。   众位兵士又僵立了会儿,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咽了口唾沫。负责领此后营的是个姓姜的老将,他见顾氏二人皆没随同贺珏回来,站在马下仰头瞧着贺珏,问道:   “贺小子!下马!怎么只有你回来了,顾家那俩小子呢?”   贺珏神情木得很,那双媚眼愣愣地垂在马鬃上,好似没听见那姜老前辈说的话,片刻后又自顾转了马头走了。   那姜老将军正纳闷,贺珏副将纵马上前,狠狠抹了把泪,半天才憋出一个“死”字。   “死……”   老将军闻言双唇禁不住颤了起来,像是不信似的搭上了那副将的肩,使劲晃了晃那人。可他见那副将半天没说话,便知此局已定。粗白眉拧起,他收回粗手捏了捏发皱的眼角,将泪抹在了袖上,向天长哭:   “楚贼啊!!!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还要叫我这草莽武夫尝多少次才够?!”   那些士卒闻言都相互推搡着走开,忍着泪,老将落泪向来瞧不得——再瞧恐怕会禁不住跪下为顾家二将哭魂!   “来人!”贺珏在马背上唤了唤,即刻便有一人赶到他跟前,他攥紧了拳,沉声道,“派人到大营去寻支援,此刻军心与民心皆不可大乱,切记要将顾氏二将战死的消息瞒住。”   那士卒垂头受命,狠命咬着唇这才没漏出悲凉至极的抽噎。贺珏敛着睫,淡漠地下了马去给那些个卸粮的弟兄搭把手。   一袋又一袋,他将马驮回的粮卸下,用重活把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直到那被麻袋盛着的粮皆入了仓,他才蹲下来舒几口气,可缓着缓着那委屈的劲儿又忽地涌上了喉口。   他忍着,干涩的喉间却好似堵了千斤重石,全都塞在那儿逼得他吐不出一词半句。   他向弟兄要了块幡布来抹汗,哪曾料想他不过拿布掩了面用力一搓,那泪便似开闸般不住地往外泄。他捂着面,抖着肩,哭了个痛快。没人敢上前去劝,只怔怔瞧着那平日里那言笑晏晏的贺将军化作了个泪人。   半晌过后,那贺珏才站起身来,一双眼被泪浸得猩红,他锤了锤臂膀,开始谋划来路,池彭在营里瞎晃悠,恰巧撞见那失魂落魄的贺珏。   那池彭技俩得逞,如今说不上有多得意。   长夜飞尽,这顾家营即将变作他池彭的囊中物,他等这一天等的别提有多心力交瘁!只是这营里将士皆挂着一副死态,他也不好将喜色戴在脸上,只暗暗端量了贺珏一眼,便打算回帐里补觉。   贺珏却赶了过来,红着眼问道:“池湛呢?”   那池彭瞧见那双血眼,吓了一跳,支吾道:“没……没见着!恐怕被那大火吞了罢!”   贺珏跌跌撞撞地朝前行了几步,又拿手捂面,哀恸道:“我明知他身子不适,却纵他上了沙场!池湛啊——今儿我已无颜再见池老将军!”   “此非你错,你不必放在心上。杀了他的是那楚国人放的火,不是你贺玉礼所牵挂的病!”那池彭小心吞咽,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   “你……”贺珏欲言又止,只挪开池彭的手,又唤住了一守仓将士,他朝那人抬了抬颔,问道,“这些粮够将士们撑个几日?”   “旧粮只能撑个两日……不过加上从鼎州运来的新粮,吃个半月不成问题!”   贺珏点点头,摇摇晃晃地进了帐。他堪堪行了几步,登时便摔在了席上。热泪又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好似只有把他的泪缸倒个空才能止住。   他双手合十,好似一个绝望的信徒在佛祖面前祈愿。然而他求什么愿什么?他未尝不慕侯服玉食,驰名天下,然今只愿阖眼忽觉大梦一场,再与故人把酒言欢!   他苦笑着,一时不知何般更难。   秋风打帐,吹烈了林火。前营的将士回身望了望那火海,咬牙冲向了那大敞的关口。   鲜血,烂肉,烈火。   腥臭,利刃,烟尘。   顾家军前营覆没,横尸关墙之下。楚兵入林,见那火林中的魏兵死尽,连一块完好的皮都寻不着了,这才搬出木斧来伐林灭火。那时,林间的森森白骨多已成灰,只留了些绊脚的碎骨还在执拗地与石争地。 第066章 温酒图   稷州,宋府。   秋雨潇潇,今夜瞧不见明月白。   一人撑着把朱殷色的油纸伞,抬手拍了拍宋府大门上的铜门坠。   那人肤似莹玉,薄唇却似点了朱砂,虽生得妖冶却无丝毫贱色。他披着一身锦绣温柔气立在府外,是这青石秋雨中独一的艳色。   那同栾姓二人猜拳输了的宁晁恹恹地冲去开府门,他久居府中养伤,当然不识得这季侯爷。但只消一眼,他便明白眼前这位可不是个庸人。   宁晁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先把门给阖了,冒雨跑去知会他家主子,连拦雨的手都忘了抬。   廊中积了不少水,宁晁被那些天上地下的水浇了一身。那宋诀陵正于书房里头琢磨鼎州捎来的信件,这落汤子带着一身的秋水没规没矩地冲了进来。   鼎州人不拘小节惯了,宋诀陵自是不以为意,凤眸里那些冽冽眸光仍旧撒在墨字上。他拿指尖捻着信角,正打算把纸向后翻,忽闻那宁晁道:   “公子,府外来了个执红伞的贵人。”   “红……伞?!”   宋诀陵蓦地站起身来,满桌纸墨乱飞。可他转瞬却又将面上又惊又喜的神色褪了褪,他朝宁晁挥了挥指,还道门外那位就由宁晁自个儿领进来罢,他便不亲身去迎了。   宁晁见他心口不一,没多言只遵照着做。   那季徯秩今日没照旧束起高发,那些软得很的墨发全浇在肩头。他静静立在那府前门罩下观秋露漫阶,听闻脚步声这才抬起那双多情眸子。当他发觉只能瞧见宁晁孤影,又速速垂了睫,压下心里头涌起的淡淡酸涩。   他收了伞,递给冒雨跑来的姚棋,随那宁晁去寻那薄情寡义的宋二。这侯爷来了,府里的下人都不自觉地踮起脚走路,怕惊了这红衣美人儿。   过了好一会儿,宋诀陵才见着季徯秩。   如今他俩铁了心要当盟友,皆怕自个儿吃酒后倒腾出一场醉翁之意不在酒。可那宁晁不懂事,哪里知道这俩人还有这层关系,拎起几坛清酒就给他家主子端上来了。   季徯秩待那人退下后,轻笑了声:“二爷怎么还敢叫我吃酒,不怕惹事?我的胃口可不小,小心吃醉了一口吞了您。”   “我可没听说过侯爷醉了还会吃人。”宋诀陵笑道。   “那小兄弟可是新来的?”   “嗯。”宋诀陵道,“宋家的兵,姓宁,名晁,字朝升。”   季徯秩抿了口酒:“性子如何?”   “有些莽撞。”   “莽么……那可不能让他和我家子柯撞一块去。”季徯秩又把玉杯放在唇边碰了碰,道,“怕打架呢!”   宋诀陵干笑一声:“且不说那姚子珂同不同宁朝升打架……他似乎一直都想同我比试比试,在京城那会儿更是每回见都瞪着眼瞧我!”   “您在京城是君子还是混子,您恐怕要比我清楚罢!玩梁园月,攀章台柳,每回上衙时沾了一身青楼里姐姐的脂粉香的是您罢?您耍出这般混账样子,真真怨不得子柯瞧不上您。”季徯秩正喝得畅快,那宋诀陵却将那些个酒坛往自己身后挪。   季徯秩见状又笑道:“小酌怡情,我今儿不朝二爷动手。”   “不关侯爷的事,我忧心的是我朝你动手。”宋诀陵晃了那茶壶,“侯爷喝这个。”   季徯秩接过那紫砂壶,又道:   “二爷,我人笨,想了许久仍旧想不通这谢家案能从哪查起?若有人想将此事埋入地底,那估摸着这么多年,能毁的东西早就碎了个没影。虽说是要去鼎州查,可二爷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鸿爪留泥,雁过留痕,我不听天命,只尽人事。”   “二爷您……”季徯秩拢了拢袖,执壶倒茶,“您当时说要扶个人儿登这九重天可还作数?”   宋诀陵将自己面前的茶盏朝季徯秩推去,玩味似地笑:“侯爷今儿造访原来为的是这般……怎么?侯爷担心我以龙袍加我身么?”   “说不忧心是假。”季徯秩将宋诀陵那杯盏勾过来,道,“这是魏家天下,我再疯也没想扶出一个安漓戌,当一助纣为虐的千古罪人。”   “那我扶魏家人上去呢?比如贤王……”   “二爷,我求个顺其自然,也劝您莫要搅和权争,小心丢了命!”   “侯爷您不是忧心我上断头台,怕的是我拿你龛季营的兵去冒险,怂恿魏人自相残杀,是不是?可是我不在乎啊!”宋诀陵笑着接过那茶杯,晃了一晃,“侯爷听得难受罢?没办法,和忠臣就是不能谈这事儿,不论真假都是这么个着急模样。”   季徯秩闻言眉头却也不带皱,只笑道:“行罢!二爷要反的时候同我说声,我好提前磨一磨剑,想些计谋来砍您的脑袋。”   “况溟,你心是真真硬如磐石!不对……好像朝向我的这半是硬的,朝向别人的那半是软的。”   “哈。”季徯秩也笑,“落珩,若你真要反……我可……还真说不准呢……也许您再诱惑我一下,我就会冲去帮你了?”   宋诀陵垂着眸子笑,没去瞧季徯秩,忧心抬眸瞧见的是季徯秩一脸玩味的笑,于是他只轻轻深吸了口气,也开起玩笑来:“平日里头诱惑人的事儿不都是侯爷在做?我虽瞧着念着,却终究学不得‘诱惑’是何般。”   宋诀陵敛了笑又道:“这条路,可说不了回头。侯爷若是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盟友那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这是我自个儿的事。”季徯秩低头整衣裳,眸子里头诱惑人的东西散尽后有些说不上来的空洞。   “你为了什么?”宋诀陵起身在季徯秩头上胡乱揉了一把,站到窗前瞧秋雨。   “宋落珩,我若帮你,你就安稳受着。”季徯秩道,“我没想通的事儿也乏于同你谈…!倒是你这般是怕我口上说要帮你,实则是想害你罢?”   “想过没有……你在我身边待久了没准就赖在我身上一辈子了?侯爷——不怕么?”   “说什么傻话。”季徯秩长睫颤了颤,嘴上只还编出一个蹩脚的谎话,“我可没有断袖之癖。”   “况溟,咱俩把坏事尝了个遍,你再说这种话怎么合适?”宋诀陵也笑,“到此为止,我错了,这就不提那事儿了。”   季徯秩无嗔无悲,还垂着头笑,像是没听见那话:“二爷安静会儿,容我好好思索以后哪些人能为二爷您所用。”   “我是随波逐浪人,才不管朝廷纷争,侯爷想也是没用。”宋诀陵左手支在窗台上,右手伸到窗外接了半掌秋水。   他若将这水从这人的颈间浇下去,那定会美得叫人神魂颠倒罢?   他人爱季徯秩,那是爱他的玉肌秀骨,爱他纵马火海,刀枪不入武人肝胆。   他爱他,爱他冰魂素魄,爱他飒爽英姿,亦爱他臣服欲海,眉目迷离,他写不出英雄救美的绝笔,传不出相敬如宾的美谈,亦谱不出乌江自刎的绝唱,他要的是比肩而立,共相欢。   别人的爱皆作救赎,他俩的爱唯言沉沦。他救不了他,却甘愿与他同道同途。   “二爷干什么呢?”季徯秩见宋诀陵半晌无话,又道,“同我坐着聊会儿都不行?可是我这不速之客搅了您安生,委屈着您了?”   “怎会委屈?”宋诀陵终于忍不住回头瞧了季徯秩,他那凤眼中杂了丝淡笑,眨也不眨,直勾勾地在季徯秩身上倾出了几分赤|裸的欲望。   季徯秩拿余光瞥见那人面朝自己愣在原地,便索性将脸儿侧过去瞧他,在对上宋诀陵那双眸子后,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落珩啊——我、不、许。”   宋诀陵闻声猛然从幻想中惊醒,只还佯装自得:“侯爷在说些什么?怎么没头没尾的?”   “我虽不知道二爷想干什么,但瞧您那模样,多半不是能使我得利的好事儿。”   宋诀陵哼笑着将手中的水拍了个干净,坐了回去。   “侯爷的意思是我总想占侯爷便宜?”宋诀陵唇角挑起,他身上那戏谑轻狂的劲头又蹿出来了。   “二爷放心,我身上的好处不让你占。”季徯秩垂着眸子,笑道,“我瞧二爷逛了这么久的青楼,就习得个皮毛。”   “我是樗栎庸材,凡事都得多练练。”   “怎么个练法?”   “得看侯爷意愿。”   季徯秩瞧着那双凤眼愣了一愣,长袖掀翻了杯茶,只还装着镇静,慢悠悠地寻布揩桌,自嘲道:“瞧瞧!二爷,乱说什么话?怪叫人心慌意乱的。”   宋诀陵抱臂笑:“侯爷有功夫拿我说笑,不如瞧瞧自个儿,小心点儿,可别纵容那涎玉沫珠湿了你的袖。”   “人没事儿便行。”   -------------------------------------   二人聊至夜半,因着吃茶,身子一点儿也不见乏。   府外忽传马蹄声,二人都默默坐着不吭声。不一会儿那宁晁便推门给他俩送来了圣旨。宋诀陵拆开看了,咧嘴笑了笑。   “怎么?二爷碰上了什么好事?”季徯秩捏着帕子擦唇角。   “不单是我的,是我俩的。”   季徯秩手上正忙着,没功夫去接宋诀陵递来的圣旨,套了个乖得很的口气,道:“二爷说与我听罢!”   “皇上见我们余国的事处理得不错,准了我们离稷州之请,唤我们去翎州支援守住边疆关卡。”宋诀陵思忖了半会儿,又道,“侯爷那太子哥哥往日不都不放人,如今怎么撒手撒得这般爽快?”   “这我如何能知?”季徯秩将那茶盏摆端正,垂眸淡笑道,“二爷和我能离开这稷州便是皆大欢喜,哪还顾得上这儿?”   “呲……”宋诀陵走到他身侧,俯身笑道,“侯爷若真不在乎,不该是这副失魂模样。怎么?见陛下觉着翎州安危比侯爷的命重,伤心了?”   季徯秩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抬眸笑了笑,:“二爷也真是……我还不至于吃这翎州的醋。”   “那怎么?”宋诀陵也笑。   “我忧心的是如今魏与楚国开战,魏连胜几场值得欢喜,但那楚国近来兵力大增,不应这般屡战屡败。今朝陛下这般火急火燎地要将我俩召去翎州,恐怕魏楚战况紧张一事并非我多想。”   宋诀陵道:“顾家双将,加上贺玉礼与池家二将,如竟守不住翎州一关,未免太过可笑!不过……这仗也实在是有些蹊跷。如今余国无事,去翎州看看也好,怎么着都离回鼎州近了些。”   宋诀陵拿指轻轻扫了扫季徯秩的玉扳指——可他明白这不过是隔靴搔痒。   自打那日肌肤相亲后,他俩便回避了一切可触碰到对方的举止。   回避那夜,回避那情。   纵然尝着甜头之后心里的渴求但增不减,可如今二人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隔衣拍背、攥臂、撂发。他们无助地瞧着对方的温度在手中一寸寸地溜走,化成了记忆里的无穷回味。   岂难,岂难?   很快便过去了。   他们自欺欺人道。   “喔!二爷真是神机妙算,还知道我一会儿弄洒茶,方才在那接雨露为的就是给我洗扳指?我可得好好谢谢您!”   “不用谢,拼死报恩是北疆人才做的事儿,侯爷这稷州人不必异乡随俗。”   “您还当真?”   “我这人有几分较真。”   “不过二爷……我俩既然被唤去支援,身上便还系着稷州的名头,总有一天恐怕还会再回来……”季徯秩挪开那戴着扳指的手,道。   “这可说不准。”宋诀陵直起身来。 第067章 秋雨萧   “将军!粮……粮是烂的!”火兵哭着喊。   贺珏的眸子倏然瞪大,那双明湖澈眼如今红得滴血,泪水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滚。   “天要亡我魏军啊——”   翎州将士哭,缱都天公哭。   缱都的秋雨像是从银汉上泼下的水,站在这样的倾盆大雨之下,没人能保不湿衣。   但倘若那衣,换作甲呢?   今夜沈长思不上衙,又因最近同沈家闹得不可开交,也就没什么心思往外头跑,索性窝在颜府里头。   外头的雨浇的颇吓人,他心里头也不安宁——如若沈家真的脏的令人发指,他又如何能将血肉亲人从中剥离?   雨下得好大,只是隐有急急马蹄声,和那很利落的咔擦声夹于其中。   就像……就像……   沈长思原是歇在榻上的,不知怎的倏然坐起身来往雨里冲。他借着几根梁柱跃上屋顶,抬头朝外望,胸膛忽地剧烈起伏起来,直叫他喘不上气。   亮,好亮。   府外打着的灯笼延伸至皇宫中,像条橘黄色的火龙。   那是逼宫的火!   一熟悉的面孔从火光中浮现,那人站在府外盯着沈长思,推手作揖道:   “沈大将军,今夜就劳烦您好好歇在颜府里头了。”   秋雨顺着沈长思那双桃花眼往下落,红了他这失职者的眸子,催软了他的双腿。他“扑通”跪于屋顶之上,那是府外那金吾卫将军方铭头一回瞧见沈长思这左羽林卫将军这般的狼狈。   -------------------------------------   宫灯在那朱红梁上栓着,被秋风推着轻摆,内里的烛火跟着一摇一晃。   殿中,那帝王还在咳,好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裂,再用涌出的鲜血堵住细细的喉口以求个解脱。   他咳着将手伸出帘外,轻声唤侍女将一方帕子递给他,却无一人应声上前,他于是只得虚弱地坐起身来。   “来人——”他哑着嗓高声道,却只听到了自己那荡在殿中的回音。那病弱天子伸指去将床纱掀开向外头瞧了一瞧,终于发觉这偌大殿中除他外便没了人。   半晌,才有一人前来。那脚步声又稳又沉,没有宫人那般踮脚行路的细微声响。那人行至龙榻旁,立在那儿不说话。隔着薄帘,魏千平只能依稀瞧见那人身披黑底银纹的大氅。   魏千平讨帕子的手还露在帐外,帘外人端详了片刻,拿手覆住了那帝王的手,哪知握住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愣。   那厚茧与各式伤疤扎在帘外人的手上,魏千平这么触着,倒觉着那不像是个贵人的手起来了。   而帘外人只觉箍住了一堆不盈握的瘦骨,不该是八珍玉食哺出来的天子理当生的。   魏千平喘了一口气,将另一只手隔着锦被轻搁于腹,笑道:“二弟……朕做错了。”   帘外人愣了一愣,终于开口。   “皇兄何错之有?这局况您可是还未看清?”魏盛熠没有抽回手去,垂着那泛绿的棠梨眸子,“如今逼宫的是臣弟,搅了您美梦的亦是臣弟……再蠢笨之人恐怕都明白错的是臣弟这乱臣贼子,您又何必费力装糊涂?”   榻上那人笑得又沧桑又悲,血迹将他的嘴角染得模糊,叫人辨不清那人此刻嘴角是扬着的,还是向下垂着的:“朕这黄粱梦早便做到了头!如今十六州乱象频生,朕却装聋作哑以平权臣之心……装醉无度,早便错得彻底!”   魏千平艰难咽下血沫,又道:“二弟,你可知朕如今念着什么?”   “臣弟岂敢妄加揣度圣意。”魏盛熠的语气平淡得很,像是一庙中僧在瞧被俗尘蛊惑的门外汉。   他从不将自己的浓情分一杯给魏千平,在他眼底那人不过一个不起眼的丑角,长哭后便该辞台落戏幕。   “何不浅试猜度?”魏千平淡笑一声,“日后可未必能有这样个时机。”   魏盛熠动了动唇:“洛皇后。”   “……将死之人,心……心里头装不下情呀爱的!想……想多了还会埋怨这青天不公……又塑一对苦命鸳鸯!朕啊……念……念着魏楚此战……得胜!”   “胜?”那魏盛熠低声冷笑道,“难!”   魏千平闻言眉头轻皱,但那宽厚仁慈的坏性子又伸出只手来将他的眉间抚平,要他吐些柔词软句:“成事在天,此为朕愿。”   “您明白我今个儿立这龙榻前为的是谋权篡位罢?”魏盛熠好似怕魏千平忘了似的,反复将那些个大逆不道的言辞悬在他的耳上。   “篡位么?朕会叫你名正言顺地登入九重天……那传位与你的圣旨朕早……早已拟好……只望你能听朕一句劝……来……来日重用段老与平州的徐耽之与林询旷。朕这么长时间拿他俩当庸才,他们心中积怨应当不少……你去罢!那掘玉荣恩必叫他们甘……甘为你的左膀右臂!”魏千平仰着脸流泪,哽咽道。   “你为何甘愿将这帝位拱手相让,此非梨枣,由不得你演一出孔融让梨的戏!”   “朕——信你。”   “你了解我多少,凭的什么提一‘信’字?”魏盛熠咬着牙,“你以为你整夜派那些个探子在我府邸周围转悠便能查出什么东西么?”   魏千平将脸儿侧了侧,咸泪便滑着倒流入了喉腔,呛得他咳得愈发重了起来。他不过稍稍起身,仰了仰头,喉口溢出的血又迅速向外散开,于他那素色中衣上绽开了几朵妖娆的血花。   “你虽藏巧于拙,但从那拙中未必不可瞧得你神思灵巧,乃为治国安邦之才……朕只求你莫再造杀生罪孽,以逃世人口伐笔诛,长坐帝位。”   “你费尽心力要为我开脱,求的是什么?”那帝王肺咳碎耳,可他魏盛熠眉眼间却仍旧是瘆人的冰凉,他冷漠开口,俨然一副绝情模样,“皇兄不必同我绕这么大的弯子!直说罢!您是想叫臣弟莫杀您那尚处胎中的太子?还是您视若珍宝的皇后?贤妃?”   魏千平仰着脑袋笑,再顾不上古训里头的衣冠楚楚,只拿衣袖抹开了嘴角聚在一块儿的浓血,道:“你……终究还是不愿信朕!”   “我们之间还是莫谈此字。”魏盛熠轻轻掀开那罗帷,将那只冰凉的手塞回暖被中,“皇兄体寒,莫再糟蹋身子。”   魏千平咧着嘴笑,眼波尽处是苦寒:“你对朕……还当真是连施与乞儿的怜悯都没有。”   魏千平忽地觉着身子疼得难忍,索性躺了下去。只是他虽睁着眼,但眸光凝滞,好似那些个死不瞑目的人。   自打身子败成这般模样后,他便常常疼得彻夜难眠,好似全身的骨肉都在叫嚣着要剥离。疼的地方太多了,他甚至说不上是身子的哪一块骨肉疼!   他不是个虔诚的信徒,只是遍野皆是痛处,苦海无人摆渡,剧痛难捱,摆脱之道惟余念佛求神。可那终归不是他的出路,年复一年,他的高香换来的是个尘世无佛之定论。   “朕于你有愧,你瞧不上朕在……在理……”   魏盛熠方才弓着腰,闻言这才直起身来,但他没吭声。长睫把他眸子里头的那野兽般的绿光掩住,只剩了些檀褐。   那魏千平隔了一阵又开了口,声音又轻又哑,带着点哭腔,他虚弱道:   “许女洛丞,沈文颜武,白富史贫,付凶喻柔,贺落江斩,十家伏凶怪,亦出青史官。”   “徐儒薛雍,燕华叶朴,季谢护主,宋李精忠,白骨荒丘,黄沙漫道,世家多生换天辈。”   “北狼南虎,西蛇东鹰,四疆跑猛兽,也生风流子,百色同欢。”   “山高水长,酒浓茶香,万里河山,寒门贵,商贾殷,草野安。”   “这江山万里,朕似耗虫,只窥寸方,居高位者最是闭目塞听……羸弱病躯阻朕路,攘权夺利绝朕爱,生而为人,因何不予朕人样?”   魏千平一字一顿,短词长句全被血的腥气染透。□□涩犹如洪水猛兽要将他吞没,他只费力将魏盛熠的手扯进来,泪顺着眼角融入暖香被褥。   “吾命休矣,若有来生,赐朕六根清净,除朕贪嗔痴垢,削朕三千青丝,再不入这金笼玉井!”魏千平呢喃着,像是在对魏盛熠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魏盛熠淡淡瞧着,见那人的身子忽然猛烈痉挛,随即再没了声响,这才悠悠开口:   “魏千平,这一生,你享尽荣华富贵,尝遍珍肴异馔。你不见与野犬争食的冻死骨,不见同外敌拼杀的无头躯;你不见忠臣遭污,白绫悬梁;不见佃户无收,河石磨尸;不见残躯为宦,娇身为奴……”   “你觉得举目无亲,世态炎凉,但该那般长哭的应是我,不该是你魏千平!”   魏盛熠的脊背直挺,光站在那儿就像一棵无人可撼的苍松,他抽回被魏千平握在掌心的手,又道:   “你叹你一生,我还当你是贪得无厌,无病呻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魏盛熠始终没去抚那具温尸,只平静地从魏千平的枕下取出那被卷起的圣旨,还任凭那双失了光的瞳子照旧愣愣地盯着帐顶。   那被关在殿外的宦官与宫女见那魏盛熠拿着圣旨出殿来,也不敢抬头瞧他,直至听闻魏盛熠道:   “都进去罢!替先皇好好梳洗一番,更服入殓。”   那些宦官和宫女闻言眼鼻皆是一皱,都低声抽噎起来。   魏盛熠将眸光掠过那些个泪人儿,只瞧见一宦官还镇静地立着,连眉也是平平摆着,蹙也不带蹙。他伸指点那太监出来,问道:“你叫什么?”   “奴婢名叫范拂。”   “哦?你就是那范栖养的儿子?”   那范拂方垂头应了,这魏盛熠又瞥了他一眼,道:   “当年范栖为魏束风当牛做马,谁曾想他竟敢私下敛财修屋,还养了你这么个东西塞进宫里来了。”魏盛熠冷笑了声,“他把你抓来变作了这么个残缺之躯,叫你当下贱的阉奴,你恨不恨他?”   “奴婢惶恐,若无老祖宗,奴今日恐怕还在窄巷乞讨谋生。”这范拂面上仍无半分异色,一副逆来顺受的卑贱木样。   “抬起头来瞧瞧——这儿那么多人哭,你怎么不掉几滴泪?”   那白面太监抬了抬眼,像是在说魏盛熠不也没甚悲色,可他嘴上还是恭敬异常:“奴知先皇生前最恨吵闹,死后若还不留那人独享清静,这生呀死的恐怕没有区别呐。”   “本王真想在这儿掐死你,再瞧瞧你这张嘴还能否吐出‘没有区别’这四字。”   那范拂弓了弓身:“奴在这深宫里,见到的死人比活人还要多得多,久了便觉得生死无差,若得罪了翊王,还望恕罪!”   魏盛熠瞥他一眼,转过身子唤那范拂跟着,而后挪着步子走向庙堂。   他缓缓踱着步子,好似没瞧见一路尽是火光,鲜血毯似的铺了满地。朝堂内,朝臣皆似罪人般被汇聚于此,四周围着带刀的兵士。   魏盛熠踱至龙椅附近,展开圣旨,念道:   “朕在位四载,宵衣旰食,披疾理政,然今朝魏楚、魏秦边际动乱未平,阳北道灾疫屡生,江北道匪虫肆虐。大运去矣,朕已无颜长踞庙堂之上。翊王文武皇皇,廉而不刿,乃济世之才。今特追踵尧典,禅位于翊王。”   魏盛熠话音方落,堂上便即刻糟乱起来,慌容尽显,丑态横生。   又是那总嚷着“余孽”二字的老臣出了列。他发鬓斑白,双眼深凹,一身朝服还没穿好,便被逼宫的兵士推搡着来了这儿。那人把满头银丝烦躁地揉乱,像那些个总晃于街头巷尾的老疯子。   这唤作庄俟的老臣抖着手指着魏盛熠的脸儿,怒道:“余孽!你篡位杀人,不得好死!”   这鬈发王爷将那圣旨往下一抛,砸在那张老脸上。   “大人若没瞎就自个儿好好瞧瞧罢!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先皇墨迹……那墨已经干透,可不是今夜写的。”   那臣瞧着瞧着,浊眼红了大半,抖着手抛了圣旨,猛然朝着那殿上朱红的柱撞去,没人拦着他,群臣不论性子如何皆是瞪着眼瞧。   “砰——”   林子里的鸟飞入空中,魏楚边界那城门又开了! 第068章 亡命徒(倒v结束)   距贺珏知晓营中新粮皆为烂粮已有八日,那日贺珏借着那噩耗哭了个痛快,一连失魂了几日,昨日好容易才回了魂。   然今朝营中粮草近空,他再怎么打起精神也不过瞳子亮些,面上瞧来不像具行尸罢了。   那林火已烧了八日,可过了这么些个日子,魏楚两军却仍旧按兵不动,一方窄林只闻风声火声。魏军不动,那是实在没法子,可楚军又是因何不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   “贺小子!你说这楚兵何时会来?”那姜老将军抚着箭尾的翎羽,咳了声,“‘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1】’,老夫是如何也不信那狡诈的楚贼会错过这么个好时机!”   “前营皆是精兵,几日前楚军与前营硬碰硬,理当受损不少。”贺珏垂着眸子磨剑,“不过趁早开战终究是好事!援兵来得迟了太多,归途恐怕已经生变。如今等不来粮草,我们早晚会被那些个贼徒耗死在这儿!”   那池彭原在一旁打呵欠,这会儿忽然插嘴道:   “嗐!急什么?那林还烧着呢!楚兵如何敢出手?再说……楚国惯使消耗战术,多半会于城中修养个把月再开战,应是打着要把我们这些个魏军耗死在这儿的主意呢!没准再等等粮兵便搬来了!”   “眼下将士们都快熬不住了!”姜老将军用力一扯那重弓,飞矢便狠狠扎入了不远处铺着的草席里头,“嗡”的一声闷响久久荡于池彭的耳畔。   池彭正惊魂未定,又听那老将军续道:“此事必须趁早做个了断!池小子,你听着,明晚,最迟明晚,这仗必须给我打起来!”   姜老将军执弓离开,贺珏还留在那儿一声不吭地磨刀。这池彭见劝不住人,忿忿地出了帐,又趁着夕阳西下兵士忙着煮粥分食,偷偷摸出了营。   眼下那些好粮将近吃空,这么大个营的将士都省着粮吃,将三日的口粮死撑到了第八日。   来往大营与此地的马程少说也要个半月,派回去的斥候不知何时才能归。将士们食不果腹,个个饿得头脑发昏,以至于吞石啃草。   贺珏与姜老将军为了叫弟兄们能稍稍吃饱些,便将本就少的口粮分给他们大半,每日就喝那么一碗稀的将近只剩水的米汤。可是他们再怎么省,终究也省不出千人的口粮,这营里头除了那仗势欺人的池彭,无不饥肠辘辘,仗着多年苦练出的一副好身子,吊着命。   忍饥挨饿虽较生死算是小事,但小事积久难免酿就大灾。   -------------------------------------   夕阳落,星月起。   一席弯月刀似的挂在那夜帐上,地上的秋风将林火吹得愈来愈烈。浓烟重火,如秉巨烛立于天地之间,就是不知何许人在借灾拜佛。   有三个胆肥的兵士为充饥,瞒着贺珏与姜老将军偷跑进林里捕野物。眼瞧着不远处密叶之间生了动静,仨兵士之中一人小心迈着步子接近,屏息凝神,正准备瞧那里头会窜出什么美滋味,谁知一只飞|矢从中飞出,穿其喉而过。   后面二人知晓那人已无生望,不过愣了一愣,拔腿便跑,可他二人还没跑几步便被那高抬的马蹄踩碎于泥土之中。   血水横流,碎骨刺破肝脏,惨叫终于爬出了林间——太迟了。   那楚兵从林间冲出来的时候,顾家后营中还有不少兵士处于睡梦之中。贺珏听闻动静忙冲去擂响战鼓,可楚国的铁骑却先他一步踏破了围营的木栅。他只得将鼓槌抛给了身旁的小兵,抽出那新发于硎的利刃劈向敌军一匹疯跑着的骏马。   “嗞——”   马肚被划拉出一个长得吓人的口子,血与内脏全泼洒于地。马腿折跪于地,叫马背上的那楚兵摔了个头昏脑胀。贺珏手起刀落,砍下那人的头颅后便翻身上了自己的马,而后便是一路拼杀。   他边拼死剿杀敌军,边纵马往来于各帐,拿长剑挑起帐门瞧里头有无未醒的兵士。   行至池彭的帐,他照旧挑门看。可那人的营帐却怪得很,内里没燃半根烛不说,平日那嗜睡如命的将军不知怎的竟不在里头。贺珏高声吼了几声,直待确认了那池彭不在里头,这才再次飞奔抽刀向敌。   入目所及又是腥艳的血与瘆人的骨。   脖颈,胸腹,臂腿,贺珏在那刀剑之间穿行,被各处喷溅出的鲜血抹了一身腥臭。   当他好不容易同弟兄们一道清剿完那不知好歹的楚国骑兵正歇口气时,忽听姜老将军从不远处飞奔而来,嘶声裂肺道:   “快、撤——”   林间又起马蹄声,那疯狗似的齐烬手执重刀朝他们飞奔而来,紧随着的是望不尽的楚兵与漫天箭雨。   贺珏副将举起盾牌替贺珏打掩护,急道:“楚贼这兵力……弟兄们怕是撑不了多久。将军您二位快走!我垫后!”   “你是我副将!”贺珏转马向前,绕过副将,拿剑挡开了那些朝他仨人飞来的利箭,面色镇定异常,“还不速速护送老将军离开!”   谁知那姜老将军拿刀将贺珏的刀剑拦下,纵马向前,边扫飞箭边厉声道:“你俩小子听着!你留老夫一命,不过叫一匹夫再活个二八年岁。而你俩若活到老夫这年纪,合起来还有百余年岁月!老夫常年苦视黑发埋沙,今山河罹难,老夫宁白发入土,也绝不要再叫你们这些个屁大的小子早我一步入黄泉!快些走!莫要叫老夫白白折了这条命!”   那人说罢,驱马奔向齐烬,举起了重弓。   “嘣——”   贺珏与他的副将都没再回头。   那之后,贺珏与其副将便带着几个精兵往回撤,从夜半到清晨,从正午到日落。   随行之人越来越少,贺珏回身挡箭时腹部被横来的剑捅了一下,好在那剑身还未没深,那偷袭的楚兵便被贺珏副将拿长矛捅入了胸口。那副将臂上中箭疼得虽是难捱,可他还是咬紧牙关奋力将长矛挑起,把那楚兵甩下了马。   后来发生了什么贺珏已经记不清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连他那生了副唱戏的好嗓子的副将也没再驱马跟在他后头。   庆幸的是,他身后也无楚兵,只有自己那匹枣红马蹄踩出的血印在山道上蜿蜒成河。   烽火连天,衡阳雁断,这独身将军由马驮着穿林而过,不住地往回奔。   无水无粮,他好长好长时间都没再见着一个活人。又渴又饿,浑身气力都好似被九头虫吃了个干净。   他太累了!   于是他也阖上了眸子。   -------------------------------------   魏阳北道·紊州。   秋叶铺满了老山道,那鲜少有人经往的道上奔出一紫一白两匹骏马。   “驾——”季徯秩攥紧了缰绳,还嗔怒道,“二爷!您是疯了么?干什么跟在后头赶人?”   “难得有稍比鼎州的山道供人跑马。”宋诀陵催着紫章锦,眸中带笑,“我这不是为了叫您这南方侯爷尝尝跑马鼎州的飒爽滋味?怎么样?爽不爽?”   紫章锦冲到季徯秩那匹霜月白的身侧,那身姿挺拔的男子侧了侧眸子朝季徯秩笑。   “怎么不爽?”季徯秩嘴角颤了一颤,攥紧缰绳,还淡定笑笑,“待会儿若霜月白将我甩了下去,我便请二爷吃顿刀宴。”   “我可挑食,”宋诀陵稍稍压低了身子,笑得像个流氓,“那可是只食金齑玉鲙。侯爷要想叫我吞刀,怎么都得把那刀子磨成侯爷这副模样。”   道中横出一棵老树,季徯秩急急拉了缰绳,那霜月白的前蹄浮空,险些将那玉面侯爷掀下马去。那季徯秩面上却是半分不变:“二爷可莫要再犯浑。”   “我对侯爷是一见钟情,越瞧越喜欢。”宋诀陵慢了紫章锦,慢条斯理地伸出只手来抚了抚季徯秩那匹受惊的霜月白。   1   “不对罢?”季徯秩笑道,“二爷在缱都头一回见我,可是爱搭不理。”   “这就是侯爷见的少了罢?坊间多的是我这种欲擒故纵的坏种。”宋诀陵抬手捏了季徯秩的几缕发,嗅了嗅,“嗯……都是我身上的味儿。”   “那可怎么办?我沐浴时得泡在花瓣里头了。”季徯秩抽回那簇细软的墨发,又笑道,“鼎州香罢了,又不是二爷体香。”   距到达翎州还有约莫三日的路程,那魏败势还未传出,季宋二人虽只是心中存惑,但也都快马加鞭地疯赶。   哪知二人不过方至翎州西城,那守门将便将二人拦下,朝季徯秩推手作揖道:“侯爷,陛下要您速速赶回京城!”   季徯秩瞥了宋诀陵一眼,开口问道:“将军,可是京城出了事?”   那人垂头应道:“末将不知,只是前日宫里来了一公公传了圣上口谕。”   那宋诀陵抚着那紫章锦的马鬃,嘴角勾出一抹细弧:“看来侯爷那太子哥哥还是舍不得割心头肉!”   “二爷还是谨言慎行为妙,在我面前耍耍嘴皮子也就罢了,更别说今个儿还有外人在场。”   “外人?”宋诀陵拿那上翘的凤眼略瞥了那守门将一眼,低声笑道,“他是外人,那侯爷可是我内人?”   “不是。”季徯秩直截了当地辞了那番戏言,“我也是外人,那番话您也不该同我说。别人听来觉着您大不敬,我听来心里窝火。”   “哦?可是因对我中情烈烈?”宋诀陵挂上戏谑的笑,斜了斜身子拿手勾住季徯秩的颈子,笑道,“此去一别,可不知何时能再见。”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1】。”季徯秩任他搂着,轻吸了口气,任那人身上的鼎州香窜入鼻腔,随即掰了他的手直起身来,“我和二爷隔得远点才像盟友,这般互处眉睫之内浓情蜜意的,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哪来的规矩……侯爷在我身上偷偷嗅什么呢?”宋诀陵道。   “这鼎州香可好闻,二爷求我这么多事,送我几两鼎州香料应该不是难事罢?”   “香料?我同侯爷分香帕子如何?”   “臭男人学女儿家送什么帕子。您虽敢送,我倒是真不情愿收。”季徯秩摩挲着玉扳指上的纹路,敛着睫。   “侯爷当真绝情!”宋诀陵收回手来,喝了一声“驾”,朝城里头行去,不忘背身续道,“我和侯爷不一样……”   “……我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2】’”   宋诀陵朝季徯秩挥了挥手,将最后一缕鼎州香从季徯秩的脸侧儿偷走了。   季徯秩眉间闪过一丝憾色,是因那香散了么?   不是。   他从来贪的都不是鼎州那苾苾之香,而是那剑眉凤目的儿郎。 第069章 贺玉礼   翎州。   宋诀陵在顾家营守了几日,瞧见南边迟迟无信,不免疑云满腹。可今儿未见顾泉关狼烟升,他冒然率营前往若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难免徒添忧思又灭了士气。   他于是只得暗暗把兵令攥紧了,在心里头做打算。他辗转一夜,第二日唤了一小支精兵同他一道去南边瞧瞧情况。   魏楚边界多山,那路是一点儿也不好走,路颠簸了人心情也闷,更别提再走一会儿碰上的还不知是敌是友。   宋诀陵他们一行人策马行了几日,一日忽见山道上一匹枣红马驮着个血人,朝他们缓缓行来。起初,那一行人还犹疑三分,不约而同地在几里外勒停了马。可随着那马越行越近,宋诀陵先认出了马背上那人。   贺珏!   缱都那银鞍白马度春风的贺珏!   宋诀陵急急下了马,牵过贺珏那匹枣红马栓在了道旁树桩上。那马瘦得见骨,走路带摇带晃。它被宋诀陵这生面孔牵着,已没了往日吭哧吭哧急吐气的傲慢习性。   宋诀陵边唤人拿草料来喂马,边伸指去探了那贺珏的鼻息,喃喃道:   “还活着……活着……”   他眼中带了光,倏忽回身高声道:“来人!扶贺将军下马!”   宋诀陵帮着将贺珏带下马,扶他靠着老树的粗干坐下,又从腰间取出一只皮囊壶来对着他的嘴浇,将他嘴里的血化淡了。一顿折腾过后,贺珏那蹙得很紧的眉头这才稍微松了松。   宋诀陵虽放荡不羁,但行事还算是粗中有细。只见他将手中帕子拿水浇湿了,拿帕角细细地给贺珏抹脸。哪知他方帮贺珏把面上沾的血抹净,这脸儿便失了色。除了眼下青紫一片,贺珏的整张脸儿都惨白如刷了纸浆,仿若有人借那死了许久的尸还了魂。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贺珏的长睫颤了颤,沾了血的眼睑掀开,终于叫他那有些混浊的红眼再次窥见了天光。   熬了多久了呢?   贺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火,骨,血,嚷声,迸裂声,破碎声,刀剑晃眼,哀嚎彻天。   他睁眼瞧见那与这翎州没甚干系的宋诀陵,脑中是空豁豁的,还真以为先前一切皆是自己做的一场大梦,于是他冲着宋诀陵笑得惨然:   “二爷!我决计不去翎州了,这顿酒吃完,便扶我回贺府坐吃山空罢!”   宋诀陵捏了捏眉心,道:“这是翎州,你认清楚了!你这时候想回缱都那富贵温柔乡,便是当了逃兵。在顾家营,逃兵可是要论斩的!”   贺珏的笑意逐渐变得扭曲,笑面就这般转为了哭面,他把那受了刀伤的手攥成拳打在了宋诀陵的肩头,恨道:   “死、全死了。落珩……你……你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场会醒的凶梦!”   他说话,双唇不停地抖,眼里有泪打着转。宋诀陵从没瞧见贺珏这副模样,那人儿在缱都就是个逍遥的纨绔,能叫他不快的惟有他爹的絮絮叨叨。吃穿不愁,玩乐无度,哪里识得愁滋味?又哪有愁给他尝?   再加上贺珏他又生了个能纳百川的大气量与时常乐呵着的性子,那是自婴孩啼哭结束后便没再掉过泪。   今儿他这般,是真真伤着心了。   宋诀陵本就比不得季徯秩那般有情有义,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他很小又摸清了,要叫他同贺珏共情,可谓是难上加难。可此时瞧见贺珏那模样,他的心尖还是禁不住颤了颤。   “贺玉礼,你给我冷静些!”宋诀陵蹙眉咽沫,轻轻摩挲着贺珏的肩头,可惜他的眸色仍旧幽深,将心底难掩的冷漠显露半角,“你腹部受了刀伤,如今应当好好疗伤才是。”   宋诀陵说罢,便打算起身唤随行的大夫来,哪知贺珏颤颤悠悠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臂。   “落珩,我好恨啊!”那贺珏将满是刀痕的指曲起,痛苦道,“落珩……算我求你……求你……留我一人呆会儿罢!”   宋诀陵眸中温情散了,此刻飘了些许漠色,他眸色漆黑,冷笑一声,开口嘲道:“贺玉礼,你以为我真会遂你意,由着你性子来么?”   宋诀陵毫不留情地掰过那人的脸儿,朝向一众兵士,道:“沙场由不得你撒赖放泼!贺玉礼!你睁眼看看!你再这般,待楚贼追上来,糟蹋的便是这么多人的性命!”   “在缱都混了那么久,我是真不该不知为何你这无权无势的宋二能震得住那些个纨绔!”贺珏哈哈大笑,伸手扯了扯宋诀陵那掐着他脸儿的手,没拉动,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唤大夫来罢!”   宋诀陵闻言即刻便勾手叫那大夫过来,眼睛还盯着贺珏,就怕他又整些幺蛾子。   大夫来了,宋诀陵对贺珏的情分也算是尽到了,他于是打算走。哪知那贺珏在他身后虚弱地吹了声口哨,半阖着眼轻笑了声,虚弱道:“路还长,二爷您将自己的皮囊壶留给了我这伤患,可是不怕渴?”   “多说无益,日后报恩罢!”宋诀陵解了栓马的绳,“你这样还能独自骑马么?”   “真不至于。”贺珏淡笑道。   贺珏此刻虽是笑着的,但咬着牙呢。他伤口处掀开的烂肉黏住了里衣,负责给他疗伤的老大夫虽已竭尽所能放慢了动作,可豆大的汗珠还是从他的额上滚了下来。   那老大夫忧心七八,动作更慢了些,可贺珏却勾唇一笑,他说:   “老前辈,给个痛快!”   老大夫扭头瞧了宋诀陵一眼,可宋诀陵无动于衷,还慢条斯理地给贺珏那匹枣红马喂草。将军没有指示,病患又催他使劲,那老大夫只得无奈地上了力,利落地在那划开的大口子上动刀动针。   宋诀陵虽没正眼瞧贺珏,但一直拿余光罩着他。他知道每次老大夫手起刀落,银闪闪的柳叶刀便会贺珏的伤口处的腐肉上绕。贺珏的每一次不可控的颤抖都叫宋诀陵心烦意乱,他再怎么佯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也终究瞒不过自己的心——他确乎是拿贺珏当兄弟了。   宋诀陵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张口问道:“贺玉礼,你们这仗打得奇怪罢?”   贺珏倚着树桩,五官因疼痛而扭曲,他闭眼哼笑道:“岂止奇怪?烂透的粮草,未归的哨探,丧命的斥候,意外的林火……沙场都死人,可不是次次都会死这么多!”   “你怎么想?”宋诀陵将从贺珏身上沾来的血抹在树干上,蹭了一手的土。   “跋扈恣睢的宋二什么时候在乎别人的想法了?独行其是才像你。”贺珏低笑道,那双又媚又长的双眼睁开时沉沉杀意便如猛浪般奔涌而出,“落珩,莫再废话,你思即为我想!我他娘的真不信这营里没有楚国狗贼的细作!若叫我查出来了,我决计要将那狗东西碎尸万段!”   “干什么跟吃了炮仗似的?”宋诀陵话锋一转,“楚国那俩名将都见着了?”   “哈……名将……”贺珏拿手往眼睛上抹了抹,咬牙切齿道,“宋落珩,我上了沙场才知道,那巨棺里的人儿呐只论你死我活,什么礼乐修身全是狗屁!在我眼里,那楚冽清和齐烬俩狗东西究竟算个什么名将?不过两个空有一身蛮力与害人心肠的小人罢了!”   “兵不厌诈,你败了,世人只会如此说道,才不管你是因何而输。”宋诀陵将手中土拍尽了,这才又悠悠道,“来人,扶贺将军上马,回营。”   贺珏闻言怔愣片刻,苦笑道:“再退,那关口就真要被楚狗夺去了……让我呆在这儿,你回营带兵!”   宋诀陵跃上马儿,让那紫章锦走了几步,回身道:“迟了。这仗魏已然一败涂地,再无转机。这仗接下来还要不要打,得瞧万岁爷的意思。更何况你如今就算个半废,恐怕还不够给楚军磨刀的。”   “宋落珩!仇雠未灭,我何能铩羽而归?”   “成败论人,你如今就是个落水狗,千错万错推不到死人身上,还不待那楚国刀剑杀你,这魏的唇枪舌剑就会叫你尝着苦头。”宋诀陵道,“还不走,等你成了白骨,黄泉之下,你百口莫辩,史官一笔,就叫你成了千古罪人。”   贺珏嘴角又浮了丝惨笑:“早知如此,我当年还不如去考科举当个逍遥快活仙!”   “想吃后悔药了?”宋诀陵仰头观秋日,轻笑道,“不过贺玉礼——我告诉你,你今儿才不想当什么谪仙!你现在只想杀人!我十二岁便提刀砍秦贼,却落得个锁京城的下场。你当年问我快不快活,我告诉你,我不快活!我朝思暮想的都是杀人!你今朝被楚兵折磨成这副惨样,你睁眼闭眼的都是那些楚兵奸邪的笑!你又怎会不想杀人?!”   “杀人?杀人……”贺珏沉吟几声,没有应答,算是应下了。   一队人马正行着,忽见南边那顾泉关处升起了狼烟。贺珏抬头望去,浑身如遭万车碾过。   “顾泉关破,翎州再无安宁。”贺珏喉间干涩,“我纵马入关时,那儿还余有百十人,今儿这般应是破了。”   贺珏忍下身上的难熬痛意,仰面朝天高呼:“将啊!哪有什么万户侯?皆是万骨枯!”   “将么?就是这么个命!”宋诀陵坐在马背上,冷笑了声,道,“我劝过你的罢?你有这般好出身,若当了个文臣,官运亨通并非难事,那时你若再瞧瞧身边人,那多是紫红官袍,千金裘!可武将不一样,你瞧着身边人,就是在瞧刀疤残躯,无尸碑。”   “我不过想要救民于水火,未曾想有朝一日仇恨焚我。”贺珏道,“日后这日子我如何能扛?”   “死扛。”宋诀陵道,“可惜生不如死。”   贺珏没吭声,呆愣地斜眼瞧着远方高升的烽烟,泪和着血在身子里翻滚搅动,叫他痛不欲生。   宋诀陵没体恤贺珏的伤情,一路催马赶回了营中。营中大军知晓关破,未等宋诀陵回营已穿盔戴甲,整装待发。   宋诀陵驾马入营,停在那些个面色深沉的诸位顾家兵将面前,凤眼微眯,笑意沉沉。   那些个兵士仰视着马背上的那长身男子,等他发号施令,哪知那人大笑一声道:   “来人——备纸笔。”   -------------------------------------   缱都·段府。   “歧王下月即登基,段老您怎么瞧?”门下侍中史澈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开口。   “怎么瞧?还能怎么瞧?瞪着两只眼睛瞧!”段青玱慢悠悠地吹着茶沫,屋内四人就属他悠闲自在得像是个没事人。   这三朝元老段青玱生了个怪癖,府里来了客人,自己决计不坐主座。好罢!他占着客座,那来客个个哪敢落座?纵然他已百般要求来客到主座去,但就凭他这年纪,这官位,谁生了熊心豹子胆敢站到他老人家头上撒野?   “那歧王真能担此大任么?”太尉许冕犹豫半分还是开了口。   “担不担得起,我们管得着么?他要真担不起你要怎么办?我们这些当臣子的,是当顶天柱去了,老管那天高不高有什么用?那青天压在我们头顶,再矮我们也只能受着,翻天不是咱们该干的事。逆来顺受,文官要活下去就别总在意那龙椅上坐的是哪路神仙。”   “晚辈受教。”许冕蹙着眉推手作揖。   礼部尚书贺原愁容满面,正烦没处抒解胸中郁闷,见屋内这会儿没人说话了,便一股脑地把怨气散了出来:   “魏楚开战,幼子贺珏上了沙场后就没了音信,如今边疆虽频传捷报,但那楚国的降书不送到我跟前,我的心恐怕都得悬在半空!这小子在缱都总惹是生非,好容易中了武举人又偏要闯边关……这事儿已叫我愁得叫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眼下又碰上这么个大事!又是国丧,又是新皇登基的,红白喜事一块儿来了,这叫礼部怎么能忙得过来呐?!恐怕我这头发啊没几日就得白尽咯……”   “嗐!”那史澈长吁短叹,把拳握了置于身侧,“你可别说咯!礼部日子难过,户部难道就好过?近些日子魏楚开战、置办国丧、筹备新帝登基大典,哪一个不要银子?银子那是吃紧得很呐……哎呦!怎么这些个大事都撞一块儿来了?这会儿户部里头乱成一锅粥,家父与犬子任职户部,那是好几夜都未阖眼了!”   段青玱抚着白须,哈哈大笑:“户部今儿还缺银子呢?你史家户部任职的子弟那么多,不该不知户部有多少银子是花在宫里头了罢?如今先皇驾崩,那高得吓人的药钱可不是省下来了?连带着太后替先皇礼佛祈福的金子也省下来了!户部怎么还这么吃紧?”   屋里几人一齐僵了僵,皆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可不只是非礼勿言,已至非礼勿听的地步。于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装着没听见,齐刷刷地举起茶杯要吃茶,哪知那段老翁又闲不住了。   “这杯里盛的是茶,又不是酒,你们朝我敬酒干什么?”段青玱没打算走下他们推出的台阶,只是掀起有些耷拉的眼皮打量他们。   那最重礼法的贺原耐不住要张口劝:“段老,我说您呀可真别……”   “唉!如今可不是只有礼部户部俩部乱!”太尉许冕伸手拦在他身前,打断了贺原的话,眉头锁紧道,“哪里不乱?都乱!先皇驾崩之事方传开,太学里头那些学生个个抛书扔卷,全跑来街上闹事。那些个学生胆子也颇大,刀剑不怕,看见官兵拿着刀呀剑的,全都冒冒失失地朝前撞!哎呦!这可怎么办才好!”   贺原鼻子皱了皱,道:“可不是么?每条街上都闹哄哄的,商贩连生意都不能好好做了……若非这几日不上早朝,恐怕他们连我们的马车都得拦下,叫我们受一顿好骂才好受。”   “你们要是做官为人问心无愧,干什么怕被那些个儒生骂?”段青玱笑道。   “现在安稳守本分的可不是都被骂?只要我们不效仿那庄俟往柱上一撞,以死明志,在他们眼底统统都是拥立新王之徒。”史澈叹道,“我倒不在乎蜚短流长,只担心歧王登基后会对洛皇后腹中胎儿不利。”   “活不了咯!”贺原叹了一口气,吮了口茶。   “你难不成是太上道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段青玱把茶盖阖了,毫不留情道,“新帝又非吃人的恶鬼,怎么你们一个个的方提其名便怛然失色,好似你们亲眼瞧过他杀人放火似的。”   那三位臣子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那一直没给魏盛熠好脸色看的段青玱如今怎么反倒维护起魏盛熠来了。   这屋中三人原皆是打着要拥立洛皇后腹中胎为太子的心思的,纵然他们不乐见洛家凭此广受荣恩,但相比之下他们更不愿意瞧见那混着蘅秦血的狼崽子登上魏的帝位——来日若魏盛熠同其母族有了牵扯,这魏指不定就爽快地改姓“秦”!   段青玱怎么一说,三位重臣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但他们到底没出言反驳段青玱,只想着眼前这人儿再聪明,老了也终究难逃糊涂命。   “有人该回这缱都来咯!”段青玱倏忽没头没尾道。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   那段青玱垂着睫,外头的阳光打在他的面上,沿着那沧桑的沟壑行走,像是行于魏九道百川。   “有人要回来了。”他又道。   -------------------------------------   缱都。   季徯秩是深夜回到这缱都的,街上今夜没人掌灯,整个京城都安静得出奇。他入城之际,马车被守门的将领拦了下来,那城门后随之闪出个弓着腰的太监,那人传圣上口谕,要季徯秩即刻入宫。   季徯秩觉着奇怪,倒也没多想,只由着那马车夫将他往那朱红宫墙之中带。 第070章 帝王家   缱都。   季徯秩披着红锦衣在宫帷里疾奔,那赤玉发冠被那宫灯一照便泄出银闪闪的流光来。   他不知为何魏千平要半夜将他召至寝宫,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跑,可是他心里就是闷着一口吐不出的气,叫他急迫,叫他心慌,催他快些、快些、莫要迟了。   但这宫里同外边一样奇怪,他一路行来竟瞧不见一个人影,连这帝王的寝宫从外头望去都似静谧的空木棺。   他冲进那弘徽殿里头时,那里头亦是静得吓人的。铺好的龙床,撒下的锦帐,只是那不再似暖炉的宫殿叫他脊背发凉。   他行至龙榻旁,鬼使神差地抚了抚那床被褥,可那锦被却冰得叫他曲了指。他抖着收回了手,强行压下心中慌乱,迈着步子行远了些。   他抬手掌了灯,可他借光也仍旧没能望见什么人,他于是只好望着烛灯发怅。他愣着,不过将手轻搭在那硬木椅上搓了搓,就捻了一指的灰。   他缓缓将手握成拳,任由那尘灰散在掌心,一遍又一遍地装作所见皆是寻常模样。   “这么晚了……陛下可是还于御书房批阅奏折么?怎么传了口谕却不见影儿?”他想。   可等着等着,他终于发觉自欺已至极限。那巨大的不安感如洪水猛兽追赶着他,他只得倚着殿门蹲下,把脑袋埋进其中以求片刻的满足与安慰。   水华朱的大氅淋在金砖上,好似一朵绽开的血花。   半晌,廊里的宫灯晃了晃,随即飘进来个玄衣人儿——魏盛熠。   那季徯秩的眼睛熬了几天,此时有些红。当他仰面瞧见朝他走来的并非他心心念念的病弱皇帝,刹那便失了神。   但好在他并非那般不分青红皂白之徒,于是他起身上前一步,抖着手抚上那人的臂,轻声细语。精雕细刻的玉扳指磨着那人的锦衣,在上方印出个浅痕。   “久违了!”季徯秩将眼中惧色掩住,只泄出了些惊喜万分的神色。他仰面,却没对上魏盛熠的视线,漂亮的瞳子在眶中茫然地晃。他勉强牵起嘴角笑了笑,双手却于不经意间使了力,他又开口:“盛熠,你可知陛下在哪儿么?可是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魏盛熠瞧着那侯爷的张皇神色,褐绿眸子闪了丝戏谑——季徯秩分明心里头已有了猜测,却还想装作信他魏盛熠。   魏盛熠于是笑着陪他演兄友弟恭。   只见魏盛熠掰开那人使了劲的手,将他拉到烛火旁,拿着火折子把这殿里倒腾了个大亮:“溟哥可是问我陛下在哪儿么?”   季徯秩闻言眸子定了定,哪知恰好瞥见魏盛熠颈子上若隐若现的指痕。可他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些,只强压下心中不耐与慌乱,点了头。   可谁知那之后魏盛熠没再应声,只勾唇笑。闷人的静谧好似一把尖刀,在季徯秩的心口划拉开一个流血的口子,滴滴答答,无声比轰雷更叫他害怕。   魏盛熠那褐绿眸子里头的光随着长睫扇动一闪一闪,像是地府里头的明晦不定的鬼火,将季徯秩绷紧的弦一寸一寸烧断。   “魏盛熠!我问你陛下呢?!”季徯秩终于按耐不住嘶吼出声,媚眼被怒意填满。原先他那眉蹙起时总会带些许欲语还休的娇嗔滋味,现在却全是分外凛冽的狠绝。   “朝堂。”魏盛熠慢慢品了品季徯秩的神色这才平静道,那波澜不惊的俊朗面容上堆着季徯秩从未瞧见的冷峻。   “哈……”季徯秩半信半疑,只还卸了手上力,向后退了几步,可那死里逃生般的释然并未冲淡原先猜测给他带来的心惊余韵,“是么?陛下也真是的……这大半夜的又不上朝,跑那儿去干什么?”   谁料季徯秩还未完全缓过劲来又听那魏盛熠低沉的声音如惊雷炸响于他耳畔。   “死了。”那魏盛熠眯眼向他,一如寻常。   “什么……”方才那还有些怔愣之人,突然猛地揪住魏盛熠的衣襟,将他往殿墙上撞,“你说什么?!”   季徯秩这番动静直叫魏盛熠明白,面前这生了一张祸国殃民的面容的儿郎真真是位提刀耍弓的武将,才不是楼里那些个连提酒壶都怕伤了手的小倌,当然也不是中秋那笑意柔柔要同他流浪天涯的好哥哥——魏千平在季徯秩心底比他重要太多!他能同许未焺、季徯秩、喻戟仨人玩到一块儿去,本就是偷了魏千平的光。   “我说魏千平他、死、了。”魏盛熠一字一顿,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好似打定主意要叫季徯秩认清虚实为何,“不过……溟哥,你使的力道轻了罢?我同焺哥论及此事时,他都恨不得要掐死我呢!”   魏盛熠仰起颈子,带着笑意指了指上头的淤痕。   季徯秩双目赤红,见他云淡风轻模样更是怒不可遏,他咬牙切齿道:“魏盛熠!你怎么敢弑君?!”   “弑君?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总喜欢把弑君的帽子往我脑袋上扣?难不成是因我也流着那杀人如麻的秦人血的缘故?不过溟哥,魏千平可真真是病死的。”魏盛熠垂着眸子瞧那人的脸儿,有些居高临下的揶揄意味,那冕旒上的翡翠同他的眸子一般叫人胆寒,“你若实在不信,不妨去问问那些个太监宫女?看看我这蘅秦的狗崽子是不是又在说诳。”   季徯秩闻言眉头锁得极深,他死咬着唇。   “溟哥若仍是信不过那些个宫人的话,恐怕就只能到朝堂去将那灵柩撬开,亲眼瞧瞧上方有没有刀剑之伤了,验验有没有中毒迹象了……不过魏千平的尸身已冷透,我劝溟哥你还是莫要再费力气去启棺了。你这么一瞧,苦的可不止是一两个宫人。”   季徯秩缓了口气,收回了手,背身过去,噤声忍泪,掌心皮肉被握成拳的指刺得斑驳。   那魏盛熠心如止水,只淡然地理了理那被季徯秩揉皱的衣裳。   “侯爷节哀。”魏盛熠道,“魏千平在位褒贬不一,那旧疾又磨人。他黄泉路走这么一遭,于人于己皆是好事一桩。”   季徯秩以手捂面,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盛熠你……如何能云淡风轻说出这般话来?”。   “溟哥你聪慧过人,是千不该万不该当个闭目塞听的井底蛙。”   “他可是与你血脉相连的皇兄啊!”   “皇兄一词也要把一‘皇’字放在前头,他魏千平先是这魏的皇帝,后才是我兄长!皇家不比侯爷府,论的是柔情蜜意,兄友弟恭;这金笼里只有你死我活,兔死狗烹!”   “好一个你死我活!陛下他是如何待你的,你眼再盲,难不成心也盲么?”季徯秩终于解开了束缚哀怒的铁链,厉声厉色道。   “溟哥!我前头说过了罢?魏千平他、先、是、帝、王。他若担不起天子之重任,那便合该脱下那身龙袍。”魏盛熠不以为意地将手没于袖中,“北疆动乱不断,匪患不治;南疆灾疫不断,饿殍载道;太学文人不辨黑白,空怀热血;九家权贵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京城命案也只能瞧着他们的脸色查;科举受控于权臣,凿壁偷光再也成就不了寒门贵子,朝堂上多少昏官庸臣低眉顺眼像个奴仆。你的陛下做了什么,他步步为营求的只是如何如何守权保位!他重病于心,可不是那副弱身子,你若不知,那便是比我要瞎!”   魏盛熠顿了一顿将高扬的语调转平,轻飘飘地撂下一句:“所以季况溟!承认罢!魏千平的薄肩根本担不起这魏的万年社稷,你早已心知肚明!”   “我半分不知,何谈心知肚明?陛下他担不担得起,岂是你以寥寥几言可论的么!”   “季况溟,他已经死了,你还要他给你怎样的太平盛世?这糟烂的昱析年间多少败景枯涸,还不够给他扣上无能的名号么?是!我一人不可论其成败,可他的功过是非皆由后人论,史官落墨黑白亦不容你插手!他已经死了啊!季况溟!一切已成定局——你费心替他开脱又有何用?自欺欺人能叫你餍足么?!”   “你凭什么觉着我在自欺欺人?!”   那魏盛熠走近了些,浓眉蹙起,高声道:   “因为我接下来所言你皆看在眼底,可你无动于衷!你在心底为他套上了良善的面纱,他所行之腌臜蠢事,一个都入不了你的眼!”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魏千平喜好的是不会碍着他权路的愚臣,所以他的朝堂留不住寒门清官,只要那九家不削,寒门难再出贵子!”   “当今后宫里头的徐贤妃虽是女儿家,腹内却并不草莽。魏千平把她留在宫中,为的仅是安抚太后么?他锁住她,也是锁住了八世家里头那岌岌可危的徐家。他分明知道徐家乃为簪缨世家,官位高低于他们而言是何等的重要,可他在将徐意清纳入后宫后也不过叫徐家享了名分上的荣宠。他为何这般行事,你想过没有?他就是要叫徐家摇摇欲坠又不叫它坠落高门,好牵制北疆燕家,他才不在乎徐家有多少治世好材,他满心满眼全是他自个儿!”   “一派胡言!”季徯秩瞪着他,刚吞完泪的双眸腥红如霞。   “季况溟啊季况溟,你若半分不信又怎会这般恼羞成怒?当年满缱都的人儿都朝你泼脏水,一张张嘴里吐出的皆是污言秽语,全是诟谇谣诼,你可全是含笑应下!”   季徯秩的瞳孔放大,他忽地觉着双腿发软,可他仍旧死命撑着,咬了咬唇,道:“魏盛熠,到此为止罢,后话我已不愿再听!”   “我偏要道尽!从魏束风到魏千平,你还要拿泥巴塑出多少尊泥菩萨才甘心?既然魏千平手上有多脏你不清楚,我今日便好好说与你听!”魏盛熠步步逼近,将那始终不愿同他对视的季徯秩逼在墙角,“他为何不用林询旷?因为国子监八百孤寒只听那寒门贵子之言,他一声孤吼,满太学的学生都能效仿史书惹出一场党锢之祸!”   “人皆有私欲,天子也非圣人!”季徯秩垂着眸子轻声道,比起辩驳魏盛熠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好啊……他魏千平放着清官不用,用趋炎附势的昏官,你还能处处维护他!季徯秩,魏千平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你迷途不知返?!好……好……你好好听着!”   魏盛熠甩了甩袖,又道:   “魏千平他又因何不用徐耽之,蕴藉藏珠,因为他心虚!他害怕徐耽之一旦登临高位,便要着手彻查当年其徐氏夫妇二人遭逢匪劫的无头案!京城府库早已被九家蚕食亏空,连赈灾的粮饷也要薛王吴商捐银子,剿匪分明是极为利好的大事,可季徯秩,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面对那么大的匪虫,魏千平为何一直犹豫踟蹰,迟迟不出手?”   季徯秩猜透其后语,心中一砖一瓦砌起的高墙自根基开始瓦解崩塌。他伸长指捂住双耳,可魏盛熠那低沉的嗓音还是透过骨肉刺进他的耳腔。   “因为那地儿早已不是官匪勾结,是皇匪勾结!魏千平他没胆量抄缱都九家拿钱,便狠心从百姓那取!要匪虫上税!只要土匪上税,他就能摁着剿匪的呈文不撒手。坎州的老爷们都快磕头磕出血了,还是没等来那些个文书!你还当真以为是那些个坎州老爷肚里吃金银!谁狠?魏千平最狠,最糊涂!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是我送他的最后一句赠言。”   季徯秩跪在金砖上,像是个罪人。   “季徯秩,你早有察觉对不对?”   季徯秩垂着头,墨发浇在地上,开口只问:“陛下他可留有遗诏?”   “有的。”魏盛熠冷笑一声,自袖袋里取出圣旨抛在季徯秩的膝前,“他亲书移位于我,侯爷若是不信,大可像群臣那般好好瞧瞧。”   “不了。”季徯秩拾起滚着散开的圣旨,将它小心卷好,双手呈给魏盛熠,“陛下,方才臣实在是有眼无珠,还请您饶臣一命。”   “这里没有外人,你何必装模作样地唱戏,”   “这里没有外人么?”   季徯秩反问道,他勉强笑笑,终于抬起头来。魏盛熠这才瞧见那没有哭腔的嗓音掩去的是怎样一对泪眼。一行清泪直直从他的眸中渗出,在那雪肤上画出直直一道痕。可是很奇怪,那人眉不带蹙,那泪就好似春初枝头融的雪水,一化一落,除了融雪之处,他地皆是难捱的冰寒。   季徯秩那双眼睛在告诉魏盛熠——他俩彼此不知根底,早已形如陌路。   魏盛熠的心终于生了痛意,他攥紧了遗诏,道:“侯爷若能向本王奉上忠心,本王会给你一切。”   季徯秩无动于衷站起身来要离宫,那魏盛熠却仍不饶不休,唤了声“溟哥”,可季徯秩仍像没听见似的朝前走,直到魏盛熠漠道:   “季侯爷!我身子里流着一半蘅秦野人的血,您若实在厌恶我所言,便当碰上了个愤世嫉俗、胡言乱语的畜牲罢!”   那红衣侯爷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之中,那魏盛熠忽然长吁一声,喃喃自嘲道:   “溟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逼宫么?可我终究没朝他下手,若非当夜他真阖了眼,我兴许会就此作罢,自刎于府……如今那皇帝位子是魏千平亲传的,他做的错事我也从未曾想过要公之于众,我对不起换粮遭难的翎州百姓,何曾对不起你与他魏千平!”   那魏盛熠闷笑一声:“原来你虽不言,也是打从心底瞧不上我的。”   他轻轻拿指尖滑过脖颈上的红痕,上方的刺痛感如旧——这是许未焺得知魏千平死讯后,径直将双手环上他的脖颈时留下的,那一瞬间他当真以为他会死在许未焺的手上。   他恨极,却又生了悲哀而扭曲的快意。   那可是这几月来他暗自恋慕的檀郎赏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 第071章 归去来   魏·缱都   太学里头的那些个儒人在京城里连闹几日,大有要进宫换天的架势。然面对那浩浩荡荡的人潮,魏盛熠只云淡风轻地吩咐了禁军一句“斩杀随意”。   狗随主子,既然魏盛熠不怕遭受世人非议,他们这些当狗的又怕什么?那些个禁军再顾不上什么儒家道义,一个个的都抽出银亮亮的刀剑朝向诸位太学生,终于将那些个儒人的士气压了下去。   后来这缱都又新添了条规矩——但凡妄图擅闯宫门者通通捉拿入狱,不知悔改者隔日问斩。   这些个心高气傲的太学生在牢里遭了吃不饱穿不暖的罪,一个人呆着时又不免想到问斩的苦,也就渐渐消停下来,只是他们心里头还都憋着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要吐出来叫那蘅秦狼崽长长记性。   先皇驾崩之事不禁瞒,未及一月便已传遍了魏的大疆南北。   -------------------------------------   魏·稷州   那稷州的喻戟听闻魏千平的死讯,往日死命压不下去的的嘴角终于平了些。只是他虽卸了笑,面上瞧来也不见有多悲。   他副将忧心那笑面虎把悲愁全藏在心里头,日后患上难医的心疾,便试探着开口道:“将军,您心里若实在难受,便早些回府里头歇歇罢着!练兵之事末将一人勉强也能应付得过来。”   哪知那喻戟闻言轻飘飘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心里难受?人有生老病死,魏千平他吊着一口气,弯腰曲指都痛不欲生,这世上乱事一时半会又没得治,与其为那些个烂折子愁白了头,再拖着一身病痛入棺,还不如早些解脱了的好……再说,世上谁不死?不过早晚罢了。我这会儿替他哭,来日我殁了是不是也要叫人给我哭坟?活着的好好活着,死了的就静静去了罢!他秋日走的,明年春我还能去瞧他一瞧……走的时机可真是赶巧了。”   那副将拿块粗布抹了抹额角的汗,踟蹰了好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末将听闻先皇将位子传给了歧王。”   “是——那又怎么?”喻戟抬眸瞧他,明净的眼波中没有半丝笑意,“你瞧不上他?”   这喻戟啊,笑时叫人脊背生寒,不笑时又叫人如撞千针,那可真真是只有不熟识他的人儿才觉着他温润如玉——这人从来不是柔柔清风,而是个浑身带刺儿的龙牙檧木,百鸟不落。   那副将撞上他的眼神,局促地搔了搔头发,道:“那王爷不是蘅秦女人生的么?”   喻戟原先还在磨剑弄盔,这时候终于停了手上动作,哼笑一声道:“他母妃是蘅秦人又怎么?他不还是流着先帝的血?贪官的儿子未必贪,侩子手的儿子未必狠,难道蘅秦的儿子就一定杀人如麻?我瞧这些日子什么东西硌的身子疼,原来是因我挨着了你这块顽固不冥的硬石头。魏不重的遗风真是散得干净……”   那副将被他这么一说,登时羞红了脸,可他却也不甘落下风:“将军!这可并非因我固守门第观念,但凡见过那歧王的,无人不道其身上满是蘅秦架势……听说那人身上总还带着点腥味,平日里头指不定干了多少放血杀人的勾当呢!”   “好一个‘无人不道’!‘无人’‘无人’,难不成我就不是人?我与他相识二十余年,什么腥气真是一次没嗅到,也瞧不出他身上有什么蘅秦架势……好罢!你是贵耳,我是贱目。”   “将军!”那副将哪里敢这般得罪喻戟,高呼一声后连连向他请罪,腿一曲便打算跪下去,“末将未曾有半分轻视将军的念头意,方才不慎说错了话,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喻戟伸手把他拦住,不浓不淡地瞧了他一眼:“我就这么个性子,嘴里也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你跟了我有一阵子了,怎么还这般大惊小怪?你本是为我着想才开口,我这般刁难你,你朝我跪什么跪?”   那副将还是有些羞愧难当,只好抿嘴笑了一笑,直起身子退到了充当箭靶子的草垛旁,又道:“将军您可曾听闻翎州如今呈败势的消息?”   “你从哪里听来的?”喻戟抱着臂,银盔甲在秋日的照耀下闪着一点一点的光。   “末将今早到街上逛了一逛,大街小巷里都在传呢!”那副将收拾草垛,“侯爷和宋将军不也去的翎州?这会儿听到这消息怪叫人心里不安的。”   “战不休,什么败局胜局都说不准,让季徯秩忙会儿也好,魏千平的死讯若是传进他耳里了,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好事儿呢!”   那副将把手压在草垛上,蹙眉道:“顾家营里头的兵将可一点儿也不比北疆五大营的兵差,怎么今个儿落到这般田地、”   “顾家营的兵好,楚兵难道就差?当年叫魏翎州五老将狼狈北撤的难不成不是楚兵,而是恶鬼?楚国不过与魏相安无事几年,怎么个个魏人都把它当泥娃娃?你自负也就罢了,偏偏魏千平也是这般想的。翎州此战本就凶险,魏千平当时又颇自负,还以为楚国人是群不碍事的小喽啰,要给顾家营的粮饷那是一拖再拖,硬生生逼得顾阡宵大战在即还要上京讨粮。若非顾家名号响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不要脸的乞丐要入宫讨饭,哪里想得到是护疆要臣拿粮打仗。”   “倒也不是这般……”那副将开口,“先皇不也给翎州送去了鼎州的粮……”   “鼎州粮啊鼎州粮,魏千平他死要面子,干什么不好,偏要拿粮收买悉宋营将士。自讨苦吃不说,还害得阳北道遭逢旱涝双灾之时,各州余粮难调,不知饿死多少良民。”   那喻戟口气平淡,既叫人不出他怜民之悲悯,又叫人瞧不出他对魏千平怀着的究竟是爱还是恨。他只是带着嗔怪语气,好似那人儿没有死,好似这时他奔回缱都还能再窥得那皇帝的病容。   喻戟一刻不停地念着、念着,到后来他副将不知何时跟他告别的他都不知道,只是不断摆出魏千平干过的种种错事。   当他回过神来,那高挂苍穹的金乌已斜了。他这才发现——原来他自己也无法潇洒地从故友的离去中抽身。   他伸出五指,折了一只,愣愣地盯着,而后笑起来。   那笑瞧来好生苦。   -------------------------------------   魏·缱都   魏盛熠坐在御书房等那礼部尚书贺原进宫,范拂则猫着腰给他递翎州千里加急的战报。那范拂垂着睫,没有要窥探的意思。那魏盛熠疑人还算有度,本就没打算往范拂面上瞧,只接过那战报拆开读了。   半晌,魏盛熠将那信搁在一旁,面上神情叫人不知他是喜是悲。只见他眉头锁起,嘴角却朝上勾了些许——这眉黛蹙损是为翎州安定不复存,是魏疆土不得归;嘴角挑起是为帝王大业将成,是为先皇业果再添,他已居高处,万丈冰寒容不得他当一座渡人的佛,   他瞧着那范拂磨墨,那黑亮墨汁模糊映出了他的半张脸儿。他原先只沉默地坐在那儿盯着瞧。后来不知怎么发了火倏忽挡开了范拂握着墨锭的手,将长指浸入了那墨中,把那半张脸搅碎,还张口问道:   “你常年跟着范栖,可曾听闻他论及宋家?”   “回王爷,不曾。”那范拂淡定地拿布吸去墨锭上的墨水,端端正正地将它摆在了玉墨床上。   “不曾?”那魏盛熠哼笑一声,“那本王问问你,你觉着本王该不该将那宋落珩送回鼎州?”   “奴虽不知哪般为上乘之法,却也曾听朝臣议论,放那宋落珩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范拂眼睑未掀,白净的面容上浮着些漠不关心的淡然。   魏盛熠方想说话,却听门外动静——贺原到了。   “进来罢!”魏盛熠饶了范拂,吩咐他到外边候着。这范拂动作不过快了些,便险些被那风风火火进门来的贺原撞着。那贺原近日忙得不可开交,今日被魏盛熠莫名其妙地召入宫中,心中难免积了些火气,这会儿更是烦躁异常,差点没忍住朝面前那小太监发了火。   可是这团无名火被魏盛熠那双恶狼般的眸子凝住一瞧,便登时灭了个干净。那双棠梨眸子没在他身上停多久,可是携来的彻骨寒意却叫他发抖。   魏盛熠将他惊惧模样看在眼底,倒也没放在心上,只还一刻不停地拿那几根布满刀剑厚茧的指在砚台上打圈,沾得指尖皆是黑得发亮的墨。   那贺原当官已有三十余年,本不该怕这么个狼崽子的,但那人的一举一动,无不似将他架在火上烤。他于是只得稍稍弓了弓腰,装出一幅带着疲态的可怜样,好避避灾。但那魏盛熠再没拿正眼瞧他,只沉声问:   “贺尚书,本王有一事不解。”魏盛熠的长指在墨里头转悠,白皙的肤色与厚茧子被浓墨裹住,莫名叫人心惊肉跳。   “您请说。”那贺原背上生了些冷汗,一滴滴滑在背上,痒的发紧。   “您说当这魏的皇帝,什么东西最为重要?”   那贺原铁了心要保全洛皇后腹中胎儿的性命,如今碰着这么好的劝说机会,哪里舍得放手?他将心中百般不安硬着头皮压下,轻轻咽了口唾沫,道:“在臣看来,恪守礼法最是重要。”   “没想到大人还挺迂?”魏盛熠的冷笑钻入了贺原的耳中,像是生了刺儿般刮着他的耳腔。   “礼法虽源于俗规,但却顺时而变,其中不变唯有几条罢了。”贺原把头垂了,没胆子瞧那双深邃的眼。   “本王猜猜——‘同室操戈’是不是得占其一?”魏盛熠自小瞧人眼色长大,怎会不知那贺原心里头在打什么主意,他笑道,“大人放心!本王这还没登基呢,您和诸位大人便火急火燎地往上递折子,这般苦心,本王哪能辜负?本王若真昧着良心去动洛皇后腹中那已成形的胎儿,不知朝堂上多少臣子会吵着要本王血债血偿!这不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么?所以——贺大人,您也就莫要再端着那般眼神,像瞧杀人犯似地瞧本王了!”   那贺原闻言即刻屏息垂头,恰巧迎上地下铜盆。这时那里边正盛着用来洗墨的水,铜镜似的。他这才瞧见自己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瞪如铜铃,宛若一只受惊的狸奴。可他赶忙垂下眸子后,也只推手作揖道:“臣方才多有得罪,还望王爷恕罪。”   魏盛熠没怪他,只是问:“贺大人,本王听闻令郎二位现今皆任职边疆?”   “是。”那贺原眉间皱了皱,不知这快要登临九天的王爷心里头又在算计什么,只难得真心道,“微臣大儿在壑州守雪,小儿如今在南疆同楚兵厮杀,至今生死未卜……”   “翎州战败咯——”魏盛熠轻描淡写。   “什么?!”那贺原险些冲上前来,可惜魏盛熠一个抬眼就叫他僵在了原地,他只得抖着声开口,“珏儿他……”   “大人放心,贺将军他无大碍……”那魏盛熠淡淡地瞧着那贺原悲面上浮出了喜出望外的神情,没头没尾道,“只是贺大人,您一人呆在这缱都,心里头苦不苦?”   那贺原安下心来,又论起大道来:“王爷说笑!犬子戍守边疆为的是民不苦!至于臣么……臣心里头再苦,终究苦不过四疆民呐!更何况这世上哪有舍大家为小家的理?”   “大人如此明大义,倒显得本王小肚鸡肠了!”魏盛熠挥了挥袖,将那还未着墨的毛笔扫下了桌。   那贺原还以为得罪了这王爷,赶忙上前一步弯了腰,曲了膝,拢起袖打算去替这王爷拾笔邀功。然而那王爷却突然起身,将那滚着的笔踩在了靴下。贺原错愕地仰头,只听那王爷笑道:“不知贺大人可曾听闻,这顾家营有个铁令——逃兵论斩?”   原来这魏盛熠唤他入宫为的是这般。那贺原闻言如遭轰雷,只听“扑通”一声,他跪在了地上给魏盛熠磕了几个响头:“还请王爷吩咐。”   魏盛熠噙着笑站起身来,伸手去扶那贺原起身,未干的墨将那吓得发抖的臣子的紫官袍染得斑驳。   那贺原退下后,范拂又回来伺候那阴晴不定的王爷。他正垂头收拾那洒了满桌的墨,又听那魏盛熠道:   “鸟归林,虎归山,该回家了。” 第072章 离别赋   昱析四年秋,先皇魏千平病逝,百景凋零,目之所及唯见枯处,不见草木荣荣。   歧王魏盛熠于缱都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嘉平。   寒来暑往,秋去春来,入夏复入秋,魏千平驾崩眨眼便是一年前发生的事了。   -------------------------------------   嘉平元年十月   缱都·百汀楼   “逆子!”贺原指着贺珏的鼻子大骂,可他瞧着那人容颜憔悴,又耐不住痛心疾首道,“你瞧瞧你如今像个什么样子?你究竟要叫我和你娘怎么办才好?!”   贺珏此时吃酒已吃得醉眼朦胧,他抱着酒壶不撒手,还痴痴地咧嘴朝他爹笑:“爹——您老人家干什么发这么大的火?怎么?翎州不要我了,就连您也想将我赶出贺府么?”   “说什么胡话?!”那贺原边扭头去呵斥他,边甩着袖要贺珏身侧那些个酒伶出去。他局促地跟在那些个女子后头,直到亲手将那厢房的门给合拢了才舒了口气。   他爹脸皮薄贺珏再清楚不过,摊上他这么个丢脸的儿子真是不知造了什么孽。可贺珏虽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没有半分要收敛几分的意思。他见那些个女子出去后,还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只见他腰一塌,便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氍毹之上,沾了一身艳俗的脂粉香。   可他是随心所欲任意妄为了,却没露出一星半点的笑。他眨了眨眼,泪就开了闸似的往上涌,漫出了眼眶。   昱析四年秋的泪,他到嘉平元年都没流完。   翎州战败,顾家儿郎顾期、顾步染战死,自此百年顾家血脉算是断了个干净。顾夫人悼心疾首,生了心病,殁于元年春。翎州小将贺珏被迫赴楚亲送降书,将顾泉关以北部分疆土拱手相让,成了翎州臭名昭著的过街老鼠。纵然其皆依照魏盛熠旨意办事,但仍为翎州百姓所诟病不齿——真如宋诀陵所料。   后来他扛不住万民声讨,辞官归京,在秦楼楚馆里恍惚度日。   这般荒唐日子他一过便是大半个嘉平元年。   “怎么就留了我这么个窝囊废……”贺珏任由泪满泪溢,没伸手去抹,只是喃喃念道。   方才饮下的烈酒在他腹中乱撞,如刀般绞着内里的皮肉。可他仍旧不肯放下手中的酒壶,就为了一醉方休,忘忧忘愁。然如今一切苦痛仍旧历历在目,他怎么能收手?   “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那贺原叉着腰站着瞧贺珏,又恼怒又心疼,“你这般虚度日子,可对得起当年替你拦下刀剑的将士么?!”   贺珏闻言不悲反笑,他道:   “他们错了,错得彻底,留谁性命都不该留我贺玉礼这愚昧纨绔独活!我是如何也对不起他们……如今,我赖在这缱都,根本就没有替他们报仇雪恨的法子……但若不能手刃仇雠,我究竟为何而活?”   “魏百姓千千万,你哪能只盯着翎州一方?再说……就当是为了我与你娘……”   贺珏打断了他;“爹,我实话跟您说,自打我被赶回缱都,我每日都在想着要去寻一个随顾大将军他们一道而去的法子……若非举刀向腕时常念及您与阿娘,我实在不忍抛您二位而去再造一对人间伤心人,因而苟活至今……可爹,最近您与阿娘好像拦不住我了,我梦里见的全是同阡宵他们在翎州草场跑马,好不恣意。醒来却不见旧人,举目只见缱都酒肉臭,荒唐混乱……我都不知我在哪里算活着……”   那贺原鼻子一酸,蹲下身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珏儿,爹知你苦处,你要回翎州爹再不拦你,只是你如今这般作为,要想叫陛下答应,哪里简单?翎州百姓不待见你,你又何必上赶着去讨人烦?你当年若叫那宋落珩签了降书……”   “爹——”那贺珏突然张口,“莫要再提。”   那贺原识趣地没再提那茬,只叮嘱道:“晚些时候爹在同你好好聊聊,你要回翎州之事,爹会好好同陛下说说……礼部有事要办,现在夕阳也快落尽了,一会儿府里差人来接你回府,你莫要刁难人家!”   贺珏没吭声,贺原也就当他应下了,他还想装作释怀模样,可他往外走,一步一回头,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来。   他推门出去,外边这时候不知怎的吵吵嚷嚷的。他倚着阑干朝下望,瞧见一位店小二拦着门不叫那些个贵客出去,嘴里还不停说着什么。他心感奇怪,便下了楼走至柜台处,问那相识已久的店掌柜:   “掌柜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掌柜停了拨算盘的手,摇着头叹气道:“哎呦!大人您不知道,今个儿安稳呆在这儿才能保身!这都是为了您好,您向来明理,若能帮在下去劝劝那些个要往外跑的官老爷,可实在叫在下感激不尽!”   “什么意思?”   “嗐呦——原来大人您不知道!”那掌柜终于抬眸瞧他,“那出不了皇后的许家反天咯!”   “什么?!”   没了贺原在他耳边念叨,贺珏终于听见了街上的喧闹声。他坐在窗前往外望,只见大街小巷拥满了官兵,好似蚂蚁般相互推搡着。   他冷笑着将手伸到窗外,只听“啪嚓”一声,酒杯碎在了一兵士的靴边。   那人没抬头瞧贺珏,许是因不痛不痒。   -------------------------------------   黄昏近,夕阳斜。   街上闹哄哄的,不知道以为缱都这无夜京城又在庆祝什么好事。   那离宫城挨得近的街道上还不知这缱都里头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一个个的都还照常做着买卖。忽听一声嘶鸣,一匹骏马从远处疾奔而来撞翻了街道两旁的摊子。   那些个商贩方要张口同马背上那人理论,却见那马背上坐着的是个横眉怒目的武将。那人手上的重刀被磨得银亮亮的,瞧上去可别提有多吓人——那是太尉许冕。   这遭殃的商贩被许冕的逼人气势吓得说不上话来,又怕那壮汉一急,便叫刀尖割破了他们的喉咙,赶忙垂了头,连连后退。许冕道了声“抱歉”后驱马离开,留那位惊魂未定的商贩在原地吓得直喘气。   这太尉许冕其实是个本分的老实人,纵然他本就因曾亲睹枢成一十五年蘅秦屠城惨状,而对蘅秦怀恨在心,也未曾想过要去为难那混了蘅秦血的魏盛熠;可当太后以死相逼时,他不得不举兵翻天。   他虽身为太尉,手上却没握着多少权,魏向来容不得外戚干政,他许冕一个在北疆立功无数的将军也因嫡妹受封皇后而搭进去了锦绣般的前程,最终只捞得“太尉”虚名一个。   他只得了个名头官儿,本没可能掺和进权争之事,谁料太后早便收买了大半禁军,布好了局就等许冕领兵下好最后一步棋。   这太后城府颇深,面上虽瞧来就是个烧钱礼佛的宽厚信徒,内里却早已被那幽深宫闱炼成了毒蝎。她口口声声说要塑金佛为先皇祈福,却暗地里将那些由户部批下来的银子差人藏了起来。后来雕好的那尊金佛,不过一刷了层金漆的石佛。   他兄长许冕听闻此事忙赶到宫中求辨真虚——那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自己那蕙心兰质的嫡妹会被深宫化成那般寡情少义的人儿。   “佛么——若想渡人,岂贪一尊金身?”那时她笑吟吟地尝着樱桃,好似全然没有瞧见许冕面上的忧色。   “您要这么多金子作何?”   “国舅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还单纯如若黄毛小儿,实在是叫本宫颜面无存……您要叫那许渭踩在您头顶作威作福到什么时候?”   “都是一家人怎么能说是作威作福……”许冕呫嗫道。   那雍容华贵的人儿没同他争,只道:“本宫自五年前起便一直在往禁军里头送人,可惜久久苦于钱财之事。眼下借修佛一事得了这笔金子,招兵买马可轻松不少……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是不知这忙……国舅您是帮本宫不帮。”   那许冕苦笑一声,道:“您与许家是栓在一根梁上的,微臣岂能眼睁睁地瞧您孤身一人步入水深火热之境?只是兵变一事牵连者势必不会少……”   这妇人连为亲生骨肉烧香续命都不放在心上,又怎会在意兵变会牵连多少无辜?   于是乎,许家如雷马蹄声终于在嘉平元年十月宣告了这个动乱元年第四场兵变的开始。   许冕带头领兵直攻城门,却只见一人骑马在那宫门前。他驱马飞奔上前,还不待那人张口便将他的胸膛破开了个大口子。可那人被长剑穿透却仍奋力张嘴道:“鸿……鸿门宴,将军您……快……快撤……”   那许冕打了个寒战,顷刻便见宫门周遭涌出数不清的兵士。那宫门缓缓打开,内里缓缓走出个高大男子——好巧不巧正是当今圣上魏盛熠。   许冕瞧见那乌压压人马,便知晓此局已无胜算。他没力去思索究竟是何人泄露出去的消息,只利落地下了马,而后将剑搁在自己的颈上,道:   “陛下,臣知罪该万死。今儿臣身后诸位兵士皆乃受我以亲人性命相逼,不得已受我摆布。若非如此他们绝无可能提刀剑造反,还望您饶他们一命,末将愿在此以死谢罪。”   哪知他那剑不过方割破些外皮便被魏盛熠拿剑一拦一挡,那力道重得险些叫许冕松了手,只还听魏盛熠道:“太尉您死在此地着实可惜,这一剑朕替你拦下,为的是报答您曾施舍本王的一碗稀粥。看在焺哥面上,朕这次饶了许家,但太后罪不容诛,您身后诸人皆为太后心腹,亦是没有缘由留在这世上了……”   只听“杀——”的一声,这许冕即刻被人马的淋漓鲜血浇透。他跪在原地,发狠地锤着地面,直到双手皮开肉绽——他面朝宫门跪着,直到身后渐渐无声也没敢回头。   只听那金吾卫将军方铭走到魏盛熠身边禀报道:“陛下,叛党已斩杀殆尽。”   魏盛熠点点头,又将靴尖指向许冕道:“太尉,今儿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有劳您到牢里坐坐了。”   他吩咐了一声,登时便有人涌上来给他套上了木枷。许冕没挣扎,只是嘴上还念道:“求大人看在情面上,莫要为难犬子。”   魏盛熠哼笑一声,压低身子在他耳畔轻声道:“这就得看令郎表现了……”   -------------------------------------   太尉许冕造反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魏,一石激起千层浪,处于涡旋中心的缱都更是难逃乱景横生。   三日后,百余名太学生于夜半之时集聚于宫门之前,要以死明不效忠秦贼之志。他们高声呼喊,要老天长眼惩治蘅秦走狗——他们有这般大的胆量,还不是因着觉着自己乃缱都太学生,是万里挑一的奇才。   可是他们太过自负,还以为魏离了他们便如同一摊烂泥,还以为万岁爷也把他们当和璧隋珠,不曾想那人会将他们弃如敝履。   守门将方铭见大事不妙,催人守好宫门,自个儿忙奔去知会魏盛熠。   可是那魏盛熠坐在椅上,闻言眼也不抬一下,只道:“撞宫门么?由他们去罢!”   那方铭犹豫着开口:“陛下,那些个太学生多是十六州声名远扬的才子……如此由着他们胡闹,若真叫他们搭上了性命,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才子我魏可还缺么?如今宫门处的那些个太学生这般冲动自傲,日后在翰林院吟诗作赋还不错,若真入了官场还不知是贵宝还是祸害。”   那方铭见实在劝不动便没多言,只孤身回到宫门处吩咐兵士把门给看好了。   -------------------------------------   沈长思今日不上衙,夜深忽闻宫门处闹事。他知晓魏盛熠手段,料想他断然不会宽待这群太学生,便着里忙慌地去救人。   可他驱马赶到之际,那地儿已瞧不见半个太学生的影儿,唯有那方铭还像往日那般守在门旁。   沈长思还以为是因那些个太学生的冲动劲儿消退,一个个的都安分回家歇息去了,谁料他正要松一口气时,倏忽嗅得风中携来的浓重血腥味儿。   他没顾得上同方铭嘘寒问暖,只急切地朝那宫门奔去,鬼使神差伸指抚了抚那宫门,蹭了一手碎渣。他定睛一瞧,只消一眼便叫他浑身震悚——原来那些文人的血浇在宫门上全凝成了瘆人的血块。   这宫门披着血色的衣裳,叫人不知这竦峙宫门吞去了百余人的命。   巍峨屹立如那不可亵渎的皇家的是它,森凉无情如那墙中人的亦是它。   “尸身呢?”沈长思沉默了一阵,终于向那方铭开了口。   “抛到乱葬岗去了。”方铭耸耸肩,“这些文人就是心高气傲,不过皇帝不合心意就能叫他们急得命也不要。”   沈长思原以为他自个儿早便看淡生死,但一想到如今手上沾着百余人的血,心里头还是觉得难受得发紧,于是他紧抿双唇,好长时间都没说话。   那方铭将帕子抛给沈长思,道:“把手擦擦罢!我瞧着他们撞的,心里头不比你好受多少。这人世只容缩头乌龟过活,他们骨头太直太硬,禁不起折,也不该折。”   “你为魏盛熠做事多长时间了。”沈长思将帕子攥在手心,“我原还敬你是条好汉。”   那方铭撇撇嘴笑了,露出几颗雪白的牙:“沈大将军,我能当上这金吾卫将军全都倚仗当今陛下,你说我何时开始为他做事?”   “好事一桩,你实在是有先见之明。”   “不敢当!缱都死水下藏巨浪,夏秋两季接连掀起四场兵变,兵源还皆为南北衙禁军。可惜那些个兵士拼死拼活也没能推翻这天。如今这四场兵变终了,也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那人凝视着沈长思的桃花眼,道,“你先前为先皇效犬马之劳,干的太过卖命,不知攀了多少次歧王府的屋檐。今儿魏盛熠当上了皇帝,断然不会留你在缱都。”   “桀犬吠尧才显忠,当年我又没有你那般吃里扒外的本事儿,在魏盛熠眼底当然忠的像狗。”   “我与你共事这么多年,这几年里什么风浪没瞧过,勉强也算是个患难之交……我有办法叫你安安稳稳地继续当这缱都的左羽林军将军,你要不要听?”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在这缱都呆的日子太长了,整日束手束脚都快忘了肆无忌惮地挥手迈腿是个什么滋味了……叫我去别地儿走走还恰巧合了我心意。”沈长思笑道。   “那我也就不多此一举了……芝焚蕙叹,兔死狐悲啊!沈忆迢,来路未知,多多保重。”   “‘左迁无愠色,青史自斑斑【1】’,方兄,你总得信我。”   沈长思挥手别了他,回到颜府后便开始着手收拾行囊,他表兄颜阳雪抱着臂在那瞧。   “此局真就这么定下了么?”   “嗯。”沈长思没抬头只含糊应了声,半晌才又道,“月晦兄,行行好——我此次别了京城,不知多少年后才复回,好好替我照顾我娘。”   “你启程前当真不打算回沈府见见你爹娘?”   沈长思呲笑一声,将方铭的话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自嘲道:“我这骨头又直又硬,禁不住折,也不该折!”   “什么混话。”颜阳雪在他脑袋上乱揉了一把,道:“可惜了,阿念今年冬就回京了……”   “等他回京了,催他给我写信。”沈长思朝他摆摆手,那双桃花眼里头的笑意浓浓,“这小子四疆跑,一封家书都没捎回来过,可真够疯的。”   “你俩就是泥神笑土菩萨——彼此彼此!”   -------------------------------------   嘉平元年秋末,项桓帝魏盛熠彻查禁军诸将谋逆大案。南北衙禁军受刑者过半,其中无辜遭牵连而左迁者有左羽林军大将军沈长思等。   朱砂落定,生死即分,衙门捕快拿着那些厚似半掌的名册四处寻人。   再后来,那浩浩荡荡的南北衙禁军中,该锁的难见天日,该死的横尸于野,该离京的再也没有归来。 第073章 檀痕留   昱析四年末,宋诀陵于翎州率兵击退那些个近乎攻破顾家营的楚贼,掐灭了他们直捣黄龙的念头。虽没能夺回顾泉关,但也勉强算是立了个小功,调任北疆之请也因此得了魏盛熠首肯。   那之后他没再回稷州,只派栾壹一人回翎州替他收拾好宅邸。   而季徯秩则因忧思成疾,在缱都休养了好些日子。后面身子总算好些了,但精神却不知怎的始终没养好。魏盛熠派太医去给他瞧了,那人道他许是念着家乡的水土,犯了心病。   魏盛熠这么一听便明白季徯秩应是无甚大碍,只不过还装着病,不愿上朝给他下跪磕头罢了。他倒没为难季徯秩,只派人把他送回了翎州的安乐乡,叫他好好呆在龛季营当个闲散侯爷,还保他后生不愁。   那一年,稷州的龛季营里头来了个新将军顶替宋诀陵的空缺。   那一年,宋季二人之间彻底断了音信。   -------------------------------------   嘉平元年秋·稷州   正逢黄昏,秋雨浇在侯爷府的青瓦上,在檐下织出几张厚厚的雨帘。   季徯秩的贴身侍女流玉这会儿正忙着收拾屋子,她见季徯秩不说话,自己先开了口:“侯爷,听说最近那峰北道的悉宋营要派人来稷州运恶金?”   这话惊着了那心事重重的美人侯爷。   “嗯?”季徯秩愣了愣,斜了眉,负疚着笑了笑道,“这雨声太大……恐怕得委屈你再说一回了!”   那流玉没怪他,只还把前言复述了一遍。   季徯秩闻言点了头:“是——昨日估摸着就到了。”   “宋将军可会来么?”流玉又问道。   流玉等了半天没等来答复,便嗔怪道:“侯爷您呐!今个儿这是怎么了,怎么总不接话?”   她转身去寻她家侯爷,见那人原是在瞧那从灰蒙蒙的天幕上浇下来的雨的,不知怎地端量起屋里的那把朱红油纸伞起来,便又道:“您怎么盯着伞瞧?可是打算出门去?”   季徯秩这回听见了,轻声应下。   “侯爷您也真是……难得休沐又逢雨天的,在府里头歇着难道不舒服?怎么下了这般大雨的天还要往外头跑?”   季徯秩那玉面上悬了抹淡笑:“你呀!唠叨人的功夫见长——我出去买些东西,很快便回来。”   “什么宝贝要劳您亲自去买?”姚棋从外头进来,方拍掉肩头的雨点,眉就随之蹙了起来,“莫非您又要去买香?那鼎州香就有那么好?”   “好。”季徯秩倒是一分不慌。   “您要真喜欢,怎会把那些个香料全抛在库房里,仍由其发潮腐烂?侯爷!你买那鼎州香究竟是为了满足嗅欲,还是为了睹物思人?!”   一两香料一两金,这是这稷州侯爷唯一的奢靡嗜好。他确乎忘了自己是何时染上这癖好的了,只依稀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是在他从缱都回到稷州之后的某一日,他陪流玉上街闲逛时,不知怎的在那鼎州香料铺子前立住了……   “休欲也好,思人也罢,我如今瞧不上那香了。”季徯秩缓带轻裘,摆出一幅云淡风轻的豁达模样。   是,他买鼎州香就是为了睹物思人。他与宋诀陵之间那叫人捉摸不透的感情就像缱都初春那恼人的柳絮,瞧上去无关轻重,却又如影随形,搅得他不得安宁。可那些柳絮白衣郎跟着跟着,总有一日会落入泥里,叫他再也寻不着。   那日子来了。   流玉利落地将那花瓶里的枯叶剪去,上前一步挡在二人中间,不叫那姚棋张嘴,又朝向季徯秩道:“侯爷,近日我琢磨了个新菜,一会儿亲手做给您尝尝。您去罢!早去早回,可别叫饭菜凉了!”   “好——”那季徯秩没动怒,还是笑吟吟模样,他拍了姚棋的肩又道,“子柯,我没事,你莫要忧心。那库里的香烂了,我总得去买新的。”   “鼎州来人了,您就不怕遇着那人?”那姚棋眼一闭,也不再兜着话了。   “一来,只有疯子才顶着这么大的雨跑街上乱晃。”那季徯秩神情平静,“二来,他没必要亲自跑这一趟。三来,我怕他做甚?”   季徯秩说着便撑伞没入了蒙蒙雨幕中,姚棋忧心地望着,可不过眨眼功夫他便只能依稀瞧见个那人儿的半个虚影了。   -------------------------------------   青黛色里融进一抹沉沉的红,那美人钻入雨中却也没像往日那般闲庭信步。他走的很急,好似在躲什么人。那雨有如纱般将人拢着,却也不能叫他感到安心。   “掌柜的。”季徯秩将伞倚在铺子外边的木墙上。伸手拦住门上垂下来的帷幔,低头进了间不算大的铺子。   “欸!侯爷来啦!”那香料铺子的掌柜欢喜地来迎客,突然又止步道,“侯爷上回买的那香已用尽了么?”   那季徯秩没解释,只笑着点了点头。   “侯爷这次来,还是要看鼎州香么?赶巧了,最近这儿……”   那季徯秩苦笑了声,道:“掌柜的,我日后都不用鼎州香了。”   “唉——这稷州本就没有多少人能品出鼎州香的绝妙滋味儿……”那老掌柜叹了一声,忽又拊掌道,“也是!鼎州香毕竟是北疆人惯用的,不对西疆人胃口在所难免!北疆人在那些平沙上一跑,若用淡香没一会儿便被风吹没了,只得仰仗这么些个浓香。可对于这桥长溪浅的稷州来说,这香太烈太浓!和侯爷的身段气度呀不太搭……”   那季徯秩抿唇笑了笑:“掌柜您若早些告与我听,我就不会糊涂那么久了。”   掌柜摇着头笑:“这怎么能说是糊涂!这是‘相逢即缘,怎奈缘浅’!”   “缘浅么?也对……”   “不过侯爷若不是为了买鼎州香,为何要来我这小铺子,稷州声名远扬的香料铺子可一点儿也不少……”   二人正聊着,那铺子的木门被敲了一敲,又听门外“唰啦啦”一阵响,声比人先到一步:“掌柜的,给我来几两鼎州料。”   季徯秩浑身震悚——不需瞧脸了,那是宋诀陵。   他曾设想过他们的再相逢——也许是某场酒宴之上的浓情百转,一杯浓酒荡尽一切爱恨;是沙场之上的跃马挥枪,一把重弓只向仇雠……可他从未想到他们会这般毫无准备的再相逢。   这时,比起忧虑他要对他说什么,该摆出什么一幅姿态,他在那一瞬竟只懊恼方才的泥水弄脏了他的袍摆。   宋诀陵掀开帷幔进去,迎面瞧见季徯秩。那二人显然都愣住了,那明显茫然的眼神,叫人瞧来便会给他二人下个他二人并不熟识的定论。那掌柜瞧着都不大好意思问一句“哟!贵客您俩原竟是认识的么”。   叫人窒息的氛围在二人之间流转,分明二人曾携云握雨,肌肤相亲,今儿怎么变得这般生疏,好似从前不过点头之交。   有时候,感情这东西可真是蛮不讲理——眼前那人不是他季徯秩每日每夜思念着的人儿么?怎么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眼前,他却只想要逃了呢?   季徯秩咽了口唾沫,吞下一切不应有的局促张皇,先笑道:“宋将军怎么亲自来了稷州,可是不放心?”   宋诀陵那双漆黑的凤眸眨也不眨,他盯着那人疏离的笑。手上爬了些酥麻,他应道:“嗯……侯爷近日可还好?”   “一切都好。”季徯秩嘴角勾了勾,送给他一个寡淡的笑意,而后旋身去细细挑选香料。他没问宋诀陵最近过的如何——他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他管不着不是?   他于是没打算再同他聊,毕竟他们之间真没什么好聊的,能聊的多上不得台面——总不能谈那场巫山云雨,谈那别离的秋,谈那无休止的恨意罢?   “你可还恨么?”宋诀陵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恨么……不恨了。”季徯秩没掀开他那长睫,只是垂眸拿手捻了一小撮香料嗅了嗅,“放下那恨比我想的要简单得多。”   “侯爷放下的当真只有恨么?”宋诀陵那剑眉平平摆着,叫人瞧不出他有半分怨恼或是其他的什么感情。   季徯秩一瞧又噗嗤笑了——这宋诀陵装模作样的功力可是渐消啊,说出这般不知指向的话语,脸上却怎么是不加掩饰的冷漠。   “有何不对的地方么?宋将军若觉着我还有放下什么东西,何不说与我听,也叫我长长记性?”   宋诀陵瞧着季徯秩,拳头攥紧了又松,到最后只轻笑道:“没有——倒是我在这儿买香,不会碍着侯爷眼了罢?”   “无妨。”季徯秩慢悠悠地回答,心尖也在悠悠地滴血。   宋诀陵站到他身侧,一声不吭地挑起香来。那掌柜扭头看看季徯秩又看看宋诀陵,一时不知去伺候谁才好——这铺子小,他没雇帮手,铺子里人稍多一些就忙不过来。   那掌柜正犹豫着,季徯秩眼不带抬,只道:“掌柜的,您去伺候宋将军罢!我在这儿买香有一阵子了,自个儿也能看着挑。”   那宋诀陵却也没安分接过他的好意,又找茬似的不冷不热道:“多谢侯爷好意,我先前在稷州任职的时候,常来的也是这家,挑香自是不需要人伺候的……不知侯爷如今怎么也盯上这间铺子了?”   那掌柜的瞧宋诀陵语气不虞,怕说错话,便没去揭季徯秩的根底,只小心地立在一旁。   季徯秩闻言双眉微不可查地拧了拧,而后又朗然一笑:“瞧宋将军这话说的……稷州乃吾乡,哪儿的香好我再怎么着也比您要清楚……您该不会自作多情到觉着我是跟着您来的罢?”   “侯爷多虑……只是在下奇怪,侯爷从前可不大讲究这容臭里头装什么东西的,如今怎么反倒冒着这般大的雨来买那东西?再说……这家铺子最出名的可是鼎州香,侯爷来这儿挑稷州香,可不是有些有眼无珠的味儿了么?”   “没办法!我眼光不好将军您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从以前开始您就瞧不上我爱的东西,不是么?”   “侯爷与我莫非八字不合?”宋诀陵终于带了些难得的笑意。   季徯秩也笑着回应:“是该找个懂行的老先生给我俩算算。”   “走么?一起出去逛逛?”   “天公正下雨,宋将军还有这番情趣跑外头逛,实在叫我佩服……可这般万一淋坏我的香可怎么办?”季徯秩努力镇静下来,从袖带里取出几块银锭交给那掌柜。   那宋诀陵站在他身后,长臂伸出支在柜台上,半圈着季徯秩付钱,还不忘瞥那掌柜一眼。这掌柜被那视线戳得身子颤了颤,登时便张口道:“二位大人不必忧心,若您二人有事得先走,在下大可托人给您带回去。”   季徯秩撤下了那一成不变地面具,蹙眉抬眸一动不动地瞧着宋诀陵,意思是要他别闹了。可好巧不巧那宋诀陵也正侧眸瞧他,那微眯带笑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那里头赤裸裸的全是欲望。   季徯秩有些怕了,便向后一步,哪知此举正好又踩在了宋诀陵的虎尾上——宋诀陵最恨季徯秩对他流露惧意。   宋诀陵冷笑一声,探身在他耳边沉声道:“都是同病相怜的疯子,怎么连你也要逃?”   这善使重弓的侯爷被他的不善之举惊着了,一时间竟忘了反应,只任由他拉着走。   -------------------------------------   宋诀陵那把紫棠伞挨着季徯秩那把,在外头那灰蒙蒙的雨里,这两色搭在那深深木色上,突兀却美得动人。宋诀陵没瞧那把红伞,只利落地收了紫伞,拉着季徯秩一道没入雨中。   他拽着季徯秩走了好长一阵,差点没撞上一用手拦雨的过路人。   那过路人急着回家,在街上跑着回去倒霉遇上了宋诀陵和季徯秩二人。那过路人见那宋诀陵虽提着把伞却不撑,还这般不看路,气急败坏地张嘴正要骂,却忽地被那身姿挺拔的俩人恶狼般的眼神给吓了一跳,于是只得硬生生把跑到舌尖的话给死命塞了回去,待那二人走的没影后,才喃喃念道:   “疯……疯子!”   湿透的衣衫粘在他俩身上,模模糊糊透出点肉色。他俩好似在温泉里头泡了好一阵子,浑身都湿漉漉的。也唯有这时宋诀陵那双剑眉凤目才没透出半分骇人的杀意。   二人在街上跑得气喘吁吁,好似一对有情人于深夜私奔。   宋诀陵将季徯秩扯进了一巷弄之中,而后将他死死地往石墙上摁。季徯秩推不动他,只能任由其摆布。不去直视宋诀陵是他为自己的尊严留的最后一块地儿。可宋诀陵仍旧不依不饶。   季徯秩不愿直视他,他便拿手钳住那人的脸儿掰向自己。   季徯秩睁大了眼瞪着他,他便将那人儿的眼睛遮去。   “宋诀陵!撒手——”季徯秩高呼一声。   “嘘——安静些……”宋诀陵的语气温柔得很,竟叫季徯秩心中涌出了百种交杂不清的感情。   今儿这又是怎么了呢?   他心里头怎么会这般酸胀得不行?他本不是爱哭的人,为何今儿瞧见宋诀陵他就有了大哭一场的冲动?   他不明白,但泪愈发难以抑制。于是乎泪如雨般向下落得很是干脆,好似把昱析四年那没落下的泪全部补了回来。可是杂着雨水,宋诀陵没察觉到他已哭成了个泪人。   那宋诀陵摁住了他,在他耳边道:“侯爷,冒犯了。”   宋诀陵吻住了他,含着他的唇又啃又咬,把厚重的鼎州香往他身上压。他一寸寸往下吻,方挪至脖颈处,便被季徯秩抬手拦住了。   “别。”季徯秩的嗓音哑得出奇,被沙沙雨声削了几分,听来更是催情的浓酒。   可那宋诀陵终是屈服了,又向上舔舐那季徯秩的嘴角,直到他尝着那夹着泪带着咸味的雨水,他才松开了遮住季徯秩眼眸的手。那长睫阖着,却可怜地不停抖动,眼尾染上了浓淡恰宜的红——任谁看都是在哭。   宋诀陵身上的欲望还没消退,他又凑上去吻他的眼角,把那些泪水都卷入了口中,又转瞬送入了季徯秩的唇中。他们鼻尖相抵,亲密无间——可一个想好聚好散,一个偏要不死不休。   二人缠|绵了多久呢?宋诀陵记不清了,只记得当他意识到天色已很深很深时,他松开了季徯秩的唇,而后将头埋在他的肩头,道:“况溟,我要你。”   “宋落珩,你已没有筹码了。”季徯秩立得很稳,“接下来的日子我想只瞧着自己过活,我们呆在一块儿,提防他人之际,还要提防彼此。我可以信你,你愿意信我么?”   宋诀陵那一瞬间的怔愣被季徯秩揽入眼底,他咬着后槽牙仰起头,那双泛红的眸子里闪着深渊般的失望。他使劲将那失神的宋诀陵推开,只沉着声留了一句:   “最迟后日,宋将军带着筹码来寻我。”   季徯秩淋着雨往侯爷府走,一身红衣被雨浇得极重,压在肩头,像是他对宋诀陵那叫他喘不过气的沉重情丝。   他走到侯府前,那流玉瞧见他狼狈模样,面上挂起了泪,只还抹了一抹,艰难笑道:   “侯爷也真是,回来得这般晚,饭菜可都凉了!”   -------------------------------------   宋诀陵回了客栈,靴也没脱,直直倒在了榻上,似一具失了魂的僵尸。   他在他人面前永远跋扈张扬,在季徯秩这敛了锋芒,收了尖刺,却怎么总把那人越推越远。他怎会不知季徯秩在向他讨什么东西,可是他无法给出承诺——他还以为只要他不许下承诺,来日若他不归,季徯秩还能另寻良人。   是,他想把季徯秩锁在身侧。可只要季徯秩活得自在,他并非不能放手。   然而如今对自己那垒起来的情丝,他却愈发束手无策起来。他会想,若来日季徯秩真的寻着了一个没有他的自在活法,他真的会放手么?   他不知这是因他自个儿生来便是个断袖,还是因面前的人是季徯秩,但无疑的是两头皆是错,且更叫他绝望的是他愈发想逃,他对那人的执念便愈大,以至于如今叫他自己都深感可怖。   季徯秩不知道宋诀陵方才与他相逢时,他宋诀陵瞧见了什么。   他根本看不见季徯秩沾了泥水的袍摆,看不见他的狼狈与窘迫,只能瞧见他那湿润得有如淋了春雨的勾人眼,只能瞧见那段莹莹如白玉的脖颈。   他用了一年没能忘了季徯秩。这次来稷州运铁,他本不需出面,他却力排众议亲自跑这么一趟,可是因为不放心那铁么?   不是。   他能骗得了悉宋营诸将,他骗不了自己。   纵然那张脸儿上再不见掏心掏肺的笑,他仍旧为此如痴如醉。   如今他恐怕已彻底成了个疯子。   若不是疯子,他又怎会派人盯着侯府,听闻季徯秩外出买香,便火急火燎地冒雨赶来见他。就连瞧见铺子外头摆着的那把红伞都叫他激动得哑了声,以至于真见到那人儿时,他只能默然立着,就怕他一张嘴就连尾音都拖上了密密情思。   在季徯秩这儿,他向来拙口笨舌,于是他便试着向他迈出一步。但他朝他行一步,换来的确是他后退几步,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长。   他被季徯秩那举动伤着了,在他这儿相见却逃避比不见更伤人——谁都能怕他,畏惧他,想逃离,但季徯秩不行,他要在他身边同他比肩而立,要同他看尽日升月落,走遍这九道十六州。   他是疯子,人人避而远之,但不管季徯秩是一时兴起也好,还是无意行之也罢,他既已跋涉过他的荒芜,便不该如同他人那般当个惧怕他的看客。   可是怎么他心头撞鹿,季徯秩却这般平静。   怎么他预谋已久,却仍心动如落鼓。   怎么季徯秩被迫入局,却平静依然。   于是他也收了笑,在心里头自嘲:“原来满不在乎是这般。”   可惜季徯秩瞧不见宋诀陵面下的纠结与爱而不得的苦痛。   可惜宋诀陵也瞧不见季徯秩心中的委屈与忧慌惧弃的伤悲。 第074章 木芙蓉   “侯爷——”那姚棋一边高声唤着,一边朝那在园子里赏花草的季徯秩走来,气喘吁吁道,“今儿兵营您去不去?”   “不去。”季徯秩将左手负在身后,旋了右手腕勾近一支木芙蓉来。   “为何?”   季徯秩沾了满指馥郁花香,淡笑道:“不为何。”   姚棋皱了皱眉,开口问道:“……莫非您是因今日那宋诀陵要来?”   “是。”季徯秩直截了当地应下了,还不慌不忙地将鼻尖凑近嗅了嗅手中那支花,轻声细语道,“我怕他缠着我要兵。”   “怕他要兵?”那姚棋抱着臂,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您若不给他尝些甜头,如何从他那儿捞好处?”   “捞好处?我不被他吃干抹净已算幸运,怎还敢妄想从他那边分得一杯羹?”   “一分钱一分货,本就是交易之道——您可还记得要为大公子报仇?”   “说得好听,宋诀陵想查那案子的执念不比我轻,有我没我那案子他都会接着查。如今他手上已握有宋家的兵符,却还想借季家的兵,你说他这是为了什么?”季徯秩那笑没入眼,仅幽幽地悬在嘴角,“我瞧不得先皇病逝,亦不忍见当今圣上因我而亡,季家兵士受我一念之差所累。”   “您当真放下宋诀陵了么?”   那季徯秩性子宽厚,还纵容着姚棋以下犯上,只道:“子柯,我前些日子已跟宋落珩说清了,这案子我自己查。”   “没有他您要如何查?”姚棋步步紧逼,“如今您囿困稷州,如何能把手伸得那么远,伸到那北疆去?”   “步步为营总好过养一只不知何时会在背后捅我一刀的白眼狼……我翻不起感情的烂账,那我不翻了成不成?”季徯秩那媚眼一弯,便倾出摄人心魂的笑来,只是那人语气凉薄,倒叫人生惧,“当年我和宋落珩好的时候,是你百般劝我要提防他。怎么我如今离他远了,你却劝我回到他身边去?”   “在下只是忧心您过于重情重义,因着和那宋诀陵怄气而误了正事。”   季徯秩哈哈大笑,而后将满面笑意尽数敛去,道:“姚子柯——我重情,你难道就薄情?你今儿这般咄咄逼人是为了什么你比我清楚。”   那姚棋垂了脑袋,支支吾吾地低声说了些什么。   秋风刮过人的耳梢,吵得人心烦,那姚棋说话又咕咕哝哝,根本就没想叫季徯秩听清。他瞧着姚棋反应,心里猜出大概——原来就连他以真心相待的姚棋,也被宋诀陵收买了。   可是代价是什么呢?宋诀陵使了什么手段能叫向来轻视他的姚棋回心转意?他虽不知,但也清楚那筹码应当与他兄长有关。   一直如此,没有什么值得惊奇。   可笑么?他叫宋诀陵拿筹码来寻他,那人儿却跑去收买了他的身边人。   荒唐么?就连服侍了他近二十年的姚棋,也会轻易地背叛他。   是,魏千平、魏盛熠、魏束风,他们仨人个个都把他瞒得好苦;姚棋和柳契深又皆是因他兄长而来;宋诀陵和太后就更不必说,他们瞧上的皆是他的名,要的皆是他的权……   相貌家世才气他样样不缺,可他永远做不了别人心头血,他不过是秋夜打下的月光一束,等看官瞧倦了,便阖窗将他拦在外头。   “子柯。”季徯秩低低笑了声。此刻无论谁瞧来都不是该笑的时候,可他却垂着眸子笑个不停,若非他生了张惊艳的面容,恐怕难逃被冠上“疯子”的尊名。   那姚棋正心愧,还以为季徯秩气消了,忙道:“侯爷——怎么?”   季徯秩止了笑,拿笑眼睨视他一眼,道:“你知道这木芙蓉因何招我喜欢么?”   “可是因其有‘忠贞不渝’的典故?”   “是——”季徯秩静静地将那朵木芙蓉揉碎于枝头,又盯着那碎在掌心的白木芙蓉笑道,“好一个忠贞不渝!”   那姚棋的身子禁不住颤了一颤,随即“扑通”一声跪在了季徯秩身前。   -------------------------------------   稷州雨停,江北道却难得下了雨。   沈复念躺在客栈榻上,眼上敷了条拿热汤打湿的巾帕。自昱析四年末以来,那人的眼睛是愈发坏了。如今他常常瞧不清东西也就罢了,近日那双好眼还隐隐有些发疼起来。   “公子,您可莫要再像昨日那般糟蹋眼睛了。”轩永说着从外头端着汤药进来,正准备拿汤匙喂沈复念吃药,却发现歇在榻上那人这会儿已睡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还给沈复念掖好被角,又去将窗给阖紧了,把钻进来的凉雨秋风全都关在了外头。   那沈复念睡得昏昏沉沉,又梦到了昱析四年末。   -------------------------------------   昱析四年末,沈复念奉旨巡查边疆,意外撞破鼎州烂粮南运一案。那时魏楚已开战,要去知会南疆诸将显然已来不及,他只能派人赶回京城将此事禀告圣上,又写信给稷州的季徯秩求他往翎州输粮。   忙活完这些吩咐人的差事,他自个儿又埋头扎进了鼎州那粮案中——他不信悉宋营众兵士掩耳盗铃,为了区区几斗粮坑害南疆万千将士性命。   可他不信归不信,要追查此事又谈何容易?   那负责看管粮仓的庾吏已被关押入狱,然而不论用刑与否,那人都从未张嘴吐露半字;一路上看粮运粮的百官推卸重责,个个义正言辞,嘴上念着的皆是若有违皇命半分,不得好死。   他与北疆诸位臣子周旋了好长一阵子,却仍旧没人松口。   他只好上了硬手段。   但他翻空了那些个大官小官的府邸也没寻着半点儿蹊跷之处。这各家府库里头银子也没多,粮也没地儿放,那么多粮究竟到哪儿去了?   一日,他心烦意乱地在大漠上跑马。一阵秋风打北方来,把他束起的长发给吹散了。他松了一只握着缰绳的手,手一勾便将那差点随风飞去的发带绕在了长指之上。   “嗬!这蘅秦凶,从那儿来的风也忒凶了点罢!”   他正说着,倏然停住马,怔怔望向了那风吹来的方向。   自打枢成年魏秦大战以来,魏秦边民互市遭巍弘帝禁止后便不曾复开。   然魏民要买秦的好马好器,秦民要买魏的好粮好布,这么一来,两边百姓都不好过。但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救命之粮来得要紧迫?秦南疆皆为大漠,沙里头哪能种出多少粮?秦北、秦中的粮再穰穰也难供大半个秦南百姓过活。魏不输粮,其盟国余国亦如此,十年来不知饿死秦南疆多少百姓。然为何今朝却鲜少听闻秦南百姓无粮苦状?   为何?   “粮……互市……”沈复念低低念道,“不好!”   他策马飞奔回城,马蹄不知搅起多少黄沙。他回城后即刻赶至牢狱,要见那瞒了事的庾吏。那些个狱卒见沈复念火急火燎的模样都吓了一跳,但见那人催得急,也赶忙遵命去做。   那庾吏被鼎州的刑罚折磨得不成人样,被带出来的时候已是气若游丝,他那半睁不闭的无神眼终于在沈复念提到“与秦人勾结”四字之时瞪大了些。他艰难晃了晃脑袋,道:   “大……大人……这……这是他们……他们逼我的……”   “谁?!”   那庾吏的眼珠惊慌地朝四周转了一转,忧惧得说不出话来。没一会儿,只见他身子抖了一抖随即昏死过去。倒是门边一狱卒动了动,他压低身子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沈复念扶住那晕去的庾吏,叹了口气,要那些个狱卒好生看照这庾吏,他隔日再来审。谁知次日再临,他只空得尸身一具。沈复念明白这鼎州留有犯人的线人,估摸着此刻若追究此事也只能空空费力。他于是把这桩杀人案子交由衙门,自己则一心扑在追查粮案上。   然而这一查又是近半月的空晃悠,昔日自诩聪颖的他始终摸不着头脑。   线索断尽,他却全然没想收手——好容易寻着了这么个隐线,哪能说放手就放手?   如今此案利秦不利魏,若比富庶,那将那批粮倒卖给魏南疆的灾民大发国难财兴许会好的多,可那人儿偏要将粮往蘅秦送,这为的是什么?   能为什么?给蘅秦献殷勤,恐怕目的只有借力篡位一个。   沈复念感到脊背阵阵发凉。   他虽不知那幕后之人是谁,平日里也不喜轻视魏盛熠,但此刻也难免怀疑魏盛熠——那么个跟蘅秦沾亲带故的闲王爷,若真有心勾结蘅秦,岂不容易么?那王爷若真拿粮换金银买通蘅秦人心,来日他若造反逼宫称帝,再跟蘅秦人里应外合一通,那称帝起不容易?   这也就罢了,沈复念真正忧心的是魏盛熠若真凭此手段称帝,来日恐怕免不了向蘅秦俯首称臣当一个闲万岁。   沈复念原想速速驱马回京同魏千平论论此事,但受事务牵制只得在那城中多留了几日。他熬了几夜,终于赶着某日天晴动身回京,哪知他方至城门之下,便被诸位兵将拦下。   原来他忙得晕头转向,竟不知这城中近来发生了何事。在他埋头于清算各位官老爷的府库之时,蘅秦流贼扰境,搅了郊外百姓的安宁。为□□贼内侵,鼎中城先他一步封死了城门。如今连只蚂蚁都别想从那城门里头出去,更别提他这锦衣官。   秋日里头难得的烈日将沈复念的薄背烤出了粘汗,这白面文官在那些个鼎州大汉面前弱如雏鸟。   “将军,下官有要事禀报圣上,还望您能够多多通融!”   城卫是鼎州人,性子倔,重军规,他垂着眸子瞧了沈复念一眼,哼笑一声,那笑里不知蓄了多少轻蔑——他在嘲弄沈复念碰着点儿小事就想逃,贪生怕死还不知与民同甘共苦,算个屁的名官。不过这人儿倒还算得上公私分明,到底没把自己对沈复念的鄙薄之意摆到嘴上,只道:   “沈大人,军令不比家规,可不能朝令夕改!今个儿来闹事的是流贼,不是高马秦兵,大人呆在这城里头,末将定全力保您平安无虞。至于出城一事,一人出,万人乱……还请您莫要动摇军心民心。”   沈复念同那守门将周旋半日,可他们这些鼎州人软硬不吃,叫他熬了半天都没熬出果来。   那轩永看不得他家公子低声下气还要遭人白眼,便道:“公子,这些守门将恐怕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主意,眼下那天飘了黑云,估摸着很快便要落雨了,今儿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明天奴再去拜会柴将军,问他有什么好法子放人出城没——可好?”   “好?好个鬼!背本趋末……天子之位不稳乱的可不仅是北疆!”沈复念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怒色,他气道,“这守门将是哪一营的?”   那守门将立在一旁,将那二人的话听了去,这时候淡定地接上话,道:“回大人,末将任职莳李营——您可还有要问的么?”   “莳李营?你是李迹……李续舟手下的兵?”   那人俯视着他,道:“不错,末将乃为世子副将。”   “这城不是归悉宋管么?怎么你们鼎西的李家也跑这儿来了?”   “奉旨行事罢了。”那守门将惜字如金,那些长的缘由都不屑于同他沈复念道来。   沈复念方要张口以皇权旁落,歧王恐怕要造反为缘由要他开城门,可他“歧王”二字还没吐尽,便被一莽撞的老翁猛地一撞。沈复念被撞得一个趔趄向后仰,好在被轩永给扶住了,这才没狼狈伏地。   他站定后怔愣片刻,还没来得及抱怨,那沙哑之声先钻入了他的耳底。他循声看去,只见那老翁指着守门将的鼻子破口大骂:   “区区流贼值得鼎州四大营这般忌惮么?如今你们封住了城门,岂不是封死了四方来信?!若京城有难,援兵不赴,你们拿什么来偿?!”   那守门将闻言只蹙起眉头,还把那人当胡言乱语的老疯子,他忍着没动手去推搡那老翁,只挥手招呼弟兄们过来帮忙拦住那人。   “少碰我!臭小子!我说如今那流了蘅秦血的歧王想要逼宫造反你信不信?”   那人打量了那老头一眼,冷笑一声道:“老先生,皇城里头的事儿,末将这些个北疆野人哪里管得着?战起,我们这些虾兵蟹将皆被那些王公贵人当做狗一般使唤;等到来日战败,他们又要嚷着骂一句狼心狗肺不知恩,畜牲似的无用。这京城变不变天,不都是魏家自个儿的事儿?看门狗可真真是管不了那么多!”   那老头后面跟着个文里文气的小书童,着急道:“将军息怒!先生直言直语惯了,还望您莫要将那些无稽之谈放在心里头!”   那书童说着又转向那老翁道:“先生,可别再造妄语,若叫侯爷知道了,他理当说您了!”   那老翁哼笑一声,若有若无地斜瞥了沈复念一眼,这才对那小书童道:“来——你说说!我错在哪儿了?”   “污……污蔑歧王谋反……”   “若这话传到有心之人耳朵里,我会如何?”   那书童想了一想,应声道:“重罪杀头!”   “好——如今这些守门将拦着我,我撒泼放赖可出得去么?”   那书童朝四周瞧了一眼,到底没在沈复念他们身上停留,只是扫过那些个横眉怒目的守门士卒,利落道:“恐怕难!这些个将军们好似都没有半点儿要放人的意思呢!”   “你人小,倒是聪明。”那老翁说着又往沈复念那儿瞧了一眼,“你眼睛比一些官人好,颖悟亦是绝人。”   沈复念听着听着,竟耐不住自嘲似地笑出了声——那话简直就像是在骂他。   这老翁的矛盾举止,叫沈复念瞧来觉着可有趣。   那老翁瞧上去是要单枪匹马闯城门,所思所想皆好似从沈复念头脑中摹过来的,可态度却明摆着是在说今个儿恐怕只有傻子才会奔回京城。   他本没打算招惹那人,被撞一下又不会把他怎么着,更何况那人还使他受教良多……可偏偏那人的身影于他这个半瞎而言而言却熟悉得出奇,他实在耐不住要盯着那人瞧。   那老翁和那些个守门将僵持着,分明他自个儿也把道理也说通了,但不知为何就是赖在那儿不走。不知不觉间,那天幕愈发暗了,乌压压的云拢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守门将不耐烦地往地上跺了几脚,算是下了逐客令:   “老头!我就和你直说了罢!今儿哪怕没有什么流贼,这浩浩荡荡的鼎州兵也绝不会无缘无故跑去京城救驾,更何况你的话本就毫无根据!”   但那老翁仍旧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只静静地回身凝视着沈复念,道:   “大人——您还不走吗?”   沈复念被突如其来的问候惊着,一时竟忘了反应。这时不知从何处来了些佩着剑的锦衣儿郎,切断了沈复念与那老翁的视线。那些个人的态度皆是恭敬得很的,个个弯着腰,垂着头,只见他们同那老翁轻声交代了些什么总算把人给劝走了。   沈复念眼神不好,眯眼端详到这时,心里头的答案总算是呼之欲出。   眼见他那双桃花眼终于瞪大了些,谁料那涌至喉口的话语还没喊出来,他的近侍轩永先他一步捂严了他的嘴,道:“公子,莫要张口!”   轩永性子平和寡言,本不常违逆沈复念,如今以下犯上,估摸着是真遇上了什么大事。沈复念锁紧眉头,总算将那含了不知多少思念的话语咽下,眼睁睁地瞧着那群人将那老翁带走。   那老翁被带走时扭头瞧了瞧周遭一眼,又恰巧同沈复念对上眼。可他没有像是寻着生路般向他呼喊,只是拿那沧桑的浊眼一眨不眨地瞧他。后来那老头挪开了眼,只是擦过他身侧时,还慢了步子轻声道:   “阿念——这条路你走不得。”   沈复念瞧着那人的身影化作模糊黑点,嗓子里头那被生生吞下的话语堵得他发不出声音来。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张口苦笑道:“我还以为我在鼎州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会碰见个知心人——原来是吾师,知我莫若他老人家……轩永,方才你缘何不叫我与我师父相认?”   “公子,方才搀着那老先生的是薛家人。”那轩永眉心拧了一拧,道,“……更何况……公子您可不能忘了老爷的训诫,”   沈复念愣了一愣,咬咬牙又将身子转向城门,自嘲似的低声笑道:   “轩永,你也未免太小瞧我!我可是沈尚书独子,如何敢忘了他的训诫?当年我下山回府,他不问我习得何事,不问我身体康健与否,张口便问我师从何许人。他知晓我师父名号后,可赏了我一顿好骂!先太子旧部在他眼底就是活脱脱的罪人……”   “公子……别……”   “在我爹眼底,世人就分为两种,能使沈家得利的与会拖累沈家的,就为了些小事,连亲生儿子都能说抛就抛!哈——不提这茬了……我原在想究竟是何人胆敢收留先太子旧部,原来是薛侯爷!不知我爹见那二人走上一条船后会怎么想!”   空中先是落下些小雨点,转瞬那雨便大如瓢泼。   秋雨迎头浇下,把地上的人儿都捯饬成了狼狈的落汤子。那迟来的雨本该剥离烈日喷射出来的热气,叫这鼎州的秋味更浓些。但此时夕阳已西下,那雨下得委实太晚了。   沈复念终究没能回京,在空耗几日后得知魏盛熠逼宫,魏千平病死的噩耗。而季徯秩也因赴京而没能收到沈复念的求粮之信。再之后,魏楚之战,魏大败。   明眼人皆知不论是魏楚之争也好,还是魏盛熠继位也罢,先皇大势已去,就算请来了圣人也是无力回天——先皇本就是病死的,那传位诏书上还明明白白的写着传位于歧王魏盛熠;季徯秩是先皇诏离的,且就算他那时还留在稷州,那好粮送到顾泉关时魏也已给楚国递去了降书。   行亦错,不行亦错,沈复念无路可走,却已是无愧于心。   然他还是难以自抑地自责,任凭此事化作他心里头又一道关隘。   他最恨那一年——南疆败,故友丧,亲兄离,见师不得,护驾不能,剿匪无力,百无一成。   -------------------------------------   转眼便过去了一年。   沈复念梦散时已是午夜,他扶着眼上那巾帕坐起身来,嗅着潮湿的草木味,瞧着雨打木芙蓉的影儿在窗纸上晃,喃喃道:   “这天公怎么又落雨了?” 第075章 楚人歌   嘉平元年十月·魏南邻国·楚国   楚魏两国休战已有一年,两疆百姓在无休无止的战乱之中总算求得了片刻安宁。   如今天下太平,楚国那些个枕戈待旦的将士们自也得了清闲。前一载,楚国二王爷楚冽清伐魏立下大功,受了不少封赏,如今战休,正是安家享福的好时候。奈何那王爷自小埋头于书卷兵器,修的是君子六艺,读的是四书五经,纵然拼杀血海骨河,也不妨碍他生了个端正木讷的性子。   楚帝楚望肆眼瞧着他皇弟今年已二十又七却仍旧没有成家的意思,一天天的活得像尊不入红尘的佛,便不禁操心起他的婚事来。   只是可惜他虽有意,他皇弟却是真真不近女色。   宫里送来的美人画卷在王府里头堆成了小丘,那人也是瞧也不瞧。楚望肆还以为是那些个女子样貌才情不合他皇弟心意,便又想再往那儿送几幅画。可万里挑一终归费时费力,那楚望肆便索性吩咐他皇弟的竹马百祁去想个法子打探打探他的心意。   然而这楚望肆平日里忙于朝政,哪能知晓这百祁人前是文质彬彬的鸿胪寺少卿,人后却是个流连红粉青楼的浪荡子——叫那么个浪子给他皇弟鉴人,可不是把他皇弟往歪路上推?   那百祁是个多情种也就罢了,人偏还就一根筋,奉旨办事也不知把风流习性收敛些。   在他眼里,要想摸清楚冽清的喜好可不容易?秦楼楚馆里什么姑娘没有,叫楚冽清挨个瞧一瞧,可不就知道喜欢何般模样性子的人儿了?   他竹马是个不听劝的倔性子,平日里无甚爱好,整颗心全放在了书卷兵器高马身上,要想把他从府里头骗出来,没点本事还真不行。好在那百祁生了三寸不烂之舌,软磨硬泡终于把楚冽清给拐进了青楼。   哪知那楚冽清的眼力也不是盖的,他方踏进那楼里一步,便知那不是个正经地儿,眼见他要收脚回去。那百祁没脸没皮地攥住了他的手臂,拧眉道:   “阿清,你今儿要是走,我这鸿胪寺少卿就迎街给你跪下了。”   “你怎么敢威胁我?”   那楚冽清说的话很硬,拧着的眉亦是未松半分,但他终究还是服了软。   -------------------------------------   满楼欢声笑语,酒气夹着脂粉香溢满了这美人楼。百祁拉着楚冽清在一桌前坐下,挥挥手唤那老鸨带了几个有名的角妓来。那些个妓子个个明眸皓齿,身姿婀娜,好似春末枝头笑着的花儿,摇着,笑着。   可楚冽清却不解风情,他在那椅子上坐得很是端正,举杯倾酒皆绕着那些个姐儿的纤珪走。   “公子,”一角妓细嗓轻开,笑吟吟道,“您这般避着奴家是为何?奴家可不是会吃人的妖怪。”   “姑娘误会——”那楚冽清面上无甚惊异神色,只微微斜了斜身子,将那酒杯摆回桌上,“只是鄙人尚武,平日里身旁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下手难免没轻没重。今儿姑娘挨得近了,鄙人一个愣神,举止放浪已是过分,若一个不慎没控制好力道,将姑娘用来抚琴的手给折了可怎么办?”   那角妓拿指尖轻点在楚冽清的锦衣上,笑道:“公子可是在拿奴家说笑?”   “姑娘瞧我像是在说笑么?”楚冽清抬眸看他,那张俊朗的面容上没有一丝客套的淡笑,瞧来冰似的。   楚冽清待人接物谦和得很的,可他那与儒雅全然不沾边的言辞神色却叫他身旁的角妓生寒——原来这春三月的花丛里还有这么一块冬正月的寒冰。   只见她那薄肩颤了颤,就连面上的媚笑也仿若一瞬被那寒光给凝住了。   百祁原美滋滋地在一旁看戏,闻言即刻显露出了一幅气急败坏的模样,只见他瞪着身旁那位不解风情的主,那酒方含入嘴便被他“咕咚”咽下。他顾不上被呛出的泪花,匆匆咳了几嗓子便拉过楚冽清道:   “你这榆木疙瘩怎么就是不知开窍?”   那楚冽清轻笑一声便要张嘴,可半个字都还没见影呢,双唇便被百祁用手给捂了个严实:   “阿清,你与其同我扯些什么忠君与顾家难两全之类的大话,还不如让嘴皮子好生歇息歇息!陛……令兄已同我交代清楚——今载,你就算不娶妻也得纳个妾!”   楚冽清轻松拨开那人的手,淡然地拿指勾起酒杯,小饮半口,道:“你既要我寻妻寻妾,缘何带我来这儿?”   “你还说!若非你死都不瞧陛……令兄费心费力给你送去的美人画卷,他又怎会病急乱投医找上我这浪子来出点子?”   “我替你瞒得好,兄长他不知你是浪子。”   那百祁愣了愣,一句“多谢”便险些冒出来,可他很快回过神来迅速接道:“……老子可没精力在这京城挨家挨户地给你寻姑娘,你总得知道你喜欢何般女子我才好给你引荐罢?这地儿可是京城最出名的秦楼梦馆,我楚国近乎无人不晓的“芸湘七绝”,这儿可占了四位……不过……嗐!你就当三个来看罢!她们可是个个美得神仙似的!”   楚冽清皱了皱眉,道:“你于本王跟前打什么马虎眼?话也不说个清楚——什么叫当三个来看,那位姑娘怎么了?”   百祁挠着头,眸子往左转了转,又朝右瞥了瞥,这才不好意思地附在他耳边道:“你也知道,这名号是承下来的,如今其中一绝的名号承给了先绝后人。”   “那又怎么?”   “那后人是个男儿身。”   “哦。”楚冽清闻言还见怪不怪,敛眉垂目的也不甚在意,只还分了少许力气问道,“男子又如何?大小乐师我见的可还少么?那一绝靠何般技艺维生?可是琴师?”   “哎呦……这个么……”这百祁支支吾吾憋了半晌,终于接上了话,“那位是、是个红倌人!”   “何为红倌?”   那楚冽清无知便无惧,音量那是未压半分,直把百祁这么个招摇人羞得面红耳赤,他只得又急急掩住了楚冽清的嘴,低声道:“欸……就、就是……那人儿罢,他既卖艺……又、又卖身……不是清倌的。”   楚冽清常年浸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佳话里头,哪里能听得这般话,这会儿嫌恶之色已攀上了眉梢。好在他理智犹存,只拧了拧眉道:   “楚国民间好女色已是伤风败俗,如今怎还学着余国大兴男风?”   楚冽清眼里容不下不合君子之礼的沙,那百祁亦听不得楚冽清如同书院里头的先生那般板正的话语,他于是撇了嘴,不服气道:   “阿清,这又是你不懂!那红倌近来可是这儿最为出名的一位,他虽接客未及半年,但你若拿寻常男子同他比较,可不止天上地府!”   “我何必拿他与其他男子比较,光是他拿身子做买卖这一条,就够我数落的了。”   “你生在天宫里头,岂知人间疾苦?活下来的路子千千万万,人家要走哪一条,咱这些个看客插手不得!你要当君子,管不着人家不当!总之你也莫要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那红倌儿心比天高,像我们这般瞒着名号逛楼的,人家根本都不屑于瞧!”   楚冽清的眉头没松,但瞧百祁难得正经,还是有些忍俊不禁,但见自己还跟他争着呢,便只举起杯酒来一饮而尽。   百祁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方台子,道:“阿清你等着瞧罢!那四绝就快要登台子咯!”   楚冽清不好败百祁的兴,只从袖袋里取了些碎银,将身旁那些个角妓给招呼走了。没了劝酒的蜜嗓,这儿好容易安静下来,可是一旁的席上人又无所顾忌地开腔议论,吵得他心烦。   “哎呦!”百祁耳朵也受不住,耐不住埋怨了声。   楚冽清没抬眸瞧那些不知分寸之人,只把酒杯虚虚置于唇前,哼道:“百祁啊,本王今日沦落到与诸纨绔为伍,你实在功不可没。”   “欸——阿清你又不知道了罢!”那百祁叹道,“那些可不是什么纨绔子弟,里边不知多少才子名士,大多是慕这四绝之名而来……对了,当时你能灭掉那姓顾的军队,那里边的那位齐将军可立了不少功……那个火烧竹屋的点子可不就是他想出来的,怎么才这么一会儿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齐烬?”那楚冽清轻声念着,将头稍稍朝一旁偏了偏,余光果真拢住了那张扬潇洒的健壮男子。见到昔日比肩的战友本该惊喜才对,那楚冽清眸光却幽暗些许,最后索性将头完全别了过去不看他,嘴上还振振有词:   “胜之不武,究竟有何值得夸耀?”   “成王败寇,功成名就,哪里不值得夸耀?”百祁轻笑着把酒送入口中。   “若非他从中作梗,我恐怕已能同顾将军一较高下。”   “啧……阿清你也真是……顾将军什么呀?也就你能把那几个贼子叫得那么好听。你是真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锦衣玉食你不要,偏要学楚国那些个酸臭腐儒,我就没见过像你这般恪守礼教的将军!再说,让你去和那顾……顾什么来着的……拼命,你哥能舍得吗?嗐——可别聊这事了,看美人看美人!”   许是真被楚冽清给气着了,那百祁好长时间都没说话。见百祁不太快活,那楚冽清先破了冰:   “那齐烬同这楼里的谁好?”   “怎么?你要横刀夺爱么?”   “说什么混账话?你快些说了,我也好避着点儿,省的来日又同他扯上关系,再添烦忧。”   那百祁哈哈大笑,牛头不对马嘴道:“你忧虑过头咯!我可不信你俩好同一口!”   见百祁如此说道,楚冽清也就没力气再问,只安分坐着,阖起眸子再复忆去年秋。   -------------------------------------   那楼里正吵闹着,只见高楼之上泼下杂着木槿玉屑的水来。那水绕着台子织成一张水帘,水珠跳跃着注入台前的石槽里头,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   纱后,四位仙似的人儿姗姗登了台。   待那石槽渐满,水帘也散去了,那时高台之上的四绝,各掌其长,一人葱指轻捻琵琶弦,一人双臂轻摆,筝声动人,一人随乐舞,纤腰如柳枝。   此三绝为女儿家,姿容亦皆是上上乘,可那一旁吹玉笛的男儿郎不知为何就是叫楚冽清挪不开眼。   他那细长的眼描了石墨,瞧着更是分外勾人。如此朗俊的身姿样貌,搭上这么一双眸子,凑出一位把清冷与妖冶杂糅在一块儿的妙郎君来。   这人儿本垂着眸,后来渐渐将一双极美之目抬起,直直望向了楚冽清与百祁他二人,酿出一坛欲语还休的烈酒来。   好巧不巧,那百祁所言之“不是清倌”正于楚冽清的脑海里荡,他喉结上下动了动,蹙着眉挪开了眼。百祁倒是还饶有兴趣地盯着那男儿瞧,楚冽清正心慌,逮住百祁便数落起来:   “阿祁!高门大户可容不得断袖之癖。”   “嘶——谁说我好男风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么个美人摆在眼前,不看白不看!再说,这美人儿平日里头傲得很,吹笛时从不抬眸瞧人,今儿视线屡次与你我相撞,可不是我俩占了便宜?”   “这种便宜我可想占么?”   “你小子!”那百祁推了推他的肩,“……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楚冽清扯了扯嘴角,心里头却如翻了千层浪——那红倌的样貌真真是不一般,可他那双眼睛却时常叫楚冽清想起某个人。   奇怪。   他本不该见过这般眼描石墨的男子才对,怎么那双眸色幽深的眼睛偏叫他觉着眼熟得发紧?   街上么?宫里么?   他想不起来了。   百祁也奇怪:这红倌今儿怎么老往这儿瞧,他们这块地儿可没有他的恩客啊?   将近子时,万片花瓣簌簌落于台上,琵琶声停,筝笛声亦随其后。楚冽清还以为一切到此为止,便自袖带中取出一块银锭准备抽身离席,哪知百祁拉住了他的袍摆,道:   “你呀……敢做也要敢当才行!”   “什么?”   “嗐——急什么,再等等,这戏可还没唱完。”   只见台上那四倌轻移步子下了台,走到那些个桌上放了银锭之人的桌旁——楚冽清当然亦在其中。   楚冽清方才还无所谓地垂头品酒,这会儿一支玉笛倏忽点在了他瞧着的那酒杯上,还听那人嗓音朗朗:   “公子,可否赏脸一叙?”   他抬头,恰好对上那位俊秀红倌含了秋水的眸子。 第076章 木野狐   楚国·衡京·千景楼   那楚冽清虽被那红倌之举惊着了,却也没愣多久,想着自己大抵是赶巧碰着了这楼里的什么规矩。他原想委婉推辞,倏然计从心来,于是嘴角一勾,朝那俊俏红倌点了头。   百祁本想拿楚冽清狼狈脱逃的模样打趣,哪知这好王爷竟把那荒唐事给应下来了,面色登时不好看起来,可不待他抬袖留人,那楚冽清已朝他搁下两句:   “怎么我依你的话寻着了伴儿,你的脸色却是这般的难看?阿祁,你好好回去交差罢,就同我兄长说我不学无术,这一月都赖在这青楼里了。”   那百祁哑然失语,却也明白这王爷向来说一不二,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楚冽清随那红倌没入红帐之中。   -------------------------------------   那红倌领着楚冽清离了那喧闹的红楼,往有山有水的后园行去。   “何故不登楼?”楚冽清开口问。   那红倌抿唇低笑:“那楼上边皆是人人可卧的厢房,公子恐怕受不住罢?”   楚冽清闻言默默不语,只跟在那步履端正的红倌身后行。   这俏秀男子带着楚冽清入了后院,又是渡船摇舟又是穿林登阶,这才见着了一小楼。   那小楼里边可真是雅致异常,雕山刻水的熏香炉上边飘着薄紫烟,名迹古画,长笛美玉,屋里边没有半分红绿的浓艳颜色,全是雪青荼白。   可惜这地儿再怎么高雅也掩不住这屋里头住着的是位青楼人家——楼外栽种的几棵弱柳以及匾上刻着的“凝香楼”三字自那时起便每每于他喜而忘形之际给他当头一棒。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楚冽清随那红倌登了阶,漫不经心地开口。   “大人唤奴‘易绪’便好。”那红倌也没回身,只将脸侧了侧朝楚冽清淡然笑了笑。   “好名字……不过有些事我还是得同你说清。一来,我无意男风,今夜之举实属无奈;二来,想必你方才也听见了,恐怕得麻烦你给我在这儿寻块地供我蛰居一月,不论银子数目。”   那易绪将他领进了自个儿的厢房,这会儿终于停了步子,垂睫笑道:“有买有卖,我不麻烦。”   那楚冽清倒也不是个亲近人的个性,也没再想同他周旋,只道:“你知道便好。”   “公子先落座,奴给您斟酒。”   “不必。”那楚冽清进了屋子后视线时不时在易绪身上停留。   那易绪轻移纤手,在桌上温了壶水。他察觉到楚冽清的视线,面上洇了抹笑:   “公子就当奴是寻常下人便好。”   楚冽清张了口,却没接他话,反另起话头道:“我瞧你身段,倒似常年习武之人……你平日里头习武么?”   闻言,易绪提壶的手顿了一顿,而后又动起来稳稳当当地往玉杯里倾了杯水:   “奴连剑舞都不会,更何况是练武这般耍剑拉弓的麻烦事。况且这千景楼里不是没有习武的护院,哪轮到奴舞刀弄剑?若伤到贵客便成奴的罪过了。”   那楚冽清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又启唇:“你可懂得下棋么?”   “公子所言为乌鹭还是象戏?”   那楚冽清坐在桌前,抬起眼睑道:“乌鹭。”   “略知一二。”   那易绪将水壶停在桌上,在博古架上携了围棋罐来。可到了分棋之际,那易绪却不知是一时恍惚了还是怎么,竟把黑棋往自个儿那边推。   王公贵族使黑子,草民百姓使白子,如此大错,不该发生在这服侍千人的名倌身上。   楚冽清方要开口,那易绪已将黑子罐推到了楚冽清面前,生似狐狸般的盈盈媚眼月似的弯:   “那罐子前些日子落地了,奴方才瞧了瞧,上边没有缺口,这才放下心来了。”   那楚冽清瞧着那人的笑眼,眸色沉沉,只将嘴边话散了,道:“你有心。”   夜深,其他楼里嬉闹之音沿着湖畔荡,易绪这小楼里头却安静异常,只有黑白子落棋盘的细小咯噔声于黑幕间作响。   毕竟不是常年行军的士兵,耐不住长夜漫漫,这棋下到子时,那易绪便有些熬不住了,只见他拿手撑着额,道:   “夜已深,公子何不早些休息?”   楚冽清没回应,只拿眼瞥了瞥易绪那香软的床褥,皱了皱眉。他本不是那般挑剔之人,在军营里同弟兄枕石睡沙那都是常有之事,但要他同一个卖身过活的红倌同床共枕,他还是感到别扭。   “哦——公子原是担心这个。”易绪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无奈笑笑,“奴这儿平日里头不轻易叫人来,那床褥皆是今日新换的,公子安心歇榻上罢。”   那楚冽清却仍旧一副不适意模样,揉了揉有些疲态的眉心道:   “罢了,鸠占鹊巢可怎么行?我在这桌上歇一会儿便好。”   易绪拗不过他,身子又实在疲累,便索性掀了帷幕歇榻上去了。听着易绪平稳入睡的呼吸声,楚冽清眼中倦意却不知怎的逐渐散去。   他深吸了口气,起身环视这间屋子,一时竟找不出半分这地方是烟花风尘之地的证据,若遮了他的眼带到这儿来,他指不定以为这是哪家公子的雅楼呢!   其实他刚刚在与易绪的相处中便知,那人儿与寻常的倌人不同,那易绪的言谈举止不俗,声线亦是明朗无娇柔之态,若非地位卑贱,恐怕值得结交。可他转念一想,说不定这青楼里的人都像这般会察言观色,不过是银子驱使罢了。   楚冽清叹了口气,将手中那把玩了许久的酒杯中的热汤一饮而尽,而后撑着面儿睡去了。   -------------------------------------   如今深秋近冬,云厚了,光也变得熹弱起来。那些金柳在湖畔弯腰垂头,这楼里的人又从梦中仙,变成了挂上笑脸儿的青楼奴。   易绪起早惯了,天还没大亮便睁开了眼。他隔着床幔瞧见那楚冽清还没醒,便起身命丫鬟拿了一条新的薄毯过来。   可他还没碰着楚冽清呢就觉得天旋地转,后来只听“砰”的一声,他的薄背已贴在了那老杉木板上。   楚冽清常年待在兵营里头,觉不深,那易绪挨近了,还不待他自个儿反应过来,他已伸出手拦住了易绪,将他掀翻在地。   易绪躺在地板上一阵发懵,楚冽清也同样恍惚,清醒过来后便赶忙起身将那名倌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易绪的面上还留着些没咽完的痛苦神情,只还蹙眉笑道:   “还好公子碰上的是奴,若是换作其他姑娘,恐怕就要哭上个半日了。”   “实在抱歉,我……”   楚冽清实在惭愧,可如今这么一试,易绪不识武艺之事这下真是板上钉钉,倒也算省了他百般试探的力。   易绪摇摇头,轻笑着,拍去了衣服上的尘灰。   “公子您曾言要这住上一个多月,恰巧奴这小楼后边有几栋没人住的屋子,您若觉着不碍事便可去那瞧瞧看看……”   “不用瞧了,就那儿罢!”   “公子您是真爽快,一会奴同老鸨交代一声,您便可派人将所需之物从府里送来了……您平日里头若是觉得闷,这儿的乐师舞姬都由您吩咐……”   这儿有假山小湖,亦有清泉林木,亭台院落,单是易绪这地儿就有琴师舞姬近二十人,不远处还留了块地儿给喜庆日子搭戏台子的,真真是那些纨绔喜欢的玩意一个不落。   楚冽清想着那易绪有些个性,是个难遇的角,便道:“你若清闲,偶尔来同我谈谈天可好?”   易绪笑着点了头,顺手拉来一张椅子坐下。那之后这红倌一直屋内晃悠,多数时候就是慵懒地逗笼里的鸟雀玩。   楚冽清方洗漱完毕,正拿巾帕抹脸,见那逍遥人儿不由得玩笑道:   “你不是这楼里的红人么?怎不像湖对面的那些个姑娘那般练琴练笛?”   “进这楼里的哪是听奴吹笛来的?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奴又何必劳己累身?”   楚冽清又抿嘴笑了笑:“红人总归是不一般。”   “这世上勤快人少,奴也不是神仙,若非生了一张好脸儿,恐怕同街上那些个懒汉也没甚区别。”   “我原以为你是个雅士。”   “若您是个寻常贵客,奴当然是个雅士;可您瞧上的是这块清净地儿,不是奴这个人。您也明白,这世上,有的人就是喜欢把高峰上的雪莲揉在泥里,所以雅士比逍遥客更受人追捧些。”   楚冽清张嘴轻笑:“是么?”   “不是么?”   二人交谈正欢,忽听楼下有一人,在楼下呼喊:“易绪!你……你出来!”   那人低沉的嗓音中夹带着含含糊糊的醉音,叫人一听便知那人的酒肯定没少喝。   楚冽清是位真君子,非礼莫言的道理他是再清楚不过。于是他垂下眼睫,淡定地饮了杯茶。   易绪将面上的笑压了一压,站在廊上朝下望,一眼便瞧见一着亮色衣裳的醉公子,他扶额叹了口气道:“又来了。”   事不关己,楚冽清坐在屋内慢悠悠地开口问:“那是何人?”   “西州郡守之子齐烬,字长轼,年前在楚北立了大功的。那人刚见时眼高于顶,眼里根本装不进人……奴想着清闲便点了他,谁知后来发现那人竟是个痴情种!如今甩都甩不开呢……”易绪苦笑道。   “齐烬么?”楚冽清自言自语,忽又抬头问,“需要我回避么?”   “不麻烦您。”易绪朝楚冽清挥挥衣袖,“奴带他走。”   易绪说着移步下阶扶住了齐烬,那齐烬也毫不客气地伸手揽过他的肩,任由他搀扶着走,嘴里嘟囔道:   “阿绪,昨夜你怎能瞧都不瞧我一眼?”   易绪压低了声哄他,那楚冽清站在楼上望,眼里皆是淡漠。   “心无儒道,又生了断袖之癖,齐烬啊齐烬,你还要叫本王大开眼界多少次,如此伤风败俗之材岂堪重用?” 第077章 又见君   嘉平元年秋末   魏盛熠册封先皇贤妃徐意清为皇贵妃,朝臣个个敛目曲腰,明知此事伤风败俗,却无胆上书劝阻,地方上书百封,然无力回天。   事终成。   -------------------------------------   嘉平元年冬月   魏·鼎州   “嘶——这糟心的事儿呦!”   烈风带着雪往人面上刮,刺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燕绥淮的副将柴晏眯着眼正在清算从平州买来的好马,可他数了百八十遍还是差了那么十八匹。   因受大小兵变耽搁,鼎州买马的事儿好长时间都没算到头。如今得了安定,那些平州商贩又因着两州相隔大半个魏,便在信笺中将家长里短都拎出来充借口。   这柴晏喘出口白气,将手衣上的雪往甲上拍了,高声唤了人来——他这是打算亲自到平州跑一趟。哪知他方收拾好包袱,正欲催马向南行,倏然不知从何处跑出几匹骏马来拦了他的路。   他在那雪地里呆了太长时间,不慎被那雪光迷了眼,只得抬手拦着眼瞧。可眼睛疼得流起泪来,叫他死活都瞧不清人。   那柴晏只好竖起耳朵来听,只听最前边的人儿嗓音低沉:   “这悉宋营你和吴纪给我好生看顾,平州我亲自跑一趟!”   柴晏拿手衣抹了抹被刺目雪光逼出的泪,叹了口气,朝自己身后那几个呆愣着的兵士挥了挥手,道:   “听到大将军说的了吗?都散了罢!”   “不过十八匹马,大将军今儿怎么这般的勤快?”   “唉这雪呦……”那柴晏摇着脑袋接过了小兵递来的冰巾帕,敷在了眼上,“十八这数目难道小吗?如今这兵营可没钱供人吃亏。”   燕绥淮从那飞着雪的大漠赶去了那还流着水的平州,可他快马加鞭连赶二十七日为的哪里是悉宋营吃不吃亏?   他盯上的是那平州住着的谪仙!   -------------------------------------   魏·平州   夜月皎洁,曲曲折折的树影浇在石板上,融进了那独一的人影里头。   这几日百官休沐,徐云承总算是闲了下来。然他平日里头也没甚喜好,无非是读读古书抑或在白纸上写写画画以蹉跎大把光阴。   今夜不知怎的,他竟盯着花的枯枝瞧起来了。   此番闲情逸致他可不常有,旧日里头这般多情之举只有其妹徐意清与其竹马燕绥淮干得出来——燕绥淮向来不承认徐云承性子冷,但那人心底确乎是沾了不少寒色的。   燕绥淮恋慕徐云承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儿,要说燕徐二人哪里登对,恐怕哪里都不登对。   燕绥淮讲究的是“眼瞧心记”,徐云承讲究的是“心瞧眼记”,那是一人从真,一人从心。于是乎那徐云承的诗情皆是如他一般冷清的,太繁盛的东西他都不屑于瞧,这才干出了冬月赏枯枝的怪举。   这平州没有什么出名的氏族,寒门贵子养得叼了,也就渐渐的不拿落魄的乌衣子弟当人。徐云承在这平州呆了这么些年,平白无故惹了一身臊。新上任的那些小官儿见周围人都不大瞧得上徐云承,还以为那生得俊秀的郎君是什么招人厌的蠢人,打听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唯一同他交好的林题又是个休沐时不见影儿的,这冷冷清清的院落就只能瞧见其侍女钦裳与他二人。可近些日子就连那钦裳也回乡探亲去了,真叫他尝够了形影相吊的滋味。   今夜他这小院落里静得瘆人,细细的泉流经竹管淌入石堆中,发出哗啦啦的弱响。   水流作乐,他盯着枯枝入了迷,竟不知何时被人近了身。   当他觉察怪异正打算回身时,身后那黑影已将未出鞘的刀横在了他的颈上。玄色的重物挨在他的喉结上,那逼人的压迫叫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他只得本能地向上仰了仰脖子。   月光含着那从大氅里漏出的雪白颈子,吻过那张俊俏的面容上微微颤动的长睫与稍稍皱起的眉——本该是千钧一发的惊心时刻,那杀人剑却怎么衬得他香润玉温,楚楚可怜?   他身后那人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徐云承倒也没太慌张,只道:“在下不过一贫官,阁下此番若求的是钱财,恐怕会大失所望。”   那人闷笑一声,只将剑更收紧了些,逼得徐云承不断后退,直直撞在了那人的锦衣之上。   徐云承垂头敛目,恰好瞥见那由上乘绸缎制成的衣料,便又开口道:“阁下显是不愁金银用度,何必为难在下一小官?”   “劫财不行,劫色也不行吗?”   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钻入他的耳底,徐云承深吸了口气,道:   “还请燕将军自重。”   燕绥淮这回放手放得倒算干脆利落,他收了剑,道:“阿承,前年我不告而别……你可怪我?”   “无妨。”   “你打算一辈子都这么同我说话么?”   “嗯。”   “徐耽之!!!”燕绥淮眉心锁紧,低吼道,“你岂能出尔反尔?!我们……我已放下……你……你不是答应与我再做挚友的么?”   挚友。   对,挚友。   听到那词时,就连燕绥淮自己都有些恍惚。他与徐云承分别太久,再见这词已然恍若隔世。   前年,燕绥淮在徐云承这屋子里住了几日,不知怎么忽然就收了身上的尖刺,压低了自己的身段,笑着对徐云承说自己早已放下,也许不久就要成亲了,先前种种不过玩笑。   放下?   荒谬至极。   燕绥淮根本没有放下,徐云承他心知肚明,可他还是答应了——他不知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将燕绥淮迷得抛下自尊,将自己那么珍视的感情下贱地更名改姓,但既然燕绥淮能委曲求全,他又何苦不顺阶而下?   他二人就是从这时开始再也回不了头的。   徐云承踟蹰片刻,这才冷静道:“……燕家可还安好?”   那燕绥淮生了个给颗枣忘了巴掌的性子,瞧见徐云承难得主动示好,就又眉开眼笑起来,道:   “一切都好……对了……阿承,意清怎会入宫?”   徐云承闻言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才强打精神回身面向那仪表堂堂的大将军:“圣命难违,其中恐怕还有几分太后的意思。”   徐云承那琥珀色的眸子被那银月光笼着,仿若盛着清酒的金盏,燕绥淮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眼,只听那人儿沉默须臾又道:“当年我就不该留她一人在那吃人的缱都。”   燕绥淮心中藏了些话,但还是犹豫着没开口,只将右手背在身后,站得很是端正,道,“那蘅秦崽子真真是失心疯!”   “你要么在我这儿谨言慎行,要么另寻他处畅所欲言。”徐云承皱了眉,“你立在那儿,他人瞧见的是一整个燕家。我再落魄,也冠着一‘徐’姓,你一吐为快固然好,可我未必就乐见你拉着两家一道受死。”   “阿承,我知错。”那燕绥淮被骂却乐得嘴角皆是带着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碰上了什么大喜事。   “你来平州可是因身负要事?”徐云承见他衣裳上突兀地挂着些尘土,便顺手替他拍了,问道。   “为了买马的事呗!那些个平州商贾瞧惯了南方的青石白瓦,今儿我定要叫他们好好瞧瞧北疆的浓艳颜色。”   “你使些硬手段催货固然有你的道理,但我劝你还是注意点儿分寸。”徐云承将手上的土捻去,道,“这平州可不比启州鼎州,百姓到官府跑得比捕快上衙都勤快。”   “成……”   那燕绥淮忽然低着头摩挲起了剑穗,扭扭捏捏,半晌不说话。   徐云承诧异地抬眸扫了他一眼,道:“你这又是干什么?若实在是无话可说,想翻墙出去还是从大门走都随你。”   “阿承……我……”   “什么?”   “我能在你这儿叨扰几日么?”   徐云承面上有些不耐,他轻轻扯了扯身上披的大氅,道:“燕大将军,这平州任何一家客栈住的可都要比敝舍舒服,你何必赖在这土坑里?难道你的手又伤了不成?燕凭江我劝你还是快些……”   “是——”燕绥淮说着把血淋淋的右手从身后拿出来在徐云承眼前晃了晃,又将自己那生得有些锐利逼人的眉眼压低了,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低声道,“方才下马时跌了一跤,好巧不巧手撑地时撑在路边的尖石子上了。”   徐云承一瞧,狠话全部哽在了喉间,他转过身去,把眼阖了阖:“燕绥淮……”   “进屋。”   燕绥淮那生得很是漂亮的薄唇即刻勾了起来,他凑近了些拍了拍徐云承的肩道:“阿承你也快些进屋罢!外边冷,莫要着了风寒!”   徐云承摇着头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屋内,徐云承多燃了几盏灯来给那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粗心莽撞的大将军疗伤。他满心满眼全是燕绥淮那有些吓人的伤口,燕绥淮倒好,浓墨般的眸子仿若扎在了徐云承身上,从徐云承那有些泛褐的墨发扫到琥珀色的瞳子,再到他纤长漂亮的脖颈,像是一匹恶狼在打量着到手的猎物。   北疆人的野性抹不掉的,那漆黑目光就像火般灼着自己的皮囊骨肉,徐云承又怎么会不明白竹马之谊根本喂不饱那匹饿狼,总有一日他还是得被迫直视燕绥淮那满溢且伤风败俗的恋慕。   可这俩竹马唯一的共同点恐怖就是皆生了个倔得很的性子,燕绥淮不知回头是岸,他亦不识迷途知返。   燕绥淮好似一簇火苗,可容他在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冬之夜取一缕暖光。往昔日子太苦,叫这冷公子不由得对那火光起了贪恋,他还以为各取所需,各得其乐便是一切,竟忘了古往今来玩火者难逃自焚。   他小心地给燕绥淮清理伤口,同样冰冷的长指相互交缠,揉搓出了寡薄的暖意。   燕绥淮着了魔似的渴求着徐云承身上的温度,却不知徐云承如今又是何般的病入膏肓。   “阿承,你有多久没见着意清了?”   “意清……”   徐云承眼一眨,又记起了一月前。   -------------------------------------   一月前   魏·平州   秋末了,这平州的秋雨下得是愈发急了起来,好似要一口气泼尽仙宫里头的最后一滴水。   徐云承照常赴刺史府上衙,下衙之际,身边那总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黄功曹竟毕恭毕敬地朝他作揖告别起来。徐云承不知个所以然,只还依着礼数回礼,哪知那人倏然开口道:   “哎呦!徐功曹,您往日若飞黄腾达了,可莫要忘了小的呦!”   徐云承茫然地开口问:“黄功曹,您这是?”   “嗐呀!您还跟我装什么傻!令妹当了先皇贤妃福分还没享尽,如今竟还成了皇贵妃!没准再过些日子您便就是这魏的国舅咯!嗬!您恐怕不久便要启程回启州祭祀天地先祖了罢……”   那黄功曹喋喋不休,徐云承却如同枝头冻死的寒鸦般僵在了原地,他喃喃念道:   “……贤妃?皇-贵-妃?”   他琢磨半天,却始终不明白那俩词与自己的珍视的妹妹能扯得上什么关系。   惊愕感宛若一双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颈,叫他想要干呕——他死了爹娘,就连妹妹也要为了他卖身求荣!   “欸!徐功曹!你怎么啦?哎呦,怎么脸色这样的惨白?”那黄功曹见徐云承神色不对,又凑近了些,忽然瞧见他额上起了不少冷汗,“徐功曹!徐功曹!!”   那黄功曹将那愣着的徐云承惊醒,徐云承匆忙搪塞了他两句,伞都顾不着撑便冲进了滂沱秋雨之中。他摇摇摆摆地朝前奔,徐意清近年来给他捎来的字字句句皆在眼前晃,一点一点遮去了他的视线。   “哥,京城一切都好。”   “哥,你若有心,替我到寺庙里头为阡宵烧烧香祈祈福罢!”   “哥,我近日染了风寒,岁节回不了启州……但启州无你,与缱都亦无二致,这大年我在哪儿过都一样……”   “哥,你要保重身体。”   “哥……”   她好可怜,竟有自己这么个窝囊废兄长。   徐云承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那再简陋不过的小院,缝缝补补的围墙外却堪堪停着辆披金挂银的马车,一老太监正站在门罩下等他。   听闻水声,那对老眼骨碌碌地朝徐云承那儿转了转。   这老太监当然是认得徐云承的——那才气纵横的徐籍钦名动京城的掌心美玉,他怎会不知?   如今那才气难掩的美公子却落得这般落魄样,他也只能在心底叹一声长长的物是人非,而后缓缓道:   “功曹,接旨罢!”   那徐云承跪在雨里,抖着。他将双手举至头顶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泪和雨纠缠在一块儿,将他那对琥珀瞳子染成了猩红色。   “瞒、瞒、瞒……意清,就连你也要瞒我……”   那老奴就那么静静地瞧着徐云承僵跪在原地,连圣旨都没取下好好瞧,而后只听“咳——”的一声,那徐云承在青石地上呕出一抹又一抹血来……   -------------------------------------   徐云承在燕绥淮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醒来,他勉强朝燕绥淮笑了笑,道:   “你先在这歇会儿,我替你把床褥收拾收拾了,你便早些歇息了罢!”   屋子收拾好了,徐云承待客那可真是周到,还等燕绥淮在榻上歇好了,替他吹灯,可这时燕绥淮却愣愣盯着床帐,朝那替他阖门的徐云承开了口:   “阿承,你这几年当真不知意清的事么?”   那些叫他屈辱自责的回忆又涌上来,他忽然又觉得有些想干呕,于是他笑了声,阖上了门,把那被他依赖着的人儿和那揭他伤疤的话语都关在了那窄小天地里。   可他怎么可能关得住燕绥淮。   于是他把自己关起来了。 第078章 无链锁   魏·稷州   这来稷州要铁的好人儿从秋末赖到了冬初,深秋的大雨没有吓跑他,如今那小打小闹似的薄雪便没有了能把他赶跑的道理。   街道上没了瓜果熟透的甜香,取而代之的是从北疆刮来的、有些干爽的味道。   宋诀陵伏在案上盯着客栈外头的梅枝愣神,那雪一小撮一小撮地在花蕊处点了几抹白。他沉思着,忽地站起身来取下衣架上披着的大氅夺门出去了。   上回宋诀陵一人出门买香淋了冷雨,害了不小的风寒,他一人出门栾汜当然放心不过。栾汜眼下手上有活脱不开身,便对栾壹颐指气使,要他跟去给宋诀陵打伞。   然而他们家公子向来不喜欢他们违逆他自个儿的意思,那栾壹心里自然有些发怵。但怕归怕,他可一点也瞧不得他家公子受寒挨痛,索性拉了宁晁来壮胆。好在宋诀陵在得知他们俩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后,只是回头淡淡地瞥了他二人一眼,勉强算是默许了。   此刻已是傍晚,那被雨水融了雪的街道有些叫人烦躁的湿黏。天太冷了,太阳又落得快,商贩收摊自然也早,又长又宽的街道上一眼望去瞧不见几个人影,叫这稷州挂上了丝初冬独有的冷清。   宋诀陵握住侯府那铜门坠,却没即刻把它撞向那扇厚重木门。他那只因握剑拉弓而布满不少疤痕的大手就那么静静地悬在那只门坠上,像是冻死在枯树上的秃鹫,一动不动,狰狞却无声。   宁朝升性子不算急,可也忍不得冷风裹身。他哈了口白气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开口:“公子,这天可冷,莫在外头冻坏了身子!”   那宋诀陵醒了醒神,好似魂终于归了体般终于动了动被寒风冻僵的长指,勾着门坠拍响了门。   门是由季徯秩的贴身侍女流玉开的,然而她堪堪瞧了宋诀陵一眼,便将门“砰”的一声给阖上了,只还隔着门道:“宋将军,您还是走罢!您也知道的,我家侯爷不愿见您!”   宋诀陵没盼来叫他欢喜的人儿,尖利的箭矢自然也就上了架,他冷哼一声,道:   “哦——是吗?侯府的待客之道何时这般不成体统了?你如今替你家主子做主闭门谢客,是为了你家主子好。可你要明白,在外人瞧来,是你擅作主张以下犯上。这扇门隔住的可不只是宋某人,而是世代交好的季宋二大家,你这般难不成是想要两家之谊尽数败在你的手上?”   那流玉在内里头嗫喏着,终还是咬紧了唇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内里门闩挪动的声音,伴着“哐”的一声闷响,候府里走出一身材颀长的郎君来。那人淡淡扫了宋诀陵一眼,面上带着客气疏离的笑,道:   “宋大将军这话过甚其词,可真吓着我的侍女了。”   “是么?那可真是对不住!”宋诀陵带着笑朝流玉欠了欠身子,直叫那姑娘打了个冷颤。   宋诀陵和季徯秩进了屋子,流玉皱着眉给二人呈上了茶水后便阖了门侯在屋外。这屋外若仅有她一人也就罢了,偏偏还站着俩没眼力见的武夫和闻讯赶来的姚棋。她此刻正蓄着怒气,长眼睛的都清楚,哪知那栾壹是一分不懂女儿家心思,在那廊中立着也不安稳,竟还快活地吹起了口哨。流玉剜他一眼,他仍旧不以为意,还以为是因那姑娘本就生的凶,瞧起人来都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杀气。   那流玉忍无可忍,终于开口制止:“大人!您这般可不会吵着侯爷与宋大将军么?”   “吵不吵不碍事,公子与季侯爷二人聊了什么可不该叫我们听见。”那栾壹瞥了那近乎把耳侧附于薄门之上的姚棋一眼,墨黑的瞳子里藏着丝讥讽。   流玉自觉丢脸,侧了身子不瞧人。那姚棋也还算聪明,闻言只若无其事地将耳挪开来,拍了拍衣裳上的雪渍。宁晁倒是一直没张口,一动不动地靠着墙听那面容单纯的少年继续吹起了时长时短、断断续续的口哨。   屋内,季徯秩与宋诀陵相对而坐。宋诀陵好久没来这侯府做客,换做他人恐怕已生了些拘谨,可他神色平静,好似一条冬风吹不皱的河,安然得叫季徯秩生了他为主,己为客的荒唐念头。   “宋大将军此行所为何事?”   “明知故问。”宋诀陵那张薄唇舒开,“侯爷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是吗?”季徯秩抿了口茶,虽像往日那般垂着眉睫,却并不显得乖顺,“鄙人觉得宋大将军是来拿恶金的,但那些个东西都垒在兵营的仓里……宋大将军需要鄙人即刻赶马送您去那儿吗?”   “况溟,我们之间什么关系,犯得着浪费时间装傻么?”   “我们之间什么关系?”季徯秩反问,皮笑肉不笑,“皮肉关系吗?”   “这么说就过分了罢?”宋诀陵还是吊儿郎当模样,只是桌下他那拳头攥得很是紧,指节被交缠的指拧得咔咔作响。   “宋大将军,我如今实在没有精力同你玩猜谜的游戏,再加上鄙人脑子算不上太灵光,您的心思我十有八九是猜不准的。”   宋诀陵面上的笑终于被抹平了,露出一张冷面来:“我要龛季营的兵。”   “哦——要来干什么?”季徯秩吹着茶沫等他后话。   “我要兵,侯爷开个价就行了,何必管我拿他们来做什么?”   “宋落珩,商户买卖还讲究择人买卖,珍货向来不卖愚人,凭什么你和我做买卖,我就非得淌你这摊浑水?再说,你要兵能干什么好事?我可不乐意害了兄弟性命还搭了季家声名,尽干些赔了将军又折兵的蠢事。”   “你觉着我会害你?”宋诀陵仰着颈子喝茶,因发怒而涨起的青筋全都暴露在季徯秩眼前,如虬龙一般。季徯秩只要将手一伸便可探得近旁的长剑,一剑刺破那宋诀陵的喉。可他没有,只是空洞地瞧着宋诀陵的动作,面上有些难掩的疲惫。   “和我见面累么?”宋诀陵察觉他的疲色,不由自主地伸了手要像往日那般卷季徯秩的墨发。   季徯秩的身子向后倒了倒,沉默地躲开了他的手。那双媚眼不知是如何褪去的艳艳情思,如今竟叫人窥不得半点情意,他沉声道:   “累——宋落珩,和你见面好累!你放过我好不好?”   季徯秩睁着眼瞧面前那人,舌尖酸涩得全是变了味的爱。   起初,他的爱荡在翠绿的山间,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那是模糊且不成熟的东西,雾似的,估摸着很快便会散去。可直到一盆又一盆冷水浇白了山的头,那显然沧桑万分的爱意却叫他明白,他那情不知源头,却叫他一往情深。   宋诀陵像是一道枷锁,光是立在他面前就足够把他牢牢束缚,哪怕他卯足了劲要和那人断个干净,也始终脱不开身。   为什么?   他想了好久都没弄懂,直到有一天他恍然大悟,原来从来不是宋诀陵困住了他,是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锁于囹圄。   这事儿流玉知道的。   不久前季徯秩与宋诀陵于雨夜相逢,一番波折后,这侯爷狼狈地逃回了府。那夜流玉红着眼问他:“侯爷,可是那负心汉对您死命纠缠?”   他摇头。   她的声音抖了起来:“那可是因您对那人余情未了?”   他仍旧摇头,她却不依不饶:“侯爷,流玉不懂,您若真心喜欢,何不……何不从心而行?世间万物哪里分那么多对错,人就那么一辈子,心之所往若不是大祸便当它是对的又如何?您何苦对自己百般折磨?”   那时,候府黯淡的烛光打在季徯秩那张苍白面容上,他苦笑道:“流玉,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怎么不懂?哪里不懂?!”   她哭,他也哭。   “这世间苦命鸳鸯好歹成双,而我形单影只,不过是把别人的玩笑当成了真心!你以为宋落珩他缠着我是因为什么,我不脱身又是为了什么?他动的是利欲,而我动的是真心。你要我去和他好,岂非捧着一颗真心给他摔!”   那夜很长,流玉抱着他家侯爷陪他哭。第二日,二人都心照不宣地再没提起有关宋诀陵的种种。   宋诀陵的笑将季徯秩的思绪拉了回来,季徯秩的头嗡嗡一阵疼,只能撑着额继续听他说。   “放过?”宋诀陵哈哈大笑,剑眉处蹙出了几道很深的纹路,“不行啊,季况溟!我都跟你说了,我要你的兵,龛季营里头多少好兵,我怎么舍得放手?”   宋诀陵笑着,那笑很是漂亮,只是有些不合时宜。   这是季徯秩第二次求他放过自己,宋诀陵记得好清楚,上一次是在缱都,季徯秩说想跟他好聚好散,他对那红衣公子说他要不死不休。   季徯秩好似山野里吹的风,给他捎来了春夏秋冬,可总有一天会走个无影无踪,或许打东边去,或许往西边跑。   为什么?   他在心里问,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若是不知从哪冒出个人对他百般折磨还不给予半分回报,他断然不肯像条忠犬般对他不离不弃。   谁人想要任人差遣,日夜受罪?   “我若咬死了不给,你又当作何?”季徯秩自下而上地瞧着他,露出了些眼白,可那盛满怒的眼神偏偏带了些不合时宜的媚,像极了话本里头说的会挖人心的狐妖,凶色皆是绕在媚骨上的。宋诀陵想到这儿,终于承认了自己早已疯得头昏。   “所以我今个儿不是赶来劝了么?”宋诀陵云淡风轻。   “那你方才为何不劝,干什么要废话连篇?!”季徯秩耐不住拔高了声,可他那由太子太傅亲手勾塑出的教养却叫他逐渐感到羞耻,他渐渐垂下头,又低下声来道,“好……好!你劝、你劝!我听、我听……”   宋诀陵张口还欲说些什么真情,见季徯秩轻轻揉按太阳穴的模样,知道那人又犯了头疼,便没打算再搅红尘来烦他。   好罢,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情意,季徯秩怎么会稀罕?他们之间锱铢必较,这帐还是算清楚比较好,爱情这笔糊涂账,他俩真真是算不得的。于是他将那些陈词滥调从话语里拣出,整理一番才又开了口:   “侯爷当年不是怪我用你却不信你么?今儿我将我的牌面全部说与你听如何?”   “你还真打算扶个万岁爷出来。”季徯秩头疼得要命,额上浮了些薄薄的冷汗不说,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有如万千星子在闪。可他最是能忍,把那眉眼唇摆平,不叫人瞧出半分痛苦神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那在太阳穴处打转的长指不过是为了给“美人”这词加个扶风弱柳的修辞。   “是。”宋诀陵应了,“你要不要听?”   “你还是在威胁我。”季徯秩轻笑。   “我给侯爷掏尽家底,怎么又成了威胁?”   季徯秩摇着头:“你把那名字说与我,我若不帮,便是纵容叛军,我若帮了,我便是叛军,但如今我已清楚你要拥立新王,明日你若功败,杀头的好事未必不会降临到我身上……我没了退路,横竖多半都是死……今日你张扬拜访我的府邸,原来是为了排这么一出戏!”   “侯爷聪明。”宋诀陵不吝啬夸奖,却没笑,“你若真不想帮,这季侯府的门你就不该给我开。侯爷本就有意相助,何必又怪来客使些糟烂手段?”   “筹码这时该上桌了罢?宋大将军做买卖好歹也让人尝尝甜头。”   季徯秩笑了笑,面上神色像是变回了缱都那恣意的探花郎——那是与宋诀陵割席再好不过的似近实疏。   “虞熹在京城捎来了信,他说近日那魏盛熠有意同蘅秦求和,最近在忙活着找寻靠谱的使节……”   “不可能。”季徯秩停了手,眉皱了起来又被他提手抚了下去。   宋诀陵瞧着他,那眸子里的东西冰冰凉凉,只窥一眼都可叫人冷汗直流:“你是不信虞熹还是不信我……或是你太信魏盛熠那厮?”   那季徯秩犹豫一会儿,终于自嘲似的笑了声:“何必扯这些没意思的……我多嘴,这就不说了,你接着说罢!”   “还要说什么?没有要说的了。自古先行求和的皆是输家,魏盛熠如今这般,来日伏在秦王脚底恐怕都不奇怪……你对蘅秦的狠可一点也不比我少!”宋诀陵瞧着面前那杯满得快要从杯口溢出的茶,不知怎的又笑道,“我要是你,碰上这么个流氓,不在这杯茶里下点东西,都太便宜人了。”   宋诀陵捏着那杯子,噙着笑意正要把那杯茶往唇上靠,这回却轮到了季徯秩攥住他的手腕。那两双眸子对上了,季徯秩瞳孔中的刹那惊惶融入了宋诀陵眼底,化成了点点笑意。   宋诀陵起身将自己那紫毛大氅挂在了臂上,伸手拍了还发着愣的季徯秩的肩,笑道:   “对了,当年那事我查着了点眉目,侯爷若对那事仍留有半分眷恋,便亲自来找我罢!长长短短的纠葛,一张信纸可写不完。”   “名。”   宋诀陵勾唇而笑:   “平州江临言。”   季徯秩没回头,垂头听着他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变淡,道:“以后咱俩之间都纯粹些罢!宋落珩,如今你我盟友都算不上,不过共犯罢了。”   宋诀陵的长靴在地上拖出闷响,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唾沫,将喉中涌出的窒息感吞了回去,道:   “好。”   季徯秩没将何为不纯粹挑明,可他二人心知肚明。   那便够了。 第079章 休妒燕   魏·缱都   缱都的风雪要比稷州更烈些,好在这地方人多,瞧来倒比西边热闹了点儿。   可惜宫外边热闹不干宫里的事,那宫城里头还是如同往日那般死气沉沉,了无生机,不过下了一场不大的雪却好似压死了那里头的一切。   徐意清瞧着那披了雪的梧桐,不知怎的想起了缱都徐府的那对檐下燕。面对如此好景她心中却生了些不平,垂眉冥思苦想许久,才自顾呢喃道:   “本宫如今心窄至此,以至连对双宿双飞燕都嫉妒了么……”   她如何能不嫉妒?   那对燕春来秋去,一路漂泊却不曾分离。而她和顾步染呢?大半辈子天各一方,如今更是阴阳两隔!可顾步染念家国大义,她记挂一家声望,二人本就殊途,又如何能痴心盼同归?   她初闻顾步染死讯是从那些个嘴碎的宫娥口中,那流言霎时惊红了她的眼,却没催得她落下泪来,因为她不信,她不信那不久前还蹙眉请粮的大将军——他的心上人,转眼便能被楚军溺死于火海之中。   等待的时光是煎熬的,她好几次都觉着会不会是自己幻听,会不会是自己臆想,会不会是自己将噩梦当了真,不然怎么宫城里头没人哭喊,没人挂白?   她真正清醒过来是在元年初——南疆的斥候将顾步染的死讯传回京城的那一日。   原来顾步染真的死了。   她听见呜咽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看见有人在低声议论招魂之事,她瞧见徐府那对燕挥翅向北,她再也见不到爱人的面容。   这以后的人生皆是她的噩梦。   那些个宫娥不知这享尽恩宠的皇贵妃到底有什么心事,便都乖巧玲珑地垂着脑袋听她念,只在魏盛熠入殿之前知会了她一声,之后就纷纷退下去了。   那殿门一阖,将她眼中所有景色都关在了外头。   魏盛熠披了一身风雪,进殿的时候带了浓重的清冬气味。徐意清正歇在贵妃椅上盯着殿门愣神,楚腰纤细,瞧见魏盛熠来也没福了身子请安。   自打顾步染死后,她就不再像往日那般步步迎合这宫里的人,也不再谨小慎微,日夜如履薄冰,那双与徐云承像极的湖泊眸子终于也如同他兄长一般沾染上了俗世的灰。   “陛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臣妾这儿不该还有什么值得陛下索取的东西才对啊……”   “朕来看看你过得如何。”   徐意清轻笑一声,足尖点在了氍毹上。她踮起了脚,将那张羞花闭月的脸儿凑到他面前,把一身浓厚异香都推了过去。可惜如此温香软玉偏偏撞上了个不识货的郎君,魏盛熠那双泛绿的褐眸没有一分情动,倒是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   “爱妃可还在怪朕封你为皇贵妃吗?”   他站在原地没动,静静等徐意清动作。果不其然,那人儿在他面前待了一会儿便安分地卧回了贵妃椅上。   “怎会?”   “朕的爱妃,”魏盛熠嘴角有了丝冷笑,“这回倒是有长进——不藏刀了?”   上回魏盛熠见徐意清是在封妃之日,那时徐意清不知从哪得了一把刀藏在衣袖里,魏盛熠不过拿杯酒朝她行了几步,她便将刀架到了自己那白玉颈上,若非他眼疾手快,恐怕他面前这美人尸骨已寒。   “陛下又没躲,哪里有半分怕小女藏刀的模样?”徐意清垂下眸子,“再说臣妾执刀向来只冲自个儿,无心伤他人……只是臣妾实在不知陛下如今留臣妾于此深宫有何用处?”   “‘徐’可是个不小的姓。”魏盛熠在一旁落了座。   “不小,却也算不上大。”徐意清拿薄背对着魏盛熠,手上拿着一把折扇把玩,她抛下了那些大家闺秀的气度修养,瞧上去有些不似红尘客当有的慵懒蛊人,“陛下若想要把权握紧了,一味盯着徐家恐怕会大失所望。”   “爱妃待朕这般漫不经心,是觉着朕这棵大树不足以供徐家倚赖么?”   徐意清仰了仰头,黑褐的软发浇在桌上如飞瀑般往下倾,她道:“陛下多虑,您仔细思虑便可知臣妾所言对否。”   “爱妃之言有几分道理,可你有没有想过,朕瞧上的不是尊店门口的那块匾,朕要的是那镇店的宝贝。”   徐意清弄扇的手僵了一僵,她抿了抿唇并不说话。   “乱世出英雄,徐耽之这块美玉也该窥窥天光了。”魏盛熠盯着殿门道,“先皇不懂,害令兄经年蒙尘,朕可是分外惋惜。”   “多谢陛下赏识。”徐意清眨了眨眼,淡淡笑了笑,道,“只怕您若不把此心同家兄说清,他不会觉着得了伯乐一顾,只会觉着屈辱难抑。”   “人活在这世上,无论如何都得背着点东西过活,身上若没一两个重担子,不是天真,便是自傲。”   “陛下难道不知担子重了会压死人吗?”   “爱妃怎么总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   “陛下怕吗?”   魏盛熠把头低了低,难得真心笑了笑:“怕?爱妃真会说笑。你知道世人最怕什么吗?一怕死,二怕失去……可朕一不怕死,二已众叛亲离,除了这皇位,朕已没有什么东西是握在手上的了,自然也不计较得失。”   “真的吗?”徐意清笑带凉薄,“红尘万丈,陛下真能安然脱身么?”   那双浓眉终于蹙起,他道:“没想到爱妃原竟对朕还挺上心么?”   “这事儿恐怕怪不到臣妾头上。”   “你平日里头都听了些什么?”   “不少。陛下想听议论您的,还是议论许千牛卫备身的?”   魏盛熠阖了眼,揉着眉心:“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道听途说,不足挂齿。”徐意清摩挲着扇纸,“……不过臣妾还是好心劝您一句,有些东西折不得,折了,断了,可就死了。”   魏盛熠将眼斜了一斜,暧昧地握住徐意清的几缕发:“朕自有分寸……只是有些东西一旦放手就再也要不得了,这个道理爱妃比朕要清楚得多。”   “陛下对臣妾倒也挺上心的。”   “人都说眉目含情是好事,可是我们这种人的眼睛里边向来是藏不住情的,不过盯着人瞧了一眼,那些情意就不住地往外泻……这可怪不得朕。”   徐意清轻轻舒出一口气,道:“当年陛下拒纳臣妾为妻,风风火火地迎娶了池家嫡女,臣妾还以为您的红线绕在了她身上了,哪知那线的另一头竟在许二公子身上。可如今许家是试图谋逆的乱臣,您将许千牛备身留在身侧,是害您,亦是害他,不是爱他。”   “人性本恶,剖开来看总归是自私的,朕当然也不能免俗。朕在影子里站着,他怎舍得留朕一人?”   “人性本善,再狠的心挖出来看也是红的,臣妾是宁愿一人孤独走上黄泉路也不要叫所爱之人与臣妾共亡。”徐意清倒着将手伸至身后抽回了那缕被魏盛熠握着的发,“您知道如今世人是如何臭骂许千牛备身的么?祸国殃民的名号他撑不起来,也不该撑。臣妾有幸见过许千牛卫备身几面,那位大人可不是个软柿子……您若想当一圣人救这乱世,是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他许宁温。”   魏盛熠仰头靠着椅背,低声道:“朕左迁沈义尧,不用林询旷,北送宋落珩,西废季况溟,世人都追着朕怒斥昏君,怎么独你把朕当圣人?”   “……您一不爱财宝美人,二不喜溜须拍马,三不行横征暴敛,臣妾因何唤您昏君?若是您真想同那词沾亲带故,恐怕错在于不通人情,败在一‘暴’字上。”徐意清阖了阖眼,“方才臣妾在同您论许千牛备身之事,可不是在论何为昏君。”   魏盛熠哈哈大笑,道:“爱妃把话说的好轻松,倘若顾将军在你眼前,你会干脆地放手么?”   “陛下这话说得更是有意思。”徐意清将扇子摆回了桌上,顺手摸了个汤婆子来暖身子,“您当真要拿臣妾这一女子同治理天下的君主相比么?更何况臣妾放手放得可早。”   “念念不忘也算放手么……哈……勿要再论此事。”魏盛熠终于下了最后通牒。   徐意清不是个倔性子,也没想着要自讨没趣,索性抿了唇噤了声。   浓密的睫毛扫在她的脸上,她斟酌良久才又开了口:   “洛姐姐她……”   她说的是先皇后洛照宛。   嘉平元年初,先皇后洛照宛诞下一子,由魏盛熠赐名“景闻”。此后,宫中多变,为求片刻安宁,洛照宛与其子二人被送往玄山寺祈福静养。那寺处在很是偏僻的山野里,虽然没有什么山匪作乱,但终究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谁也得不到那二位贵人的消息,顾也怪不得坊间皆论那对苦命母子早已双双归西。   “朕好容易才得了那么个侄子……怎么?爱妃也忧心朕会斩草除根?”   徐意清没吱声,魏盛熠了然于心。   “朕原以为自打魏与楚国一战后,爱妃已是自顾不暇,怎么还有闲情关心其他?”   “得亏家兄吊着臣妾的命根子,否则您如今恐怕就得下黄泉去寻臣妾了。”   后来,那二人不知怎么都不说话了,魏盛熠在那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端坐着,直到双腿发麻才拍了拍衣裳起身走。   “徐姑娘——令兄我是非用不可。如今四疆皆乱,中原更是乱,令兄如此好材万万不该浪费在穷乡僻野。朕知北疆人多数对朕嗤之以鼻,为了叫徐大人甘心效忠于朕,朕不得不封你为妃。虽然此计实乃下下策,可朕已无他选。”魏盛熠背着手在门槛那儿慢了步子,“还有……节哀顺变。”   魏盛熠走了,徐意清将双腿折起来,拿脸侧靠于双膝之上,低声喟叹:   “还不如不说……” 第080章 喻空山   魏·稷州   稷州的冬天雪薄天冷,那是冰丝丝的风夹着水往人的骨头里刺。   喻戟在那魏盛熠换天后回缱都小住了一阵后麻利地收拾行囊回了稷州,说是缱都的官儿挑剔,实际上谁敢惹他这么个难伺候的贵人,还不是因他挂念季徯秩,况且稷州天高皇帝远,那地儿也方便他办事,至于办什么事就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了。   他在这稷州一待便又是一年。   龛季营平日里头没什么大事要管,那余国又正处柴天改玉之交,抽不出什么人来边疆闹事,这么一年来的麻烦事掰着指头都能数清,可麻烦东西找上门来总是出其不意。   今日他正在军帐里头端坐呢,外头掀帐进来个人。他眼皮一跳——麻烦东西来了。   那帐门一开,外头的朔朔北风就给了他一记重创,直叫那碰着他唇的茶都不香了,他径直将茶杯往案上轻轻一搁,含笑道:   “宋大将军儿时可是自野狗处学的教养?”   “差不多。”宋诀陵还没心没肺地笑,“我家不重视这些,燕家才重视,我都是同燕凭江他小子学的。”   “大将军好义气,看来是真真把燕大将军当兄弟了。”喻戟眯着笑眼瞅他。   “喻大将军谦虚,我俩真是彼此彼此。”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这尊大佛不去侯府那大庙里头呆着,来我这破地儿干甚?   ”   “可不就是为了侃天侃地呐!”宋诀陵轻笑,“侯府那大庙不容我,您不知道罢?昨日我可是被侯爷骂了个狗血淋头。”   “该。”喻戟啜饮一口清茶,“一年啊,宋落珩,你要有儿子也该认生了。你还想一个和你不沾亲带故的人儿把你当宝贝捧在手心?更别说你上门求人还耍的像个流氓。你知道……呼……算了……”   你知道那一年,季徯秩是怎么过的么?   因为吞山覆海的爱意,所以季徯秩想拉下脸面往鼎州捎去几封信,可提笔之际却总是恍惚。   他不断想着、想着。   写什么?   怎么写?   写了又能寄去哪?   他不想写信么?想啊!怎么能不想?   他发疯了的想,可是没办法,他可是半分不知你的去处啊!   但你呢?侯爷府在哪条大街上你都再清楚不过。他想,你一句话也不说地离开,怎么会连一封道别或是问候的信也不留?于是他又开始等待、等待,像当年在玄山寺痴盼接他回稷州奔丧的马车一样等待。   或许春三月对他而言注定是个要命的季节,因为他总在那个时候周旋于期待与落空之间。这次也不例外,他像是一头扎进了深不可测的石潭里头,差点溺死了。   怎么会不留信呢?   怎么不会呢?   向来多情种最是绝情。   那年初春,稷州发了疯般的冷,季徯秩盖着条薄披风,病还未大愈就坐在窗前数日头。   他想的是什么?   “宋落珩,我真的快熬死了。”   “救救我,好不好?”   那时窗外只有冰融的碎响和将要把他碾碎的彻骨寒。   喻戟停了脑海中翻涌的一切,他掐着呼吸悠悠咽气,不仅没去揪着宋诀陵的衣襟质问,还垂了头——他也有错。   喻戟把那一切都看在眼底,但他置之不理。   他是一个说不出感天动地的漂亮话的笑面君子,他是一个说不出情话的哑巴,总是在情深处哑了声。   喻戟没开口,只是笑。   他当时既没开口安慰季徯秩,如今也没将这一切告诉如今在他眼前的宋诀陵。因为除了宋诀陵,没人瞧得见宋诀陵他自己的情意,他若将季徯秩的深情捅出去,只能叫季徯秩在那负心汉面前更落魄几分。   “成了。你也甭笑得不人不鬼了,不说就不说。”宋诀陵不待他请坐,自己先挑了张椅子坐下,又开口,“今年稷州这雪下得可漂亮,虽比不及鼎州罢,也能勉强称上个小启州。”   喻戟不理,道:“季徯秩那儿你搞定了没?”   “喻大将军怎么谈及竹马都连名带姓的?”   喻戟是个软硬不吃的,自是受不得宋诀陵这般惺惺作态的嗔怪,他当下便抬了睫瞧他,轻声道:“二爷真不愧是个大情种,一张嘴便是情深情浅的,合该往那月老庙去讨份工,不干些搭桥牵线的活儿委实屈才。”   “我去月老庙?我去月老庙把你和我的红线缠在一块儿,你快活不快活?”   “什么鬼话都张口就来。”喻戟把茶慢慢咽了,“江临言如今怎样?”   “啧——你这称人连名道姓的习惯可真得改一改……师叔他衣食无忧,自是好的。可是你也清楚的罢?他这人儿,散仙似的,指不定哪日就又吆唤着自己不当皇帝喽!”   “还没劝服呢?”喻戟的眉拧起来,拿指敲了下桌,一动不动地睨着他。   他没说,宋诀陵读懂了。   你们这几年都干什么吃的?   喻戟要说的是这个。   “什么法子都用了——”宋诀陵耸了耸肩,“我瞧他是挺服的,但吴伯他们都提着颗心,说是不知来日变数几何。”   喻戟松了口气,抬颔示意宋诀陵去把那帐门给阖紧些:“你瞧江临言他服了那便是服了,吴伯他们提心吊胆惯了,风吹草动都容易吓着,多半是忧虑过了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怎么把季徯秩拐到鼎州去?”   宋诀陵起身阖门,闻言顿了一顿,直截了当道:“不知道。”   这下喻戟真不能安稳坐着喝茶了,只见那双笑眼微微瞪大,还听他怒道:“你费尽心思赶来这儿,可不就是为了来要人?如今好不容易把人拉拢了,你竟然说你不知道怎么用人?!你可真莫道你耗心耗力只为求那人一句同道之言!”   宋诀陵倒是一副平静模样,他道:“你慌什么?我用人又不是非得把人拴在身边。”   “你不拴着,人会跑啊!宋诀陵,你究竟在说什么鬼话?你不知道魏盛熠于他而言有多重要么?你不知道那人心软的跟滩水似的么?”   宋诀陵见那笑面郎君着急模样,哈哈大笑起来:“喻空山,魏盛熠于你而言也重要的罢?你能皈投江临言,怎么就不信他季况溟会对江家不离不弃?”   “你还真有脸说啊,宋落珩。”喻戟气得一口气都捋不顺,“当年我叫你去讨好人家,你倒好,去骗人家的真心来玩。如今他四面皆是豺狼虎豹,我若真站出来理直气壮地再同他说自己是个骗子,你猜他会不会疯?”   “什么真心?我?开什么玩……”   宋诀陵一句话没说完,侧脸就飞过来一只茶盏。他拿手接了,嘴里敬道:   “喻大将军的脾气真是不小。”   “你和季徯秩都是疯子。”   “可不就是天造地设?”   “你是疯子,他是瞎子。”喻戟缓了缓,扶额道,“我爹娘早便知晓江家之事,在十余族将登序清山之际便将前尘往事统统告与我知。自此之后我虽同魏盛熠好,始终是拎着半假不真的心同他处……可你得明白季徯秩和我不一样。”   “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宋诀陵大笑一声,又道,“季徯秩那儿我再想想办法,这事先暂且搁一搁。近来魏盛熠在北疆有些动作,指不定要大敞边关迎蘅秦贵人。”   “拦得住么?”   “哈……人家可是万岁爷,岂是我们这些腹背之毛能拦得住的?当然你要想在他下诏之前把他给弄死了,一切都好说。”   喻戟把睫毛往下压了压,逼着自己不去在意宋诀陵那讨人厌的玩笑话:“你打算怎么做?”   “任他放贼入关,观他俯首称臣,看魏家当秦氏的狗,叫民怨烧死这荒唐的乱世。”   喻戟冷着脸鼓掌叫好:“你想的真美,可是世事难料,若来日这魏家真真改姓‘秦’了,我就把你架到火上烤。”   宋诀陵笑中带了点玩味:“你那边的事办得咋样?”   喻戟又端坐起来,磨了磨茶杯底下的边,没抚着什么碎屑这才沉下心道:“徐耽之和林询旷那儿,我爹托冯刺史盯着呢。”   “这又是哪层关系?”   “冯起他和我爹是一个书院的同窗,也曾共同任职翰林院的,后来双双被招到了先太子麾下。后来因着大局,我爹和他皆以不参党争隐于朝堂,好当先太子防不备之患的刀。哪知道他们这刀还没出鞘,先太子便殁了……总之,冯起那儿你不用操心……我倒是在想,这魏人才济济,你干什么非要那徐林不可?”   “盯上他俩的可不是我。”   喻戟打量了他的神色,蹙眉道:“江临言亲自挑的?”   宋诀陵点了头:“他行事虽然随心了些,但总归有他的道理,我们也就都顺着他来了。”   宋诀陵说着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上一句:“你以后可少给我使绊子。”   喻戟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要走了,淡淡接话道:“你若非总招惹我或是对待季徯秩像个调戏良家女儿的流氓,我会无缘无故给你找事做?”   这回轮到宋诀陵装聋子:“我那儿是搞定了,你呢?你要怎么和季况溟解释你自始自终都和我站在一条船上?”   “这是我的事,犯不着您来操心。”喻戟垂下眉睫,“快些滚罢。”   宋诀陵摆手离开,留下出帐时钻进来的一阵寒风和那大老远便能嗅得的鼎州香,以及那不笑时也像在笑的大将军。   喻戟和宋诀陵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很早便知道了。在他十二岁的某一日,他爹把他自己这个太子伴读从宫里短暂地接回了府,而后将他关进了一黑漆漆的屋子里,叫他跪着听他念。他母亲——那自目睹东宫血海后就卸甲皈依佛门的长公主,也在那里头的一把椅上坐着。   那时,他爹娘二人的眼神那般的疯狂,又那么的悲哀。   他自小无忧无虑不知恐惧滋味,但那时还是因双亲的反常而怕得抖了身子。   那日,他听闻自己还有一个姓江的表兄活在这世上,而那人将来是要登九重天当皇帝的,所以他得双亲同他说他来日一定要甘当石子以筑山阶。至于为什么非要是那姓江的当皇帝,而非那同他很是亲的魏千平、魏盛熠,抑或是那年纪尚轻的魏尚泽和魏乾恩,他们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在他的心上砌了一圈高墙,把他孤零零关在了内头,把季徯秩、许未焺、魏千平、魏盛熠都隔在了外头。   起初,他提心吊胆,生怕这不该见天光的秘密泄露。后来,他成了个能够悠然自得地背着千钧重石过活的孩子,只是时常袭来的寂寞叫他愈发看不清自己的感情。他不知他对那宫中之人的情义几分真假,浓淡几何,只知道在他们步入正道之际,他的路是不被正道所容的歪门邪道。   再后来他就索性顺其自然,装瞎子,当聋子,成为骗子。   光阴汩汩东流,他对世间万种情意的领会止于十二岁那年春,也不知怎的锻出了这么个笑不带情的恼人怪性子。   是了,既不懂情,如何能识情,又如何能谈情?   好在他得了个聪明头脑,看不懂自己,倒还能看清他人,比方说季徯秩——不过兴许是因他对季徯秩太知根底的缘故。   喻戟闷声沏茶,滚烫的茶水溅起来烧红了他的肤,他却仍旧一副不痛不痒模样,只是愣愣地想。   十余年了,他像季徯秩身边的那一个个叫他痛不欲生之人一般瞒他、骗他,已经有十余年了。 第081章 许宁温   魏·缱都   这天牢里头散发着叫人喘息不得的熏天臭气,狱卒皱着鼻子给仨人领路,稍有不慎就要将胃里的东西呕他个干净。   那牢里又冷又湿,呼出的气都能把人的双唇给遮得严严实实。   那狱卒慢了步子停在一间与其他牢房别无二致的牢房前边,小心翼翼道:“陛下,这便是了……隔壁的牢房都照您吩咐没关人。”   “退下罢。”魏盛熠垂着长睫等人撤,倏然又侧着脸道,“范拂,你也下去。”   “嗻。”   牢房的铁栏外霎时就剩了魏盛熠与许未焺二人,许未焺用靴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磨地,就是犟着不先开口。   两人面前的牢房里躺着个灰头土脸的汉子,蓬乱的发与脏污的衣裳叫人瞧不出来他不久前还是个重裀列鼎的达官贵人。那汉子半眯着眼,方瞧清了外边的人便将头埋进了破布里,一点儿也没有要去搭理他们的意思。   那披着银狐大氅的人先开了口:“焺哥……”   许未焺打断了魏盛熠的话,他摇着脑袋:“你也出去。”   “不行。”   “你出去。”许未焺的态度很是坚决。   魏盛熠拗不过他,临走前只附在他耳边像是叮嘱,又像是要挟:“焺哥,你可别忘了答应朕的……还有待会儿好好说话,可莫又要掉泪了。”   许未焺撇了撇嘴,没甚动作,直到外边没了声响,这才凑近了那间牢房。他双手紧紧攥住那把他爹和他隔开的栅栏,带着没完全憋住的哭腔道:“爹——我来看您了。”   那许冕耷拉着的眼皮子动了动,他在里边翻了个身,拿宽背朝向他的宝贝儿子,咬牙道:   “我哪里用得着你看?又不是死了,多大的人了还总哭!哭什么哭,可别到外头丢尽我的老脸!走走走!”   许冕这么说其实不对,许未焺打小就不爱哭,遇到什么跌打损伤也只是扯着嗓子喊上几声,把痛苦都注在那瞭哮里头送至苍穹。他这人儿就像一团烧不灭的火,除了偶尔朝天吐吐火舌,大半时候都在安稳地烧,性子烈,但人不坏,热心又仗义,基本就是和喻戟反着长的。   然而许未焺心肠太热,无论如何也受不了亲离的冷清滋味,再加上魏千平病逝,喻戟季徯秩二人又缩在稷州对他不管不问,更别提魏盛熠发疯般换了个性子……这般苦滋味,他无论如何也尝不惯的。   “爹!您……您别这样待我成不成?”许未焺越想越悲,鼻子一酸,那泪就好似浪一般从五脏六腑往上涌。   他爹平日里头最疼他,这会儿却不知怎么死活不肯见人,只是沉声道:“许宁温,你生在许家,不是为了叫你赔上你的一辈子的,你的大好前程更是万万不该败在我的手上!你莫要再同我这罪人扯上关系了,安稳成家立业才是好出路!”   “成家?”许未焺终究没落泪,那双杏眼里头迸溅出来的光顺着有些朽的木栅栏砸在了石子地上,“爹,付姐姐如今大病不起,付大哥托风水师查了,说是我俩八字不合……我见不得姐姐遭难,即刻便应允了……可爹——我若是不能迎娶付姐姐,我还成个屁的家。”   “你……你小子!唉……”许冕还有好多话闷在心里头,可他没说出口,任由那些堆成山的话语压在心头化成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又是无言许久,许冕或许是见他儿子不吃硬的,就软了口气道:“焺儿,你听爹说,陛下如今不杀你,兴许是念在你与他曾有同窗之谊……听爹的罢,顺着点皇上的意思,当下保命最为重要,等这阵子风头过了,你保不齐还有机会……”   许未焺闻言当下一张脸便变得惨白起来,若非那许冕没瞧他,指不定会被他那副死面给吓一跳。   许未焺紧咬下唇,将恨得发红的眼眶用波澜不惊的声音盖去,他道:“爹,我懂、我都懂的。”   还是这牢里好啊,只要他爹一日不踏出这块暗无天日的烂地,就一日不会听闻半句有关他的污言秽语,他闭着耳朵过日子,唯一与那喻戟相似的自尊被磨平然后被千人万人踩在脚底。   男宠。   宫里人那么唤他,缱都里边的人儿也这么唤他。   这皆是拜魏盛熠所赐!   许未焺想着想着竟想扶着栅栏笑。   白眼狼啊白眼狼,他辛苦把那冷宫里的小子拉扯大,结果却落得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下场。   他予魏盛熠体谅、关照、金兰之交,魏盛熠予他讥讽、折磨、软榻春宵,那宫墙中再也关不住笑语欢声,隐隐泻出来的低喘如同一把刀无时不刻地剜着他的骨肉。   每次进宫他都要深吸口气,好似一脚跨入了比地府还叫人痛苦的地儿。   每每忆起那个个生不如死的夜晚他只欲干呕连连,他不是没想过随便找把刀在颈子上或是手腕上一割,死了一了百了,可是魏盛熠把他爹的命同他拴在一块,美其名曰“同生共死”。   好啊、好一个共死。   这被虫蛀坏的烂粮一样的世上,他连求死都不成!   “哎呦焺儿!你就听爹的。”许冕的一声高呼把他从那巨大的羞辱之感中拉出来,“爹求你走罢!你就当没有我这么个人!”   那许未焺像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儿赖到狱卒来将他拖走似的,宁愿在那儿站着不吭声也不愿意走,站在木栅栏外像堵墙。见他半晌不动,外边一沉默许久的黑影终于挪了位置。   -------------------------------------   魏盛熠带着浅淡冷笑登上了备好的车马。   外边下了雪,车马行得很慢。魏盛熠拿手撑着额架在窗框上,阖了眸子捋心事。他原意是想好好思索世上这盘乱棋该如何下得漂亮,但思绪七拐八弯又回到了许未焺身上。   他不记得初见许未焺是何般心情了,因为那人应当是同季徯秩他们一块儿来到他身边的。许未焺比不及季徯秩生得那般漂亮,面上也不如喻戟那般带着亲切温柔的笑,更没有魏千平那般光是立着就叫人脊背生寒的“太子”高帽,魏盛熠自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理由。   可后来、后来,那人活得自由得像只关不进笼里的鸟,自尊自傲,但又率直重义,没有什么烦心事能叫他落寞痛苦。   而他魏盛熠呢?他从出生之际起就是一直拷着锁链的狼。这魏不会养狼,但最会训狗,狼栓起来,拔了尖牙利齿,可不就和狗一样。   不像话。   凭什么?   他虽对许未焺的初见已没了半点印象,但自他对许未焺有模糊记忆时起他就羡慕许未焺。   他羡慕许未焺,羡慕他不知分寸肆意妄为,羡慕自己对季徯秩、喻戟作出的每一个举动前都得思虑良久,就连拍一拍他们的肩头都得慌乱地找借口说那是因方才那儿落了只小虫,而许未焺却能无所顾忌地将他们一并拢在怀里——包括他。   那之后他嫉妒。   他嫉妒许未焺能够肆无忌惮地笑、能随心所欲地骑马射箭,嫉妒他无意中展现出的些许被爱意浇灌出的娇纵。   笑么?哪有人嫉妒别人会笑的?   然而他确乎是嫉妒许未焺能笑。因为那时每每他流露半分笑意,他的母妃就会瞪红了眼,怒喝他如今蘅秦颓势已摆在面前,他怎么还能够笑得出来。   “白眼狼。”   她总会这么骂。   但好似魏盛熠他真真正正就是一匹白眼狼,不然怎么如今他母妃已经死了十余年,还有好些身边人追着他骂“白眼狼”。   骑马射箭更是他不敢期望的。   魏千平身子弱,骑马射箭是奢望,宫里人都心疼痛惜,而他不能骑马射箭则是因他体内混了蘅秦的血。   为什么?   因为蘅秦人擅长骑马射箭,也擅长杀魏人,他若是骑马射箭好了就会杀魏人,还会威胁魏千平的皇位,这么一来叫他骑马射箭当然是万万不能。   这般奇怪的道理却是对的,因为魏人大多都这么想,所以那是对的。   他母妃死后,他的处境更加艰难起来,然而比起半大的孩童,那些容貌沧桑的年长者似乎更难以过活些。   她母妃那信佛又良善的陪嫁侍女在自缢之前拉着他的手道:   “殿下,您听奴一句劝……把恨的、讨厌的东西都去喜欢、去爱罢,那样就不会痛苦了。苦海无边,如若折磨自我能叫那些人感到满足的话,自己不是也能得到宽慰的么?”   这般自欺欺人的歪理,听来真是可笑,可是魏盛熠没笑,他听了,他对许未焺的感情就是从那时开始变了味的。   嫉妒啊,那种渴望却不可得的空虚感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一般愈来愈烈,愈来愈痛。但是那侍女叫他以爱化恨,他便强逼着自己沉下心来。一开始,他没靠许未焺太近,总在不远不近处观望着,仰望着,像是佛前的信徒那般瞧着、瞧着,而后被世俗那么一搅和,心里的浓情就全部扭曲起来。   再后来,有一日宫里布了个好大的酒宴,宴请了朝臣名客,还请好几个师傅渡了几只画船供人玩赏。   朝臣与宫妃领着大小孩子皆去赏景玩乐,魏盛熠也跟着季徯秩他们去凑热闹,后来不知怎么被一些嫉恶如仇的大人盯上偷摸着给他推水里头去了。   这一推,当然为的是要他的命。   他不识水性,差点淹死,懂水性的宫人迟迟没来,尖叫与呼喊将那喜悦的气氛搅得一稀巴烂。   濒临窒息的痛苦叫他绝望,可他绝望之余竟又生了些释怀。虽然他的母妃待他不好,但当过往一切走马灯似的打眼前过,他还是觉着有些想她。   死便死了罢!他这么想着。然而一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手从水面上猛地向下一探,揪住了他的领口,野蛮地将他从鬼门关捞了回来。   那是许未焺。   他那方贫瘠的土壤终于开出了可怖的花,好似娇艳的牡丹撞上了难得的春末烈风雨,一番挣扎过后终于得了茎叶都被拧在一块儿怪异模样,扭曲至极却又带了些残红的美。   那就是他对许未焺的感情,嫉妒着,又爱慕着,那么的丑恶不堪又那么的漂亮稀罕。   他就是个疯子,疯子的爱理当是疯的,于是他恩将仇报——他好不容易养出的花怎么能叫他人剪了?许未焺烂也要同他烂在这儿。   马车本是悠悠地晃,不知何时却已稳稳停住了。魏盛熠舒开长睫,那棠梨眸子有些无力地朝一旁转了转。   “陛下您醒啦?该换轿乘啦!”一个太监猫着腰轻声细嗓。   “哦……”魏盛熠没叫人扶,自己抬手挡着雪上了轿。   宫人利落摆伞,起轿,那宫门像一张不见底的大嘴,终于将他吞去了。 第082章 鼎东侯   魏·鼎州   鼎州东边是块埋金藏玉的宝地,供得那鼎东城里头的薛家富可敌国。   但如今那薛家当家的薛止道是个大善人,慷慨解囊的事么,他常做,做着做着也就成了鼎州毋庸置疑的活菩萨。然而宋诀陵这鼎中小辈却向来瞧不上那人,或许是因为宋诀陵是个聪明人,看穿了他布粥救灾等等善事不是他大发慈悲,而是他要收买人心。   在这魏家天下,人心买得多了,可是要遭报应的——好端端哪有人会做亏本的买卖?恐怕只有盯上了那九重天上的位子才说得通罢。   虽然诸类想法颇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但对于这一猜忌,薛止道他可喊不出一声冤。   这人儿是藏在魏里头的一只虎豹,蓄势待发,他虽并不属意要当那肩担江山的万岁爷,但只要能将魏家人从那帝位上拉下来,要他做什么都行。   他就是这么个人。   -------------------------------------   清明·鼎州。   “气清景明”这词对鼎州来说并不受用,这儿的雪还没断呢,何人可行春耕之事?大半个鼎州也就慵懒地歇在这魏南疆万物勃发的时节,默默祈祷那雪能快些停,再快些融了。   薛止道歇在太师椅上,正在闭目养神。半晌,他才舒开眼,微微压低身子伸出只手捞那朝他奔来的狸奴,含着笑在怀里好生好气地哄。   “大人,韩老到了。”   薛止道没应声,只是曲指挠了挠那只狸奴的颈。   那老先生板着脸进屋,瞥了眼他怀里那只生了鸳鸯眼的狸奴,没多话,自己找位置坐下了。   薛止道见状笑吟吟:“晚辈原以为您会责备晚辈玩物丧志。”   “薛侯爷志若丧,老夫今日恐怕就不会被您请来这地儿喝茶了。”韩释在那椅子上端坐着,“老夫对扶王一事早已没了念想,侯爷何必强人所难。”   薛止道面上笑容淡了些许,嘴角却还是带着些亲近人的圆滑笑意:“先生如今在这魏家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这整日避人耳目的日子先生过得还不痛快?”   那已是老人面上难掩逃命天涯的沧桑,可他不卑不亢,只瞧着那只狸奴淡然开口:“痛不痛快老夫说不准,但老夫还能活多少日子,老夫心里头有数。在这乱世里头,老夫当个缩头乌龟好过当个断魏命脉的千古罪人。”   “是吗?这魏家不会改姓‘薛’,难道就不会改姓‘秦’吗?如今魏秦边疆是何般模样,恐怕您比晚辈要清楚。”   “老夫总需要一些时间考虑清楚。”那韩释的眸子左右晃了晃,托出了他有些局促不安的心。   “一年多了……”薛止道还撅嘴笑着逗猫,“自打晚辈寻着先生已经有一年多了。先生先是道那歧王不一定会称帝,后来见那人大摇大摆地登了皇位又道他指不定是位贤君,可如今路有冻死骨,山有逍遥匪的景象您还看不够吗?”   “韩老,死的人太多了……”   “韩老,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韩释愣愣地盯着地面,干裂的双唇有些不经意的抖动。对于他们这些个忠贯日月的老臣来说,“谋逆”二字最是难以启齿,可他们沟壑般的眉间装着的尽是苍生,若能救民于水火,他们死不足惜。   “韩老今日应邀前来,不该只为了告诉晚辈您至今仍旧举棋不定罢?”   那韩释阖着眸子叹息,像是于一呼一吸之间吐出了百年的历史,他道:“为人臣者,在忠,然今朝我帝不复存,老夫苟且偷生半生,难逃乱臣贼子之名。与其冷眼旁观众生万劫不复,老夫今朝索性把这罪名给坐实。”   那薛止道终于将那只狸奴托付给了一旁的侍女,轻声吩咐道:“把门阖了出去罢。”   那屋子里头很静,若非此时仍是严寒未解的春日,那压人的沉默恐怕都得从二人身子上拧出大把汗来。   韩释先开了口:“如今魏盛熠放虎归山,叫那宋家子复得兵权,侯爷怎么看?”   “落珩他……不会称帝。”   “侯爷何出此言?”   “他生性自由,却久久困于权争,苦不堪言。如今魏盛熠撤了套在他脖子上的锁链,他势必不会再重蹈覆辙。”薛止道云淡风轻。   “人总会变。”韩释道。   “宋落珩他不会变。”薛止道不松口。   “感情用事可万万使不得。”韩释揉了揉眉心,“他爹宋易都能反水,那小子怎就不会?老夫当年在序清山上时,那人不过十五六七八,却已同心性单纯扯不上边。如今他往那世俗的染缸里头一栽一泡,您又有多大能耐可知这魏是否又养出了一只怪物?”   薛止道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其实说实话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笃定宋诀陵没有称帝的念头,或许是因宋诀陵早早看透了他埋在心底的自私,或许是因他明白宋诀陵宁愿死也要留在鼎州,断然不会为了那虚无的皇权背井离乡,又或许是因他在宋诀陵身上看到了自己,遥远的、过去的自己。   二人正争着,外边却有人散漫地锤响了门,薛止道斜了眼瞧了一瞧,继续听韩释念叨。   外边那人也毫不慌张,自作主张地推门进来坐下了。那韩释云里雾里,定睛一看——嗬,这不是付家那小子么?   大理寺少卿付溪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好似不速之客是他俩不是他。   “什么时候来的?”薛止道问。   “昨日到的。”付溪道,“眼下京城乱得很,没人顾得着我。我随意扯了个到鼎州求医问药的慌,朝廷便放人走了。”   “令妹如今身处何地?”   “在京城。”付溪的眉头锁了锁,“今儿哪里都乱,带着她到处乱走才是真害了她。”   “和许家那婚事告吹了?”   “那婚事啊?我不想吹了都不行。”付溪懒懒散散模样,毫不拘束地抠着指缝里的血痂和泥,“许冕青天白日的举兵造反,上赶着去找死,如今下了狱恐怕再也见不了天光。许宁温也被魏盛熠那厮关宫里去了,恐怕阿荑还没嫁到许家去,那许宁温先被封妃咯!”   韩释皱了皱眉,从付溪的话里头咂摸出些非礼勿听的滋味,可又不好捂耳,只能耐着头皮听。他见付溪识相地住了嘴,才又接着前话道:   “薛侯爷,宋落珩的事你可得放在心上,如今四疆各有英才,你要称帝就不可不把他们给盯紧咯!”   “北边的宋家、李家皆不是好应付的,东边的季家当魏家的看门狗当惯了,本该没有那门心思才对……但……”付溪笑了,“那宋落珩和季侯爷之间可不清白。”   “江湖戏言,听听就算过去了。”薛止道难得又开了口。   “戏言吗?你真该亲眼瞧瞧。”付溪笑得吊儿郎当,顺手把一个竹筒抛给他。   薛止道反应还算机敏,抬手接了:“这什么?”   “各兵营的兵数、车呀马的。你不是说手头缺兵么?琢磨琢磨哪儿的兵好用。”   “你又到兵部跑了一趟?”薛止道的面色沉了下来,“我不是同你说过……”   “嗐——有些险是不得不冒。再说,当今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又不是非得亲自去。你找个闲日子快些把它看了,别叫我破了费还扑场空。”   那薛止道瞧见付溪就耐不住要叹气,索性不管他而去刨韩释的根底:“韩老同我交代交代罢……当年太子旧部还有多少可用之材。”   韩释闻言连连摆手:“皆用不得了。”   “怎么个说法?”   “先太子当年重用宋家,可那宋易还不是反将一军,杀他个措手不及?”韩释摇着头笑,“先太子与宋易多浓重的情义,翻桌也不过是转瞬的念想。如今新人更胜旧人,何必冒着天大的风险去要些老人?”   “韩老通透……只不过如今这权可不都握在老人手里么?”薛止道垂着头笑,“韩老莫非是不想拖累故友?这晚辈……”   “故友?侯爷可不是在拿老夫取笑了么?这魏不容前朝忠臣,你问老夫的故友?他们多数死无全尸,剩下的都自我了结于荒郊野岭,勉强在山道旁留个假名假姓的野碑。”   “晚辈冒犯,还请韩老见谅。”薛止道闻言赶忙垂头作揖。   “菩萨不该给罪臣低头,你要仰天观,杀豺狼,救万民。总朝人低头,来日称帝可要怎么办?老夫为了社稷帮你,你不能叫老夫失望。”   “是吗?”薛止道低头笑了声,道,“既然您与晚辈已登同船,晚辈对您也不该有所隐瞒,您要不要听听晚辈的故事?”   韩释应允了,那薛止道便开了口,像是在念什么不关己的旧事,一直念,一直念,直到毫不留情地将韩释扯进了再也无法脱身的冰窟。   他风尘仆仆地来,临走时却是浑身发寒。   “君可瞒,国不可欺啊!你……你呀!”   韩释的声音激动得发抖,他说完便将方才背在肩头的布袋子解下往外头走,又朝薛止道挥手叫他坐下莫要亲自送他。他镇了镇自己那有些颤抖的心,咬着牙朝外迈了步子。   那窝在薛止道脚边的那只狸奴不知怎么低声叫了起来,越叫越瘆人。这先太子太傅鬼使神差地回头瞧了薛止道一眼,只见那人面上无笑,呆愣地瞧着门外那片风雪将临的天。   这老先生终于收回目光,裹紧了身上不算单薄的衣裳,喃喃叹道:“这侯府比外头要冷啊——”   -------------------------------------   “干什么全部告诉他?”付溪摩挲着指尖,“不怕把人给吓跑了?”   “不算全罢?你不是也都听着……再说韩老要比你懂事得多。先太子旧部那么多人,偏偏被赶尽杀绝的其中之一是他韩家,为什么?”   “为什么?”付溪只问不答。   “因为那人认定的事便不改了,走了会错,错了也走,再不动摇。看到他方才留下的布袋子没?那里边全是帝王书,他背着这些祸害奔波了大半辈子。如今给了我,算是倾家荡产。”   “风烛残年与天争,他把命和名节赌在你身上……真可惜……”   “成王败寇啊——”薛止道乐着,“禾川,你说我来日是王还是寇?”   “你不在乎。”付溪打量着自己被风冻得皲裂的手。   薛止道仰面观天,自嘲似地笑:“韩老要我救万民,可是我说白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韩释不知,从薛止道口中听闻的骇人事迹也已经过了他的装裱,真相要比那更加的污浊不堪——他啊,一代风流才子却不识忠贞义礼,外表俊朗,内里藏的尽是血淋淋的肮脏。   薛止道一直明白自己跌跌撞撞一路行来,早已顾不着苍生如何,他要的不过是杀尽魏家人。   杀尽。   不论无辜与否。   如同当年魏家对薛家一般。 第083章 清明恨   清明·魏·平州   平州的春色是魏顶好的,翠柳黄莺同欢,流水复潺潺。   那横跨流水的石桥,上有赶去踏青的行人,下有摆渡的艄公,分明不久前还是冰雪覆人的萧条景象,如今已然热闹如鸣鼓四方。   燕绥淮赖在徐云承那破屋里头已经有了些时日,从霜降到惊蛰,今儿轮到了清明。   平州非徐云承与燕绥淮二人之乡,自然无处供他二人扫墓祭祖。燕绥淮是带着活儿来平州的,并没有固定的休沐日子,在这清明恐怕也得安分干事。   而徐云承那是实实在在地领着俸禄过活,清明休沐足足有七日,他便做好了独自消磨这段时光的打算。   他抱着臂把头倚在屋门上,一动不动地瞧那站在院门前正同下属不知说着些什么的燕绥淮。他原想等那人出去监马后便把门给阖了的,可那人儿却把一只脚跨进了门槛内,不给他留半分关门的机会,徐云承见状只好耐着性子等。   不知是他的眸光太热还是太冷,那燕绥淮倏然回了头,漆黑深邃的眸子正正撞入那琥珀色的镜湖里。   徐云承一愣,那燕绥淮却是在对上眼的那一刻就咧开嘴朝他笑了,好似一道刺目的阳光直直射入了他的眼。那光耀目得叫他想逃,可是他没有,只是稍微压低了眉。   他在问燕绥淮。   你为何迟迟不走?   燕绥淮朝他比了口型,徐云承眯着眼辨别了好一会儿才读懂了他唇间含着的两字。   踏青。   “踏青?”徐云承自言自语,那有些遥远的词叫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又是半柱香的功夫,燕绥淮才把事情交代了个清楚,哪知就在他欢天喜地地握着门板打算阖门进屋时,外头来了个人伸手把门给拦了,爽朗笑音随即涌了进来:   “耽之!凭江!我那去年秋埋的酒酿好了,今儿提过来同你俩一块儿尝尝!”   燕绥淮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是吗?好——真好!”   徐云承感觉燕绥淮快被怒火烧化了。   -------------------------------------   恼归恼,美酒不喝白不喝。   仨人这酒从午间喝到日落西山,踏青什么的燕绥淮是想也别想了。   外头草长莺飞,绿意盎然,内里却没了什么勃发的生机。几壶酒入肠,令人头晕目眩的劲也爬上了头脑。   那林题喝酒喝得急了,被呛得不轻,这会儿正憋着气缓神。这话匣子不说话了,连带着那俩也安静下来。   其实从林题进门时起,燕绥淮就没说过几句话,他还在美梦落空的余韵里头出不来。如今安静下来,给足了他胡思乱想的机会,他越想越气,到最后半晌只知拿着酒杯笑,满腔真言皆被委屈和气愤堵在了喉口出不来。   徐云承安分坐着,也有些恍惚。   踏青品酒一事本不该再出现于他与燕绥淮之间,当年他们于序清山上头闹得不可开交之际,燕绥淮亲手掀了二人为了踏青酿的美酒,凉酒入了燕绥淮的喉,二人自此分道扬镳。   冤有头债有主,这结还需他二人去解,他二人兜兜转转又来到了当年的路口,若当真能倒回到昔日交好的时光又该有多好。   徐云承这么想着,尽管他知道这不可能,再过段日子就更不可能。   林题缓过来了,带着咳得有些哑的嗓子开口道:“你俩听说没?沈大将军被送去坎州剿匪去了?”   “沈义尧?”二人异口同声,面上的诧异神色也如出一辙。   “哦——这沈大人你俩认识么?”林题笑了笑,“我还以为那般总在宫城府邸里晃悠的富贵大人,你们应不识呢!”   “同窗。”燕绥淮言简意赅,“坎州剿匪是什么差事?他一个娇生惯养的,能吃多少苦?他不该好好呆在缱都那黄金笼里头么?”   “南北衙禁军的主子太多,皇上当然要好好清扫一番,不然哪日这些个主子联手登天,神仙都救不了!只是可惜沈大将军无辜遭此飞来横祸……”   “他太忠。”徐云承这会儿终于动了动唇舌,“沈义尧年少便生了正直骨,性子也刚烈,恐怕旧时没少招惹如今的万岁。”   “唉——不过剿匪总需要有人去做,他这趟去的也算值。”林题道。   “坎州什么境况我比你清楚,那儿的匪虫兵器火器样样不缺,单计耍刀枪的人头恐怕都得有五六万,叫人瞧了还以为这魏里头建了个小国……里边落草为寇的也不在少数,根本不是群胸无点墨、谋略一概不知的莽汉。沈义尧他若不携重兵前往,和去找死有什么区别?”   徐云承抬起酒杯,燕绥淮拧起眉头劝:“阿承,你的身子不好,这酒还是少饮的好。”   可惜他劝得晚了,那杯已经触着了徐云承的唇,发凉的酒就这么被他搅入了唇舌之间。   燕绥淮只好抚着他的背助他咽。   林题吃酒吃得尽兴,这会口无遮拦起来:“那些个闲大人把沈大将军此行唤作‘美人剿匪’,我说怎么听着总不顺耳,原来这不叫‘美人剿匪’,这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滚至喉间的酒不知怎么变得愈发烫了起来,烧得徐云承的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序清书院同窗已走了顾阡宵,如今又要再添一个沈义尧么?   物是人非四字原来是这么写的,   “沈家没人拦?”徐云承稳了心绪问道,语气淡淡,好似不夹半分私情。   林题又笑:“这可不是皇上要他去的,这差事可是沈大将军亲自求的。”   徐云承的神色依旧冷得像是北疆那冬寒未解的天儿。他瞧上去分明没有半分异样,但燕绥淮的嗅觉向来灵敏,他将手覆在徐云承的手上,轻轻拍了一拍。   林题醉意浓了起来,他迷迷糊糊瞥了徐云承一眼,轻声问道:“耽之,你还把那事拖着吗?”   燕绥淮倏然松了徐云承的手,有些惊诧地抬头问道:“什么?什么事?”   徐云承不语,林题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他只摇了摇那喝空的酒罐子,拍了徐云承的肩道:   “这事好坏你自个斟酌,你要真拖着不管,他恐怕也拿你没什么办法……但那事恐怕是合你心意的罢?若真如此,你还是快些应了,这世道,没人玩得起欲拒还迎。”   林题事了拂衣去,了无心事地往外头走,只是不胜酒力,身子有些摇摇晃晃的。   “钦裳,你去送送林大人。”徐云承佯装云淡风轻。   那钦裳神色复杂地瞧了燕徐二人,这才赶上前去搀那醉醺醺的林题。二人离开,这不大的屋子里头就留了燕绥淮横眉冷对那面色再平常不过的才子。   “什么叫‘他拿你没办法’,什么又叫‘合你心意’?”燕绥淮不断压抑着即将喷涌的怒火,“林询旷所言究竟何事?”   徐云承不紧不慢地吐字:“小事罢了。”   燕绥淮扯住了徐云承的衣袖,毫不松口:“既是小事何不说与我听?”   徐云承蹙起眉来,他没琢磨透燕绥淮发疯的点儿,这会儿只觉得酒劲上头,心烦意乱得很,耐不住拔高了声:“撒手——燕凭江!撒手!”   “你在怕什么?徐耽之?”燕凭江气红了眼,又攥住他的双臂。“我猜猜……魏盛熠他请你上京,而你想要答应是吗?”   燕绥淮这话说得没错,没什么要反驳的地方,徐云承也就默默不语,可这态度却惹恼了燕绥淮,他手上的力道逐渐重了起来。   “徐耽之你怎还能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燕绥淮高喝一声,“北疆人誓死不侍秦人啊!你究竟在想什么?!”   徐云承摇着头,笑道:“真对不住啊燕大将军,那魏家皇位上哪怕坐着的是个秦人,我也得给他当牛做马,锦衣玉食的是你,操心五斗米的是我。燕绥淮,我干什么,你、管、不、着!”   这气话被燕绥淮当了真,他冷笑阵阵,抖着声问:   “难不成意清入宫,真是你为谋出路使的心计?”   不是。   但他懒得再挣扎。   “你怎能无情至此?!又怎能如此不知廉耻?!”   燕绥淮的话骂得好难听,可或许是被林题那壶壶酒催的,又或许是身上久久未愈的病缠人,他忽然想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叫一切任凭自然。   燕绥淮蹙眉瞧着他,面上扭曲可怖,心里头却又像烧香拜佛那般虔诚,他在心里头近乎哭出声来:“阿承,我求你,求你别再让我失望了,别再像肯定般保持沉默了……骂我啊……说你本就不屑于卖亲求荣啊……说你有苦衷啊!说你根本无意侍奉那亲秦的小人啊……”   “徐云承!你说啊!”   徐云承在燕绥淮那痛苦万分的面色中窥见他的世界正在逐渐崩解,可他铁了心不理。   他知道的,那个分岔口来了,虽然来得比他料想的要快上些许,可自从他答应冯起的那一刻起,燕绥淮就注定与他殊道殊途。   应下罢,早晚都要分道,他又何必贪恋这一寸暖光?   于是他笑着应下了。   “是又如何?”徐云承道,被长睫遮蔽的琥珀眸里载满了讽刺。   是又如何?   燕绥淮顿时如雷击般,浑身僵如朽木,身子上的每一寸皆是酥麻痛意。   徐云承垂了扑朔的长睫,再不去瞧面前那可怜人。后来干脆别过头去,哪怕燕绥淮掐得他双臂生疼,他也仍旧出神地瞧着远处,像什么都听不见般。   他仍归如雪峰般清冷无暇,唯他自己知他早已方寸大乱。   燕绥淮的面色狠意流露,将手渐渐松开,哈哈大笑:   “徐云承啊徐云承,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你变成了这般令人作呕的下作模样?”   燕绥淮笑得放肆又凄凉,还伸出手抚上了他的面容。   徐云承终于发觉燕绥淮已对他彻彻底底的失望,于是他笑了,破罐子破摔般。   “几年光景。”他说,“人都是会变的,燕凭江。”   恨啊,好恨,燕绥淮被那恨意折磨得快要死掉了,就连眼角也被催出了泪。   若他不爱,他不会这般的失望,这般的恨,哀莫大于心死。可他不能不爱,所以他更失望,更加的恨,恨得好似下一秒他就要同徐云承溶成一摊血水。   可是燕绥淮含着泪的眼角终酿起的恨意却逐渐溶化重铸成了另一番扭曲模样,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笑得像个疯子,他说:   “徐耽之,你想不想变得更下贱些?”   “什么?”   徐云承正疑惑,燕绥淮却把架在他双臂上的手收了,满含怜悯地拿指刮了刮他的玉面,而后向着院门行去。   徐云承还以为燕绥淮是气得想离开这狼藉之地,却依稀瞧见那人抬手把院里的木门闩给插稳了。他终于生了些莫名的恐惧,可他不曾流露半分,只是抬眸瞪着那带着笑朝他行来的恶鬼。   他知道最坏的情况,但他从不会低头求饶。   燕绥淮知道的,徐云承要么把他推开,要么自己走远,再要么就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真要较劲起来,那人不会朝他低头,更不会向他乞求半分。   那漂亮的瞳子没被长睫掩住,晶莹剔透,像极了琥珀。燕绥淮越凑越近,抬手捂住了他的眼,把温热气息全都暧昧地吐在他的耳边:   “嘘,别出声——”   说罢他扯过在桌上压着的用来封酒的麻绳,不顾徐云承的挣扎,将他拽进了屋内。   酒劲又上来了,徐云承挣扎着、挣扎着便脱了力。恍惚间,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栓在木床的门围子上,他感觉到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的颈间,他听见自己的哭声,他听见自己在向燕绥淮乞求:   “求你……放过我罢——”   嘘。   鬼来了。 第084章 瑕玉碎   魏·平州   燕绥淮不知道自己是气得昏了头,还是在借愤恨侵城占地满足私欲,渐渐地他连自己在做什么都变得模糊起来了。   不知道了,都不知道了。   他瞧着身下那难得一见泪眼的人儿,又动了妄念。   “如果能把那人揉进身子里边毁掉就该有多好。”他这么想着,像是被恶鬼附身般。   明明区区那几坛酒根本灌不醉他,可他却骗自己说他醉了,于是肆无忌惮地发着狂过了一夜。   神志清明起来时,天已亮了。   -------------------------------------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清明时节晨雨多,那雨估摸着一时半会停不了。   雨将暖春风染上了一层凉凉寒气,那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拥在人的肌肤上,冻得二人皆起了些鸡皮疙瘩。   屋内衣衫不整的两人,一人面色至寒,惨白的脸儿上堆满了愠色;一人笑带讥讽,如若青峰上头点了几抹乌云,暴雨将倾模样。   二人一夜无眠,燕绥淮不过停了动作不久,此时正与徐云承比肩而躺。薄而稍透出些肉色的银云纹里衣不知何时已从徐云承的肩头滑落,布于他肩颈的暧昧红痕将昨夜光景委婉托出。   一切发生得太快又太长,徐云承已不知是先该自厌还是先怨恨燕绥淮,他只知若他身边此时有刀,他可能会借着胸中那股冲动劲儿往自己喉颈处开道口子,以逃脱这糟烂的现实。   可惜他身侧没有刀,可惜他心中大义不死,他还不能走。   “你怎么敢趁人之危?”徐云承干裂的薄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吐气之际把那些个短言微句给轻飘飘地带了出来,“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任人摆布的玩物么?   他累得没了力气去大口喘气,只能睁着因昨夜又熬又哭而爬了不少血丝的眼空洞地望向帐顶,可那呆滞的双眼中融入的沉沉恨意似是要将刀一寸寸没入燕绥淮的胸口,剜出血淋淋的心来。   这些时日燕绥淮与他以友相称,他还天真地以为燕绥淮念叨几分旧日情意,断袖之癖说不准真的改了。可结果呢?他终于成了自以为是的牺牲品。   报复他么?侮辱他么?他不在意的,反正他二人从来就不知何谓“好聚好散”。可他宁愿燕绥淮揍他一顿,也不要被他这般折磨。青楼人家都讲究个你情我愿,燕绥淮待他如同玩物,这不叫爱。   他和燕绥淮之间情义深么?他也不清楚了。   不过以后他再不要燕绥淮的情义了,不要了——他不敢再贪心了。   燕绥淮起身抱着双臂倚着床围子坐着,手上轻柔地替徐云承撩开了额间被汗液打湿的发。起初他只默默盯着徐云承瞧,后来那唇角带了戏谑笑意,他道:   “你问我把你当什么?还不够显而易见吗?”   燕绥淮瞧了那么久宋诀陵的皮囊,这会儿终于能够活学活用。他纨绔似地拿指尖在徐云承被束缚的双手上流连,不断点着、摩挲着他的掌心,惊得徐云承十指颤着往掌心缩,如此一来又恰好触着燕绥淮的指,又被他得逞地反勾住了。   燕绥淮见状眼底是有笑的,可他的双眉一蹙,嘴上又抛出了狠话:   “怎么半晌不说话?可是猜出来了?”   徐云承不理:“把我的手松开。”   “你就那么怕说出那词?不就是‘玩物’么?怎么如此讳莫如深?你被我玩过就这么叫你耻辱吗?”   如今他已经得了徐云承的身子,他该高兴罢?可是徐云承那盛满失望与恨意的眼神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徐云承以后恐怕再也不可能归他所有了。   好罢,没关系。那么徐云承就恨他吧,恨吧,至少他在徐云承身上留下的苦痛足够镂骨铭心。   “闭嘴——”徐云承终于动了眼珠子瞧他,“松开。”   “怎么?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再说,玩玩不行吗?你对与你同流徐家血的意清都能那般不顾情分。你我既无血脉相连,友人情谊又断得早,咱们无亲无故的,我干什么体谅你?”   燕绥淮笑得有些森凉,那双黑瞳深渊似的,叫人窥不见他的所思所想。   如今这些话伤徐云承至深,燕绥淮他喜么?哀么?又怒么?   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   燕绥淮说着解开了绑着徐云承双手的麻绳。徐云承那双白皙细腻的手已经被粗绳磨出了血,紫红色的血痂绕了一圈凝在他玉般的酥肤上,叫人瞧来不得不称上句惋惜。燕绥淮蹙了蹙眉,只觉得有些许细针在刺着骨肉。   徐云承跪坐起身,旋了旋发麻的手腕,后来只听“啪——”的一声,燕绥淮面颊上便浮起了红痕。徐云承卯足了劲,那掌风任谁瞧皆知这一掌下去绝不是不痛不痒,可燕绥淮既不躲也没拦,好像徐云承领完罚,他也理当跟着去受刑。   燕绥淮脸上火辣似地疼,但他仅拿手轻轻点了点,仍旧自嘲似地笑。   徐云承跪着跨了燕绥淮平放在床褥之下的腿,狠狠揪住那人的领子,怒道:   “玩?你纠缠我那么久就为了玩?!好!如今玩够了么?可以放过我了么?!”   “够?怎么可能够?!你不是重名轻义么?你不是要高官厚禄么?你既然干得出卖亲求荣,认贼作父这般恶心事,就不怕因果报应?”   “燕绥淮……好、好……你把魏盛熠当贼子,把意清入宫当作卖身,你最是人间清君子!”徐云承尾音发颤,绝望与苦涩一同袭来似是织起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扼住了他的咽喉,“可你要当君子干什么来招惹我这小人,我重利轻义又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这么多年,意清也算是我半个妹妹,可她称心如意的好日子被你这兄长尽毁。徐云承,你说我恨不恨你?!”   燕绥淮说着把手覆上他的腰,轻佻地将他往自己身上带,徐云承察觉到他的意图后便拿手撑住了床围子,可燕绥淮的大手一探,便将他的脖子往下勾,一来二去便将徐云承的脑袋摁在了他的肩头。   徐云承本该狠狠推开那人,然后再揍那人几拳的,可他没有,他好似真叫燕绥淮如愿以偿地揉碎了。   哪有仇人相见是这般呢?不该这样的。   恨么?恨!可伤他的人是燕绥淮,他能依靠的也只有燕绥淮。   他俩之间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别扭,又这般畸形的?   不知道,他不知道,好似二人真真疯了一般,行尸走肉一般干着荒谬可对他们而言又再正常不过的事,偎依取暖又予对方冷水浇背。   相爱不知,相恨倒是明了。   徐云承在他肩头还没安分呆多久,燕绥淮就听到了他带着哭腔的言语:   “你心疼意清,所以你就来报复我?嗯?燕绥淮,你真好样的。”   徐云承的泪打湿了燕绥淮的的薄衣,叫他的呼吸都慢了许多。他一只手攥着徐云承的手,一只手还柔柔压在徐云承的颈子上,像是在哄心尖尖上的人儿。可他却还是把那些刀子般的话说出来了,好似只有叫他俩都挂上累累伤痕才好。   燕绥淮弓着身,端着纨绔架子在徐云承耳边道:“你不过十八州里一小官,能攀上我已是福分。你若贪千财万贯,我定慷慨赠之,全如你意……”   “做梦。”   燕绥淮分明是想求徐云承不要同魏盛熠走,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叱责,他道:   “做梦?徐云承啊你也该学会知足!卖亲一事已然无补,可认主大事仍有回旋余地,你难不成真要一错再错?!那般下贱模样你真就求之不得吗?!你跟我走,我救你。”   燕绥淮眼中藏着被怒火烧沸的墨海,却又被他不动声色地微微阖上。   徐云承把泪流干了,于是他起身离了燕绥淮的怀,赤足落了地。他淡漠地拾起地上落的衣裳面不改色地穿好,这才俯视着燕绥淮,哑着嗓子道:   “你想救我,可我若是不领情呢?我好不容易得了当今圣上的青睐,干什么非要去攀你这北疆的大将军?燕绥淮我告诉你,我攀附谁都轮不上你,你的那些龌龊心思只叫我感到恶心。”   徐云承恨得心尖似能滴出血来,家道中落的是他啊,父母双亡的是他啊,被自己打小呵护着的妹妹被迫入宫的也是他啊,难道燕绥淮真就觉着他的心不知痛吗?!燕绥淮怎就看不出来啊?为何燕绥淮就偏要在自己痛苦落魄得不可言说之际,再往他那碎不可补的自尊心上添几脚才好?   “少自作多情罢!徐云承,我早就对你没了情意,这不是同你说过了么?怎么你还这般的念念不忘?在这魏比你性子、才气好的人数不胜数,你不过生了张好脸,怎么得意成这样?况且你从前可不是这般追名逐利之人,不会心上真的有了人,着急成家立业罢?”   “燕绥淮,你管的着吗?”   “这话说的,难不成真是有了?”燕绥淮说着眼睛斜了过去,像根箭似的扎在徐云承身上,他冷笑道,“可是你和我之间已不清白,被我玩过这般词句,不知那姑娘听来作何感想……徐云承,你都这样了,当真还配得上人家吗?”   燕绥淮的指尖近乎要将那床被褥给拧碎,万般可怖的情感交杂冲撞着他的五脏六腑,叫他双唇都禁不住抖了起来。   “我配不配得上你都管不着!”徐云承没否认,还顺着他的话编谎,“可是如今我已攀上了魏盛熠,来日配不配你自己不会看吗?!”   “再说……你怎笃定那人是男是女?恐怕来日我还要谢你授我床笫技艺!”   徐云承的那番话叫燕绥淮痛不欲生,硬生生逼红了他的眼。   凭什么,凭什么?明明是他先与徐云承相知相遇的,明明是他先得到徐云承的,为什么徐云承如今却把心掏给了别人呢?   “那人是谁?!徐云承!!你跟我说……跟我说——”   他下床攥住了徐云承的双臂,眼见正要发狂,那些个疯狂的念头却被一阵刺耳的咳嗽声给打断了。   徐云承咳个不停,咳着咳着竟咳出血来,他拿帕子捂着嘴这才让自己显得不至于太过狼狈。只是他松开帕子后,那上头的血鲜红得刺目。   燕绥淮愣住了,徐云承的病情何时已这般重了?昨晚他竟没意识到,怪不得昨晚徐云承汗如雨般,还屡次呼吸不顺。   徐云承倒是见怪不怪模样,还拍开燕绥淮的手,自顾自地从柜中取出一块玉佩。他扯着那玉佩的绳在燕绥淮眼前晃了晃,随即干脆地松了手。燕绥淮一动不动地瞧他动作,好一会儿才认出那块玉佩。可他方伸手要去接,那玉已在他面前碎成了百千片。   他凝视着自己在徐云承及冠之际赠予他的玉佩被摔得面目全非,心脏好似被捅开个缺口,灌进去的全是清明没刮尽的冷雨冷风。   那玉佩徐云承原来一直都留着么?   当年徐云承及冠,他以为徐云承铁定不愿见他,估摸着收礼也会扔,便只遣人送了块有瑕的玉佩到徐府去。瑕玉多好,多像他这生了断袖之癖的人儿,他那叫彻底认了被徐云承抛弃的命。   哪知那玉佩竟会被他留至今朝?   乱七八糟的感情交替着向他袭来,如同一缕清泉往心怀里灌,而后被那里烂臭的淤泥慢慢染污,化作悲哀的源泉。   燕绥淮伸手想抚摸徐云承的脸,却被他用手挡开。   “滚——别再让我见到你。”徐云承有气无力地瞪着他。   “你……你可真是洒脱,我还以为你会像个姑娘家似地要我负责呢!不过正好……你这么个庸才偶尔把玩把玩,瞧着脸儿总归还是快活的,但若是真赖在我身上了,我可还真就不乐意了。”   “滚啊!”   燕绥准面上冷静得很,心里却如同一团乱麻,扭曲的快感与无穷的伤悲近乎将他吞没,但他只是淡然地从徐云承脚边拾起衣裳慢条斯理地穿好了。   走出门的燕绥淮,行着行着,忽觉脸上起了一阵凉意,他停下脚步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满掌的泪。   还好在淋着雨,没人能瞧得出他落了泪。   “无礼义廉耻……下贱……攀附……庸才……我怎可那般说你……你又因何变成了如今那般模样?为何,就算你变得叫人憎恶,我也离不开你丝毫?”他抬头仰望着那阴云遮蔽,泪在面上画出几道雨般的痕。   -------------------------------------   在燕绥淮那有力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徐云颤抖着蹲下身去拾那碎在地面上的玉佩碎片。   拾一片,泪一滴,直至滚烫的泪浇湿了他的面。   他跪在地上,将那些个碎片聚在了一块儿,锋利的碎片把他的手割破,渗出的血把他的手连带着那些个碎片都染得鲜红,他将玉佩的碎片拢在胸口,好似捧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心脏。   “什么入骨相思……当年写得真是漂亮。”他再一次咳出血来,眼前霎时模糊不清起来,一个不慎又将手摁在了那摊碎片之上。   碎片割裂肌肤,喉血溅染白衣,细密的血丝在那布料上扭动着开出妩媚的花来。   他在地上坐了下来,缓缓阖上双眼思索没有与燕绥淮重逢的几年,那几年间,究竟谁在候谁?谁在避谁?谁在空怀希冀?谁又在小心怀揣那半点零落火星?   究竟是燕绥淮,还是他自己   “燕凭江,放过你也放过我罢。”他喃喃自语。 第085章 旧时侣   魏·平州   自那日之后,燕绥淮便彻底消失于徐云承的平淡日子之中,徐云承好久好久再没瞧着那人一眼。   也对,平州那么大,长街小巷曲径弯桥何其多,若是他二人想,一辈子不碰见也说不上有多难。   今日下衙后,那刺史冯起不知起了什么兴,忽言如今已是春末,理当让大家都尝点好的,便在家里摆了场小宴。宴请了徐云承、林题、富户吴渃及其次子长史吴虑四人。   其实这一时节平州没什么好菜,明眼人都明白他办这宴绝不是为了什么尝鲜。更何况那冯起虽说要让众人尝尝好滋味,也不过在桌上摆上盘方摘的野菜,炒上一盘根如白玉的韭菜,再加一道清蒸的河鲜。   全是家常菜,再多的也没了。   徐云承和林题二人清贫惯了,对此都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那吴渃富甲一方,平常时候入胃的都是山珍海味,如今哪里咽得下粗茶淡饭?   他粗粗夹了几口菜便停了筷,开口问:“那宋落珩的事办的怎么样?季侯爷答应借兵了么?”   “我听喻空山那小子说事都办妥了……宋落珩他再于稷州呆些日子就回鼎州去。”冯起边嚼边说。   “那侯爷开了什么价?”   “不清楚。”冯起用筷子扒拉了几口米饭,抬眸瞧见那吴渃眉头不松,笑道,“嗐!那些个小子今儿疑心比咱们还重,他们要说事成了,那便是成了,你慌什么?”   “哪能不慌呢?如今日子一天天地过,魏盛熠联秦恐怕就在眼前!”   “如今干着急又顶什么用?”冯起塞了口野菜,嚼了嚼,“哎——这菜鲜呦!”   “眼下魏盛熠屡次同蘅秦人来往,估摸不久便要整出什么好事来!”吴渃拧着眉,瞧那冯起吃得香,刚要动筷,可方瞧见那些素菜又失了胃口,只得把筷子又搁回了瓷碗上边,伸手摸来了酒杯,吃了口酒。   “能有什么好事?”   “还能有啥?互市联姻呗!不知是魏盛熠还是咱魏的哪个王爷要娶蘅秦的公主咯!”吴渃叹着气,“他们爹干尽丧尽天良的坏事,这会报应来到儿子头上了。”   “一定是儿子吗?”林题嘴里正嚼着韭菜,不拘小节模样,“如今魏盛熠要做先行求和的那方,把别人的宝贝要来可一点儿也显不出诚心,把自己的宝贝送出去才讨人喜欢。”   吴渃斟酌着开口:“……林功曹的意思是……魏盛熠会把那被先皇捧在手心的逢宜公主送去和亲?”   “正是。”   “可我魏上下千年从未开过如此先河!把公主下嫁贱国……这……这跟卖女有何差别?”吴渃不解,“魏盛熠他虽从未被当作储君对待,当年却也是跟着太子一块儿念书的……区区世故……他不至于不明白的罢?”   “世故,对他而言什么算世故?我虽不愿以血脉身世度人,但今朝不得不言……”   众人都在等林题后话,那人儿却先夹了只虾来剥,直待那虾肉入嘴嚼烂咽下了,他才接道:   “逢宜公主嫁到蘅秦去,那蘅秦还贱吗?魏盛熠他将蘅秦的地位拔高了,不也是变了个法子给自己拔高个儿?更何况他卖魏尚且不惧,卖女算得了什么?民间非议又闹不到宫里头,纵然闹得到宫里头又如何呢?谁会因为他把公主嫁出去而举兵反天呢?”   林题声色冷冽,虽称不上低沉,却叫人觉着有种莫名的威严压在那儿里头。   冯起闻言后一副若有所思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始若无其事地夹菜喝粥,不经意似地开口:   “如今朝野,局势乱得出奇。眼下我们手中的兵力布于魏南北西,要想攻破缱都,三面夹击恐怕行不通……喻空山那小子怎么答应让宋落珩把季侯爷扯进来的?”   “多半有什么私情罢。”吴渃吃着酒,“不妨事的,兵力多总比少要好。眼下想办法把那龛季营的兵用好才是真!不过依我看啊,这魏盛熠恐怕还藏着什么招儿!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把宋落珩送回鼎州,那不是叫他爹前功尽弃吗?”   “弃就弃呗,他不就喜欢和他爹反着来?”冯起道。   “如今就是不知那魏盛熠是真的疯傻还是在扮猪吃虎才叫人害怕,不是么?”林题坐没坐样,吊儿郎当地斜斜靠着椅背,好似有些困,“再过些日子,耽之便要上京赴任,到那时候,这魏盛熠是巧捷万端还是愚不可及立见分晓。”   众人闻言皆把目光投向那一直没甚胃口,只顾吃茶的白面郎君身上。徐云承倒也没因突如其来的注视而自乱方寸,只是迎着众人的目光淡淡笑笑,道:   “后生尽力。”   那冯起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几眼,哪知恰好瞥着他脖颈上一点的红痕,他摸着胡须笑了笑:“徐功曹近日可是寻着了心仪的姑娘?”   徐云承的眸光循声而去,对上了冯起带着笑意的眼,便也跟着笑了笑,道:   “我?大人说笑了。”   “哦——”冯起没再逼问,只还拿他打趣,“功曹若当真有了心上人,来日前程锦绣,可莫要忘了那平州女呦!”   徐云承又客气一笑,道:“耽之今朝甘愿卷于权争之中,自保之力尚且不足,再去招惹哪家姑娘,可不是害了人家?”   “怎么如今的年轻小子都这般的瞻前顾后?”冯起开怀大笑,“可一点儿也不像我!我当年光顾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拉着心头上边的人儿来陪我闯荡京城,硬生生害她死在了叛臣的乱刀之下……如今吴兄孩子都这般大了,我还是孤家寡人……嗐……好歹以后我能无牵无挂的走,早些下去陪她也好……”   吴渃拍了拍他的肩,要他莫再说了,而后道:“叫这些小的卷进咱们那为出一口恶气而匍匐至今的反天之事,本就是你我之错,今儿还是让他们能快活一阵算一阵罢!”   “你这人真是……酒喝多了罢?今儿是他们不乐意过逍遥日子,哪里是我不让?”冯起道,“我看你是酒喝多了,脑子都不清醒了,快去院子里头吹吹风散散酒气罢!反正这么些菜你也是吃也不吃,从方才起就知举着酒杯‘咕咚咕咚’地喝,嫌我这小菜不衬你那富贵肚么?”   “嘿——你这人干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气?你这儿的酒好,还不让人多吃几口了?”那吴渃吹胡子瞪眼的,倒真听话,站起身来便去到院子里去了。   “我过些日子得去瞧瞧江小子他。”冯起盯着那吴纪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近日恐怕不是时候。”   回话的是吴虑,他性子寡淡,这会他爹离了席,眼瞧着没人能接话了才开口。   “这又是怎么?又游山玩水去啦?那小子的腿脚还真是一点儿也闲不住!”冯起无奈地撑着头晃了晃,拿指浮在半空点了点吴虑,示意他说。   吴虑没有一点少爷架子,一副任人差遣的恭顺模样,他道:“江兄前日奔赴坎州。”   那林题闻言诧异地抬了眸:“坎州?坎州匪虫当道,他跑那儿去干什么?”   徐云承摇着头叹出一口气来:“你可还记得那自请剿匪坎州的是何许人也?”   “沈义尧?”林题正打算动筷,闻言收回了手,将筷子拢在了一块儿。   “他是江大人的亲徒弟。”   “嗬……还有这层关系呢!”冯起皱了皱眉。   围桌众人都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夸江临言重情重义罢,万一他真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人蛰伏十余年的功夫可算是全都白搭。但要道他一句本末倒置,也难免被旁人骂上一句寡情薄意,要再骂得凶些,就是剿匪怎么了,难道坎州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这夸也不是,骂也不是的,半晌那冯起只问吴虑:“你爹这一根筋怎么就答应把那人儿给放走了?”   “江兄道他此行之后一定对我爹惟命是从。”   那林题叼着根筷子,低声自语道:“那也得有‘之后’才行啊……”   桌上又安静下来。   这也算林题的本事儿。   “呼——”冯起先叹出一口气,“这师恩重呐!以后更是皇恩浩荡,沈义尧这小子真真是福分不浅!”   “他也得有本事活到江临言称帝。”   林题又是一盆冷水泼去,叫那冯起苦笑不得。   “你呀——你也得通点人情世故!”   -------------------------------------   魏·坎州   清明时节刚过,这坎州虽然天干没下雪,但还是有些凉,估摸着得等到谷雨,这儿才能彻底暖和起来。   沈长思凭着自己的本事招募了好些无缘无故被从禁军里头赶出去的布衣子弟,拼拼凑凑,终于整出个约莫百人的兵营来。   魏盛熠对沈长思募兵一事睁只眼闭只眼——他对沈长思募兵一事没什么偏见,只是关心那人剿匪能迎来怎样的结果。剿匪一事难于登天,沈长思这般若真的成了事,也算干了件好事;若是功败垂成,那也只能怪自个儿找死无度。   哪样都行,他一点儿也不关心。   沈长思那脸生得当然是顶好的,魏盛熠又没瞎,当然知道他生得漂亮,但也只稀奇那人不是个绣花枕头罢了,并无他想。   魏盛熠这是把烫的血都留给了对此毫不稀罕的几人,浇灌苍生的皆是汩汩冷血。   当年沈长思还在缱都的时候,朝堂上不少趋炎附势的良臣知晓魏盛熠喜好男风,便都明里暗里地向他引荐那摘了鱼符的沈长思。哪知那沈长思入宫不到三个时辰,出来便被送去坎州那匪窝剿匪去了,这可吓得那些个臣子半月没睡好觉。   话说回到沈长思。   他是京都养出来的桃花公子,打小没吃过什么风沙苦,这会儿来了坎州被折腾得够惨。单是水土不服这一条都叫他难受了个把月。好在他在一个村子里歇脚的时候碰着个铃医,那些个大病小病的都叫那人给的几副药调理好了,再养段时间便愈发的身强力壮起来。   坎州的山匪都窝在那几座连绵的山里头,叫一个不识山路的外乡人在那山里走上个一年恐怕都不一定摸得清,更别提寻山寨。   沈长思头一回瞧见那座山时,恨不得一把火把挡路的草木全烧了。   但是坎州的百姓信奉山神,他若敢放火烧山,那火还没烧着贼窝,他恐怕已先吃了那些百姓的刀子,比匪虫还更先一步见了阎王爷。于是他打算慢慢来,先是把下山的大路给封了,又开始在那儿地搭营,而后慢慢地往里边挪。   因前段日子探山还算顺风顺水,今儿他抱着些侥幸心思,只带了五六人往前去探探路。   一行人走得离驻扎地远了些,都小心翼翼地向前迈着步子。   沈长思身前一兵士忽然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着了,还没跌到地上呢便猛然被毒箭给封了喉。   沈长思见状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叫其余人当心,那竹林深处已倏忽射出十余根毒箭来。他拼死拦箭,却也自身难保,更别提照顾照顾身后人。   末了,那林里只留了他一人苦苦挣扎。   这竹林里头静得出奇,沈长思瞧着那些木箭的箭杆,料定那些箭皆是出自机关。他暗暗松了口气,可终究无法完全放下心来。   这竹林离他们驻扎之处称不上太远,但这些动静也很难传回去。地上不知还有多少细密机关,那是步步要人命。他小心翼翼地照着方才行过之处后撤,却还是不慎踩着了机关——又是迎面而来的一阵箭雨。   他一个后空翻将毒箭踩在了脚底,再往后一跃,恰巧倚住了棵树干粗厚的老树。   他正喘着粗气,树干后却伸出把套着刀鞘的刀来。那刀毫不含糊地横在了他的颈子上,他挣脱不得,还以为命悬一线,却听身后那人笑道:   “你那地儿风水不好。蹲一蹲?”   那人虽是商量口气,却没给他留半点不做的余地。只见那人迅速把剑从他的颈子上挪开,而后往他头上横着一摁,紧接着他就被那股大得惊人的力气硬生生压坐于地了。   他想,他放下若硬撑着恐怕脑盖骨都得被挤碎。   然而他不过愣了一愣,林深处一根飞箭就唰地一声飞来扎进了他不久前安置脑袋的地儿。   一根,两根,三根……   他仰面,树干的碎屑不停地往他面上洒。   冷汗没来得及从他额间滑落,他又被树后那人一扯,粗鲁地揪到了树后,而后被那人的长臂锁在了那儿。   沈长思瞧着眼前那人儿,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   “师……师父?” 第086章 江氏徒   魏·坎州   脚下的竹叶被踩得咔擦作响,那穿行于其中的二人皆是冷静模样,瞧不出半点张皇。   江临言轻车熟路地将人儿领回了那人在山脚扎的营帐里头。   一路上,他那乖徒都在问他一件事——他怎么在这儿?或者说他是怎么突破设在山脚的关卡来到这儿的?   江临言抽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懒洋洋地不吭声,只要沈长思问他,他就伸出一根指头指指自己的嘴,意思是他一张口这草就会掉,所以他这会儿说不了话。   可沈长思一点儿也不明白他师父好端端地在嘴里叼根草干什么,自然不停地接着问,然而那人又继续无赖似地指嘴,叫沈长思所行皆化作了无用功。   二人回到山脚那兵营里头,沈长思叫属下拎来了一壶不知哪个好客人家酿的春醪。   那春醪往桌上一放,沈长思那双桃花眼便牢牢钉在了江临言身上,好像他不把那人完完全全装进眼底,那人便要乘风归去,再像先前那般销声匿迹好几年。   “师父。”   江临言慢悠悠地把那根狗尾巴草从嘴里抽出来,声音拖得老长:   “欸——”   沈长思垂头笑了一声,原先是和他师父面对面坐着的,这会儿把椅子挪到了他身边,与他肩并肩地挨着坐。   江临言不问也明白,他这乖徒就是忧心他一声不吭地跑没影了,故而挨近些锁着他,可他非要明知故问。   “干什么?”江临言笑。   “没干什么。”沈长思也笑,停顿须臾这才又黏糊道,“徒儿这几年想您想得好苦。”   沈长思是那般把心里话夹着混账话一道说出来的性子,嘴里的话通常皆是甜得叫人不知东西南北的,可偏偏有那么几个就是能辨其真心几何。   江临言算一个。   江临言把送至嘴边的酒笑出了涟漪似的痕,他抹了抹嘴,道:“你这话为师有些年没听了,如今这么一听,还真有种别样的滋味……脸皮厚哟——”   “这叫有其师必有其徒。”   “听不懂。”江临言眨了眨眼,倏忽又咧开嘴笑,“想我多点儿还是想迹常多点儿。”   沈长思答得干脆:“都想。”   “谁多点儿?”江临言来了兴致,铁了心要刨根问底。   “您。”沈长思倒是回答得毫不含糊。   “说笑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回头见着迹常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江临言往他脑袋上乱揉了一把,“你这几年尽呆在京城耗日子了,恐怕也有好多年没瞧见迹常那小子了罢?”   沈长思垂着脑袋,半天才低低应了一声:“是,下了山就没再瞧见过了。”   江临言抚着酒杯的杯壁,斜了眸子瞧沈长思的笼了层霜似的面色,安抚道:   “你莫要自责了。方才我若没及时赶到那林子,这会儿你恐怕也陪着他们去了,他们这笔血帐算天算地都算不到你头上。”   “这话可劝不动我。”沈长思无奈地摇了摇脑袋,抿了口酒,又道,“若不是我非要将他们招来剿匪,他们估摸着早晚都能寻着个安分的好营生,而不该是这般无辜地死在这儿。”   “这种事儿你以后遇着的只会多不会少,哪有那么多时间供你伤春悲秋?你当时敢同魏盛熠夸下海口,便该想到这样的后果。”   “您怎么用词用得这般轻?”沈长思凝视着那铜杯里有些浊的酒液,“您该说我不自量力,好高骛远。”   “谁?谁敢这么说我江临言的徒弟?”江临言猛一拍桌。   沈长思瞧着他师父演,舒唇笑了:“您这般护着我,真应了那句话……嘶……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是……”   沈长思蹙着眉思索,可不待他寻着个合适的词补上,那江临言已爽快地对上了。   “欸——这为师知道!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您听来不觉得奇怪?”   “奇怪?那换个。‘色令心迷’。”   沈长思明白他师父这是费心在逗他开心,便勉强自己陪着他笑。江临言瞧出他笑不从心,便将他的脸儿掰向自己,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桃花眼。   沈长思被他的眼睛盯得失了从容,索性将眼睛给阖上了,道:“师父,你这使的又是什么招?”   “睁眼。”   “……这……”   “睁眼。”   沈长思听江临言声调平平,忧心自己不听话一会儿把人给气跑了,终于舒开了眸子。可叫他惊奇的是,那人面上没有半分怒意不说,竟还是笑着的,笑得烂漫爽逸,笑得清澈纯粹,一点儿也不像个漂泊江湖的沧桑剑客,像个眼中载满日月山河的仙人。   沈长思忽然想要躲起来,把自己沾满朝堂尘土的、肮脏的脸藏起来,把懦弱无能的自己藏起来,不要叫他瞧见。   “笑。”沈长思正怔愣着忽然听见江临言对他说。   沈长思于是像方才那般牵起嘴角,那笑可漂亮,仍谁瞧见恐怕都忍不住夸一句人比花娇。   可江临言却对他说:“干什么哭?”   “没哭。”沈长思有些躁,“您哪里瞧见我哭了?”   “义尧,笑。”江临言道。   “怎么笑?”沈长思双眉蹙起,眼里的薄薄水光被烛光一打便闪着晃动起来,“我在笑,您却说我在哭,那么我要怎么笑?”   “为什么哭?”江临言仍旧笃定。   沈长思终于缴械投降:“师父,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不如我意,叫我失望,叫我心痛,叫我苦恨,叫我魂不附体。”   “什么东西?为师问你,你真答的上来吗?你开得了口吗?”   “有何不可?”   “那么为师问你,你恨沈家吗?你恨沈明素吗?你恨魏盛熠吗?”   沈长思犹豫了片刻,问道:“师父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为师要听你的答案。”   “都不恨。”沈长思摇头,“沈家生我养我,我当不了白眼狼。明素么?我身为兄长却四处惹事,一事无成,他奔波四海,拖着双病眼,辛苦至极,我怜爱他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恨他?至于皇上么?陛下贵为天子,我这般小人哪敢不知分寸,僭越上苍。”   “你不信你师父我的风水,倒信那人的九重天?”江临言把手搭在沈长思的肩上,单手满上一杯酒送到沈长思的嘴边。   沈长思仰起脖子任由江临言把那杯酒灌进他的唇舌喉腔,还听江临言接道:“你不恨他们,当然痛苦。沈家污浊,你却深陷其中因着血缘不得解脱;明素受宠,你却因沈家眼底容不得莽夫而活在轻视当中;当今圣上媚外负里,不识你才。然你却不能恨他们……”   “不是这样。”沈长思苦笑。   江临言把空酒杯“锵”地一声放回桌,大手随即覆在了沈长思的喉结上,将他的吞咽全握在了手心,他在沈长思的耳边道:   “长思,你最恨你自己。”   那话叫沈长思听来真是太过于可笑,他于是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不知从何时起,那酒突然变得好辣,辣得他的眼泪从眼角不停地往下滚。   “不许哭。”   “没有哭。”   “又扯空心架子?”江临言道,“再这么昧着良心说话为师可走了?”   “不要走。”沈长思拿手背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把那些泪水抹得干干净净,他抬起头盯着江临言,那双桃花般的眸子此刻带上了一点漂亮的红,他道,“我求您留在这坎州助我剿匪,助陛下救这乱世于水火烹煎。”   “助他?不要。”江临言回绝得很是干脆。   “为何?”   “为师对救那人脱离民怨没有兴趣。”   沈长思了解他师父为人固执,打定了主意多半听不进劝,便蹙着眉凄凄叹了一声,深吸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成——您何时出发?我送送您……您来日若是瞧见我师弟了,莫忘替我同他问问好。至于我在坎州剿匪一事就莫要向他提,您就说他师兄在南疆同楚国讨债。”   江临言抚着他的头发,玩味道:“谁说我要走?”   “您不是说……”   “为师虽对救那人不感兴趣,但对救你可是感兴趣得很。”   -------------------------------------   已是深夜,山脚那小兵营里头只有一张大帐还摇着烛火。   沈长思下巴抵着桌,借着有些昏暗的烛火瞧他师父提笔在那山势图上描描画画。橙黄色的暖光打在江临言面上,叫他清秀面容上的线条更加柔和起来。   他散去了一身的江湖逍遥气,那般沉静模样像个舌战群儒的文臣,倒一点儿不像个耍刀玩血的武徒,也不再似个鬼话连篇的风水师。   江临言空出只手来摸沈长思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顺着。沈长思的眼皮子正打架,这会儿被他师父一摸,稍稍精神了些,他笑道:   “您还把我当黄毛小孩儿呢?”   “为师可是瞧着你和迹常的个子窜起来的。”江临言的右手还挥动着毛笔,只是面上有些骄傲神色,“你们长大得太快,叫为师到如今还发懵。现在时间隔得长了,为师更是常常犯糊涂!有时想起那段时光来,只记得你们一直是个小孩儿,快下山的时候,一下便窜成这般大了——诶呦,累啦?累了就阖眼休息一会儿罢!”   “您说话像个老头儿。”沈长思阖着眼笑。   “为师要来得再晚些,你在地府瞧见为师时,你真就只能瞧见一个老头了。”   “是、是、是,我沈长思的师父当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你和迹常俩小孩儿虽然性子闹腾了些,但就凭嘴甜这一点,都不知道能讨多少姑娘欢心。”   沈长思又笑:“我尽力还成,我师弟粗手粗脚的,可不容易讨姑娘喜欢。”   “人总会变的。”   “您有没有至少去瞧过他一眼……在下山之后?”   “没有。”江临言道,“盯着北疆的人太多,为师哪有那么大本事平安游走南北?”   “我总觉着您无所不能……”   “那是神仙。”   “我知。”沈长思含糊应道,“那您去不了鼎州,为何不来缱都见我?”   江临言没回答,只是在那人睡熟后替他将垂至面前的发别到耳后:   “为师当然偷偷来过缱都见你,也偷偷骑了几个月的马,吃了一嘴黄土风沙,只为远远瞧迹常一眼……可是为师不能同你们说,这世上能通天的,只有万岁和贼寇。为师不要同你们反目成仇,也不要你们为成我大业,甘心赴死。”   “为师不要你们为难,为师要你们平平安安。”   -------------------------------------   是夜,帐外的天还未亮起天光,只是远方隐约泛上了一层灰。   沈长思惊醒的时候,先是模模糊糊地往周遭瞧了一瞧,不知在找什么东西。这一瞧直叫他猛地起身,差点把身下的椅子撞翻。   他慌张地环顾四周,只见从不远处那行军床上有个人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莫慌,为师在,为师在——”   那人说着又躺了下去,没一会儿便入梦去寻了周公。沈长思靠在桌角上稳心神,过了一会儿才晃着脑袋笑。   沈长思已被那患得患失的毛病困了好些年——别人懂得及时行乐,他倒好瞧着眼前的东西不懂尽情享受眼前的喜悦,眼里瞧着的皆是来日失去的苦痛。   所以他向来不好争抢。   然而有些东西到手不需争,他们自作主张地来,又自作主张地走,像是一阵握不住的风,随心来,随意去。他没有资格把那些人留下,只能笑着送他们走,然后怅然若失,不知道的人见他离别笑面还以为他没心没肺。   下序清山那会儿,别的人都只瞧见他嘻嘻哈哈,只有江临言和李迹常拍了他的肩,严词厉色道:   “忍着,不许哭!”   沈长思愣了好一会儿,俯身把江临言给他盖上的暖衾从地上拾起,又叹了口气。   他师父江临言人虽还算是亲切体贴,但体贴也是有个度的。就拿目前这情况来说罢,他虽懂给沈长思盖上条暖衾,却不知将那人扶到榻上睡,还鸠占鹊巢,舒舒服服地在那行军床上歇了个欢。   说他体贴罢,倒也真是体贴,只是叫人不清楚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心。   沈长思两指一捏,把江临言画至深夜的山势图放在面前抖了抖,自己摊开看了。   江临言在图中山上圈了三个点,一个在主峰半腰处,一个在两座最高峰之间的山谷里头最后一个正是他们所处之地。   他这一琢磨便忘了时间。   他盯着那张图瞧了又瞧,百思不得其解,眼瞧着帐外有天光隐隐泄入,揉了眼正打算去外头伸伸懒腰,结果一回身便被他师父给吓了一大跳。   江临言拿着那“风水正好”的折扇往沈长思脑袋上一敲,笑道:   “魂呢?回身子里边没?要不要为师给你招招魂?”   沈长思被打还笑,把双臂舒展开伸了个懒腰:“师父您这画的是什么个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要你们即刻把窝从这里搬走的意思。”   沈长思也没有犹豫,只唤来了下属,还在同下属解释的时候又朝江临言问了一句:   “搬去哪儿?”   “哪儿都好,越是落魄的地儿越好,离这越远越是好。”   “成。”沈长思说着又要出帐去寻人,可自己那衣裳却被身后人给扯住了,他有些诧异地回身,问道,“师父,怎么?”   “你小子怎么不问为师这是为何?”   沈长思对他笑:“我信您。”   沈长思为了这件事跑了一整天,留江临言在帐内从早歇到晚。   江临言再见到他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他领着江临言上了马车,这才道:“这山位于坎州北,我把营地迁到了坎州南边一块地儿,那儿人少,若非专程往那儿去,估摸着没什么人知道那儿新修了个兵营。”   “行。”江临言盯着沈长思的脸儿瞧,又摸了他的臂膀一把,半天才吐出一句,“长思,你过几天去把脸儿晒一晒,把身上那些硬肉减一减,这大半年你就跟着我姓江。” 第087章 山野医   楚国·衡京   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这青楼里边湖翠天碧的。眸子瞧着的美,鼻子嗅着的香,人在其中飘飘似入梦。   易绪被齐烬连拖带拽地弄回了那人在这儿订的厢房里头。他浑身酒气,好似在酒缸里头泡了一晚上,瞧上去醉得很是厉害。   他这会儿正醉着哪里懂什么叫怜香惜玉,扯着易绪胳膊便把人家往他屋子里推。   易绪低声抱怨了几声,但他一点儿也没有手下留情,直直把那人往门上猛地一撞。   木门吱呀乱叫个不停,里边的两个人儿却全然无声。   齐烬迷迷蒙蒙地盯着易绪瞧了好一会儿,终于折膝跪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恳求道:“阿绪,别抛下我好不好?”   “起来。”易绪伸手去扶他,“齐长轼,你这不是醉了,是疯了。”   可他像是听不懂话,只委屈地抬头盯着易绪瞧。   然而齐烬目中难掩的半点清明被易绪逮着了,所以他冷下脸来:   “齐长轼,我可不是你养的那些阿猫阿狗。你跟我演什么?”   齐烬闻言仍旧没有太大的反应,像是铁了心要装醉。易绪盯着那埋在他腰间的脑袋,思绪飘向了初遇之日。   易绪本名并非如此。   那是齐烬亲自给他取的名。   -------------------------------------   一年前。   魏楚边疆。   魏楚两国于边疆开战,楚国凭借烧林一计叫魏军大吃败仗。在顾氏二将双双殉国之后,楚国以偷袭等暗招清剿魏剩余兵力,逼得魏军仓皇北逃。   又过了不久,魏边关顾泉关遭楚军攻破,楚军胜利在望。魏军的彻天哀嚎飘不进这楚军兵营,那里头流出来的皆是欢歌配笑语。   顾泉关破,楚军也知深入魏再难讨到好处,便打算见好就收,只留了齐烬一路稀疏人马善后。   然而,魏主将之一的贺珏逃回魏后搬来的是由宋诀陵带领的一支可怖援兵。   起初齐烬还不以为然,见了宋诀陵还以为是个长得漂亮的绣花枕头。哪知那从未在沙场上抛头露面的宋诀陵拿起剑来杀人来眼也不眨,二人周旋两个时辰,齐烬竟先败下阵来。他兵力本就不敌宋诀陵,再加上腹部中剑,只能在余兵的护送下只身栽进山林中。   山里夕阳坠的慢,可再慢也拦不住山野间蠢蠢欲动的野兽。   他靠在一棵老树后,腹部的血像是河般流,他勉强拿手掌覆住伤口,可除了将手染成瘆人的血红色之外也没别的了。   林子里狼嚎阵阵,其间还杂着其他野兽的吼叫声。他当然明白,如今就算他能勉强撑住不被魏军发现,这林子里食肉的野兽也绝不会饶了他。   大业未成,他却将于英年陨落,天命不公何至于此?   满腔恨意无处发泄,他只能将五指狠狠扎入了布满硬石泥土之中,叫他的指尖渗出了一点又一点血珠。这点儿疼痛掩不住腹部那个大窟窿带来的剧烈痛意,那儿血流得又快又多,令他的眼皮愈发沉重起来。   快入夜了,山上的风更凉了些。   饥肠对寒风,他已没了力气去思量此刻他若是阖了眼是否还能盼来再度睁眼之日。   双眼闭上又睁开,到最后他终于昏睡过去。   -------------------------------------   入夜,山野之中没了万家灯火点缀,虽有虫鸣伴兽吼,但与人间烟火比较起来还是显得冷清萧瑟了许多。   齐烬失去意识好长时间,再睁眼时他没瞧见面目可憎的野兽不说,身子亦没沾上半分露宿山野该得的满身寒露。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温暖舒适的木床上,身上盖着有些尘味的被褥。   他微微弓着背起身,瞥见自己伤口处已敷上了一团药草,被干净的布条裹着。   他正疑惑,歪了歪脑袋瞧见不远处背朝他坐着个布衣郎君。那人正忙着捣鼓柴火,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他醒了。   那郎君身材高挑,披着条粗麻制成的布衣,好像还不大合身,露出了一截脖颈,月光似的白。   齐烬小心地伸手往旁边摸了一摸,够着了自己的佩剑。   那人还在不住地往炉灶里添柴火,听闻身后有些许动静,以为是床上那半死不活的人儿醒了,便悠闲回身瞧了瞧,哪知一把近在眼前的沾血刀却把他的脑袋逼得连连向后仰。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齐烬瞧清了那郎君的脸儿。   淤泥养青荷,山门向来多出清丽佳人。那人的面皮是玉白的,双唇亦是被山野之中的泉水滋养得水润的。   若这张脸蛋为诗为画,那用“雅致”一词来形容再合适不过。那人面上皆是如一的素淡颜色,眼睛也似古画那般恰到好处的往上勾,一身清清冷冷的古韵,若非一袭布衣,简直像是大户人家滋养出来的美儿郎。   可是这身衣服倒也说不上不衬他,毕竟那素衣往他身上这么一穿,更衬得他面庞清秀。   齐烬把那郎君惊了一惊,他定了好一会儿心神这才忿忿道:   “山外人都是这般对待恩人的吗?”   那郎君的嗓音虽不低沉,也说不上有多清脆,但确乎是称不上平庸。总之清清朗朗,叫人不禁遥想其歌喉何般。   “是你救了我?”齐烬仍旧横眉竖目,拿剑尖指了指他。   “大人您不辨黑白也该有个度。”那郎君不卑不亢,“小人救了您又没同您讨金要银,您为何如同拷问犯人般对待小人?”   齐烬刚想说话,可一使劲又扯到了腹部的伤口叫那地儿渗出血来,他痛苦地曲了曲身子,手不自觉地捂在了伤口处。   那郎君瞟了他一眼,淡道:“大人,您伤势得有些重,还是静养为妙……”   一股对陌生之地的强烈不安与疑虑催促着那伤患离开,他没功夫理会那人说了什么,只踉踉跄跄地捂着腹部往外走,直到瞧见那屋子里悬挂的四个大字。   悬壶济世。   一张遥远的脸庞于他的脑海沉浮,将他胸中躁意一点一点地抚平、带走,再用巨大的悲哀填满他的胸腔。   “你真是大夫么?”齐烬抿了抿泛白的唇,停了步子。   “不是。”那郎君应得也干脆,“我太翁是这荒山野岭里独一的铃医,他老人家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到林子里捡像你这样的人儿回家来。”   齐烬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随口问道:“你太翁呢?”   “死了。”那郎君还在灶台那边不知道捣鼓什么,他真没打算把齐烬这官爷当神像般供着,见他要走还依旧漫不经心,“怎么?您还想把刀横到他老人家的脖子上吗?”   齐烬闻言一愣,攥了攥拳又问:“果真是你救的我么?”   “您还能在这儿找到第二个人?”   齐烬蹙了蹙眉:“我这伤什么时候能养好?”   “估摸着得十天半个月往上走。”   “什么叫作‘估摸着’?”   “小人未承太翁业……不过小人对于医术虽只懂些皮毛,但疗愈您那伤算是够用的了。”那郎君拿布垫着把药壶从炉灶上取下来,“您喝不喝?”   那郎君也懒得同齐烬说什么要杀他早就趁他还昏迷的时候就把他给弄死了,只是把还烫着的药倒进碗里,又把那碗朝他伸了过去。   齐烬瞧了他一眼,接过碗来,问道:   “你是哪里人?”   “您又是哪国人?”那郎君不答反问。   齐烬平静道:“楚国人。”   那郎君也答:“小人也是楚国人。”   “你?”齐烬端着那药碗,边呼呼吹着,边拿眼睛上下打量那郎君。   “怎么?大人还有以貌取人的习惯么?”那郎君皮笑肉不笑。   “你真是楚人么?”齐烬坐在椅子上喝药,没被碗遮掩住的双眼因仰视而露出了不少眼白,瞧上去更凶狠了些。   “不是。”那郎君出人意料地毫不慌张,他道,“小人太翁同小人交代过,在这魏楚边疆,碰见魏家的,就说自己姓魏,碰到楚家的,就道自己姓楚。不过为了活命罢了,大人又何必刨根问底?”   “你怎知我当官?”   “小人瞧上去像傻子么?”那郎君反问一句。   齐烬淡淡笑了一声:“你这人还挺有脾气?”   齐烬把药喝完后就在那屋子里转,那郎君见这阴晴不定的大人终于安分下来,方想舒一口气,哪知他还没来得及呼气,那疯子又把刀尖指向了他的脖颈。   “说——”齐烬那双眼瞪得极大,“你究竟是何人?”   “小人乃为楚魏山中人,未曾刻名于官府籍册之上,您要小人如何交代小人是何人?”   “这屋中灰尘多得能淹死人,你说这是你家?”   那郎君捣药的手顿了一顿,他笑了一声:“大人,今夕何夕啊?”   “什么意思?”齐烬手上的力道不减。   “清明。”那人平静地瞧着他,不知是真不怕还是在强装镇定,“清明时节小人回老宅替太翁扫墓上香,不过没来得及洗扫房屋,您就要拿刀指着小人,是不是接下来小人就得向您磕个头,然后谢谢您送小人去见我太翁啊?”   齐烬闻言稍稍将剑往回收了些,思索道:“已至清明了?这仗竟拖得这么长么……”   齐烬见方才那险些一命呜呼之人又垂头拿起石杵捣起了什么,诧异道:“方才还有人要害你性命,现在好容易有机会可逃,你不逃就罢了,这又是在做什么?”   “捣药。”那郎君抬眸又瞥了他一眼,“大人这么问,可是药味还不够浓?”   齐烬不理:“你干什么不跑?”   “跑又跑不掉。”   “那药是给谁的?”   “给您的。”   “你当真痴傻……怎能给要杀你的人制药?”   “事必尽,否则岂不糟蹋了这些好药草?。”那郎君道,“小人救不了自己,救您还不行吗?”   “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您过誉,像小人这般以后指不定能有来生,您杀生无度,可要当心来日成了畜牲。”   “你真信这世上有来生这般鬼神玩意?”   “您管小人信不信——这药您要敷还是不敷?”   齐烬愣了一愣,鬼使神差地在他身旁的木椅上坐了下来。他任由那郎君微微屈膝把缠在他腰间的布条给扯了下来,而后取下被血染透的药草,再涂抹上新捣的碎末。   说来也奇怪,齐烬那般疑心极重之人竟允许那郎君给他医治。照他往常那性子,把人杀了鸠占鹊巢才是他的作风。   或许是因那人说的一字一句他都无法反驳,又或者是因那人一副正人君子样,双眼虽生得细长,却不带一丝一毫的魅惑与狡诈,分明同他一般大,却不如他那般沾染了一身的戾气。   浑身上下都在说着——他是个善人。   齐烬又接过方才那碗未喝尽的药,把那苦得很的药一股脑咽完了,抹了抹嘴问道:“你帮我就不怕惹上什么麻烦?”   “让小人眼睁睁地瞧着活人曝尸荒野才是真要了小人命。”   齐烬笑了:“近来魏楚在这山里打仗你知不知道?”   “知道。”那郎君叫齐烬在床上躺好,自己又去剪了条布条来给他包扎。   “追杀我的是魏人,如今山野间就只有你这么一户人家,你留我在这儿,他们单单顺着火光找,找到这儿来并非难事。”齐烬瞧着那人的长睫在光下扑朔,“你要救我还是救自己?”   “小人现在还真不想死。”那郎君不咸不淡地瞧了他一眼。   齐烬哈哈大笑:“挺实诚。”   那郎君给他包扎好了又开口:“小人虽无意赴死,却也不愿叫您在我眼皮子底下死。”   “可是你有什么办法?你虽生了不少像模像样的腱子肉,可身子较那追杀我的人还是单薄不少……怎么可能拼得过那些个人?”齐烬还在那儿说风凉话,好似被宋诀陵寻着了要掉脑袋的不是他。   “小人干什么要同那些人动粗?”   “哦?那你想怎么保我不死?”齐烬将那些换下来的布条绕在指上玩,但那东西很快就被那郎君抽走抛进火里了。   “追杀您之人叫什么?”那郎君边烧边问。   “宋诀陵。”齐烬表情有些惊诧,“怎么?你认识?”   “不认识,莫名想听听那人名姓罢了。小人爹娘当年因上山时撞上魏楚两军,不知是被楚国那些姓邢的,还是魏那些姓顾的乱刀给砍死了。”   自私一词被齐烬展示到了极致,他平日里只为自己而活,哪里懂得与他人共情,听闻此等坏事儿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感叹了几句世事无常。好在那人不甚在意,也就没让话就那么停在那叫人心情不快之地。   齐烬与那人越聊越高兴,刚论完谁更年长,外边栅栏处忽然传来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咔咔擦擦”的响声。   那是战靴踩在落叶上的响声。   那郎君还未反应过来,齐烬已经起身,小心翼翼靠近窗缝往外瞧了瞧。   嗬!外边果真立着宋诀陵一行人。   他咧开嘴朝那郎君笑道:“麻烦上门来了。好哥哥,您该想法子救救我了。”   -------------------------------------   宋诀陵破门而入时,就只有一个儿郎坐在那儿不知熬什么东西。   浓重的草药味灌入了宋诀陵等人的鼻腔,他唤下属绕到后门处准备围人,自己进了屋。   他的双眸直直对上那郎君的眼睛,叫他眼中笑意飘走了大半,剩下的空缺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充满。   “冷静,深呼吸——”宋诀陵听见自己在心底对自己说。   那郎君冷冷瞧着他,还不待他开口便问道:“大人深夜来访可有什么事么?”   宋诀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垂头笑道:“鄙人来这儿寻个人儿。”   “恐怕不是小人罢?”   “当然不是。”宋诀陵又笑,按着剑那屋子里转了一圈,“您这儿这么多的布条、草药,可是为了医治什么人?”   “小人不知大人所指,这草药我煎来是为了给自个儿疗伤……”   “您受伤了?”宋诀陵上下打量着他。   “不怕大人笑话,小人今日砍柴时隔不慎割着了左臂。”那郎君说着掀开衣袖,露出一道不短的斧伤来。   宋诀陵瞧着又去瞥了眼那摆在一旁的斧头,眉挑了一挑:“您今日可曾见过一腹部受伤之人?”   “没有。”那郎君斩钉截铁地应道。   “是吗?既然这样,那鄙人便先行告退了……夜深叨扰可真是对不住!”   “您不再看看?”   “不了,您这屋子一眼能看到头,想必没什么地方可供那贼人躲藏的。”   宋诀陵说完风风火火地抬脚就走,那郎君倒是慢慢悠悠,直到瞧不见人影这才把屋门给阖上了。   那郎君又在椅子上静坐了快半个时辰,这才打开地窖的门,拉齐烬上来。   那齐烬笑得欢,道:“你这屋子瞧上去不大,倒还真能藏地方。”   “我太翁忧心寒冬把药给冻坏了,每至冬季就把那些难得的草药存在下边。”   “这有什么好和我解释的?”齐烬笑道,“成了,他们这会儿应该走远了……魏人就那样,能自己扛的绝不拉下脸来叫人帮忙,你也甭担心他们会半路折返回来折腾你。”   “小人倒是不怕,要怕也该是您怕。”   那齐烬闻言又是一笑:“你想得倒是清楚。”   齐烬帮着那郎君从柜子里头扯出一张草席来铺好,问道:“你方才说这是你太翁的老宅,那你如今在哪儿住?”   “在这儿。”   “你什么意思?”   “小人从前跟着个衡京的师父学吹笛的,在衡京住过一段时间,但如今魏楚开战,衡京轻易不给外乡人进,小人回不去了,就等着呆这儿耗到死呢。”   “这有何难?你跟着我去衡京,我给你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您?”   “怎么?可是不信我?”   “您帮我做甚?”   “就允许你帮我,不允许我帮你?”   那郎君踟蹰着,其实这也怪不了他,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齐烬可不是个讲义气的。他正犹豫着,齐烬忽然又撞了撞他:   “你回衡京后可否再帮我个忙?你还想要什么同我说……”   那郎君闻言这才舒了口气,他道:“小人当然可以帮您,只是小人不贪金银,只是希望您帮小人寻个人……”   那之后眨眼便是一年,齐烬给那郎君寻了个好姓,又代替他师父给他挑了个“绪”字作名。虽然易绪练着艺跑到青楼去当倌人叫他有些别扭,但从某些方面来说,易绪当红倌或许来得更是好。   -------------------------------------   话说到今朝。   易绪眼前走马灯似的闪完了过往种种,这会儿清醒过来,推开了那近乎黏在他衣裳上的脑袋,他道:   “齐长轼,你闹够了没?”   齐烬终于流露出了明显的笑意,他分外清醒地含笑起身,问道:“怎么样?我演的好不好。”   “好。”易绪道,“改头换面的,真真是一点儿都不像你了。”   “那像什么?”   “爱而不得,寻死觅活的纨绔。”   “那就好。”齐烬鼓掌道,“明日就这么演给我爹瞧。”   齐烬说着忽压低身子在那易绪的颈边嗅了嗅,绕有兴致道:“楚冽清他碰你了”   “你在说些什么话?”   “玩笑话。”   “好笑吗?或者说你演够了吗?”易绪冷静下来,“还是说你爹的人已经安排到这楼里来了?”   齐烬不知怎么的突然伸手上前去攥住了易绪的手臂,然后闭上了嘴又不说话。   易绪沉默地瞧着他,道:“你莫非演着演着真把自己捯饬成了断袖?”   “怎么了?你怕吗?”   “我不怕,你别影响我生意便好。”易绪掰开他的手,“玩笑开多了惹人烦。”   “你干什么非得接客?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能叫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齐长轼,你没忘记当年贵府诸人是如何待我的罢?你爹可是同我说了,若你要给我赎身,便把我的指给砍了。吹笛子这本事,没了手指可行不得。我的指若是真断了,谋生的本事可真就没了……齐长轼,你不可能护着我一辈子的,你明白罢?”   “你为什么要接近楚冽清?”   “你管不着。”易绪说着要走。   “喂——易绪!”齐烬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你当年同我说你要寻的人是楚冽清吗?”   易绪没回答,只停下来拨弄着自己的衣衫,整成凌乱模样。   “易绪,因为你是个聪明人,我才想陪着你玩玩,若你至今所行皆是为了赎什么糊涂的感情债,那可真是叫我失望透顶。”   “我帮了你两回了,有买有卖的,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的。齐长轼,你管的实在太宽……你与楚冽清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不清楚,我不是你,我和你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我不同你说就说明那事你没有知道的必要。”   “楚冽清知道你在利用他么?”   “我利用他?你哪只眼睛瞧见的?”易绪推开齐烬,“我陪你演戏已经是仁尽义至了,你如今干什么来给我找麻烦?”   易绪停顿须臾,将松松垮垮的衣衫用手扯住,又道:   “齐烬,这世上不止你我是聪明人,你要玩这些不知所云的游戏,外边有一大把人乐意陪你玩,你少来折腾我。”   “话不能这么说,楚冽清向来不喜欢他的东西被我碰了,若我不时常在你身边晃悠晃悠,他恐怕都不懂得要珍惜你呢!”   齐烬说着长指划过他的脸,叹道:“这才一年多,山里的乖孩子怎么就变成青楼里的花魁了?”   “别说这些恶心话。你今儿吃错了什么药,为何总提当年事。”   “易绪,要是有一日,我真爱上你了怎么办?”   “这种荒唐话还是少说为妙。你我皆不是断袖不说,爱慕他人可不像你干的出来的事。齐长轼你有多自私你最清楚,你若是何时有了那般想法,多半是想多了。”   “什么混账话?”   “齐长轼你最知如何行事能为自己博得更多好处,怎么会瞧得上一座助你过路的桥?”   “你真不懂我。”齐烬笑道。   “我真不懂你。”易绪道,“贫嘴贫够了吗?”   “怎么能够?话说你这衣裳已经扯得够乱的了,怎么还在扯?光天白日的,楚冽清瞧了准会以为我是什么禽兽。”   “这样不合你意?”   “不算太合,毕竟我大的好处没吃着。”   “什么大的好处?”   易绪思忖了会儿,终于明白他所指的是何,脸色霎时青一阵白一阵的,他忿忿道:“你今儿是怎么了?跟楚冽清抢东西抢多了,是连我也要争吗?”   “不是这么个理。你本来就是我的,还要我从楚冽清那抢?”   “哪凉快哪呆着去罢,我要逢场作戏的对象可不是你。”   “为什么非得是他?”齐烬满不在乎模样,“你是爱他还是想害他?”   “你管不着。”   “我管的着。你脚踏两条船,被我爹知道了,他又有新的理由去劝我娶公主了。”   “那你就再去找个小倌陪你演。”   “除了你我都不放心”   “总得试试,我不可能陪你演一辈子的。”   “好哥哥,你就得陪我演一辈子。”齐烬道。 第088章 腐皮囊   魏·稷州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季宋喻仨人相聚不跟曲秀才打交道了,改吃茶。宋诀陵在稷州那名茶楼里订了间厢房,赴约时辰定在亥时。   夜半三更吃茶,这仨位爷今夜是都没打算睡了。不睡就不睡,毕竟他们身子骨还年轻,再说多点可不是还有死后长眠这般词安慰人么?   仨人来得先后也很是讲究,季徯秩知道等待的苦滋味,不喜叫人等,来得较约好的时辰早了些。可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宋诀陵和喻戟已坐着吃完了一壶茶。   “你俩这是演的哪一出?”季徯秩诧异地开了口。   宋诀陵笑眯眯,往喻戟那儿凑了凑:“可不是喻将军道他要‘茶’首谢罪?”   “谢罪?”季徯秩云里雾里。   喻戟抿着唇不接话,宋诀陵打量他几眼,又接道:   “喻将军,今儿要唱戏的角儿是您,末将给您撩撩帘也就够了,难不成您还想让末将登台?登台就罢了,唱两句也是好的,可总不能好词烂词都由末将这五大三粗的北疆野人唱了。您不张嘴,末将待会儿真把白皆给您描黑了,您怕不怕?”   宋诀陵阴阳怪气地乱说一通,喻戟听了嘴皮子还是动也不动,宋诀陵于是宣布他不说了。   他说不干就不干,面色也没个过渡期,刚跨过酷暑呢,也不隔个凉秋便到了寒冬。他解了一身纨绔软骨,像块冰似的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叫人瞧来还以为是地府里头那神色凛冽的判官。   三人是围着圆桌坐着的,那桌子不大,仨人的呼吸清晰可闻。可不知怎的,那对每每聚在一块儿都恨不得闹个雀喧鸠聚的竹马二人都没张嘴说话。   季徯秩心里没什么重包袱,要张嘴说话当然没什么问题,可他明白今日喻戟与宋诀陵这俩不对付的先行相聚又扯什么谢罪不谢罪的,恐怕是真干了什么要命的事,他于是安静地呆着等着二人中的谁先招。   可是宋诀陵这人吧认定的事儿那是谁也劝不动,他这会摆明了要看戏不唱戏,那就真不动了。   季徯秩垂着眸子吹杯口凝住的茶沫,笑道:“你这嘴今儿是怎么了?”   喻戟还不说话。   “嗯?说您呢喻将军——您今儿出府时可是拿针把嘴给缝上了么?”宋诀陵慢悠悠地把茶吹凉后,这才把火往喻戟那儿引,“此夜不长,良宵哪能白白废在臭男人身上?”   季徯秩也觉得好笑,便跟着宋诀陵瞧喻戟,喻戟闻言却有些担心季徯秩,直到瞧见那人无甚异样这才摆正了眼珠谁也不看。   “真真是一刻千金……若实在不情愿等便干净利落点滚了。”喻戟道,“你当真以为我愿意来这儿?你搁我跟前装模作样不是上赶着找骂吗?”   喻戟这话说的没错。   原先宋诀陵同他说好就他二人来这儿吃茶谋事,哪知坐了不过半刻钟,那宋诀陵便道季徯秩很快就来了。   那时,喻戟还不知宋诀陵心思,垂着眸子正打算吃茶,临饮前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诀陵托着脸儿朝他笑,低声道:“有些东西拖久了不好。”   喻戟的神经绷紧了又松,然他并未追问,只轻轻顺了顺气,想着宋诀陵再怎么疯总归还留着半颗良心,体谅他难处应是够了的,不至于吐出他心中猜测的那些荒谬话来。   可他不问自有人答,只听宋诀陵悠悠道:   “您和季侯爷那心结还是快些解了,人心这些有的没的都不算事儿,免得到时候误了大局。”   啊——他怎么能把宋诀陵当人看。   这个畜牲。   “你!”喻戟置于桌上的手一拍一攥,那平日里端着文雅过市的翩翩公子被衣袖掩住的臂上,青筋浮起了大半。   宋诀陵当然知道喻戟这会儿铁定被他气得发疯,却仍似方才那般笑着,还抬手拍了喻戟的手背,笑道:   “喻将军可莫急昏了头,若朝我动手了,待会侯爷见了可指不定会怎么想呢!”   “我发了疯了去管季徯秩怎么想的干什么?”喻戟的音量不高,面上亦不露半分怒意,任谁瞧来都是心绪平和。   “喻将军这般的洒脱,真是叫末将自惭形秽——您既洒脱至此,想必同侯爷把话说清也没那么难。”   喻戟将浑身怒气抖掉,带着那一成不变的冷笑:“我不说又如何?”   “没如何。大不了末将给将军当当传话的驿卒……不过您二位那事儿末将只知道个模模糊糊的大概,若是末将不慎添油加醋了些,惹喻将军生了气,您责怪末将也多少有些不厚道了!”   强人所难。   这个地痞流氓!   喻戟的思绪回到当下,瞳子稍稍一动便对上了季徯秩的眼。季徯秩正抬眸瞧他,那眸子里边说不上冷暖,只能瞧出点困惑。   未知好坏,不做表态——这是季徯秩的处世之道,更何况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喻戟能干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可喻戟单是瞧了季徯秩一眼,便已如骨鲠在喉。他本该像往日那般做错了事也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霸道模样的,这会却明显乱了阵脚。   他冠正衣齐,却打心底觉得自己此刻狼狈不堪,好似被人揭开了君子的皮囊,窥见了里边腐烂的骨肉。   喉咙好干,他每每张嘴要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来,只能以茶作掩护,毫不留情地往那干涩的地方灌入一些滋润的东西。然他思来想去地又觉得自己怎么能窝囊至此,于是便怨恨地把茶杯往桌上砸。   宋诀陵拿指节往桌上敲了一敲,有如战前落下的最后一声鼓,意思是太慢了,该说了。   若说季徯秩长于等待,那宋诀陵就处在长与拙的分野。他的耐心分人,拥之高堂的要他等到海枯石烂他都无怨无悔,满不在乎的就连死生都随意,要他为之停留也未免太过可笑。   喻戟强装镇定着把自己杯里的茶喝尽了,摩挲杯口一二下终于收回手来,起身走到了季徯秩身前。   “砰咚——”   跪了。   那傲骨铮铮的喻戟朝季徯秩跪了。   硬骨头往木地板上跪的声音很是响,响得季徯秩的五脏六腑都在颤动,而后狞笑着在他心底栽了株悲花。   宋诀陵见喻戟跪得利落挑起了半边眉,他斜了眸子去瞧季徯秩脸色几何,哪知那人眼皮也没掀得多开,只是淡漠地瞧着面前跪着的那人儿。   “我何德何能抹了你的笑?”季徯秩拿扇子挑起喻戟那张没了笑意的脸儿,“给我跪,像样吗?”   喻戟倒是词严义正,他道:“给季侯爷跪不丢脸。”   “你的骨头可不软,这般举动若不是想叫人砍我脑袋,就是要折我的寿——你现在给我跪,以后还要给谁跪?”   “你跪谁,我就跪谁。”喻戟说着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令人难懂的笑。   季徯秩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他全明白了。   “真好。”季徯秩的笑意浓浓,“百年修得同船渡啊……我俩来日又是一条船上的了,这是多少年才能修得来的福分?我还忧心昧着良心做事,跪那江氏来日恐会连累你……”   喻戟不接话,因为他知道季徯秩的话还没说完,狠话都在后头。于是他还跪着,那朵长在雪崖上的松,这会儿平平和和地跪在那生来锋锐之人面前,像是仙人跪妖邪,任人怎么瞧都觉得奇怪,他二人倒是从容。   “阿戟,你我委实有缘,从小被关在宫里就罢了,就连干要杀头的勾当都能撞到一块儿。”   “我昧着良心做事已有半生,可不是侯爷那般半道入局。”   季徯秩的双唇轻轻颤动,他抚平了笑痕,道:“我还没问你,你倒是全招了……说说看,从几时开始的?余国那会儿?还是更早,你我皆任职缱都那会儿?”   喻戟抿了抿唇,将那些让双唇变得湿润的茶水都抿尽了,这才道:“自你我皆是太子伴读,你还未入寺时起。”   季徯秩那双漂亮的眼睛缓缓眨了一眨,有些愣神,须臾过后才道:“好长啊……阿戟,这日头长得我十指都数不过来了……”   那生似妖孽之人这会笑得慈悲,他盯着喻戟道:“你早知这天终将不遂魏家愿,那你一日日瞧着为先皇鞍前马后,是不是觉得我既可笑又可悲?”   你当真以为我对魏千平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么?   喻戟心里想说的是这个,当说的也是这个,但他没有将此情托出,只道:   “为人臣子在忠,本就不该论万岁是非。万岁无错,皆是臣子误事。万岁若真错得彻底了,错得人要把天翻,那便是臣子无错了……我早便知错的是先皇,又怎会笑你?”   “从前种种于你而言都算什么?”季徯秩还是那般冷淡的口气,好像无论喻戟予以怎样的回复都无关紧要。   暗处逢天光。   这是喻戟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他怎么敢忘了在那冰冷深宫里偎依取暖的一群人?那羸弱的,那热烈的,那伶俐的,那乖顺的,和他这挣扎着的。   他没有铁石铸就的心脏,纵使读不懂情,也知喜乐滋味,那段日子化作一股暖光被他封在一生兴许再也不启封的酒坛子里,就等死前走马灯之际再品着踱入黄泉路。   这绝情的笑面虎啊,一路颠沛流离,跌跌撞撞地将歪门邪道走成康庄,一路上的风景再漂亮他注定也只能自个儿瞧。   他不敢松懈,小心翼翼,他怕他一松嘴,恐怕这么多年他给自己画下的条条框框皆于顷刻崩塌,他害怕瞧见乱了方寸的自己,害怕瞧见那日双亲那般落魄疯狂的模样。   画地为牢这么久,他早已走不出去。   于是他应声:“逢场作戏。”   季徯秩闻言笑了,眸光却渐渐地暗了下去。   他好像一直就没读懂过喻戟,他太看重情义二字,近乎病入膏肓,宋诀陵没能打碎他的念想,可那被他划入墙中的人却亲手把墙给砸了,轻飘飘地说上一句,先前不过逢场作戏。   这下喻戟不觉得他季徯秩可笑,他都要对着铜镜指着自己的脸捧腹大笑了。   委实可笑。   误把假意当真情,多少年来的相依相伴,除了他皆是各怀鬼胎,他像是戏中丑角,十余年瞧不出半分端倪,还以为他们义结金兰,实在是惹人发笑。   可他分明是无辜入局,被一群戏子围着闹着,看客又凭什么笑他?   再看今朝,那偎依取暖的四人,羸弱的死了,乖顺的反了,热烈的如今求死不得,温润的戏子又看官,他这伶俐的摇摆无所依。   或许是在遥望过往的长河之中瞥见了那些留在过去的人的笑面儿,他的神色愈发痛苦起来,眉头拧得愈发的深,到最后只落下轻飘飘的几句:   “起来罢!用得着这般大动干戈么?”   “走罢,走罢,这茶钱我结了,你俩留我一个人呆会儿。”   喻戟撑着椅子站起来,拖着发麻的双腿往外走,面上的笑苦得出奇。   苦笑,在苦不在笑。喻戟这不尝苦不知悲的笑面冷血人儿,如今竟摆出这般的神情实在稀罕。   喻戟已经出门走远了,宋诀陵仍旧一动不动地撑着脸儿。许是听得困了,他这会已经阖了眸子。   “宋将军心宽,这么多个拿剑的人一间屋子不说,半夜吃茶都能睡得着。”   宋诀陵闻言舒开眸子,淡淡笑了一声:“真睡假睡,侯爷不都清楚的嘛?”   “清楚是清楚……您没听见我方才说的话吗?”   “有钱的当然是主子,我理当听你的话,可我是个不讲理无赖啊况溟,跟了我那么多年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良宵宝贵,您干什么留在这儿陪我这臭男人瞎耗日?”季徯秩面上的痛苦神情未消,这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到底是觉着有些心累了。   “还记着呢?”   “我记性好。”季徯秩道,“您不走,我走,您留着付茶钱,当大爷。”   季徯秩说着便起身要出门,只是手腕被那椅上歇着的宋诀陵给攥住了。   “结茶钱这事好说,只是你不想好好算一算你我之间的帐?”   “你我早已两清,再算也是你欠我的,我这责家没发话,你这负债的干什么上赶着来讨债?”   “我又负债啦?”宋诀陵笑道,“我可是一点受不得冤枉债的人,今儿得跟你挑明是那姚子柯寻的我,不是我诚心去收买的他。”   “嗯,知道了——”季徯秩淡淡瞧着他,“够了吗?还有吗?”   宋诀陵哈哈大笑:“你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但是这无关痛痒。子柯他对我哥忠心耿耿,这是好事。这么多年了,世上除我之外还有个记挂我兄长的人,多好的事啊,我理当高兴。”   “你理当高兴,可你并不高兴。”   “玩笑说多了,您还真当自己有洞若观火的本事。”季徯秩摇着脑袋笑,见他不松手索性拉了把椅子在他跟前坐下,“你要留我,别扯这些小事了,同我聊聊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下棋。”   “隔墙有耳。”宋诀陵笑道,“去我的宅子。”   “你的宅子都被官府收了一年,有什么宅子?”   “有银子就有宅子。”   -------------------------------------   季徯秩被宋诀陵摁在墙上亲,亲得狠了,一口气都没给人留,把人家的泪都逼出来了。   季徯秩拍着宋诀陵的肩,呜呜咽咽地不停说着什么,但是宋诀陵没有半分放过他的意思,直到瞧见那人好像真的快不行了,才继续箍着他,喘着气笑:   “侯爷是真不长记性啊——”   宋诀陵叹了一声便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用低得连季徯秩也听不清,像是心底的低鸣一般的,念道:“就这样一辈子也不长该有多好……”   “疯子,你给我马上松……手。”   “况溟,我又是疯子又是无赖的,你怎么还指望我能听得进人话?”   “宋诀陵,我是来和你谈正事的!没功夫陪你在这儿发疯!”   宋诀陵轻笑着,用软发蹭了蹭咬季徯秩那发红发烫的耳垂,有如幼兽拥在老兽身上撒娇一般。   季徯秩把眸子使劲阖上,过了一会儿像是想通了似的,抵抗的力道小了许多。他将身子上的烫痒全部咽下,尽力摆平语调,道:“成。就这么聊!”   “聊什么?”宋诀陵说着啄了啄他耳上的一点朱砂。   “聊棋局。”   宋诀陵呲笑一声:“扫兴呢……”   “扫的就是你的流氓性。”季徯秩蹙眉道,“你如今是打算趁乱摸清过去那桩案子还是继续折腾改天换日?”   “人生了两只手,可不就是为了能往两边伸?”   “我不知你们会有何般动作,瞎子摸黑似的由着你摆弄。可我不在乎,如今龛季营兵符合二为一,你要兵,大可拿了兵符去……我有心助你,却实在没心思于权争之上耗日子,我只想查案子。”   季徯秩仰着头由他亲,有时宋诀陵亲得过头了他连话都梗在喉间出不来,全都化成令人羞耻的细细喘息。   不过他虽不怎么拦着宋诀陵对他动手动脚了,却也并非由着他胡作非为,他撇了头不允许宋诀陵再去碰他的唇。想的是宋诀陵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亲一下也不会掉块肉的,只要别堵住要吐词句的嘴就行。   “你不能去鼎州。”宋诀陵停下不安分的手,低沉的嗓音就这么灌入季徯秩的耳朵。   季徯秩这会儿终于把脑袋摆正了,他仰面直视着他:“你是怕我走了,没人留在稷州锁着兵是吗?”   宋诀陵把话绕了个弯:“那案子你又不是非要亲自去查。”   “有道理。”   没有委屈,没有不平,麻木的,任人宰割的。   宋诀陵沉默盯着他,良久才开口:   “你变了。”   “变得纯粹了吗?”季徯秩弯眼对他笑。   “哈……”宋诀陵低下头笑。   剑眉星目对妖瞳。   旋即又是一片混乱,然而事关天下大事的言语亦从未停歇。   懦夫般不再抵抗的,疯子般不知疲倦的,喋喋不休的,二人好像只能在这般混乱、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才能正常的交谈,否则什么东西又会叼住皮肉撕开心门。   可后来二人的心脏倏然都有些发疼,而后便疼得俩人快要死掉了。 第089章 风雪来   魏东疆·壑州   冰河向远方延伸千万里,人站在山顶望,只能瞧见一条银蛇。   披了满头飞絮的松在白皑皑的山崖上立着,就连褐色的粗壮枝干都被覆上了冰雪,其他颜色当然难逃被彻底遮盖,一望无际的白是这壑州唯一的底色。   近乎被雪覆没的山道上只有星星点点凹下去的靴印,叫人感慨——原来在这死般寂静的山野当中还有生灵么。   叶九寻立在山头,温润中糅杂了英气的面庞上悬着不少疲色,长睫因久未扇动积了薄薄一层雪。他喃喃念着:   “该怎么办才好……还有什么办法?”   他忧心忡忡,正思索着,身后林子里闪出个人儿来。   “将军。”来人几步走到叶九寻身旁,随即弓了身子附在叶九寻耳边,还隐秘地拿手拢了拢,好似要拦住风雪,不叫他们把这微弱的声音往四处吹。   “今……”那人颤颤巍巍,“今儿的数啊近廿。”   “什么?!大夫呢?那些请的大夫都没到吗?”   叶九寻半生行来极少用这般高的音量同人交谈,可是若将那年岁缩至近月,他这般急躁模样实在算不得稀罕。   恐惧与绝望确乎是会把人逼疯的。   那人稍稍垂了脑袋,咽了口唾沫这才又壮起胆子接话:“这……到是早到了……可不瞒您说,那里边有俩大夫呢……”   二人正锁着眉头交谈,身后突然冒冒失失跑出来个少年郎:“世子,不好啦!那群愚民……愚民!”   那少年跑得气喘吁吁,话说得不清不楚,被那寒风一冻,成了块重冰砸在叶九寻肩头。   近来太多坏事了,一桩又一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混乱的,沉重的,灰暗的,他已不知还能撑到何时了。   叶九寻被那人的模样吓得心慌,一时半会说不话来,他身边那位便替他开了口:   “莫急!莫急!你这般跑着喊要叫人怎么听得清啊?说罢、说罢!村里又出什么幺蛾子啦?”   “那群……那群愚民如今闹着要打人!”少年郎气喘得时急时慢。   “打人?”那人闻言不痛不痒,“打的过吗?就凭那些个病秧子?”   “哎呦,病秧子什么呀?是那几户侥幸没得病的儿子!您俩快些回去罢,拦不住啦!”   “那几个人温将军还对付不了?”叶九寻的副将项羲满不在乎地又开口。   “不是对付不了,是太对付得了了!”   叶项二人闻言鸡皮疙瘩起一身,即刻朝村子的方向奔去,那项羲边跑还边喊:“坏了坏了坏了……可别弄出人命来……”   方过了村口呢,便看到一块地儿密密匝匝围了圈人,一人儿被摁在地上。   那伏地的扯着嗓子喊:“杀人啦——阜叶营的官爷杀人啦!”   那摁着他臂膀的人闻言手上的力道是一点儿也不松,围观的几个大气不敢出一声,都怕温怒极一拳真把那人给揍死了。   “师——温将军,还不快些收手!”叶九寻急道。   温的手还死死按着那人脑袋,叶九寻又劝了好几次,温仍旧充耳不闻,直到叶九寻忍不住要上前去把二人扒拉开,温才不疾不徐地收回手来。   “王八东西!”那地上的汉子朝温走的方向啐了口血沫。   旁人皆怕那人这般不知恩的又把温给惹恼了,可温没回头,仅拍去了身上沙,一瘸一拐地朝村口新搭的药棚子里走。   叶九寻这几日本就又烦又燥,被温那听不进人话的态度惹得更燥了些,眼见那火就要窜上脑袋,温那明显负伤的左腿却把火浇灭得很是利落畅快。   “我师父他腿怎么了?”他问方才赶来通风报信的那少年郎。   那少年郎撅了撅嘴:“温将军他方才在村口帮大夫们分药呢,一时疏忽忘了看村门,外边窜进了条汉子,拿着有我脑袋那么大的石头就往温将军腿上砸,温将军吃疼回身推他,他就把头垂着顶将军他的腹,继续埋着脑袋拿石头砸将军的膝盖骨……换作是我……骨头怕是都该碎了……”   叶九寻闻言揉着眉心:“那人进这灾疫横行的村子要干什么?放他一条生路他还不乐意了吗?”   “那人是个孝子,他老娘在里边,他说他要照顾他娘。”少年郎讪讪开口。   “放屁!我从前没少到这村里收粮。那人从前就嗜赌如命,在村子里呆着个把月都不回家,哪里和‘孝’字沾一点边儿?再说他草药都不识一株,哪里懂得怎么照顾他娘?一会一个不慎也染上了,我们又得安派人手费心费力照顾他这个事儿精。”项羲嚷嚷道,“就是我们掏银子供他吃喝拉撒了,他这会儿闲的没事找事干,要找死来玩!我看他是瞧上了他娘缝在枕头里的铜钱或是想再讹阜叶营一笔!”   “这样么……唉可不就是要啥啥没有,要命一条?不然哪来的胆子招惹温将军。”那年轻的兵士呼气暖着手,呼一口搓一把,直到那被冻得通红的手泛上了一丝暖意。   “欸你手衣呢?这么冷的天儿,不嫌冻得慌啊?”   “嗐——别提了,借给贺将军了。”   “他的手衣呢?怎么借你的?”叶九寻边褪着自己的手衣边问。   “贺将军他上山去摘药草。世子您也知道,那些好药草生在崖壁本就不好摘,今儿天公落雪要寻要摘更是难。可是要给百姓治病,没办法。我说我身子骨细小,腿快也灵活,可贺将军胸脯一拍,说他去。他打定主意了,我们这些小的拦得住吗?”   “他去是对的。”叶九寻蹙着眉头拍了那少年的肩,把自己缝了金丝的手衣递给他,苦笑道,“你呀,只有悠着点才能长高长大。”   那少年爽快接了:“人哪有那么容易死?”   “这时候还能说这话吗?”叶九寻敲了敲他的脑袋,“你看远处升起的黑烟,那是什么?那是烧尸的烟灰——死还不容易吗?死最容易了。”   少年有些局促地往周遭瞧了瞧,他咽了口唾沫,有些惭愧道:“兰松受教。”   “不是为了叫你装乖才说这些的,是要叫你平日里小心儿点过活。”叶九寻拿指头弹了弹少年的脑门。   “你俩好好呆这儿替我把门给看好了,我去瞧瞧我师傅他伤势如何。”   -------------------------------------   那温坐在屋里,膝盖处的布料被大夫用剪子给剪开了,露出了里边血淋淋的伤口,污血擦净后皮肉掩着的白花花的骨隐约可见。   叶九寻双眉拧得越发深,他走近了些,急切地开口:“师……”   温回头打断了他:“世子有什么事吩咐?”   “抱歉……”   温没应声,点了点头随即旋回身去。   叶九寻早就琢磨透了温的性子,也就静静地立在那里瞧大夫给温疗伤。   冷,壑州一年四季就只有那么两月是不冷的,寒风从被剪开的口子钻进去,附在那上边冻得温皮肤发红。可他不大怕冷,便也没唤人挪盆烧着的炭来,只是沉默地阖上了眼。   叶九寻虽能摸清他的性子,却如何也想不通世上怎么还有生了温这般性子的人儿,当然也看不破他的心思。   温一不贪财,二不好色,三不争权,无欲无求的,他到底要什么,不要什么,叶九寻都不知道,只觉得他像庙中神像似的端方正直。   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怎么会没有所欲所求的呢?那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呢?   他其实不懂温,一点儿也不懂。   而且他胆子也小,还是个谦谦君子。   断袖之癖他戒了,就在下序清山回壑州不久。   壑州的寒气是刺在骨上的,下山后有一日他不知发了什么疯,赤着膀子便往厚雪里扎,后来被人发现时人已冷昏了,却不知怎的冻得脑子清明了。   害了场风寒后,他小病好了,大病跟着也好了——断袖之癖好了!   再后来他主动提起了结亲二字,见了白家的女儿。   然而怪癖好治好了,温也仍旧是他师父,潜移默化的东西是瞧不着的。光阴一年一年的溜,叶九寻脸没怎么变,性子却冷了不少。可他生来就乖,再怎么冷,也只是较儿时少言寡语许多,心肠仍是烫的,单是凭他这么多年没说过他师父一句不好便可见一斑了。   哪有多少人是受了辱却还没有半句怨言的呢?   这些年他爹总往缱都跑,留着他年少早当家,他没有怨言,安安分分地在壑州守山,守雪,守心,治病。   可是为何上天就非要这般戏弄他,竟把那叫他魂牵梦萦的人儿引来了壑州。从前就是可恨的单相思,如今他溺于世俗却怎么叫他蓬头垢面又逢仙?!   温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当叶九寻听闻他要来阜叶营之际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世人皆道断袖之癖是病,病多是能治好的,那他如今对他师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又是什么呢?难道是留下了什么隐疾么?   他瞧着温的背影发愣,过了一会儿就阖门出去吹冷风去了。   温的伤口包扎好了,他回身要问叶九寻贺渐回来了么,却见那地儿已没了人,他不自然地拍了拍衣服上被雪浸湿的地儿,抿了抿唇。   屋外寒风呼啸,方才那些个围着看的见讨不着好处就都走了,余下的能随意走动的村民只剩了那头发花白的村长。自打这村子里瘟疫肆虐,这就被锁起来了。病了的被关在屋子里,像个囚犯似的被禁了足,没病的被迁到了别处,甭想回家。   其实这地儿没病的估摸着只有不到二十人,剩下的都是病了的,都是在等死的。   村子里死气沉沉,不远处焚尸的黑烟散不尽,那些被关在屋子里的人扒着窗户幽怨地朝外望。   大夫都说他们能活,可那黑烟告诉他们,这儿每天都在死人,今儿不是他们,明儿说不准就是了——都逃不掉的。   那窗缝里的眼睛大多是晦暗无光的,只有一双眼睛格外的黑,格外的亮。 第090章 归无门   魏东疆·壑州   白雪落在人的发梢肩头,最后被抖落,渐渐地在人的脚边垒起来,将那些个冻死在山道上的通通给埋上了。   阜叶营大将军贺渐艰难地向峰尖攀去,填满身上背着的药篓子的一小半是药草,一大半是雪和冻成冰的土。   他用厚布将脸都掩住,只留了个细缝供眼睛瞧那白亮亮的雪。   如今他已没功夫感叹这天寒雪深,也没力去怨这药草生在悬崖峭壁要人一顿好找,他不停地挥动着双臂、挪动着双腿,好似只要一慢下来,彻骨的寒风便能把他掀了,夺了他的命去。   这场瘟疫来得委实突然,叫他们这些个原以为被发配到东边守山的闲人霎时忙得焦头烂额。   要问这场瘟疫是如何起来的,谁也不知道,只知九月底距阜叶营不过百里的村子一下病了倒五六个。若只是病了还不打紧,这恶寒之地,着凉是常见的,可那些个人儿没过多久竟都死了。   死了。   而且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叶九寻方听闻那消息时就想到了瘟疫,但他不信,这壑州山高天冷,外边的脏东西多数进不来,怎会好端端地起了瘟疫?   于是他速速派了个九折成医的老郎中去瞧瞧那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可那郎中在那儿不过呆了半月便化作了山野间的一捧灰。   当壑州老郎中的药也难从阎王爷那儿讨回来人,这瘟疫的可怕之处已经可见一斑了。   平日里头,宫里哪个大贵人病了,病重至御医也下不了手的时候才托人去请壑州的郎中,他们虽是总在山里晃悠的野医,然其医术之精妙山外人不可攀之。若是连他们将手一摊,肩一耸,束手无策了,又还能指望谁来救他们?   贺渐咬紧牙关,一深一浅地踩着雪,生怕一个不慎翻个跟头洒了背上那耗尽心力才得来的几株宝贝。   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埋人却不吃人,不烂的尸身被困在地底再也出不来。先前随行的有五人,如今只剩了默不作声的二人,剩下的全被烈烈风雪给埋住了。   走,他仨人只能走,再没力气跑起来了,但还是得挪着脚步往前走。   走,能活;停,无异于死   风还在刮,眼睛发疼,全身的肌肤都仿若将要被冻裂了一般,贺渐一步不敢停,随行之人也沉默地背着篓子跟着走,谁都没有说话的兴致、力气,没人愿意拿自己的、患疾之人的命开玩笑。   贺渐艰难地行着,分神之际想到了他弟——那自魏楚战败后便一蹶不振的贺珏。   在他听闻贺珏被摘了官职后,他回缱都见了那颓唐的败将一面。这打小便将弟弟捧在手心当块美玉呵护着的人,临走之际赏给他弟的是火辣辣的一巴掌。   他对贺珏说,他没有他这样的弟弟。   对啊,他怎么会有那般混账弟弟呢?   -------------------------------------   一月前。   魏·缱都   贺珏战败归府后,将烈酒作水饮,将菜刀横在腕上,将绫绸拴在脖颈上……   一番折腾下来贺公子得出了个结论:人没那么容易死。   他爹又劝又骂,只是舍不得打,后来实在没办法,只好给远在东边的大儿子贺渐写了封信,叫他立马回府一趟,甭再记挂明年春能不能回家过节了。   贺渐把信拆了一读,立马便钻叶九寻帐里去了,哪知那世子也没问什么便准他告归一月,还劝他莫要着急,又补一句明年新春铁定放他回家团圆,道他守了这么多年的新春雪,恐怕都快忘了家里的团圆饭是什么滋味了,再不回家可万万不行。   贺渐虽感激涕零,倒也没说些什么好话就匆忙出帐收拾行囊,而后跃上马去直奔缱都。   壑州离缱都来回便要大半个月,他再怎么赶路留给他呆在府里头的时间也不过两三日。舟车劳顿算不得什么,叫他差点没呕出血来的是他刚回来就撞见他的好弟弟深秋跳池。   深秋的池水凉得很,人往里边一扎,溺不溺死不好说,风寒那是铁定躲不过。   贺渐把行囊一抛,跳进池去,发狠地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已哆哆嗦嗦地不成样子。   后来那贺珏在病榻上昏睡一日,好容易醒了,病口难开,白瓷被咬紧的牙封住了路,苦药在唇边堆起来又流下去。他勾起惨白的唇,得逞似地看着那些拿他没办法的侍女捏着瓷勺眼泪汪汪。   贺珏昏了多久,他哥便在一旁守了多久,如今醒来,痛心疾首的悲哀被他哥扫到一边,叫怒意先上了头。   只见贺渐站起身来用力捏住贺珏的脸颊,逼他松开了尖牙利齿,而后接过侍女手中碗怼到他弟嘴边,直直将一碗苦药给人灌了下去。那碗药见底,贺珏跪在床上边干呕边咳。他面上的指痕还没褪尽,那贺渐又将那消瘦许多的人儿扯过来,赏了他一巴掌。   他揪着贺珏的衣领把人拽近了些,怒道:“贺玉礼,你好自为之!如若再敢叫爹娘伤心,你若还苟活于世我把你皮给扒了,你若真敢死,下回我自壑州回京定给你挖骨鞭尸!”   府外的马车上栓着的鸾铃随风作响,天公也在催他快些回东边的雪峰里去。末了,贺渐瞧了他一眼,抛下痛心凉薄一句: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到最后他弟哭着喊“哥”,摔到地上匍匐着也喊,可贺渐一下都没有回头。   他弟吃硬不吃软,他是知道的。   不能回头,哪怕心如刀绞。   家中事糟烂,哪知这一别,山中也俨然变了样子。   昏黑的夜,静默的营帐,被粗绳乱石拦住的山道,以及兵营里一张张慌张惊惧的面庞。   “出了什么事了?”贺渐闯入叶九寻的营帐里头,耐不住蹙起的眉间夹住的不知是山下黄金地里的一地鸡毛,还是山上穷乡野中的飞来横祸。   叶九寻揉着眉心,前言不接后语,混沌般乱七八糟地应道:“贺将军回来了吗?嘶……没事,我这就去歇息……没什么要紧的事……府里边都还好吗?你累了罢?歇一歇吗?不行……谁放你进来的?你要下山!快些下山去……”   他说得乱,听得人也乱,也心慌。   贺渐上前几步,双手支在叶九寻的案桌上:“这儿发生什、么、事、了,世子?”   他一字一顿,像是为了叫叶九寻听清,可他清楚那是威胁,不折不扣的,混杂着他心烦意乱的冲动的一句威胁。   他要叶九寻听仔细了,莫要虚耗光阴。   “山里起瘟疫了。”叶九寻垂着眸子,停顿须臾好像是终于撑不住了,他拿手捂着面,又道,“贺将军,你快些走罢,趁缱都的官兵还没来,你还能走。”   贺渐的双臂有些无力,逼得他稍稍向下跌了一跌,他很快稳住了,压下身子在叶九寻脸前苦笑:“世子,您不走,末将能走得了吗?”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派人去知会那群没良心的,不知支援,竟只想将这山中人皆困死在这……”叶九寻的瞳孔左右轻微晃动着,“缱都的兵马很快就要来了!你要快些走……快些走啊,现在黑灯瞎火的,外边巡逻的估摸还记不清你的脸,我去给你想办法弄一套夜行衣来,你……”   “……世子。”贺渐伸手按住了叶九寻的肩,“末将不走了,再说,走了又能到哪儿去呢?”   “天涯何处无归路……”叶九寻笑得比他还苦。   帐外有一太监掀开帘帐进来,尖笑道:“贺将军委实识时务!东世子您也莫要再挣扎了,皇上要你们这些身上沾了脏东西的人儿留这儿,那便是一个都不能放,一个都不能走,哪有你让我让,你帮我帮的道理?”   叶九寻瞪着他,双目赤红:“你是故意放贺将军进来!”   “咱家不过秉公办事。”那太监笑弯了眼,好似终于解恨,又道,“谢您平日里头不把咱家当人看,咱家今儿送您个团团圆圆!”   “狗还想骑到人头上,痴心妄想!”贺渐骂道,“你这狗东西,这会儿来说这些话又有何用,你还真就不怕我们将身上的脏东西传给你!还不快些滚?”   那督军的太监呵呵笑:“您身上真有吗?有吗……诶呦面上表情怎么这般的吓人?那咱家就不叨扰了,先退下去了。”   “这腌臜东西平日里头胆小怕事的,如今碰到要命的差事了竟怎么没逃?”贺渐回身朝向叶九寻问。   叶九寻扶额笑:“明儿就走,这会欢喜得睡不着觉呢!”   贺渐见他笑也就跟着笑起来,就是颇不由衷,他道:   “这世上好人有千万种死法,坏虫却有千万种能活下去得门路……世子啊,这是什么人世啊?”   -------------------------------------   贺渐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一行人已走到了村口。   已近黄昏,夕阳正往山谷坠,红光打在白雪上,不知是哪位得以先同这尘世作别。   兰松抱着剑倚着村口旁的大树打盹,看门犬瞧见熟面孔低低吠了两三声,欢喜地摇起了尾巴。   贺渐蹲下身去挠那只黄犬,陪它闹够了又笑着揉了揉兰松的脑袋。他瞧着那睡得正酣的小子,犹豫一二还是把人给拍醒了,笑道:“你小子干活不仔细就罢了,如今看门还偷懒?叫你项羲哥哥瞧见了,可不知要挨多少数落!”   那兰松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后,即刻大叫起来:“世子!项将军、温将军……贺将军平安回来啦!”   “哎呦——你小子小点声吧,整得像是过年点的爆竹似的。”贺渐作势要去捂他的嘴,那向兰松借的手衣已磨破了几个洞,上边还有紫红的凝血。   兰松突然不说话了,他仰起头怔怔地看着贺渐,问道:“贺将军,您说,我们还能活到明年过节的时候吗?”   贺渐眉一皱,问道:“怎么?村里的人吃了药还不见好?”   “岂止不见好……那数呀又翻了一番,我算着呢,再过一两月,这村里的连同我们都该死个精光了。”   “方才鬼叫就罢了,一出来就听到你说些没头没脑的鬼话!你爱死死去,没人乐意陪着你死!”项羲说着一个拳头砸在兰松的背上,好在那人还算知分寸,下手没太重,怕用力太大把孩子打伤了长不大,“你昨儿还欢天喜地乐呵着说人哪有那么容易死,今儿这是怎么了?”   兰松努努嘴不说话,贺渐忧心这孩子把项羲惹恼了,便“欸欸欸”地把二人隔开,道:“二位别在这儿挡道了,快些帮我仨人把这药草给卸下来罢!”   那二人闻言忙去搭把手,兰松身手利落,三下五除二便将药篓子背到了自己身上。那药篓子里装了不少雪重得很,压得兰松腰都要折了。项羲叹了口气,推了推他道:   “松手罢!你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兰松笑嘻嘻不说话,玩笑道:“一辈子长不大可不就不用干累活重活了?”   贺渐趁这空当问:“方才怎么听见你唤世子,世子今儿也搬到这村里住了吗?”   兰松收了笑,点点头:“世子说早死晚死都是死,搬来也好,省得来来去去的费心费力,兵营空出来给那些个暂时没犯病的住了……”   那兰松说完抬头瞧见贺渐皱着眉,以为他是担心村子里脏,容易染上病,不愿意住这儿,便安慰道:“唉其实我瞧这事也说不准,没准什么时候那兵营里住着的就先犯病了呢……贺将军您也别太介意,这村子我们住了有些天了,干净着呢,没事儿!”   贺渐知道兰松是误会他了,便抱着药草摇头淡笑:“没……我不在意的,我是在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到头了,头是生还是死呢?”   “啧!早都跟您说了,少跟兰松那小子一块儿玩,看他把您带的!今儿的日子还没过好,一个个的就都去想来日如何如何了。什么日子不是过,哪有不想过现在的,就想过来日的?”项羲忙着把药篓子带回屋里去,恰巧从他二人身旁走过,便接了几句上去,他顿了顿又道,“与其想七想八的,还不如快些干活!”   “是、是、是——干活!”兰松爽快应了,跟在项羲后头进了屋。   贺渐抿了抿唇,抱着药篓子也跟着进那橙黄烛火摇到外头的屋子里去了。   他的嗓子虽又干又涩,可是莫名就是有些想唱歌儿。脑海了浮出一段调子,他便悠悠随着哼起来了,那是他曾经和贺珏一道去楼里听戏时偶然记住的唱词:   “天高地厚,归无门哟——” 第091章 连枝灯   魏·缱都   “皇上今儿又翻了皇贵妃的牌子。”   “怎么又是她?”那浣衣的宫女将衣裳从木盆里拎出来又浸回去,显是对自家娘娘遭受皇上冷落感到忿忿不平,她咕哝道,“我家娘娘生得又娇又柔,哪会耍什么心计。那徐家女先前伺候先王今儿又服侍新主的,怎么就没人嫌?说不准前朝国祚衰微皆是她害出来的!”   “哎呦,嘘嘘嘘——小声点儿!”   一太监面不改色地从他们身后的廊子行过,指尖还嘀嗒往下滴着血。   行了一阵子,似乎是瞧见了地上的血迹,他停了步子,拿脚尖在那几滴血上碾了碾,拖出一小道殷红的痕迹,而后利落地隐身于宫野。   尸身腐烂的臭味又开始在这宫里飘散开来。   -------------------------------------   是夜,魏盛熠慢悠悠踱进皇贵妃那异香四溢的寝宫时,姿容艳丽的皇贵妃还坐在椅上吃茶。   魏盛熠瞥她一眼:“爱妃好兴致。”   “皇上也好兴致。”徐意清端坐着,没抬眸,“臣妾这身皮囊您瞧不上罢?都说春宵一夜值千金,怎么到了您这儿就不管用了。”   “朕在你眼里就是这般的昏聩不堪?”   “昏吗?臣妾不觉着君王爱风月有多昏,不过您强人所难确实有些昏。”   那双褐绿眸子忽然凝在了徐意清身上,魏盛熠皮笑肉不笑:“朕依稀记着朕已同爱妃说过莫要再论此事了。”   “臣妾多嘴,还望您饶臣妾一命。”徐意清说着就要站起身来请罪,可还来不及把地给踩稳,那魏盛熠就伸出只手来在她摆了摆,意思叫她别动。   “成了,你莫要再谱些不像样的戏了。”魏盛熠揉了揉眉心,“你这软榻借朕歇会儿。”   “要臣妾替您宽衣解带吗?”徐意清淡笑一声,“别的地儿不舒服?还是说臣妾寝殿就有那么舒服?”   魏盛熠自己把外裳解了:“寝食难安,别的地儿都叫朕放不下心来。”   “哦——是了。”徐意清莞尔一笑,字句却掺着些若有若无的讽刺。   是啊,魏盛熠怎么能放下心来呢?他的枕边人可是每天想他死想得发疯啊。   魏盛熠明知道不知有多少暗流绕在许未焺身侧,拿着或财或权的筹码诱惑他,只求那人能偷藏一把匕首去捅穿魏盛熠的心脏。   可魏盛熠不怕,他知道要如何锁住许未焺——他派十余精兵守着他爹许冕这罪臣就能把许未焺圈死在他画的这方地牢里边。   哪有人用阴险伎俩把仇人圈在枕边还得意洋洋的呢?   徐意清看清了,所以觉得许未焺可怜;也正是看清了,才觉得魏盛熠也可怜又可悲。   “您不是不怕死的吗?怎么就放不下心来了呢?”   魏盛熠将褪下的衣裳挂在一旁的衣桁上,淡道:“朕不怕,但朕现在还不想死。”   “怎么?您也有着急要做的事吗?”   “爱妃怎么这般的喜欢刨根究底?朕应接不暇,身子有些乏了,爱妃不妨猜猜,也叫朕好好听一听。”   徐意清捧着茶杯吃茶,那还有些烫的茶水飘出了带有清香的热气。那暖极的茶气扑在面上,扫去了缱都初冬的似寒非寒,她道:   “那臣妾就猜您打定了主意要当昏君。”   魏盛熠在软榻上睁着眼,却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问:   “昏君就是昏君,朕还要想法子当吗?”   “您如今不就是吗?”徐意清慢慢品着茶的余香,“倒是您要当昏君为何非要拉臣妾下水陪您当个祸国妖妃?”   “不般配吗?”魏盛熠轻声应了一句。   “为什么?”她在问缘由。   “为了什么?”她在问魏盛熠的心。   当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当昏君?   为什么一定要众人唾弃才好,为什么一定要众人把他拉下来踩碎才好?   明知道是错的为什么还要做,明知道可以不这样做为什么非要这般行事?   “世人总喜欢刨出个根底,可没什么,没为什么,太多为什么了,朕给不出答案。朕知道朕要做什么,而且必须做,这就够了。后来人,朕一生都瞧不着他们一眼,他们揪着朕蜚短流长又如何,又不能把朕的尸骨挖出来嚼碎了。”   “当今世人就不想嚼您尸骨了吗?”徐意清捏着巾帕抹嘴,透过床帐瞧了那人一眼,又道,“为什么?”   “这问的又是哪一出?”   “为什么把东世子他们留在那山上。”   榻上人闷笑一声:“爱妃想请瘟神下山?”   “分明有更好的法子。”   “朕想不出来。”魏盛熠又是不达意的一笑,他将被褥平整地理好了盖在身上,“爱妃不睡吗?”   “臣妾不替您守着夜,您来臣妾这儿不是白费功夫了吗?”   “你还真当朕需要你一个弱女子护着?”   徐意清闻言倒是分寸不乱,她道:“茶没吃完,人去寻周公了,不是浪费茶农好不容易采的茶?”   “你想过来日没有?”魏盛熠听着徐意清那偶尔传来的茶杯碰桌的轻响,不知怎么就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一阵轻笑由风带着越过薄帘钻入他的耳朵里,他听见她说:“像陛下和臣妾这般的人是可以论来日的吗?”   可以吗?怎么可以呢?   没有一个朝堂是平静无澜的,魏盛熠的也一样。   他身处高位,足下有的是要将他从峰巅扯下来的手,武夫的布满老茧的,文人的浸满黑墨的,百姓的沾满泥土的,多活一日已是万幸。   而徐意清早就如同行尸走肉,于她而言今日明日没有什么差别,有意义的是昨日,可是回不去了,而且离她愈发的远了。   她当然能够无比轻松地活下去,可是人没了七情六欲还能活吗?   不行的罢?   至少她不行。   如今她还能正常撑着,完全是因生了个并不娇弱的身子和托了她兄长的福。   她想死,但她不情愿她哥死。   所以她只能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做一些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事,就好比如今帮魏盛熠出谋划策。   “剿匪一事,爱妃觉得那沈义尧能办好么?”魏盛熠在沉默良久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吉人自有天相。”徐意清心生慵倦之意,便软了身子倚住了椅背,“您若是信这话,便信他会带着功劳回来见您罢!”   “朕问你觉着剿匪一事如何,你却装傻充愣以鬼神之说搪塞朕?”   徐意清不乐意答便着意避着,她又问:“……您的近侍养得如何?再过不久,想要您死的人恐怕会更多。”   “这算什么,还不如忧心魏千平在地府听闻朕来日要做的事会不会掀了棺材板来取朕的破命。”   “陛下今日心情不错?怎么还有功夫同臣妾说笑?”   “朕从前身边可不缺要朕陪着说笑的人。”   “现在呢?那些人哪去了?”   “死了,自朕继位时起就都死了。”   徐意清并未思量一二,只断然将话锋转离:“委屈逢宜公主了。”   “这世上,一个人同一整个国相比,太轻了。”   “您无缘无故拿人与国相比另论,魏人尤其注重脸面,您要把逢宜公主下嫁贱国,可够那些开化了的良民扯着嗓子嚎上个几天几夜了。”   “贱吗?蘅秦为什么贱?”魏盛熠笑道,“如果因为蘅秦人杀人所以低贱,那魏人就没杀过人吗?沙场上举起屠刀的难道就只有蘅秦人么……若说是因为蘅秦人杀魏人所以贱,那么魏君主杀的人最多,为何就不贱了呢?”   徐意清插不进话,只能由着魏盛熠说。   “朕从前一直都想不通,朕一半掺着魏人的血一半掺着蘅秦人的,到底是贱,是贵,还是半贱半贵?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两头不讨好的至贱。”   “您若是不觉得自己下贱,又有多少人敢站在您跟前骂您卑贱?”   “不少罢?只是可惜都死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一个是被朕处死的,一个个的皆是因不屑认朕为主,自个儿杀了自个儿的。自刎的,吊死的,溺死的……太多了!只因他们觉着服侍朕与效忠秦人无异。可笑不可笑,朕什么都没做,光是往那一站就能迎来千万骂声。可是他们想过没有,骂得多了,人就麻木了。那之后他们骂得再凶再恨,没了看客,还有谁在意呢?”   可他其实还是会痛的,当季徯秩、喻戟、许未焺仨人也站在世人一侧一并骂他羞辱他时,他浑身的骨肉都疼得他发昏。可是他也清楚,他终有一天他会习惯的,也会麻木的。   临了,他留了一句:   “姐姐,那徐耽之要来了,你躲得了他一时,躲不了一世,总有一日你会直直碰见他……那时就麻烦您替朕试试他了。若他有主了那就不必知会朕了。若他无主,有劳你劝他入朕帐。”   “这会儿倒是记起从前是怎么唤的了?先前一口一个爱妃的……”   “朕这是拿你当自己人了。”   “臣妾若是不把您当自己人怎么办?”   “若是如此,恐怕问不出这般话罢。”魏盛熠将被烛火摇得愈发透明的瞳子盖住了,幽幽笑道,“你也明白野兽不该与人为伍的。”   “要臣妾替您熄烛么?”徐意清问。   “这话你可问了不止一次了,是不长记性呢还是在提醒朕呢?”   “臣妾不敢。”   “床头要点十五根烛才够亮啊。”魏盛熠忽然道。   “哦,原来您来臣妾这儿是因这连枝灯?”   魏盛熠笑但不语。   -------------------------------------   魏盛熠同她说了不止一次他夜间就寝不熄烛。   为何?   因为他幼时某夜偶然从睡梦中醒来,不知怎的盯着床帐外漆黑的一片虚无生了兴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一团团黑森森的东西。本该如常摸个空的,他却真真切切地触着一张冰冷的脸。   他抖着手去摸来床旁的烛灯,灯亮起的那一瞬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惨白可怖却熟悉的脸。许是因为积恨良多,那人就连已经失去了光的浊眼都没阖上,就那么呆滞地透过床围子镂花空隙盯着他,一动不动地,饱含痛苦地,悲哀地,怜悯地。   他的乳母在他榻前吞了□□自尽了,由于生前一直跪在床前,服毒死后头向前搭在了床围子上这才没倒下。   他瞧着那张已经僵硬的脸儿,心脏猛烈跳动起来,自下而上升腾起的窒息感如手一般攥紧了他的脖子,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他控制不住的可怕叫声,像尖叫又像是哭嚎。他抖着手去捂自己的眼睛,却每每从缝隙里瞧见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   他的哭喊声引来了冷宫外边守夜的宫人,外边人一窝蜂地闯进来时瞧见他缩在床角抖得不成样子,以及床前跪着一具模样怪异的尸首。   那景象好似把魏盛熠的魂夺去了,他的精神养了大半年还没完全养回来,怎么这样呢?是因为恐惧吗,是,但也不止,因为不久之后就连他母妃的贴身侍女也自缢而亡。   那叫他痴愣良久的还有无止境的困惑和茫然,为什么都要丢下他呢?   为什么呢?   就因为他母妃是蘅秦人吗?可她都死了,还不够赎罪吗?   后来他遇着了许季喻仨人还有那尊贵的太子。他们总爱夸他眼睛漂亮,似玉石似琥珀,可他听闻只会在心底不停地笑,如果他们知道这双眼里装进过多少可怖东西还会觉得漂亮吗?   后来他长大了,可无论如何在梦里再遇那吞了□□的老妇时,他还是只能无力地缩在床角发抖,看着那双无光的瞳子一点点转向他,从微张的双唇里漏出来一点狞笑与轻言细语:   “来——殿下,就随老奴去了罢!”   惊醒的时候,又是满额汗。   -------------------------------------   魏盛熠睡熟后,徐意清起身到木屉里取出一把剪子,缓缓走到了床榻边。   她动作轻柔地撩开了帐子,而后静静凝视着魏盛熠那因梦魇纠缠而蹙起的眉。   后来,她没把剪子没入那受人唾弃的君主的胸膛,只轻轻地用空出来的一边手捏住了自己的巾帕替他抹去了额间的汗,又隔着绸布轻轻抹平了他皱起的眉,见那人呼吸逐渐平稳才直起身来把床帐给合拢了。   她用剪子剪蜡花,十五连盏铜灯托着十五根烛,她仔细剪去过长的烛芯,叫那火苗得以燃得更烈了些,摇晃着散出更为耀目的光。   她瞧着那烛光蝶似的飘,竟犯起痴来。   不知这连枝灯的烛光有没有照进他的梦里。   若是,那可真是好。 第092章 吴朔萧   魏·平州   平州的雪来得迟,这会儿还能瞧见没枯尽的花。秋收结束了,官府的担子轻了不少。   长史吴虑下衙后回了府,却没回自个儿的屋,靴也不脱,就往他兄长吴纪的榻上栽。   那床被褥平平整整地叠着——明显不是他兄长的作风。   “要我回去么?”他把头埋在那儿喃喃自语好一会儿,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进了浴房。   -------------------------------------   这吴虑原本不姓吴,姓秦。   魏有姓秦的人家吗?当然没有。   吴虑是被宋诀陵他爹宋易从战火纷飞的破街上捡回来的孩子。战乱年代,北疆不缺四海为家的灾民,他小子撞了大运在马蹄炮火间被宋易捡着了。   当年蘅秦的兵突然攻占魏边城,可他们张牙舞爪还未及一月那城又被魏军攻下了。魏众兵将破开城门,发现那城俨然已成了座空城——人马撤得干干净净,连把坏矛都没留,只剩了些他们不甚在意的伤患,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宋易掠过那个个万念俱灰的人儿,目光停在了街边一蜷着四肢的孩子身上,起先他只是唤人去瞧瞧那孩子的伤势,后来不知怎么打定主意要带那孩子回魏。   “那么多地儿供你当活菩萨,你就非要在沙场当大善人?万一那孩子又是蘅秦人使的什么计谋……”同行的北颐王李连喋喋不休要他理智行事。   “他们把人扔那儿,意图还不够明显吗?能有什么计谋?”宋易据理力争,“我看你是摆明了要见死不救!”   “你!”李连正想骂他几句,瞧见那孩子被血糊了一脸,四肢无力地向下垂着又有些于心不忍,但又碍着面子不好临阵倒戈,斟酌一番道,“本王劝不动你!来日若是出了什么事了,甭来西边求人!”   宋易将那奄奄一息的孩子小心放在了自己的马上,带着他跑回了鼎州的宋府。他妻室谢氏生自良善,见了那孩子只是心疼。府里多了个人可不是件小事,宋易瞧着一府人忙上忙下这才有了身上背了个重担的实感,可到底没人埋怨一声。   然而他是个耍刀卖命的武夫,连能陪自己亲儿子的清闲时候都稀罕的很,哪来的精力去看顾这么个孩子?更何况北疆不安定,把那孩子勉强留在身侧恐怕过不上几天安生日子,只能狠心写了封信把那捡来的孩子托付给了吴家。   那孩子的眉骨生得高,再往下多瞧点便是如同谷中湖般的澄澈眼眸。他那对瞳子虽是蘅秦难得的墨色,可这般刀削斧砍般锋锐的长相,配上那有些弯曲的鬈发任谁一瞧都知不是南边的孩子。当年那孩子已至龆年,话音吞吐间皆是难消的秦音,若不是秦人恐怕才奇怪。   外人皆道蘅秦的野孩子养不熟,更何况还是这么大的。照那些好事人的话说,就是要那野孩子摸清了这平州的大街小巷,长大了后跑回北边反咬他们一口可怎么办?!   可平州与蘅秦隔了多少大山大河,那蘅秦兵摸清平州又有何用呢?但那些人才不管这些东西,只要是蘅秦人就是畜牲不如。   街坊四邻七嘴八舌,这话渐渐地也就传到了吴老爷耳朵里,江临言还藏在他府里头,他不能出去招摇,只能不断同下人叮嘱:“下回你们再撞见嘴碎的,就骂回去,理直气壮地道他是我吴渃的儿子!”   然而吴渃和他夫人诚心诚意地拿那孩子当亲生的并不顶用,要那孩子答应才行。   可那孩子性子闷不说话还不算什么,他身上不知害了什么病,瞳子里的光时常是微微散着的,整个人瞧上去都没什么精气,偶尔又突然发起狂来,抓起尖锐的东西就要往人身上刺。   他们请一老郎中来瞧,那人见状直摇头,他说那孩子是从前吃药养出瘾来了。   什么瘾?   杀人瘾。   吴渃闻言大惊失色,问怎会如此。   那郎中摆摆手,问他知道怎么训狼吗,就是把狼拿锁链拷上,像狗一般听话就给饭吃,做得不好就又踹又打。可是人不行,人性本善,所以得给喂点药。平日里先像畜牲一般又打又骂,不打不骂的时候就给喂药叫他去杀人。人昏头昏脑轻飘飘了,杀人就跟杀畜牲一样畅快似神仙。人平日里吃苦吃多了,一杀人就这般的舒服,渐渐地杀人不就有瘾了吗?   吴渃瞠目结舌,最后抖着唇翻出些粗词来臭骂那些蘅秦人,一边给那郎中许多银子要他出府后莫要多言。   蜂虿作于怀袖,这事他也得消化消化。   他想了好多天,想到了先太子,想到了江临言,想到他的妻儿,最后才想到他自己和那孩子。   他咬咬牙,还是决心把那孩子留下。   养不熟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一试便是长年作日数,他教,吴纪和江临言也跟着教。   吴渃教他正衣冠,行方正,满掌金银却不欲不贪,一忠字祭以一生风流。   吴纪教他何为情,何谓爱,富贵笼里出猛禽,情义二字比天高。   江临言教他贵贱由己定,己命不由天。   他们也是驯兽,却给甜不给苦。就好比吴纪罢,被那孩子瞪了挠了也就咧着个嘴笑,旁人问起来就说是自己摔的,一点儿也不带犹豫。碰着好吃的点心,自己吃了几块剩下来的都不必问,铁定是要带回府去给那孩子的。   他们就这么教着,有一日吴渃正在书房理账,那孩子推门进来,第一次主动朝他开口,他道:   “爹——您给我取个名罢。”   爹。   那总角儿郎轻飘飘的一声呼唤在他听来,却好似是那孩子降生时的第一声啼哭。   吴渃喜出望外,含着把泪就把人给搂怀里,他抚着那孩子脑袋瞧见屋外吴纪站在日光底下笑得灿烂,像极朱夏烈日下开得痛快淋漓的荷。   他煞有其事地挑了个好日子,又婉拒了江临言热烈的自荐,请了个顶好的风水师瞧他给那孩子取的几个名,最后敲定了一“虑”字。   然而这孩子闯过了他人设下的关口,却始终没越过自己那关。   -------------------------------------   身子难受得发紧,吴虑唤人用热汤把浴桶盛满了,整个人浸入其中,待到胸腔中的气快用尽了,才似溺水者求生那般浮上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秦人最喜刺青,更何况贵族。   他的背上刺着一只狼头,那鸦青纹路从他的左边的琵琶骨攀到右侧,又向下延伸到腰骨上,那么的张扬,又那么的惹人厌恶。清水漫过那或曲或直的花纹,到最后如同潮水般退下时也没能把它带走或洗削去半点它的颜色。   洗不掉,怎么也洗不掉。   他一丝不苟惯了,长指没留一毫超出指尖皮肉的爪甲,哪怕想要将背上的刺青挠花都寻不着方法。   他在这魏得到的真情愈多,就愈觉得自己恶心得发紧,愈觉自己不该苟活于世。   那狼头的疤痕不少,最初的两道生于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   那日,他在偷拿了把匕首进浴房,对着铜镜里边模模糊糊的自己举起了刀。   那刀没入血肉的感觉太过熟悉,叫他有些恍惚,像是什么细细密密的东西钻入骨血然后急急漫过全身,叫他的头皮和指尖都一阵阵地发麻——割开肌肤,或者更准确些,杀人的感觉舒爽得叫他恐惧。   一刀,两刀,第三刀还没落下就被人给打断了。他的好哥哥江临言突发奇想要给他算卦,也不管人家正在做些什么,门也不敲就闯了进来。   也就因此直直撞见了那人、那刀和那被血染红的浴桶。   好在吴虑背手使刀使不惯,折腾半天仅仅在狼的左脸处划拉了几条血口子。   江临言平日里大剌剌的,那会儿倒还算镇定,他劈手夺了吴虑的刀,把刀狠狠往木柜上一扎。那是块硬木,可刀还是没进去好几寸。   坏了,吴虑心想,他惹江临言生气了。   吴虑忍下方才因吃痛而稍稍漫出的泪,乖顺地垂了脑袋,像是掉进坑底的鹿般无助又惶恐地等着猎户的审判,哪知半晌只听那人关切地问:   “阿虑——疼不疼?”   吴虑诧异地点了点头。   “疼你还拿刀冲着你自个儿?”江临言好像见怪不怪,不怒不喜模样,冷静得有些不像话。   他一边念着一边趁手给吴虑递了条沐巾,道:“你小子快些把身子擦干了,后背直流血呢!瞧见没……哦你眼睛长前边……不想这话传到你爹耳朵里行,你就给我好好呆这儿!听到没?”   江临言又叮嘱两三声,趁他换衣裳的时候到外边拎了个红木三屉药箱来。回去路上恰好撞见吴纪半夜出来觅食,顺便把那小子也给揪了过来。   吴纪迷迷瞪瞪由他攥着走,走得久了也就不以为然起来。他一路上,吭吭哧哧地嚼着大饼,到了浴房瞧见吴虑血肉模糊的背,魂差点没飞了。   他登时食之无味,爽利地把大饼抛给了江临言,江临言接得也是准,三下五除二就把大饼给塞嘴里了。   吴纪凑到吴虑跟前把他全身又捏又敲地细致瞧了一番,也没敢直接把“哪个畜牲不知好歹伤我弟弟”种种骂言招呼上去,只委屈巴巴地皱着眉头问:   “我的乖弟弟哟——你这背是怎么回事啊?”   吴纪说着勾指把他的衣衫拉开了些,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正正瞧见那几道吓人的口子,还是耐不住眯了眯眼。   江临言嚼着大饼,唇上沾了碎屑又糊了油,他耸耸肩道:“能怎么回事?自己拿刀划拉的呗!”   “自己拿刀划的?!”吴纪闻言瞪大了眼,他死死盯着吴虑,好似那般就能叫他把一切都招来。   可那吴虑却打定主意不说话,只拿手揉了揉自己的肩头,笑道:“你们再继续这么盯着我,我背上的血也该流干了。这么一来,拎着那般重的药箱来不是白费力气了么?”   吴纪气归气,还是手忙脚乱地拉吴虑坐了下来。他把药箱移近了,慌里慌张地拉开了药箱的几个抽屉。可他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东家哪里懂得怎么给人疗伤,正愣着六神无主时,那江临言不知何时已把手上的屑呀油的都洗干净了,一个巴掌呼他背上,吆喝道:   “欸去去去——你个毛孩莫非想着要尸位素餐……吴虑你小子!拿脸正对着我干嘛?”   说罢他倏然又微微瞪大了眼,把脑袋凑到吴虑眼前,一副惊措模样,道:“莫非你在肚皮上也划了道口子吗?”   江临言把戏言说得逼真,老说疯话也就罢了偏还要配上一张写满困惑的脸儿,叫人不禁自省他有这般怪异想法莫非真是自己的错。   吴虑羞赧起来,忙不迭转过身去坐着。   江临言笑了笑,利索地把几个抽屉拉开,取出了些墨绿的瓶瓶罐罐。   后来疗伤的时候,那吴虑那浆糊把嘴黏上似的不说话,而吴纪如同捅了胡蜂窝般嗡嗡地追着人问为什么。   佳矛对良盾,谁都拗不过谁。   江临言平日里的嘴最是闲不下来,如今反而觉得这俩小孩吵得他头疼。当然,该说吴纪那小子吵得要命才是,总之他受不住了,替吴虑给出了答案:   “嗐!你说他能为了什么?看不惯身后这狼头呗!”   “为什么?多好看,多威武?”吴纪拉了把小矮凳子坐在一旁,歪着头问。   “嘶……”江临言倒抽一口凉气,“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江兄忘了你平日里瞧见书就走不动路,头昏脑花。”   但凡了解了解蘅秦都不难知道那是蘅秦武侯一族才能往肉上刺的图案,武侯啊,世世代代替君出征的侯族——吴虑他不仅是个秦人,还是祖上杀的魏人血能汇作一条长河的可恨秦人。   吴纪被江临言这么一讥讽给弄糊涂了,问:“这……这图腾咋了?”   “……没咋了,你的好弟弟他不喜欢,要拿刀给割下来,懂了吗……但是……”江临言突然把脸转了回去,沉下声对吴虑说道,“阿虑你得明白,这东西除非你把背上的肉都给挖了,划拉这么些口子,哪怕长出的疤来也盖不完的。再说,你盖去了又能如何呢?血脉是改不了的。”   那吴虑死咬着下唇,好似这般便能将心中委屈与不甘封紧不泄出似的。   “凭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生了一身贱血?”   吴虑垂着眸子,长睫在他脸上打下团团黑影,如同平州槐夏浓浓的绿荫,可那是蘅秦的东西,用以遮挡辽远大漠上的厚沙。   江临言瞧着未擦净的血珠顺着吴虑背上的美人沟往下淌,忽然噗呲一笑,瞥了吴纪一眼就开始口无遮拦:   “阿虑,我问你,前朝余孽和北狄之子,哪个更贱一些?”   吴虑的背忽然僵了一僵,江临言倒是无甚所谓,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帕子,捏着边儿仔细帮他擦拭漫出的血。   “你比得上我吗?我今儿上街大喊,我是前朝太子的儿子,下一秒就能被人砍了头。论贱,皇家最尊,皇家也最是贱。”   “江兄……”吴纪喊着要拦他的嘴,可江临言把他的手攥住摁下来,又自顾自道:   “阿虑,这世上就是个染缸,每一个人来时皆是白的,要变成何般颜色皆是后来事,你总有一天得想清楚这么个道理。”   吴虑心焦得很,好的坏的在内里头打架,话虽是听进去了,但好似硬塞了块干馒头进嘴,咽不下去光在嗓子眼甜了。到后来二人说什么他都点头,伤口包扎好了,他只说自己累了,也就蔫了似的回房了。   他半夜睡不着,攀屋顶上坐着望天,还没怊怅若失多久,只听西边咔擦一阵响,紧接着爬上来个人。   吴纪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他身边坐下,一开始没张嘴,只是默默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天,须臾才哈哈笑道:   “这些个星子我是一颗也不认得,该叫江兄来才是,没准他还能对着星卜上几卦。”   吴虑不接话,眼睛一眨不眨,好似这么望着天就能跨过翊淮河,越过栖凰山,直直瞧见那蘅秦的黄沙大漠。   吴虑把腿折起来用脑袋靠着膝盖,睁着眼睛望天。吴纪却盘了双腿,身子向后仰着,微微侧了脸儿。   他在看天,他哥在看他。   “阿虑,你想回去了吗?”   “回哪儿?”   “回北边去。”   “我为何要回去?”   “思乡、思亲……哎呀我不知道,我就是瞧你不欢喜,我觉着你是想家了。”   吴虑低着头笑起来,说他在北边没有家,他的家在这儿,在魏,在平州,在吴府。   “真的?”   “嗯。”   吴纪的眼睛闪了一闪,笑意就自那闪光里蔓延开来,令披在二人身上的月辉都长出了欢喜。   吴虑不知为何不敢看他,垂下头去绞自己的指。   “阿虑——”他听见他哥又在叫他。   “你哥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心思也不在那上边,平日里因这事没少挨了书院先生的白眼。我虽识字,但仅仅读的进兵书,什么四书五经我读一次忘一次,拿棍子打我我也记不住的。我不知你背上那狼头是怎样不好的东西。诅咒吗?还是什么妖魔鬼怪吗?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那不是刺青,那是你的皮肉。凭什么后来刺上去的东西要逼得你剜去长了十多年的皮肉呢?实在是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盯着吴虑,好一会儿才挪开眼来没心没肺地笑:“阿虑,你怕贱吗?”   “这倒说不上怕不怕……就是感觉我离你,离你们,远的很……”   “远?”吴纪笑着又挪身子靠他近了些,把手揽上他的肩,“这样呢?这样还远吗?”   “哥,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吴虑无奈地笑着摇头。   “那怎样才能更近些呢?”吴纪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们一无所知地降生,又在某一日带着牵挂走。一辈子见着的人有的是匆匆过客,有的是在旁边歇了一歇很快就走了的,有的是紧紧挨着一辈子的。可这都是后天的事,无关前尘。你是我弟弟,这是一辈子的,我不走,像棵树似的赖在你的府前,除非你拿斧头把我砍了,不然风吹雨打都赶不跑我。”   吴虑瞧着他哥那星子般闪着的眼,又咬了唇不说话。   翌日,他去寻江临言,同他说:   “江兄,七年了,我忘不了七岁之前的种种,我该怎么办?你教我忘好不好……”   江临言左手支颐,右手摆弄着自己那风水扇,道:“武侯世家,一个个的把儿子都当刺客养,七岁手沾血,八岁随军征……你方及七岁便行至他人二步,想必过往种种应当不止是顺遂。”   “像野兽一般活着也算顺遂吗?”   “从前瘾不小罢?那东西不好戒我知道的。”江临言把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收好,敛去一身歪不横楞的痞气,他把吴虑拎到跟前,先是拍拍他的胳膊又敲敲他的腿,笑道,“好身板,果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得了夸奖,吴虑却没有半分喜色,他抬头看着江临言,眼里噙着泪:“江兄,我不愿再杀人。”   江临言见他哭,自己反倒笑起来:“怎么朝我哭?你不杀人我会拦你吗?”   “可若要成你大业,你要的人在武不在文。”   “那又如何?你对我痴心一片吗?干什么为了我而活?”江临言还笑,“不过你就是爱得再深也还是算了罢,太累了,为自己活都累,为了一个心里不知脏丑的人活,光是想想都太累了。”   “走罢!”江临言道,“去做你愿意做的,偶尔给你江兄搭把手我就感恩戴德了,把你的一辈子挂我身上,那不行,你情愿,我不乐意,要是把你的好牌打得稀巴烂,我在地府里碰巧撞见你都得费心找个洞钻。”   再后来吴纪那无心书文之人如愿弄起了刀剑,吴虑那小子倒是博了个朱衣点额。可惜家中没个戴高帽的,折腾许久也只得了个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确乎不算小的官儿,就连这也还是沾了冯起的光。   他并非没有才干,往上攀于他而言亦是不难,可为了江临言,他不该,也不愿。   -------------------------------------   “不要想,不要去想……”   吴虑淋了不知多少场秋雨才忙完平州秋收熬来了初冬,平州的冬来得不算突然,但他忙忙碌碌,脑子虽灵光,但同很多聪明人一样,他对自己的其他事很是迟钝。哪怕他爹娘千叮咛万嘱咐他要多穿几件衣裳,他也始终没把添衣的事放心上。   这几日降了场雨,天一下便寒凉起来。他即刻便得了报应,染上了点小风寒。他烧得浑浑噩噩,到最后都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浴桶里出来整衣然后回屋的。后来趴在榻上睡的时候,只记起来吴纪的一句话:   那不是刺青,那是你的皮肉。   他一直记着这话,平白无奇却戳着了他的心窝子,但他也知道江临言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那东西不好戒的。   背上是斑驳的数十道疤,仔细看还有新添的几道,叫那狼面竟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他听话,但也不是完全听话。   那二人走了之后他就变得很不听话。   每每身子发抖,杀人的念头不断往外冒的时候他就会拿刀往自己的背上割,恨不得真把那些肉全都割下来。   他哪是恨自己的刺青,他恨的是自己,恨的是把自己变成这般鬼样子的血脉亲人。   烧糊涂了,静静屋中只能听见他的呓语:   “……不能杀人,不能杀魏人。哥……你快些回来罢……”   到最后又落下很轻很轻一声:“不……哥你还是别回来了,我也该离开了。”   他对几月前的选择给出了答案。   数月前,宋诀陵将赴稷州之际,先至平州见了江临言。他还没同江临言叙几句闲话,就单刀直入地要江临言把吴虑送回蘅秦。江临言想都没想就把宋诀陵臭骂一顿,可宋诀陵领了骂,笑说他骂他也没用,这事是关于吴虑的,应由他自个儿来决定。   吴虑被这事困了许久,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他要回去。   回去,回北边。   他生在北,字里又带了个朔字,或许北边真是他命里注定的归途。 第093章 窥头雪   魏·稷州   微微天光自云中泄出,拂晓之际天儿格外的冷。   季徯秩漏在被褥外边的指尖被冻得发凉,如同野兽求生一般,他蜷起指尖往暖的地方探去。侧躺于他西边的那人动了动,先是噙着笑伸手包住了他的指,后又使力将那冰手拉来拢在了他很烫很烫的胸口。   自季徯秩安稳歇下还未及一个时辰,倦意将他的脑子搅成了浆糊,浑身力气皆被身侧那恶鬼不知度的讨要给索尽了,迷糊恍惚间唯能循着本能缩进那人儿怀里取暖。   宋诀陵给他掖好被角,又伸手把他毛绒绒的脑袋往怀里拥。   剑眉凤目,那般常年刮着冷肃寒风的面容此刻含着多少暖春之色,宋诀陵自个儿估摸着一辈子也不会清楚。   可寅时未过,季徯秩便被宋诀陵给摇醒了。好在那南边秀水养出来的人儿性子软,没什么起床气,被人弄醒了也只是先把被褥攥紧了,待理清如今是什么个状况才轻轻地开口问:   “大清早扰人清闲是二爷的近来得的新乐子吗?”   虽说是有些怪罪意思,可那话比起骂,听来更像是调风弄月的一句嗔怪。   “是——侯爷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宋诀陵下榻去寻汤婆子,期间还不忘挑起半边眉逗那缩在窝里的稷州狐狸,“二爷,二爷啊……有段日子没听着你这么唤我了。”   季徯秩在被褥间阖着眼哼笑一声:“您不是说您最讨厌这称呼么?怎么我识趣地没说,您却反惦记上了。”   “侯爷这嘴生得漂亮,用这嘴说出什么鬼话,听来皆是漂亮得很的。”宋诀陵作势要把盖在他身上的被褥掀了,“侯爷还不起吗?”   “莫要再闹我了。”季徯秩把那锦被攥紧了这才坐起身来。   宋诀陵哪里肯听他的,手攥着被沿一扯,季徯秩的半边肩便漏了出来。   “嘶——”寒风打在他赤|裸的臂膀上,冻得他一激灵,耐不住闷哼一声。   宋诀陵见状这才放过了他,顺手把汤婆子塞他怀里去了。季徯秩挣扎着坐起身来,往周遭瞧了瞧,费劲从抖着的牙里挤出几字:“二爷,我的衣裳呢?您把屋门阖一阖成不成?”   “衣裳当然差人拿下去洗了。”   “那您想我怎么办?”季徯秩歪着脑袋朝他笑了笑,说着就要躺回去。   “穿我的。”宋诀陵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脑袋,又朝床头边的柜子那边示意了一番,“我已唤人拿了套新衣裳来摆在那儿了,你就穿那身。”   “二爷您这身量,我穿您的衣裳,岂不是衣摆曳地像个神仙?”   “合你身的。”   “怎么可能……”季徯秩嘟囔着。   宋诀陵怕季徯秩冻着,方才还特地吩咐了下人到柜子里边寻两条披风来。那些个下人也算是有眼力见,拣了两条形色相似的来。颜色也般配,一个棠梨,一个赭红。   季徯秩无甚所谓地下了床,宋诀陵这会儿却不知在避什么嫌,从他洗漱净面到更衣,一对黑漆漆的眸子一直对着窗外,连一道余光都没分给他。   这会儿天不过蒙蒙亮,园里的景都披着雪,除了能瞧见黑中融白,不能再瞧见别的什么了。   季徯秩没功夫琢磨他的心思,只乐呵着觉得自个儿洗漱更衣好生自在。待他束好腰封,伸手把披风抖开,这才开口问宋诀陵:   “赭红……二爷何时也喜欢这般颜色起来了?”   “侯爷问我吗?”宋诀陵终于把视线从白茫茫的园景中抽回来,笑道,“我有时喜欢,有时不喜欢。”   季徯秩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把那披风往肩头披,同他先前已穿好的衣裳一样,那披风也很是合身,合身得不能再合身了。   季徯秩掀睫瞧了宋诀陵一眼,宋诀陵碰巧也在打量他,就顺便回给季徯秩个不知用意的淡笑。   季徯秩不问,也不去好奇,浅尝辄止已足够了,知道得太多又要吃亏的。   有些亏吃了是福,可有些亏是一辈子也不能再吃。   于是他像蚕吐丝一般吐出白丝把自己那蠢蠢欲动的真情全都困死在那窄小的心腔里头。   季徯秩轻轻深吸了口气,笑问:“这衣裳换也换好了,二爷当同我说您今儿缘何起这么个大早了罢?”   宋诀陵没回答,只唤人拿了张毛毯来搭在手上,话也不说就牵着季徯秩往外头走。   十指相扣,季徯秩感觉到他手上的暖意正一寸寸从他的指腹攀入他的四肢百骸。可却好似习以为常般,他既没恼羞成怒地甩开他的手,也没有大惊失色地要他离自己远些儿,只是从容地接受了宋诀陵的碰触,平静得像一摊死水。   那之后好久他都只默默地随着宋诀陵走,没什么挣扎的大动作。宋诀陵一心领路,他也没什么话想说,索性就不说了,打破沉静地唯有他偶尔抬头往上看天时,墨发蹭着披风的沙沙声以及二人一刻不停的脚步声,呼吸声,唯己可闻的心跳声。   他陪宋诀陵穿过不知多少回廊亭榭,叠石假山,以及清可见底的石潭,直看得他眼花缭乱。起初还能撞见几个忙碌着的下人,后来越走越深,好长一段时间就只有他二人比肩而行。   灰沉沉的天幕下,灯笼映亮的除了白森森的雪,就只剩了宋诀陵刀削斧砍般的容颜。挺拔的鼻梁拦住了烛光,叫一半融进柔暖橘芒里头,一半浸没于凉凉月色之中。   宋诀陵生得好看,那是有目共睹的。   但季徯秩不傻,他明白宋诀陵这尊美像不属于他,不属于南边,不属于魏家,属于大漠,属于辽阔无垠的北疆,属于史官笔下的乱臣贼子。   好看的东西多半藏着毒,再好看也不能多看。他余毒未消,哪敢再去试毒?   他于是收回了视线,又瞧起了那没什么好瞧的灰暗天幕。   足下的石道越走越窄,绿润的竹倒是愈生愈密,一株又一株的,一来二去就遮住了本就不亮的天儿,暗得很的林深处好似随时都会窜出只吃人的山妖。   莫名其妙的想法忽然涌出来挤满了他的脑海。   都说山妖像人,他怎么就知道宋诀陵不是山妖呢?   宋诀陵是山妖吗?   不懂。   握着他的那只手是暖的,应该不是。   吃人吗?   不吃,但杀人。   可奇怪的是,季徯秩从没动过宋诀陵会将他毁尸灭迹的念头,凭的什么呢?   不懂。   这儿也不懂那儿也不懂,关于宋诀陵的,他懂的不比其他人多多少。宋诀陵瞒着他的事太多太多,多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多得他心中倏然生了一团无名火。他于是停了步子,甩开了他的手,带着细微的怒意问:   “还没到吗……您究竟要干什么?”   “能干什么?”宋诀陵松了他的手,朝前边跨了一步,走到季徯秩跟前,正视着他,笑道,“侯爷这是怎么了?方才我瞧侯爷也没什么起床气啊,怎么这会儿火却突然着了?”   “到底干什么?”   “我不就想给侯爷讲讲故事……侯爷不是说想听的么?还是说得一良宵,侯爷已经饱食魇足,对此已然无念无想?”   季徯秩哑然,只迎着那盏灯笼瞧去,目光一寸寸爬上宋诀陵的脸。   四周皆暗,唯他得明,可宋诀陵此刻的笑偏就不似神仙快活逍遥,亦不似孤魂野鬼般哀怨,淡淡的,叫人捉摸不透的,好似雕工在那硬物上轻轻落下的一记锉刀。   这笑也是季徯秩瞧不懂的。   他莫名有些心虚,便避开了宋诀陵的眸光,牵过他的手道了歉,低声催他走。   不知又在那条曲曲绕绕的小路上行了多久,宋诀陵终于在一亭子前停下了步子。   季徯秩不知那亭子较先前在路上撞见的那几个有何区别,但宋诀陵叫他坐,他也就坐下了。   宋诀陵自己坐好了把臂上搭着的毯子递给他,道:“盖盖罢,这天怪冷的。”   季徯秩接了,这会儿得了空赏景,左瞧右瞧一阵子才对宋诀陵笑:“二爷这园子修得好生阔气,比侯爷府还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从万岁爷手里拿来的银子,用着不心疼。”   “心不心疼是一回事,哪天皇家缺银子,抄的就是您这般挥霍无度的地儿。”   “他们抄了这儿可不就是逼我回鼎州‘占沙为王’?”   宋诀陵咧开嘴笑了,剑眉凤目挂上了笑意,眉眼都好似在温柔缸里泡了一遭,褪下了那逼人气势后也不像往日那般套着副纨绔的顽劣皮囊。   季徯秩知道他笑得漂亮,便着意不去看,端详起石桌上的花纹来。   这会儿轮到宋诀陵不耐了:“都说要给侯爷讲故事,可我这儿的故事多得一时半会儿讲不完。侯爷是想自个儿挑几个呢,还是由着我自个儿说呢?”   季徯秩正犹豫着开口,那宋诀陵倏然又开口笑:   “……恐怕侯爷这会儿也问不出什么来,该问的昨夜已经问空了罢?”   昨夜?   那些断断续续的暧昧景象又闯进季徯秩的脑海,激起的巨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崖壁,而后缓缓退去,露出黏脚羞人的湿沙来。   常人生了季徯秩这般白的肤,脸蛋多是容易浮起红晕的,可季徯秩偏不,除了情动至深之时,平常再怎么羞,再怎么恼,那瓷白的脸儿只透出些许浓淡适宜的粉。虽像个粉妆玉琢的娃娃,可难免少了些许鲜活。   他生得太标致了,太像画了,此人只应天上有,地上的美人儿应要带点俗,染点烟火气才更勾人。可宋诀陵当然知道那张脸浮起红晕是何般的动人,食髓知味自然觉得不让他人尝着实在是顶好顶好。   季徯秩把宋诀陵那混账话嚼了嚼,只把汤婆子揣紧了些,没多去理会,他问:“我哥战死当年,可是在你爹手下干事吗?”   宋诀陵的眉宇动了动,他点了点头。   “你当时也在悉宋营呆着的罢?”季徯秩盯着他,眼圈平白漫上一丝红,“我哥他究竟怎么死的?”   宋诀陵愣了一愣。   怎么死的?   季徯秩他哥季滉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了那么久了呢?   怎么已经换了两个年号了呢?   宋诀陵敲着石桌的长指蓦然僵在了半空,迟迟不点下来。他启唇欲言,却在手指复触及桌面的那一刻把实话藏了起来,他道:   “这我还真不知!当年北疆来去的将领无数,令兄受召之际南疆也来了不少将军,每个人天冷说话都冒白气儿,再加上个个都穿盔戴甲的,白气和铁甲把脸那么一掩,那些个人儿我爹都不一定认得,更何况是我……沙场上边不是每个人的死都会叫人知道的,蘅秦又尤其喜欢砍头邀功,无头尸多了去了……”   鬼话连篇。   他怎么会不知道季滉是怎么死的呢?   多年前的一日,他负伤蜷缩在碎石之间,烂石破木将他眼前之景遮得七七八八,窄小的视野只能恰好框住四方光景,而那里边恰好有俩人,一个就是季滉。   尚年少的小侯爷季滉横尸刀下,执刀之人全身披甲,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狐狸眼。   那是当年翎州二首将之一的顾泮,同样死在那年的顾泮——顾期的长兄,顾步染的生父。   千真万确的顾泮。   南顾将,西季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家,哪能有何仇怨,除非想至季家于窘境的不是顾家。   南将杀西侯,死罪难逃,除非有皇帝撑腰不叫他死。   那日,他忍着伤痛缩在破石碎瓦里头理了半天,好久才动了动那因着一眨不眨而生了不知多少扭曲血丝的眼,终于咂摸出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滋味。   宋诀陵明知这段往事有益于破案,却不打算开口同季徯秩说。兴许是因对顾家还有着残存的几点敬畏,又或者是他不愿要这真相败了眼前难得的美景。   可他却也清楚早晚有一日他会把这话说出来的,因为顾泮此举决计同魏束风脱不了干系,要治住季徯秩,这步少不了。   想到这儿宋诀陵突然愣了一愣。   他的心怎么硬成了这般?明知这会伤到季徯秩可他还是非说不可,如今瞒着不说也不过是为了满足私欲,抓着最后一点余灰温存。   他第一次对自己对季徯秩的真心产生了怀疑。   季徯秩没得到所盼之答案,垂了头苦笑,把双手裹进了毛毯里边,道:   “对了……当年你给我瞧魏秦局势图时,我当时愣了好一阵子,觉着那图眼熟,前不久我想起我在哪儿见过那东西了……”   “哪儿?”   “我师父那儿。”   “柳师叔?”   “是了。不过是在山上那会儿,日子太长,多的我也记不清了。我料想我师父他保不准知道些东西,可惜他来无影去无踪的到处都找不着他人儿。当年要去余国那会儿也是赶巧撞见他歇在稷州的宅子里。这几月我偶尔打他门前去,宅子外门皆是上了锁的……今儿我也实在不知如何才能寻着他。”   “总会见着的,他若对此事念念不忘,总有一日会回到鼎州,去亲眼瞧瞧那吃人沙的。”   “那是你,不是我罢……”季徯秩自嘲道。   二人聊着,季徯秩倏然问宋诀陵,这些话什么时候都能说为何偏要挑个大清早。   宋诀陵只是朝他笑笑没回答。   季徯秩后面也就安分地听他说,听着听着犯起困来。直至宋诀陵拍了拍他的肩,将他身上的倦意赶走大半。   季徯秩问他干什么,宋诀陵又不说话,只是仰着脸儿指了指天。季徯秩抬头,突然瞧见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从眼前飘过。   雪。   下雪了。   这是今年稷州的头雪。   千万片银粟从天而降,落在这稷州园林的角角落落,有的很快就融成了一滩水,有的在青瓦路上垒了个小雪丘,还有的顺着风扑在他面上,凉丝丝的。   他扭头去瞧宋诀陵,那人正仰面观雪,一眼不眨。他了然——宋诀陵哪里是要给他讲故事,这是拉他看雪来了。   季徯秩见他难得可爱,笑道:“二爷近来兴致真真是不错……初冬才见头雪在鼎州恐怕很是难得罢?”   “鼎州人觉着琴瑟共窥冬头雪会白头偕老呢。”   宋诀陵突然没头没尾地带着笑意冒出这么一句。 第094章 离别诗   季徯秩的指尖难以抑制地发麻发颤。   观头雪可白头偕老么?   好一句美言。   可这干他俩什么事儿呢?   季徯秩不知宋诀陵吐出那暧昧朦胧的词句为的是什么,也不愿懂。那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不能为此费太多心思。   他太怕自作多情了。   他太怕妾有情,郎无意了。   于是他接上了句完全搭不着边的话,约莫是稷州初雪常会下多久云云。   宋诀陵觉察其脱身之意后垂着头笑上几声,像是在笑季徯秩提防他过甚,可更多的显然是在自嘲——他怎么就把心里话这般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呢?   季徯秩从那人的神情中咂摸出一丝可怜滋味,但这念头还来不及细细琢磨就消散得一干二净,因为宋诀陵同他说:   “况溟,你情不情愿回缱都?”   季徯秩这回倒是没愣,只是从从容容地问宋诀陵,道:“缘何?”   “我们缺些在缱都扎根的人手。”宋诀陵这次应得倒很是爽快。   “你有几成把握我能回去?”   “十成。”宋诀陵笑声朗然,“况溟,魏盛熠他信你,你若言你要回缱都他定不会拦你。”   季徯秩冷笑一声,仰面盯着眼前那双凤眼:“你也知他信我,怎不知我安居稷州一半是不愿负他。”   “你登了江家的船,便已负了魏盛熠。”宋诀陵熟练地捻去粘在季徯秩发尖的几点雪,“你这梦做得太沉,是时候醒醒了。”   季徯秩垂下眉睫,没有认命似的颓丧,只心平气和地寻了别的话路,道:   “这么久了,不知虞熹过得如何……他这年纪最易长个儿,良久未见,不知他长成什么样了。”   宋诀陵先是沉默半晌,后来把手搭在季徯秩的肩头又拍了好长时间才开口。他问季徯秩知道吗,虞熹自个儿寻人净了身。   净身。   净身。   望之不似人身。   猛寒攀上了季徯秩的骨,痛得他发懵——这稷州原也藏着冰窟么?怎么阵阵寒意冰得他骨肉剥离,冻得他肝肠寸断。   季徯秩双唇抖着,张合半晌,最后只恍恍惚惚地拧着眉落下一声沉沉的“何时”。   “你回稷州后不久。”   “为何我从未听闻?”季徯秩愣愣地瞧着青石地上半融半凝的雪,“我当真不堪。”   宋诀陵干笑几声,道:“怎么扯到那儿去了?要我说,他就是什么样的话说给什么样的人听。我人坏,自然该听坏话;你人好,自然就该听好话。虞熹他何时不是向你讨夸奖,向我讨骂?他觉着那事上不得台面,自然同我说。我装着那些坏的、脏的东西,背去遍地白骨的鼎州埋了。你若拎着那些东西回了稷州,岂非脏了这宝地的清泉翠柳。”   “这像话吗?”季徯秩将头朝一旁斜了斜躲开了宋诀陵近乎要抚上他脸儿的手,“你还是趁我未动怒之前尽快收手。”   “可不就是仗着你脾气好为非作歹?”   宋诀陵虽是扑了空,但他除了觉着手心空落落外,倒也没别的什么情绪。他利落地将手收了回去,迎着风雪叹出轻不可闻的一口气。   季徯秩将双眼一阖一睁,将虞熹的事全压进了心底,只待日后慢慢翻出来折磨自个儿。他冷静下来,重提前话道:   “我回了缱都该做些什么?”   宋诀陵倚着檐柱,抱着臂瞧亭外雪:“回南北衙禁军,剩下的东西那有人会同你交代……呼——这稷州的风雪果真较鼎州要寡淡许多。不过走了一年,都快把这滋味忘尽了。”   “淡罢?这稷州的一切皆是这般,什么东西瞧着都漂亮,嚼起来却都没什么浓滋味,早晚都会忘的……纵然我能侥幸回到缱都,进南北衙禁军也绝非易事。”   “你太小瞧自己了。”宋诀陵凤眸凝在那人身上,叫人不知他对上的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季徯秩属意不去瞧他,道:“我的事儿说够了,你呢?你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宋诀陵不知季徯秩会问这茬,犹豫良久,这才挑拣出显而易见的一句,他道:“回鼎州。”   “我知你要回鼎州,我问的是……”季徯秩皱着眉瞧宋诀陵,待撞上那人同样微微拧起的眉头后,他的喉间倏然如同在堵了块硬石般发不出声,他于是一哂,道,“成,我明白了。”   真的他听不得,假的他辨不出,到最后连真的假的都懒得同他说来。   一边清楚地明白他不该为此事动摇,盟友不该多情至此;一边为说不出为何的委屈与不甘所俘虏。   或许是因今儿下了雪的缘故,他忽觉被那冬雪给裹在了里头,周遭皆是叫他难以忍受的寒气。   季徯秩向来面不露心,这会儿他有意要把那些情绪掩住,自然没人能瞧出他心中酸涩,他道:   “给我带路罢。”   “这么急着走,可是有什么急事吗?”宋诀陵从那严肃神情中走出来,神色有些张皇。   可季徯秩就连宋诀陵此刻那稍显笨拙的神情都无法确认是真是假,因此他又笑了起来,道:“是。”   他说罢起身,将毛毯折了几折搭在臂上。   宋诀陵留不住人,后来只能领着人走。说是领,可他却站在季徯秩身后不言不语,只有季徯秩偶尔走错了路,他才轻轻道一声“错了”。   宋诀陵将季徯秩送到庇檐前,没像往常那般先说上几句戏言,开口叮嘱道:   “况溟,等你到了缱都,莫要同虞熹他小子往来过甚,以防叫他前功尽弃。”   “我明白的。”季徯秩伸手接了点雪,顿了须臾,道,“二爷,借我把伞吗?”   借伞,求散。   宋诀陵瞧着他的脸儿一言不发,末了只道:“我唤车夫送你回府邸……雪天,你又怕冷,走回去不是找罪受吗?”   “哈——二爷也真是小气,连一把伞都舍不得么?”季徯秩笑着离了门罩子,踏进雪中,他背身笑道,“多谢二爷好意,我再怎么怕冷也不至于娇气到穿了这么一身厚衣裳还会在寒风中发颤。这衣裳待我洗净便托人送回您手上……”   “送回我手上么?”宋诀陵耸了耸肩,“没机会咯!我今晚便要走了。”   季徯秩蓦然一怔,落在雪地上的靴印也较前几步深了些许。心脏的痛意最先体现在指尖上,而后顺着他的脊梁一寸寸地往上爬。他发不出火来,当然他也没道理发火的。人家何时来何时去皆是人家的事,干他什么事呢?   盟友的事也想管,他管的也忒宽!   寒风将季徯秩的悲哀吹落在地上拿雪给盖住了。   季徯秩勉强动了动指尖,扫去那令人不快的痛痒,而后稍稍勾了唇,回过身来笑道:   “哦?是吗?那该怎么办才好?我这东道主没给您接风洗尘也就罢了,就连送别都来不及准备……就只能祝二爷一路平安了。”   说罢他回身要走,忽闻身后人动静,便又停了步子。   “况溟……”宋诀陵轻声念。   “二爷唤我么?”   季徯秩走走停停,如今被那人一唤,又是一回头。那一回头,他迎着风雪瞧见宋诀陵笑着朝他张开了双臂。   季徯秩没动弹,问宋诀陵干什么,宋诀陵说抱一抱罢,在他们鼎州,临行前的相拥是祝福,能保赶路人平平安安。   “真的吗?”   “你觉着呢?”   许是为了快些了事,季徯秩没犹豫,几步行去拿手环住了宋诀陵的双臂。   雪地间,那赭红衣裳的侯爷赏了那浪子将军一个庄重的离别礼,只是二人只贴住了双肩,腰腹之间还隔着约莫三拳。宋诀陵怎会忍得了这般委屈,长臂一伸便把人死死拥在了怀里,他笑说:   “侯爷这般是祝我半路顺风,半路逢灾吗?”   “这是稷州人的祝福。”   “侯爷骗我呢?”   “嗯——”季徯秩应下了。   他被宋诀陵摁在肩头时还睁着眼,任由薄雪落在他的眉睫。眼前景象虽被宋诀陵那披风上的狐裘遮去大半,可他却无比心安。   彻骨寒逢暖风,他心中那些酸得很的东西缓缓漫开,很快便将他吞没。他稳住了声,道:   “真想亲眼瞧瞧鼎州是何般模样……若万事到头,来日续舟得了空闲,不知我这侯爷的面子够不够他那鼎西世子带着我在鼎州走一趟。”   “你若是要来鼎州,缘何寻他不寻我?”   “你也得把命留到那时才行不是么?”   “是了。”宋诀陵将季徯秩搂得很是紧,这会儿笑起来,手上功夫却也不见收,他低笑道,“就是为了给侯爷在鼎州带路我也得活下来啊——”   “二爷真是一点就通,撒手罢,走了。”   “况溟。”   宋诀陵立在门前陪他沐雪,话每次只说个半截,慢吞吞的。   从前宋诀陵慢,他等;宋诀陵再慢,他也还是等。可现在他等谁都行,唯独等不了宋诀陵。迟迟等不来后话,他就要先行抽身离去。   “还不说话吗?二爷若是无话可说,我便告辞了。”   “你也要活到能赴鼎州之日才行。”宋诀陵道。   季徯秩笑了,道:“二爷都这么说了,我岂敢不从……这儿离侯府说不上远,就不为难车夫顶着寒风赶马了。我自个儿走一走,就当散散心。”   宋诀陵没挽留,由着他去了。   那红渐渐远了,变成雪中一点梅,最后被素白彻彻底底抹去了踪影。宋诀陵立在府前定定地瞧风雪,又想起了他头一回听闻季徯秩名姓的那年冬。   -------------------------------------   枢成一十五年冬。   魏·鼎州   “季、徯、秩。”   那眉清目秀的小侯爷叉开腿坐在个矮木桩上,他攥着根枯枝,微微俯身在雪地中划拉出那三个大字。   “这名漂亮罢?”   宋诀陵掀起凤眸懒懒瞥了那三个字一眼,敷衍地笑了声便接着垂头盘剑。   季滉胡乱拿肘子撞了撞宋诀陵,笑道:“怎么摆出这般满不在乎的模样。你可记好了啊,此乃舍弟之名。”   “哦。”宋诀陵还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同你一般大,你同他铁定合得来!”   “是吗?他玩刀还是剑?”宋诀陵闻言这才掀起凤眸冷冷地瞧他。   “这……我不情愿他日后步我后尘,不叫他碰刀剑的。他和我们这些武人不一样,日后在高堂上救苍生才是正途。不过他虽不同你一般碰刀玩剑的,但他性子活泼,你若见着他,保准会喜欢的。”   “哦?那他长什么样呢?”宋诀陵把剑搁下,双手浮在篝火上烤火,漫不经心地问。   “长什么样……那京城画圣范彻的神仙画像瞧过没?像那样的!”那季滉说着说着双眸放起光来,好似哪个爱玉的痴人正同他人夸耀自个儿心尖尖上的美玉一般。   俞落恰巧翻身下马,落地之际把他们的对话听了来,他叉着腰调笑那年轻的小侯爷:“那孩子真有那么漂亮?比小侯爷您还漂亮?”   “俞伯您呐可莫要再拿我寻乐子!我哪里算得上漂亮?您是不知道,舍弟他肤似凝脂,唇红眉翠,耳垂还生着两点朱砂痣……别提又多惹人怜爱!”   宋诀陵闻言却皱起了眉:“这有什么好?他若生得真真如您所述,那不似男儿郎,倒似女儿家。”   “你……”那季滉被堵得说不上话,急得面红耳赤,也就更加地夸大其词起来,“你……你不懂!那是美人相!你来日见着就知道了,单单一眼都能把你魂给销咯!”   “都是男儿郎,怎么瞧他一眼就能销我魂?我倒是能叫他闻风丧胆。”宋诀陵说罢把还处在怀里的长剑朝他比划了几下。   “你小子!”季滉这稷州的小侯爷急了也不知打人推人,只是跺了跺脚,把脚下的雪踩得很实。   宋诀陵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又烤起火来。   -------------------------------------   目送季徯秩离开后,他足下生了根般立在府前不动弹。   为何枢成一十八年,他虽未曾亲见过季徯秩其人,却能一眼认出季徯秩来,恐怕就是因了当年季滉总在他身边絮絮叨叨,道其胞弟是怎般的似天仙。   宋诀陵因着亲睹季滉死相,在缱都那几年便一直对他念念不忘,渐渐地也就对季徯秩上心起来。   他被关进缱都之际季徯秩已去了玄山寺,而他整日躺在金银美酒堆里玩乐。   一日他被酒灌得头晕,突然想起季滉来,自然也想到了季徯秩——那未曾谋面的天上仙。   那人如今也同他一般可笑地在污泥里匍匐么?   他如今是怎样活下去的呢?恨得寻死觅活吗?还是终日以泪洗面呢?   他这鼎州狼在污泥里打滚不足为奇,可那玉面仙落入泥潭该有多狼狈呢?   啊……真好奇。   他晕晕乎乎,就这么想着,一直想,酒醒了也想。   当年缱都初见,宋诀陵面上虽无多惊异,但他头一回同意那死人的前尘之语。   那人儿可真是漂亮。   可是季滉有一点说错了。   大错特错。   宋诀陵在府前淋了一身雪,直待手被冻得通红,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脚进门。   季徯秩岂止销他魂? 第095章 腰腹血   魏·稷州   季徯秩身子上盖着张薄毯,正坐在案前拭剑。银亮亮的剑光打在他的面上,被秀山般的鼻梁截作两段,更显得他骨相蛊人。   这屋里头光是大大小小的铜脚炉就有六个,把他这屋烘得暖暖和和。   他穿得单薄,那段漂亮的颈子上今儿没覆着锦衣厚布,瞧来莹润修长得很,难怪宋诀陵这恶狼总喜欢在上头啃上几口,原来是食髓知味。   他把布停在剑身,沉思半晌,眸光不自觉地飘到了衣桁上——那儿挂着宋诀陵前日给他披上的赭红披风。   宋诀陵甩甩袖毫无牵挂地离了稷州,仿佛前日与他的片刻温存真是为了叫他共行谋逆之事给的赏钱。   昨日他去宋诀陵的宅子还衣裳,只有那宋府的总管站在门前迎他。只是那老人的问候说得老长,却迟迟不肯收东西。季徯秩问为何,那人含笑道:   “侯爷,将军托小人同您说,这几身衣裳皆是他请人依着您身形制的。本就是打算送您的礼物,早晚都是要到您手上的,实在是没有送出去了又收回来的道理。”   季徯秩面色不改,垂眸落在怀里那红布上边,疏离笑笑,道:“哦?是吗?宋将军当真是有心了……若是来日宋将军回了稷州,还有劳您知会我一声,我好登门道谢。”   末了,他几步登上侯府的马车回了府,只是一路上眉心拧成结。   哪有给男人送红衣的?宋诀陵可明白在这稷州送红衣意味着何么?   求亲!   季徯秩不愿再把自己往那死结里头绕,便只当宋诀陵是个鼎州莽汉不识稷州规矩,不乐意再多想。   他从前日的回忆里走出来,将剑利索地收进剑鞘摆回了兰锜上。待回了座,他又开始思索自己手中的棋下一步该怎么走得漂亮。   他明白宋诀陵就是要他跟魏盛熠翻感情账,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好,温声软气胡搅蛮缠也好,只要能回去,那人才不管他做了什么。   季徯秩聪明,这么几日自然已有了点子。可这点子算不算好,他也说不准,至少肯定有人觉着不好,比如喻戟。   他正抚着剑身发愣,只听门外脚步声渐渐大了。屋门被敲响,随即被推开条缝漏进几缕寒风。姚棋端着热粥跨入屋内,不甚自然的朝他勾唇笑道:   “侯爷……今儿的天格外的冷,流玉她给您熬了碗江米粥暖身子,您尝尝?”   那姚棋自打被季徯秩戳中心窝后便一直这副样子,慎之又慎的,虽较往日温顺了许多,但别别扭扭的,叫季徯秩瞧着也很是不痛快。他虽明白姚棋此刻心里该有多么惴惴不安,可他有意要那姚棋吃点苦头长记性,这几日便端着架子冷冷淡淡不理人,今儿也一样,只颔首道一声:   “流玉有心了,你替我谢谢她”。   姚棋阖门要出去,季徯秩倏然把他唤过来,道:   “子柯,你到喻府跑一趟,把空山给我请来。”   “啊?哦、好。”   姚棋短促地应着,愣也不敢愣,就怕季徯秩嫌弃他反应慢。他将琢盘小心托着,又瞧了季徯秩好几下,想讨个一声半句,哪怕是一句敷衍的“天寒加衣,保重身体”。   季徯秩把眼睫敛了敛,佯装不知,那人见状这才把唇抿成了线,安静地出去了。   喻戟到的时候,季徯秩一碗粥还没吃上几口。他进门前敲三敲,季徯秩不应他,他就倔着不进去。直待季徯秩等了良久,这才想起喻戟那唱戏的臭毛病,苦笑着道一声:   “将军!请进罢!”   喻戟带着清风进来,面上挂着的笑一如往昔。   自从他同季徯秩把话说开后,也就不再忧心这儿那儿。他想,季徯秩怎么待他是季徯秩自个儿的事,他怎么待季徯秩自然也是他自个儿的事。季徯秩自此拿他当陌路人也好,明嘲暗讽也罢,他不管,他想如何待季徯秩便如何。   敲门不应不进,进来后,季徯秩不给他赐座,他也就像没长眼似的立在那儿,活似个笔直的木桩子。   真真是同往日别无二致。   季徯秩扶额:“阿戟……”   他这是要喻戟别再闹了。   喻戟哼了一声,这才自己寻了把椅子整衣危坐,道:“你这屋火炉似的,跟魏千平学什么不好,把这臭习惯学了来,还以为你要烤人……侯爷今儿有何贵干?”   季徯秩盯着那因着凉了,又被流玉拿去温了趟的热粥,道:“天寒,尝尝粥暖暖胃吗?”   喻戟眉间稍起沟壑,他皮笑肉不笑,道:“末将竟能尝侯爷余粥?如此荣恩,末将真是受宠若惊!”   “嫌弃上了?”季徯秩饶有兴趣地拿瓷勺搅了搅,“从前就连千平哥都不在乎的呢,更别说盛熠与阿焺。”   “他们也长我这张脸吗?侯爷这么一说我还以为我又叫魏盛熠又叫许未焺呢!”   “你这嘴啊……”季徯秩笑道,“别折腾我了……一路赶来废了不少力气罢?你早上又不喜用早膳,吃点儿?若真是嫌弃,我唤子柯过来给你再盛碗?”   “赶来?我见侯爷哪里用得着赶来,把手头的事忙完才慢悠悠踱过来的。”喻戟朝他笑着点头,又道,“成了,无缘无故折腾你那小尾巴干什么?拿来罢!”   “什么小尾巴……你真是……欸!烫,小心点儿。”   喻戟伸手接来那碗热粥,他掌上生了好多茧,捧着碗也不觉有多烫。直待那白气扑面,这才知那粥此刻还是烫得很的。   他倒是不急,一勺一勺地把粥盛起放在嘴前慢条斯理地吹。   季徯秩撑着脸儿瞧他喝粥,等到瞧见他咽下了好几口后才张嘴问:“阿戟,我们这般欺君犯上可对么?”   “你说不上来吗?我也说不上来,但既然改不了,便将这看作是对的又有何妨?求个心安理得不好么?”   “若事成……还能活么……”   季徯秩说的是魏盛熠。   喻戟哼笑一声,把碗搁在了腿上,道:“这种事谁知道呢?我指不定还会比他先死,你也一样……乱世出英雄,谁都说不准自个儿是英雄命还是个惨死道中的输家命。如今你我皆是自身难保,怎么知道来日魏盛熠是死是活?再说我才懒得管……”   “口是心非。”季徯秩笑着摇头。   喻戟没捧起碗,反一直凝视着眼前人,从他的脸儿,最后落到锁骨边的几点红痕上,他问:   “你怎么不恨我?”   “恨你?为什么要恨你?光恨别人已叫我精疲力尽,我再去恨你,岂非连最后一块浮木都给烧了……我会淹死的。”季徯秩瞧着喻戟喝粥,笑了,“更何况你有什么错,我知你无路可走,我知你本性不坏,够了。”   “稷州人谈什么淹死?”喻戟咽下口中粥,拿帕子抹了抹嘴道,“前日你去给宋诀陵送行了么?”   “没。”季徯秩道,“那日晨间见了一面……好笑不好笑,那时我才知道他要回鼎州。”   喻戟将碗轻置于桌,目光却仍在那几点红印上流连,他不由得有些心烦意乱,道:   “你日后还是莫要再同宋诀陵有什么牵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人不是善茬。你以为他就只是瞒你么?他瞒着你的事多,瞒着我的事也多,他一天天的脑袋里想的东西都不同人说。像他这种一路行来只顾自己的,来日只会又把人当做垫脚石般踩,上哪儿去都不知道!如今江临言他们讨要的是你的兵权,你大可将兵符一甩,躲到哪个穷乡僻壤安居,能离宋诀陵他们那些个疯子有多远,就走多远。”   “我能走吗?我握着龛季营兵权,心中又压着我哥的案子,我能走吗?”季徯秩耸耸肩,笑道,“阿戟,你就有这么不想我死么?”   喻戟不理,盯着他。季徯秩不知为何那人总往自己的颈间瞟,茫然地捏了捏肩,再看喻戟时他已把眼睛给挪开了。   喻戟似笑非笑:“你这侯爷爵位若没个自家人承袭,岂不亏了?要死也等有了儿子再死罢!”   “能有吗?”季徯秩还笑。   “玩玩就够了。”   “你看我像是在玩?”   “宋诀陵是。”喻戟道,“季况溟,回头是岸。”   “船已归岸,你劝得晚了罢?”   “你骗骗我就算了,别把自个儿也骗了就好……你已回头,那怎么就不能有个儿子?”   季徯秩由着他说,隔了有一会儿才道:“……阿戟,我给你们送个宝贝可好?”   “你这没头没尾的说的是什么鬼话?”喻戟道,“你说的哪个‘你们’?你说的又是什么宝贝?”   “还有哪个‘你们’?我给你们送个好人才——震州的常长史,常修,字之安的,是个当今难逢的正人君子。可惜盛熠为了给阿焺那堂哥一官半职便将他送去了震州。他在那儿为非作歹,仗势欺人,折腾得之安兄有苦无处说……他缺一伯乐,你们去救他,把他这把刀夺来。”   “你为何不去?”   “我?你信我吗?你信的话宋诀陵信吗,江师叔信吗?我是局外人,进不去的。可我既然跟了你们,自然希望你们好,也希望之安兄善人有善报,我以后也好沾点光……坐享其成谁不欢喜?”季徯秩笑起来,尖眼头的锋芒皆被揉进了笑意中,显得较往常要温和上许多,“阿戟你年少时同壑州来的郎中学过医术罢?如今手可生疏?”   “怎么?你又要干什么蠢事?”喻戟警惕地抬眼。   季徯秩起身自兰锜上将方才把玩的那把剑取下来,斜眼示意了一眼自己腰腹位置,道:   “喻将军可有兴致赏我几剑吗?”   “你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疯?”   “缱都疯。”季徯秩道,“我要回缱都治病的,没点伤可不行。”   “宋诀陵叫的吗?”   季徯秩摩挲茶杯,并不作声。   “哈……那狗东西真是只会给你找死啊!”   只听“砰”的一声,喻戟将手掌猛然拍在了木桌上,震得杯底的茶都溅了出来。他猝然向前,俯视着季徯秩,道:   “何必呢?!季徯秩!你究竟欠了他什么?嗯?凭什么为他寻死觅活的?”   “这是我自个儿想出来的招儿,关宋落珩什么事?再说我回缱都好歹也能再见见阿焺……也再最后瞧瞧盛熠……更何况我要查我哥的案子,如何能不由着他摆布?”季徯秩说着仰面将长指点在喻戟的嘴角,“欸——瞧瞧!又不笑了。”   “你这……疯子!”   “又不是最近才知道。”季徯秩吃一口热茶。   “你不后悔?”   “不。”   喻戟将青筋虬结的拳头舒开,劈手夺过季徯秩手中剑,又叫他把手伸过来些,他乖乖照做了。喻戟动作里带着怒意,见他手伸得不够,又粗鲁地扯着把他的手更拉近了些,而后拔剑把他袖上布斩断一截,再把那布一丝不苟地叠齐了。   “张嘴”喻戟道。   季徯秩一怔,笑了笑说自己嘴里不咬着点东西也行的,又不是五六岁孩童,磕着碰着了也不打紧,绝不会大喊大叫的。   喻戟神色不虞,清澈的眸子被垂下的长睫遮去大半他道:“要么我走,要么你就照做,快些选了,甭跟我讨价还价。”   季徯秩只得张嘴咬住。   那剑磨得很光很亮,喻戟打量了几眼问他最近有用剑吗?季徯秩含着布,口齿有些不清,他道:   “昨夜磨的……怎么样?好使吗?”   喻戟问:“昨儿睡得好吗?”   季徯秩虽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昨夜便知明日要白白挨这几刀,还能痛快地寻周公去,心比海宽,真叫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   季徯秩笑笑,将衣衫解了。那绸布松松垮垮地搭着手肘堆在后腰,露出他生了结实腹肌的瘦劲腰腹。喻戟毫不在意,但是上边的几点红痕尤为扎眼。   喻戟蹙着眉,犹豫半晌终还是曲了半边膝,伸手抚上他的腰去。他两指下压的力道很是讲究,不深不浅,仔细得像能把季徯秩的经脉都给摸清。   这人的长指游走于那皮肉之上,却忽然在一处停了手。季徯秩正忙着云游千里,哪里清楚他的动作,回过神来长剑已直直没入了他的腹中。   “唔——”季徯秩闷哼一声,疼得舌尖差点没把口中布给顶出来,额上即刻浮起了一层薄汗。   喻戟挑了眉,道:“瞧瞧?现在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季徯秩稍稍调匀了气息,这才朝他笑着摇头,拿手比划,若非自个儿不知他会一声不吭地就给自己来这么一下,自个儿也不会有这般大的反应。   喻戟站起身来将脸凑到他面前,柔声道:“你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面对拿剑抵着你的,竟还敢分神?”   季徯秩被逮个正着只得笑着赔不是,哪知喻戟这位有主见得很的,趁这时把那剑给速速抽了出来。   内里被刺穿的肉被刀剑拖出来了些,血汩汩往外头流。季徯秩的额上滚下偌大的汗珠,眉不可自抑地拧了起来,就连好不容易养得红润些的脸儿又变成了初回稷州时的惨白之色。   季徯秩自个儿伸手把口中塞着的布取了,垂头瞧了那剑痕一眼,抿了抿唇。   喻戟皱着眉要收剑,哪知手行至半途却被季徯秩给扣住了。季徯秩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长指若有若无地上下轻点着,他带着些商量口气问:   “阿戟,你这剑痕太利落漂亮了,再补一剑成么?”   季徯秩当然不介意再挨一剑,在他眼里把这出戏唱得好比什么都重要。这本是没得商量的事,可是他怕眼前人对此颇有微词,一个不小心惹急了,跑了,他还得费力气同姚棋流玉二人解释,便只得把语气放软了些,好声好气地求人。   “你真是对找死乐此不疲。”喻戟干脆地甩给他这么一句话,“做你的春秋大梦去,恕我不奉陪!”   季徯秩讨好似地笑,又将脑袋往他的肩上压,劝道:   “阿戟,我给你算算账。一剑疼,两剑也是疼,若叫盛熠瞧出我在唱戏,我的脑袋落地也是疼。对不对?”   “对什么对?!”喻戟的拳头攥紧了,他道,“虎口里探头,自己找死……你说你就偏要回京干什么?傻子似的!还不快给我站稳了!”   季徯秩把头抬起来往一旁撇了撇,没瞧喻戟落刀。喻戟把刀上血用帕子随意抹了抹,又在季徯秩的伤口处比划了许久这才狠狠心动手。   喻戟瞧上去云淡风轻,也就只是瞧上去了。脏器就在这一剑旁边,他的手是半分不能抖,他岂能不心慌?由于过分屏气凝神,半晌他那没有半分曲折的鼻梁上也滑下了几颗汗珠。   季徯秩原来疼得双眼微眯,长睫拦住了眼前大半景色。这会儿见喻戟不说话,便强撑着把眼睛睁大了些。他瞧见那人额间汗,笑起来,差点又把口里叼着的布给吐了。但如此还是不尽兴,他便瞧着喻戟眼色,把布给取了下来。   “阿戟呀,擦擦汗罢!你就有这么心疼我吗?”季徯秩的双唇因疼痛而发白,却不依不饶地逗着眼前人。当又一颗汗珠从喻戟的额上滑下,季徯秩抬起手来便要替他拭汗。   喻戟伸手挡开了:“我心疼你?我是怕把你弄死了毁了我的下半辈子!你先看看你的惨样再来管我罢!”   “嘶——”   喻戟将剑猛然抽了出来,这回外翻的皮肉更是触目惊心,他将剑随手抛在地上,提来药匣替季徯秩包扎。   “活着找罪受,还不如早些死了来得痛快。”喻戟眉头皱得紧,嘴上也不忘数落他,倒是还安分地从药匣子里取出剪子与麻布给他包扎。   他这竹马是刀子嘴,半刀子半豆腐心。   季徯秩习以为常,还觉得他性子可爱。   末了,喻戟取出瓶金创药来抹在了他的颈间胸前腰侧。   那时季徯秩又在分神,被那冰冰凉凉的药膏给惊了惊。他以为是喻戟故意戏弄他便也没问,不过有些痒罢了,算得了什么?也就由着那眉头不松之人拿指在他身子上乱点。   喻戟完事了要走,见季徯秩端坐桌前不知要干什么,便随口问了句。季徯秩道他要写封入京求医的信给魏盛熠,而后便要赶去缱都,在震州歇着等那人回信。   喻戟道:“哦。”   可是喻戟把脚跨到门外去又走了回来,别别扭扭地跟季徯秩道了声“保重”,不待季徯秩回应,便走没了影。   季徯秩被喻戟逗笑了,笑盈盈地盯着门框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拢袖提笔,在薄薄信纸上落下一行:   “臣今朝腹部中剑,旧疾复发,头疼欲裂,稷州医束手无策。臣听闻缱都有一鼎州神医可解痼疾,特求陛下恩准臣上京求医。”   满纸荒唐言,季徯秩茫然地挥笔,却又只能强压心中负疚之意,写下诳语。   信末,他洗干净了笔,蘸水又写了一段——那是满纸独一的真言。   “我本想以稷州作求生地,却常梦父兄之死,忧思不散。我知你无罪,却因自惭而不敢捎信……去岁一别,至今未见……盛熠,溟哥想你了。”   平淡无奇,却不能再真切。   眼瞧着那水渍渐渐干了,那块儿的纸发皱起来。他仰颈靠在椅背上,神情痛苦。   魏盛熠不能救苍生,他不能心软。可他分明颖悟绝人,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人人喊打的暴君?   魏盛熠啊,魏盛熠,众叛亲离他不恨吗?为何就非要当那皇帝不可呢?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活着呢?   他累了,原是撑着脑袋的,后来不知怎么竟趴下来睡了。在梦里,他见着了魏盛熠——他被长矛捅穿,攀着一根崖上枝,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他那双深邃眸子因泪而变得更清,更深。   季徯秩清醒地知道那是梦,因为他知道的,魏盛熠不会落泪。那蘅秦的狼崽子纵然再似扶风草木,却是不折不扣的磐石。那褐绿眸子里哪怕会淌出血,也绝不会流出泪。   即使把眉拧得不能再深,心里挣扎得发疼,他终还是决心要上前救那人,可宋诀陵忽如蟒蛇一般从身后窜出搂住了他的腰,挨着他耳上朱砂幽幽地笑:   “况溟,你瞧啊,他身后有多少蘅秦人啊……”   季徯秩惊诧地瞪大了眼,果真瞧见无数蘅秦兵攥着魏盛熠的腿,要踩着他的肩往上攀,密密麻麻,望不尽。   季徯秩被惊醒时扯着了伤口,那地方又疼了起来。他方才咬着牙强撑,未用麻沸散,没昏过去已是了不起,疼那是免不了的。   他那微微上挑的眼尾此刻因疼痛漫上了殷红,瞧上去有些楚楚可怜,但若单瞧他那颀长身形却如何也称不上一声娇弱。   季徯秩冷漠的眸光在那屋子里乱晃,最后落在那披风上,忽地被前日的余温烫着了。 第096章 假鸳鸯   魏·坎州   江沈二人眼里拢住的松柏青灰愈发浓了起来。   他们一步步探进林深处,只是叫沈长思惊奇的是,这一路行来他竟不似先前那般险些被各式各样的隐秘机关射成筛子。   江临言沉着地领着他往前走,一步不停,神情却安逸得像是登山仙游来了。   沈长思惯常套一身八面玲珑的衣裳,好多想说的话不知该说不说就都憋在心里,可这到底瞒不住他师父。只见他还没张口,他师父先来了个先发制人。   他问沈长思:“乖徒,你到底要说不说?”   沈长思见江临言开口问了,索性说了,道:“师父,这林间机关何其多,您怎能一个不中?”   “想知道啊?”江临言咧嘴笑勾指要他过来,而后隐秘地附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道,“我呀——卜、卦、算、的。”   沈长思喉间登时没了声,而江临言像是瞧不见他徒弟面色有多难看,见那人眸光打来还炫耀似地把自个儿手上用来把玩的杯珓朝他晃了晃。   江临言正逗着他徒弟,忽然就停了步子。雪松间倏然窜出十五六人来,那些山匪没蒙脸,长相各异,既有生了粗犷北疆貌的,亦有素淡些的南疆脸儿。只是他们模样虽不相近,此刻却齐刷刷冲他俩举着刀,还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沈长思眼睛尖,借着斑驳闪着的日光,算出不远处还有约莫四五个拉着弓的。他略微琢磨,来人虽多,但有他师父在,胜算无九也八。若是要动手,不出少半个时辰就能解决。   他与他师父背靠背立着,他正想问江临言如何打算,哪知他师父打得过打不过他也不管,还不待那群人催,他便先识趣地蹲下把剑卸了,眼尾颤着些笑,道:   “日后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那群山匪里边领头的,紫面虬髯,只见他将刀伸得更近了些,粗声粗气道:   “呸!谁和你这装神弄鬼的是一路子的!”   “装神弄鬼的?谁?”沈长思诧异地回身打量了他身后那吊着风水扇的逍遥人儿一眼,只默默把视线给收了回去,“装神弄鬼么?好像也并非全无道理……原来是习以为常作弄人。”   江临言眸光深深,并不说话。   沈长思见那刀光耀人眼,不由得将藏在袖下的手攥成了拳。眼见那包围圈一缩再缩,十余个刀尖就快要刺着他们的衣裳,他的表情愈发凝重起来,袖里的软剑近乎要落在掌心。   江临言察觉他动静,伸手攥住了他的臂不动声色地把软剑给推了回去,还朝向那髯胡汉子眯眼笑道:“鄙人启州剑客江临言,特来此地拜会诸位绿林好汉。”   “江临言?!”那些拿着刀的山匪错愕地停了步子。   倒是那虬髯汉子屹立不动,张嘴骂道:“狗屁!老子瞧你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儿。皮白肉嫩的,今儿又是揭了官府的哪个榜,要来取老子的脑袋?!”   “爷,您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我二人打定主意要上山已有好些日子,奈何被山脚下扎着的兵营给拦住了好些时日。今儿不知那兵营里头闹了什么事,竟连夜搬走了……您这山机关遍地,也得亏是我才能走到这儿来。我替您试了,就凭您这儿的机关,那些官府的杂碎万万进不来!我们不过想要与您同伍的俩乡民罢了。”   “乡民?老子从未见过哪个乡民整日提着这般好剑到处晃荡的!更何况,”那汉子踩住了江临言抛在地上的那把剑,“你还道你是江临言!”   “鄙人为江临言又如何?常居乡里可不就是乡民。”   “呸!什么乡民!老子最瞧不起你们这些江湖中人,还以为自己是何等不随流俗,潇洒自由,杀起人来却比我们这些驮着匪盗之名之人的心还要更硬,见了权钱还不是被勾得走不动路!”   “爷,这世上之人何其多,并非人人皆是那受朝廷招安的温——那剿匪无度,杀红了眼的温!鄙人是万万不敢欺瞒您……诚如您所言,如今官府如若仍有意要捉拿您这些好汉,那么鄙人多少能祝您一臂之力。”   “老子如何能知你是助老子,还是助官府害老子!”那山匪拿脚勾起他的剑叫他接了,“你接我几招!”   “请——”   江临言后退半步贴紧沈长思的后背,接下去只听那汉子一声低吼:“看老子不先破了你乱穿的剑客皮囊。”   那人说着一击猛攻,原是打着要砍下江临言半只手臂的念想的,哪知那江临言从从容容,倒是防得很快。双刃相接,“砰”的一声,他五脏六腑都宛若被塞进大钟里头震了几回,叫他头脑一阵又一阵地发晕。   那汉子含住口中血,用了死力去将刀往下压。可那江临言稳如泰山,竟叫他一寸也挪不动,手都险些要握不住刀柄。   这林间寒风重,时不时刮来一阵大风,将松柏上头的雪簌簌抖落,压在人的衣发上边。偶尔会有几团落在那相接的刀刃上,又被猛然震开,溅进人的眼里。   这虬髯汉子见自己打不过一风水先生,气得面红耳赤,收回刀来又是乱砍一通,哪知还是砍不着人。他愈发急躁起来,近乎红了眼。   二人站在雪中拼刀剑,打得汗流浃背,头脑发昏,到后来江临言什么时候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的,他都不知道了。   刀锋近乎挨住了脖颈上的皮肉,稍稍一用力他那地儿可就要渗出血来。他连唾沫都不敢咽,生怕江临言一个猛劲,真把他喉咙给割破了。   可是江临言到底没动手,只是收了剑,道:“鄙人虽为江湖中人,却不是那杀人如麻的温。”   他把温剿匪的功绩描黑说是杀人如麻,话中意已然可见一斑,不知那汉子是真没听懂还是在装痴,他骂道:   “闭嘴!谁准你提那天杀的狗东西?!”   江临言低了头,恭恭顺顺地做了个揖,又道:   “爷,鄙人曾与那温较量过几招,三胜两败。若是您准我二人入寨,待到那温卷土重来之日,鄙人拼死也会帮您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江临言把话说得很漂亮,叫那汉子不由得动摇起来他见那人神色,难得把眉蹙了起来,仍旧作揖,道:   “爷,我二人前来投诚实乃诚心诚意,与其继续留在那姓魏的秦贼手下窝囊一辈子,还不如快些上山和大哥们一块儿当绿林好汉!叫那魏盛熠伸手管不着!”   那虬髯汉子见江临言放他一马,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儿,思索道,如今他带的人皆不是那道士的对手,还不知那道士身后的小子武艺如何……这人奇人一个,不如将他领回寨子再由大哥他们定夺。大哥要想留着也好,他是真想要温死无全尸,可就算大哥不想要他,寨子里武艺高强的也不在少数,这臭道士再厉害也比不得人多力强。   要杀要剐,全听大哥们的意思罢!   “我带你们走,你们也得听我话!”他说着拿出俩布蒙了他们的眼,又拉来几条粗麻绳把二人的手绑在了身后,“跟着我走!”   那虬髯汉子粗手大脚的,倒是心细。这儿的山路不好走,碎石多,路又不平,那人虽是领着他们走,却一步几回头,还多次叮嘱那些小的把他二人给扶稳了。   他们被人牵着,马不停蹄地赶了快四个时辰才到山寨。那寨子里边房屋皆是用竹木搭的,横平竖直地砌得很高,除了一栋矮竹屋,余下的再低也有两层半。那二人被领着进来时,有不少人站在高楼朝下望,也有的站在道旁拿眼睛斜瞟他俩。少的老的,目光黑黝黝,眼神皆算不得和善。   那汉子走在前边,头也不回道:“你俩也甭觉着他们待人不和气,魏一十六年那温剿匪,杀的就是这么些人的爹、儿子……他们今儿不待见外人是应该的。日后你们要真留寨子里了,他们渐渐地也会拿你们当自家人的。”   虬髯汉子走着,身旁突然靠上来个人。那人拿手挡着嘴附在那汉子耳边,不知在跟汉子说了些什么,眼睛倒是一直瞟着江临言。   江临言对他笑笑,那人又把眼睛慌里慌张地挪开了。虬髯汉子把那人招呼走后,也打量了江临言好多眼,江临言不知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也没多想。   “那温他……”沈长思默默开口,不知是想问什么,话说到一半又默默住了嘴。   那汉子哼出一声来,道:“先前我们那寨子扎得没那么深,就在方才我们途径的那座山上,可不是浅得很!那天杀的半夜提着剑来的,燃了个火把,一进来就是乱砍乱杀,把我们的屋子带着积粮全烧了个精光……留在那儿和他硬碰硬的基本上全死光了,剩下的躲在山林了不吃不喝两三天才敢出来……你二人方才抹了我的脖子,算我欠你们个人情!但一会儿若我刁难你二人,你俩也就默默受着,莫多问,总之是不是要害你们。”   那汉子念着,将他们带到了个竹屋前边。这是这寨子里独一的矮竹屋。那领头汉子抬手草草抹了抹额上汗,这才敲了敲门:“二哥!我回来了。”   “进来罢。”   这汉子先把江沈二人推进屋里,自己在门口堵着寒风,而后一个闪身,将那冬寒全关在了外头。   屋里那人声音粗哑,听来像个老翁,可江沈二人进去瞧见的却是个卧在罗汉床上的纤弱之人,那人的双眼被用一块黑布蒙上,墨发散着披在身上。若非那人被虬髯汉子唤作“二哥”,他们恐怕还说不出那人为雄凤或雌凰。   “你今儿怎回来得这般的早?可是外头又出了什么事?”   “二哥,我在外边碰着俩良民,”那汉子说着瞥了江临言二人一眼,“嚷嚷着要上山。”   “他二人是破了外头几层关?怎能叫你碰见?”那人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你查过没有?可是官府的走狗吗?”   “那人……那人自称江临言。”   “江临言?”床上人拧起眉来,思虑半晌才道,“江湖中人尤喜四海为家,他浪迹天涯已久,从未有过定居之言,来这儿干什么?怕不是想仿效温狗,借剿匪名头,以求朝廷招安!”   “这……这我也不清楚……”那虬髯汉子扁扁嘴。   “那二人此刻在何处?”   虬髯汉子挠了挠头,稍有迟疑,这才道:“二哥,他们现在正跪在您跟前呢!”   “绑着了?”床上人倒是泰然,“方才你进门,足音混乱,我便料想你是把什么人给带进来了,就是不知是俩外人。”   “那绳子绑得严实着呢!”那虬髯汉子好像怕他哥不信似的,对着江临言的后背便是一脚,将靴上雪和着土尽数蹭在了那人的道袍之上。叫他惊奇的是,他不过出其不意的一踹,那道士竟然纹丝未动。   “少动粗,如若那二位真是诚心求和,你这般不是害人吗?我这眼睛妨事,帮不上什么大忙,待我问上几句,你就把他二人带去给大哥他瞧罢!”他把话说慢了些,嗓音听来更是哑得出奇,“你把绳子捆严了,把门带上出去,留他二人和我呆着。”   虬髯汉子识趣地出了门,只留那被绑得动弹不得的二人跪在地上瞪着眼瞧那瞎子。   江临言忽然扭头瞧了沈长思一眼,那里头带着的狡黠笑意直叫沈长思不寒而栗。   他未尝苦果先求情,轻声道:   “师父,你就放过我罢!” 第097章 心肝儿   北风漏进来一缕,随即散了,见屋中再吹不着外边风后这人儿才开口:   “你二人可是启州人么?”   江临言道:“鄙人在启州长大,勉强算是启州人罢……我旁边这小孩儿是我从南边捡来的,养在一旁给我端茶送水的,顺便也学点儿算卦谋生的本事。”   “二位来这山为的何?”那床上人坐起身来,腰身细若柳枝,与外头那些膀大腰圆的的汉子真是天差地别,“我虽觉着外头那些流言很是恼人,却也还是明白的,我们毕竟是靠杀人抢劫过活,手上着实脏,被骂也是活该……可你们呢?外边的多少条正道,你们走这脏路子为的是什么?”   沈长思不敢轻举妄动,只安静地垂着眸子任由他师父胡乱唱戏,只见那江临言倒是哈哈大笑,道:   “如今这魏哪哪都脏,谁谁都杀人,不过是谋口饭吃,何必非得较量个长短?鄙人知这您这些山上爷一路上劫的多是那些富得流油的奸商贪官,向来不动清贫百姓的财……乱世英雄不是这般吗?”   “你这嘴好生灵巧。”   江临言又道:“二帮主,我们是诚心要入这营,没别的,就是想活下来,能不管那俗世的杀人眼,不顾那魏家的夺命刀。鄙人虽为江湖中人,可也就那么点骨气,毕生所求不过鄙人与徒弟二人一辈子能平平安安。”   那座上人闻言勾唇笑了,道:“你对一个养来给你端茶送水的是不是太过上心了些?莫非当成儿子来养了?”   “二帮主这是误会了。”江临言也笑。   “是吗?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方才总听你说话,还不知你徒弟的音色几何。你安静呆会儿,叫你养的那孩子说说话罢!”   沈长思瞧了他师父一眼,恭顺开口道:“二帮主,您可有什么想问的?”   “你也是甘心入山的吗?”   “回二帮主,是。”   “为何?”   “师父他……”   “我问你是如何想的,没问他。”   沈长思喉结上下动了动,腿上被他的好师父用力一掐催出了些真情,只见他的桃花眼红了大半,哽咽道:   “江壹的第二条命师父给的。师父他授我诗书道术,予我真情硬命,活我白骨身,剪我离愁思,化我孑然苦。昊天罔极,江壹已然无以为报。不瞒二帮主,江壹没什么抱负,只愿呆在师父身边伺候他人家到白头。”   “到白头?你小子还真就想伺候他一辈子!说得轻易……”那二帮主将双脚裹在氍毹里头,喃喃自语,“你虽是忠,但你若是来日有了妻儿,还不知把你师父抛到哪儿呢!”   “他不会有的。”江临言一口咬死。   沈长思蓦然一怔,心想:“好哇,他师父这就开始咒他了。”   “怎么你这老的也这般喜欢把话说死?”二帮主晏笑道。   江临言的眼睛先有了笑意,他道:“他为我情郎,我俩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沈长思的笑僵在了脸上。   好妙啊,太妙了!   他这好师父,脑子里一天天的不知装了多少古怪稀奇的玩意,每一句话都叫他啧啧称奇。依他所见,他这好师父就不该当什么臭道士,就应该去茶楼里当说书先生。   “没想到江剑客还有余桃之癖么?”那二帮主不知怎的好像也算不上有多惊奇,只宽心地劝解道,“你若是玩玩,还是趁早算了罢!莫要拿你徒儿的报恩真心来戏耍……”   “回二帮主,鄙人哪敢玩弄他人真心?事到如今也不怕您笑话,我二人在山下时原是要成亲的,奈何今朝魏民间不比余国,见了男人同男人在一块儿,又是师徒,如此罔顾人伦,当然觉得我们脏了他们的眼,瞧上几遍都恨不得把两只眼都给挖出来。鄙人虽不愿虚妄自夸,但自身武艺高强已是板上钉钉。世人不敢欺我,便常将恶言恶拳砸在我徒儿身上。鄙人不忍叫他前半生委屈流浪,后半生又要缩在世人的眼刀下过活,故而来了这儿。”   成亲?   沈长思瞧见自己那戏角唱词愈发招摇了起来,只还皮笑肉不笑地立着听他师父乱耍。   “原来你二人还是对苦命鸳鸯!我还想你这江湖人儿怎竟想干些上山混吃等死的窝囊事儿,未曾想竟有这段苦情。”   “二帮主不觉怪么?”江临言似笑非笑。   “怪?有什么好怪,恋慕男儿便是怪么?”那二帮主的声音有些抖,指尖抠着罗汉床的木板,“凭的什么呢?!”   “二帮主如此通透,真叫鄙人庆幸相逢……这山寨,我俩真真是没白来!”江临言把头垂了,“就凭您这句话,若是您乐意,鄙人与徒儿皆跟在您后头不死不休!若非如今我二人皆为粗绳所缚,鄙人高低得给您磕上几个响的!”   那二帮主摆摆手,道:“得了,你莫要张口,我同你徒儿说几句……你可随你师父他习武吗?”   江临言仍是插嘴:“我如何舍得?”   “叫你莫张嘴。”那二帮主又轻声道,“及冠了么?”   “回二帮主,是。”   江临言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咕哝道:“我又非禽兽。”   沈长思仗着那二帮主瞧不着东西,没忍住剜了江临言一眼。但他师父只是咧开嘴对他笑,还冲他眨了眨眼。   “这山寨虽体贴妇人孩童,可却不养闲男人。”二帮主敲了敲床围子,要沈长思把精力放在他这儿,话里头有丝咄咄逼人的味道。   沈长思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摆出些柔腔,应道:“小人……小人可做些力气活,端茶送水种田……任您差遣!”   床上人把肃色化淡了,又是一笑,道:“我问你一问,你倒真慌了——无妨,这寨子里有的是你能干的事……端茶送水倒也就不必了,大家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还有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来的么?又不是山下那些个阔老爷!”   “多谢二帮主!”江临言似乎真是沈长思的好情郎,这会儿娴熟地接了话,替沈长思先同那人道了谢。   那二帮主哈哈大笑起来,可就连笑声也是哑得很的,他道:“若您二人还守着规矩,此刻恐怕皆是跪着的罢?”   “不错。”   那二帮主闻言接道:“你若真是那姓江的剑客,那还真要请你多多担待几分。山有山规,不比江湖,今儿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于我跟前跪上一跪。来日你二人若进了寨子便成了我们亲弟兄,倒是轻易不叫跪了。这点委屈受着,以后该享的福分一点儿也不会少!”   “您这话意思是……您不试我们了么?”   “我这瞎子要如何试你二人?往常我三弟见着来人,多半莽莽撞撞地提刀就杀了,半句话都不叫人说……今儿他二人能安安稳稳地来到这儿来,不正说明你的武艺不在他之下?然他武艺高强,这是说你这人儿就算不是江临言,也是个江湖高手。今儿这山寨已不是被温狗血溅四方的苦泪地儿,这么几年我们这里头也聚了不少江湖中人,总有认得江临言的。方才我三弟他领你在寨子里走了一遭,寨中人把你二人的脸都认了认。若你非江临言,到这时候外头也该闹起来了。再说,就算你是朝廷派来的,这山寨太偏,你们单枪匹马的,可敌得过万人吗?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你要我试你,不如你就在这儿朝老天发个誓罢!”   江临言笑着张口:“我若辜负此寨……”   “我若辜负此寨,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沈长思抢先一步把话说完,叫那江临言的话断了一截,“我师父他信运气,平日里头不轻易起誓,如今半截小的替他说了!”   江临言的眸光深了些许,拳头攥紧了又很快松开。   “你二人情意真是难得。”那二帮主笑笑,没有为难江临言,他道,“这启州山神尤其灵,你二位可要小心行事,双宿双飞可最怕阴阳两隔。”   “二帮主!”江临言低吼一声,像是真急了。   沈长思不知他师父为何这般大的反应,毕竟他向来不信这些神呀鬼的,便嗯嗯啊啊敷衍应山上两三声,也算是提醒他师父演的莫要太过火,免得人家瞧出他俩是对假鸳鸯。   “认识启州徐家么?”二帮主敛了敛笑,忽然问道。   “这望族恐怕启州人无人不晓……但鄙人确乎是没什么结识那高门大户的缘分。”   “是吗?可不是好事么?”那二帮主忽然伸手抚了抚蒙着双眸的黑布,沉思片刻忽地唤了声,“三弟!你进来!”   那虬髯汉子原是靠在竹门外打瞌睡,被他义兄这么一唤给吓了一跳。脑袋往门上一磕,就砰地把门撞了开来,险些躺在地上。他抹抹眼尴尬地站起身来,清清嗓子道:   “来人——给这俩大兄弟找两间房出来安顿!”   “不用这么麻烦!”江临言笑笑,同那汉子说,他们二人为鸳鸯,用两间房岂不是生分吗。   “你说啥?”那虬髯汉子眼睛瞪的滴溜圆。“他?!你不是说他是你捡的徒弟吗?”   沈长思自觉丢脸,还是硬生生将吐到嘴边的脏词给咽回去了。他虽讶异于他师父脸皮厚得无边无际,但那山匪耐不住打量他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摆出些娇柔姿态来。   只见他缓缓拢袖将鬓角碎发撩到耳后去,桃花眼垂着笑合了三分,很是朦胧漂亮——很是像画本子里的写的断袖。   “怎么?爷您不信吗?”江临言笑道,说着就要往长思面上吧咂亲一口,还连连道,“哎呦!我的心肝儿。”   沈长思蓦然一愣。   心肝儿。   他师父怎么还记得呢?他已好久没听见这人这么唤了。   当年在序清书院那会儿,他同门李迹常因着北疆规矩死活不肯喊他师兄,说是要自个儿取一个,可他在一旁冥思苦想许久也始终找不着合他心意的称呼。   那江临言在一旁抚琴,一般时候他徒弟在他耳边吼他都听不见,可这会儿偏就把他们的对话听了来,冒出这么一句:   “‘长相思,摧心肝【1】’,不如就唤你‘心肝儿’罢?”   沈长思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不以为然道:“师父,让他唤我师兄他都委屈,别说什么‘心肝儿’!”   但人多数是激不得的,沈长思那日习得这么个道理——这不肯唤兄的鼎西世子竟一口把“心肝儿”这般暧昧的词应了下来。   往后几年,他在山上同其他同窗一块儿玩闹时瞧见李迹常和江临言就躲,就怕他们当着其他人面唤出一声“心肝儿”给他找难堪,但防不胜防,到后来全山人都知道他沈长思是李迹常和江临言的心肝了。   沈长思在那俩人之间被心肝长心肝短地唤,而如今下山已久,对此已是多年未闻。   在山下他不是任何人的心肝儿,沈家可不要武官,他才不是心肝儿,他是没眼力见的坏种。   “听着怪让人心动的。”沈长思用低得只有他二人的声音轻笑,可他动作也快,从袖袋里取出一块香帕子,拦住江临言,嗔怪道,“你这流氓,也忒没眼力见!怎能当着众人薄我面子!”   沈长思这会儿虽是笑着的,但心里头多少也有些犯怵,就怕江临言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叫自己应接不暇,哪知那随心所欲的人儿又攥住了他的手腕,拉来挨着唇角边亲了亲。   沈长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神也就渐渐地有些涣散起来,只在心里念上一段半吊子的佛经平心静气。   长兄如父,不能打,不能骂。   那二帮主虽瞧不着东西,但江临言有意弄出个大动静,亲完了还要明示一番:“诶呦!不就是亲一口吗?你害羞个什么劲?”   那虬髯汉子显然是头回撞上这事,浓眉折了几折,紫脸羞红大半,他支支吾吾道:“二哥这……”   谁知那二帮主只是挥挥手,笑意浓浓,道:“你就随他们去了罢!还省了间屋子!”   -------------------------------------   “乖徒,你演的可好。”江临言坐在他们安顿好的竹楼窗边吹冷风,还不忘给他徒弟尝点甜头。   “读闲书还是有点用处。”沈长思在他脚边坐着收拾行囊。   “哦?什么书能让你学了这般本事?”   “《侯府夜会宋郎》。”沈长思将那些衣裳叠好,整整齐齐地摞在一旁的椅子上,“您都不知里边的宋落珩和季况溟的密事有多有意思。”   “那可是本好书。”江临言笑道,“我在京城那会儿偶然得了本,匆匆瞧了几眼,言辞故事实在不俗。”   “是罢?那本野志卖得可好呢!若非赠给了宋落珩,我还想拉出来再拜读一二。”   江临言压低身子,伸手去把沈长思的脑袋拉近了揉,他力气大差点没把沈长思给摔在地上可,只是他对此毫不自知,只道:“这有何难?你这么喜欢,待下了山,师父给你再买本。”   沈长思任他搂着,又从他师父的话里嗅出丝认真滋味,试探着问了声:“师父您知道我不是断袖的罢?”   江临言不说话,只是有些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沈长思着急起来:“师父,我真不是断袖!真不是!我……我只是喜欢读点杂书!”   那沈长思怕外人听见,只能压着声着急地低吼。可江临言这会儿是听不见话的江临言,只是哼着歌儿收拾行囊,留他徒弟在那儿欲哭无泪。 第098章 狗崽子   寒风打进来浇在江沈师徒俩的皮肉上,天太冷,那从被褥里探出的脑袋被冻着了,终于转了转。   二人皆没有着中衣入睡的习惯,夜晚山里风大,那竹窗没阖紧,被吹开灌进了不少冷风冷雨,以至于后来二人都是把脑袋缩在被褥里睡的。   江临言坐起身来,将指插进沈长思的软发里边乱揉一通,也不思虑这般会不会打扰到他徒弟休息,只是觉着他徒弟睡相可爱,就这么随性伸手做了。   觉着一郎君可爱,奇怪吗?   不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那俩徒弟最是惹人疼,可爱是应该的。就算以后他们老了,变成俩个小老头,在他眼底也是可爱的。   江临言下榻,踮着脚去阖那被冷风吹开的窗子,向下恰好望见那虬髯汉子——这寨子的三帮主,这会儿已整装待发,指挥着些人推着一车东西不知上哪去。   盖着厚布的东西露出些边角来,银闪闪的。   “呦呵,火铳。”   他拿手臂撑着脸儿,打着呵欠往下瞧,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可他们忙着整理兵器确乎是没注意到楼上还有个窥视的人儿。   他懒懒地瞧着,见人快走光了这才把窗给阖紧了,爬上榻去将被风冻得发凉的手颤着伸到他徒弟的颈子上暖,哼一声“心肝儿哟”,又补起觉来。   在他眼里,天大的事好像都不算事儿。   沈长思的颈子上被他师父压了只手,睡着睡着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秉着尊师重道的原则,他当然不能像他师父待他那般放肆,醒来时仅小心将他师父胳膊给挪开。他这动作既轻又慢,怕的是把那人给吵醒了,那人使出百种花样挂在他身上,不叫他走。   他替江临言掖好被角,用被褥把江临言裹得严实得像个蝉蛹,随后稍加梳洗便出门拜会那二帮主去了。   那二帮主惯常早起,这会儿正坐在椅子上吃茶。外边的喽啰见沈长思这桃花郎君一大早便披着风雪来了,有些讶异,倒也还是敲门请示了那二帮主一番,很快便放人进去了。   那二帮主给他递了杯茶,没问他来的缘由,寒暄一二后先单刀直入地问他,可是当真是爱慕江临言吗。   “嗯——”沈长思不假思索。   “这条路不好走……我虽无偏见,但拦不住这寨子里的其余八千人,你们呆在这儿又能讨到几分好呢?”   “小人不过恋慕师父罢了,便怎么算择了条苦路呢?不过没关系,这儿已较山下好上许多。小人虽在这山上呆了仅有三日,但山上人多数对事不对人,我先是个好人之后才生了那般有悖人伦的癖好……可山下人是对人不对事,我先是烂人,因而才生了那般癖好,被打被骂皆是活该。二帮主,这已是天上地下了,不是么?”   “你心倒是宽。”   “你过来——”   那二帮主朝他所坐的方向摊开了掌,沈长思识趣地跪在他面前将脸贴上了他的掌心,那二帮主笑道:   “他们都说你生的好看,可惜我这眼睛瞎了,不得一睹你颜容,委实好奇。”   他把手覆在沈长思的脸上,抚过眉骨鼻梁眼眶唇,竟真把他的轮廓描出了个大概,他笑道:“浓骨秀皮,果真漂亮。”   沈长思直起身来,笑道:“小人不过平常姿色,二帮主谬赞。”   “你还是莫要谦虚了罢?我年轻时候手上不知摸过多少好皮囊好骨色,你这般好的,也才第二回见。”   沈长思笑道:“那就多谢二帮主夸奖。”   “江壹,你听着这山上不是每个人都生了个好性子,但大家皆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久了皆如远亲近邻,你姿容性子皆是上乘,莫要过多在意些闲言碎语,有我给你撑腰,不会叫你受太多委屈。”   “二帮主如此善待小的,实在叫小的受宠若惊……小的可否斗胆问一句缘由么?”   那二帮主手上捧着个简陋的汤婆子,薄唇启了又合,良久才淡淡笑笑道:“缘由么?缘由皆在前尘中,可惜前尘太远咯!自打我瞎了眼后,万事皆仿若打翻了盛满墨汁的砚台般,那么一泼,全都看不清了……”   “可痛么?”沈长思斟酌半晌,还是开口。   “我?”那二帮主愣了愣,笑道,“哦,你说这眼睛啊……”   沈长思瞧那黑布起伏形状,料到那布下边的眼眶中已没了瞳子,眉不由得蹙了起来,道:“该是很疼的罢?”   “疼……怎么会不疼?当时都快疼死了。”那二帮主嗓音嘶哑粗沉,内里脆弱的苦涩却是掩不住的往外头泄,“眼睛疼,嗓子疼,心也疼……”   “究竟是有多大的恨……才叫那人对您施以这般的毒手?”沈长思垂着头。   “恨?啊那人倒不是有多恨我……”那二帮主苦笑起来,“虽说过往许多都模糊了,但若是仔细想想,还是觉得悔不当初,原来是我先害了人啊……”   沈长思虽是把他的每个字都听进了耳,却云里雾里。   “害了人?可是害了人性命吗?”   “是。”那二帮主没犹豫,“毁了他的青云途,还夺了他的富贵命,罪大恶极……”   “可小人闻您所言,似乎害人非您本意,既然并非有意为之,何谈穷凶极恶?”   “因为情深似海。”他说。   沈长思的呼吸变得很是慢,好似这时迸发的任何杂音皆是对他的亵渎。   “我原不想将这老旧往事翻出来,苦了我也苦了听者……今儿这般……唉……把日子过好罢,你二人!就当带着我的那份也一起。”   “是——”   沈长思虽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哭腔,但脸却是冷着的,也就仗着那人瞎了眼瞧不出来。他先前在缱都任职时亏心事做的多,这会儿心脏早已冻成了块寒铁,再不轻易动真情了。   也是,毕竟他连他表哥颜阳雪都要戒备三分,又能亲近得了谁呢?   他这将军,在那山前盘踞已久,为的就是将他们这些山匪一网打尽,哪有时间供他与山匪共情?   那二帮主把茶盖合了问他今儿起这么个大早来见他,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沈长思道:“师父和我在这山上呆了有一阵子了,若不干活总有些寄人篱下的滋味,今儿在下跑这么一趟为的是来向二帮主讨点活干。   “这山上哪有那么多活干?”二帮主笑说,“你要实在憋得慌,便随了那些个老人家去种田罢!”   沈长思应下来:“多谢二帮主!”   “让你种田,你谢个什么劲?”他摇着头,“再说如今天寒,哪有什么人种田的?如今大家都在吃前阵子腌好的白菜萝卜,哪来的田给你种?还有……你肤凝脂似的滑,若是皲裂了我难免心疼可惜,倒真舍不得你到外边吹寒风?恰巧孙大娘道今日灶台间缺些人手……”   “这……二帮主,我虽恋慕男子,但到底男女有别,小的惶恐……”   “你生得这般容姿,性子又平顺,何恐无人喜欢?那灶台间今儿就她一人,不然怎道缺人手?这寨子里未出阁的女子多半不会烧菜做饭的,你莫要在意过甚……再说你若是安分守己可有人会觉着你是个不知好歹的流氓么。”   “多谢二帮主提点。”   那二帮主唤人进来把他领去了柴房,天色尚早,那里边真如二帮主所言只立着个老妪。   沈长思敲了敲柴门,那人儿这才回过身来瞧他。   这孙大娘待沈长思很是热情亲善,她将手上油灰抹干净便牵他进来,笑说他这娃娃长得真是俊,性子也温柔得水似的,若不是早已心有所属,寨子里铁定不知多少姑娘乐意嫁。   沈长思笑着听她说,末了终于插进一句,问这里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孙大娘思索片刻,道:“我们这寨子里头没什么人儿养了用早饭的习惯,今儿咱们给那些个要出去干重活的汉子蒸几个馒首便够了。”   “哦……”   沈长思利落地把袖子用襻膊绑好了,在水里把手泡了个干净,这才学着那孙大娘抓着面团又叠又揉。   他力气大,揉那些个东西要比她轻松很多,只是他对此真上了心,垂着头和面,连窗边趴着个脑袋都不知道,一抬头吓了一跳,道:   “师父?您干什么呢!”   “看你和面啊……”江临言站在木窗外对他笑,他的头顶粘了不少雪粒,“醒来不见人,心里空荡荡的。”   沈长思怕话说多了要露馅,手在江临言肩头拍了好几下,颇有些要赶人的意思,见江临言没什么反应便直白道:“师父您快去别的地儿帮忙罢!来这儿干什么呀?”   “都说了是因为想你了。”   那孙大娘听着他二人的话,笑得脸上的皱纹一层层漾开,但为不打扰他二人也就合了嘴专心干活。   江临言见她用心更甚,估摸分不了多少心在他二人身上,突然往沈长思耳边一探身,正色道:“我要出去会儿,一会儿有人寻起我来,你就说天冷,我在屋子里头睡大觉。”   江临言要走,沈长思攥住他的衣裳把人留住了,叮嘱道:“万事小心。”   江临言有些感动方伸出了手要揉沈长思的脑袋,见沈长思半挑着边眉,一副他敢碰试试的表情,也就难得有点眼力见的收回手来,笑道:   “心肝儿,我先回屋里收拾收拾,你一会儿忙活完了莫找我,去看看寨子里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   沈长思含着笑,送走江临言后便回身去寻那孙大娘要刀切面。他将面团切作两份,又揉了一会儿,学着孙大娘搓出几个圆面团来。   “你这孩子手生罢?”孙大娘笑道。   沈长思不好意思笑笑:“从前我管家中小事杂活,这些做菜之类的师父他倒不叫我碰。”   孙大娘咧了嘴笑道:“这样么?那老朽可得好好教教你!不出一月绝对叫你能做出一桌好菜。”   沈长思默默无语只是笑。   傍晚,寨子里的人围着一长桌吃饭。那桌子从西到东,密密匝匝不知坐了多少人。   百人同桌,到底是稀罕,看得沈长思有些愣——当年序清山中秋虽不比这般,人人却也是如此快活得很的,今非昔比啊。   “江郎君,这儿热闹罢?”那压寨夫人笑道。   不知是谁人定下的规矩,这寨子里的见着沈长思便唤江郎君,碰着江临言喊的是江师父。沈长思很快适应了那称呼,在这寨子里彻彻底底地将“沈”字给藏起来了。   沈长思点点头,道:“不瞒您说,这般场面叫我想起了好些久未相见的旧人。”   这妇人闻言捏着帕子笑了笑,宽慰他两句便回座去了。   那二帮主因着眼睛的毛病姗姗来迟,被人扶下坐稳了,大帮主才下令众人动筷。   沈长思不知这大帮主名字,只听人说是姓“辛”的,寒门出身。先前的日子随了他的姓氏,过得很苦,科举落榜三次,实在食不果腹这才上山当了绿林好汉。上山后他仗着生了一身好骨肉,用死念书的意志练起武来,磨出了一身好功夫。枢成一十六年温剿匪杀了这山寨的前几位帮主,他这三帮主也就顺着登了高位。   这大帮主不是目不识丁的土流氓,近来正忙活着在寨子里边置办间学堂,眼见房子建好了,桌椅摆好了,脑门一拍忽然想起这寨子里没有教书的先生,自己又忙得实在脱不开身,那念想便只好作罢。   这会儿他瞧见文气得很的沈郎君,有了点子,嘴里还嚼着肉呢就迫不及待地问:“江郎,你可念过书吗?”   沈长思略微迟疑,笑道:“念过的。小人先前正经读书过一段日子,后来家道中落,好在还有师父他。”   “四书五经可会背么?”   “倒背如流。”   那大帮主手一拍,笑起来,道:“好!那你可乐意当教书先生么?”   “我么?”沈长思被猝不及防这么一问,倒是冷静得很,只见他停了筷,乖顺道,“小人虽是乐意,只还答应了孙大娘她日后也要帮她打下手呢!”   那大帮主哈哈大笑:“江郎君有心,只是入嘴的东西到底不如入心的东西重要,你耽搁在灶台,将满腹学识熏黑就是早晚的事!不如快些重没学海,把那些脏臭洗了……你若是不好意思开口啊,我亲自唤人去同那大娘说……”   “你这糙汉子哪里懂江郎君的意思!”那压寨夫人笑道,“你以为郎君学做饭为的是谁啊?”   沈长思垂下头来笑,长睫将他那闪着的桃花泉给虚虚掩住,将带着点红润的唇抿起来笑,模样羞涩,只是不见耳尖变色,他人还以为这郎君是天生的肤白胜雪,沸血红不了耳,哪知那二人是对假鸳鸯,真师徒,为师父做饭又有何值得害羞的么?   饭吃到半路,那大帮主喝的醉醺醺,突然问道:“江郎,你夫君呢?”   沈长思一愣,刚想回,倒是那虬髯汉子先好心地替他解了围,他咳了声,道:“大哥!人家这……这还没成亲呢!什么……夫……夫君!”   虬髯汉子说完脸也羞,紫红紫红的,配上那凶神恶煞般的浓密胡须,瞧上去有些滑稽。   那饭桌上坐着个十六儿郎,方听闻什么郎什么夫君云云,厌恶之色已经呈上明堂,他嫌恶地皱了鼻子,自语道:“什么东西……”   这十六儿郎正坐于三帮主身侧,恰好在沈长思的对面,这么一嘀咕,为的可不就是要沈长思难堪。   可是沈长思脸皮随了他师父——真真是厚颜无耻。他只当那小孩儿在自说自话,慢悠悠嚼着这山里的美味。   可他为人大度,不代表听者个个都是。那三帮主一巴掌拍在那小孩儿背上,念叨道:“你管人家,你这小子面子好大!”   “谁准你这般待少帮主的?!”那十六儿郎骂道。   “我准的!你这混账小子!江郎他日后就是你先生,是你第二个爹!我都没叫你当着半个寨子人的面给江郎君跪,你倒好,来这儿整些疯言疯语,恁地找抽!”   那沈长思在暗处拿手遮了脸,手下皆是戏谑的笑,半晌他收了手,文质彬彬模样,道:“大帮主,无妨,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有些心高气傲,性子烈些不奇怪。”   “你是在骂我不懂事,耍性子?!”那少帮主拍桌而起,“耍个狗屁的性子,老子就是看你这些个妖人碍眼!”   “辛庄明!”那大帮主呵斥道,“你这臭小子难不成是真想在这山上呆一辈子么!”   闻言座上人皆噤了声,沈长思倒是垂眉顺目地低头夹菜吃饭,并不理会这些家常,只是觉着有丝惊奇,原来这些个山匪竟也有自知之明的么?   那少帮主坐下来,只是依旧抱着臂瞪着沈长思,神情颇不善。   沈长思在缱都那么些年什么眼刀没吃过?这弟弟资历还是太浅,就这么点本事竟还想叫他吃瘪露短。他越想越觉着那少年幼稚得可笑,差点没把面上的苦色稳住。   那少年见他自个儿方才骂沈长思,那人也不反驳,又生了些莫名的自惭,也就稍稍泄了气来,但碍于自尊,他把筷子摔在桌上,临走前甩了句:   “那姓江的二人真是下流恶心!”   这前左羽林大将军平生头一回被连着师父名骂下流恶心,他乐起来,抬眸盯着那少年郎的背影笑,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哼了句:   “狗崽子哟,看哥哥来日怎么教你做人。”   “郎君您说什么?”   “我说呀——‘孺子可教也’!” 第099章 穷折腾   魏·缱都   冬寒跨了北边的高山大河,今儿终于也把京城给裹住了。   魏盛熠坐在御书房里头批奏章,木门被敲得闷响阵阵。那些阉人敲门向来轻手轻脚,如今这般应是来了客。   魏盛熠含了口寒气入嘴咽了,道:“侯爷莫敲了,进来罢。”   季徯秩披着红裳进来的,他虽是带伤入宫,步子倒还似从前那般迅稳。许久未见,他原以为魏盛熠会垂头执笔,就连分他一眼都稀罕,哪知却直直撞上了魏盛熠那双棠梨眸子。   那人用手撑着脸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季徯秩。   季徯秩也不慌,坦然一笑,跪下道:“陛下,别来无恙。”   “起来罢——你我之间是这般需要拘谨的关系么?”   季徯秩垂着眼睫,并不说话。   魏盛熠的瞳子浅,眉骨生得又高,眉浓起来不蹙也似蹙,那么个深邃的容颜凝在了那儿,石塑似的冰凉,嘴里本就不暖的话被那冷脸一冻,更寒了几遭。   “伤哪了?朕瞧你气色不大好,往常你善忍,向来伤不挂脸,伤得再重也跟个没事人似的……”那笔向下滴了墨魏盛熠才回过神来,把笔尖放在墨盘上刮了刮,“今儿这般……唇都泛白了,想必病得不轻……何必非得要来见我?”   “一码归一码。臣这毛病也不是一日犯的,久病需长治,不急这一时。”季徯秩用手虚掩着左腹,问,“近来朝中可忙么?”   “大事倒没有,皆是些聊胜于无的小事。”   “聊胜于无么?臣该夸您心宽,还是将人命视作草芥?”季徯秩拿那双妩媚含情眼凝视着那双深邃多情目,情意不见半分,噼里啪啦的全是瞧不真切的怒意。   一声冷笑泄出来,魏盛熠道:   “冷眼静看才能把东西瞧清,季侯何必自乱阵脚呢?你问朕如今忙不忙,忙的。你瞧朕如今把一家家的权臣给铲倒了,又为朝中无人堪受重位而心焦起来。”   “哦?空的是什么位子?臣从前结识了不少清正的大人……”   “不是文臣,”魏盛熠把他的话打住,似笑非笑,“是武将——南北衙的位子。”   “哦……难怪。”季徯秩拿手盘着和田白玉佛珠,道,“如今南疆顾家算是赔尽了,那池家的大儿子也不是什么堪当重任的,小儿子又死了。东边您封了山,不叫阜叶营众兵士下来,北边的更是动不得,左瞧右瞧,好似只有那西边可以空出只手来了……”   “朕倒是想动西边,你可答应么?喻大将军可乐意么……说到这儿,喻大将军过得还好么?”   “就那样,每日都笑着的。”   “笑着好啊……他这刚正的,恐怕恨惨了朕罢?”   “错了。空山他看事最是通透,心也最是不偏。我们几人,他最不恨你。”   “最不恨却也并非不恨罢?朕觉着过往不堪,从来只是向前看。恨就恨着罢,朕也没办法。”   “宁温他呢?他可过得还好么?”   许未焺,字宁温。   “怎样是好?怎样又是不好?这件事,朕不喜他人乱做文章,纵然是你也不行。”   “臣在陛下心中当真特别……”季徯秩稍稍歪了脑袋笑,“陛下这么说,看来是过得不好。”   “激怒朕于你而言有何好处么?”魏盛熠将眸子落在他身上,“究竟是多重的伤?”   “您给宁温择了一条没有他路的路。”   “他合该随朕同生共死。”魏盛熠淡道。   “他做错了什么?”   “这是他当受的福泽。”   “福泽?您要娶他进宫么?再接下来要封他为妃吗?怎么将他一个大家公子捯饬成了妓子却说是福泽?”季徯秩把披风给解了,又把手伸向腰封,慢条斯理地卸,还道,“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您拿他爹要挟他,可要当心那人倔起来,一口气就寻了死。”   “朕不知放手二字,侯爷多说无益。”   “阿焺他和我们不一样,他的心是有轻重的,他最景仰先皇,最爱慕的是付家二小姐,在他所在意之人中,心头最轻的就是你,你要怎么让自己变重,才能敌得过你兄长,才能敌过付二小姐啊?你要他的心,好难,太难了,根本不可能。”   “朕不求他的心。”   “原来陛下讨要的是皮肉欢畅,不是他的心呐。”   “总比入宝山而空回来得好,人么,别去想非要得到什么,抓住眼前的不松手,才不会常常失望。”   季徯秩轻笑一声:“臣愚钝,今儿受教了。”   魏盛熠撑着脸儿瞧季徯秩动作,那锦衣一层层地被剥下,落在地上,堆起来,层层叠叠,到最后上身已是褪无可褪,只剩环着腰身的一圈白布。   “够了。”魏盛熠皱起眉来道。   季徯秩又笑,像是不知疼般,痛快地将覆在伤口上的布揭了开。黏住的皮肉被他粗暴撕开,他面上却是带着笑的。   未愈合的血窟窿被潦草缝合狰狞地扎在腰间,烂七八糟的刀口从那儿还能瞧出个大概。   魏盛熠终于皱起了眉,把怒意藏在眼里阖了起来,深吸了口气,道:   “何人伤的你?”   季徯秩道:“无关紧要的,臣做事张扬,难免树敌。”   “瞧过大夫了吗?”   “臣虽多才多艺,在医术方面终究是个愣子,倒真没那么大的本事在自己皮肉上落针。”   “一会儿朕派御医去你府瞧瞧。”魏盛熠扶额道,“你这是在找死。”   “是吗?臣这是同您学的。”   “你说什么?”   季徯秩将布重新扎好,屈膝去拾衣来穿,笑道:“瞎子般走路,哪儿有坑往哪栽,您这般当皇帝,当得可还快活吗?”   “有何不快活?侯爷说得对啊,朕当的是皇帝,朕可不是长命百岁的神仙。命么,就那么样不是吗?”   “足下多少人唤您千百声万岁,您倒好,玩刀剑舔血的游戏。”   “够了……你是帮朕不帮?”   “您要臣回南北衙去,可这般龛季营的兵符不就尽数落在阿戟手里了吗?你真真是信他,信臣。”   “兵符三分的把戏先皇已经玩够了,朕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事真真是没闲工夫去管。你说朕尤其喜欢把命拿来玩,把兵给你们玩又如何?”   “有恃无恐罢?”季徯秩道,“稷西的兵难动缱都的根,陛下把臣招来更是叫他们群龙无首。”   “朕的心思你既已猜着,便该知缱都这一访,你是有去无回。”   “您把先皇锁宋落珩的招用在臣身上,真是叫臣受宠若惊。”   魏盛熠这会儿瞳子向上瞧着他,配上那剑般的浓眉,仿若下一秒便要扑上来的恶狼。   “你是自投罗网。”   “臣是心甘情愿。”   “为了什么?”   “您还是不要问了罢?”季徯秩理好衣裳,直了身子,“您早晚得明白,我们四人,阿焺他最是慈悲心肠,剩下几人皆是心狠手辣。你害了当中的善菩萨,来日谁人渡你?”   “朕不要他渡朕,只要他永远留在朕身边。”   “陛下,臣身旁的疯子特别多……可陛下还是疯得一枝独秀。”   魏盛熠笑了。   -------------------------------------   季徯秩从御书房里出来,没拿正眼瞧那候在外头虞熹——或者该念他的化名,范拂。   虞熹原是要遵照魏盛熠的旨意摆轿送他的,却生生被季徯秩给拦下了,那侯爷说:   “我这伤到底小,不比公公您。”   虞熹弓了身子作揖,唇抖着。   季徯秩每走一步,腹部的伤就疼一下,疼久了,人也麻了,倒是走得更快了些。这侯爷负伤在身,倒是不改意气风发模样。他在兵营里头历练久了,宽肩窄腰,身形颀长瘦劲,男儿骨相一年年的浓了,再配上那张面容,惹得不少宫女垂头不敢相视。   如今见了季徯秩,她们也愈发想不通——为何迷惑帝王的不是他季况溟,而是那烈火轰雷似的许宁温?   季徯秩走的端庄,却已是失魂已久。不远处匆匆行来一人,昂首阔步,在廊里喊他:   “喂!季侯,干嘛呢?!可是在效仿落水狗吗?从前就总是淋着,今儿怎么还在吹风淋雪?莫非是喜欢?”   “史侍郎……”季徯秩稍稍抬头,瞧清人后便停了步子,恭了身子作揖道,“怎么一见面就骂人是狗?”   “进廊子去罢,再淋会儿该成病鬼歇榻上去了。”   “方才只顾想事情了,都没注意着旁边有廊子。”   “呵——那您还真是了不得,快些找大夫瞧瞧罢……”史迟风抱着些文书,倒还是空出手来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回来了?不走了?”   “回来是回来了,走不走还说不准呢!”季徯秩道,“听闻令妹嫁去了洛家?”   “不错。”史迟风拿眼把季徯秩通身扫了扫。   季徯秩任他瞧,还笑问:“洛家近来颓势频频,令尊怎么答应了那桩亲事?”   “下官家里向来不问出身,只看为人,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险些将三妹妹嫁给了宋诀陵那个狗东西!”   “喔——史大人还恨着呢?”季徯秩笑了。   “……下官若是您,那色胚胆敢往下官脖子上来那么一下,下官早已当着众人面把那腌臜玩意儿的皮给扒了!”   “太远了,记不清了……”季徯秩笑,“大人见着我,不说我怎么总说他?”   史迟风瞧着季徯秩面上淋漓笑意,皱着眉,道:   “见着您就想到他那个流氓!倒不是说您怎么,就是天上仙人和泥里□□,天上地下,俩人站在一块儿扎眼得刺目,叫人想忘也忘不了。”   “这可不行,大人以后想着我就想着宋诀陵,老了以后记忆里的东西都被搅和在一块儿,可不是把我也划到流氓那儿去了?”   史迟风烦躁地挥挥手,道:“哪儿跟哪儿啊?唉甭聊那狗东西了,真真是败坏人心情……对了,近日京城里头乱,大理寺里边更是乱,侯爷您得小心些。”   “别瞧我长着这么张脸,好歹是个武官。”   “武官就五毒不侵,刀枪不入了吗?”史迟风抱着臂,诧异模样,“武将是不会死吗?”   季徯秩哑口无言,良久只得笑道:“嗐……大人今儿进宫为的是?”   史迟风“哦”了声,道:   “下官今日进宫为的是同陛下商讨俸银一事,前几年南疆闹旱涝,上的税少如皮毛,如今孟春将至,什么修坝、分种都得趁早,但现在国库里边的银子就那么点儿,哪里够分?稍稍拖一会儿那些大嘴紫红官儿又要黑鸦似的乱叫。不如把俸禄的银子砍下一些,好歹给他们按时发……”   季徯秩噗呲一笑:“这样他们就不叫了吗?”   “这般少些跑户部门前讨债的闲疯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这些户部三头六臂,嘴巴大,手也多,私吞了他们多少银子呢!”   季徯秩把身上的雪拍了,拍不掉的皆融在手心,他甩了甩,笑道:“您这是把自己摘出去,却把火往陛下身上拱了。”   “下官敢吗?此事下官已于堂上明呈几次,堂上没聋没瞎的都该清楚这事儿下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骂下官的是如何也少不了。今儿,下官来催命,是抱着脑袋往哪滚都行的决心来的。”   “您比我辛苦。”季徯秩略微抬头瞥了眼天色,道,“那我就不耽误您办事儿了,瞧这天色,只怕天色愈深雪也愈大,您也要多加保重身体。”   “走罢!您先走,下官目送您走。免得宫人嚼舌根,又骂下官五礼学了个屁。”   “大人话糙理不粗!”   季徯秩没推辞,终于抬脚走了,只是面上苦笑不卸,自顾呢喃道:   “到底皆是穷折腾!” 第100章 冻死骨   后面几日,季徯秩都歇在府里头养伤,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闲散日子,等内务府把腰牌给他敲好了,遣人来催他领,他这才悠悠跨出了侯府那道红木门槛。   缱都的风雪较稷州大了不少,他平日里常撑的那把红纸伞被风给吹折了。正所谓“工序七十二道半,搬进搬出不肖算”,托匠人重编一把相似的红纸伞,要费得时日少不了。   可伞折了,这侯爷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撑别种样式的伞,执拗地要沐雪去领。   他这美人,虽不比宋诀陵、魏盛熠那几位真疯子,到底是个怪人,总在奇怪的小地方死犟,固执得不听劝。姚棋领了龛季营副将一职儿,被季徯秩摁在了稷州不准跟着来,这缱都就只有流玉一人陪着来了。   可她一个女儿家哪里治得住这侯爷?   相劝良久,她终只能立在门头下望着她家侯爷的背影叹息连连。   魏盛熠那诏令起得潦草,季徯秩当时也没着意听他给自己封了个什么官儿。今儿他去领腰牌,这才知晓魏盛熠给他戴的是那沈长思原来的官帽——左羽林军大将军的这帽子好生的高,魏盛熠也真是瞧得起他,可惜当大官的快活滋味他是一点儿没尝着。   昔日的祸水回京,本就引人注目,又是个握着西边兵权的,还不够再添了个南北衙的腰牌,这么大块肥肉分给了他这刚返京的稷州侯爷,无异于往他脖子上套上了条极粗的链子。恐怕今朝已有不知多少双幽幽眸子盯上了他,就待请君入瓮。   他平日缩在府里头逍遥,不知近来这缱都风雪竟刮得这般的凶。   眼瞧浓云低低,风刮得脸愈发的疼。他原还想着从内务府出来后,老天长眼能叫风爷慢点走,哪知他领完腰牌后那风不慢反吹得更烈了。他被困着走不了,只得寻了个背风的巷子躲着避避风雪。   风雪不见停,街上的雪也渐渐的垒起来了。   他半阖着眼稍作歇息,隐约瞧见有个人影打这儿来。他将手伸向了腰间配剑,思绪却不知怎的飘向了那个下雨的夜,依稀间好似又见当年那落个不停的雨,巷外探出的人儿,和那声似笑非笑的“探花郎”。   他略微晃了晃脑袋把那些七颠八倒的东西甩出去,手摩挲着刀柄花纹。   雪中那人款款行来,行近了忽然一个闪身摁住了季徯秩握剑的手,还将纸伞遮在了他头上,清清冷冷的面容上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薄笑,他道:   “侯爷,久违了。”   “……耽之?”季徯秩将手上力道卸去,瞧着面前那张较从前更显清瘦漂亮的脸儿,因遭冒犯而蹙起的眉舒开化作了又惊又喜的神色,“真真做梦似的……你何时回了缱都?”   “不久。前些日子翰林院里头不少老大人上书乞骸骨,陛下多数许了,那儿便多了不少空位子……这才叫下官捡了空,被陛下右迁缱都,充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倒是侯爷既已归乡,怎么又回来了?”   “耽之你太谦虚!方才说的什么捡空?太学里头还有多少冒尖的人儿,陛下他独独把你从地方拉上来,怎会仅仅是为了补漏?”季徯秩道,“我伤着点皮毛,到京城疗伤来了,陛下恐怕是瞧我挺悠闲,怕我惹事便给我安了这么个职。还有……下官什么呀下官,我和你是多久的交情了?”   “怕的是在堂上口不择言,侯爷包容包容下官罢。”徐云承笑说,“再说侯爷您若当真伤得轻怎会来京城疗伤?恐怕是在诓人罢!咳——”   徐云承禁不住咳了起来。他咳得厉害,伞都握不稳,梨花白的油纸伞就那么歪斜着脱了手,猛地栽进了雪里头。   季徯秩见徐云承咳弯了腰,赶忙拥上去替他顺背,原想关切地问他如何,可他先前陪侍魏千平,经年累月养了个心疾,这会儿心急火燎,嗓子里只能涌出一声急急的呼唤:   “耽之!”   徐云承拿帕子捂着嘴,眉痛苦地拧得折了几折,他朝季徯秩连连摆手,意思是没事。   可他这副模样哪里像是没事?   咳着咳着,喉血湿了帕。徐云承好一会儿才把喉间那瘾般的痒给压下去,他将后边涌上来的喉血咽了,将帕子拢着挪开,不叫季徯秩瞧见上头的血渍,勉强笑道:   “侯爷莫急,无妨,老毛病了。”   季徯秩皱着眉,道:“不行……我得去给你寻个好郎中瞧瞧。”   “别、不麻烦,下官服着药呢,只是缱都较平州天干了些许,下官这才咳得稍稍多了点。”   “若是下回我再瞧着你这么咳,我马上把你拉到医馆里去……”季徯秩也不管什么时隔已久,轻疏远近的,他苦笑着捏起徐云承的衣裳捻了捻,道,“冬寒已至,这衣裳不胜单薄——耽之,你听我的,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到底是启州人,能挨冻。”徐云承笑道,那一双琉璃眸明镜似的映着季徯秩的虚影,他垂眼,眸光恰好落在季徯秩腰间鱼符上,于是他又笑道,“侯爷这是回了南北衙?”   徐云承弯腰把油纸伞拾起来抖了三下,待那上头的雪簌簌落了,又撑在头顶拦住了风雪。   “嗯。”季徯秩应道,“不过耽之……你回京可是真心切意吗?如今世道,多少大人为保名节告隐还乡,等着天光再现,你却怎么……”   “名节能饱腹吗?”徐云承道,“下官到底是个俗人,不是世人口中的谪仙。在平州这么些年,为谋生计,下官早已是顾不得其他……天冷,侯爷可乐意随下官一道走吗?”   “有劳。”   二人比肩行着,难得同窗再逢,却皆是默默不言。一道猛烈寒风刮来,打得街上百姓都缩了脖子,歪了伞。   北疆把习武稀松平常,徐云承旧时候也是跟着燕绥淮一道习武的,他手劲虽比不得那人儿,到底还是大,烈风中独他撑着的那把纸伞直直立着。   他们绕过这条巷,又行过那条街,迎面遇着个典雅的大茶楼。   街上寒风叫,里头人吵闹。   季徯秩从茶楼那大敞的门口往里瞧,里边闹哄哄的全是青衿加身的太学生。他抬颔,问:“他们今儿又在闹什么呢?”   徐云承目不斜视道:“近来东疆闹瘟疫,陛下差人把山给封了。如今那山上之人生死未卜,陛下却置之度外,颇风轻云淡。太学生们个个嫉恶如仇,这事你我尚且不能安之若素,那些个太学生又多心急口快,自打从中咂摸出陛下要山民自生自灭的滋味,那是如何也不能沉心静气……可不就闹腾起来了。”   “陛下明晃晃地给人递刀子,这事当然怪不得他们个个义愤填膺……只是可怜了戚臾他这世子爷,如今他爹东複王不在山上,不知他一人还能否应付得过来。”   “听天命,尽人事罢……只是这瘟疫来得委实巧,该说是天公怒极降灾么,还是有什么值当怪罪的人呢?”   “什么人,陛下么?”   “只怕未必。”   二人从茶楼正门拐到一旁的小巷,打算偷个小懒抄条近路走,哪知那巷口坐着一人,平展着的两条腿拦了道。那人拿一条粗麻布将脸和身子都给掩住了,靠着墙一动不动。   季徯秩倒没怪那人横歇道中,不识好歹地拦了他们的路,只是有些惊奇道:   “天儿这般冷,怎能栖身外头?”   徐云承淡淡呼出一口白气,摇着头:“人么?不是人咯。”   “死了?”   徐云承点头——这是冻死骨。   季徯秩叹息一声,从伞下钻了出去上前几步,他拨动佛珠一二下,稍稍朝那人垂了垂头,嘴里喃喃念了段佛经,这才压着眉问,“这尸可有人收么?”   “这布是巡街之人给盖的,再晚些衙门会派人来收的。”   “先前不给盖,人死了倒得了这么块布。”季徯秩将佛珠戴回手上,“说到底还是贵贱有别,不瞧人面看鬼面呐!”   “那布分给活人只能一人一张,分给死人,那是百十人共用一张……天黑什么都贵,人命倒是显得越发的贱了起来。”徐云承顿了顿,道,“上半载,魏旱涝灾多,粮贵,布匹也贵起来,再过不久恐怕就连下官维持日常吃穿用度都要费好些劲了……”   “好歹是京城,这儿的天竟怎么也寒成了这般?”   徐云承不答,问:“侯爷——走吗?”   季徯秩点头,徐云承就把伞抬高了些容他进来。   他二人相伴而行,虽很是合得来,全身上下却没有一处相像的,就连户籍也是南北两方,唯一的共通之处恐怕只有皆无辜招得北疆的恶狼撕咬。   白衣撞红裳,一人素淡得近乎融于风雪,一人烈得如燎原火。可这般一比对倒叫人说不上来哪个更过人些,恐怕真应了那句“梅须孙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1】”。   徐云承打伞依旧稳得很,风打来,伞未动,墨发倒是飞得很散,有些和季徯秩的交缠在一块儿搭在了他的肩上。   季徯秩把脸儿微侧,道:“耽之,你道我未变,我却觉着你变了。”   “哪儿呢?”徐云承笑问。   哪儿呢——分明是落魄的谪仙却仿佛离人更远了,分明性子磨平许多却更叫人摸不透了,不再自傲而是自卑了,不再孤高而是自贱了……   季徯秩将那些词用舌尖压着,笑说:“说不上来……凭江近来过得可还好么?”   徐云承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却不经意地抚上了后颈,好似那夜被那匹狼啃出的一圈齿印至今未消,他的手一顿,随即收了回去,摇头道:“下官不知。”   “是吗?我原以为他到平州去定会去拜访你呢……”季徯秩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怎么一对形影不离的竹马如今却形同陌路呢?”   “恐怕是因下官与他的缘分着实太浅罢!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各奔前程罢了,倒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徐云承无所谓模样。   “好罢!到底是你俩的事,我这外人不该插手过甚……对了,耽之,这天这般冻人,你今儿出府为了什么?”   “下官么?”徐云承面色平静,“许久未回京,想着去香料铺子里换些新味道,回来时恰巧撞上雪,而后便碰见侯爷了。”   “换香?”季徯秩探身近了,鼻尖挨着他衣裳嗅了嗅道,“你好生长情,这香我从序清山那会儿便见你用着了……”   “侯爷记性好……哈……世人眼光真是不同,有人骂下官薄情,侯爷倒说下官长情。只是下官今儿既已打定了主意要把香换了,恐怕已与‘长情’二字不沾边。”   季徯秩咧嘴轻笑一声:“你负了哪家姑娘,如何搏的薄情名?”   “下官无能,未能报答一使臣受惠良多的姑娘,招了爱慕那姑娘的郎君的指责。”   “人家心甘情愿的……那郎君什么狗屁歪理?”季徯秩道,“你把那人名姓告与我,我替你揍他。”   “下官这是摘根去叶,净挑拣着损人利己的东西说了,侯爷若了解清楚原委,恐怕也要道下官薄情。”   季徯秩还欲再问,徐云承只把伞向后斜了斜仰起头来,盯着前边笑道:   “侯爷,侯府可到了,还是快些回去避风雪罢。”   徐云承没留他,他也不好再缠人,只好摆手走了。   目送季徯秩进了府,徐云承这才撑着伞走远了些,只是他没迈步回府,而是闪身拐进条小巷。   他抛了伞,用手半掐着自己的脖颈,咳得心肺欲裂,一个不慎手松了些力,血便从帕子里边飞溅出来。   那殷红的东西跳到雪上,开了花。   咳的喘不上气,徐云承意识模糊起来,攥着帕子的手扶着墙,缓缓地跪了下去。   夕阳渐渐坠入宫城里头,戌时街头巷尾窜出了几个打更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拖长的调子唤不醒冻死的骨,只是锣响在路过那些尸身时慢淡了些。   巷外来了人。   那人拖着几个麻袋,披着轻甲,似乎是专收冻死骨的官人。他见徐云承面朝下倒在巷子里,还以为又是死人,便照旧蹲下去把人儿翻过来。   哪知却在瞧见徐云承的脸后,面上仓惶即显,手也随之剧烈地抖了起来。他稳住手,匆匆俯身探了探徐云承的鼻息,见徐云承还有气儿,赶忙失而复得般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朝医馆疾行而去,他身后有人见状急得追着喊了几声:   “杨大将军欸!这街还没巡完,您这是往哪儿去啊?!” 第101章 仰仙者   徐云承染了冬温,此刻发着烧,身子融成了院里青瓦上的雪水。人病了,梦却怎么也如同煮过头的粥般——   烂啊。   哭声,冷笑声,呼喊声,唾骂声,吵吵嚷嚷,无休无止的,过往话音搅和在一块儿,压在他的心口。   “哥……爹娘他们……”   “什么徐才子?慕名而来…真叫人大失所望……”   “狗屁的才子,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耽之,我瞧你比楼里那些个小倌还叫人销|魂。”   颠七倒八的东西砸在他的梦里,把一切都给碾碎。名节脏了擦不干净,才气散了拢不回来,他的掌心玉被人锁进宫墙里……   他呢?他浸在泥水里,就连身子也是脏的。   这时徐云承的喉咙已哑得发不出声了,好似那里头有什么东西被泡涨了,堵住了那窄小的道。   那欲咳的痒挠着他的嗓子眼,可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唯能仰起身子闷闷轻咳几下,待血把舌染红了又安静躺回去。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徐云承虽还在榻上歇着,烧得厉害,眼倒是舒开了。恰巧那杨亦信端药进来,他瞧见徐云承睁了眼,笑道:   “我见街上乱糟糟,闲着也是闲着,便同陛下请命去帮帮衙门的忙,收收街头的尸骨。哪知会捡着你呢?真是天意。”   徐云承没把那些话听进耳,听闻动静,坐起身来要下床,只是脑袋烧得糊涂了,瞧不见塌下的靴子,脚一踩便触地冻着了。   “耽之,你干什么?”杨亦信赶忙把药搁下来,“地上凉,你还病着呢!”   “不是……我……我上衙……”徐云承说着发懵地向前探了探,哪知那被褥一滑把人也给带着滑了下去。徐云承半跪着,里衣这么一折腾,变得乱糟糟,只是头发软着披下来,若非那人病着,倒是一番好景致。   这么一摔,徐云承倏然没了下一步动作,只是跪坐在原地发懵。   杨亦信已穿戴好了官服,衣冠楚楚,分明是要上朝模样,可这会儿却匆匆忙忙把手衣褪了,从榻上拿来条厚毯子,去将那人儿给罩严实了,而后蹲在他旁边哄小孩似的商量道:   “喝完这碗药,我就放你走,好不好?”   杨亦信将垂在徐云承额前汗湿的发拨开,见那徐云承好似还未从那噩梦的余韵中走出来,眼神仍旧是空洞洞的,便带着笑叹了一声:   “嗐——我今儿是上不了朝咯!”   “大人!”门旁立着的一侍卫终于发话,还颇有些责怪意思。   “情义难得,”杨亦信说着抬手把官帽摘了,簪子也抽了,长发浇下来披在朝服上,他笑道,“哎呀!我是难得任性一回!更何况陛下还不乐意见着我呢!少一次多一次都大差不差!”   杨亦信说着去扶徐云承,待把人摁回榻上,又给人掖好被角后,自己才抬脚要去外头寻郎中。   他出来的时候被那侍卫拦住,问屋里头的究竟是何人。   “启州徐耽之。”   “那江郎才尽的徐云承?”   杨亦信瞥了他一眼,虽然面上还似升着明媚赪玉盘,声色却明显寒了几分,他道:   “道听途说的东西还是别在你主子我面前耍罢?当心被我揍。”   那侍卫咬咬牙,道:“主子您可千万不能忘……”   那侍卫说着往他背上拍了一拍,掌心稳稳落在他后背的第十三节骨处。如此不轻不重的一拍,却叫杨亦信不由得抿紧了唇。   好多苦楚蔓延开来。   什么样的呢?   鸦青色的。   杨亦信想。   他摇着头把那侍卫的手挪开,道:“怎么会忘呢?也不是傻子,想了那么久的事,哪里一时半会儿便能忘……还是说你看我像什么痴情种?”   “这……”那侍卫朝里边瞥了一眼,“您就别拿我打趣了!什么痴情不痴情的,那大人是个男子我还瞧不出来吗?”   “是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徐耽之救过我,我报恩是应该的。”   那侍卫见劝不动,摇头要走,只是走了没半晌杨亦信又把门摁严实了在那儿远远吩咐道:   “欸!别走别走,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到外头跑一趟,请个好郎中来。”   “……”   杨亦信开门进屋,带笑的脸儿随即耷拉下来。他默默走到徐云承榻前跪坐下来,从被褥里摸出徐云承的手握,握着握着忽然用双手拢住了,把头连带着他的手都埋在榻边的软被里,喃喃念道:   “我仙,莫弃我。”   -------------------------------------   杨亦信这小子是枢成一十七年才自蘅秦回乡认祖归宗的。也不清楚具体是怎么个回来的法子,总之是那孩子被人瞧见佩着杨家的碎玉了,消息传到南边,杨亦信他亲娘从南到北折腾了一年多才把那孩子从北疆给带了回来。   这杨亦信沦落蘅秦前性子颇活泼,不知怎么回来后就寡言许多,本说是还不大熟悉,把亲人都当陌路了,怕生!可他们养了一年到快上山的时候,杨亦信也依旧是那么默默的。   一个少言寡语的孩子,一张口便是蘅秦大漠里头独有的粗声粗气,这大漠来的沙风叫那些南边人不敢认,只有他娘哭湿了帕子说他这眼睛生得和他死去的夫君七分相似,这才勾起了族里那些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总算答应了让这孩子上族谱。   至于他在蘅秦过得如何,那些牧民待他是好还是不好?杨亦信不张嘴,也就没有人知道。   刚上序清山时,有些权臣抱着想要把下梁掰正的心思,把家里几个纨绔也一并送上了山当那十七家子弟的伴读,哪知那些个人儿上山前便是铁打的纨绔,吃喝玩乐是小事,仗势欺人是大事,这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他们本就是富贵门出来的,如今要他们与声色犬马作别不说,还要给别人充伴读?!他们好似受了天大委屈,气急败坏,便又犯了想要欺人的瘾。   那些阔公子消息也颇灵通,知道那杨亦信是昨年才认祖归宗,且颇不受待见,便把他当做了猎物——在山上不耍耍威风,等到下山了,全是瞧着门楣说话,此回不占占上风,更待何时?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了,他们火气上头不敢往北疆那几个玩刀枪的身上撒,便把这杨亦信叫到林子里拳打脚踢。   从前隔个十天半月,后来是隔着一天两天。有一天傍晚正下着秋雨,那群人又把杨亦信推搡进了树林里。不由分说便动起腿脚来,后来踹得狠了,人没在泥里半死不活,他们也累了,这才恶狠狠地张口道:   “方才课业结束后,你同先生们说了什么?!可是告状么?!”   那奄奄一息的人把头从泥里边仰起来摇,轻声道:“不是……不是……”   这些个公子哥儿见那人头上也冒血,有些怕了,只还强装镇定道:“你……你若胆敢同先生们告状,当心我们真打断你的腿!”   他们说完又补了几脚,这才踩着杨亦信的腿跨过积水的泥潭。因为怕被再打,分明那么疼,杨亦信也只能死咬着唇不吭声。   为什么这般任人欺负呢?分明自身武艺并不差,那些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儿根本比不过他一个师承江湖剑客的武将后人。   究竟是为何呢?   因为上山前,有一人搂着他的肩,对他说,莫要惹事,莫要出头,好好地,安稳地,度过这几年。   好好地、不出头。   重要的是不出头。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又跌回去,扑通扑通像只搁浅待死的鱼。   他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近了,不敢再挣扎,——他以为是那些个纨绔又来找茬。   越来越近了,他的肩膀不由得瑟缩阵阵。可过了一会儿,那林间却探出一个白衣郎。   徐云承。   那人撑着梨花白的油纸伞,另一只手打着盏灯笼,白衣被林间乱溅的雨水沾得微湿。   杨亦信霎时失语,在那月光下的雨雾里,就算是打了灯笼本该瞧见什么都难,他却觉着徐云承把星子摘了放在身上,不然怎么莹莹闪闪有如仙人下凡一般?   从前徐云承是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人身边总绕着个面露凶光的竹马不说,那人自个儿性子又冷,叫人只可远观,不敢近身。   往常同窗夸徐云承似谪仙,他未能领会,只当是个恃才傲物的白脸儿,这会儿才有如金篦刮目。   那徐云承本是照常出来赏雨中破败之景的,哪知却捡着这么个人。   夜黑,人离得远了瞧不清,他怕是歹人不敢妄动,将灯笼往四处照了照,待光打在地上,瞧见那人洒在一旁的笔墨纸砚与脏污的襕衫明白这是个学生,这才移步近了。   徐云承把伞遮在杨亦信头上,端详片刻才道:“你可是翎州杨家子杨亦信么?”   杨亦信有自尊,这般落魄撞仙叫他无地自容,他想摇头,可终还是短促应道:   “嗯。”   “……这般模样,可是遭人欺负了?”   杨亦信这么长时间积攒的委屈忽然溢上头来,他本该大哭一场的,可他眸光闪了闪,竟不羁笑道:   “徐公子,仙人似的,好生漂亮。”   徐云承撑伞的手不动,耳尖却红了。   杨亦信瞧着了,愈发的移不开眼起来。   “这种话,不是拿来夸男子的。”徐云承说。   “为什么呢?蘅……”杨亦信顿了顿,“我们家那边,都这么夸人。”   “怎会被人欺负成这般呢?杨家多少高才,你是杨家独子,若习得杨家剑法,前途不可估量。”   “我不学。”   “不学就不学。”徐云承没坚持,只伸着手给他撑伞,肩头被淋湿了大半。   “你不走吗?”杨亦信同他僵持了一会儿,见那人实在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才开口问道。   “你不走吗?”徐云承反问。   杨亦信垂着头,蔫巴道:“走不了,疼。”   “哪儿疼?”   杨亦信撇开头去不说话,徐云承只道一声冒犯了,便俯下身去。他不顾白衣沾了泥,也不管那不停的雨,干脆地把伞搁在一旁,任由那从树叶间隙滴下来的雨把他淋得同杨亦信那般狼狈。   “你干什么?”杨亦信皱起眉头。   “救人。”   “你干什么救我?谁叫你救我?”杨亦信刻意把话说重了些,想要赶人。   哪有人受助还这样咄咄逼人呢?没有的,所以徐云承也快些走罢,这般不堪的他若只有他一人知道就好了。   徐云承倒是没把那话当冷言,沉思片刻,道:“先生们要我救人。”   杨亦信闻言轻笑一声,道:“你先生教你的东西,要你救的是天下。”   “不救苍生怎能救天下?”   “这世间可不止魏一顶天,你要救的天下里边可有我吗?”杨亦信喃喃自语。   徐云承没听见杨亦信含糊的话语,还以为那人是默许了他的行为,便把杨亦信的腿抬起来,也不顾脏,小心帮他把靴子给脱了——隔着被雨水浸湿的袜都能瞧出来,那只脚肿的很是吓人。   徐云承皱起眉来要替他把袜给脱了,好去摸骨,那杨亦信道:   “别摸了,折了。”   徐云承闻言眉头锁得更深,他道:   “杨公子竟自知脚折了,方才为何还要赶我走?你再怎么讨厌我,也不该拿自个儿的身子开玩笑。”   杨亦信又把眼给阖了几分,他不敢瞧徐云承,只道:   “没讨厌你。”   徐云承这时淋了雨,又碰了不少脏污,这会儿俩人都像个泥人,见杨亦信诚挚模样又觉得可爱,便淡笑着蹲下来,把背留给杨亦信,道:   “杨公子,你伸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我背你去给郎中瞧。”   杨亦信犹犹豫豫,那徐云承回头瞥他一眼,自己拉过他的手搭在了颈子上,使使劲把人给背了起来。那时徐云承的个头还比杨亦信高些,可他再怎么高,那个年纪的少年个头都大差不差,背人终归还是有些吃力。   因上背得匆忙,那姿势很累人。可徐云承也不敢把背上人掂一掂好寻个舒服点儿的姿势,就怕那么一掂把人给磕坏了。   他用手紧紧勾着杨亦信的腿,袖子被水沾得湿漉漉的。他没功夫去借月色瞧那湿袖的是泥是雨还是血,只是闷声踩着崎岖的山道,赶着把人送去瞧郎中。   那杨亦信原时拿手撑着徐云承的,还将身子挺得既僵又直,后来许是累了,终于收了力,贴住了前边那少年的脊背。   徐云承虽习武多年,但本业还是念经祈福,作诗文云云,背人行山路当然很吃力。他见那人终于放松了些,虽想淡淡笑笑好宽慰宽慰那少年,却因使劲咬紧了牙关说不出话来。   那山道很长很长,又因碰着雨天而瞧不见半个人影。天公若拨开雨帘向下望,恐怕借着月光只能瞧见只有一个白衣仙背着个小泥人上去又下来,艰难地在这拐七扭八的山道里行着。   走的是山路,还下着雨,又是大半夜的,徐云承一路没停歇,走到医舍的时候,感觉腹里的东西都要累得呕出来。   徐云承在那郎中的竹屋前止步,他怕一会儿没劲再把人背起来,不敢把人放下来再去敲门,便扯着嗓子喊:   “萧、郎、中——”   杨亦信平日里头躲得远,刚刚雨势大也没怎么去细听徐云承的嗓音,如此清楚地听着,还是头一回。   “冰泉似的。”   他在心里头想。   那已歇下的郎中支起窗来向外瞧,见着那俩小子在秋风中淋着雨,骂骂咧咧地披衣起身,把门给开了。   “俩个小祖宗!快进屋罢!伞也不撑哟!这是干嘛呀?想染秋温吗?”   他帮着徐云承把杨亦信扶下来,见徐云承脸也有些红,便惯常伸手触了触他的额。   烫的。   那江湖郎中嘴里骂得更脏更狠了。   徐云承皱着眉头把话听进去又倒出来,扶着墙站了一会儿也就晕了过去。   这俩人后来都染上了很重的风寒,那段时日总往医舍跑,渐渐地也就熟络起来,也算是缘分。   杨亦信逐渐放开了话匣,也把无忧烂漫的性子给露了出来,交了不少朋友,只是他最在意的还是徐云承——他是真把徐云承也当成了仙。   一日徐云承见二人长久以来皆以公子相称,便想让他换个称呼。   杨亦信笑问:“叫什么好呢?‘我仙’如何?”   徐云承闻言把他骂了,他笑笑也就跟着别人唤他阿承,心里头却还是把他当“我仙”。   他陪着徐云承笑、怨、怒,经历很多很多的头一回。他当然知道徐云承身旁绕着一只虎视眈眈的燕家子,可他才不知凡事皆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他只知燕绥淮是食髓知味。   怎么你食髓知味就不让人碰呢?   我也食髓知味。   我偏要碰。   他看那人吃味儿,却也不敢奈他何的模样觉着有趣,可是燕绥淮本性不坏,所以渐渐地他放宽了心,也拿燕绥淮当朋友   后来燕绥淮与徐云承闹得不可开交,旁人都瞧不懂,有的人瞧了才明白,只有他不瞧也明白——燕绥淮做错事了。   仰仙者,不该锁仙,更不该妄图得仙。   他和燕绥淮不一样,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那他还未理清的心意挑明的。不用踏出那步,他已知足。与其步燕绥淮的后尘,还不如以友之名伴其身侧,没准日后还能讨杯婚酒喝,而非老死不相往来。   他较燕绥淮理智许多,才不会被感情所左右,也实在很多,不会被痴念所蛊惑。   他啊,是个懦夫。   -------------------------------------   徐云承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杨亦信还跪在榻前,恐怕是最近累着了,趴在榻沿睡的很熟。   徐云承费了好些功夫才捋清当前状况。   他的右手被杨亦信攥得很紧,他觉着有些不适便稍稍动了动,可这般轻微的动静却把那人给弄醒了。   杨亦信愣愣瞧着他,眼中笑意随即转为了透寒的正色。   徐云承不知杨亦信这是个什么态度,便盯着他,谁知那杨亦信不知想到什么笑起来,可是须臾之后,那笑意褪了,脸又冷下来,道:   “阿承,我们来聊聊罢?”   “聊什么?”   “聊聊你的身子。” 第102章 钗换酒   徐云承在平州潦草度过的这几年能将身子骨糟蹋成这般,没人料得到。虽说他孩提时期身子也不大好,但经了那场要命的大病后倒也能称上个身强体健。   这样弱的身子虽是在平州养出来的,但那是个宜人的好地方,该怪的只有他自个儿。   在平州度过的那些年里,他为了能叫徐意清能过得好些自己找罪受,把日子过得很苦——病了舍不得费钱请大夫,就把自己闷在被褥里硬熬,小病熬熬也就罢了,他是大病也熬,好似没有什么是一碗姜汤解决不了的病,最后一次见郎中还是因着燕绥淮的手被茶杯给割破,他着急忙慌地催钦裳去请郎中。   为什么把日子过成这般,徐云承他觉着是他欠徐意清的。   长兄如父,他窝囊,不能叫徐意清过上如常的日子,便只能予她他所能企及之最好。   为了钱,他在平州那些个昏大人的手底下恭顺得像条狗,端茶送水还算小,陪那些个大人吃喝玩乐才算大。   一杯杯酒灌进他的肠肚里叫他昏昏,一句句谄媚讨好的话说出口叫他抛了清高,蘸水写天池的天份被他用以谄媚讨好,笔杆劈丑恶的本事被他拿来藏污含浊。   那些臭官儿笑说再苦苦百姓罢,他不吭声;那些老爷赏了下属一巴掌,不管掌风挨不挨着他,他都视若无睹。他陪着一个又一个腌臜官儿,旧的去,新的来,默默的,只要能出头他都无所谓。   陪人赚,卖人当然也赚。   等过些时候,他吃尽那些个肥头大耳的官老爷好处,便把那些个人的罪状罗列一通交给专掌监察的官儿——这谦谦君子原竟是个两道通吃的墙头草!   他是真有天分,笔下罗列的罪状既多又细,细至金银几两,铜钱几吊,怕这些还不够,就再添油加醋几分,把那些叫人群情激愤的东西往上再添几句,什么“垂腴尺余,换得百姓皮包骨”,什么“腹如巨象,原竟吞了千千百姓性命”,皆不过信手拈来。   一来二去,这些昏官儿经他手笔就没有不锒铛入狱的。   他照着这般法子将不少阔大人送进了囹圄,好长时间都没人知道这究竟是谁人干的好事儿,那些个遭人出卖的官拳头再硬也只能朝棉花挥。百姓倒是乐呵,纷纷笑说是菩萨现世。   可是这世间活菩萨难得,金钗换酒的草莽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遭事情败露,徐云承被那些个大人雇的喽啰拖进巷子里一顿毒打。他有些功夫,对付那些个流氓也算是勉强能应付得过来,可他到底没还手,只待那些个人打得痛快了给这一局落个篇尾。而后他拖着被打折的臂和腿回了家,还庆幸折了的不是利手,难得叹了气也只是可惜这条阳奉阴违的路再也走不得。   他日子过得清贫,施舍乞儿起来倒是一点儿不含糊。   可这般又有什么用?   一边当为了五斗米折腰的贱骨头,一边当那些个乞儿的恩公。他是贵还是贱,谁人说得清呢?   徐云承从来就不去为贵贱这些东西费心思,活着累,还是得活,就当为了徐意清,为了天下苍生。   那就闭了嘴,安生干事罢。   后来他因私呈的罪状过分精细被冯起瞧上了,那冯起循着笔迹寻着了人,将徐云承调到了自个儿手下。冯起有意栽培他,顾将那些能升官发财的路子全给他断了,叫他在自个儿手底下如蚁般忙得晕头转向,权当考验,敛去他一身光。   当然,旧岁有心压着徐云承的可不止冯起,徐云承淹没于九道十八州,魏千平同样是功不可没。如今魏盛熠要玩不喜明珠蒙尘的游戏,殊不知那冯起已先动了手,这场争斗何时是个头谁也不知道。   话说到今朝,杨亦信难得动怒,那张经年带着飞扬少年气的脸儿如今因怒意而染上了几分北疆将军独有的凛冽。   徐云承不想理,恹恹道:“元戚,莫要再闹我……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吗?”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杨亦信显是对那安慰很不受用,“可是最多活不过十年那般么?”   徐云承皱着眉,见杨亦信把眉垂成哀怨八字,又偏偏生了双凄楚惹人怜的垂眼,无辜得很,他狠不下心骂他,便只能宽慰道:   “天灾人祸谁人都料不到,这病倒也也不是在眼前绕着咬人。”   “最长不过十年,最短又是几年?”杨亦信咬着牙含着泪,“你干什么……”   他把委屈咽了咽。   “……干什么不说?”   “同谁说呢?同你说吗?说了叫你哭吗?”徐云承笑了笑,“元戚,都是男人,你在我跟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像什么样?生死有命,我俩都要过得快活点儿。”   “……除了我可还有谁人清楚你这病么?”   徐云承略微思索:“钦裳她知道的……剩下的……唔……好像没了。”   “没了?此事阿淮他也不知么?”   徐云承摇摇头,并不解释。   杨亦信把头埋在被褥里,抬起头时眼眶通红。徐云承让他别哭,他说他听话他没哭,不过是方才往下趴,把瞳子压得狠了。   徐云承忙着安抚人儿,怕他情绪又起,便匆忙转了话锋:“元戚,你怎会来了京城?”   杨亦信略微吸了吸鼻子,道:“我来这儿求陛下撤了那些个在烽谢营作乱的阉人。随军太监是先帝定下的规矩,如今天变了,我来瞧瞧有转机没有。”   徐云承用手撑床打算坐起身来,杨亦信要帮,徐云承推开了他的手,道:   “这般小事儿我还应付得来——如今皇上叫落珩他回了鼎州,却还是把他手上的兵权散了不少。先皇困了宋家这么些年,皇上说放手便放手,想必对兵权自有把握。只是如今叶家兵全都受困雪峰,皇上手中兵瘦。你要皇上撤下随军太监,皇上他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松口。”   “是了。我呆在这儿有个少半月了,可不就是因办不到呐!”   杨亦信叹了声气,起身去外头吩咐下人温一壶水来,他回来在床沿坐下,披在肩头的发被那榻上人捋着梳开个结。   徐云承平静道:“我有一招,就是不知是否管用。”   “但说无妨。”   “如今阉人扰乱军纪,何不依照军法处之?”   “军法……杖毙么?可陛下连撤人都不情愿,更何况是把那人给杀了。”   杨亦信见徐云承这般君子今儿竟坦然将人命挂在嘴边,不免有些惊奇,可他不问——人都得长大,这般的徐云承倒也值当得其敬意。   徐云承倒是不以为意,他道:“兵行险招,这就是个险招。赌的是皇上在那阉人死后还会不会再派个人来横加插手,不过你杀他一人,也算是以儆效尤,就算是来了什么新人,多半也不敢妄动。”   杨亦信闻言轻轻摇了摇头,道:“阿承你想的是不是浅了些……你是没想着我杀了那些个阉人,还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我呢!”   “哦!你忧心这事么?你可闻季侯回京了?如今皇上手里值得托付兵权的人儿越来越少,他再动你,无异于捅出一个窟窿给蘅秦人闯。小罚免不了,要砍头入狱那种,倒是轮不上你。”   杨亦信点点头,道:“好,我信你。再过几日我便回鼎州去,砍了那阉人的脑袋。”   徐云承但思不语,末了叹了口气,道:“昨日多谢你,若非如此我恐怕也得盖一块儿麻布,被其他官爷收回袋子里边去。”   杨亦信笑笑,坐进去了些,旋身捏着徐云承的双肩道:“呸呸呸,不许你说这种话。”   徐云承把瘦长的指摁在他的眉间:“莫要再皱眉,改不了的事,莫要再牵挂……对了,有劳你把这事替我瞒一瞒。”   杨亦信抿着唇,徐云承伸了两指在他面颊上拍了拍:“莫要再耷拉着个脸儿,再过几日陛下要大办冬至宴,你赶得上么?”   杨亦信把他的手攥住,又包在自己暖得很的手里不叫他收回去:“原先是赶得着的,可若是如今在京城不过是虚耗光阴,我没必要再留在这儿。“   “好——快些走,莫回头。”徐云承咳了几声,抽回手来,“在朝文武百官皆在受邀之列……这是场险宴啊。如今朝廷上吵得不可开交,陛下却办这么一场宴会,若当真是为了抚平众怒还有其余百种好办法,可陛下却偏要在这缱都难得的冬寒里见人……为了什么?可不是给了那些个蠢蠢欲动要拔刀的人机会……纵然没人属意害你,怕的是殃及池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还是快些走。”   “陛下何苦给那些个歹人机会?”   “陛下是想一网打尽。鸿门宴么,有得必有失,千载难逢的机会,总有人会乐意冒这么个险。”   徐云承说着,嗓音哑起来,他止了话,抚了抚喉结。   “阿承你倒是把我赶走了,可你还是会赴宴去的罢?”杨亦信神情苦涩,只还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徐云承接过那瓷杯,用水润了润嗓,淡淡“嗯”了声。   “阿承,你身子这般……没人能逼着你去,可你……这是你的决定,我不能拦你,但你答应我件事,一定一定要把自己给照顾好了。我已替你寻好了郎中,银子也给足了的,他每月会到你宅里给你瞧几回,你要好好配合……阿承、阿承,我就求你这么一次!”   杨亦信轻轻摇着徐云承的身子,像是耍赖撒娇的孩童。   “你要给我治病,”徐云承道,“可我心中愧意如山,压在心口才更是喘不来气。”   “我是知恩图报,你若实在心亏,十年后再来报恩。”   “怎么报恩?饶你清明不给我烧纸钱吗?”   杨亦信把身子挪近了,长臂揽住徐云承道:“天冷,我抱抱你。”   “我打小便四肢厥冷,身子是暖不起来的,你纵然抱了也暖不起来。”   “我暖,我暖你。”   杨亦信那还未来得及褪下的朝服贴着徐云承单薄的里衣,那东西分明亦是冰的,何谈一暖字?   只是杨亦信趴在他的颈间,滚出的泪是烫的,烫得他心里边也觉得有些苦。   “哭成这般,真真是用情至深,不同我当个拜把子的兄弟委实可惜。”   “好啊——十年后我们去稷州拜。那的山秀,春三月,桃花压山疯长,可漂亮……约好了啊,十年后我们就去那儿当结拜兄弟。”   “……好。” 第103章 付禾川   晚来天欲雪,再过一阵儿,那些鹅毛似的雪就落下来了。   窗外雪飘,屋内烛摇。   季徯秩还没开始上衙呢,他复挂南北衙腰牌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朝堂百官不管关系亲疏都下帖去请人,无非是想攀攀关系,套套近乎,或是添个结交清流的美名。   季徯秩身子正疲,瞧见那些个帖子便觉得腹也饱了起来。他没胃口吃饭,索性就把那几张帖子在案上摆开,揉着眉心要流玉一并念给他听。   估摸着最近碰上了什么吉日,那几张帖子所述之宴都定在后日。季徯秩双眸阖着,脑子动得倒还挺快——他先剔了新科状元爷的,免了白家的,再推去一群太学生的,筛了一轮轮,留下了三朝元老段青玱的。   这段青玱不轻易办私宴,更别提宴请这与他毫不沾亲带故的西侯爷,今儿真不知是起了什么心思。   难不成那段老也到了要和他攀交情的地步了?季徯秩琢磨着,倒是点了头。流玉把剩下的帖子收拾好,去差府里头懂字的先生写几封拒绝书。   后日傍晚。   毕竟是段青玱的私宴,那人又上了年纪,不喜瞧大红大白的东西,季徯秩便择了条鹅黄淡色的衣裳上身,衣着从简,求的是个招人待见的干净素朴。可他人如玉,不由艳丽颜色装点自也是惊艳出人那挂的,这衣裳到底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他到得早,由流玉扶下车的时候那段府门前的灯笼还不亮,只在雪中洒下淡淡一圈橘光。   府外静,府内也没好到哪里去。八仙桌上只坐着段青玱,季徯秩方由下人领进去便朝段青玱躬身作揖,那老人不说话,只挥挥手要让他坐自个儿身边的主座。   季徯秩谢过了,道:“段老抬举,晚辈年纪尚浅,坐偏座够了。”   季徯秩说着也不容段青玱再劝,自作主张地在那人左手边的偏座上坐下来。   段青玱见状不怒其肆意妄为,反笑了一声。   仆从匆忙给他二人满上温酒,季徯秩没喝,只笑着同段青玱寒暄。二人是真不熟,也是真真没话说,寒暄事毕,季徯秩见那老人没有要张嘴的意思,他也就乖巧地闷着声。   后边又先后到了仨人,今日这段府小宴的座上宾这才算来齐了。   段青玱拉着季侯爷坐偏座,那礼部尚书贺原、户部尚书史澈二人当然也不敢爬到上座去,只乖顺地在偏座落了座。   最晚到的是一年轻面孔,他笑着拉开下座的椅子,行为举止颇落拓——那是大理寺少卿付溪。   段青玱不求什么学生三千的佳话,大半辈子门里就收了四个学生,上边那辈是史澈、贺原与许冕,下边那辈就付溪一个。   当年他在收了仨学生后再度开门受徒,世人皆猜他会收了史迟风或是喻戟,可那人指头一伸,把付溪给点了出来。   不过这在当年倒也说不上有多奇怪。   付家当年还未这般败落,那付溪当年也不是现在这样的纨绔混子。   付家旧日常出刚正不阿的青天大老爷,受家门训导,付溪年少时阳煦山立,温润而泽,与史迟风、喻戟二人合称“缱都三少君”,若非他才华相较那二人逊色几分,也合该在世人猜测当中。   段青玱收付溪作学生后,便给他规划好了来日。他原是打算要送付溪进翰林院,走太子太傅的路子的,哪知自付溪他爹付痕自缢后,那清正公子不知怎么就染上了五石散的瘾,败坏了一身好名声,再加上他性情大变,最终亲手埋了段青玱给他挖出来的好路。   那付溪一意孤行,和他爹一般入了大理寺不说,还混了个“活阎王”的名,这已与段门温谦背道而驰了,他还不知收敛,反愈发过分起来,整日整日寻花问柳吃喝玩乐,把自己捯饬成了个浪荡逍遥的纨绔,可叫人意外的是,那段青玱没将那臭名扬千里的付禾川逐出师门,还一并由着他去。   想来倒也真是奇怪。   付溪落了座,人到齐了,这屋内还是静悄悄。   如今在场的那些个官儿旧日里和这季侯爷是井水不犯河水,真说不上有多熟。一干文臣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还是季徯秩先破冰。他自唇间呼出抹白气,道:   “史大人,户部近来忙罢?”   那史澈是清门君子,明白这侯爷哪哪都漂亮,只是心不见得便是红的,便斟酌三分,道:“多谢侯爷关心……只是户部哪有不忙的时候?”   “史侍郎被陛下禁足有段日子了?”   “唉——那小子就是不听劝!”史澈咽了口酒,道,“打小便这么个性子!”   “虎父无犬子,晚空他乃是璞玉浑金,不惧刀枪火海。”季徯秩虽是晚辈,却没有怯场意思,他笑笑,“过段时候,大人就该笑了”   “侯爷何出此言?”   “笑?这值当笑么?”史澈思索着,皱起眉来,实在不知这侯爷是什么个意思,听来不似安慰,倒似挑衅。   付溪懂了,含着笑吃菜,含糊道:“师兄啊师兄,还不明白侯爷意思?”   史澈愣着,那季徯秩便接着说。   “陛下这是把晚空他摘出去了,要让百官骂他呢。”季徯秩道,“不久后,晚空他所求之事就该成了。”   史澈闻言这才恍然大悟,眉舒目展要起身谢,季徯秩伸手拦了:“嗳,晚辈不过实话实说,您实在用不着客气。”   那贺原瞥季徯秩一眼,攥着史澈的衣角把人给扯回座上:“私宴,私宴,你甭将什么朝堂规矩搬了来!”   付溪虽是下座但挨着季徯秩,夹菜举杯时总碰着季徯秩的袖摆,可他二人偏就是也一句话不说。满桌人就他二人年纪较轻,只是瞧上去交情淡薄,也没什么话,段青玱便咳了声问付溪:   “禾川,你过往可有招惹过侯爷吗?怎么侯爷对你爱搭不理的?”   付溪没接话,季徯秩倒是开了口,道:“段老误会,晚辈同付大人平日里交集甚少,这才无言,并无过节云云。”   段青玱点了头:“你二人年纪差得不多,认识认识也是好的……听闻侯爷与宋小将军关系不错?”   “点头之交,不足为奇。”   “宋小将军同犬子关系极好,就连禾川也常在一块儿玩的。”那贺原有些困惑,“宋小将军他性子活泼,同您从缱都走到稷州,怎么这么久了也就是个点头之交?”   “这种事强求不得,我和宋小将军是性子不大合。”   付溪扒拉着米饭,插一句:“这就对了,落珩、玉礼二人和我倒很是合得来,恐怕我们仨与侯爷皆不是一路子的人。”   季徯秩微微眯眼,见那付溪装乖也没打算拆穿,只说笑道:“我是土鳖进城,比不得缱都人家……”   玩得花。   付溪知道这话怎么接,便哈哈笑了好一阵。   贺原见他笑,起了兴致,他拍了拍付溪的肩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说不准还挺合呢?认识了好啊,以后在朝堂也有个关照,遇着事了也不至于无处寻人帮忙。”   付溪朝贺原装模作样地拱手,戏谑道:“师兄说笑了,侯爷哪里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凭侯爷和当今陛下那交情,光是立在那儿就是块免死金牌。”   季徯秩没说话,段青玱倒是拍了桌让付溪闭嘴。   酒喝多了,桌上人也就愈发的不羁起来。   那贺原双颊泛红,问:“侯爷,您回来干嘛呀?在那稷州过安生日子不好吗?我要是您啊,决计不回来!”   史澈也点头,说:“是啊、是啊——”   付溪没太醉,在那被酒浸染的嘈杂声中,语气淡似水,他问:“为什么回来?”   季徯秩道:“疗伤。”   “疗什么伤?情伤吗?”付溪吊儿郎当。   季徯秩点头说对。   那贺原和史澈没听见那俩小子在说什么,被酒劲上头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起苦来。   贺原眼里眨了些泪,他伸指在眼角捏了捏,道:“如今我那俩儿子,一个被关在山上等死,一个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我、我该怎么办呐!”   那史澈拍着他的肩,苦涩道:“我还在想许冕他还出不出得来!咱们师门四兄弟何时才能再聚?”   段青玱默默无言许久,这时咳了一声:“莫提。”   他们神识尚存几分,便不再提许冕,只是聊着聊着不知怎么提到了前些年风风火火的御史沈复念。   “查么?查!狠狠地查!”史澈拍桌而起,神情激愤道,“把那些个昏了头的都给我揪出来,京城官儿个个瘦的见骨,怎么地方的官就肥得流油?!”   付溪夹了块鱼肉,挑着刺儿说,哪里哪里,京官也肥,肉不肥,田肥。   史澈闻言似乎是想着了些事,也就不吭声起来。那贺原还醉醺醺地含着泪想儿子,一来二去这屋里就剩了三个清醒人。   段青玱这才缓缓开了腔,他扣扣季徯秩身前桌,道:   “你师承何人?”   段青玱是三朝元老,年纪又大了,没像史贺二人那般毕恭毕敬地对待季徯秩,季徯秩显然也不大在乎,只还恭敬应答道:   “晚辈师父姓柳,名契深,不知字。”   “哦——那拉弓的奇人。”   段青玱咂摸着,突然又发了话。   “……你不该回来,你这步棋子走错了!”段青玱摇摇头,他挪眼盯着付溪瞧了瞧,又道,“你,你小子也错了!”   那年轻二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笑。   季徯秩略微思忖,道:“我就回来再守守陛下。”   “你吗?你守不住。”段青玱直摇头,“你应当回去。”   季徯秩没想驳段青玱的面子,就将酒杯挪到唇边笑着吃酒。   “如今京城水深,你们这些小的浸进去,我老了,再救不了你们。你、付禾川,你小子从前做的蠢事一箩筐,我没骂你一句,可你今朝所行之事我都看在眼里!我不在这里揭你短,你要好自为之!”   那段青玱情绪倏然激动起来,他匆匆搁下筷子,道:“不行、不行!我给你们指条路……你、你俩,上山去!”   “去哪儿?”付溪乐了。   “去把东边的山治好再下来!”   “老师想要我染病死在那儿吗?”付溪拊掌大笑。   “混账话少说……如今缱都正被各家瓜分蚕食,一步错,步步错……可你俩若是上山把东边的疫病平了,功是改朝换代也抹不掉的。如今那疫病解不了,兵下不了山,不会惹上兵祸,那是个好去处!你们去、上去!”   那段青玱忽然捂住了脸儿,几根白发从额上耷拉下来,浮在手上。   “我头发白了,脑子也昏昏!我对不起付痕,亦对不起季惟!我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他俩的儿子今儿皆被仇恨蒙了眼!”   季徯秩闻言一愣,刚想反驳,那贺原这会儿却稍稍回了些神,先行一步苦笑道:   “老师!您今儿还在怪我们占了他俩的位子呢?我们都知道的,当年若非我们仨人的爹从中作梗,那二人才该拜入您门下!您嗜才如命,那二人才是真宝贝,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您心里有多苦,我们知道、都知道!”   季徯秩不知这般往事,只皱着眉偏头去瞧付溪。那人还捏着筷子清理余菜,嚼了五六下才抬眸:   “侯爷的眼神烫着我了。”   季徯秩不搭理,问:“段老他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老师以前要收我俩的爹做徒弟,事没成,俩如今还都死了,他又气又恨……听出来了罢?当年他不是看中我了,是看中我爹,是在拿我填他心里的窟窿。”   季徯秩见那段青玱垂着头,半晌没声,知道那老人也是真醉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付溪给他支了招,道:   “走罢,想走就走,不妨事的。”   付溪说着又往嘴里塞了几颗花生米。   季徯秩点点头,便同段府老主管交代了几声,系上斗篷出去了。   方才季徯秩出府的时候那付溪还在和那一大桌子菜演难舍难分的戏码,可季徯秩走出府外还没多久,那人却也出来了。   季徯秩不想同他周旋,只朝他远远点了个头,转了眸子不再瞧,立在月光下等下人把他那匹霜月白牵来。   付溪做戏喜好做全套,那人愈烦他愈是要往跟前凑。人后不晓得,人前他可不就是色胚嘛——才不管尊卑几何,那是见美人都走不动道。   他于是没脸没皮地半跑着凑上前去,晏笑一声,作揖道:   “侯爷。”   季徯秩仍是点头却不伸手去扶,“嗯”了声挪步又要走远些。   那付溪抬脚拦了道,笑说:“侯爷干什么这般急着走?卑职又非索命的阎王爷。”   “这儿已没了别人,大人的戏瘾可以收一收,何必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呢?怎么在我面前演傻子,在别人面前演活阎王?”季徯秩挑眉侧过了脸儿,“再说大人哪来这般大的胆子,竟敢拦我的路?”   “聊聊?”付溪笑。   “没空。”季徯秩最后卖他个面子,扭头朝他笑了笑,只是面上寒未卸,露出了些锋芒。   付溪半挑眉,仍旧是纨绔口吻:“这么多年不见侯爷怎么变得这般的凶?难不成二爷喜欢凶的吗?”   “无稽之谈。”季徯秩道,“我喜欢凶的,宋将军喜欢什么我还真不清楚。”   “侯爷喜欢凶的,那我是不是得强硬点儿?”   季徯秩瞧着付溪,虽是斜着身子有些不羁,但这是他头一回把付溪的身形瞧仔细了,原来那人儿竟还比自己高上些许。   “……付大人长个头了?”   “哪跟哪儿?我这个头自及冠时起便没再长了。”付溪道,“侯爷从前光盯着二爷瞧,没看我了罢?”   季徯秩没矢口否认,只道:“对啊,二爷长得太好了,叫您这般好的人儿都黯然失了色,下回您要出去耍,找个坏一点儿的衬您,别找那般俊的了。”   付溪摸着下巴,咂咂口舌:“有道理。”   季徯秩应付笑了声,又要走。   “侯爷怕我吗?怎么老要逃?我又不同您聊您和二爷床笫之上谁上谁下。”付溪又把腿伸长了些,拦着人不叫走。   季徯秩听了那些混账话也还是波澜不惊,只淡定道:“无妨,纵然您问,答不答还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再说我和宋将军他又不熟,枕席之间聊的也是兵营杂事。”   “真躺过一张榻啊?”   “大人您是真听不懂人话呐!”季徯秩抬指虚虚点在付溪的胸口,眉眼弯弯,笑意却是空的,有些瘆人。   付溪勾住他的指尖,很快又识趣地松了,道:“……成,侯爷说不熟那就不熟呗……那聊聊付家女婿呗?”   付家女婿?   许未焺?   “什么?”季徯秩蹙着眉发问。   “边走边说,站在人家府前说话怪不像样的!”   “你穿着那身纨绔皮太久,整个人儿瞧来才最不像样。”季徯秩见下人牵着霜月白来了,抬手示意他们把缰绳松了,用手在唇边打哨把那匹白马唤了过来,“我没功夫同你叙旧,你麻利点给嘴皮子装飞轮。”   “那我说了啊?”   “侯爷您……想不想当付家的姑爷?” 第104章 八月雪   当他娘的姑爷!   许未焺如今被贬作男宠,和付家婚事那是彻底吹了,心里不知该有多难受,他这当兄弟的如何能上赶着去夺其所爱?   季徯秩恨得牙痒,却也只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冷笑,道:   “禾川,发疯发到我头上来了?”   季徯秩毫不给他留情面,抬脚就要走,那付溪上前攥住他。季徯秩抬臂挥手,竟没甩动。   他吃了一惊,顺势回身过来,愠怒道:   “深藏不露啊,付大人?没想到不耍疯时还挺斯文一个大人,竟会武?”   “不过一点皮毛,哪敢班门弄斧?”付溪笑笑,“侯爷谦虚,不比侯爷当年折下官腕骨时吓人。”   “大人跟宋将军玩了那么久,还怕我狐假虎威?”   “金刚怒目到底不如菩萨低眉。”付溪松了手,在季徯秩手腕处留了一圈红痕,“侯爷,温柔点儿罢,您今儿这般太刺人儿了。”   付溪喉结动了动,把轻佻的语气摆平道:   “许付俩家婚约如今作废,叫阿荑留在京城下官实在放心不过,再加上许宁温和阿荑那么一段故事,下官实在忧心来日皇上会对她不利……如今世道下官已是再顾不得所谓贵贱,侯爷若是准了,您要阿荑做大做小,下官皆恨不得千恩万谢。”   “禾川,”那季徯秩的嗓音清清朗朗,面色却是凝了层寒霜的,“你是病急乱投医。”   “下官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往前下官只敢略微逗逗您,便抬脚躲得远远的,不敢招惹……如今京城风雨飘摇,阿荑她身子弱,不堪重负。下官这无赖,满不在乎地跪天跪地,只有今儿是诚心诚意地跪到您跟前。”   “付禾川,”季徯秩道,“你是付家子,付姐姐亦然,季家走至今朝,凭的就是个无欲无求。我不情愿攀你付家那高门。”   “如今付家没落,侯爷从这缱都九家里边择了我家,还算是老实本分。”   敲梆声响着,渐渐近了。   季徯秩正愣着,被那付溪猛地攥住手往巷子里钻。他不知为何没挣扎,只抛下了侍从和霜月白,随着付溪跑。他们避开了敲锣执梆的更夫,又躲开了那些履行宵禁之责的金吾卫,拐七扭八进了条死巷。   付溪停了步子,松开季徯秩的手随即掀袍跪下。冰冷的雪受暖很快便融了,渗进他的衣裳冻得他发抖。   他禁不起这般寒,唇色本就淡,这会儿还泛上了紫。   “你这是逼我,不是求我。”季徯秩扯住他的披风要把他拉起来,可那人死拗着不听人话,季徯秩见状冷淡道,“付禾川,钱财权我样样不缺。如今乱世,男儿膝下再无黄金,你跪我,不过磨磨你的膝盖骨,我缘何帮你?”   “昔日阿荑她在宫中充当众皇子玩伴,你也在那儿,如今就当顾念往昔情分……侯爷,下官给你个任意驱使的机会,只求你能把阿荑带去稷州。”   “你糊涂!多少人盯着我,我那儿又岂为安巢?再说……再说……我……”   季徯秩那长睫微拢,逐渐与它被月光晃出的影儿融在一处,他把眸子阖紧了,掐断了话语。   “魏九道无安巢,稷州已最是安宁。下官有俩条命和半条命。阿荑活着,下官虽死犹活,阿荑死了,下官活着,虽生犹死。”   “我不是个心软的。”   “下官明白。”   “那你如今这般……究竟是为了什么?!”   寒风呼啸,打在人身上像甩了条鞭子。季徯秩深吸一口气,抬了抬脚尖,把落在靴上的雪皆给抖了下来。   “侯爷,你听,”付溪仍旧跪着,“你听下官说……”   “巽州最近遭了雪灾,那雹子拳头般大,可吓人。那儿的牛马羊被砸死了许多,苗稼亦冻死一大片。冷啊,南迁的大雁都冻死了……真真是连只鸟都活不了,人就更别说了……侯爷您说,这烂摊子谁能收拾好?人祸勉强能应对,可面对这天灾谁能想出什么好办法?这冬还不算开始,却已是这般难捱……那伏居巽州的贤王柔懦寡断那么久,今朝竟亲自跑来京城求皇上赈灾……走投无路啊……您猜怎么着?皇上的回复竟是留他在这儿吃立冬宴!真真是皇恩浩荡啊——”   付溪的话被寒风冻了才窜进季徯秩的耳朵里,这下好了罢?把他的血都给冻着了。   “你莫要说诳。”   “跪着呢,下官可是比谁都想要快些把这些烂话说尽。”   季徯秩将那些在肺里温了一遭的寒气吐出来,,道:“户部怎不尽快拨银子?若实在亏空,我私库里……”   “侯爷,皇上都做不了圣人,您要做吗?您能做吗?皇上不求你,您不能出手,这是缱都的规矩,您呀!您得学会冷眼旁观,明白了再苦一苦百姓的道理,日子才会快活起来。”   “那雪下了多久了?”   “八月。八月就下雪了。”   “八月?南疆八月雪?这般反常的天儿不该早就上报的么?为何熬到现在才报?!”   “哎呦,侯爷,从前还夸您心眼多,这会儿心眼怎么又这般的少?现在才报当然才最是好啊!等赈灾的银子到了,灾民也死了大半了,剩下的的银子可不就归官儿了吗?您以为方才下官那俩师兄在饭桌上哭什么?可惜巽州算不得边疆,那儿的官不由那响当当的秋毫御史沈明素查……那些巽州地方官肚子那叫一个肥啊……原来还是当地头蛇最舒服。”   “那儿的官真就沆瀣一气?竟没有一个明事理的么?”   “有啊!被雹子砸死的官儿也不少呢!不过都是好官儿……您瞧,好人死,坏人活,真是有趣,只是可惜下官这缱都井底蛙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怎么?”季徯秩锁着眉头,“你还想借机夸耀自己是个好人吗?”   “不是,下官是被派去赈灾的坏人。”   “司农寺的职干你这大理寺的什么事?”   “唉!九家总得有人像寒门官一般死一死才能平众怒。下官无依无靠,名声半臭半好的,当然得率先垂范。”   “何时走?”季徯秩喘一口气。   “唔——立冬宴后?随贤王一道走。但恐怕不会太快,那户部银子一时半会儿拨不出来。”   “段老方才不还说要你上山的么?”   “他是知道下官要去巽州,胡闹呢!真是乱来……侯爷您就体谅体谅下官罢!下官实在不能把阿荑带去巽州同我吃苦……许千牛卫备身为人率直,却并非傻子。他若知晓,定会体谅您的……”   季徯秩皱起眉来:“你容我再想想。你先起来!”   付溪笑着要起身,哪知双腿被冻麻了不听使唤,一踉跄便跪着往前跌。   他眼一闭,认栽,哪知却扑进一团暖香之中,把他的身子都催得软了起来,他真想那么一阖眼,再不去管这多事之秋。   可他不能。   季徯秩屈膝搂住了他,而后将他的臂挂在肩头,缓缓将他扶了起来。   “小心点儿……我说你何必自作自受?谁叫你跪了?”   “不跪怎么显出下官的心有多诚?”   “付溪,我没功夫同你开玩笑。”   “怎么唤下官就连名带姓的?分明小时候下官也在宫里陪着你们这些个小孩儿一块儿玩的,怎么一个个的,付姐姐长付姐姐短,到了下官这便是大名一个?”   “若非你当年性情大变,不当温润如玉京城公子,偏要跟着那些衣冠禽兽当锦衣纨绔,我会这般待你?”   付禾川啊付禾川,他难道就不可惜么?   当年他可是与喻戟争抢美玉公子名的人儿啊,怎么就那么挥手作别了大雅之堂,化作了缱都一片烂透的尘埃?   枢成一十四年,季徯秩为何敢去赴那场纨绔宴,因为他胆肥,还因为那儿有付溪。   他哪知再相逢付溪会是那副德行。   “时势造纨绔,下官自也是委屈的。”付溪腿疼,却还是以笑脸相迎。   季徯秩不理,付溪便接着笑:“侯爷快些做了决定,立冬宴是个好时机。您若应了,下官也好赶快在皇上面前跪一跪,把这事儿说了。”   “这么着急么?”   “怎么能不急?快些说了也好快些挑个大喜日子。下官一辈子总得瞧下官掌心那宝贝身披嫁衣的漂亮模样。”   “对了……您可听说了么?二爷和燕小将军也要从北疆来赴这场立冬宴。欸!真是好大个宴……”   季徯秩搀着那付溪,闻言脚步稍稍顿了顿,很快又架着他继续往前走。   “那就更不能在这宴上说了,这般难得的宴,我还是莫要逞风头。”   “真不叫下官说?”付溪道,“千载难逢的机会……到时下官坐侯爷边上,侯爷若是改了主意,禾川定洗耳恭听。”   季徯秩摇摇头:“你是真找死。”   那付溪侧脸瞧着季徯秩,又给他个笑脸:“找死?找宋诀陵的死吗?那人还是个醋坛子么?”   “收收胡话。”季徯秩瞥他一眼。   “下官也是个醋坛子。”付溪漫不经心道。   “你有什么醋好吃?”   “侯爷不知道呢罢……当年下官离宫时,想到再难见着侯爷,可是恨得肝肠寸断。”   “别学着那些纨绔说些暧昧不清的话,叫别人听了还以为你是什么对我念念不忘的大情种,当初你被迫出宫还不是因被太傅觉察你吃了那东西。”   “什么东西?侯爷怎么不敢说?”   “不吃了罢?”那季徯秩眸光里带上了点寒色。   “要还吃,下官现在也该买副棺材躺着了。”付溪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避开季徯秩那双剔透的眸子,道,“下官不自个儿糟蹋坏了身子,老师他也该扒了下官的皮。”   “当时干什么吃那东西?”   “不知道。”   “你不知道?!”   “哎呀就是不知道,从前吃了就吃了,现在可不是不吃了吗?侯爷别问啦,再问下官就真疯啦!”   付溪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捂住了耳朵。 第105章 将军泪   魏·缱都   一年屈指余三月,四序惊心又九秋【1】,立冬这就来了。   那立冬宴没办在宫里,大张旗鼓地摆在了缱都边野那昭山上。光禄寺里头的官儿理所应当地以为这立冬宴会办在宫里,哪知那万岁爷临时起意要去看野色。   凛冬到底有啥野色可看?   那些光禄寺的官爷在心里头怨上那么几声,又缩了脖子思忖起要搭的帐子、在山的哪块地办云云,总之个个忙得晕头转向。   好在这些年那九重天上的爷变了几遭,光禄寺的官受牵连少,那些真能干的都留了下来,跟户部的讨银子,骂起架来也已熟悉门道,经了半月操劳总算把那山上布置好了。   山下饿殍载道,这山上却显出盛世才该有的雍容隆重来。   可如今山下已是这般的冷,更别提山上。那些个达官显贵个个都披着厚重的大氅,步子再被那风雪一压,都慢了起来。   许未焺扶着刀立在棵树下避雪,他含了口茶润了润嗓,眉蹙着,不知在想什么。   他叹一口气,瞧见雪中一点红,眯了眼瞧,瞧清了,赶忙弓身作揖:   “侯爷。”   “备身免礼。”季徯秩扶人。   二人相视,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许未焺往周遭瞧了瞧,这才把手搭上季徯秩的肩,笑道:   “嗯……气色还成,过得应该不错。”   季徯秩伸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左右转着瞧了一瞧。那人一双杏眼依旧漂亮,只是仿若蒙了尘般失了光,就连面颊也消瘦了许多。   季徯秩将眉间蹙意化淡,笑道:“近来事务繁重,没什么机会去拜会你,是我错了。”   “这算个屁,我俩之间用得着说什么错不错吗?”许未焺将手折起来用手肘撞他。   许未焺抿了抿唇好似正想同他说些什么,可这时偏有个宫人寻他道:“许备身,陛下找了您许久呢!还请您快些同奴来!”   许未焺故作轻松挥手同季徯秩作别,一转身那面上的笑便挂不住了,他皱着眉,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御营走,每走一步靴子便往下陷,他费心拖着时间,但拖着拖着还是行至那重兵把守的御营前。   -------------------------------------   那许未焺进御营的时候里边很暗,暗得瞧不清人。他只知他方将那帐子给拢住回身便被一只手揪住了领子。   他喘不过气来,艰难地将手往腰间刀上探,却听得耳畔慵懒一声:“焺哥,你这是干什么?难不成是想要朕的命么?”   许未焺把手从刀柄上移开,耷拉下去,由着身后人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亲吻他的后颈。   “怎么来得这般的迟?可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   “季侯爷。”   那魏盛熠没了声响,只是仍然抱着他,龙涎香沾了他一身。   那帐子里暖和,魏盛熠身上不过搭着一松垮的里衣,他吻在许未焺的颈间——许未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手有些发颤,可他掰了掰魏盛熠锢在他腰间的指,道:“现在不行。”   魏盛熠俯视着他,目光一寸寸下移,长指点在了他的腰封上便爽利松了手。他走至桌旁倾了两杯酒,一杯他自饮了,一杯还在那儿盛着这帷帐的脊与皮。   可这不是魏盛熠想看的,他想看的是许未焺的裸|露出来的骨与皮。   许未焺把眼一阖,自个儿把手伸向了腰封。他动作很利落,待把外边那些衣裳褪至仅剩一层之时,他这才朝那卧床行去,他抬手把酒饮了,只恨那酒太淡不能叫他一杯醉死。   “听闻巽州雪灾,你把这缱都难得的好大人也给送走了?”   许未焺把手搭在了魏盛熠朝他伸出来的手上。   “三弟他都这么求着我了,朕是不送不行。”魏盛熠将他扯过来,摁倒在那罗汉床上,用指刮了刮他的脸儿,笑道,“朕自有打算,你莫要忧心。”   许未焺把脸撇开,道:“我才没………唔……”   那人将许未焺的脸用力摁进枕间,叫那些不中听的话化作了几声痛苦的闷哼。只是他面上仍旧是格外温情的模样:“你难得关心朕,朕好生欢喜。”   那人又在将他的讽刺曲解为关切之情,自欺欺人了。许未焺被他捂得连气都难喘匀,他恨得不行,红了眸子,却被魏盛熠压得动弹不得。   魏盛熠的手覆着许未焺的,迫使他同自己五指相扣,另一只手握着他的腰,将那人扶着跪了起来。   许未焺终于得以仰起头来,他骂道:“魏盛熠你疯了吗?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你把可用之才都都送走了,谁来替你扛这天?!”   “这不是焺哥你该操心的事。”魏盛熠口吻冷淡,只是将人拉着坐在自己身上,手顺着他的颈子往下滑褪去了那单薄的一层软布。   那许未焺发簪被人抽出来,黑发散在身上,衬出了丝惊心动魄的玉泽。   魏盛熠喉结上下动了动,自袖间取出一盛着玉龙膏的霁红釉面瓷瓶。他将那阖了眼任由其摆弄的人儿翻过去,握住了他的腰。   那玉盖旋开的声响灌入了许未焺耳里,如同万箭齐发终于扎得他身子抖了抖。   “外边有人……”许未焺把下唇咬得渗血,可这会儿倒也真是怕了,便压着声道,“不要。”   “你说不要,可朕何时依过你?怕什么,那些人纵然听着了也不敢乱嚼舌根。”   “魏盛熠!!”许未焺绝望道。   那人置若罔闻,还把膏体往那些个隐秘之处探。许未焺撑着床,把唇死死咬住,就怕泄出一声来。   魏盛熠倒是有耐心,只还慢慢等他把身子软下来。待到万事俱备,他慢条斯理地用帕子将手上余留的香膏给抹净了。许未焺如同浮出水面般喘着,哪知那人倏然欺身而上,许未焺一惊,唇即刻便被犬牙咬出了血。   不受控制的泪水砸在那锦被里,在那令人羞愧难当的声响之间他想到了那兄友弟恭的中秋夜,他想到了那个被他从宫湖中捞起来的羸弱少年郎。   究竟是哪步行错了?   怎么他敬仰的太子,爱慕的姑娘,珍惜的弟弟都自那魏千平病逝之日起离开了他呢?   如今压在他身上的是哪个怪物?他怎么不认得。   可是若那东西是妖邪又怎会有这般烫的温度,他想明白了。   哦。   是人啊。   是魏盛熠啊。   魏盛熠的宽厚手掌含住了许未焺因仰颈而更加凸显的喉结,那双深邃的棠梨眸子这会儿正因染满情|欲而泛起来妖冶的海棠红。   他略微眯起眼来,叫那浓密的眼睫拢了拢,好似将许未焺也一辈子关进了他眼底。   “白、眼、狼。”许未焺在那冲撞之间吐出这么些个破碎的话语。   “嗯。”魏盛熠笑道,“朕就是白眼狼,焺哥你当年不该救朕的。”   魏盛熠自上而下打量着许未焺那瘦劲腰枝上缀着的几条刀疤,他伸手抚了抚,本该是干燥的地方这会儿却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抹得泛润,又随着他的主子泛上了些红。   “好生漂亮……”魏盛熠喃喃自语。   外边风雪渐大,只是隔着厚重帐门听不得外边动静。那范拂略微掀开帐门,叫那呼啸风声闯了进来,盖住了帐里头叫人羞耻的靡靡之音,只听那范拂轻声道:   “陛下,史尚书求见。”   身下那副躯体肉眼可见的僵住了,魏盛熠玩味地笑了笑,道:   “哦?是吗?”   那许未焺挣扎起来,魏盛熠只把他摁住了,笑道:“让他进来罢!”   许未焺的腰终于塌了下去,好似丢了魂,只是被那魏盛熠扶住了又是一番折腾,那些无助而憋闷的东西砸在他身上,叫他湿了睫,洗了面。   那魏盛熠把身子更压低了些,将锦被一扯挂在自己的肩头,掩住了许未焺。只是他始终没停下动作,就那么卑劣地瞧着许未焺在自己怀中于未停的痉挛中发颤。   打量着身下的大好春色,他心里因被欲发膨胀的满足感填满而愉悦无比。   那范拂很是懂事,在唤那老大人进来前,先让俩宫人搬了张屏风进来。   史澈不知为何他同魏盛熠说要事也要搬屏风隔着,惴惴不安地进了帐子。他正想说话,哪知却听着了屏风后二人掩不住的欢好之声。他的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他生了些怒意,可这时脚下却不知踩着了什么东西。他目光下移,瞥见了那落在地上的将军袍。   他心里凉了半截,也不再气,只觉得心惊肉跳,宽慰自己到幸好来的是他,要是来的是贺礼恐怕都得在这儿上吊。   “史大人今儿来这儿所为何事?”魏盛熠稍稍抽身,借餍足略歇之际开口问。   他的嗓音犹如淋了雨般带着点被欲望浸湿的味道,带着丝酣畅。   史澈稳住心神,从容不迫道:“回陛下,贤王所求赈灾银两今儿已筹齐,臣前来是想问对这交付时日的意见。”   “翌日你便送去,只是那银子你交给付溪,叮嘱他好生看着,莫叫硕鼠误事。当下把钱拨给那些个失张失致的灾民恐怕起不到什么用处,不如叫付溪亲自拿着去督着人修屋搭棚……也莫管地方那些个好大人所谓未雨绸缪之谈,若交到他们手上,只怕他们把银子吞哪儿了都不知道。”   “是。”那史澈点点头,不知怎的支支吾吾起来,“陛下……”   “大人还有何事?”那魏盛熠伸手摁了摁许未焺后颈上被他咬出的印子,那人受惊动了动,他脸上这才有了笑,道,“大人有事可要快些讲,急呢!”   那史澈闻言身子抖三抖,硬着头皮道:   “近来巽州罹难,翎州西与巽州之间无山阻,只怕渐渐入了冬,那东北风会将雪和雹子往那儿吹……您看这是不是得提前筹备筹备?”   “府库里头还有多少银子?”   那史澈犹犹豫豫不敢说,只道如今各州都收不上来多少税银。   魏盛熠轻笑一声,问:“大人是觉着再叫百姓吃点苦头好,还是苦一苦官儿好?”   那史澈咽一口唾沫:“自是该苦官儿的,可是官么……官儿多挨着您,只怕如今从官儿身上要银子他们会对您不利……”   “苦官儿吗?那就撤了京官俩月俸禄罢!这会儿寒冬该置备的东西也该置办得差不多了,手头上应是没有什么要用银子的地方。”   什么鬼道理?   史澈欲哭无泪,真真怕这夺官财的罪名落到自个儿头上,正欲开口劝又听那狂为乱道的万岁爷说道:   “叫京官哭一哭,骂一骂也就过去了……实在没办法不如抄了九家任一家来要点钱?”   这是真疯子啊!疯子!   “大人您说,朕是抄许家呢?还是付家?”   魏盛熠的手顺着身下人的脊骨划,那凉薄话语绕在那人的心尖,终于叫那冷尸似的人动了动。   史澈跪下来磕了个响头,颤巍巍道:   “臣、臣不敢呐!”   “这事儿可不论大人敢不敢,论的是朕敢不敢,大人有什么好怕?”魏盛熠把许未焺翻过来,端详起他泛上酡红的面庞,忽觉着又有些想要起来,便俯身去吻他,吻他的泪珠,吻他的骨骼,吻他的酥肤。   “不如换个法子?”魏盛熠蓦然没来由地说道。   史澈还以为他终于清醒,正要谢天谢地,哪知又听那人道:   “抄寒门官儿怎么样?寒门也有贪的,抄那些个无权无势、无深根的,他们可不是掀不了多大的浪么?不过要论钱多钱少,还是得抄九家啊……白家那么多酒楼,总有那么一家会误事的罢?若是真那么清,朕胡乱拿下一家,也未尝不可了。他的官帽朕给他保着,讨些银子罢了,他也该体谅体谅朕。”   那魏盛熠自说自话,并不叫史澈有插嘴的机会,末了撂下一句:   “大人若是没了别的事,便退下去罢。”   史澈这才讪讪地走了。那人前脚刚走,魏盛熠后脚又把许未焺的腰抬了起来。   二人身下那罗汉床做得结实,倒是没怎么动,只是许未焺的身子如同外头那松叶一般,不停地晃动着。   魏盛熠叫许未焺莫再把头埋进枕间,好叫他能大口呼吸。但他不肯,他太怕听到自己那堕落不堪的声音了。   眼看许未焺就快要喘不上来气,魏盛熠松了禁锢着他的手,将他翻过来用嘴给他渡气。   那人没躲,求生的本能叫他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肉。魏盛熠俯下身子,伸指刮去他眼尾几点泪,道:   “焺哥,你何时才情愿自个儿转头过来瞧朕?”   许未焺把头撇开,并不回答,半晌才哑着嗓子问他:   “你几时才能放过我?”   “至死方休。”魏盛熠轻笑着,“不然你和朕做个交易,焺哥你把心交给朕,朕放了你爹?”   “做、梦。”许未焺一双杏眼瞪得通红,那血丝爬着连到眼尾变成了欲色的酒。   “你连在朕跟前做戏都不情愿呐!那可就没办法了,朕不是喜欢吃亏的性子,朕是一定要得到一点儿东西才满意。”   “你拿我的命去,我给你!我给你啊!魏盛熠!”许未焺哑着嗓子吼。   “哈……朕叫你欲|仙|欲|死,还不够吗?”魏盛熠附在他的耳边,“你没有家,你只有朕。”   “狗屁!”   魏盛熠“嗯”了声,笑道:“朕也没有家,朕只有你。”   说罢魏盛熠就从枕下摸出一把剑来,扎在许未焺躺着的枕上,笑道:   “下一回把这刀往朕颈子上扎,这样你才能解脱。总藏着,狠不下心来,这样会叫朕觉着你也爱朕,如同朕爱你那般。”   许未焺仰面淌泪。   又过了半晌,魏盛熠才终于餍足,他唤宫人进来伺候他更衣,叮嘱许未焺道:   “焺哥,你歇会儿罢,朕唤人过来掌灯,免得你睡得太沉误了晚上的宴。”   “焺哥,朕先出去了?”   “焺哥,朕爱你。”   “……”   许未焺捂住了耳,蜷缩起了有些粘腻的身子。 第106章 赤遇雪   瑞雪纷纷,魏盛熠经了颠鸾倒凤,龙颜大悦,要内务府遵着旧俗给百官发雪寒钱。   这雪下得其实和前些日子的没什么不同,可是在这立冬时节落了,总归有些特别,官儿们也就不约而同地把这称作瑞雪,恬不知耻地领了赏钱,好似来年真会丰收,好似这魏依旧富庶。   那些朱紫官儿褪了朝服,这会儿个个载歌载笑,歇树下的,钻帐子的,逗乐姬的,总之各有各的逍遥畅快,叫这乱世里头的立冬宴变作盛世年里那些个鸿商富贾办的豪宴。   季徯秩将那几枚铜钱抛在指间,只听得不远处一阵马嘶声,便把钱抖进袖里,掀了眼皮去瞧。   马车稳当当停了,下来俩英姿魁梧的武官,季徯秩定睛一瞧,原是北疆的宋落珩与燕凭江。   那宋诀陵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竟恰巧隔着人群与季徯秩相望,然二人之间却远得像是隔了条忘川。   太远了!   季徯秩略微蹙眉,还想着要上前去给人接风洗尘,哪知宋诀陵却淡然将凤眼挪开,掀着帷幔不知在候什么人儿。   那张总是挂着没个正形的轻佻笑的儿郎,这会儿舒唇淡笑,竟生了些痴情模样。   季徯秩虽未知因果,心内却不禁擂起鼓来。   咚、咚、咚。   那车厢里边先是伸出只胜雪的纤手来,宋诀陵握住了,而后便扶出个风姿绰约的丽人来。   那美人儿着一身薄缥衣裳,外头罩了个雪白的狐裘。她披着墨发,錾花银簪衬得她更是温婉可人。她模样恰似白雪,却不是地上那冷的,像是扑在人心上的一团新雪,叫那股初逢的欣喜劲儿冲淡了苦寒。   那美人儿的眼头眼尾皆是略钝的,这般的圆眼抬眼瞧人时最是无辜可怜,只是那人笑起来,眼却又是弯的,一双明眸竟是把惹人怜的娇俏与讨人喜的可爱糅杂在了一处。她虽不比徐意清那般风情万种,却是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独有其味道。   这般清荷似的美人儿配上那凤眸剑眉的将军,当真赏心悦目。   那宋诀陵撑起伞遮雪,一边又空出只手来搀着她。那美人嘴角被她温柔一洇,晕开抹笑来,叫季徯秩都忍不住盯着瞧。   他后知后觉自己这般盯着人家姑娘有失偏颇,便垂了眸子捻佛珠。   俄顷他又仰起头来,那二人却已不在原地。   落满雪的枝头,停了只灰喜鹊,想必也是报喜来了。天好冷,他呼出一口白气来,掀开一帐门进去了。   -------------------------------------   外头冷,季徯秩没太大兴致同那些老大人玩投壶之类游戏,便在自己在帐子里歇到傍晚宴启,出去时只还照常着了一袭红衣。   他翩然入帐,不知成了多少人眼底的好景致。他来得竟还算是早,便挑了个称心合意的位子缩着。   徐云承作为皇上亲自从地方调上来的宠臣,今儿自是坐在魏盛熠边上,另一边则坐着皇贵妃徐意清。帐里众人说短论长,讲的多是赵氏姐妹共事一夫的故事。   那些个目光刺在徐云承身上,针似的。季徯秩支颌略听,想着幸好那燕绥淮还未进帐,若是听着了指不定要发疯。   见那些个大人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他摇摇头,把着盏烈酒迎了上去,叫那些个烫的挡住了这些个官儿的舌剑。   可季徯秩还未来得及替徐云承拦下多少闲言恶语,宋诀陵便带着那娇女掀帐进来了。   佳人才子,自是更招人稀罕,众人便咿咿呀呀地开起这宋诀陵的玩笑,季徯秩也跟着笑起来,只是由不由衷也不知道。   宋诀陵墨玉似的眸子如今像是扎在了那柔情似水的美人身上,进帐后除了拜见皇上,眸子是一寸也舍不得离开那人。   季徯秩情难自已,这会儿才微不可查地瞥了那二人一眼,有说有笑,真真是情投意合模样。他捏着玉杯的手略微抖了抖,只垂了眸子,回了座,搁下了那杯盏。   宋诀陵牵着那娇女在席上坐下,那座位不是安排好的,那么多个位子,还能恰巧坐在季徯秩对面,实在是了不得。   俗话说眼不见为净,这人招摇往跟前这么一坐,倒叫季徯秩受不住。他那手骨好似覆了冰般动弹不得,虽是微敛长睫端坐着,心里头却难免暗品酸涩。   情不好断,不好断也得断。   在季徯秩余光之中,这宴上宋诀陵始终没瞧他一眼,宋诀陵也确实没敢露骨地瞧他,可他不知道的是,宋诀陵每每在仰颈吃酒时,那凤眼里的寒光会借着玉杯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攀上他的每一寸骨。   “侯爷,记着啊。”只听身旁响了声,那付溪竟真是说到做到,今夜真在季徯秩身侧安了窝,他斜了身子凑过来道,“一会儿您若是答应做下官姑爷了,可得跟下官说啊!”   付溪方才还嬉皮笑脸,神识不知怎的蓦然清明,他朝那对良人抬颔,淡道:“你早就知道?”   “不知道。”季徯秩说着慢悠悠将杯盏举起来,“没那么熟……不过这真是件大喜事,可惜是在这样的凛冬。”   付溪是个疯的,忽而闹,忽而静,这会儿面上又弯了两弧月,道:   “好事不都成双,侯爷难道就不想借这一机会喜上加喜?”   “大好的日子,付大人就积点阴德,莫要去搅人清闲罢……您要抢宋落珩风头我不拦,可那娇女难道就不无辜?宋诀陵好歹是她来日夫君,咱们还是别干些七七八八的事儿了罢?”   “嘿,他小子当年不知有多玩世不恭,怎么今儿就收了心要娶妻了?”   季徯秩喉结滚动,将那些妄想哽住他喉的东西吞入腹中,他笑起来,故作轻松:“宋将军早便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若是还像您这般整日在外头喝花酒,才是怪呢……您可得当心四处留情,哪日哪位姑娘抱着孩子上门寻人!”   “侯爷是真不在乎呐!”   付溪眯着眼端详他许久,得出这么一句话。   季徯秩流露几分笑意:“话说了那么多回您是一次都不听,我倒要瞧瞧您要揣度我到何时才满意。”   “真不在意啊?”付溪把筷子咬在齿间,摇了摇脑袋,“不该啊——”   “您耍得疯,倒还生了先入之见,觉着别人也生了断袖之癖了么?当初那宋落珩同你我逢场作戏,你信他是纨绔也就罢了,怎么还信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纠葛?”   “嗳!都赖那话本子写的委实太好。”   “看来我是非拜读一二不可……来——大人,吃酒,杀一杀身上的疯劲,来日到了巽州干的可都是苦活,没人陪您说疯话。”   “况溟,你实在是好狠的心。”付溪哼一声斜了酒杯同他碰杯。   有人掀帐进来,寒风刮来叫季徯秩打了个寒战。付溪正若有所思地打量他,这会儿把他糗样瞧见了便笑着抬手唤来侍女:   “去给侯爷寻个汤婆子来。”   付溪得了,转手便递给了季徯秩。季徯秩笑着接了,还谢道:“大人可真是有心。”   “有心?我方才可是在笑你!”   “我冷得发抖,大人见状给我拿了汤婆子来,这还不是有心?”   “你要这么想倒也对。”   那季徯秩笑着把身子回正了,恰巧窥见宋诀陵带着那娇女朝这来,原是谢过皇上正要回座。   他有自知之明,明白宋诀陵这趟应是寻付溪来了,便没打算起身。付溪倒是一骨碌站起身来,只是见那人还盯着季徯秩不吭声,便也不好先张口。   季徯秩听得身后人没声响,回头瞧了瞧,不曾想却撞入宋诀陵那双凤眸中。他俩绕过那几场巫山云雨,到了这般,相视时面上竟皆是平静无澜。   季徯秩定了定神,便也整衣起身,他略微垂头,算是问候。   “我走吗?”季徯秩问。   “走什么?末将还有赶侯爷的本事吗?”宋诀陵似是满不在乎,还调笑道,“雪棠,来、这是稷州的季侯爷,这是大理寺少卿付禾川付大人,你来见见。”   那灵动美人朝他二人福了福身子,略微丰润的唇上下翕动:   “小女俞雪棠,见过二位大人。”   季徯秩用手虚虚将她扶起,还夸赞道:“不曾想这世上竟还有人真能担起‘沉鱼落雁’四字。”   那美人倒是宠辱不惊,只谢过了,还淡笑道:“侯爷谦虚,若要比面上颜色,侯爷这般夸小女倒叫小女抬不起头了。”   “姑娘言重,只还祝您能与宋将军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宋诀陵干巴巴地笑上一两声,见二人聊得热络,正欲拦着些,那付溪眸光在这仨人之间辗转,笑意一泄,便又发起昏来,先插了嘴道:   “哎呦二爷!我倒是觉着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小将军不祝贺祝贺我么?”   “大人!”季徯秩心下一惊,忙阻拦。   那付溪正属意上前乱说一通,却被季徯秩踩住了衣摆,那人佯装不知,只还沉着定在了原地。   宋诀陵的目光垂在那衣摆上,竟是许久未动,愣了良久这才道:   “哦?少卿近来遇着什么好事了?说来听听?”   季徯秩不应声,只把来话都听了进去。那付溪回头来瞧他,他索性就随了那人,无奈地点了头。   “家妹要嫁人了。”   “谁?”宋诀陵笑意冷起来。   “侯爷!”   “哪个侯爷?”宋诀陵朝前一步,将俞雪棠往后挡了挡,季徯秩却是不自觉地往付溪身后退了半步。   “哎呦!还有哪个侯爷,总不可能是鼎州的薛侯爷罢?”   “是吗?”宋诀陵分明是在问付溪,那眼珠子却狠狠扎在季徯秩身上。   季徯秩不觉着这事有何处值得他用这般讨伐的眼神盯着的,只垂首笑道:   “二爷,我既祝了您,您也祝祝我罢!”   宋诀陵不理,只问付溪道:“你是凭的什么把他这侯爷给套进来了?可是你又使什么阴招威逼利诱了么?”   “儿女情长,这般话总归不好搬上明面上讲。”季徯秩替付溪解了围。   那付溪曲了手肘撞他,原是想要演个周全,却不想正正撞在了季徯秩的伤口上。那剑伤不是容易好的,更别提季徯秩前些日子三天两头的瞒着人补刀。   他吃痛,被这么一撞只觉得浑身疼得发麻,便略微蹙了眉。只是那疼得涣散的眼神很快便被他拢住了,他笑着推开付溪的手道:   “大人莫要闹了。”   “是、是、是,小姑爷!”   那俞雪棠适才一直安分呆在一旁不言语,这会儿见宋诀陵面色似是有些反常,便试着调和一二。   她垂眸落在季徯秩指间绕着的那老山檀香佛珠上。鼎州不兴礼佛,佛珠之类并不常见,叫她不免起了好奇心思,于是她笑着开口,道:   “侯爷这佛珠瞧来真是雅致,小女不识佛门规矩,只好奇这佛珠可是真能助人摒除杂念么?”   “心诚则灵。”季徯秩笑,“我得此物已近十年,每日每日这么盘着,心绪似乎真是平宁不少。”   季徯秩见那俞雪棠像是真喜欢,便又道:“姑娘可要瞧瞧看么?”   那姑娘一笑:“那便多谢侯爷了。”   她抬手正要接,却被宋诀陵给拦住了,那墨玉瞳里载着不少冷漠,他冲季徯秩冷笑一声道:   “这劳什子到底哪里值得看?再稀罕不也是是个臭男人的东西么?”   季徯秩怔怔瞧着宋诀陵那只将他拦住的手,回过神来时面上倒也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收回了伸至半道的手,垂了下去。袖摆将他的手掩住,只消他再使使劲,指间佛珠便会化作齑粉消释于这叫他难捱的雪天。   那俞雪棠忧心宋诀陵这般直言直语会惹季徯秩不快,便欲替宋诀陵赔罪,季徯秩只还安抚她说无妨,本就是他自个儿考虑不周,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他软言软语哄好了那美人儿,抬眸又撞那对凤眼。他耸耸肩,笑着赶客道:   “天儿晚了,将军慢走。”   “成,那就不打扰侯爷和付少卿一家子说话了。”那宋诀陵说着伸手揽住了那俞雪棠的薄肩,回了座。   那娇女平日里头休息得早,亥初便生了困意,也就由宋诀陵扶着回帐去了,宋诀陵退下后也再没回来。   季徯秩眼不带斜,只自顾吃酒。   -------------------------------------   宴至亥正,季徯秩自觉胸闷,便出了帐打算去山道跑跑马。他回自个儿帐去寻条斗篷避寒,哪知却在帐外撞上了宋诀陵。   他点头,笑说好巧。   宋诀陵却好似并不觉得巧,拉着他便往林子里跑。季徯秩被他扯着,却分心想着今夜不能跑马委实可惜。   二人走至瞧不着宴帐灯火之地这才停下步子。   那宋诀陵粗鲁地把季徯秩摁在棵雪松上,拳头砸在他的耳畔,叫那松柏抖下好多团雪。   季徯秩略挑眉尾,只还将挑衅的劲儿敛了,带着丝慰藉味道:   “二爷这是在恼什么?这般年纪了,还是少些胡闹的好……娶妻罢了,不会碍着您行事的。”   季徯秩直视着他,宋诀陵越凑越近,到最后长睫都要扫到他脸儿上,季徯秩撇开了脸,宋诀陵似乎也没愠怒,只冲着他的生了朱砂痣的右耳吹了一口气。   那双凤眼垂下来,宋诀陵用指勾过他的发,在指尖绕成个旋儿,道:   “我还没摸透付溪的势力,侯爷这般擅自行动,若是打草惊蛇可怎么办?”   “是付溪开的口,也不是我跪在人门前求的,何谈打草惊蛇?”季徯秩把指尖往掌心里刺,他将肩一耸,“二爷若是担心这个,我来日借他姑爷那层身份去试试他,可不是两全其美么?”   “是吗,那你可要把他的底细好好给摸清了,莫在儿女情长里边走不出来。”   “一码归一码,二爷这就别管了罢?”   “我怎么能不管?”宋诀陵将两只手往他肩上搭,“哈……季况溟我这走了还没一月呢,你怎么就能和那付荑谈婚论嫁的地步?”   “二爷走了一月也好,一年也罢,和我要成亲了有何干系?依二爷意思,是要我同您说说我是如何与付姐姐情投意合的么?再说,怎么光逮着我说了,二爷不也是吗?”   宋诀陵浓眉轻微一挑,他松了松咬紧的牙关,云淡风轻道:   “我?我才不像侯爷呢。我和雪棠乃是青梅竹马,到底是‘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1】’。我是向来不知何谓一见钟情。”   “您用青梅竹马之言驳我待付姐姐之真情,可我自小便同她一块在宫中长大,亦是青梅竹马……不过是因着阿焺打小便很是缠她,我不敢冒然出手。”   “侯爷从小就识一‘让’字,真真叫末将敬佩不已呐!”   “这种撒诈捣虚的话就别再讲了罢,我们什么关系,用得着这般吗?”   宋诀陵捏了捏他的肩,挖苦道:“什么关系吗?侯爷抛弃青梅同我绕颈欢好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关系?”   “二爷仗着什么来同我说这话的呢?”季徯秩不为所动,仍旧笑着,“玩嘛,二爷在秦楼楚馆里玩过多少姐儿,我就玩了您这么一个,您怎么还惦记上了?”   “担心你感情用事。”   “不用担心,我不是最狡诈了吗?话说二爷不把那人儿身世同我说道说道吗?”   “你说谁?”   “那娇女。”   “有必要吗?”   宋诀陵那冷淡口吻像是被寒天冻了一遭的星子,砸下来,砸在季徯秩的身上,像是巽州那砸死人的雹子。   疼。   季徯秩的天也有如巽州那天儿般暗了下去。   季徯秩垂了眸子,又是淡淡一笑:“原来是我僭越,对不住啊二爷。”   “您放心,您是难得寻上这么个好女子,我是绝不会搅你美梦的。”季徯秩又接道。   宋诀陵似是没听着,略作一笑,轻佻道:   “侯爷怎么不穿我送你的衣裳?”   “忙着往缱都跑,赶得急了也就没大在意流玉给我收了哪些物什,这不,落在稷州了。”   “侯爷这会儿把错推到侍女身上,只怕侯爷若是自己亲手收拾也不会带的。”   “什么错不错的,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您也就别太计较那几尺料子,可好?若是缺了盘缠,我给您便是。不过我瞧二爷那宅子修得那般的气魄,想来也不该啊……”   季徯秩长睫微眨,只觉着有些冷,要回去,便问:“这立冬宴结束后,二爷可还要在这缱都留一段时日吗?”   “为何事留?”   “嗐——好歹当过同窗的,还想着要请您吃顿喜酒呢。”季徯秩神色不变,上挑的眼尾将柔柔笑意变作了点带着欲望滋味的媚色,在如今这境况下却相似挑衅,“大婚嘛,总得来点故人才好,高堂已不叫我拜,师父又不知所踪,在这缱都二爷和我最是熟悉。”   “侯爷胆敢请我?当真不怕我大闹一场?”   “闹什么?有什么好闹,千杯不醉啊宋二爷,这儿没有理由给您闹……您考虑考虑,若是乐意,到时候我差人把帖子给您送去。”   宋诀陵剑眉拧起,便把人逼得更紧了些。季徯秩的背部贴着雪松粗糙的树皮,自觉有些喘不过气。   他抬手推宋诀陵,宋诀陵便将他那只手捞上来,放到唇边呼了呼。   季徯秩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他道:“宋二,你我不久便要成家,你乐意当拈花惹草的混账,我可不乐意与你通奸,当不折不扣的混蛋!”   “话说得这么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对侯爷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见您手凉,给您暖暖手吗?侯爷以为我要做什么?”   季徯秩一只手抵着他的胸膛,另一只手闻言也不好再挣扎,任由他握着,只是那指被他摆弄着,挪得近了,竟触上他的鼻梁。   季徯秩恍然生发了一个念头,不知不觉便脱口而出。他对宋诀陵说,爹娘都这般模样,日后二人孩子应会特别漂亮罢。   他这会儿叫人看不出一分委屈,就那么笑着,还带了点温柔缱绻的味道,真心得已不能再真心。   宋诀陵于是也学着他勾起嘴角,他说,侯爷的儿子也该是。   季徯秩忽而笑道:“不知你我这般的不对付,日后我们的儿子有没有福气闹在一块儿呢。”   宋诀陵不作声,带着季徯秩也沉默下去   二人正共濒溺于情海,却听得宴帐那边传来一声凄厉哭声。   他俩未有半分犹豫,只一前一后冲着宴帐奔去。 第107章 我情郎   宋季二人急急掀开帐子,却见那珠围翠绕的逢宜公主伏身在地。   那逢宜平日里头最是喜欢的金镶玉步摇落在地上,垂珠全都纠缠在了一块儿,抛在手边的白玉嵌珠翠玉簪上头是艳艳的血。   乌发乱垂,半遮去了她清秀的面容,只隐约能窥见她右脸得了一道新伤。   宋诀陵不知这是什么个情况,打算垂头去寻些熟人来问,只是他眸光一晃竟不见徐云承和燕绥淮,便揪住了那付溪。   “这是?”宋诀陵朝那逢宜公主抬了抬颔。   付溪轻呲一声,道:“二爷怎么自个儿来的?那俞美人儿呢?”   宋诀陵不理,虽是冷冷淡淡,眼刀却能戳死他。   那付溪“切”了声,道:“嗳!当个新郎官儿还不准人问了?护食呢这是……嗻!回二爷!逢宜公主要行刺皇上,被拦下来了。”   “行刺?”   “是啊!咱们魏的公主胆量真是过人!多少人欲为而不敢为,她却是做了。还好当年您没答应做驸马爷,不然彪爷对悍妇,今儿您二位都不知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儿!”付溪抱着臂,笑一声,“小人说的不保真,这戏您就自个儿瞧罢,二爷!”   那逢宜抬了红了一圈眸子,她瞪着那高阶之上的皇帝,恨意如同潮水般向外翻涌,可她到底没哭。   如今朝堂百官拥簇一旁到底不适合畅谈家事,魏盛熠伸出两指挥了一挥,要内宦把那些个位低的大人请下去,只留了几个看尽宫廷丑恶的权臣请他们看戏。   这般把宫廷丑恶揭开给外人瞧,他没可能不怀着几分要折辱那逢宜的意思。可那逢宜悍然不顾,竟是一张口便扯着嗓子质问:   “魏盛熠!你究竟把柏堇藏到哪里去了?!”   “公主想问的就是这个?那何必大动干戈呢?动嘴不行么?为何非要动手呢?”   魏盛熠冷笑阵阵,拾级而下,捏住了那逢宜尖削的下颌,只还轻柔地掰过来用拇指刮去了她伤痕中透出来的血珠。   他忽而松了手,一瞬便含住了笑,喝斥宫人道:“皆是聋了么?!公主要见柏公公,还不快些去把他请进来!”   那些个内宦抖着身子,只赶忙掀帐出去了。半晌过后,只见帐门一阵颤动,风雪从那缝隙里钻了进来。   那公主泪眼婆娑地回头望,只见四个内宦肩头压着个担架,上边摆着一被用异香浓厚的锦布掩住的东西。   付溪鼻子灵,那东西方抬进来他便皱了鼻,宋诀陵问他怎么了,那人揉着鼻子,瓮声瓮气道:   “……尸臭甚重!那些个阉人抬着的恐怕是个死物。”   那担架堪堪及地,逢宜便如虎狼觅食般扑了过去。她抖着手抚在那锦布上头,咬咬牙,一把将那布掀开。   只听“唰”的一声,那被捂住的东西一并漏了出来,这帐内霎时尸臭四溢,麻蝇乱飞。   满帐愕然,见那担架上的尸身皮肉腐烂、残破不堪,险些将方才所食呕个干净。   可那公主却像是一分不怕,不避反凑近那臭肉几分,含着泪亲昵地将纤手落在烂肉白骨上。   豆大的烫泪便这么滚下来,掉进那具尸身空旷的眼眶里。冰凉的腐肉好似顷刻间淌了血,有了温度。   她知道的,她知道那是她的情郎,他的柏堇。   她忘情地瞧着那具尸身,竟是一分不怕,那缱绻模样好似在打量情郎小憩的睡容。   可她见那些官儿对那尸身议论纷纷,忧心谗口嚣嚣叫他死也不得安宁,便摸出他半骨半肉的手,握了握,这才敛了含情脉脉的眸子,狠下心来用锦布拢住了他。   魏盛熠喉结略动,他抬手将那御前公公倪徽点出来,道:   “倪徽,你上来,给这帐子里头的大人讲讲这柏公公犯了什么事,以至于此。”   “嗻——”   那脑满肠肥的太监迈着小步上前,跪倒在地,须臾又将短脖一抬,道:   “这尸身乃逢宜公主凤玉宫内宦,柏堇!”   柏正,而堇苦,恰如其命。   那公主恍惚,就着那倪徽的诳语回了初遇那年春。   那雨丝风片的暮春啊,她才约莫四岁,那不过十一的朗秀小太监就这么被尚宫领至她身边。他弓着身子给她请安,背弯得仿若柔柳枝,可直起身来却是挺拔如柏。   初遇之际,他不过她母妃宫里一个新来的漂亮小内宦,可后来却成了不论何时都挨在她身侧的人儿。她母妃性子温柔敦厚,可惜身子不大好,不能常陪着她闹。那人见他这白净小太监待逢宜可谓竭尽心力,便安心将那担子放在了他的肩头。   哪知他欢喜又郑重地接过这重担,来日会赔上去一辈子。   逢宜小时候喜欢吃糖,吃厌了宫里的,吵着要别的,他便亲自到宫外给她挑。嘴上总念着糖吃多恐会坏牙,却还是事事顺着她来。宫里给发俸禄时,那柏堇总俯身将她抱起来,粲然一笑:   “殿下这月的糖钱又发下来咯!”   倪徽咋咋舌,道:“那小阉儿仗着生了一张白净的脸儿,祸乱宫闱,乃至于就职凤玉宫之时,竟动了以身侍上,求荣觅贵的龌龊心思……好在殿下明理,不受此妖人所惑,终是将他驱逐出凤玉宫去!”   初识那几年,恰是她最是刁蛮,最爱胡闹的时候。在那些个遥远得有些恍惚的日子里,她总是攥住那人的绯袍,鞋也不脱便踩住那人的薄背,又攀住那人的细颈,经了几番折腾,骑上那人的脑袋。他被卖进宫里变成阉人前,也是个正经读书的,儒道在胸难能轻易忘掉,可他还是纵容着她,只把她扶稳了,稍稍跑动起来,叫这小公主在他肩上尝着了北疆跑马才可得的肆意畅快。   他陪着那逢宜观云看雨,赏月品花,乃至于其母妃父皇病逝,她身边依旧挨着这样一堵可拦风遮雨的墙。   他陪她走过金钗,跨过豆蔻,来到碧玉年华。   那柏堇一张无暇面,却是容易害羞的性子。被她略微一逗,便叫腮耳皆泛起薄红来,好似满脸敷粉的娇俏娘子。这般人儿,不知何时偷了她心,当她察觉之际,已是情难自已。然她同他表露心迹,那人却将她搭在他肩头的手珍重地取下来,又后退一步,拱手道:   “殿下,天壤有别,奴自知浅陋腌臜,是万万不能与殿下比肩,还望您莫要叫奴脏了您清白!”   那之后,他自请离了凤玉宫,昔日她赠予他的玉石珍宝却是一个也没带走。   倪徽仍在侈侈不休:“那柏堇胆大包天,在被赶出去后竟又生歹心,三更半夜摸入凤玉宫,胁迫殿下令他回宫,否则就要毁了殿下清白!”   那夜,天上没有一颗星子,就连月也不知藏到了哪儿,可柏堇这叫她许久未能见着的,就这么出现在了她面前。   那也是她头一回见他垂泪。   他抽出她手中白练,没因她欲寻死而责备只字,只把她搂在怀里,声泪俱下:   “殿下!您既不情愿,那这亲不和也罢!奴近些年来省吃俭用,存了好一笔银子,如今奴已什么也不在乎,只要您乐意……您一声令下,奴便能冒死带您离开这金笼!哪怕您得了自由,弃奴而去,奴亦知足!”   柏堇捧着她的脸,哭得好生厉害,那时她愣愣地瞧着他,竟不想去安慰,只觉得他纵然是哭也是极美的。她喜欢瞧那人为自个儿担忧,为自个儿心碎,这叫她能够从那裂痕之间清楚窥见他藏了又藏的一颗真心。   “奴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只要殿下活着、活着,好好地活!”   他们相识相知,总算盼来了两情相悦。   那倪徽猛然把头往地上一磕,怒斥一声:   “那柏堇后来愈发猖狂,竟起了歹毒心思,妄想将公主带出宫去,毁了魏秦和亲美事!原是怀着要逼迫陛下以千金换人的无耻之想!好在那柏堇表兄,不忍见殿下遭祸,便匆匆将此事禀告宫里,最后自焚以替他那寡廉鲜耻的表弟谢罪!”   私奔的日子定在上月末,在一个落雨的夜里。   逢宜在约好的地方一动不动,等至天明,没等来她情郎的海誓山盟,却候来了这御前太监倪徽鼻子里哼出的轻蔑一声。   “来人,送殿下回宫——”   她不知的是,柏堇为了更好脱身,将家当统统交由了把他抚养长大的表兄保管,只待出宫后再往那儿跑一趟,取了东西便走。哪知他表兄却因饥寒交迫而动了私吞那笔钱的歪心思,在那二人私奔之日黄昏,跑到宫城之下揭发了自己曾宝贝得不行的表弟。那人原还以为这是不打紧的事儿,最多不过叫柏堇遭点打骂,哪知竟会把柏堇的命给搭了进去。   那人听闻柏堇死讯,只觉悔恨交加,最终拉着一家子服毒而亡。   都没了。   值当思念的和怨恨的都没了。   那逢宜没候来那心上人,被禁足于宫半月有余,哪知再见却是艳色撞白骨,天人两隔。   逢宜和他的情郎,淌过这么些年,再没可能去瞧暮春的雨丝。   那倪徽颇重视抑扬顿挫,直念得口干舌燥,帐中人不知原委,只都信了那阉人编造出来的鬼话,个个叹息不已——这姓柏的小阉儿实在该死!   “你怎么能杀人……”那逢宜公主却似是听不着那太监信口雌黄,只愣愣睁着一双大眼瞧着魏盛熠,“魏盛熠,你怎么能杀了他啊?那么多年,本宫和他走了那么多年!多少风雨都赶不跑他……你怎么……你怎么就能这般轻易地将他从本宫身边永远地带走啊?!”   那逢宜说着,泪止不住地往下砸,一滴接着一滴,连成一条盛满其悲怆心绪的河。   哭啊,苦啊!   “魏盛熠!你把他还给本宫!”逢宜公主终于伏倒在地,她匍匐向前紧紧攥住魏盛熠的衣袂,末了愤怒尽数化作悲哀,她近乎是恳求,“皇兄,你将柏堇还给逢宜,好不好?”   群臣怜悯地瞧着逢宜,惋惜这逢宜公主如今竟会被个阉人害得失心疯。   “嗯。”魏盛熠倒是云淡风轻,还曲了膝揩去她面上泪,“朕把这尸身给了你,由你亲自给他下葬……只是魏秦和亲不可变。”   听罢,逢宜的眸子霍然聚起一簇光。   夜渐深,帐外风雪也吹得凶起来,如万头猛虎放肆奔腾。而她跪着尖笑,像是嘲弄天地,嘲弄风声,嘲弄这一切一切叫她痛彻心扉的不公。   “哈哈哈——你割了本宫的心头肉,却想叫本宫帮你?魏盛熠!本宫告诉你!你!痴、心、妄、想!”   魏盛熠倒是不恼,只把手落在她的秀发之上,他说:   “逢宜啊逢宜,乱世当中人尽草芥,你的命不值钱。可你是边城多少人的盼头,你的命也挺值钱。朕早就劝你莫要起贪心,这宫墙里没有一只自由鸟,你不听,如此这般,是你自作自受。”   “魏盛熠,你这狗东西!你道宫里无自由鸟,可你最是自由,无事则烧杀抢掠,逢灾又束手高台。你把苍生挂在嘴边,就当真以为他人皆为蠢驴,不知你最是道貌岸然?!”   逢宜几近咬碎银牙。   “扶这大厦于将倾是你的责。”魏盛熠口吻依旧颇淡。   “凭的什么?!”   “凭你是这魏的公主。”魏盛熠一字一顿,语调平淡,却叫人觉着每一个字缝里都生出幽凉。   那逢宜怔愣不语,再抬眸时双眼已被泪水浸得瞧不清面前景象。   她抱住身子哭声凄厉。   她是这魏的公主啊!   这魏的国祚压在每一个魏家人身上,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自由鸟。皇子头上银冠,寸寸锋皆是四方戟;皇女额间花钿,笔笔红都是边疆血。   他们的天在宫墙之内,他们的命在国运之中,他们哪怕死了变成孤魂野鬼牌位依旧被供在太庙里头,化作魏延绵的袅袅香火。   她把双眸一阖,颤着声流泪:“……若有来生……再不入、这金笼玉井……”   逢宜口中吐出的词句竟同魏千平当年遗言一无二致,魏盛熠于是敛睫瞧她,却见她那张瘦削楚楚的脸倏然与两年前龙榻上的病容重叠在了一处。   魏盛熠双眼一眨不眨,只盯住了,还死死撑着,不知是在执着些什么。直到那逢宜垂下头,不再言语,他这才唤宫娥上前将她带了下去。   ***   逢宜这一生便是这般被史官潦草写过。   ——嘉平三年仲春,魏宗室女逢宜公主赴秦,嫁予单于次子昌凉王乌格其,彼时年芳十八。   其外,魏史不录。 第108章 子食父   夜里风雪深,洋洋洒洒的雪粉将山道都给铺严实了。   官爷们吃饱喝足也就各回各帐,吹灯歇了下去,在外头打着灯笼忙忙碌碌的,皆是忙着端碗揩桌的宫人。   那御前太监倪徽刚用完餐食,这会用舌尖剔着齿,不紧不慢地挪着肥躯出帐。哪知外头寒风这般的肃杀,打得他一哆嗦。他赶忙将脖子缩进了貂毛领里边,匆匆掀了宴帐的门进来。   “啐!这烂天儿可是想把人给冻死么?”   这帐里头的炭盆还没熄,暖和,他也就寻了块地儿缩着取暖,唯有眼珠子间或一轮。   外头进来个小内宦,给他奉茶,那人接过热茶漱了漱口,这才慢腾腾捧起那人递来的八角紫铜手炉暖身子。   这是他新养的孙子,名“衡”的,至于为什么是孙子——他是觉着那范栖养儿子,抬的辈分还不够高,没能压住那狗儿子,被夺去了喜气,以至于今朝卧病在床,半死不活。这便打定主意省了当爹的步骤,直接当起了人老祖宗。   “可得小心点儿把那些残羹冷炙收进食盒里边哟!若是卖相坏了,有的你们好受!”   倪徽颐指气使地吩咐着帐内宫人,说罢又仰着脖,对身边那小内宦道:   “小衡子,你去收六颗汤玉绣丸收进食盒里。那是逢宜公主喜欢的,一会儿给厨子温了,送公主帐去。到了那儿,你就同那些个凤玉宫的说,是阉人倪徽方才嘴贱,胡言乱语,然圣命难违,只盼公主能体谅咱这些个无路可走的阉奴!”   “老祖宗,”那小内宦搓着手,身子冻得发颤,“可是那公主如今式微,咱们何必去攀她呢?”   “嗨呀!你个夯货!逢宜公主适才松了口答应了那门亲事的。她日后便是要嫁去蘅秦舍身救国的贵人,若是招惹了她,敢情她那般烈的性子,不叫咱们吃几个苦头她都舍不得走!”   -------------------------------------   魏盛熠彼时正站在御帐外同内宦交代什么,那些个宫人垂头接过了一被布裹着的东西,眉间蹙意即生。然魏盛熠并不理会,只掀开帐门进去,叫厚重帐门把嘈杂人声连同喧嚣风雪都拦在了外头。   帐内阒无人声,若非他隐约可窥见许未焺在榻上睡得平稳,他当下恐怕便能害起疯病来。   与清醒时龇牙咧嘴的模样不同,许未焺的睡相很是平稳,若非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总叫魏盛熠误会他的生死。从前他总正着身子睡,手搭在腹上,入梦即从一团烈火变成了个平宁的圣人。   后来他成了魏盛熠禁脔,不知不觉便养出了个侧身而睡的习惯。   墨发半浇在许未焺面上,拦住了他的唇鼻,将那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呼吸声都给掩住了。   魏盛熠刚从外边进来,身上寸肤皆是冰冰凉凉,只得悬着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撩开遮脸的发,这才轻手轻脚地爬进去躺下。为了叫他好眠,就连被褥也没能掀开。   然而纵使隔着衣被,许未焺还是被那人携来的一身寒气冻得打了个颤,再加上一觉睡到晚,饭也没吃,这般也就醒了。   那魏盛熠正搂着他的腰躺着,见那人微微一动,很快又僵了身子,便把手伸进被褥里替他揉腰,笑道:   “醒了?吃点东西吗?”   许未焺微微摇头,软发沙沙磨着枕,他半梦半醒只习惯性地将被褥向身后展了展,把那人罩进来,又阖了眼睡。魏盛熠尝着甜头,贪婪地把人翻了个身面朝自个儿,笑道:   “天冷,抱着好睡。”   许未焺舌尖顶了顶齿,漏出轻轻一声:   “滚。”   许未焺迷迷糊糊到底没力挣扎,便由着魏盛熠抱,只是那不依不饶地念着这般好睡的魏盛熠一直垂眸凝视着他,好像要辨出他每一道脉络是青还是紫才好。末了双眼发酸发胀,魏盛熠这才揉起眉心眨了眼。   待到许未焺睡饱了,那人还没睡。许未焺一仰颈对上他那对瞳子,也就皱了眉伸手去把他的眼帘给抚下来,又扒拉开他环在自个儿腰间的手坐起身来。   “我去沐浴。”他说,嗓音仍旧有些哑。   魏盛熠不放人,低声道:   “先用饭罢!天凉,朕适才进帐时才吩咐宫人烧水的,只怕这会儿水还没烧烫,莫要因此着了风寒。”魏盛熠略微将身子挪远了些,高声唤道,“来人——把饭菜端进来。”   “没胃口。”许未焺还是摇头,身子虽已由宫人用湿布抹过了一趟,可他还是觉着脏,“我要去沐浴,冷水也罢。”   他喉咙不舒服,胃又难受,这会儿是真不想吃东西,可魏盛熠没打算依着他来,只把他的手拉来亲了亲,道:   “多少吃点儿……焺哥,这般小事,就没必要同朕争了罢?”   帐幕微动,垂头进来几个宫女。她们纤手上托着食案,袖起袖落,桌上便摆开了近十道菜,每一道光是这么瞧着就知定是炊金馔玉。   许未焺将眉拧了拧,只稍稍沉了气,回身问他:“你用膳了么?”   魏盛熠掀起眸子瞧他,笑盈盈:“朕已食矣。”   “我是你府庙里边供的祖宗?只管供着,不管吃不吃?谁能一下子吃得下这般多?你有这些个闲银子,还不如去赈灾!”   “身体康健为上,朕见你近来身子消瘦不少,”魏盛熠专拣乐意听的进耳,这会儿又自顾自地摸上他的腕,握了握他的腕骨,像是自言自语,“再这般瘦下去只怕会伤身。”   “我瘦不瘦干你屁事?!”许未焺把他的手甩开,“你少碰我!”   “莫要闹了。这饭菜做都做了,你若是不吃,朕可就唤宫人进来当着你面把这些东西倒进土里了?”   许未焺攥紧的拳被他自个儿抖着松开,他支在榻上的拳头愈攥愈紧,在某个节点忽地松开,他抬手披了件衣裳,在饭桌前坐下来。   许未焺要拿背对着他,他又不许,只给人俩个选择,要么面朝他,要么给他个侧脸儿。许未焺骂他到底睡不睡,屁事怎么这般多。魏盛熠把脸埋在枕上笑,抬起头来道:   “焺哥,你今儿好像尤其关心朕。”   许未焺不理,魏盛熠便接着问他,是不是每天自己都要这般待他,他才会乐意多同自己像从前那般说几句话。   许未焺说他想太多,做梦,痴心妄想。   魏盛熠遭了骂也还是不死心,只把脸儿撑起来瞧他吃东西。那人吃相说不上有多好看,可他就是喜欢瞧,就是喜欢瞧那人身上有如枯木逢春般不断抽出新芽的勃发生机。   “怎么净挑着素菜吃?”魏盛熠趴着,斜了眸子瞧他,“焺哥,也尝尝边上那道烩肉片吗?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御制新菜色,光是佐料就用了数十种菜呢!”   许未焺不喜听他念,便用筷子从中挑拣了块瘦点儿的。   那紫檀筷子左右一夹,挑起一块肉片来。上头棕黑的酱料往碗里滴,粘稠得像是血。他本就胃口缺缺,这般乱象又蓦然觉得有些反胃。他试探着抬了眸子瞧魏盛熠,那人儿却是不打算迁就,语气这会儿骤然冷下来。   “吃。”他说。   许未焺垂了眸子,勉强张了嘴,囫囵嚼了几下便把它给咽了下去,连这是什么肉都没尝出来。   魏盛熠见他喉结滚动,确定他把肉咽了才问他这肉可入味么。他不浓不淡地回答说也就一般,肉质有些老,嚼着有些废牙。   魏盛熠闻言却笑起来,道:“怎么能不老呢?”   许未焺警觉地搁了筷,他侧了眸子问:“你什么意思?”   魏盛熠哈哈笑起来,却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道:   “要做这盘菜,不能从死物身上割肉,须得在那东西还活着的时候,用削铁成泥的小刀很慢很慢地把肉从它的身子上削下来。每一片肉削下来的时候必须要薄得打卷儿,这是规矩,没削好就再来、再来……这般削肉,手艺再好的师傅也得花上一个时辰。毕竟是活物,捆得再严实,疼得抖起来时也叫人难以下刀,更何况那刀子进出,溢出来的血水也是极难应付的……还要留意不要叫那活物疼得晕死过去,所以得讲究地落刀子,叫那东西愈痛愈清醒……肉瞧着虽有些老,但尝着该挺鲜的罢?”   “鲜个鬼!”许未焺捧起粥来,要洗去喉间余味,“你真真是丧心病狂!怎么折磨人还不够,连畜牲也不放过?!”   “畜牲?”魏盛熠声朗朗,“焺哥这般措辞……恐会伤人心呢!”   他坐起身来,鬈发搭在肩头,像是沼泽边上那拉人沉沦的茎蔓,他笑声不掩,道:   “朕命人……”   “命人?命人什么?到底说不说?”许未焺烦躁地把粥咽了。   “朕命人把这肉从许太尉身上剜下来的时候,太尉他为了不呜咽出声,可把唇都咬得裂出了血呢!”   “……你、说什么?”许未焺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吞天的浪将他拍死在了潮边的石头上。   “好吃吗?焺哥,这可是你爹左臂上的肉。朕知你不喜吃肥肉,特意命人挑了块儿瘦的地方削的。”   许未焺手上捧着的瓷碗“砰”地落了地,脑子嗡嗡作响,他猝然掀了那张桌子,瓷盘粥菜汤全都洒在了那四龙纹栽绒地毯上,饭菜味漫散开来,渐渐盖住了龙涎香。   外头的宫人以为出了事,赶忙探身进来,被魏盛熠一个眼刀给杀了出去。   眼泪疯了一般从许未焺的眼睛里跑出来,他敲打腹部,可胃骤然一缩,他跪在地上仍是死活呕不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在那碎瓷烂菜中摸来一根油乎乎的筷子,直直往嗓子眼捅去。   可他把嗓子捅出了血,到底也没能将胃里的那些东西给呕出来。   他哭起来,把头在地上磕得青紫乃至于艳艳的血顺着鼻尖往下滴,魏盛熠下榻把他扶住了,又抽出块帕子帮他拭血,笑道:   “焺哥,莫要着急,朕还留着太尉的命呢!你别怕,只要你听话,太尉定会保他平安。”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魏盛熠!   许未焺抿着唇,眼里的恨意却烈火似的烫,最后融进了泪水之中,被魏盛熠用舌肉一卷,吞食入腹。   “子食父啊……魏盛熠!这天下还有比我更大逆不道的儿子吗?”许未焺将颤抖得不像样的手搭上他的肩头,指间嵌入他的皮肉当中,“魏盛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你如此待我?我听话,你道我木,我不听话,你又要以我爹的命做要挟!”   许未焺哭喊出声,绝望地将手掐上了他的颈子,可那人不仅不在乎,还颇满足地将他搂近了些,笑道:   “这个么……朕近来听到了些风声,说是你拜托贤王将你带去巽州,然后躲起来,叫朕一辈子也找不着……”他蓄着的一身森然寒气这会儿喷薄而出,他停顿须臾,怜惜地刮了刮许未焺的脸儿,又道,“焺哥,真是对不住!朕分明还不知真假的,却因一时急火攻心,就叫你吃了点教训……”   许未焺近来气色本就差,如今脸色更是煞白,他抖着唇,问:“若是来日你听闻我要与他人同谋,杀了你,你也会削下我的肉来吃吗?”   “焺哥,朕怎么舍得伤你?你当然能杀我,夜夜皆是如此。可你若是想与他人同谋,那不行,你要凭自己,让朕完完全全死在你的刀下………只是朕劝你莫要再动逃跑的心思,若真还有下次,恐怕朕请焺哥你吃的就不是肉片,而该是一碗浓稠肉汤了。”魏盛熠抚着他额上青紫,道,“适才都没吃多少东西,又把身子糟蹋成这样……朕事先已命御膳房给你熬了八珍汤,沐浴完便爽快喝了,补补气血。朕替你抹药。”   “范拂——你进来!   帐外探进一个弓着身子的内宦。   “带许备身下去沐浴更衣罢。”   那内宦拢了袖,道:   “嗻——” 第109章 热汤滚   帐外雪粉被风吹得尘似的乱飘,帐内被那一桶桶烧烫的水蒸得雾蒙蒙。   范拂垂着头,拢着袖用木勺舀起水往许未焺背上浇。   许未焺盯着他上下起落的手,道:“这般久了,我倒真没见过公公面上有些别的什么神情。”   范拂将木勺没入水中,手腕灵活一转便舀了满当当一勺上来:“奴到底是奴才,悲喜不形于色是应该的。”   热汤滑过许未焺的肩颈,洗净脏污,却洗不掉那被万岁咬出的几抹海棠红。   范拂瞧着,只将水从一红痕处浇了下去,那地儿的皮破了,被热汤灌下去登时便刺痛起来。许未焺是个心宽的,没在意,只唐突地问:   “公公背后也有人吗?”   范拂闻言却是不慌不忙,他应道:   “回大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奴一个腌臜阉人,除了陛下,又能是谁的人呢?奴至贱,背后无人,头顶才有,一层是义父,再上一层官爷们,最上层是陛下。”   “在这乱世里头人尽昏昏,你倒是清醒。”许未焺软了腿脚,将通身皆没入水中,待到实在闭不住气了,这才将脑袋探出来,他回身将手掐住浴桶边:   “我觉着你面熟。”   范拂觑着眼看他,道:“先皇在位时,奴便在这宫里干事了,大人觉着奴面熟,倒不是奇怪的事。”   许未焺像是不信:“你当真是范栖的儿子?”   范拂还把袖子吊着:“是。”   那热汤中浸了好些补身子的名贵药材,把许未焺的皮肤滋润得滑腻如玉,恐怕山下那些个冻死骨经此水一烫都能再生血肉。在这般冷的雪天里山中沐浴,何其高雅,然这些皆是救命的银子换来的,他泡着这热汤,与淋百姓的热血,其实并无二致。   许未焺想着,神色再稳不住,怒火泄出来,浇在范拂身上。   “你说诳!”   许未焺蓄了些力,将掌往水面狠狠一拍,水花四溅,那范拂却一点儿不避,只默默阖上了眼,任由热汤溅了他一脸。   范拂依旧镇静,面上水抹也不抹,只略微探身关切地问:“奴见这水温恰宜,可是香料药材惹您生厌了?”   驴头不对马嘴。   这不合时宜的关怀没能打动许未焺,他寒声道:   “我从前见过真范拂的,纵然只是匆匆一瞥,却也能笃定他绝不生你这般模样!我早有疑虑,前日得了空,便亲自到范栖宅子里瞧了一趟。我瞧得真切,今儿绕在身侧伺候范栖的那侍从才是范拂!而你,你究竟是何方妖魔?!”   范拂见他回头,把眸子垂了,道:“大人辛苦!不过妖魔么?奴若是妖魔又岂敢见真龙。”   范拂将木勺搁了,略微停顿又道:   “奴本是义父的书童,后来因着义父他患疾,需得些心腹照顾,便被他收作了义子。义父他老人家性子有些倔,再加上更疼爱奴的义兄范拂,他要留义兄在身边伺候自个儿,谁也劝不动。可是义兄的名姓已报进了宫里,早就没了收回的机会,奴也是走投无路,这才顶着义兄范拂的名进了宫。”   “你好大的胆子!”许未焺斜眼睨着他。   “大人,奴侍奉过先皇,今儿又侍奉皇上。这般久了,早便从中揣摩出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实不相瞒,在奴眼底伺候皇上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美差事。奴替了范拂身份是救了他,亦是圆了义父他老人家的心愿,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委屈的只有奴……至于奴是谁,倒不是重要的。在这宫里,在陛下身畔,在以后的成千上百个日子里,到奴身死为止,奴都是范拂,且仅能是范拂!瞒天过海绝非易事,欺君罔上更是要砍头的大事……还望大人看破不说破,留我父子仨人一命。”   范拂欲跪,许未焺那通天怒火却是转瞬即逝,他皱紧眉头,道:“够了。”   范拂把头压得很低,恭恭敬敬道:   “多谢大人!”   “……你何必谢我?本就是你救我在先,我不过还你个人情。”许未焺那双杏眼内是消不去的红,眼皮亦是抑不住的酸胀,他索性把眼给阖了,道,“那日我同贤王共谋之事,你在屋外分明听得一清二楚……可那日贤王与我所谈乃为弑君,才不是如何寻觅巽州逃路!你缘何瞒下心上皇,又是因何救我这潦倒臣?”   范拂垂睫听着,这会儿笑起来:“大人说笑了。奴当时于屋外所听确实是您要逃,也确是如实将此事禀报陛下,此外种种,奴,不得而知。”   “不知还是不愿知?我二人欲弑君,你为内宦,放纵俩逆臣乱王苟活,安的是何心思?!”   “大人既问,奴不敢再瞒。缘由有二,一为小情,二为大义。那日您二人见奴,却不杀奴,绕奴一命,是为小情。巽州本就少贤明多贪兽,若再失了那博施济众的贤王,恐怕巽州百姓皆作了饕餮齿下肉,奴不愿见那般景象,望心能安,盼世无苦,是为大义……再者彼时抛出鱼饵的是贤王,大人您不也仍踟蹰于咬不咬那钩子么?奴那会儿自作揣度,猜想您二位不过是受怒火驱使,一时糊涂,并非真欲行此等有悖君臣伦理之事。”   许未焺闻言放声大笑:“我等不欲杀他,又有谁更欲?”   “你呢?你欲害他吗?”那许未焺略微起身,积于锁子骨处的水珠颤着滑下来,滑过他身上漂亮紧致的肌肉,磨着刀疤,抚着龙恩。   那范拂轻轻摇头,只抬手给许未焺身子浇水,还给他递皂角:   “备身,天凉,您还是别赤着臂膀在外头晃太久。若是着了凉,奴可得赏自个儿好几巴掌。”   许未焺接过皂角,却不急着往身子上抹,问:“你可习武吗?”   范拂道:“您大抵是高看奴了。”   许未焺眸色一深,竟是抬手掐住了那白净太监的脖颈,他指间骤然使劲,叫那人喘息不得:   “那我岂非今日便可叫你死在这儿?”   范拂面上五官痛苦地拧起来,可他到底没费劲挣扎,他艰难地笑:“那是……自然,若是大……大人,定……定是不……费吹灰之力。”   许未焺道:“你始终是个祸害,若是你来日以此做把柄,未报血恨的我与贤王,甚至是我许家满门,脑袋都会落地!”   那范拂被许未焺掐着脖子提起来,他的气息混乱不堪,濒死的活物总会费劲心思抓住救命的东西,这是本能,于是他攥住了许未焺的手,掰着,再不似先前那般镇定自若。他的双腿朝下蹬了蹬,触不着地,便只能悬着乱晃。他喉间咕咕噜噜半晌,总算勉勉强强拼凑了些字句,他说:   “近、近墨者未必黑……大、大人,您……您当真要学陛……下……草菅人命吗?”   许未焺瞳孔遽然一缩,他松了手,那范拂从半空跌在地上,细白的颈子上留了很是鲜明的五道指印。他喉咙遭了那般不留情面的挤压,痛痒难耐,可他是宫廷内宦,规矩不能坏,他只能用锦袍捂住了嘴,闷闷地咳上两下。   须臾过后,他把一双眼憋得血红却是不敢再咳,只爬起来,弓了身子,哑声道:   “……奴谢过大人!”   “是我使性掼气,叫你平白受了苦,你当真要谢我吗?”许未焺苦笑三声,“人分贵贱,我这罪魁此刻要是为你抱不平,反而真显得是个洁言污行的混蛋了。”   “您放奴一条生路便值得奴叩首千恩万谢,奴今儿没磕头,倒是奴错了。”   许未焺道:“你不是个坏的。”   那秀气的内宦把头低下去摇了又摇,道:   “奴才就是奴才,皆是为了寻生逃死的贱骨头,哪分好坏善恶呐?彼时奴若同陛下道您与贤王欲弑君,您说他会信您,还是信奴?奴左思右想都不觉着会是奴这阉人。”   “我不知你城府深几许,这般听来却已足够叫我自惭。”   那范拂伸手扶他出来,驾轻就熟地拿来沐巾伺候他擦身子,那双眸子里的血丝淡了,叫他那双秋水瞳又变得清澈起来,他道:   “城府这般东西,奴有,可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可大人您不一样,您生了是锦上添花,不生亦是锻上乘锦绣,天壤悬隔,岂可比较么?”   “胸无城府,在这乱世就是瞎子一个。我瞧不清来路,匍匐于地,早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范拂将炭盆挪近了些,边轻柔地用沐巾吸去许未焺身上未干的水珠,边道:   “奴性子温吞,无牵无挂,早就是认了命,打出生时起就是没有来路的。肚子都填不饱,活过一日算一日,哪还有力气去想那么远的事儿呢?若是费心思索好了却没能活到那一日,岂不是白白耗了光阴吗?这世上,皇上万万岁,富商大贾、高官人臣皆是被众人拥着,将长命百岁挂嘴边,可谁会祝一个太监活久点呢?本就是残缺之人,怎敢妄想当神仙?所以像奴这般阉人待到年纪稍稍大了些,便喜欢在身边养个儿子孙子的,听他们唤一声‘义父’或是‘老祖宗’,好好品品这有来日的滋味……因为生杀予夺在皇上手上,没有,才不乞求……这么一思忖,许备身委实辛苦。”   许未焺接过他手中沐巾兀自擦起来,道:   “从前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遇着什么难事皆是仗着门第、兄弟与烈性子横冲,常摔常输,却也是百无禁忌。然我今儿被卷进这些权争的浊潮中才发觉,我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个没了依靠便举步维艰的朽木枯株!这般瞧起来,我过往那般得意,也不知究竟是在得意些什么。怪不得当年空山总爱找我茬,原来是瞧我太窝囊!”   喉间生血,他咽了咽,又道:“如今我被魏盛熠推搡着往前走,我怨恨他,可没了他,我爹这谋逆乱臣今儿指不定坟头都能长了草,而我,我一样会狼狈,一样会在生死之间挣扎。”   那许未焺喃喃自省,范拂没插嘴,只从衣桁上替他拿了衣裳来。   暗色衣裳是魏盛熠的心头好,他喜欢那衣裳搭在许未焺身上时叫人心惊的深浅两色。许未焺抚着上头暗纹,呆呆愣愣,道:   “虎毒不食子,更何况是子食父……”   许未焺说着便欲扇自己一巴掌,可范拂伸手挡住了他的面颊,道:   “大人,眼下只怕不能再惹皇上生气。”   许未焺闻言这才垂下了手,仿若失了魂般,他说:“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那范拂帮他着衣,道:“回大人,奴见识浅陋,所言只怕无益,然您发问,奴便只能硬着头皮去回答——人不能总做些叫自个儿来日想起来悔天恨地的事。大人,您扪心自问,您可是当真乐意见陛下死吗……来,大人,您坐这木凳上,奴替您拭发。”   范拂的手搭着细葛布穿梭在他的发间,将那被水粘在一处的墨发搓开,叫那乌发逐渐柔顺蓬松起来,如若绫罗绸缎般泛着光泽。   范拂顿了一顿,又道:   “两头摆,实乃下下策。因为来日您不论是何般结果,您都会觉着疼,大抵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都舍不得。唯有烈士断臂,快些做了决定,然后把这决定藏好了,不要叫任何人知道,您恐怕才有出路。”   许未焺沉默良久,半晌才松了紧抿着的唇,苦笑道:   “可是断臂后便不会再痛了吗?都痛的。来日我瞧见那偌大的伤疤,还是会流泪,还是会悔不当初。我不情愿去选,不是因为我怕疼,是因为我不愿叫自个儿明白,那痛皆是我自个儿造弄。”   许未焺面上梨涡渐渐淡了,他说: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不值当你救,我是仇家的枕边人,却对那人动了恻隐之心,纵然他恩将仇报,纵然他杀我友,囚我父,夺我身,我仍旧下不了手。我总觉得他有一日会改会变,他总有一日会变好,哪怕不能变回当年那懵懂的孩子!可是我也明白,我和魏盛熠都在自欺欺人,他扭曲得不成样子,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未焺笑起来,杏眼中皆是苦:“我问你,不过是欲叫你窥我蠢笨,来日别再救我了。”   这帐子的帐门薄,不由宫人拉着会漏风。   二人正谈着,倏然被外头北风甩了一鞭子。范拂将布递给许未焺,迈着小而快的步子去拢帐门,原还想着要将那些玩忽职守的宫人训上一训的,哪知一柄刀却伴着他的脚步声自外头直直刺进来。   他身子连连后倒,眼看就要摔在地上,被许未焺一把扶住了腰。许未焺脚一横踢在柜上,将上头摇摇晃晃的佩剑用脚尖一挑勾了来。他眯缝了眼,道:   “范公公,您到屏风后边去,风声停息前,莫要出来。”   那人不加过问,只提着衣袍,往屏风后头躲。   帐门被北风吹得大敞,随即冲进来三个蒙面的刺客。他们来势汹汹,招招冲着许未焺的命门。   许未焺后仰躲过几招,随即将双足打斜,压低身子自那仨刺客的腹部狠狠踹过去。其中一个死咬着牙,高举大刀要从许未焺头顶劈下。许未焺将头往旁边一侧,逃过一劫,只是那刀声锵锵,绕在他耳畔,惊了他的魂。   许未焺大怒:“王八蛋,恁地找死!”   他挥起长剑,先是毫无顾忌挥剑一通猛冲,逼得那仨人散作三方,而后便冲着边上一人一阵重削重砍,淋漓鲜血喷在帐幕上头,如同蛛网漫散。   那仨人原以为他就是个男宠,不曾想是个有真本事的那。最后二人见局势不妙,正要逃,可那许未焺却倏地移至他二人身后,只见眼前闪了闪,二人颈子被齐齐割开一道骇人的伤口。不出多时,便皆没了气儿。   范拂见状这才从屏风后边踱出来,他谢过许未焺,觑便拉来衣桁上头的披风给人罩上了。   许未焺点点头,掀开帐去,却见外头一片刀光剑影。他蹙紧眉头,朝御帐急急行去。可他大步流星行至帐门处,却忽地慢下了步子。   那帐里烛火熹微,光是站在这儿都能嗅着不轻的腥臭。   死了?   死了吗?   魏盛熠?   他心跳如雷,终于掀了帐进去。   却见那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擦刀,脚边堆着几个刺客的尸身,他见许未焺进来,那双狠戾狼眸爬上几点温度,变作了天上盈盈棠梨月。   魏盛熠笑道:“朕光是听帐前的脚步声,就知道是焺哥来寻朕了。”   许未焺冷汗未止,双唇泛白,喘着。   “怎么急成这个样子?”魏盛熠把手伸过去,“担心了?”   魏盛熠像是也觉着自己的话很是可笑,笑起来,颇有自知之明道:“恐怕焺哥你是见朕分毫未伤,感到痛失良机而遗憾罢?”   魏盛熠勾着他的指尖,把他更拉近了些环住了他的柳腰,又跪在榻上微微仰起了脸儿,附在他的耳边,轻笑道:   “焺哥,你知道吗?适才朕睡得很沉,直到那些个刺客快要挨着榻沿了,才醒过来。朕睁眼时,那些个刺客与朕仅隔了不至一寸。若是你不把这短刀藏在枕下,朕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下来的。”   魏盛熠用袖摆给他抹额上冷汗,笑道:   “后悔吗?百因必有果,焺哥你不该迟迟狠不下心来,又不肯放手的。”   许未焺咬住牙关,终是没说一句话。   杀啊!杀啊!为何、为何就是无人能杀了他?   许未焺终于也被魏盛熠这疯子养成了疯子,当年弘文殿念书的五人,竟是一个都回不去了。   他决计要杀了眼前人,叫他躺进泥土之中再也睁不开眼,叫他在地底下骨肉尽腐烂,叫他、叫他……   “焺哥,怎又哭了?”魏盛熠伸指给他揩泪,“就这般可惜朕没死吗?无妨,来日方长,只要你好好呆在朕身边,不愁没机会。”   怎么能说得这般轻松呢?他可是要杀他啊,为何要这般珍而重之地把那些话收进心底,还把他拥住呢?   许未焺的眼泪一滴滴滚落,把他肩上绸布沾湿一片。   魏盛熠搂住了他,眸光却对着帐外,只把指一挥,帐外人这就跃上了外头那匹紫骝马。   那人儿得令,马鞭一扬正欲纵马疾奔,却闻身后红衣提弓郎高声唤:   “找不着马,二爷,载我一程!” 第110章 风雪深   宋诀陵略微一愣,伸手将季徯秩拽上马来。他扶稳了刀,辔绳一松,便向着眼前纵马飞奔的七八刺客追去。   雪松林立,他们窜在林间,激得松摇雪落,衣袂乱飘。地上雪浪翻滚,马蹄如同火球灼过这满地琼芳,叫这山野有如上元不夜那般的热闹。   宋诀陵跑马很有本事,可那为首的刺客亦是个御马的好手,好长时间下来,竟是半分不叫二人挨近。行至一条岔路,只见为首那人将手咬在唇间作哨一吹,两边登时窜出几个刺客阻了他二人的道。   季徯秩取出几根箭捏在手心,问:“可留活口么?”   宋诀稍眯凤目,不咸不淡:“好生麻烦呢!”   季徯秩点了头,也不待人到跟前,只将左边那媚眼一阖,几只重箭便“嗖”地一声离了弦。那箭飞过去,重刀似的,毫不留情地穿破了他们的胸膛,将他们拖下马去钉死在树干之上。   这林间终于生了许多抹艳色。   宋诀陵不夸不骂,只是抬手指了指自个儿的左耳:“侯爷,我这耳朵可快聋了。”   季徯秩点头:“箭太重……这弓到底是个宝贝,我不轻易拿出来使的。”   “绝情呐!”宋诀陵叹一声,“我说人,侯爷却说弓、说箭!”   正行着,忽觉地面震颤,他二人身后倏然窜出十余匹马来。季徯秩将弓拉紧了,猛然回身——却见一群人披着的皆是南衙禁军的甲胄,领头的正是当年助魏盛熠逼宫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方铭。   那方铭身材魁梧,因着常年领兵皮肤被烈日灼成了古铜色,此刻正笑着,露出一口皓齿。他五官是粗笔画就的,没一处细窄松垮,全是绷紧的,有如磐石的硬朗,好似把那些个缱都纨绔失的阳刚之气都聚在了自个儿身上。然他潇洒过了头,任谁瞧来都不像个吃皇粮的正经官儿,更像个浪荡世间的游侠。   季徯秩笑着把弓收进弓囊里头,抱拳道:“方大将军。”   方铭催马疾行,漫不经心地回了个礼后便挪了眼。   季徯秩觉着奇怪,这人不是个生了傲慢心气的,今儿对他这般的爱搭不理,不知是什么个意思。他于是笑起来,问:   “大将军今儿心情可是不甚好呐?”   方铭咂舌笑一声:“非也非也!末将失礼了,还望侯爷莫要怪罪!末将是因瞧见侯爷,想着个同侯爷一般俊逸的故人来,那人儿如今生死未卜,不免觉着有些伤心!”   宋诀陵瞧也不带瞧,冷笑一声,道:   “侯爷生了那么张好脸儿,别人是瞧也瞧不够,怎么到了方大将军这儿,将军却还有闲情想别人?还以为您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呢!”   宋诀陵无缘无故搭上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是在讽刺谁,方铭倒是乐呵着从从容容地把话接过来。   “不是人人皆是好色之徒,总有的更重情重义不是?”方铭摸摸下颌冒出的青茬,朝前边探了探脑袋,忽作惊异状,“啊呀!二爷!原来是您啊!适才末将还以为是什么下贱东西在乱嚷呢!”   “爷什么爷呀?今儿方大将军还恭维我干嘛?我现在回了鼎州,身份地位不比从前,跟方大将军比起来,天上地下的,我今儿恐怕是七爷八爷了,叫什么二爷?”宋诀陵笑一声。   方铭马鞭一挥,催马跑得更近了些:“哎呦!这么看来还是侯爷这爷当的实在!”   季徯秩附和着笑了两声,道:“方将军到底是抬举我了,我这啃老底的,算什么实在?”   宋诀陵也吊儿郎当地笑:“是啊,要说实在,谁能比得过方大将军啊?在这缱都当狗,一当便是好多年,我跑到稷州,后边又去鼎州,今儿回了缱都……嗬!您还在这儿守着窝!”   “不错!乱世嘛,安稳是福气!只是二爷这般口气,难道二爷在鼎州不是当狗?”那方铭含着笑,眸光有如檐下冰棱,直白地刺了过来。   “到底不当缱都朱门狗嘛!”   方铭搔搔头发,道:“哦!我忘了,二爷当的是北疆野狗!”   宋诀陵不吭声,那方铭也就嘻嘻笑笑不说话。剑拔弩张,季徯秩似看客,一个也不帮。马儿踩住寒风,叫那些话语都漫散于山野。   这山算不得多高,只是颇连绵,若是那些个刺客跑进林子里,恐怕再过不久就能叫人再找不着他们的踪迹。   方铭把那些个人的背影盯紧了,只还拿余光瞧周遭的地势。   “这营中可有受伤的大人么?”季徯秩沉默半晌,开口问方铭。   方铭笑得大剌剌,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路,应道:   “回侯爷,有的!帽儿最高的要属许侍郎——那大人今儿可是遭了难,他那般宽肥的腰身,竟被人捅了个对穿!啧啧啧!这刺客头子的手劲实在是惊人!若非您二人都在这儿了,末将都要怀疑是您二人犯事了!”   刑部侍郎许渭无辜遭此横祸,这方铭不装模作样地嚎几声也就罢了,怎么还夸起人刺客的手劲来?   季徯秩轻笑一声:“方大将军当真是爱憎分明。”   方铭昂首挥鞭,仰天笑:   “人长了两只眼睛,可不就是用来辨黑白的?许渭他太招摇,这朝堂上已许久不兴党争,他一个险些被灭门的许家,竟要当出头鸟,玩收买人心的游戏。您说他拢那么多人心干嘛呢?还能干嘛呢?如今这些刺客不知来路,把那许渭捅了,大抵是报应!庙堂里头那些个儒雅大人,个个衣冠楚楚,却怎么比咱们这些个在泥里打滚的武人还脏呢?”   季徯秩持弓笑说:“官场本就是一摊浑水,咱们搅和进去,手上清白人的血都多少沾点儿,说到底都是脏的,谁又真能独善其身?”   “哎呦!末将这蠢才今夜是专门来侯爷这儿找骂吃来了。”   季徯秩晏笑一声:“愤世嫉俗之言,不值一提,全仗大将军海涵。”   这头的笑,那头的亦笑,宋诀陵自然也跟着笑,只是皮笑了肉不笑,他道:   “二位爷还聊吗?若是得了空儿,可否帮小的瞧瞧那些个刺客都往哪里跑了么?小的生了对雀目,夜里瞧着野狗都像人,若是一会儿跟着野狗跑了怎么办?”   “找什么茬呢?从前常夜猎的人儿不是二爷?”季徯秩道。   “哦?侯爷怎么这清楚我夜里德行?我除了夜猎,晚上还做什么呀?”那凤眼中笑意漫出来,他向后靠了靠,被那季徯秩拿弓抵住了不叫他挨着自己。   正巧林间伏着只野犬,见一干人马乱奔,急急吠叫起来。宋诀陵直起身来,高呼一声:“哎哟!方大将军怎么在地上啊?”   “哈……”方铭笑露一口白牙,倒也不同他一般计较,仍旧咧着嘴,“二爷这眼睛好使啊!”   “眼睛不好使,但瞎子耳朵清嘛!总比有的人闭目塞听好……就只有眼珠子分黑白,眼里瞧见的东西,分明是黑的也说白,还以为自己柴立不阿。”   他骂得如此露骨,方铭又怎会听不出来?   “二爷原来也是个懂道理的啊……活命嘛!脏呀臭的,都是放在手上的活,抛不了,没办法!快活点儿,是干活,满腹牢骚,也是干活,怨天怨地,到最后磕头下跪时,不还是得比谁磕得响,谁跪的快?嚼着人给的肥肉,又要骂这肉来路不清白,太清高!我干不来!”   那方铭避过棵雪松又道:“二爷啊,这般话您还是少说,今儿遇上的是我!蠢虫一个,嚼烂了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可明儿您若是碰上了什么小人,他添油加醋几分,可不得叫您锒铛入狱?”   “方大将军这肚量,这眼力见,不当宰相,可惜啊!”宋诀陵道,“这世上,道尽途穷的才这般怨天尤人嘛!”   方铭耸耸肩,道:“命呐,就这么一条,可不能拿来乱耍!这山路末将不熟,听闻二爷旧时常来此山跑马的,您领路,末将跟着!”   宋诀陵点了头。   半晌,那些个刺客不知转了方向还是怎么,竟是忽没了踪影。   雪松密,遮了视野,宋诀陵无所顾忌地往前冲,凤眸猝然一眯,他蓦地将缰绳使了死力扯住。紫章锦高嘶震山,前蹄竟是倏然悬空,呈后仰之势。   季徯秩不由得伸手环住宋诀陵的腰身,原先放空的愣劲散了。他定睛一瞧,冷汗爬上颈来——身侧竟是忘不见底的悬崖,粉身碎骨就在顷刻之间。   “侯爷抱紧了啊!莫要叫婚八作了丧七。”宋诀陵急急将马头转了,分明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却是稳如神佛,还勾唇一笑,问,“侯爷,我把这绳松了,咱俩一块儿殉情好不好?”   “找错人了罢?我姓季,可不姓俞,咱俩哪来的情。”   “露水情缘怎就不算情呢?”   “听不懂。”季徯秩摇头。   那宋诀陵这头同季徯秩闹着,回身瞧人时凤眸却越过了季徯秩,直盯着后边那从林间窜出来的方铭。宋诀陵是个狗东西,一肚子坏水,不是自己这条舟上的,再怎么能干,命大抵都算不得命。   他有意不去提醒方铭,瞧着那人纵马来,等着瞧好戏,只听一声高呼,林间鸟皆被吓得往天上飞。   “吁——”那方铭喊得又重又急,还赶忙吩咐后边的兵士道,“停!都停了!!!”   宋诀陵瞧着叹口气,道:“唉!命好啊!”   季徯秩诧异地回眸,只见方铭勒马停在了悬崖边上,登时也觉心惊肉跳起来,他睨着宋诀陵:   “二爷……人命在您眼里真真是不值钱啊。”   “怎么会值钱呢?别人家的宝贝看门狗,再怎么能吠能咬,不也就是畜牲一只嘛!”   方铭身下那枣红马将几块拳头大的石头踹下崖去,那石头滚着,竟是等了许久都没听着声。他将辔绳挽紧,一小步一小步地催马退回去,待到马站稳了,他才终于得以大口喘起气来。   方铭抬眸要去确认那二人安危,却见宋诀陵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眸子里带着点戏谑。   他于是笑起来——原来那人儿是故意把他往这儿引。   他太大意了,不该叫那狼崽子领路的。   “看看,跟丢了罢?”宋诀陵收回目光,又演起了满腔怨气的麻烦人儿,“多亏适才侯爷和方大将军大聊特聊!”   “您怎么不夸夸自个儿那和狗打招呼的怪癖好?”   “谁和狗打招呼了?不是方大将军吗?”   方铭拍掉身上的雪,还是笑:“二爷好似不怎么待见末将呢。”   季徯秩道:“虽是常劝人莫要因小忿,坏了大体面,可那人这般羞辱人了,方大将怎么还‘好似’呢?您也忒委婉,这般流氓,好脸色给够了就该收了,还是莫要再给他留得寸进尺的余地。”   宋诀陵也笑,道:“欸!侯爷可别挑拨离间啊!我肯定是常常念着方大将军,才会把狗认成方大将军,把方大将军认成狗啊!”   “一句话里头刀子忒多!”方铭齿如瓠犀,他眯缝着眼择路,叹一声,“面前东西两条道,走错了,便是完完全全地背道而驰,难回头!这可叫人怎么选!”   宋诀陵略微敛了些凤目,直盯着西边瞧。   那方铭笑一声,不等他二人挑,抢先道:“末将如今带了十五六人马,姑且先去西边瞧一瞧,这东边就交给二位了!”   说罢,他招手高呼,领着士卒便朝西边冲去。   那人走后,季徯秩收敛了面上笑意,道:“你分明清楚那刺客之首逃向了东边。”   宋诀陵笑起来:“侯爷,我是夜瞎子啊!那些个贼人跑去了哪儿,侯爷不比我更清楚?您既然这般的清楚,却怎么不说?”   “为了骂人是狗,还要劳烦二爷装瞎子,真是辛苦。”季徯秩环着他的腰,“我这不是怕又耽搁了二爷的好事儿吗?不久前犯了错,才被您训,这会儿怎么着也得长长记性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什么时候怕过我?”   “怕啊——怎么不怕?”季徯秩蹙起眉来,两汪秋水荡,“我怕死了!”   “你这样才叫我怕,好端端一个美人,这般的野,弓拉得把我的耳朵都给震聋了!”   “这会儿不野,日后可怎么办?我可是要当付姐姐的乖夫君的。”季徯秩眨着眼,有些无辜。   “能干出同我野合之事,那确实够野的……不过侯爷吃了鼎州烈酒,尝着缱都细茶还有味么?您说您要装乖,可您当真能在那人面前装一辈子?依我所见,您身上的野性可不轻呐!”   “为了搏意中人一笑,当然得痛改前非啊!”   “这叫‘非’?敢情侯爷同我那些个春花秋月皆是‘非’”   “二爷不是挺明白的嘛!”   “累不累,况溟?”   “累?”   “我问你要装一辈子,压抑本性一辈子,你累不累?”   “唉!大抵是我爱人的法子和您的不同,我若爱人,定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费尽心思留下人来。”   “这算个屁的‘爱’?这是逼着自己戴假面,讨人欢喜!”   季徯秩喉结滚了滚:“二爷,同您在一块儿,我更累!没情分撑着,却硬要逼着自个儿陪您演虚情假意,不甘下风嘛!不过那是以前了,现在我愈发的懒了,也就不乐意陪您玩了。”   那季徯秩略微思索,又道:“二爷,是我乐意要在付姐姐面前演,我不累的,我就是这么爱人的。”   宋诀陵的如同被刻在嘴角,许久都保持在那么个不高不低的位置,很是体面:“不懂。不然侯爷也爱下我呗?让我感受感受。”   “又开玩笑了罢?二爷尝着了,若是嘲弄我,叫我伤心可怎么办。”   “侯爷不给我尝,怎么就知道了?”   这场玩笑话是以季徯秩的一句“人就一颗真心,哦,是我就这么一颗真心,是决计不能献给二爷摔来玩”收尾的。   宋诀陵唇角的笑有点抖,被北风那么一刮,带上丝凄凉。   雪停了,浓云被烈烈北风吹开,露出苍穹之上的一轮圆月。银色的月光披在二人身上,季徯秩瞧着宋诀陵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松了适才环在那人腰间的手。   宋诀陵蓦然笑起来,叫他抽回一半的手颤了颤,心虚似的。他硬着头皮收手,那浮在皮肉的震颤,在后来宋诀陵往他指尖的一握中颤到了他的心尖。   “紫章锦性子烈,侯爷是真想摔个狗啃雪。”   “也不能这般说,我就是觉着两个有妇之夫这般有些不成体统。”季徯秩抽手,“再说也不是人人都如同二爷那般这般喜爱狗的,狗狗狗,见什么都是狗。”   “啊,原来我一直以来想的都是侯爷啊。”   “北疆养狼怎么不磨牙的呢?这般乱咬人也行的吗?”   宋诀陵点头道:“是啊,是我咬侯爷咬的还不够狠,还不够多吗?一定要留道疤在侯爷的后颈,侯爷才能把我放在心头,是吗?”   “高了,后颈那是挂链子的地方,怎么能叫心头?”季徯秩笑笑,“不过留疤可万万使不得,叫我娘子瞧着了,终归是不大好的。”   宋诀陵扬了扬鞭子:“哎呦——这夜黑风高的,真是个偷欢的好时候。”   “闲的。”季徯秩笑,“陛下让您追人,您倒好,满脑子偷人。不过二爷身边又不缺人,这般龌龊事就不要拉我这良家子下水了罢?”   “侯爷是良家子,跟我是坏胚有甚么干系?那怎么才能抱着良家子呢?怎么?难不成侯爷也跟楼里那些姐儿一般,怪我给不了名分吗?”   “什么狗屁歪理……”季徯秩低念一声,道,“是啊!我堂堂稷州侯爷怎能给人当妾呢?不过二爷要是乐意,我也不是不能纳您做侯府一房美妾。”   宋诀陵不吭声,甩着辔绳催马。   “怎么?生气了?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二爷好……”   季徯秩把身子伏上前去瞧他脸色,哪知那人面上虽无怒意,却也是难得一见的正色,眸子里头若隐若现的笑意更叫人胆寒。   “……气量。”   季徯秩怕狗急了咬人,不敢再逗他,只把话说完了,就把脑袋缩了回去,宋诀陵这时却回道:   “北疆人有妻无妾,侯爷虽说是不稀罕,可我若是本就无意给呢?”   “这般的吝啬,那可就怪不得我了!我俩都不乐意给名分,掰了实属情有可原……”   “你和我掰,你和她好!”宋诀陵高声道。   “唉!今儿二爷也开不得玩笑了!”   宋诀陵道:“你一辈子都在和我说笑。”   季徯秩笑:“要找杆秤来称称重量,评评理吗?”   “我们之间的事,哪是一杆秤能承受的?”   “是罢?我们俩比肩而立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这玩笑开到现在,愈来愈重,咱俩都识趣点儿,适可而止罢!”   无人回应,群山亦无声,原是皆叫雪淹了去,唯有紫章锦奔腾于苍翠之间,马嘶声惊了山间鸟雀。   宋诀陵那挺拔的脊背被天上滟滟金拢着,如山如松。   北疆那平坦大漠怎么养出了他这么个高耸的东西呢?季徯秩盯着他宽阔的背,思忖着,只默默往后挪了挪,叫二人中间又隔了几段寒风。   “我是鬼吗?用得着离那么远?”   “我是鬼。”季徯秩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   他们循着林子里的浅淡马蹄印追赶而去,不出多时便再度追上了那些个刺客。   那群刺客对这片林子不熟悉,眼下正悠悠寻路,听着那如雷马蹄声,登时慌不择路,四散飞跑起来。然为首的那刺客本事尤其大,驾马还有功夫回身挥剑遮挡飞矢。   可他一人本事通天又顶什么用呢?只听一阵又一阵闷响,那人身后的刺客尽数伏地。   那为首的眉一蹙,只将剑归鞘,夹紧马腹,从弓囊中抽出把重弓来。他拉弓向后,只是用弓虽很是娴熟,勉强射出的一箭却不知怎么偏到了个儿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地儿。   “那小子怎么回事儿?手这般的生疏么?”   宋诀陵微眯凤目,并不回答。   季徯秩用腿夹了马肚,把身子向后仰好拉弓。那山路颠簸,宋诀陵便抬脚把他的给勾住了。   “你那箭太重,留点情面,别把人给射死了,叫我没得聊。”   季徯秩嘴角一勾,道:“谁说我要射人?”   只听耳畔“噔”地一声闷响,那箭飞出去射死了那为首的身下马。这本事极大的刺客跌在雪冰里,浑身有如散架一般发疼。   “我把那人的半只胳膊射穿如何?”   紫骝马上二人不管那刺客此刻是如何痛苦,还有商有量。   “别罢,射腿啊!叫他半年走不得路才好。”那宋诀陵忽地咬牙切齿起来。   那人摔在被马血染红的雪地里,再痛也知没有时间供他犹豫,他急急取弓回身,却见那箭已离弦,叫他再躲不得了。他于是阖眼待宰,可过了许久却依旧未尝着半分苦楚,他这才睁了眼了,原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支长箭将那只重箭撞离了道,两支箭落在他身边的沃雪上喀嚓嚓地响。   他抬眸去寻恩公,那远处一匹白马上坐着个冷郎君——正是近来得宠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徐云承。   那双漆黑眸子抑制不住地晃动起来。   夜深,这空寂山野阒静无声,四人怔怔对峙,那跌在雪上的人率先回过神来,他垂头哈哈大笑,自暴自弃地揭了面上布。   “……王八羔子。”宋诀陵骂一声便催马上前去,只将马鞭折作两折,赏了他两鞭子,声色凛冽: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嗯?燕绥淮?!” 第111章 月下徒   冷天吃鞭,爽啊。   燕绥淮伏在地上,肩头衣裳被鞭子抽得撕开了个大口子。   宋诀陵的手劲可不是盖的,那么几鞭子已甩得他皮开肉绽,血溢出来将衣服润湿,还有的溅在面上,像梅似的开。然他无动于衷,黑玉眸一眨不眨,只盯着那垂了眸子的徐云承笑起来:   “哟!这不是皇上的宠臣吗?”   徐云承挽紧辔绳,并不搭理。   “末将听闻您一回京便当了翰林院侍读学士的。今儿赐座圣旁,这皇恩,实在是浩荡呐!不知末将教您的那些东西有没有帮上忙……可徐翰林怎么待末将这般的冷淡呢?您可是末将的恩公啊!合该来末将这儿讨些好处才是。”   那双琥珀眸子终于从长睫下显露出来,他怒道:“燕绥淮!我救你,不是为的叫你羞辱我!”   燕绥淮冷笑一声,满面浓色拧起来,他喊得歇斯底里:“徐云承!!我问你!行刺魏盛熠是我自个儿做出的决定,你救我干甚?!让我死啊!谁要你救?我让你救了吗?!”   季徯秩蹙了眉,只还将手落在紫章锦的马鬃上,平静道:   “燕凭江,你无缘无故把气撒在阿承身上干什么?死?我本就没打算叫你死的,不过叫你瘸只腿罢了!”   “那还真是多谢侯爷!”燕绥淮应道,只是仍旧睨着徐云承,“只是像我这般行刺皇上的贼人,侯爷该夺去我命才对罢?”   “行刺?”宋诀陵翻身下马,哈哈大笑道,“好聪明……好生聪明啊!燕凭江!你还真是想得出来!你眼睛瞎了么?!那许冕揽了大半个禁军都没做成的事儿,你凭的什么办成?就凭你会做梦么?!你就这般着急要拉燕家为你陪葬?!”   “这我怕吗?燕家的金书铁券能保燕家不死。”那燕绥淮的眼神有些癫狂,他嘲弄道,“我燕家又非你那通敌叛国的谢家!”   宋诀陵缓缓仰颈咽了口气,凤眸阖上又睁开,他眸色蓦然一冷,只掀起袍来一脚踹在他心口。   那一脚半分不留情,宋诀陵那时恐怕是真动了要叫燕绥淮死的邪念。徐云承心尖颤了一颤,只是那要下马救人的心思晃动着抬起头来,又被他死死压了回去。   “咳——”燕绥淮向雪中倒去,呕出口血来。他躺在那细碎冰碴上一动不动地瞧着漆黑的穹顶,歇了两口气,只用手背把口角的血抹了抹,这就又拿手臂撑着地儿起来了。   他疼得眸子里盛了些难自抑的泪水,口中血腥味散不尽,却仍旧仰起面儿来肆意地笑:   “仨位新郎官儿,来罢!砍下我的脑袋,就当拿去给你们那婚事贺喜!”   徐云承打马始终离得不远不近,他无意掺和,见那人勉强算是活下来了,只催马欲走,哪知那人却忽地乜斜了眼,高声笑道:   “耽之——去哪儿?”   徐云承见他怪声怪气,只将马头调转过来,平静道:   “燕将军吃完鞭子还想吃刀么?大路两头走,互不过问,不是您同我约好了的么?若非如此,下官今儿已把您对半砍了,就当一半为了陛下,一半为了自个儿。”   “那您可得把末将砍得碎些,剁成再缝合不得的肉末,不然末将死了,变成了鬼,一半要张嘴在您耳畔说尽叫您恶心不已的情话,一半生了腿的,要跌跌撞撞爬到您身上,叫您生生世世再逃不得!”燕绥淮面上疯狂的神色还没消散,又朝着他怒吼一声,“徐耽之!你究竟为何要救我?不是一直都要我滚的吗?不是一直都要同我撇清关的吗?”   “你究竟是犯了甚么毛病,无缘无故朝耽之吼什么?当真找抽?!”宋诀陵抬靴把人翻了个面儿,叫他躺好了。   燕绥淮这会凶神恶煞似地乱喊一通,不知唬没唬住徐云承,自己倒是哭得满面都是泪,把溅到面上的艳艳血都给化淡许多。他眯了眯那噙泪的眼,那北疆的狼哮被自北边来的风一打又变作了脸颊上的两滴泪,他道:   “北疆人报恩无度,徐大人施恩于末将……岂非和末将又有了牵扯吗?”   季徯秩倒是冷静,只由宋诀陵伸手扶着下了马,他蹲下身来泼了燕绥淮一脸雪,笑道:   “好将军,吃吃雪,清醒清醒,看看眼下是不是值当你揪着耽之不撒手的好时候!您在鼎州闲疯了吗?玩什么行刺的游戏?不想活了?还是说找到新主子了?”   燕绥淮不挣扎,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才不是那般为保命,乱拉他人垫背的无耻奸贼!”   季徯秩只把手上雪给拍干净了,温温柔柔地替他撩开额前遮眼的碎发,道:“我当然是不怕燕将军诬蔑他人啦——我怕的是将军您要藏人呐。”   “季况溟,你当真要用这般不伦不类的官腔同我说话?”   季徯秩收了手,只把放在落在一旁的箭从冰雪中拔出来,高抬手往下扎。燕绥淮的脑袋略微歪了歪,那箭“唰”地落在他脸侧儿。   季徯秩道:“下回再有这般傻事,你叫那些个死士把人认清了再动手,若是再伤及无辜,莫怪我不顾惜一分旧情!”   燕绥淮笑道:“好。”   “好个屁好,你莽莽撞撞蠢如犬豕,这回找死没找着,又盼起下回来了?”   燕绥淮没同他争辩,只捂着心口站起来,道:“阿陵,我疯了,适才说的屁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啧,你也真是,下脚没个轻重!”   那燕绥淮把眸子略抬起来,宋诀陵那剑眉却是一分不松。   “还没轻重?老子告诉你!若非耽之拦箭,侯爷放水,你那腿儿今夜便算是废了!你这滚刀肉的,若非碰上我仨,现在合该被揪到皇上面前商量再过几日是要赐毒酒还是砍脑袋。得亏是我仨,你如今不过挨了几鞭和一脚,还不速速跪下来给你仨爷爷磕头,谢天谢地?”   季徯秩叮嘱完那人也就回了自己适才那位子,立在一旁安抚紫章锦。那宋诀陵原是在训斥燕绥淮,这会儿倏然转过身来瞧他。   “侯爷怎么一幅横竖无所谓的样子,他可是道其来日仍要剑指你的宝贝皇上。”   “我管得住么?我若是管他,那管不管二爷您?我若是不分人的都管了,还不知二爷您今儿脑袋还在不在颈子上呢!”季徯秩淡笑一声道,“几位爷,咱们可要换个地儿聊么?天色已晚,只怕我们再不回去,便该惹人生疑了!”   季徯秩瞥了一瞥那面露难色的徐云承,又道:   “我忧心此事难以解决,只怕一会儿禁军便该掀帐子寻人了。耽之乃皇上近来身边红人,我怕一些红眼小人儿对耽之不利……凭江,适才已上报下山,这会儿出了事,若是再度出现于众人面前,难免会叫人觉着有几分掩耳盗铃的意思……这儿的路二爷您比较熟悉,您帐内又有俞姑娘……”   “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宋诀陵抬眸瞧他。   季徯秩朝他点头笑笑:“这会儿乱,禁军里头的爷个个粗手大脚的,若是伤着俞姑娘可不行!就劳烦二爷与耽之同行了!至于凭江,我带他从小道走,好避人耳目。等事情平宁下来,我再将他这二愣子带下山去。”   “侯爷这时候还能替雪棠着想,这般关照末将,末将实在是感动。”   季徯秩不去理会,正要去接徐云承手中的辔绳,那宋诀陵却霍然将手拦在他身前,道:“侯爷若是不嫌弃,便骑紫章锦去罢。”   “……谢过二爷!就是不知您那紫章锦,乐不乐意叫我骑。”   “你整日穿红晃悠,这般久了,它也该熟了。”   徐云承见二人之间也略有丝怪异,便道:“成,落珩你过来。”   “你带我?”   “你要逞英雄,把马借了他人,就别管七管八。这马娇,经不起你平日里催得那般狠的。更何况你马术太过高超,我实在是无福消受……你要么自个儿走,要么快些翻身上马了。”徐云承淡漠道。   “你从不这般同侯爷说话。”   徐云承不接这茬,道:“我没有侯爷那般有耐心。”   宋诀陵这才慢条斯理地上了马,道一声:   “那就麻烦大人了。”   “你这官腔倒是顺耳。”徐云承眸水里漾起抹笑。   宋诀陵摇头:“您怎么光想着了要把人推远呢?”   “有意来的,我赶不走,你这般不情不愿地往我跟前凑的,自在点儿,你舒坦,我也舒坦。”   “好狠的心啊,耽之!”   徐云承将马跑进林子里,待瞧不着那季燕二人才道:“你日后还是少些戏弄阿溟了,“你和雪棠成亲,如今却还不停捉弄阿溟,成何体统?”   “欸——这叫什么话!人家不在意着呢!”宋诀陵笑说,“我也有私欲的嘛!你是没私欲的真君子,可我不是啊!我最是自私自利,不抓着一些人折磨,恐怕都活不下去。”   “真是可怜。”   宋诀陵略微一愣,道:“况溟么?倒也是,被我这狗东西缠上了,真真是可怜!”   徐云承闻言淡道:“我是说你。”   宋诀陵抿了抿唇,道:“我可怜?耽之你这人真是有意思……话说你和燕凭江怎么又闹掰了?我到平州那会儿,你二人不还同居一屋檐之下的么?”   徐云承并不想回答,只把话锋转了,道:“你既要迎娶雪棠,那便把她给我照顾好了,莫要拿她来开玩笑!”   “哈……不愧是当年小清和雪棠二人最喜欢的哥哥……所以你干甚不答呢?你又怎么惹着燕凭江那狗崽子了?我瞧他追着你咬个不停……来日若误了咱们事儿,可怎么办?”   “没办法,你也知道他有多疯,这般大的变数,我委实控制不了。”   “控制不了还是不愿控制?”   “他听不懂人话。”   “那倒是……话说你不伤心么?”宋诀陵问。   “什么?”徐云承稍稍回身。   “我说你这般会误事。”   “这又怎么了?”徐云承皱了眉,“我管你怎么想的干甚?我又不在乎。”   宋诀陵眉开眼笑起来,凤眼弯作了一弦月:“若是在乎,便会生气的么?”   “说不准,指不定是你嘴欠伤人,谁乐意被你这般说。”   “哦、哦,我猜亦是这般。”   “你在说谁呢?”   “不告诉你。”宋诀陵道。 第112章 雪上刀   燕绥淮那厮嘟囔几声后也就消停了,季徯秩骑马领着他从一条隐秘的小道走。   道窄又崎岖,没法子,谁来了都只能在里头悠悠地磨,悠悠地晃。燕绥淮先前把嘴抿成了线,轻易不开口。这会儿什么都安静,他却试探着张了嘴:   “侯爷。”   季徯秩挑了半边眉,头也不回地闹他:“燕小将军您呀,果真是和阿承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才过了这么些年呢,北疆的哥哥们一个个的竟怎么皆同我生分了呢?”   燕绥淮把身子后仰着,嗫喏道:“一个模子?一个模子好啊……侯爷当真要成亲了么?”   季徯秩呲笑一声,道:“我适才还奇怪你从哪算来的三个新郎官儿,原来是把我和阿承也一并算进去了。我要成亲的事可是落珩同你说的?”   “俞雪、俞姑娘说的。”   “哦,我忘了还有这层关系。耽之呢?他也要成亲了?”   “什么呀!!”   季徯秩诧异地瞥了燕绥淮一眼:“这不是你说的,怎么说的像是我在乱嚼舌根?”   “哦……他这会儿就算不成亲,也快了……”   林子里暗,季徯秩正费心辨别那些个分岔路,就怕一个不慎把燕绥淮送进虎口,哪有精力同他计较,闻言只囫囵应付道:   “是了,我们四人早便到了成家的年纪,成亲一点儿也不奇怪。不过你怎么单单把自个儿划到外头去了呢?”   “我么……我就再等等罢!”   “你把阿承催得那般紧,自己却怎么是这样个态度?”   “催?他还用得着我催?!他正上赶着把自己送出去,好与我老死不相往来呢!哈……我就是走不出来!我能怎么办?!”燕绥淮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烦躁道。   “发什么火呀?生怕别人不知道燕小将军您是个断袖?”季徯秩摇摇头,“可是阿承他乐意了,你爹你娘乐意吗,你燕家乐意吗?世人乐意吗?陛下乐意吗?你倒也替他想想啊!”   “我不是断袖,我不过是心悦于他。可他,他为何就是不能接受我?!”   “是、是、是。”季徯秩点头,揶揄道,“燕小将军心比天高,情比金坚,如此好人儿,想要何人得不到?那徐耽之他生来竟非断袖,真真是不识抬举!”   “你给我闭嘴!”燕绥淮低吼一声。   “你也觉得难听罢?可你不就是这么个意思?阿承不乐意接受你的情,你就怒不可遏地要把自己和他都作践烂给他瞧?我瞧耽之如今失魂落魄铁定少不了你干的好事!”   燕绥淮将嘴角咬出了血,这会儿不动声色地将血舔了,寒声道:   “……怎么光聊我了?侯爷怎么不说说你同陛下的二三事?你与陛下走得那般的近,缘何护着末将这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你今日拦得了我,来日可未必,你放我一条生路,来日死的兴许就是魏盛熠,就是你!”   “有时候受人恩泽就安心地受着,别问那么多,问得怪叫人难堪的。”   燕绥淮掸了掸胸口处的雪渍:“难堪?你难堪还是我难堪?”   “唉——我若同你说我不过是因着自个儿一时冲动把你救了下来,岂不是很没面子?费心想个不负天下不负己的理由才对不是么?”季徯秩的红衣被雪和月映着,颜色瞧来更浓艳几分,他含着笑,“不过凭江,我不信这场戏是你这呆人独自布的局,你背后的主子究竟是何人?”   燕绥淮不说话,只荡着腿碰了碰季徯秩的,像是个孩童在耍无赖。季徯秩摇摇头,淡笑着绕过此事,状似无意地问他:   “都处理干净了?那些个死人身上可有什么能与你牵上的痕迹?   “皆是死士,办事利落得很,任谁都查不出什么来的。”   “你派人来玩玩也就够了,何必亲自跑缱都一趟?我瞧你也不是胜筹帷幄的样子,吃亏就有这么爽?”季徯秩噙着笑回身瞧他,媚眼里头宿着不少仇怨。   “怎么?我吃亏让侯爷就有这么不爽?”燕绥淮墨瞳微眯,他耸耸肩,“鼎州碰不得天,我心里恨,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坐着恨得牙齿打颤。凭什么我北疆弟兄死伤无数,他这蘅秦余孽端坐高堂啖肉饮血?我想不明白,脑子被鼎州风寒冻得转不了,等到神识清明起来,我的身子已经挥着刀跑到魏盛熠他跟前了……我就是想试试,试试能不能把他杀了。”   “哦,你是想当菩萨,结果当了落水狗。”季徯秩不再浪费口舌,单刀直入,“你会因血缘种种就对魏盛熠痛下死手?”   燕绥淮慢腾腾将袖上雪吹了,一举一动皆是难掩的矜贵。他不似宋诀陵那般被俗世镀上了层风流子的倜傥无拘,他是在木模子里长大的北疆贵公子,纵然此时负伤落魄,到底改不了养了半辈子的拔天气度。   淡色的唇碰了碰,他说:“我不忍叫阿承青史留污名。”   “哈……”季徯秩轻笑一声,“凭江,诓人好歹有些诚意啊?你瞅瞅这话我会信吗?我不信。你可不是会轻易害人性命的性子。”   燕绥淮冷笑阵阵,忽地向上抬手折了个尖削的枝,树枝的碎屑带着上头的残雪往季徯秩的红衣上浇。   他将折枝较粗的那头抵住了季徯秩的后颈,道:“这世上无知才好活,也不是什么都有缘由,更不是什么缘由都能叫人知道。”   “燕凭江,你此刻可是在威胁我么?”季徯秩笑盈盈,“你果真不同于一般的北疆儿郎啊……方才不报阿承恩,如今又属意杀我,你也要像陛下一般当白眼狼吗?”   “尖的那头对着我,粗的那端向着侯爷,侯爷怎么知道一会儿死的是你还是我?”   季徯秩哼笑一声,将手背身伸到颈后,长指蛇般往那根树枝上一环,将那本就不长的断枝又“咔嚓”折作两段。   “道高一丈,魔高一尺。我是谁家的人儿,凭江辨得清吗?你杀我,是有助于你,还是害了你,你可清楚吗?”   燕绥淮无动于衷,只还竖着那根短枝:“今儿我们互不干涉,凭的是旧日的情分,来日短兵相接,因的是主子不同。与你同道又能尝着多少甜,与你不同道的苦才真是难捱!还不如叫你早些死了,省得我日日有如在脑袋上悬了把刀!”   “哎呦,想杀我啊?你杀了我稷州的兵可都归陛下了哦?”   燕绥淮垂下头,攥紧了季徯秩身后的衣裳:“跟歹人谈生死,侯爷也真够勇。”   季徯秩还是笑:“阿淮,你好好想想呐!现在魏盛熠还不该死,民怨还不够,鹬蚌相争,渔翁才能得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能伏着你主子一条虎,那便有可能伏着第二只,第三只。纵然燕家有金书铁券,可兵权地位家财甚至于自由,可以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凭江,黑风孽海不容人胡乱晃悠,你可得当心被人当刀使。”   “侯爷真是菩萨心肠,明知你我殊途,还能这般的照顾我。”燕绥淮将眉宇压低,打量着季徯秩直挺的脊背,“生得漂亮,还不杀我,侯爷真是个宝贝。”   “哭得多,嘴又笨,还会杀人,燕小将军也是个宝贝。”   “你!”   “得了,别同我贫了。这些年没了阿承骂你,可是吃骂吃得少了吗?”   “可不是?我还和他打了一架呢。”   “打了一架?你被阿承揍了还说得通,说什么打了一架?你舍得朝你心尖尖上的人动手?说说看,惹什么事了?”   燕绥淮装着没听见,把头往季徯秩肩上一靠,眼睛也给一并阖了。   “不乐意说?”   “别问了,阿承他决计不会情愿叫你知道我俩之间发生了何事的。”   -------------------------------------   二人回到营地时,那乌灯黑火的地方这会儿却是灯火通明。   原来是那方铭在林中无头苍蝇似的探了许久,见雪地上再无马蹄印迹爽利地折返回了营。如今正打着关心诸臣的名号,挨个探查官员们的帐子,说是怕有些藏着的祸害伤人性命,其实是要借此机会搜查官员私物,属意揪出这营帐里怀着坏心思的人面兽。   燕绥淮当时为了躲避嫌疑,夜深前便上报离山,这会儿是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这儿。季徯秩使了好些法子才终于避过那些个巡逻的官兵,匆忙将燕绥淮塞进了自个儿的帐子。   帐子里头暗得很,季徯秩还来不及点灯整理一番便听得帐前靴响阵阵。他赶忙褪下身上那些个厚重衣裳,又拉散了单薄里衣,攥着狐裘往身上围了围。   方铭巡到季徯秩帐前,高声问:“侯爷!您可在帐里头吗?”   季徯秩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摆出一副刚从榻上下来的姿态,这才悠悠掀开了帐门。他将那狐裘往臂侧拢了拢,嘴边绕着白气,立钦钦地问:   “这又是怎么?不说是找不着人儿,明儿再说么?怎么大半夜了还来搅人安眠。”   季徯秩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倏然像是清醒了般,正色问:“方将军,适才可有寻着什么线索吗?”   那方铭扶着刀,略微弓了身子回道:“没。侯爷和宋将军呢?”   季徯秩苦笑着摇头:“怎么会有呢?宋将军待您走后便同季某说,他清清楚楚地瞧见那些个刺客是打西边去了的。”   方铭笑起来,他伸舌头顶了顶腮,将头歪了一歪:“是吗?可末将总觉着有些受骗啊……”   “谁能骗着您呢?我二人皆是空手而归,此刻心里还有些虚,正愁不知明日该如何同皇上交代呢!”   “实话实说就成了嘛!”那方铭的眼珠子朝帐门上转了转,“到底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呐!”   方铭目光下移,见季徯秩衣着单薄,靴上雪却新,微微打了个恭,道:“侯爷,冒犯了,末将公事公办查您帐子,您不会怪罪末将的罢?”   季徯秩皮笑肉不笑:“自是不好意思怪的,只是有些寒心呐!不过是遇着了几个会耍些雕虫小技的小刺客,却怎么叫将军也生了窥觑我帐子的心思?”   “秉公办事,得罪人儿在所难免嘛!”方铭笑起来,“侯爷从前也有这般咄咄逼人么?”   “是啊。有几个破钱的都能把脚踩到别人头上,季某好歹是稷州的侯爷,总不能天真得连威风也不知耍罢?”   “侯爷原来是这么个性子啊,真叫末将开了眼界。”   “这算什么开眼界,还有更叫将军您开眼界的呢!”   方铭身后急匆匆来了个士卒,慌里慌张的,张口便道:“将军!那……”   方铭抬手要他噤声,哈哈笑道:“哦?瞧侯爷这般,可是里边当真有人了?”   “有没有人不知道,这是侯爷帐,季某实在是不乐意叫外人进……难不成将军是在怀疑季某藏了要害陛下的贼人?”   “末将不敢,只是为保侯爷平安,这帐子啊末将是非查不可!”   季徯秩袖中的拳越攥越紧,心跳声将风的呼啸都给含住了。季徯秩掐着自己的皮肉,决心要想出什么来搪塞那人,可没主意。   季徯秩正缓缓呼吸,那帐子里倏然伸出只手来,将他拦腰给往里头揽了揽。   谁?   燕绥淮?!   季徯秩身子僵直,冷汗攀在了掌心。   那双手的主人贴着季徯秩的后背,搂着季徯秩往外走。   他披着条单薄的衣裳,腰带松松垮垮地绕在腰间,大片肌肉露在寒风中亦是浑不在意,竟是把人勾过来就垂头咬起耳朵来。   他将那僵直的季徯秩抱着又啃又咬,咬够了就把头埋在那段颈子上亲了又亲,咕哝道:   “况溟,在外头干什么呢?这么久了还不进来睡,我好容易捂暖的被,这会儿都该凉了!” 第113章 麒麒楦   宋诀陵凤眼狭眯,被浓墨浸了一遭的青丝此刻正泼在薄衫之上,添他好些慵懒倜傥。   方铭被宋诀陵那幽黑眸子一打,登时浮起一身鸡皮疙瘩。他缓了口气,将身后那报信的士卒揽过来,咳了声,问:   “你适才要说什么?”   那士卒冷汗涔涔,舌头捋不直,半晌才瞧着方铭脸色支支吾吾道:   “宋、宋将军和俞姑娘的帐里头,只……只有俞姑娘她一人……”   方铭吞一口唾沫,对着正纠缠的二人干笑起来:   “没想到二爷您纵然不久后便要娶妻成家,这风流性子也是死活不改呐!——原来侯爷所说的大开眼界在这儿!”   “嗐!这不是趁着没成家,偷欢半晌么?”宋诀陵略微俯身将下颌垫在季徯秩的肩头,笑道,“日后可还不知侯爷乐不乐意陪我玩呢!哄了好久的,方将军今儿这般委实扫兴!”   季徯秩由着宋诀陵把自个儿箍紧了,还放纵他将湿漉漉的气息尽数往自个儿身上招呼。季徯秩当然明白大难临头,他俩肌肤相亲也不是什么值当骂的,只是宋诀陵贴得太紧,以至于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也硌着了他的后腰。他通身轰地烫到了耳根,好在面上不大显色。   季徯秩淡喘一口气,将脑袋斜了不叫宋诀陵再亲,还同方铭笑道:   “二爷与季某本就常被市井评头论足,今儿这般烟花风月更是不为他们所容,只盼方大将军能将嘴皮子阖得严实些,若叫这些琐事传了出去,季某身后名恐怕左右离不开妖邪二字。”   方铭还是无甚所谓地笑,抢白道:“侯爷和二爷被那般传闲话,依下官所见,不无辜啊!”   “虽说是不无辜,只要您不把这事说出去,我俩可不就是无辜?”宋诀陵嘴角勾起来,笑得颇狡黠。然他那对凤眸不带丝毫温度,寒得很,叫人明白其所述远非请求,乃是赤裸裸的要挟。   方铭眨眼,将那些道寒光半分不落地眨进眼底。他把佩剑咯噔归鞘,摆摆手道:   “成罢成罢!二位爷都这么吩咐了,末将岂敢乱说呐?这夜不长啦!侯爷和二爷就继续刁风弄月,只是还是小心些,莫叫俞姑娘发觉了,伤了人姑娘的心!”   季徯秩目送着方铭离去,略微旋身催促道:   “二爷让让罢,顶着人了。”   “顶着了?哪儿呢?”宋诀陵把身子更往前压了几分,笑道,“侯爷胃口小了这般多?这就算顶着了?”   “二爷,怎么养了这么久了还听不懂人话呢?实在是惹人生怜!”季徯秩伸手将那被宋诀陵磨落肩头的衣裳捞了上来,“您要站帐前当风幡,到底别拉我呀!若是被俞姑娘瞧着了,日后不知她要怎看我,连带着我也不好意思再见她。”   “你见她做什么?”   “总会见着的嘛!二爷不是自告奋勇说要带我逛鼎州的嘛?怎么?要我住外头客栈,不叫我歇您府邸吗?”   “什么话!我舍得吗?”   宋诀陵嘴上可缠人,到底还是把季徯秩松了,又贴心地替他掀了帐门。他朝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帐前登时便来了几人守着。   宋诀陵在帐前跺掉长靴上的雪,这才跟着季徯秩进帐。   彼时,那神情不虞的燕绥淮正歇在屏风后,他不久前方同宋诀陵大吵一架,眼下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只得撇着嘴别别扭扭地道谢:   “委屈你二人了。”   宋诀陵从季徯秩桌上倒了杯冷水来吃,喉结滚动间又伸腿勾了把椅子来坐。他甫咽了水,便道:   “我是不委屈,侯爷委屈才是真。”   燕绥淮把话替季徯秩接了:“那倒是,也不想想方才你说的什么鬼话!”   他说罢怜悯地抬眼去瞧季徯秩,却见那人的肩颈处被宋诀陵留了不少红痕齿印。他于是蹙起眉来,骂道:   “不是……宋落珩你这狗东西!逢场作戏怎能真下嘴?你这脸皮啊真真是厚!”   “哥哥好心救你,你怎么能骂哥哥狗东西呢?”宋诀陵哼笑一声,“戏不真可有人瞧吗?那方铭若是真闯进帐来了,甭提什么颈上几点印子,你的颈上汩汩冒血,再顶不了脑袋才是真!到时候你皮都被大理寺给剥没喽,看你还有没有功夫说我脸皮厚。”   燕绥淮自知理亏也就不再吭声,只是他到底不是个能安静得下来的,那墨珠子转着转着又落到宋诀陵不停抬落的手上。   “大半夜的,你喝那么多水干嘛?”燕绥淮念着,伸手往壶身上一摸,“嘶——还是凉的。”   宋诀陵似笑非笑地觑着他:“燕小将军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来管哥哥呢?”   “哥什么哥?你不嫌犯恶心,我还嫌呢!”   “莫要吵了。”季徯秩穿戴齐整,垂睫道,“待会儿我差人寻套侍卫衣裳给你,你好好换上了。今夜姑且先在我这儿应付应付,明早御驾启程得早,我找个借口在山上晃一会儿,你跟我车后头走。”   “多谢侯爷。”   “省省罢!”季徯秩晃了晃脑袋,“你越谢我,我越忍不住去思忖我此举是对是错。我这人善变得很,你还是莫要招我——这儿没二爷事了,你吃水吃够了就回自个儿帐子里去。这会儿这般的乱,您心也真是大,竟留俞姑娘一个弱女子独留帐中……那么好个人儿怎么就从了二爷这么个放泼撒豪的流氓呢?”   “弱女子?”燕绥淮举着茶杯冷笑一声。   “燕小将军这又是什么个意思?”季徯秩问。   “我是肯定比不上侯爷的嘛。”宋诀陵笑着插嘴道,“不妨事的,北疆的姑娘同南边的弱骨不同,况且还有栾壹守着她呢!”   “听二爷这话,今夜可是赖我这儿了?”   宋诀陵捎着笑意点头。   “成。那二爷就守着燕小将军,我去榻上歇一歇。”   “干什么把我撇出去呢?我同侯爷一块儿睡不成吗?”   季徯秩绕过宋诀陵话中不加掩饰的暧昧意味,平静道:   “能成吗?栾汜他又不是以一当千的金刚,您同我都阖了眼,只怕出了什么岔子,明日我俩都不知道能不能睁眼。”   宋诀陵玩味道:“哦,原来是这般,我还以为侯爷单纯是不想同我睡。”   燕绥淮闻言皱起脸来:“你说话真真是难听。”   季徯秩旋旋胳膊和手腕,把鞋脱了便钻被褥里去了。宋诀陵同燕绥淮坐在桌前,相互问候过家里人也就没什么好聊。   他俩都藏了不少的秘密,也都不是疏于防备之人,那是都别想从对方口中套出点什么。只是不说话归不说话,好长时间宋诀陵都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燕绥淮。   燕家的兵符如今由燕绥淮他爹燕年攥着,只要那人还活着,燕绥淮就决计没有伸手讨得兵符的道理。然而就算这燕年死了,燕家的兵还姓不姓燕,那还得看皇上意思。简而言之,这燕小子说白不过一只纸老虎,不是什么值得高看的。   但宋诀陵对燕绥淮可感兴趣,他实在不知何人能叫这倔呆子恭恭敬敬地低头认主。   燕绥淮被他盯得火气上头,正欲拍桌骂,手却被宋诀陵摁住了不叫动,还听宋诀陵低声埋怨道:   “干嘛吵侯爷歇息呀?”   “你看什么看?!”   “燕小将军这皮囊可是值千金吗?怎么连看都不让看呢?哥哥我在猜你的主子是何人呢!好生奇怪,怎么如今就连你这泪娃娃都有秘密了呢?”   “你利索点把嘴给我合了!”燕绥淮瞪着他,“你无缘无故把俞雪棠拉进局,我还没同你算账呢!”   宋诀陵托着下巴,说:“人家甘心乐意,你骂什么?”   “这些东西岂是她乐意就该叫她掺和的么?!”   “可我用得着她啊。”   “铁肠石心的狗东西。”   “没法子,你也不是头天认识我了。”   -------------------------------------   方铭领兵翻帐子翻了一夜,竟还真翻出了点七七八八的。   许未焺他叔父许渭被刺客给捅穿了,哭喊个没完,呜呜啊啊地叫着昏死过去。魏盛熠不知是看了谁的面子,派了御医给许渭瞧。可那方铭一点儿也不懂得体谅人,那许渭疗好伤前脚刚入梦,方铭后脚就带兵闯进来翻帐子。   许渭被吵醒了,乜斜着眼有气无力地瞧那些个不识好歹的官兵。他倒没把这事放心上——如今好好跟着魏盛熠,荣华富贵他享个没完,本就没必要干些吃力不讨好的谋乱事儿。   许渭瞧着瞧着,眼皮愈发地沉重,正欲阖眼,却听闻“呲啦”一声响。他微微睁大了眼,只见方铭半跪于被翻倒的案桌一侧,手上捏着封不知哪里得来的密函。   “许渭!你好大的胆子!!”方铭指着他嘶吼一声。   “什、什么?”许渭惊恐地瞪大了眼,急得额上冷汗直流,他疼得动弹不得,只还费力辩解,“卑职不知那是何物啊!”   “你不知?!”方铭猛一拍桌,“老子告诉你,这信函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行刺错失良机,暂且撤退’!”   “不、不是!大人!您听卑职说,那、那信函上决计不是卑职的字迹,您比对比对就知的……”那许渭像是忘了腰间有伤,忍着钻心疼痛从榻上挣扎着滚了下来。他手脚并用,艰难地爬到方铭的脚边,发狠地夺来信纸,神志不清地嘟囔着:   “不是、不是,那决计不是我写的……”   那人把信夺来一行行看去,面色忽地惨白如寒尸,他瞪着眼流泪,疯了般咧着嘴笑起来:   “这、这是我的字啊——” 第114章 尽过客   许渭谋逆,魏盛熠道冬日难得逢瑞雪不宜见血,留至明年春问斩。许未焺在冰凉的廊间为叔父求情,跪了不知有多久,乃至于膝泛青,唇发紫,通身冻得好似成了块冰。   他死咬着唇舌要叫自己清醒,可最终还是熬不过肆虐疾风,昏死在廊上。魏盛熠迟迟不发话,范栖却自作主张吩咐宫人上来将许未焺带了下去。   魏盛熠跪坐屋内听着廊外吵闹,茶盏被他至于唇边吹着。段青玱与他相对而坐,咽下喉间茶道:   “许千牛背身跪了不止一个冬夜了,恐怕伤了身子,陛下此番怎么不为所动?”   “许渭谋逆,此乃诛九族之重罪……许家先有许太尉,后有许侍郎……若说太尉是无路可走,那许侍郎便是自找苦吃。许宁温替他叔父求情,这是不把朕当回事。朕再怎么大度,也不能放虎归山,也学着他不把朕的命当命。”   段青玱点点头:“陛下如今忍耐的功力实在是见长。”   魏盛熠把茶盏搁下,长睫翕动,淡道:“段老抬举。”   “许家这废棋已临抛尽之际,如今许家在禁军中的命脉已被您断去,剩下散在许渭手中的也被您借升官移职给削去大半,如今有点本事的人手多数自求出路去了,太后在冷宫自生自灭已再翻不了天……许家那位太尉可还要留着么?”   魏盛熠抬眸露出那对野兽般的琉璃瞳子,他淡笑:“许太尉好歹是段老您的学生,朕可是看在段老的面子上才留的人……”   不是为了许未焺?   段青玱略微愣了一愣,打断了他:“有用的留,没用的杀,到最后谁能叫百姓安分地不吭声才是好官。要杀要留,看的是成事与否,陛下只管行事便是,何必顾念我这个老的?”   “朕受教了。”   “逢宜公主联姻的日子可选好了吗?”   “翌年春。”   “来年春还真是多事。”段青玱略微撇嘴笑笑。   “‘走’可不是什么好事,总得挑个好日子送,勉强安慰安慰人儿。”   “那许渭死就死了,只是殿下与秦联姻一事当真妥当么?”   “于礼自是不妥,于国未尝不可。”   “于国而言,纡尊降贵不是谦,是卑。”   “段老吃茶罢。”魏盛熠将茶壶往段青玱那儿又推了一推,“这是平州茶叶砌出来的好茶,近来那儿旱涝多,本就是常做贡赋的昂贵东西,如今更是一捻千金。若是没吃完实在是可惜,段老就留这儿慢慢把这壶茶吃完了再走罢!”   “陛下可是不愿同老夫谈秦?”   “没什么好谈也就没道理去谈……只是段老还是莫要同朕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事情败露牵连的人可不止您。”魏盛熠将茶盏往内推了一推,把衣裳理了出门去。   玩笑?   段青玱摇着脑袋给自己倒茶:   “这茶这般的贵,给我这老皮老骨吃了,浪费呐……吹茶啊吹茶,这茶都凉了许久了还吹,生怕别人不知心不在这儿。这魏啊,来日如何,我这老的也实在是不知道了。”   -------------------------------------   这段青玱是个聪明人,他从前不是国子监出来的正经子弟,是个从泥巴地里蹿大的祖坟冒青烟。他人聪明,在下边见惯了下等人求生的丑恶嘴脸,摸滚打爬啃着旧书文要死要活地搏了个状元爷的名头。   可他好容易跑到上边瞧,却发现那些个衣冠楚楚的上等人升官发财也是一个路子的丑恶。   他前半辈子忙于不动声色地争权夺利,后半辈子忙着给自己竖立一个史册好名,忙着忙着忽然就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收个徒弟么?   收罢!他于是把那些个朱门绣户的好公子招入门下。收徒是收了,可是戴着面具演良君子,渐渐地觉着自己像个窝里窝囊的下贱戏子。   他想不明白,凭着一时的冲动负手跑到地方市井腌臜地里溜达了一圈。他装作不是从前此间的来人,像个过客一般窥探里头人的艰难,却好似披金戴银的硕鼠遇见了旧时的自己。   他是从那时开始睁眼的,在这混浊不堪的尘世里,他终于看清天上手足相残,看见地里人犬争食。   他跌倒在因雨水而泥泞的田地里,终于回到了归处。   段青玱是党争的过客,魏束风还是三皇子时曾与太子争权夺利,他那时是个阖了眼的佛,不动百姓他便能不偏不倚,以至于魏千平与魏盛熠明争暗斗之际他也把眼半睁半闭,谁坐上哪个位子都没关系,不碍民生,他便能不出手。   可魏千平无能,又逢天灾肆虐,魏楚操戈,万民哀嚎,他才终于出了山,扶持魏盛熠夺位。   然魏盛熠显是自有打算,他瞒着自个儿与蘅秦牵上了线不说,许多事也根本就没打算听他的。   只是段青玱这么多年瞧人,也积攒了些经验,他总觉得魏盛熠不是个昏的。   可是就这么瞧至今朝,魏盛熠究竟是真不昏,还是自己这老顽固不乐意承认魏盛熠昏,他也是云里雾里。   如今同魏盛熠这么一谈,只叫段青玱明白了个事儿——这魏盛熠的手段委实不浅。   燕绥淮是他的棋子,而从那许渭居出能搜出谋反信件根本是无稽之谈,是魏盛熠想叫许家死了。   段青玱是抱着魏盛熠今儿要请君入瓮的心思入宫的,哪知赐茶,不赐毒酒。   “他这是知道了还是不知呢?若是不知还能事先备好信件么?这魏盛熠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   段青玱在心里算着账,算着算着笑起来,这次没有结果的刺杀虽可能叫魏盛熠于己的信任碎灭,可至少叫他知晓了那宋落珩、季况溟和徐耽之都不是个忠的。   可来日会如何,又会有多少个王呢?   段青玱笑一声:“问问天公想要多少个儿子罢。”   段青玱饮尽最后一杯茶,扶着略微佝偻的腰出殿去了。冬雪撒在他的白发上头,在这半入土的老头儿身上本该添上的沧桑却一点儿也瞧不着。   没关系的,这场冬寒终将过去。   翌年,翌年一切都将归定。   这魏的臣子好像都这么信着,殊途者盼着同归,好似在共同拥抱着这一虚无却不可无的念想。   -------------------------------------   季徯秩近来忙得很,那付溪先斩后奏叫他吃了个措手不及,可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正好他也无法放任付荑不管,答应这门亲事不过时间早晚。   然而付溪请了先生算,今年冬天没有适合成亲的日子,再加上付荑大病初愈不好叫她就着冬寒绘红妆出嫁。但是付溪忙着要上任且不知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总之对这场婚事催得比谁都急,季徯秩也就撒手不再插手这婚期的选择。   日子定在半月后,这稷州侯爷成婚怎么着都该回稷州办婚宴,但是被付溪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留了下来,总结下来还是付溪自己要亲眼瞧瞧家妹出嫁。   季徯秩耸耸肩,无妨,这场戏在何处唱都一样。他对这场婚事说上心罢,他也不怎么理会诸杂事,但若说不上心罢他对于给付家的聘礼考虑得是不能再周到。   可是最叫他上心的还是那些个要送出去的喜帖。请的客虽叫往日的豪门大户的大婚算不上多,季徯秩确是封封亲笔,封封不一。   他为的是什么,他自个儿清楚。   宋诀陵催燕绥淮回鼎州,自己却像生了根般呆在缱都不肯动。   燕绥淮问他闲了疯的这究竟是在干嘛,宋诀陵回他若非心动就别总管他哥哥在干嘛。   燕绥淮在缱都老想去找徐云承,可回回见不着人,也就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倒是宋诀陵呆着这缱都,日思夜想念着季徯秩,终于盼来了与季徯秩相关的一张喜帖。   他抚着那艳红喜帖上的墨字,这些个欢喜难抑的话语变作刀子割开了他的五脏六腑,流出的鲜血被烫平了融进喜帖之中,再牵动他的嘴角,变作了一抹笑。   栾壹见他家公子盯着那张喜帖已盯了少半个时辰便催促道:   “公子,您考虑得咋样?可去么?若是不愿去,不去也是不打紧的。我听邻近的大娘们说红事皆是礼到人不怪的呢!”   “为何不去?”宋诀陵问他。   “我瞧公子这么个态度,还以为您……”   宋诀陵含着笑,问:“我什么个态度?我不是笑着吗?”   栾壹咽了一口唾沫,大眼珠子转了许久,憋出这么一句:   “我……从前不是瞧过一回的吗?您和那位侯爷有过一段情的不是?”   “哈……”宋诀陵轻笑一声,“在床褥上滚过一遭便是有情了吗?这么算来,贺玉礼那小子是在青楼留了多少段情呢?”   栾壹没被这话给噎住,匆匆摆起手来,忿忿不平道:“公子您和那浪子怎么一样呢?!”   宋诀陵摇头:“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   “一无二致。”   “就是不一样!!!他是野草,狗似的对什么东西都能吐舌摇尾巴!公子您、您是天上月,是……”   栾汜和宁晁俩人正巧在屋外头闲晃,栾汜见他们公子屋里头吵,便往里边探了个脑袋。哪知正撞见栾壹在那儿同宋诀陵大呼小叫。他赶忙伸手把他嘴给捂了往外拖:   “闭闭嘴罢!臭小子。”   宁晁帮着去阖门,临了问了句:“公子,您到底去不去?”   “谁说我不去?”   那宁晁“哦”了声,把门给带上了。   宋诀陵心里闷,便着常服到街上去晃,走得累了,便在道旁一小茶铺子里吃茶歇脚。   那里有一丰腴妇人斜倚着木柱子,正磕着瓜子同揩桌的店小二说闲话。那妇人媒婆打扮,嘴上虽是忙着嚼着瓜子却是喋喋不休:   “你都不知道!诶呦!许家那小子偏要挑什么吉日吉日的,等着等着,你看罢,新娘子可不是另择夫婿了!”   店小二显是不受用,骂骂咧咧:“这是那侯爷好色,全然不顾兄弟情义了!从前他和那许家公子玩得可好了,才隔了多少时日,怎么能干出夺友人妻这等背德的事儿呢?”   妇人嫌恶地皱了鼻子,尖嗓刺耳:“背德什么背德呀?那许家家道中落,付家那么好的姑娘难不能还要苦等那以色侍君的男宠么?”   “吵啊。”宋诀陵喃喃道一声,扶着额。   那媒婆往后仍不停动着嘴皮子,只是车马喧嚣,有好长一段时间宋诀陵都没听清那妇人在骂些什么,只是在后来难得静默间,他听见那妇人不知道是在骂谁,总之是恶狠狠地。   “他呀真真是活该!!!” 第115章 新郎官   白雪飘,红裳扬,唢呐吹,铜锣响,十里皆红。   侯府檐廊亭柱皆由绛红的绸缎装点着,洒洗一新的府中尽是或红或金的喜字。下人们虽是忙得不可开交,面上却皆是喜气洋洋,浑然不知就连那高悬的大红灯笼里头的烛火都在烤着他们家侯爷的魂灵。   流玉不愿叫他人替季徯秩梳妆,只事先到那些个娘子处学了,今儿亲身为季徯秩打理。季徯秩今儿佩戴的发冠是前几日刚制成的红玉金冠,那漂亮玩意儿被镂空金簪子穿过,将季徯秩的浓发半束起来,剩下的皆披在那华贵的绛红金边大袍衫上,乌润如墨。   梳妆事毕,她把手搭在季徯秩的肩头一言不发,季徯秩望着铜镜依稀窥见她正蹙眉抹泪。   季徯秩不敢回头只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拜祖事毕,季徯秩翻身上马等着媒人领路,其间往周遭巷路里瞧了好几瞧。   他在找什么人呢?   媒人尖嗓一开,咿咿呀呀,把话音拖得老长:“侯爷呐!别再左瞧右瞧啦!可得仔细瞧着点路哟!若叫马踩着奴家这弱女子可怎么行呐?”   季徯秩一愣,将生得蛊人的含情目阖了阖,拱手抱愧笑一声:   “实在是对不住。”   那身姿丰腴的媒人红唇一抿,笑得妩媚:   “诶呦这算甚么事啊?不过侯爷您呀,莫要着急哟!怎么总把辔绳松了要催马呢?忙着接花轿也不该这般呀!吉时未到,就再等等罢!”   季徯秩点了头,虽是挽紧了辔绳却还是稍稍斜了眼瞧四周。他正缓缓呼气要将霸占脑海的那些个邪思妄念送走,却在眼睫张合间觑见了道旁的锦衣郎。   心脏咯噔一下似是停了跳。   宋诀陵往昔高束的发今儿多半披在那墨色的竹纹袍上边,一定是因他生得太高的缘故,纵然季徯秩不移目正视,满眼却只剩了他。   天正落雪,宋诀陵就那么撑着伞站在道边瞧那准备接亲去的队伍,面上不再悬着难懂的轻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不惊不喜的平淡神情,好似在瞧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儿。   是啊,这儿又没什么人值当他曲意逢迎,何必费心笑呢?   季徯秩的心翻搅起来,玄山寺里头那许久未闻的钟声敲了又敲。   咚、咚、咚——   那些撕扯着他五脏六腑的东西猛然拥在一块,伸出尖锐的刺将相附的东西一并刺得血肉模糊。他终于从那茧一般的东西里向外头的虚空伸出了手,从前推不倒的高墙竟是可笑地即刻崩解。   宋诀陵把他当什么呢?   早该明白的,他不过供宋诀陵歇脚的一棵章台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又堪容盛欲的禁脔哪配得名分?不过是一尊黄金鼎,任他驱使又手握重权的侯爷。   可他怎会不知一直以来,他驻足长凝,而宋诀陵走马观花。   他又怎会不知他沥血叩心,皆是自作多情?   他总为宋诀陵留后路,如今倒是把自己逼得退无可退。   那就真的到此为止罢,够了。   像是卸掉一身重担一般,季徯秩把眼略微一弯,朝宋诀陵笑起来,其间好似还动了动嘴,旋即垂了眸子揉马鬃。   宋诀陵学着季徯秩将唇齿微张微合,读懂了季徯秩的话:   “您来啦?”   宋诀陵喃喃自语,有如疯子一般倚着巷墙笑起来:“侯爷倒是给我个不来的理由啊。”   那样一张媚容配上那么一副挺拔身,这般妙郎君是何等的难得,若不比败落有无,娶了付家的嫡女倒也算是个门当户对。   “到底是‘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1】’。”   宋诀陵缩进巷中哈哈大笑,笑声被那震天响的喜庆锣鸣掩住变作这大红喜事里的一捻风尘。   “二爷在这儿笑什么笑?笑得像个疯子,可吓人。”   宋诀陵遮雪的紫棠伞被侧旁一人抬了抬,随即一身香压了过来。那香不算浓,闻着却很是闷重,所谓君子身上香就是这般的陈旧。   宋诀陵略微掩住鼻子,不瞧他,笑道:“喻将军管天管地,如今管至我脸上的笑了?”   喻戟从稷州赶来的,这会儿刚下马,马还被他牵着跟在身后。他耸耸肩要牵马出巷子,却被宋诀陵猛地攥住了手臂,喻戟步伐一顿,问:   “干什么?”   “人家忙着去接亲,现在没功夫招待你的。”   喻戟诧异道:“谁要他招待我?我总得把马栓了。”   “哦、哦。”   宋诀陵局促地松开手来,喻戟却是不走了,他问:   “在下瞧您精神不济,可是这场婚事不好吗?”   “哪里好?那付溪未知根底,季况溟这般岂非在魏盛熠眼下站定了派系。”   “季徯秩明面上跑去了付溪那儿,可不是叫明火烧不着二爷,暗地里又能叫二爷握在手上使,捡着这般大的便宜,二爷怎么还不满意?”   “哎哟!如今江师叔跑得不见人影,侯爷又跑到戏台上招人,若是坏了局可怎么办呢?”   “怎么坏局?我若是季况溟,便给二爷一耳光!不知足的狗东西。”喻戟道,“人家近乎白送了你兵,不过搭了趟您寻仇的顺风车。他是你的盟友,又不是您的傀儡,也不是什么犯了错的罪人,您凭的什么评判他呢?难不成人家好心伺候了您几回,您就把自己当老爷了不成?”   “我会不知道吗?”宋诀陵笑了笑,“过过嘴瘾罢了,这婚事我不也没插手?”   “没插手好啊,日后您最好也不要插手。”   “今日喻将军这般咄咄逼人,可是在为前些日子宋某揭您短而置气?”   “你以为我在同你置气,我不过将宿怨一并倒腾出来同你算账,属意要将你骂个狗血淋头,你既不看好这门亲事,还来吃什么喜酒,早些滚罢!”   “算账算账,怎么人人都要同我算账?”   “二爷干的混账事何其多,这般道来还以为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就是自作自受。”   “同我这混子不同,喻大将军总不该单单是来这儿喝喜酒的罢?”   “二爷倒是懂我。”喻戟冷哼一声,从袖带里取出一张纸摁他胸口,“当年龛季营被季滉带去鼎州还活了下来的士卒名姓皆列在上头了。其中多数跑他州去了,少半还在稷州。过些日子我把那些个稷州的挨个探访了,瞧瞧有什么蹊跷没有。”   那喻戟念着突然又从马背上拎出个匣子递给他,道:   “这里头尽是当年季徯秩拜托顾阡宵捎的信,原先那顾阡宵恐怕是要亲手送的,哪知出了那档子事。这是顾家老总管记着他家公子吩咐过的事儿,费力送来的。季徯秩他人不在稷州,我替他收了。我本就不愿他痴迷报仇雪恨,只是事关你谢家……这信交给你,你自做决断。那信皆是枢成一十六年写就的,纸有些脆,你若是要读,切记小心些。”   “将军这般实在叫鄙人感激涕零,恨不能以身相许。”宋诀陵戏谑道。   “你懂什么啊二爷?什么都不懂。”喻戟抬脚踹他腿肚子上,还温润笑道,“人家都去迎新娘了,您还灰溜溜缩巷子里干甚?进府去罢,等会儿看佳人成双拜天地。”   宋诀陵既已从喻戟那收着了好处,便卸了笑冷了脸,只还浑浑噩噩地倚着墙,叫伞斜了淋了他不少雪。   -------------------------------------   雪停了不久便至黄昏,夕阳不知从哪儿冒了个尖儿,总之将浓云皆染作了血红色,再于几处抹上几道橘黄。   季徯秩一干人热热闹闹地将花轿迎进了侯府,宋诀陵撇撇嘴也就跟着其余宾客进门,在前排一个不大起眼的角落瞧那二位拜堂。   今日的季徯秩真是漂亮,可其往日便喜着红衣,但今儿瞧来为何就是同往日不同了呢?   那叫他魂牵梦萦的侧脸儿就在眼前,却不是那张即将被他掐住吻上去的,而是一张将妖眸变作柔情穴,分外温柔的。   错了,都错了。   不该是这般。   宋诀陵喉结滚了滚,扭曲不已的嫉妒好似快要跳出喉口——把他夺来,带回鼎州,锁起来,关起来,将他一辈子都与自己栓在一块儿解脱不得。   做梦罢。   一拜高堂二拜天地的响声在耳边绕,从前旧梦却不断地从他眼前走马灯似地过,他清醒过来,旧时贪欢皆付作今朝笑谈。   他和季徯秩之间早便有如隔着薄纸一张,若是他早些戳破,可会得逞么?至少不会如同今朝这般罢?   可偏偏他不能启齿,连一步也迈不开,这会儿这般的狼狈除了自个儿,真不知还能去怪谁。然要他再选一次,他就会同季徯秩表露心迹的么?他很清楚——根本就没可能。   他深知武将无归宿,更何况他的爱开在欺瞒的土壤里。谁能爱纨绔混账,爱他这狼心狗肺的浪子将军?谁又能爱九阍虎豹,爱他这欲壑难填的野心权臣?   季徯秩乐意同他欢好,是他威逼利诱,是一时冲动,后来渐行渐远,是终于清醒,是回头是岸。   对的,这样才是对的。   身旁有一人掐着掌心,双肩有些发颤,宋诀陵恹恹地瞥上一眼,原来是许未焺。   锣声震天响,他同许未焺皆挂着一张惨白颜容。喻戟不知何时踱过来的,给他二人腹上各来了一拳。只是那宋许二人略微将腹捂了捂,仍是愣愣地盯着前边俩人。   喻戟问他二人可是嫉妒么?   二人皆摇头。   喻戟说,真是死鸭子嘴硬啊,还不快谢谢他大发慈悲给了他俩一个解释今儿端着这副惨样的缘由。   拜堂之事终了,季徯秩将盖着红盖头的付荑送入洞房后又出来招待宾客。他没特地去接待宋诀陵,只吩咐侯府管事给他领座,那管事会看眼色,利落地将宋诀陵领到了喻戟和许未焺那桌。   “想不到还能在这儿碰见许千牛备身,想不到备身您心还挺宽。”   宋诀陵看人下菜碟,今儿许未焺于他而言没甚用处,他也就不顾话好话坏,像个烂流氓般直言直语。   心上人同其竹马比翼连枝,许未焺自个儿却雌伏万岁身下,不久前又闻叔父谋逆问斩的噩耗,听闻是跪了一夜空手而归。他身子上背着一箩筐的白事,怎么还能有心情吃这喜酒呢?委实可笑。   宋诀陵想着。   喻戟笑意不改,却不怎么搭理人,许未焺同宋诀陵并不熟识,如今性子收敛不少,得了冒犯也只抱拳敷衍道:   “好歹是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成亲,怎么能不来?”   “陛下不来?”宋诀陵似笑非笑。   “他能来?”喻戟耐不住抬了眸子。   “也是。”宋诀陵挑了半边眉。   季徯秩一桌一桌地问候,最后才行至他们仨人那儿。他这婚宴备的酒烈,到他们那桌时宴上客已经多半醉倒在桌。   季徯秩不慌不乱地倒了一杯酒打算敬宋诀陵,那喻戟却哼笑道:   “新郎官,还想着要敬酒呢?这儿姓许的爷醉得快睡了,那位姓宋的爷下酒菜一点不吃,只吃酒。这桌十人份的酒愣是快要全叫他二人吃尽了。这会儿二爷不知醉着还是醒的……您瞧瞧人死没死罢!”   季徯秩垂眸去折腾宋诀陵,却见那人凤眸微阖,眸水迷离,一动不动地瞧着他,面上竟是一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季徯秩略微失神叫这醉鬼逮住了空儿。   宋诀陵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把他扯下来坐于身侧,再把手往他肩上一搭,将他往自个儿怀里压,季徯秩死撑着,那人便把他半搂住。   季徯秩觉着那人使力愈发的大,觉着事态不妙,便使劲挣扎起来,然宋诀陵纹丝不动,长指还偶尔勾起撩拨似的拂过他的耳垂与脖颈。   “二爷!别这么对待新郎官嘛!这身婚服都要被您扯坏了。”季徯秩带着些商量口气,面上还挂着客气的笑。   “吃酒。”宋诀陵沉声道。   “您不放手我就不吃。”季徯秩道。   宋诀陵耍疯无度,闻言竟钳住季徯秩的下颌硬生生掰开了他的嘴。他挡开季徯秩伸来的手,只搭着他的肩,把他往自己身上拥得更紧。季徯秩奋力推他,他却是浑不在意,只叫指腹连着玉杯一并压在了季徯秩的唇上,往季徯秩口中灌了一整杯烈酒。   那酒一口咽不完,美酒莹莹闪着从季徯秩的嘴角流了出来。宋诀陵一边伸指替他揩了,一边可劲地灌他。后来季徯秩被呛着了,眼尾红了大半,止不住地咳,宋诀陵才渐渐地松了手,只还凑近他的耳畔呢喃: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侯爷怎舍得与我劳燕分飞,自顾新婚燕尔。况溟啊,你当真要将我抛下么?”   那推卸责任的话语刺激到了季徯秩,他忽地蓄力将宋诀陵的手甩开,只同喻戟略微笑笑:   “二爷今儿醉得不轻,只怕一会儿我忙着洞房花烛再顾不上,委屈阿戟你一会儿替我多照顾照顾他。”   “况溟,别走。”   宋诀陵凤眸略微瞪大了些,水光在里头一闪一闪。他攥着季徯秩的红袖,像是握住了季徯秩身子里流淌着的,滚烫的血。宋诀陵嗓音发哑,他恳求道:“别走,况溟,别丢下我……”   季徯秩面色褪尽,甩袖甩得匆忙,像是落荒而逃。他匆匆躲进间无人的屋子,倚住阖紧的门捂住了脸。   “宋落珩啊宋落珩,如今就连你喝醉了,我仍旧提心吊胆,仍旧耐不住去想你是不是又有了想要从我这儿拿走的东西。我们如今真真是步入了这般田地啊……”   婚宴未尽,侯府下人四处走动着伺候那些个贵客。许未焺睡着睡着忽然就醒了,竟还与宋诀陵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了起来。   “许千牛备身方才祝贺侯爷新婚时面上那笑啊,瞧来不知有多真心!您怎么这般的大度呢?竟能将心中所爱拱手让人!”   “许家树倒猴孙散,付姐姐跟了我才是大不幸。我虽心有不甘,却更盼她能在这乱世里头求得一线生机。”许未焺将酒杯砸在桌上,眉头拧成厚丘,他带着些哭腔,“况溟今儿在想什么,我知道,我都知道……”   许未焺念着又倒了下去,那喝得醉醺醺的宋诀陵拍着许未焺的背,时而又攥着他的衣裳摇他,不停地问,不停地说:   “你知道?你真知道?你别睡,别睡,你同我说说,同我说说,好不好……” 第116章 楚台戏   楚国·衡京   “您瞧瞧!这冬可是愈发的深了。”易绪抱着臂回身瞧那气宇不凡的闲散王爷。   “是啊,可不是恰合了‘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1】’的意趣么?”那楚楚郎君双唇翕张,含笑道。   “自昨年您与奴相识起,您便常往奴这儿跑,偶尔来同奴见见自然是好的,只是这回竟居于此地将近两月……”   “怎么,阿绪可是在赶客?”楚冽清将停留在海棠糕上的视线挪开,粲然一笑道,“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不然阿绪怎么唤起‘大人’,又称起‘奴’来?”   “这楼里虽不比皇家,规矩也确乎是不少,像条链子似的往人儿脖子上一栓,叫人喘不上来气儿……这不是因着前些日子我同你在楼里谈天,不慎唤了句‘阿清’,叫鸨母听着了,她觉着我这是对您这般贵客大不敬,将我大骂一顿。”   “此言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   “一会儿我寻她说说理去。”   “说罢!是得说说了。”易绪抿唇一笑,“不过阿清,我明白的,你躲在我这儿,不是因我好,是因外头不好。”   楚冽清垂下头来,叹一声:“我就知躲不过你。”   易绪在他身畔落座,道:“察言观色要不着多少本事……我前些日子上街去,满大街的妖言……”   楚冽清眉头不动,正欲以淡然一笑蒙混过关,房门却被不速之客一脚踹开,那人甩着肩上雪,嘴里骂道:   “他娘的腌臜东西!老子就知道那些个老不死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易绪斜觑他一眼,只抬手拿茶泼他。   那鸿胪寺少卿百祁冷不丁遭了这么一泼,登即傻了眼,埋怨道:   “哎呦!阿绪你这是干嘛呀!”   “少卿这么把脏词乱说一通,岂非脏了奴这屋子?”   “脏?还脏!你呀……奴什么奴?咱们都什么交情了?!”百祁叹着气走到易绪身后替他捏肩,“哎呦!小祖宗饶了我罢!我这不是快被朝堂那些个老东西给气疯了么?!”   楚冽清丢给百祁条帕子,问:“怎么了?”   百祁斜身接了,只烦躁地往身上抹了几下便将帕子揉成团儿抛了,道:   “阿清,你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个老东西那些个嘴巴有多么的……哎呦!”   易绪见百祁不慎用心衣裳还湿淋淋的,便回身用自己的帕子给他擦。   百祁笑着朝他点了头又卸了笑接着说:“那新上任的太史令不知是不是也听着了外头风声,要搅混水搏陛下一笑……总之……就是把那些外头的话换了个模子搬上了朝堂……”   “哈——”楚冽清笑起来,“阿祁,你这般,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该这般说才对,说那二王爷前年打仗遭北鬼附身改了面相,来日定要弑君以偿北国魏血债;说那二王爷打小便面带凶相,凡知者无不道其同往昔弑君名剑客有七八分相像。”   百祁苦着张脸道:“就这还没完呢!那杀千刀的太史令非要道他夜观天象,瞧见荧惑守心,乃为弑君预兆……还有些胡说八道的畜牲道您当年被那些个魏军砍出的颈上刀疤是、是同北鬼以魂换命的佐证!”   “疯子。”易绪把桌拍了站起身来,那楚冽清却笑着扯了扯他的衣袖要他坐,道:   “这般话一句两句本就无甚差异……你俩怎么皆生了个急性子?他们这般血口喷人无异于仰面唾天,皇兄不会相信的。”   “不会?!”百祁皱起眉来,“自昨年末起兵权便成了你再摸不着的东西,这么些个日子,陛下对你这闲散王爷什么个态度,你当真不懂么?!”   “我能懂什么呢?”楚冽清抿了口茶,“还是阿绪沏的茶得我心。”   “你!你可知今儿近乎满堂臣子伏倒在地要他斩了你脑袋祭天,叫我楚国各路老祖宗老神仙灭了你体中妖魔?!”   楚冽清略微停顿,慵懒道:“你跪了吗?”   “怎么可能?!”   “那不就行了?”   “行什么行啊?!”那百祁紧闭双眸,好长才从齿缝间挤出几言:“陛下他听了那太史令的话,考虑要于明年清明……斩下你的脑袋祭祖。”   “哦?这不是还给我留了些日子么?”   “你仔细想想这些个日子够吗?!你花了二十余年长成这般,就为了再或这屈指可数的几日么?如今、如今只怕除了……你已是无路可走!”百祁死咬着唇不愿再说,半晌才道,“太后已同我交代,如今禁军中少半是她替你蓄养多年的精锐,只要你一声号令,他们便能举兵围宫……北部重骑营如今兵符虽不在你手,但十多年的情分一朝抹不去,太后已探了诸将口风,他们信你胜过天。”   楚冽清闻言语重心长道:“阿祁,我不能反!你想想,我若当真反了,岂非昭告天下我楚冽清正是那被北鬼俯身的弑君之鬼?”   易绪只缓缓眨了眨眼,移目问他:“阿清,清白这东西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楚冽清面不改色地点了头:“楚国臣子千千万,我不过其中蜉蝣,若我之死能平百姓心中惶惶,我死又何妨?”   易绪把唇上浮起的死皮舔了,垂下头去笑着不再吭声。   百祁口干舌燥说不出话,只把拳头往桌上一砸,低低骂着:“究竟是哪个王八蛋把这般惑众妖言传出去的……凭什么就因这短短几行字,要赔上一条杀敌救国的将军命呢?!”   他骂着骂着忽又抬了手臂抹泪:“前年你同魏拼命良久,好容易才打得魏落花流水,赢得那顾泉关……”   “顾泉关……”易绪低念一声。   那楚冽清耳尖,闻言往易绪那儿凑了凑,笑吟吟道:   “怎么?这顾泉关有何独特之处么?”   “倒不是。我只是好奇这关既已失守,那这原冠着顾家姓的一关如今改作了什么名字呢?”   楚冽清笑而不语,倒是百祁指着楚冽清的脸儿破口大骂:“他!就是他这混蛋,死活不让人把这关的名字给改了,偏说什么那仗是咱们胜之不武了,把关名给改了是亵渎顾家将军灵……我呸!沙场上谁同你论什么君子?!”   “指着一个将死之人可合乎礼吗?”楚冽清还是笑。   “谁说你要死了?!”   “我怎么才能不死呢?少半禁军拼得过大半么?北部英雄昔日血洗魏南,披百姓高歌回京,今载却要挥刀同室操戈,你要我如何能忍心?阿祁,这是我的命数,早由天定。”   百祁把残泪咽了,正色道:“你不愿反那便逃罢,阿清,逃到余国去。太后早料到你会这么说,只吩咐我来劝你逃,前边所言,你就当我在胡闹。”   “停了罢!我逃了,你们可怎么办呢?你同我最是亲近,拖累了你可怎么办呢?若是你言你有百家做靠山,那阿绪呢?母后呢?你叫我一个人背井离乡,叫我弃他人之命于不顾,逃命路上我只会觉着我该死,当死,何不早些死!”   “陛下生母早崩,太后于陛下而言有养育之恩,陛下是万万不会动太后。”百祁绞着手道。   楚冽清淡笑一声:“那阿绪呢?”   百祁皱起眉头,哽咽道:“近来不少愚臣上奏弹劾你沉迷男风,也不知他们哪里得来的消息,竟还把阿绪的名字也给报了上去,更有甚者道阿绪是、是那同北鬼□□的妖孽……只怕如今纵然是我百家,也保不住人了。”   易绪笑起来:“原来你今儿来是要摘了我二人脑袋。”   “摘什么摘?!这不正是在想办法吗?”百祁带着哭腔道。   “只怕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来。”易绪撑着脸儿,伸指若有若无地点在楚冽清的胸口,“怎么办呀阿清,我这脑袋可是保不住了,自古佳人薄命呐——”   楚冽清攥住他的指,阖上了眼,眉心拧得不能再深。易绪虽生了一副薄情素淡颜容,笑起来却雪狐似的惹人怜,他只将手抚上楚冽清的眉心轻柔捏了捏:   “阿清,我不怕死的,大抵是因着遇见你二人耗了我太多的运气,竟叫我能不再卖身子过活……我快活过了头,总是得意洋洋的,竟忘了运气用光,判官可是会来讨命的。”   “我不会叫你死的。”   易绪噗呲一声笑了:“怎么办啊?我的好王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民死,民亦然。”   楚冽清不容置否,仰起颈子把茶饮尽:“我会安排好,这事不用你费心。”   易绪摇头,说:“我不走。”   楚冽清把茶盏敲在桌上,吼道:“你干什么不走?!”   易绪还是摇脑袋,说:“不走就是不走。”   那百祁急得又要哭,劝道:“阿绪,你别在这时候闹气!好端端一条命,人家白送的,你就好好接了!”   楚冽清闷着气,沉声道:“可是舍不得你那情郎齐长轼?”   “齐大将军什么时候成了我的情郎?”   “你真当我是个闭目塞听的傻子,不知你隔三差五就跑齐府去给那齐长轼送海棠糕?!你当真以为你我来往这般久了,你同齐家人那点破事不会传进我耳朵里?!”楚冽清瞪着他。   “哦,那事儿说出来不大好听,我也就没说。”   楚冽清气得发抖:“我原以为你不过是走投无路才会干那些把身子卖给男人的活儿……”   “阿清,你别再说了!”百祁喊着哀求道。   楚冽清不理,只叫怒火染红了眼,接道:   “谁知你竟真是个不知好歹的断袖!”   “是了,我是断袖,怎么了?阿清可是后悔与我来往了?”   “……齐家威胁你说要斩断你十指之事还没过去多久啊易绪,你何必,你何必……”楚冽清的手指骨节喀喀作响,猝然将杯盏碾碎,“你一定得走,那齐长轼本就是无耻之尤,哪里值得你托付终身!”   “这同齐郎无关。”   “无关,无关!你还嘴硬!”楚冽清说着只忽地起身,将柜上制好的一笼海棠酥掀翻在地,“不出意外,你今儿还要去见他!”   易绪跨过那碎成了渣的糕点,走到窗前,只把窗敞了开来。呼啸北风凶兽般闯了进来,而他迎风而立,薄躯被那些个凶兽一啃咬,好似下一刻便会随风而逝。   楚冽清被那寒风打得神识清明了些,他带着愧意开口:“阿绪,我……”   易绪将随风飘扬的碎发别至耳后,回身打断了他,笑道:   “阿清走,我便走。” 第117章 怀光将   魏·缱都   唢呐吹,红事算尽白事来。礼部尚书之子贺玉礼因积怨成疾,殁于腊月初三。   -------------------------------------   腊月十八。   魏南疆·翎州   寒风打过翎州的山岗,宛若瘦马仰脖嘶鸣。雪难得歇了歇,终于瞧清了天幕之下的蝼蚁众生。   顾家营进了个戴着铜面具的无姓将军,听人说是生了满面的刀疤,丑极。营中士卒见那人来,只敢小心地斜着眼打量,方瞧见那道道不知源头的刀疤攀在发鬓,便打了个寒战,赶忙收回了目光。   “将、将军!”池彭副将着急忙慌地跑至池彭身侧,他咽了口唾沫,道,“这人儿生得这般可怖……可、可会是当年未死的将军寻仇来了?”   “瘦,太瘦了。”那池彭吃饱了正剔牙,他松了腰带,咂舌道,“后来活着的不就剩那浪子贺珏了么?今儿他死了也有半月了……这人儿身高虽与贺珏相似,可那贺玉礼何其魁梧,岂是他这瘦弱枯枝可比较的?你这胆小如鼷的,切莫再这般疑神疑鬼,若是叫当年那事泄了出去,老子弄死你!”   他副将忙缩了脑袋,急促应道:“将、将军教训的是!”   这二人正打算寻个地儿缩着取暖,却瞧那刀疤郎朝这儿缓缓行来。池彭忙站定了,仰起面拿鼻子看他,瞧上去颇亵慢人,他心想是要给那新来的一个下马威。   那刀疤郎的嗓音嘶哑,站在池彭面前时也不卑不亢,点了个头便报上名来:   “鄙人唤作‘怀光’。”   池彭不满地点了头,那刀疤郎便随其副将去了自个儿的帐子。见他没甚讨好之意,池彭哼了一声,暗骂道:“这京城混子恁个轻狂,竟不将老子放在眼里!”   池彭他副将这回倒是没附和,只怔怔地打量着那人,问池彭有没有觉着这人儿比起是被他副将领着回帐子,更像是早便熟悉了这地儿,是在顺着过去的记忆走。   池彭闻言只把口里的剔齿签吐了,一把将他推开,骂道:“老子看你就是平日里闲的慌扒人墙角听那些个老头讲鬼话听疯了!当年参战之人除你我外都死了个精光!甭搁这儿神神叨叨地吓唬人!”   他副将没辙只好垂了脑袋。   刀疤郎在帐中桌前坐下倒了杯水来润那副被毒坏的嗓子。温水一杯杯灌下,嗓子却仍是不变的嘶哑难听。   他阖了眸子细数适才一路听来的传闻,多讲的是楚国当年伐魏的大功臣楚冽清谋逆不成,得了明年春问斩的下场。   “真是罪有应得。”刀疤郎仰面瞧着天儿,“可是神明显灵么?”   他摇晃着脑袋取下面具——当真是混乱异常的一张脸。密匝匝的刀疤从面上攀至颈上,宽的约有一指,细的也确乎称不上有多不起眼。   这般丑的皮相,骨相却是至美,如若费劲将那些个凶恶的东西扒开来,依稀还能窥见昔日容颜。   高鼻美目,那双眸子若非叫刀疤横跨,也该是眼波传情的媚眼一双。   “从前那些个家伙便时常骂我信鬼神的,若他们今儿还都活着,也会怪我痴念鬼神之说么?”   -------------------------------------   一月前,梅月深夜。   魏·缱都。   立冬宴那烂摊子方收拾好,魏盛熠便借着夜色深深秘密将一人召入宫内。那人头戴帷帽遮去了脸儿,听闻是魏盛熠特意吩咐。   空荡荡的政事堂里唯有魏盛熠歪于太师椅上,那帷帽郎跪伏听令,见万岁无声良久,才问:   “陛下,今夜召见微臣可有何要紧之事么?”   魏盛熠衣着单薄,肩上随意披着条厚重锦布,披散下来的鬈发撒在案桌上。那帷帽郎受酒劲驱使,盯着那鬈发发起愣来,好似一眼望见了北疆曲曲绕绕的大江大河。   魏盛熠没抬眸子,只用笔尖蘸了蘸墨:“朕听闻爱卿近来若不是闭门不出,虚耗光阴,便是栖于酒池肉林,吃喝玩乐。此言当真?”   “不错。”帷帽郎虽是敛了睫,笑得却是豪迈,不知是不是叫醉意昏了头,抖出这般丑事却好似事不关己,他笑着,“混子嘛,当一辈子也很是容易。”   那帝王淡道:“爱卿兄长如今受困东山,爱卿今儿这般莫非是要把他的福分也一道给享了?”   帷帽郎闻言只把眉拧了撇开脸去:“兄长之事,微臣也实在是爱莫能助。”   “怎么会是爱莫能助,爱卿若当真乐意帮兄长一把,朕即刻便能将你送去壑州。”   帷帽郎挺直腰板,拱手道:“臣不知陛下今日将臣唤至此地有何心思,但臣只愿奔赴南疆,若您今儿是为了劝说小人放弃戍守南疆的执念,恐怕是徒劳无益。”   “郡士多慕省阁,不乐外任。你要回翎州,是想报仇,不是有大抱负。”   帷帽郎无所顾忌地嗤笑一声:“微臣不过沧海一粟,如何撑得起那么大的抱负?陛下若要寻柱天踏地,扬名万世的大将,今夜该召见的就不该是微臣。”   “原来在爱卿眼底,家平不比心安。”   帷帽郎只把嘴抿了又抿,迟迟不应,只听魏盛熠凛声道:   “爱卿怎知朕寻的是蚱蜢还是猛虎?”   冷笑灌入他的耳里,那帷帽郎蓦地一怔。   “恨这种东西么,最是缠人,只一个不慎,人就被它拆了骨皮,变作行尸走肉供它驱使。”魏盛熠拢袖挥动着毛笔,“爱卿呢?如今也同样变作行尸走肉了么?”   帷帽郎闻言登时哈哈大笑起来:“行尸好歹还能走啊,小人如今只怕连步子都迈不开了!”   “朕、送你回翎州。”   “翎州?”面纱郎忽地正色,“如今小人已成了翎州人人喊打的落水狗,那些个楚国狗贼亦将臣不得回翎州作为和谈筹码……微臣如何能回去?”   魏盛熠在绫锦上落下最后一笔,搁了笔问:“爱卿是要去还是不去?怎么朕说了送你回去,你却开始质问朕?”   “不、不是。”帷帽郎有些语无伦次,只把脑袋往地上重重磕了三四下,“微臣万死不辞!”   “爱卿在缱都这些个日子过得苦罢?”   “苦?陛下既知臣终日栖身温柔富贵乡,如何能道出‘苦’一字?”帷帽郎苦笑道。   “身不苦,心当真不苦?殊死搏斗,所得尽唾骂,你不苦?千军万马,最后只留了屈指可数的几条命,你不苦?当年功败垂成本不是你错,但你活着,便是了。”   “微臣还以为宋大将军枢成一十五年际遇远在天边,谁料来日竟吃尽其苦头!”那帷帽郎跪着,好似膝下为案板己为鱼肉,他正被屠户剥鳞剔骨,痛不欲生。   “爱卿问朕你要如何回去,你是南疆的罪人,论常理自是回不得,纵然回去了,也难逃万民唾弃,若使得楚君震怒更是难办……”魏盛熠自案桌下抽出把刀,抛给贺珏,“爱卿要回去,但不能再是贺玉礼。”   贺珏抬手把刀接了,仍旧跪着:“还望陛下明示。”   “万恶始于姓,无姓徒才没有身世纠缠,若爱卿答应,朕会在枢成任一年的武进士名册中凭空为你塑出一人。那人将是个无依无靠,在乾州巷道长大的孤儿,再无身世纷争。但自此之后,世上再无贺玉礼,只还多了个生着满面刀疤的坏嗓子将军。然姓易除,名易改,嗓可废,皮可换,骨难移,日后爱卿以他物掩面为必然。只是可惜了爱卿这张面似潘安的美颜容。”   “陛下要叫贺珏这人死么?”贺珏笑着垂了眸子,道,“臣斗胆求陛下为臣赐名。”   魏盛熠没推辞,只徐徐起身,道:“玉至纯,礼至美,然今朝风云莫测,礼崩乐坏,英杰埋没,玉石难分,玉礼不过是祈望。”   贺珏将头磕在地上,帷帽抵住了地面,撞出一声闷响。烛黄灯火被漏进来的寒风摇着,将他的影儿融进了紫檀木里。   “朕赐你名,唤作‘怀光’。”   贺珏将那帷帽揭开,“锵”地一声抽出了刀。他阖了眼,刀尖没入面上皮肉,只一寸寸割开。横平竖直,他咬紧牙关,血顺着割裂的皮溢出来蒙住了他的眼,他疼得五脏六腑都在抖动发颤,可他却好似还不够,只抖着手再将刀尖对准自个儿那张薄皮。   魏盛熠抬了眸子瞧他,见那誉为缱都美郎的贺珏一点点化散在他眼底,而后宛若木偶裹皮一般,缓慢地变作了丑陋的“怀光”。   落地的刀,腥臭的血,毁坏的皮。   最后一刀延伸至脖颈之上,贺珏喘着粗气,以臂撑地这才没狼狈地瘫软于地。魏盛熠将方才写就的圣旨卷了扔给他,那贺珏艰难接过展开读了。   “……陛下早便知微臣会答应。”贺珏盯着那张圣旨,拦不住的血珠一颗颗坠落,他像是自言自语,“怀光啊怀光……这世上可还有光么?”   “你既怀光,何愁无光?”   魏盛熠下了座,迈着很慢很慢的步子上前。他伸指勾起了贺珏的下颌,贺珏的血淋在他的指上,有些湿黏,他微微阖了眼——这是南疆的潮。   “爱卿,你可信命么?”魏盛熠收回手来,将头仰起,沐浴着堂内微弱烛光。   “从前信的,自兵败起便不再信了。”   “朕信。”   “什么?”   “朕言,朕、信天命。” 第118章 新春别   嘉平三年正月初一。   魏·鼎州   铺天盖地的雪遮不住炮竹爆裂后残留的几点红,那些个碎末铺在薛侯府内外似秋末的余红。   院里一高挑男子正迎着春日拜礼,其幼子却踏着满地炮仗碎末摇摇晃晃地来了。   他二人身后的老人倚住屋门慢慢地吟:   “一樽岁酒拜庭除,稚子牵衣慰屏居。【1】这般光景叫我这老的瞧着了,像是在做梦。”   “爹——”那幼子扶住那男子的背低声呢喃。   男子闻声舒开眼,还先背身用大手把他给扶稳了,这才笑着回过身来抱住他。那对长臂有力地把他环住了,一刹便将他抱起来。   薛止道抱着幼子走到妻儿身前淡笑一声:   “枫容,都收拾好了?”   那唤作枫容的美妇只把睫垂了,乖顺地点了头。   “委屈你带着枝儿回娘家去,日后……”   她将指点在他的唇前,眸中不见泪,纤纤玉指却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她启唇:   “薛郎,来日妾一定要你亲迎。”   薛止道垂下笑眼,替她将碎发别至耳后,郑重地点了头:   “一言为定。”   薛止道空出只手来将她一并揽进怀里,那妇人轻轻勾住他的脖颈,很快便松了,只是那缓缓收回胸口的手,在半空中搅了寒雪许久。   她虽收手,那薛止道却紧皱眉头不放人。那美妇笑着嗔怪了好几声,他才终于将那趴在他肩头生了困意的幼子送回她的怀中。   他尝着新春别离苦,把妻儿瞧了又瞧,好似稍稍移目那俩人儿便会倏然变得模糊,而后消散在他的脑海。他没来由生了些恐惧,却还是狠了狠心去帮着下人往府外候着的马车上搬行囊。   他站在堂屋外,那妇人嘱咐他莫要送她出府门,这样才不似离别,叫他们日后想起来都能有个慰藉。   别离之际像催马疾行般奔来了。   他眼观发妻的身影淹没于带着红的风雪中,一向平和温柔的面容也被烈风打得很皱。   薛止道随那默默无言的老头儿一道进了堂屋,只阖紧门窗,这才启唇道:   “韩老请说。”   韩释抖了抖风雪,抚着胡须张口:“阜叶营那疫病解不了,人都被困在上头,出不来,上不去。魏盛熠是决计不能调那处的兵了……可侯爷您可知您引病上山之举殃及多少无辜!只怕不至冬,那些人都该死咯!!”   “韩老批评的是。”薛止道点着头,面上皮却是一动不动,“适才巽州来了信,禾川道他已上任,只是离了缱都再难帮上什么忙。我劝他莫急,在贤王身边,瞧着他有无什么动静也是顶好的。”   那薛止道云淡风轻地将万人生死掩了过去,比侩子手还更无情几分。韩释不好过多埋怨,只叹了口气,顺其言道:   “贤王自幼便良善,虽同先皇极似却比不得其才气,再加上生了个懦弱性子,到底不是个能干大事的。”   薛止道淡笑一声:“魏盛熠当年既能藏锋,这贤王魏尚泽未尝不可。那人儿近来忙着与百姓同吃同住,亲督建坝修桥……淋了那么多风雪,不知叫多少百姓高呼圣贤!只怕也不是个没半分心计的主儿,除非他身后亦有能人相助。”   “能人!能人啊!这九道十六州的能人如今不知分作了几股势力,来日一并撞在一块儿,只怕再好的高人也只能栽在泥水坑里……”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薛某不怕等,只盼着他们快些争个头破血流,叫那帝位空寂。”   韩释道:“您要称帝,老夫自会相助。可侯爷可知改魏家之姓为薛家甚难,何不挟天子以令诸侯?”   “韩老觉着薛某是瞧上了魏家天子的权?”   “除了权还有什么呢?兵钱家食,众人渴求的东西您样样不缺。老夫实在是不知侯爷如此执着于那位子究竟为的是什么!”   “无关紧要的东西韩老不必懂。韩老只要明白薛某能填韩老心中憾憾便可——当年太子伏诛,您心中的缺憾再怎么用草席掩住,那层薄席被风一揭也是赤裸裸的空洞。韩老这么多年听着里头磨人的风声,应是悔恨不已。薛某予您改柱换天之机遇,您当珍惜才是。”   那韩释稳住心神,只把指尖抬了抬:“陛下既不愿居于幕帘之后,怕是日后免不得动些墨功夫。”   “能说会道者嘴皮子便是锋刀,那些个文人嘴为刀,笔为剑,胸中意气可燎原。若要叫这魏家覆灭,少不得他们这些个稚嫩的……韩老这般言说,可是心中已有合适的人物?”   韩释眸光忽闪,他道:“若言合适的,林题和徐云承自然留名。可他二人虽有才,然那徐云承尚未显锋,只怕才气耗到如今也该成了个搽着胭脂俗粉的红尘客,然那人今儿被召至御前,或许才气余存。林题当年便是因着显山露水,遭人嫉恨落得如今下场,怕的是左迁不过障眼法……我们出手太晚,这二位,只怕都有主了!”   “林询旷与徐耽之你我不得,当死。”   韩释的白眉如窗外鹅毛雪般向上堆起,他再顾不得惜才爱才,阖着老眼点了头:   “侯爷所言甚是。”   只听“嗷呜”一声,椅下钻出只狸奴来。这生了鸳鸯眼的狸奴低叫着蹭薛止道的衣袂,那人眯着眼漏了点笑,伸手将它从地上捞了来:   “韩老说了这不可得的,还有什么可得之人要向薛某引荐么?”   “侯爷知道缱都那新科状元爷梅观真么?”   “梅姓……这人可与缱都名画师梅彻沾亲带故?”   “不错!此人乃梅彻庶子,他嫡兄唤作梅岭章。往前他嫡兄较他还更出挑许多,这梅观真在太学里总被他嫡兄压一头,然他长兄却因仗义执言冒犯了许家那逍遥纨绔许翟,被他叫人打折了右利手,还被废了腿的,硬生生毁了他的科举途。如今他成了个废人,因着傲骨不愿叫人瞧见其败躯,硬是在府中闭门不出呢!”   “这般么……韩老可知那梅岭章当时争的是何事?”   “赶巧了,老夫还真有耳闻。那岭章小子是林题同窗的,当年他争的正是林题为难得圣贤亦或长于文辞的碌碌庸才。当年林题左迁虽曾叫满太学愕然,却也渐渐地涌出了不少落井下石的俗人,以数落林题为风尚。那梅岭章哪里肯服?只于其中舌战群儒。然那许翟他爹当年险些因林题之功招来罪名,自是不满意梅岭章的说辞,见他赢得满堂喝彩更是气不过,便叫家丁把那梅岭章打坏了。”   “倒是个可怜的……”薛止道将指落在那狸奴的背上,叫它渐渐地软了下来窝进他怀里,“依韩老高见,是要薛某去寻那风头正盛的梅观真。可那梅岭章如今堕落,薛某去寻他,岂不是叫他遇了恩公。”   “不成不成!”韩释急得忙摆手,“那人心术太正,要他唯您马首是瞻,难!”   “不比登天难。薛某人不能总挑拣着次等的东西要。那梅观真虽亦是美玉,可梅岭章经了天上地下那么一遭,也该懂得如今的魏家不比从前。自古文人傲骨有多少能抵挡得住手开青天的诱惑?”   “侯爷虽是这么想的,怕的却是那人心比天高,乃是非魏家者不忠的痴儿!”   韩释激动得咳嗽不止,那薛止道却仍旧端着温文尔雅的姿态,还微微一笑,道:   “原来韩老执着之处在这儿呐!看来薛某还是该套一个魏家的皮囊。”   韩释见他明白了自己话中意,缓了一缓后便抬了眸子,直言道:“封王乾州的四王爷祐王颇与世无争,侯爷或可一试。”   “全听韩老安排。”薛止道没争。   韩释把话说完原是要退下去,斜眼觑见一秦人打扮的自窗前闪过。他起了戒心,问:   “侯爷至今仍与秦人有来往么?”   薛止道抚着狸奴的手停了,他笑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韩老太过在意此事,只怕薛某人道有,您会惊惶不安;道无,您亦会猜疑不定,薛某是给出任一答复,您皆不会心安啊!不过今儿韩老既已瞧见,又何必明知故问?”   韩释见他毫无愧色,一点儿不做辩解,心下顿时生了不少的气恼,只把头用力地点了,道:   “好、好!侯爷既与蘅秦勾结,如若来日没把好关,叫秦人捡着了好处,让这魏家改姓了秦,老夫死了化作鬼都放不得您!”   韩释把脑袋摇了又摇,甩袖出了门。   薛止道没抬眸送行,只抬手安抚被外头蓦地炸响的鞭炮吓着了的狸奴。   他立其手掌捂住了那狸奴的耳朵。   “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便装作聋子罢,这般装聋作哑,谁还能骂你呢?”   那韩释走时没把门带上,风雪和天光偷着从门缝里漏进来。薛止道将眸光从狸奴身上挪开,只像个偷光的,从那说不上宽的门缝里观起那细窄的天儿。   灰蒙蒙的天幕向这烂世洒着雪,如同丢出了铺天盖地的万丈白绫。   薛止道明白的,这世间本就是个棺木,白绫掩住的都是装作活人的尸骨。他们一个也逃不掉,都会死,也都该死。   可他薛止道虽也要死,魏家人却要先他而死才行。   他笑起来,笑得过头甚至于身子也随着剧烈抖动起来,叫膝上狸奴受了惊,跳下去,跑了。   可薛止道却没停下来。   就如同这十六州的很多人一样,他痴痴地享受着那微弱的天光,那新年的光,那魏家的光——好似早便明白这将是他们此生最后的一年。 第119章 皆作灰   正月初九。   魏,缱都   “侯爷!”流玉捏着封信跑进书房,“那新科状元郎梅观真大人又给您送来张帖子。”   流玉推门进来的时候,屋里还坐着个美人儿,藕色的衣裳轻轻披在她瘦削的肩头。臻首娥眉,虽不是那般千娇百媚的明艳模样,却是清丽端庄,亭亭玉立如青荷。   彼时付荑正坐在椅上同季徯秩聊些什么,见流玉进来,不疾不徐地递上去抹温温柔柔的笑。   “……夫人。”流玉赶忙低下头来,平日里陪在她家侯爷身侧,没少见姿容艳丽的美人儿,最后却是这般风度端凝的大家闺秀更叫她自惭形秽,流玉虽已低了头禁不住还是垂了眼帘。   付荑眼带笑意,道:“侯爷,妾这便退下去了。”   “流玉并非外人,付姐姐大可有话直说。”季徯秩挽留道。   “妾身是忧心打扰二位。”付荑柔声道。   “付姐姐误会!我同流玉情如手足,倒不是值当误会的关系!”   付荑点点头,轻声道:“妾身自是明白的,只是妾身话已尽,也到了该退下去的时候了。”   季徯秩点点头:“原来是这般……姐姐身子不大好,快些去歇着罢!待到新春事尽,我便派人互送姐姐去稷州,那地儿较缱都要安定许多。”   “侯爷同妾成亲本就是允了妾身兄长无理之请,如今怎敢再劳烦……”   季徯秩说着笑起来:“付姐姐!我幼时没少受你照顾,如今好容易能报恩,恐怕你是不受也得受!再说我平日里头要上衙,留你一人在府里,心中常常惴惴不安。你去了,也好叫我这心呀好好歇一歇。”   付荑闻言又是一笑:“妾身明白了。”   流玉仍旧怯怯地垂着眸子,及至她退下,流玉仍旧没敢抬眼。   季徯秩于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流玉啊流玉,你难不成是见美人就喜欢,怎么愣成这个样子?”   “侯爷您这是、这是什么话呀?!”流玉羞红了脸来,“奴不过是在可惜那么位妙人儿竟也受爱而不得之苦所累!您大婚之夜,许千牛备身醉倒侯府,嘴里念着的甚至皆是夫人的小名呢……”   “呼——天公是不愿叫一人遂意啊!”季徯秩苦笑一声,忽又撑着额问,“对了,适才你匆匆忙忙跑进来要说什么?”   “哦!”流玉将指间捂烫帖子递给他,道,“梅大人又给您递了张帖子来。从昨年至今朝,这请帖递了少说都有七张了。他难不成是日日办宴?”   “执着过甚可不是好事。”季徯秩道。   “这回您可要去么?”   季徯秩拿指敲着桌面忽地愣了一愣,将指蜷握成了拳——他是何时将这一习惯从宋诀陵那儿摹来的,他不知,至少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宋诀陵的习惯。   “……侯爷?”流玉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哦、如今人家帖子下了这么多张,我再不赏个脸儿去,是不是忒不识好歹?”   “什么话!”流玉道,“姚棋他知道这事后,可是要奴劝您万万不能应约。他说是那梅观真在当今朝堂上是白党的狗腿子,说是个提倡新法的亡命徒,是忘本的狗东西。”   季徯秩平和地问:“姚棋今年多大了?”   流玉不假思索应道:“二十又八。”   “是吗?我怎么瞧着他像今儿已七老八十了呢?如今魏家的天已是这般的黑,这法度再不变,岂非束手就擒,瞧着天压下来?”季徯秩道,“我从前未曾对变法一事表态,是因我明白,要改天换地对于捕获民心尤其有用,而这不能叫除新君之外的人明白。”   “侯爷,流玉不明白……您这般岂非轻视了千千万百姓的性命?”流玉蹙斜了眉。   季徯秩面上不作反应,只道:   “虽说我不过束起手来要置身事外,但若细细追究起来,这话我倒真是无从辩解……流玉你去给我备份礼罢!梅观真这帖子下得如此频繁,恐怕今日去了也只是碰上场平常家宴,礼也不需备多重了,就当我是去给他拜个年。”   -------------------------------------   季徯秩的马车停在梅府前时,那梅观真恰巧站在门檐下执扇赏雪。虽说他瞧上去是在赏雪,可他究竟在干什么,谁也说不准。   他斜眼瞥见季徯秩的马车,喜色登时溢了满面。还不待车轱辘停转,他已提衣跨阶而下,站在雪中行礼。   季徯秩掀起帷帘一角,笑道:“状元郎,快些进去罢,站这儿淋雪,当心害了风寒!”   那人并不推辞,听话赶忙退回檐下,随即同府中下人吩咐道:“快些去把庭院里那张桌子填了。”   季徯秩踩着马凳子下车,走到梅观真近旁便拱手作揖,客套道:“新春好啊,状元郎!前些日子我这稷州顽固光是忙着成亲了,这几壶鼎州美酒就赠您权当赔罪了。”   “得空了再来这不是应该的吗,不打紧的。”梅观真将酒接过来,笑道,“侯爷,府里请——”   梅观真领着季徯秩绕过了那些个前来拜年的十亲九故,将他安置在了府深处一屋内。   下人匆忙地往桌上摆上好菜,只是后来菜虽上好了那梅观真也并不急着请季徯秩动筷,只微微仰起头来问府中管家:   “兄长怎么还没到呢?”   “大少爷说是要见贵客,他要先沐洗一番。”   季徯秩闻言笑起来:“我算什么贵客?竟要那才气有如陆海潘江的梅峦文沐洗相见?”   梅观真闻言亦笑,道:“侯爷太谦虚。”   半晌,梅岭章终于来了,然他却不是走着来的,而是坐在一把轮椅上由人推着来的。季徯秩一愣,这才记起听人说过他的两只腿被许翟给废了。   那大公子脊背似松,虽是瘸了腿脚,却仍如兰君子般至高至美。梅岭章起不了身,季徯秩倒是利落地起身拱手,笑道:   “梅大公子,久仰。”   梅观真将身旁的木椅子挪开让下人把他兄长推到桌前,季徯秩一言不发地瞧着,却见那梅岭章的双耳一寸寸红了。   季徯秩见状虚虚叹了口气——早便耳闻梅岭章骨傲如梅,身子废疾对他来说,当真是残忍至极。   梅岭章请季徯秩先动筷,季徯秩点了头便动了手。只是他那筷子动得很慢,不过咽下几口饭菜便用帕子抹了嘴,道:   “二位,季某今儿斗胆打开天窗说亮话,想必梅大人给季某递了这么多张帖子,所求不会只是要季某前来拜个年。”   梅观真略微撇头见他兄长并未张嘴,便先窘笑道:   “侯爷或是多虑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季徯秩挂上了往日惯使的惑人神色,笑道,“二位可要考虑清楚了。”   寥寥几言便叫整间屋子的气氛寒了几遭,梅岭章终于把垂下的眸子抬了起来。   “侯爷对变法一事可有见解?”   “季某不才,区区耍刀的武将哪里懂什么修法变法的?”季徯秩抿唇一笑,“若想要大兴变法,二位大人该去收买朝堂上那些个守旧得很的老头们才是,怎么找来季某这儿了?”   梅观真直言道:“恕在下过分轻狂!在下听闻侯爷与陛下曾有同窗之谊,又多受陛下照顾,料想侯爷一言之重量恐怕不是在下所能企及的。”   “您同季某论轻重,可季某被赶回稷州两年,如今官复原职不过是因着陛下手上没人……您二位这般求季某,像是真情实意地要变法,但白党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好争权夺利才大兴变法。季某这旁观客瞧得一清二楚,您二位又怎会不知?”   “若我二人真是糊涂脑袋,是当局者迷呢?”梅观真蹙起眉头。   梅岭章将手覆在他庶弟的手背上,示意他莫要多言,道:   “党争不是我二人这几只朝堂蝼蚁所能决定的,但如今魏百业萧条,民生凋敝,唯变法可救万民。”   那席话被季徯秩听了进去,变作一道凉薄淡笑:   “梅大人可知为何如今朝堂白党势微么?这朝廷里边,恐怕已经没有多少人想叫这由魏盛熠管束着的魏好过的了!他们皆恨不得叫这嘉平年快些过尽!哪里会支持你们变新法?”   “那么侯爷也是这般想的吗?”梅观真忽而将手抽出,苦笑着问他,“侯爷或许也有听闻,下官虽科举夺魁,论起才华却万万不及嫡兄,再加上生了个藏不住心中事的性子,来路有多艰难,下官并非未曾想象。可广厦将倾,来日它压倒的绝非陛下一人。如今风雨欲来,总有人得面迎风雨,做这前朝的一抔灰!而那些个吹之即散的尘灰,是下官又何妨?!”   “明知面前徒留死路却要一意孤行么?”季徯秩逼问道。   他帮了宋诀陵扶起江临言,却同样将魏盛熠碾死在滚动的朝代车轮之下。哪怕到最后兄仇得报,他也会一辈子活在魏盛熠的死与爱而不得的苦恨中郁郁此生。   这般瞧来,他面前又何尝不是徒留死路?   那默默不语的梅岭章这会儿开了口:“饥肠辘辘的百姓太多,临街布粥终究填不了十六州百姓之腹,侯爷您不也是明白的么?”   “哈———”季徯秩笑得疯子似的癫狂,“公子怎知季某明白呢?又从何而知季某布粥不是为了面上皮囊美丑呢?季某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俗人,二位同季某高谈阔论,无异于对牛弹琴。”   梅观真面上神情变得很是苦,他恹恹地歪在椅背上,像是脱了魂的残躯。   “是么?那侯爷在这乱世生了张良善的皮又能给谁看呢?”梅岭章闻言倒是笑起来,“我二人要说的话,也就这么些了。人微言轻,其中轻重,侯爷便自个儿掂量罢!”   季徯秩随着他笑,锐利的眼尾被笑意裹着弯起:“君子谋国,小人谋生,这重量哪里还需要季某再去掂量?”   梅观真的眼底终于有了那么点光,他睁大双眼却见那曾受千夫所指的祸国侯爷,这会儿起身举杯向天。   这般久了,他终于想通。   身为盟友,要他做的,宋诀陵会吩咐;不要他做的,宋诀陵亦会交代。作为交换,宋诀陵会彻查当年案替他报仇。宋诀陵不愿他插手,他不干涉便是,亲不亲手比起能不能来说,显得太轻太轻。   那么剩下的时间,就叫他用来弥补心中愈发膨胀的愧疚,就叫他同这奄奄一息的嘉平,同他那不能回头又受他辜负的故友魏盛熠——   一块儿死命挣扎,而后一块儿变作土中白骨,变作史官冰凉的墨字,变作文人不堪的骂言,变作盛世年间万家咀嚼的前尘。   而他对这乱世中人的所有歉疚怨恼爱恨,皆会在他的死亡之中化为乌有。   他终于找到了自个儿的归宿。   他于是笑对那梅氏二人:   “我与二位共成灰,为这乱世陪葬,可好?” 第120章 南城月   魏·鼎州   “公子!”栾壹嘴里叼着个包子,没大没小地闯了进来,还含含糊糊念叨着什么。   彼时栾汜正立在宋诀陵桌前禀事,见栾壹又忘了规矩便狠狠剜他一眼。   栾壹吃了一记眼刀,讪讪笑着赶忙把跨过门槛的脚给缩了回去。   “进来罢!你以为把只脚收回去了,先前种种便全然不作数了么?”宋诀陵面上无澜,他见那太知分寸的栾汜见状要退下去,乐道,“栾汜你也留着,我唤栾壹派人盯着缱都风浪,如今这般恐是缱都又出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了,咱们一块儿听听啊?”   “不假,不假!”栾壹把嘴上油抹了抹,笑道,“京城传来消息,说是近来白党尤为猖獗,势头压得朝中那些个老的直不起来腰,连那趾高气扬的沈颜二家都吃瘪不少!”   “是么?从前力倡革新者于堂上多数抬不起头,在这国库吃紧的乱世还要往外不停地掏银子救济百姓,哪个大官乐意?白家有的是银子,当然不介意从钱囊中掏出那么一点来玩玩争权夺利的游戏。剩下依附白家,嚷嚷着要变新法的,不是为了攀高结贵的,就只剩了把百姓命当天的活菩萨!可是在这乱世他们哪里能招得来那么多的菩萨?如今他们那小庙蓬荜生辉,恐怕是来了一尊大佛啊!”   “公子英明!卑职觉着奇怪专门让缱都的那些个哥哥们仔细盯了的,说是近来那季侯爷不知如何搭上了白党。如今谁人不知那季侯在堂上一言仿若九鼎大吕,他往里头那么一掺和,可不是叫白党吃尽好处?这季侯爷干事也当真是随心……”   “不随心。”宋诀陵凤眸深深,“他帮我夺位,于魏盛熠心中有愧……他啊,是终于想通了。”   栾壹啃了一大口包子,边嚼边不解道:“他为何有愧?”   “能是为什么?季侯同魏盛熠打小一块儿长大,难免会生情义的。”栾汜皱了眉。   “情意还是情义?”   “两刀之间一个点!”栾汜摇摇头,颇不耐烦,“我说你平日里头的聪明劲都哪里去了?少问多说,把要说的话说完了就赶紧走,别总在这儿麻烦公子!”   栾壹置若罔闻,他把口中肉包咽了,一张口还是问:“季侯爷对魏盛熠的情义,可是如同公子对待俞姑娘一般吗?”   宋诀陵唇角挂上抹弧,他似笑非笑道:“你小子这不是还挺明白的么?”   栾壹道:“可是俞家是公子恩家,俞姑娘性子又是顶好的,季侯爷何必同魏盛熠那作恶多端的谈什么情义?”   “是了!你公子我也正想不通呢!我要他帮我,乃是以查案子为代价。可是他帮魏盛熠,是自个儿在为自个儿施压,是从了他打心底的期望。怎么魏盛熠在他心底就这般的重呢?”宋诀陵耸耸肩,玩笑口吻。   “再重又如何,他最后不也还是需要眼睁睁地瞧着魏盛熠死吗?”栾壹不知宋诀陵为何笑不达意仍要笑,只努努嘴道,“这季侯爷也真是的……一话不说便成了亲,如今答应了要杀魏盛熠也有好些时候了,这会儿突然又要还债似的把愧疚给补上。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人死了就死了,他的愧疚又能补上多少?话说公子,宁兄他今儿还整日绕着季府护他周全呢,若季侯他来日与我们反目,倒也真是方便对他下死手!”   宋诀陵冷笑一声:“我派宁朝升去,是为了把他守好了,这般季家兵才好为我所用。你倒好,还想把人给我杀咯!”   栾壹把包子抓稳,嗫喏道:“卑职这不是想着有备无患嘛!”   栾汜气极骂他:“说说说!什么屁话都往外头乱说!还不快些闭了嘴啃你的包子去!”   栾壹乐呵呵地挨了栾汜一拳,含糊道:“包子塞得太满,闭着嘴难嚼!”   “忒听不懂人话!”栾汜气得直跺脚。   栾壹究竟是谁教出来的糊涂东西!   他们家公子有多珍视那季侯爷,哪里舍得动他一根毫毛?!为了不叫那位季侯与自个儿同舟一事败露,虽说是每回相见都摆出颇招摇的态势,可是哪回不是将闲杂人等清除得一干二净?   这般谋逆大事,入局者皆是无可脱身。可是他们家公子在力保季徯秩,他希望如若事情败露,季徯秩仍能脱身!为此,他不能叫季徯秩把双膝如他自己般没进泥里太深,他的长靴沾点泥点便够了,剩下的,他哪怕是将脑袋也都扎进泥里,也要替他完成。   如今平州那些个大人还以为季徯秩对他们已是知根知底,便也费尽心力去保住季徯秩,哪知他们吩咐下去的糟烂活儿其实皆是公子一人在扛!   今儿公子都将心腹派去缱都守着人了,栾壹这混球竟还敢在他面前提要杀人!   栾汜气不过,只赶忙把门开了,推搡栾壹一把:“你麻利点这边滚!”   “汜哥——”   栾壹求饶,然那栾汜却是毫不留情地把人踹一脚给送了出去。他把门阖了正要喘口气,回身却见宋诀陵笑眯眯地瞧着他。他喘不过来气,只赶忙把眼给垂了,道:   “适才卑职自说自话,未曾问及公子态度,栾汜知错,还请公子责罚。”   宋诀陵笑一声:“责罚什么呢?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判官老爷。我就是在想,栾壹有你看顾,实在是叫我省了不少心。”   栾汜面上露出一点喜色,只赶忙藏住了,垂头道:“公子……”   “公子什么公子,总叫我瞧你头顶,瞧得我眼睛都疲了……这么些年了,你还是怕我?”   栾汜不敢直视那双寒凉凤目,虽是抬了头,却还是微微弓着身子。   一声鸾铃响飘进耳里,宋诀陵捏着一盏茶嗅了嗅,他面上虽是淡漠神色,语调却是含笑的轻快:   “这平州的茶好,人也真真是好。栾汜呀,这平州贵客来了,你替我去迎他进来罢。”   -------------------------------------   那带着帷帽之人由栾汜领进书房来,他一见着宋诀陵便掀了帷帽,道:   “陵兄,久违了。”   宋诀陵抬手要他免礼,转而用笑将面上寒光扫去:   “我原还以为你会早些来的,前阵子听闻你大哥要回平州去过年,就知道你估摸要在平州陪你大哥了……今儿前来,可把你哥瞒严实了?”   吴虑点点头:“他不喜在下跟随其后,更是不希望在下提刀揭疤。鼎州是蘅秦近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希望在下来这儿瞎搅和,在下不瞒他不行。”   “他是为了你好。”   “在下明白。”吴虑面上没甚温度,言辞却很是谦卑,“但在下于吴府当什么也帮不上忙的废人已久,心中难免自愧。”   “怎么能说是废人?你在平州当长史已有好多年,可谓是尽心尽力。平州灾害繁多,万农尤其受你关照。功利机巧,这于吴家声望而言,亦是有利。”   吴虑那双浅瞳子被长睫覆住,他道:“只怕说不上是什么好事。在下不过做了些微小之事,只怕如今把官一辞,不出三两月,那平州生灵都会将在下忘却……在下又哪里真能为吴家,为江兄大业干出些什么呢?”   宋诀陵轻笑一声:“这魏可是有何规矩么?生得人高马大的,十有九自轻过甚,总把自己当靴底微尘!你这般想,我应是好好劝劝的,但如今事态紧急,我不好同你闲话过多,你饶一饶我,纵容我单刀直入罢!”   “陵兄但说无妨。”   “把你拉来北疆合该叫你进悉宋营的,我好歹是这悉宋营前当家的儿子,要把你这么个人儿安插进去,再给戴一个不小的头衔不算什么难事。只是你大哥如今任职悉宋营,那不知依附了哪位大人物的燕凭江亦在悉宋营,只怕将你送进去不知会招惹多少麻烦。”   “在下也曾作此忖量。在下不贪功名,全听陵兄安排。”   宋诀陵的长指把红木桌叩得很响,他笑道:   “近来在这鼎州时常能瞥见秦人身影。虽说是因着逢宜公主和亲,魏秦将边关放松了些,重启互市,但那些个秦商进了魏却并非漫无目的地散居。他们虽不是总往鼎东和鼎中走,一月里头却总有那么几次往这两地跑。本来像他们这般的商户,纵然不往四处跑,有求者自会来的,他们这般,恐怕其中自有古怪。”   宋诀陵请他吃茶,那人却把头摇了,只道“听来确实奇怪。”   “宋府私养了三百精锐,散于鼎州四处,从前二百由我亲领,一百由栾姓二人与俞姓分领,今儿我将我手中精锐分你少半,就劳烦你领着他们去将此事给我查清了。”   吴虑抿着唇,有些犹豫,他道:“在下当真能胜任么?”   宋诀陵带着一点关切口吻道:“我知你自打当年起便不再行杀人事,但你自幼跟随江师叔一道精进武艺,这事儿我倒是一点儿不担心……值当担心的只有来日莫要直撞你大哥和燕凭江。”   “大哥……”吴虑喃喃自语。   这吴虑生了很木的性子,平日里头情绪没甚起伏,只是他这般深邃长相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情动,今儿眉间那么一点细微的蹙动,已托尽了他心底的愁。   宋诀陵自顾道:“我已给你寻好了住处,就在城南。那地儿表面上是个肉铺子,你平时不需抛头露面,只从精锐中挑个年纪轻,嘴皮子又快的当作门面,你吩咐他自称学徒与你同住便是。”   吴虑垂头应了。   鼎州春似南疆冬,白皑皑的鼎中城里纵不飘雪也少不了风的鞭打。忽而疾风来,吹得那扇没阖紧的书房门大敞开来。吴虑没移目而观,余光却尽是逼人的黑。   他略微瞪大双眸,终于旋身去瞧——六十余位身着黑衣者正半跪院中。   宋诀陵笑声朗然:“今儿起,他们生死便全仗你了。”   吴虑怔怔瞧着,半晌过后也跪下,却不是对着宋诀陵叩拜,而是把头朝向那群壮士,朝向外头暗淡的天幕,磕了个响头。 第121章 山私塾   魏·坎州   冬天太冷,辛帮主拜托沈长思办私塾的事拖到了翌年春。眼看着冬去春来,春渐深,寨中人皆在春耕,独他沈长思在那些个书篓子里扎着,捣鼓许久总算把私塾开了起来。   -------------------------------------   仲春初三。   这寨子里头的书多是抢来的,不干净,沈长思拿到手的大都沾了血。那些个暗红色的东西也许洒在书封上,又也许在发黄的内页里头溅开一朵花,有的薄薄一层,有的粘得书页翻不开,或是把字给全部糊上了。   今儿沈长思手上这本也不例外。   沈长思翻到那页时,见那页的字儿都被血蒙住了,只见怪不怪地用指把书页捋平压下去,接着念书文。   这私塾内就坐了五个学生,四个八九岁的孩提,只有一位个头窜得老高的,今年十七了。那人儿趴在桌上打瞌睡,放堂后别的孩子已欢天喜地跑山野里玩去了,他还在那儿纹丝不动。   “砰——”   沈长思拿戒尺往辛庄明案上敲,正正敲在他的耳边,差点没把他给震聋了。那人迷迷蒙蒙地仰起脑袋,眸子里还罩着层水雾。   沈长思笑眯眯的,摆出一副亲切姿态问:   “少帮主睡得香吗?今儿已放堂,您留这儿可还有事吗?”   那人登时羞红了脸儿,不知为何解释起来:“今儿我一大早便跟着我爹去巡山,睡得少了……你把书借我抄抄,我晚上回去自个儿学。”   “哦?不给——”沈长思说着就踮起脚来把书向上伸得老高。   “那些书说到底皆是我家的,你凭什么不给?!”少年急起来,怒意也不知掩,一拍桌就站起来。   他如今个头拔得已快挨着沈长思了,要夺来倒也不需费多少功夫,只是沈长思本就懒得同他争,逗他两三下便把书抛给了他。   他没接稳,书页随着凉春风乱飞,叫里边的乱景全泄了出来。   大片大片的血迹,哪能瞧清什么字?   沈长思见他吃瘪模样,耸了耸肩,道:“我都说不给了罢?给了又有什么用?”   “这血……”   沈长思见辛庄明盯着他打量,便将双手一展,笑道:“你先生我好着呢!置于这血如何染上的,你得问问令尊啊!”   这血既浓又多,不知那些个人儿死时身下是何等的血流成河。   辛庄明皱了眉,他咽了咽唾沫:“你是怎么念的……”   “脑袋不装这些东西装什么?”沈长思说着歪了歪头,戏谑道,“怎么办呀,我们少帮主?你夺书不成,要把你先生的脑袋也摘下来吗?”   辛庄明又羞又恼,骂道:“谁说了要取你脑袋了?!又是谁准许你自称我先生的?!”   沈长思还是环臂胸前挑眉笑:“沈某不是你先生,难不成你是沈某先生——适才少帮主光忙着去同周公私会了,一点儿没听今儿先生我教了些什么,来罢!先生念给你听,你提笔记下来。”   那辛庄明一愣,忙铺纸蘸墨,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只闻那人纸笔相触的微弱声响。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辛庄明才停笔,他主忽正色问:“你是怎么……”   沈长思好似会读心:“小时候我师父抄棍子逼我背的。”   “……”   “要你先生我也效仿一下吗?”   “你敢碰我?!”辛庄明瞧着那些墨水渗得慢,把案桌挪到近窗处吹风,嘟囔道,“男人才不像你这般娘们唧唧的。”   “哦?那还是什么样子”沈长思为了应和他,半斜了身子倚住墙,还故作姿态地将身上杨妃红的衣裳用指腹轻柔抚了抚,笑道,“这衣裳是令堂夸赞我面似山桃春,亲手缝以度春的,可合身呢!”   他这坏胚子逗弄人向来没个头,小的时候耍他亲弟他表哥,再大些闹他师弟他同窗,到了如今也没改了那般喜欢捉弄人的糟糕性子。   那辛庄明恰好抬眸拢住他,彼时他身上正浇着春日余晖,将那对含情脉脉的桃花眸子映照得更加澄澈深邃,潭水似的。   沈长思本来就生了这般的容颜气度,怎么还偏偏是个断袖!   辛庄明不敢再看,虽说红了脸低了头,语气倒还是很凶:“男儿郎理当考个武举,上沙场领兵打仗去!”   沈长思微微眯了眼。   这小子在他这武举状元面前班门弄斧,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略微拨弄头发,笑道:   “武举人那不也要兵书读得好?只是令尊交予你先生我的那些个书篓子里边少有论及兵法的,你先把这些个做人的本分学好了,先生再想法子教你学。”   “你还懂兵法?”   沈长思囫囵应付过去:“嗳——我师父好歹是剑客,不教兵法难道给我念经?”   深夜,江临言见沈长思迟迟不回来有些担心,便挑着灯笼去寻他。他瞧见私塾里烛火还摇着于是探头进去看,原是他乖徒正在教那桀骜不驯的少帮主练字儿。   沈长思从那少年身侧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春蚓秋蛇模样的字迹一笔一笔改作惊龙。   江临言见沈长思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便把眼睛眨了眨,扶着窗框蹲下来看。后来瞧见沈长思的脸儿被烛光映得很漂亮,就一直盯着他的脸蛋瞧,直至那警觉的人儿回身瞥见他。   沈长思同辛庄明打了声招呼,匆匆出屋,要跟着江临言回家。   “这就走了?”江临言倚着墙面,蹲着把身子旋过来。   沈长思诧异地伸手去扶江临言:“走,干嘛不走?又不多给钱。”   “为师见你眉欢眼笑模样,还以为是不要钱也干。”   “教他几个破字,要什么钱呐!嗐!走走走!”   沈长思在前边迈大步,江临言负手在后头悠悠地晃,他笑道:“为师像领上夜学的孩子回家的老爹。”   沈长思把他的玩笑应下来:“大人瞧上去年轻得很,孩子却这般大了,想必从前挺风流罢?”   他们身后,那辛庄明自那不大的窗子里默默向他二人望去,眸子映出的烛火一摇一摇,渐渐摇成了沈长思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模样。   -------------------------------------   沈长思和江临言从灶房领了今日的饭菜,二人回屋围着桌吃饭。   江临言给沈长思碗里夹菜,漫不经心道:   “这山里头的路由人领着教着,辩识起来快了不少……来、长思,多吃点,最近你总是早出晚归的,身子瘦了。”   沈长思把嘴里饭咽了,问:“师父可摸清了他们将武器藏于何处?”   “那可不?”江临言笑着咬筷子,“我这都摸清多久了,心肝儿你怎么这时才问?”   “我不问您难不成就不懂自个儿说?”沈长思无奈道。   “这个嘛……乖徒你也体谅体谅你师父年纪大了,自然会想要晚辈关心的,这不是等着你先来问嘛!”   “您不过大我十一,怎么总装老卖俏?”   “大多少不是大?大多少都是你师父。”江临言笑着扒拉几口米饭。   “那些个武器之中可有什么棘手的么?”   江临言呲笑一声:“有啊,当然有。火铳!还是铁管的。”   沈长思闻言即锁了眉头:“近来魏各地恶金频缺,他们是从哪里夺来的这么些宝贝?”   “皆是昱析年间御制的好货。”   沈长思分外惊诧:“御制的?他们这些个山匪怎么就能夺了皇上的东西?!”   “只能是夺的么?”江临言耸耸肩,“哪怕是昱析年间,胆敢从这座山走的除了心存侥幸的商贩,还有谁?”   “先皇……同山匪相勾结?”冷汗从沈长思背上爬了出来,筷子啪嗒脱手掉在桌上。   “吃饭。”江临言把筷子拾起,用净布把抹了一抹,递给沈长思,“明白就好,也不是非得说出来。”   沈长思垂了眸子哈哈大笑道:“……那我先前费尽心思守着那人与助纣为虐又有何差别?沈家豢养了一群腌臜的烂大人,我逃了;魏盛熠继位,我死不从上,还以为自己真是坚贞,谁想竟是两头皆是浊潮,我早已陷于其中,脱身不得!”   江临言倒是冷静自持,他把素菜挑进碗里,给沈长思留了不少鲜鱼美肉:“你当时纵然知道此事也拦不住什么的,因为那是你的命数。魏千平拆山补天以至于天柱倾塌,他落得早死下场,这同样是他的命数。”   “命啊!”沈长思突然红了眸子,他将那些纠缠一处的东西死死压住,双唇却有些发颤,“可我一点儿也不信命。”   江临言耸耸肩,并不急着否认他。   沈长思将筷子在碗沿搁下:“当年一道人指着我和阿念的鼻子说我二人来日皆是名垂青史的文官老爷,自此我爹就像发了昏似的也跟着家里那些个老不死的瞧不起武官。我却从来不听他们的话,后来又遇着那道人,他被我拖进巷子一阵好骂,这才说出实话,说他不过是瞧着沈家老爷子的脸色胡诌!可是彼时复念的眼睛已被我爹给毁了……自此什么狗屁的命我皆不信!”   “明素那眼睛是沈印害的?”江临言蹙了眉,“明素他可知道这事么?”   “阿念他怎会知道!”沈长思摇着头,念道,“他一辈子不知道才最好……我情愿他一辈子也不知道……哈,不过论起命来……我爹是这世上的糟烂浊客,我是他儿子,我当然亦是,这也是命么!”   “心肝儿!”   江临言高呼一声,那沈长思才终于像是还魂般清醒过来,他佯装镇定道:“师父既已弄清了他们的装备几何,又辨清了山路,可定下了结此事的日子了么?”   虽然早有预料,但沈长思见他师父面不改色地把头点了,还是觉得心中有些无来由的闷,他道:“这山上之人……”   “只有死人才不会连累你我,个中原委乖徒你再清楚不过……我们从一开始就别无他选。”   沈长思点点头,只是又有些发愣,他匆匆将碗筷收拾了一番,回头笑道:   “师父,徒儿吃饱了,您慢些吃,一会儿把碗放外头,徒儿去外头逛逛,回来一并洗了。”   江临言不语,只夹起方才特意为沈长思留的肉吃了,自言自语道:“这肉这般的咸,好生难下咽,心肝儿适才怎么不说呢?”   -------------------------------------   沈长思在外头不知乱逛什么,逛到夜半才回来。   他洗完碗上楼时,那屋子里还点着一根烛——江临言还铺着纸在桌上写写画画,他没同沈长思打招呼,专心一意地思索着落笔之处。   “山路图么?”沈长思想着,眼不带斜径直上了榻。   沈长思本意是不想打扰,哪知那江临言听闻他上榻的声响,也就跟着把灯给吹了。   “心肝儿,心肝儿……”   江临言摸索着上榻来,沈长思阖着眼伸手要堵江临言那张说个没完的嘴。江临言灵巧避开了,还攥住他的手腕,笑道:   “为师这不是就快闭嘴了么。”   末了,江临言借给沈长思掖被子又侧身支起脸儿来瞧他。沈长思察觉那人动静,半睁眸子问:   “师父您这又是干嘛?”   “我们早晚都要走的,要下山,你知道吗?”   沈长思无所谓地“嗯”了声,背朝江临言蹙了眉,打算接着睡。江临言躺下去把他拉近了搂在怀里,下颌抵住他蓬松的墨发,又道:   “有舍才有得。”   “嗯——”   “你不要动真情。”   “嗯。”   “睡罢。”江临言说。 第122章 春夜酒   魏·缱都   仲春初九,春夜。   春临过半,却仍解不尽冬余下的寒。凉风吹,细雨停,有痴人提酒入宫去。   这京城里边,胆敢提着这么几坛酒还不事先报备便打宫门去的,除了季徯秩恐怕也无其他。然而这君臣二人竟是心照不宣,前些日子魏盛熠便同那些个守门将交代过,若是季徯秩来了,大可直接放他进来,不必前来知会。   彼时魏盛熠正坐在一空荡荡的殿前——那座宫殿从前是魏束风专门布置给季徯秩住的,后来魏千平继位,季徯秩要跟他以君臣相称,魏千平没办法也就如其所愿叫人把那儿搬空了。   魏盛熠一声不吭地坐着,长腿搭在雕龙刻凤的石阶上,有些往日难见的不羁。他抬眸瞧见季徯秩被范拂领着来似乎也并不奇怪,只淡淡笑着朝季徯秩伸手讨酒,道:   “侯爷来得实在凑巧,这般岂非叫朕觉着是朕真有心想事成的本事了么?”   “陛下这般记挂微臣,微臣实在受宠若惊……臣听闻陛下从前总往贤妃宫里去,再不然便是皇后那儿,怎么今儿却跑到微臣从前歇脚的地儿来了?”   “物是人非,朕也会有想感慨一二的时候。”魏盛熠把酒的封布揭开,略微低头嗅了嗅,“倒是好酒。”   “这酒的好坏您辨得出来,可是毒性几何单凭嗅的不可知。依臣愚见,您还是送给御医验验毒罢。”季徯秩笑道。   “侯爷若是往里头下了毒,”魏盛熠轻笑一声,“那朕更要喝了。”   季徯秩瞧着那人迎着月光仰起了颈子,烈酒对着嘴浇下,烫了这料峭春寒。   魏盛熠咽下几口酒,道:“叫朕死在侯爷手上,于侯爷而言,恐怕还不如直接摘了侯爷的脑袋来得更好。”   季徯秩并不否认,只耸耸肩道:“这可是臣大婚时付姐姐的嫁妆之一。”   “朕害她沦落这番田地,吃这坛酒,心中有愧。”魏盛熠将酒坛子搁在怀中,“就带了三坛,一醉方休岂非只可作痴心妄想。”   “臣不是为了叫陛下吃醉才来入的宫。”   “委实可惜了。朕在这宫里少有安处,就连觉都睡不安稳,更何况是醉。于朕而言,吃醉倒不是什么值当骂的。”   “帝王家的苦在这儿了。”季徯秩将那坛揭了封的酒从他怀里取来,“臣见您一面可难,出于私心,当然是不乐意叫您醉。”   魏盛熠瞧着季徯秩吃酒,那浓如鸟羽的长睫一动不动,他面不改色道:   “季侯近来可真是清闲,怎么还和白党玩起了敬姜犹绩的游戏?是安享富贵不合你意了?”   “虽然这般说来颇有些惹人生厌,但这富贵又非臣亲求,您怎么能把这事赖在臣身上呢?”季徯秩勾起嘴角道。   魏盛熠接过他手中酒,又吃了一口,道:“侯爷还是不要再白费力气了,这变法,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是么?”季徯秩还是笑着,“从前人们总说魏的弊病在北方,在鼎州,可今儿臣瞧上去这魏的东南北都病得不轻,而病入膏肓的显然是这缱都。”   魏盛熠喉结滚动,烈酒入腹烤着五脏六腑,他皮笑肉不笑道:   “变法又有何用呢?给了黑暗中挣扎之人一星很快便会被踩灭的烛火,便能救他们脱离无止尽的苦海么?不会的,他们只会更恨,因为在这世上再没什么比给了希望又夺走更叫人痛苦的了。”   季徯秩不为所动:“陛下就这般笃定这希望留不住?”   “留得住么?”魏盛熠那双深邃的眸子忽地凝住不动,他怔怔地望着天上月,道,“朕坐高台上,最知天上事。风云将变,天将崩,朕明白。在这般处境下,朕挣扎,无路可逃,不挣扎亦然,那朕又为何要挣扎?”   “陛下是杞人忧天。”   “季侯是心知肚明,”魏盛熠道,“不必再诓骗朕。”   季徯秩不说话,只揭开另一坛酒又吃一口。魏盛熠把酒坛扶稳,不叫他再喝,道:   “摆在侯爷面前的路绝非朕这一条,侯爷不必帮朕,不必救朕。这嘉平年间,魏握在朕的手上,然而它的模样几何不由朕。侯爷只管走你的康庄道,不必非得要来朕这儿泥洼里打几个滚。这儿并非清河,是淤塞的泥塘,你再怎么捧清浇浊,水也是浑的。朕见你这几日在堂上那般的据理力争,空空费了不少力气,觉着实在太过可惜。”   “臣不觉那是白费力气。”   “朕——不要你救。”魏盛熠站起身来,身后月光叫他的面容化作模糊不清的一团墨色,“那些臣子亦然,他们只需这般安静瑟缩地待在他们该待的位置,什么都别做,这就够了。”   季徯秩还来不及思索魏盛熠那番话中所含深意,话已脱口而出:   “那你呢?”   魏盛熠略微侧身,不经意叫月光打了过来,勾勒出他刀削般漂亮的侧脸儿,他平静道:   “等到了时候,朕自会谢罪。”   “谢罪?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如何能谢罪?”季徯秩像是听到什么可笑至极的话,他放声大笑起来,“陛下藐视苍生,如今是死不足惜。”   魏盛熠并不怪罪他以下犯上,只道:“死不足惜,说的倒是一点儿不错。朕会死,但不急这一时……只是辛苦侯爷今儿走这么一遭,变法一事实在是没得商量。朕只盼侯爷快些劝梅大人莫要跟着那白家高呼变法,这魏该救,却不该在这嘉平年间。”   “为何?”季徯秩问,面色倒是不改。   “圣人和罪人,朕总得挑一个当。”   “可有苦衷?”   魏盛熠摇摇头,反问:“朕有什么苦衷?”   魏盛熠见季徯秩很是平静,还以为他没捕着话外音,哪知那人紧跟着却道:   “那就带上臣,您抛下了喻空山,抛下了许宁温,总得有人陪您走一走奈何桥。”   “要什么人陪,又不是怕黑的孩提。”   “把臣带上。”季徯秩坚持。   魏盛熠笑了:“季侯何必这般坚持?先前嚷嚷着要变法,这会儿却说什么要同朕一块儿去死。季侯当真以为朕如今糊涂是‘富贵险中求’?”   “臣何时求过富贵?”季徯秩道。   魏盛熠要走,道:“此事你同朕谈不拢。”   “你们一个个的凭什么觉着我活着就能快活呢?”季徯秩只安分坐着把酒咽了,“盛熠,就连你也要抛下我么?”   “溟哥,是你太良善才以为这一切都是朕用心排布,以为朕运筹帷幄。可你错了,朕就是无能,早便是无力回天。至于来路,朕只是不在乎才会如此的洒脱。你跟着朕,终究讨不着一丁点的好处。”   “陛下将臣留在缱都,便已做了臣已将龛季营兵符移交他人的猜想。”季徯秩道,“您分明清楚缱都更乱,但您还是将臣留了下来,所谓保人之谈已站不住脚。您本就要用臣,如今又何必百般推阻?”   魏盛熠吹着寒风,终于停步笑起来:“侯爷聪明。是,朕不在乎你的九重天是何人,亦不在乎是何人诱你入他途,原想保你安定,只可惜朕这短戏实在缺个值得托付的人来唱,可是朕也得犹豫犹豫。”   “陛下不必犹豫,臣无悔。戏短戏长,戏幕起,臣便唱。”   季徯秩辗然一笑,面上是扫去了妩媚的肆意张扬,魏盛熠却没笑。   他心底皆是苦。   -------------------------------------   那范拂一直候在近处,将魏盛熠与季徯秩二人之言全听了去,然那二人却似乎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末了,范拂送季徯秩出宫门,那人临走时的似笑非笑模样更是叫他瞧不懂——他还以为季徯秩待他这般的疏离,是因季徯秩还在恨他。   范拂归居处,脱去了一身内宦的衣裳,然而他虞熹装了这般久的范拂,早已如同他那残破的身躯一般,逐渐被那名字变作了范拂。   从掐紧的嗓子,到举手投足,无不明明白白写着他就是那么个下贱的阉人。   他眉心蹙紧,不愿再为此事忧心,便点了根烛,搔着头发,铺开了信纸。   如今范栖久病不愈,那真范拂整日整日伺候着他爹,渐渐地性情也生了些刺。现时他正歇在榻上睡不着,转着疲累的眼珠子觑见外头有烛光,便尖声迁怒道:   “外头是哪个不识相的狗东西还在点着灯哟!”   虞熹不以为意,只拿东西把烛火遮了遮,又垂眼落在那张薄薄信笺上。他将双唇咬出了血来,这才颤着提笔蘸了墨。   起初他不愿戳破那层纸,只在信上落下“魏盛熠与季徯秩谋事”几字。   可后来他不禁思忖起来,若是不将此事告知宋诀陵,不知会坏了多少事,于是他不能不告;可是若告知了,他那好哥哥季徯秩还能活不活?   他怔愣太过以至于墨水滴落于上,叫那信面有如他如今烂透的生活般变得很是混乱。   烛火一摇一摇,他愣愣盯着。直到那烛烧没了半根,他才终于咬牙写道:   “季徯秩,叛。”   他吹了烛,连带着他的魂灵一并熄灭。   再熟悉不过的信鸽从范家宅子里飞出来,季徯秩躲在暗处瞧着,他明白虞熹听命于宋诀陵,叫他听了那番话,他不可能不会为之所动。   “长大了,能掂量清楚轻重了。”季徯秩自语道。   如今龛季营的兵符在喻戟手上,季徯秩失了兵符便是废人一个。不久后宋诀陵便会知晓季徯秩投靠了魏盛熠,然这无关紧要,季徯秩还需要宋诀陵帮忙查案子,那宋诀陵自会清楚他季徯秩绝不会插手过多,只不过为魏盛熠送送终。   他们是两不相欠,宋诀陵理当明白。   他不知宋诀陵会作何反应,是庆幸自个儿料事如神,他季徯秩果真不可信呢?还是会因同他季徯秩这死性不改的周旋这般的久而怒不可遏?   然而他想得错了。   宋诀陵拆开信读的时候,是笑着的。   只是他笑着笑着阖上了眼,他一边因季徯秩在这缱都能不必受魏盛熠势力威胁,且有自己在这头调和,季徯秩亦能不必遭江临言派迫害而欣喜;一边又因心中难以遮掩的嫉妒伸出双手掐紧他的脖颈,而痛得喘息不得。   他爱慕着的人儿啊,不必靠近他,若他侥幸熬过这些个烈火焚烧着的乱世,侯府那烫金的匾,他真还想再去瞧瞧。   “况溟,你终于抛弃我了么?”   宋诀陵喃喃自语。   栾汜看他家公子把信拆了,把信念了,再到如今这般用大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容,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他正心乱如麻,却见他家公子缓缓将手取了下来面上竟无甚表情。   宋诀陵太平静了,平静的仿若鼎州那烈风吹不动的长河。 第123章 嫡长子   仲春十八。   魏·鼎州   宋诀陵将喻戟那时移交他的匣子从博古架上取来,只一丝不苟地把门窗阖紧了,这才小心地将那些有些脆的信笺取出来读。   浓重的尘灰味夹杂着翎州终年不变的潮湿气味,信上墨迹斑斑,晕了的字儿不少,估摸着是因这信放匣子久了无人过问,不慎受了潮。   这信太脆,宋诀陵不放心将这读信的活儿交给栾姓那俩马虎人干,只沉下心气,慢腾腾地把那些封信给仔细读了,再亲手誊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那几封家书被他通读了一回,竟让他禁不住蹙起眉来。那书信里头含着太多太多,强烈的感情浓得像是把信一撕,那些个浓稠绝望的东西就能喷涌而出。   “吾之卿卿,为夫近来常思索吾儿来日模样,应是尔雅超群,又记卿卿与吾相知相爱模样,泪难抑自流。纵白头偕老世间常见,却为吾心中之最愿,最盼,最期。卿卿,为夫已无归路,只是委屈你。”   “三弟,兄长无能,这顾家的担子重,你要照顾好自个儿。”   “爹娘,儿蠢笨,来路太远,儿终是没机会瞧清。”   “吾儿,世间千万,负罪故人不值得牵挂。”   宋诀陵用指节叩着桌面,一边手支在眉侧,他蓦然冷笑起来——这哪里是什么报安家书,分明就是诀别书!   顾泮在那几封家书里头除了自言无路外便一直在前言不搭后语地自省道歉,只怕说那是明儿便要上刑场的犯人遗书都不为过。   顾泮当年在为什么道歉呢?他也明白自个儿做了什么错事么?那这错事又错在哪儿呢?是何时开始错的呢?他手刃季滉又究竟是开始还是结尾呢?   宋诀陵把指动得愈来愈快,直将红木桌敲得愈发的震耳。   如今人儿死无对证,就连那巍弘帝也早已死透,他自个儿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又能问谁去呢?   宋诀陵忽生了个怪异想法。   如若季滉并非顾泮听命于巍弘帝所杀,如若顾泮真是出于个人私欲杀了季滉呢?那他宋诀陵从前总揪着巍弘帝岂非错了个彻底?   宋诀陵的瞳孔猛然颤动起来,指节砰地落在了桌面上,太过使劲以至于指节擦过桌面流了血。他阖着眼喘了好大一口气,这才强逼着自个儿冷静下来,随意摸来帕子把血给抹了。   顾泮从前同谁交好?如今顾家近乎死绝,那般陈旧往事,究竟有谁知道?   宋诀陵忽地睁开了眼。   “栾壹,牵马。”   宋诀陵将披风随意扯过系上,快步出了府。他在府门前打了个哨,那方踱至府前的紫章锦便疯了般甩动脑袋挣脱了栾壹的手。宋诀陵把握好时机飞跃而上,夹紧马腹便朝前冲。   “公子,您这是又是要去哪啊?!”   栾壹在身后高呼,那宋诀陵不回头,栾壹只赶忙把马招来,着着急急跟了上去。   -------------------------------------   马蹄如雷,这雷一直响到了启州徐府前才停。   宋诀陵突然登门拜访于情于理多少不太合适,但宋家与徐家交好几世,对于那善养道貌岸然之徒的徐家来说,这点儿情面是不能不给。至于徐云承那是家丑不可外扬,他们不留情面地同他割席是理当的。今儿宋家虽没落但是两家祖宗情分至深,若是坏了,祖宗震怒而改了后代子孙的气运可不行!   徐府当家徐恒出来亲迎,客客气气地将宋诀陵领至堂屋坐下,然那宋诀陵方坐安稳便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开了口:   “徐老爷,晚辈今儿前来叨扰,乃是有一事相求。”   那清瘦的二老爷轻轻捋了捋胡须,道:“小将军但说无妨。”   “晚辈曾听闻昔日顾家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嬷嬷,如今她仍居于徐府,晚辈望能见她一面。”   徐恒闻言并未摆出什么惊异神色,只向一旁伺候着的老仆递了个眼色,那人随即矮了身子退下去。   宋诀陵求见的那老嬷嬷姓顾,听是顾家早分了家的远亲。那一家子受多子所累,两把锄头养不活四五张嗷嗷待哺的嘴,求天告地终于得以将那方生育不久的大女儿送上来当乳母。哪知那大女儿懂事又伶俐,这乳母当着当着成了伺候顾家三代的老娘。后来,那嬷嬷不知患了什么南边少见的怪病,经了与顾家交好的徐家从中帮忙,得以去到北边徐家来治病。   后来那怪病虽说得以为治,但因着那人上了年纪,顾徐俩家忧心将她送回南边因着水土不服又犯旧疾,便索性拜托徐家照料其余生。   堂屋里的香炉沉默地飘着淡烟,茶盖上的茶珠凝在一处往下滴。堂屋内无话半晌,直至徐恒把茶盖阖严实了,朝侧旁赶回来的老仆点了个头,那老仆才张口道:   “回老爷,老人家此刻醒着,正绣些什么来打发时间。”   “你先行知会她一声,一会儿带小将军过去。”   “是。”   宋诀陵被领到那老嬷嬷屋里时,她手里头还捏着根针。到底是在顾徐两家呆的日子长了,眼下她虽因腿脚不便无法起身问安,面上却是合乎礼仪的慈祥谦卑。她笑着问候过宋诀陵,道:   “小将军身体康健,新岁平安。从前老朽见着您的时候,您才约莫九岁,今儿竟已这般大了,当真是是岁月不待人。”   宋诀陵略微点头笑,那老妪察言观色惯了,也就不跟他绕弯子:“小将军今日前来,可有什么是老朽所能帮上忙的?”   “晚辈听闻嬷嬷您曾在顾家呆过好长时间,不知您对与家父同辈的顾家嫡长子可还有印象?”   “顾家嫡长子么?”那老妪略微一愣,干瘪的双唇被她抿住笑起来,“小将军所问的应是顾家庶次子罢!”   顾泮分明是嫡长子,哪里是什么庶出的儿子,宋诀陵方要否认,那老妪先一步道:   “若您问的是顾泮公子,只怕不该否认才是。”   宋诀陵颔首,问:“嬷嬷何出此言?”   “哎呦!那是顾家太老的往事,小将军您不清楚倒是不奇怪。顾泮公子不是正妻生的儿子亦非该辈长子,其长兄才是,但其降生之日不过较其长兄晚了七日。然在他出生后不久,其长兄便因身子过弱早夭了。那时科举武举不兴,多是“九品中正”,那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但在当年门阀是一阶,嫡庶是第二阶。受世风所致,各家庶子颇不受待见,高墙大户亦然。彼时顾家嫡长子早夭,可不就意味着顾家以后要顶天立地的长子是个无法承袭顾家营的庶出小子呐?顾家便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叫庶次子顾泮公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变作了这家的嫡长子。”   “难怪顾泮写给顾期的书信中唤其为“三弟”。”宋诀陵心中思索道。   老妪把话说完,见宋诀陵没吭声便点点头道:“想必宋小将军今日前来不该只为了听这般无关紧要的往事。”   宋诀陵轻笑一声,道:“嬷嬷所言甚是。晚辈今儿前来是想问问您,您可知顾泮大将军生前可有至交,或其同窗者可有什么贵人?”   “且容老朽想他一想。”那老妪拿剪子把线头剪了,又用指头掐着留下的小尖儿捻了一捻,道,“赶巧了,还真有。除徐籍钦老爷这一贵人外,公子他生前也是常同侯爷来往的。”   “侯爷?可是季惟么?”   “嗳,不,不是西边的季侯爷,是北边的薛祁薛老侯爷。”老妪放下手中针线,“除这二人之外,老朽再想不出其他。”   宋诀陵若有所思,只把凤眼弯起又问:“还望嬷嬷饶恕晚辈唐突,您可还记得薛老侯爷当年是因何而死么?”   那老妪没叹气,只是那对浊眼眨得比适才更慢了些,她把漏下来的几根银丝别至耳后,这才缓缓开口:   “薛老侯爷本值身强体壮之年,却不知受何人蛊惑,以至于痴迷炼丹求仙,最后打翻屋中十余丹炉导致侯府走水,烧死府中老少近百人。薛小侯爷当时恰巧赴私塾求学,这才免于一死。那孩子自私塾归家,一下子便没了爹娘,甚至连着血脉近亲亦不留一位。那是何等的叫人肝肠寸断啊……后来那薛家办白事,还是顾泮公子和徐老爷张罗主持的。”   那老妪吐字很慢,带着老人常有的腔调,把悲怆的故事都化作了几点平淡从前。   “那位驰骋沙场的大人物怎会迷上修仙炼药?晚辈自小听闻薛老侯爷的事迹长大,只觉着他绝非贪生怕死之徒。”   “这个么……老朽也实在不知。说来人皆善变,随着年岁增变,先是通透后是糊涂,等到近乎将死,才又会渐渐地清醒。纵然薛老侯爷从前不喜求仙,可若是恰巧糊涂又过早挨着黄泉,只怕也难说从容。那会儿魏秦战不休,老侯爷许是真怕了。”   “怕了?不怕了大半辈子,快死的时候倒是怕了。”宋诀陵皮笑肉不笑,也不把脸凑到那嬷嬷面前,彻骨的寒却漫至四面八方。   老妪把头略垂,道:“对于此事老朽知道的也就这般了,至于真假几何,当年知情者皆如此道来,应是大差不差……只不过顾泮公子当年亦是不大相信……”   宋诀陵起身道谢,然他方踏过门槛那老妪捏着针又开口:“今儿老朽自作主张揣度小将军意思,觉着您是对薛老侯爷被火吞去一事生了疑,可如若真是如此,当年就连翎州冠绝一时的顾大将军都没能活下来,小将军您又能有几分把握?”   宋诀陵闻言仅稍稍欠身,笑道:   “顾嬷嬷,晚辈并未对此事存有疑虑,晚辈今儿不过是来您这儿听故事来了!”   -------------------------------------   宋诀陵作别了徐府众人,嫌弃地一把拉起府外那叼着根草蹲着候他的儿郎。   宋诀陵问他:“何人于此吹羌笛,竟叫这长街无处不闻?”   那栾壹起身把嘴里狗尾巴草一吐,道:“回公子!那蘅秦接亲的仪仗队刚打这儿过去。蘅秦有自个儿规矩,接亲不吹唢呐,吹羌笛……唉!逢宜公主出塞,魏蘅秦重修旧谊,不当君臣,当兄弟!狗屁!”   仪仗队走得远了,宋诀陵听不清那些个送亲的秦民嘴里唱的是什么个词,便顺口一问,那栾壹方才蹲那儿听了好一会儿,还真背下来了。他清清嗓,慢悠悠地哼起来:   “南河浇养的娇嫩美人儿莫哭哟——朔北的王会予你温床美酒,会予你金玉玛瑙……红衣的新嫁娘哟,莫念归去,莫盼归期,大漠郎君经年心慕,你不知哟——”   羌笛吹,叫这红喜事平生悲切。   栾壹咂咂嘴:“公子您都不知道方才那马车驶过,帷幔被风刮起时能窥见公主的一身红嫁衣,那是何等的叫人心惊!”   “可是因着太过漂亮?”   “欸,不是,瞧着公主的白面苦脸儿,像是她披着一身的血。”   血么?怎么思索起来却不是那腥臭的东西,而尽是艳红的绛公服呢?宋诀陵将眸光寸寸上移,终于瞧清了那张他朝思暮想的颜容——那是他的侯爷,他的眉眼,他的朱砂。   宋诀陵的心中倏然生出一根尖刺来,扎进肉里,没进去,这辈子或许都拔不出来了。   自己也真是走火入魔。   远方又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这回宋诀陵终于把那些陈旧唱词给听清。   “大漠郎君经年心慕,你不知哟——” 第124章 蓬间雀   “逢宜的轿子,这会儿该到启州了罢?”一人通身麻衣,敲着发麻的双腿问身边的长身郎。   那立在河边的颀长官儿生得白净,却偏偏不修边幅,下颌冒了青茬也没理会,底下人初见他时还以为是从缱都调来了个修坝的糙汉。   他喘着粗气,只讨了块干净的巾抹了汗,道:“到什么启州?不出意外,人都该到鼎州了!”   “是、是么?”那贤王魏尚泽给他递茶,“这几月实在是辛苦大人您了。”   付溪嗓子眼里正干得像要喷火,他方接过碗便咕嘟咕嘟地往喉里灌起茶。喉结滚着说不上来话,他挥了挥皲裂的手,意思是不辛苦不辛苦。   待吃了个爽,付溪才抬臂把嘴角茶渍抹了,呼了口气道:“殿下才辛苦,这天寒地冻的,往水里一扎,您一身细皮嫩肉的哪能禁得住,只怕要冻坏不少。”   魏尚泽好些时日没睡好,眼下乌青一片,这会被付溪随口那么一关心,登即羞红了脸,好歹算有了点好看的气色。他不甚自然地将湿淋淋的麻裤朝下扯了扯——他是忧心腿上的丑陋伤疤被瞧见,遭人家笑话。   付溪本就活得恣意,这会儿离了京更是不知把礼数抛到了哪,他见贤王遮遮掩掩不知在干啥,心直口快道:   “怎么老摸腿?您腿怎么了?瘸啦?”   魏尚泽赶忙摆手。   “那是生了冻疮了?”   冻疮?   魏尚泽苦笑起来。   岂止啊!前些日子被碎石划拉出的口子时不时还在冒血呢!   他太宽仁,因不忍瞧百姓受苦,竟将太医全派了出去,吩咐他们临街搭棚问诊。   谁料如今轮到了他自个儿吃苦!   可是如今好些百姓排了一整日都没看上病的,他又怎好意思往队伍里一插,趾高气扬地叫别人瞧他那双烂腿脚?   “嗳!没、没事。”魏尚泽怕付溪知道了会催他去看病,索性搪塞道。   他见那付溪叉着腰歇气没大搭理他,总算放下心来,哪知他方直起身来,那付溪二话不说便朝他冲来,双臂一箍便环住了他的腰身。   魏尚泽连连后退却实在挣脱不开,便叫那人给猛地扑倒在了河滩上。   他被摔得头脑发昏,却见那随心官儿已自作主张地卷起了他的裤腿。他从前见着的都是温声细语的官儿,这般无礼的还是头一回,哪里懂得该如何应付?只能呆愣地瞧着付溪。   “嗬——您腿上伤口裂得吓人啊?这会儿不治,是打算再养久些,叫它们陪着您进棺材吗?”付溪咧着嘴笑,“殿下,您搁卑职跟前逞强有个屁的用?来日没了您这龙头,地头蛇乱窜,这巽州百姓还要活不活?”   魏尚泽把唇抿了又松,这才讪讪道:“本王知错,一会儿便去给太医瞧。”   付溪歇了半晌又要下河,魏尚泽把他拦下来,劝道:“何不再歇歇?”   付溪被他气笑了:   “也不想想如今卑职这般要死要活的,是拜谁所赐?您让卑职歇歇,可涝季就快来了,这坝虽不算这条河的头一道,确是最关系巽州百姓生计的一道。修不好,百姓就等着一边吃西北风,一边求龙王救命罢!”   巽州刚经了一场凛冬,那雹灾砸死不少人。如今仲春,涝季将至,可是那雹子不停。天气热起来,雹子反而更大了些,砸下来可不就是要人命。   这条河源自壑州雪山,眼下壑州还不够热,那山上雪还没融,这河的水位虽较寒冬时节升上来些许,到底还不值一提。等山雪真融了,这水涨得能把下游连带他们这儿都给淹了。   更何况这坝已经久失修,这儿的官儿嘴巴大,昨年皇上吩咐下来叫他们拿着银子修坝,他们倒好,明知巽州沙土飘轻,修出来的坝不会坚实,却为了省银子执拗地刨起了当地土。这不,春水一冲,这坝就露出个大窟窿,还险些塌了。   若是此时不抓紧把坝修好了,只怕来日银子飞,命也要飞。   “唉……可皇上给的银子拿来搭棚防雹子和救济灾民还很是吃紧,真要把坝修好,是万万不够的啊!”   “别说别说,卑职心里有数。”付溪朝他摆手,“依卑职之见,您这些日就别同卑职下河了,好好养腿,顺便到处走走,把那些个地头蛇给抄了,这般来银子最快。”   魏尚泽眉心紧蹙,支支吾吾道:“那些个大人养了不少人的,只怕这巽州人牵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再说,穷乡出刁民,喜欢拿刀吓人的可、可不少!”   “怕啊?嗯……怕那咱们就一块儿坐着等死。等水漫农田,淹死巽州的大片庄稼百姓,咱俩一块儿去阎王爷跟前磕头谢罪啊?”   付溪将胳膊一伸揽住魏尚泽,亲昵道:“卑职好歹也在宫里陪皇子公主们玩过一阵子的嘛!从前您软弱些,倒还显得乖巧可爱。如今您依旧那般的懦弱,卑职是恨不得抓个雹子来给您脑袋砸个坑啊!”   魏尚泽遭了骂,一时不敢吭声。这付溪把袖子卷好,问他:   “卑职真是觉着奇怪,您这会儿连地头蛇都不敢碰,当时怎敢道要取皇上人头的?”   付溪当时恰好与那范拂同行,不慎与那太监一道把许未焺和魏尚泽的几句牢骚话听了去,只是后来他和魏尚泽被皇上捆一块儿赶去了巽州,倒也没什么借题发挥的机会。   “本、本王!”魏尚泽欲哭无泪,慌乱中竟还抽出空儿来把被付溪卷起的裤腿放下来,“本王见宁温受苦,百姓遭难,本王就、就是看不过去!”   “结结巴巴的干甚?卑职又非真是位阎王爷,您别见了卑职就摆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付溪把巾搁了,“您既不怕掉脑袋,还怕别人给您来几刀?卑职明白您是害怕越搅和越乱,但如今您袖手,下游的百姓是难逃一死,您自个儿好好想想啊?那翎州土石运来一些,卑职这就去洒汗了。”   付溪前脚刚走,魏尚泽后脚便无力地瘫在了河滩上,只觉身下雹子的碎碴格外的扎人。   歇了没多久,忽而一块拳头大的东西砸进河中,咕咚一声闷响,他的双眸倏地瞪大,嘴又不利索起来:   “天、天杀的……又下雹子了!”   那方才还时感羞涩的人儿此刻再顾不上什么脸面,只手脚并用地往坡上爬,把手拢作喇叭状高呼:   “雹子!下雹子了!快些回棚子里避避!”   那付溪还没走远,闻声直直往坡下冲,一把扎进河里去。他揪住那些个工匠的领子就往岸上带,催促之言说急全成了骂:   “滚、滚、滚!下雹子了,要砸死人的!你们这些不要命的统统给老子滚回岸上去!”   魏尚泽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地眺望这河中景,只听“砰”的一声,眼前那痞里痞气的人儿被鲜血蒙盖一身,后来就连身子也逐渐扭曲模糊起来。   “付溪受伤了?”他呢喃道。   温热的东西叫魏尚泽那被春寒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子舒坦起来,额上有些痒,他伸手一摸——血。   原来受伤的不是付溪,是他自个儿。   他昏倒在坡上,阖眼时身侧一个人儿都没有。   -------------------------------------   “……殿下,殿下!”   他听见有人唤他,于是挣扎着把眼睁开一条缝。   “欸您醒了?脑袋还疼不疼?哎呦,卑职还以为你要赶去投胎了呢。”付溪身上还在滴水,裤腿吸了水沉甸甸地将人往下拖,“当时干嘛不跑啊?是寻着个坡就想看戏,还是怎么着?看够了没,适才卑职跑得像不像个疯子?”   “本王……这是?”魏尚泽头疼得要命,伸手要摸。   “别碰!您被雹子砸着脑袋了。”付溪用调羹舀起一勺药喂过去,“张嘴。”   魏尚泽艰难启唇把苦药给咽了,突然同他掏心掏肺起来:   “您今早同本王说的那事儿……本王想了想,本王势微,从前也并非没干过要斩了那些地头蛇的心思,只是他们手下佃户不少,只怕是抄了他们后,不知有多少百姓又要食不果腹,居无定所。”   “您在同卑职说笑么?您既得了他们银子,还愁给不了百姓好处?今儿巽州穷成这般,您恐怕都想象不出来那些个好大人的腰包是何等的鼓鼓囊囊。”   付溪见那人又把唇给咬住了,便冷笑道:“您不乐意抄了他们家?也行,您把衣裳借卑职穿,叫卑职摆阔替您。”   魏尚泽扯住他的袖:“不、不行!”   “卑职过去死一死也不行?”   “不行!”   “卑职若偏要一意孤行呢?”   “这巽州乃本王封地……岂容你胡作非为!”   付溪哈哈大笑,只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他将身子压低,冲着那榻上的人儿扬了扬脸,道:   “殿下觉着卑职会不会听您的?”   “你、你难不成,”魏尚泽瞪大了眼,“是陛下派来取本王性命的?!”   “哈哈哈……什么陛下不陛下的,卑职是墙头草啊!哪儿有活路,哪儿生。”付溪拍拍魏尚泽的面颊,“卑职性子坏,看多了坐着说话不腰疼的,怕学了他们以后老了骨头松,平日里是非时常活动活动筋骨不可。”   魏尚泽扶着额起身,他倚住床围子,道:   “本王虽受封此州,然先前掌巽州之治的曹刺史结党营私诸多,及至本王受封,那人虽辞官归隐,却成了个专养贪官儿的地头蛇。可那人今儿已不是官吏,也总布粥赈灾的,很有威望。他们家今儿说穿了也是百姓之一,那是轻易查抄不得呐!”   “他家都不清白了,您还想着要如何清白地整治他家?”付溪摩挲着胡茬,笑起来,“卑职这大理寺少卿当了这般的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道理最是清楚。想要他掉脑袋,有的是法子。只是这活儿,卑职一个人干不来。”   魏尚泽有些为难:“那位大人与本王母族有些交情,只怕这般一牵扯,本王母族……”   “您是要藏污纳垢置万性命于不顾,还是要当这巽州不徇私情的小菩萨?”付溪挺起身来,把榻旁的矮桌一拍,“话说到这儿了,您也该清醒了罢?!”   魏尚泽没骂他失礼数,却也是难得硬气了些:“虽说是容你自作主张,可这魏到底不是个不按规矩办事的地儿,你嚷嚷个不停,可你哪来那么大的权事事都管?”   “您只管把卑职带来了这巽州,倒真是不知卑职是挂了什么名来的呐!那怎么办呢?卑职在您跟前卖弄卖弄?”   付溪不待魏尚泽回答,径自起身打躬作揖道:   “陇西节度使付溪拜见贤王!”   巡治陇西道巽兑两州的节度使?   付溪见那贤王闻言魂好似飞了,宽慰道:   “这般算来,您母家那旧相好曹刺史见了卑职,只怕还得磕个头啊?”   “什、什么?你怎么就从大理寺少卿……”   “三十而立,卑职这都三十有二了,升个官碍着您了?”   “你同本王修坝!”   “修啊。”付溪懒洋洋。   “还搭棚!”   “搭啊。”付溪漫不经心。   “你……”   “哎呦!殿下您就少大惊小怪!您这王爷干得了,付某这节度使怎么就干不得?都说了付某就是一棵墙头草,何处好,何处生,耷拉着个尖脑袋与天争。”   付溪说着又给魏尚泽喂一口汤药,笑眯眯道:“不过嘛,这会儿付某是皇上的人,什么谋权篡位的事儿,咱就先搁一搁?”   “你胡言乱语什么?!”   付溪越过那虚弱的人儿,只将指猛然探入他的枕下,唰啦抽出一把短刀。   魏尚泽见状大惊失色,喝斥道:“付溪!你这、这又是要干什么?!”   “蓬间雀有蓬间雀的好……殿下啊,您枕刀尚且不觉,毒要如何尝,人又要如何防?”付溪正色道,“这巽州肉厚,还又老又硬,够您嚼一辈子了。”   付溪不叫魏尚泽说话,只笑着用帕子替他把嘴角流出的药给揩了:   “殿下都这般大了,却怎么还像个小孩儿,喝几口药都能漏出来!——改明儿咱哥俩还一块去修坝啊?” 第125章 桑尔吉   巽州修堤坝的事儿没完,魏尚泽身子弱,要修养一番才能去抄家。   天公不候,眼瞧着天气愈发暖了起来,为了凑齐银子修堤坝,付溪求三拜四,熟的不熟的都问了个遍,总算在季徯秩这好妹婿那借来了几箱白银。他把借条替魏尚泽写了,用那一大笔银子买了土石,将就着应付下来。   沿着该河逆流而上便至壑州。   春深,那儿也迎来了春耕的日子。然如今壑州疫病肆虐,病殁不少农夫。山中缺壮丁,叶世子只把长袍脱去,换了一身粗麻衣,学着平民百姓挽起裤腿,戴上了斗笠。   锈迹斑斑的榔头就这么落在了春日带着冰碴的泥土里。   去年冬,贺渐与温打东边去求扎尔谢部的巫医救命。可该部族喜随节气搬迁,纵然是老部民也不知他们来日会往哪儿搬。   在茫茫山野里寻人不是容易事,通常只有扎尔谢部的人儿前来拜谒,倒不常见壑州人去寻他们。如今年关已过,却还是见不着温一干人踪影,叶九寻不好唉声叹气坏了军心,只把不可言说的憋闷落在泥土地里。   “把地里这些野菜再留一阵子罢,好歹让他们回来后能尝着顿鲜的。”   叶九寻用巾抹了汗,吩咐道。   雪山难行,这么久没有音信,只怕是凶多吉少,可是没人敢在叶九寻跟前提这事,只都垂着脑袋听令。   壑州那些个侥幸没死的郎中把日头全砸在了捣药救人上,历尽千辛万苦才配出个可略微缓解病痛,然不可叫病患痊愈的方子。   那方子起了效用,近来病死的人儿少了不少。但谁都明白,也许有一日这些个村子里的人就能一道死个精光,如今不过是判官老爷高抬贵手,施舍他们个把月。   兰松问过了叶九寻,趁着闲暇时候跑到那些个病殁郎中的医馆里头挑了二十余本医书,什么《魏杂病集》他一概不看,只挑出那些个翻阅过的痕迹很浅,或是记有他国疑难杂症的医书拿来瞧。   今儿兰松守夜,他往村口大树底下一躺,又嚼起了那些难懂的医书。   叶九寻纵然早晨忙得不可开交,累得半死不活,夜里还是愁得睡不着觉。他这会儿恰在山道上瞎晃悠,见兰松那小子在村口全神贯注地读着书,便轻笑一声,弯了身子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   兰松被他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间竟把书给抛了。遮目的书飞了,取而代之的是叶九寻那张温和的笑面。   “兰松,你这般偷懒,若是叫你项羲哥哥瞧见了可怎么办呢?”   “世、世子爷!”兰松把书打了个卷儿握在手心,一个鲤鱼打挺忙起身,面红耳赤道,“没、没,属下这不是偷懒!属下就是想瞧瞧能否帮上那些个郎中的忙!”   叶九寻揉了揉他的脑袋,道:“莫怕莫怕,我明白你是好儿郎——近来可有收到山下来信么?”   “世子爷您都不知道!”兰松气得鼓了腮帮子,“前些日子上山的路被巽兑两州的老爷自作主张给封住了,说是这些时日连进山送信都不允许。只能由我们派人到山口那安排好的地儿去领……上山下山的来去少说都要三日,我看以后咱们还是养几只飞奴送信好了!”   “这般倒说不上是坏事,至少不会叫山下人也不慎染了病。”   “那药好烈,叫村民们好生遭罪,虽说死得慢了,他们夜里却时常疼得睡不着觉呢!在村里一走,入耳的都是哭声。”   叶九寻的眼皮忽而有些沉,他眨巴着眼,冲着那村口的灯笼喃喃自语道:“是不是只要我把这村连同自个儿一把火烧了,就不会有人再受苦,也不会有人再遭天谴了?”   前些日子他爹叶时曾来过信的,信中他爹提及自个儿在山下见闻,说是如今山下人都在骂此灾疫是因他们叶家不检点,触怒了山神,以至于遭了天谴。   叶九寻初闻只觉可笑,后来累得要命,可再累也救不了百姓的性命,那些年轻面庞皆作风中秉烛,只差风一阵便一命呜呼。   累,好累,身累心也累。   恍恍惚惚之间,他倏然有些信了。   于是他想,如果百害皆是因他,那他活着干嘛呢?   “世子爷!您在说什么鬼话啊?”兰松皱着眉,“从前我总意气用事,整日整日地说泄气话,好容易被哥哥们揪着耳朵改了,今儿却怎么轮到了您犯傻?只怕哥哥们也没胆量揪您耳朵,只有您能看顾您自个儿,您不设法叫自个儿打起精神来可是万万不行啊!”   叶九寻闻言即给了自个儿一巴掌。   今儿能叫他倾诉的人儿皆不在身侧,他哪怕去找个石娘娘诉苦,也好过在这孩子面前瞎说八道!   ——真真是不中用!   叶九寻原是要屈膝动动发麻的双腿,却不知怎么顺势蹲了下来。这时喉间忽溢出不经意的一声喟叹,他伸手掩住了面容,抽噎声却从指缝之间偷跑出来。   狂风卷过,将他的呜咽掩作了风声。   村口有马蹄声,鸾铃在耳畔响。叶九寻红着眼向身后瞧,忽见七八人马朝他行来。   “世子爷——”   “我们回来啦!”   不远处一人朝他挥手高呼。   泪水迷眼,他瞧不真切,可故人声入耳来,叫泪水逐渐在他的眼里凝圆,而后滚过他的面颊。   “……当真回来了?”   那对被泪水洗净的瞳子锁在了温身上。   欣喜若狂还来不及尝,吞天灭地的委屈却翻涌而出,他转过脸去,由兰松掩着把泪面收拾了个干净。   兰松上前迎人,叶九寻将心事藏了藏,很快便跟上去帮他们卸包袱。他见人马之间有三个生面孔,便问道:   “这三位是?”   贺渐笑道:“这三位是扎尔谢部的大司祭及祭助。我们一行人翻了好多座山才觅着扎尔谢部,部民尤其好客,叫我们留在其中休养了好些日子,这才放我们归来。扎尔谢部首领乃是现世菩萨,其闻壑州逢灾之事,当即应允伸手相助——这位便是扎尔谢部的大司祭桑尔吉。”   那桑尔吉是个正值花信年华的娇俏女子,她生了对笑眼,朱唇总是向旁舒展,露出一口含贝齿。此时她虽披着一条很是厚重的袍子,却不难瞧出一身玲珑纤细骨。   温扶着那人下马,桑尔吉见着这么些面生的魏人却是毫无怯色,只笑道:   “世子大人,我们三人初来乍到,对于这魏的规矩还有甚多不知,若是言行不当还望您能多担待。”   叶九寻从温搀着那人儿的手上收回眼来,从容作揖道:   “今日恩情九寻没齿难忘。”   桑尔吉灿笑着扶起叶九寻,道:“世子大人不必多礼,你我皆生于这浩荡乌衡苏山脉,便皆是受这乌衡苏山神庇佑的儿女。你我虽有族别之分,却无贵贱之别,本就是同根生,不必这般的生分!更何况相扶相助乃是为这乌衡苏所有生灵积福。”   桑尔吉话答得漂亮,叶九寻当下生了些敬佩之意。末了他又道了谢,随即吩咐兰松领她们去村南一空屋歇下来。   -------------------------------------   叶九寻近来情绪起伏甚大,因担心自个儿会忍不住迁怒温,这几日便都着意避着温走。   温一干人回村已有几日,这会儿春暖雪融,恰是这山上最冷的时候。叶九寻思忖着要去柴房再取点炭,给各家都多分点,好取暖。   温虽说是不怕冷,但叶九寻时常担忧总有一日他会因此冻坏了身子骨。如今温与贺渐同住一屋,他便叮嘱贺渐不要吝惜着烧炭,免得他俩染了风寒,当心没人照顾他们。   叶九寻边走边在心里盘算炭量,推门却见里头一人躬着身子在劈柴。   ——温。   叶九寻前些日子因着心中别扭,将温派去给桑尔吉充副手,于是近来那二人像是绑在了一块儿似的,温所即之处,不出差错桑尔吉也会在。   叶九寻朝柴房里边瞧了瞧,见那性子烂漫的大司祭没跟着来,努了努嘴,绕过了温去取炭。   温余光瞥见他,略微挪了挪身子给他让路。叶九寻逼着自个儿沉下气来,干巴巴道:   “温将军近来辛苦了。”   温淡淡嗯了声,视线一寸不离那堆柴禾。斧头高抬,将他脚边的木柴不偏不倚地劈作两半。   先前想好的亲切话语无端卡在了叶九寻的喉咙里,他将木炭分进了不同的火盆里,佯装从容问:“今儿怎么不见大司祭?”   温应得很慢:“她去给村里人看病了。”   叶九寻道:“只怕夜里野兽伤人。”   “末将提醒过的,只是她不大听劝。”   “何不跟着?”叶九寻问。   “末将先前已答应了村长要帮他劈柴,便唤了贺渐替末将一次。”   “将军有心。”   叶九寻将眼睑稍稍敛起,突然记起从前。   当年他方及十五,某日忽被温丢在山林里独自练剑。夜间山林多野狗,他被野狗追着咬了一身伤,好容易摸黑回去见了温,温却只给他指了条看萧郎中的路。   他跌跌撞撞地去寻医,待到缝好伤处,又匆忙赶回去见温。然温那时却已把烛火熄了,显是已然歇下。   ——他当时是凭的什么觉着他师父会等他呢?自作多情的本事真是出人。   叶九寻被旧忆所伤,不假思索道:“温将军近来可是予那位大司祭不少关照。”   话一说出口便叫他后悔,自己实在是鼠肚鸡肠,嫉妒成性竟连恩人都不放过!他正懊恼,那时常不作声的温却接上了话。   “她是个大善人。”   “我知。”叶九寻愈发的惭愧,勉强把头垂了,强装镇静分起炭来,“只是难得见您对他人上心,觉着有些稀奇,这才冒昧开口问了。”   温一声不吭地劈柴,半晌才张口:“她有几分像你。”   “什么?”叶九寻倏地一怔。   温面不改色:“她与世子从前模样有几分相似。”   叶九寻先是笑,那笑在喉间咕咚咽下,变作夹杂怨恼的一声颤着的冷笑。   “……男女有别,温将军何必拿这般玩笑闹我?”叶九寻强压着心间苦痛,眉蹙得不能再蹙便破罐子破摔似的嘶吼起来,“不是不叫我提起从前的么?!您这又是干什么?因为她像我,所以您就对她多加关照?我何德何能!”   叶九寻的声音陡然一变,哀凄将他的喉咙堵得生疼:“从前徒儿同她相似,您又何曾多看过徒儿一眼?!”   叶九寻将心里话一口气全倒了出来,蓦地清醒后只把双眸阖紧匆匆道了声抱歉,赶忙抱紧火盆夺门而去。   温默然瞧着木门被撞开又被外头的烈风猛地吹上,很快便将眸光收了回去。   斧子又抬,这会儿却是挥了个空,木柴倒下来滚落在一旁,沾上不少的炭灰。 第126章 楚春殇   叶九寻抱着炭盆从那屋子里跑出来时,被外头的一阵风打得直哆嗦。他回头,那被寒风砰地阖上的身后门却利落地将他与温隔作天涯两端。   他明白隔在他与温之间的岂止那一扇门,那几堵墙,明知不管如何这事都没有转机,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埋怨自个儿——他师父好容易提起当年事,他不挂上笑脸讨好也就罢了,怎么能乱撒气?   那桑尔吉径自打这儿来,本是着急神色,瞧见他却倏然眉开眼笑起来。   “世子大人,”她缓了几口气,道,“多亏了兰松小弟的帮忙,叫我想起了这病我在何处瞧过。”   叶九寻急急将炭盆搁下,急切道:“可有解决方子?”   “有的,只是……”那桑尔吉为难道,“只是其间有一味药名唤‘久羌’,乃蘅秦独生的药草。我试着置换了方子,却是无用,只怕是不可或缺。听闻当今蘅秦与魏局况略有缓和,大人何不试着将此事禀告贵国之君,瞧瞧事情可有转机?”   叶九寻沉默着,倏然想起这株草药为何耳熟——原来这药草乃为蘅秦贵人嫁与他乡,蘅秦送至缱都的嫁妆之中常备之物。然自当年蘅秦公主自焚后便再无蘅秦贵人前来和亲,谁甘见金枝玉叶遭人拧断摧折?   桑尔吉见他无话,便又叮嘱道:“这瘟疫极难控制,虽说用布蒙上口鼻稍有效用,却是防不胜防。若是鲜血相接,更是回天乏术,还望世子大人早做打算,配齐药草。”   叶九寻问道:“照着山上郎中配的方子,还能为他们续下多少时日?”   桑尔吉略微忖量:“最长过不了今载。”   “哦、哦这般么?”叶九寻神色恍惚,“我这就去想想方法。”   叶九寻爬到近处的山巅上待至深夜。   月辉渐淡,山风与黑夜肆意将他啃咬吞没,身后倏然伸出只手来抚摸他的面庞,他一怔——原是那大司祭。   “世子大人,您在因何发愁?为何得了方子,您却是这般的难过?”那大司祭额间璎珞晃动着动人色泽,恰如其所生的不染尘垢的一对澈眸。   “漂亮的格桑花啊,你不知我的忧愁是何等的叫人难以忍受。”叶九寻望着她的笑面,苦笑起来,“我不想叫你空空生愁。”   桑尔吉在他身旁站定,开口道:“您是觉着无望吗?”   叶九寻愁眉不展:“瞒不过您。从前我不知方子,故而能不断地忙碌,不断地为那些个受苦的人儿奔走。可是如今这方子送至面前,却无异于告诉我,如今我唯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们去死,往日忙碌皆无用。”   “总得试试。”桑尔吉牵过叶九寻的手,俯身在他手背落下轻轻一吻,“乌衡苏山神将会庇佑他的儿女。”   这山上一切为铺天盖地的白雪所遮盖,如今雪渐融,露出它黑黢黢的脊梁山骨和这场冬掩不尽的蝼蚁。   “这壑州来日的王啊,您要强壮您的臂膀,撑起这折天柱,以至于绝处逢生。山不崩,人却有生死;天无情,人却非木石。”在那四窜的风声之中,桑尔吉轻声吟,“百无禁忌,诸邪回避【1】——您要与天争,不死心。”   -------------------------------------   楚国·衡京   春和景明,问斩的日子迫在眉睫,楚冽清和易绪二人却仍行休无束。只是易绪被世人贬作妖孽,楼里也就不再放他出去接客。   楚冽清陪着他在这楼里悠哉度日,那易绪今儿蓦地扯住他的袖,问:   “王爷,今儿这天这般的好,可要随奴一道踏青去么?听闻这衡京的碧山风景甚妙,奴不瞧一遭,只怕死而有憾。”   “你这嘴里再吐出一句奴呀王爷的,本王爷可就要给你掌嘴。”   易绪挑眉笑:“不去么?”   楚冽清答道:“没有理由不去。”   “拉上阿祁一块儿?”   “别。”楚冽清应得快,后边脸微红又慢腾腾接上一句,“我忧心连累了他。”   易绪笑着点了头:“今儿非中元,咱俩这鬼啊妖的在外头晃,会不会吓着人呢?”   “到底不是会吃人的妖怪,不会惹上官司。”楚冽清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   因着楚冽清早便同易绪百般解释过自个儿不好男风,易绪换衣裳也就不刻意去避着他。   易绪是真真无所谓,那楚冽清虽自诩正人君子已久,可他如今望着易绪的那对瞳子里却藏住了不少妄念。   楚冽清平静地瞧着易绪的动作,喉结滚了滚。那易绪身量较他单薄不少,可谁料那浅而紧致的肌肉扎在腰腹反而更易滋生欲望。   说不上来的滋味早已颤在了心尖儿,楚冽清面色不改,佯装起从容。   楚冽清目光略移,忽见一刺青状纹路从易绪的后背稍稍往肩颈处冒了个头。他的心头一动,漫不经心地问:   “阿绪可是在背上刺了什么东西?”   那易绪起初敛着睫,眸子被纤长的眼睫一拢,似是一捧微凉的清露。他这会儿将那狐狸眼一抬,却推开了一摊似笑非笑的热潮,他道:   “这千景楼里规矩忒多,其中之一便是——凡赎了身不再做皮肉买卖,仍留于其中充伶人的红倌儿,必刺青于肩以彰清白已夺,这是为了和楼里的清倌儿区分开来。”   易绪见那人蹙紧眉,只把薄衣先披上,一步又一步挨近了,笑道:“像我这般红倌,常从赎身恩客的名姓中寻一字刺上身来。只是……也有不少痴儿怨女,在身上刺上心慕之人的名姓。”   “那你呢,”楚冽清轻轻滚了滚喉结,长指环住了茶盏,“你是知恩图报的,还是痴俗的?”   “奴么?——俗。”笑意在易绪那张色泽淡雅的面容之上铺展开来。待到进无可进,易绪停步问他:“王爷,好奇么?”   楚冽清缠住他的指站起身来,发烫的掌心隔着衣衫覆在了他的刺青上。   易绪顺势倚住楚冽清的肩,此刻他的笑意很淡,偏就是他这般欲拒还迎模样最叫人心痒。   易绪生得不算媚,笑意收尽便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清澄模样。然他总是这般亳不自知地挨过来,不免叫人遐想,或许只消再使使劲儿便能叫这樽神像同自个儿纠缠一处,共染泥污。   易绪略微仰头,在楚冽清耳边吹一口气:“方才瞧着王爷吃茶,奴都渴了。”   “我早便要渴死了。”楚冽清阖紧眸子,终于不能自已地将易绪拥紧于怀,似匹饿狼般嗅着他身上叫人心痒难耐的扑鼻香。   易绪勾着薄唇:“正在换衣裳呢,怎么说着便把人给抱了。原以为你是想瞧字儿,这般久了也不见你看——有何不敢瞧的?”   “还用得着瞧么?”楚冽清的指间探入其中摩挲着那刺了东西的皮肉,他咬牙切齿道,“无非是‘齐烬’二字,或是那人的表字‘长轼’。”   “您既是这般想的,倒是把人放了去换衣裳呐?”易绪把笑声往他耳边吹,“我瞧您倒是比我还更要在意齐郎些。”   楚冽清不吭声,只是一味地拥住了易绪,虽说扶稳了易绪的腰,却也难免叫那人受累。   易绪不以为意,只把身子撑稳了,笑意盈盈:“您这般的不好男色,奴真是好好见识了一番。”   “我好你。”耳边传来楚冽清的低语。   易绪轻嗯一声:“猜着了。”   “而你心慕那齐长轼——不对吗?”楚冽清手有些抖,“你既知晓我心意,还明知故犯,当真是残忍。”   易绪笑一声:“噢,原来你是这般想的。”   易绪从楚冽清的怀里挣脱出来,问他:“那我想个法子叫人把这‘清’字改做‘烬’?”   楚冽清闻言并未张口,只是那易绪方挪开几步便又被楚冽清拉了回来。他这次倒是不把人塞怀里了,只把人翻了个面儿,将他肩头的衣裳往下扯了一扯。   ——清。   往后楚冽清更是不说话了,好似被热汤浇过脑袋,又在浓酒里泡了一遭,举止虽仍旧是照旧的风度端凝,意识却是恍恍惚惚。他喜不自胜,以至于后来他们是如何踩着马凳上车,又是怎样跑进山野,在那绿茵上纵马飞奔的,都记得不太清楚。   他还以为易绪不大会骑马,纵然备好了两匹性子温顺的好马,也还念着若是易绪怕了,他二人共骑一匹亦是很得意趣。哪知易绪分外利落地跃身上马,马腹一夹,便飞奔出去。楚冽清忧心把人给丢了,赶忙追赶上前。   他二人在那望不到头的茸绿之间肆意驰骋,踏足处听尽莺雀啁啾,看彻彩蝶纷飞。草野上还残留着几片春雨铸就的水镜,把人景那么一摹一画,美得叫楚冽清的心魂荡了又荡。   楚冽清忽然停了马,瞧着那一人一马跑在不远处。易绪御马很有本事,姿势也漂亮,离得稍远了,那么个清丽素静的人儿便连同其身下那匹灰马融在了天水之间。   那易绪在马上流露出的专注神色比他平日里头若有若无的撩拨更叫楚冽清痴迷,像是跌落风尘的美玉被他洗净再生光彩,好似他的心上儿合该生在天宫,不容亵玩。   楚冽清这武圣人,平生第一回对什么东西起了贪念——他想要和易绪,好好地,安静地离开这个伤他迫他的地方。   可世间安得双全法?如今境况,他走,便是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他不走,易绪必然不会答应只身离开,他二人的尸骨将被这春泥所埋葬。   可是楚冽清把清白看得太重,两者轻重他掂量不清。   他将手置于眼前,只将双手慢慢合拢,将天光草色与那心心念念的人儿一道收入其中,苦笑道:   “阿绪——我生是楚家儿臣,清白地来亦要清白地走。我放不下这衡京,更放不下我心心念念的楚国。是我无能,你莫要牵挂。”   他的副将不知何时来到楚冽清身后的,楚冽清发觉之际也不惊诧,只微微回身问:   “可都安排好了么?”   那人把头一点,嘴又虚虚张了张,很快又皱紧眉垂下头去。   “明日便启程。”那人说,“迷香烧尽约莫要两个时辰,那时护送易公子的马车已出了衡京。车上有知分寸的武人陪着,定保易公子平安。”   “余国的住处也安排妥当了?”   “回殿下,是。”那人支支吾吾,“您……”   楚冽清摆手说够了。   -------------------------------------   仲春草野是个跑马的好去处,可跑马跑久了身上难免觉着燥热。楚冽清在这碧山里有个小山庄,便带着易绪到里头洗洗身子,哪知那汤泉淋过身子,却叫人更燥。   易绪笑着拨开水雾,攀住他的脖颈,明显有丝僵硬的动作叫那燥意彻底焚了他的身。   一晌贪欢,楚冽清凌晨便从榻上醒来,春凉漫肤,他只把被褥往上扯了扯,罩住了易绪那赤裸玉身。   折腾了一夜,易绪夜里睡着虽安稳,眉头却时常是皱着的,断断续续漏出的梦呓叫人听不清,只有那略重的尾音砸在人的心头。   ——清。   “怎么这般的喜欢这字,连梦里也在念。”楚冽清笑得缱绻,只轻轻捻了捻他的耳垂,又抚平了他的眉。   人醒着时他没敢碰,待到今儿睡了去,他倒是上起手来。他的指腹轻轻拂过那人阖上的眼,又在上挑的眼尾处微微提手。   ——他第一次瞧见这双眼便喜欢上了。彼时那双眼里陈旧的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被那人以不相衬的笑意盖了去。他当时不知深陷,只隐隐察觉这双眼更适合寡淡的笑意,哪知那眼后来会这般的叫他魂梦颠倒。   他在易绪额间印下一吻便爽利起身,只还满含眷恋的瞧了易绪几眼。他“嚓”地燃起火折子,点了根香,随即用帕子捂紧了口鼻。   香气氤氲,给屋中一切覆上一层白帷。易绪在那不同寻常的香气中舒开了眼,他的双唇上下碰了碰,没出声。他朝着楚冽清伸了伸手,楚冽清还来不及握,那伸至半空的手就这么摔下去砸在了榻上。   易绪的眉头渐渐地松了,呼吸也愈发的平稳,楚冽清包住他的手,轻声道:   “阿绪,只盼来日你我莫相见。”   楚冽清目送载着易绪的马车遁于山林之中,自个儿驱马回了王府。前来禀报入宫召令的内宦立在眼前时,他还愣愣地盯着熏香炉升起的紫烟瞧,自顾思索着那送走易绪的马车行到了何处。   杯盏贴住了唇,那温烫的茶水慢慢润过他的唇舌,他推辞道:   “还望公公替本王禀告皇兄,罪人当诛,不当见。”   那内宦细声细气地恳求:“王爷,奴也不过遵旨办事。”   楚冽清不为所动,只把茶又满上一杯。   却听几声”杂乱脚步,那内宦霍地被一只血手推倒在地。他副将跪在他面前,抖着声道:   “殿、殿下,路上出了岔子……易公子此、此刻怕已入了宫!”   茶盏跌落,脏了衣袍。   他顾不上更衣,只跌跌撞撞地冲至府门外,唤来爱马,策马入宫。   ——他终于糟蹋了这春和他的余生。 第127章 楚圣人   鸾铃响至宫门外,楚冽清翻身下马,急急将辔绳抛给宫门处等候的内宦,三步并作两步登了轿。   长阶寂寥,然而登高所见即满堂重甲,无一不昭告着这是场鸿门宴。可楚冽清面上未有半分怔愣,只沉着地进了殿,倒是对得起他那北武圣的名号。   殿中,那易绪果真伏跪在地,一身白衣却被血给润湿。楚冽清走至其身旁,他仍纹丝不动,只偶尔泄出几声忍痛的喘声。楚冽清强压下心中担忧之意,只不疾不徐地跪下,道:   “臣拜见皇兄。”   楚望肆神色从容,抬指唤了宫人去卸其佩剑。楚冽清不叫那人近身,只将佩剑一抽,抛落于他与易绪之间,不卑不亢地开口:   “问斩的日子在清明时节,不知皇兄今儿将臣召入宫中所为何事?”   “二弟不必在朕面前装糊涂,你以为朕不知送这人儿出城皆是你的主意?”楚望肆毫不留情,“今儿这般霸王风月皆是拜你所赐。”   楚冽清不愿再扮痴装愚,正色道:“您要叫臣弟死,忧心的是臣弟犯下谋逆之罪,这无可厚非,可易绪不过这楚国千千万万百姓之一,皇兄何必杀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郎君?”   “若你是叛军,而他未曾相助却未能及时发觉,便也难辞其咎;若你是叛军,而他真是有心助你,那更是无话可说!他是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无辜二字!”   “……叛军?陛下当真信了么?您与臣二十多年的情分,怎么就能叫市井传闻给毁于一旦?!臣虽早便认了命,却也不能不扼腕叹息!”   “若非妖邪降世,我楚国又怎会连年逢涝,以至于民不聊生,食不果腹!”   “陛下,您今儿还以为是妖魔降祸么?”楚冽清那朗朗笑声渐趋凄厉,“臣脱去官袍已久,本是千不该万不该插手国祚运转,然眼见陛下生了双目却如瞎子走路,臣悲不自胜!”   楚冽清向前一步,悲愤道:“我大楚上下十二州,四州堤坝经久失修,五州河道淤塞而无人下河搬泥清沙,余下三州为保富庶,您斥黄金千万两,另开河道,引水入他州,叫他州雪上更加霜!——可皇兄您有没有想过,我楚国大河多流于高坡,如今地方之人皆束手,任由洪水肆虐,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农田甚至于老屋后挪,来日迁至坡下,洪水冲垮的将不只是农田河屋,而是整个村,是整个县!陛下您同臣说说啊——何谓太平?普天之下,人人雌伏天子脚下。天灾何时降下你我无法左右,但谋事在人啊!”   楚望肆心高气傲,本该是听不进这番斥责其无能的话语的,却又因理智余留一二而自惭。他无言,那太史令却从那层层铁甲之间踱出来,道:   “王爷未免太过自负!若是陛下不另开河道,如今我楚国就连这三州都保不住,您与在下此时只怕皆得涉过臭水上朝……咱们既得了好处,还是把嘴阖了,谢主隆恩罢!”   楚望肆得那太史令撑腰,却也未生多少硬气,只扶额坐回龙椅之上,朝那太史令吩咐道:   “王爷如今只怕还不知错,爱卿把他的罪状念来,叫他好好听听!”   “诺。”   那太史令移步向楚冽清,每一步都仿若是根根被磨利的针直直刺了过来。   “先前陛下为王爷择了不少清白人家的女儿,然您却一一回绝,莫非是非高门贵女不娶?然高门贵女合该嫁予圣上,充作后宫群芳。你一个王爷怎能与陛下争花呢?”   楚冽清被禁军用朱红棍棒压倒于堂上,面上笑意却是不变的端庄,然而其中浓稠苦涩却从他嘴角那颤抖的牵动中泄露出来。   争花?他连春都不在意,哪里会将眸光落在花上?   楚冽清无心成家,却也并非不能。可他忧心他这般的冷心冷面会坏了女儿家的期慕,叫她们守着一尊心如止水的石像熬白了头。他的君子风度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回绝皇上之请,不曾想这有朝一日竟成了祸端的源头!   楚冽清倏地自嘲道:“原来陛下不愿叫臣死的时候,臣哪怕入您寝宫而忘卸佩剑,您的眉头也是皱也不皱……而您要臣死之际,臣不愿娶妻却也成了理当砍头之根据。”   那太史令像是听不着,喋喋不休道:   “圈养府兵并与诸多国之重臣私交甚好已是重罪,王爷您竟还不知收敛,反借太后之权收买禁军!”   “我何时……”   “铁证如山,王爷您还是莫要挣扎了罢!以免糟蹋了更多无辜性命。”那太常寺狞笑一声,接道,“王爷您不是武圣人么?圣人可不能伤及无辜。”   “母后她现在如何了?!”楚冽清被那包了铁皮挂着倒钩的廷杖压着却未显露出半分的落魄,这会儿终于露出了些窘迫。   “太后已自刎谢罪,陛下虽答应了那位一旦得了禁军逆党名册便会饶您一命,但微臣乃遵依天命办事之太史令,绝不容许妖孽祸乱人间!”   那楚望肆高坐龙椅,本是带着轻侮神色,要去品味楚冽清的窘况,如今瞧见了却只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发疼。   “……自刎?”   楚冽清的双眸蓦地变得猩红,他仰头对上楚望肆那飘忽眼神时,恨意淹没了高堂。   可惜那恨意在他这圣人的胸膛里算不得什么,很快便又悲哀地被其愚忠给涤清。   楚冽清双手抖着,猛地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挡开了身上棍棒,站起身来。   他还没来得及立稳,却听得那楚望肆一阵高呼:   “放、箭——”   楚望肆忙着保命,一定没有发觉楚冽清手上那把软剑,剑尖始终是冲着他自个儿的。   ——他要割的是自个儿的颈子。   万箭齐发,楚冽清绝望地阖上了眼。锋利的箭矢穿透了他的皮肉,手上那把软剑也被他松开,摔落在地。   那些杂乱声响钻进易绪耳里,可他到底没抬起头,只是低声慢念:“傻子……真是傻子。”   楚冽清终于难耐地跪了下来,双膝被磕得很疼,但他通身皆疼,疼得麻木了便感觉不着。   他跪下来的时候想清了很多事,唯独有一件事想不通——他一个赤忱武人,从未背弃儒道,为何如今却会被扣上个当堂问斩的祸首帽呢?他不甘,他悔恨,可他不能多言一字,只怕就连易绪被楚望肆砍下头颅,他无论有多痛不欲生,也道不出那人一句不是。   他兄长楚望肆乃为治国理政之奇才,帝王能救世,而唯他掌间可造太平盛世——这是先太史令的卦语,亦是楚冽清此生唯一的信仰,唯一的梦。   楚冽清咳出几口血,见那箭雨渐微,只虚弱地拭了血,咧开唇道:   “臣不过天地蜉蝣,生死实在无关紧要。而皇兄您贵为天子,您要俯视天地八方,而非缩于安巢,祈福避祸。”   “闭嘴!”楚望肆攥紧了拳,他见楚冽清面上冷汗直流,自个儿的手心也生了不少粘腻的汗。   “二弟,朕的二弟……”楚望肆把那些心底的呼唤藏住了,盯着那奄奄一息的武人,浑身发抖。   楚冽清本不多言,这会儿却是絮絮不休:   “您道臣为妖邪,可北鬼怎会朝思暮想的皆是南楚的康衢之谣;您道臣为反贼,可乱臣怎会日夜挂念的全是陛下食否安否,堂上闹否?臣已无来日,再看不着良田桀桀,瞧不见鱼戏清河,什么盛世,什么太平,臣没机会瞧,可您要瞧,一定要瞧。”   “闭、嘴……”楚望肆捂住了双耳,可是楚冽清的声音还是越过那些骨皮,钻进他的耳中。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1】’您惧的是皇权旁落,可臣惧的是无王佐之才辅君成大业。臣打小便喜做圣贤梦,不愿做天上客,只愿做您足下阶,只愿见您复现书中所谓承平盛世,叫后世永颂帝业。何曾想过盛世不来,却得了兄弟相煎?臣不惧死,如若臣之死于救国有利,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可如今臣不是为大业而死,是因着您疑臣惧臣。臣哀哀欲绝已久,早便甘愿祭天。”   楚冽清太痴傻,抱负甚于苍穹之高,以至于忽视了天子也为肉体凡胎,并非人人皆如他那般只盼文修武偃物阜民丰,鲜有欲求。天子为人,故而私欲亦是滔天,然欲求过重便会暴会昏,不知压抑者便将领着家国与所谓盛世背道而驰。   楚望肆便是这样。   而天子不圣,楚冽清他一个武将却要当圣人,难免触怒天子,落得蹈节死义下场。   “陛下……”那太史令轻声催促。   “放、箭。”楚望肆终于含着泪背过身。   尖锐的飞矢再度没进了那骨鲠之臣的胸膛,楚冽清甘愿放下的两把剑还落在他的脚边,然他岿然不动——他从未想过要反抗。   身中数箭,他终于垂下了脑袋,喉间发出了嘲哳难听的喘息与怪异的声响。   他的视野渐趋模糊,却瞧见自个儿那把重得要人命的长剑霍地出了鞘。拔剑者将朝他射来的飞箭全部拦开。又听几声刺耳声响,那帝王龙袍上晕开一抹抹血花,渐渐地连话语都说不真切。   楚冽清阖上了眼,双耳却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潮音灌得更满。他听见堂上混乱,听见无数刀剑铿锵相抵,他察觉有一人轻易地将他背了起来,嘴中轻念:   “楚冽清,你这武圣人太瞎!”   “你倒是别救我。”楚冽清笑得像在哭,“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知道?”易绪的话音是毫不掩饰的冷漠,他斩钉截铁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楚冽清嘴角漫上薄笑,他说:“我知道,我知道魏有佳人,名唤‘徐意清’。”   “这算什么知道?”   “我知道你肩上‘清’字是她,不是我。”   易绪没再接话。 第128章 五里雾   魏·坎州   辛庄明读圣贤书读得茶饭不思,平日里头那些个同私塾的孩提玩心重,要沈长思很慢很慢地讲才能听进耳。辛庄明不满意,便告诉了他爹,沈长思也就听他爹吩咐给这少帮主开起了小灶。   灶开的多了,二人也渐渐地熟稔起来,只是那辛庄明死不改口,任凭沈长思软磨硬泡地催他,他就是不改口称沈长思作“先生”。   春色漫山,暖风薄了人衫。   清明前日,那辛庄明忽地把沈长思要走的道给拦了,垂着脑袋结结巴巴地问:   “你、你近来可有什么事儿要忙活么?”   沈长思抬眸看向辛庄明,转瞬又收了视线,笑眯眯地给他抱了个拳道:“嗐!少帮主抬举!我一教书先生能有什么事要忙?全听少帮主吩咐!”   那辛庄明见他挂着儿戏口吻,便将嘴不满地撇了撇,道:“你曾答应过会授我兵书的。”   “授你兵书?没错。——咱们坐着聊罢。”沈长思似笑非笑地牵着他落座,道,“可是你连圣贤书都没读好呢,你就去读兵书,若是走火入魔了可怎么办?”   “这两者有何干系?!”   沈长思并不解释,只是无赖似的耸耸肩:“就是有干系啊!”   辛庄明见沈长思把他当猴儿耍,登时怒不可遏。他这会儿知了点方寸,没朝沈长思动手动脚,只把拳头给砸墙上,哪知那离沈长思有些距离的一拳,被那人一个闪身不偏不倚地卸力接了下来。   那辛庄明略怔,只不服气地又上了些力,然那沈长思依旧纹丝不动。辛庄明吃了一惊,瞪大双目道:“你这力气……”   “不错罢?你瞧瞧你先生我,生了张好脸不说,又能说会道的,力气还大,可不就是能文能武……欸你还真别说,生来就是个当教书先生的料罢?”   辛庄明收回拳头,骂道:“是个屁,就你这般总挤眉弄眼,自卖自夸的,可不得把人家好苗子给教歪了!”   “什么话儿呀?你先生我天生一对桃花眼,本就多情,哪里用得着挤眉弄眼?少帮主干嘛这般的挤兑人呢?”沈长思遭了骂却仍在笑,笑完了终于说上那么点正经话,“你这般着急地要读兵书干甚?”   辛庄明皱着眉头把脸撇开不叫他瞧,应道:“我听寨子里不少前辈说,如今世道秦人入魏愈发的容易,只怕再过不久北关便要大敞。当年蘅秦可是借北关不阖干尽屠城混账事!我忧心今夕魏又会重蹈覆辙。”   “呦呵,想得倒还挺多?不过少帮主,”沈长思站起身来,“你先生我给你们这些个小的念了一日的书,此时已饿得找不着北。胃里空,连带着肚中墨都干了!今夜你爬山巅去,咱哥俩再好好聊聊,成不成?”   那辛庄明没听懂沈长思的话中意,只慌忙起身,急起来险些被凳子绊了一跤,面红耳赤道:   “谁、谁允许你同我称兄道弟了?!”   “哎呦!你怎么就知道咬文嚼字呢?你管你先生唤作‘你’,怎么就不允许我把我学生当兄弟?”沈长思背着手潇洒地出了门,“爱去不去,若是亥初还没见着你人,我就回去了。”   -------------------------------------   夜黑风高,不提盏灯分不清人和鬼。   辛庄明提前到了,倚住崖边树候人。那平日瞧过八百十遍的山谷此时却叫他陌生得很,他凝视着那张肆意吞吐天地万物的大嘴,眉间蹙意频现。   忽而一阵劲风来,一只大手在他背上略微停留,忽而冲上一股极强力道——这人是想把他往悬崖下推!   辛庄明彼时正踩在一块近碎的石头上,本就很难立稳,这会受了力更是直直往下栽。他心下惊惶失措,脑袋嗡地热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那手向前伸长了些,猛地扯住了他的臂。   “少帮主,”沈长思辗然一笑,“您这是干嘛呢?好端端的何必想不开?”   辛庄明心悸不已,方喘完气就揪住沈长思的领子骂:“……狗屁!你还敢搁这儿贼喊捉贼!   若非你推了老子一把,老子又怎会往山下跌!”   沈长思从容不迫:“推?我无缘无故推您干什么呀?年纪轻轻的,老子长老子短的唤,待到老了,还不知有多像流氓!”   辛庄明不同他理论这事,只另寻他事来骂:“约好的亥初,你却叫老子在这儿听风听了少半个时辰,那风吵得老子耳朵都要坏了!”   “对不住对不住!”沈长思上前搀他,把脚下土跺严实了请他坐,“来,坐下罢。站了这般久,应是累着腿了!”   “用得着你说!”辛庄明听罢不情不愿地坐下,问,“你今夜到底唤我来此干什么?”   “不说了要同你聊的么!”沈长思将腿盘了,“你今早同我说你想杀蘅秦兵,此言当真?”   “不错。”   沈长思眉尾稍挑:“你读兵书不是为了要守寨子,和官府作对啊?”   辛庄明岔着腿坐,只把身旁硌手的硬石子扫开:“你当人人是你!”   “可这不对啊。”沈长思用手撑着地,将身子慵懒地朝后压,他眯眼凝视着那乌漆墨黑的天儿,“我们当山匪的,杀的人越多,劫的货才能越多,这样才能填饱肚子啊!”   “你觉着老子会不知道?”   “那你自然也该明白的罢?在这山上,你读书顶个屁的用?”   “你一个教书的说这话合适吗?更何况老子来日是要下山的!”   他二人今儿不约而同地皆没提灯来,后来也没人嘟囔着要回去寻灯,以至于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俩只能凭借着那些个细碎声响判断对方动作。然他二人皆瞧不清对方神情,反而更敞开心扉,如同被酒熏透了般,心底堆积已久的东西也漫了出来。   可是天忒暗,二人话音一旦弱了,就叫对方辨不出来他们究竟是在自说自话,还是在低诉心肠。   远山传来狼嚎,近处唯见鹰鸣。在那与野物相伴的不安定中,他二人难得共生了些同族相依的味道。辛庄明抓了一片新叶在手里折,语气较平日软了些许,他道:   “我知我爹他们平日里干的是什么勾当,也知他们穷凶恶极,杀人却不偿命……但我不能怪他,埋怨他,因为若是没有他杀人,这寨子里的人能活几个,我也实在不清楚。更何况我爹他们也非人人尽杀,他们杀的多是恶迹昭著的衣冠禽兽。”   “此话当真?”沈长思借着夜幕撂下脸来,只用辨不出情绪的话音道,“我可是听闻那清名远扬的徐尚书及其夫人都死在他们的弯刀之下。”   辛庄明将叶片折碎了,沉默半晌,终于吭声:“那是二叔动的手。”   沈长思纳罕道:“二帮主和徐家可是有什么积怨么?”   “一点儿不少。”辛庄明道,“二叔他还未落草为寇前是个卖艺的清倌,后来不知怎的同那徐家的庶出子徐萧好上了。那徐萧把名分看得很重,说什么都要把二叔他娶进门,遭了那鸣钟列鼎的一家子怨恨。那徐太爷在背地里耍了手段,于二叔大喜之日,挖了二叔的双眼,将他抛在了南边。而那徐萧也在登科宴上用刀抹了脖子,死了……后来二叔他于街边卖艺乞食,恰好撞见我那要上山的爹娘,他们见他可怜,便将他带着一道上了山……”   “原竟还有这般前尘。”沈长思听罢不禁感慨。   “嗐!如今那徐太爷已死,二叔他也亲手灭了徐府当家的,大仇也算勉强得报!”   “到底是冤冤相报啊——听少帮主这么一说,咱们山寨既然这般的清白,你为何还是想走?”沈长思弯了眉眼,“怎么同甘却不共苦呢?”   辛庄明摇头,算不得柔软的发丝擦过衣裳,沙沙响声在沈长思耳畔散不去:“我爹和我叔他们都清楚这条路不是正道,是故一直催我读书。他们是想自个儿承担过往的血海深仇。”   沈长思轻笑一声:“可是少帮主啊,你这般独善其身,若有一日你当真考中了武举人,而这山上跑上来些官兵,舞刀弄枪地要剿匪,你又该怎么办呢?是咬牙行正道,还是要抚心论情理呢?”   一切皆被夜色掩着,沈长思瞧不清辛庄明此刻是什么模样,只闻他道:“我不知道……”   “那你是更恨蘅秦骑兵,还是更恨剿匪的官兵呢?”   辛庄明皱了眉,还是答:“不知道。”   “又不知道?”沈长思见他踌躇不定,笑一声,“你这狗崽子,问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十七年的饭都吃道哪去了?全用来长个头和力气了?”   辛庄明的脑袋挨了沈长思一下,却不似往日那般焦躁,只笑着埋首膝间。那沈长思伸手去揉他脑袋,像是平日里头把手摁在草野上那样,攥住便是乱搓一把,他道:   “你倒是不糊涂。”   “哪里不糊涂?我麻木不仁坐享其成,便是糊涂。我从不乐意脏了自个儿的手,一心想着要下山,要自寻出路——我爹就是瞧出了我这心思,这才一直逼着我念书。可是分明是我不对,我爹我娘他们却一直觉着对不住我。他们整天拜山神,为的就是多少赎些罪,不叫灾祸降临我身。”   春风踏过沈长思的面庞,叫他面上漾了一层凉薄笑意,他皮笑肉不笑道:“你爹倒是好,我爹都巴不得我早些死……可是,如若拜神当真能赎罪,我这会儿都该把脑袋埋土里去了!”   辛庄明带上了点莫名的笑意:“我爹娘就是石头缝里寻草籽——闲的没事干!”   “没有要聊的了。”沈长思开始赶客,“走罢,走罢!我再留这想些事儿。日后我要教你念经还是布兵列阵,皆凭你回答几何。”   “回答?”   沈长思略略一笑:“问你要家还是要国,要寸草春晖还是要碧血丹心。”   辛庄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把身上尘土拍了,道:“真走了?”   “走走走!今儿好梦啊,少帮主!”   那辛庄明年纪轻,走时不带愁,可若是老天长眼叫月色好上些许,他定会瞧见沈长思那被仇恨扭曲的面容——他强忍着心中汹涌情绪,将唇也给咬破,凝住的血尽数粘在了唇瓣上,就连眼也爬了红。   辛庄明走远了,沈长思侧旁的草丛里却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响。沈长思乜斜了眼,微抬手抚住了腰间佩剑。行至那草丛几步开外,他忽地泄了口气,探身上前将那人手上的酒葫芦夺了去,面不改色道:   “师父您老人家来了,不打个招呼也就罢了,怎么还躲在这儿吓人呢?”   江临言拭了嘴角酒痕,笑着将手落在他的肩头:“乖徒夜不归宿,我这当师父自然要出来找找呐!——如何?那孩子怎么想的?”   沈长思摇头:“多半成不了事。”   “适才你原是要同那孩子动手的罢?”   沈长思不否认,只把酒葫芦拎高了,灌了一口酒进肚。他笑带浑噩:“天黑,哪怕动了手,寨子里的人也不会知道是我。”   “又怕了?”江临言劈手夺了酒葫芦来,“你这小子,三更半夜的吃什么酒!”   沈长思抬眼看他:“我怕什么?”   江临言带着笑觑他一眼:“你怕什么?你怕你来日狠不下心,今儿想要快刀斩乱麻!——心肝儿,你对这山上之人动了恻隐之心,是不是?”   “是啊。您磨几根针来扎扎我的脑袋,杀一杀我身上俯着的邪思怪想罢!”沈长思道,“怜悯仇人啊……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这同跪在那些过路冤魂的尸骨上拜侩子手有何差别?我这般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们呢?可这山上的许多人何其无辜?最小的不过四岁,我竟要叫他此生四载临头……”   沈长思喉中不断滚出词句:“那辛庄明是个好材,还未细细钻研武艺便很有能耐。可是适才他同我掏心掏肺,我却只觉得他说得好生冠冕堂皇。月色不好,我窥不得其颜容,可每每瞧见他的虚影,便恨不得掐住他的脖颈叫他死!一边可怜他,一边怨恨他,可他难道就不无辜?我夜夜辗转反侧不知如何是好,每每瞧见这寨中人的笑面,先是随他们一道笑,倏忽又模糊瞧见来日他们七窍流血模样……师父,我好像真的疯了!!”   “心肝儿、心肝儿……”江临言抚住他的背,接连拍了好多下,“这世上有的人心狠手辣,有的人是菩萨心肠,也有的看人下菜碟,狠不狠还分人。你心向善,故而看不得这善恶交杂。然这世上黑白二色少见,多的是缠在一块儿的灰。可是对为师来说,向善还是向恶皆无所谓,为师不怕灰,不怕脏手,只要通往至善,道途之恶皆过客。今朝我们杀山匪,既是为了报仇又是为了保安定,所以你我皆善,皆无错。”   沈长思拧紧了眉,并不作声。   “心肝儿,你听为师的,你若实在受不住,便阖上眼,莫瞧为师掌中血,只念着一切都将如云烟过眼,都会过去。咱师徒身前除了这山间匪,还有那蘅秦兽,我们没时间哭嚎,我们只能不断地走,不断地走,不叫自个儿停留在那儿。”   江临言将唇置于沈长思耳畔,将话语缓缓灌了进去:“你道老少无辜,但他们皆以谋人财害人命得来的东西续命,与啖人肉,喝人血没有差别。他们是罪有应得,你只管将他们作恶鬼游街,来日砍下他们的头颅,为那些个过路冤魂报血仇。只是……”   “只是什么?”   “辛庄明那小子性命或可一留。”   沈长思不解:“为何?您不是说斩草必得除根么?!辛庄明可放得下血亲么?他来日若是要报仇……”   江临言朗笑道:“你就叫为师任性一回。”   沈长思把脑袋沉沉压在江临言肩头,长睫在江临言的肩上颤动:“何日了结此事?”   “清明,”江临言催他直起身子来,道,“山下已有些热了,咱们赶着些送客啊?” 第129章 高台歌   风雨欲来,狂风大作。又是一个不掌灯的夜,非藉着宫池水光瞧不清人的脸儿。   魏盛熠高坐明堂,只起身将新得的密函朝天抛。他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各地的急报相继拥来,嘶鸣着的马匹堵得城门大乱。拖着残肢断臂的,烧坏半张面孔的,乃至于那久不知踪迹的叶王也泪汪汪地拥在了宫门处。   -------------------------------------   一月前。   楚国·衡京   易绪驱马带着楚冽清逃离了那被刀光剑影笼罩的朝堂。马死命地朝前奔,穿过那经人打点过的城门,再窜入那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   易绪将楚冽清扶上了备好的马车,内里头的郎中急急将楚冽清的衣裳撕开疗伤。   血,裹着,淌着,腥气如一块厚巾毫不怜惜地拥住了车厢中人的口鼻。易绪不堪忍受,只默默踩了马凳子,到外头驭车去了。   外伤渐愈,那楚冽清却又害起了温病,烧得时如身处云雾,时如肩担重石,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到了第八日才真真算得清醒。   楚冽清枕在易绪膝上睡,一睁眼便对上那双狐狸眼。然他虽寻了易绪的手来牵,却是良久无言。约莫过了半柱香,他喉头一松,这才哽咽道:   “皇兄他……”   “没死。”易绪轻描淡写,“只是委屈王爷成了通缉要犯,那人活一日,您就得逃一日,怕是再回不了衡京。”   楚冽清眸色晦暗,半晌挂了笑。   伤员过余关太过惹眼,怕的是还没入余,那些个官兵已把人给抓了。他们一行总共七人,便在楚北人迹罕至的草野上买下个带院子的老屋,定好何日伤好何日走。   楚冽清身子骨不同常人,可那满身箭伤还是养了半月才勉强痊愈,至于还有没有余症,楚冽清不大在乎,只把郎中的话囫囵听来,很快便抛了。   那楚易二人不约而同地没再继续那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谈话,其实这些时日,楚冽清同易绪也不大说话,只是仍处处留心照顾着。   偶有二人吃醉了,身上躁起来,也会有亲热点的时候。只是那些忘情的呻|吟,那些泥泞的欲望,皆不断地翻搅出那些令他痛彻心扉的真相。   楚冽清餍足总是喜欢把易绪箍在臂弯,鼻尖挨着他的颈子,吻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刺青之上,像是要将这秋叶嚼碎了含在口中。   他待易绪体贴入微,每欲欢好总不忘事先在榻边为易绪备一个唾盂。易绪同男子欢好后常犯恶心,从前总要趁着恩客入眠之际,去寻个地儿呕秽——他二人初尝鱼水之时亦然。   若楚冽清先前知晓此事,他绝不会强人所难,但他如今已抛了所谓清白操行,只尽兴地拉那清仙同己入欲海。   他知道易绪断然不会拒绝他。   贪欢事了,他总温柔拍着易绪的背,由着那人扒着瓷盂干呕,自个儿则温声安抚道:   “阿绪,慢些、慢些,可要当心呕坏了嗓子。”   算是报复么?楚冽清独自待着时,偶尔会思索。   近春末的某日清晨,这屋里住着的人儿,除楚冽清和易绪外,皆睡倒泥墙边。楚冽清垂睫略瞧,明白他们这般模样应是被喂了迷药了。   楚冽清想着,只噙着笑越过院中那些个由他亲手打下的篱笆,牵住了易绪的手。   易绪背着个长匣子,将他领至一方空旷草野,彼时他们已走了约莫少半时辰。易绪仍没有要停的意思,楚冽清却是顿住脚步阖眼沐风,同那人商量道:   “阿绪,这地儿既平坦又敞亮,就这儿了罢?”   易绪点头说好,随即卸下长匣,将那层层锁给打开——那是重叠放着的两把名剑。   楚冽清兀自笑起来:“知我者莫若你也。”   易绪将他的佩剑抛过去,二人各自端量少顷,两柄长剑方出鞘便铿地挨至了一处。   “阿绪,你可知我有多期盼此日?”楚冽清仗剑挺身上前时,在易绪耳畔笑了一声。   易绪不搭理,只灵巧地斜了剑身。锋利的剑尖蹭过楚冽清那把重剑的宽厚剑身,交锋之声尤为扎耳。楚冽清毫不懈怠,只扶着刀,将那易绪蓦地挡开。那易绪向后轻巧一跃,登即又挥剑上前,横劈竖砍,直捅斜削,二人见招拆招,竟是难分伯仲。   棋逢对手,这二人迎着春阳皆是大汗淋漓。力气耗尽,二人顾不着保自身安危的莽撞一击,叫剑尖都停在了对方的颈前。   楚冽清展颜一笑,畅快地抛了剑。那易绪则不然,剑尖悬在薄皮前边,平白叫楚冽清生了些痒。   他瞧着易绪还是笑,笑着笑着突然就洒下泪来,将自个儿那张朗秀面庞作弄得狼狈不堪。   在那渐亮春晖之中,易绪听见楚冽清说:   “本王活过了清明,至今朝,蒙你恩多活了十九日,今儿还求你给本王个痛快。”   “步染——”   顾步染终于得以脱去了那凭空捏造的名姓,他旋身面朝楚冽清,手上因生了汗而有些滑。   剑握得不太稳,不知一会儿杀人的时候称不称手。   顾步染想着。   片晌,天公遽然泼下雨来——如此晴日怎会落雨?这雨又为何只浇他顾步染?   他觉着奇怪。   那之后他察觉到是自己在流泪,但他没法子抹去,这仅仅是因那时他的右利手还攥着剑。   -------------------------------------   魏·坎州   清明时节的红光,将葱郁山林变作了酆都城。   起先还有人在寨子里吆五喝六地指挥着要去河里打水灭火的,后来盛水的木桶里没能装上清冽的河水,倒是满当当灌上了浓稠新血。   那同道取水的娘子被落地的头颅吓破了胆,她跌倒在被清明时节雨浸湿的泥土之中,尖叫着顺着剑身往上瞧,却见那桃花郎君皱紧眉宇。   “江、江郎君……”   话音未落,那沈长思已在她的细颈上划开了道捂不住的口子。那娘子的一双水灵眼还没阖上,喉咙里艰难挤出了最后一道哭声。   沈长思瞧着她失了鼻息,蹲下身来将她的眼给阖上。   这寨子里的二帮主花煜因着往事向来倦过清明,今儿也照常服了药,睡至夜半才睁眼。   他醒时听闻屋内略有声响,便扶着额起身坐在了榻沿。睡了太久,他此刻精神还不大好,只倚住了床围子,带着笑意懒懒问道:   “今儿我这屋里来了哪位贵客呢?”   “二帮主,”沈长思原是靠在门边,这会儿曳行挨近了,没入鞘的长剑在地上拖出细细一道白痕。   细碎声响钻入了花煜的耳,他神色如常:“噢,原是江郎君——提着剑来的?”   “不错。”   花煜拍着被褥笑起来:“这般的放肆,怎么进来时老三他们没拦着你呢?”   沈长思略微停顿,应是在思虑怎样回答。然而那春风打过,便叫那扇被他掩住的屋门大敞开来。   山风卷来火声,噼噼啪啪。   火么?须臾之间,花煜想到了今载新春炸响的爆竹,想到前日柴房灶上味美的羹汤,想到几年前被火吞没的徐家尸首——大抵皆是些叫他心情舒悦的好事儿。   可如今在那火声之中,他听见了人的哀嚎,听见了山的悲鸣,听见了竹楼崩塌的震天响。   花煜倏忽伸手抚了抚自个儿有些湿黏的衣衫,又将鼻尖凑近嗅了嗅,笑道:   “江郎君,灯油好贵,这般送我上路,太过靡费。”   花煜慢慢念着,语气不可抑制地上扬。那动静挑动了沈长思的眉,他不动声色地将长指落在了剑茎上头,屏息凝神。   他果真警觉。   移时之间,那花煜忽地暴起,一把短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上的,只被他握紧了循声扑来。   “无耻小儿,吃我一记!”他怒喝一声。   可后来沈长思仍旧安然无恙,那曾艳绝启州的美人儿却遭长剑贯体。   满头青丝随着狂风乱飘,泪水从那早失了瞳子的骨坑中翻涌而出,愈滚愈浊。伤着了要害,鲜血不断自齿缝之间溢出来,可花煜仍向前,徒然叫那剑捅得更深。   沈长思深吸一口气,霍地挪步将长剑抽出,那人没了支柱,顷刻便摔在了石地之上。血泊自他身下延展,那人稍稍挣扎了几下,便像是认了命般垂下头去。沈长思瞧不清他的面容,却闻其笑:   “清明至,萧郎,可是你惦念我了?”   外头的火光叫人目眩,呛鼻的烟尘叫人虚虚生泪。余留的山匪聚于一处,属意要去搬火铳,谁料那些东西已被沈长思麾下人马给拦截下来。   那江临言身披重甲挺坐高马,眯缝着眼冲那几个虾兵蟹将笑一声:   “砰——”   -------------------------------------   这一切纷乱荒唐事终了时,已是春末了。   夜深城乱,城中人不知所以然,还以为又是太学生闹事,只把支摘窗阖了,絮絮叨叨地咒骂:   “天杀的王八蠢物,一天天的赶宫门处送死,搅人清梦,还有完没完?!”   大抵是因路途远近稍有差别,事发虽有先后早晚,可那北南东三方的函使却是凑一块儿来的。霎时间,函使们人挤人地拥在宫门处,不多说定是皆耷拉着一张苦脸儿。   北边坎州山火肆虐,山匪尽伏诛,只是那火或真是惹怒了山神。已有好些日子,那山只见人进,不见人出,进山的多半是凶多吉少。   南边楚国武圣叛乱,生死不知,催动着楚北边营不少痴兵自刎示忠。再加上楚帝负伤,朝野动乱,如此大好时机,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东边疫病吃人,那味珍药不可或缺,东複王叶时今日是抱着掉脑袋的决心来的,袖手于他而言可不就是进了棺材!   然这些个急赤白脸的函使互不知根底,还以为就自个儿身上背着千钧鼎,便是谁也不让谁,他催马,我亦催,也就闹起来。有人呜呜咽咽地哑着声喊,有的撕心裂肺地扯着嗓喊叫,一个不小心就动起手脚来。   魏盛熠高坐明堂,瞧着函使来去匆匆,将好的坏的禀报于上,神色却是古怪地一分未动。   季徯秩与段青玱一道跪坐于他身侧充陪侍。季徯秩与段青玱向来面不显心,今儿季徯秩仍旧不见慌乱,倒是段青玱把那些急报听了进去,白眉堆成了两摊雪。   魏盛熠从容不迫地倾了杯酒来吃,便是叶时在他跟前磕个头破血流,他也不过安静地觑他一眼,挥手要他下去,只答应了翌日再给他个交代。   段青玱愈发难以忍受,只把酒杯搁下再不碰。季徯秩察觉了段青玱的情绪,笑道:   “段老惯常当看客,如今这般的坐不住,怕是真急了。”   “三边事发,微臣实在看不得陛下行事温吞,昏昏不知危!”   魏盛熠遭那段青玱抢白,只用那惯常使的平淡口吻应答:   “段老总觉着朕昏,觉着朕是自暴自弃。然朕如今施施而行,不过是因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哦?”段青玱瞟他一眼,“怎么说?”   “朕要向蘅秦求亲。”   “呵……陛下可知蘅秦迎亲大礼?”段青玱侧过身子,“那是非亲自驾马入秦迎亲不可!先皇当年迎娶蘅秦公主也不过侥幸谈妥了,这才保住条命来!”   “段老,‘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1】’啊。”魏盛熠轻吞慢吐,“光阴不候人,再晚些,东疆之民怕是一个也救不得了。东山之上万民受苦已久,此乃朕重罪,朕得去还债才行不是么?”   魏盛熠口吻轻淡,好像把自个儿的生死看作稀松平常,季徯秩亦应和着相劝:   “段老,此乃唯一出路,今朝只得试他一试。鼎西有李王及其世子坐镇,鼎东交给了薛侯爷,鼎中亦有烽谢、悉宋二营……北疆如今戒备森严,蘅秦怕也不敢轻易动兵。”   “怕?蘅秦何时曾因怕而却步?侯爷明知陛下此番兴许有去无回,依旧不知阻拦么?!”段青玱寒声道,“简直胡闹!!!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离了这位子,还不知这些个时日里魏会被乱党折腾成何般模样!”   季徯秩听罢仍旧是笑,他启唇道:“段老,陛下在位,这魏就不乱了么?——末将已答应了陛下要任他驱使的,今儿陛下道他要去找死,末将不能拦,也明白自个儿根本就拦不下来。出力不讨好的事儿,末将干得太多,这会儿实在是倦了。”   段青玱应不上来,气极反笑。   魏盛熠吃酒吃够了,便开口问季徯秩:“适才函使禀报南疆境况,你可听进去了?”   季徯秩点了头。   “朕若是要派你去南疆打仗,你去不去?”   季徯秩略垂睫,点头说去,只要圣旨下来他就去。   魏盛熠又问:“不缠着朕说要去北疆了?”   “不缠了,”季徯秩瞧着他笑,“您难不成想见臣在您大喜之日大开杀戒?——家兄曾踏遍南疆土,臣若能去走一遭也是极好的。”   “当真无悔?”魏盛熠错开那季徯秩的眸光,道,“错过了这回,日后可不知还有机会没有。”   季徯秩点了头,不羁地拍了魏盛熠的肩出去,临走时还笑他不想着如何自保就罢了,怎么还有闲情体恤他。   不多时,这偌大朝堂里只留了魏盛熠与段青玱二人。彼时那段青玱仍旧愤懑不平,只将心中怨言好生收拾了一番,叹一声:   “怎偏就生了唯这蘅秦草可治的病!”   “段老,此事朕已打定主意不追究。”魏盛熠笑道。   东山起疫病,好容易得了方子,却玩上了以帝换草的游戏。这病生得这般的巧,只换得魏盛熠一句不追究!   “好、好啊。”   那段青玱品着魏盛熠的笑,前些日子的古怪事儿忽而如涌潮般朝他奔来。   为何魏盛熠横征暴敛却国库亏空,为何东疆忽生疫病魏盛熠却执意封山,为何许家会反,为何付溪会走,为何得了徐云承却不用,为何逢宜非和亲不可,为何秦人入关愈发猖狂?   沈复念当年查北疆,那臭名昭著的方纥一查竟是个生计难维的瘦骨一堆!听闻方纥前些年购置了一尊价值万两金银的黄金鼎,可沈复念没查到。   为何呢?那钱呢?开宴买鼎的钱呢?   还有还有……   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边搅和在了一处,化作他眼前这匹褐绿眸子的孤狼。   难不成皆与魏盛熠有关么?   他的十指有些抖动,然他强装镇静,问:“陛下,臣疑云满腹,若是不解,只怕寝不定,心难安。”   魏盛熠凝视着段青玱,道:“段老,您想要知道的,恐怕绝非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段青玱喉间哽住片刻,只沉下心气一一道来,那魏盛熠倒是不阻拦他,还徐徐应答。   语调平平,荒唐的词句却劈头盖脸地向那段青玱砸来。那段青玱听罢,老眼瞪若瞳子欲出,只连连把官帽卸下,搔着那愈发痒起来的满头银丝。   “哈哈哈,通了,都通了!”段青玱老泪纵横,忽地发起狂来,“宣战,你小子原是要同蘅秦宣战!——就为了这一日,和亲削去满国气焰,换粮殃及士卒无数,赈灾拖死百姓性命,封山害死山民百千……你杀了多少人,你害了多少才,你瞧瞧你干的好事啊!!!”   “可朕攒下了好粮,攒下了银子,还哄得蘅秦傲慢猖狂……”魏盛熠眸光犀利,“不值么?”   “你、你将魏扮做奄奄一息的困兽只为蒙秦人的眼!你荒唐!!!”   段青玱伸着指头颤巍巍地指向魏盛熠,原是皱着老脸儿,蓦地又疯癫地仰天大笑:   “魏盛熠,你遭世人唾骂,你不冤!”   -------------------------------------   轰雷叫缱都震荡不已,风师趁乱领了疾风来,只可惜吹不动黑云,那天儿唰啦便倾下瓢泼雨。   落汤的函使们仍旧吵吵嚷嚷地挤在宫门处,紧闭的宫门再敞开时,放出个披头散发的老疯子。   人皆朝北,独他向南。那人笑呵呵,只还避过了高马,一步一吟唱:   “高台歌,高台歌,君歇高台,臣献歌。”   那些个函使听那苍凉吟声,心中惊诧不已,只是天暗雨大,瞧不清那疯子面容,便赶忙催马跑过,心念着去圣前禀报要事。   马蹄趷登登,溅起的泥都沾在了那人的紫袍之上。那老疯子无动于衷,干瘪的唇碰了碰,又念出唱词来:   “南地山河荡,残生付泥沼,破死局,染清袍,绞秀皮。”   楚境雨潇潇,顾步染的清身变作青楼贱躯,傲骨没泥,硬骨头哪堪折?只怕已一心向死。南营整兵甲,那贺珏的美皮变作刀疤怖面,风流剥尽,誓要破釜沉舟。   那满腔热忱的美郎君,皆作寻仇报恨的行尸走肉。   “北境沙作海,良将近坟台,皆饮恨,磨剑戟,拉重弓。”   北疆悬案一桩桩,穷的殷的聚一堂。仇人在北在邻,魏盛熠愈是亲秦,北人便愈加愤恨。李宋燕杨薛,无人不满腔幽怨,蠢蠢欲动的利刃,来日或也将没入那蘅秦余孽的胸膛。   “东方雪埋人,长身躬若蚁,只落得,点高香,敬神明。”   巍峨群峰,叶九寻拨开厚雪,躬身草野,疫病压弯了他的腰,摧折了他的膝,绝望的世子成了乌衡苏最为虔诚的信徒。   温剑归鞘,只抓着火把焚尽死尸,尘灰漫野,终叫他遍尝心痛。   贺渐攀山采药不得喘息,最后唯有叩拜天地,恨己不为医。   那不知柔情为何的粗鄙武人们,今载泪烫寒山。   “西州人不归,露重甲衣寒,盼不来,万户侯,平宁日。”   季徯秩别了稷州,温柔乡里滋养的玉面郎丢下了安宁日子,也叫稷州百姓失了庇佑。虎符入喻家囊,自此乱世里再无桃花源,唯有被迫入局的士卒在自相残杀中奔忙。   无数人马自段青玱身畔打马跑过,那三朝元老放声大笑:   “踩啊——踩死老夫罢——老夫助纣为虐,乃暴君共犯!”   没人理会他,高抬的马蹄没能叫他死,那人抹一把面上雨,只把玉佩诸类沉甸甸的劳什子解了扔在朱红宫墙边,仰天悲愤道:   “抛你玉堂金马,毁他崧生岳降,催那王孙贵戚入秦关,人间眉频蹙,你笑,不过命一条,不值钱。”   煮鹤焚琴,遗珠弃璧,今夕可用者,拧血汗以收利。   徐云承将被魏盛熠带去北疆,安邦之贤被用以掀风起浪,人尽苟延残喘的沙场辨不出玉石沙,生死不过喘息之间。   沈长思折琴堂上,脱身沈门,一出上山剿匪叫他辗转善恶两端,逼得他脏腑裂了又缝,魂灵在火上烹烤。   逢宜亲手埋葬了心上人,泪面绘上红妆做一娇俏新嫁娘,有如当年蘅秦公主入魏那般成了国争的人牲。   “杀你傲骨锐锋,封他贪嗔痴怨,锁那钗裙窈窕作笼鸟,尘世声喧嚣,你叹,所及尽折腰,不稀罕。”   摧折好才,压垮骏马,今夕不用者,盖重帷以掩光。   燕绥淮经了冬至宴那么场行刺,后闻许家事发,知晓事情败露,郁郁寡欢,成了拔了牙的虎狼。   付溪被调往巽州,心思缜密的阎王爷在冰寒凉潮中匍匐,变作捆缚贤王的绳索,变作地头蛇的眼中钉。   徐意清被禁锢宫中,说是帝王之红颜知己,不过是稳住顾步染与徐云承心神的一味猛药,梧桐枯瘦,人憔悴。   “拦你凌霄腾云,削他白头长须,耗那笑郎颓仙青山老,万般苦不渡,你唱,老少赴黄泉,不足惜。”   锁狼缠虎,捆鹰囚豹,今夕可用却不用者,散四方以挫锐。   熬!虎符三分,宋诀陵从前凌云志付作笑谈,束手鼎州,作了这大漠囚徒,仇家近在眼前,他却只能含住齿牙扮乖犬。   熬!剜了许冕的肉,埋了贺原的儿,寒了史澈的心,废了方纥的名,他们由忠义哺活,故而心甘情愿地作一拉磨老牛,不知疲倦,不知来路地在这乱世献愚忠。   熬!林题索居乡里,不出而知天下事,却唯能将数把光阴耗在陋屋之中,数洞中硕鼠几只。   还是熬!自幼年起便没有它路的绝情郎望着手中虎符,笑念来年若江党大败,史官要以何般脏词系上他喻戟的脖颈。   “你不叫别人活,你自个儿也不活!”段青玱痴痴笑,“老夫从前太过自以为是,竟想着去投靠你!抱着先入之见,觉着你不昏,觉着你终能救百姓,谁料你竟是要赌上魏去布你那狗屁的局!”   魏盛熠是余孽,是疯子,亦是魏家的帝王。   他过得苦,自然看不得百姓苦。可他是帝王,他得识大体,他得够狠,故而要明白以小谋大。   ——魏盛熠他,早便放弃了魏当中的诡谲风云,这天下皆以这魏作棋盘,独他以三国为盘,以天下人为棋。他要破秦关,要灭楚威,他要这魏鼎立天下。   而身后魏之内如何,他不在乎。   这春已过尽,流水不停,很快,很快万事都将得以了结。   段清玱哼唱着,踉踉跄跄,最后一眼瞧见的是那经了一番乔装打扮,只露出双眼的韩释。   昔日朝堂上针锋相对的二人,浊睛对望徒留悲哀。同样混浊的眼,同样忘不去的先太子。他二人是同窗,是故友,是当年深陷党争之际彼此唯一的支柱。   可后来,段青玱察觉三皇子魏束风谋乱之心,便思了明哲保身之法,将先太子部下名册亲手交给了那暴戾的魏束风。后来,后来,那名册里的人近乎全死了,那也成了段青玱此生最悔恨的当初!   “好——好,老不死的,就连你也来了!你今昔又是要扶持哪个太子啊?!”   韩释没吭声,只将那斗笠取下,搭在了段青玱的脑袋上,自个儿骑着那一抖一抖的瘦驴行远了。   段青玱讶异,却无力,他扶着斗笠,跌跌撞撞地伏身青石:   “乱世群雄起,旧朝圣人殉。”   段青玱不知为何生,但知为何死,他扶不出救世之人,唯能守着老臣的清高,替那暴君向天下人谢罪。   韩释逃窜半生,今儿改扶他姓,只拥着薛家那沉甸甸的苦痛,迎风吹雷鸣而行。   吴渃囊中满是黄金白银,却总觉两手空空,他是商贾,亦是民间臣,唯有江临言登帝,他才能尝着此生非如鸿毛。   “老夫输得太彻底啊!”段青玱哭喊。   这嘉平年本就是魏盛熠扯下的弥天大谎,那人从未想要这嘉平年变作盛世,他是心甘情愿地将四疆清理干净,然后把那一团烂肉抛给群雄撕咬争食!   段青玱失声恸哭,只还艰难地咧着嘴唱完最后几句词:   “高台歌,高台歌,臣为车马,君为客!——”   段青玱挣扎着将头磕在青石之上,为那修罗乱世作了序。   雨太大,天太暗,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被卷入车马之间,化作了这嘉平春末的最后一道疤。   ——中卷·完—— 第130章 胡不归   段青玱死了,死在泥潭里。   他从泥潭里来,最后又回到泥潭里去,一场暴雨下完就连血肉也被泥水给腌透。   兜兜转转,到最后,好像命也没改。   -------------------------------------   “式微,式微,胡不归?【1】”   天黑了,天黑了,为何还不归家?   草野上的孩子哼着,一蹦一跳,经过顾步染身畔时还冲他吹了个轻快的哨。顾步染点点头,咧了嘴,却是报以一个牵强的笑。   顾步染走在那片草野上,仿若踏在冰封千里的雪原上,不然怎么微风打过,他却瑟瑟发抖如新雏。   不是,他定是踏在惨遭焚燎的火原之上,不然怎会一步一痛,全身的血液都在咆哮着要奔涌出来。   他没日没夜地向北奔逃,已有好些时候没阖眼睡过了,可他就连眨眼时也丝毫不敢懈怠,生怕耗的时间略长便会一觉不醒。   孟夏烈日灼着他的身子,豆大的汗顺着长颈淌下,颈间好似被顾府从前养的狸奴用小舌舔过。有丝痒,可他却没力气挠。   大汗涔涔,恍惚间他想起了楚冽清,想起他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步染,碰上我,你这一生过得太不值。   楚冽清留下这么一句窝囊的遗言便没了声响,他听罢却笑起来,冲那尸身纠正道:   “反了,是碰上我,你太不值。”   步染,不染。   脏身傲骨,他这卖身子的也曾唤“不染”。   昱析四年秋,火烧顾家营。那池家庶子池湛自小给他嫡兄当牛做马,久了便被池彭留在身边当奴才使唤。当年一日,他给那池彭奉茶,竟听把那人与楚国诸将勾结,还要借力烧死顾氏二将一事听了去。他被吓得魂不附体,彼时还是贺珏在兵营里把他给敲清醒了。   他不是什么黜邪崇正的良君,又在池彭的欺压下长大,听罢最先考虑的当然还是自个儿的性命。好在他良心未泯,经了一番考虑,于暗地里安排了死士救人。然他未曾想过那池彭会死守着顾氏二人的帐门,非见着二人烧死不可。他只好先设法拦住了欲回帐的顾步染,又令一死士扮作顾步染模样进了账。   他原是想叫死士趁机救下顾期的,哪知一切发生得太快,帐中二人皆被烧死其中,那死士的尸身也就阴差阳错地被认作了顾步染的。   那池湛机灵,他明白池彭杀人过后要斩草,估摸着很快便会来灭他的口,便事先在山林中买下个屋子,打算在那里藏一阵子,哪知后来外出采果填肚子时不慎跌落山崖,死了。顾步染也就借其屋扮作了山民,辗转成了名伶易绪。   “式微,式微,胡不归?”那话还在耳边荡。   顾步染停了步伐,阖紧了眸子。   黑夜中匍匐的硕鼠不敢窥光,非不愿归,是不能归。   他可活,可生不如死。   徐意清还在缱都,若他回去,应是能见着她一面,可他一身贱皮,只怕再不敢瞧她,怕的是玷污。   顾家满门覆灭,若他回去,兴许能叫香火延续。可好长一段时间里,他能做的唯有孤零零地守着那空宅,于团圆佳节抹泪,再掰着指头数忌日。   池彭猖狂得意,若他回去,或可斩杀那池彭以报血仇。可池老如今就剩了他那么个儿子,难不成也要叫池老忍受顾家的苦?   走么?要走么?——在衡京的上千个日子里,他无数次这么问自个儿。   他一个心比天高的,将身子卖给了多少权贵才成了青楼头牌,他又陪寇仇齐烬尝了几回鱼水才等来楚冽清替他赎身。夜夜贪欢叫他呕秽不止,哪怕吐出的东西只剩了些酸水也依旧不得喘息。掩饰身形的药他一直没停,吃到今朝他的身子已再回不去从前,一月总有那么几日是个半瘫。   然他杀了楚冽清,又将楚国势力搅个天翻地乱,那齐烬尝着他相赠的海棠糕,舔着尖齿还以为终于把他征服,却不曾想那甜糕里边藏着多厉害的毒。   值吗?不知道。   这皆是些算不清的账。   走么?还走么?——唯有这次才真的算是走。   可是他熬过了那些个屈辱日子,就算能跨过这方草野,他也没本事跨过自个儿心里的坎。他和自个儿较劲太久,这会儿已再没力气翻过山岭。   于是他跪下来,向北边磕了头:“蠢才顾步染,德薄能鲜,仰愧于天,俯怍于人,早不该苟活于世。”   顾步染说罢,手一挥便叫长剑出了鞘。   风吹草动的窸窸窣窣声响随即被血肉裂开的声音掩盖。   翎州不回家的儿郎,终被枯草埋去。   他再也回不到他的翎州。   矮坡之上,适才经过的孩童忽地顿住了脚步,不知是什么驱使着他回身去瞧。芳草蓁蓁,只见顾步染如一块巨石跪立其间。   那孩子瞧着,只拽了拽他太爷的衣袂,童稚的嗓音随着风飘:   “那哥哥怎么跪在草里一动不动呢?”   他太爷是打侧边过来的,知晓那人已被长剑贯体,只趁着鲜血还没大肆涌出,把孙儿抱起来颠了颠,稳住身子便往另一头走,道:   “那位小兄弟他呀,他回家咯!”   “回家?这草野上也有他的家吗?”   “嗐——咱们是地上长的草,家在这儿,那就在这儿了。有些人啊他就是飞蓬,天地为家,一生就为了那么一个愿,愿望成真了,他就算回家了。”   -------------------------------------   辛庄明淌着泪用手向前爬动,扭曲的躯干与翻烂的皮肉被溢出来的腥黏鲜血随意粘合起来。   “如何,当时你先生问你的,今儿你可有答案了?”江临言问他。   “老子不知你在放什么狗屁!”辛庄明痛得近乎晕厥,只还厉声道。   江临言笑了一声,方毫不怜惜地拿剑悬在他的额上,居高临下道:“问你,要怀着替你爹娘报血仇的心思去死,还是要活着杀北狄呢?”   辛庄明抖着身子,恨道:“你们杀光了这寨子上下老小,还妄图劝老子归降,做他娘的春梦去!!!”   这山洞之外隐有马蹄声,不出多时便见沈长思提着剑进来。他来时恰对上辛庄明的眸子,被那人恶狠狠剜了一眼来。   沈长思没甚反应,只去探地上躺倒之人鼻息。   一个没活。   沈长思收回指来,挪步至江临言身边,拿剑鞘去挑那辛庄明的脸儿,吊儿郎当道:“哟!少帮主,今儿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疼不疼?”   辛庄明朝他靴边啐一口血沫:“你个杀千刀的,如今还搁这儿惺惺作态给谁看?!”   沈长思倒是平心静气:“你同我说过的,你要下山。”   辛庄明气息急促,他仰颈冲沈长思吼道:“江壹!!!我爹娘平日里待你不薄,这寨子里又有谁人曾亏欠过你?!我爹他们那般的信任你,将这寨子里的孩子全交由你管束,到如今,你却是连一个孩子都没放过!”   沈长思面沉似水,双唇经了几日折腾有些发乌,他语气凉薄:“你爹是山匪,这寨子上下皆是山匪亲眷——都该死啊。”   那辛庄明闻言狂笑起来:“皆该死?所以你现在还愣着干嘛呢?!杀了我啊?!你为什么迟迟不动手呢?!”   “杀了你?你以为我不想么?为了剿匪,害死我多少兄弟!”沈长思忽地俯下身来捏住他的面颊,“你倒还有胆子来同我算账!我告诉你,你爹他们杀的人,叫你死千万次都不够偿!”   辛庄明咽下喉间上涌的一口血,艰难道:“你究竟是从哪里跑来的畜牲?!”   “我?我是剿匪不得,夹着尾巴狼狈南逃的沈家狗!”沈长思笑得森森似阎罗。   “你、是沈长思?”辛庄明身躯倏地一僵,而后笑得发抖,“好一个武状元啊……我先前那般嘲讽你,你是不是觉着忒可笑啊?!”   “哎呦!你二人甭吵吵啦!”江临言蹲下身来,将一封信往他眼前递,道,“辛庄明,你不是想知道我缘何留你性命么?自个儿看罢!”   那辛庄明不肯接,只叫信悠悠飘落在地这才一把抓过来瞧。那对瞳子终于在连日的泥石血火后,装进了别的什么东西。然双唇随着墨字张合半晌,他遽然用拳头锤地,痛苦地伏地嘶吼。   “啊————”   哭腔浸入那吼叫声中,将其变作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沈长思心中五味杂陈,问江临言:“那姓辛的究竟写了什么?前些日子杀他的时候,他竟是毫不挣扎,我觉着可奇怪。”   江临言也不着意避着辛庄明,只道:“托孤。”   “他?”   “那人聪明,可惜发觉我动作时,这山寨已至强弩之末——山路通了,机关卸了,就连他们的宝贝那时也近乎被我搬空了。他明白无路可退,便跪着求我留下他的儿子来,说是只要如此,他给我当牛做马也没关系。”江临言道,“我是横竖无所谓,仔细想了想,觉着辛庄明这小子性子不坏,留下来也无妨,就说好罢,不过他得帮我个忙。清明那日,那些个有些本事的老江湖多半被他锁屋里烧死了。”   “这般么?我就说为何清明那日没见着好些人。”沈长思没功夫伤春悲秋,只压下心头愁闷,催促道,“少帮主,考虑好了吗?你这条命,可是你爹割舍了多少才换来的?再想不好,你去想想大义。”   那辛庄明声如蚊呐,只把不甘的泪洒进土壤里:“你授我圣贤书这般久了,我难道是个傻的,竟一点不懂大义胜天的道理?可你要我如何张口?!你要我像对待累赘一般,一脚踹开这寨子里的人么?”   江临言剑已归鞘,这会儿抱着臂,为难道:“这可怎么办呢?事有因果,东去春才来,你不能既要春桃,又舍不得腊梅。如今情理将你引入歧途,可我二人都给了你机会让你回头,你还不把脑袋转回来,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罢?”   那人闷声道:“我本就没得选!”   “顺坡下驴罢。”江临言这会儿是毫不松嘴,“你磕头拜个师,咱师门仨人就和和气气地下山去。”   沈长思明白辛庄明此刻心里苦,只怕不能再逼,便皱了眉宇要阻拦。那十七少年却先跪坐起身,用尽气力给他磕了个响头。   辛庄明抬起眸子,那双熬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血眼分外狰狞,颇不真心的话语从他的齿缝中挤出来:   “先生,庄明至亲手足皆陈尸身后,今儿不认六亲,只求能拜先生为师!”   沈长思瞧着那双空洞眼,喉间一哽,只觉说不上话来。他伸手抹了那人额间血,撂下一句不正经的:“成。”   那辛庄明得了沈长思应允,立时滚下了泪来。   ——着实可笑,竟将杀父者拜作师,落得个恩仇两茫茫!   “好孩子,”江临言说罢一掌劈过辛庄明的后颈,叫那人蓦地晕了过去,“为了求生也好,怀着别的什么心思也罢,因着好些事儿,还是得留你一留。”   “您当真信他?”沈长思静了会儿,问。   “信?哪能呢?这小子何其要强,不可能不对你我怀恨在心。”江临言见沈长思面色尤其难看,便给他找了事儿来干,“你徒弟你背吧,为师上了年纪,骨头今儿已是松得很了!——这小子才不过十七,个头都快赶上你了,想当年你十七才多大?豆芽菜似的。”   沈长思一把将那人背起来,毫不吃力,道:“什么豆芽菜?是您把我在序清山上的模样皆胡乱记作了方上山那会儿!”   江临言背着手慢腾腾地走,那沈长思忽而说:   “人心叵测,来日这山上最要命的,恐怕就不是那些个火铳,而是他辛庄明了。”   “嗐!带去北疆遛一遛,总有一日会懂事的。今儿不懂,明儿就该懂了。眼下咱们手上缺人,他是个可塑的,顺便也能叫你学学怎么训狗。”   “他不是狗。”沈长思绷直了脊背,“他是我的徒弟。”   江临言跟在他身后,点头说也是。   -------------------------------------   徐意清正在串腕阑,分明不知究竟能送给谁,也仍旧在串。   串着串着,串珠的丝线蓦地断了。玉珠撒下来,在地上滚。她含着笑,将碎发捋到耳后,只同那些个躬腰慌神的宫女们笑道:   “无妨,本宫自个儿来。”   她拾了珠子,该是再寻缕线把它们串起来的,却是恍恍惚惚地拿起了剪子。   夏叶苍翠,日光也晒。什么东西都很有精气神儿,她却忽地觉着很倦。剪子在她的腕骨处停了好一会儿,吓得那些个宫女皆软了膝,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   “娘娘——万万使不得啊!”   “娘娘!!”   她踌躇着,乍然听得殿外还不大懂事的小内宦正摇着脑袋背诗。   这会儿他背到了什么东西呢?   她竖耳去听,听得那小内宦拍了拍脑袋,同一老内宦笑道:“孙子想起来啦!可是‘式微,式微,胡不归?’”   泪于是唰啦滑落她的粉腮来。 第131章 狐居南   烈日灼人,连莺也倦于啼鸣。   季徯秩一行人在城门近处的一家食肆用过晌午饭,在外头歇着消食。他今儿要启程奔赴翎州打仗,为打楚国个措手不及,这消息被瞒得很是严实。路上偶有路过的小兵小吏朝他问候,也不过以为这阔侯爷又要告假去游山玩水。   流玉给他摆好马凳子,请他上车。季徯秩却是一动不动,只还阖着眸子立在槐树下听蝉鸣。她见季徯秩无动于衷,问道:   “爷,可是在等什么人……”   还不待她把话说完,不远处先跑来位方下值的浅绯金带官儿,那人嘴里唐突念道:   “侯、侯爷——留步!”   季徯秩淡笑一声,踱着步子出了荫蔽,道:   “梅大人莫急,季某待这儿可不就是为了等您!”   那梅观真顿住步子,只从袖袋里取出块帕子急急拭汗。他边弓了身子,边含疚道:“家兄腿脚不灵便,今儿不能来给侯爷送行,实在是过意不去。”   季徯秩虚虚扶住他,笑道:“这儿就你我二人,莫要整这些虚的了——对于变法诸事,季某没能帮上什么忙才真真是怀愧。”   梅观真闻言直摇头,道:“侯爷在堂上据理力争,这事儿没成是因着陛下不松口,倒不是侯爷的错。不过这般久了,下官也总算是看明白了!当今有心改革者实在太少,没钱又没人的,法令铁定推不动!”   “大人所提倡之税法尤重田赋,然为叫税负均平,不得不重新丈量魏田地。眼下乱世,好难!”季徯秩拍了拍梅观真的肩,散了正色,打趣道,“还是布粥罢,这般救的人既快又多。”   梅观真苦笑起来,说:“是啊……回头才发觉还是侯爷有先见之明。”   “对了,慕实,我托人在稷州购置了好些良稻种,恐怕不久便会送到这缱都,你自请带去巽州赈灾,记得同令兄一道。过阵子京城恐会大乱,你二人还是能走多远走多远……我内兄付禾川在陇西道任节度使,我事先同他交代过的,你二人过去,他会好生招待你俩。”   “侯爷费心了,”梅观真道过谢,眉头却禁不住蹙起来,“只是且容在下考虑一二。”   “考虑着罢。我先前便断定你不会轻易答应的,纵然你答应了,令兄那儿恐怕也是难关一道。”季徯秩拍了他的肩,笑一声,“走了啊,打仗去。”   梅观真匆忙拢袖作揖,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那炊金馔玉,辗转于官场是非之间的美人是个戍边卫国的武人。   可血那般腥臭的东西同其那酥白的皮囊是何等的不相配?昱析四年魏楚两军对峙,可是叫魏家死了不知多少人,那顾家香火更是断了个干净,这季家独苗也会死在那儿么?   梅观真被烈日罩着,却好似吹着了翎州的江上风。   来日可还能再见否?   梅观真不是个好高骛远的,总踩着实地走,没源头的话那是理也不理,所以他乐意同季徯秩亲近,因为至少在他眼底,那季徯秩不是惑君臣,亦非篡位狼。   从前空口无凭的话只会叫他生厌,未曾想过有一日那般话会从他的嘴里冒出来:   “下官笃定侯爷不久定能携胜报还京!”   季徯秩踩上马凳子,笑道:“得了得了,别恭维我了,这八字可还没一撇呢!”   -------------------------------------   季徯秩嫌车里太闷,半道改作跑马。跑马跑了半月,终于到了顾家营。   彼时,那怀光将正在列兵点阵。他见着士卒领着季徯秩来先是蓦地一怔,回过神来只停了手上事,赶忙去接迎。   “用不着您亲迎。”季徯秩将怀光伸来的手推回去,自个儿下了马,道,“咱们帐子里聊罢?”   怀光命人提了几壶美酒并几碟下酒菜来,他见季徯秩眯缝了眼,笑着总往自个儿面具上打量,不由得将脸儿侧过去倾壶倒酒。   季徯秩见状噗呲一声笑道:“大人干甚不叫我瞧呢?从前咱们在一块儿可是吃了多少酒,今儿却怎么怕起生来?”   怀光闻言还算是稳,他道:“末将侯爷所道何意。”   “将军不知道?那我问您,缱都白事有您一个没有?那贺……”   怀光猛地扑过去捂他的嘴:“侯爷,谨言慎行!”   “怕什么,我的人已将这帐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咱们这般音量,外人是一个字儿也听不得的。——这魏楚几时开战呢?”   怀光松了口气,顺势把面具取下来搁案上,畅快道:“很是赶的。四日后便要开始上路,这几日末将派副手带您逛逛,也叫营里弟兄认认您的脸儿。”   “瞅瞅你割的,也真是下得去手。”季徯秩将他的面具拿在手上把玩,“倒是个做工精巧的宝贝。听闻楚北戍守边关的那一营,近来损伤不少。”   “是啊。”怀光把酒盏盛满了给他推过去,“原先率领那楚北营的武圣人楚冽清死了,那营里的兵士忠,受不了,也就跟着去了。”   “哦,他们这是忠人,既不忠君又不忠国的,难办!”   “这不是没办法嘛!那楚冽清虽是个遭我魏唾弃不已的小人,可在楚国,他是个立下多少战功的名将?那楚帝今儿能逼死他们的主将楚冽清,来日就能杀他们如草芥,谁甘心抛头颅洒热血地在沙场上死了千百回,来日又要被套上那么个帽子被自己人砍脑袋呐?!”   “这事儿么,说不上来好坏。说是好事罢,又都是白搭上去的人命;说是坏事罢,又未免太不谙世事。——将军,这要季某如何选呢?”   季徯秩拿那双含情眼似笑非笑地逗他,可是贺珏这风月老手经了多少诱惑,这会自然是坐怀不乱,他笑道:   “两不该,侯爷这不是想叫末将当坏人吗?可末将还真就是个坏胚。不瞒您,末将听闻的时候,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您是爱憎分明。”季徯秩拢袖举杯,“季某得敬您一杯。”   怀光笑着将杯盏碰上去,只爽快饮尽了,道:   “只怕侯爷想叫末将选的不是这么些个东西……不过这时候拉拢末将可不成,末将只想老实待在这儿翎州,替兄弟守墓,替这魏百姓守南关。”   “近来没再去喝花酒了?”季徯秩没顺着他的话说,只淡笑一声,用筷子拣了粒花生米嚼。   “能吗?”怀光声色倏地一沉,只很快又笑起来。他摸了季徯秩的手过来捏,又笑道:“不碍事,日后这顾家营里头不还有侯爷叫末将饱眼福吗?”   “您还是甭闹我。”季徯秩没抽手,任他捏,只斜了眸子觑他一眼。   “噢,对对对!”怀光忙不迭把他的手松了,“侯爷府里如今已有主儿了!”   季徯秩不置可否,笑道:“这花生米好脆。”   “多吃点儿,免得光吃酒伤了胃。”怀光将那碟花生米给他挪过去,只又给他满上一杯,笑道,“自打末将毁了声容后便轻易不再吃酒,怕酒后乱说话,叫他人撞破了我是贺玉礼。今儿侯爷来,末将安心,也就放开肚子海喝一通!”   “怎么见着我就安心,当心我是那乱党头子,来这儿第一个要了您的脑袋。”   怀光闻言哈哈大笑:“这也太不像话!”   季徯秩摇头,倒替他斟起酒来:“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东西像话?”   怀光愣着,良久没张嘴,好容易动了嘴皮子,第一句话还是说:“不像话。”   季徯秩于是笑起来,道:“你倒是信我,前些日子你爹还点着我的鼻子骂我恃宠而骄。”   “侯爷干了什么好事儿?总不会好端端地就能遭了我爹骂。”   “嗐!也没干啥,”季徯秩道,“就是替那些个拦了你爹车马的太学生求了个情。”   “我爹这是怎么招惹到他们了?”   “唔……”季徯秩把身子挺直了些,“前些日子许渭死了,朝堂好容易不兴党争,得了安宁。谁料陛下又赫然提出要向蘅秦求亲,你没见着,当时的情景好生有趣,我还是头一回见着堂上那般的寂寂无声!但那中书舍人梅观真带了头,把脑袋磕地上说皇上万岁万万岁,这可不就是在说陛下此举甚好?这事传到太学,可惹着了那些把清白和义气当饭吃的太学生。他们觉着单单整治那中书舍人还不够塞牙缝的,便玩起连坐来。原是要揪着中书省的官儿骂的,然段老殁了,他们一时找不着头子,便揪住当年身为主考官的贺尚书撒气。”   “这般瞧来,错不在我爹啊。侯爷掺和个什么劲?”   “欸!”季徯秩笑得,“里面门道多着呢!——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怀光兴致勃勃地把耳朵凑了过去,却听到季徯秩霍然变了腔调,他把声音压得很轻,可不知含了多少细密杀意:   “害死顾家二位的,乃池老嫡子,池彭。”   怀光瞪着眼倏地后仰,脸难抑地皱起来,其上的疤痕也随之扭动,他颤声道:   “侯爷,这可不兴拿来说笑!!”   “你看我像是在说笑?”季徯秩的语气寒凉,“嗐,信不信由你了,你还有四日去查清此事,要除掉那害群之马,再没有比沙场更好的地儿了。不过,你不动手,自然还有我。怀光啊,我可是饮恨长大的,报仇这事儿,我太熟了。”   怀光不说话,把话音都闷在了一杯接一杯的酒里。他喝得太急,没一会儿就有些晕,只有神识还勉强算是清明。他趴在桌上想前尘,忽地笑起来冲季徯秩口无遮拦道:   “侯爷您知道么?当年我瞧着您同落珩他纠缠个没完没了,那模样不知有多登对。到底是流光易逝,如今你二人竟都找着伴儿了!”   “逮着俩郎君说登对,将军的眼神也还真是好得可以——不过我也好些时候没听着这么个名了。”季徯秩哂笑道,“听来远得像是前世遇着的人儿。”   “你二人既是书院同窗,之后又在同一个营里待了好一阵子?怎么还没到互通音信的地步?不该啊,我从前还总觉着你俩是一见钟情呢!”   “这个嘛——都怪我了。我喜欢那些个带点傻的人儿,宋落珩他太聪明,见了面总逮着人咬,咬得人半死不活的……我识相嘛,也就灰溜溜地跑了。”   “是吗?”贺珏笑道,“成罢,我人傻,我同侯爷好!”   “不说这个了。”季徯秩笑着同他碰了杯,玩味道,“听闻这回池老将军也要出征?”   “是啊。前些日子,贵妃娘娘还回家省亲了呢!现今还没走,说是要待至明年春,可苦了池府上下。”   “韶纫么?”季徯秩心里念道,“天之将倾,蝼蚁难活,陛下到底还是有心。”   季徯秩道:“改明儿我去拜见拜见她。”   贺珏问他:“侯爷认识这贵妃娘娘?”   “认识的。”季徯秩不去揭那韶纫的底,只道,“毕竟那位先前也当了好些年歧王妃的。”   “皇上也真是,不封结发之妻做皇后也就罢了,竟空着后位至今朝,平白叫蘅秦人得了逞!两位淌着蘅秦血的,携手登这魏的九重天啊,真是叫人啼笑皆非……皇上秋初便要前去接亲,怕是还没过北关,便先被北疆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自找的。”季徯秩耸耸肩,“那位乐意,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末了,那怀光彻底吃醉了,可他却也并没同其所述的那般胡乱说疯话,只是阖了眼一直流泪个没完。   季徯秩酒量太好,总也吃不醉,这会平静地替他将面具绑上,笑着呢喃:   “适才你说错了,宋落珩他是真有伴儿了,我可还没有呢!”   “不过不妨事,待到我无牵无挂了,我便走,走他个干净。”   季徯秩哼哼唧唧,只掐了烛火,枕着手也趴在了案上。他吐息平稳,渐入梦乡,那怀光却在黑帐中舒开眼来。   怀光盯着季徯秩的背影,被刀疤截断的眉随之蹙了起来。 第132章 俞雪棠   翎州日晒,鼎州却下起雨来。孟夏的雨多半仿若倾盆,燕绥淮匆匆进了帐子,只把斗笠摘了,坐椅上歇气。   那俞雪棠撑着把油纸伞从外头进来,她面上挂着抹温柔笑,要替了下人帮他收斗笠。   燕绥淮眉间略皱,只稍带嫌恶地把斗笠收回来,道:   “无事献殷勤……你来我这儿干甚?”   “不能来么?”俞雪棠凑近几分,一双圆眼衬得她更是无辜可怜,“燕哥哥怎么这般的不待见我呢?”   “装什么软柿子呢?小时候就因你犯牛劲,叫我平白受了多少罪?!我手臂上可还留着当年被你作弄出来的疤!”燕绥淮道,“这会儿来同我做戏,到缱都装了好些日的窈窕淑女,还没叫你憋坏呢?”   “哥哥倒是懂妹妹我。”俞雪棠笑着笑着便露了尖爪,她道,“只是你见着你姑奶奶我,不磕头献笑也就罢了,怎么还给我撂脸子?哎呦喂,阴沉沉的,叫这帐子都要生菌子了!”   “立马给我滚了。”燕绥淮骂道,只是他顿了顿,忽又把人给叫回来,“……欸你给我回来——我问你,你失心疯了?!干什么答应陪宋诀陵那小子唱戏,还扯什么成不成亲的?你不知他如今报仇报昏了,同疯子一个样么?”   “叫人滚了,又拉回来骂的,”俞雪棠道,“燕哥哥也真是怪讨人嫌的,难怪云承哥……”   “俞雪棠!”燕绥淮正色道。   “哎呀呀,百闻不如一见,淮哥哥实在是好凶,将妹妹我吓得都不敢张嘴啦!”俞雪棠将那对圆眼弯了弯,只还收敛了些,“你放心罢,我俞雪棠能叫自个儿吃亏?”   俞雪棠将明艳笑意掩了掩,道:“嗐!不说这茬了。前些日子我同诀陵哥跑缱都去见世面,世面没怎么见,倒是知道了些好玩的。嘶——诀陵哥待心上人和对其他的阿猫阿狗,果真不同啊。我同那位说一句,宋落珩他都能把我吃了!”   “说什么鬼话呢?那宋落珩何时有了心上人?就他那副模样,懂得爱人吗?”   俞雪棠笑了一声:“哦?燕哥哥原来也不知道么?那就自个儿瞧瞧看罢,反正我也是用自个儿的眼睛瞧出来的。”   燕绥淮扯住她的衣袖,急道:“你甭在这儿吊人胃口!”   “诶诶诶!你个赔钱货,速速撒手,可别把我衣裳扯坏了!哎,你这是什么急性子哟!成啦成啦!我说就是。”俞雪棠把他的手拍开,道,“——可不就是时常礼佛的那位贵人嘛!”   “礼佛?缱都哪家姑娘好礼佛……不是,你该不会说的是季况溟罢?宋诀陵心慕他?!”   冬至宴那不堪回忆又涌上脑来,他呢喃道:“我就说那宋落珩当时好端端地干嘛往人家脖颈上又舔又咬的……还同我说什么若非那般做,我脑袋就会掉,敢情是借我满足私欲去了!这天杀的狗崽子!”   “你嘀咕什么呢?——说实话我早有预料,你和那宋落珩皆是个痴情种。”   “哈……若论痴情,你倒是去骂骂小清啊?若非冬至那日打巧遇着她了,我都不知她今朝竟仍对那顾阡宵念念不忘!”   “我吃饱了撑了?干什么骂小清呢?我就那么个好妹妹,捧在心头都觉着不够。”俞雪棠大喇喇地拉了把椅子来坐下,颦眉道,“前些日子我到兵营里跑马弄刀,那方纥见着我像是见了鬼!那乡巴佬是觉着女儿家不该拿刀!”   “他见着你像撞了鬼,才不是因你玩刀,是因你老拿俞氏刀法到人家跟前耍,还总耀武扬威的,生怕别人不知你在这营里转悠,是替父报仇来了!”   俞雪棠将秀发绕在指尖,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褪她一身娇柔,她道:“哪里的话!刀剑舔血的美人,不也还是美人?嘁,这都欣赏不来,那可不就是眼瞎?”   那俞雪棠见燕绥淮不吭声,便觑他一眼,那燕绥淮被她的眼刀刺了刺,叹了口气,应和道:“是是是,姑奶奶,我懂我懂,我也瞎,也瞎!”   这俞雪棠不好伺候,虽同为北疆女子,却与那喜好念诗作词的徐才女不同,她对女红妙诗之类不感兴趣,平日里却没少玩刀弄剑的。他爹娘虽向来纵容她,可俞氏刀法向来传女不传男,祖上规矩那是一点儿不能坏。那俞雪棠再想学,也只能扒着墙缝,在他爹教授宋燕徐三人之际,偷学几招。到底是俞家人,她瞧久了便无师自通,把其中精妙给摸透了。后来她没少在他爹面前炫耀,只是没曾想这本就是他爹为瞒祖宗而使的小伎俩,连那院墙上的洞都是他特意叫人砸出来的。   俞雪棠自小便习武,虽承了她娘的冰清玉洁貌,却是个同她爹一般敢爱敢恨的烈性子。她打小便拿燕宋二人当沙包,后来徐云承与燕绥淮赴庙祈福学艺,宋诀陵又被囚于京城,她只能时常黏着徐意清,一来二去便将徐意清那大家闺秀的模样学了去,必要时拿来当衣穿,不曾想有一日会用在同宋诀陵假成亲上。   “虽说我答应了要帮宋诀陵一把的……可他今儿活的就像死了八百年的,被捞尸水鬼一个不小心给拉回人间来了,有时笑得叫我瞧来都害怕。”俞雪棠道。   燕绥淮不以为意,哼笑一声道:“你若会怕才真是见了鬼了!那是你见得少了,他自打被召入京城便一直那副死样儿!不过他近来查案子查得寝饭不思,我见他三天两头地往外头跑,兵营里也时常见不着人。”   俞雪棠道:“那可不?前些日子把俞府去翻了个底朝天!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翻些什么,亏得我娘脾气好,这才没把他从府邸里轰出去。”   燕绥淮道:“看他近来模样,应是查到不少东西了罢?”   俞雪棠点头:“我觉着是。”   “话说你今儿究竟是干什么来了?”燕绥淮乜斜了眼瞧他。   那俞雪棠耸耸肩,道:“为我心头宝贝的兄长求个情——云承哥听是这几日要从缱都回鼎州来。你可给我记住了啊,甭折腾人家!”   “我折腾他?他不折腾我就不错了!”   “淮哥哥呀,你除了嘴巴好使些,还有哪儿好使的呢?我又不是个瞎的!你瞧着云承哥,眼里皆是要吞人的精光,那轻慢眼神呦,看得我都恨不得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俞雪棠转着手上的纸伞,雨珠顺着伞骨往下滴个没完,她道,“不过也没关系,听说云承哥是被派去烽谢营当监军的,平日里多半也用不着同你打照面,实在是叫人省心不少!”   燕绥淮忙不迭挺身起来:“什么?!魏盛熠把阿承派去了杨亦信那儿?!”   “你到底是有甚么毛病呢?”俞雪棠被那燕绥淮一惊一乍吓了一跳,她把伞撑开,道,“真是没规没矩!与其留这儿被你气得头昏,姑奶奶我不陪您玩啦——唔,那方纥如今在哪儿呀?”   燕绥淮打量着她:“……那位大人今载已三十有八了!”   俞雪棠不搭理他,只自顾道:“绥淮哥,坏人良缘,天打雷劈!”   “我哪里是怕你同他结缘?!我怕的是你要同他讨债,惹出人命来——雪棠,你爹的死,事有蹊跷,只怕同他关系不大!”   “狗屁的不大!若非他将我爹逼得走投无路,我爹又怎会单枪匹马跑那匪山上送死去?!”   燕绥淮道:“我知,只是那人在外头的名声不知有多臭,然挨近了一看,多半是子虚乌有!宋落珩他在序清山上的时候都快恨死他了,如今不也没拿他怎样么?那方纥不是个简单的,你知道这世上怎样的人最可怕吗?就是像他方纥那般毫无欲求的!雪棠,你听我一句,你别去招惹那人儿!”   “我屁都不信!”俞雪棠骂道,“你都说了宋诀陵是疯子,你就不该不知他是个以人为棋子的疯儿!他从前能为回这鼎州而忍辱负重,他今朝便能为了他所谓的大局,同仇家称兄道弟!”   俞雪棠半掀帐帷,那靛青色的油纸伞接住了天公泼下来的雨珠,道:   “我知分寸,你甭管我。”   燕绥淮环臂道:“我当然知你识分寸,若非如此,以你的武艺,那方纥死了都得有一万次了!”   俞雪棠默默不语,只把帐帷给松了出去。   -------------------------------------   俞雪棠从燕绥淮帐子里出来的时候好巧不巧恰遇着方纥。   那方纥撑着伞,正忙着指挥营中诸兵搬草垛。俞雪棠掀帐门时,叫着灰蒙蒙的雨雾中漏进一片橘光,引了方纥注意去。   二人隔着雨帘子对望,那人面无波澜,倒是那俞雪棠那白净脸儿被怒意染得飞了薄红。见那人漫不经心,她只把伞抛了,朝他莽撞奔去,不知溅起地上多少水花。   她一把揪住方纥的领子把他拉近了,随即又自腰间铿地抽出把燕翅刀来。   那方纥没被她唬着,依旧无甚表情,只还把伞略斜了罩住她,淡道:   “雨重风寒,俞姑娘,该回宋小将军帐子里歇息了。”   “回你娘的帐,我要你血债血偿!”俞雪棠瞪着他,“你这老不死的。”   方纥这些年是浸没于骂海里过来的,只是这也是他头一回被骂老。他咂摸着,只依旧平静地垂眼瞧着她,道:   “回宋将军帐罢。”   方纥这文官竟生生攥住了她执刀的手腕,叫她动弹不得,她咬紧牙关,却无济于事。   “你这无耻的……”   那方纥用伞遮了她的刀光,格外淡然:“方某不擅挡刀,只不过还长了些力气。男女有别,俞姑娘这般恐怕会叫宋小将军为难。”   “姑娘,收刀罢。”那方纥略屈腰,把话送入她耳里,只还直起身来稍稍拔高了声道,“来人,送俞姑娘回帐。”   那俞雪棠听着士卒的脚步声近了,赶忙将刀收回鞘内。方纥见她面上卸了怒,笑意也柔和许多,这才抬了伞,任她钻进别人的伞里,被送回宋诀陵帐子里去了。   -------------------------------------   “哦,你在啊?”   彼时宋诀陵正于帐中翻一本厚账簿,见俞雪棠不请自来只是点了头。   那俞雪棠觑他一眼,亲昵道:“新郎官儿,你这是在翻谁人家的烂账呢?”   “打住。”宋诀陵淡道,“沈家的。”   “沈家?你从哪儿偷来沈家的宝贝?”   “昱析四年死的那沈家老总管那儿。”   “哦,他当年是因这事死的。”俞雪棠自觉挪了把椅子来,舒舒服服地坐下,道,“听闻那人当年死得很是干脆,沈家诸人更是如常,还办了场小家宴……那人行囊里藏着的宝贝若是没了,沈家不该那般放肆摆酒才对啊?”   “倒不是那日抢的。在那之前,我花银子向那老总管借来几日,亲手誊写的。”   “原来是摹本——那老的倒是会做生意。”俞雪棠笑道。   “还以为这帐做得真是漂亮,谁料细看却是满纸糊涂。”宋诀陵拨着算盘道,“难怪火急火燎地要人性命。”   俞雪棠心算了得,这会从宋诀陵手里接过来翻了一阵子,她登即笑起来:“怎么说?你要跑京城一趟,弹劾沈家么?”   “摹本有顶个屁的用。”宋诀陵道,“你来干什么?”   “给你两个选择。一,姑奶奶我是被赶来的,二,我来给你送些消息。”   “什么消息能叫你知,而我却不得而知。”   “嗐,快一步罢了。谁能躲得过宋小将军的探子啊?我就直说了罢!你情郎今儿打仗去了——不对,该说是单相思么?”   宋诀陵凤眸略抬,今儿头一回把视线放在她身上:“你从哪儿得的消息?”   “吴伯前些日子来信,说近来南边有点动作,我派人留心盯了盯那告假的侯爷动向,果真是跑翎州去了。近来跑翎州能有什么好事儿,打仗呗!只有打仗了。”   宋诀陵点点头,说:“哦。”   “怎么就这么个反应?”俞雪棠道,“又闷心里了?”   见宋诀陵不应声,俞雪棠只将搭在肩头的墨发全都拢一块儿理了理,道:   “你近来花些时间想想到翎州去的理由罢,从这儿到翎州少说都得一个半月。只怕那时魏楚这仗都打完了……虽说近来楚国诸事不顺,可如今魏是为了收复失地才打的仗,需得不断深入,只怕也是场硬仗。去翎州罢,若是那位还活着,趁着鼎州天黑前最后再见见。若是死了,也好歹去送送,告个别什么的。”   宋诀陵并不回答,只垂了眉睫,道:“下雨,天又黑了,你打算赖我这儿?”   俞雪棠毫不客气地点头:“男女授受不亲,我睡这儿,你去燕凭江那儿对付一夜。”   “风餐露宿去。”宋诀陵将瞳子斜了看她而去,道,“我容你进悉宋营已是宽宏大量,你不要惹事,也不许动方纥——可听明白了么?”   “你个无情无义的,实在是比燕凭江还不懂得惜玉怜香!”俞雪棠盯着他的凤目笑起来。   “你我皆有求于对方,账要算清楚。”   “好好好!这是桩好买卖!”   俞雪棠正要出去,外边先冲进一个落汤子,险些把她撞了。   宁晁——那被宋诀陵安置在京城瞧季徯秩动静的宁晁。   那宁晁赶忙踩住地,侧开她道:“主子,季侯爷打仗去……”   宋诀陵挥手说出去,宁晁听话,便赶忙把略向前倾去的脑袋缩了回去,他心中虽有万分不解,只还同俞雪棠问候道:   “小姐……”   “哎呀呀,回来啦?好些时候没见了……不过嘛,我爹死了那么些年了,俞家也渐趋破败,我今儿担不起你这一句小姐。如今你又认这宋落珩当主儿的,怎么着都得轻慢我些才对!”俞雪棠往他肩上重重一拍,逗着他,忽又提点道,“朝升,你这消息传回太晚,你主子的心眼小,这是发火咯!——咱俩一块走罢?”   宋诀陵头也不抬,问他俩:“你二人携伞了么?”   俞雪棠一拍脑袋,道:“坏了,适才扔外头了。”   宋诀陵不浓不淡地瞧着她:“大半夜的要去哪儿。”   “听宋哥哥的话,风餐露宿去。”俞雪棠背着手回头朝他笑,“怎么见我二人可怜吗?不然您把您那宝贝得不行的紫棠伞借我呗?”   宋诀陵盯着她的笑脸儿,说:   “做梦。” 第133章 狼歇北   晚些雨愈下愈大,雷声也越发的闷重。   那宋诀陵死命不让伞,叫俞雪棠气急败坏,也就抽刀把他这主儿连伞带人赶到了燕绥淮帐里。   燕绥淮不情愿同宋诀陵一块儿睡榻,宋诀陵耸耸肩,只温顺地讨了张草席,答应搁地上应付一夜。   然那宋诀陵显是未生半分睡意,只盘着腿于席间点灯夜读。这也就罢了,燕绥淮每要熄烛,宋诀陵就抬眼冲他阴恻恻地笑上一声。   那燕绥淮仰躺在榻上胸膛起伏,耐不住去提醒他:   “姓宋的,这是老子帐子!”   “呦呵,好凶!”宋诀陵把烛灯拉近了些,用身子掩住了光,轻轻说,“你睡罢。”   “你害什么病了?近来脾气好得着实吓人。”燕绥淮语气缓和道,“你一天天的睡多久呢?总不见你睡。”   “两个时辰?”宋诀陵面上有些倦惫,却仍是撑着不愿睡,只将掌间书向后掀了一页,摇头说,“我没记。”   “当心猝死了!”   宋诀陵把手上东西搁下,含笑道:“燕大公子今夜若实在是不想睡,不如就披衣起身同宋某聊聊您近来偷偷摸摸地在干些什么,如何?”   燕绥淮枕着手臂背对着他,把眼阖了又睁开,谁料他刚吐出一个“我”字,便被宋诀陵不合时宜的一声“喔”打断了。   “真要同我聊?”宋诀陵挑眉侧目道,“这么大度?”   “总之我干的不是坏事,”燕绥淮口吻很淡,“宋落珩,你不要拦我。”   “坏不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手里的牌最是好,你那牌虽说是不坏,却也说不上好。”宋诀陵说着又翻过一页。   燕绥淮拧眉:“谁人给你的自信?”   宋诀陵嗤笑道:“我可是缱都宋二爷啊,自大又自负的纨绔,用得着别人给?”   “你就自负去罢,日后若是玩死了,我可不管。”燕绥淮梗着脖子略起身,“你什么时候要去翎州?”   “你怎么也觉着我会去?”   “雪棠同我说的,——去看看罢!”燕绥淮说,“当年我没赶去见顾步染,一辈子遗憾。”   宋诀陵摇头,道:“季况溟他若是敢死在翎州,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你还当真对那季况溟有意思!不过你这会儿虽搁我跟前放狠话,若是见着了那侯爷,我看怕是恨不得揣心窝里哄。”   “哪有把别人夫君搂怀里的道理。”宋诀陵道,“我这同他玩过一阵子的暧昧郎,退避三舍才合乎情理嘛!”   燕绥淮拨开遮眼的厚褥子,讥讽道:“你还懂让?”   宋诀陵道:“我不懂让,不是我的就不叫让。我碰了季况溟,那叫抢;不碰季况溟那是该,不叫让。”   宋诀陵说起话来句句得理,叫燕绥淮不知怎么接。这宋诀陵也真是古怪,自个儿分明是给他出主意叫他好过些,他却倒打一耙义正言辞地把自个儿给驳了!   “随你罢!”燕绥淮啧一声,把手塞褥子里去。   “燕大公子这般的关心小人之事,莫不会是因着不久耽之便要来鼎州,您得意起来了罢?”宋诀陵耸耸肩,“没办法啊,去的烽谢营。”   “你无缘无故扯阿承干嘛?我二人清清白白!”   宋诀陵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书页上,不搭腔。   燕绥淮追问:“宋落珩,你听着没有?!”   “听着了听着了,听着燕公子睁眼说瞎话呢!”   “你!”   “昨年冬至宴,你略微碰那徐耽之一下,他一个总端着的倏地脸蛋煞白,魂都快飞了。你好意思说你二人清白?”   燕绥淮索性把身翻了望帐顶:“全是你自个儿乱说,没有丝毫根据!——你有胆子就跑阿承跟前说去!”   “我是敢说啊,”宋诀陵道,“只是燕大公子少不了遭阿承恨啊!”   燕绥淮翻身过去瞪他,恰对上那双含笑凤眸。他心下略惊,只还沉着道:“你看甚?!”   “看那魏八世家当中独一握着金书铁券的燕家此辈何等的玉树临风,看你燕家累功不少又曾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坏勾当。”   “你什么意思?”燕绥淮那墨玉瞳此刻凶光毕露。   “没有意思。”宋诀陵抻了抻身子,道,“好没有意思。”   “你别给我打马虎眼!”   宋诀陵没理,只是笑道:“我家不干净,魏束风的狗嘛,当然不干净。你爹也是魏束风的狗,你家就干净吗?”   燕绥淮心头一颤,又记起当年雨。他沉默下来,听着帐外雨潇潇,自语道:   “……今夜也下雨了。——魏盛熠今儿到底要干什么?”   “欸,燕小将军别问我这笼中狼,问他的好竹马季况溟去。”   燕绥淮烦躁道:“你甭提竹马。”   宋诀陵嘲弄道:“燕小将军也太过敏感!”   “分明是你有意为之!”燕绥淮拧了浓眉,“王八蛋,麻利点把烛火给我吹了!”   宋诀陵慢条斯理地把书页捋平,道:“王八蛋不懂吹灯,只懂乱叫。燕大公子若不想看王八半夜撒疯大喊大叫,把邻帐的姑奶奶吵来,就甭这般的挑剔!——又没在您眼帘上点烛。”   “宋、落、珩!”燕绥淮咬牙切齿。   俞雪棠在邻帐卷着被褥堵耳朵,骂道:“哎呦,这北疆的断袖也忒疯了点儿!若非没伞,我非抄刀去请他俩吃不可!”   -------------------------------------   翌日,宋诀陵又起了个大早,他抖袍出帐,洗漱事尽即登上了栾壹备好的车马。   那惯常早起的吴纪正于校场上活动筋骨,方瞧见宋诀陵便笑露皓齿,问候道:   “将军,这般早便要出营啊?”   宋诀陵给吴纪抛去个果子,道:“快些吃了,一大早便练练练,怕是又没用早饭罢!——雪棠她吃不大惯营中粥食,胃不舒坦。我到街上买些果子备着,给她填填腹。”   那吴纪是个磊落飒爽的热肠,闻言道:“是么?将军有心了。不过只怕果子不顶饱,末将从前学过几道养胃粥的做法,若是姑娘需要,您随时来找!”   吴纪抓着那脆红果子咔哧啃下一口又道:“近来末将给家里捎了好些信的,回信的不知怎么皆是家父。从前阿虑那小子总抢着要回信,今儿竟是一封也不见回,叫末将伤神了好些天儿。”   宋诀陵略怔,很快又笑道:“孟夏了,田间事儿应是不少,吴长史忙起来不是时常顾不着吃睡么?再说,桓元你从前没少抱怨朔萧他离了你就譬如鸟断翅,说不准是他今朝懂事了。”   吴纪想想觉着他说得对,也就挥手同他告别,只是片晌又想起来,那俞雪棠不是在营里长大的么,怎么倏然吃不了营饭了?   吴纪缺几个心眼,没怎么去思索,只觉得胃中空空,又跑伙夫那儿讨了个包子吃。   宋诀陵登了马车,栾壹问他:“公子,咱们径直打城南买肉去么?”   宋诀陵阖住眼帘,道:“急什么?慢些逛。总得挑些菜呀果子的,难不成你吃饭专拣肉吃么?”   那栾壹戆直,回答说:“是啊。”   “……”宋诀陵道,“哈——同你没得聊。”   昨儿下了雨,今晨入城的道上皆是黏脚的泥巴。车晃得很慢,晃着晃着便叫宋诀陵禁不住阖了眼,末了竟叫他车厢当中睡了去。   梦里他手上握着把刀,身下却压着个不着寸缕的人儿——季徯秩。他被眼前艳色迷了眼,通身因兴奋而震悚不已。明知那人今儿已然成亲,他却万般不肯停下动作。   “落珩、落、珩……”身下人哼着他的名,在冲撞之间将那些个东西砸进宋诀陵的脑海,可须臾之间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上神色蓦地润作了似笑非笑的蛊人神情。   那人将湿漉漉的头仰起来,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啄吻着他的耳,凉薄道:   “落珩,你恨死了巍弘帝,可是你贪的这副身子是他养出来的,就连你时常念着的名亦是他取的。”   “你恨他,可是你瞧我,处处皆是他。”   那美人儿忽将视线落在了他手上那把刀上,轻笑一声,在宋诀陵耳边喷薄起蛊惑人心的话语来:   “二爷,怎么不动手呢?杀了我,您就能解脱了,您就不会再渴求归宿,就能做这天地间独一的放纵逍遥客了!”   宋诀陵没被那人儿激怒,只爽利地抛下手中刀,面含缱绻地将吻落在那人的额上,谁料那人顷刻竟化作了一缕薄烟。   “落珩,你可是要丢下我么?”   不远处传来一声质问,宋诀陵抬头,忽见那季徯秩身披喜服好整以暇地端视着他。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足下如生根,季徯秩却朝他款款行来。   那人儿凑近了,轻佻地将腰间绛红色的大带放在宋诀陵的手心,道:“我是你的,——二爷,扯一扯,把这碍事的薄衫替我褪了罢?”   凤眸里头蓄了些笑,宋诀陵把那红带头用长指夹住捻了捻。他那般的仔细,似是非弄清上头刺绣的纹路不可,可随后他便毫无眷恋地断然舒开了尘世中的眼。   大梦一场空,他自嘲道:“就是因着入眠总做些痴梦,这才不愿睡啊——不过也真是坏,这梦里的同真身可差远了。”   那栾壹前边御马,听他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敢轻易开口,待驶入城南街,这才道:   “公子,咱们到了!”   宋诀陵下车抛给他个布袋,说:“拿着罢,一会儿用得着。”   还真是用得着。   栾壹陪着他家公子逛,一逛就是好半天。   宋诀陵先是挑果子,后又去挑绿叶菜,眼看着那布袋就快装不下了,那连觉都没时间睡的闲人这才悠悠地踱到了一家肉铺前。   宋诀陵问那屠户:“大哥,您这豚肉可新鲜么?”   那人头也不抬,只抓起臂膀上搭着的巾抹了汗,道:“爷您自个儿瞧嘛,这肉还不漂亮?一早刚杀的,保准鲜!”   “看着不错,要给营里弟兄买的,我瞧你这肉案子上的肉不太够,可还能再切点?”   “这般么?”那屠户碰上一桩大买卖,心里高兴,一点儿也压不住声量,笑道,“有的有的!爷您且入后屋去,我那杀猪的大哥在里头歇着,您去同他说声就行!”   宋诀陵笑着推辞:“在外头等不成么?您看,家奴布袋里还装着好些东西……”   “哎呦那就更要进去坐了!爷您甭客气,快进去好生歇歇罢!”   宋诀陵拗不过,只得领着栾壹朝他所指的门进去了。那屠户指完路又垂下头去分肉,半晌一瘦汉走到那铺前问:   “欸,适才那人怎么进屋去了呢?”   那屠户略微俯身,笑道:“那位爷是营里来的,要买好些肉犒劳将士呢!这儿的肉不够,我麻烦那位去同我大哥说声,再杀头猪来。”   “哦、这般。”   “这位爷,您也要买好些肉吗?”   那汉子讪讪一笑,只从兜里摸出几贯铜钱:“没,我吃不了那般多,你给我切个半斤就成。”   “好嘞!”   脍刀砰地砸在案板上,筋肉的崩裂声钻进那汉子的耳朵里,不知为何叫他冷汗直流。那屠户将切好的肉拎起来秤,不多不少恰好半斤。他利落地把肉拿油纸给那瘦汉包了,接过铜钱后便把肉给递了过去,道:   “爷,您慢走啊!”   汉子走了许久,那屠户这才探了个脑袋进屋,道:“将军,那人儿已走了,您放心。”   “到外头继续看顾生意罢!”   “是。”   那吴虑从后院走出来,手上还沾着适才杀猪的血。他匆忙把手没进水盆里洗了洗,便恭了身子抽手作揖。   “够了够了……瞧惯了你身着官服一丝不苟的模样,今儿这般怪叫人不习惯的。——你有眼光,叫俞羡那小子到外头当门面,他是俞雪棠的远亲,当年他在我手下时就机灵得很。”   吴虑略微俯首:“他学东西很快,在众精锐之中也很是惹眼。”   那宋诀陵从门缝里觑着那俞羡的背影,吴虑不待他问,先行直言道:   “在下这几月盯着那些个秦商,他们每月总挑着几日往鼎西和鼎中跑之事属实。只是在下虽已费劲心力跟人,跟到最后,总免不得被人潮冲散。不过在下查了鼎中与鼎东图的,往鼎中走的,走的是西北方向的林道,走那条道的除了要去烽谢营便没了别的选择。至于往鼎东走那些个秦商时常结伴而行,到了城中则各走东西南北,再加上鼎东重檐叠瓦尤为遮目,叫人实在不知其去向。”   “烽谢营么?”宋诀陵琢磨道。   吴虑见那宋诀陵神色有些闷倦,便托出心中主意,道:“听闻将军与如今掌烽谢营虎符的杨小将军乃为同窗,何不派人前去询问一番?”   “朔萧,”宋诀陵目光下移,落在自个儿的指上,“我没这个胆儿呐!”   宋诀陵把话说得软,可吴虑明白他这并非泄怯,那对凤眸里眨着的东西晦暗不已,若是褪了笑便是把锃亮的刺刀。   吴虑于是弓了腰,摆出请教状,恭敬道:“将军的意思是?”   “我不知那些个秦商打烽谢营去是为了打探消息,还是因着那里头藏了什么人儿。只是如今敌我皆暗,你我是万万不能做那先出头的。”   “原是在下考虑不周……在下听闻徐大人很快便要自缱都奔赴烽谢营,将军何不拜托那位大人?”   “我恰有此意。”宋诀陵道,“那徐耽之此番赴鼎怕遭人非议,走的不是京官下州的寻常路子。只拜托你近来把城门给我盯紧了,若瞧见入城车马,逐个探查一番,好叫他能顺利与我相见。只是还得麻烦你把这消息给掩住,切莫叫那燕凭江知道了,我怕他冲动起来要坏事儿。”   -------------------------------------   宋诀陵回到悉宋营时已至晌午了,火伞高张,在烈日底下站久的士卒无不大汗淋漓。   宋诀陵打着蒲扇下车,将那袋果子当着众人面儿递给了那方睡醒的俞雪棠。   俞雪棠不知所以然,只望着他发懵。那宋诀陵见状便停了扇关切道:   “雪棠,腹部可舒坦些了么?我已你替你到城里问过了郎中。那人说你今儿这般上吐下泻的,是因吃不惯营中的大肉糙米,吃些易消食的果子甚好……最近就先这么应付着罢!”   吴纪正捧着碗饭打算寻个板凳来坐着吃,听罢即刻赞许地同宋诀陵点了头。   俞雪棠原还想慵懒打个呵欠,霎时只能于齿间咬住脏词,道:“诀陵哥这般的忙,竟还能念着奴家的胃,实在是有心了!”   那燕绥淮晨练回来,恰巧听到半截话,他看向俞雪棠道:“你腹部不适么?应是着凉了罢?活该!谁叫你昨夜下雨不打伞。”   那睡不好又吃不好的俞雪棠温婉笑笑,嘴角抖了又抖。 第134章 齐长轼   魏·平州   吴渃歇在把太师椅上,下人要给他奉茶,他却朝侧旁抬抬下颌,道:   “先伺候林大人罢!”   他说罢略捻胡须,又道:“本还以为段老谢世后这天下该是风雨大作的,谁料竟是难得安宁。”   林题笑着吃进一杯茶,看向他道:“安宁么?老爷,您可瞧过苦旱之时灾民逃难是何般模样?——那红艳艳的太阳灼着人的脊背,将田地烧得如同名瓷瓶上头的冰裂纹般。可瓷纹在内,旱地却是货真价实地开了裂,一块块的,硬得像是官儿的骨头。”   “林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吴渃蹙了眉头。   林题拿下巴撑着桌,笑呵呵地继续说:“逃难嘛,要走,可是走的路上日光很晒,本该吵吵嚷嚷地埋怨的人儿不知为何都很安静。他们一个个的死到临头了,话该多的才是,因为不想死,因为心中有憾,因为觉着自个儿还年轻……理当是有很多话要讲的,可是彼时偏就没人说话。怎会这般呢?因为没力气。他们起初还能死命地甩尾挣扎,可是渐渐地就没力气起来,也就再发不出所谓喟叹。就像如今这般,安静下来。”   那吴渃被他唬着了,良久无言,林题却笑着接道:   “不过今儿这般是百姓安静了,各方势力却是愈发的按耐不住。如今十六州虎狼互不知根底,甚至临敌多少亦无从得知。于是乎,今昔谁先露出马脚,谁就将被群起而攻之,比的就是谁够能忍。然眼下各方无言,大家都在等着那个时机的到来——一个叫他们皆愿显露山水的时机。”   “时机么?林大人觉着这时机会是何时呢?”   林题捻了一小撮茶叶放进嘴里嚼,苦味蔓延,他道:   “这时机不在魏盛熠离魏之时,恐怕于其返程之际。到那时,魏盛熠将无知地把后背留给秦人,捯饬出一番生死难料,而这魏里头便该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   翎州日烈,焦金流火。沿山路往顾泉关行去的一路上,怀光都觉着自个儿似是在重历当年的噩梦。   他前些日子信了季徯秩的邪,豪掷千金去查池彭,费了老大劲总算将当年之事拼凑出个眉目。不过池彭的那些狐朋狗友虽知当年池彭动了些手脚,但也确乎无人知晓那把火是否为池彭所放。   怀光纵然觉着这事已是十有八九,可这好歹关乎营中大将生死,倒是一分不敢草率。   霜月白甩着拂尘似的马尾打他侧旁过,他支支吾吾地唤住了马背上的季徯秩,皱眉道:   “侯爷,那事儿真假末将尚未得知,只盼您莫要鲁莽行事!”   “打仗了。”发冠红玉流光滟滟,季徯秩将那对含情目变作两弯峨眉月,他笑道,“金鼓打得我脑袋嗡嗡,听不太进去话。”   “此事还未得定论,若是错了,侯爷岂非滥杀无辜?”   “我自有方法辨别此事真假,只是说与你听,你未必能接受。就要开战了,咱还是专心打仗罢!至于那位大人么……”季徯秩骤然舒开眉眼,不容置喙道,“我几时眼底再容不下那小人,几时便杀他。”   季徯秩说罢即往顾泉关口方向疾驰而去,怀光望着,也赶忙跟了上去。   千军万马逼近那狭隘关口,仿若黑云压城。   众兵将皆听池老号令退于射程之外,静待号令,这时关墙之上那些惊惶不已的面孔之中,赫然露出一张淡定自若的脸儿。   怀光的瞳子骤缩。   ——齐长轼。   怀光扶着障刀的手生了汗,他禁不住骂道:   “那狗贼!!!”   池老若有所思地瞥了怀光一眼,问他儿子池彭道:“彭儿,你可知那城墙上的楚将为何人?”   “楚国名将齐长轼,善使重剑的,上回同顾阡宵打得好生难舍难分!”   池老抬手叫他儿子住嘴,池彭也就耸耸肩把脑袋缩了回去。   -------------------------------------   楚北军未曾料及魏会于此时开战,个个颓唐不安。眼瞧着魏军来势汹汹,其军中却仍因主将仙逝而丧气颓靡,齐烬高喝一声,终叫那群失魂落魄的人儿勉强打起精神来各司其职。   马蹄趷登,烽烟高悬,函使策马向南报信而去。   齐烬坐镇此军,只唤人放箭,莫叫攻城锤挨近半分。未等箭雨落下,魏兵先行一步举起重盾,自关墙俯瞰而下,仿若魏兵仰天修了巨墙一堵。   火炮轰鸣,两军相持了约莫半个时辰终还是叫架架云梯伸展,搭上了城墙。   “抛重石并木檑!”   齐烬一声令下,那些个重物径直迎着魏军头颅砸下,关墙近处霎时间鲜血四溢,骨碎迸响。   只听“嗙”地一声闷响,季徯秩手里的重箭仰天飞,擦着齐烬的脖颈而过,射死了他身后的弓手。   齐烬拧了刀眉,这才眯眼抽剑将箭雨拦住。待到箭雨略停,他喘着粗气,还算是稍有余力,却忽见一杆粗箭飞来,竟是嗞嗞冒着火。   他仰颈躲开,随即朝下望去,只见适才执盾者皆撤后,排排床弩横列前方,将火药鞭箭送至关墙之上,把今儿难得晴空铺作火海下坠。   齐烬瞪大了眼,再顾不着护卫墙上其他兵士,只匆忙下了关墙,嘶吼道:   “将塞门刀车备好!!!”   齐烬正打算开关迎敌,其副将却扯着他的甲衣跪下,声嘶力竭道:   “将军,寡不敌众啊,这不仅是顾家营的兵,里头还杂着池家以翎州他三家的重兵,这关隘就快破了!您、您快走罢——”   齐烬一脚踹开他:“老子来这儿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   -------------------------------------   火光冲天,到夜里降了场雨。这顾泉关失守,驻守此关的楚军近乎被魏兵剿尽,唯有主将齐烬拖着负伤的身子藏进了山林之中,叫人寻觅不得。   齐烬身上负伤良多,最重的一道伤口在左臂上,他却不以为意,只还倚住灌丛阖着眼笑:   “啊呀,这回没了顾阡宵,还有谁能救我呢?”   夜里这山中多野物,且只活了他这么一个楚将,该是不会有人乘胜追击。他这么想的时候,树后却伸来一柄长刀挨紧了他的脖颈。   “哈哈哈——”齐烬瞧着那沾满血的障刀仰天大笑,“你藏得够深,竟叫我分毫不觉!”   那不速之客嘶哑的嗓音重得像把铁锤砸在他的身上:   “我想杀你,想了三年!”   “哦?那还真是了不起。——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好躲?”   树后之人闻言绕了出来,剑尖却始终挨着齐烬的颈子,在上头割出一道浅伤。   “怎么打仗还戴着个面具,跟当年顾阡宵似的。”   “狗贼!你岂配提起阡宵?!”怀光勃然大怒,说罢猝然将刀尖没入齐烬臂上伤口当中,还发狠地在其中拧了拧,“若不是你,阡宵他又怎会死于盛壮之年?!”   “死了……么?”齐烬痛得额颈冷汗不断,可他虽虚弱异常却仍旧挑起嘴角笑道,“你三年前便见过我,可老子却未曾见过一张刀疤面……你究竟是何人?”   “哈……告诉你!我是当年被你痛打的魏将,贺玉礼!”   齐烬玩味道:“哦?魏楚和约明令你不得踏入翎州,不曾想贵国竟还玩起了这般阳奉阴违的把戏。”   “何必同小人讲道义!”怀光迎着齐烬心口抬靴便是重重一脚,叫他狼狈地倒进泥水当中。   他挣扎着翻身躺下,叫污泥顺着重甲的缝隙钻了进去。刀尖滑动的血落在他的面颊之上,他道:   “老子才不管魏家来日如何,不过老子既要死了,也无妨给你一言忠告——杀了池彭罢!若无当年他放火,你魏也断然不会被我楚国打得屁滚尿流。”   “狗贼你都死到临头了,竟还敢离间我顾家营!”   “你信或不信与老子何干?”齐烬艰难地动了唇舌,“今儿你得以砍老子脑袋,皆是拜易……不对该说是拜顾阡宵所赐!等事成之后去给他磕个头罢?——不过也真是,那顾阡宵听闻是何等的孤标傲世,为了大义竟能放下脸面去当红倌儿……”   “什么红倌,你在放什么狗屁?!!!”   “听闻贺将军先前风流倜傥,乃是勾栏常客,不该连红倌之意都不识得的罢?”齐烬又是一笑,嘴里的血顺着唇角往外淌,“啊!说起来还是老子把他送去那青楼的,本来已同那地儿的老鸨交代过要他当清倌儿的,谁料他却执拗地要当红倌儿!”   “你还敢编!”   那怀光红着眼蹲身下来掐住齐烬的脖颈,那人儿却将怀光垂下来的发缠在指间遽然往下扯,叫那怀光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在地。   齐烬略仰起脑袋同那堪堪稳住身子的怀光说:“阡宵的初次给了我,你是他兄弟,而我啊——乃其恩客。”   那话将怀光的理智剥了去,双眸刹那变作骇人的猩红。他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又倚着粗树狠踹齐烬一脚,而后高抬长刀穿其心而过。   鲜血将那柄银刀洗作艳红,齐烬得逞地笑了笑,颤抖的长指自其腰间取出封信来。他把那信伸向怀光,道:   “这信是阿绪给我的,你收了,别叫它同我这尸身一块儿烂在这山野。这信中交代了不少东西,你看了自会明白。你往东南走,那里有个老屋,顾阡宵的剑被我收那儿了,要拿就拿。”   怀光将踩着齐烬右臂的脚挪开,这会儿胸膛剧烈起伏,他道:   “你本非边关将,你是……”   “老子可不就是专门到这顾泉关送死来了?老子自小睥睨物表,就连皇帝老儿也不放在眼里,只有两人真真正正入了我的眼,一个是那武圣人楚冽清,一个是那红倌儿易绪。如今他俩都死了,我四处游荡却仍是两眼空空。死就死了罢,这人世也太无趣!”   -------------------------------------   齐烬死了,死之前脑子里全是春末景致。   他奉旨追杀楚冽清和易绪二人,追至那方草野,见着了那死去的楚冽清。他勾了指唤随从将他的尸身搬上马去,面上平静,心跳却是如雷。   楚冽清死了,那易绪呢?   他踩着翠草在那原野之上搜寻,最后在那片青葱之间寻到了人儿。是易绪,单凭背影他也能认得出来。   那易绪跪着,半身被长草略微遮掩。起初他不敢靠近,不知是怕易绪死了,还是怕易绪没死。可当他走近了些,定晴一看,那人背部露出了长剑的一点尖儿,衣裳之上的斑驳花纹原来皆是凝作乌檀色的血。   他的心冰凉一片,仿若浇了从冬河之中捧出来的水。喉结轻轻滚着,他将那些无措漫出的唾沫皆给咽了回去。   “死了吗?”   齐烬抬手不叫属下轻举妄动,孤身上前摸了摸他的颈脉——不跳了,甚至那层肌肤也是逼人的冰冷。   齐烬把易绪搂进怀里,从未涌上心头的呜咽哭声和仿若爆竹炸裂般的嘶吼全都化作喉底轻得不能再轻的一声叹息。   他的心里刮了狂风,下了暴雨,放眼望去全是湿淋淋的狼狈。   贯穿易绪身子的那把长剑叫他眸光略闪,他怕搅了易绪安宁,不忍抽出,只轻轻抚着剑首仔细端详。他对于刀剑之类过目不忘,这扎入易绪胸膛的   ——正是顾步染那把霜秋。   玉笛,狐狸眼,顾家名剑,御马之术,以及那曾让他心生不满的肩上“清”字。   “你真是顾步染啊?!”齐烬呢喃着忽而笑起来,“我还真是捡着了个了不得的人儿呐!”   他把易绪的尸身打横抱起来,谁料那人衣裳之中轻飘飘掉下封信笺,上头用细瘦的字儿写道:   “寄衡京齐长轼。”   “哈哈哈……”齐烬笑起来,笑得体若筛糠,笑得眸子漫红,笑得一口血喷溅而出。   他抱着易绪,走着走着,忽而一齐栽倒于那方草野之上。   -------------------------------------   这齐长轼是个恶人,最是看不惯所谓灭人欲的圣人,于是没来由地恨上了那楚冽清。没见着易绪之前,他便时常于暗地里刁难楚冽清,后来遇着了易绪,所作所为更是过分。   他原是要借易绪来挡公主婚约的——他可不乐意自己的宏图叫一个驸马爷的名号给束缚住。后来他觉察到那易绪对楚冽清存有过人的执着,便与他合谋将楚冽清的祸世谣言散播了出去。   易绪和楚冽清私奔后,没人再给他做海棠糕。有一日他嘴馋,便命府中厨子给他做。厨子费了好些心思,终于做出十块工艺不一的,他一一尝了,可惜味道总是差了点儿。没辙,恰好前些日子易绪托人送来的糕点还剩了些,便托人去查了其中佐料,哪知会验出来毒。   那毒下得虽少却并不算弱,若是易绪回回都下毒,只怕他如今已经歇榻一病不起。可他体健如初,不知是那易绪动了妄念,手下留情,还是纯粹是怕被查出来故而下手轻了些。   易绪走后,没人给他做海棠糕,谁做味道都不对,他便自个儿做。味道还是不对,他便学着易绪往那糕点当中掺点毒,味道仍旧不对,但他依然将易绪的恶行摹了来,好似这样味道便真对了。   他自讨苦吃,糟蹋了身子。后来身体明显坏了,便自请去了顾泉关戍边。   夜雨不停,洗了高树枝叶,脏了伏地野草。齐烬阖了眼,死在怀光剑下。   可他不是今儿才死。   他早死在了春末那方草野之上,与那人儿一块儿被春风给埋葬。 第135章 君如故   孟夏翎州的天儿变得尤其快,适才还是日丽风清的好天气,不出多时便又是彤云密布,震风陵雨。   季徯秩仰天瞧,就怕这暴雨殃及了左近的巽州。他扶稳斗笠,自顾呢喃道:   “不知那儿的坝修好没呢?”   怀光蹭着霜月白走过,说:“侯爷,专心。”   漫天的浓云,压人的雷雨,用以重创楚兵的火球和火药鞭箭都烧不起来。雨水把甲衣浇得更重,湿黏的泥土无休止地吞着人的腿脚,叫将士们连移步向前都变得尤为艰难。   魏兵难捱,楚兵亦然。他们高居城墙,眸子皆好似被那惊瀑似的滂沱大雨给糊了住,瞧什么皆是青灰一团,再能干的弓手也唯有咬牙拉弓向下乱射一气。   楚北军本就士气低迷,如今齐烬的头颅还被怀光亲手悬上了顾泉关,这已是雪上加霜,今儿这雨下的也不是时候,只叫城中人更是恹恹。   然正所谓“今日将战,务在延气【1】”,七日后,这边关小城也不出意外地失守了。   魏楚此战,双方死伤都不少,季徯秩腰间中了箭,恰巧是旧伤所在之处。可当鲜血自他腹间淌出之际,他却是松了口气。   恶战几回,前些日子就连那身经百战的池老也负了伤。唯他季徯秩历万千劫难却依旧安然如故,那池彭臂上中箭嚎个没停,禁不住拿季徯秩开涮,只叫营中又传起了这祸国殃民的侯爷吸食人运诸类传闻。   季徯秩用剑撑着地,倚住城墙坐下,长剑代替了长指插入泥土之中以稳住身形。   这般时候他总会想很多,像是走马灯。   他在这世上走着,他哥先松了他的手,接着是他娘,再到巍弘帝,再到他爹,到魏千平,之后是那瞒了他十余年的喻戟,再后来是那被锁起来的许未焺和早便做好玉石俱焚准备的魏盛熠。   宋诀陵是他心里头唯一一个他甚至都谈不上拥有,却饱尝铭肌镂骨的失去之苦的怪异存在。   ——都怪他这稷州侯爷太过自作多情。   世人皆把宋诀陵当玩世不恭的富贵膏梁,他偏就不信,结果同那人举棋对弈好些时候,还没把人家手中的棋子数清,衣衫倒是先被那人褪了几回。   不过缱都宋二爷嘛,看过的稀奇珍宝多了去了,像他这等货色应该也见得不少,自然是玩过就忘,记起来点味道又抓起来逗弄一会儿。   可凭什么要他当货,要宋诀陵当主儿呢?   季徯秩想不通,也就快刀斩乱麻,不好聚,不好散,也算是个有始有终。只是偶尔想起时,总也还是觉得难过。   他有些时候没见着宋诀陵了,先前音信断了一年没能叫他忘却的人儿,今朝不过隔了五个月,他却好似真把那人儿给抛了。至于那阵阵隐痛,照如今的势头,估摸着也很快便会消散。   季徯秩阖着眼微微喘气,有人抬脚顶了顶他的靴底。   ——怀光。   季徯秩冲来者笑了笑,泛白的双唇被他略微一抿又透出漂亮的色泽来,他颦眉抱歉道:   “我就稍稍歇会儿,不会偷懒太久。”   “大家都在歇息,怎么侯爷往地上坐会儿便成了偷懒?末将可不是为了责备侯爷才来的。”   “哦?这般甚好,还以为又要遭你骂。”   “在这营里头谁敢指着您鼻子骂呢?只有池彭那不识好歹的,总在背后说些莫名其妙的狗屁话。”怀光见他伸着腿,身子上又沾了不少的泥,调侃道,“末将还以为这般脏的地儿,侯爷应是不乐意坐的呢!谁料竟是如鱼得水。”   “听你这般说,还以为我平日里身下压着的都是黄金。”   怀光爽朗笑了一声,紧挨着他坐下,道:   “收复失地只剩了最后一座城池,待那场仗打完,我这一生么,就无憾了。”   “这就够了?”季徯秩仰了脑袋,“阡宵那事儿你不管了?”   怀光眉头一动,只还压住了情绪,折起左腿来搭手,他心平气和地笑一声,道:“您这般执着是为了报池彭毁谤私仇,还是为了给阡宵报仇?”   “臭嘴那么多张,我这侯爷也做不到张张都能堵。我因着他背地里说我一句,便把他给杀了,岂不是忒斤斤计较?”   “哎呦!既然侯爷也是为了阡宵,那就用不着脏了侯爷的手了。”怀光眸光倏地一沉,道,“老子亲手把他脑袋砍下来!”   “想通了?”季徯秩点头笑道,“想通了就好——您自便,需要的时候,季某给您打掩护。”   季徯秩笑得朗然,怀光盯了片刻,道:“我当年只觉得侯爷是个有脾气的,不曾想却是这么一个洒脱郎。”   “我不洒脱。”季徯秩还他以谛视,笑吟吟,“都憋心里,可憋死我了。”   “戴串佛珠,外人看着侯爷都道是清心寡欲。”   季徯秩含情脉脉地看向他:“您在秦楼楚馆里晃悠了这般久的,也不是没见过那里头吃花酒的公子戴佛珠。像我们这般人儿,都是因着欲念过甚才戴着掩饰的。”   怀光把脑袋摇了,笑着:“我看侯爷没什么欲求。”   “又错了。”季徯秩道,“我是想要的都没法子得到,这才看着鲜有欲求。”   “侯爷想要什么?说一个来听听?”   “说?”季徯秩瞟他一眼,道,“算了罢,都说是得不到的,一股脑地把憾事往外掏,叫我太没面子了。”   怀光略作一笑,忽而落目于季徯秩那搭于腹部的玉手之上。他够敏锐,方觉察不对便伸指上去勾了勾,刮回来满指的血。   “侯爷受伤了?!”怀光瞪大了眼,急急起身,“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我去给您寻大夫来!!”   “有什么好知会的,小题大做!这兵营里边看到贵人歇着,比看到鬼吃人还更需得大呼小叫。我名声不好,再落人口舌,太吵。”季徯秩拉住那要寻医去的怀光,道,“不劳,我方才已吩咐人去了。”   怀光松了口气,只又坐了回去,说:“成、成!不过侯爷还在乎名声这种东西么?您从前行事何其大胆,末将可是从未见您怕过。”   “嗐,脏了一辈子,走的时候总得干净些罢?”   “走?去哪儿?您该不会……”怀光皱了眉。   季徯秩敛目含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慌个什么劲?虽说也不是没可能,但我也不是非得要赶着去见那阎王爷。至于要去哪儿,唔、还没想好……嗳想去哪便去哪儿罢,我就是想看看叫那宋落珩苦苦追求的自由是何般模样,就有那般的好,叫他迷得发疯。”   “嗐!毕竟是鼎州人嘛!最是恋乡!鼎中瞧不着层楼叠榭,重峦叠嶂,一眼看过去的要么是草,再不然便是沙……跑起马来那可真是爽!落珩他年少时是鼎州无拘无束的北狼,后来被锁在京城这般的久,心中憋闷恐怕是你我难以想象的罢!”   怀光搓着甲上凝住的泥,嬉皮笑脸道。   季徯秩身子一分不动,徐徐笑道:“这般看来,我不知恨还乐在其中,岂非傻人有傻福?”   “倒也不是傻罢,忠君嘛,这才是对的。”怀光叹一口气,“更何况老侯爷不会希望侯爷恨先帝的。”   “宋落珩他爹也不希望他恨,但他仍旧是恨。不过是我太痴愚,你何必替我开脱?——欸大夫这不就来了!将军您另寻他地儿歇着罢,半晌过后这儿可不会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到底不比我的脸儿吓人,我偶然照镜还会把自个儿吓一跳。”怀光笑道。   “就非看不可?”   “怎么?为何不给人看?”   “您爱看就看罢,”季徯秩道,“讲不通,劝得我脑壳疼。”   -------------------------------------   鼎州雷鸣大作,那宋诀陵未报先行,攥着探子传来的急报赶忙奔翎州而去。   那信报中所言甚多,却唯有季徯秩负伤一事入了他的眼,他匆忙将那些个需要吩咐徐云承做的事儿告知了吴虑,全部交给他代为转达。   本来快马加鞭也要一月的路程,被他花了二十日跑尽。他孟夏启程,仲夏初到的翎州,到了那地儿只毫不迟疑地打马往顾家营去。   他于翎州听遍魏军大获全胜的胜报,到了顾家营辕门前却只见满营披白。宋诀陵喘不上气来,含了口凉气,催着紫章锦抬蹄向前。   一柄未出鞘的剑落在守门将的脖颈之上,宋诀陵厉声道:   “季况溟呢?”   那守门将不知来人目的为何,也不知怎样回答才能保住命来,方觑着他腰间悬着悉宋营的令牌便只拿他当良将,颤声道:   “将、将军,这仗咱们打赢了!”   “我问你的是这个?!”   宋诀陵一记眼刀扫过,更叫那人说不出话来。   “侯、侯爷他……”   胸腔之中的无名火胡乱冲撞,宋诀陵不见棺材不落泪,只拿剑撂开他,迅速翻身下马。他径自往里走,途径营中将军陈尸之地,刚要去揭了那掩尸的布,身后却蓦地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摁住。   季徯秩的手虚虚磨蹭着他的腰侧,话音如旧:   “二爷,干什么好事呢?亏得此时池老不在营中,若是见着您如此轻视他的宝贝儿子,怕是忍不住又要拿刀砍人。——赶巧了,今儿乃池彭入棺之日,剩下的麻烦事儿都与顾家营没甚干系了。”   宋诀陵手心冰凉,被那人一握这才回了些暖,季徯秩噙着笑问他:   “晚上要办庆功宴,您也来坐?”   宋诀陵冷笑一声,道:   “来坐?老子先做了你!” 第136章 似敝履   “二爷,您下回一来要还是这般说话,不然就别来了罢?”   季徯秩方想将手抽回来,却发觉那宋诀陵已扣住了他的十指。这是顾家营,容不得他撒泼,他只得讨饶地看向宋诀陵,却是猝不及防地撞入一汪沸泉当中。   那宋诀陵滚动着喉结,只遽然牵紧了季徯秩的手,将他往营外头的深林里拽去。   北将同西侯于南营争执传出去可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季徯秩只能陪着宋诀陵演边臣辑睦,乖顺地随他走。   可方离兵营远了些,他便耐不住同宋诀陵讲起道理来:   “二爷,您到底有什么好气?若非您总叫人盯着我,我也不会把那探子的笔夺了去,给你呈一封亲笔的急报啊?再说我可是照着那探子所写完完整整地给您誊了一遍,又没添油加醋,捏造是非……开个玩笑罢了!”   “我展开信笺,入目的便是你亲笔的重伤二字,你觉着我看后会作何感想?”   “大概是觉着我又在开低劣的玩笑罢……宋落珩,”季徯秩倏然正色道,“我亲笔写给你,一方面是要提醒你,往后莫要再派探子盯梢了;另一方面是想同你说,伤也不算太重,我很好,还能写得动字儿,我希望你绝对、绝对不要来寻我。”   “可你亲笔告知我身负重伤,我怎会不来?”宋诀陵攥住他,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喉间再不遏止便会传来哭腔。   还好,他忍住了。   “宋落珩,咱俩已是互不相欠,你关心我做什么,季家兵符已不在我这儿了啊。”   宋诀陵不搭理,只咬紧牙关把他往林深处带。   季徯秩已记不清这是第几回被宋诀陵这般没来由地牵着走了,他先前回回都没甩开宋诀陵,而这次他不敢逃离营中火光,只匆忙站住了脚。   宋诀陵慢下步子,不回头,说走。   季徯秩同他说,够了。   “二爷,我腰间伤还未好,经不起你这般粗鲁地对待。”   宋诀陵终于旋身过来,关切地问:“伤可重么?可还痛么?”   季徯秩借机抽回了手:“嗳今儿还行——别跑那般远,戌时我还要同他们吃酒呢。”   “池彭是你动的手?”宋诀陵道。   季徯秩不知宋诀陵是否知晓贺珏如今境况,只顺着他的话瞒住了,说:   “怎么?您要拿那事儿威胁我么?可是我得知顾阡宵没死,全都仰仗二爷您。我会杀他,少不了您的撺掇。”   “杀人偿命,池彭本就该死。”宋诀陵道,“你本就无错,何谈威胁?”   当年宋诀陵奉旨追杀齐烬一行人,在魏楚边境的山中老屋见着了布衣打扮的顾步染。彼时二人未言一字却是心领神会,可后来顾步染入楚化名易绪,宋诀陵便完全失了其踪迹。   直到今载近清明之际,宋诀陵收到一封未着名姓的信,里头讲尽池彭所行之事,落款为“染”单字。   原是那顾步染早便知晓他难归故国,恐怕无力再去报仇雪恨,要将此事交由宋诀陵去抉择,宋诀陵离翎州太远,便托人将此事告知了季徯秩。   “二爷您今儿来翎州可有要事?哦,可是因着要跑平州去见江师叔,顺道来看看?”   “侯爷这是什么话?”宋诀陵道,“为何我就不能是特地看您来了?”   “别罢,把人养出个多情性子可怎么办?我有什么好看,我死了才方便二爷执掌龛季营虎符呐!”季徯秩长睫翕动,只把眼中那些浓浓的情意扫去,变作满载算计的锋刀。   “侯爷别一碰着我张口闭口就是生呀死的嘛!”宋诀陵勾住季徯秩腰间的鱼符仔细看了看,咂摸道,“想当年我俩都在南衙那会儿,日日都能见得着,日子过得可真是美。”   宋诀陵说着朝季徯秩行进一步,季徯秩倒是不退,只含笑对宋诀陵说:“二爷,那般前尘往事,就别搁在心上了罢?”   宋诀陵颦眉作八字,委屈状:“怎么还要拦我追忆!”   季徯秩只盯住了他:“您知晓我如今是谁的人儿。”   “魏盛熠?”宋诀陵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那又如何?”   “不对。二爷,我是付姐姐的人儿。”季徯秩勾唇泄了些笑,“而您是俞姑娘的人儿。”   宋诀陵问:“侯爷怎么好端端地又同我谈起感情来?舍不得我?”   季徯秩答:“是要你放过我。”   “我瞧侯爷好似忘不了我。”   “这个对了,谁能忘记被狗咬了的经历呢?我从前都是待在软褥里的,独独碰上您这只野的,不仅把我褥子夺了,还朝我扔石子,谁能不记得?——那案子查得如何?”   “侯爷一觉察话头不对便要跑?”宋诀陵道,“不准。”   “由不得您准不准。听您口气,半点没查出来?”季徯秩没卸笑,“那咱们没得聊,我是主顾,花了一整个龛季营才买你帮我查案,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这就要对我颐指气使起来了?成啊,那小人便恭谨地说与您听罢!”宋诀陵长臂一展将季徯秩拉近了,把手摸在他腰间,没头没尾道,“伤着这儿了?”   “说案子。”季徯秩略抽凉气。   宋诀陵笑起来:“坐怀不乱啊侯爷。”   季徯秩说:“只要我心里头依旧念着我娘子便不会乱。”   “哈哈哈……”宋诀陵将双手搭着他的肩垂头冲他笑,“杀你兄长的是顾阡宵他爹——顾泮。”   季徯秩喉结上上下下:“……哦?你从何得知?”   宋诀陵说:“我亲眼所见。”   季徯秩笑:“瞒了我这般久?”   宋诀陵凝视着他的眸子,轻声说嗯。   季徯秩问:“可是为了物尽其用么?”   宋诀陵答:“不是,怕你冲动。”   总是怕我惹事。   “还挺有道理。”季徯秩心脏一抽,却是懒得同他再斤斤计较,“那么顾大将军是因着何事要杀我兄长呢?”   宋诀陵俯身近了,可他冰凉的唇没有贴上那靡颜腻理,只讨好似的在他领子上蹭,蹭够了便道:“当年顾泮同薛祁很是交好,恐怕是因着这事儿。”   季徯秩扯住他的一段发:“怎么叫因着这事?”   宋诀陵不动如山:“侯爷可还记得当年那叫你我结缘的杀人令么?——侯爷再扯我头发,我可伸舌舔您了?”   果真是狗……   “被你烧了的那东西?”季徯秩眸子一眨不眨,道,“不敢忘啊。”   “薛老侯爷的名字亦在那里头。”   “这同我哥有甚干系?”季徯秩松了他的发。   “令兄枢成一十年在苌燕营给燕大将军打了好一阵子的副手罢?”   季徯秩敛眸,说:“不过当年秋三月。”   “问题就在这儿了,在那三月里,薛老侯爷死了。”宋诀陵捏住季徯秩的下颌朝上抬了抬,“况溟,看着我。”   季徯秩好容易仰了头,却将脸儿向左边侧了侧,避开宋诀陵虎狼般的眸光,道:“你是猜薛老侯爷的死同我兄长有关?”   “我不是猜,我再笃定不过。”宋诀陵把他的脸儿掰正了,“还是别叫我再说第二回了罢?用心瞧瞧,把我的脸儿记清,日后若是同儿孙讲起当年故事,讲到宋家,可不能光数我的风流债了。”   季徯秩没搭腔,半晌只问:“证据何在?”   宋诀陵用指背滑过他的颈侧,笑道:“当年同样身处燕家营的,可不止你兄长——柳师叔也在。”   “我师父?”   “当年你拜师,柳师叔曾自言与你兄长乃刎颈之交,能叫那位同你兄长共历生死的时机,唯有苌燕营三月亦或翎州岁月。”   “然柳师叔虽是江湖弓手,除稷州外,却对南方不甚了解,据此推知二人相遇若非在稷州便该是北境。再加上温师叔和江师叔只在北疆游荡,柳师叔若未曾游历过北疆恐怕无缘与他们交好。故而他二人只可能相遇于那秋三月。”   “不过我虽是如此推测,却也不能张口咬死。恰好当时江师叔在坎州,我心怀侥幸,策马去问他柳师叔的行踪,得知那位此时正在坎州,便一路寻去问了他当年事。他道当年他确乎任职苌燕营,而薛祁一事,乃燕大将军奉旨行事,你兄长为当日执刀斩薛者。”   “好一个为友报仇啊!”季徯秩禁不住拊掌,“今儿顾泮大将军也死了,巍弘帝也已驾崩。宋落珩,我没有仇人了。”   仇家皆死,他却红了眼。原来他活至今朝,都在用恨撑着自个儿。   “既然说得这般的洒脱,缘何又红了眼?”宋诀陵伸指去揩季徯秩眼角的泪,“顾泮大将军本不该知晓此事的,我疑心是薛止道。”   “薛侯爷么?”季徯秩道,“可他彼时年幼,落得个家破人亡亦是无辜逢灾。若真是他,我也没道理去向他寻仇。”   宋诀陵嗯了声:“我知你会这般想……所以你没必要去鼎州。”   “早说了不去,您也忒执着了些,也不是一踏上去便会叫那草野失色的,为何总提防着我?再说了,我哪敢再搅局!”季徯秩深吸了一口气,说,“好罢,那咱们就此两清。”   “侯爷冷静得不像话。”   “恨错了大半辈子,我瞧我都觉着可笑得不行!赶巧今朝我也累了,真是天公作美。”   季徯秩的一番话听来通透,可那张脸儿太冷了,冷得叫宋诀陵这尊冰像都紧蹙眉头。   宋诀陵说:“你今儿没问我一句真假与否。”   季徯秩点头:“我信你,借死人来说胡话,太没良心了。”   “只是因这事儿吗?”宋诀陵的掌覆在季徯秩的颈子上,温热的掌心叫那人的脊背升起一阵阵酥麻,“不对罢况溟,你是想快些与我断了关系。”   “我不愿见你。”   “我知道。”   “那你来干甚?”   “帮你同我断了关系。”宋诀陵道,“我一回北疆便要同雪棠成亲,不久后魏盛熠赴蘅秦接亲,北疆会热闹不少日子……咱们来日没有理由再见了。”   季徯秩说:“是。只是二爷怎么瞧上去怪憔悴的?”   “查案子查得心力交瘁。”   “撒什么娇?”季徯秩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却摸向配剑。   宋诀陵目不斜视,只笑着摁住季徯秩的手,问:“在侯爷心里我是不是特混蛋?不过想同您告个别,却叫您忌惮到要动剑?”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季徯秩仰了颈子以免碰触宋诀陵的唇瓣,他道,“被你这般权臣缠上,好累,太累。然今儿我身上的宝贝已空,光剩了自个儿这身子了——到最后了嘛,还是得当心大意失荆州。”   “我想要的,你就没给过我。”宋诀陵把他的两手握住压向树干。   “想要什么?想要我对你俯首称臣吗?”季徯秩道,“作践人也要有个度啊,落珩。”   宋诀陵用空出的那只手捻他的耳垂,时轻时重,宛若昔时床笫之上齿舌的啃咬舔舐,他说:   “到头来,你最在乎的只有魏季两家那几人,你太瞎。”   “咱俩彼此彼此,二爷最在乎的不就也只有宋家吗?”   “你太懂我。”宋诀陵咬牙切齿,“啊、我瞧着您这段白玉颈子,险些张嘴咬下去。”   “坏习惯。”季徯秩笑道,“得改。”   乍闻一道惊雷掠空,浓云逐风登即拥簇上来。短短几瞬,空中已是雷奔云谲,雨似已悬于云端。宋诀陵仰天观,末了笑道:   “咱们难得见面,怎么回回碰着的不是雨天便是雪天!”   “这是天公都看不下去了,在提醒我们呢!”季徯秩道。   宋诀陵又问:“怎么说?”   季徯秩答道:“有缘无分。”   “有缘无分么?怎样才能有分呢?”   季徯秩冷笑着说:“好可笑,这般缘分,狗都不要。”   宋诀陵大笑一声,眉眼间倏地压下一片苦寒:“况溟,这一点儿也不可笑。”   须臾之间,季徯秩的衣裳已被霍地扯了开,干燥的吻竟是猝然落于其肩颈。宋诀陵依着蛮力箍住季徯秩,放纵地将那两颗朱砂痣用舌润得鲜红。最后卡住他的下颌,逼迫二人唇舌交缠,仿若一抹汹涌江潮叫季徯秩呼吸不得。   滚烫的血液混杂着津液,于将至未至的夜雨之中恣意融合。   季徯秩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胸膛,直至临腹一脚踢去才终于挣脱开来。季徯秩见那宋诀陵踉跄退开几步,自个儿却并不急着逃之夭夭,反而先上前赏了宋诀陵一巴掌,道:   “宋诀陵,你日后胆敢再碰我一根毫毛,我便提刀取了你的命!”   “我以为我同侯爷说了这般多,理当得些赏赐。”宋诀陵松了捂腹的手,兀自笑道,“您既只剩了这身子,便理当用这身子予我以奖赏。”   “两个有妇之夫行此不端之事,我毋宁死!”季徯秩愤恨道,“你从来只想你自个儿。”   宋诀陵见季徯秩的衣衫被他磨得松散,略喘气,哈哈笑道:“侯爷是真吝啬啊,我不就是想同您讨些赏赐吗?”   季徯秩匆匆理衣,走时只恨道:“赏赐?宋落珩,我弃你如敝履!”   季徯秩走后,宁晁才自林间走了出来,他似乎是掐准了点儿,方将油纸伞在宋诀陵头上撑开,雨点便飘了下来。   宋诀陵伸指抹了嘴角血渍,说:“我们回鼎州罢。”   “您擅自闯了翎州,恐怕赶明儿那阳南道节度使就要跑缱都去弹劾您。”   “我高兴嘛,这翎州红白事双来,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宋诀陵凤眸微眯,说,“魏盛熠就要登台唱戏了,断然不会为难我这小角的。”   宁晁问宋诀陵:“主子您既已弄清当年事,怎么不同那侯爷一口气说完呢?”   “九家太过脏污,我要况溟他能够在这人间自由地来去。他驯良可教,日后该有大出息,糟蹋在这谋逆的泥塘里,太可惜!”宋诀陵顿了须臾,又道,“欸朝升,你说若我当年也听了我爹的,去同那梅彻学画,我是不是就能如那燕绥淮一般,把况溟的骨皮摹来挂府里头,一辈子瞧着,一辈子也忘不了。”   宁晁摇了摇头:“您何不把这番话当那侯爷之面道来?”   “他待人太易动真心,我不想如同那魏束风一般用这东西把他栓住。——而且来日我活与不活还没有定数。”   宋诀陵笑了笑又接着说:“够冠冕堂皇罢?然而说穿不过是我任性。我匍匐至今朝,鳞伤遍体,无人端量,我再怎么薄情寡义,也还是人,也还是会知痛。”   “季况溟他尝不出我的爱,他娶那娇娘,他弃我如敝履。”   宁晁咽下一口唾沫,道:“您既知那侯爷弃您如敝履,还要因他抛了毕生所求之自由么?”   伞太小容不下二人,宋诀陵拨去面上雨水,笑道:   “朝升,爱人如上镣,你主子我早便不自由了。” 第137章 莫寻我   宋诀陵纵马未返,那载着徐翰林的车马已先至鼎州。   吴虑做事从不草率,近来把过路车马盯得比谁都紧,因而顺利地查清了徐云承下榻的客栈。徐云承只于这座城里歇半日,明儿就走,吴虑装作寻常客订了他邻屋,于丑时叩响了他的门。   那徐云承扶剑开门,见着吴虑登即舒了口气,道:   “吴长史,快些进来罢!”   吴虑在木椅上落座,只同他略略叙过近事,随即恭谨道:“徐大人,在下今日前来为的是传达宋小将军予您的几句嘱托。”   徐云承点头,推给他一杯水,道:“大人请说。”   吴虑直言道:“宋将军疑心秦人如今盯上了烽谢营。”   徐云承捏杯的手蓦地一顿,他敛睫道:“杨将军可有牵扯其中?”   “在下不知。”   “落珩可是想叫我多留心瞧瞧烽谢营内外动静?”徐云承问道。   吴虑垂着眼,说:“不错,只是宋将军希望您能着意盯盯杨将军。”   徐云承没替杨亦信开脱,他清楚这些年里能改变的太多,本性与行动并不总是相合,便只道:   “杨元戚当年入序清书院时,自蘅秦认祖归宗还未及两年,落珩这般考虑,有其道理。”   二人正聊着,忽闻楼下有些动静。吴虑起身用背抵住了墙,伸指挑了帷帘又借其遮挡向下望去。   一身高八尺有余的锦衣男子正同楼下掌柜争论些什么。那人尤其敏锐,只一瞬便觉察了吴虑的视线。他抬起那对黑玉眸瞟楼上窗,那眸中情绪叫吴虑经不住眯了眼。   “啧,海东青似的。”吴虑心道。   徐云承见吴虑神色略变,问道:“怎么?可是认识的?”   吴虑点头:“是个大麻烦。”   “何人?”   “燕绥淮。”   徐云承提壶的手蓦地僵在了半空,只还强装镇静道:“如若吴大人所要交代之事已尽,大人便快些离开此地罢!不知那燕凭江今儿来到这客栈,是因着机缘巧合,还是早有准备……下官与那位已是旧相识,他不会为难下官,只怕若他见着你我共聚于此,会给令兄惹上什么麻烦。”   吴虑方闻此举可能会拖累他哥,便不假思索地把话应了下来,很快便摸出客栈,隐入了深巷之中。   徐云承将门给阖上,又淡定坐回桌前,半晌忽闻厢房外头有人登楼,趷登登的足音叫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只听着那沉重足音一点一点近了,伸指环住了剑茎。   足音渐隐,只一刹那,他的房门便被来人霍地破开。一个手持大砍刀的彪形大汉蓦然朝他扑来。   徐云承早有准备,呲啦抽出佩剑迎刀而上。   那仍于楼外同掌柜理论的燕绥淮听闻楼上动静,急急用刀拨开了眼前人。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至二楼,却见一间厢房的屋门大敞——内里头的徐云承被一大汉压制于桌,正吃力地挡着不断逼近的刀。   那徐云承分神觑见燕绥淮,身子细细地抖了抖,只很快又稳住,咬牙不叫眼前刀再挨近半分。   燕绥淮目眦欲裂,一个暴起便拔出唐刀朝那莽汉的宽背狠狠刺去。那汉子受徐云承示弱所惑,不曾想那文官力气亦是惊人,一个蓄力猛挡,竟叫他连人带刀后退连连。   只听噗呲一声,那汉子的右臂膀被唐刀贯穿,砍刀霎时脱了手。而那徐云承腰部发力,挺直身子,只找准时机冲上前去,朝其腹部捅出一剑。   前后两把刀剑齐齐抽出,鲜血连着皮肉叫那汉子疼得冷汗直流。他倒伏于地,气息不匀,还没来得及顺上一口气,就先被燕绥淮粗鲁地揪住领子拖至墙根。   燕绥淮一脚朝他伤处踹去,厉声问:   “说!何人派你来的。”   那汉子咧开了嘴,笑道:“狗贼!尽管捧那蘅秦余孽的臭脚去!老子宁死不屈!”   “不好。”徐云承见那人眸光微闪,忙旋身去拽桌角搭着的巾,回过头来那人已讥笑着咬了舌自尽。鲜血自那汉子的口中漏出,那断掉的一截舌肉也随着他倒下的身子砸落于地。   徐云承蹲身确认那人已无鼻息,起身时同燕绥淮开了口:   “燕将军,明早恐怕得麻烦您寻个人来把这地儿收拾收拾,只还需得当心些,莫要坏了店家生意。”   燕绥淮答:“好。”   “燕家近来可好?”   燕绥淮点头说嗯。   徐云承又问:“悉宋营也好么?”   燕绥淮还是说嗯。   徐云承恭顺地拱手道谢:“多谢将军今日相助。——夜深,将军也早些回去休息罢。”   燕绥淮轻笑一声,说:“你从这儿问到那儿,唯独没问过我。”   徐云承敛着长睫,叫那对琉璃瞳子有如云遮月般让人瞧不真切:“此乃燕将军私事,下官不便多加过问。”   “耽之,什么时候我俩也非要分出个你我不可了?”   “将军说笑了,您是您,下官是下官,燕徐本就是二家姓,您还是分仔细了好。”徐云承的视线落在地上那沾了陈年污垢的木板上头,他哂笑一声又道,“燕将军,如今您能将不堪往事统统甩干净当个没事人,可下官不成,下官一点儿也办不到。还望您能看在儿时曾当过一阵密友的情面上,高抬贵手,放下官一条生路。”   “高抬贵手?”   燕绥淮身量极高,配上那么张生了高眉深目的脸儿,平日里头的气势颇压人。可他如今俯下身来仰视徐云承,叫那人窥见的却是楚楚可怜的泪眼一双。   “耽之,是我冲动,是我蠢笨,是我妄自尊大,是我不能体察你心!阿承我错了,错得彻底!我深知我不配与你比肩,可我放不下……阿承,我放不下啊!”   燕绥淮迭声道歉,可徐云承只是掰开燕绥淮攥在自个儿臂上的指,蹙着眉直摇头。   燕绥淮近乎崩溃,只软了膝跪下,连哭带喊道:“阿承,我错了,我对天发誓来日定不会强迫你再行苟且,我不会干涉你行事,不会再过问你缘何依附魏盛熠……阿承……别摇头……不、你不要抛下我!友人,咱们就当友人罢!阿承啊,算我求你!”   徐云承还是没抬起眸子,只是在面上荡开抹笑,他说:“凭江,北疆人多是训狼熬鹰的好手,说不准也很会驯人。而我如今已被你驯化了啊——我不敢看你的眼,不敢喊你的名姓,瞧见你身子会忍不住发颤;我瞥见你便觉着呼吸不上来,觉着颈子上还留着你的指印;我不敢于人前脱衣,怕肩颈还留有那些吮咬的痕迹……凭江,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我们也彻底回不去了。”   燕绥淮着急地俯身亲吻他的手,用自个儿的泪水把徐云承也给打湿:“阿承,你再饶我一次,我会改,我改成什么样都行……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好不好啊?!阿承,你说话啊!”   徐云承含着笑抚过他的发顶,道:“从前我担心重蹈覆辙毁了你我,故而冷脸扮恶人,扮到最后却还是将你我皆给毁了。”   徐云承眸子里皆是说不尽的酸楚,他再笑不出来,只念道:“我们都错了,凭江,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滋味我也是头回尝。如今我们皆需一段光阴平复那躁动的情绪,平复那放手的不甘,平复那空缺,但是都会过去的,凭江,这些都会过去的。”   燕绥淮哭得稀里哗啦:“怎么会过去,不能过去……”   徐云承将他拉起来不由他再跪,只还伸手捂了他的唇,抬眸道:“你是燕氏长子燕凭江啊,从小至大都是何等的天之骄子。你莫要为了那般摸不清看不着的东西,把自己的头埋入尘埃。你站立如松,该是擎天,没必要俯身陪我打滚,没必要为了个过客糟蹋了前程。”   “我一辈子都放不开的,你莫要抛弃我。阿承,你听我说,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你看看我,我在哭啊,阿承!”   徐云承晃了晃脑袋,叹道:“你还是半分都没听进去。”   燕绥淮的哭腔绕在徐云承耳畔,可徐云承却像是打定了主意,面上未显露出丝毫的动容。他瞧着徐云承面色不改,胸腔里头的心跳仿若震天雷,那许久未犯的耳鸣忽如喧天般轰地在其耳畔炸响。   燕绥淮泪流满面,趴在徐云承肩头呜呜地哭。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勉强将那些断断续续的字词咬住,拼凑出不甚连贯的字句:   “阿承,我已好些年没于人前掉泪了……我也不是总哭,阿承。”   耳鸣着实难忍,到最后就连冷汗也从额上渗出,他攥着徐云承的手捂住他的耳朵,呜咽道:“阿承……耳朵……好吵!阿承你、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徐云承心如刀绞,痛心之余竟有了丝冤冤相报的快意。   ——你要我救你,你又何曾救过我?我的颈子上环着你的指印,身上落着你的齿痕,那些东西好容易才散尽,你如今云淡风轻了,可我心里疮痍要如何平?   徐云承瞧着他,心中寒冰终还是被那滴落的泪融了个彻底。于是他将燕绥淮的脑袋掰正了,又牵住那人捂耳的指,领着他将指腹缓缓落在了翳风穴上,道:   “阿淮,这回可得记住了。”   燕绥淮含泪瓮声瓮气地问:“是最后一回了?”   徐云承动作轻柔,缠绕着的长指交换着彼此的温度。燕绥淮阖了眸子,徐云承见那人的眉头渐平,道:   “我极少求你,纵然求了,你也未必答应。然而这是最后一回,你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罢。——咱们别再见了罢?”   燕绥淮不愿回答,只抽出手去将徐云承拥于怀中。他阖上了唇默默淌泪,听不着哭声,像山头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鹰隼。   燕绥淮嗅着徐云承身上二人共调之香,哽咽地问他为何还不改。   徐云承牵不动嘴角,只道:“习惯难改,更何况我本就喜欢。”   “你喜欢过往一切,独独漏了我。”   夜合该是安静的,寅时下了场雨,叫这城里头又变得有些吵闹,连鸡鸣也听不清。燕绥淮泪如雨下,比天公浇下的瓢泼大雨还更像是无穷尽。   燕绥淮听话,后来再也没去寻过徐云承。 第138章 烽谢营   雨来得急,去得也急,不出多时那雨便停了,苍穹也透出了微光。徐云承作别了燕绥淮,一径投西而去。马儿连跑十余日,终于越过了李王封地到了烽谢营。   “徐监军!”   此处的雨初停,浓云散不去,天还是蒙蒙亮。徐云承离烽谢营那辕门还有段距离,眯着眼只看见远处晃动着一团模糊东西。   待马跑近了些,他才终于瞧清——原是那杨亦信在同他招手问候,怕他看不见甚至还踮了脚。   徐云承打马近了,调笑道:“元戚,你眼神真好,只是我眼神差些,你踮脚也是无用。——帮我拎拎包袱,我下马。”   “行囊是该给我,”杨亦信接过包袱,扯住辔绳问他,“只是你这会儿下马干嘛呢?还有好长段路呢。高马贵人,该叫营里的汉子都好好瞧瞧我们这京城来的漂亮大人才是。”   “怎么能用漂亮来形容男人?只饶你这回。”徐云承淡笑一声。   杨亦信不以为意:“漂亮就是漂亮啊,阿溟也漂亮,沈氏双子也漂亮,九寻也漂亮……女儿家漂亮,男儿郎也能漂亮,漂亮就是漂亮。”   “是是是,放我下马罢,”徐云承笑笑,推辞道,“甫进营就用鼻子看人,来日恐怕没人敢平视我了。”   “当心点儿,把马蹬踩稳咯!”杨亦信拦不住,便扶着他下来。   然徐云承刚踏进兵营便觉得营中士卒投来的眼神很不寻常。他略略瞧过一遭,见他们个个身形魁梧,且生了不少刀疤,便开口问道:   “元戚,听闻烽谢营募新兵之事全由你一人操办。可自你接手后,这烽谢营该是没出过兵的才对,怎么他们身上都落了不少疤呢?”   杨亦信挠挠头,道:“不瞒你,这些士卒原来皆是鼎州罪不至死的犯人。他们多数是因着冲撞了恶官,被陷害入狱的,在囹吾当中受了不少私刑。当年陛下即位,大赦天下,这些个人儿没有地方去。我瞧他们可怜,便挨个把他们收了,亲自教导。”   徐云承轻叹:“原是这般。”   “耽之,你切莫要因他们在牢狱走了一回就……”   “我明白的。”徐云承颔首道,他往周遭瞧了一瞧忽而又笑起来,“不过也真是稀罕,北疆的兵士多好打赤膊,就连我儿时到苌燕营也都被营中哥哥们带着赤了膀,他们倒是规矩得很。”   “嗐!我这将军是南边人,他们先前惯常看我眼色办事,渐渐地便把习惯也养了出来。”杨亦信插着腰,得意道,“我的功劳!”   徐云承笑着点头:“是是是,我帐子哪儿呢?带我去瞧瞧罢。”   杨亦信眉飞色舞道:“在我帐旁,我亲自安排的!”   徐云承谢过了,略微思忖,问他:“先前那监军……”   “葬在城外林子里。”杨亦信朝侧旁的副将点头,面不改色道,“不过陛下倒真是未曾过问此事。——对了,阿承你可有照顾好自个儿身子么?”   徐云承苦笑道:“多亏了你,郎中来得好勤,只是为了看病,好多回险些误了上值。”   杨亦信顿步,回身道:“哪顶官帽都不比自个儿的人命一条重。”   一阵飒爽夏风刮过,唰啦卷下不少榆树叶。   杨亦信用手扫去徐云承肩头淋上的细碎绿叶,调笑道:“绿叶衬娇花,若非你眼神懵懂,小爷早就拿你当有意为之。”   徐云承听罢扶额劝他:“元戚,消停会儿罢。若是养坏了习惯,把这番混账话跑街上乱说去,只怕免不得遭骂,要训你乱调戏女儿家。”   杨亦信冲徐云承笑:“怎么?可是不中听?”   徐云承也笑:“中听,只是颇油嘴滑舌。”   杨亦信闻言哈哈大笑,只说:“今儿大人瞧着气色还不错,那小爷就姑且放过大人您。”   徐云承玩笑地抚他的背,那人的笑声蓦地停了又很快续上。然那徐云承的心思细,只淡笑不语。他进帐时落在了后头,直盯着那人的脊背若有所思。   方坐下来,那杨亦信便给他倒了碗药汤,笑道:“阿承,来、尝尝,听郎中说这汤对你那病好。”   徐云承略微点头,接过抿了口,笑道:“这汤药的味道好正宗,实在是久违的滋味了……我幼时体弱多病,这般味道的药汤少说都喝了千碗。”   杨亦信盘着腿一哂,道:“耽之,讲点真话。”   “……实在是令人难以下咽。”   “不好喝也得喝。”杨亦信撑着脸儿瞧他,“我亲手熬的。”   徐云承利落抬碗,只咕咚几口便喝光了,他用帕子拭了嘴:“你来一趟鼎州,倒是长了不少本事。”   “那是!喝完了?说声好喝呗?”杨亦信饶有兴致地盯着徐云承,“我嘛,就是喜欢听人夸奖。”   “养只鹦鹉罢。”徐云承道,“教好了,说话保准好听。”   杨亦信笑起来。   徐云承笑着敛睫:“你那副将叫什么,身量好高。”   “再高也不比阿陵和阿淮那俩顶天的!——噢,他叫望月。”   “好听。”徐云承不假思索,“看着年级很轻。”   “今载十七,也算不上小了。”杨亦信说着,又把空碗拿过来给他舀汤,汤勺碰在壁上叮当响,他说,“再喝碗!——我总疑心你是在我跟前做戏,忍着不咳。”   “怎么这般想?”徐云承摇头,他低眉喝汤,只还问杨亦信,“说起来,我们二人认识好些年了,似乎鲜少听闻你谈及往事。”   “嗳!也不是不能说的,只是前半部分同其他翎州孩童那般寻常,后来在蘅秦边塞住了一段日子,也是无趣得很,同这儿鼎州孩童过的日子一无二致,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原是这般。”徐云承琢磨着他的神色,在那人抬眸看过来时不动声色地转了视线,说,“近来翎州的胜报你可听着了?”   “那是自然。”杨亦信阖眼叹一口气,“终于赢了……当年听闻阡宵死讯的时候,我一时冲动险些跳河里陪他去了,那么好个人儿……”   徐云承心里泛了些酸楚,也说:“是啊,那么好个人儿。”   “嗐!”杨亦信高声把徐云承的魂唤回来,“故土重归嘛,楚国已派人递了降书,签署和约的日子也近了,阡宵在下边应该也会笑的罢!”   见徐云承面色缓和了些,杨亦信摩挲着酒杯又道:“皇上今儿已经动身了罢?”   徐云承嗯了声:“再有十多天便到了。”   “喔这般算来,大婚的日子约莫是在秋初,应能讨来个丰收的好彩头呢!”杨亦信笑得灿烂,“不过陛下此行吃住都是问题,应是要借他官府邸暂住的罢?这鼎州薛侯府修得最是阔气,陛下他……”   徐云承抚住他肩头,打断了他:“陛下他已做了决定,说是要到悉宋营去。”   杨亦信略瞪双目:“悉宋营?可宋家将士多对陛下抱有不小敌意,如今陛下要成亲,悉宋营没闹起来已是万幸,怎能飞蛾扑火?”   徐云承稍稍晃了头,说:“这还不打紧,听是许千牛备身也会随陛下一道前来。”   杨亦信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他匆忙咽了,惊诧道:“大婚在即……将男宠捎在身侧?”   徐云承叹一口气。   “那些个蘅秦人可最是厌恶男风……”杨亦信皱了眉,“陛下他既怀着讨好心思,是千不该万不该做出这番举动啊。”   徐云承捧着碗说:“我看不透陛下心思,在京城待了许久,也没能时常见着陛下。”   “你当然见不着,听闻自段老仙逝后那位便沉溺鱼水,当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1】’啊!”杨亦信把徐云承的碗拉到自个儿面前,直摇头。   徐云承想了片刻,说:“此事我不太清楚。——莫要再舀,我就快吐……”   “最后一碗。”杨亦信笑说。   杨亦信吃酒,只给徐云承喝汤,他把盛汤的瓷盆放自个儿手边,徐云承甫一喝完,他便殷勤地又去给他舀。这回舀得很满,递汤的时候杨亦信怕弄洒,便打算在碗下边托一托,哪知一个不留神便把徐云承的腕骨给握了。   那徐云承吃了一惊,手抖着叫汤险些泼下来。   徐云承的局促被杨亦信拢进眼底,化作他面上一段似笑非笑的神情。徐云承忧心他介怀,赶忙将碗搁下,同他解释道:   “元戚,我适才愣神……”   杨亦信不听,只是盯住了他,探身过去攥了他的手腕拉到面前,笑道:   “阿承,你这般忌惮他人成,但忌惮我,不成。咱们来日可是要做结拜兄弟的,怎么能碰碰手就给吓成这般呢?我一辈子也不会伤你,决计不会!”   “我最心疼你。”杨亦信又补了一句,“我是真把你当我亲哥,结拜后那更是。”   “你也太执着。”徐云承笑着叹一声,“怎么就非结拜不可?”   “不能拜堂,自然只能拜把子啊!”杨亦信就着酒低声含糊道。   “又咕哝什么呢?”徐云承问他。   “混账话,”杨亦信笑起来,“这回是不中听的那种。” 第139章 黑白子   杨亦信吃酒吃晕了,拽着徐云承闹了一整日,待到子时才终于放徐云承回帐。   彼时侍女钦裳正立于其中,方见着徐云承便解开由布包裹着的大砍刀,小心递去道:   “大人,奴唤铸剑的老师父瞧过了,那人说依这刀的形制与品性来看,应是巽州好货。”   徐云承思忖几分,呢喃道:“付大人么?”   -------------------------------------   一月前。   魏·巽州   “段老死了。”一布袍公子站在滩上冲那河中督工的付溪说。   “有人给老师他埋了么?”付溪走上岸来,只略微屈身去拧裤腿上的水,浑似不在意模样。   林题想了想,说:“那位无亲无故,丧事是由大人的同门师兄们操办的。”   付溪点点头,趿拉着湿鞋往前走:“倒是良心尚存。”   林题问他:“大人怎么看?”   “我怎么看?老师他输了。”付溪野狗甩雨水那般转起脑袋,把碎发上头的水珠尽数抖去,说,“输得太彻底了。”   “生死可定不了输赢。”林题淡道,“还是得看最后。”   “那倒是。”付溪呵呵笑道,忽而转眸看向林题,“说罢,什么风把平州的林大人给吹来了?”   林题哦了声,旋身指了指侧旁几辆驴车,说:“这车上载着季侯爷购置的几十袋良稻种,他原是拜托的梅氏兄弟,但那二人皆不得空,恰好在下到京城有事,便替了他们。”   “原是这般。”付溪顿了步。   林题朝他摊开了掌。   付溪不知所以然,问:“啥意思?”   “钱,行路和驴车的。”林题直言。   付溪哈哈大笑:“你接活儿的时候没听梅氏二人讲?老子今儿可还欠着季侯爷万两白银,如今在您面前真只能是叫花子上坟——哭穷!”   林题毫不留情,只倒手搔着痒恹恹道:“借条挂在贤王头上,干您屁事儿?我瞅您是端金碗讨饭——装穷。”   付溪笑着搭了他的肩,同他商量道:“我呢,现在钱囊不在这儿,在家。择日不如撞日,大人不如跟着去付某家里坐坐?”   “只是想坐坐?”林题睨着他。   “哈哈哈怎会呢?实不相瞒,付某早便想同大人您下盘棋,只可惜您在京城之际付某忙于官差;您不在京城了付某还是忙于官差。好容易闲下来了,却又稀里糊涂地被指来了这巽州,总不得机会呐!”   “付大人可不像是会把下官这般蝼蚁放在眼里。”林题招呼赶驴的车夫动起来。   付溪插着腰说:“您那眼太尖。”   -------------------------------------   付溪上任之际正逢巽州紧迫时候,天公不作美,总没一点预兆便砸下雹子。他于是没唤人去为他置备府邸,只自个儿寻了个破屋,略微整理一番就住了下来。   付溪推开门的时候墙角还立着只灰鼠,待他把脚跺得震耳,这才把那不识好歹的畜生给吓跑了。   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拉来两把满是灰的椅子,随意掸了掸便请林题坐:   “寒舍叫大人见笑了。”   林题摇头:“您这儿的耗子还怕人,我那屋里的耗子,那是比我更像屋主人。”   “啧,抄把扫帚就赶跑了,挥得准些,一下便叫它们动弹不得动不了,两下就能打死。”   天儿快要落雨,这会儿正是闷热时候,林题并手扇着风,道:“好歹也算条命,瞧着他们一天天的总在泥里滚,太像我了,打了心疼。”   “人家上赶着当狼当虎,您倒是乐意当耗子爷转世。”   “人总得有些自知之明。”林题瞟他一眼,眼里含着的滋味真真不少。   付溪不理,只去寻下棋的东西。他胳膊下夹着棋盘,怀里揣着俩围棋罐子,只把那黑的递给林题,舒舒坦坦地落了座。   林题摇头推走那人递来的黑子,毫不留情道:“别争了,把白子拿来!——好渴。”   付溪转身从柜子上捞了个水壶过来,给他倒了杯,说:   “没烧水,只有凉的,凑合着喝。”   黑子落,白子跟,两相较量,林题模样倦厌,下着下着,下巴便贴在了桌上。那付溪也分外慵懒,眼皮略微耷拉着,有气无力模样,好似下这盘棋耗光了他们力气,只剩了些说话的余力。   付溪抓了一把棋子在掌心,歪了身子靠住椅背,问他:   “付某还是想不通,大人您好端端的来这儿干嘛呢?”   “来找大人您啊。”林题道,“好些年前办史家贪腐一案,到大理寺时见您身旁站了位贵人,后来有幸又在堂上碰见了那位——原来您与薛侯爷关系匪浅。”   付溪落子的指顿了一顿,他笑起来:“嗐,这算什么关系匪浅?不过就是父辈交情不错,大发慈悲匀了点儿给我们这些小的。”   “薛侯爷也想称帝么?”林题语气凉薄,“魏家重姓谁都明白,大人若择的是他,从一开始便输了。”   付溪不说话,只不浓不淡地瞅着对面那人。林题缓缓抿了口凉水,随即又张嘴说:   “禾川,薛向疏他绝非明君,你选他,这局、你赢不了。”   付溪把棋子用两指从掌心夹出来,说:“大人您这么说,要造反的不是我付禾川,而是你林询旷。”   林题趴在桌上凝视着棋盘,等那付溪再次开口。   “没人说我要造反。”付溪道,“水坝我修得太累,累得脑子也转不动,在没有工夫去管缱都金笼里住着何人……总之是何人都不干我事儿!”   林题轻嗤一声:“当年你我皆处国子监,里头的簪缨世胄都捧你做天,寒门却都要在我面前低头,你总同我比,总同我争,我却浑不在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题徐徐说:“因为我知你比不过我。”   付溪的五指略收,直挤得掌心黑子撞在一处发出脆响,他从从容容笑道:   “当年你我同窗,皆向段老递了名帖,你的被退回来了,我的却被收了……林询旷,自那时起,你才是那输家。”   “你还记着你哪里赢了我!”林题垂头哈哈笑,饱含挖苦的笑声刺进付溪耳朵里,像根针。林题笑罢又乍然正色道:“禾川,你只有这里胜过了我,可那还是因着你爹。”   “询旷,”付溪不恼,只亲昵地唤他一声,“当年我年少无知,心高气傲,这才想要同你争,同你比。可是今载我不过一个地方官儿,我要做的就是盯紧了巽兑两州,而后理水理进棺材里。棺材板一盖,够了,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   二人方欲再拼唇枪舌剑,那屋门先被一小脸苍白的人推了开来。   “付大人啊!您、您去哪儿了?!那坝还有大半段没瞧完呢!”   付溪啧一声:“明儿再看!”   林题打量着那人的一身锦衣,问付溪:“这位是?”   “我副使,白家庶出的四子。”一杯凉水进肚,付溪把头略仰着,爽快地吁了口气,“叫白淳的,字水越,是个方及冠的臭小子。他前年科举中的榜,比他那塞了好些银子也没能捞到一官半职的嫡兄好个千百倍!——不过也不是说这小子年纪轻轻坐到这位置,里头真就没有一点银子功夫……嗳总之辗转到我手底下来了。”   “这般……”林题转眸看向那白淳,倏然问他道:“陛下就快跑鼎州和亲去了,你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吗?”   付溪不拦着,只摇着椅子腿,吱吱呀呀。   那副使被这二人觑着,额颈皆是汗,半晌只忙不迭俯拜在地,说:“小、小的不知!——或许是要清理那姓许的禁脔么?”   “错了。”林题笑道,“他会去讨债。”   “讨债?”白淳困惑地仰起脑袋,颤颤巍巍地看向付溪。   付溪含着笑点头:“嗯讨债!”   “什么?”   林题跟上最后一步白棋,平局。   “要抄家咯,缱都八家可有福咯!”林题起身同付溪作揖,道,“缱都八家有福咯!——戏台子就快搭好了,我等着瞧节度使您粉墨登场!”   “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什么登场不登场?”   “从泥水里来的天上鸟嘛,这样才够味儿!——付大人,下官没有证据,不能无故污了薛侯清白……可您要清楚,一旦您有了动作,世人就不会一辈子都逮不着您。”林题道,“至少,下官今儿雪中送炭断然不是单单为了欠季侯爷一个人情。”   “禾川,早些认了命罢!你来日纵然能踩我尸做阶,你决计赢不了徐耽之!”   那林题说罢甩袖离开,只留下一个清瘦影儿。   “好、好生猖狂!”白淳惊诧道。   付溪笑着收棋子,说:“这林询旷性子很怪,可他认准的事儿啊,到现在还一个没错过!”   -------------------------------------   同林题对弈眨眼便是一月前发生之事了。外头刮风下雨,出不了工。付溪又下棋,只是这回他一人纵黑白两子,自个儿同自个儿争。   “派过去的人没能杀掉徐耽之。”白淳皱着眉,“被燕凭江给救下来了!”   “急什么?老子本就没想要他命,不过吓唬吓唬他罢了。”   白淳跪在地上,双膝被泥水浸泡着:“如此大好时机,何不杀他?”   “为何么?”那付溪眼底有丝寒笑,“我想告诉那徐耽之,他哪怕跑到了鼎州,想要他命的也只多不少……我要他草木皆兵,惶惶终日。”   “如今他进了烽谢营,日后恐怕再无可能动手啊!”   “水越,我啊,我想看看那徐耽之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凭的什么叫林询旷那般的高看。”   “可那人来日就是个大祸害。”   付溪把棋放下站起身来,绕着屋踱步,嘴上叨叨地念着,却并不叫白淳张嘴。   “水越啊,你明白么?世人如今把眼睛都安在了那谪仙徐耽之身上,觉着他能救世……可是救了魏几朝的人是老师,笑到最后的也理应是他,可这回他死了。师门里头,贺原受礼法拘束循规蹈矩,史澈又太过死板,那下了狱的许冕又顾家忘国,他们都是废人,没有一个人从老师那儿学到了真本事。”   白淳咬唇听着,却见那付溪蓦地将眼刀扎了过来,愤恨地说:   “我!唯我承了老师的野心,承了他智!可是老师看着我,眼里想的都是我爹。分明看着我,想的却是坟头长草的故里人!”   那付溪笑声震天,只叫外头雷雨给掩了个干净。   “缱都三少君,喻空山抛才为将,如今不过攥住了季家虎符,便夹着尾巴做人;史迟风刚直愚钝,嘴巴毒,却总有一日会被他史家腐臭熏死……他们都不及我这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不如我这没爹没娘的可怜虫!”   “我布下的局,梅氏二人出身寒门,有心无力,而他林询旷破不了,那徐耽之缩居小庙亦然!——他们凭什么同我争?”   “如今这魏上下,每一个隐而不发的,每一个咬紧牙关玩命地向上爬的,都有私心。可唯有我这身处高门又跌落高台的,同他们都不一样,我只想这魏好,只想叫苍生无虞。我知上边恨,也识下边苦,没有人比我更懂这魏百家之弊病堆积何处。——我为魏,不为私情。”   “这局,老师输了,接下来便是他林询旷和徐耽之。”付溪寒声道。   外头风雨如磐,将那狂妄之言甩进吞天浪中。不远处涨起的河水被凶风推着涌向堤坝,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砸在百姓的心尖上。 第140章 西世子   自烽谢营向东骑马跑个六日便能到释李营,徐云承曾途径那儿,但因着重任在身,故而没能进去问候同窗。   近黄昏,斜阳反而更是烈。   释李营那威风凛凛的主帅方练完兵,顿步原地由着副将端了盆水来给他净面。   他蹲下身来,却并不埋头,只伸手进盆漫不经心地捞了水,胡乱地往脸上抹一把,直盯着辕门若有所思。   “世子爷,又打赤膊啊?”副将姜瑜给他递过去一条干净的巾,“把脸擦擦,直滴水呢。”   水珠顺着那将军笔直的鼻梁向下滑,最后凝在鼻尖,被他猛然摁上去的巾帕吸了去。他闷声说:   “没法子啊,鼎西雨下得少,太阳又晒。冬天太冷,夏天又太热……我能扛冷,却是一点儿也忍不了热!”   “热就撸袖子打扇嘛,干嘛非要不穿衣裳呢?”姜瑜抱着臂啰嗦起来,“末将方进营的时候可被嚇了一跳!今儿要从南边调来一南将一监军的,您可得收敛些,当心吓着人家!”   “我看是你太挑!——都是男人,有什么好介怀的?将士嘛,更是糙汉,糙汉见糙汉,又不是见相思人。更何况兵营里可没有下人伺候他们沐洗,等到脱衣下河,男人该长的东西谁也不会落,看多看少不都那样?再说谁又会看呢?”   “嗳,虽说是这般……”姜瑜挠挠脖子,“那二位啥时候来呢?说是今儿要来的,现在还不见人影,若是半夜来了,可不是搅人安眠么!”   李迹常爽朗笑着指了指自个儿的耳朵,说:“你小子耳力不大行。”   “什……来了?!“那姜瑜伸伸脖子,见路上飞沙,拍掌道,“欸真来了!”   “你小子高兴个什么劲?释李营本属李家私营,如今皇上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将什么将军监军的安插进营,甚至不予昭告天下,只将圣旨送到了李家。如今虎符虽于我身,帅印却是我同那新将共掌。若是进来的是个不管事的窝囊废还好些,就怕是个好大喜功的,叫我忐忑不得安,需得时刻提防着他争功误事!”   那姜瑜没听他说话,只向前几步,又探了探身子,感叹一声:   “嗬,那将军生得好……”   “你说什么?”李迹常站在日光底下,不大能睁眼,只把眼略微垂了,瞧清了那南将身下的一匹红驹,说,“好马。”   姜瑜接过前话,道:“……好俊!”   “看男人先看脸儿?你小子今儿怎么也对男人……”李迹常挪步其身侧,漫不经心地瞥了过去,登时舌挢不下,半晌惊呼一声,“心、心肝儿?!”   “啥玩意儿?”姜瑜诧异地开口,可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便被他家世子爷伸手拨了开来。忽又听那人一声骂娘,原是要钻回帐子去披衣。   -------------------------------------   李迹常欢天喜地,只把沈长思八抬大轿迎媳妇儿似的领回了自个儿帐。七年之隔,二人却像是昨日才见,只把繁冗礼节尽数抛去,各自噙着笑落了座。   李迹常起身给沈长思斟了杯乳茶,道:“心肝儿,尝尝?适才我亲手煮的,怕你使碗不惯,特地倒杯里供你吃。”   那人说罢也给自个儿倾了一碗,却并不急着喝,只虎狼般盯起沈长思来。   “你还真是有心!”沈长思捏起那杯盏,只在眼睫张合间将瞳子转到李迹常脸上,似笑非笑地问,“师弟,怎么总盯着你师兄我瞧呢?”   李迹常心直口快道:“长思你真是越老越得风韵。”   “哈哈哈……老?世子爷既生了这张嘴,也就不奇怪为何今儿世子妃的位子还空着了!”沈长思半掩桃花眸,“我这二十有六的,不比您这二十有七的,平白无故的说人老?我老你更老。”   李迹常笑起来:“是是是,我老我老!——叫声哥哥来听?”   沈长思抿了口乳茶:“师弟,这般大了还老做梦!”   “做梦怎么了?在这时候还能做美梦,多走运啊!——鼎西闭塞,很多消息传不进来,就连你一月前立下的剿匪大功,我也不过前些日子才听闻。”李迹常说着去用手背搓猫儿似的蹭沈长思的面颊,“纵然今朝已知你大获全胜,却还是时常心惊胆战,就怕光阴倒着走,叫结局变了一遭!”   沈长思只当他是师弟闹师兄,纵容了他那只不安分的手,笑起来:“末将有世子爷挂念着,实在是死而无憾啊!”   李迹常捏了捏他的脸儿,正色道:“甭再说那般不吉利的话,自个儿掌嘴,说呸呸呸。”   沈长思歪头紧贴他的手,笑道:“别拿师父那招来闹我……北颐王最近还好么?”   “就那样了,腿骨痛得动弹不得,这回真算废了。”李迹常神色如常,缓了口气又道,“近来怕的是他想不开,哪天爬到灶房里抓把菜刀就把自个儿脖子给抹了……不过这几日,他倒是安分了许多。”   沈长思问他:“怎么?”   李迹常摇着头轻笑:“他说他要等这场戏唱完再走。”   沈长思略叹一声:“王爷他也真是个有骨气的,当年我心向武途,少不了他曾经十擒敌首的故事发蒙——刀裂河山啊,王爷那把刀,专砍蘅秦重骑!”   李迹常闻言面上终于显出了一点悲伤:“我爹他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1】,若非当年秦贼伯策将他腿上筋骨近乎全部砍断,他今朝怎么也不至于沦落为病榻废骨。”   沈长思长吁一声:“刀剑无眼。”   李迹常把头点了:“可人心更是难测……那伯策的狼性太重,当年他分明能直接砍死我爹,却偏不要我爹的命,只废了他的腿。——他就是想瞧我爹这悍将垂死挣扎的模样!”   沈长思并不插嘴,只瞧着身侧那昔日总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今载面上也流露出了带着风霜的怨愤神情。   “那伯策乃我爹宿敌,同我爹打了大半辈子,看着我爹从年少气盛到年华消逝。魏一十六年那仗,他打断了我爹的腿,自个儿则得胜吃酒归,再收拾收拾便成了蘅秦新的王。蘅秦乃一夫一妻的部族,却拦不住那人的风流秉性,他的嫡子有三,私生子更是数不完,只是多数死在了沙场之上。到如今就剩了俩儿子,其中一个还是私生的。”   “这要是放在魏,皇帝若有那么多个儿子,恐怕一个个的都要为了块好封地争个头破血流。然那伯策的儿子们却只想着要拓土开疆,最后到那狼王面前讨句夸奖。”   “朝堂上的贵人们总把秦人骂作野人,有时还要连同北疆人也一块儿骂进去。可他们自诩聪明,实则个个糊涂得要命!北疆人野性强,好歹纯粹,好歹真是为叫魏万寿无疆而拼命!可朝堂之上万人跪伏的高官们,文臣渴慕青史名,武官渴求万户侯,不过皆为只图私利的硕鼠!”   沈长思舔去嘴角乳沫,笑道:“这还真怪不得那些个大人,在缱都闭着眼才能过日子,我亦是你口中的自私自利徒。”   李迹常苦笑着说:“我没想骂你。”   “续舟,”沈长思说,“私情公理你要拎清。”   “你太狡猾,头回正经唤我的字,却是在这般叫人难以放声笑的时候,我都快活不起来了。”   “你想要快活,何不早些成家呢?”沈长思没头没尾地问道,“安定时候不成家,来日乱起来了,你可难再享天伦之乐。”   李迹常把肩耸了一耸:“长思,我们北疆人在这举目无遮的大漠上生存,习惯了撒野狂奔,怎么会甘心被种种东西束缚?你们南边总说女人祸国,把女人当作束缚,当作累赘、可在我们北疆,女人会成为我们的束缚,但她们也皆是自由的,所以我们也是她们的束缚。在我们这儿,身外之物皆是束缚。”   沈长思问:“你想说什么?”   李迹常答:“我不会娶妻生子的。”   “这般话术同宋落珩真是相似。”沈长思无所谓地笑笑,“当心老了和风沙做伴啊!”   “嗐,大不了去找宋落珩嘛!我看他也是个要孤独终老的……怎么沈家不催你?”   沈长思笑着不回答。   李迹常拿胳膊肘杵他,嗔怪道:“又吊人胃口!”   “你倒是别咬钩。”沈长思呼了口气,道,“算了,也不是什么打紧的。如今我已脱身沈家,今儿那沈家族谱上还不知有没有我名字!——唉!你家若是有个姐姐妹妹的,我再赶巧得了那位青睐,没准还能入赘做个上门女婿!多好,到时候,我儿子也能姓李。”   “瞎说!”李迹常道,“多少人求你不得,你到这穷酸地来干甚?!”   “有师弟你在啊。”沈长思笑起来。   李迹常揉他软发,也跟着他笑起来:“一天天的就知道拿人逗乐!”   他二人吃过乳茶泛起了夏困,渐渐地话也少了起来。日暮时分近了,闷天带来的短暂沉默却被李迹常给打破。   “心肝儿——适才我想了一想,还是觉着落珩他同我不一样。”李迹常垂下头来,“落珩他以杀秦人戍边为志,觉着自个儿不是可贪情爱之人,他太怕失去又想要自由,因而不能有弱点,只能用铜墙铁壁来将自个儿包裹。所以他忌惮一切挨近的东西,觉着不得则无所谓失去。”   李迹常咽了口唾沫,接着说:   “可我不然。靠近的,我敞开怀去迎接,不来的,我不贪心地去伸手,我随遇而安,可得可不得。我不成家,不是因为我怕他们将我束缚,是因我不想束缚我的妻儿,不想夺了他们的自由,如同我爹那般,将他的仇恨抱负全都压在了儿子的肩头!”   李迹常浓眉略皱:“心肝儿,你可知道么,那伯策有那么多个儿子,各个骁勇善战,可我爹从不想叫我把他们的腿都砍了,只想要废了那伯策的!起初我只觉荒谬绝伦,可到今朝那些恨顺着我二人相连的血脉流动,如同击鼓传花般轻易便捆住了我。”   沈长思听罢,眉宇也蹙上了一缕苦:“血么,就是这般的缠人!你好歹担着李家杀敌之心,我可是泡着沈家腌臜的权争泔水!”   “担?我才担不起来呢!我不过是个勤勤恳恳端着碗的乞丐,整日等着铜钱当啷进碗,等着秦人的头颅滚到脚下。”   沈长思假意呵斥他一声:“我剖心剖肝,你个不识相的,在这儿同我说笑!”   那二人相视一笑,杯碗随即碰在了一块儿。   帐子被烈日蒸了一整日,这会儿热气在里边积了个满当当,散不去,闷得很。   半晌沈长思扯着领子扇风说:“好热。”   李迹常看着他也说:“好热。”   沈长思眉开眼笑:“寻条河咱一块儿洗澡去?”   李迹常严肃地同他说:“不行,如今兵营里大家都是在帐里洗澡,你那般有碍风俗。”   “我寻思着我帐里也没浴桶……”   “是我忘了唤人给你置备,”李迹常煞有介事道,“一会儿便给你搬来,沐浴这事儿咱且先搁一搁。”   沈长思咦了声:“我在坎州山上那一年,到了春天,男人们也多数是去河里洗澡的,鼎州还更北些,何时变得这般的保守?”   “你不要拿那般匪山同我们这开化了的释李营相比较。”李迹常用帕子抹去额角的汗,淡定道。   “爷!世子爷——”   只听帐外一声高呼,那姜瑜匆匆忙忙跑进帐来,他不知李迹常能同这新来的南将聊这般的久,还没瞧见二人的影子呢便大喊:   “快点儿罢,那些个将军催您一道去河里洗澡呢!”   李迹常含蓄地笑了笑,挥指说:“出去。”   “什么出去……”姜瑜皱了眉,偏头往里瞧了瞧,“噢沈将军也、也在啊?”   那姜瑜赶忙朝沈长思打了个恭,也不待人家给他回礼只赶忙把帐门掩住,一溜烟跑没了。   李迹常盯着他的背影,没话找话,说:“姜瑜这小子是南边来的,家中有三个姊妹,他小时候瘦弱,总受她们捉弄,便渐渐地不善应付女人起来。他见你生得漂亮又是剿匪功臣,自然也怕上了。哈哈哈……你别看他这窝囊样,倒也是个百发百中的重骑兵。”   “姓姜啊?坤州大姓啊!”   李迹常见沈长思口吻如常,这才移目过去,忽见那沈长思撑着脸儿瞧他,桃花眼里尽是笑,还听其一字一顿:   “大、骗、子。”   李迹常没脸没皮地赔上个明媚笑脸儿,说:“师兄。”   师兄。   沈长思实在是好哄,光这一声就把他哄得心花怒放。他于是摆起师兄架子,打定主意不同李迹常追究。   李迹常趁机拐了话题,问他:“原不说还要来个督军的么,怎么到最后只见着了你这一将军?”   “那位有些事儿要办。”沈长思道。   李迹常问他:“你可知那监军是何人么?”   沈长思伸了只手撑住脑袋,闲下来的那只手在桌上敲打着,懒懒应了声嗯。   “可知他何时到么?”   “知道啊。”沈长思勾了嘴角,霎时兵营外一阵马蹄声踏碎凉风,随着那踢踏声而来的还有“啪”地一声展扇之音。   沈长思笑意渐浓:“这不就来了?”   帐外嘈杂不已,还听那姜瑜不知冲何人大喊:   “监军,不可啊!此乃将军帐,未禀报将军们不可……”   不待姜瑜说罢,那帐帘先一步被那长身监军用扇挑开,还冲他们歪头一笑:   “哟!乖徒们,好久不见啊!” 第141章 江师门   李迹常拉着沈长思一道起身接待,因着个头太高便屈了半边腿,顺势将手搭在了沈长思肩头。搭就搭吧,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要命的是他顺势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沈长思身上。   沈长思不动如山,只还咕哝一声:   “世子爷,近些年来吞沙石吞多了罢?——可要压死人了!”   李迹常带着笑,忽见江临言身侧带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惊奇打量了一番,赶忙问道:   “师父,您儿子已这般大了?”   沈长思见江临言把扇一展又要胡言乱语,赶忙插嘴道:“没,我的。”   “你、你?!”李迹常眼睛瞪得滴溜圆。   辛庄明不由那二人再闹,只拱手乖顺道:“师侄见过师叔。”   李迹常愣了一愣,看向沈长思:“你小子收徒了?”   沈长思点了头:“我这是为了叫咱师门常青。”   李迹常的视线扫过辛庄明通身,末了停在那草鞋上,问:“你可是坎州山上儿郎么?”   辛庄明不敢擅作主张,只沉默不语,又受那李迹常气势所逼,退后半步。沈长思揉着他的脑袋爽快应下来,说:   “是。”   浓眉压眼,李迹常略一正色面上便露了些凶。他琢磨半晌,同沈长思说:“你平日里最恨那些山匪,这少年郎既能叫你手下留情,想必是个好苗子。”   李迹常齿间着意咬重了那“恨”字,沈长思明白他在试探辛庄明的反应,只应下来,说:   “他很有天分。”   辛庄明拧了眉,十指抖着攥成拳状。沈长思把他拉近了,背身将自个儿的长指挤进了那拳头里,几下捣散了。   山民遭官兵剿尽的消息入耳来,李迹常心下了然,平了眉头搭住辛庄明的肩说:   “出身这东西就是个狗屁,在这烽谢营里,有你师伯罩着你。”   “都说了是师叔。”沈长思斩钉截铁。   辛庄明扭头看向沈长思,问他:“究竟是师叔还是师伯。”   沈长思一板一眼:“师叔。”   辛庄明点了头。   李迹常笑着问他:“多大了?”   辛庄明应声:“甫十七。”   “师伯吩咐下去,让他们每夜给你备一碗牛乳,说不准来日个头能窜天。”   “他身量高了,岂不显得我很没气势?”沈长思婉拒道,“这是我徒儿,你不要插手。”   “你个促狭鬼!”李迹常笑道,“我是他师伯!”   沈长思回过头去瞧江临言,见他不吭一声,忽然说道:“行罢,我坐不住,带我徒弟出去溜达一圈。你难得见师父一面,好好叙叙旧罢!”   那李迹常恋恋不舍地送他们出帐,被沈长思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回来请他师父坐,说:   “听长思那话的意思,您同他先前见过了?”   江临言点头:“那可不,为师陪他上的山!”   “原来是这般。”李迹常笑着笑着皱起脸来,“师父您好生偏心,怎么这么些年,从来就没来看过我。”   江临言弹他的额:“适才为师立在这儿你不也只盯你师侄,何曾分过一眼来瞧为师这把老骨头?”   李迹常盘腿坐着,说:“嗐!那小子的眼神太不寻常,杀意满得近溢,留在身边无异于悬刀颈上,难免在意。”   “你师兄弟二人还真是情投意合,长思也说过这番话。——那辛庄明是山寨的少帮主,我们屠光了那寨子,他心里头免不了怨恨我二人。”   李迹常用指揩了碗沿的牛乳,喃喃道:“少帮主么,那该是恨上一恨……收徒一事不是长思他自个儿的意思?!”   “是为师的意思。”   李迹常面色难看,倒也没冲他骂出声,只叹一口气,把茶壶拉了来,说:“……你俩倒也真下得去手,当年温师叔屠戮匪山被世人诟病许久,未曾想有一日这事儿会落到你二人头上。”   “没得选,恨这东西的余威太强,你看看宋落珩,看看季况溟,你再看看我……”江临言道,“那孩子虽是为师留下来的,为的却是心肝儿他。他心太软,但又太掂得清轻重,为师是忧心屠山之事来日不知会变作什么东西折磨他。但为师终究不能伴其终生,索性叫他肩上背个担子,这般才不会时常颓丧盼死。”   “还是师父思虑周全。”李迹常抬颔示意江临言,“喏!那是徒儿亲手煮的乳茶,费了不少心思的……适才倒给长思,那臭小子愣是没喝几口便欢天喜地的陪他徒儿玩去了!——师父您替他喝了罢?”   “是是是,师父理当吃徒儿剩下来的。”   李迹常笑笑说:“成了,您喝徒儿这碗新的,把长思那杯推给我。”   江临言不撒手,说:“为师当年可是独自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二人拉扯大的,还介意这东西?”   “您就可劲闹我!”   江临言看向帐外一轮半落红日,道:“要落雨了,你可挑好伞了吗?”   李迹常低声笑,摇头说:“没有。”   江临言饶有兴致,说:“当真?”   “师父您若是乐意信,就信罢,这世道人骗人,谁都信不过。”   “为何不挑呢?”江临言笑道,“爵位可不是个能叫李家有恃无恐的东西。”   李迹常把碗轻轻搁下:“时运不济嘛!鼎西太穷,为打魏一十五年那仗更是债台高筑。当年还是仰仗峰北、江北二道诸位大人开了私库,这才勉强应付过去……今儿戍边和还债已够我们李家忙活了,哪还能玩得起那般游戏呢?”   江临言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王爷的意思?”   “我的意思。”   “好!”江临言拊掌,又问,“你爹心里可有人选?”   “有。”李迹常站起身来,喀啷一声拔剑指他,寒声笑道,“不就是师父您吗?”   剑被他攥得很稳,一分不动地浮在江临言的额前,他说:“我曾在我爹面前口出狂言,道我若知晓他要扶持之新帝为何人,定要砍下那人脑袋,提来他病榻前给他瞧!——可后来,他同我说,那人唤作‘江临言’。”   剑尖略垂,直直指向江临言的眉心,江临言面上无变色,只冷静道:   “这会儿不动手,还要等什么时候?为师教你那招,这会儿不用一用?”   “杀了您会殃及多少人,徒儿不清楚。”李迹常说罢只迅疾将剑归鞘,“徒儿无意乱你们的局。”   江临言勾指让李迹常把脑袋凑过来,登即阖扇将他脑袋敲了回去,说:“没大没小!”   江临言捏起那茶盏,问:“你还记得当年先帝那遗腹子魏景闻么?”   李迹常并不否认。   “当年对世人称是送去玄山寺的,可我的人去那儿探过,那地儿却连僧人都没了影儿。——这事儿同你有干系没有?”   李迹常蹙了眉头,苦笑道:“怎能有关系?我连我的好师父都不帮,要我去帮那些个外人,怎么可能?”   “好一个不偏不倚。”江临言眸光掠过他的眉头,眸中带笑道,“咱今儿聊的这事儿你可别同你师兄说啊!”   “不说。”李迹常拱手,“师父,对不住。”   “你这又是干甚?还不快些把那手放下来。为师本就没有想拉你二人入局,你有个屁的对不住!真把为师当你爹?!”江临言吃进一口乳茶,润了润嗓,说,“为师不过是那群赌徒的门面,负责将银子铜钱往桌上抛,随即退回后边,剩下的全看气运几何……乖徒你二人呢,就好好围在一旁当看客,不要同那些个赌钱的爷扯上关系。必要时,把为师脑袋斩下来拿去邀功,好歹保住命来。”   李迹常捂面大笑:“要徒儿砍您脑袋?徒儿宁死不干!”   江临言抚住他的肩头也跟着笑,待笑声止了,才说:“秤中间站不了人,你身后是这封地上的七万百姓,不是为师!——北疆的重情重义不该用在此处,你同孩提的区别在于习得了从容放手和体面道别。”   李迹常不肯抬头,只说:“师父您就坐上去罢,坐上那龙椅,去摸九重天上的月。徒儿已瞧倦了您披道袍的模样,也想尝尝鲜,瞧瞧您披龙袍是合般模样。”   “披龙袍么?”江临言阖了眼,“可为师若只想要一身道袍呢?”   浓睫于李迹常面上打下朦朦胧胧一层灰,他并未回答前话,只淡笑道:“您可是受朝廷招安了?怎么会来了边关?”   “剿匪一事闹得太大,被魏盛熠逮着了,没法子,来就来呗,我乖徒在这儿呢,不去白不去!”   李迹常闷笑一声:“来日师徒变君臣,又是不能常见了。”   江临言哈哈大笑:“说不准呢!兴许过不了几月,为师就葬在你这儿了。”   李迹常盯着那江临言说:“呸呸呸!您同心肝儿师徒俩,一个说要入赘,一个说要葬在这儿,尽说些妄自菲薄的!”   “你既不要为师葬在你这儿,也不要心肝儿入赘你家,那为师来日把你俩拉进宫来养作男宠罢,咱仨天天窝在后宫下棋。”   “光下棋不得劲儿,再吃吃酒罢?”李迹常笑说,“不然不够醉生梦死。”   江临言点点头:“有道理,来日史册上咱仨名字并列啊,写个荒淫无道——千古昏帝。”   李迹常笑着补充:“师兄弟共侍一夫——万年妖臣。”   他二人笑得开怀,却倏地在某一时刻不约而同地止了笑。   碗沿的乳茶珠凝在一处,落回碗底。   江临言拍了他的肩出去,说:   “续舟,你说诳时,颦眉总无意间将左眉梢压低。” 第142章 桃花郎   沈长思恋榻,榻不熟睡不好。今儿换了个地方,自然是死活睡不着。好容易睡了,三更半夜又被要命的魇梦给惊醒。   他被嚇得直喘气,那辛庄明却躺着凉席睡得安稳。   辛庄明同他不大一样,是点烛睡不好,非把烛熄尽不可。夜晚这帐子里黑不溜秋,没了月光照拂比外头更暗些。沈长思将汗湿的碎发别至耳后,只艰难地摸黑去倾了杯水吃。   水自喉结滚下,他的心也随着旧忆蓦地沉了下去。   -------------------------------------   数日前。   魏·缱都   剿匪事成,沈长思奉旨归京。然其受召入宫却不是在那群臣俯拜的早朝,而是打更人敲锣的亥时。   南边正逢梅雨时节,见雨要比见日月多得多。外头风雨飘摇,殿里却温香暖和。魏盛熠高坐龙椅,昔日长袍官朗声进谏的朝堂被勾栏里头的低贱身子给填满。   听不着朝拜之音,只闻筝鸣,身姿妖娆的舞姬将足尖落在昔日群臣膝跪之地。那群肠肥脑满的闲大人高举着酒杯,靡靡之音将人的硬骨头都给催软。   ——那殿中还有沈长思他爹,他二叔。   沈长思这不知所以然的桃花郎将就这么被放进了那声色犬马当中。   他爹沈印面上不大明媚,似乎并不乐见这般欢宴场面,这会儿方觑见他的长子,更是倏地垂了眸子,连愣神的功夫都省了,不知是因着待其孽子的轻蔑,还是因着愧疚。   沈长思避过那些个伶人,只跪下要汇报剿匪一事。魏盛熠却抬指至于唇前,随即唤人捧来一把筝,说:   “上回沈卿裂琴败了朕兴,今儿宫宴正至酣浓时,沈卿却又提剑上堂要同朕论公事,实在是不识好歹……不如今儿就由沈卿亲自抚上一曲,为满堂助兴?”   沈长思面色铁青,却唯有低声应允。宫人匆匆上来为其佩义甲,沈长思将甲落在筝上时,却是被怒火冲撞得抖至指尖。   他强忍心气,只抚了一曲秋江弄月,然因当下心浮气躁,揺指时叫曲子断了些许。魏盛熠算是门外汉,自然辨不出曲子好坏,听得高兴了,便抬指唤人来给沈长思卸甲,笑说:   “这般清丽的曲儿,沈卿披这般重甲着实不合适!——来人,为沈大将军卸甲!”   圣命如此,沈长思不能反抗,便当着朝臣之面被卸得只剩了条薄衫。   湿风打进殿来,宛若水雾蓦地扑湿了他的肤。他这般衣冠不整跪于殿中,半分不似个功臣,反而更像个袒胸露臂的罪人。   魏盛熠缓缓下阶,只捏住了沈长思的下颌往他嘴里灌进一杯酒。沈长思眼神空洞,恭顺至极地任那人灌了去。   这酒樽深,一口喂不尽。魏盛熠却是不待沈长思吞咽,随心一股脑地向下倾倒。美酒自嘴角溢出,淌过颈子,将他的薄衫也给浇湿。   在那红紫花绿袍衫间,他像只淋湿的鹤。   然而魏盛熠显是没打算放过他,方抛下酒樽,便又将指滑在了他的喉颈上。魏盛熠俯视那人良久,这才又戏谑道:   “沈卿甚美,抚琴尤妙,今儿封作‘常安侯’,增俸银禄米各三十。”   群臣咋舌,那桃花郎君深吸一口气后便跪俯于地,高呼“谢主隆恩”,唇被贝齿碾出了几抹殷红。沈长思谢过了,拢住那半湿薄衫,哈哈大笑着出殿去。   “常安侯啊,多漂亮的封号,名我固当!!!”   沈长思慢腾腾地挪步,笑得癫狂。   他褪去重甲,颀长身掉了好些气势,衣薄露重,似乎下一刻便要栽倒在殿外风雨之中。   沈印忙不迭起身将头磕于殿中,连声替沈长思谢罪。   -------------------------------------   “常安侯么,好封号。”徐云承用茶盖拨了茶沫,朝那监军判官吕峙说道。   “这事算是好的么?沈将军当堂受辱,若是性子再烈些,恐怕就能效仿庄俟撞柱殉国。”那吕峙替他拢帐幕,皱了眉,“晚风最是凉,爷特意吩咐过在下,要让监军您多保重保重身体。”   “您二位有心。”徐云承轻轻咳着,帕子溅上点红,只被他攥住藏进了掌心。   “不过,”徐云承抬手将茶盏搁了,说,“沈义尧这步棋非废不可。”   吕峙拢帐的手顿了顿,只是他忧心过分干涉徐云承行事,便没敢多加过问。徐云承瞧着他欲言又止的侧脸儿,接道:   “今儿的魏好比一件被虫蛀烂的锦衣,如今倏地出了这么件大喜事,掩住虫洞,叫它再生光彩,无异于化腐朽为神奇。化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蘅秦十八部绝不愿见魏自此重振雄风——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同沈义尧撇清关系,做个至死昏君,如今他将沈义尧赐了封号却派去释李营也是这么个道理。”   徐云承将嗓子残血不动声色地咽了,又道:“李家封邑沙比土多,没有比穷一字更适合那块地的字了,故而最是适合流放权臣……只是那封号虽说是羞辱,实则更似像是补偿。魏上下百年,鲜少发生夺爵之事,等到当今陛下来日殁了,这爵位自然就成了宝贝。至于史官如何编史,他们何等清高,怎会乐意将君王感念大将身姿之美这般难等大雅之堂的东西写作封爵缘由?”   “在下受教。”吕峙缓声道。   “只是魏盛熠惯于大刀阔斧,这般细功夫到底不像他干得出来的。”徐云承摩挲着案桌的木纹,“近来可有什么贵人归京么?”   吕峙把手一拱,说:“贵人么……有的,季侯爷前些日子归京送楚之降文。”   “况溟?”徐云承淡笑道,“这便对了。世人虽常言那侯爷如狡狐,喻空山与落珩又将况溟看做重义的愚人……可二者都不是他,他的谋胜于义,他是清醒地当着痴愚圣人。当年他还于缱都南衙任职时,捻串佛珠,提刀杀人,说的就是他。他的心早便是沉沉的污浊,被那些人荡开点清没有用,终究还是泥潭。”   吕峙虽说不解,仍是不问,默默等着徐云承半晌又开口:   “如今况溟他回了缱都,皇上手上又握住了一把趁手刀,抄家一事只怕就要提上日程了。”   徐云承挑指勾住巾帕,原是打算咳上几声,见吕峙回过身又来怕他伤神,便不敢大力咳,只闷喘一声问:   “常大人何时上京起劾?”   “明儿。”吕峙伸手去试那碗在桌上放凉的汤药温度,“如今可有人居于京城保那位大人安危么?弹劾缱都大姓无异于找死,那些官老爷定不会坐以待毙……”   “用不着。”徐云承说,“况溟在京城,他有分寸。”   那吕峙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驳道:“这、可大人不也曾言季侯爷未必真心归顺我们么?”   “可那常之安乃季侯亲自举荐于落珩,若是有人要动歪心思,他断然不会坐视不理。”徐云承道,“这缱都若还有他季况溟保不住的人儿,我们派人前去也是空耗心力。——朝升又被落珩派去盯梢了么?”   吕峙点点头。   “若是常之安此番没能熬过,季徯秩恐怕不能再为我们所用。”徐云承轻描淡写,“不过只要熬过这局,季侯爷他会变。”   “怎么个变法?”吕峙终于忍不住开口。   “皇上赴北,他要归南,此去便是离别,那之后他再无高枝可栖,他定会有动作。”徐云承温温说,“只是,难防其如今来路几何。待皇上出塞,我恐会疲于应对北疆诸事,那时,京城风云难以掌控,只怕况溟会成为这魏归属的一大变数。”   “这哪能坐视不理!”吕峙倏地起身。   “他是落珩要保之人。”徐云承说,“不过恐怕落珩此举目的,为私心更甚于大局。我忧心的是来日若况溟有异动,宋将军也轻易不会将此事告诉你我。——烧柱香罢,有时候还挺灵,这时候只能求天拜神了。”   “烧香?”吕峙苦笑连连。   吕家曾为离州高门,其家因依附先朝太子遭魏束风斩草除根。彼时吕峙这嫡子年方十八,侥幸脱逃被吴家藏下。后来全族覆灭,无人替其行冠礼,他便连字也没取。   他先前一直缩居吴宅,前些日子听从江临言吩咐拔刀杀了原要赴任烽谢营的跋扈监军判官,又因精通仿制之法,将委任书改得漂亮,终得大摇大摆地进了烽谢营。   只是不久魏盛熠便要赴北疆和亲,此事败露不过朝夕,可他当了那么些年的过街老鼠,这会儿再不惧在刀尖上行路。   命就这么一条,不赌也会没,还不如赌一把,好歹叫他下半辈子能堂堂正正地当个人。   ——他是这般想的。   “大人,烧香拜佛不能叫畜牲当人。”他于是苦笑道,“小人这一辈子经不起那般大的变数,还望大人能想个法子拉拢拉拢季侯爷,或是劝劝宋将军,莫要叫……”   “我先前并不着急是因况溟之变数不在于此,他不会另择他主,只是我不知其要束手旁观还是动手参局。”徐云承说道,“可你今日这般求我,我倒真不该装聋作哑了。只是这魏藏着虎豹,也藏着锋刀利弓,要想用他季况溟,就得瞒住宋落珩这藏弓的狼,若是事情败露,以落珩那脾性,恐怕挨揍还是轻的,你乐意干么?”   “干。”   徐云承笑了笑,向吕峙伸出只手来讨药:“赶明儿我写封信,你想法子给季侯爷送去,只是近来我隐约觉察这营中有许多对眼珠子盯着你我,你定要切记谨慎行事。”   吕峙把手上汗在衣裳上匆匆抹了,给他奉药。徐云承只把手摸向碗底,取了那碗底纸条来读。   “剿匪事成……山中拓路两道,无不通向翊淮河。道掩于山林,其宽可并行车马两架,。”徐云承看罢,只把信攥在掌心,自言自语道,“山中稀货,唯火铳而已,如若将火铳拿来做买卖,又能卖给何人呢?”   徐云承阖了琥珀眸子,思忖起来。   曾经坎州皇匪勾结,却也不过各取所需。今儿山匪所修山道直通乾坎二州边河,虽说是运货方便,只是这贵客是谁还不清楚。   这货送去乾州当然最是顺,可乾州乃平王魏河恭之封地,那平王平日里头颇与世无争,当真会干出买卖军火的勾当?   再不然便是沿河送去他州。可他州并非由一人操纵,若想做好那般大的生意,得拉下多少官爷才能办成?难不成那整日吟诗作画的平王今儿也动了称帝之心?   不对,怎么想也只有把火铳送进乾州更合乎情理。   然乾州几城平日里不放外人进,哪怕是京官都得在外头候着等消息一层层的地往上报至平王。他们再想查,也只怕连城门都进不了。   徐云承将那煮好的药置于手边,抬颌同吕峙吩咐道:“判官,劳你将这药收拾了。”   吕峙把唇略抿,还听徐云承又吩咐:“再劳您替我瞒瞒钦裳。”   “大人,这……”   “判官,不会有人纠缠弱骨,我瘫在榻上,也不过是堆烂肉,这般倒更是好。”徐云承淡笑道,“谁会费心折腾病重的可怜人呢?” 第143章 花间刺   待宋诀陵离了顾家营后不久,楚国的降书便送至了关前。季徯秩携楚降之飞章登京上告,最后被魏盛熠留在了京城。   今儿季徯秩照旧进宫面圣,只是那殿中徐意清也在。季徯秩笑着同她点了头,调笑道:   “臣好久没能看花。”   徐意清略作一笑:“本宫亦是好久不见侯爷了。当年见着时,本宫还是太后足下枝。”   “实在是好远了。”   季徯秩说罢稍稍沉默,见魏盛熠没请徐意清出去,明白了这皇贵妃今儿亦是客。   魏盛熠歪在椅背上,慵懒地说:“今儿帝妃臣共聚殿中吃茶享乐,来日天若是要塌,首当其冲摔死的便该是咱们仨。”   “天塌又如何?人生得意须尽欢【1】啊,皇上!今儿已没有多少乐给您享了,上路前多为自己讨些甜头罢。”季徯秩道。   “侯爷较以往洒脱不少。”徐意清温温道,“是什么东西把您变了呢?”   “天公?佛祖?”季徯秩带着笑,道,“娘娘喜寺就颂佛,喜庙便歌天罢!——然娘娘与臣走至今朝,只怕皆是被万人推着昏昏朝前,再好的谋略摆上大局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2】!”   “本宫自知己为蝼蚁,倒是侯爷不必如此自轻。”徐意清道,“这世上,本宫虽是愚弱无力,倒也勉强能算得出撼世者有几人,而侯爷必在其中。”   “都说了娘娘是花啊。”季徯秩弯了媚眼看向她,“陛下身上刺儿,到底有多少是从娘娘身上摘下来的呢?微臣本也想着要细细清算,可是一算才发觉刺儿多得叫微臣数不过来!——付禾川被陛下调去巽州是您的手笔罢?”   “当年缱都长住,本宫也曾因付大人惊才艳绝而拊掌心叹。那般不知醉的清醒人儿哪里会轻易颓靡,可他确乎是流连风月,贪图享乐。于他而言装痴扮愚捞不尽半分的明面好处,这般看来,便只剩了心中有鬼。巽州乱,需得人去治,他正合适。”徐意清扶了扶发间步摇,垂睫温和地说,“本宫才不是花,若论起花来,定是侯爷罢,总叫人生发欲摘的念想。”   “摘?那是,只可惜摘的是微臣的脑袋。”季徯秩耸耸肩。   徐意清捂唇笑起来,季徯秩情不自禁地瞧着她笑,脑子却尽是顾步染的面庞。   见美人,想死人,哪个混账教他这般行事的。他赶忙将那些思绪捣散了,眸子也跟着挪了开来。   魏盛熠适才自顾忖量,这会儿才略张嘴:“听闻明儿朝堂里要有大动作。”   “这、臣倒是不知,可是他州报灾?”季徯秩尝了茶,夸奖道,“味浓香永,好茶!”   魏盛熠侧目看他,说:“是那方上任的台院侍御史常之安要弹劾朝臣。”   “是么?”季徯秩笑道,“常兄要弹劾谁呢?”   “你不清楚?”魏盛熠手上把着杆箭,“你不该不清楚。”   “到底不是人家肚里蛔虫!陛下,真对不住,微臣前些日子忙打仗,着实没工夫使唤人。”季徯秩品着口齿间残余的茶香,淡定道。   “侯爷还是莫要瞒了。”魏盛熠道,“先前那常修过得好苦,是你亲自同朕举荐的他。”   “这倒是不假。”   “你当堂举荐他常之安,无异于同百官昭示那常之安为你同党。翌日其告劾他官,你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   季徯秩无辜道:“可微臣不过爱才心切。”   魏盛熠说:“朝堂之上,没人管你是不是爱才心切。”   “好罢。”季徯秩说,“那么微臣只能认栽了!”   “侯爷这回把狐狸尾巴藏得太不好,难不成就不怕若是有豺狼顺着常大人那条线挖去,挖深了,查到侯爷背后之人?”魏盛熠问他。   “竟还能如此么?那陛下怎么至今还未寻着呢?”季徯秩吃茶,笑呵呵地说,“娘娘为何突然就不说话了?”   “这茶太好。”徐意清从容道,“侯爷累了?怎么平白还拉本宫出来挡刀?”   “陛下问得臣心慌,就臣这性子,一瞧便知兜不住什么事,可不是怕说漏嘴怕得发抖!”季徯秩笑着说。   “你何必防朕?”魏盛熠问他。   “臣防的是娘娘。”季徯秩回答。   徐意清轻声说:“本宫为君刀,侯爷不防君,倒是防起刀来,岂非本末倒置?”   “割人在刀不在君,臣见阎王爷只能是被刀抹的颈子。”季徯秩道,“臣不信待陛下赴秦后,您便会收手。”   徐意清摇头:“本宫到底不是权臣,争这些东西除了给徐家和家兄添堵,再没有别的用处。本宫此刻便能收手,不过得看陛下……”   季徯秩问魏盛熠:“陛下何时放人?”   魏盛熠问徐意清:“贵妃何时想走?”   徐意清淡笑一声,说:“臣妾若早些得知自个儿有这般大的权利,也不至于把如何老死于深宫之中想了好几遭——不如待陛下启程和亲,便放臣妾走?”   “这般晚?”   “臣妾不敢得寸进尺,”徐意清须臾又补充道,“再早点怕您不放人。   ”   季徯秩吹了吹烫茶:“娘娘可要去稷州避风头么?”   徐意清反问:“侯爷新婚燕尔还似在眼前,这会儿便思虑起填房纳妾了?”   “陛下还在身侧,微臣不敢孟浪!”季徯秩笑说,“倒是娘娘怎么把臣的婚嫁之事看作避难之法了呢?”   “不是吗?”徐意清说,“有一就有二。”   季徯秩眯缝了眼——徐意清这是瞧出了他娶付荑并非出于本意。   然他并不着急于否认,只打个马虎眼,说:“这事还真难说。”   徐意清没抬头:“还是不麻烦侯爷了罢!如今稷州兵权移人,稷州早便不是上乘的避难之所。”   “那皇贵妃娘娘觉着这魏哪儿最是宜居?”   “翎州。”徐意清答道。   季徯秩合掌:“娘娘还真是会挑。”   徐意清说:“只要侯爷不再到那儿去挑事,翎州五大营必将恨不得将瞳子全放在楚国身上。这魏内里的金戈铁马,他们背着身当然瞧不着。”   “娘娘这是在提醒臣——翎州的兵动不得啊!”季徯秩道,“人美心肠又好。”   徐意清仰颈,于杯盏上留下抹殷红口脂印:“能在后宫里头安稳度过这么些年的,能有几个好心肠?自古以来利益不相争者,最是容易被表面功夫迷了眼,侯爷可要当心。”   “臣就说娘娘心善罢……只是依娘娘您所言,您要到翎州去,陛下又要赴鼎州,那微臣呢?微臣又能去哪儿呢?”   魏盛熠道:“侯爷既已有路了就别问了罢?——侯爷明儿想要朕怎么做?”   “顺水推舟最是好。”   季徯秩说罢展臂把魏盛熠揽了过来,那人儿怕他动作太大叫茶洒了,又怕叫手中箭伤着他,只赶忙全搁下了。魏盛熠顺势靠在了他的肩头,他则仰头倚住了椅背,那二位锦衣郎此刻像是偎依取暖的小兽。   季徯秩笑着说:“咱们像是大难临头了,现要各自飞。”   “大难临头是真,各自飞还得再看看。”魏盛熠阖着眼说。   季徯秩斜眸觑见徐意清皓腕之上的玉镯,笑起来:“娘娘手上的这是翎州产的上品秋白玉。”   徐意清点头:“侯爷识货。”   季徯秩闻言想了一想,便说:“因着故友喜欢,略知一二。”   徐意清随着他笑:“倒真是赶巧了,本宫亦是因着一故人,这才渐渐对此生了喜欢之心。”   魏盛熠质问道:“爱妃这是要当着朕的面谈心上人?”   “死人也不叫说?”徐意清愣也不带愣,毫不客气道,“死者为大,陛下姑且忍一忍……也不知侯爷何日才能寻着心上人呢?”   魏盛熠冷不丁哼了声,季徯秩于是打定主意不叫魏盛熠再枕他的肩头。那魏盛熠见状顿了一顿,笑起来。   那二人皆是一怔——魏盛熠这笑含了真心。   “比心上人有何乐趣可言?”   “你们谁要同朕比命短呢?”   -------------------------------------   翌日早朝。   殿上寂寂无声,吞咽之声都算得上吵。   不知是何人走漏的风声,亦或是何人有意为之,那时任台院侍御史的常修手执笏板上前时,权官儿的眼皆变作了刀子。   哪家要遭殃?谁人都不敢喘息,皆不知自个儿今日究竟是个看戏的还是唱戏的。   常修眼不带斜,只迈着正步朝前,拜过,说:“臣常修今日欲劾刑部尚书沈印并户部尚书史裴。”   魏盛熠了然,怪不得前些日子季徯秩张罗着要为沈长思封爵,原是因着要补偿今朝演的这么一出。   史裴重病在榻,今儿不必临堂遭罪,那沈印直面风波倒是稳如泰山,原来是仗着账簿在手,料定常修不论百般弹劾,终究是空口无凭。   迎着诸臣窃语,常修不疾不徐地开了口:“自枢成一十四年沈印下车伊始到今朝,沈印于刑部一手遮天,滥用私刑,收受各家贿赂银锭数以万计。”   沈印听至此,嘴角泄了点笑,他见那常修此刻论及银两数目时略显温吞,更是确信那人此刻断然查无实据。   他正得意,遽然听闻常修惊天地的一声:“枢成一十五年,沈家挪用北疆军粮,致使烽谢营五月无新粮,并以此粮充筹码同北狄相勾结以谋国!”   沈印惊得桃花老目晃个不停。   对他们这些个大族而言,贪污纳贿虽是重罪,可到底凭着族望勉强能撑过去,可谋逆乃平视百家,碰者皆杀头的东西!   殿上倏地吩呶大乱,朝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只不约而同地退开沈家人半寸。   “勾、勾结?”沈印闻言险些跌倒在地,适才的镇静全被其抛之脑后,“狗官!你……你血口喷人!”   那神情张皇的大理寺卿颜阳雪亦跨出列来,他赶忙上前一拜,回道:“陛下,近些年来,刑部掌大理寺复核之职,若是沈尚书手下有异动,大理寺不至丝毫不觉……可若此事属实,大理寺诸人亦有渎职之罪,是万万不该犯错而无罚……还望陛下明察!”   颜阳雪背上汗珠直淌。   谁人不知颜家和沈家早便是沆瀣一气,这会儿被视作同党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只怕他这时若不先顶下个罪来,表明自个儿对沈家脏事一概不知的态度,一会儿被人胡乱扯上谋逆重罪才最是要命。   那常修并不理会,只接着弹劾史家道:“户部尚书史裴于震州坐拥良田千亩,今朝尽数划于其嫡女郎婿项环名下。”   魏盛熠闻言点点头,只像个并不在乎真假的看客,听得津津有味。   这缱都九家经了这般多的风雨,谁人手上能不沾腥?今儿这常修弹劾谁,说白了都不奇怪,只是他想知道季徯秩究竟想做什么。   他听罢只问常修:“史沈乃我缱都二家大姓,一盆脏水可染不黑,常大人可准备齐全了?”   常修不卑不亢,神色肃穆,只颔首。   “呈上来罢。”   那常修将奏疏、劾状、证词三书一并呈了上去。   沈印这会儿已是六神无主,好歹稳住了身形。那心直口快的史迟风见状又欲骂,这回却被他爹史澈给扯住了衣袖。   史澈冲他直摇头,皱纹之间曲曲绕绕的皆是苦,只还隐忍道:“迟风,你莫、莫要冲动!”   史迟风喃喃:“我史家,怎会……”   “迟风啊……”史澈张嘴,话语却梗在了他的喉间。   末了那常修俯拜殿前,朗声道:“陛下,臣还有一本请奏。”   魏盛熠眉蓦地一挑,只抬手:“爱卿请说。”   “季侯金貂换酒,粗莽横行,本就常受世人非议。近来坊间多论季侯今朝自余国习得怪异巫术,府中藏有咒君伤民之木偶人……臣以为今朝应当彻查侯府!”   群臣听罢,无不瞪目结舌。   -------------------------------------   那消息不出几日便传入了巽州。   “哈……”   付溪适才忙着疏通河道,如今成了个泥人。他掬了一大捧水乱泼,浇得面上泥沉沉地往下滑,只抬手抹了个大概,登即放声大笑。   传信的白淳分外不解,只轻声问他:“大人这是为何而笑呢?”   “可笑自然就笑,一笑那常修没弹劾你富埒王侯的白家,二笑他竟不去碰那苟延残喘的许家。”那付溪顿了半晌,又道,“三笑那只狐狸实在太聪明。”   白淳皱眉看付溪,又见那人大笑几声,说:   “摘干净了啊!那季况溟把他自个儿从中摘得干干净净啊!” 第144章 穷途哭   翌日卯时。   东方泛白,仲夏天儿亮得尤其早。雄鸡已伸了脖打鸣,只是城中百姓还没大起,满京皆被薄蔼润上丝静谧的闲趣。   季侯府前,两只竹篾大灯笼被那日华并雾气一罩,红光黯淡许多。   常修把搜查文书在侯府阍人眼前晃了又晃,将今日前来之意讲得滔滔如流水。   那季徯秩半阖了含情目,倚着门柱边打呵欠,边同他说:“常兄您这是何必呢?直接进府便是。”   “奉旨办事,到底容不得马虎……否则侯府诸人还以为卑职是来此地做客来了。”常修说着,把深绿袍衫略提,登阶进门。   “来这么个一大早的,”季徯秩领着他走,问,“用过早饭没?”   常修把手摆了一摆:“卑职没有食早饭的习惯。——昨儿弹劾的皆是三司重臣,这么一闹腾,牵连过多,活儿大都下放到了御史台那小三司身上。昨夜台院乱作粥,皇上加派的人手不够,卑职哪里敢休息!后来实在累得熬不住,便想着到侯府去动动胳膊腿。”   季徯秩轻笑:“常兄这般,岂非无端连累得我也不能好睡!”   常修亲热地揉他脑袋,忽而手一滞,慌里慌张地收了回去:“对不住啊侯爷,贤弟同侯爷一般身量,卑职适才恍惚,这才失了分寸,误了事。”   “不打紧的,反正也不单单这一回!”季徯秩笑说,“您同我头回相见,便待我亲切得过头,揉脑袋揽肩的,像是在对待小孩儿——先前怎么从未听闻常兄家中还有个弟弟呢?”   常修憨厚地嘿嘿一笑:“那人乃下官义弟,名唤项羲的。可惜今儿被困在壑州那雪山下不来,已有好些年没同卑职一家子过年了!”   季徯秩倾耳听着,问:“姓项么,可是与史家女婿项环同门?”   “是了,项羲为项氏旁支远亲,因着聪明能干,被带上来当书童。后来项羲他考中武进士,入了阜叶营……下官同其近乎一块儿长大,就是得其相助才顺利将史项两家的狗尾巴揪出来的。”   “可惜了。”季徯秩说,“偏偏去的就是那吃人不吐骨的阜叶营。”   常修摇头,笑道:“不是他,可不就会是其他人嘛!左右逃不过糟蹋好儿郎。”   季徯秩闻言瞟他一眼,这才旋身快步领他进书房。   彼时流玉候着替他俩阖门,哪知方将门掩上,一回身就瞥见屋檐落着只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脚。她赶忙把门又推开,朝内里嚷嚷道:   “侯爷,有、有人在屋顶上头!”   季徯秩倒是一分不惊,吩咐道:“一会儿日头升上去,晒起来可难受!流玉,你且替我拿一斗笠,再沏壶凉茶,给朝升他送上去。”   流玉皱眉:“那宁晁他……哎呦,好罢!”   常修的面容泛上层忧色:“侯爷,那探子当真不要紧么?”   “不妨事,他乃宋落珩亲信,不会动我。”季徯秩道,“他盯了我少说也有个把月了,我不做亏心事,到底不怕鬼敲门,就任他瞧去罢!”   常修敛去愁,问:“哦……对了,大人曾言不助江郎,不入今局,昨儿又为何要下官弹劾您呢?”   季徯秩微微一哂,说:“要辨河水清浊,静水最是好。然那水若是被船桨乱拍,其清浊便很是难分。”   “还请侯爷明示。”   “我要他官觉着您与我已割席分坐,甚至已至叫你忘恩负义的地步……可是这般只能瞒住一般人,他家谋士断然会觉着是我使诈,来日便更要聚精会神,恨不能盯穿我这顽石。”季徯秩乍然一笑,“您也清楚我背后无人,他们若是将眼睛放在我身上了,可不就没工夫刁难您了么?”   “侯、侯爷这般尽心竭力又是何必呢……您有这般心意,干脆、干脆从了江郎,”常修支吾地为其鸣不平,“也叫他人瞧瞧您的作为,这般把祸都往自个儿身上引,来日或还要遭江党骂……”   “用我者,断不可疑我。”季徯秩道,“我随心办事,倒更是自在。常兄,今儿咱们不聊这事!——沈家那账查得如何了?”   “一家子皆是滑不溜秋的油葫芦!”常修咳声叹气。   季徯秩失笑:“常兄,那沈家已至冲风之末,哪里用得着您这般的颓丧?他们再怎么狡猾也耐不住整个户部算他个昏天黑地!更何况这回查院查的可不单单是沈家那精心编排的假账本,府里头的金银玛瑙都是要算的……他沈家一大家子是横竖逃不开!”   “那颜家当堂玩了一出金蝉脱壳。”常修说,“果真是好手段。”   “脱不了,大理寺少卿何夙盯着颜阳雪好长时候了,就等着劾他颜阳雪呢!”季徯秩道,“何夙当年是付溪他爹提拔上来的寒门,付家予他有恩,故而这么些年他一直对那付溪暴行视若无睹。可是从下边上来的,不卑不亢者少,多的是阿谀奉承奴颜媚骨的或是视高门大族为眼中钉的。许多年前,这大理寺卿还是颜阳雪他太爷,老爷子当年断了个贵人骑马踩死人的案子,踩死的恰是何夙他老爹。他娘告至官府,那颜太爷一判,竟以污蔑重臣断死了他老娘。我若是他何夙,我也恨!”   “竟是宿仇!”常修惊呼一声,“您怎么认识的那何少卿?”   “他住在庚辰大街,那地儿前边光鲜亮丽,后头全是烂巷臭沟……我先前常于那儿布粥,常同他碰面,渐渐地也就认识了。就说这缘分么,也实在是巧!”季徯秩将双臂堆在桌上,身子向前稍稍压去,“如今史沈颜三家可有人先露了马脚?”   常修不住地摇头:“要灭一国,先覆其法,史颜沈许,刑部的,大理寺的,御史台的,户部的,三法司并户部啊,管法又管钱,国祚说清了可不就握在这么些个人手上?如今谁又该查谁,谁又配查谁?都乱套了!”   季徯秩收了要叩桌的指,说:“就是要乱呐,不乱逼不出来人儿!只是大人如今是众矢之的,难防来日身畔风波迭起。”   季徯秩说着,向外头的屋檐上招了个手。   那宁晁在上边盘着腿正吃茶,这会儿用掌覆了杯口跳下来,粗粗抱拳说:   “多谢侯爷照顾……您可有吩咐?”   “谢什么?都是小事!——不过么,近来我被禁足府中,没办法保常大人平安,这些日子,你代我看顾看顾常大人如何?”   宁晁用指尖嗒嗒地敲着瓷杯,想了一想。   若是要他去问宋诀陵,那人定然不会容许他离开季徯秩寸步的,可惜宋二爷不在这儿,他宁朝升既没栾汜那么守规矩,又没栾壹那般的听话,所以,他觉着季徯秩说的有道理,他就那么干了。   “卑职看成。”   季徯秩见他应得爽快,笑道:“从前总见你把粗言粗语挂嘴上,骂天喊娘的,如今倒是寡言利落起来。”   “人被逼急了,什么屁话都说。然今朝卑职连谁是那值当骂的都弄不清楚,自然而然就闭嘴了。”宁晁道。   常修连忙拱手:“多谢侯爷。”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朝升他,再不济,你谢那宋二。”   ***   沈家内外被禁军和查院的官吏填了个满。   ——这府中人已尽数关押入狱,只剩了他沈复念一位沈姓留下来配合官吏搜查。   沈复念淡淡瞧着他们将府邸里那些个金树翡翠白菜都搬进匣子里封上,立在那儿薄得像宣纸一片。   轩永过来搀住了那半瞎,苦口婆心地劝:“公子,咱们还是先坐坐罢,药刚下腹,要晕乎一阵子,当心磕着碰着了。”   “碰着了好啊,好叫我讹他们一大笔。”沈复念笑着,眸光倏地冷了下来,“这阵仗,任谁瞧都知道,沈家不知手下记了多少笔糊涂账!可还用得着查么?!”   这沈府的奇珍异宝实在太多,官吏来去搬得满头大汗,沈复念退开一步好方便他们进出,又同那轩永自嘲道:   “我眼睛瞎,又是个往四方跑的臭官儿,原是为了叫老子更好泡在沈家这狗屁的浊潮里。身为监察御史,老子查遍他州贪腐污浊,到最后竟是我沈家最善藏污纳垢!”   那沈复念将手扶在轩永肩头,渐渐地攥作了拳:“可是轩永啊,你眼睛这般的好,你一天天地总这么瞧着,为何瞧不出来呢?”   轩永不想骗他,只能轻声道:“公子,什么脏的臭的,看惯了、闻惯了,都是会麻木的,人就是这么个东西。您可知奴祖宗是如何成为沈家家仆的么?奴祖宗当年是巽州上来的灾民,为了活命向您家祖宗借了折子钱好活命,哪知那钱翻筋斗似的,祖宗他到死能还上去的也不过九牛一毛,奴祖宗便签了世代为沈家奴的卖身契……”   “可是公子,自魏开国之初朝廷便禁止官员私放印子钱。沈家百年簪缨,却借此法子暴敛钱财,这算什么清正廉洁……奴呀,打一开始便没觉着沈家干净。”   “哈……轩永啊,我不知啊!我在这沈家活了二十余年,我不知道!”沈复念往后跌了好些步。   轩永忙忙扯住他:“公子,这终归不干您事!”   “怎么个不干我事,我是同他沈长思那般抛家傍路,恨不得改姓了?还是我疯了,误把沈姓当己姓了?”沈复念兀自惨笑一声,“世人只知一棒子打死人与鬼,你说的可不顶用……”   那药起了作用,晕得他险些摔地上,他前言不搭后语,哑声道:“轩永啊,他沈义尧怎么就能抛下我一走了之?!我走遍东西南北,心心念念的全是他,他倒好!自个儿闷声吃苦,自个儿在堂上受辱,自个儿上山玩命……我们不是双生么,他怎能什么都不同我说?”   话语零落,却透出来同样的痛心疾首:“轩永啊,你公子我原来不过是个瞎子,今儿又成了个聋子啊!”   沈复念喃喃念着,骤然推开了轩永,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他爹的书房。他疯笑着急急磨了浓墨,一把浇坏了那块书着“盐梅舟楫”的匾。   ***   夜深,沈复念自榻上醒来,忽闻后院一阵异响,他起身将后院门略微开了开,只倚住低唤了一声:   “轩永?”   那轩永蓦地一怔,回道:“公、公子。”   沈复念神色倦沉,只揉着前关:“你在同何人交谈?”   “奴不过在剪裁花草。”   “撒这般蹩脚的谎!——你身边那是何人。”沈复念睁大了桃花眼,直直看着那虚作一团的黑影。   轩永只还噤声不语,来客却先行撞破那沉默,笑道:“啊呀,沈二实在是好敏锐。”   “侯爷?”沈复念皱了眉,“您这会儿不是该禁足于府?”   季徯秩笑道:“我是皇上的人,禁军也是皇上的人,自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您今儿拜访为的是何?”沈复念不松眉。   “我吗?一来为当年我赴余国之际,子柯轻慢了您谢罪;二我来救您脱身。”   “救我?”沈复念狠狠抹了那废目一把,“侯爷想叫下官做什么?”   季徯秩笑吟吟:“明素,当年我俩不是同窗吗?何必这般的生分?”   “瞎的是下官我,不是您呐,侯爷!如今您不过禁足于府,可我沈家说不准便是满门抄斩!”沈复念咬牙,“这一局……可是您布下的?”   “不是我,怎么会是我?”季徯秩道,“我也是无辜,今儿上街都得偷偷摸摸。”   沈复念阖了眼,认命一般重复着前话:“侯爷想叫下官做什么?”   季徯秩不再同他绕弯子:“再过几日常大人便会将搜查所得禀告皇上……沈家以权谋私已是板上钉钉,贪的数目太大,今儿您想全然脱身唯有大义灭亲。”   眼睛越来越坏,药效只能勉强维持半柱香。沈复念怅然地望向院中,却是捕不着一点清晰的东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到最后就连人影也辨不出来了。   沈复念瞎子般伸手朝前摸着走,还不到季徯秩跟前,便猛地跪下磕了个响头:   “还、还请侯爷饶了下官爹娘一命,下官日后定给侯爷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季徯秩端详着他,道:“我保你不死。”   “侯爷!”沈复念声泪俱下。   “虎落平阳,这是命。杀人偿命,这是理。”季徯秩向他走了几步,说,“沈明素,你是半瞎,不是真瞎。”   “喂——”沈复念仍旧跪着,只是仰起了面,那双无光瞳子里又淌出几行泪来,“你说的轻松,但要叫你杀亲证道,你可乐意干吗?”   季徯秩顿住步子,笑道:“我有什么必要去想这事儿呢?”   沈复念还以为这是居高临下的一句冷斥,谁料又听季徯秩说道:“还不待我杀,他们一个个的早都走了!——我至多替你府中女眷求个情,不保准,成事还是看你。”   沈复念听着,把前额连同泪眼一道扎进了泥土之中,仰起,再磕,不断反复。   那季徯秩走后,沈复念终于无所顾忌地放声恸哭起来,喊叫得肝胆俱裂。   “啊——”   缱都今夜哭声不止,沈史颜三家高门转瞬便只剩了白蛆几条。   那些个从前不知腌臜的簪缨公子,在他们那高门腐尸上蠕动啃咬,苟延残喘。 第145章 共渡舟   三日后,沈复念与史迟风各呈自家罪状上朝。同日,沈印及史裴等大案主犯不打自招。   七日后,沈印、史裴等此两案主犯,皆由魏盛熠亲判斩首,同左迁史裴之子户部尚书史澈,大理寺卿颜阳雪等朝廷命官。   ***   “断尾自保,”院中一人仰面歇在木轮椅上晒太阳,“原来那史家小辈也并非那般的高风亮节。”   “兄长。”梅观真给他奉茶,“待此事风头一过,缱都想必定能安然一阵。”   梅岭章捏着茶盏,自个儿不喝,倒伸直了手将那茶凑到梅观真的嘴边,说:   “慕实,不对。沈印和史裴这史沈二家之主殁了,史迟风和沈复念这才成了真正可供人动用的棋。史迟风上头还有其父史澈,然那位被陛下左迁坎州,再不能禁锢史迟风。来日这缱都浪又要滚,滔天的浪吞的就是他史迟风和沈复念。”   梅观真躬身,就着他的手把茶喝了,又支吾道:“原是这样……那韩老之事……”   梅岭章淡笑着说:“爹一口便答应了下来的。——怎么,你不欢喜吗?”   梅观真从梅岭章手上捉了茶盏来,倾满了递过去,道:“这种东西么,哪里是凭情分说话的!我看爹他就是看准了韩老原为先太子旧部,被他积攒多年无人倾诉的苦闷催软了心肠!”   “可是慕实,我并不作此想。”梅岭章接过茶来轻抿一口,“纵然韩老所扶者为异姓侯又如何?他薛止道乃鼎东认定的菩萨,他能叫那鼎东富饶昌盛,未必不能救魏于狂澜。”   梅观真盯着他兄长断了一截的小指愣神,说:“可此举终归有悖正统……”   梅岭章笑了笑,苦涩道:“慕实,在这尘世间,你兄长我万万不能同林询旷等量齐观,可我有一悖缪之思却同他一无二致!——你知那是什么吗?”   梅观真攥紧绯红官袍,连连摇头。   梅岭章阖上眸子,慨然一笑:“苍生在上,万岁在下,我同他皆视民生为擎天玉柱,蔑正统作阴沟乞鼠。”   梅观真双目圆睁,怔松不已。   “我不高洁,不值高看。”   梅岭章爽然一笑,诚如当年。   夏风飒沓,只将院中挺立之玉兰剥落几团雪瓣。那色白微碧的花碎浇在这两兄弟身上,有如沐礼。   梅岭章懒洋洋地迎着暖和日光仰面,笑着说:   “你我如今行于逆流,若能过此关,便砍了这几株玉兰作兰舟,带兄长我出去看看河山罢。”   梅观真面上怆然一片——这是他嫡兄在双腿废疾之后,头回说要到外边去看看。   “兄长、未免也太过狡猾。”   ***   季徯秩未曾料及会在缱都酒楼碰上江临言。那人此刻一副浪客打扮,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挑帘坐进了厢房。   江临言指尖夹着一封信,压在榉木桌上推给他,笑道:“这东西原是耽之要给你寄来的,可惜半道被师叔我给截了胡!”   季徯秩只装作与他素不相识,高声道:“这位,您走错了厢房!——来人!还不快些把这醉鬼给带下去!!”   跑堂的循声来赶人,那季徯秩趁乱起身说:“师叔,您到季府去寻我。”   江临言登时福至心灵,只将季徯秩手上酒盏扯来往自个儿身上浇,凑近说:   “落珩的鹰不在你那儿?”   季徯秩匆忙抽回手去,做出被他嚇了一跳的惊奇模样,只在拉扯间低声说:   “被我送去盯常兄了。”   “干得好。”江临言一掌拍在他心头,哭喊起来,“翠姑娘,你、你当真要抛下哥哥我吗,老子当年在楼里给你花了多少银子……”   跑堂的进来了,匆忙将那窝囊醉鬼给推搡了出去。   金吾卫大将军方铭正巡逻街坊,恰经此处,听闻适才有醉鬼惊扰了侯爷,便踏进酒楼看个热闹。不待跑堂传声,自个儿先掀帘瞧了一眼,季徯秩正盯着酒壶喘气愣神。   ——嗬!还真是惊魂未定模样。   可季徯秩平日里是怎样一个谨慎人?这般露骨的情绪,能叫其他探子信,偏叫他一分不信。   他把帘松了,只揪住一跑堂,问他:“你看清适才那打扰侯爷的醉鬼生得什么模样没有?”   跑堂的结结巴巴:“没……没!醉、醉鬼不是都一个样儿么?”   ***   丑时三刻。   朱漆描金牡丹纹佛龛前,跪了抹檀影儿。然他分明已唤人阖紧了门窗,身后却有劲风来。   蒲团之上的那人儿将经书搁下,睁了眼说:“神不知鬼不晓啊,江师叔的本事还是那么的好。”   江临言趁手抽了他的一缕发,仔细地给他编了个六股辫,道:“这季府佛堂的门槛真真是高,险些没摔死你师叔我……本事?我这本事上得了台面吗?是当贼的本事,又不是称帝的本事,可谁会到街上嚷嚷着说自个儿有偷东西的本事呢,只怕官爷听到了又要请我到牢里吃饭!”   季徯秩笑得愉悦:“师叔依旧妙语连珠。”   “真不是我卖弄,”江临言用手将那股辫扯散了,自个儿拉来把椅子坐,“我姓江,登上那位子还真就是窃国!”   “是吗?师侄左瞧右瞧您都姓‘魏’。”季徯秩起身给他倾了杯水,“见见谅罢,师侄不知您何时会来,没敢烹茶煮水。今儿吃些凉的,也省得塞牙缝。”   江临言忍着没在昏夜里哈哈大笑,问:“今早我给你那信,你拆开读了没?”   季徯秩点头:“尽是人名,宋家二位,喻家三位,吴家三位……统共二十余人……可是之中怎会有那几位?”   那烛光贴在江临言硬挺的鼻梁之上,显得朦胧酥柔。他冲季徯秩笑,说:“皆是我心腹,可当中有些人,我从不叫除了你与耽之外的人识得。——你知这是为何吗?”   季徯秩蹙着眉,将唇抿了抿,说:“可是因将他们斩断亦为此局当中一步?”   “没错。”江临言轻轻拊掌。   “您就这么将这名册交予我?”季徯秩从撤贡的瓷盘上拣了个桔子抛给江临言,“人心叵测,您太天真!”   “信人心叵测的是他宋落珩,不是我江临言。我信你就是信你,没什么好说。”江临言把那黄澄澄的贡桔接住,在掌心滚了滚,说,“我是个赌徒,走刀尖,摔死便摔死,左右不过一个死。”   季徯秩笑起来:“哈——江师叔,就这么些东西,我向那宋诀陵伸手讨要了那么些年都没得到,这会儿却怎么叫我轻而易举便得了?”   江临言瞟他一眼,说:“他或许是自有打算。”   “那确实是自有打算,”季徯秩盯着那红烛燃泪,“他半分不信我。”   “你不也半分不信他。”江临言毫不留情,“你二人隔雾看花,互相瞧皮瞧骨堆。有些事儿它本就不难,你二人凑近了总能看得清楚……可你是无端自卑,他宋落珩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季徯秩这回倒没假以辞色,只说:“我不懂。”   “你聪明,你在这儿不懂?”江临言长吁短叹,“你俩来日找个时机好好见见,快些说开。——再不然就由我做东!”   屋内焚香袅袅,被红烛变作了朱红沉沉。   “不过你适才说我天真,耽之他天真吗?”江临言把桔子剥了,含进一片玲珑剔透的,一面嚼一面说,“他在平州玩废多少阔大人,你可能还不清楚。耽之他看中的人,不会错。”   “早知耽之是您的人,我早前还在他跟前做戏干嘛!”季徯秩盘着佛珠,“不过你要募我这般小事,任耽之送信便是,何必冒这般险跑这一趟?”   “我当然有必要专门跑这一趟,整日瞧着宋喻二人放着好马不套绳,直叫它在草场乱跑,来日若是被他家逮了去可怎么办?”江临言说,“好师侄,你甭担心我今儿来缱都引人耳目,是我那好弟弟魏盛熠要北疆四营各出一人来迎他赴北的……我想要见师侄你,当然得自告奋勇。”   季徯秩说:“哦。”   江临言将橘络一丝丝剥下,绕在舌尖:“这就没了,就没别的想问的?”   季徯秩看向他:“还能有什么想问的?”   “譬如心上人来了没,悉宋营来了谁诸类……”   季徯秩轻笑一声,只从袖里掏了块姑娘家亲绣的帕子嗅了嗅:“那般久的前尘,师叔还是快快饶了我罢。”   “你这样一个伶透人,不耍明枪,总使暗箭,活叫我这戆直的常自愧!”江临言喃喃道,“还以为我是什么喜欢拉人家夫君入歧途的虎狼。”   “我一拉弓的当然得使箭。”   “这就又扮上愚了?”江临言眼中笑意浓浓。   季徯秩见江临言剥得指尖皆是橘黄,便用适才抽出来的那帕子替他拭手,说:“我合该当个戏子。”   “只当戏子太可惜了,”江临言将十指抻了抻,“你该生个女儿身,登天当皇后。”   “可别,把我托上去,岂不是叫我有望当起贼来?”季徯秩借着江临言前话戏谑道。   “闹不过你!——史迟风和沈复念这俩良驹,今儿你能控住哪匹呢?”江临言侧目过去。   “自是那沈明素。”季徯秩游刃有余地说,“史晚松他仗着史家清风峻节,傲物轻世那般的久,如今却同他说,他手中宝不过是美玉覆盖下的脏尸。他要多久才能缓过劲来,师侄。不得而知。”   “我也这么想。”江临言道,“只是树大招风,干完这票,咱这树便不再于缱都生叶。”   季徯秩颔首。   末了江临言起身,扶着佩剑说:   “你信佛,我信道,那二位不争不抢,咱们却唯有争抢才能过活——”   “往后几月咱俩估摸见不上几面,可你要记着,咱们来日定然殊途同归!” 第146章 无欢宴   江临言说要做东还真做东。   只是季徯秩应约挑帘进去的时候,不见江临言,只见早便落了座的宋诀陵。   二人对望皆是遽然一怔。   他二位好面子,自然皆当作没事人似的在席上坐下。前些日子还在狼狈地互剖心剜骨,这会儿面对面坐着,嘴皮子却都变得很不利索。好长时间里,他二人都只能垂着脑袋各自寻法子消磨光阴。   二人想着不该这般,便抬头要动嘴皮子,哪知竟是不约而同,开口一字猛然撞到一块儿又蓦地仿若石沉大海般没了声。   直待宋诀陵套上纨绔皮囊,卸去坦诚相待的威压,他二人这才自在许多。   “我不知你会来。”宋诀陵架高双腿,歪着身子抚剑穗。   季徯秩轻盘佛珠串子,付之一笑,说:“我亦然。”   “咱们有缘罢?”宋诀陵吊儿郎当地笑。   “咱们有命,天意弄人,称不上缘一字,只能说是巧了。”季徯秩阖扇点在宋诀陵搁脚之地侧畔,说,“二爷,要上菜了,您收敛收敛,莫要给人家添乱!——近来蘅秦十八部可有动静吗?”   外头掀帘进来三两小厮,将一盘盘翠菜酱肉摆上来。   “那单于伯策的左膀右臂纳达日近来总在魏关前瞎晃悠,不知为的是什么。若说是要趁早为公主迎夫婿,那我自然是没话好说。”宋诀陵没动筷子,把斟酒当首步,“伯策虽说是宝刀未老,可较其壮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这蘅秦十八部,如今最值当高看的是他的大儿子布贡达以及其麾下几员大将。逢宜嫁的那位乃为其二儿子。那位一点儿也不像他爹,格外不好骑马征战,听是因平日里头读的皆是儒家书。”   “多习些仁义罢,莫叫逢宜遭太多罪才好。”季徯秩喟叹一声,他夹了一片味尤香的酿笋尝,啧道,“酿笋果真还是用春笋做才够嫩,夏笋太脆,嚼来少了不少滋味。——二爷近来还干了什么事儿呢?我这闲的一日日地待在南边乘凉,总好奇北疆诸将都在干嘛。”   “这个么……”宋诀陵的长睫扇着在他的面上撒下一层虚影,他含笑探身上前,近得好似要同季徯秩交换吐息,说,“我忙着成、亲。”   季徯秩从从容容地将身子后仰,进而起身把手一拱,说:“恭贺宋将军新婚。劳您来日替季某同俞姑娘……俞夫人道个喜。”   “这有什么值得恭喜?”宋诀陵轻嗤一声,道,“宋某应当祝贺侯爷才是。小别胜新婚,侯爷来日回了稷州,那才是真欢喜。”   若是前些时候,宋诀陵总会将季徯秩的脸儿扫过一遭又一遭,今儿倒是半敛凤目,垂眸酒盏。   “哈哈哈——”季徯秩听罢干笑几声,“那便承二爷吉言!”   宋诀陵随着他开怀大笑。   果真是当混账最为畅快,纵然心湿淋淋地流泪,自个儿也能浇着那腥血,狞笑着来狂欢。   宋诀陵心情不明媚时胃口尤其不开,这会儿为了不叫季徯秩瞧出来,唯有动筷频频。那些珍馐进嘴却皆味同嚼蜡,他只还装得像模像样,笑着同季徯秩说:   “这酥肉做得真真是好,侯爷可要仔细尝!”   季徯秩见他心思不在,将身子往前探了探,把指点在了他的视线所落之处,知会他道:“我同江师叔见过面了。”   宋诀陵噌地起身,倒是不忘将手背身扶住了那近乎倒于地面的椅子。   季徯秩的视线顺着他的腰封寸寸看上去,眼底笑意逐渐化作一团讥讽自嘲:“二爷,用得着这般讶异吗?是江师叔和耽之寻的我,您乐意信任我也好,不信也罢,我如今与二爷同船渡,您还是别这般的介怀,叫咱俩来日闹得太难堪!”   “你为何就非得……”宋诀陵咬住了后半句。   为何非得往那泥水里栽呢?   为何非得以身涉险呢?   然这般会再度挑动他二人之间波澜的话语,他不能说。他既已下了决心要将季徯秩推开,便不能给彼此留半分的余地。   况且季徯秩早就弃他如敝履。   宋诀陵不则声,倒是季徯秩先开了口。   “可是要问我为何非得入局吗?还是要问我为何这般的阴魂不散呢?宋二,你瞧我这身子一半泥潭,一半仰天求生,你很愉悦吗?”季徯秩问他,“甫一开始我便叫你将我拴紧,万岁有三,我可有一回将你我之事告予他们一人?你究竟是为何偏偏在我身上生了疑心?你笑我择新主,可你曾经如何待我,你都忘了不成?”   宋诀陵的嘴角有丝抽搐,便默不作声地盯着瓷碗扒拉米饭。   季徯秩压下胸膛起伏,只在齿间含着笑又说:“见我如狎妓,隔我如防虎。章台柳,黄金鼎,用之则揽,不用则弃……羞辱人的事儿,您做得真叫人心服口服!”   宋诀陵启唇,只细微颤动了些,他终于难耐地低笑道:“你既依旧入局来,那我先前所行种种又有何意义呢,季况溟?”   季徯秩听不出他话中意,只平静地睨着他,说:“没有你宋落珩,还有无数之人乐意邀我作宾,待我如血亲。”   一丝若有若无的惨笑在宋诀陵的面上如晒褥子般倏地被抖了开来。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逼迫他仰面瞧清楚,叫嚣着让他快些明白,他宋诀陵在季徯秩眼底,就是那般能轻易地被替代的东西。   他在季徯秩眼底就是虎豹,是混账,而这两种东西的糅合,心脏的跳动为的是自个儿,绝不可能是他人。   宋诀陵同季徯秩吵了这么些回,自然也听出了季徯秩心中在意的是什么东西——季徯秩厌恶自个儿成为累赘一个,更是厌恶被弃于荒野当中。   可是季徯秩乃为他宋诀陵此生无价之珍宝,若无苦衷,他哪里会舍得丢掉呢?可向来得宝者最是清楚如何焚宝,他于是哈哈大笑起来,说:   “侯爷啊,我先前那么的看重您,您今儿却跑去听江师叔的,浑然不顾我,好生薄情……只是您进局我拦不得,只期盼您来日不要碍事啊!”   宋诀陵只想着要同季徯秩拉开距离,却从未想过季徯秩打小在世人的口舌间长大,根本就不是个会在意他人之言的性子。可那般不屑一顾的他,独独在乎宋诀陵的所思所想,那究竟是因着什么?还能是因着什么!   季徯秩心脏一抽,他轻笑着只答了前半句:“二爷还是莫在一共度春宵几回的倌人身上虚耗光阴。”   "侯爷真把我当恩客?”宋诀陵说,“横竖看去,当年都是侯爷嫖我。”   “是是是,坏事都由我做,当牛做马还当恩客,叫你一脚踩着我的头顶还含笑含嗔骂我负心!”季徯秩动着筷子,一眼不瞧他。   夏风沁凉,吹得屋内燥热散了个七八。   季徯秩片晌搁了筷,看向垂帘说:“我跟了江师叔您有什么好追究的呢?您不是我的前主子吗?今儿不过是因着好心才知会您一声,您可莫要自作多情,叫我好心作了驴肝肺!”   “你从前既然把我当主子,那就应当伺候好我啊,”宋诀陵将喉间东西咽下,“怎么叫我想起来的,尽是你逮住我咬的模样?似乎只有咱们分道扬镳的时候,您才终于好声好气地说过几句呢!”   季徯秩无所谓地同他说笑:“当年我都就差以身相许了,还说什么咬不咬。”   “侯爷,这番话少说。”宋诀陵顿了须臾,说,“做梦。”   “就说了句玩笑,还要骂我做梦!”季徯秩仍旧在笑,仍旧在敷衍应付。   “哈——”宋诀陵摇起头来,低声自语,“我说我会拿来做梦啊。”   宋诀陵吁了口气,又问:“沈明素你拿到手了,切莫去动史晚松他。”   季徯秩捉了只酒壶来,说:“本就没打算动。史晚松他要当好一阵子的废笔,我纵然要用他,也不急这一时。”   “侯爷真是越来越上道。”宋诀陵上身压前,饶有兴致地端量着季徯秩那副闲适神情,待从中捕出了“放手”二字后,一面心满意足,一面心酸发胀。   季徯秩耸耸肩,道:“那是,也不看看我是何人调教出来的东西——不正是断情绝义的宋二爷吗?”   宋诀陵再吃不下,便把筷子也搁了,问:“师叔他为何偏要把你我拉一块儿吃酒呢?”   季徯秩含着筷尖发愣,说:“他总觉着我俩有事儿没说开!”   “说开?说个屁的开,咱俩没有东西还要说开。”宋诀陵皱紧眉宇。   “江师叔就是这般的喜欢当和事佬!”   “和事佬?我看是月老!连俩男人的线都不放过,也真是有够丧心病狂!”宋诀陵说那话时抬眸瞟了他的脸色一眼。   季徯秩在笑。   季徯秩总在笑。   可那蛊人的眉眼不再向他抛出什么暧昧朦胧的东西,只是那么淡淡地、平稳地看着他,面笑眼不笑,眸子里不着一分情,空荡荡的。   “话说你小子把朝升弄哪去了。”宋诀陵想了好半天,终于憋出这么一句。   “哦,二爷还记着那宁朝升的存在啊?在常大人那儿。”季徯秩道,“都叫您别派人盯着我的。”   宋诀陵叼住酒杯,自袖袋里取了封信朝季徯秩递过去,含糊道:“行,那你亲自把信收了。”   季徯秩没伸手去接,倒是起身替宋诀陵将嘴里那酒盏给取了下来,说:“这般喝酒,当心呛死自个儿。”   宋诀陵不甚自然地挪开瞳子,笑道:“在鼎州,我都叼着碗吃,这算得了什么?再说,侯爷不曾还用嘴喂过我么?”   季徯秩浑似没听着,说:“俞夫人实在是辛苦了,要容忍您这么些陋习,若是我,只消照顾您几日便恨不得叫您曝尸荒野啊!”   宋诀陵见他总搬俞雪棠出来说事儿,摆了个冷面道:“嗳,什么话?从前咱俩也不是没有过快活日子”   “您有,我没有,同您在一块儿,我没有一日快活。”季徯秩正色道。   “这样么?”宋诀陵用个吊儿郎当调子说,“我彼时还以为侯爷是同我一块儿快活呢!”   季徯秩摇头,说:“以己度人这个毛病,二爷您得好好改一改。”   季徯秩见宋诀陵不说话,蓦地一怔,旋即笑起来——对啊,宋诀陵从来都不觉得自个儿有错,他这么一说,宋诀陵当然不乐意听。   他怎么能把这事儿忘了?   他于是拍了宋诀陵的肩起身,说:“二爷你看,我这人儿,总是僭越。”   季徯秩下楼去结饭钱,哪知江临言说他做东,便真不要他二人掏钱。季徯秩掀帘回去,说:   “账由师叔算尽了。”   宋诀陵问:“侯爷要走了吗?”   季徯秩点头:“该走了。——二爷今儿心情不错嘛,胃口真好。”   ***   季徯秩拖着疲身入了宫,彼时魏盛熠正立在寝殿前等他。月光自九天抖落,帐子一般笼住了他,一如囚笼。   季徯秩顿步,问:“陛下明儿便要启程赴蘅秦了罢?”   魏盛熠招手让他站到自个儿身侧,说:“是,侯爷给朕说几句好听的,送朕上路罢!”   “都决定要上路了,还讨什么漂亮话呢?”季徯秩并不应下魏盛熠前言,只走近了说,“等您回来了,想要多少句我都同您说。”   魏盛熠摇头,只怔怔望月,说: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 第147章 赴秦关   季徯秩没陪着魏盛熠沐月太久,到走时也没为魏盛熠落下一滴眼泪。   魏盛熠拖着曳地的月白长袍行于宫闱当中,晃到丑时才绕回了寝殿。   许未焺歪在榻沿等他,唇抿着,因难捱困意,脑袋已耷拉下来,一下又一下地朝下点着,瞧来有丝不同寻常的可怜。   魏盛熠含住笑,伸手把许未焺的脸儿捧起来亲。他动情地亲吻许未焺的眉眼、鼻尖、唇角、面颊,末了总算把那人给折腾醒了。   许未焺艰难地舒开一只杏目,只轻轻嘟囔了一声困,又倚住魏盛熠想睡。魏盛熠将他搂进怀里,软语温温,手上却没饶他。   遮目,褪衣。   魏盛熠的长指熟稔地在许未焺的身子上拨捻,既痒又烫,将他逼得耐不住要逃。可魏盛熠一面将掌心覆在他的腹上,一面握住了他的腰枝,终叫他脱身不得。   烛火摇,两个冰凉的身子相贴纠缠。   许未焺的脸儿被魏盛熠压进软枕当中,嘴也被褥子堵住,连闷哼都无法连贯,更别提如同往日那般低吼出几句咒骂。   魏盛熠落齿于其后颈,妄图用那很快便会消散的东西填满自个儿心中的罅隙。他太贪婪,连那儿溢出的血也被他用舌卷去,只还不断虔诚地啄吻那伤口。   枕褥掩不住的喘息在晃动之间被卷入夏风当中,再沙沙落进褥子里,碎作了洋洋洒洒的骨灰。   ***   纵然是烈夏,清晨的日光也依旧是那么淡而轻柔,可许未焺睁眼时,日光却已烈得很是灼人。   经了一夜颠鸾倒凤,这会儿未着衣的身子格外冰凉。许未焺如同往日那般要钻进魏盛熠的怀抱当中,却扑了个空。他睁眼,彼时魏盛熠却已不在榻上。   他蓦地清醒,只觉万丈厚布将自个儿裹住,叫他耳内嗡嗡,良久唯闻心跳震响。他焦急地开口,声音是昨潮泡涨的嘶哑:   “陛下呢?!”   候在榻沿的范拂缓缓应声:“回备身,陛下三个时辰前已启程赴秦。”   许未焺恍然大悟。   哦,原来那人改了主意,走时不再捎上他。   许未焺跪在榻上,什么也思考不了,便怔怔笑起来。一行泪就这么倏地滑落,又无声地融进被褥里。   他在为了什么而哭呢?   是因着自由复归,告别先前的苦难,告别魏盛熠那扭曲的爱意,喜极而泣吗?还是因着要告别故友,告别那痴情种,告别那自个儿真心栽培过的朗君,悲从中来呢?   他抹净泪,只弄清楚了一件事。   ——他如今孑然一身。   ***   此次赴秦恰在夏末,艳阳烤人再辅以舟车劳顿,真还没有多少贵人能消受,更别提魏盛熠那前辈子一回都没离过缱都的闲万岁。他虽勉强叫不适不显露于面,脸色却已透了好些难看的青紫。   人能熬,马却不能不歇息。魏盛熠趁着饮马之际下车养神,可其方下车便扶住道旁树呕秽不止。   他正难耐地锁紧眉头,一旁却伸来一条素净的巾帕。魏盛熠轻易不接过,先抬头瞥了那人一眼。   ——宋诀陵。   四目相对,却是双双揭下了讨人欢喜的笑脸儿。魏盛熠面无表情地接来帕子,淡道:“多谢。”   宋诀陵将头微垂,恭顺地候在一旁。   魏盛熠蹙着眉半晌终于勉强压下了吐意,问他:“这帕子可是俞夫人绣的?”   宋诀陵直截了当地摇头,说:“雪棠她不通女红。这帕子不是什么重要的,陛下不必思虑着要还。——许千牛背身怎么没来?”   “朕忽而舍不得了,故而将他留在缱都那黄金笼里了。”魏盛熠将污帕叠好,只是仍未润上昔日强装昏君的笑意,“爱卿呢?可同侯爷断干净了?”   宋诀陵以颔首代替了言语。   “朕先前一直没法子确定宋卿是否也为乱党之一,今儿一见,才终于能笃定。”魏盛熠看着宋诀陵道。   “陛下何出此言?”宋诀陵抬了凤目直直看进那对棠梨眸子当中。   “人不会无缘无故给自个儿套一层新皮。”魏盛熠说,“更别提宋卿今儿已得了想要已久的宋家虎符。”   宋诀陵轻笑一声:“陛下高明。——您可要于此杀了臣吗?”   “动手固然好,可若是如此,不知是朕先杀了宋卿,还是宋卿先杀了朕。宋卿的棋都下到这儿了,不至于连这等防备都没有罢?”魏盛熠冷笑道。   林叶簌簌,落在不远处那正揉马鬃的江临言身上。魏盛熠睨着那人儿,说:   “先帝曾以断绝血缘对各家束缚之由将各家子弟一并送上序清山教习,殊不知今朝天下大乱,少不了序清山诸人。如今江临言协助沈义尧剿匪,功绩难掩。来日若朕赴秦取得药草,在壑州的温势必也将成为大功臣。听闻韩释和柳契深近来也有动作……这么多把好刀现世,少不得先帝磨利之功。乱世群雄啊,这出戏,朕真想亲眼瞧一瞧!”   宋诀陵盯着魏盛熠那张叫他厌恶非常的蘅秦面孔,只说:“陛下这般恋生,当初又何必做昏君呢?”   魏盛熠眼帘不动,说:“恋生?朕可是求死不得。”   宋诀陵不置可否,便说:“陛下歇好了吗?快些上车罢,咱得赶路去了。”   魏盛熠使劲摁了摁前关,说:“走罢。”   骄阳将那些个火星子从树叶间隙当中投掷进来,直晒得人心焦。魏盛熠由宋诀陵搀着上车,收腿的时候听见宋诀陵低声说:   “陛下,北疆怪异之处三言两语说不清,待您到了鼎州,想必定能叫臣畅快欣赏一番。”   魏盛熠落座,只拨开帷帘说: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   半月的车马,魏盛熠方过了悉宋营的辕门,不见布兵迎君,却得利箭一柄。那箭刺穿了他耳畔的木栅栏,然他望去却不见一人拉弓。他于是笑起来看向宋诀陵,说:   “悉宋营的待君之道,实在叫朕大开眼界。   宋诀陵平静地问魏盛熠:“陛下可要末将去将那歹人揪出来吗?”   魏盛熠也很是从容,道:“免了,又没伤着,用不着大惊小怪。”   那方纥上前将身子一躬,作揖道:“陛下……”   魏盛熠摆手,说:“问候的话免了,御帐可搭好了吗?”   方纥看向负责此事的小吏,那小吏赶忙从人群中钻出来,说:“陛下且随小的来!”   ***   御帐搭得很气派,偌大的帐子当中摆着一张尤为显目的红木床,上头盖着一张华贵的凤纹绣丝衾。魏盛熠打量了一眼,似笑非笑地问:   “这是听谁人布置的?”   “宋将军提先送了信,专门叫小的们置备的。”   “是吗……宋卿果真生了个喜好揭人伤疤的恶性子。”魏盛熠笑说,“你且先下去罢!”   那小吏掀帐出门,恰好碰着方纥要进帐。他赶忙请方纥先进了,又猫儿似地迅速窜了出去。魏盛熠瞧见帐门已拢好,便要朝方纥作揖,还未来得及低身,先被方纥给扶住了。   魏盛熠并不多言此事,只问方纥:“先生,那些个东西可收拾稳妥了?”   “还望陛下放心。”方纥拱手道,“好粮皆贮藏于俞家私仓当中,银子则尽数埋于俞府与城郊荒宅院中,日日有人盯着的。”   魏盛熠觑着他鬓间露出的几根银丝,问:“可有人生了疑心么?”   “前些日子宋落珩曾到俞府搜查良久,只是依俞家母所言,他应是空手而归。”方纥垂眸恭谨道。   “那宋落珩倒真不是善茬,若非朕无意拦他这些个分肉之人的路,同他下棋赌输赢定然有趣得很。”   魏盛熠坐在榻上抚摸那上好的大红丝被,眉压眼的深目被红绸裹上点笑意:“早知都备齐这些个大婚之物了,朕便携焺哥来了……听闻那宋落珩前些日子同俞大将军嫡女成了亲?”   方纥略微一顿,点头说:“回陛下,是。”   “那俞家女听是承了俞家刀法,耍得一手好刀……说不准那人儿来日便成了宋落珩最是趁手的一把刀。”   “微臣试过那位,那位像是不知宋小将军之计谋。”方纥的视线落在氍毹上头,“除此之外,她视卑职为仇雠,应是亦不知俞大将军乃陛下之人。微臣料想那人做不出什么妨碍之事。”   魏盛熠的眸光一敛,笑道:“实在难得啊,朕与先生相识这么些年,头回瞧见先生您这般袒护一人。”   “微臣担忧陛下移目他人,空空耗费了心力。”方纥不慌不忙地应答,“虽说为成大业,势必无法保世间无辜者皆得平安。可俞大将军生前已为成大业而尽心尽力,卑职不愿再将其嫡女搅入其中,叫俞大将军死也不得安息。”   “朕本就没打算给他们添堵,耗费心力本就是无稽之谈。”魏盛熠看着他,眸子里头寒光毕现,“先生,您也有了大业之外的牵挂吗?”   方纥跪下来,咬字铿锵:“微臣绝无二心。”   魏盛熠扶他起身,体贴地替他拍了衣上尘,说:“先生何必这般呢?朕儿时若无先生救命,朕今朝还不知是生是死。”   “陛下言之过重,微臣不过举世可见之俗人,实在担不起陛下这般夸奖。”   见方纥迟迟不抬眼,魏盛熠生了些倦意,索性不再出言相劝。   外头那专门拢帐子的小内宦没能敌过鼎州时来的妖风,一个不慎便叫帐门向着里外肆意翻飞,叫日光漏进几道。   魏盛熠朝那帐门看去,一眼便望见了十多年前槐序时节同样灼热的日光。 第148章 夏归处   枢成一十九年夏末。   恰是巍弘帝下令诸簪缨门第送嫡子入山的前几月。   那年魏盛熠十一,正是能通事许多的年纪。他这只唯知任人宰割的狗崽子,难得学会了躲。   一日他因打碎只玉杯,被内宦揪住头发揍。拳脚雨点似地落在他的腹背,他发狠地咬破了那些个人的手臂,疯似地奔逃出殿,缩进了宫墙边的草木后头。   细碎的脚步声没叫他忐忑,布匹相磨的声响亦不曾叫他胆战心惊,他空着肚子在夏夜里头冻了一宿,到了翌日升阳,也没挪动发麻的双腿跑离此处,以至生生误了伴读太子的时辰。   他不怕,可他不想再走。   他殿中内宦自知惹上了大麻烦,只得瞒住此事,同太傅诸人推说二殿下身子不适,要静养不见人。   那些个阉人挂着个笑脸儿欺上瞒下,魏盛熠却并不搭理,只蜷缩在墙角思索个没完。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办法,便从袖里掏出一把偷藏的剪子悬在腕上。   腕色雪白,泛紫的经络绕在细瘦的骨上,瞧来真是漂亮。   他盯了半晌,想象那剪子分割他的骨与肉;想象那汩汩流出的鲜血将白亮亮的刀刃染作可怖的殷红;想象许未焺见到那被鲜血淋湿的他,面上断了线般的泪。   从未有过的畅快将他的心腔填满,他终于吁出一口气,落了剪子。   可惜肉没能如愿割开,那剪子被来客劈手夺了去。   “找着您了,二殿下。”来客轻声说。   魏盛熠纳罕地舒开双目,瞥见一身着墨绿圆领袍的年轻大人。那人相貌堂堂,风仪秀整,纵然唇角未曾含笑,也不难叫人瞧出其性之温厚。   ——原是昨年中榜的进士方纥。   这姓方的翰林前些日子于朝堂之上奏请分离悉宋营指挥与调兵两权,霎时成了朝堂红人。可巍弘帝虽是对那主意很是喜欢,但那般开先河的大事自然得再经仔细忖量,这方纥便因此时常受召入宫。因着体恤他来去麻烦,巍弘帝便将他派去东宫,随同太子太傅一道教□□诸人。   魏盛熠就是在伴读之时认识的方纥,可他同方纥没什么交情。那方纥同多数官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能叫他们落眼的唯太子而已。因而此时魏盛熠实在不明白,他方纥有什么必要亲自来寻自个儿。   那方纥寻着魏盛熠却并不忙着邀功去,只顺着墙根滑坐下来,问他:“二殿下,您今儿躲在这儿干什么呢?”   土地上爬了一列蚁,在头顶搬了只蛐蛐的死身。魏盛熠垂下眼睫,接了只离群的蚁在掌心逗,说:   “瞎耗光阴。”   方纥将靴挪开任蚁爬过,仰起面来:“用割腕的法子来耗吗?”   那蚁要钻进魏盛熠的袖里,被他摁死在腕间,他继续说:“本宫已然无路可走。”   “无路么?”方纥兀自观天,余光觑见那些个宫人要打这边来,只扇了扇指,叫他们抖着身子忙忙退下,“殿下好容易熬过了十一年,再撑段日子,兴许便能封王离宫,怎能说是无路可走呢?”   “本宫所言之无路岂是生路么?”魏盛熠抓了一把草在指间揉,将适才腕上的蚁尸也碾了进去,“人之有别于行尸,在于心,可是能叫本宫心活的路这魏没有。人尽唾骂,人皆施暴,然而就为了当年鼎州惨死的几城百姓,本宫也理当忍受。彼时母妃没能把本宫带去黄泉,是判官失手。如今世人轻视本宫,也有的无端端地惧怕本宫这下贱硕鼠,却皆愿本宫有朝一日能暴毙宫中,叫蘅秦脏血莫再染黑这天下……若是死便能谢罪,本宫顺了其意又有何妨?”   “二殿下,这世上最叫人痛苦的东西恰不是死。寻死根本就是要将万罪抛之脑后,”方纥面不改色,只瞧着碎草渣自魏盛熠的指间溜去,“您想死,不过是为了叫自个儿解脱……”   草尖扎人,魏盛熠听罢只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方纥移目其面:“殿下虽说并不推脱那般刻薄之言,可依卑职所见,殿下却更像是欲得两全——您是更盼赎罪,还是更求解脱呢?”   魏盛熠把手拍了个干净,斜睨着他说:“本宫说是赎罪,大人便当真会信么?   方纥那肃面上终于荡开一抹笑:“那便对了,殿下死期未至。”   “可大人既不要本宫寻死,那本宫又该如何赎罪?活该叫宫人折磨至死么?”   魏盛熠疑惑地看方纥而去,那面容端正之人却捉了他的手来,在他的掌心写了这么两个字——   “活着。”   仅仅是活着。   魏盛熠冷笑一声抽回手去:“活着?本宫早便说余孽无活路,大人这会儿却要叫本宫活着?可是当本宫前言尽是说笑么?”   方纥伸手碾了碾耳垂,说:“余孽无活路吗……可这儿并不仅有殿下一位余孽。”   那方纥先其声跪于他面前,一字一顿道:   “臣方纥——”   “乃枢成一十五年罪臣谢封长子谢今桉。”   ***   隆振一十八年秋。   距三皇子魏束风篡位,开枢成元年余有九载。   魏鼎州   “夫、夫人,您有喜啦!”那把出喜脉的郎中惊喜道,谁料他话还没说完,手心便被塞进银子一锭。   那谢家方进门的新妇面露愁苦,急匆匆地跪下哀求道:   “老郎中,谢家乃高门,妾身方氏本不该高攀。那谢家今儿要妾身同长公子和离,再任其纳作妾室,好为别家贵女腾位子!可妾身这贱躯偏生了一副固执骨,无论如何也不愿褪去妻名后再着妾裳……妾身料想那谢家人若知晓妾身已怀有谢家骨肉定然不会放人……还望您瞒住谢家诸人,放妾身一马!”   郎中一骨碌地从凳子上起身,正愕然不已,屋门却被遽然推了开来——恰是这谢府长公子谢封。   那谢封方自沙场归家,所谓休妻改妾之事也不过适才方听闻。他前来原是要问发妻方瑶如何作想,若是她不乐意为妾,他便属意同家里大闹一通,谁料先听得那人儿打定主意要走。   谢封生了个不愿强人所难的良善性子,心里头纵有再多不舍也只想着要投其所好,便只能咬碎银牙和血吞,轻声问她:   “娘子可是当真要走吗?孤身漂泊必定很苦!——你若不愿作妾,为夫同府中人再……”   方瑶不卑不亢地甩了甩脑袋,道:“他家贵女今儿已做足准备,若是此事告吹,来日妾身不论如何行事皆会惹人生烦……还望夫君恩准妾身之请。”   谢封瞧着她毫无眷恋的神情,咬住后槽牙又问:“这胎儿可要打掉么?”   方瑶将睫一拢终于垂泪:“好歹是一条命……”   谢封瞧着昔日心尖上头的人儿泪流满面,痛心不已,唯能掩住情绪,道:“娘子既想走,为夫遂了你愿又有何难……只是这腹中胎毕竟是我的亲骨肉,必须由我定名,且、且需知其生父为我谢封,每月定要往来书信两封。”   方瑶颔首。   谢封明白自个儿常不在府,强留她于此地恐怕忧比喜多,方瑶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他胸腔起伏,只强压下留人的念头,背身苦涩叮嘱道:   “信要记着收,也要记着回。”   方瑶平日里头性子软,这会儿却不捎半分柔情,只说:“多谢夫君。”   后来方瑶诞下一儿,由谢封取了名,唤作“今桉”。   今桉,今安,谢今安。   那名字何其漂亮,只是可惜谢方二人之间那么浓又那么烫的爱意尽数落于信纸上,皆变作了墨字冰凉。   ***   “后来谢家九族尽诛,卑职因未曾录名于谢氏族谱故而逃过一劫,谁料往后更是坎坷……”   方纥言至此处倏地顿住了话语。   魏盛熠的瞳子晃动着,被方纥渐弱的声音哽住了喉。   方纥偏过头看向魏盛熠,又说:“卑职虽未能与家父相见,却饱受其资助之恩,甫听闻谢家谋逆事有蹊跷,便决定私下探查,谁料查着查着竟觉察到有人要借外人之手毁魏于朝夕。这魏当中龙争虎斗,终究灭不了魏根基。能灭魏者,唯北边蘅秦十八部而已。解铃须得系铃人,殿下若想同魏当年惨死的百姓赎罪,便当回归本源,向母族举起屠刀……”   草石拥簇在魏盛熠的脚边,魏盛熠只唰啦踩过,屈起膝来埋头,笑说:“今儿本宫能为只碎杯恨不得以死谢罪,明儿就能因打破缸而跳湖寻死,大人捡了本宫这么个麻烦东西,日后势必少不得受折磨。”   那方纥轻轻捧起他的手,说:“还望二殿下莫要妄自菲薄。”   魏盛熠眸深处仍旧寡淡万分:“本宫两手空空,根本就无法帮上什么忙,更毋论救世。”   “古往今来有多少救世者生来便是锦衣玉带,又有多少人生来便得了执刀耍剑之才干?”方纥双膝不动,只依旧以手撑地说,“更何况二殿下如今手上并非空无一物——您手上可还握着卑职的一条硬命!”   魏盛熠的眸子忽地睁大,透出来几点琉璃光——多么讽刺,他这狗余孽平生真正握住的第一件东西竟是别家余孽的一条命!   “哈哈哈——好啊!”魏盛熠笑起来,只拍去泥土,搀着方纥起身。   然方纥不过方直了双腿,魏盛熠却猛然伏地叩了三个响头,说:“本宫如今昏昏无才,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那不过二十七的年轻大人扶住魏盛熠的手,说:“得殿下如此高看,卑职定当万死不辞!”   后来方纥自请离京,任职悉宋营监军,只是书信一直没停,寄来的信笺皆充作韶纫的家书被送进宫里来。那方纥当真毫不吝啬地将通身学识教予魏盛熠,到最后就连那记有谢家剑法的秘籍也给他送了去。   年岁生脚,他二人终得以披上窝囊皮囊扮作糊涂官与昏君,可那层皮囊之下唯余两个可怜虫捞着半星希望,痴痴瞧着北边叩首赎罪。   他们活着,活着,仅仅是活着。 第149章 格桑花   互市复开,魏秦两朝消息流通如同顺流行舟,魏盛熠方至鼎州,消息便传遍了蘅秦十八部。   ***   蘅秦·厄敖部   满原碧草皆被风吹得弯了腰,嫰绿之间是盛放的皓白芍药,花香滚着泥土的干燥气味钻入人的鼻腔,叫人攒劲一吸便觉神清气爽。   一罩着兽皮袄子的少女正枕着双臂歇在原野之上,暖和日光洒下,扫去了北漠风中过凉的东西。她生得一对英气凌人的眉眼,泛褐瞳子很亮,被日光一晃更似俩颗琉璃珠子。   其竹马毕吉身姿挺拔,面容倒是生带几分阴柔。那姑娘家春风满面,身畔的少年郎却板着脸儿,插了腰摆出副大人模样,替她驱赶踱近的牛羊。   函使打哨而归,只把马绕着他二人行了几圈,禀报说:“公主,那位已至魏北。”   蘅秦公主都兰听罢烦躁地呿了声,起身冲向王帐。   “二哥——”她一面喊着,一面莽撞地掀帘进去,打断了其间几位万户侯的低声密语,“那魏盛熠已到了鼎州!”   万户侯们向那娇俏女郎投去透有怜惜之意的眼神,她二哥昇北王布贡达却只抬碗吃了口乳茶,并不作声。   那跟在后头赶来的毕吉将手落在她肩头歇气,好一会儿才道:   “都兰,你尽管放心!王上那般的疼你,断然不会叫你吃亏!我们日日共饮天泉河水长大,早便成了同根草,长生天何等慈悲,必当庇佑你我,恰如你我之阿母于天守望……”   “用得着你说?!”都兰用兽皮包裹的短刀将毕吉的手拨开,高傲地说,“那混小子虽为姑母独子,可他荒淫无道,早已不配作长生天的儿女!他胆敢来蘅秦接亲,本公主便能为民除害,叫他有去无回!”   她二哥布贡达听罢,只搁碗亲昵道:“我的小格桑花,那魏帝乃你亲表兄,与你我同流至纯至贵之血。他虽生长于魏,却已与我们通信十余年……这些年里,咱们蘅秦多少饥肠都倚仗他出手填饱。我们蘅秦十八部是何等知恩图报,实在没道理杀他!”   都兰对此话并不受用,只气愤道:“落到他那么个窝囊废手里,魏的儿女着实可怜!”   万户侯们闻言面面相觑,却唯能打量着布贡达的脸色,咽了唾沫不吱声。   都兰嘟囔了好久,后来被毕吉捂住嘴劝阻道:“都兰,小不忍则乱大谋!”   都兰一下便挣脱开来,抬手敲了毕吉脑袋,说:“为何非要逼我嫁!总之那日若我瞧他不顺眼,决计当场叫他毙命,还不麻烦二哥您!”   布贡达见她乱耍刁蛮性子却并不恼,只轻飘飘地叮嘱她说:“都兰,二哥不会叫你平白受委屈!——哦,你记着,这些日子少跑巴羊部去见那魏公主,魏人最是狡诈。你可得多留几个心眼,当心她害你!”   “张口闭口便是魏人的……小嫂嫂她不过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家,也不像我们蘅秦姑娘那般懂得射箭玩刀的,她能怎么害我?!”高悬的额穗子因恼怒颤动起来,都兰忿忿道,“小嫂嫂她离家千万里,既嫁进巴羊部,与你我共饮了天泉水,又经了祭天仪式,早便归顺作长生天的女儿。她理当同享祂降下的福泽!——六哥都没多说,二哥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布贡达叹一口气,只端起碗来默不作声地吃茶。   待那都兰气冲冲地出帐去,那布贡达这才卸下温善皮囊,阴恻恻地同帐中人说:   “毕吉,成亲之日都兰便由你看顾了……本王定要生擒那魏盛熠,将他带回魏以帝换土!今载凛冬,本王断然不会叫十八部重现前载昨年那般饿殍遍野的惨象!”   毕吉颔首,片晌又有一人问布贡达道:“王上,公主成亲所需之嫁妆可还需置备么?”   “那是自然,这可是都兰她头一回成亲,纵然是做戏,也得叫长生天瞧见你我并非言而无信者。”布贡达眸光狠绝异常,“更何况咱们擒帝赴魏时也要将嫁妆给他们送去装装样子……至于都兰,他们是甭想染指!”   这些个草原儿女敬天祭天,却在这见不着苍穹的帐子底下高论瞒天,终叫虔诚一词也渐趋昂贵起来。   ***   蘅秦共由十八部组成,其中与魏隔大漠相接的唯三部——自西往东依次为察虎部、厄敖部与巴羊部。   那十八部单于伯策如今年岁已高,可他并不缩于十八部之间求个平安无忧,只仍坐镇察虎部,不知在算计着什么。厄敖部由其嫡次子布贡达看顾,巴羊部则是由其私生子昌凉王乌格其照看。   都兰这会儿怒气冲天,越想越觉着心里不舒坦,便将马鞭一甩,跑马去寻她六哥。   她驯马太好,不出多时便将身后的随从遥遥甩了个干净。可从厄敖部往巴羊部一跑便需从早至晚七八日,她带了些口粮,勉强应付过了那么些天。好在她年纪尚浅,劳顿这么些天倒也不显得憔悴。   都兰策马行进巴羊部时,苍穹不过乍露天光。   她原是兴致冲冲地打王帐去,要见她六哥和她嫂嫂,却被侍奴告知王上与王妃皆不在寝帐。那些个侍奴领她至昌凉王所处帐前,却没领她进去,只垂眉说:   “公主,王上日日皆于此时读书。他专门吩咐过的,不许奴们打扰……所以公主您也……”   都兰怀着臂,煞有介事地把脑袋点了点,直待那些个侍奴退下去后又径自将帐门掀开一角。   她见乌格其当真一丝不苟地在拜读圣贤书,只觉着无趣,便将帐子拢好去见逢宜。   逢宜此刻在哪儿,她不问侍奴也分外清楚——定然是在那棵移栽的柏树下头。   ***   春初这逢宜嫁来巴羊部,不知是因着水土不服还是怎么,新婚之夜忽地害上了不小的风寒。他夫君昌凉王不忍见逢宜受罪,四处问药求医,却仍旧不得治。后来他听她梦中呓语——   “柏…柏……”   他将那话记在羊皮上,忙忙跑去问了部中巫医。那位巫医作法问了长生天,说王妃恐是对柏生了什么不破执念,需得栽柏为方子。   然这草原不生柏树,乌格其却没放弃,借着互市重开,辗转拜托了好些蘅秦商贩自魏买来两人高的翠柏移栽,又将此事日日夜夜在逢宜榻沿念。   不出多时,那压着逢宜的沉疴竟当真得愈。   只是因着逢宜伤寒初愈不久,再加上乌格其性子憨愚,他二位便一直没圆房。部中的嬷嬷常于乌格其跟前催促此事,可回回把他羞得两腮粉红,逼得他一次又一次搪塞道:   “不急这一时!”   ***   都兰果真在那棵苍翠柏树下寻着了逢宜。彼时那柏树粗壮,这美人却瘦削如柳。她静坐于树下摆着的一张胡床上,漏下未盘的青丝随风都绕在耳梢,只垂着脑袋,不知在指间捣鼓着什么。   都兰暗自端详了一阵子,便热络地上前去同她打招呼。那适才还愣神的逢宜赶忙将手中东西藏进袖间,挂上笑面去接迎。她福了福身子,说:“公主。”   “小嫂嫂,待我用不着这般生分!我不是同你说过的嘛,唤我都兰便是!”都兰将腰间短刀掩了掩,说,“魏盛……您兄长已至鼎州。”   “啊、哦!”逢宜短促地应声,面上笑意浅淡。   那年芳十八的公主经先前一病,容颜已泛了好些沧桑,面上神情总是迟缓而凝滞,仿若裹上了一块赖在春不融的冰。   这巴羊部中人待她皆可谓上心,可没用,这不是奏唱一首送嫁曲就能改变的,亦非几月温声软语便能捂暖的。   她是魏的公主,故而势必要讨好蘅秦中人以维两国之安。可是要她掏心掏肺,她做不到。都兰对她实在很好,可她依旧无法诚心待那人儿,便只能扎进盛满旧时缱绻回忆的小潭,从中捞出些许柔情蜜意来假意逢迎。   她于是将葱指落在都兰眉头,笑说:“都兰你呀,可是又同昇北王闹了脾气?”   都兰闻言登时蔫头耷脑起来:“小嫂嫂,我今儿还不愿嫁人,可二哥他依旧逼我!”   “这般么……”逢宜阖眼面向风来处,说,“都说熏风解愠,都兰且同我一道吹一吹。”   都兰不停地晃脑袋,道:“一点儿用也没,我跑马一路,风吹得脑袋都要冻坏了!”   逢宜失笑,瞧了她半晌忽而怆然道:“我次兄尤为昏聩无能,这一番嫁娶,实在是委屈了你!”   都兰浑似没听着,只折了地上几枝花,扭了花杆子给逢宜编花环,没心没肺地说:“小嫂嫂,你都不知道,长生天在我降生那几年里,赐予十八部的女胎很是少,以至于从小至大我皆只能和那些个臭男人玩。毕吉性子顺和,从前总同我闹在一处,后来大了,也开始耍男人性子,可惹人烦!我阿娘她去得早,部里嬷嬷又皆是恨不得将我钉在一处,不准动弹……还好今朝来了嫂嫂你!”   逢宜一面听着,一面捋起都兰的头发,如同柏堇昔日那般轻柔地顺过她的发梢,乖顺地扮起了个听客。   只是她听至都兰讲述自个儿与兄长旧时趣事时,却不禁颦眉蹙额起来。在都兰的轻快调子中,恍惚记起她在魏也曾拥有四位兄长。   然那数目今朝已变作了三,兴许不久便会变作二,变作一……   起初她敬魏千平,恨魏盛熠,同样也怨束手不救的魏尚泽与魏河恭,可是她想着想着忽而就没力气再恨再怨。   恨那些个一辈子也再见不着的人究竟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空耗力气。   所以末了送都兰去见乌格其时,她轻轻勾住那人儿的指尖,温声道:“都兰啊,再多瞧你六哥几眼罢!得将珍贵之人的脸儿都记清楚了才行啊!” 第150章 两环痕   都兰不以为意,只撇撇嘴将那芍药编就的月白花环戴到逢宜头上。她整日在草原上头疯跑,身量比一般女子高出不少,只挨近了逢宜些,替她把花环戴正,俯视着她笑说:   “小嫂嫂,可漂亮!”   ***   魏·鼎州·悉宋营   斑鸠咕鸣,今夜又不见月,以至天上淡色尽数被毫不吝惜地墨绸盖了去。   宋诀陵深夜巡帐,恰见方纥随魏盛熠一道进了御帐,他面上登时漫上一丝冷色。   他胆儿肥,不暇思索便拨开帐前侍卫,鲁莽地掀帐坐至二人中间。可那二人见他进帐,却并不讶异。   魏盛熠淡笑一声:“宋卿还真来了,先生果真是料事如神。”   方纥垂着眸子,说:“陛下言重。”   方纥说罢又转过身子朝宋诀陵拱手,说:“宋将军。”   宋诀陵将手轻挥,反客为主,径自抬了桌上酒壶给自个儿斟了一碗酒,揶揄道:“想不到啊,方监军!陛下进营不过短短几日,您便攀至可与陛下促膝长谈的高位了?您这般的有手段,改天儿也教教宋某呗?”   宋诀陵倾酒没分寸,叫那些个琼浆玉液檐头落雨似地四处迸溅。   方纥拢袖将桌角搭着的一块巾拿了来,将桌上酒水擦了个干净,说:“‘丹漆不文,白玉不雕【1】’,方某不敢毁才。”   宋诀陵越过那恭维话,敏锐地看向方纥:“适才陛下唤您作‘先生’呐!宋某就说方大人名声臭成这般,却叫那明察秋毫的沈明素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原来昔日臭名不过是您闹着玩儿的一层衣裳!——帝师这尊大佛降临了悉宋营这小庙,可是多大的事儿呀!您就是总这么闷闷不语的,害营中上下用鼻窟窿看您看了那般的久!”   “方某不过略微指点,到底配不上一句帝师。”方纥神情依旧温和。   “陛下您瞧瞧,方监军这人就是这般的谦虚!”宋诀陵盛了酒却并不喝,摆完纨绔架子便收了劲儿。   帐外马蹄作响,比起帐中人先行掀帐去瞧,先钻进来的却是外头巡帐的燕绥淮的一声惊呼——“阿、阿承?”   “稀客啊。”宋诀陵勾了勾嘴角。   魏盛熠斜眼看向宋诀陵——徐云承今日会前来造访悉宋营,那宋诀陵应该是一分不知。徐云承乃魏人人盼趋赴者,宋诀陵得了徐云承也好,不得也罢,总该透出半点怔愣。可他却是不露破绽,只倾碗用酒水浸湿了起裂的唇皮。   还真是稳。   徐云承并不同燕绥淮寒暄几时,只跪在御帐外高声禀报道:“臣徐云承奉召面见圣上!”   魏盛熠咽了酒,说:“进来罢。”   ***   魏盛熠将玉杯搁了,说:“朕今日召你们前来为的是商议朕和亲一事。”   “商议您娶皇后的事啊?说真的,若非您今儿坐在这儿了,末将还以为今朝后位又该叫许家夺去了呢!”   宋诀陵一言叫帐内阒静不已,魏盛熠哈哈大笑,直笑得眼角带泪。他将泪刮了,道:“宋卿太识朕心,可是堂中老头们不答应呐,至于焺哥那就更不答应了。”   “强娶嘛!您都懂强嫁,怎么就不懂强娶?”   “他只怕喜裳未披,先叫我见了丧衣。”魏盛熠轻描淡写。   徐云承轻咳一声,扯了扯宋诀陵道衣袖,插嘴道:“还请皇上明示。”   “朕今儿将你们聚于此处倒不是要你们思虑如何救我这半死昏帝,”魏盛熠的长指被酒水倒映于上,细白仿若银蛇,“朕要诸爱卿思忖个善后的好法子。”   魏盛熠想了一想,又说:“朕与秦人互通书信至今朝已有十余年。”   那日子与徐云承推算的很是相近,故而宋徐二人并不吃惊,只是宋诀陵还笑着劝魏盛熠小声些,若是叫外头的哥哥们听着了,恐怕会把他啃得骨也不剩。   魏盛熠顿了顿,接着说:“可是如今统帅蘅秦十八部的昇北王布贡达,较他爹伯策还要狡诈许多。朕如今赴秦,他断不会轻易放朕归魏。纵然不杀,恐怕也会挟朕作筹码以换土换粮。”   “陛下想得这般通透,还要去给人送脑袋?”宋诀陵嗒嗒敲着桌。   “宋卿啊,朕不死,你们可还有机会扶他者名正言顺登临九天吗?”魏盛熠道,“这般你我心知肚明的事还是别翻出来嚼了吧?——先生,请说罢!”   方纥轻咳一声,便将其计徐徐托出。徐云承像是也知道什么,只在听罢之后,补了几处,并自请在魏盛熠出关后,返回烽谢营。   魏盛熠听其请后不由得略怔,只允了,说:“朕不插手。”   其间宋诀陵笑着拊掌好些回,不论声音来处为何人。   这帐子里头的皆是些玩命徒,悖德之语吐了个尽兴。无人相阻,哪怕是徐云承和方纥那俩常被视作君子之人。   他们都聪明,所以更清楚残阳如血,再红这么片刻,回光返照后便该下场了。   ***   方纥阖唇,那宋诀陵盯着他的脸儿,竟难得有些恍惚。   他那五官仔细瞧来生得与谢封只有半分相似,可若是他垂下眸子笑的时候却能有七八分。估摸着是受到了季徯秩耳上朱砂的蛊惑,宋诀陵瞧人时总喜欢盯着人家双耳垂珠处打量。   他见方纥垂珠处各生一不起眼的小洞,便把那方纥拉出来调侃一二:   “宋某见大人耳上有环痕,听闻乾州有叫男儿郎扮观音的风俗,这环痕可是您当年扮观音留下的?”   方纥伸手落在那空隙,笑道:“不是只有扮观音者,才会得此环痕。”   “哦?不是吗?我瞧大人风骨拔萃,既非大富大贵,又非州中圣子,难不成是生来便有的?”   徐云承愣了一愣,霎时知晓了那东西来处,喉结因而动了动。他将那些个词句随着酒咽,想着若是方纥不说,自个儿今儿铁定不张口。   方纥神色平静,像是看此事作稀松平常。他缓声说:“环痕么,至洁者有,至污者亦然。”   宋诀陵把指往碗上刮了刮,也明白了,便也默不作声。   那方纥却是淡然将那些腌臜往事抖了出来,仿若是白鸟抖羽那般地轻易,好似脏的人与自个儿毫不相关。   “贵人有,狎妓亦有。”方纥说,“将军眼中卑职之风骨,非儒门调教,不过是同青楼人家学的把戏。”   这番往事,魏盛熠也是初次听闻。见方纥不以此事为耻,也不好擅自阻拦,只能沉默地啜饮了一口酒。   “方某之姓乃乡里外姓,颇不受乡人待见。枢成七年,卑职十五,那些个穷得生计难维的乡里人瞒住家母,将卑职药了卖去了离州那声名远扬的“柳莺楼”里当卖身子的红倌。方某从前居于乡里读的尽是四书五经,怎么能忍受那般糟蹋,起初自然是想逃。谁料那些个龟公护院会以家母为要挟,道卑职若是敢逃,便要取了方某母子二人性命。自那时起,方某便没再动过逃跑的心思。”   “方进楼里时,方某年纪太浅,接不了客,谁知这般反而更是好,能把人养得贵。那楼里老鸨拜托楼里其他姑娘教着学规矩,取了花名作‘霜折’。彼时方某当了一阵白倌,养了好些贵人作熟客,凭的此前因,当年梳拢竞价,给楼里挣了好些银子。”   所谓“梳拢”指的便是红倌初夜,宋诀陵听那方纥将青楼行话咬在口齿间,本还以为会不以为意的,今儿心口却没来由的细细一颤。   “方某在青楼里头混日子,混着混着成了院首。”方纥那张端正面容上笑意温和,“大约在那楼里呆了约莫六年罢?恰是及冠时候,遇着位贵人替方某赎了身子,可那位大人将卑职关进屋里折磨,又将方某在楼里好容易得来的儒书皆给扔了,令卑职日日看春宫。后来那位的玩法愈发地残忍,方某便连同其间几位儿郎一块儿设计杀了那人。侥幸处理得还算干净,到今儿也没什么人知道当年那桩悬案是谁的手笔。”   方纥云淡风轻地说:“宋将军道方某风骨过人,可方某不过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宋诀陵轻咽唾沫,问他:“大人当年委身之处乃离州名楼,能将其中院首列的红倌人买走,想必已不是一般的阔大人。”   “这个么……”方纥略作一笑,正要答话,那魏盛熠却拦住他,说:   “先生若是不愿说,不说便是!”   “无妨。”方纥说,“替卑职赎了身子的,乃离州高云寨前寨主何启。”   “哈……何启啊!那人儿可不仅仅是离州恶霸了,当年巍弘帝还在位时,阳北道匪患四溢,那些个作乱之首全是他何启亲信,那狗贼势力在阳北道四州皆扎了根!难怪当年大人杀人,官府竟连个通缉令都没往外头贴呐!——原来方监军终究还是除暴安良的圣人一个!”   宋诀陵顿了须臾,又问:“可是这痕早该长好了才是,怎么大人耳上还留有呢?”   方纥平静地看向他,说:“卑职夜夜于耳上穿针,叫那肉长不合。——卑职苦于对一切都看得太淡,欲求诸类都太轻,所以得叫自个儿记清楚,记住那无边无际的恨。”   宋诀陵说:“末将总算明白为何雪棠会那般的看不惯大人您了。   方纥觉察自个儿已有些微醺,便将酒盏往桌里推了几推,不再吃了,说:“在俞夫人眼里,方某乃逼死俞大将军的罪魁祸首,她恨卑职是应该的。”   ***   宋诀陵和徐云承走了,留了那二人。   魏盛熠问方纥,说:“若是那姓宋的顺着先生过往花名去查,就会知道您曾信‘谢’。”   “他知方某信谢又如何呢?他怎么就能知道他舅父在外头还有一个私生的儿子?”方纥收拾着桌上杯盏。   魏盛熠瞧着他收拾,道:“先生心底只怕还是有有那么丝渴望能与宋卿相认的罢?”   方纥略微抬眸,说:“臣如此失态,叫陛下见笑了。”   “先生这也叫失态么?”魏盛熠道,“有欲者未必就不是圣人。”   方纥摇头:“圣人身洁心洁,而微臣实乃两不得。” 第151章 误拜神   徐云承与宋诀陵一道出帐,月凉如水,却是这武人营难得的安详。二人正清闲地踱步,吴虑遽然拥上前来,带起一股劲风,他扶住徐云承的肩说:   “徐、徐监军,您、您去看看阿淮他,他耳鸣又犯了,疼得直不起来腰。我人太粗,死活找不着穴位……”   徐云承面上笑倏地僵住,那宋诀陵到倒爽朗地勾过徐云承的颈子,似笑非笑道:   “阿承啊,阿淮他一直不乐意将他的归属说与我听!你正好借此机会探探他口风……知己知彼,咱们才能百战不殆嘛!”   吴纪闻言不禁皱个八字眉,可他清楚大业为重,便也不张口阻拦宋诀陵鼓动徐云承去套话,只把手绞了绞,咬咬牙说:   “监军,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徐云承垂着睫,只淡淡地将宋诀陵的手甩开,轻声道:   “所以我就说得你高看有什么用,你眼里,说到底只有你自个儿。”   ***   那帐子里头黑黢黢,掀帐往里略窥,只能瞧见榻沿亮着根小烛。   徐云承毫不犹豫地探身进帐,哪知还没迈进后一只脚,手臂却被大手一握,整个人皆被粗暴地扯进了帐子。   徐云承以为燕绥淮又在装病骗他,便使劲地用双手抵住那燕绥淮的胸膛,要把人推开,可直至他的手泛红又发白也没叫那人动弹半分。   他听着燕绥淮并不规律的喘息,这才渐渐地收了力,任其搂着。   “又疼了?”徐云承话语温温,“我彼时不是将那翳风穴的位置教与你了吗?”   燕绥淮不搭腔,只将脑袋置于徐云承肩头滚,像是幼兽撒娇。可是他比徐云承高出不少,非将脑袋压下许多不可。那姿势虽说别别扭扭,他心里头倒是舒坦不少。   燕绥淮搂着徐云承的腰,耳鸣伴着常犯的头疼,叫他有些许失神。过了好一阵子,那耳鸣的威力降下来,他才渐渐地拣回了呼吸,只是为了再多抱会儿,索性闭了嘴不说话。   徐云承同他一块儿长大,对他各种不自觉的大小习惯都了如指掌,便张口问:“好些了罢?可以放人了吗?”   燕绥淮听话地松了手,却并不后退。他与生俱来的威压格外唬人,可此刻面上却带着难得温柔,只深嗅着二人身上香交融出的奇特香气。   “魏景闻,在你手里罢?”徐云承开了口。   燕绥淮呼吸的须臾停滞叫徐云承觉察,他笃定下来也就不再过问,只说:“倒不是条坏路子……你视魏家正统作魂,他姓清君子不能叫你屈腰,庸庸弱者亦然。贤王和平王因此无法入你眼,而魏景闻一个不知世的童龀倒真是有千万种可能……你还真是会挑。”   徐云承见燕绥淮不吭声,也就不再同他耗。他把燕绥淮推开,打算要走。   燕绥淮伸臂拦了他路,问他:“你今儿前来就只是为了试我?”   徐云承并不否认,顿了顿只说:“你要帮魏景闻,我没有什么合适的身份在明面上阻挠你,可我还是不愿见你平白被人当刀使……魏景闻上位不急这一时,今载魏景闻派若是于乱世当中谋得生机,便当锁头藏脚,莫要出头。待这诡谲风云散尽,再将魏景闻完好无损地送回宫去,碍于魏万万百姓之目,彼时即位者断然不会动他魏景闻,亦不会叫那小儿身后欲篡位摄政之异姓徒得逞——此,方为上乘之法。”   燕绥淮勾了道讥讽的笑:“看来你是寻了个魏姓当主子!不过你今儿这么着急地要走,可是忙着要将此事告知与你同途者?”   “你手上握着的是宋家的兵,燕老将军也不知是否与你同舟,”徐云承轻言细语,“魏景闻年纪太浅,来日你们纵然得道,也非立摄政王佐政不可。可是如今魏当中堪当此重任者寥寥无几,选魏景闻这条路,虽是称心,可未免太过草率。明知来日必败者,又何必费心刁难?——这营里没有与我同途者,我怎么就能告?我不能告。”   燕绥淮听罢,仍是一只手捂耳缓耳鸣,一只手撑着帐布不叫他走。   徐云承依旧不看他,叹口气又说:“待到来年壑州无恙后,便差人上山寻个好大夫下来瞧瞧你这耳朵罢……先前燕大将军他们总说耳鸣事小,只叫启州大夫瞧过那么一两回,可是你如今时受其折磨,不该是小毛病才对。”   燕绥淮忽而笑起来,插进一句:“你会亲自带我去吗?”   片晌,他又补充了一句:“权当是帮帮竹马。”   徐云承沉默下来,不说话。   在低唤徐云承几声依旧没得到回复之后,燕绥淮探手上前捞来他的一缕发,磨着发尖埋怨一声:“今日可不是我去寻你,是你自投罗网,是你自个儿非要可怜我。”   徐云承轻笑一声:“你适才自个儿不是都已经想清楚了吗?不是我可怜你,是我要捉你来套话。”   燕绥淮盯着他,倏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阿承,我早就知小清入宫与你无关。我知纵然我百般珍视她,却远不及你。可是当年我在你心底如蜉蝣,连在你心底打下一片影都不能,太过不值一提,故而不敢奢求你爱,便想纵然是恨也好……彼时唯有将小清她时常挂在嘴边,才能略略牵动你的心神,来叫你忘我不得!”   徐云承撇开脑袋,要他别再说。   燕绥淮却是攥住他欲捂耳的两只手腕,附在他耳边说:“我最是腌臜,我自认鄙俗浅陋,阿承,我听阿纪说了你在平州过的那些鬼日子后,日日夜夜都恨不得砍死我自个儿!阿承,你让我赎罪,赎罪……好不好?”   帐子里太暗,徐云承什么也看不清,只是燕绥淮那双攥住他的手,显然在发颤。   半晌过后,徐云承稍稍听得燕绥淮张嘴微微喘息的声响,便劝道:“莫哭。”   燕绥淮摇头,也没管徐云承能不能看着,只是自顾自地松了人,没入了暗处,可他方行几步身后便忽而亮起一抹火光。   燕绥淮回身,那火光霎时映亮了他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儿——浓睫被泪水浸湿,皆可怜地向下垂着,瞳子晕墨般微散,削他些许气势,却添他好些动人。   火折子被徐云承那雪白的手左右晃了晃,倏地又张嘴吞了火,那一星亮光便这么散了。   徐云承摸黑将燕绥淮扯近了,抽出袖里的帕粗鲁地擦拭他的泪。燕绥淮吞咽着徐云承此刻欲逃却不忍的心绪,隔着帕子亲吻他的掌心,泪水唰啦地掉,他说:   “阿承,我办不到……要我离开你,我实在办不到。”   徐云承冷漠地张口,分明是在自省,调子却是露|骨的斥责:“燕凭江,我并非正人君子,你不是早就明白的吗?我师父乃前朝清流,当年下山别师,他赠我的最后一言,说的便是我非真君子。你从小与我在一块儿长大,不也该清楚的么?我觉惨景至美,根本不是因着慈悲,而是真心觉着苦难凄象最是动人。——后来,我终于也被毁了,这才发觉美的是它们本身,而非苦难。可是燕绥淮,我如今既已清明,何必大度接受一个以苦难压我的人啊?我没那般的宽宏大量!”   燕绥淮闻言更欺身上前,哽咽着迭声道歉:“阿承,我、我错了,我错了……”   “你来日会寻得更多条路,不要赖死在这儿。因着旧情,我容你胡闹少顷,你要你知恩,我不图报。我早已卷入污浊,再称不得君子,”徐云承赫然撇开前言,自顾自顾自地说,“可徐萧叔因断袖之癖而死,我不能沾染那东西……你放了我,别叫我成了个彻头彻尾的下贱小人……”   “徐云承,”燕绥淮颤着手,“你何时才能意识到你恨的根本不是断袖之癖,你视徐萧叔为至上君子,怎会轻视他所好?你恨的不过是当年自个儿那连替他捂血都不能的无力小儿!”   燕绥淮眉心越皱越深,末了终于难耐地将那怔愣失神的徐云承打横抱起来摔在榻上。   榻畔的烛火被二人携来的那阵风招惹,这会儿抖得厉害,叫帐帷上二人的影儿都变得肥瘦不清。   徐云承身子撞在兵营榻的硬木板上,只毫不犹豫地速速伸手勾低燕绥淮的颈子,遽然将他翻过来压在身下,随即给燕绥淮面上狠狠送上一拳。   那一拳给得真是一点也不含糊,直叫燕绥淮的嘴角裂开道口子。然燕绥淮好似一点不痛,只将前身略微撑起,不知羞地向徐云承坐着的地儿瞥了一瞥,似笑非笑地说:   “耽之,你坐错了地儿。”   燕绥淮那神情变作了前些年他们重逢之际那般的陌生又蛊惑,徐云承略窥一眼却并不搭腔,只使了力要跪起身来。那燕绥淮却扯住他的腰封,将他往下压,不叫他起。   二人皆没脱靴,燕绥淮只将腿斜放着踩在地上,那徐云承却是跪在了榻沿,死死撑着露出榻外的半截腿脚。   “阿承,跪着伤膝,莫要磕出了淤青。”燕绥淮说着隔了衣物轻轻捏了捏他的髀肉,“也太瘦!——再打几拳罢,直到你泄了愤。”   “……彼时你辱我卑贱,言我庸碌,贬我作妓子,你这会儿却要我谅你,还要我信你当年怀的是一颗真心!”徐云承咬牙切齿,“你当真以为我打你几拳便能泄愤么?!”   微弱烛光下,徐云承一拳拳砸进了燕绥淮的胸膛腹间。他未收半分力,几拳下去该是疼得要人命的,可燕绥淮眉不带皱,只伸手去抚他的腰、脸儿。   拳点落尽,徐云承用手撑住燕绥淮喘气,而后终于难耐地咬住唇,去揩那人嘴角的血,泪珠子在眼里头直打滚。   燕绥淮说:“阿承,你对我了如指掌,我对你亦然。你从不知求饶,所谓求饶不过是自个儿又想把事撂下要逃。你初到鼎州时想将自个儿变作浑然不在意的轻松人儿,可是你不能,你只有在我面前演得轻松,其余时候皆是如负千钧鼎。——你就承认罢,你早已弃我不得。”   “……为何?为何啊?!”徐云承哑着声吼,他双目猩红,只猛然将手落至燕绥淮的双肩。他倾身上前,如玉秀发尽数垂堆在了燕绥淮脸侧:   “为何你偏要对男子生出那般旖旎情丝,又为何要将自个儿那从不向人低头的傲子,作弄成这般狼狈又可怜地求欢模样?燕凭江,我不懂,一点儿也不懂!!”   “你不用懂我,你只要容我留下便好。”燕绥淮抬手替徐云承别发,说,“你道我驯化了你,你又何曾不是驯化了我。他们道才子多生傲骨,可你我之间生了傲骨的乃我这庸人……你既舍不得见我低头,便亲手把我的头抬起,将我拉起来啊!徐云承!”   徐云承皱紧眉宇,将那琥珀瞳子深深掩住。   燕绥淮平静下来,仰头亲吻徐云承的额,嘴角挂上的鲜血在他眉心抹上一点红,他说:   “咱们降生之日相距不过七日,启州几条大街没能隔住你我的步子,祈福延寿的岁月亦然。儿时你总害病不起,一回我心急如焚,误把月老庙作城隍庙,烧香拜神时心心念念地全是望你安康……或许从那时起,你我就注定要被绑在一块儿,纠缠他个生生世世。”   徐云承方睁眼又是一垂睫,他崩溃而恍惚道:“不、不要……如今一切都还能过去,燕凭江我们……”   “徐云承!你究竟何时才能认清你也并非全然对我无意!”燕绥淮浓眉折起,声嘶力竭。   徐云承被泪模糊了视线,只依稀瞧见榻边一人狞笑着挑灯看他,他侧目过去——那徐萧捂着半边透骨的腐皮,颈间的血汩汩流,将徐云承给浇湿。   祂笑着问:“云承,你难道忘了叔父不成?”   徐云承双目瞪大,只急促地推开燕绥淮,要留住那东西。可是人又怎么能留得住幻象,他扑了一团空,若非腰被燕绥淮给猛然箍住了往里带,定要蓦地摔下榻去。   燕绥淮扯着他栽倒榻上,徐云承靠着他喘粗气,惊魂未归。可他仍旧掰开燕绥淮的手,跌跌撞撞地下榻往外头走。   燕绥淮留不住他,也明白徐云承需要时间,他不能逼得太紧。他将徐云承适才递来那帕子盖在脸儿上,倚着榻沿。   他亲吻着那帕子,试图将其中徐云承的味道全都夺去,却在徐云承走了之后莫名其妙地哭了个稀里糊涂。   可他一面心如刀割,一面又因触碰到徐云承而兴奋情|动,真真是个顶吓人的疯子。   在泪水流尽前,燕绥淮踢了靴,用锦被掩住自个儿了身子。徐云承的名与字自他喉间泄出,那未消耳鸣皆变作了供他助兴的东西。   “云承……哈……耽之……”   他仰着颈子吞泪和喘息,真切地觉着自个儿疯了。   可那股子兴奋劲头在一刹快意后便散作无休的愧怨。他用帕子将手拭了个干净,高声吩咐侍仆进来添水。   泉水冰凉,填了浴桶,也埋了他。   ***   徐云承在兵营里头游魂似地走。   待将一句“燕绥淮已跟了魏景闻”抛给宋诀陵后,便径自推开那人儿,继续他的游荡。   他深夜才回帐,阖了眼却没能如往日般沾枕即睡。   睡罢,快些睡罢。   像个死尸一般别说痛,都叫麻烦事全停在自个儿的脚边,堆起来。不要费心思索如何解决,就等那些烦心的东西自个儿烂掉,然后隐去。   旧日他皆是那般做的,今朝却怎么也做不到了。 第152章 君出塞   宋诀陵手里握着张长名册,他捏着册头瞧,任册尾落在了氍毹上头。他攥着毛笔迟疑半晌,终于面无表情地在燕绥淮的名字上画了道平横,标上了“景闻”二字。   他方收拾完燕绥淮的乱事,辗转又想到适才失魂落魄的徐云承。   宋诀陵曾听季徯秩提及徐云承患了邪嗽,久治不见好。可徐云承近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止咳,自打进帐以来他便没见那人咳过。   然徐云承虽费心装作身体康健模样,气色却是差得不能再差。   宋诀陵想着,专程去问了他贴身侍女钦裳,那人儿还以为宋诀陵是为了徐云承好,便没作多想,只抹着泪说:“公子他已是病入膏肓,郎中瞧过了说他至多活不过十年。如今他不思治也就罢了,还跑去寻些掩饰的方子。在烽谢营时就不吃药,日日扮一羸弱病夫给杨大将军瞧,到这儿又开始吃些坏药糟蹋身子!”   宋诀陵胸膛略有起伏,只同钦裳道了谢,说:“姑娘放心,宋某断不会坐视不理。”   然宋诀陵回了帐后却是倏地将拳砸在案上,叫指侧生了不少瘀血——他适才听那钦裳言徐云承只余十年寿命,为首的念头竟是安心不少!   安心呐!   他想的是徐云承死的时候,大业已成啊!   “哈……”宋诀陵用手撑住额,自嘲道,“我究竟是什么畜牲呢……为大业!为了狗屁的大业!”   宋诀陵伏在案头笑,笑着笑着把唇给咬住了。   ***   初秋,翠叶上渐渐爬上些橘黄,聒噪蝉鸣总算到了头,可耳边忽地没了东西却叫人有些无所适从。   鼎州秋日比夏日还更阴晴不定,天公时不时便用那还没散尽的暑气压着人灌下一场淋漓秋雨。   魏盛熠进营后从不摆什么贤君架子,逮着机会便吩咐宫人抬他那把雕龙紫檀交椅到御帐外头晒秋阳。打卷的长发将日光的路子折得曲曲绕绕。   他仰面向阳,蓦地像是淋了满头金。   宋诀陵的帐子紧挨御帐,他惯常早出,却回回都能撞见那闲了慌的万岁搁外头晒太阳。起初他还会赔着个笑脸儿同那人作揖问候,后来演也不演,只冷着张脸不搭理人。   今儿稀奇,那姓宋的不再一出帐便匆忙往兵营外走,只含笑凑过来,痞里痞气地搭住交椅的环把手,俯身对魏盛熠说:   “新郎官,天上那赪玉盘再漂亮也没人能摘下来给您!您算算,还有多少个时辰您便要启程了?”   “一个?还是两个?”魏盛熠说,“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自有宫人伺候朕。这会儿他们没来,朕自然是无事可做……怎么?宋卿可有要事禀告?”   “微臣岂敢打扰!”宋诀陵冷笑一声,遽然问他,“魏盛熠,你见这杀遍秦人的兵营变作你的温巢,你很得意罢?”   “宋卿还是这么恨朕!”魏盛熠只将那对深邃瞳子转向他,道,“两只丧家犬还是少互相撕咬为妙。”   宋诀陵直起身来,说:“成,您就好好晒太阳罢!顺带好好看看这魏!再不看,来日就再没机会了!”   魏盛熠那眸子生得凌厉,略微一敛便能遮去不少戾气,他垂眸遗憾地说:“……好生可惜,朕虽说欲窥北疆已久,这会儿好容易瞧着了却又贪心想瞧稷州烟雨。”   “稷州么?那确实值得一看。臣当年调任龛季营,在那儿待了数把月。如今想来,还是觉得魂牵梦萦。”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魏盛熠说,“宋卿想瞧的恐怕不是那地儿的风景。”   “柳腰玉面怎么就不是风景?”宋诀陵环臂立着,“若非您总也派人盯着侯爷,微臣早便效仿您演了一出凶君囚娇郎。”   魏盛熠哼笑一声:“朕手上可是有太尉的命,你有什么本事就能锁溟哥。”   “一张俊脸儿。”宋诀陵轻笑着拍自个儿的脸蛋儿。   “……江北道近来怎么这般的不太平?昔时不过在茶馆耍舌剑的文人,这些日子总跑街上去挑事,朕听闻已有好几位下了狱。”   宋诀陵耸耸肩不吱声,片晌又突然接道:“嗐!不过就那么三四位瞎闹闹,哪用得着您上心?”   “夺位这般事,先得叫百姓闭嘴,故而第一步需得好声好气地用书文蛊人心,之后才能佐刀枪剑戟夺人命……宋卿,恭喜啊,步子总算动了!”魏盛熠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说,“朕就当宋卿自有分寸,在朕手中棋子落尽前,比这更大的变故可莫要再惹出来了。”   宋诀陵收敛了笑意,只摆摆手说:“您安心出塞罢,这些小事用不着您操心。”   “和宋卿深夜谈过一回效果甚妙。”魏盛熠道,“遥想当年初见,宋卿可是恨不得杀了朕。”   “是啊,夜谈一回,臣对陛下可谓是刮目相看,难怪侯爷曾对您死心塌地。”   宋诀陵把那“曾”一字咬得很重,换得魏盛熠一段似笑非笑。   ***   魏盛熠何其看重许未焺,宫娥有目共睹。只是宫娥从帝王行囊当中取出两条衣长不均的绛公服时,还是愣了好些时候。   她们正窃窃私语,一打扮清丽的贵人却将那条短的从宫娥手中拿了来。   她仔细把上头尘灰掸干净,又把它叠整齐了,才说:“这条喜服你们要当心收拾着,待回了缱都,便送去许千牛背身手上。”   那些个宫娥匆忙行礼,回道:“奴婢明白。”   魏盛熠正要进帐更衣梳发,方觑见那位丽人便略皱浓眉道:“韶姐姐,你不是这会儿不是应该安分待在翎州的么?”   “臣妾不贪生。”韶纫言简意赅。   “朕知道了。”魏盛熠见她手上抱着那绣凰的绛公服,便说,“韶姐姐,劳你亲自把这衣裳拿给焺哥罢,宫人办事总叫朕不放心。”   韶纫面上并不显出半分的苦,只是温煦笑笑,道:“臣妾自当不负陛下期望。”   魏盛熠在铜镜前坐下身来,背对着她,道:“来罢,替朕拾掇拾掇,完了便回缱都去。”   韶纫向来懂事,只是这会儿再难忍心中悲怆,在拂过君王墨玉发时,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被她用手背接了住。   韶纫不露哭腔,只温声打理着魏盛熠的发。   她的指没入那团墨里,昔日指腹粗糙之处早已被养得吹弹可破,不改的是那写满重活糟蹋痕迹的,较寻常娘子略粗的骨节。   她从奴仆变作王妃,再登上帝妃位,早便是天上贵人,只是她的心放于至卑处,倒不容易叫身外之物蛊惑,变得傲怒横流。   魏盛熠阖眼任由其编发别冠,末了只说一句:“韶姐姐,对不住。”   “陛下何出此言?”韶纫柔和地抬落金梳。   “负了你。”   彼时韶纫已把泪给饮尽,只把金梳搁下,替他将喜服腰封调弄合适,笑说:“臣妾心慕陛下的一大缘由,是受您不渝之心所打动……您实在用不着觉着抱歉。”   “这般么……”   韶纫将铜镜扶正,叫魏盛熠过目。   浓眉深目,那艳艳正红之色盖不去的浓骨秀皮,叫韶纫瞧了近二十余年,仍觉秾丽俊逸非常。只可惜这般年轻的帝王,花期已过,这秋是百花枯期,亦是魏盛熠的死期。   她看着魏盛熠,看着这由她真心看顾长大的孩子,看着这与她亲同手足的郎君,看着她的心上人,看着这轮她遥不可及的天上月。   她此行,是为心上人送行。   她却打心底里明白,那是送终。   “焺哥如若知晓朕殁了,会做何思呢?会笑吗?”   韶纫蓄泪,不过像是旧时那般拍打魏盛熠的宽背,说:“陛下多虑!许千牛背身那么个重情重义的人儿,杏眼定是要红。”   哭腔终于溢了出来,韶纫将手搭在他肩上恸哭。   魏盛熠难得缓声安慰道:“韶姐姐,不必掉泪!朕、不过是回家去。”   ***   秋风蛮横地催草低头,打得歇在矮枝上的寒鸦也是一哆嗦。   “都兰,你就非跟来不可吗?”那草原悍将纳达日皱着脸儿埋怨,又帮她拢了拢身上袍,“入秋已开始泛凉了!这衣裳……毕吉的?你又为难毕吉了?”   “仅仅是为难他?纳叔,你这般想我,心也太善!”都兰满不在乎地晃着腿,“我揍了他一顿!谁叫他哭哭啼啼地不松我的腿,不知道的我还以为我是要去送死!不过就是提前见见我那狗屁的表兄——我来日的好丈夫么!”   那都兰的瞳色不是这儿常见檀褐,而是沉沉的暮云灰再透一水浓青。她身量高,如今一副男儿打扮,暗花罗抹额扎在额前显得更是飒爽朗秀,比她竹马毕吉还更像个儿郎。   她问纳达日:“纳叔,您说那魏盛熠为何要与我们联姻呢?之前分明是他们魏得胜……”   纳达日把那粗糙的厚手盖在她脑袋上,说:“都兰,纳叔先给你讲个玄乎的,魏盛熠他娘是我们长生天的女儿,她生下的儿子亦然。长生天的儿女以这方草原与大漠为归宿,他总有一日会回来。”   都兰连连甩手:“我不喜欢这般听来便不是真的东西。”   纳达日仰起脑袋看向关口,说:“魏盛熠是个糊涂君王。他不久前才听闻他们那壑州山上疫病所需药草为我们蘅秦嫁女的聘礼,如今答应提出和亲,是为了讨魏百姓的欢喜,好稳住自个儿的位子!”   “他还是聪明的嘛!”都兰哼一声。   “聪明?只有格桑花你说他聪明!”纳达日将马鞭折起来握在手上,那些个披着薄兽袍的蘅秦勇士挡在他二人身前。   “魏盛熠往蘅秦走这么一遭,难道就一分不知他可能会死?”都兰瞥见道旁开了一丛石竹,便一眨不眨地盯着瞧,后来索性翻身下马去。   “他迷昏了脑袋。”   都兰蹲身摸花,问纳达日:“药草会给吗?”   都兰想了一想,又补充说,“我不嫁的话,药草还给吗?”   “这……”纳达日挥手催她快些上马,“得要看王的意思。”   “王的意思?哪个王?布贡达还是乌格其,还是爹爹他?”都兰眸光随着话音沉下去。   “昇北王。”纳达日无措地吞咽着唾沫。   “不给药草的话,壑州山上的人儿岂不是都得死个精光?”都兰将那株娇花连根拔起,“这病从来只生于我蘅秦部族,怎么就能传到那么远的雪山之上?!纳叔,你同二哥他一天天地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纳达日闻言却并不慌张,他严肃道:“都兰,我们干的事很脏,长生天自会为我们降下责罚。可你要我们这些个被封作十八部勇士之人坐以待毙,眼观亲朋饿死,我们万万办不到!”   “以他族之血,换我族之命!我们蘅秦牧民真是使得个好手段!”都兰攥紧拳头,手中的花枝缠住她的指,勒出了鲜明的红,“你们倒是伸手管管那些肥肚子的千户万户!”   “管了他们也没有用!如今世道,连万户也吃不上几口热乎的米粥!如今大漠吞草,只怕再过不久连畜牲也养不活。咱们纵然能挖出再多金银,那也只能饿肚子!他魏撺掇余国封了互市之路,想断我蘅秦十八部的根,我们这些北漠的狼岂能叫他们如意!”   “二哥同我说,魏有句话叫‘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如今要报仇,要夺了他们的土地,来日他们定也会向我们报仇,铁骑将会踏碎十八部每一帐!”都兰恶狠狠地说。   纳达日用马鞭一圈圈缠住自个儿的手,垂睫掩住了深目,说:“长生天,请求您宽恕您的儿女……”   都兰自知乱述妄语,赶忙合掌诵天,花枝却被夹在掌心碾得扭曲。   只听魏关石门发出重重一声闷响,上百魏兵相继涌出,叫尘土沙石乱飞。半晌,身骑高头大马的红衣郎便自兵吏间打马行出——果真是一张与其身侧者大不相同的北境脸儿。   都兰呿了声,便翻身上马要赶回帐子去潦草梳妆。她将适才摘得红石竹踩在马蹄下,像是踩死了那郎君,嘴里念道:   “真真是个俗不可耐的。” 第153章 九回肠   魏盛熠出塞不久,十八部便赫然降下瓢泼大雨,有人说这是洗礼迎子,有人说那是神明震怒。   然雨师显是还没踱至魏南,少了雨水降暑气,那儿的初秋依旧还燥着。魏盛熠离京前给季徯秩下了道旨,要他回翎州去督着楚国还土,季徯秩不敢抗旨不从,打马便去了。   虽说是还土,却不单单是运宝递书那般的轻易。   此一还,楚国派来了近百人,巫袍与各色官袍混杂在一块儿,缭乱似仲春丛里的花团。   楚民信奉灵山十巫,极重归土之式。十巫由楚人供奉,不如神佛那般心念众生平等,其庇佑者唯楚民而已,故而要将一块经了十巫长年庇佑的土地复归魏神,自然需得扫清其间十巫之福佑。   季徯秩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多的楚巫,不由得生了好些兴趣,立在原地眯眼细观起来。   这些楚巫皆是相似打扮——内着荼白薄裳,外披厚重长袍,袍底藏青,上头绕着形态不一的大红兽纹,佐以各色翎羽于袖边衣摆。   除却衣着,这些楚巫通身气度更是不同凡俗。他们好似并不以战败为耻,今儿造访不过是在履行天命。待同季徯秩交涉一二过后,他们便散开着手布置起了祭台。   那些个助祭在石坛四方扎下玄青幡旆,洒生米并春酒铺地。铜鼎被填上炭与柴,方烧了一阵便涌起浓烟。   七八巫女起舞降神,神情不露半分怯色,其侧诸人亦然,唯那主祭脸蛋惨白,瞳孔涣散,总因分神断念祭词,叫受降礼断于半途。   好在那人错了两回后总算清醒,袍袖一挥便变作了那些个巫祝常见的肃穆神情。   那主祭仰头,将一根冒点红光的香夹于掌心,面朝南边十磕头。   “巫咸降兮,祐我楚民除天灾!”   那主祭赤足踩过那被烧了一遭的烫土,将握在手中的椒糈自掌隙压出,掉进鼎中被火舌卷了去。   “儿承十巫之命为楚祈福祥,顺丰年,逆时雨,宁风旱,弥灾兵,远罪疾【1】已有十余载,今朝降神为求十巫除神福,舍厚恩,还土魏!”   南边忽地冲来一股迅猛疾风,将幡布吹得呼呼作响。直升的浓烟忽而毫不拘束地扑至主祭面上,叫他的脸儿遽然被模糊去了五官。   一旁的巫祝闻声而动,齐刷刷跪伏于地,使臣则快步向前,将备好的还土文书跪呈给季徯秩。   那季徯秩直身接过后,祭天仪式仍未停,风声疏狂间,只闻那主祭跪地高呼。   “山河疏兮,归故国!”   在那铿锵祭词间,鼎中火焰凶兽一般朝上拔高晃动,将秋台上的楚巫袍画上了浓浓火色。那主祭长眉狠蹙,将口中肉咬出了血。   他分了神,心中的话语好似要喷薄而出。   ——归吗?你可归吗?步步为营,钻入他巢的将,你该归故国,不要徘徊他乡变作个孤魂野鬼。   “十巫悲兮,不生仇!”   鲜血在他嘴里荡着,叫祭词念来有半字模糊,心间咆哮如浪,毫不怜惜地向他滚来。   ——恨吗?你还恨吗?众叛亲离,曝尸草野的王,你要阖眼,不要死不瞑目再挂念那负心的新郎。   浓重烟灰被风吹着往那主祭面上刮去,猩红了他的眼,废了他的嗓。   “楚民恸兮,万象安!”   祭词念毕,泪流不止的主祭由助祭扶下台,他经过季徯秩身侧,季徯秩问他:   “敢问大人名姓?”   那主祭抬起一双血丝浑浑的浊眼,将干燥发白的唇咬了咬,随之却是卑顺地垂了头不应声。   一旁的使臣忙忙赶来解释:“贵国大人见谅,此礼尾步需得主祭口含兰草不言半日,以避口祸与大不敬。”   季徯秩只道无妨,便放了人。   那主祭虽死命撑着,可是走起路来身子还是一摇一晃。近百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山野,却是很快便不见了踪迹,先前那光怪陆离的祭天之礼仿若顾家营诸人一块儿做的一场大梦。   后来秋浓,听闻楚魏两境山崩,吞了好些人,那主祭也在内,好在那些个要紧的文书都没事。由于那场山洪算不得大,又发生在座人迹罕至的偏山,魏楚两国都鲜少有人在意。   唯有那楚国大姓百氏在山野里竖起块新碑,字字皆是泪。   ——百氏六十三代长孙百祁之墓。   ***   得了楚国归土文书,季徯秩理当回京复命,他却先往平州跑了一趟,为的是去见林题。   季徯秩朝他作揖说:“还请大人吩咐。”   林题正逗鸟,这会儿忙着把指伸在笼侧供雏鸟啄,说:“侯爷是个聪明人,来这儿不该仅仅只是为了听我号令,您比我更知魏西境况,您算的该是比我要好。”   季徯秩推手:“林大人过誉。”   “我想将魏西收入江太子囊中。”林题收手抬杯,咕咚一口饮了茶,“要怎么办才好呢?”   “魏西有三州,”季徯秩说,“稷州有空山和季某,震州由常兄铲除了许、项两家恶霸,只要常兄回去,民心定然倾倒于他。如今魏西叫人头痛之处在乾州。”   “不错,可乾州为祐王封地,而那人儿是轻易不出门。”林题瞧着雏鸟在笼里抖羽轻跳,说,“听闻那儿还可能藏了好些火铳。——不过不打紧,这处动不得,还有别地儿可动得。且不论魏东魏北,咱们这魏南除了翎州,便只剩了阳北道四州。”   “大人原来瞧上的是紊坤平离四州。”季徯秩瞧着那青绿羽的雏鸟,说,“除了平州,余下的皆是官匪勾结的宝地。”   “那可不?官爷匪爷相互称兄道弟,平日里都一块儿上桌吃饭。”林题把笼子提到他二人之间,好叫季徯秩更容易瞧些,“这小畜生比我还金贵。”   季徯秩瞧着笼里那绿鹦鹉,说:“不容易啊。”   “毕竟这么些年的山匪了,商道都霸了多少条管不了,自然不容易。”林题嘬嘴学鸟鸣,须臾又说,“那就劳烦侯爷了。”   “大人还真是不客气。”   林题把鞋踢了,盘腿坐在椅上,淡道:“客气早没用咯!再客气,咱脑袋栓在一块儿,来日砍头都是一块儿砍。”   季徯秩点点头说:“好罢、好罢!只是如今季某手上可没兵,剿匪太难,要怎么办才好呢?”   “先不剿嘛!”林题垂了睫说,“大人叫他安分下来就成。”   季徯秩琢磨半晌,眼尾扬着镀上点狠:“使些阴招,您准不准?”   “能办成事就行,同那群蠢驴论什么阴阳?”林题想了一想又说,“听闻他们很好女色,眼下你我手中美人倒是有那么位,不如……”   “不如?”季徯秩笑了笑,“林大人难不成是想动徐皇贵妃?——您还想耽之活不活?”   林题啧了声,提笼自底下取了张纸给他推过去,说:“侯爷看看?”   季徯秩看过了,牵了霜月白这就回缱都去了。   ***   自打魏盛熠赴北,缱都无人把持朝政,便停了上朝。只是魏盛熠临走前组了个内阁,由常修、前朝皇后洛照宛亲弟洛仲、梅观真等人一并坐镇,暂理期间缱都及地方呈报的大小事务。   全城戒严,缱都不再轻易放人出入。夜间宵禁更严八分,市集酒楼诸类夜活全叫官爷们拦停了。   人心惶惶,城门守备见季徯秩双手捧着楚国还土文书,自然不敢拦。城门一敞,那霜月白仰了仰颈子,在深夜里呼出一声尖利马啸。   季徯秩此番回京,那时常未开的城门吱呀一声响,在有些人眼底就像是见了土匪劫城。   一古铜皮男人缠缰绳在臂,拊掌而至,说:“半夜逗马,侯爷这兴致,好、真好!”   季徯秩下马去,只吩咐后边跟着的流玉牵了霜月白去喂草,继而旋身过来,说:“哟!方大将军!”   “侯爷不待在翎州避难也就罢了,却怎么还往坑里跳?——打更咯!您再瞎晃悠,当心真被官爷逮了。”   “嗨呀,有您在,谁敢逮我?”季徯秩那般说,指尖却是滑在佩剑上。   “末将敢。”方铭说,“无名无份的在缱都可怎么活?您还是快些到去领腰牌罢!”   “明儿再说!挂在腰间叮叮当当整日敲,烦。”   方铭松了马鞭,叫它垂在了季徯秩靴尖,道:“再烦也能叫官爷不抓人!——说罢,侯爷回来干嘛?”   “递文书是一件,还有一件,季某寻位大人有事儿!”   方铭愣一愣,把鞭子一甩收回掌心:“跟您说,朝堂上的老大人多半都乞骸骨归乡去了。”   “谁说我要找那些个顽固老头?”季徯秩说。   “那是哪位年轻大人劳您大驾光临?”方铭看着他,眼里全是赤|裸|裸的深究意味。   季徯秩不怕,说:“何少卿,欸不对,这会儿升官了,何大理寺卿!”   “那位大人!”方铭哈哈大笑,“提到他末将就乐呵!付溪他昔日盼了那么久的位子,叫何夙一个捡现成的给弄到手了,恐怕都要恨死他了!”   “少说季某妻兄闲话。——走了啊!”季徯秩朝方铭挥手。   “要走到明早吗?上马来罢!”   季徯秩弯了媚眼:“嗳大将军您人真是怪好的,都不知我这坏胚要干些什么,竟然说帮忙就帮忙!”   “末将不带您去,您不还是要去?这街上就您这么个闲逛的,被人瞧见了,铁定要道末将玩忽职守,那多不好!” 第154章 猫儿爷   方铭跑马带人,把季徯秩丢在庚辰大街一巷口,甩了马鞭便走,还专门叮嘱了句要季徯秩当心,别弄坏了自个儿的名声。   季徯秩钻巷又跨沟,走了半晌终于到了何夙住处。然其门前亮着点光,原是一瘦骨蹲地上喂狸奴。约莫有五六只毛球拥在那人手边,舔着他的掌,将其间撕得细碎的鱼肉全给吃了。   季徯秩站了半晌,见他还是不理人,便把手叩在何夙门上,笑说:“人家当年说大理寺有三奇人,一、颜武人充文臣,二、付纨绔扮阎王,三、何少卿好猫儿不近人……原是言之凿凿!”   那人儿闻言这才转头看季徯秩。   他将瓷碟搁下,只托着肩头一狸奴站起身来,又提灯将季徯秩的脸儿照了照,说:   “我平生没做亏心事,夜半怎么还有鬼敲门?”   “自然是鬼找大人有事儿。”季徯秩瞧着那两颊略陷的秀气大人,笑道,“我还想大人升官发财两不误却怎么作弄得气血两虚,原是把银子都拿去伺候猫儿爷了!”   何夙眼下乌青难掩,显然是好些日子没睡饱,然他却连个呵欠也不见打,惟安抚着那要往他衣裳里钻的猫儿,说:“尽来些麻烦事儿!——啧、进屋去罢。”   何夙阖了门,替季徯秩拉开椅子,说,“坐吧。”   “果真是大理寺里头的好大人,待客都像是要审罪。”季徯秩不动声色地将他屋里摆设打量了一遭。   何夙用瘦得只剩了骨的长指捏了一撮鱼肉喂猫,瞥他一眼,说:“别看了,没有值钱的东西。”   季徯秩抿唇笑:“怎么没有,听说大人有一墨玉佩,顶值钱!”   何夙怕声大吓着猫儿,索性捂住了它的耳朵,瞪着季徯秩问:“侯爷究竟到下官这破地儿干嘛来了?!”   季徯秩无辜睨着他,柔柔嗔怪一句:“好凶。”   “凶?侯爷一拳能抡死我!”何夙并不理会季徯秩那轻佻调子,只平了心中尖锐,罢怒去挠猫腹,说,“这回又是怎么了?颜家案子还没查完?颜阳雪他人不坏,也算有才,可惜了。”   “欸非也非也!”季徯秩站起身来到他身后替他捏肩,“颜大人有才,只是才不往好处使啊,尽藏起来供缱都九家玩儿了。——咱们不是在聊玉佩吗?怎么绕到这里来了?”   何夙无情地将他的手拍开,说:“别总动手动脚。”   季徯秩仍在他背后晃悠,这会儿遽然将一只手擦着他的颈侧伸向前,撑住了桌,附耳道:“听闻大人的叔伯几个,是山匪头子啊?”   何夙淡笑着陪花猫玩,嘴上轻飘飘扔出一句砸在季徯秩脸上:“赤口白舌,枉说人家。”   “阳北道四州当中紊坤离三州,紊坤二州匪帮帮主皆是‘何’姓。”季徯秩直起身来。   何夙哼一声:“不曾想侯爷还是这么个凭姓断亲的蠢虫。”   “阳北道四州本有个大匪帮,勾连四州,而自打大帮主何启死后,平州在吴家照看下渐趋安定,紊坤离三州则由何启三子分管。然次子何老二在与一良家女相爱之后,携妻儿私奔下山,后不知行踪……那何老二是你老爹!”   “都说是不知所踪了,侯爷凭的什么血口喷人?!”   季徯秩仍旧亲昵地欺身与他贴耳相言,那清冽的嗓音荡在何夙耳畔:“听闻当年那何老二的独子在逃命时,摔断了颈子处的一块骨头,治得太迟,落下余疾,手不能高抬!”   季徯秩说着揽住他的左臂稍稍朝上抬了抬,就这么个简单动作,那何夙却是疼得冷汗不止。   季徯秩噗嗤笑着松了手,还用指替他揉骨:“有一好大人翻出了令尊当年那案子的卷宗,你爹乃户籍补录者,录籍时间恰巧能与何老二下山的时间对上,再加上近来三匪州风动,可有不少人瞧见有人给大人您寄了不少东西。”   何夙无言辩驳,便不再吭声。怀中猫儿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伤臂,那人眼里这才挤出一丝柔情,须臾又觑着季徯秩冷淡地说:   “是他们要我救,我没打算搭理……侯爷与您身后那些个大人想干什么,下官都没兴趣。下官这辈子能平冤案,保良心,喂喂巷子里的猫儿,也就够了,知足了。您要把下官害死了,这巷子里的狸奴可怎么办?”   季徯秩笑着:“您这喂猫不喂狗的,偏见好大!”   “狗小时候总和我抢东西吃,还是猫儿好。”何夙旋身盯住季徯秩,又说,“狗还要咬人。”   “大理寺里头刀子多就罢了,大理寺卿怎么话也里藏刀子。”季徯秩耸耸肩道,“可惜季某被喻空山他一年年打磨,这会儿已是刀枪不入。”   季徯秩朝何夙怀中猫伸出只手,那猫儿似乎也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竟是怯生生地将肉爪子往他掌心搭。   然何夙见状却皱起眉头来,像是伸手要打笑脸人。   季徯秩笑呵呵地揉那小爪,道:“您曾受付大人照顾,那位当年刚正不阿,曾抓过不少付家人下狱,大人何不效仿他来一出帮理不帮亲?”   “我本就没想帮亲!何家那几个杀千刀的孬种,我爹早早携我娘与我下匪山,他俩却不依不饶地可劲害我爹,叫他瘸腿一只还不够,还要挖了我爹的眼睛!就那些个狗东西也配当我叔伯?!我恨不得叫他俩千刀万剐!”   何夙气急败坏,青筋在他那薄皮上耸如沟壑。季徯秩听着,问他:   “你还记得多少呢,那匪山的一切?如今世事纷纭,我疲于搭理,便想着到山上去剿剿匪,玩玩命,为自个儿搏个剿匪功臣的好名头,省得来日到了地府还要挨我爹白眼。”   季徯秩笑着闹猫儿,说:“大人想不想去探探亲?”   “滚!”   “那您介不介意我去替您探望探望,冠以您的名姓?”季徯秩问他。   何夙蹙眉看进那澄澈瞳子里,烦闷地说:“随你。”   临了季徯秩要走,他倏地伸手说:“季某陪了大人这般久,您给季某赏点值钱玩意儿呗?”   何夙将猫儿抱稳了,开了个上锁匣子,从里边掏出块墨东西给他抛去,说:“快把这劳什子拿远了!当年我爹偏要留着,自个儿不卖也不叫我们拿去卖……我这不叫卖啊!”   “是是是!”季徯秩伸手接住,笑道:“大人和空山一定很聊得来。”   “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侯爷麻利点走,不要打扰良民休息,也不许再说下官同那群土匪有丝毫干系!”   季徯秩卸了虚浮的笑,正色点了头出去。   何夙原来已阖了门,片晌又把门开了,把信一股脑全给他塞怀里。   “还有什么值当注意的呢?”季徯秩冲他歪头笑。   “侯爷不知自个儿力气多大么?在这卖什么俏?”何夙烦躁地挠脑袋,“你说你爹叫何骁,这玉佩他给的。他们问你前些日子递来的信怎么样,你就说一共十五封,你都收到了,于是亲自来给他们指条活路。”   像是还不放心,季徯秩走过他窗前,他又匆匆支起窗来,说:“侯爷要去阳北道,先去坤州,那儿管事的是我爹三弟,人品是孬种里边矮子里拔高个,你一层层上去,先甭跑紊州去找我爹大哥惹事。”   “真是个好大人。”季徯秩将那双含情眼抹上点笑,移目向他。   何夙皱着眉却说:“你甭看我,我不是断袖!”,随即啪地落了窗。   ***   季徯秩踩檐躲巷避开打更人,原是要偷摸回府,结果拐七拐八跑到了一烟柳楼的后巷。   他倚住了青石墙直吁气,庚辰大街任由他怎样跑,也终究跑不开与宋诀陵的回忆。   当年吃酒淋雨领虞熹,他们无耻地互相嘲弄;当年逛楼闲谈看花灯,他们又狼狈地偎依取暖。   近来他已是很少思及宋落珩,想起来也就那么淡淡的同其他回忆融在一块儿,可是由于之前太过亲密无间,记忆中的眉眼太过清晰,清晰得叫他颤着躲了又躲,却总拦不住要梦里相见。   “忙罢,乱忙一通,也就过去了。”   季徯秩苦笑起来,发丝被风吹起一段,掺进了巷深处的一片花瓣。树枯瘦,花开得不多,偏就叫他接着了,实在是巧。   季徯秩指尖一夹,只把那软玉搁在掌心,也不瞧,方含住了,便把手垂了下去。   ***   有人接花,有人瞧花。宋诀陵难得回府住一夜,不慎俯身案上睡去。他忘了阖窗,被外头凉风给扑醒了。   今儿是由栾壹守夜,只是那粗心人儿歇在屋檐,只知叼草数星子,一点儿也没栾汜那般会照顾人。可他虽对杀意警觉,其余却是一问三不知,叫他主子吹了好长时候凉风,险些冻得打了喷嚏。   宋诀陵拢了袍子只把手向空中一张一合,登时便攥住了一片玉瓣。   他将那东西碾了一碾,盯着那柔嫩得不行的落红瞧。可惜瞧得多了,又要叫他做梦,他心里泛了些酸,只赶忙用砚台将那一点红给盖了去了。   “栾壹——”宋诀陵唤。   屋顶上那人赶忙自上倒挂下来,愈发褪去少年稚气的身子在窗前晃了又晃:“主子,您唤我?”   宋诀陵踱过去将他齿间咬住的草抽出来:“我想请方监军吃顿饭,你明儿去张罗张罗。帖子……帖子你就叫栾汜替我写了罢。”   “成嘞!”栾壹腿上有劲,只灵巧地将身子一甩,坐回檐上。 第155章 宋府宴   宋诀陵今儿设宴招待方纥,饭桌已摆上了菜,那主客却还没来。栾姓二人伺候在一旁,先给宋诀陵斟上碗酒。   “如今魏盛熠已赴北,陪侍者为吴将军。可吴将军他不过领了五十人马,哪里敌得过蘅秦千军万马,只怕是凶多吉少。”栾汜提着酒壶耐不住要唉声叹气,“更别提他这么一走,要瞒住多少人才能不惹出其他祸端!”   “哪有多少人需得瞒?燕小将军同吴将军交情最是硬,只要瞒住了他便成。”栾壹用油纸裹着只鸡腿,这会儿正忙着送进嘴里尝。   宋诀陵轻笑了声,说:“叫燕绥淮不知道就成?你小子当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天真!你还不知道麻烦处在哪儿啊!——栾汜,你来告诉你那蠢弟弟。”   栾汜掏出块帕子给栾壹擦嘴,说:“你个傻的,竟还没看出来么!值当瞒死了的是那吴朔萧!”   栾壹想了想,忽而点起头来,嚼着肉含糊道:“也是哈!可不得把那恋兄的家伙给瞒严实了!前些日子我同吴虑他说我同他哥玩得有多好,彼时我谈及这些可不是为了叫他安心嘛,谁知他竟当场给我翻了个白眼儿!”   “所以说咱们今儿真是撞了大运了。”宋诀陵叩着桌面,“吴朔萧今昔忙于追查蘅秦商贩,抽不出空儿来管他哥。然若叫他知道他兄长跑蘅秦玩命去,他估摸着……”   栾汜和栾壹安静地等着宋诀陵的后半句话,那宋诀陵偏就不说了,只摇着脑袋,说:“别聊这茬了。栾汜,改明儿吴虑回来了,你吩咐他别管鼎西了,把鼎东盯紧些。鼎东风云逃不过薛止道的眼,若无薛止道应允,异动定然起不来……鼎东生死,就看他薛止道态度了。”   栾汜颔首。   徐云承适才由俞雪棠陪同着去问候宋府上下旧人,这会儿方回堂屋坐下,听他们聊及吴虑便摇了摇头:“那位可是见其兄长磕着碰着都恨不得杀人才能解恨。当初吴府里头一小厮不慎拿剪子把他哥划伤了,他那神情仿若要扑过去吃人。”   栾壹垂着他那清澈的眸子,咕哝道:“真是奇怪……这世道,就连流着一般血的都能掺和至一块儿去,不清不白的,真真是……”   “谁说血一样了,那小子险些姓宋呢,那还能和我流一样的血吗?”宋诀陵云淡风轻地说,“他是我爹从沙场上捡回来的。”   “略有耳闻。”徐云承道。   栾汜那会儿也懂事了,自然有印象,倒是栾壹被惊得合不拢嘴,险些把嘴里美肉给吐了出来。栾汜赶忙扶着他的下颌给他摁上了,说:   “你当年才多大,记不清楚不奇怪,安心吃肉去!”   栾壹平时话不过脑,这会儿又口无遮拦起来:“可且不说他二人名头上还挂着个亲兄弟的名头,他俩也不是男女相思,而是俩货真价实的臭男人啊!”   “俩男人怎么了?”   宋诀陵不咸不淡地看向栾汜,那徐云承也跟着觑了栾汜一眼。   栾汜觉着身上躁得慌儿,登时撸起袖来,去把那惹了事又满不在乎地吃起肉来的栾壹的耳朵给揪了,说:   “小兔崽子!今儿肉也塞不满你这张大嘴了吗?!”   栾壹太缺心眼,还不知自己说错了话,只当栾汜在闹他。   俞雪棠跨了木槛进来,笑道:“阿壹,你主子时常盘的那玩意儿,你平日里头吃点补补?”   “吃啥?”栾壹不知所以然,只把肉囫囵咽了,揉着耳朵问俞雪棠。   “核桃。”俞雪棠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以形补形。”   末了她笑吟吟又补了一句:“补胆的枣仁诸类可甭再食了,俞姐姐怕你家主子和燕小将军来日要抄家伙揍你。”   ***   方纥进了宋府,先见着的是那一袭桃夭薄衫的俞雪棠。那方纥倒是半分不愣,只明了她是为了给他领路而来,便微微颔首说:   “有劳宋夫人。”   俞雪棠没有同他客套,只背身过去带路。探入廊中的泛黄枝叶擦过他二人的衣衫,蹭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声响只消再沉一些,再重一些,便能同当年秋一般叫俞雪棠喘息不能。   方纥始终垂着眼睫,不去瞧俞雪棠的面容,乃至于背影也不去端量,只用余光罩着她的衣袂,见她步子停了,也就跟着匆匆顿步。   俞雪棠回身见他垂睫不掀,怒不可遏,便用刀鞘强硬地将他的脸儿挑起,一步步走入了他的视野当中,她说:   “大人就这么心愧,连我的脸儿也不敢瞧?我告诉大人您,纵然您有再多苦衷,您逼死我爹之事不假。刀剑无眼,别以为给自个儿戴上个为了天下苍生的帽子便会得我高看!”   方纥将眼阖上以回避一切乖违礼数之举,喉结却在那刀鞘的挑动下情不自禁地动了动。   “俞姐姐!”栾壹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快些领监军大人过来,饭菜可都要凉了!”   “呿!”俞雪棠不满地收了刀,狠狠剜了他一眼,“您一辈子就指望着这么点狗运过活罢!”   ***   宋诀陵见状笑笑说:“帝师请坐,不必拘谨。”   方纥方要推辞,见那宋诀陵又张嘴插话,也就不再费力去反驳。   鼎州没有女人不能同桌而食的旧俗,那方纥坐于其中,始终避不了俞雪棠毫不掩饰恨意的眸光。   “陛下此去已有十日,若是赶着些,路途该是过半……不知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宋诀陵请他动筷。   “需要转达他营之事,方某已全然办妥。”方纥用筷子拣了几根黄瓜丝进碗,说,“余下之事便皆需倚仗将军们了。”   宋诀陵睨着他,说:“我陪您干完这回,来日您之生死可再没人顾了?”   “这些日子,有劳宋小将军照顾。”方纥阵脚不乱。   宋诀陵挑眉不言,只笑着给他荐菜。他将面前那盘晶莹剔透的糟羊蹄给方纥推去,说:“我府里厨子这道菜做得很是纯正,大人尝尝?”   俞雪棠舔着筷尖蘸上的咸蛋黄,淡淡地说:“别忙活了,他不吃羊肉。”   宋诀陵一愣,笑眯眯地看向俞雪棠,说:“雪棠,你可有事瞒了我么?”   围一桌子吃饭的尽是熟人,那俞雪棠便也不去费力气遮掩本性,只一味地拣菜吃,并不搭理宋诀陵。   方纥也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温顺地垂了眸子。   宋诀陵没追问,片晌忽道:“听闻近来季侯爷要上山,您呆了那么些日子,想必也熟悉上头情况,不如前去辅佐一二?”   俞雪棠诧异地移目宋诀陵:“为何他会熟悉?”   “这话问我多不合适,雪棠你还是非礼勿听。”宋诀陵也吊她的胃口。   方纥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异动,他轻搁下筷子,拱手道:“不过一些不堪往事,若是言来,下官唯恐脏了夫人的耳。”   徐云承终于出手阻拦:“落珩,玩笑就开到这儿罢!”   这桌上经了这么几支暗箭,气氛倏地沉了下去,倒是那方纥先笑着说:   “方某正忧心来日无用,与侯爷一道上匪山一事,方某会仔细考虑考虑。”   “还是别了罢,我不放心你同况溟一道。”宋诀陵说。   方纥面上并未显露出半分难堪,只是如常地夹菜吃饭。   这宴吃得很磨人,众人默了约有少半时辰,徐云承忽而起身说:“饭已用毕许久,我二人为客,终究不好太过叨扰,这便告辞了。”   宋诀陵盯住徐云承,说:“你去哪儿?”   徐云承笑了笑:“回烽谢营去,钦裳已替我收拾好了,马车就候在外头。有劳二位替我同阿……燕凭江他说声。”   “话虽是这么说……可云承哥,你同绥淮哥的关系不过稍有缓和,只怕这般不告而别,他又要嚷嚷了。”俞雪棠蹙眉道。   “人生岂能事事如他意?他再闹,终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徐云承转向方纥,又说,“方大人,咱们走罢?”   那徐方二人前脚刚走,这屋里人便开了口。   宋诀陵瞧着桌上似未动过的一桌好菜,说:“来日魏盛熠昏事败露,方纥这帝师,这北疆的米虫,定然会遭群起而攻之。——魏盛熠和方纥是料定了他二人乃魏旧象的薪柴,是非死不可。”   俞雪棠说:“让我杀他。”   宋诀陵点头:“随你,死了就成,不管我杀你杀他杀。”   ***   宋家不好摆什么金玉翡翠山,倒重石泉花草。从前那些花呀草的都由宋诀陵她娘谢氏亲自伺候,后来他娘死后,下人虽也在上头下了不少功夫,却总也养不活。   如今至秋,宋府当中更显凋零,廊里掉的枯枝败叶总也扫不完,那些个东西被这二人踩过,咯吱咯吱地断裂开来。   “方大人,雪棠之言还望您莫要放在心头。”徐云承略微躬身,他踟蹰半晌,道,“您与雪棠她……”   方纥闻言竟难得失了笑,他说:“当年方某杀了何启恰是枢成一十年,彼时俞大将军便已成了江家党羽。有一回他要到平州跑一趟,他不知自打何启占山为王后便没人再敢走巽州山道,只莽撞地打马从那儿走,哪知能恰巧撞见杀了人的我?”   “许是觑见方某双手沾血,俞大将军发了善心,将我救了下来,又叫我从了江家。后来因着谢家玉佩,俞大将军把我辗转藏进了鼎州俞府,想好歹叫我见见家父,后来还真见着了。当年方某十八,头一回见着了家父,纵然只是远远眺望却常觉知足。”   “后来的日子都很平淡,俞大将军虽说是个粗人,却一直供着方某读书。方某觉着受之有愧,他便随了我性子,叫我当俞姑娘的书童。这一当便是好些年,朝夕相处么,人总会生贪念,方某自然逃不过。可是人么,自知之明还是得有。于是待到进京赶考,方某中了进士,便再没见过俞家人,直到后来以监军的身份进了悉宋营。”   徐云承颦眉:“雪棠她可是忘却了这般前尘?”   方纥轻笑一声:“就是因着没忘才会这般的恨,毕竟方某先前受了俞家好些恩惠,摇身一变做了白眼狼,如何能不招人恨呢?”   “适才落珩所言半虚半假,只怕还是望您能指点侯爷一二。他嘴不饶人,望您莫要怪罪。”   “不妨事。”方纥笑说。   宋府外的马儿踢了踢腿,甩了甩脖,晃得马轭上头系着的銮铃响动不止,像是在催徐云承快些上车,那方纥见状便说:   “徐监军,快些登车罢,莫要误了时辰。”   徐云承于是不再多言,只道一声:“方大人保重。”   方纥推手作揖,淡笑着说:“叫徐监军费心了。”   徐云承有些许愣神,半晌只露了个苦笑。 第156章 吴桓元   方纥与徐云承于鼎州宋府前分道,入秋后随处可见的枯枝碎叶被匆匆来往的人马踏碎。窸窸窣窣的声响涉过大漠,就这么随着生着厚翅的海东青落到了北境渐枯的草原。   那魏盛熠披着绛公喜服纵马赶路几日,还未至厄敖部,领新郎的秦人先停在了一张新帐前。   此举为的是重梳妆。   分明是两国结亲,魏盛熠入秦的首步却是褪魏衣而披秦人大婚常着的红边白袍。韶纫替他盘好的冠发被那些手巧的秦仆扯散,改作散发,再于其间编上细细几簇六股辫。   他们为魏盛熠佩上正中镶玛瑙的一条红布抹额,而后不含真心地念了几段长生天的祝福。   魏盛熠瞧着那些人或笑或怒的面庞,始终没张嘴说出一字半句。真奇怪,叫着那么些同他一般褐眼鬈发的人儿,他一点儿不觉亲切,只觉得心中有不少的隔阂。   那之后的礼事更是繁琐,他由那些草原人家带着祭拜天地,也任由他们领了走。   他被草原人家扶上了轿子,内里已坐了位身着相近盛装的女儿家。他见状依旧没张口,纵然清楚这便是他要迎娶与讨好的金贵公主。   都兰本就将魏盛熠视作把女人当商货的混球,自然不肯给他什么好脸色瞧。   纵然他二人颇不对付,但都兰之父与魏盛熠之母乃一对双生,这表兄妹二人的五官一个随母一个随父,打眼瞧去竟亦是尤为相似。   那都兰挺着脊背,起初还不屑于瞧他一眼,后来忽地舒眼把他稍稍打量,自嘲道:“难怪小嫂嫂头回见我时眸光沉沉,原是因着我生得与你这败类相像不已!”   “哦?逢宜还活着呢?”魏盛熠戏谑道。   都兰咬着齿:“我们和你们那些杀人如麻的魏人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娘会死,不都拜你爹当年领兵突袭魏所致吗?是你爹害死了他的孪生胞姐。”魏盛熠口气很是淡漠。   都兰没能反驳他,双手将白裙攥得有些皱。   魏盛熠并不作声,只由着那轿子慢悠悠地晃。外头徐徐秋风吹草动,他瞧着那摇个不停的细脖子草,想到世人皆骂他蘅秦狼崽,可是蘅秦非其故里,在他梦里便不是;如今他清醒,更是笃定不是。   “草都枯了。”魏盛熠盯着窗框之外。   都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瞥见了那些蔫坏泛黄的草,不由得悲哀地说:“今载只怕还没入冬,这儿便会枯尽了……人和牲畜又要饿肚子了。”   “所以你们就打定主意要来抢魏的东西吗?”魏盛熠说。   “若非你们停了互市……”   “可如今互市又开,你们却依旧不知消停。”魏盛熠说,“公主,莫要找借口了。你们秦人的野心,太过昭然。”   那都兰显然并未被魏盛熠这傲慢的态度惹恼,只说:“我听闻你在魏有个爱人,他和你一样,是个男人。”   秋阳钻过翻飞的帷帘进来,温柔地亲吻着魏盛熠的面颊,他含笑轻轻嗯了声。   “我们蘅秦人不容如此癖好,男人同男人厮混乃对长生天的大不敬,”都兰难得垂了眼睫,那被红纸抹得艳红的唇被她咬了住,“你这癖好……在我们这儿可是要杀头的。”   “朕不是蘅秦人。”魏盛熠调子仍是不变的轻淡,分明音色沉如钟鼎,却听来如泉如玉。   都兰自作主张将头冠取下,她甩了甩披散下来的栗发,说:“我以为你会为了献媚讨好我们,想尽法子说自己是个秦人。”   “最后几日了,要朕诓人求生,岂非太憋闷。”魏盛熠道。   “你果然知道此行凶险。”都兰冷眼看他,“你这样聪明,何必自讨苦吃?”   魏盛熠没把视线从外头慢腾腾离去的草原上挪开:“朕早便不该存于世上,此番不过是归去。”   爹想叫他死,娘亦然。后来百官想叫他死,竹马想叫他死,谁都想叫他死,然他们都不明白,最想叫他死的,恰是他自个儿。   “可这根本不是你死便能解决的大事。”都兰说,“我二哥他……他想要的是一整个鼎州!你此行,会害死多少魏人,你不清楚?!”   “他有这个本事吗?”魏盛熠猝然哈哈大笑起来。   都兰攥紧拳头:“你们魏人总是这般的自负!这般倨傲终有一日会叫你们吃尽苦楚!”   魏盛熠侧耳不知听什么,听了好一阵子,没搭腔。   ***   轿子经了好一阵子颠簸,终于停下。   “这就到了?”魏盛熠问。   “嗯,到了”都兰动了动那藏在袍中的手,只听“锵”地一声,一把短刀于她袖间出鞘。   魏盛熠并不怕,只说:“公主,你劝朕莫自负,可朕瞧那自负者是你才对。朕若是你,定然会将那把刀藏严实了,决计不要叫一个身量比自个儿高大不少的男人知晓原来朕手里还藏着一把刀。”   说罢那都兰执刀之手便被魏盛熠倏地握住,只一刹腕骨便似乎要崩碎。   都兰望进那人眼底,他眼波中不掩的癫狂终于叫她生了丝仓惶。   可魏盛熠并不打算伤她,很快便把都兰给放了。她努了努嘴,拿刀抵住他的腰身,催他出轿。   后来魏盛熠也没做反抗。   他被匆匆上前的侍从用麻绳捆缚双手,而后推搡着向前行至一坡。他踩着沙石,眺望而下,只见坡下草野布列着数十万蘅秦骑兵,浩荡如蔽天巨物,呈撼天动地之势。   都兰这时对他说:“我二哥他来日未必会答应将久羌送去魏救人。可我愿对长生天起誓,若是你安稳听话,我定会将药草差人送至魏救那山上民。”   魏盛熠嘴角漏了一缕笑,他平静地说:“那便有劳公主。”   都兰错愕不已,却也并不多问,只凛冽道:“我瞧过你随从的那位吴将军,臂长腰劲,双腿也格外有力,他身下那匹马也是价值千金的好马,不出差错他应是个出色的驭手。”   “是啊,当年北边老将都跑不过他同他那匹宝马。”魏盛熠道。   魏盛熠答话时没有回头,只望着秦甲吁气。连天的芳草被乌压压的秦甲所覆盖,那些人面上抹着牲血,显然已行过开战祭天之礼。   都兰见魏盛熠无动于衷,警觉地回身去寻适才还跟在身后的吴纪一行人,却见他们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她的心脏咚咚加快了跳动,手上刀再一次架上了魏盛熠的脖颈,她道:“说!那些人儿呢?”   魏盛熠死不作声,便被她踹了腿肚子,由侍从摁着跪下。刀尖悬到眼珠子上,他却只是缓缓回应:“不知道,估摸是跑了罢,他们向来不待见朕这君王。”   “你说诳!”都兰怒喝一声,“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身后人马杀尽逃离,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你默默无语许久,适才车上突然健谈,你是在为他们打掩护!”   “哈,你这般久了才反应过来此事么?朕告诉你,今日你同朕下棋,你能时常得意,是因朕愚笨,是因朕是人。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魏风云是鬼与鬼下棋。你能赢朕,赢不了魏鬼域里头的魑魅魍魉。”魏盛熠抬眸看她,眼眶当中的两颗琉璃珠子的色泽一如这将枯的草野,“你们会输。”   “放屁!我们蘅秦勇士个个骁勇善战,他们是草原上的狼,杀的就是你们这些锁在黄金笼里的困兽!”都兰回眸看向坡下铁骑,“这第一步你就错了……距此最近之处为魏鼎东,吴将军势必会去那地儿祈求荫蔽,这么一来,他必死无疑!”   魏盛熠并不受其言触怒,只淡道:“逃不逃得掉全看他造化,朕不过清楚自个儿逃不掉,你们蘅秦亦逃不掉。朕与逢宜是捎来这蘅秦的纸钱,我二人的焚烧,乃是为了祭奠你们这些桀骜不驯的大漠野物!”   纳达日上前将魏盛熠拖走的时候,魏盛熠面上笑依旧明媚得刺痛了都兰的眼眸。   都兰只当他是执迷不悟,问纳达日道:“纳叔,那些溜走的魏人可有人追去了吗?可还追得着吗?”   纳达日揉她的脑袋:“格桑花,你不也清楚的吗?他们若是往鼎东去,定然是逃不掉的。”   ***   “驾——”吴纪飞奔去鼎东报信,马蹄扬沙几千里。   关口近在眼前,他振臂高呼,然他还未行至关墙之下,只听啪地一声,他的胸口便晕开抹血花。   他不愿意承认,可那点金的箭确乎不是从背后来的,而是前边那高耸的石墙之上。   吴纪被箭势带着跌到马下,在那短暂时间里,他看清了城楼上的守将模样。   薛止道。   北疆德厚流光的金玉菩萨。   为了便于跑马,吴纪抛去了身上重甲,此刻头上未戴盔,头撞在地上疼得他眼冒金星。又听咔嚓一阵响,似乎是颈处的骨头自正中折断开来。   一身碎骨扎破了皮囊,在后背冒了个尖儿的金箭经了身子压地那股冲撞,再一次摁进了他的脏腑,直拖出肝脏半寸,叫他血流不止。   然吴纪只将手颤颤巍巍地摸向腰间,在那蘅秦铁蹄赶来将他碾作烟尘之际,抽出腰间藏纳之物,叫一抹烟火游龙般冲向漆黑天幕。   “砰——”   自北向南追赶而来的马蹄将吴纪的头骨踏碎前,他咧嘴笑得露出了两颗皓白犬牙。   ***   那埋伏鼎东关卡附近的吴虑并不知此刻关外景象是何等的惨烈,更不知此时夜幕之上那纷繁烟火烧的乃是他兄长的命,见状只道:   “关门大敞,薛止道通敌叛国板上钉钉!”   他说罢忙翻身上马,连甩马鞭催马奔回鼎中。   吴虑在这山野间蛰伏已有半月,每日就食一块薄饼并河水,至今朝已是疲倦不堪,可他依旧毫无自觉。   骏马疾奔,震得身上骨肉酸痛,他面上竟荡开一抹笑,他同身旁人说:“此回彻查薛止道,定能为纪哥他剜除不少不测之灾!”   俞羡轻嗯一声,只握紧辔绳皱眉回头,愣愣地看向了关隘,又回眸把他的脸儿急急窥去。   俞羡身形魁梧,胆大心粗,本不是个情浓儿郎,却在望见吴虑面上情不自禁流露出的稚笑时,平白湿了眼眶。   他盯着吴虑那沾满泥叶的烂甲,想到俞雪棠儿时给他哼的歌谣:   “銮铃晃呀晃,一别隔千秋哟!郎你去,莫忘归哟——!”   ***   茶气氤氲,萧索秋风穿堂而过,直跨过槛木几道前来掀动人的衣袂。   那直喘粗气的吴虑跪入屋中,禀报烟火升空,关外斥候已将薛止道与蘅秦兵将相勾结一事证实。   吴虑的后半截话原是想拜托宋诀陵答应他与他兄长相见,却被宋诀陵含着笑生生打断于喉间,说:   “朔萧,如今战事危急,少问罢,你可要你兄长分出心思来照顾你,还是你要前去照顾他?兵么,最忌牵挂,这事,我不能松嘴。”   吴虑闻言只好作罢。   栾壹清楚那烟火含义几何,此刻实在听不过去,便睡在檐上用手使劲堵住了耳朵。   那栾汜拍着他的脑袋,说:“栾壹,你别耍性子!”   吴虑走后,宋诀陵将手中茶盏倒扣,吩咐栾汜说:“去挑口好棺木罢,跟师傅说仔细了,要找块向阳的地儿。”   “吴将军的尸身……”   宋诀陵用指蹭去茶盏下边的灰,垂着凤眸说:“不捡了。” 第157章 疯癫戏   “咚————”   气震山河的鼓声惊起山鸟一片,叫那张被挂在壁上积了好些尘灰的霸王弓都打抖。   “嗳!战鼓都飘到这鼎启二州边山来了,估摸又要酣战百来回。”   一人横叼着花茎,原是枕着手歪在榻上,这会儿戴着玉韘的长指却开始发痒细颤。他见状不由得哼笑起来,叫嘴里含住的潋滟金菊晃动不止。   人艳花娇,那人儿瞧来一分不似凡夫俗子,倒更像是个雌雄莫辨的画中美郎,他抻了抻指头,置于眼前看,笑道:“我这瘾也太大,难怪当年总被阿恍你骂痴!”   他将口中那支菊取了,下榻扛起倚住墙脚的锄头,要到外头垦草松土,却见篱笆外立着个清瘦人儿。   那瘦君一袭布衣,方觑见他便急急跪身道:“谢家七十八代长孙,余孽谢今桉,今朝跪求柳弓手出山!”   “啊呀呀——当真是谢家郎君?”柳契深扫过他腰间玉佩,哂笑一声,“原来谢家除阿陵外还留了你这么个颇具姿色的大人。何不将前尘道来,叫我这闲人听听?”   方纥未抬头,只启唇。那柳契深平静地听罢,虽垂着眸子不作声,嘴角却抹上点笑。   片晌过后,他旋身看向屋里头挂着的那张画像,呢喃笑道:“阿恍啊,我终究同阿溟一般,是个不能化恨的俗人!——什么不要为你寻仇,什么不要牵挂……办不到!我可忍了好些年了,好容易盼来天赐良机,你就饶饶我!”   院中季恍亲手栽下的梧桐飘落好些枯叶,浇在院中还没泛绿的草上,叫那秋未至之地儿霎时败黄了七分。   柳契深笑了,照旧自言自语道:“纵然今儿算来我已大了你十余岁,我也当你随我一块儿老,你甭像个孩童似的同我撒娇耍顽。”   方纥瞧着柳契深不知同何物对谈,不禁喟叹一声。   倒是不奇怪。   如今世道人吃人,每个疯子身侧绕着的皆是赤|裸的悲鸣。   ***   徐云承赶回烽谢营之际,那营外还停着悉宋营的马,想必是悉宋营安插此地的函使已前来通过了信。   徐云承目不斜视地打马进营,只掠过了那些个兵士古怪的神情,匆匆下马掀了杨亦信的帐,说:   “元戚,薛侯爷叛乱,你把守之地为鼎西,这会儿应速速与李家将汇合……函使已至,为何营中依旧无甚动作?”   那杨亦信背对着他,正收刀入鞘。他爽快地将刀给搁下,含笑从手边的铜盆里拧了块温帕给他拭额角的汗,道:“阿承,路遥,你许是受累不少。”   指缝里的血被帕子掩住,他从徐云承的额面拭到颈子,上头不浅的齿痕与青紫淤痕生生刺痛了他的眸子。然他眉宇不动,大风刮过,扑面的仍是一卷灿烂少年气。   他笑得那般烂漫天真,他总是笑,想哭也笑,委屈也笑,痛苦也笑。   徐云承缓缓吁气,冷静地盯进杨亦信的眼底,说:“元戚,该出兵了。”   杨亦信伸指置于其唇前,说:“嘘——耽之,小点声!外边的人儿可都是些悍匪流氓,叫他们听着了可怎么办?”   指上腥气弥漫开来,徐云承直勾勾地盯着他:“你适才杀了人吗?”   杨亦信并不瞒他:“是。那悉宋营的函使方说完话,便被我砍了脑袋……可是这还不够可怖,你知道最可怖的是什么吗?”   “——我乃蘅秦细作!”   徐云承眼底并未笼上什么不可置信的沉沉雾霭,他听罢仅仅阖上眼眸,说:“元戚,你还年轻,回头是岸。”   杨亦信面上的笑顷刻僵在了嘴角,怒火将他的十指裹成了拳,可他半晌只是将攥紧的手松了,而后柔柔地抚上徐云承的双肩,笑道:   “耽之你真是温柔!——你凭的什么替我决定何方为岸呢?”   “杨老将军为杀秦贼而死,你却要认贼作父么?”徐云承终于厉声质问,骨节被他攥得咔嚓作响。   杨亦信只托着把椅子过来要他坐,温温道:“你那病需得静养,跑马吹风又晒日的,太不好!你快快歇着。”   徐云承由着他搀坐下,语调也如常,像是往昔对谈:“元戚,你何苦放好好的北疆大将军不做,偏要当一逆贼?”   “逆贼吗?在你眼底,今夕之我为逆贼吗?”杨亦信苦笑起来。   徐云承没吭声,方要张口那杨亦信又作要他噤声状,笑着说:“诸如迷途知返云云,可别再说了,再说我铁定要害疯病。”   “我爹杨延……”杨亦信摁住了徐云承肩上有些扎人的骨头,他顿了顿,似是在吞吐什么极尽痛苦之语,“当年的翎州五将之一啊……碎水清刃的杨延!二十余年的戎马生涯竟了断于魏之人剑下!”   “千里狼烟,他以一当十终难抵背后暗箭。凭什么呢,凭什么他为国出征却要死于权斗之争,凭什么他一片丹心换来的是家破人亡?!耽之,没道理,实在没道理……我不恨魏家,难不成我还要感谢他们刀下留我一命么?”   “你觉得入魏屠城的当真只是秦兵并谢家将么?!你觉得除谢封外的北疆诸将当真就清清白白么?!你想过吗?为何蘅秦这尤重因果报应的部族会平白屠城几座?为何当年除了东边支援的薛家军,宋李二家皆是死伤惨重?为何谢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杨亦信没能看清徐云承的神情,但从他那再掩不住的咳声中得知了他的方寸不再。   “耽之,”杨亦信的手在他的领子上流连,始终没落到他的肌肤之上,“我告诉你,我统统告诉你。”   “魏一十五年夏末,薛止道与蘅秦勾结,于那年秋初绑走了谢封并削他作人棍,折磨致死。你知道薛止道日日带在手上那骨链子是用谢封的骨头削成的么?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魏一十五年仲秋,蘅秦出兵攻打鼎中,消息很快便传遍整个北疆,鼎西主将谢封杳无音信,营中其他将军只得商讨着派出几队精锐支援,不曾想当中便有薛止道早早安插的人马。那人儿从伙夫处下手,下药药死了许多人,再辅以几支突袭的蘅秦骑兵,烽谢营派出的几队人马很快便潦草地埋进了黄沙之下。那些个将士的紫缨盔也被反贼扒去,扮做了紫缨谢家军,了。他们与蘅秦人一道攻打鼎中……那之后,京城急报多了三字——谢封反。谢封既反,烽谢营难辞其咎,便在死命抵抗愤怒的释李营与奔逃两选择时,择了个不狼狈的只防不攻,最后统统落了个尸骨无存。”   “我爹本与世无争,却被顾泮那竹马老友赐死城中。”杨亦信说着说着淌下泪来,“我爹当年不过是想叫我瞧瞧沙场,就快要将我带回家去了,却因担忧顾泮善后不利,回去寻人,竟意外撞破顾泮与薛止道密谋,很快便被薛止道刺穿了喉咙……我当年不放心,偷偷跟了去,我爹死的时候我就在拐角处的烂木箱后边,可笑的是,当年我怕得腿软,只能坐着听我爹被他二人捅破喉咙,发出难听又瘆人的阵阵低吼。”   “那城后来很快也被秦人攻破了,我没赶上魏诸人撤退,最后险些冻毙于深巷,救我的是蘅秦人,魏人口中那些个凶神恶煞的蘅秦人啊!”杨亦信喉间梗涩,“魏人令我无家,秦人予我新居,你若为我,你可还能说出回头是岸这般话吗?”   徐云承并不动情,只欲他早些清醒,道:“若无蘅秦,你岂有尝此恶果的机会?你既知而不反,那与助纣为虐又有何异?!”   “耽之,这腐朝烂世自巍弘帝把持朝政时起便不再是魏家之局,不过是在往墓穴里走罢了。”杨亦信自个儿将眼角用手捏了,又说,“我说这么些不是为了叫你辨别我好坏几何,我不过是想叫你清楚,我杨亦信究竟是什么个样子的孬种——耽之,我不过是想叫你可怜可怜我。”   “臣乱君昏,而国无错,百姓无错!元戚我不未经你苦,本不当劝你善,然人终不当忘本忘根!!”徐云承厉声道。   杨亦信倏然低低笑了:“耽之,你如此的神通广大,可纵然你知薛止道与蘅秦勾结?你知蘅秦另有打算么?你们窥见了薛止道那只伤鹤,你们看不见咬颈的狼!来日薛止道会死,魏家人也会死,国将破,成王败寇,你甘当流寇吗?”   徐云承胸膛起伏,咳声不止,只费劲扯住杨亦信的衣摆,艰难道:“你要我当叛国贼子吗?杨元戚,你回头!”   “耽之,我回不了头!我杀了太多人了。”杨亦信嚼碎了舌底苦涩“纵然我归降,我也难逃一死。耽之,我回不去了。”   徐云承没再搭腔,杨亦信见他沉默,便在他脸儿前束了张铜镜:“耽之,你不肯说话,那便看看我罢,再看看我。”   徐云承空洞地瞧着镜子里那俩人,像是瞧着了两只争斗的虎狼。   “耽之,魏气数已尽……”杨亦信忽而说,“你从了我罢,有我作保,秦人必定不会亏待你。”   那铜镜瞧人并不清晰,只是足以叫徐云承瞧清杨亦信眼底的哀悯,仿若烈日般无所顾忌地穿透徐云承的胸膛。   “就连你也骗我吗?”徐云承轻轻说,像是吐出了一口游丝般的气。   杨亦信忘了眨眼,一对澈眸被风吹得涩然不已,稍稍转动都觉得刺痛阵阵。   杨亦信将他的椅子转朝自个儿,又将大带放在他手上,就着徐云承的手将身上披着的薄衫给褪了:“你到鼎中前曾与我同池共浴,彼时你虽不言,但你实际上看到了罢?看到我身后那狰狞的鸦青刺青。”   素色的衣袍堆在靴边,裸|露的背部刺着鸦青色的狰狞狼头。徐云承瞳子晃动——   武侯纹。   徐云承冷面上乍起的惶恐之色被杨亦信窥了去。   “怎么这个样子?”杨亦信轻呲着揉他的脑袋,“哦,那日天暗,水又烫,水雾浓,该是没来得及瞧清罢?”   徐云承痛苦地拧眉,十指不受控制地蜷缩扎入手心肉。   “耽之,你太仁慈,若是你自共沐之日便察觉此事,你就当在信中将此事禀告你的同行者才对,而不该放我一马。”   “你是可怜我了吗?”   徐云承没应声。   “还是舍不得我呢?”   徐云承依旧不张嘴。   “徐耽之,你答话!!!”杨亦信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出声,可他很快又赶忙收声,迭声道歉说,“耽之,我没想冲你发火。”   徐云承终于抬了两只琥珀瞳子看他,指上那白玉戒蹭上杨亦信脸儿的时候,凉得杨亦信的心也颤动不止。   “元戚啊……”徐云承说,而后猝不及防地俯身咳出一口浓血,“我好困。”   杨亦信只觉轰雷临身,还没思索便捧起他的脸儿,无措地用十指替他揩去血丝。泪满眼眶,他面容发白地说:“耽之,我、我替你寻郎中来!你千万别阖眼!!!”   那杨亦信很快便跑出帐去,徐云承面上神情却倏地冷却下来,他瞧着那被秋风时而掀起的帐门,喃喃道:   “元戚啊,我若在信中写了,你还会放我离开吗?恐怕就连那信也送不出去的罢?你更不会这般的懈怠,开战在即,还记挂着我这么个病秧子。”徐云承将手心攥着的毒瓶收进袖袋之中,笑道,“元戚啊,我羊入虎口,在这烽谢营里无人倚靠,本处劣势。可你来日若仍旧这般可怜我,你终会沦为输家。”   “元戚啊,如果有来生,咱们快些结拜罢,不要再像今昔这般总拖着了。”   “如今已太迟了……”   徐云承觉得眼皮太重,末了不听话地阖上了眼。   ***   秋风鞭打着大漠人,敲打过了紫缨兵又逮住了红缨兵。   自烽谢营往东那释李营里头,四员重将正比肩而立。李迹常眺望西边,蹙起浓眉一双,只冲着佩甲执剑的副将道:“烽谢营已反——叫弟兄们快些准备准备!”   那沈长思拿下颌抵在李迹常的肩头,神情苦涩:“人生若只如初见,便该有多好……”   江临言环臂说:“要刺上那么些东西可不轻松!如今那烽谢营安宁无声,斗的就是杨徐谁先死!我这风华正茂的,究竟是生了什么本事?一日日的,总要给你们这些个黄毛小子收尸。”   “监军退后罢。”李迹常用一只手推开那挨近的江临言,“快快回南边避难去。”   沈长思也抬起脑袋,只是并不将那对桃花眸挪向江临言,说:“快回去,恁个道人监军怎么能同将军抢功?”   江临言侧身替辛庄明整理戎装,漫不经心地说:“咱可不管外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规矩,咱师门四人谁先走必须得有个长幼秩序,为师干的混账事最多,当然得为师先死。你说对不对,乖徒孙?”   辛庄明个头又窜了天,这会矮身下来,冲江临言说:“师祖,北边来人了。” 第158章 大梦空   那策马疾驰的斥候匆忙驶进关中,只抛马跑上关墙,不出多时盔甲便已磨在了被秋阳晒烫的石板之上。   “报——蘅秦兵已列阵关前百里处,领兵者为少将毕吉与大将纳达日!!”   李迹常蹙着眉眼,轻道一声:“不好。”   江临言皱着眉宇,也点头说:“不好。”   “不好?”沈长思一面磨剑,一面整衣。   李迹常稍稍啧声:“伯策及其次子布贡达不见于鼎西,必见于鼎中!鼎中今朝已无老将撑面,落珩与凭江二人再能干,没有上沙场打过实仗,有再大本事也左右逃不开纸上谈兵!”   辛庄明见三人面色算不得惊异,不由得皱了眉头,说:“不是说东边那侯爷也同蘅秦勾结了么?”   “是啊,咱们这下真成了瓮中之鳖。”江临言拢扇敲在掌心,云淡风轻地说,“不过嘛,那二位来不来这儿是一回事,咱这小命能不能保住又是另外一回事。眼下咱们看不远,姑且先盯着脚下罢。”   左侧少顷又匆匆跑上来个函使,那人惊慌禀告:“世、世子爷!那杨亦信大敞西关,已放秦贼入关,领兵者为老将格图!!!”   格图,当年将宋易打得落花流水的武侯。   “欸吴虑他亲爹!”江临言挑眉笑道。   “哦,他爹娘原是秦人。”沈长思照旧磨剑。   李迹常不咸不淡地补一句:“那格图跑马跑得飞快!”   “嘶——真难办。”江临言说。   话语全都搅和在了一块儿,适才还皱眉忧心忡忡的仨人,这会儿竟都是气定神闲模样,当真是没心没肺,只有那辛庄明急得都快疯了。   沈长思睨着那跪地的函使半晌,忽而同那直心慌的辛庄明说:“庄明,你同为师走,咱师徒俩堵那飞马的秦贼去!”   李迹常闻言这才攥紧双拳,面上露了丝不虞。可他到底没拦沈长思,只把臂展了展,抵住辛庄明说:“沙场非你报仇地儿,你若敢朝心肝儿他耍手段,师伯我扒了你的皮!”   辛庄明合眉不理,只把手向前抻了抻握住了沈长思的,说:“师父,咱们快些走罢。”   他说罢只一肩撞开了李迹常,那江临言在李迹常身后给他垫着,将自个儿那趔趄后倒的二徒弟给扶稳了,笑说:“乖徒你的肚量那般大,今儿同个孩子斤斤计较,错了。”   李迹常紧抿双唇,算是认了。   ***   魏·缱都   铁马被秋风敲得叮当作响,那凉气还未来得及卷进殿中,龙榻边先行来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太监。   范拂躬身说:“许千牛背身,贵妃娘娘求见。”   范拂此刻声量算不得小,榻上却迟迟没有传来回应。他候了半晌,终于旋身朝立在殿门处的贵妃点了头。   那贵妃手上拎着一包袱的锦衣绣袄,只款款行至龙榻侧畔,嫩手随之抚上了许未焺的额。   烫,好烫。   手像是倏地摁上了个方于热汤里泡过一遭的碗,柳叶眉被那热给打皱,她看向范拂道:“许大人是何时开始烧的?”   范拂轻声:“回娘娘,三日前。”   韶纫不展愁眉:“可唤御医看过了?”   “回娘娘,御医每日皆来,药也总也给喂,却是半分不见好……”范拂垂头卑顺道,“陛下离宫前吩咐宫人好生照料许千牛背身,那些个喜嚼舌根的皆被陛下剪了舌头逐出宫去。今儿留在伺候的许备身的都是些懂事的伶俜人儿,那是待备身一分不敢轻慢!”   范拂默了半晌,忽而抬眸又说:“贵妃娘娘今儿前来可是为了将备身带出陛下寝宫?前些日子不少娘娘曾论及此事,可陛下有严令,除备身自请,他人不可插手此事……”   韶纫笑着摇头,说:“许大人如今身上害着病,怎能轻易挪动呢?自当任其好生歇息才是。”   范拂点点头,只躬身在自个儿那白脸儿上连扇了几个巴掌,说:“奴多嘴。”   韶纫瞥他一眼,只替许未焺掖好被角。   她自小伺候魏盛熠长大,自然对许未焺那几位总来陪着魏盛熠的孩子也关照有加。起初许未焺并不亲近她,可寒来暑往一年年,那性烈如火的孩子终于也软了身上刺,随着魏盛熠一道唤她声姐姐。   然自打魏盛熠封她作王妃以来,许未焺便渐渐地同她有了隔阂。   这么些年来,她凝视着魏盛熠,魏盛熠却总望着许未焺,她羡慕许未焺,却并不嫉妒。相反,她很可怜他——许家受灾,亲爹罹难,情人另嫁,竹马囚他辱他弃他,到如今落得如此凄惨模样,着实可怜。   她唤人端来了一盆泉水,亲自拧了个凉帕盖上许未焺的额,而后俯身榻边听其梦呓。   那许未焺阖着眼淌泪不止,口中含糊念道:“不是说要和亲的么?!为何开战了?!魏盛……熠啊……你……”   韶纫蓦地愣了愣。   是了,开战了。   她先前忙着送衣回京,连这般要紧事儿都抛之脑后了。可她帮不了魏盛熠,只能咬住贝齿,将魏盛熠托付之事办好。然她原先还忧心许未焺得了自由便会跑没了影儿,哪知竟会在龙榻上见着那么个烧糊涂的好材。   韶纫问过范拂,得知许未焺这病来得很急,闻战不久便瘫倒于地。   是急火攻心么?是这坚韧刚毅的许未焺也对陛下生了情意么?   韶纫觉着这般胡乱猜疑对不住许未焺,这便停了。她移目瞥见许未焺半睁了杏眼,眼尾处不知何时已缀上了一颗豆大的泪,便在他眼角的泪落进褥子前,先用帕子接了。   韶纫温声软语:“许二公子,快快清醒罢,有什么要紧的呢?这世上唯有死了他魏盛熠,才得自由驰骋的许家嫡公子啊……”   她如今锦衣玉食,需得多谢魏盛熠,那人儿纵然不是她心上人,也是她恩人。   今昔她帮撇去一切说不清的私心,便是在报魏盛熠的恩。她力纤微,只求自个儿能叫魏盛熠痛快无憾地死。   ***   翌日,韶纫换了一身素裳,亲自到庙里替许未焺烧香祈福。夜里有仙人托梦,说是近来宫中白事过甚,需得红事冲喜。   “红事么?”韶纫夜半睁了眼,却并不急着起身,只歇在榻上寻思半晌,而后自顾点头说,“那便结亲罢。”   后来她四处奔波,打点好了一切。一天秋日高悬,她娴熟地用巾帕替许未焺把身子擦净,又唤宫娥帮忙,给许未焺换上了那大红喜袍,束上了金玉钗冠。   她给许未焺束带,只抚过他瘦劲的腰,摇头微微叹一声:“宁温,太瘦了。”   范拂领着诸宫人退在一侧瞧她动作,并不作阻拦。   晌午,宫外进来个迎亲班子。他们提灯进殿敲锣吹唢呐,只装模作样地在殿前停了花轿,再由傧相依着礼法冲着龙榻高呼拜堂。   新人一对夫郎,一位漂泊塞外生死难觅,一位挣扎榻上昏迷不醒,傧相却统统以“送入洞房”收尾,实在可笑。   谁知韶纫方将那些个送亲班子打发走,许未焺竟当真舒了眼。他虚弱地转动眼珠以观满殿大红,又迷迷瞪瞪地将袖上金丝抚了又抚,神情懵懂地问韶纫:   “韶姐姐,陛下呢?”   韶纫避重就轻,笑说:“许太尉已受赦免,大人先休息着,待日后快些调养好了便快快去见见罢!”   许未焺的瞳光拢不住,只在韶纫伸手前来试温时颤了颤。韶纫见状并不收手,只轻柔地背手至于其额,缓声安抚道:   “宁温,你可不能栽在翻过一道山壑之际,这般岂非连福都没享着,光吃苦了吗?”   许未焺好似没听懂,只怔怔地瞧着她。   “快些清醒过来罢。”韶纫将魏盛熠提先拟好的委任书压在许未焺的枕下,扶着他躺了下来,苦笑道,“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很长啊……”   ***   韶纫照料得细心,许未焺没几日便清醒过来,只是她事了拂衣去,并不留于宫中同许未焺话往昔。   许未焺醒时就连对于韶纫的记忆都很浅薄,自然把病中那些个朦胧晃动的大红全当作了大梦一场。   ***   许未焺病愈后的头一件事便是离宫。   他已有好些日子没瞧见缱都城中景象,偶有几次出宫也皆被魏盛熠玩闹似地蒙上了眼。可叫他讶异的是,不过半载,这缱都的街景竟变得这般煞人。   讨要铜钱饭食的糙手乞儿,死气沉沉的屋瓦勾栏。他立在那寂静无声的街头巷尾,感概于连那旧日时常被人声盖去的秋日鸦鸣,今儿都变得这般的清晰。   身旁偶有行人擦肩而过,惴惴不安地念叨的竟是昨儿又抓了几个太学生。   茶馆破败,往里一看尽是被官兵踹坏的桌椅,雷雨未至,风先将此城糟蹋得不成样子。酒馆封了门,木板门上多了几道泥脚印与窃贼划上的深深刀痕。   许未焺衣装体面,倒是一点儿不懂束发,披头散发地奔跑于街巷,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许府已然查封,他寻了好些法子才终于问出了他爹的踪迹。那人儿如今暂居故友住处,靠着帮人干些粗活谋生。   他不敢去见他爹,怕看到他臂上合不拢的肉疤,怕看到他爹得知他以身侍君后失望的眼,便只能灰头土脸地摸去了自个儿买了许久的小屋里。   那破屋建在庚辰大街的巷子里头,好巧不巧当起了大理寺卿何夙的左邻。   他挪动门闩的声响惊动了邻屋的何夙,那人抱着只肥狸奴,这就探个脑袋出来同他说:   “您呐消停些,甭总让人往家里寄信了!这巷子里的猫儿总喜欢逮鸽子来吃,总闹得咕咕嗷嗷的,可吵!”   许未焺被魏盛熠锁在宫里好久,鲜有机会能同他人接触,这会儿见人如撞鬼,忙不迭道歉,十指不安地全扎进了掌心。   那何夙见他神情窘迫,面色发白,只挠着怀中猫儿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嘟囔一声:“真奇怪……锦衣玉带的,怎么住这烂巷子里?”   何夙见许未焺精神萎靡,只趿拉着木屐阖门回了屋。   许未焺把门窗都给阖紧,这才抓过信笺仔细看。那些信多数由贺原写就——那自打他次子贺珏死后,便辞官归园的礼部尚书贺原。   鲜有人知贺原如今缩于乾州,受祐王庇护,乃藏起魏景闻之主谋。   在段青玱谢世之前,他二人共同设计从玄山寺中救出洛皇后及魏景闻,并一并托付给祐王看顾。后来贺珏病逝,贺原以伤心欲绝为托辞,辞官离京躲入乾州。期间,他与段青玱一同劝服燕绥淮、许未焺二人。   后来段老身死,他们那些个魏景闻党羽失去了在京城的一双老眼,举步维艰。今朝许未焺重得自由身,便自当承重成为魏景闻派的第二双眼。   这些信笺封得很严实,没有拆阅痕迹,许未焺将自个儿那些蓬乱的头发笨拙地用手一抓,随意地扎了扎,叫发带全都胡乱地绕在了发间,   他看见信上贺原一笔一划写出的十个字。   “留守缱都,切莫轻举妄动。”   他又拆了一封还是同样的文字,再拆还是……   他多想有那么一封是唤他离开此地,不管到乾州或是哪里都好,可是没有,似乎他一辈子也离不了缱都这魔窟。   ***   许未焺似乎当真认了命。   后来他手执委任书进宫,领了左骁卫大将军的职,再出宫门时腰上已栓上个喀啷作响的鱼符。   他很快便上任,凛然得像是从没当过皇帝的禁脔。   烈日流金,烤得野狗翻出的皮肉都发焦,他忽觉头晕目眩,赶忙奔到宫门底下拦住喉咙干呕。   其从属忧心忡忡地打这儿来,搭上他肩头的手却遽然被许未焺瞪目拍开。   那人被嚇了一大跳,却见许未焺瞧着自个儿的杏眼当中从惊惧仓皇慢慢盈泪变得凄楚可怜。   在日光的虚影下,许未焺望着那从属,却分分明明瞧见魏盛熠背光朝他伸出了手,同他说:   “焺哥,你自由了。”   许未焺无措地仰头抵住皇城石墙,泪淌在袖上,他没伸手挽留,只埋头低声说:“别走、别走。”   良久无人回应,唯有风穿皇城门呼啸而过。许未焺哭干的瞳子里忽而映出了一双靴,未见其人先闻其笑。   那人儿声泠泠如弦音,只伸手捞了他的脸儿,笑说:“宫门处饮泪,许二公子还当真是龙王爷搬家——厉害!” 第159章 玉匣子   “喻……戟?”   喻戟闻言自觉退开一步,面前那把泪哭干的人儿见状却并不起身,只愣愣蹲身盯着他。袖摆被那人拧得发皱,一对杏瞳亦是晃动不止。   “哈——”喻戟叹一口气,朝他拍了掌,旋即张臂说,“狗儿来,狗儿来,主子抱。”   许未焺终于噗呲笑出声来,他拿剑鞘敲打喻戟肩头几下:“你这嘴皮子合该缝起来!”   “许大将军亲手缝吗?好啊,您要学女红便学精了,来日在末将嘴边绣上朵漂亮的君子兰,不然末将恐怖不能安分坐下叫您缝。”喻戟拢袖俯视着他。   许未焺听他这么一说,还真想了想。   ——用细针如穿其肤仿若刺青一般绣上一朵绽开的君子兰,最好那时喻戟依旧带着抹淡笑。   “……噫呃真怪!”许未焺不禁抖了抖。   “什么怪?”喻戟眨了眨眼。   许未焺喉结上下一动,忽而拖着发麻的双腿一鼓作气地擦过喻戟的靴,将自个儿脑袋的重量全压在了他肩上。   “重。”喻戟伸手揪他长发,“嘶、从前发丝黑亮,今儿怎么都给养坏了?”   “你怎么回京了?”许未焺自顾自地说,“他们都说你夺了龛季营的令牌不撒手,要占稷州自立为王。依你这烂性子,若是无辜被冤枉了,敢情都要朝老天吐唾沫。可今朝你噤声如此之久,像是认了罪。”   喻戟把话听了进去,垂首笑道:“认罪么?算不得。只是那些个消息传得半对半错,末将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自然吐不出什么脏的,只能阖嘴饮沫了。”   许未焺松开他,攥着喻戟的肩梢的骨:“你到底回来干嘛呢?”   喻戟答:“我来见个人。”   许未焺敛目:“是不能叫我知道的?”   喻戟没搭腔,只说:“你把你住的地儿同我说声,兴许我回稷州前还能再见见你。”   许未焺笑起来,一拳打在他的轻甲上头:“他娘的,你根本就没想再见我,不过是怕我要多问!”   然被打了那么不痛不痒的一拳,喻戟面上笑却有点端不住,他垂睫说:“许大将军被关这么些日子,还是有不少长进嘛!”   “有个屁的长进!”许未焺伸手去挑喻戟的嘴角,好似要叫他笑得更浓些,他说,“今儿我就连同你说话,都耐不住要去思虑后果,忧心你也同那畜牲一般,要捉了我爹要挟我!”   喻戟顺着许未焺的指勾了唇,说:“末将该走了……您若是跟来,末将便当真同魏盛熠那般,去逮了许太尉作人质。”   “开战了。”许未焺收了手。   “我知。”喻戟替许未焺拍去背上适才蹭上的墙灰,“不然我这窃贼哪敢大摇大摆地跑来缱都?”   许未焺抿唇成线,末了目送喻戟离开。   ***   喻戟一路小心,眼瞧着弯月愈发斜了,一个挺身便翻进了史家后院。   “谁——!”屋内一人觉察院中动静,登时大喝一声,还不待看清来人便推门出屋,抽刀相迎。   那喻戟见状并不急着拔刀,只立在一块瘦石之上笑对史迟风。府吏闻声匆匆赶来,要入院捉人,那史迟风的一声“没事”却倏地捣散了屋外人的影儿。   喻戟移目确认人影散尽,这才轻巧跃下半人高的置石,问候道:“史大人,近来可还好吗?”   那史迟风吊着嗓子骂骂咧咧:“你这狗娘养的,竟敢擅闯史府!真当我史家是任人出入的狗洞?”   喻戟笑语微微:“喻某不敢,今日这般的唐突,实属无奈。”   史迟风目不斜视,瞪紧了他:“史家如今已然如此颓败,你这掌重兵的饕餮要来这儿吃什么残羹冷炙?”   “想借您手,磨磨齿牙。”喻戟温润一笑。   “我干甚帮你?”史迟风鄙夷地打量着他。   “大人能辨善恶。”喻戟言简意赅。   史迟风嗤笑着踹开脚边石子:“你喻空山口轻舌薄,一蛇两头,今儿不过说些好听话恭维人就想叫我帮你?!”   喻戟摇头:“喻某今日前来,是因着薛侯在鼎州举兵谋逆。”   史迟风舌挢不下,片晌只说:“……他娘的,你空口无凭!”   “我空不空口,大人有耳朵,能够自个儿听,也生了眼睛,能够自个儿瞧。如今蘅秦进犯板上钉钉,如若来日您在这缱都见着了那理当守西关的薛止道,您便能清楚他干了什么好事……不论是与蘅秦勾结还是渎职离疆,皆可以喂他脑袋吃刀。”   史迟风面露难色,到底吭声:“你想要做我什么?”   “末将能要大人做什么?”喻戟唇角处的笑痕深了些许,“喻某无能驱使大人。”   这二人性子刻薄,先前为人处世,开口总夹枪带棒给人寻晦气,举止倒如玉君。   可是如今世道,自个儿端庄再不顶用,举世皆浊,无人可独清。他史迟风早成了污浊当中搓出的泥球,而喻戟亦早变作了野心昭昭的山大王。   他俩再不是当年君子,史迟风看不惯喻戟照般端着君子风骨,只忿忿道:“乱世论英雄,不言君子,你如今这般躲藏,除了糟蹋光阴又有屁用!”   喻戟看向史迟风,道:“那末将便直言了,末将望大人能守住缱都城门三日。”   “我乃文臣一员,何谈守城门?!”史迟风不解。   喻戟说:“薛止道要入京夺位,定会扮作菩萨同缱都中人耍弄怀柔手段,强硬破门的帽子他可戴不得……”   “我不会开城门的,你走罢。”史迟风背过身去。   喻戟但笑不语,并不抬靴。   史迟风回身看他,愣了一愣:“你什么意思……你是觉着这缱都会有人乐意给他那乱臣贼子开城门么?!”   喻戟说:“正是。”   史迟风烦躁地抱住双臂:“那么为何是三日?”   “没有理由。”喻戟说,“此乃徐耽之作出的决定,末将不过踩其足印而行。”   “既能拉你入局,又能揽得了徐耽之……”史迟风皱紧眉头,“你背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喻戟轻笑一声:“这会儿史大人怕是见不着,那人啊,正于鼎州同秦人打得难舍难分呢!”   ***   季徯秩谨记何夙叮嘱,处处留心,顺利登上了坤州匪山。然他不知打的什么注意,只很快走过了坤州山,转眼便又登上了紊州山。   季徯秩给在紊州的何老大何封白送去几箱金银财宝,又捎上了几个容貌上乘的娇娘,硬是叫山寨里头一场寻常小宴被他带来的那些个伶人润得有滋有味。   可这些宝贝再好,何封白也不大放在心上。最后还是一碧玉匣子最合那何封白心意,他方觑见便忍不住抱在怀里把玩,禁不住连声夸赞,叫那赔着笑脸的季徯秩得以落座其身畔。   然这场宴虽道是寻常,其间却也坐着不少蔫头耷脑的紊州重官。季徯秩一个个看过,轮次递上去一抹媚笑,叫他们脊背爬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   那何封白吃酒吃得又急又猛,不出多时便吃得有些醉了。他没耍疯,只是不再赏舞听曲儿,而时常盯着季徯秩耳上的两抹朱砂发愣。   何封白的得力干将唤作孙九,这会儿坐在另一侧推了个酒坛子给他,说:“寨主,眼前多少漂亮莺儿,您怎么好似没甚兴致?”   何封白回过神来,做贼心虚似的赶忙搂紧了身侧女人。他人豪放,一笑起来笑声便灌满帐子:   “哎呦你这混球屁也不知!老子年轻的时候那才真攒劲!你们个个胆子笑得跟沟里老鼠似的,都不知道老子当年专挑我老爹的宝贝吃,养刁了嘴!”   孙九把唇舔了一圈,用油将嘴巴抹得油亮,他不依不挠,羡慕地问:“什么宝贝?真有那么香?”   “那可不?那才真是够味儿!就眼前这么些青涩女儿,一点儿也没意思!”何封白将酒坛子往案上砸下。   季徯秩稍稍挑眉,说:“听闻阿爷当年尤好男色,伯父今儿老婆都娶了好些个,怎么个偷吃法呢?难不成也有尝余桃的癖好?”   帐中人闻言多数皱了脸儿,倒是那何封白揭布狂滚几口。他粗鲁地用袖子把酒水擦了,咂巴着嘴说:   “没错!老子从前瞒着老爹尝过他的一个小郎君的。那人比女人还漂亮,耳朵上带着一对碧玉耳铛。他肌骨莹白漂亮,配上那么个浓翠……他娘的真真是销|魂!”   那何封白真把季徯秩当他亲侄儿,可他吃醉了便顾不得所谓伦理,只拿颇为露骨的眼神将季徯秩给打量。他眼中色光凶恶地涌现:   “那人儿身段与侄儿你好生相似,叫老子瞧久了都有些混淆!只是侄儿你改日莫要穿着这般艳丽的衣裳,太过俗气,当真不如那小郎君当年那般清丽可人!”   何封白嘴里说着疯话,季徯秩却不过笑着给他倾酒,说:“嗐侄儿哪敢东施效颦呢……后来怎么不见那碧玉郎呢?”   “啧!那浑小子连同几个小白脸儿把我老子给捅死了,还给山寨烧没大半!后来不知是烧死了还是逃了,总之再没了影儿!”   “那郎君可出自清白人家吗?”季徯秩略作一笑。   “呿!是从青楼里买来的,先前都给别的臭男人给玩烂了!可乖侄你不知,老子方见他时,他那模样还真是清纯如雏儿!单单那么一摸便瑟瑟发抖,老子初见就觉着下边涨得发慌!”   季徯秩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掌中杯盏被他握出了细细裂痕。   “当年寨子里头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哪有他那般通晓诗书的?他不被老爹关起来玩的时候,总喜欢和我黏糊在一块儿,手把手地教我写字。”何封白垂头瞧自个儿那粗茧密布的大手,“今儿老子手都生了,字儿也忘了怎么写”   孙九眼中抖上点旖旎意味,嘿嘿直笑道:“嗐!寨主你也实在是憋得住,分明知道那贱骨头的用处,竟不知怎么用才爽!”   何封白闻言干笑几声,那帐子里的山贼却没瞧出其面上晦暗,只跟着他笑起来。   他们将手搭在那些个紊州官儿的肩上,把人拉来挤在一块儿笑。不知汗是酒催的还是吓的,总之那些官儿个个热得大汗直流。   那些个压寨夫人倒是见怪不怪,都安分地坐在何封白身后,只偶尔伸手向前替他剥蟹剔刺。   何封白见季徯秩干坐着不动筷,以为菜肴不合他胃口,便令一婢子给季徯秩烤了只羊腿吃。   季徯秩欢喜谢过了,抽剑将肉割作细细几块,道:“当年老爹送我下山,叫叔伯你们一顿好追,侄儿的骨头至今还发疼!”   何封白嘘声:“听闻不能高抬罢!”   那何封白斜眼瞧着季徯秩,只在心底遗憾,来日恐怕没法将那人儿的双手捆起来玩了罢。   “是了,不然侄儿还能去当大理寺的官儿?自然是像伯父这般耍刀子嘛!”季徯秩不再端着温文尔雅的架子,只抓着羊骨大口撕咬上头瘦肉,半晌又问,“伯父可有听闻前些日子那沈长思坎州剿匪的事迹么?陛下给他赏了银子千两,还给封了侯爵!”   “嗬——!”何封白伸长脑袋由婢子给抹汗,“这不是叫那些个狗官上赶着来找咱们麻烦吗?”   季徯秩将肉汁咽进喉里,只说:“可不是嘛!不过侄儿在缱都摸滚打爬多年,有的是法子保伯父脑袋!”   “怎么说?”   季徯秩看向屋中吵吵闹闹诸人,没有言语。   那何封白福至心灵,登时一招手,说:“你们这些个吃白饭的都快些滚出去,老子要与好侄儿对谈!”   然那何封白并非没有丝毫戒心,依旧留了几个凶神恶煞的悍匪护在左右,说:“乖侄,老子匪山上下两万人马,守住这么个小寨子本该是绰绰有余,可若是那些个狗官放火烧山,我们唯有坐吃等死!”   “侄儿还是那么句话,不难。”季徯秩将一身红衣理好,笑说。   何封白眯眼盯着他:“侄儿这是什么意思?”   季徯秩笑着,俯身凑近了,暗红的绸缎浇在何封白的身子上,仿若洒血。   季徯秩同那人贴耳轻声:“谈这些生死多累呐!侄儿今儿来的是为了给伯父献礼,您心心念念的那唤作‘霜折’的小郎君的脑袋,就放在适才您捧着那玉匣子里!”   季徯秩此言仿若临头雷雨,叫何封白这半醉的人儿胸膛中遽然涌上烈烈急火。他大惊失色,忙不迭踢腿后撤,一举踹翻了那玉匣子,谁料里头竟当真滚出了个血淋淋的脑袋。   随之洒下的还有几两香料,香料洒得太重以至于眼下仍旧闻不着半点腐臭腥气。   何封白只觉天崩地裂,当年的碧玉环还荡在心间,他仰天高声嘶喊:“霜折、霜折啊——!!!”   他的副手都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才好,见何封白红着眼抡起近处一把重刀来,更不由得后退连连。   何封白的眼睛被酒辣得睁不开,可他强硬地不肯眨眼,直叫满眼猩红。他举刀于空中胡乱挥动,像是费力砍着不断冲来的人马。   是什么时候来着?他说要救那霜折出火海,可那唤作霜折的俊秀儿郎不过送了他一点笑,便被欲|火焚身的他用一团布塞住了嘴。他将那朗君捆到了林子里,撕了遮挡的绸布。   粗草刮着那人的嫰背,他也同他爹一般把那人给作践。   后来林中脚步声错乱,他吓得赶忙提了亵裤跑了。   那被捆手束脚的人儿后来是怎么回去的呢?他不知道,只听闻霜折后来被他爹折磨得险些死了。   要是当年他没丢下他的话,可当真有机会折下那高高霜枝,与他远走高飞么?   何封白抖着手,挥刀指向季徯秩的耳朵,喃喃地说:“耳、耳铛,玉耳铛……”   何封白像是疯了,一刻不停地砍着帐中物什。后来蓦地被酒劲扯住了脚,一头栽倒在地,额角磕在案桌之上,流出了殷红血。   季徯秩瞧着那撞得头破血流的人儿,无辜地抱着那玉匣子,冲那些个悍将说:“我不过就给伯父他瞧了个香蹴鞠,伯父这是怎么了呢?”   季徯秩垂着眉乖顺模样,袖间却簌簌抖进一瓷瓶。他毫不闪躲地向前,踩住有何封白上臂那般粗的大刀,状似心疼地抚着他磕破的脑袋,说:“伯父……”   然季徯秩的手却倏地被那挺身坐起的何封白给握住,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他把季徯秩死命攥紧了,指甲在上头抠出长长几道血痕。   季徯秩并不反抗,何封白便将干燥的唇落在其臂上。他亲了又亲,眼泪也随之涌了出来,他说:   “霜折,我再不独自脱身了……我救你,我定能救你,你跟我走!”   何封白伸手捏上季徯秩的耳,他抠弄着,不停地念:“怎么是红的?不该、不该是红的才对,合该是碧色的才对!”   身侧那些个悍匪目瞪口呆,季徯秩却温温地将他的脸掰向帐门,说:“伯父,侄儿给您请了一人来,您瞧瞧那是不是翠色的啊?”   何封白涣散的瞳光渐渐聚拢,他睁眼看见方纥就站在帐门处,耳上系着一对碧玉耳铛,月白衣袂随着秋风翻飞不止。   那何封白看得眼睛发直,那被压抑经年的浓烈情感汹涌滚动,他赶忙抛下季徯秩,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酒劲与毒药叫他觉着天旋地转,可他强撑着不断向前。   好容易走至那人身前,他忽的软膝俯身,欲亲吻方纥的靴。   “霜折,小霜折,我的霜郎——”   何封白动情地仰颈呼唤,凝视着方纥的那双眸子被泪珠与血丝给填满。他不停地鼓唇摇舌,像只求欢不得的凶兽。   方纥笑意温和,他说:“封白哥,我在。”   那何封白听罢咧嘴笑起来,涎水顺着嘴角滴个没完。然那方纥只猛然拔出腰间佩剑,当着帐中诸人的面照着何封白的后颈捅下。   他将何封白忘情的呼唤全都卡死于喉底,那人手脚仿若溺水一般扑腾不止,最后染上红紫二色,彻底耷拉下去。   “封白哥,”方纥说,“我在啊。” 第160章 何仁赤   何封白死在方纥脚边,方纥冷眼觑着,末了只轻轻挪步避过喷溅的鲜血。   干了这么一件大事,方纥却并不觉得畅快,因为他本就不恨何封白。   当年何封白他爹何启如豺狼,杀人如麻,从不讲究什么亲疏远近,杀红眼来就连儿子也不放过,他没必要因着何封白当年没能救他而耿耿于怀。   可是为着大义,何封白今儿必须得死。   那悍匪孙九见状瞠目结舌,方要回身揪住季徯秩来质问,脖颈却忽地横上一剑。他浑身发颤,生怕咽口唾沫便会蹭上刀锋,只还搐动着唇道:   “寨子上下两万弟兄,你若是杀了寨主与老子,甭、甭想从这儿安稳出去!”   “哎呦——”季徯秩挪刀更抵近了些,呲笑道,“晚辈谢过九爷……不过您怎么还替晚辈担心上了?晚辈左思右想都该是您的脑袋要先掉啊?”   “砰铛——”帐中另一悍匪吓得叫刀脱了手,一声脆响叫营中气氛再压沉几分。   季徯秩双眸狭眯,道:“这位爷又是要干什么?”   孙九嘴角忽而勾上一抹奸笑,他遽然前抬猿臂蓄力,一瞬便将肘骨往身后季徯秩腹上撞去,在那人后退连连时,又猛提左臂将颈处利刃顶起。   孙九适才听得这人臂膀有伤,想着这般高度他定然是招架不住。他正因得逞而洋洋得意,不料季徯秩向下一个收刀,便在他那粗脖上划拉开道一掌长的血口。   他扭曲地滚在地上,仿若青草虫一般地蠕动挣扎,叽里咕噜:“你、你……”   “嗳、晚辈也没说晚辈当真唤作何夙啊!”季徯秩甩剑,叫剑身流动的血珠倏地凝在一处,仿若水珠撞鼓面一般四溅开来。   帐中余下三位匪人已被嚇得魂不附体,只见帐帘一掀,进来个锦帽貂裘的高个儿,正是何老二何仁赤。   “我大哥死了?”那人旋着指上兽面扳指,漫不经心道。   方纥退开一步,任他瞧脚边那具尸身。   “啧!委实不堪入目!”那何仁赤垂目端量片晌,这才招手叫帐中没死的三位匪人过来,他说,“来、过来二当家这儿,甭怕!二当家手上没东西,害不了你们!”   那仨慢吞吞回头瞧了瞧身后那扯孙九衣裳拭剑的季徯秩,只心惊胆战地朝何仁赤挪步。他们的手始终搭在腰间佩刀处不敢高抬,生怕一个不慎那何仁赤便要使诈。   到底是轻敌,三人方挨近,那何仁赤便自貂蓬里头摸出把小刀,一举捅穿了迎面之人的腹,随即一阵狠踹,叫那打头阵的呕血不已。   “拿弓来。”何仁赤向后伸手,帐外闻声递进一把重弓。   几声闷响过后,那些个彪形大汉尽数栽倒氍毹,平地起肉山,丑态毕露。   “哈哈哈……死也死得这般的丑!”何仁赤瞧着那些人被重箭开膛破肚,不由得仰天大笑,“老子早同你们说过了嘛,甭要动朝廷运救命粮的马道!你们偏不听!这会儿是你们活该!统统到地底下给我坤州饿死的父老乡亲磕头谢罪去!”   眼见那些个人都动弹不得了,何仁赤才终于将带了三个玉戒的手抻了抻,同外边小厮吩咐说:“进来把弓给爷收了。”   那厚厚帐帘此先把血都吸了去,这会儿帐帘掀动,外头的血光全照了进来。   坤州匪和紊州匪此刻正忙着相互撕咬,血流成河。由于适才吃食当中多数下了药,紊州匪人在晕晕乎乎之间,便见了阎王爷。   这寨子主力此时多数忙于在山脚同忽而前来的官兵纠缠,此乃三人共思之调虎离山。   然这法子拖不了多长时间,再过阵子紊州匪主力归寨,他们必然得吃不少苦头。如今一走了之显然为上计,可是帐中三人却像是并不着急,只还悠哉地闲谈。   那何仁赤借他大哥的衣裳擦去鞋底沾上的泥与血迹,同方纥抱拳道:“今桉,有劳你。”   方纥摇头,自顾解下耳上那对碧玉耳铛,说:“仁赤,你要谢便谢侯爷罢,这般险事,没他撑腰,我还真没胆子赌。”   他说罢便蹲下身来,将那被一剑穿喉的何封白翻了个面,随即捏住那人的两腮,微启那人儿被鲜血糊住的嘴,利落地将俩颗玉耳铛丢了进去。   何仁赤环着臂,挑眉一笑:“今桉!你未免也太过大度,还赏那孬种含玉下葬!”   “方监军这是拿寨主的嘴当篓子呢!”季徯秩笑着应声。   何仁赤含笑旋身朝季徯秩躬身作揖:“侯爷叫小人得此机会屠这嗜杀无度的狗寨,小人感激涕零不得语!”   季徯秩把头点了,只依旧弯眼瞧他,在心中算计起那何仁赤的生死。   今儿那何仁赤能上山得益于禁军开路以及紊州官儿的妥协,费劲的还是方纥与他季徯秩。可要是没有何仁赤手下那些对紊州山道了如指掌的,他俩倒真不能顺利地把事办成。   他虽明白何仁赤一直是个义贼,虽说占山为王,到底不劫良民,不过是抢了商道做买卖。然而其根基说到底还是由他爹杀人劫财垒起来的,做买卖的本钱一嗅都是腥血腐肉。   棋子用过即抛才是对的——宋诀陵教过他。   季徯秩想着,正要抽剑,手却倏地被走上前来的方纥给摁住,那人朝他把头稍摇,轻声说:   “侯爷,收剑罢!”   季徯秩无所谓地耸肩,先收了手,朝那笑嘻嘻地端详他大哥死状的何仁赤一笑,说:“欸,我剑鞘呢?”   那何仁赤移目接过他的笑,说:“角落那儿呢!大抵是被适才那些个硕鼠踹去的……这山上臭得人发晕,二位还是快些下山去罢!”   外头一人蓦地用指拨开帐子:“二当家,寨子里的女人孩子可留么……”   “他们犯了什么错,要为那些个该死的男人偿命?”何仁赤将身上的貂袍拢了一拢,颈子上的珠玉链随其缩脖而抖动,“快些把帐帘撒手,风直吹,可冷乎!”   方纥叹气:“你还是这般不禁冻!”   何仁赤也叹:“老子从前不懂事,冬天总拿冷水浇身,年纪上来了便害了风湿,疼死人!”   季徯秩眼神在顿住脚步的方纥与何仁赤之间逡巡半晌,自顾说着要出帐帮忙,留了他二人独处。   方纥勾过何仁赤颈间珠玉,无奈道:“你呐,品味还是那般出人。”   “老子他娘的是地痞流氓,不过比其他的土匪多识了些字,到底不比你们那般真君子。”何仁赤说着,把链子拉回来,“老子瞅着还挺漂亮的呢……”   秋风扑打帐门,像山脚匪人赶回来的匆忙脚步。   “刚才那侯爷,嘶,眼神吓人!”何仁赤说,“那二十余岁的黄毛小子和你是什么个关系,忘年之交?”   方纥摇头,说:“棋盘上的黑白子罢了!——总之此番还得多谢你。”   “谢?老子恩都没报完呢,你就说谢?”何仁赤替他掀了帐帘,说,“当年我老爹那混账食了五石散后胡乱提刀砍人,若没你连同几个哥哥一道把那人给捅了,老子能活到这时候?只怕骨头都早被我大哥给磨成齑粉喂狗了!”   何仁赤说着猝然叹了口气:“对了,俞大将军那事我也听说了……也是可笑么,当年他要救你下山,拎着把刀险些要了我性命,又是你刀下留人!这么多恩,我一辈子也还不完啊!”   方纥自他手底钻出帐去,道:“嗳往事就说到这儿罢!若是万事顺利,这寨子便入你手了。你可要当心,如若来日江帝不临九天,你这山寨可是首当其冲。”   “嗐!今桉,你若是担心这寨子,那没法子,要死都得死!我们这寨子里养的皆是啃无辜人尸过活的蛆,来日人家要报仇,我们也只能闷声受了,有一声叫苦都是罪过!可是……我来日若侥幸活了下去,你、你便帮我个忙呗?”何仁赤停在帐门处,敛眉说。   方纥见他举止有些拘谨,不由得笑起来:“你也有所追求了么?”   秋风刮过,将湿湿腥气打在何仁赤的面上,他苦笑着用空出的那只手挠脑袋:“待万事安定后,老子想下山开间裁缝铺子,专门给人缝衣裳!”   方纥替那冻得身子打抖之人把貂蓬罩好,问他:“你可通机杼女红?”   何仁赤将自个儿的手掌置于他面前,叫他瞧上头被针扎出来的细疤,神气道:“坤州寨子里的钱财皆由你安排的先生充白扇来打理。我这戆头戆脑的,平日里除了玩刀便是弄针,寨子里好些弟兄娘子的衣裳可都是我给做的!”   “你通便成,我当官几年也有积蓄,纵然不由江帝帮忙也足够你开间小铺子了。”方纥拍打着他的肩。   那何仁赤摆手,说:“我怎好意思收你的银子?”   “那不然我还能帮上什么忙?总不能随你一道做裁缝生意。你啊,怎么做买卖尽想着亏本了,倒是给我把本钱给赚回来啊!”方纥笑着说。   何仁赤闻言也眉开眼笑起来,末了只说:“这会儿没人,你们趁早走了,待到我大哥那些个狗腿子回来,势必又要打来一阵腥风血雨!”   方纥点头,拱手告辞。   ***   方纥疾行至备好的马车处,同立在那儿的季徯秩哂笑一声:“侯爷久等了。”   季徯秩起眸睨着他说:“监军笑意淡,今日倒是笑口常开。”   “在将死之人面前得赔几个笑脸啊。”方纥说,“来日坟前恐怕只能叫他闻哭声了。”   季徯秩淡笑:“方监军原来也是清楚的么?前些日子我同何仁赤讨论攻打紊州寨子的法子时,他言要领百余武人上山剿那万人匪山时,我便知此计不妥。待紊州寨子主力归来,依其之计,他恐怕没可能活下去。”   方纥踩着马凳子上车,说:“乱世当头,百姓眼里无义贼与乱贼之分,他何仁赤死在你我计谋里,算的是江帝之功。”   “那人言辞恳切天真,倒叫人心生半分不忍。”季徯秩跟着上车,道。   “何仁赤么?他不天真。”方纥松了窗帷,“他适才开口求我帮忙开裁缝铺子时,便已开始犯痴了……他为人憨实,是万万不敢向我这恩公开口讨要东西……他是知道自个儿要死了!”   “一个想当缝人的山贼!”季徯秩感慨一声,“所以说血缘这种东西么,真是害人!”   秋寒自窗口渗入,方纥拢袖端坐,只呢喃道:“天冷,北边打仗要吃苦了。”   季徯秩闻声无言,先是掐了掌心肉半晌,渐渐抬手抚上了腕间佛珠。   方纥垂睫瞧见了,轻声说:“侯爷,方才叫那何封白轻慢了您,实在对不住!”   “无妨……只是那何封白也忒痴情了些。”季徯秩不咸不淡地说,“不过是俩与环痕状似的朱砂痣,竟也能叫他疯魔成那般。”   那方纥侧身,直直看向季徯秩道:“侯爷,他不过是痴,沾不上半分的情,止于皮肉的东西不叫爱。”   季徯秩斜目过去,终于一笑:“原来监军把那棍子伸得老长,为的是敲打我的脑袋呐!” 第161章 棋子落   “良药难免苦口。”方纥说。   季徯秩颔首,没再接续前话,俄顷才另觅话头。   “紊州与坤州二匪相争,两头皆难逃元气大伤,阳北道的匪事算是解决了七八。”季徯秩笑起来,“古往今来养匪者除您外还有何人呢,监军您当真了不得。”   “丢卒保车的法子久为世人诟病。”方纥摇头轻声说,“歪门邪道罢了。”   “到底是帝师么,陛下也把这法子学了去。可是他远不及您思虑周全。——拿人命两相权衡啊,不得世人谅解也是情理之中。”季徯秩捏着眉心鼻骨,问,“方监军接下来有何打算,与我一道回缱都看戏去?”   车轱辘在夜色里转着,轻缓的颠簸晃动颇催人眠。   方纥听罢又是左右扭头,他道:“您如今手下禁军乃由陛下经年招聚,虽挂着陛下名头,实则是下官养在陛下手下的江家刀。今儿全交由您处置,您一招手,他们便会毫无怨言地跟您上刀山下火海。至于缱都来日恐变作魔窟,出不来,进不去,薛家蹄踏破城门之际,便为缱都提刀者命丧黄泉之时——您此时该去稷州,不该回缱都。侯爷如此,下官亦然,下官接下来当回北疆了。”   外头鹧鸪悲啼,季徯秩起帘看向昏光中的寂寥山色,道:“您要等边疆平宁,再由江帝把您称作嘉平年间恶臣,五花大绑地押京受审,最后当众掉脑袋,是不是?”   方纥颔首,说:“除暴安良,乃良君之责,下官之死,迎的是新朝的曙光。”   “向死而生么,大人与盛熠师生二人委实相像。”季徯秩笑着叹息,“盛熠他……我最后一回见他的时候,死命不肯赠他一句离别语,只一味地唤他归来。早知他一心寻死,我定不会强人所难。”   “不知者无罪。”方纥道,“想死诸类言谈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光亮话,您也是为了陛下好。”   起帘常漏风,偶然钻进的一股秋风格外的凉,把季徯秩冻得颤了身子。   “南边天愈发的寒凉,漠北过了中秋便该下雪了。”季徯秩松帘遮去外头本就稀微的月华,“天冷,打起仗来,怕是要冻得手脚皲裂,将士们要遭的罪真是不少……”   方纥寻了条绒毯给季徯秩披,说:“李世子今儿既要防北边秦兵,又要防西边的烽谢营,两头夹击,他们抽不出人手去鼎中帮忙。攻打鼎中者不出意外该是秦军主力,宋燕二人有多少能耐,不久便自见分晓……可薛侯乃一大变故,如今局势于他利好。他多半会选择同秦人里应外合,自东攻西而去,与蘅秦北东两道夹击悉宋营。”   “……不对,薛止道他有两条路子。”季徯秩说,“既可如监军所言围攻鼎中,又可趁早放弃鼎中这肉,一径向南,与苌燕营正面相搏。”   方纥笑起来,说:“侯爷这回可同徐监军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这法子需得展背于宋,若是悉宋营告胜而归,薛家便离死期不远了……可是也真奇怪,徐监军也说薛止道会选这么一条。”   “北疆之事繁杂,他薛止道掀起枢成一十五年多大的风浪,却不言不语蛰伏这么些年,也算辛苦。旧事一朝败露,百姓所思所想他不能掌控,他这会儿也该躁起来了。夹击悉宋营耗时太长,他等不及。”   方纥没反驳,默了少顷忽而说:“下官这回恐怕真是错了。”   “谋大局者难料颗颗棋子落处,监军也是尽力了。”季徯秩道。   ***   宋诀陵方听过北斥候送来的急报,便速速下令营中将士整衣披甲,今夜便策马出关直指漠北——他这是要占据北漠里头那处高地。   那高地不过是一小丘,可魏秦打起仗来,必相争此地。然因着蘅秦十八部与那坡隔着条大河,淌河费时又费力,纵然已眼巴巴盯紧了那坡,也总叫魏人得意。可如今中秋河道已然结冰,秦兵过河费不了多少工夫,这回谁能抢占先机都说不准。   据斥候所言,秦人还未及河畔,宋家军若是快马加鞭连赶三日,仍有机会避免身处下风。   宋诀陵自打听过此消息,步伐便没再停过,就连用饭也被他潦草敷衍过去。他四处奔忙,督兵办事,把面前直直走来的燕绥淮当作云烟,瞧也不瞧。待他听闻追在燕绥淮身后的俞雪棠一声“陵哥,快些闪开”时,燕绥淮的拳头已遽然落在了他的面上。   他的脑袋不可自抑地向右扭去,在眼前滑过一阵虚无的素白后,便尝着了没休没止的火辣疼痛。   宋诀陵啧了声,只吐掉口中血,伸手拨开燕绥淮说:“打够了就快些滚。”   燕绥淮没想放过他,只恶狠狠地揪住他的领子,嘶吼道:“你究竟把阿纪他怎么了?为何他营中兵士个个噤声不敢言!”   宋诀陵凤眸幽深,还是说:“滚开。”   燕绥淮将他的衣裳扯得皱巴巴,那宋诀陵屡次要他松手未果,便抬腿给了他一脚:“燕凭江,你甭在这儿同我耍你那狗屁的脾气,这么多年了难不成还当自己是个黄毛小儿?何时才能明事理?”   燕绥淮拍去腹间靴印,骂道:“如若所谓明事理便是变作你那般的铁石心肠,老子宁可一辈子都不懂事!”   俞雪棠上前欲将那近乎扭打起来的二人扯开,高声呵斥道:“你俩都快些撒手——!”   她半分扯不动,那二人互不知错。   “牛劲一天天的使不完了?!你俩若当真互殴,想叫营中将士如何作想?今儿可是大敌当前啊!”俞雪棠咬牙切齿,终于抽刀向前,疯子一般不计后果地蓦地朝二人相纠缠的手砍下。   她停刀尤其稳,不过刀尖还没触着皮,二人扭成的手结已然自解。   “非要做到这份上才知悔改!”俞雪棠胸膛起伏,“告诉你二人,姑奶奶我就坐这儿听你二人唱戏了。你俩快些吵完了,午夜一动兵,你们都不许再提这茬!”   燕绥淮深吸一口气,问宋诀陵:“吴纪他人在哪儿?”   宋诀陵不假辞色,只道:“鼎东城外。”   燕绥淮的心终于冷透,他动了动舌,可说不出半句话,哑着哑着便哽咽着滚下泪来:   “……报信者为他?”   “宋诀陵啊————”燕绥淮片晌终于哭喊出声,胡乱伸向前的手还未触及宋诀陵便颓靡地耷拉下去。   俞雪棠深吸一口气,给燕绥淮递帕子,说:“鼎东事发突然,没人能给吴将军收尸。只能叫沙公把他埋了……你伤心,难办事,不如就由我去寻个靠谱的石匠为他雕碑?”   “不劳,棺木与石碑我已吩咐下去,只是白事一并留到战后再办。”宋诀陵停顿须臾,看向燕绥淮,说,“你要是战死了,只怕就连你自个儿的白事也没人张罗,甭提吴朔萧的。”   燕绥淮啜泣着,半晌抬袖抹净了眼泪,说:“吴纪手下的兵怎么办?”   “由雪棠她领。”宋诀陵说。   耳鸣乍起,燕绥淮却被那股子震惊抹消了对于痛苦的感知,他冲宋诀陵怒吼一声:“……宋落珩,你失心疯了?!!”   宋诀陵那对凤目被疲色染满,他却像是毫无倦意,说:“吴朔萧手下兵当年多数由俞伯训练提拔。宋家于其有恩,俞家亦然。雪棠她跟随俞伯训兵多年,领兵计谋早便与俞伯仿若出于同一模子,由她领兵再好不过。”   “好个屁的好!”燕绥淮难耐地咆哮起来,“你究竟有心没有,宋诀陵我问你啊?!!”   “她虽是女儿身,但肩上依旧有宋字刺青,早便成了我悉宋营的人。大敌当前,什么儿女情长,什么青梅竹马,你统统给我抛诸脑后。”宋诀陵猝然掐住了燕绥淮的脖颈,掐得那人青筋暴起,他说,“燕绥淮,我要赢,你听懂了么?”   宋诀陵将那憋得面容发紫的人甩在帐上,那燕绥淮不咳一声,只含泪僵硬地扭头看向俞雪棠,只见她浑不在意地扯下发间簪,说:   “淮哥哥,别闹了,这仗我是非打不可!”   披散的玉发盖过她一身青衫,她自袖带间取了发带,一面将墨发高高束起,一面说:“俞家刀法,你们这些个外姓的男人皆不过学了个皮毛。若论起真才干,还得看我这巾帼。”   “沙场容你显摆刀法吗?”燕绥淮深锁眉头,嗓音暗哑。   “容不容,你说了可不算。”俞雪棠难得不同他计较,眨眼给他送了抹笑。   俞雪棠回帐披甲,那崩溃蹲身帐侧的燕绥淮泪干了又流,嘴中所念左右逃不开咒骂宋诀陵薄情冷血。   “女儿家只能弄女红,做个不离闺阁的秀娥,好招个好夫婿吗?”宋诀陵抬脚踹着那泪缸子,“要我说,这魏男子无一配得上她这由铁锻打的花。她以沙场为归宿,你却觉着她该歇于暖榻。你心肠好,但是你人傻。她死爹,我死娘,我们在那些个苦水里泡过一遭又一遭,我们的恨有多深,你不清楚。你不是她,却要给她定命,她没骂你,是看了吴朔萧的面子。——我说,燕爷爷,你甭再哭!”   “谁教你他娘的这般安慰人?!”   宋诀陵耸了耸肩,又抬脚往他靴上蹭上几脚,这便走了。   ***   燕绥淮愣愣地伸指在土里勾画,他先写上了徐云承的名字,再写宋诀陵的,李迹常的,徐意清的,俞雪棠的,还写了顾步染的,吴纪的。   他屈指划去两个名字,再把那些个跑沙场去的名字圈在了一处,而后盯着徐意清的名愣神。   自打魏盛熠离京,那位皇贵妃便不知所踪,他忐忑终日却探查无果,他问过徐云承,徐云承也只是摇头。   徐云承也不知道,真真不知道。   燕绥淮忽然又想哭,可再流不出眼泪。   他这时还不知杨亦信起兵造反了,他不知徐云承亦是命在弦上。   ***   韩释火急火燎地冲进军帐,只用五指将薛止道副将递来的战局草画砰然拍在案上。   薛止道抱着狸奴起身迎人,把手挥了要其余将领退下,就遵其适才吩咐行事。   帐中人还没走干净,韩释先目呲欲裂道:“您要领兵向南?!您分明清楚若是不先行解决了悉宋营,来日那宋燕小儿一个包抄便能叫你我尸骨无存!向西与秦人合剿悉宋营何其明智,您为何要剑走偏锋?!”   薛止道倒是不慌不忙,只将那张画儿扯到眼前,长指点在那上头,说:“韩老,步步难回头,顾此便要失彼。要攻下悉宋营耗时定然不少,待到苌燕营与悉宋营诸将汇合,只怕灭其二营更如登天。眼下鼎州锁城,薛家谋逆缺少证据,在听者看来不过就是他宋家一家之言。此时燕家难分敌我,乃金月营攻破其之良机。时间拖得太长,只怕薛家勾结蘅秦谋逆的消息就该传遍这魏十六州了。”   “您糊涂啊!您这法子,悉宋营若败了,您能赢。悉宋营若赢了,您吃不了兜着走!分明原先若与蘅秦合谋,您还能多一分叫悉宋营大败的胜算,您却只知盯着后头那燕家豹!”   韩释句句得理,可一分不能叫薛止道听进耳去。韩释气急败坏,可终究没有法子,他气冲冲要走时忽然开口问那聋子:“付禾川可知道您有此打算么?”   薛止道不知何时落的座,这会儿正歪着脑袋专心致志地给狸奴喂食,闻言并不作声。   韩释瞧了一眼,唯能叹着气掀帐出去。   “怎能叫他知道呢?”薛止道瞧着帐帘阖上,呢喃着又笑起来。   狸奴仰头低叫,那对鸳鸯眼将薛止道映作怪异两色。他觑着,皮笑肉不笑道:“付溪若是知道了,哪怕将马蹄跑出血来,都得提刀赶到这鼎州把我脖子砍了。”   “唉——倒霉,真是倒霉啊!”薛止道哼笑着,“偏择了我这孬种做主子。” 第162章 短命鬼   薛止道逗狸奴,逗得狠了,那小畜生嗷呜一张嘴便把他给咬了。他倒是不生气,只把手甩了甩,叫那血珠从指尖爬过腕骨,再到小臂,直至晃作了一条细长痕。   他将手摆在那猫儿脸前由着它舔,问:“你适才咬你主子干甚?难不成你唤作付禾川?”   猫儿当然听不懂,舔了半晌缩头要睡,薛止道便略微挺身抽了块巾帕把伤指给裹了。他副将这时正好把帐帘给掀开,道:   “马已备好,侯爷,穿甲吧。”   钻帐秋风扫过薛止道被沧桑浸透的眉眼,他颔首应声,说:   “好。”   ***   徐云承在榻上昏了几日才醒,醒时已不在烽谢营。   为了打仗,在徐云承昏迷的这些时日里,整个烽谢营已从北关搬至谢家封地上的至东城里。他们强破城门,又心安理得地抢了东城最为豪奢的几处府宅安住下来。   徐云承依旧被杨亦信带在身边,只是衣食起居都由杨亦信手下和钦裳伺候,一举一动都由人盯着。   被杨亦信派来伺候他者是个方及十六的少年,圆脸凹眼,生了一副常见的秦人样貌。那小孩儿虽算不得有多秀气,但笑起来很是好看,总叫徐云承想起宋诀陵身边那又招人打,又惹人疼的栾壹。   那小孩儿爹娘死得早,取了名但没有告诉亲朋邻里,以至于他爹娘没了后,大家都不知怎么叫他。后来不知谁先起的头,总之大家都开始唤他作“阿勒”。   阿勒在这烽谢营中虽挂名副将,但因年纪太轻,杨亦信和蘅秦老将格图皆不准他上沙场打仗,便被派去和钦裳一道照顾徐云承。   他干活很不仔细,纵然一直守在徐云承身侧,但他只知整日哼着歌儿,一进帐子便搁地上氍毹上歪着,一点儿不搭理榻上那病患。   今儿钦裳去外头给徐云承拿药,只留了阿勒作陪,徐云承问他:“你年纪轻轻,怎么会跑魏来?”   那人闻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将适才在外头席地而坐粘上的土全拍掉,说:“我降生两月,爹娘为了生计去魏谋生意,被你们魏人当街砍死!我进这兵营是为了给我爹娘报仇!”   徐云承艰难起身,抽了软枕垫背,说:“你不知那些个魏人相貌,如何能报仇?”   阿勒眸光蓦然狠绝凌厉起来,他道:“朝满同我说,若是不知何人杀爹娘,索性杀尽一切所遇!”   徐云承没有为之所动,只说:“这般么?那你也该杀了我才是。”   阿勒插着腰,把嘴努了努,道:“朝满不叫我杀你!”   “朝满?可指的是元戚么?”   阿勒闻言登时怒火中烧,他用力掐住徐云承的面颊,不容徐云承再说。   “什么元戚,我呸!!朝满他早已将魏家名字丢弃,他可怜你才不杀你,你来日再不准用那难听名字唤他!!”阿勒往徐云承置靴处狠跺一脚,在那双月白长靴上摁上黄澄澄的沙,“你这魏贼以后少同我说话!”   徐云承甩头挣脱开来,他轻呲一声,尖酸地说:“阿勒,魏立边关为界,将士们平日里头可是遭人执刀要挟也不肯踏出边关半步,更何况十六年前!依魏家纪年,当年乃枢成一十四年,那时魏与蘅秦互市往来正盛,你爹娘若是个正经商贩,定然不会遭人阻拦,更别提命丧他国。——阿勒呐,你爹娘莫非是窃、贼?”   “窃贼”二字沉石一般砸在阿勒胸口,那人一个暴起,便给榻上的徐云承送去迎腹一脚。喘息之间,徐云承脑袋遽然磕在榻边的红木立柱上,额角破开道直冒血珠的口子。   “我说的若是不对,你大可骂我,可你却是这般的气急败坏,不讲道理,莫非是因我说的句句属实?”   徐云承面色发白,嘴角却是笑意不敛,那阿勒气得头昏脑胀,只伸手一把将那白纸似的人儿揪起来,喝道:   “你恁地再找死,我便当真依了你!”   徐云承垂了眸子轻咳,并不求饶。他方蹙眉咽下翻涌上喉的血,又在眼上捎了笑,挑衅地说:“来啊,来揍我!——你若真动手了,当心元戚他……”   “砰——”   在阿勒的拳头再一次揍上徐云承腹部时,秋风忽而胡乱涌入屋中。   那杨亦信冲那落拳的少年怒喝一声:“阿勒,你疯了?!我唤你把人质照顾妥帖了,你竟敢瞒下我私自用刑?!”   “那狗东西骂我爹娘是贼!”阿勒恶狠狠地瞪了那以帕捂唇咳个不停的徐云承一眼,而后猝然攥住他愈发纤细的手臂,说,“你甭装!你起来,你适才还好好的,你给老子起来!!”   他去扒拉徐云承的手,在瞧见徐云承吐出的那湿了半条帕子的红血后,瞳孔骤缩。   秋风萧索,杨亦信一下便将阿勒给撞开。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只还回过头来冲阿勒轻声说:   “阿勒,你先出去罢!”   阿勒被杨亦信冲撞得跌倒在地,眼眶之中有泪水打转,他说:“朝满,你、你听我解释……我真没想……”   杨亦信终于蹙深眉头,他高声:“阿勒,我让你出去——!”   徐云承咳得没了力气,却偏偏要强睁着眼赏杨亦信一点笑,而后如同一堆剖下来的骨肉般瘫了下去。   ***   徐云承恍惚中好似瞧见有男人在攥着他的手低唤,舒开眼的时却愣是什么也没瞧着。   自打徐云承再度昏迷,钦裳便搬了张板凳在榻边坐着盯,那双血丝密布的倦眼见他醒来总算生了光。   徐云承哑声:“杨元戚呢?”   “杨将军熬了一夜,今早随格图出城打仗去了,一时半会儿见不着。”   徐云承摇头,说:“这不行,他得时常见见我才行啊。”   钦裳垂头弄指,片晌支吾道:“您这话说的……莫非您对其仍怀……恻隐?”   “钦裳,你跟了我这么些年,还不清楚我非君子么?”徐云承说,“杨亦信通敌叛国,忘本移根,我又最是怨恨欺瞒,自我得知杨亦信为蘅秦卖命时起,便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纵然挚友之情难磨灭,可情虽难论好坏,人却分善恶,事亦分黑白。于私情,我舍不得他死,可于人事,他罪不容诛!我要他回来,是想他困于城中,做等死的笼中兽!”   钦裳眨了眨眼,转身给他倒了杯温水润嗓子,又问:“大人,您可是同那阿勒起了什么冲突?”   “阿勒他闯了什么祸吗?”   “可不是么!那人今儿同杨将军吵了好几回,嘴上念着的皆是要取您性命云云。”钦裳眉心拧了又拧,“昨日奴不过往医馆跑了一趟,怎么回来就乱成了这个样子?”   徐云承笑着垂睫:“怎么说才好呢?那阿勒是由格图带来的。他虽说是个逍遥人,却格外重视与营中弟兄同寝同食一事。蘅秦兵士身板大,胃口也大,需要的碗亦然。可阿勒他哪怕吃得肚子滚圆,也要跟着他们用那大碗,若有人劝他换碗,他还会发起无名火来,那时我便料想他心中恐怕有什么东西搅得他分外不安,叫他要通过模仿他人行事来换取心中安宁。这营里收了多少流氓,阿勒他小小年纪便当了副将,却鲜少耍权弄威。他性子平易,原先对帐中兵士难改的恶习大都睁只眼闭只眼。可前些日子他却在得知营中一小兵干了偷鸡摸狗的窝囊事后,将那兵士活活打死帐中。我那时猜想他与偷窃诸事有些渊源,谁料昨日随口一试探,竟当真戳中了他的心窝。”   徐云承摩挲着手中那瓷杯,道:“我昨儿说了好些难听话,原是想激怒阿勒,叫他把我打死的。”   “大人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呀!”钦裳被他那番话给吓得花容失色,若非被徐云承扶了一扶,手上那瓷壶都得摔地上。   “我乃元戚手上人质,来攻打这烽谢营的不出意外该是义尧。义尧他把正道看得比天高,却又并非心硬如磐,若是敌人将我推搡到义尧他面前,纵然他终会择大义,可在此之前定会犹豫半晌。半晌算不得长,可他犹豫半晌,便多了半晌失性命的可能。”   “奴知将军打仗苦,也感念将士护国恩,可您同沈大将军之间寻根究底也没多深的情分,哪里值得您毁身保他?!您不是自称非君子的么?”钦裳不由得含泪。   “钦裳,你忘了……”徐云承拍了拍她的手,说,“义尧坎州剿匪立下大功,他乃我恩公啊!北疆人报恩的执念何其深,我岂能容忍他来日因我而死?——我昨日当真是想死啊,可惜元戚来了……不过这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莫要因此再伤神了!”   钦裳不说话,只到外头要下人将适才煎好的药端来。下人瞧过杨亦信对徐云承的上心模样,这会儿一分不敢怠慢,忙忙冲去取药。   不至一刻,那药已被钦裳端到了徐云承面前,她说:“大人,您快快趁热把药给喝了!”   徐云承伸指抵住药碗,往钦裳那儿推了推,说:“钦裳,不行,我没叫阿勒踹死,就得凭借这病弱身子搏杨元戚的同情。只有我当真瘫在榻上,再起不了身,或是干脆这般病死了,才不会再被他当作人质。”   钦裳终于泪流满面:“大人,您如何得知那杨亦信当真怜恤您身呢,他或许就是要等您自我了断!您这般糟蹋身子,可对么?!”   “钦裳,没有他杨元戚,我早死在了缱都冬巷里。”徐云承道,“我在泥潭里滚这么些年,辨人心这事学得还算不错。只是也实在叫人感慨,我机关算尽,如今竟会至坑害挚友的地步……”   “钦裳啊,我短命,大抵是因天公在看呐!” 第163章 沈义尧   钦裳听不得徐云承那般颓唐之言,索性催他吃药,而后粗鲁地用巾帕给他抹了嘴,扯褥子将他半张脸给罩住,说:   “您不准再张嘴!”   徐云承淡笑着,只把她的手往下扯了一扯,说:“钦裳,你改日去医馆取药,替我寻几根银针来。”   “针?您莫非又要……”   徐云承温声说:“钦裳,那事已算过去了。”   ***   烽谢营与释李营之间隔了一片沙,沈长思催马奔战时还以为向北出了关。   为保存兵力,沈长思几两位老将军领兵赶路赶得很有节制,做足了时刻应战的准备,因而沈长思在瞧见不远处布阵的六万敌军时,眼不带眨,只淡定地回身吩咐副将:   “同弟兄们说,凝神聚力,准备擂鼓打仗!”   乌泱泱的人头遮去黄沙原本颜色,沈长思眯眼一瞧,烽谢营的那些个新兵虽说散漫如市井百家,却个个膀大腰圆,手执兵器比寻常的要粗重好些,走的全是一击断人骨的路子。   沈长思本就不易惊诧,那对南河养出来的桃花眸子,经了匪山火炼更是难见波澜。他虽不为眼前较自个儿多出两万的兵马气势吓着,却偏要使坏逗他徒弟,于是嬉笑着歪个脑袋过去,问辛庄明:   “乖徒,为师见你紧张得遍体生津,可要为师赏你个抱,缓缓心神?”   辛庄明把他脑袋给推开,说:“你正经些!”   沈长思笑道:“好嘛!不过你正经习武不过半载,这仗你且退至击鼓者后,擎军旗去。我和二位老将军打头阵,你安分跟在后边摇军旗,用眼睛攒攒这回经验。”   辛庄明不听,说:“你甭逞强,你除了上山打过我爹他们,你还打过什么仗?上沙场你也是平生头一回!凭什么你能杀敌,我却要缩到后头去摆弄旌旗?!”   “你就给为师可劲的犟!”沈长思说,“来日你死为师前头,为师看你怎么报仇雪恨!”   辛庄明缓息片晌,这才扶着刀皱眉道:“……你还想叫我报仇?!生了一张嘴好事不干,整日乱扯慌!你能答应我杀师祖?”   沈长思想了一想,说:“不行,你不能杀我师父。”   “那我还报个狗屁的仇?”辛庄明收回眸光去,怒火催得胸膛起伏不止。   “你可杀为师。”沈长思轻佻地勾过他鬓间碎发,又自他手上捉了头盔来,亲自给他戴上。   辛庄明徐徐扭头看江临言,忽一脚蹬他靴上,骂了声娘,气冲冲地朝鼓手处走,说:“杀你?我呸!扯臊!老子根本不屑于杀你!!”   “都说了,唤为师作师父,这么大了,尊师重道也该懂了罢?”沈长思轻轻掸了靴上沙,“不听话,还踩师父!”   “放你娘的屁!”辛庄明纵马走得已经有了段距离,还不忘回身远远又骂他一句。   “你师父师伯师祖三人个个嘴含了蜜枣似的甜,你怎么满嘴脏臭。他娘的!你甭坏为师名声!快快给为师改了!”沈长思拢手作呼喊状。   周遭兵士被那些个催命符压着,适才皆喘不过气,听着这师徒俩你来我往喊个没完,难能露了些笑。   后来秋阳斜,那些笑语在战鼓擂响之际,彻底叫黄沙给掩埋。   ***   “杀————!”   两波将士仿若自东西二方奔涌而来的两股潮水,耸起汇合,只是那撞击形成的滔天浪并非白线一道,而为刺目的红。   鼓声大作,却远不比心跳那般的剧烈。刀剑银首折了日光,叫人的心晃之余,眸光也跟着晃动。   咚,飞矢漫天,扎在人的肌肤上,代替原先的皮肉以凉铁填满了新挖的孔洞。   咚,刀剑相交,劈开人的骨头,唰啦唰啦,就连皮也卸下。   咚,杀戮当中人尽哭喊,蓄力也好,痛嚎也罢,总之弄坏了嗓子,喉间都满上了血。   马儿狂奔,向前,再向前,冲向死亡也新朝。   说好三人一道开路,释李营那二位老将却先沈长思一步,领了重骑冲入那紫缨阵中。   这仗两军于沙中铺开,没有高低攻守优劣,魏秦两军立在同样无垠的黄沙之上,马蹄掀起的皆是粗粝。   烽谢营里头那些个流氓打仗毫无章法,凭着一身牛力胡乱挥刀,直把李家老少将士砍得血肉横飞。   沈长思左右临敌,神情却很稳,将军心稳,军心才能不乱。他每每执刀累得双臂发软,便向东瞧一眼那由他徒弟撑着的,屹立不倒的军旗,把唇死命一咬,舔着伤口以痛醒神。   他方清剿了身侧小兵,蓦地察觉身后涌来一股杀意浓重的疾风,他猛低头,夹紧马腹前冲又再奋力调转马头迎敌。手上那把御赐的大横刀方抬起,便铿地撞上了一把嚇人的鬼头刀。   背厚面阔的锋刀被格图紧紧攥于手上,那张分明老去的颜容上挂着始终不变的从容神情。他坐高马,马身裹着条布,遮掩着身上拴的什么东西。   在沈长思被刀逼得后退连连的空当里,格图还扬刀砍死了好些个冲来的魏兵,深目一眨不眨。   沈长思压低身子,含怒上前,那人却是从从容容地一次又一次挡开沈长思的攻击。沈长思阅刀无数,可格图手上那把鬼头刀比沈长思寻常见过的都要重,在加上刀身形制,最适合劈人头!   沈长思不敢露怯,只咬牙不断前攻,却每每在闪避的间隙里瞧见弟兄脑袋木墩子似的轻易滚落。   主将不能显露半分动摇,在心如刀割的每时每刻,他只能板着一张脸冲格图嘶吼,喊得嗓子渗血发哑:   “狗贼,拿命来——!”   格图不发一言,在斜身躲避沈长思刺来的刀时,又猛然自腰间掏了个藤牌拦下灌满力道的锋刀。   沈长思用尽全力的一捅,被格图轻易挡下,连撞得他整只手臂爬过万蚁般的发麻。可他宁死不撒手松刀,只迅速抽刀回去,再一次提身前刺,在格图耳侧带去一声又一声刀啸。   风卷沙飞,红日坠地,天上地下皆是一片斑驳血色。   格图啪啦抽刀挡开沈长思的奇袭,面无表情地说:“你挡下了我总共三十七刀,你还很年轻,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得,你应是与你一般年纪的魏战士中最有本事的。”   沈长思被震出了一口血沫,他呸地吐了,说:“老子用不着你恭维!告诉你,魏同辈者中老子身居末位——!!”   “你若再多打几回仗,能比刚才与我交手那俩位老将军还厉害!”格图眯着眼同他说。   “你什么意思?!”沈长思手腕一转,便将长刀再一次送向那人的颈子。   格图并不回答,只把遮掩身下马后腿的玄布掀了开来——那儿拴着两颗脑袋,正是与沈长思同领此军的两位老将的头颅。   那景象骇目振心,可战事危急容不得他为那二位默祷半分,他唯有死咬双唇,振臂挥刀,红着眼给格图左肩献去一记猛刀。   刀口不小,格图却不过闷哼一声,继而用粗厚手掌裹住了沈长思那把锋刀,不顾手被刀割得鲜血直流,发狠了要将刀给拉近。   沈长思不及他力,手抖得不成样子。他狭眯桃花目,作势送刀,又遽然将那把大横刀借格图拉近之力平砍格图脖颈而去。   刀刃铮铮破风而行,可那格图迅疾一竖鬼头刀,便自大横刀正中劈去。只听锵一声,那把大横刀被其一举劈碎。   碎裂的刀身一瞬便洒向了黄沙,沈长思手无寸铁,一刹便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   “你输了,”格图依旧不惊不喜,他顿了顿又说,“你们魏输了。”   格图说罢,手起刀落,鬼头刀倏地砍向沈长思。   这般情势,近处的李谢二营皆料沈长思是必死无疑。   可沈长思并不认命。   在那嗖声破面前,他眼乖手疾,两掌一合,叫利刃堪堪停在了他眼前一寸。   然世常有不测之灾,那格图转刀奋力一推,便在沈长思掌心划开几道血痕。掌心收不住的刀最终没入他的胸膛。格图随之将他如畜牲一般挑起,要往黄沙里扔。   那沈长思死死夹住马腹,仰身要摔时,忽而发力挺身,任由刀再没入身子几寸,只一拳轰向格图的脑袋。   诸事不顺,那人霍然一扭头,只叫沈长思的指甲在他颈子上划开道小口子,小到不如他的拇指长。   格图将脖子上的血迹抹去,嘴角一勾,冲他颔首笑说:“你刀法高强,我很敬佩你。”   “别他娘的再说屁话——!”   于是沈长思方嚷我那声,便被他一拳砸落马去。   沈长思这武状元以一当千,却终非不死神佛,蘅秦老将格图征战几十年,与他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他同格图纠缠近乎半个时辰已然尽力。   沈长思摔下去,被格图身下高马踩住了腿骨。   重,太重了,愈来愈重,分明是眨眼之事,叫沈长思瞧来却如万年过眼。   重,重,喀嚓——   腿骨像是琉璃落地一般轻易地碎了开来,那之后,外头裹着的皮肉才开始撕裂,将内里的惨象血淋淋地予世人展示。   听不到骨头迸裂的响声,沈长思甚至没来得及喊出一声痛嚎,兵卒们震天的呼喊如网般把他压倒在风沙之中。   跑马的兵卒有的从他身上跨过去,在他眼前闪过一道虚影;有的径直叫马落蹄于他身,将他的脏腑都给踩破。沈长思连缩身闪躲的力气都没有,一双桃花眼里盈满的都是他不受控制的泪水。   沈长思痛得失魂,阖眼前瞧见栽倒的军旗,听到了马嘶声,还听到了重弓如雷的闷响。 第164章 赖活着   帐门被人拿了根木棍子抵住,叫那些暖和的秋阳都灿灿洒到了帐中氍毹上头。   沈长思以为自个儿已经死了,睁开眼见着的却不是生得豹眼红面的阎罗王。   “……续、舟?”他哑声。   “是我、是我。”李迹常倾身扶他坐起身来。   “我不是在……”   李迹常二话不说便打断了他:“几日水米不沾牙了,快些把药吃了,师兄我去外头端些熬烂的粥来给你填肚子!”   李迹常说着将手中一颗褐丸捣作粉末,伸指拈了一把,随即捏住沈长思两颊,说:“松齿。”   沈长思不知所以然,安分照做了,哪知李迹常三下五除二便将抹了药粉的的长指摁在了他那条烫舌上,笑道:   “直接嚼怕你没气力,拿水冲服又怕你吐。心肝儿,你就这么舔着吃了罢!”   “脏……”沈长思抵触地把第一口药自他指腹卷了下来,而后挣扎着把头连连后仰。   李迹常摁住他的脑袋不叫他退,说:“把药给舔干净了!——脏什么脏?老子拿玫瑰露净了手的!”   “我说,我嘴里头脏!”沈长思怕咬着他,费力把齿收了收,含糊道。   “咱们都什么交情了真是……你同我论什么脏不脏?”李迹常笑起来,“若非怕你不乐意,师兄我早用嘴给你对着喂了。”   沈长思疲倦笑笑:“亏得是你,这时候了还有功夫同我说笑!”   那虚弱的人儿环视周遭,只见帐内郎中面上都挂着和气的笑。他缓缓将手从褥子里伸出来,又在瞧见上头裹满的白花花细布之际,无力地将手摔进了褥子中。   他不敢细瞧,李迹常却捉了他的手出来,说:“没事儿!拿刀没问题!你怕什么?”   沈长思于是眯眼瞧了瞧。   十指皆在,一切如常。   他舒了口气,可眼前依旧冒金星,心里照旧咚咚跳,原来他还是觉得不对头。   “别看了,伤着呢,少动手!”李迹常说着将他的手又拿褥子给掩住。   沈长思皱了眉:“有几根好似动不了。”   李迹常只把左眉梢压低,说:“郎中说那坏血还没排完……再过一阵子便好了,你甭动!”   沈长思见他压左眉,眼神即刻黯了黯,正要质问他可是同自个儿说了诳,却先闻帐外高声。   “世子爷!——”   李迹常副将姜瑜在外头高呼不止,那李迹常见姜瑜誓不罢休,便爽利把盛了药粉的纸折成簸箕状,可劲给沈长思灌下去了。   沈长思被他作弄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容易把药给咽了,干咳几声,骂道:“早这样不就行了么?适才朝人嘴里伸什么指头呢?”   李迹常把手伸瓷盆里净手,笑道:“看你蔫了吧唧的,闹闹你!”   “你就可劲闹我,闹没了有你好受的——你快走走走,外头有人找!”沈长思扬着下巴催促。   “嗳、干嘛赶人!这不洗手呢嘛!心肝儿你快缩回那暖衾里头享享福,日后伤好了,可又得枕戈待旦。”   “心肝儿什么心肝儿呀?好师弟,快给师兄麻利滚了,你前边自称师兄我还没来得及教训你!”沈长思迟疑半晌,忽而又张嘴,“续舟,我这伤,还养得好么?可会死么?”   李迹常顿住了脚步,良久才背身笑道:“胡说!”   ***   李迹常走后,下人们进来给沈长思点安神香,面上皆悬着不落的笑。   好生古怪,到底有什么东西……   沈长思心里头的不安定渐趋沸腾,他斜身躺着,身上的褥子往下滑,滑到腰处忽而不动了。   他的耳朵忽地嗡嗡作响,随之有被高马踩断腿脚的场面入脑,踩得那般的重,该是保不住了才对。   沈长思颤着裹作木匣的手去拨褥子,唯见自个儿一只裤筒空空,另一只拍打许久仍无知觉。   “废了,双腿都废了……”沈长思凝滞的瞳子霍然晃动起来,“那怎么行军,怎么骑马呢?”   沈长思一想,一口血猛然自口中喷了出来,身上迟钝的五感逐渐变得清晰,浑身都疼得好似正被野兽撕咬。   疼,连呼吸都疼。   沈长思摇着脑袋低笑几声,故作镇静地要一老奴过来。哪知待那人挨近了,他却颤了声:“这会儿世子他们不是该在打仗么?怎么就能来这儿照顾我?”   老奴抹着泪,说:“沈大将军,您已经昏了有半月了!咱们营与烽谢营那仗输得很彻底,如今李家不断东撤,已赔上了东边好些座城池!今儿世子爷他为了凑您的药钱,变卖了好些李家田契……营里将士们更是个个扒着菜根吃哟!唉!”   沈长思含泪,说:“这些吊着我命的药,贵罢?”   老奴浊睛猛缩,他自知多嘴,急忙给自个儿扇巴掌。那沈长思劝说未果,便要亲自去扒开他的手,然一探身便摔下了榻。   他实在没力气,索性躺倒在地,不禁想——   单脚鸟,立得稳吗?双腿废疾的武将,千疮百孔的人儿,在这世上活得下去吗?要他回沈家折腾复念,他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李迹常在外头同副将姜瑜交代事务,听闻内里动静赶忙闪身进来。   那瘫倒在地上的人这会儿艰难地用肘子撑地爬动,见李迹常过来,径自抱住了他的双腿,将他扑倒在地。   外头日光很晒,风却浸透了深秋的寒凉。沈长思的发丝不断被吹动,他淡淡地问李迹常:“续舟,你同我说,都发生了什么?”   李迹常看向帐帘,示意探脑袋进来的姜瑜把门给散下来。那人儿照做了,叫这午后营帐暗如深夜。   “何必在意那些过去的东西?”李迹常拨他的头发。   “给我讲讲罢……”沈长思用那裹作一团的手拍打着李迹常的胸膛,红着桃花目低声央求。   李迹常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十五日前……”   ***   辛庄明吊腿于马背,下腰自沙中捞起那奄奄一息的血人。   “驾————”一阵疾奔扬起黄沙千里。   柳契深来得及时,立于侧旁为那二人保驾。   砰地一声三箭齐发,径直穿透了格图的腹。然那人命硬,稍一挥刀便斩断了袭来的另外两箭。   柳契深略窥战势,知晓此局不可逆转,高举释李营帅印命全军撤退。然格图等人穷追不舍,末了将四万将士杀得只剩千人。   释李营当中李迹常与江临言二人誓死拼杀,首战告捷。毕吉与纳达日被这俩师徒打得落花流水,只退后百里蓄力,已伺机来日再犯。   然江临言豁了命去,最后身受重伤,被潜藏于释李营的傅家人带走寻医。李迹常将江临言送走后不久,见着了那辛庄明血淋淋地纵马飞奔进帐,身后用披风裹着个烂身子。   李迹常见状悚然发抖,登即召了满营郎中来。   郎中们给沈长思疗伤时,李迹常一直搁一旁盯着,或烧水,或递药,熬着眼瞧郎中们将沈长思身上烂肉用烧烫的刀子细细割下来,又抽针动剪。   他看他们切断指,清碎骨,缝脏腑;看他们截朽腿,割败皮,挤瘀血;看他漂亮的桃花公子裹了一身白细布,仿若提先披了入葬者才着的雪白寿衣。   他光是瞧着便觉得难捱,榻上人发白的唇却是一动不动。   郎中停刀,李迹常咽了口唾沫,喉间因干涩而有些发疼:“日后只需按时喂药便无碍了么?”   那些个老郎中嗫喏半晌,终于说:“世子爷,沈大将军的生死要看造化……唔、十六日!如若将军他能在十六日内睁眼,来日或能无碍。”   李迹常心中惶恐不安,乃至于魇梦左右不离沈长思病死帐中,半夜时被惊醒,靴也不套便跑来掀帐瞧。后来他索性在沈长思帐里铺了张草席,整日就着腥气睡。   沈长思在第十五日睁开了眼。   李迹常心头一恸,差些在他面前哭了出来。   ***   沈长思出人意料地平静听了去,继而张口问:“鼎中和鼎东呢,可还顺利?”   李迹常轻抚着他的脊背,说:“悉宋营开门红,那宋燕二人可真攒劲。只是他们虽是胜了,我却时常忧心秦人是耍弄起了诱敌深入的把戏。——今儿已好些日子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至于鼎东,薛止道他出兵燕家,至今恶战不停!那杀千刀的!”   沈长思无力地往他身上栽去,片晌又沉默地直起身来,点点头,说:“成,你扶我上榻,便先出去罢。”   ***   李迹常夜里仍旧跑沈长思帐里睡,丑时忽闻奇怪声响,翻身一瞧,沈长思竟斜坐于榻。他迷迷瞪瞪,忽而被什么银色的东西闪了眼睛。   神识蓦地清明,他忙忙往腰间摸去——短刀没了。   整颗心遽然吊起来,像树梢那被吹得凄惨的烂叶,他大喝一声:“沈长思!你他娘的在干什么?!”   李迹常擦着火折子过去,却见沈长思用刀割去了缠在手上的细带,露出那双可怖的手。   “你骗我,续舟,你骗了我!”沈长思垂目怔怔地说,“你将木棒裹进麻布里,骗我,骗我十指尤在啊!!!”   人道桃花将军沈长思一对好手,虽久持刀剑,却因天生骨节纤细而指如削葱。   然就是那么一双手,今儿左手只剩了三根指,右手唯余两根。沈长思把那残掌摆至眼前,瞳子晃得他甚至弄不清楚十指究竟断了几根。   指断了,怎么握剑?怎么执盾,怎么拉弓?   “续舟,我再拿不起刀了,连马也骑不得……”沈长思抖着唇说,“五脏裂了大半,那吊着我命的药好贵……纵然养好身子也成了个废人……我是这兵营的吸血虫,你今儿还留着我做什么?!!”   李迹常说不上来话,好似被人扼住了喉。   “好痛啊……续舟,迹常,我没有来路了,你让我死……让我死吧!!续舟,我求你!!”泪水终于坠落,逐渐变作稀里哗啦一阵暴雨。   “好痛!”沈长思哭着,“续舟你放过我,你饶了我罢!好不好??”   李迹常缓缓软下膝来,头一次在人前淌下眼泪。他跪在塌边抬手拉过那两只残掌,哭着给他呼气吹手说:   “心肝儿,痛吗?不痛、不痛,我不会让你再痛了……”   说罢,李迹常抖着手去柜里摸了一串气味分外刺鼻的药包来——   五石散,那李迹常违逆国法,拜求那些个老郎中百余回才得来的东西。   五石散的止痛效用尤其好,只是自带三分毒,用量需得很仔细,过多极易叫人染上药瘾。老郎中们算好了,将药粉包成小粽子状,每个还没人指甲盖大,以防服用过量。   可此刻李迹常把那些五石散统统扯散了,全倒在了掌心。   他将沈长思的脑袋摁躺在自个儿肩头,旋即将笼着五石散的手赫然覆上了沈长思的口鼻,强逼沈长思吸食进去。   沈长思双腿皆废,手也说不上灵活,挣扎没一会儿便再动弹不得。   他心如死灰。   五石散。   一金一两的禁药。   贵,气味难闻,口感又干得令人作呕,叫沈长思得以顺畅咽下去的东西,只有他不断流下的眼泪。   可那五石散的药效很嚇人,俄顷便叫他忘了一切,飘飘如处云端。   李迹常不撒手,只在沈长思身后抽噎不止:“不疼了,长思,现在不疼了……所以活下去,活下去吧……”   片晌沈长思的身子便热起来,面上因酡红润了许多。李迹常斜眸蹙着仰靠其肩的面容,豆大的泪珠却是无止境地往下砸。   李迹常恨不能将自个儿削作人棍以赎罪,可是今儿还不行,不行!   他将沈长思越箍越紧,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心肝儿,长思,我对不住你……”   沈长思神志不清,阖眸含笑蹭上李迹常脖颈的肌肤,寻找着透凉之处以安抚身上燥热。   李迹常瞧着他懵然,心更如刀割,却唯有抱紧了沈长思,哭得像个不识事的孩提:“长思啊……我的长思……求你了,活下去罢!!”   ***   立于沈长思帐外的辛庄明被月华浇着,身子也在发烫——他烧了有几日了,只是死命撑着不叫人瞧出来。   今夜他原是想偷摸着去沈长思帐里寻点清热的药,却不知怎么偷摸地在帐外抹起眼泪来。 第165章 山地崩   释李营由柳契深坐镇,这几日稍得喘息。鼎中首战告捷,宋燕俞三人带足两月兵粮,领十五万兵马出关,留吴虑与栾壹看顾鼎中几城。   ***   “吁——”俞雪棠趷登停马,说,“这地儿好,平坦且地势稍高,无沙丘遮人目,今夜咱们就在此处扎营。”   身后数以万计的骏马停了步子,飘起的尘土全都绕在了蹄侧。诸将士下马扎营,忙得只能轮着吃饭。   云气赤黄,西北风糙粒尤多,宋诀陵仰头观天,说:“今夜要起沙。”   燕绥淮单手捧了碗喝稀粥,将脑袋抬起,也跟着看天,片晌说:“看不懂。”   宋诀陵把他脑袋摁了,吩咐栾汜道:“去知会营里的弟兄们们一声,扎帐时把钉子敲严实些,夜里要刮雨黄沙。”   宋诀陵说罢便给俞雪棠抛去一块硬乎乎的大饼,说:“别挑食了,连吃饭都要安个人来伺候你?”   俞雪棠将手落在腹上,略微摁了摁说:“我不饿,给弟兄们吃罢!”   宋诀陵不再劝,道:“都听你的。”   宋诀陵走得干脆,燕绥淮倒是留了下来,他轻声:“你同阿陵他拗什么呢?你一人不吃饭也省不下来什么粮,他拿你挑剔敲打你,要论平日,你早怒不可遏,今儿怎么这般安静?”   “我叔死在枢成一十五年,我爹死在昱析四年,他们临行前,都曾与我大吵一架。”俞雪棠在掌心夹了鹿皮拭刀,说,“我的嘴像是能给人下咒,我不想在战时同人吵。”   燕绥淮咕咚咽粥,催她:“唉,快些张嘴吃东西罢!搞坏了身子,谁照顾你?该吃吃,该喝喝,那些关在牢房里的,走黄泉路前不也有人给他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一个戍边将士正经吃饭有什么错?莫非当真想叫悉宋营传出饿死人的恶闻?”   俞雪棠咬了咬唇肉,说:“我错了。——淮哥,你近来没再和陵哥起争执了罢?”   “没。”燕绥淮将碗更斜了些。   “适才是近些天里头回说话?”俞雪棠问他。   “哎呀,你甭管!”燕绥淮将碗搁下。   “我眼睛盯紧了你俩呢,日后谁先动手,老娘我就先卸了谁的皮!”俞雪棠啃着饼,说,“我眼睫长,不容易进沙,今晚就由我巡帐子。”   “歪理。”燕绥淮说,“你生得那么瘦,可别叫风爷给拐跑了。”   俞雪棠用拇指唰地推刀出鞘,这么一下终于把燕绥淮给唬跑了。   燕绥淮走时却也不闭嘴,还说:“吃饭快去帐子里吃,在这儿吃一嘴的沙!本来饼就硬了,还要掺沙进去……你嘴又不是筛子,齿牙还能滤渣。”   “啰哩啰嗦,活似我府里那厨爷。”俞雪棠回敬道。   ***   这一夜并不安宁,先是沙风中闷弓四响,狼嚎横生,后是驱狼出营的俞雪棠挂红而归。   她回帐的时候宋诀陵立在营门处,他折鞭而立,左右都像是要赏她一鞭子。   俞雪棠浑似没看见,只耸耸肩打马过去。   谁料身后响起一阵阴恻恻的调子:“来人,传我号令,大帅俞雪棠私违军令,擅自领兵出营,自此剥夺帅印,改充燕凭江副将。”   俞雪棠瞪他:“这沙中狼尤为凶狠,多靠食人肉过活,适才一队蛮子挑衅,再加上群狼环伺。我若不出兵,你也有可能变作野狼的腹中餐!”   “若你追出去遇见的是秦兵,赔了命去,岂不是叫我赔了本?”宋诀陵话音凛冽,“若知你这般不通事,当初早该换了吴朔萧来。”   俞雪棠气火攻心,到底没说话,只把将军头盔抛给身侧士卒,摁住臂上被狼撕咬出的伤口去寻郎中。   那美人儿怒意翻天,宋诀陵这凤目却是一眨不眨,只平静地看向沙中幽深处。   片晌他略微甩头,这才赶忙揉了眉入帐去。   ——当真是昏了,怎么就能在沙里看到了南边的秾丽人影?   ***   俞雪棠疗伤,无能巡帐,宋诀陵便接了她的活儿,一夜未阖眼。至卯初,秦兵又犯,宋诀陵敛力追击,费力不少,待将前来进犯的人马一一清剿,数去不过二十余秦人。   他收刀回帐,栾汜替他磨刀,问:“公子,您略微歇歇罢,一会儿秦人再来,姑且由卑职替了您。”   “不劳。次次来犯皆是这么些人,一次追击便需得要耗力不少,待到何时这些虚晃当中搀进两万兵马,便足以叫悉宋营那些个被溜了好些来回的兵士命断今夕。”宋诀陵往腰间挂了剑,说,“都待着罢,一个也别往外走。”   于是秦兵三次来犯时,宋诀陵展臂禁行,吩咐营中巡帐兵士备弓驻步,每十步一人,绕营做好远攻准备。   第三回仍旧是挑衅似的攻击,及至第四回,那些个骑兵自马上抛下个麻袋,随即扬鞭北撤。   宋诀陵夺了营门处兵卒之弓,双箭横发,换箭尤快,一连射死了几个欲离的秦兵。   他抬靴碾过那麻袋,见其中没有刀剑兵器,这才挥刀破袋。里头塞着个奄奄一息的人儿。宋诀陵方觑见那张惨白的颜容,登时皱眉道:   “陛下?”   ***   魏盛熠被扶入帐中时嘴里还在往外冒血,睁眼瞧见宋诀陵后的第一声,是毫不遮掩的一个“呿”。   而后才艰难说:“都离远了,秦人下了毒,若是叫朕染上什么易传于他人的急病,你们悉宋营可要遭殃。”   宋落珩侧目,那帐中小兵急急裹面,去扯开帐门通风散气。   通了半晌,那些个郎中才拥上来查。   毒验过了,郎中们的唇却也跟着抖了起来:“陛下今儿身中连机毒,中毒者日日夜夜如火灼脏腑……若无解药,自毒发起,约莫一月后便会身亡。”   “一月么?那够了。有劳你们派一快马,送朕回缱都去。”   “秦人当真是好,不挟天子,竟放人归来。”宋诀陵说。   “什么话?不过是想拿朕命当筹码,又见朕在蘅秦里头滴水不沾,怕给朕活活饿死了,赔钱!”   宋诀陵移目,见那些个郎中拱手不撤,便道:“接着说。”   “陛下身上还有一毒,乃千罗毒!此毒若还未显面,顶多叫中毒者受苦,可一旦显面……”郎中拱手,支吾道,“便为今朝壑州瘟疫的起源……”   魏盛熠蓦地一愣,淡道:“还留了这么一手么……那些秦人是忧心你们悉宋营不会救朕,因而生了拿朕当疫鼠的心思。”   魏盛熠说罢又问:“这毒最快何时会起效用?”   那最为年长的老郎中领着身后一干人齐刷刷跪伏在地,道:“随时。”   “老郎中,”魏盛熠微微扭头看向那些个白袍医者,“朕若是死在毒发前,尸身可还有威胁?”   老郎中忙不迭甩脑袋,魏盛熠见状便挥手要那些郎中出去,同时吩咐宋诀陵出去取一瓶即刻见效的毒来。   宋诀陵动作利落,再度进帐时听见魏盛熠笑:“朕袖袋里藏了几株久羌,你唤你心尖的主子送到壑州去罢!”   “送去了,您怎么办?”宋诀陵抱臂看他,“您不是要去缱都么,这病没治好便送您回去,万一毒发提前,害死的可不止壑州民……您这般要求,岂非镜上悬针?”   “朕强逼着你送朕回京了?”那双棠梨眸子被血丝混作了檀色,魏盛熠镇静道,“趁着眼下朕还未发病,给朕个痛快!”   “您说得轻易。”宋诀陵道,“整个魏还等着您出来主持公道,您这么死在我们悉宋营手上,叛国的就不只是他薛止道和杨亦信了。”   魏盛熠低眉,哈哈大笑:“魏谁人不想杀朕?杀了朕乃全魏最好的证道之法!”   “您就这么想死?”猎猎沙风还在外头卷,宋诀陵沉声问。   “你有必要同我废话?”魏盛熠眦笑一声,“怎么,你忧心你杀了朕,溟哥会恨上你?”   “没你,他也恨我。”宋诀陵道。   “也是,”魏盛熠说,“遭了霸王硬上弓,谁能欢喜?”   宋诀陵不咸不淡地看着他,被烛火罩着依旧冷意逼人:“您可是掀了末将家的屋瓦?”   魏盛熠应答:“朕只是试一试,是将军应了。”   “您的奕局临末。”宋诀陵道,“也该揭局了!”   “揭局么?”魏盛熠躺着,血沫从嘴角溢出来,又被他用秦人的喜服抹了,“箭在弦上,你先给朕喂药罢。”   宋诀陵将瓶塞拔了,在掌心倒出一粒黢黑药丸,送进魏盛熠嘴里,看他生咽了,才说:“这药只容陛下再活两刻。——说罢!”   魏盛熠起初还慢悠悠的,待到那药的药效愈发明显,这才脱去了帝王腔,开了口:“枢成一十九年,我甫十一,遇了先生。先生授我诗书礼易乐春秋,授我兵法百家,立我志,要我救世。”   “自那时起,我便借先生之手于暗中筹措兵马,经年功夫累得禁军两支,亦得了那骁勇善战的方铭。当年叶王要赴北戍边,我以壑州山民居雪峰,日子颇苦为由,答应叶王来日登基定会削减壑州赋税,得了那耿介良王;又收买内宦,查清朝堂偏心我者,一个个收作幕僚,其中至重者乃白许二家。”   “许太后野心勃发,本该有如顺水行舟,可惜先生早留一手,于当年她偷换佛金募兵之际,安插打量人手,使得她与许太尉来日兵变式微。”   “再后来么,你都该猜出来了,换了翎州粮就为了讨好蘅秦以逼宫,拖着壑州命就为了趁势和亲以启战。可这还不够……你以为当年翎州动乱,他一个窝囊的池彭怎么就能搭上齐烬,他池湛怎么就能恰巧买着个老郎中的屋子,又怎能碰巧就死了?他顾阡宵又凭什么得了那芸湘七绝之一高看,收作传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这魏最有钱的当然是万岁爷,这便是苛税的用处。”   “我舍小为大,遭人嫌恶,该死,早该死。”魏盛熠喘着,“我做这一切,索求的回报都压在焺哥他头上了,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撞上我这么个畜牲。”   “有自知之明,不错了。”宋诀陵居高临下地瞧着魏盛熠,“只是这些往事没甚滋味!——倒是我魏那洛家小太子,被陛下藏到哪里去了?听闻那人先前一直由段老看顾……”   “将军果真敏锐,”魏盛熠眼皮沉沉,他清楚今宵一阖便再不能睁开,可他仍将睫拢了,勾指要宋诀陵靠过脑袋来。   魏盛熠问他:“段老春末溃如颓山之缘由,一半是因着朕轻视人命,另一半是因为他发觉他自以为的胜筹帷幄,不过是于我这无耻小儿的掌心耍猴戏。魏景闻在朕手上,他从来就没得到过那小孩儿。”   “您要依旧说这么些屁话,还是早些睡了罢。”宋诀陵扶住佩剑,说,“那人究竟在哪儿?”   魏盛熠轻笑一声,道:“不说,拔刀。”   宋诀陵说:“我不杀他。”   魏盛熠说:“落刀。”   宋诀陵觑着,提剑一举捅穿了魏盛熠的心脏。龙血再为人称道也终究不过秽物,溅在草席上,一眼瞧过同老鼠血没什么差别。   魏盛熠颤抖着,一如溪头垂草。   可话本子骗了人,他死前没有遇着流水似的走马灯,只想起他同许季喻三人给魏千平伴读时的某日,记起当年他四人一块儿过的中秋。   再多的也没了。   他死时有些怨恼,一怨走马灯为假,二怨当年许未焺与季徯秩分明说要陪他去北疆的,可如今他孤身来到这儿,很快也便将死在这儿。   后来他一下就解了怨。   “北疆的秋太冷了……”   “你们还是别来了罢。”   “别来……”   魏盛熠淌着泪笑,嗓间叽里咕噜地响动。宋诀陵听不大清,只闷声掀帐出去了。 第166章 桃花冢   魏盛熠驾崩的消息闷在悉宋营里头,没能很快传开。深秋万物枯,释李营之中那株桃花到底也没能逃过。   战鼓自北向南敲响,从鼎中到鼎西却弱了好些。   沈长思昨儿又发烧,今夕睁眼时烧依旧没退。身子又烫又重,叫他就连眨动眼帘都吃力不已。   李迹常方同杨亦信他们打过一场小仗,这会儿才刚卸甲归营,见沈长思清醒,乐得野犬似的要摇尾。   可那乐还没延续多久,先被沈长思的一声自嘲给压灭:“师弟,瞧瞧你师兄我,都卸去了好些指呀腿的,身子怎还是那般的重呢?”   李迹常局促地将那欲揉他脑袋的手扶回自个儿腰间,只还笑着说:“心肝儿,你如今轻得我用单只手都能拎起来,哪里重?”   冷笑在沈长思面上漾开,如同水纹一般。李迹常清楚,他自个儿便是那颗打破安宁的坏石子。   外头马儿轻晃,銮铃响了几声。沈长思的呼吸没来由急促起来,他难耐地扭动身子,通身如同爬满了蚁。可任他百般抓挠都止不住,那痒像是钻进了骨头里。   李迹常急急将头压低,问他:“……可是又想要了?心肝儿,你再等一等!我给你寻药去!”   沈长思颤颤巍巍地用残指勾住他的战袍,赤红着眼说:“续舟,别、别再执迷不悟!你放、放过我,好不好?”   李迹常浑似没听着,只说:“若是不吃,可还忍得了么?”   “李续舟!你用那东西吊着我心,可待药瘾盖了我心,你用金银留下来的不过一个残躯空壳!你费尽心思留住的根本不是我沈长思!!”沈长思终于撑身起来,他虚弱地瞪视着李迹常,可片晌眸光却又软了下来,“续舟,与你在序清山和释李营一路走来,我未有一日不欢喜,到今朝早便是知足而满溢!就叫我留在这美梦里,一辈子留在你故里罢!”   “我们师徒三人还有好些个日子要走,你要停在这儿?你做梦!”李迹常没能接受沈长思的软语,垂睫半晌却叫眸水也被红给浸染。   “你不想我走得体面,我便咬舌自尽。”沈长思面上显露出倦色,他苦笑道,“气盖河山的世子爷啊,您也明白末将爱漂亮,别叫末将就连死也狼狈啊!”   那威胁对于李迹常而言兴许是管用得很的,否则他不会方闻话音,泪便似秋雨般滴答。   李迹常止住呼吸,喉结滚动良久终于破开了自个儿沉重的哽咽,他问:“长思,说罢,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唤我徒儿进来。”沈长思的嗓子给病烧坏了,这会儿吐出来的词句皆变作了气音。   李迹常颤着拳头,只凌空挥了一挥便耷拉下去。   ***   辛庄明好长一段日子没来看过沈长思,整日随着斥候出去探风,每每直至夜深才回来。   他牵马慢晃,甫一瞧见辕门前的李迹常,步子便忙忙加快三分,哪知那世子爷会啥也不说便将他扯去了沈长思帐前。   “庄明,进帐罢,你师父他寻你。”李迹常给辛庄明勾住帐帘,面上一如往日般豁达。他垂眸将辛庄明他打量了一遭,视线末了落在沈长思送他的那把刀上。   辛庄明驻步原地,在那李迹常借着门缝儿窥了沈长思好一会儿后,才跺了靴上沙,说:“师伯,我进去了。”   然他前脚先踏进来,沈长思后脚就敞了那嘲哳嗓,笑道:“孽徒,这么些时日,竟从未前来探望过为师!”   辛庄明怂头耷脑地摩挲腰间刀柄,好一会儿才问:“孽徒可以走到您榻边吗?”   “本就是为师唤你进来的,你不必拘谨。”   辛庄明腿生得长,步子迈得也大,三下五除二便飘来了,他不满地嘟嘟囔囔,只还暗暗将沈长思给端量——那不是一张惨白的脸儿,反倒因为不退的高烧与五石散的效用而透了些虚浮的薄红。   辛庄明抿唇不言语,倒是抽了自个儿的帕子替他师父抹汗,抹着抹着,听到沈长思问他:“带刀来了吗?”   辛庄明沉默地推刀,叫沈长思听那“铿”的一声响。   “好。”沈长思于是又问他,“你可知这把刀是由何刀锻造而成么?”   “御赐禁军的大横刀,总之与你手上那把差不多。”   “前句不错,后句错了。你手上那把刀经了宋落珩他师父霍老重锻,削铁如泥,乃霍老阖目前留下的最后一件宝贝,我那把不过就是个俗物。”   “你就这么把那宝刀给了我这么个黄毛小子?!”辛庄明挑动眉,不可置信地吼他道,“沈长思,你、你呆子!!!你彼时但凡同我换了刀,你至于……”   辛庄明瞧着他褥子凹陷之处,猝然忍怒吞了声。   沈长思笑着,觉察气力渐散,便又催辛庄明挨近了。辛庄明个头高,这会儿却是毫不犹豫地跪在榻边贴去了耳。   沈长思略微怔愣,却碍着自尊,不愿抽出那双丑陋的手抚其发顶,只说:“为师那时,不是同你说过的吗?容你报仇!来,为师躺着不动,你来赏为师几刀,送为师去见阎王爷!”   辛庄明两膝发颤,一股憋闷遽然腌酸了他通身,他一拳头砸在榻沿:“屁话一箩筐!你给老子闭嘴——!”   “怎么,乖徒你可是舍不得了?这么快就忘了杀父之仇了?”沈长思折起脖子凑近了他,“快些动手杀了为师,卸掉你身上的担子,换你后半生的无牵无挂!”   “你休想激怒我!!”   “激怒你?为师适才那话说是讨好都不足为过……不过,你若当真心疼为师,与其叫为师痛死,不如就由你给为师个痛快。   “可是这般便宜你了,你还是先别死了罢。”辛庄明觑着他,后来挪开的瞳子里泛了些红。   “这么为难?那为师可去寻你师叔来了?”沈长思没了力气,便又躺了回去。   辛庄明甩袖要出去,那沈长思却是忽地抽手攥住了他。沈长思手上断指太多,这般拉扯,他却只能感到细微的骨骼感。   辛庄明无意叫沈长思难堪,没有垂头去看,只是顿步,将眉宇皱得不能再深,说:“你甘心被人可怜么?你自揭伤口……你的自尊究竟都丢到哪里去了?!”   “我如今就是个瘾|君子,是个废人,今朝不死,何谈尊严?”沈长思挺了挺颈子,“来罢,杀了我,报仇,日后别再想了。——庄明,你就当为师求你!”   沈长思之恳切彻底碾碎了辛庄明的心脏,他不甘地抹泪:“想死就快些闭上嘴!!!”   沈长思不听他的,笑吟吟道:“你师父可是个武状元,后年秋若武举再开,你可得考一个送到碑前来给为师瞧瞧!”   沈长思阖住眼,唯觉眼睛烫得很,他展掌去抚,方知垂泪。然就是刹那间,一柄长刀遽然贯穿了他的颈子,他还来不及失态便死了。   “考个屁!谁答应你!”辛庄明哼唧着边抽剑边掉泪珠子,说罢又扑通跪在了榻侧。   李迹常适才侧耳听帐,这会儿知晓一切终了,便进来看人。   那辛庄明见状忙扭头抹泪,李迹常不理他,只把沈长思搂在怀里,与他耳鬓厮磨。他强烈的心跳震动着沈长思失去脉搏的尸身,好似下一刻那人的心脏也能再度跳动。   李迹常没哭,像是当年他姥爷抱他在膝头摇晃,不停呢喃:   “长相思,摧心肝【1】啊——”   “长思,我的长思……”   ***   魏·缱都   京城刚下了雨,这会儿秋意酣浓。   好凉。   那缩在由轩永暖过一遭的被窝里头的沈复念忽而打了个寒战,只依旧将季徯秩寄来的书信攥在手上瞧。   然他那眼睛又开始不中用,他眯了眨,眨了眯,怎样折腾都看不清字儿,索性揉了起来。然而他揉着揉着,竟揉出一股暖流。   泪珠滚着,胡搅蛮缠似地停不住,活似给他洗了把脸。   沈复念满不在乎地用手刮着,却给那进屋换炭的轩永嚇了一大跳,他急急问道:“主子,您这是怎么?”   沈复念把脑袋摇了,说不知道,片晌又微微撑身起来,说:“不行,轩永你扶我起来,咱去佛堂里给我哥烧几柱香,求佛祖保佑他平平安安。”   轩永失笑,道:“成,只是适才外头下了雨,这会儿凉,您感染风寒还没好,奴给您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再搀着您过去。”   沈复念点点头,接着躺下去念信。   后来佛堂亮了烛,轩永把那地儿烘暖了才去叫人,谁料沈复念竟已就着秋窗飘进的潮气睡下。   轩永蹙着眉替沈复念扯褥子裹好,到底没去吵他,后来又跑到佛堂把烛火给吹了。   轻飘飘地,吹走沈家一条命。   ***   翌日,沈复念起了个大早,一双眼肿得不像样,恰巧最近眼睛不大好使,他也懒得服药,便唤轩永拿条白布来给他遮眼。   梳洗之际,他照旧同轩永闹,闹着闹着,白绸滑至额上,有如孝带一般。轩永见状赶忙把绸带子松了,沈复念却像是没察觉,只说:   “快些给我系好了罢,今儿我得遵照侯爷意思,去会会那常之安的,可不能误了时辰!”   ***   如今内阁首辅共八人,其中因着史沈二家贪腐案升任者,有户部尚书常修,大理寺卿何夙及御史中丞沈复念;除此之外五人,为门下侍中白仁,中书侍郎洛仲与梅观真,及两位少言寡语的三朝元老。   把持朝政的八人当中有四寒门,与缱都九家平分秋色,这于常年而言分外稀奇。可在这乱世当中,没人再去计较这些。   今儿常修与沈复念约着未时在茶楼会面,他二人先前在政事堂虽是常能见着,在外头却是头一回。   常修把手一推,说:“大人。”   沈复念蒙着眼,凭声音远近断他举止,不拘小节道:“嗳!常兄,你甭和我这瞎子客气,咱有事说事,这些虚的,我也瞧不着,不必再做了!”   见那人依旧无言,沈复念又补充说:   “大人若是在意曾参与弹劾我沈家一事,那下官还是在此把话说清为妙。下官本该谨遵孝道,视您作仇雠,可是下官因着良心,没法子做到那般地步。正巧下官又是个瞎子,就把那事都过眼云烟,您也不必过分在意。”   常修轻轻咳声,又瞥了那轩永一眼,后来虽听话免去许多繁冗礼节,说话调子却仍旧恭谨,他道:   “陛下赴北前组建内阁,内阁首辅八人当中,在民间声最响的要属洛家那位大人。其亲姊与侄儿如今皆不知所踪,他倒是凭借一副好口舌不再凭靠祖荫,青云直上,不知得百姓多少欢颂。如今我们不怕昏官挡路,怕的就是他这般颇有主见的清君子。”   沈复念琢磨着:“洛仲么?他从前便与梅氏二人私交甚密,再加上陛下离京之前给那梅观真也升作了正三品的中书侍郎。段老殁后,中书令一职出现空缺,那二人可就是中书省的俩交椅。今儿又在内阁聚首,若要共起浪,得猛!”   常修点头:“在下忧心之处便在这儿了……今儿臣受季侯之令奔回震州,没法再盯着那二人,这会儿实在放心不下。”   沈复念闻言却是一点儿不着急,只吩咐轩永去同茶楼掌柜买几两手中茶叶,才又吹着茶沫说:“没有天子作墙垫背,文官起不了浪,只有武官才吓人,不是么?”   “此话差矣!咱们这缱都,那总和禁军闹的,您忘了是谁了?还不是那些个年富胆高的太学生!洛梅二位大人皆是太学出来的真君子,来日若是他二人合谋篡国……”   “成啦。”沈复念搁茶,“下官来日专程在政事堂同他们唱反调,只怕这眼上布来日都得给人拿墨泼黑!”   “处处跟那俩清官对着干,可不就是个狗官!”他说着又冲常修漏了个笑。   ***   沈复念出茶楼时被一约莫八九岁的布衣孩提给撞了。   那小孩儿在腰间绑了个藤编果盘,将点心都往上头摆,正吆喝着:   “桃花饼嗳,两块一文钱!”   沈复念被那人撞了只是侧头冲轩永笑,说:“这小孩儿也真是,说谎竟不知拣真一些的说!现今哪还有开桃花呢?都早枯在春末了!”   “估摸着是见今儿满大街的菊花酥,忧心卖不出去罢。”轩永把沈复念给搀稳了。   “买个四块吧,适才茶苦,吃多了嘴涩,尝些甜的,也好犒劳一下齿舌。”沈复念从袖袋里取了两文钱,悬在半空等轩永接,“也叫咱主仆俩尝尝这霜天里的桃花饼。”   轩永接了,却是支吾着踟蹰:“可那里头没有桃花,您不也才说吗?”   “念着有,便就当作有了罢!”沈复念笑道,“就跟人似的,只消有人念着,就注定再也离不开这人世间了。” 第167章 子归南   魏·稷州   红衣郎策马扬鞭,溅起山道枫叶千万里。   稷州侯爷回稷州,这是该敲锣打鼓的好事,然季徯秩还没能思索出如何摆驾回府有乐子,守门将先给他堵在了城门外头。   季徯秩弯着媚眼觑人,温声说:“甄老三,快些起开,我才离开这稷州多久,你便只认笑面虎,不认祸世狐了?”   喻戟的副将甄老三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连忙拱手道:“回侯爷,末将这不是不叫您进城,是喻将军有令,您甫回稷州,便要末将把您带去喻府坐坐。”   “哦?”季徯秩挑眉,“我放着我那雕梁绣户的侯府不住,去住他那遍栽兰草的清雅将军府干甚?”   甄老三面露难色,倒是没收步。   季徯秩见他深秋流冷汗,笑起来,说:“好罢,不为难你!你唤个兵卒将我包袱送去侯府,记得挑个机灵的,我那侯府歇了多少盼郎归的心窄美人儿,嫉妒心强得我都招架不住,我怕他们见喻大将军横刀夺爱,会朝人动刀子!   ”   甄老三是从缱都跟着喻戟来的,到底不是稷州人,还不大懂季徯秩脾性,自然不敢轻易迎合那季侯爷的玩笑,忙弓腰称是。   ***   未见其人先闻其笑。   季徯秩还没进门,方见着那张温润笑面便把手一敞,说:“喻家长公子,本侯对你可谓甚是思念!这屋里好香,只可惜气味淡了些,不仔细闻便要跑的,好磨人!——过来抱一个?”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正坐太师椅上的喻戟并不起身接迎,只用眼神示意他坐。   “怎么水乡的软音没能磨润你的性子,反而叫你更是刁了?我这进府还没一会儿呢,你就颐指气使上了?”季徯秩整衣危坐,扬了扬下巴,问,“前些日子,你又招兵马?”   喻戟那不带一丝垂翘的眼尾纵然是笑,也不带一丝蛊惑亦或求怜,他颔首,道:“如今稷州上下三十万将士,除去充当稷州守备的,还余有半数。”   “你真是了不得,我爹当年领龛季营征战北疆时大点兵,数遍稷州上下,至多也不过凑出二十八万兵卒。”季徯秩转动着玉扳指,说,“这么些兵马如今不在我手,我这侯爷倒真要问问你——这些个人,你打算往哪儿用?带去北疆还是死守稷州,亦或领去缱都?”   喻戟挂着端庄笑,只自袖袋里取了块东西抛给他,说:“现在龛季营兵符握回侯爷手上了,这些人该往哪用,末将今儿还要问问侯爷。”   “方监军唤我赋闲稷州呢!”   “他是要你蓄势待发。”喻戟掀了博山炉,又放进三块梅花香饼儿,“你若敢成天焚香念佛,末将恐怕得先请您吃刀宴。”   “如今人杀人,光我一人在安乐乡住着,一点儿也不得劲。”季徯秩说,“这段时日我便住龛季营里头了。——我在匪山晃悠太久,如今不知天下事,心里憋得慌。阿戟,你给我说说当前的局况罢!”   喻戟难得没阴阳怪气地呛他,安分应答道:   “稷平二州已入江家囊中,而两州之间的紊坤两州,前些日子方由你搅和过。那俩寨子斗了个两败俱伤,他们两州的官兵难得硬气了回,借机发兵上山,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知听的谁家意思,总之都把功劳都挂在你脖子上……是故今朝江家已得四州。”   “常兄现已赶回震州,待到林大人令下,有他常之安这震州菩萨在,要将震州收入囊中,算不得难。”季徯秩补充说。   喻戟不久前回缱都染了风寒,昨日才好,这会嗓音还带点似有若无的哑,他轻轻吸气,说:   “难处在东边。如今付溪升任陇西节度使,巽兑两州入他手。原先魏盛熠是想给他高位好震住巽州那些个地头蛇和三王爷魏尚泽,谁曾想付溪竟是薛止道麾下。若是苌燕营不敌,整个江北道罹难也不过朝夕旦暮。”   “那叫罹难么?那是菩萨施恩!”季徯秩哼笑道。   喻戟默默不语,二人再聊了一阵子,便打算散了。临走时,季徯秩停在门槛前,回身给喻戟献了个戏谑的笑:   “嗳,空山还真是贴心!我适才不过觉着香淡,随意说了一嘴,您没多久竟当真给添香了!我就说您是个心细的金贵宝贝么!”   喻戟含着一口茶,险些呛了喉,连忙摆手让他快滚。   ***   薛止道如今派兵出征,打了那些个苌燕营的一个措手不及。   纵然宋诀陵在得知薛止道叛变后,早早便将此事告与燕绥淮他爹燕年。可燕年到底不知那薛止道竟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放弃围攻悉宋营,而向西南莽撞冲来。   首战,苌燕营失利,被迫弃营南撤,退回启北城中,好在此回伤亡并不算大。   令燕年匪夷所思的是,薛家军突袭时竟不见薛止道身影。燕年挺立于城墙,粗厚的掌心抚着石缝,浓眉如两撇黑云,隆起相拧。   ***   千万飞雪压在人身,马儿走在被雪覆盖的山道上,蹄子也被雪给吞没。   薛止道身披的那湛蓝银狐绣金斗篷随着壑州浩荡山风翻滚着,如波似浪。   他见身后那韩释被冻得双唇发乌,便攥紧辔头,慢下马步,将手中的海棠袖炉子给韩释塞去,关切地说:   “韩老,这天冻人,您要多看顾看顾身子。”   韩释推开那精巧炉子,逞强道:“人老了,啥都容易显面!老夫不冷,侯爷专心骑马,莫要在意老夫!”   寒风打得松枝雪落,吹得人肤肿皮裂。   冷,真是冷。   薛止道并不放弃,时不时便要给韩释递炉子。韩释在耐不住一连打了好些个喷嚏后,终于把炉子接过。   薛止道抛却北疆一切疑难,在大多数薛家军向西南攻打启州之时,亲自领了两万人马进入了位于鼎东正南方的壑州。   望不到头的雪路,叫人绝望痛苦。山太高,叫人连气也喘不上来,将士们的眼睛时常因着那刺目雪光而失明半日。   烈风无休止的呜声日夜折磨着将士们的耳朵,兽嚎在林间此起彼伏,无不在展示着他们已被吞入这贫瘠而雪白的土壤之中。   雪片斜,松柏数目逐渐少了,这一行北疆人,在跋涉了半月后终于步入了那静默的村子。   那总在村口打盹的少年因着天气愈发寒冷,只能跑动着暖身子,生怕一个不慎便叫皑皑白雪淹死自个儿。   他警惕地抽刀面对薛止道及其身后那些个板着脸儿的壮汉,厉声道:“来者何人?!山口那些个朝廷守将呢?”   薛止道将薄唇略微舒展开来,柔柔笑道:“在下鼎东薛止道,今日前来为的是同阜叶营做一场交易。”   兰松咽了一口唾沫,一边盯着他们,一边吹响了脖子上挂着的骨笛。   ***   一杯热乳茶被兰松送到了薛止道面前,那人身后站着约莫五位近卫,同屋中另一侧的叶九寻、贺渐、温与桑尔吉四人呈对峙之态势。   在四人尚未说明身份的情况下,薛止道径直地将一株药草推至那位异族的巫医面前,说:   “姑娘,可识得这株草药?”   桑尔吉看了看叶九寻,俯身将那苍翠药草端详半晌,终于点头说:“此乃久羌。”   满屋无言,薛止道又说:“光此一株,栽下一月便能蔓延一片,只是气生长需费不少心思照料,薛某为了习得种植此等草药之法,废了不少工夫……”   “侯爷想要什么?”   薛止道直言不讳:“薛某要阜叶营的虎符。”   叶九寻身子僵直,烛火被他那玉抹额映着,仿若白湖里游了条红鲤。   “侯爷要兵,可有急事?”叶九寻沉默片晌,又道,“山上早不知山下事,还望侯爷明说。”   “蘅秦来犯,北疆动乱,圣上死北,十六州攘权夺利者皆抬头。”薛止道语调平缓,似乎事不关己。   叶九寻沉思良久,忽而道:“北疆蘅秦部族侵扰,按理说侯爷该死守北疆,而不该领诸多将士南下……敢问侯爷可是位列争权虎狼当中?”   “不错。”薛止道直言道,像是他当真光明磊落,“在下已与蘅秦诸人签定和约,蘅秦十八部此时将不会侵扰我鼎东。而来日若在下登基,只要放宽互市管制,蘅秦自会退兵……如此不战而胜,兵不血刃之法,实属难得!”   “蘅秦诸人不会无故寻上侯爷您,这般大的交易,只怕您与蘅秦之间的联结非一时半月。”叶九寻忍无可忍。   薛止道没有回答,也不饮那香气逼人的乳茶,只将它搁在桌上,任由它渐渐地结上一层淡黄的奶皮。   “魏盛熠已死,久羌与其栽种法子唯有在下与部下知晓。”薛止道说,“叶世子您不论思考几日几夜,都只有这么一个选择,咱们还是趁快罢!”   叶九寻闻言敛了眉睫,面上虽还平和沉静,置于膝头的双手却是颤抖不已。   ——薛止道说得轻易,可要他在叛国与救民之间做出选择谈何容易?!   青筋鼓起,掌心被他印下指痕几道。   温斜眸睨了他半晌,移目薛止道说:“要兵可以,只是这壑州必须留下充足可照料病患与守备壑州的兵马。”   薛止道点头,望进温的双目,说:“不如这么来罢?这趟浑水,叶世子可以不必沾染,只是温大将军与贺大将军非领兵执刀不可。温大将军,你看这般如何?”   叶九寻要说话,那温先一步死死捂住了他的嘴,说:   “一言为定。” 第168章 皆凡俗   那之后,薛止道卸去满身甲,布满刀茧的双手捧起来的不再是黄沙,而是掺杂雪粒冰碴的硬土。   垦土,栽草,亲力亲为。   那颀长郎君立在莽莽雪原,远瞧似仙,近瞧似画。山民们不知这疫病是薛止道手笔,皆把他当施恩的北菩萨,含泪道谢,恨不能千跪万拜。   再之后,温与贺渐领兵下山支援薛家,挥刀启州。   启州函使得此消息,奉命去寻求支援,可他见当下南呈北递皆不合适,只能跑邻近的坎艮两州刺史府前大吼大叫:   “薛、薛侯和叶世子谋反了——!”   他明知道,启艮两州只有守城常备之军,且军中将士由州中乌衣子弟拼凑。   一群整日叼烟枪的公子哥懂个屁,根本是无力支援。   他是病急乱投医。   他是走投无路。   ***   魏·巽州   付溪治水有方,在巽州里的名声有如敲锣,砰的一声便给打响了。   后来他不单理水,还给自个儿添了新活儿,日日晨间领官兵去整治那些地头蛇,有时轻言细语地哄着,有时一言不合便抄家,一点儿不理会那些个人赖在衙门前说冤枉,或说官爷打人。   这法子在盛世安定年不管用,可对于乱世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用的了。   蛇骑人,那便打蛇杀蛇,滥用刑罚又如何,谁能管得了他?   哪知这儿的地头蛇根扎得太深,结发兄弟那是除也除不完。   付溪早上刚整治完一家吃人的土财主,晚上不过方吭哧吭哧从水里摸出来,美滋滋地要下值,先给几个蒙脸的壮汉拖巷子里一顿好揍。   阴曹地府里头的阎王爷平时不也都捧笏坐着么,他这活阎王平日里都和那些被绑着的主儿说话,纵然生了许多蛮力,也终究不敌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将他团团围了。   没辙,那就挨打呗。   他从前总说自个儿是野草,这会儿被人摁住后颈揍,却死死拽住那些个同胞的脑袋扯。他疼得将十指都插进泥土里,似是恨不得将同胞们的根都给抠出来。   照戏本子里头演,这会儿该有武生登场演救美了。付溪想着,不由得啃着被秋雨泡湿的泥巴笑起来。   话本子诚不欺人,救美的英雄很快便来了。然却不是个人高马大的武夫,而是个文弱的小身板。   那人一身洗得掉了颜色的旧绯衣,手上拎着个梆子,他说:“几位爷,巡城的官兵很快便走到这儿了,您几位还是快先撤了罢!”   那些汉子听出他言外意思,闻言登时便收了手。他们拳头上还沾着付溪的血,却是擦也不擦,只往人身旁啐了口唾沫,顶开林题就走。   这些个凶神恶煞的爷走了,付溪还搁地上一动不动。林题蹲身拿梆子杵他脑袋,说:   “大人,快些动动胳膊腿儿,看看需不需得去医馆。”   付溪仍旧耷拉着脑袋,拿手拢地上黄草,笑着说:“什么风儿把您……”   “壑州的风。”林题抢声。   秋风恰于此刻过耳,付溪阖目把那吼声收进耳里,喘声道:“啧、左踝扭了,来搭把手。”   林题掀了红衣,把梆子塞进付溪怀里,说:“大人替下官收着,下官搀您回家。”   “你拿这东西做什么?”   “从平州到巽州的路途说短也不短,下官拿来消遣。”林题将他的手臂绕在自个儿脖子上,吃力地撑他起身。   付溪敛了眉睫,呲笑一声,右脚稍稍使劲为他减了些负担。   后来一路上的华星秋月付溪没心思赏,只是被那月光打着,险些哼出歌儿来。   “怎么那么高兴?”林题问他。   “我哪有?”   林题皱皱鼻子,说:“下官见大人眉舒目展,还以为高兴。”   “怒极反笑呗,就是这么个傻样。”付溪说,“那薛止道哎呦,狗东西……老子命给他气没一半。”   “气归气,您不也还是给人支招了么?”林题踹开眼前一块儿碍路的石子,“人现在打壑州去拿兵不是您的主意?”   “那是我的后招,他现在给用了,来日人家使阴兵时,他只能走明道。”付溪说。   林题不吭声,及至那些巡夜的官爷上来同付溪问候,他也没说话。   后来付溪低眼,恰撞见林题抬眸睨他,不禁笑起来:“林大人这是什么个意思?”   “能什么意思?付节度使会只使明招不用暗箭?下官同大人说,下官也是。——您信吗?”   二人行至一破屋前,柴门微开,里头却没点灯。   “大人心好宽。”林题看着说,“屋里没有值钱玩意罢?”   “有也该给老鼠吃了!”付溪把身上重量压给林题一大半,把他当扶手似的撑。   林题没什么怨言,只默默把柴门推开了些,将付溪像樽佛似的伺候进了屋。   付溪顿步点灯,趁这时忽而说:“你适才念我拿了壑州兵得意,可要我说,我当时没套牢季况溟,今儿肠子才真是悔青了!”   “好歹占了那季侯爷不少便宜,人家今儿都管你称姑爷呢!”林题给他扶椅子上坐着,“这亲戚攀好了,来日新皇登基要砍逆党脑袋,没准侯爷还能保您不死。”   “你会乐意见我活着?”付溪戏谑道。   “我只想看你输,倒没真想看你死。”林题把窗子给阖了,说,“冻死人了哎呦!”   “老屋子就是这般,墙薄不隔风,真入冬时候,比今儿还更爽!夜里不烧炭睡一宿,一觉醒来还以为老子昨夜跑冰湖里学白鹅凫水去了。”   付溪呵呵笑,歪在椅背上:“你当真不想要我死?”   林题接着垂眸去添炭:“大人死了,我同谁下棋,和鬼么?”   “棋手千千万万,你不信薛止道他的才干?”   “不信。”   “你就信我?”   “我就信你。”   “你走吧。”付溪挥了挥袖,“你待再久也没用,我啥也不同你说。”   林题拨弄炭盆好一会儿,闻言也就停手出去。哪知才不至一刻,屋外便来了白淳及好些佩带轻甲的衙门小吏,他们提着剑,剑尖往下不停地滴血。   付溪见他顿步,笑说:“林功曹,您下回可要留几个防人心眼。人家狐狸受了伤,那也是狐狸,它可怜巴巴的,定然是它想叫你看着的,您真就信啦?”   林题倒是回身笑了笑,说:“大人您不最是知道,我这人很是喜欢打人一巴掌再塞颗枣的吗?”   ***   林题慢腾腾踱回客栈厢房时,那屋里已飘了好些泛些苦味的茶香。一人儿坐在软屏风后头,说:“适才大人您毫不犹疑地进那付溪的屋,叫人瞧来好生惊心。”   林题神色淡漠,只是说:“好容易花钱雇了流氓,不去叫他欠我笔恩情,多不值?我跑付禾川的地盘上撒野,总得去同他打个招呼,免得来日他碰见我了,又要小题大做。”   那人略笑一声,说:“大人思虑甚是周全。”   “才女千里迢迢邀我到这巽州来,所为何事?”林题莽撞地将那扇屏风推开,看向那一副男儿打扮的徐意清,说,“这身打扮还挺衬你的,瞧来要比我俊个千万倍。”   徐意清眼下正扮儿郎,便不再如同温婉女儿家那般抿唇笑,只是动了动唇角,直视着林题说:“大人在巽州,少了爪。”   林题在徐意清对面跪坐下来,自个儿从徐意清面前拎过茶壶来,说:“壑州遭薛止道策反,薛叶合谋,攻破启州那是指日可待。再加上付溪又是巽兑两州的主儿,这东边已经废了,我何必在兽群里藏只野兔等人吃?闲了发慌么?”   徐意清依旧拿琥珀瞳子睨他,说:“魏尚泽如今被付溪压了一头,对付溪是又敬又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他魏尚泽过惯了,付溪在这儿堵人灶膛,他总有一日会喷火烧人。——如今小女便有一法子添柴。”   “你为何找上了我?”林题平静地看她。   “小女兄长如今事事避与小女谈论,可他近来官位辗转之多,身后必定有人手操纵。当年他与您在平州颇亲近,家书中屡次提及与你之私交,他若有了主子,那人要是不笨,便该懂得将您也收作幕僚。如今兄长他受困北疆,小女无能寻觅,便只能来投靠大人您了。”   “你若想投靠我,合该来平州,而不是引我到这群狼环伺的巽州。”   “大人不也是知道有利可图才来的吗?”徐意清推出只玉杯,接过林题手中茶壶,亲手给他倾了杯小叶苦丁,说,“小女愿去劝诱魏尚泽。”   “你有几分把握他会为你昏了头?”   “烽火戏诸侯那般不敢说,惑其心志,倒是可以试试。”   “还以为才女来日会走付荑那般大家闺秀的路,谁知您感兴趣的竟是她夫君季况溟媚主惑上的路子。”林题抿了抿茶,觉得太苦也就不再喝,他说,“我这人很俗,有用的我当金子,没用的我当蜉蝣,我不能像耽之和付溪那般,把金子和蜉蝣平秤而看。——人家金子就是能救千万蜉蝣,是圣人,凭什么要与蜉蝣一块儿被斥作凡俗呢?”   “那小女算什么?”徐意清不嫌林题言语跳脱,只淡笑着问。   “从前是蜉蝣,这会儿变作了金子。”   “您是什么?”   “我是泥巴老鼠,个头比蜉蝣大,只是身子贱,不可与金子相提并论。与我比肩者,从不是耽之,而是付禾川。他是仰天草,我是灰皮鼠,我们一辈子都逃不开在地里滚泥巴的命,他与我背身走,却是同条道上的可怜人。——所以我从不和耽之争,但我非和付禾川争出个好歹。”   “到底是当局者迷,您太过妄自菲薄。”徐意清看他咂巴着嘴,笑说,“大人您怎么同小孩儿似的,吃不得半点苦?”   “我平日吃的都是苦,好容易可以自个儿挑要送什么东西进嘴,你还要叫我吃苦?我管那些东西闻着香不香,价钱贵不贵。它苦着我了,那便怪不得我拧巴个脸。”   “您这性子,恐要叫来日的万岁头疼。”   “你这是因着不知来日要登天的那位什么性子,你要是知道了,会觉得他远比我还叫人头疼。”林题说,“北疆打仗,打罢打罢,打完就能享福了。不知明年春,大家伙能不能一块儿过个年……”   “东南西北那么些人,去哪过才好?”   林题说:“去平州过。”   徐意清问:“为什么?”   “因为我住平州,太远的地儿,那些个舟车劳顿我吃不消。”   徐意清摇脑袋:“要小女看,还是在缱都过罢,那儿热闹。”   “咱们热闹便成,你管他家热不热闹干甚?”林题转动着杯盏。   “大人言之有理。”徐意清附和道。   “哎呦,真想过年了。”林题歪着脑袋,“什么时候才能过年?”   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摇于折屏的布帛之上,无人知晓那黑乎乎的两团影子,一团属于棋动十六州的谋士,另一团属于侍奉两朝之君的名妃。   再大的名声,也不过缩于肉骨凡胎;再大的呼喊,终究跨不过山山水水。   他们的挣扎,很快就会被岁月淹没。   他们清楚。   他们仍在挣扎。   ***   一路行军,血像新春炮竹般炸溅开来。   宋诀陵领兵几度向北,如今正落步于冰河之上,哪知不见踪影已久的楚兵竟埋伏于不远之处,闻声倏地抖雪起身,齐拉弓。   冰上尤其湿滑,悉宋营前锋纵马尚且不及,何能挡箭雨?只能眼睁睁瞧着漫天箭雨把他们浇穿。   然其身后的那些个将士毫不犹豫便踏过他们的尸身向前,忘却了那些人不久前还是他们身边的笑面。   沙上不念旧情——这是悉宋营的规矩。   在那些吃力相搏的两方人马中间,宋燕俞三人各自杀出血路,在潮水中画出三道浊红。 第169章 拜观音   再过几日便要迎冬月,到了那时候,人单单在这风雪中一动不动待上半个时辰,便跨过了人地阴阳。   宋诀陵善使一把陵劲淬砺的八面汉剑,可这回他收剑不用,反擎了一把加重陌刀。   这陌刀是由他爹传给他的,乃是把削铁无声的宝贝。这刀很奇,短处在重,在难拎;长处也在重,在砍东西忒顺手。   于是宋诀陵每回落刀都势必从人身上砍下什么,手臂、腿脚、头颅……燕绥淮有时不慎同他撞一块儿,那刀光差些都要把他的脑袋也给斩落。   狼烟高升,天公却胡闹似的降下白花花的鹅毛雪。那东西飘在宋诀陵的唇上,凉丝丝的,他抿了抿,借那雪水润了润他冻得皲裂的唇。   宋诀陵挥刀正掀一无头身,侧畔忽地飞来两把重斧。   他一面举刀力搏,一面左扯辔绳,猛然转过紫章锦的脑袋,随即送刀向侧。   那执斧的布贡达忙忙向后压身,腰间使了好些力,若非他谨慎,此刻恐怕已经给宋诀陵拦腰劈作了两半。   他瞪着一对豹眼,并不害怕,只轻蔑地扬起方正的下巴,问:“你便是宋诀陵?”   宋诀陵合嘴不理人,只聚精会神寻着那人的不设防之处。   布贡达见他不回答,反而更是来了劲。重斧急砍如若厨子剁菜,不见其收,唯见其落,叫宋诀陵不由得也有些吃力。   布贡达见状森森笑说:“你爹宋易,当年败给了我们蘅秦的老格图。你是他儿子,长生天道你俩父子同命,你今日纵然不败给我,也终究会输给千千万万的蘅秦勇士!”   宋诀陵听罢连个冷笑都不屑于赏他,只凛冽地压了眉。凤眸得此压光,更露凶狠三分。他直直将刀锋砍向布贡达的脖颈,欲叫那人即刻命丧于此。   那布贡达吃了一惊,同他硬拼蛮力,好歹拦下了这记重刀,正欲开口嘲谑,先被宋诀陵冷眼后接上的又一猛刀给压得直不起腰。   布贡达见势头不利己,将靴子往马肚子狠狠一踹,那马便带着他速速右撤。他欲与宋诀陵拉开段距离,谁知就是转身那刹,身后陌刀一插一转,便剜下他臂上一块肉来。   布贡达痛呼一声,依然前奔,宋诀陵并不追赶,只垂刀任由血顺着刀槽滑落于茫茫雪原。   红,白,好生刺目的两般颜色。   宋诀陵略窥一眼,心头一晃,又念着了稷州那雪中梅。   疯了。   他甩头。   “咻——”   身后迅猛飞矢朝他直射而来,被他背手拦下。他从容纵马回身,面无表情地朝那不识好歹的弓手行去。   那弓手张皇不已,还没来得及看清宋诀陵的刀影,自个儿颈间呲冒的血先将宋诀陵的面容溅得血红一片。   宋诀陵照旧没说话,只将面上浓稠的血滴抹开,如雾似纱。然在他忙着斩杀蘅秦小兵时,那负伤的布贡达又迎上了燕绥淮。   布贡达高举双斧,砍在燕绥淮那柄唐刀之上,高喝:“你们魏人占尽大好河山,我们蘅秦十八部却唯能在沙草中苦苦储备冬粮,这岂公平么?!”   燕绥淮用两指抵住剑身,骂说:“北土贫瘠,而我魏沃土千里,你不怪你们长生天,我当你不愚昧!可我告诉你,欲得魏粮草,你们唯有归顺!叫你们十八部连同你们的神明都给魏家庙堂点香磕头!!”   说罢,燕绥淮双手挥刀,猛然抽离转而朝布贡达斜劈过去,一招即叫那厚斧头霎时崩解如若纸片。布贡达到底经过风浪万千,这会儿豪不慌乱,只攥紧左斧,略微掂了掂便朝燕绥淮的脖颈砍去。   斧头掀起一阵疾风,只是由于太过张扬,反叫燕绥淮这五感尤强者轻易躲了去。他撇头顺势拼刀而上,直冲布贡达面门,布贡达却哼笑着轻易用斧挡开了那一击。   谁料燕绥淮竟也随之勾唇而笑,他说:“布贡达,你知道为何他们总说宋诀陵可怕么?因为他杀人不眨眼,因为他刀比声还要更快——!”   那布贡达心下一惊,忙伸手护住后颈,谁料宋诀陵这厮已双手挺身握刀,一瞬便将他的指头连带头颅一并砍下。   布贡达适才将辔绳绕在手间,没头身往下跌时,拽着了身下佩重甲的高马,那畜牲高抬马蹄,踹伤了来不及躲避的紫章锦。一刹马失前蹄,竟是猝然将宋诀陵给甩入雪中。   宋诀陵跌落在布贡达头颅侧旁,被急急袭来的蘅秦小兵用钺砸伤了额,只是他刀没脱手,轻轻一挥动,那偷袭者便死了。   甲太重,摔得宋诀陵头晕目眩,加上连日操劳,这会儿眼皮已是拦不住要阖。   宋诀陵觉得如今自己必死无疑,只是想,若是季徯秩知晓可会哭么?   他想了想。   应是无关痛痒。   末了,他露了半分笑,湿润长睫的虽是额角溢出的鲜血,却成了这从不掉泪者的泪珠点点。   ***   季徯秩近些天都缩在龛季营里练兵,鲜少入城回府。其实如今说白了也没有什么要紧事需得他亲自动手,只是他不敢叫自个儿闲下来。   因他总觉着今儿的闲当,有如被人掐着脖颈呼吸,那不知何时会掐紧的双手,比咣当下落的刀子更叫他难以忍受。   姚棋经了好一段时日的自省,少言寡语许多,然举手投足却太过小心。他乃季徯秩副将,若是一直这般畏手畏脚,来日恐难替其率领诸兵将。   季徯秩心里明白,索性离营半日,纵姚棋做主磨合。   他策马回到侯府时,在府外立了少顷,恰巧瞧见上头的金匾落了漆,不由得呢喃:“年前得唤个巧工来修补修补。”   流玉出来迎他进门,顺着他的眸光看去,怨恼起来:“啊呀!那姚子柯的心生得真真是粗!奴分明先前都叮嘱过他,要在您回来前趁早把府邸略微修缮一番的!”   季徯秩笑着说:“无妨,秋雨多,上新漆不易干。那匾上字可是先帝亲笔,轻易动不得。等冬来,由我亲自督着才能放心!”   付荑出府来接迎,季徯秩甫一瞥见,便匆忙卸了身上披风给她裹了,还立在其身后替她拦风,说:“付姐姐,您怎么出来了?这会儿稷州风既大又凉的,若是……”   那盘了简单发髻的新妇闻言不过轻摇脑袋,说:“比起侯爷为妾身做的,这点事儿根本不值一提。”   季徯秩蹙着眉头,唇边笑意是无奈却又柔和,他说:“姐姐这不是又逼我拿从前那般照顾之恩出来说事吗?好啦,不劳姐姐在这儿陪我受累了,咱们进府罢!”   ***   夕阳斜,天上飘来些乌色浓云。季徯秩没打算留府过夜,酉初便同府中众人作别,打算赶回龛季营陪弟兄们一块儿用营饭。   哪知他驾着霜月白方出城门,马儿便遭道中猛窜的野兔惊扰,慌乱拐进了回营路上的一条隐秘小道。   忧心霜月白受惊未定,季徯秩并不着急驱它回途,只压身躲避这小径两旁七歪八扭的尖锐树枝,在指间慢腾腾地收紧辔绳。   霜月白在一阵收束中仰脖,马蹄慢下来,末了停在一破败将摧的观音庙前。   “哎呦,罪过罪过,阿戟千叮咛万嘱咐不叫我拜佛的……”季徯秩垂眸勾着腕间的佛珠串子,忽而笑道,“我偏干。”   他说罢即翻身下马,将霜月白拴在了庙侧一矮树上。   红墙婆娑,嵌于其中的两扇木门皆被人偷了去。顶头的连楹脱落,摔在地上成了一堆碎木,被蛛网缠了一圈又一圈。   季徯秩用剑鞘拨开拦路的东西,在灰尘当中留下几个鲜明的足印,只还念着:“我佛慈悲,宽容我等为着活命,不慎冒犯了观世音菩萨……”   佛龛上的供品多数已被那些个乞食子偷了去,或吃或卖,今儿不过剩了积灰的半截红烛与一盏油灯。季徯秩见状连声叹气,惟到佛像后头寻了把扫帚,后来少半时辰都缩在这破庙里头理灰。   几丝弥留秋光从那被堆叠的烂木半掩的小窗照射进来,虽说微弱,倒还算是温柔。   他将庙中略微清理一二后,便燃了火折子点烛。只是他到外头溜达了一圈,实在找不着什么能献的花,最后送上佛龛的唯有三根红烛并一盏剩了丁点油的琉璃灯。   季徯秩囫囵将那蒲团拍了,喟叹一声便跪了上去。哪知这么一跪,贪嗔痴没散,反而先前死死压住的邪丝又汩汩上涌。   他最后一次见着宋诀陵已是夏三月。如今已近冬,那时绿的叶子,这会儿都黄了,枯了,落尽了。   季徯秩正怔愣,耳边却似乎飘起什么,暂且压制了他心头泥泞的欲望——那是当年玄慧法师沉沉的呢喃。   十一入寺,十四归红尘,法师点着他的前额,说:“身虽行道,心道不行。”   那老僧眼蒙白翳,看得却真真透彻,甚至将他的后路也看了个分明,他当年明知有过而不改,今儿倒真是“罪来赴身,如水归海,渐成深广【1】”了。   其中一大罪业,便是宋诀陵。   他当年也实在是不懂事,那宋诀陵肉眼可见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九阍虎豹,他偏不可自抑地栽入其中。   到如今,他甚至弄不清他为何会爱,那互揭伤口再偎依取暖的可恨滋味,怎么就能叫他念念不忘?   情不知何处起,爱到尽处却成恨。   而今恨海难填,他这心乱者倒是打定主意要装没事人。   然他陡然阖目,欲于菩萨跟前遮掩贪念。可那在秋风里抖动的红烛却一刹被风爷给掐灭。   他不忧,一拜。   望观世音菩萨保佑魏百姓不受外敌侵扰,佑魏破此劫难。   秋风转急,过耳的风声如剑啸,掀得扫帚倒地,屋内被他聚拢一处的尘灰朽叶,遭风搅起乱扬。   他不言,二拜。   望观世音菩萨护佑魏戍边的千千万万将士,平安归来。   闷雷炸响,如此轰鸣像是落雷于不远处的林木。朱红梁柱随之晃动起来,嚇得这庙里缩居的野鼠蚁虫都忙忙向外头跑去。   他不惊,三拜。   望观世音菩萨佑他归。   他。   万般铺陈,却不过是为了心头一点血。季徯秩一身玉色君子骨遽然支离,顷刻便由大爱无疆的慈悲圣人堕作了囿于情爱的一愚蠢痴儿。   狂风伴着震天雷袭来,不知是佛祖震怒,还是他这小人遭天地神明鄙弃。惊雷劈中观音庙外一株老树,火光攀爬吞咽着它的枯枝败叶,乃至于没入土中嗫咬其根。   为一个叫他恨入骨髓的人儿祈福?   他究竟是疯了还是傻了?!   他自个儿也想知道。   ***   姚棋循着马蹄印子寻人,终于在观音庙外瞧着了霜月白。   他在霜月白周遭四处张望,没见着季徯秩,却自那观音庙的半掩窗扉处,瞧见他家侯爷上挑眼尾处凝了一滴泪珠,正蓄力要啪地下坠。   墨绸般的秀发在那人前额不断磕地之际披散下来,被泪水与尘土捯饬得狼狈。姚棋知晓季徯秩如今心中痴念过重,早不适宜拜观音。   可他没有进庙劝,只是瞧着,就这么瞧着。   瞧那秾丽红衣人儿跪在满庙尘灰当中,口中是未曾中断的观音祈愿文。   也瞧他头颅下落处的尘灰被抹净,再多出一摊血。   后来季徯秩将头在地上长磕不起,姚棋难耐进去劝阻,却闻那埋头人低声念了四字。   ——佑他平安。   他?   宋诀陵?   姚棋蓦地动弹不得。   “……几拜观音,原来为的是那负心汉!”姚棋恼得牙齿打颤,最终只能咬紧后槽牙甩头走,谁料庙外雨珠子却是不合时宜地往下蹦。   落雨,天凉。   冷,主子怕冷。   他于是回身,从红尘再跨入佛家,开口时不知怎么带上点哭腔哑调:   “侯爷,外头落大雨啦!咱主仆俩还是快些走罢!营里的弟兄们都提先用饭了,属下倒还等着要同您一块儿呢!” 第170章 破乱象   季徯秩听罢,伸二指抹去额间血,说:   “子柯,昨儿阿戟他见你状态古怪,疑心是我又犯了什么错,担心你跟着我会叫你这明珠蒙尘,便叫我把你给了他……我想着把甄老三他换到我手下也是顶好的,便答应了。”   不知谁人掐断了姚棋的呼吸,那姚棋半天没喘上来一口气,只遽然噙着泪跪下:“侯爷,属下自那日起便一直在自省,可属下左思右想唯有一个定论,属下待您绝无二心……您、您哪怕将属下贬作士卒,也好过弃属下于他人啊——!”   季徯秩浑似不闻其声悲切,只起身拍了膝头的灰,冷淡地说:“听你这话意思,是不愿跟了阿戟他?也罢,我且先替你把这话收着,来日你也好有退路。”   姚棋将头埋得不能再低,平日里那执重刀而不颤的手,这时竟打起抖来。   谁料那季徯秩见状竟噗嗤一声笑了,他用指腹的弓茧磨着姚棋颈间几道细小新疤,说:   “跟我这么久了,还不知你主子心有多坏么?你倒是动脑子想想啊,阿戟这心高气傲的,怎会拉下脸同我讨东西呢?再说,我不在稷州的那些个时日,练兵诸事你操劳不少,我夸你尚且不及,训你干甚?——成啦!咱主仆俩回去用饭罢!”   姚棋喘着气,半拢眼睫自嘲道:“侯爷,适才您那话若是真心的,属下真就要哭天喊地了……”   “就当是敲打。”季徯秩跨过那些个碎木,定定望向雨中,“啊呀,瞅瞅霜月白淋得!怪我怪我!”   姚棋听罢又唠叨起来:“您出府门那会儿,天上也该飘云了,怎么连伞都不知捎上?”   “你不是清楚的么?我向来只撑那把爱伞。可今早我出来得急,把伞给扔兵营里头了!——嗐,子柯,你想想我这一身臭毛病,不也有好些是你和流玉惯出来的么?”   姚棋无奈地甩起脑袋,季徯秩倒是挑唇从他腰上行囊摸出那把红纸伞,笑说:“美人得惯着才行,你说对不对,辛辛苦苦跑来送伞的好郎君?”   ***   “醒了?”燕绥淮环臂立在席边,“摔得爽不爽啊?”   “爽,下回换你摔。”嘶哑的声音从宋诀陵那张薄唇里头钻出来,“紫章锦可安稳下来了?”   “那可不,经由我手,什么畜牲驯不好?”   宋诀陵眉头动了一动,问他:“蘅秦又退了?”   “是。”燕绥淮站一旁缠臂缚,顿了须臾又说,“俞雪棠她被狼咬出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要我说,那事儿就算过去了,你也别总给她摆脸儿了。打仗呢,你多担待担待!”   “她比你看得透。”宋诀陵说,“她装瞎子最在行,只看自个儿想看的,她哪里会在意我?”   燕绥淮抬头略微忖量,说:“似乎也没错……”   燕绥淮说罢便掀帐出去,仰天打了个口哨,登时便有一只灰羽的海东青敛翅下冲,铁钩似的爪子就这么紧紧勾住了他的臂缚。   他将那只巨鹰带到帐里给宋诀陵瞧,却见那适才还躺着的人这会儿已将脚套进了靴子里,几下便站起身来。   宋诀陵自腰间摸出把小刀,把血迹在袖间抹了抹,说:“你把鹰给老子拿远了。”   “怕了?莫怕!你瞧它多惹人怜!它都长这么大了,每每上我臂时,我还觉着他只有我拳头那么大。”   “你甭学那李续舟犯痴。”宋诀陵漠道。   海东青扭动着脖子,展翼扑腾,单一边翅膀便足有燕绥淮一臂长。翅羽扫过宋诀陵的衣裳,他却不退反进,将刀子在燕绥淮眼前转了转,说:   “这不是你那只鹰。”   “是了,这是李世子的‘游啸’,正是当年挠你那只。”   “这么多年了,这畜牲还听你的话?”   “那可不?”燕绥淮对刀子视若无睹,只还得意洋洋道,“当年你被它挠得半死不活,李王和我爹都说这鹰野性太大,是你爹硬要留着它性命。我俩觉得这鹰生得威风,便死命缠着你爹,说叫我俩熬,后来竟还真熬成了。我那会儿熬它是为了在阿承跟前炫耀,可迹常他是真心欣赏这鹰,所以游啸后来跟了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它送什么信来了?”   “我还没读。”   宋诀陵说:“李续舟他写的多是草书,你看字看画太挑,给我读罢,省得你闲着又开始评判人家字的美丑。”   燕绥淮的瞳子松烟墨似的光滑黑亮,深邃勾人,只是他那眼型生得太过凌厉,总叫人不敢细瞧。这会儿他勾指逗鹰,说:“接着。”   宋诀陵够利落,三下五除二便把信拆来读了。只是他面上若不刻意摆笑,多半时候都没什么表情,这会儿也亳不例外。   “说了什么?”燕绥淮没看他。   “李家封地西边三城已被烽谢营连同蘅秦一道攻破……还有如今北边动静很轻,他们很不安。”   “没了?”   “嗯。”宋诀陵将那封信丢进了炭盆里,又说,“咱得加快动作了,我怕迹常他们撑不了多久。”   “不还有长思、江师叔还有柳师叔帮忙么?怎么会呈现出如此颓势?杨亦信真有那么大本事?——一提及那杨亦信我就恨不得扒了他的皮!他若胆敢动阿承他一根毫毛……”   “还没开始要挟人呢,怎会轻易动人质呢?”   “行了,你出去罢!”   宋诀陵摆手道,只是那燕绥淮离帐还没多久,宋诀陵便一拳砸在了案桌上,满脑子皆是李迹常信中所言。   ——“长思他先走了。”   走了?   沈义尧?那刚封侯的轻佻郎君?   魏盛熠死前见他脱离沈家,都给他把侯爵名分安上了,他半点福分都还没享,就这么可怜巴巴地死在了北疆?   滑天下之大稽!   宋诀陵的呼吸急促了好些,每呼一口皆是浓重腥气。   他虽自诩无情无义,却并非真的如此。他不过像是铸剑一般拿锤子砸铁,将自个儿的情绪不断压制,可他明白越是这般,他距离支离破碎便越是接近。   燕绥淮送走了那只海东青,只倚着帐子将门帘掀开一个角,冷不丁问他:“宋落珩,西边谁死了?”   “嗅觉这般的好,燕凭江你下辈子合该投胎当狗!”   ***   李迹常在帐子里钻研北边地势,副将姜瑜掀帐进来,说:   “吕监军趁着彼时徐大人和阿勒闹得不可开交,送出封信。他道徐大人受杨亦信庇护,眼下还未遭秦人迫害,只是徐大人他身子自携沉疴,恐怕有几分要与舟同沉的意思。”   “吕峙他此刻身在何处?”   “回主子,他自毁容颜,已再度融入烽谢营当中。他原要设法救出徐大人,可是徐大人似乎自有打算,他只好偷摸待在里头作函使。只是由于每回给徐大人运送饭食者并非皆是他,他也没法子常同徐大人接触。”   李迹常揉了揉前关:“倒真是辛苦他了!——阿承他对如今鼎西局势可有见地?”   “徐大人要我们集中兵力守死西边诸城。”姜瑜说罢面露难色,他略微停顿,又道,“依末将愚见,徐大人虽说神机妙算,可如今他囿困西境,难免看不透彻……今儿北边来的可是蘅秦悍将纳达日和后起之秀小将毕吉,按理说,咱们应当乘胜追击……”   李迹常摆手,说:“就听阿承的罢!阿承并不是那般喜好随意给人出点子的人儿,再说攻难守易,蘅秦那些个来犯者若是要以退为进,咱们索性置之不理,叫北边压人的雪给他们埋了。”   “末将明白。”姜瑜连连点头。   “明日启程时,吩咐弟兄们把那几箱玩意都给搬上。”   “是。”姜瑜拱手。   “游啸可飞回来了么?”   “回来了。”   “有携书信么?”   “两封。”   “写了什么?”   姜瑜想了想,说:“第一封字很是漂亮,似乎是燕小将军写的,写了三字‘他不信’。”   李迹常把头点了,说:“嗯,我也不信。”   “另一封是宋小将军笔迹,说是叫我们放心,援兵将至。”   “哦?阿陵他还藏有援兵呢?”   ***   第二日,李迹常亲自驱马去将驻扎于北城之外的释李营兵士召回城中,随即领了少半兵马前奔赴西城亲自驻守。   在城墙上独自观望的柳契深见他来,挑动半边眉梢,柔柔笑道:“世子爷不去北边建功立业,怎么往西边跑?”   “北边那几位打起仗来软绵绵的,不带劲!”李迹常见柳契深玩味地打量他,只笑得露了齿,说,“阿承来信,要我死守西城,同时退守北城。”   “你倒是信他。”   “好歹是先朝救世宰相教出来的,我信他,好比信了天道。”   柳契深抬袖遮了笑露的皓齿,摇头啧声:“什么天道?您这么个好苗子,给江临言那臭道士给带坏了!”   “怎么能说是带坏?‘我心不死道无门’呐,我都够不着人家门槛!”   “是是是!我徒弟念佛,你们这近邻论道,我一个红尘客,在里头屁也不识!”柳契深忽而举弓朝前比划起来,说,“那格图还真是会算,这么浩浩荡荡一群兵,只消再向前几步,便能吃着箭了,偏偏就差了这么些!”   “蘅秦十八部在北漠生存,眼睛练得很是好,听闻要比尺子还更准呢。”李迹常说,“若非如今走到你死我活的田地,我还敬他们皆是条条好汉。”   柳契深没回话,良久才勾着弓弦说:“好汉吗?我看他们个个皆是禽兽!你别看我似乎很是洒脱,我肚量如鸡肠!你们北疆人恨蘅秦人,恨他们犯我魏,可我恨他们,是因着他们与薛家合谋,杀了季恍。”   李迹常哈哈大笑:“这可说不准!师叔你瞅见那格图了吗?我要他死,哪怕我会被他砍个半死我也一定要瞧着他在我跟前掉脑袋,以偿长思的命!”   李迹常说罢猝然抬手,游啸倏地自天而下降落于其玉臂鞲上。他并不要它停留,只略微抬手一送,还速速佐以一声短促悠长的口哨。   那海东青听其号令展翅疾飞而下,灵敏地避开了上射的飞矢,随之发出高亢尖利的几声鹰唳,迅猛俯冲,给那格图的面容抓出道渗血的伤痕。   格图蓦地挥动鬼头刀以自卫,却不过割下那海东青的半点尾羽。   李迹常见那人乱了方寸,冷笑着高呼:“架火铳——!” 第171章 魏河恭   火铳射程比弓箭还要远上好些,柳契深瞧着那飞扬的火舌舔舐着那些傲慢秦兵的皮肉,唯觉恣意畅快。   他正端详,忽地阖上右目,媚眼眨进了好些笑。   那霸王弓被他砰地扯动,三箭便射得城下几位前锋呕血毙命。他歇气,自慨道:“你师伯我视杀生为儿戏,竟收了个佛子当徒弟,真是奇怪!”   李迹常轻笑着叹了声“缘么”便不再吭声,只盯紧了城下兵马。   面对滔天的火球,老将格图白睫微敛,猛一立手高挥,令众兵士举盾一径向前。然仰天盾拦不住滥烧的火弹,火拥在那些个冻得发抖的将士身上,少顷便烧出一身焦肉。   火烧人啊,诸兵士见状胆寒心惊,却因饥寒交迫而耐不住在肉香间咕咚咽了口唾沫。   柳契深眯眼拉弓,说:“瞧瞧那铁,再瞧瞧那形制,这些个火铳乃是御制的宝贝啊!”   李迹常闷笑一声:“我们鼎西再穷,也不干偷东西的事儿。”   “不偷东西也沾了罪,脏货往哪传都脏手。——听闻你师父师兄二人自坎州山上剿下一批火铳。可是那批货吗?”   李迹常爽朗笑着,倒是避过其话不回答,只提手停了半空盘旋的游啸。   “这鸟是个宝贝,”柳契深端量着游啸说,“都说李世子威风,我看养的东西也忒威风。”   “我是人仗鸟势。”李迹常笑着摇头。   火铳砰砰声不绝于耳,柳契深亦从未停弓,只还游刃有余地同李迹常调笑:“你这个子都顶天了,还好意思说是沾了这鸟的光!世子爷谦虚,你们北疆另外二位小将军倒是自恋成嗜。”   人马尸身堆叠于城墙之下,李迹常左右缓移瞳子,扫视着下头的惨状,还回应道:“他俩到底是有真本事,这才有底气自擂自夸。阿淮他的刀法出神入化,断刃削铁易如拾芥;阿陵则刀过无痕,疾不血刃,乃是千年难遇的武才……我么,我不过是力气大!”   “好师侄,你有江家剑法傍身,也好意思说出句不过是力气大?”柳契深适才指间还蹭着的利箭,下一刻便倏地穿透了秦兵的脏腑,他嘴角上勾,又说,“世子爷,翻越这程苦难山水,你便该享福咯!”   “借您吉言。”   秦兵不断逼近,李迹常冷冷下看,只亲自投石,将他们砸出个肝髓流野。   他垂头顾盼,见秦兵之中搭云梯者皆受重石火球压身,颓势尽显,方想此局或可得胜。谁料那拥挤兵群中忽而冲来一匹系着绿绸的高马,直直领了群紫缨兵冲向城门。   李迹常俯视着领头那张如旧的脸儿,不由得攥拳咬牙。他静立半晌,终于拢手唇侧,冲下头嘶吼道:   “杨元戚!你当真要一错再错么?!”   柳契深慵懒地绕着指尖发,见杨亦信亳不吭声,便呲笑着拉弓送箭,道:“背信弃义者,我最恨。杨师侄,你对不起你死去的师父,也对不起你精忠报国的爹!”   声停处放弦,几杆长箭俯冲而下,直冲杨亦信命门,谁料那粗箭竟被杨亦信仰首劈作两半。   他身下那匹马极具灵性,在那散刀乱箭横生的沙场之上,竟是浑不受杂物阻挠,俨然一抹绿云,轻易地领着杨亦信飘入城楼门洞之中。   可杨亦信再有本事,也没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打开城门。攻城木仍在途中缓慢爬动,他这般除了自保,再无用处。   李迹常与柳契深面面相觑,皆不知杨亦信此举目的,忽见不远处浩荡奔来一批弓手,齐刷刷拉了弓。然那老格图并无动作,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咻咻放箭,料想应是城洞当中的杨亦信在招手指挥。   恰是箭雨叫城楼诸将应接不暇之际,一群头戴紫缨的莽汉忽而推着架架床弩猛冲而来。万千火药鞭箭仰天高射,令城楼之上刹那也变作了火海。   然就是在那火珠乱跳之间,烽谢营诸兵士忍下烈火的灼烤,一鼓作气穿过了人尸砌筑的火墙,给杨亦信送来了攻城木。   柳李二人高倨城楼,一点儿瞧不着门洞之中动静,只闻杨亦信近乎撕裂自个儿那清脆嗓,高呼道:   “弟兄们,再加把劲,这西城乃李家封地上难得的好城,待攻下之后,便杀了其中牲畜牛羊,办场好宴——!”   那于尸山肉海间挣扎的群兵闻言,再度盈满气力,嘴上嘿哈齐呼,只叫那攻城槌轰然撞向城门。   足底似有震动,李迹常和柳契深面上倒是毫无波澜,仍旧紧盯着那蓄势待发的格图。   “我势必要用他的命孝敬他们的长生天!”李迹常眸光镀上难得一见的狠戾,“要他曝尸黄沙,日日夜夜遭我魏家儿女践踏!!”   柳契深摸了摸腰间系着的玉笛,说:“师伯给你撑腰。——只是那杨师侄么,就留给师伯我罢!”   ***   鼎西两方势力打得难舍难分,位于鼎西正南的乾州里头的闲王爷,倒是泡在脂粉美酒间。   今儿北边一大早就在打仗,什么刀声鼓声隔了几重山,自然传不到这儿来。那腰身近来宽了一圈的平王魏河恭正仰躺在榻上会见周公,谁料房门却被人敲得咚咚作响。   这魏河恭眼一睁,赶忙将嘴角口涎抹了,一骨碌从榻上滚了下去。榻上的美人儿见状忙尖呼:“哎呦!”   然那平王妃说完又睡了回去,最后还是魏河恭的侍从画碧一脚深一脚浅地越过满地衣裳和酒壶过来扶他。   魏河恭倒是一点儿不矫情,只抓着画碧的手扑腾起身,又揉着自个儿腹间新生的软肉,说:“无妨无妨,有这些肉给垫着,本王摔得一点儿也不疼!”   他自顾自说完又赶忙问:“怎么了?又怎么了?可是小太子念书不用功,挨夫子骂了?哎呦,本王从前都劝过贺夫子多少回了,孩子还小,不能逼得太紧哟!当心折了人孩子稚嫩的腰!”   画碧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回王爷,亲王府外来了个大人物!”   魏河恭登时立耳警觉起来:“来者何人?可唤贺夫子和小太子他们躲好了么?——不是,本王不是早同你们吩咐过的么?不要轻易放人进城,怎么你们不听偏不听?!”   “那人手上攥着燕小将军的令牌!”   “什、什么?!”魏河恭大惊失色。   初冬的风已很是砭人肌骨,叫这衣不蔽体的人儿寒毛直竖,可他只为不能快些洗漱而急得直绕圈,低声怨道:“净面的水怎么还没端来呢?”   好容易盼来盆水,画碧一试,凉的,正要吩咐下人去换,魏河恭却匆匆把画碧扫开,自个儿捞水漱了口,又匆忙把水往脸上抹了三四下,便把胳膊展了由着画碧给他披衣,到最后急得一面束大带,一面往外头走,嘴里嘟囔道:   “燕小将军平日里为了不泄露与我们合谋之事,多半时候皆同我们以书信来往,这会儿派人来了,恐怕事儿不小哇……”   那魏河恭连走带跑,末了木屐跑掉一只也没管。他抄院中小路跑,冻得双足通红。他狼狈不堪,瞧见燕绥淮副将柴晏的脸儿时,却是被嚇得说不上来话。   他忙忙摆手请那风尘仆仆的人儿坐,又旋身去吩咐下人倾茶备菜,要好生伺候柴晏,谁料那手臂负伤的副将只说:“王爷,事态紧急,还望您原谅在下莽撞!”   “将军快快请说!”见柴晏面色蜡黄,嗓音发哑。魏河恭心软,这么把他一打量,心酸得都快要掉眼泪。   “如今蘅秦大汗伯策次子布贡达遭我军夹击而亡,那伯策震怒,卯足劲儿备战。前些日子他来势汹汹,我们虽未兵败,却死伤惨重,料想来日又要恶战千百回,恐难占上风,故而不得不来此借用火铳。”   “将军可想好了?这么一来,燕小将军与我等共谋之事难以遮掩,燕小将军处境怕会很是艰难……”   柴晏眸中眨动着深深倦色,他定定看向魏河恭,说:“王爷,我们已然道尽途殚。”   魏河恭的双眉被拱作八字,衬得他愈发的和善慈悲。他吧嗒敲了敲红木桌,侧头问画碧:“咱们库里的火铳还剩多少?”   “回王爷,李世子借得早,借了约莫两万支,如今咱们府库里就剩了八万支。”   那王爷点头,抬手将袖压在手腕,又看回柴晏,道:“将军,四万支火铳可够么?”   柴晏忙忙自椅上起身叩谢:“多谢王爷——!”   “将军快快请起!您跟着老管事走一趟,姑且先去厢房里头歇一歇。那些火铳本王命人速速清点出来,还派人随同您一道送去。”   柴晏几磕头后才起身,由于双唇干裂,他仅仅一笑,嘴皮便扯开涌出艳艳红血,直直润过他被黄沙几度遮盖的双唇。   ***   柴晏退下了,那画碧适才便像是对此颇有微词,这会儿悻悻开口说:“王爷,您将这火铳分给悉宋营大半,来日小太子要入京逼宫,凭靠什么?”   魏河恭抓挠着自个儿适才着里忙慌忘束起的长发,道:“国破了,还能逼宫么?”   画碧依旧皱眉:“王爷,您可甭忘了,悉宋营里那宋落珩有多狠!若是他因此得知乾州火铳及小太子之事,哪里会善罢甘休?”   “那些个火铳够不够逼宫本王不清楚,可是守住我乾州已然够用。他宋落珩若是敢来这儿挑衅人,势必压着我乾州兵马的尸身前进。那样的暴臣罪名,他担不得,他的主子更是担不得!”   “王爷——!若是贺夫子他不……”   “家国一色,若是北境不保,缱都亦将血色满城。”贺原这时恰牵着魏景闻过来,开口道。   画碧听罢讪讪垂了眉眼。   那年方三岁的稚子生得水灵,只怯生生走过去扒住魏河恭的衣下摆,乳声乳气道:“叔父,景闻,诗、诗!”   魏河恭温厚地扶住他的背,蹲身把他柔柔抱起,道:“怎么?夫子又教新诗啦?背给叔父听听?”   魏景闻一对明眸仰睁,瞧来更是澄澈。他勾住魏河恭的脖颈,咿呀背道:“诗,诗!四、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1】……”   那孩提说话温吞,话音落处仍是不明就里的漂浮调子,魏河恭听罢却是抖着唇仰眸看向贺原。   那贺原只朝他淡淡一笑,说:“王爷,入冬了,春就快来了。” 第172章 着道儿   “春么?”魏河恭捻动着侄儿身上绸衣,苦笑起来,“夫子说得是,春就快来了。”   ***   这平王魏河恭的母妃并非高门出身,是巍弘帝微服出访时在画舫上相中的歌女。她地位卑贱,被那薄情君王临幸过几回便给忘了。   之后她好容易怀上了龙子魏河恭,那孩子甫六岁,她却又含恨去了。好在魏河恭性子百伶百俐,很讨巍弘帝喜欢,吃穿用度是样样不缺。   然巍弘帝为保其性子温文柔顺,派往其身侧的尽是些性柔的女官并太监,养得他言气卑弱,年纪尚浅之际见着生人总是羞答答地躲宫人后头,行事之优柔寡断更甚于魏千平。   他母妃漂亮,他自然也生了一张端正的好脸儿,身量也高,可才学武艺样样争不得前列,到最后只剩了好看和温恭,与他二哥魏盛熠皆被看作中看不中用的瓷花瓶。   可他和魏盛熠还有些差别,因为他在宫里没人敢亏待他,养了一身堪比女儿家的娇肉酥肤。   他皮薄肉嫩吃不得苦,所以当年他离宫封府,魏千平把这幺弟指去了乾州宝地,将这金笼里的先帝末子辗转又送进了金盆里。   魏河恭志向不大,那是万万不敢攀天。到了乾州后索性解开了经年捆缚的欲求,不再扮个无欲无求的淡君子。   他纵|欲,他堕落,他避锋,他任由风将他磨钝,像是河中浑圆的卵石,沉在河道里,如此这魏无数双窥伺的眼睛才能安心,他自个儿也才能安心。   他在那些美酒里泡着,泡得皮肉皱起,泡得双目无神,就连帝王家难得一见的慈悲心肠都险些泡烂在酒池肉林里。   拉他出泥潭的,是辞官离京的贺原,和那受贺原感召而来的段青玱。   自此魏河恭奉命唯谨,行事必问过他二人。再后来,他听那二人号令劫走魏景闻和洛照宛又与坎州山匪做了交易,买下火铳十万支,藏入了乾州府库。   可是他越过人潮,拨开后来招揽的许未焺,燕绥淮和李迹常三员武将,他在贺原身后,看到的是他二哥灼灼如狼的眸子。   ——贺原乃为魏盛熠在乾州的臂膀,这一切皆是魏盛熠的排布。当年魏盛熠宣称魏景闻失去行踪,不过是他自个儿贼喊捉贼。   魏盛熠他瞒住了方纥,自个儿下了一步棋。他是觉着方纥以天下安定为己任,不会容忍魏景闻这变数存在于世,索性自作主张地将那对可怜母子一并交由了自个儿那窝囊幺弟。   谁料段青玱之死,也正在于魏盛熠乾州这一步棋。昨年冬至宴,段青玱指使燕绥淮刺杀魏盛熠无果,许渭一封谋逆书浇灭燕绥淮气焰的同时,也重重敲打了段青玱的脑袋。后来,段青玱与魏盛熠雨夜对谈,他这才知晓自个儿学生贺原的背后立着的,是魏盛熠。   段老,有心气,重仁义,而魏盛熠两不予他,那老人自然没了活路。   魏盛熠今儿死了,可他给了魏河恭活路,他也给了许未焺最后的归宿。   魏河恭一辈子在蜜罐里活着,从前无忧无虑,后来谨小慎微。   他怕死,太怕死了。   他母妃被后宫妃嫔下药药死的模样将他吓得发了好些日子的高烧,等那病痊愈,她母妃已经下葬了。   但除了死,他什么也不怕。   所以他当年敢在魏盛熠眼底答应了贺原的求助,也夺掠了洛家母子。至今朝,要将库存半数火铳借给悉宋营也是这般。   他一点儿也不怕——只要他不信这一举动,会叫他死。   ***   苌燕营与薛家军近些时日大战三场,小战十余场,正打得两军人马疲惫不已,叶家军往里掺和的一脚,一举粉碎了两军相持不下的局面。   苌燕营主将燕年并非不愿坚守,可当启北城沦陷,他仰头瞧着那昔日富庶的城被火海吞没,他开始觉着自个儿错了。   如今秦人南下,魏人却忙于自相残杀。燕家忠君忠国,却鲜少参与皇家权争,以“何人登天,便认何人做主”为隐秘家训。若是薛止道他为的是缱都那空荡皇位,给他又何妨?好过打仗打得民不聊生。   于是那燕年脱去满身重甲,在风雪当中打赤膊出城,跪在了贺渐和温的刀尖之下。   贺渐凌厉地蹙起长眉,那被刀疤横跨的媚眼难耐地眯了眯,他寒声:“这便是燕大将军的骨气么?!”   “您要燕某人眼睁睁瞧着魏人杀魏人?甭说笑了!折燕某一人骨,换城营当中万人性命,太值。劳烦温将军让薛止道那狗东西快些从我启州过路,燕某无心权争,只愿北上救国!”   燕年那双老目依旧闪着少年时不变的意气光彩,墨中不混半分杂色,直直看人过去像是不见底的洞窟。   “薛止道今朝弃鼎东于不顾,鼎东却依旧安然无恙,燕大将军,您也该清醒了——薛止道他与蘅秦勾结,无由辩驳!您这一跪,跪的不是他薛止道,而是那些无耻下作的蘅秦人!燕大将军,您糊涂!!!”贺渐眉间皱了不知多少痛心怨愤。   燕年不作声,那温便冷漠地用剑梢挑起他的下颌,说:“你走,回城去。”   燕年跪如直松,哪怕冻得牙齿打颤,也仅仅是说:“薛止道他与蘅秦勾结又如何?难不成今儿我燕家军打的便不是叶家军和薛家军了?他们何错之有,要为主将之谋耗命?”   贺渐恨不能捶胸顿足,他道:“薛止道未曾吩咐过要我们留您性命,您这么一来,恐怕只剩了死路一条!”   “燕某人正有此意,还劳烦二位替燕某安抚好苌燕营诸将,莫要令他们因燕某人而与薛叶两家争斗。”   温并不下马,只说:“薛止道他要亲自杀您,理由,您清楚。”   燕年眸子一黯,哈哈大笑,说:“原来是因果报应!”   “您还当真笑得出来!”贺渐听温讲述过前因后果,此刻攥紧缰绳,堪堪抑住胸中恼怒,“那可是杀良臣啊!”   洋洋洒洒下落的白雪刺痛了燕年的臂膀,那半百有余的大将却坦然迎视那二位:“我燕家百年皆是如此走过,纵然如今得此际遇,燕某人也未曾对当年没有留薛老侯爷一命而感到悔恨。一人做事一人当,来日纵然薛止道他登天,可金书铁券始终握在燕家手里,祸不连九族,还望温大将军和贺大将军彼时莫忘提醒提醒薛侯爷。”   “话说完了?”温瞟他一眼,说,“来人,将燕大将军带下去。”   ***   壑州风雪扑打着门窗,猛得像是往上头砸了雹子。   薛止道方栽完久羌歇下,此时手上捧了碗直飘热气的乳茶。他略略嗅过其间浓郁奶香,便挨着碗沿抿了一小口,不禁呢喃起来:   “这乳茶香甜可口,枫容与枝儿嗜甜,应是很和他俩口味的……”   然他眼前浮现出发妻与爱子的音容笑貌时,他又节制地将那碗茶搁下,同门外的不速之客说:“进来罢!”   那披着旧石青绸面斗篷之人哼笑着晃进来,道:“侯爷,随意放人进屋,可行吗?”   “禾川,你这身段太好认,我光凭那窗上剪影便认出了人儿。再说,我生得再文里文气,到底是金月营的主将,不过将帅印给了心腹,又非将一身武艺易了主。”   “您知晓我今儿干嘛来了?”骨节突出的指窜入了系绳间,付溪几下把斗篷解了,默默盯着他。   “打鸡骂狗来了。”薛止道淡淡一笑,“我先行请罪。”   付溪听罢,不由分说便抄起桌上摆着的一茶碟,啪地甩在薛止道面上。   薛止道一言不发,只待付溪发完脾气便从他手上收了东西。   “您要胡作非为到何时才好?”付溪睨着他,“人家把招术藏着掖着,您倒好,似乎不叫人知道心里头就发痒似的!”   薛止道神色依旧缓和,只说:“悉宋营探子来报,魏盛熠死前,身上携了几株久羌……我若是不先下手为强,这阜叶营恐怕就要落入他人之手了。”   “啊、原来是在下险些着了他人的道儿!”付溪眼里燃着丝火苗,只是他也笑,“缘由这般的充分,适才干甚一声不吭地挨打呢?总不至于连在下一个文臣的招数都躲不开罢?”   薛止道的笑意淡入风声中,他说:“这么一下,为的是提先付了来日我要惹祸的银子。”   “哦?”付溪眉峰蹙动,他砰地将掌摁在桌上,“您来日不只剩了安安稳稳登上帝位,换了这魏的天么?您还想要干些什么事儿来招惹我?”   薛止道晃了晃那碗凝住的乳茶,说:“来日方长,一时半会儿倒也说不清。”   “听您这话,来日变化莫测是一回事,您将来要惹祸又是另一回事。”付溪的眸光犀利,“在下与您,因那杀人令而聚首,因同为苍生大义而相谋,您切莫叫在下失望!”   薛止道垂了眸子,只惯常要抬手抚狸奴,忽而记起自个怕这壑州高寒冻着那猫儿,索性把它交给了鼎东府里头的老管事照顾。他缓缓落手,开口问付溪道:“近来你那位太学同窗,可有什么动作没有?”   “前些日子他来了巽州,待了两三日便走了。近些天儿,似乎是在阳北道四州里头晃悠,恐怕过些日子,咱们便能知道其主子为何人了……唔、总之如今魏家血脉屈指可数,眼下北疆探子传来消息,魏盛熠已死,这正统轮到了魏尚泽头上。然今儿我已把他盯作无缝的蛋,他没有外援,命算是握在了我手心。林询况他手上如若拿不出魏景闻和魏河恭,那么他们势必只能扶持异性帝王。他们与我们,比的说白不过是谁人的兵力强罢了。”   浅弧依旧挂在薛止道的唇边,他点了点头。   付溪出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薛止道瞥见了,问他怎么了。付溪一愣,回过神来直摇脑袋,道:“林询况他雇人给揍的。”   “林大人他从巽州离开时可还身体康健?”   “嗯。”   “什么也没干?”薛止道压低眼睫,话中有话。   “嗯。”   薛止道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第173章 不忍释   入冬有一阵子了,阳北道至西的紊州终于也落了场小雪,只是雪片太小,光是触及人身便已融作了细细雨丝。   一颀长人儿由侍从领着下驴车,只伸手扶正斗笠,湿漉漉地钻进了道边一小酒馆里。   他二人在里头坐了好一阵子,才有一生得尖嘴猴腮的人儿在他们对面落座,问:“要同我做买卖的,就是你俩么?”   宁晁适才已戒备地盯了那人半晌,见他张口仍是清朗少年音,不禁问:“喂、老子怎么瞧你也不过十六,你当真是……”   季徯秩温温摆笑,只在桌下踩了宁晁的脚,同那少年模样的男子说:“还请前辈开价。”   那风媒熟稔地敲桌,道:“将要散布的消息摆上来,我看过后再叫价。”   酒馆里头喧嚣无比,将外头北风的哀号都给遮掩。为听着彼此的声音,他们不由得凑身贴桌。   季徯秩在袖袋里来回翻找半晌,总算抽出块长布条,他恭谨递过去,说:“前辈,请看罢!”   那满脸机灵样儿的风媒起初还漫不经心,只当上头又写了什么贵人闲话,哪知囫囵瞧过后双眉竟是皱作一团。他仔细又瞧了一遭,急急将布条收进了褡裢里,问:“此言属实?”   季徯秩颔首:“不错。——只是听闻前辈长久以散步谣言为生,今儿怎么似乎很是在意此言真假?”   风媒闻言并不吭声,只起身要走,被宁晁抬手给拦了,他嚷着:“哎呦,你急什么呢?你还没收钱呢!”   “嗳、不收你们这些小鬼头的臭钱!!”那风媒说着匆遽地往外头跑。   宁晁不由得站起身,叉腰说:“嘿!他这小子——!”   他说罢又旋身问季徯秩:“侯爷,咱们走吗?”   “走什么?”季徯秩优哉游哉地倚着酒馆的白墙,笑吟吟,“我点的酒还没端上来呢!”   宁晁只好努嘴栽了回去,问:“那小孩儿……”   他话没说完,恰遇店伙计前来摆酒,季徯秩倒已知晓其意,抿唇不应,仅摇头而已。   宁晁自觉用手背试过酒温,给季徯秩斟满一杯,颦眉眯眼看向季徯秩。   季徯秩把酒盏推给他,说:“朝升,甭再瞧我!这酒你先吃,适才在外头赶驴,冻了好些时候。——你说方才那风媒是小孩儿?不是小孩啦!那位早过了而立之年,江湖人称‘嘴轮阿芝’,托他散播的消息不出一月便能闹得魏上下人尽皆知。不过他从前因服过劳损身子的毒,长到十五六,身子便彻底坏了,再长不大了。”   宁晁用不冷诸词推了那杯酒,自顾倾了杯水吃,问他:“可那阿芝既为风媒,为何不收咱们银子呢?”   季徯秩仰颈与他唇贴耳,说:“因为呀,他爹乃翊王——那四方征战后来堂上发狂,被我爹射死的武尊!”   宁晁正往喉里灌水,这么一下险些把适才含进的水给喷出来,他咳得满脸通红,震惶道:“那他岂非夺位良棋?”   “红尘间,人皆有所欲求,却并非人人皆渴权。当年翊王逼宫,其府上下遭巍弘帝血洗。其独子彼时年方七岁,冰雪聪明。然他没能痛快地死在灭门之日,而被关入牢狱之中蒙受净身与剧毒之苦。后来他被长公主出手救下,此后便一直藏身公主府中。许是因心中有愧,那孩子方及十三便瞒下其姑母,私跑离府,不知所踪。长公主心急如焚,却唯有派人偷摸调查,这一查便是好些年。之后找着人了,她又见那人儿已有了谋生法子,且乐得自在,不忍见他再被卷入权争当中,索性不去叨扰。今儿我也不过碰巧有事拜托,倒也不是为着要拉他入局……”   “那位好歹是皇家人……堕落至市井以传谣谋生,他当真不恨么?”宁晁凭空生出一肚子的闷气,五指攥紧成了拳。   季徯秩抬指点在他隆起的指节上,示意他快些松了,说:“谁知道呢?他家破人亡,咱俩家就不是?我们不恨么?这般痛楚没法子相偎共担,你念半晌后就别再想了。”   宁晁嚼着唇肉,只阖眼松了拳。   苍灰檐瓦垂了冰挂,少半时辰过后雪依旧没停。季徯秩干脆慢悠悠吃起酒来,有时生了偶兴便把宁晁逗上一逗,他说:“若非有你陪我,我今儿恐怕要只身前来逛这巽州。”   宁晁交臂抱刀,说:“那常之安硬要说震州是他家,不要卑职再跟着。卑职不听,他便绕卑职身侧呶呶不休,如同青蝇一般。不过么——纵然跟您回了紊州,卑职也没过上什么快活日子。老遭流玉姑娘瞪就罢了,那位姚副将也总恶狠狠地瞧人。”   季徯秩呵呵笑:“子柯他就是眼神不太好,人没那么凶!”   “……卑职在没无缘无故遭其临门一脚前,也是这般想的。”   季徯秩停顿须臾,将倾斜的酒壶扶正又说:“哪里是无缘无故呢?你乃宋家人,光是这一点就够子柯他恨了!不过朝升啊,如今北疆罹难,宋落珩他需要你,你不该不明白。”   “所以卑职不是到侯爷这儿,为公子他分忧解难来了吗?”   “你盯着我有什么用呢?宋落珩他若是死在了北疆,你能将好容易打探来的消息禀告给谁听?”季徯秩盯紧宁晁的眼,“你可知你如今比起盯梢,更像是要护我安危?”   宁晁哼笑着垂头:“侯爷总算觉察。”   季徯秩抿酒笑了又笑:“怎么?你主子身上的欲念又抒解不得了吗?”   “哈——”   宁晁生了北疆常见的浓睫,只那么一垂便遮去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   消息自阳北道西边向东传开,乃至于该道东邻的巽州也渐渐响起了风声。   一惨绿衣衫公子窝在酒楼角落里,身边立着的侍仆被他猛一拉便坐了下来。他凝眉责备那人:“本王好容易出来探查民情,你杵这儿岂非叫本王暴露了么?”   侍仆蓦地弓腰请罪,魏尚泽只是无奈地推开了他拱过来的脑袋,说:“算了罢!本王看你是‘孺子不可教也’!”   这酒楼较之其它已称得上安静,可偏偏就是他侧畔一桌人个个唾沫横飞,聊得可谓热火朝天。   一汉子甫张口便有如狮吼:“欸、你可听说那消息了么?”   “什么消息?”   给他桌端茶送水的店小二向熟客凑过去一只耳朵。   方才说话那汉子却猝然把他的耳揪住甩开,毫不遮掩地冲大家伙说:“哎呦!你往老子这儿挪什么臭脑袋?——他们说那北疆的名剑客江临言乃先朝太子的亲儿子!”   “先朝?”一旁的莽汉从牛骨上咬下一块肉,用舌头压着说,“这得算到哪朝太子,才能有那般大的儿子?”   一瘦翁捻着胡须,寻思半晌,说:“莫非是隆振年间那位太子?”   “欸——非也非也!”来此地歇脚的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插进一嘴,说,“当年东宫俨然地府现世!哪里有人能从中成功脱逃?”   魏尚泽拣了几粒花生米入嘴,这会儿正嘎嘣嚼着,面上像是听戏,只在心底冷笑腹诽。   ——实在可笑,他皇子当那么多年,从未听说自个儿还有个堂兄!   一眉飞入鬓的长髯美公忽而展扇悠悠说:“那位江剑客不是姓江么?诸位可还记得当年缱都高门还有个江家?那一家可不就是因为依附隆振太子而被巍弘帝给……”   嚼肉的莽汉哆嗦了一下,感慨一声:“这倒还真是……”   那美公略瞧过众人脸色,又道:“再说,诸位不觉着奇怪么?当年江家女忽然下嫁平州,后来听闻也没留下孩子,莫非是因那娇娘藏了个龙胎?”   众人闻言皆是大惊失色,那魏尚泽一声不吭地瞅了良久,末了实在忍无可忍,便蓦地自侍从手间抓了一把碎银,拍在那美公桌上。   白花花的银子迷了在场多少人的眼,魏尚泽却直睨着那美公琥珀色的瞳子,同店小二说:“这桌酒钱,由我付了。”   他说罢,霍然攥住那美公的细腕,蛮横地把人给扯了出去。   ***   二人跑至巷道中才止步,魏尚泽粗暴地伸指蹭去了那美公面上的假须,喘着气说:“娘娘,您怎么会在这儿?!”   徐意清轻轻用折扇抵住他,将他推开了些,自个儿又退后一步,道:“自然是投靠贤王您来了!”   魏尚泽深吸一口气,自嘲道:“我在姐姐心底排到多远去了……姐姐无事怎么会想着我呢?”   雪浇在徐意清那对被她画得粗浓的双眉上,她淡淡一笑:“叫贤王为难并非本宫本意——也罢,本宫回启州老宅暂住便是!”   魏尚泽伸手阻拦她:“你!你明知启州今儿如今深陷战乱!”   “可那是终究是本宫故里。”朔风刮面,徐意清只轻捋碎发,平静地说,“本宫囿于宫中好些年,除却北疆诸人便没了深交之人,贤王若不乐意收留本宫,本宫除了那儿,可还有别处可去吗?”   徐意清缇色衣袂被夹雪的风扬起几寸,魏尚泽落目其上,低声道:“传闻顾阡宵最爱此色……姐姐,你至今忘不了他。”   “贤王,错了。是因本宫喜着橘黄一色,阡宵他才喜欢。”徐意清神色不变,仅轻飘飘呵出一口气暖那双被彻骨寒意贴附的手。   魏尚泽将眉皱得不能再皱,道:“本王适才听闻你同酒馆中人议论,江临言为魏家血脉……”   “是。”   “你莫非听信他人谗言?”   徐意清莞尔:“不论贤王信与不信,此事有的是法子佐证……今儿本宫亦为江临言足下兵马。”   魏尚泽耳中嗡嗡,仓皇之际,视线无不落在她那双差些冻坏的手上,便耐不住上手握了一握。   好冰。   他近来本就委顿不堪,这会儿神识混乱,再顾不得什么,只褪下手衣给徐意清罩上,牵起她便往王府行去,他苦笑着说:“姐姐说是便是罢!本王再不管了,世人都把本王当傻子耍弄,多你一人罢了,算不得什么!”   徐意清被那人牵着,薄披风随魏尚泽动作轻晃,腰间悬着的兰纹方胜形香囊也跟着一块儿晃动——那是顾步染相赠的定情信物。   光阴生足,可他们谁都放不下。   没人放得下。 第174章 洛子安   徐意清被魏尚泽又愁又喜地迎进了贤王府,然明媒正娶要走的冗礼太多,眼看那付溪策马就要赶回,魏尚泽一不做二不休,先将徐意清纳作了妾。   那之后,巽州的北风愈发寒凉。徐意清立在王府曲廊中望苍穹,想着这北风行过京都之时,恐怕更是凛冽彻骨。   ***   魏·缱都   寅时未尽,烛火却因天光渐亮而逐渐黯淡。政事堂那扇檀色木门被外头一人推开,遽然涌进朔风阵阵。   里头折子和笔墨纸砚皆散乱,地上还睡了位连张毯子都不得的大人。他被那冷风打得蜷了腿脚,嘴里只还嚼着梦呓,弗如“荒唐”“万万不可”云云。   沈复念小臂上搭着个厚狐裘,见那人打颤却并不给他盖,仅略翘脚尖,抵住那中书侍郎的薄背,轻笑一声:“洛大人,昨夜又歇在此地了?当心着凉!”   那人还未醒,自然听不进他的体贴话儿。   然沈复念把他端量了半晌,在脚尖上力,猛然一踹,叫那中书侍郎洛仲哼唧一声便翻身睁了眼。沈复念气定神闲地把蹭上他衣裳的雪给拍了,也不待他清醒,只拱手躬身,说:   “洛大人,昨夜可安?”   那洛仲瞳子一缩,慌忙起身,哪知一个跨步不稳,险些同沈复念打了个胸厮撞。   沈复念温温将他扶稳,问:“梅大人不在此处么?”   洛仲轻摇脑袋:“慕实他心系家中父兄,再晚也必定要回府。”   “父兄么?”沈复念颔首伴之一笑,“他还当真是辛苦。”   洛仲觉没醒完,好一会儿都只立在原地,把手搭在后颈上嘟囔:“防冬灾,拨银子,钱,钱,钱……”   “洛大人,说什么呢?”沈复念将一肉包子递给他:“下官还未用过早点,想着这政事堂中兴许也有几个饥肠人儿,便多备了几份。您吃点罢,填填肚子。”   洛仲连连道谢,把包子接过了又说:“洛某先跑外头洗把脸去!”   沈复念朝他微微一哂,蹲身去收拾地上的奏折。他把那些东西略微扫了两眼,不禁失笑。   ——那些奏章皆是权官们抱怨今载冬日过寒,上奏请求上调每月俸禄以支冬炭的。   沈复念虽不知魏盛熠那厮将国库里的银子用在了何处,可如今国库亏空人尽皆知,如今上奏要钱,与上奏请求加重十六州赋税有何区别?   “好一个趁火打劫呐!难怪那洛子安梦里都在念荒唐!”   洛仲片晌才神清气爽地回来,彼时沈复念已边吃包子边批起了奏章。那人余光罩住他的影子,登时便将热乎乎的包子抛过来,问他:   “洛大人,您可听闻那薛止道在北疆反水了么?他还真是个胆大包天的,遇国难不思与北疆他营诸将同仇敌忾,共御外敌也就罢了,还欲南下争抢帝位,给魏家换姓!——这事您怎么看?”   沈复念说得云淡风轻,晶莹剔透的肉馅在齿牙磨动间与白皙细腻的包子皮揉搅在了一块儿。   沈复念的吃相很好,得体却又不过分拘谨,叫人瞧着也胃口大开,可那模样却叫洛仲生了丝莫名的惶恐,好似那有些尖的皓齿正嚼着他自个的皮肉。   手中攥着的包子在洛仲恍惚之中掉落在地,他愣了一愣,旋即赶忙曲腿去捡。像是怕沈复念责备,他把包子皮在手间拍着滚了滚,便赶忙嗷呜张口咬了。   他仰头起身时,差点撞上沈复念新递的新包子。原来那沈复念垂一直垂眸于奏章,再加上眼睛不好,根本没功夫分神关心他,只知他弄掉了吃食。   沈复念见他好长时间没接包子,这才掀睫看他。四目相对,在沈复念颦眉一句脏还没脱口,那洛仲抢先红着脸儿说:   “无妨!——沈大人,近来百官纠察,可还顺利?”   “顺利么?算顺利的罢!下官将那些个吃了百姓的肉只知吐骨头的坏大人都给揪出来了,只是想着要将他们关进屋中的话,只怕能上朝之人屈指可数,索性收了他们些银子填咱们魏家那空荡荡的府库!——洛大人,下官适才问您,您是如何看待薛止道的,您还没回答。”   “这、此事还未知真假,洛某不敢妄下定语。”那包子被洛仲含得软了,轻易便顺着他的喉滑了下去。   “您这般犹疑,梅大人却像是很确信。”沈复念将手收回去,仔细将那些个批过红的折子捆起来。   洛仲同梅观真交情不浅,这会儿闻言不由自主地替那人开脱:“兴许是因薛侯金光掠月的名声响亮,目前缱都封城消息闭塞,慕实他也是为了不叫那么个活菩萨蒙受不白之冤!”   沈复念点点头,说:“不过来日那薛侯若是领兵直指缱都城门,到那时候,洛大人可别莫要再说什么他是为了救国而来!”   洛仲略有迟疑,终还是把头给点了。他走至氍毹上头坐,将手中包子掰成一小块喂进嘴里。由于他两手开工,故而只能将折子摊在案上,伸着脖子慢慢瞧。   沈复念觑见了,问他怎么这么个吃法。洛仲憨厚一笑,说:   “沈大人见笑,洛某幼时常与家姊相伴,那时不过是个黄毛小子,胃口小,一个包子吃不完,多半时候是与家姊分着吃。洛某贪玩,若是掰作两半,没吃两口铁定要扔地上去,索性由家姊拿着,掰来喂我……渐渐地便养了这么个习惯。”   “大人同洛皇后倒是姊弟情深。”沈复念将折子翻了个面,又说,“洛皇后及景闻皇子失去踪影已久,此事对您来说定是难以释怀的千悲万痛。”   洛仲面容浮现了些悲恸,只轻轻嚼着口中鲜美的肉馅,说:“洛某人是个‘死要见尸’的!说来不怕您笑话,洛某至今不信阿姊及侄儿已殁,自然从未为此伤神!”   “这么想倒是好,若是随意哭坟,还怕给那二位招来些脏东西!”   洛仲笑了笑,说:“多谢沈大人谅解!”   沈复念微微点头,忽而又皱起眉头看向洛仲。他已服了药,可今儿眼睛依旧很坏,可他瞧人时那点偏移,倒更衬得他眼神朦胧楚楚。   沈复念道:“要下官说啊。景闻皇子若是回来了,那还有他薛止道什么事啊?只怕那薛止道来日得了景闻皇子行踪,会挖地三尺将景闻皇子找出来,杀了一了百了!”   屋外北风停了好些时候,这会儿霍然发力,吹得洛仲乌发四散。那人这才意识到自个还未束冠带帽,他于是赶忙伸手把头发胡乱抓了抓。那沈复念给他倒了杯茶,说:   “瞧您这模样,不知束发法子罢?”   沈复念说着自袖袋里取出把梅木半月梳,同他招手道:“来、您到下官跟前坐着,下官亲自伺候您!从前下官与胞兄总是相帮梳头,下官的手可巧,保准好看,您就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   洛仲脸皮薄,闻言只更羞了。他顶着一张柿子脸儿,慌里慌张地摆手,推辞说:“这、这怎么行?”   “嗐您就当是给下官个机会,练练手!”   洛仲虽说惴惴不安,末了还是含着那厚薄适中的包子皮,背身跪坐在了沈复念靴前。   梳齿很细,梳发时总是卡,沈复念不由得笑起来:“大人这头发打了不少结,下官兄长很在意这些小事,又爱脸又爱发的,每每梳过像是摸着了丝绸一段。我时常闹他,说他比家母还更像个女儿家!”   洛仲僵直的双肩在沈复念的玩笑间,渐渐地软了下去,他道:“常安侯还在缱都的时候,可谓是恪尽职守,那会叫百官闻风丧胆的可不是话本当中生了吊诡模样的恶鬼,而是那位桃花大将军。如今那位虽离了缱都,余威仍在,就好比您如今虽已不再监察四疆,但是沈御史的名声在外,不可轻易抹消。”   沈复念轻笑一声,自嘲地说:“洛大人,你可知我手上这齿缝再细些便可梳出虱子么?好在您头上干净,不必捉虱子。——下官只恨当年齿缝大如隔川,叫薛止道那只大虱子轻易溜去!”   “这、咱们不是说那事还没有定论嘛!”   沈复念将笑意咬在嘴角,正打算回应洛仲两三句,厚重木门闷闷一响唐突地打断了其言。   门被推开之际,一支玉发簪霍然穿过盘起的枯发,定住了发冠。沈复念双手扶住洛仲的肩头,冲那立在门外的梅观真笑道:   “梅大人,您今儿来得好生早!”   梅观真陡然将眼眯起,说:“这话不该由梅某人同您二位说才是吗?”   “哦。”沈复念权当听不着他那不快的调子,只又掏出一包子,问他,“梅大人,吃包子吗?”   ***   散值后,洛仲被梅观真拉去梅府用哺食。一路上洛仲嚷嚷着不能空手而去,梅观真虽笑他见外,见他神情惶恐,只得提了建议。   洛仲于是照着他话到庚辰大街的酒楼里买了只烤鸭和几壶美酒,又用油纸包严实了,这才安心下来。   梅岭章早坐在了饭桌前,此刻正呆呆摩挲着木轮椅粗糙的扶手。他听闻二人回府的声音,赶忙回神将手衣套上,以遮掩断指之处丑陋的疤痕。   梅观真早褪了在政事堂那般肃面,待他笑着将洛仲摁坐于椅后,便殷勤地跑去给他俩舀饭,只还将那些个饱满米粒狠命往碗底压了压,给那二人盛了满当当俩大碗。   “慕实,别忙活了,将这些杂活交给下人做便是,你快些过来坐!”梅岭章温声唤他。   那人“欸”了声,依旧忙忙碌碌地到处跑。一会儿又给他兄长寻了张毯子来盖腿,一会儿又燃了俩手炉来给他二人捧。   梅岭章无奈地吁气,只还浅浅一笑,同洛仲道:“慕实就喜欢瞎忙活!叫阿仲见笑了!”   “峦文兄言重了,愚弟与你们相识已有好些年,慕实这性子是怎么瞧怎么招人喜欢!”洛仲说着游目满桌鲜美,不由得垂头叹息,道,“洛家好歹是缱都九家之一,愚弟就拎了那般陋物来做客,实在是不该!唉——”   梅岭章安抚他,说:“是我二人要强拉你来府中做客,你倒还是被迫的,怎能要求你送礼来孝敬我们?”   洛仲眼底有了笑,只是他把筷子戳在唇上,笑容渐渐淡了。他思虑良久才开口:“峦文兄,沈大人今早同我论及了薛侯。”   院中的玉兰枝砌起高雪,其间寒意似乎穿过窗子扑在了人身。梅峦文适才漾笑的嘴角稍稍平了些,他故作轻松地问:“那位大人说了些什么呢?”   “他道薛侯爷来日若是称帝,必然不会容忍景闻的存在。”   “不会吗?”梅岭章似笑非笑,“如若薛侯爷称帝,来日太子也该是那小侯爷薛昭枝,他为难魏家的儿子做什么?”   “啊……确乎是如此。”洛仲局促地搓起手来,随之赔上一点僵笑。   外头木枝结了莹莹雾凇,梅岭章面上也似乎被朔风给冻结,他正色说:“阿仲可知近来阳北道传出消息,那位北疆名剑客江临言乃隆振太子的儿子?”   洛仲遽然一怔,只回道:“不曾。”   “那么阿仲你听来可觉着动摇么?”   洛仲没回答,仅仅抽了块帕子擦手上拎烤鸭时沾上的肥油,然他垂头擦了半晌,迟迟不见抬头。   梅岭章褪了左手手衣,吩咐下人端来一盆玫瑰露,不由分说便拉着洛仲的手没入其中,说:   “薛侯爷何曾滥杀无辜?倒是他江临言今春坎州剿匪,为绝后患,匪山上下没留一个活口,走的正是当年温剿匪的路子!阿仲,你觉着他若称帝,可会放过景闻皇子吗?”   温烫的玫瑰露包裹着二人的手,洛仲仍旧定定坐着,不回答。   梅岭章见状又苦口婆心道:“这样残虐无道的武人当上皇帝,便是四面雷池,来日既要苦官儿,又要苦百姓,没人能安生!古往今来,帝位之上变了多少姓,不过是叫我辈亲眼瞧一回罢了,何必这般的皆魂飞胆颤?更何况那人还是人尽皆知的活菩萨!”   洛仲抽手出盆,忙忙抓住适才拭手的巾帕。   前些日子梅氏二人总于他跟前提及薛止道时他便生了疑心,可未曾想今日他二人竟会如此理直气壮地将改家换姓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言出。   洛仲拍桌起身,吃吃地说:“峦文兄,愚弟忽感不适,今儿只怕得提先告辞了!”   梅观真端菜汤过来时,那洛仲前脚已跨出来门槛。洛仲见那人诧异地把他打量,只能晃晃脑袋,说:“慕实……我、我,你别留我!!”   ***   梅观真入屋后眉头锁作一团,道:“兄长,阿仲他……”   “不急,他是个晓事的。”梅岭章拢袖舀汤,道:“若问他要守住魏家天下,还是保住他洛家,是要大义还是私情。他义薄云天,想到最后,还是会选魏家。”   梅观真听了他话,更是着急。梅岭章却不紧不慢地抿了口汤,又夹了一筷咸甜皆具的腊味合蒸。   他将腊肉置于唇前吹了一吹,说:“可我根本不是要他在大家与小家之中抉择。今朝利于百姓和利于他洛家者皆为薛家,而非魏姓。”   梅观真用桌腿磨着靴头,恹恹说:“我忧心阿仲他觉着江临言可为明君,而认你我为失了良心之逆臣!”   “慕实,不可再说丧气话!我再怎么添油加醋,那底料是肉是菜也改不得。”梅岭章轻轻拍了拍他庶弟的面颊,道,“江临言他尚武,他不识文,硬捧流氓上帝位,就如扶上了第二个魏盛熠,这天下又该动荡不定!我骗了阿仲他么?江临言所行之事,举世有目共睹。”   “慕实受教。”梅观真抿唇垂下头来。   “政事堂里走了常之安那硬骨头,接下来便看你这株玉兰和我这瘸子要如何同那沈半瞎斗了!”   梅岭章咽下口中暗红腊肉,只盯住了院中一树皎洁。 第175章 塞上寒   魏·鼎西   两军僵持了好些日子,到今朝,只消再有两日,铁蒺藜便将挡不住烽谢营肆意冲撞的兵马,塞门车刺破的胸膛亦会变作肉墙,难再阻拦铁马开路。   枪林刀树就快涌进城中,这时浓云之间掠过一只信鸽,扑扑扇动着雪翼落在城楼不远处。   副将姜瑜匆匆取信上报,面上怔忪不宁,他勾指踮脚要李迹常俯首闻信。那李世子从容照做,听罢却是紧阖双眸,皱眉看向柳契深。   柳契深一笑,问:“来了什么好事儿?”   李迹常愁眉不展,道:“是耽之的吩咐。”   柳契深勾指要他说。   入冬后,天亮得尤其晚,此时虽已至破晓时分却迟迟不见天光。柳契深一面催促李迹常快些下城楼,一面指使兵士擂响金鼓。   鼓声喧嚣于城楼之上,柳契深徐徐搁下霸王弓,抽出腰间碧玉笛。   须臾之间,清越笛声逾越滚滚鼓声,如同扎入石涧所传之地籁,叫退至射程外暂作歇息的敌军莫名打了个寒战。   李迹常踩住踏跺,闻曲略微一怔,要回身,谁料那柳契深不知何时已闪至其身后,拿剑尾抵住其脊背,说:   “朝前走,莫回头。”   ***   又是两日僵持,待城门崩碎,杨亦信将刀剑搭上柳契深的脖颈时,那举止佻薄者只解脱似的松了手中霸王弓。   “为了这城,杨师侄拼死打了七日,委实辛苦。”柳契深挑眉,分外愉悦地说,“可惜这城早已搬空,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份大礼,你得之可还欢喜?”   杨亦信侧目眺望城中,却见火龙从东门霍然卷来。他耸耸肩,不以为意,拔剑指向柳契深:“师叔可知当年事?”   “自然是知道的,魏一十六年,你死爹,我死友,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如今刀剑相对,怎能不叫师叔我扼腕叹息?”   “同是天涯沦落人?您挚友季恍死在顾泮手中,那是因他手刃薛老侯爷,这是因果报应。而我爹死在薛止道手里,何其无辜!”   柳契深凑近几分,抬指抚上杨亦信的脸儿。那被他特意磨尖的玉扳指生生在杨亦信脸上割出一道血痕,他呼出一口温温白气,说:   “杀你爹者为鼎东薛止道,可薛止道当年能将北疆搅得天翻地覆,你身后那些个秦人同样也功不可没,这可是关门落闩的。”   “师叔,您可要把账算清楚。若无季恍当年杀了薛止道他爹,哪有这么些乱事!可季恍背后是燕家,燕家背后是魏家,所以最该死的还是魏家!”   “该死的是魏束风,”柳契深说,“而非魏。”   杨亦信死死盯着柳契深,见他将手摸向腰间,更是警惕,谁料他不过勾住腰间玉笛,不紧不慢地将那东西置于唇前。悠扬的笛声从那光润玉管里溢出来,涌进这城楼上下之人的耳朵里。   见杨亦信迟迟不动刀,格图将手搭在了他肩,厉声说:“朝满,动手!”   “师叔——”杨亦信凝眉,自牙缝间挤出几字,“阖眼罢。”   柳契深略略张口吃进一口寒风,笑道:“我还这般的年轻,竟要去陪季恍顾期那俩早死鬼,不知我那山屋里头的花草……”   呲——   一柄白缨长枪捅入柳契深腹中,鲜血炸溅,格图毫不留情地前后抽动,叫那人死命□□的上扬唇角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柳契深的脏腑破裂,粘稠的鲜血慢腾腾地落在积了雪的城楼之上。末了他跌身长枪,一瞬便耷拉作无魂骨肉。   格图见状收枪立直,同杨亦信说:“朝满,我不是教过你的吗?沙场之上,万万不能将对敌人显露出的哀悯,付之于行动。”   “朝满知错。”杨亦信抹去甲上粘腻的鲜血,后脑发麻阵阵。   他怕了吗?倒不是怕,只是眼窝处有些湿痒。   他的眼神渐趋失光一般的呆滞,却依旧麻木地将柳契深的头颅砍下,又将其尸首一并抛下了城楼。   沙雪翻滚,马蹄奔腾,这两相分离的尸首,被冰寒冻作青紫,又被人马踏得稀烂。   ***   宋诀陵他们初尝败仗,是在燕绥淮副将柴晏出发去乾州借火铳后不久。   那蘅秦单于伯策果真狡猾,仗着悉宋营久未向北,不知北境局况,便在涉过冰河不远处垒起块高地,同悉宋营诸人玩起了守易攻难的把戏。   悉宋营以耍刀的重骑为主,专掌拉弓的弓手少之又少。秦人便是利用了他们置换武器的少顷工夫,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然好容易跨过这道坎,那些个秦兵又纵马向北失了踪影。眼下悉宋营处于劣势,只能扎在此处高地,不敢贸然向北。   “还能回家吗?”燕绥淮支颐望着浓云天。   “回不回无所谓,将那伯策老贼的头颅砍下便成。”俞雪棠挽袖摩挲着肘部新疤,说,“呿!那畜牲咬得还当真是狠!”   “饥肠辘辘时撞见盘中餐,那些狼兄没把你手臂给叼去,你是撞大运了。”燕绥淮没瞧她,仅拾了几根碎柴丢进火丛里。   乍闻身后马蹄响,原是紫章锦将那凤目冷朗君驮了来。   俞雪棠回身甫一觑见那宋诀陵,便不动声色地借着燕绥淮身形遮挡,落了袖。   宋诀陵翻身下马,剑连鞘扎入沙土间。他定定看向远方,道:“悉宋营同秦军消磨至今,早已是寡不敌众,若万人依旧浩浩荡荡向前,无疑于立高碑于敌前。”   燕绥淮掸去身上沙砾:“怎么?你想要我们兵分三路,各自为营,奇袭敌军?”   宋诀陵点头,说:“如今伯策不断退后,无疑是在引你我深入漠北。管他是否布下天罗地网,我没有要退回关中的心思,索性佯装着计,随风而动。”   “佯装着计掩人耳目自然好,可势必需要一支兵马直冲秦人,以蒙蔽敌军。若当真如此,那路人马无疑于献祭送死。”燕绥淮搓着刀柄。   “是。”宋诀陵毫不遮掩。   燕绥淮叹口气,说:“也罢,能救多少救多少,那便由我行中路。”   俞雪棠轻呲一声:“你们都给姑奶奶我用心掂量掂量轻重,我们仨当中,死我一人才最不可惜,怎么着都该是我。”   燕绥淮闻言登时开嗓阻挠她,宋诀陵蓦地沉声说:“都别争了,这主意是我提出来的,我已安排好了,由我亲自领兵前去。”   眼看那燕绥淮愀然不乐又要发作,俞雪棠赶忙把他拦了,说:“甭跟诀陵哥犟,你拗不过他,如今咱俩跪下给他几磕头才是对的,以示感恩戴德。”   北风穿甲,常人离火几寸便能冻得发抖,然这三位土生土长的北疆人,却只觉着此刻闷热得发慌儿。   良久无人言,末了栾汜给他们上饭,问他们:“怎么都不说话?您几位这会儿都在想什么呢?”   俞雪棠勾唇说,想明儿会不会更冷。   燕绥淮说他想他爹娘,俞雪棠骂他放屁,想男人罢。栾汜闻言便问他是否想他爹了,燕绥淮差些暴跳如雷。   轮到宋诀陵,他仍旧一声不吭,栾汜见状便噤声退下了。   ***   宋诀陵将自个儿的排布说与麾下听时,营中无人生怨。那位被派去与宋诀陵同领这路兵马的大将曹结,便吆喝着要同弟兄们好好吃一回酒,日后好上路。   夜深,曹结高举酒罐仰天笑:“弟兄们,今儿天寒得很,冻得人牙都快掉了!咱们敞开肚子吃啊,把身子暖了!”   悉宋营众声喧哗,知苦尤笑,那曹结料理完这头事,跑到宋燕俞三人那儿,盘腿坐下来。   “曹叔,拉您下水,落珩含愧。”宋诀陵开口。   曹结随意搓了把髯胡,说:“‘古来征战几人还【1】’呐!叔同你说,这一切皆是天公注定!——不过落珩,你如今当真啥也不挂心上?”那人对嘴吃酒。   “牵挂么?我爹不信鬼神……”宋诀陵把头摇了一摇,笑起来,“可我偏偏想要这时能有人给我烧柱香。”   “瞅你小子那话!”曹结道,“你才不是想要别人给你烧柱香,你是想要‘那位’给你上香祈福!”   “哪位?”   “你心里那位!”曹结把酒壶捧怀里笑,“你曹叔我当年是何等的情场高手,你这毛还没长齐的,就想瞒过我?”   燕绥淮和俞雪棠皆识趣地闭着嘴,那宋诀陵倒难得话多,他说:“要想那位给晚辈上香?做梦!晚辈在那人心里,屁也不是!”   “喔!竟还是单相思?”   “那人成亲了。”宋诀陵说话时指尖略有颤动,“我也成亲了。”   曹结挠着鬓角:“这个嘛,曹叔理解你这般瞧他人院里果子的心思……啧难办!你来日打仗事毕,再去十六州里走走,寻个新欢好……嗐!曹叔看你不如同雪棠生米煮熟饭!她多好个姑娘……”   俞雪棠圆眼一弯,插嘴说:“曹叔,若要雪棠假戏真做,雪棠毋宁死。”   “那绥淮小子呢?”   “当下便死。”俞雪棠果断道。   曹结纳罕道:“他俩小子身世好,功夫好,颜容好,又是咱们北疆的好儿郎,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是呀,他俩多好的人儿,”俞雪棠打量着手上刀光亮的剑身,喜上眉梢,“您就凑活着嫁了呗?”   “……”   宋诀陵替那支吾说不上来话的曹结解了围:“晚辈们这会儿连与周公会面尚且不得,哪有功夫同月老相见?还是先去同阎王爷论论生死簿上的日子几何罢!”   “今夜便是用来一醉解千愁的,你还在这儿嘀咕生死之事,合该掌嘴!”   “欸!以吃酒替掌嘴!”宋诀陵适才拿酒温手,一直没喝,这会儿才囫囵进肚一杯凉的。   “你也就搁你曹叔跟前唱欢泼戏,听士卒们说,你平日里就是块捂不融的积冰!腰腹瘦劲,倒是能憋事儿!”   “他憋事?他是不把事儿当事儿!”燕绥淮哼唧道。   曹结说:“这就是你不懂,阿陵他只是口拙,他的冷情不过是装出来的!”   宋诀陵矢口否认:“曹叔,您吃醉了。”   “甭说些鬼话,回头领曹叔看看那位叫你神魂颠倒的人儿!记住没?”   “记住什么呀,人家都成亲了!”俞雪棠道。   “唉!你说就他宋落珩这眼高于顶的臭性子,碰上个中意的人儿何其难!——好容易找着了,竟是单相思!咱们这些打仗干杀人勾当的,得挨着活人吸点人气,不然准要活成鬼!”   “我不懂。”宋诀陵说。   “你小子不懂?那么你俩呢?懂不懂?”   “不懂。”燕俞不乐意接那烧起来的火盆,索性同声一辞。   “我就说你们皆是群乳臭未干的小鬼!”曹结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他怕会凝在面上,只连忙抹了,还展臂揽住宋燕二人的肩,又说,“你们曹叔我来日若是出了啥事儿,你们可得多关照关照你们叔母。她眼下手里银子该是够用的,你们偶尔去瞧瞧她便成……记着同她说,别再记挂我了,若是有了别的欢好,想嫁便嫁,甭顾忌我这么个地下人!”   “曹叔,风大,落珩听不清您话。”宋诀陵那对凤目依然不露情绪,仅转了话头道,“欸,又下雪了,这会儿鼎州城内该开腊梅了。”   “叔知道你喜欢梅!——你们这些臭小子小时候,意清看初花,雪棠看花上虫,迹常小子啥花都不看,绥淮小子啥花只要漂亮都看,云承小子只看那些快蔫死的,你小子则只看冬三月里的腊梅!”曹结饶有兴致地说,“那会儿你曹叔我也才二十余岁,专门被派去照料你们这些个小鬼头!”   曹结说着,眼眶又红。那三人抿唇一笑,皆伸手去拍打曹结的宽背,嘴里念上些宽慰话语。   ***   宋诀陵已是三日未眠,这会儿陪着曹结吃了几壶酒,眼皮子重得有如拴了几钧重铁。   “阿陵啊,阖上双眼睡。”曹结说。   宋诀陵摆手说无妨。   “嗳快些倚在曹叔肩头睡会儿!你呀从小逞强到大……真是,多多顾惜身子罢!”   宋诀陵到底听话,于是歪了身子,抵住那汉子粗厚的肩头。   堕入久久萦绕不散的魇梦前,他先梦了季徯秩,梦见季徯秩跪身佛堂,嘴中念着他的名。   宋诀陵被酸水浸满,不禁想,是他的气运已经好至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还是他此时眼前的根本不是梦,而是他自个儿脑中肖想?   不知道。   不过是缩在墙角窥人念佛祈福,可他单单那么瞧着,便欢喜得飘飘然,乃至于险些于睡梦中垂泪。   他不是正人君子,漆黑的欲念涌动着,从来见长不见消。   他渴慕用自个儿的鲜血把季徯秩给彻底浇湿,而后肆意在那酥白的肌肤上涂抹开腥臭的殷红,仿若畜牲般在他身子上留下浓重的气味。   他渴望与季徯秩唇齿交缠,逼迫那人吞饮自个儿的呼吸。   他渴求锻打一条坚不可摧的链子,锁住季徯秩,也锁住他,如同蟒一般将季徯秩紧紧束缚,并勒令季徯秩如同他渴慕季徯秩一般,渴慕他。   北疆人身上有股蛮劲,好争抢,对于心爱之物,那是抢也要得手。   可是他今朝哪里舍得伤季徯秩一根毫毛?   他想,季徯秩向来不经冻的,如今天儿这般的冷,受了寒可怎么办?   于是乎,那些黑黢黢的贪欲被朔风一扫,变作了天寒且加衣,变作了在此寒天之中能与季徯秩抵足而眠,叫自个儿肌肤的温烫褪去季徯秩身子上砭人的凉意。   可是季徯秩说不要再相见。   那就别见了罢。   反正在当年那梦里,季徯秩的身旁也没有他,来日他躲在树后窥探几眼侯府金匾,兴许当真能知足。   “况溟——”   曹结闻其梦呓,默了半晌,后来将宋诀陵背起,一脚深一脚浅地给他送回帐里去。曹结将人放下了,却不急着走,只曲腿坐一旁,拿指绕他那紫棠发带,呢喃细语:   “郎追郎本就隔山海,还偏偏是那忠君盲目的季家侯爷!你小子实在是自讨苦吃!”   ***   一阵雪风忽而打进稷州季府佛堂,径直灭了佛龛上头的数十根烛。   那正念经祈福的侯爷受扰睁目,缓缓起身,却是眸光沉定地望向朔北:   “这风雪愈来愈大了。”   流玉提着灯进来燃烛,灯笼一晃,瞥见季徯秩耳上朱砂痣红得仿若谁人心尖血,就连面颊也是绯红一片。   她见状赶忙上手试温,随之冲外惊呼道:   “姚、姚子柯!你快些来!!!侯爷身子烫得好似烧了火!”   那季徯秩还要逞强说无碍,忽觉眼花耳鸣,天旋地转,只一刹便栽进了流玉怀里。 第176章 病榻叙   北境月似弯刀,南城河杂冰泽,都那般莽撞地刺向这个不得安宁的朔冬。   北灾难渡,便吃了最后一回酒,再赴刀山火海。   宋诀陵几坛酒下肚,被困意折腾出了一幕醉卧沙场。两个时辰过后,他才又睁眼,只速速配盔戴甲,凤目里爬上的条条血丝仿若融开一般,顷刻便浊了两池眸水。   他将一刀一剑稳稳收入鞘中时,身畔那向来静默的紫章锦倏忽仰颈嘶鸣,似是要划开着逼人的寒冬。   南害持生,便拜了最后一回佛,再入权争兵斗。   季徯秩被仓皇冲进屋来的姚棋抱去了榻上,额间的烫温烧得姚棋与流玉二人的心脏都仿若要化作灰烬。   房中博古架上列着柳契深赠他的那把白玉笛,那笛子他前些日子吹时没收拾好,这会儿被那些个匆忙进屋的丫鬟老医几撞,再经外头涌来的北风一打,登时便滚落在地,如同他的师父一般,湮灭于此冬。   燕绥淮与俞雪棠俩人望着宋诀陵直冲远处的堂然雄伟的背影,五味杂陈。   喻戟和付荑二人望着季徯秩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绞。   幼狼凛然,非真无情。   佛子乖张,难避红尘。   他们二人在乱世里头横冲直撞,是边将的,玩命地戍守边关,是名侯的,发狠地护佑国姓,本该相互依靠,却怎么成了将彼此作弄得头破血流的一把刀。   ***   季徯秩这病来得急,一下便叫他栽倒榻上好些日子。   喻戟知晓他对姚棋的磨练意思,这些时日便鲜少插手禁军管教诸事,只还偶尔往侯府去瞧人。然而他问候侯府病患很是讲究,回回入府前都要问一嘴——   “侯爷醒了么?”   那流玉若是答“醒了”,喻戟便甩袖走人;若是答没醒,他自个儿又要皱着个眉,念季徯秩怎么这般的贪睡,可是身子又养坏了云云,如此呢喃着进屋。   有那么一回,流玉偷偷在嘴角蓄了点笑,把那拧巴人儿送进去给清醒的季徯秩逮了,叫喻戟羞得好一阵子没说上来话。   “羞罢,羞死你这个脸皮薄的!”季徯秩说,“你想过我没有,日日夜夜栽在这病榻上头,多少相思无从解!”   “侯爷胡乱相思,干末将何事?”   “是是是,你无情,你来看我,你敢做不敢当!”季徯秩的双手此刻没甚力气,软软耷拉在厚衾上头,然他干唇开合又是一阵调笑,“你偷偷摸摸的打侯府来,回回皆是付姐姐接待的,叫他人瞧来,还以为你是对侯爷夫人动了什么歪心思的歹人。”   “有侯爷和许宁温为付荑肝脑涂地已够了,坊子里那些个闲人说闲话,何必再拉上末将这么个丑的蠢的?”   喻戟端着淡笑,踱去给他拢窗子,又道:“病在初冬,身子能随着天公一块儿凉,侯爷实在是有福了!——谁教您深秋练兵打赤膊?那宋落珩还真真是了不得,尽拣些坏毛病传人!”   “不慎淋了场寒雨罢了,与我打赤膊何干?”季徯秩哂笑着看他。   喻戟哼一声,道:“是吗?原来还是侯爷蠢呐!”   季徯秩点头把话应下,还问他:“近来京城周遭可有什么风吹草动?”   “风吹草动?”喻戟把季徯秩手炉拿了过来,给他添了些许炭,待把那玩意塞回他掌心这才接着说,“岂止是草动!”   “怎么说?”   喻戟不咸不淡地看进季徯秩那双还不大能睁全的眼中:“薛止道生擒燕临大将军,直指缱都,很快便要兵临城下!多么可笑,缱都这魏家百年扎根的皇城,今朝改姓不过一朝之间!”   季徯秩搂着那手炉侧了身子,缓缓挨近床沿,他移目朝上,笑起来:“可阿戟你……你们,不就是要薛止道把魏家之姓改了吗?”   喻戟又不看他了,只抬指蹭弄一旁的屏风,轻轻应了一声说:“是啊。尔虞我诈,有了薛止道他改魏姓,我们扶出个魏家王才能更容易。”   “这一步,又是阿承与林大人算的?”季徯秩略笑。   “倒不是肯定的,不过是他二人的猜想之一罢了。”喻戟说,“恰巧更称心合意了。”   “他们那些个谋士当然觉得好,可北疆的诸位将士要怎么办?薛止道这边疆侯爷如若有心争位,定然是有不分心于边疆的底气。可他麾下的金月营乃魏东北的门,他要争位,无异于昭告天下他与蘅秦勾结,要敞开边关迎敌啊……你怎么能评出一字‘好’?!”   季徯秩的白面紧挨那浓色的褥子,更衬得他惨白憔悴。   “我有多人面兽心,你如今才知道么?这么多年以来,我只会尖声怪气地谩骂人,若论起道理来,我何时争得过你?”喻戟攥住床柱子,略微躬身,笑道,“季徯秩,我就是无情无义一条狗,是初尝人事便学着诓人的混账,你要找重情重义的玉公子,你去缱都找史迟风去!”   “哈,我找史大人干嘛呢?也不是真喜欢受骂!”季徯秩把脸往褥子里埋了埋,说,“适才我无故迁怒,是我对不住你……”   “我清楚,”喻戟松了那木柱子,直起腰背来,“我就是想应和你几声,好叫我有理由骂骂自个儿,过过嘴瘾。”   “……真是疯子。”   季徯秩笑,喻戟也跟着他笑,后来他索性从外头拉进一把红木椅,坐在了他榻前。   “啧啧瞧你这阵仗,肚子里憋了多少话要与我说?”季徯秩歪了脑袋露出只眼。   “末将没有什么话要说,末将就是想问问侯爷,您接下来把病养好后,打算做些什么。”   冰冷的笑意自季徯秩扬起的眼尾晕至他的整张脸上,他说:“你和我说话,还这般七拐八绕的做甚?你问我想做什么,我自然是有的,可我想做的,还真不一定合你们心意。”   喻戟在指间滴了三滴罗清油,旋即摁上季徯秩的前关,道:“让你说就说,屁话一箩筐。”   “奇了!你今儿骂人也带脏!”   “再说些有的没的,末将便用一指把侯爷脑袋捅穿。”   季徯秩听罢终于收敛了故弄的惊奇神色,阖眼说:“明日我下榻练兵,三日后我领兵直冲缱都。从稷州到缱都,需得半月,我给薛止道三日攻城,十五日当皇帝。”   “侯爷怎么这般的贴心,还给人时间坐龙椅当皇帝!”   “你们不是要借薛止道掀起民怨么?我若是急匆匆赶那儿去,百姓只怕还不知皇家易了姓,更别提生什么怨恨了。”季徯秩将长指搅入喻戟的当中,说,“再在这处使点劲儿。”   “我怕用劲过大,将您这白嫰干净的面皮儿给糟蹋了。”喻戟挥手把他的指轻轻扇开,顿了须臾又道,“这回你好好表现,江临言他亲自点名要你领兵去与薛止道对抗,是为你着想……他要了结你心中遗恨。”   “我不恨了。”季徯秩说,“嘶、这话我可早早便说与宋诀陵了,江师叔的消息也忒不灵通了些,还是说那宋诀陵的嘴巴难得严实了回?”   “他对你的事何曾多言?”喻戟将手上的小油瓶盘了盘,“宋家那口风紧得像是缝上的宝贝将军!”   “此事我真是头一回听说,还以为他把我挂出去当邀功的风幡。”季徯秩漫不经心地说。   喻戟闻言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俩还没说开?”   “说开什么?”   “说开什么?”喻戟觉着季徯秩这话可笑得出奇,便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他攒眉看向季徯秩,“你心慕他,他心慕你,你们这俩混账情投意合!”   季徯秩笑一笑:“哎呀,阿戟,你这死断袖,怎么能说俩男子你爱我爱的……”   “你难不成是想带病吃巴掌?”   “你何时开始插手月老之事了?”季徯秩乜斜了眼看他。   “我想不插手都难!你二人实在太过于惹人发笑!分明论起心意,个个沉得能压死人,也不知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当真眼瞎耳聋了。”喻戟说,“宋诀陵此去难有归期,先前风未及之时,你俩好容易得了片刻清闲可用以二人温存。你俩倒好,偏要拿来互捅刀子,作弄得没一人好过!——你说,你们究竟为了什么?”   “温存吗?阿戟,你是要我信他心悦我?”季徯秩病未大愈,声音闷在褥子里,更显得微弱不堪,“你要我信宋落珩那曾弃我于中秋夜,又曾杳无音信一年,今儿更与青梅结为夫妻者,他爱我?”   “喻空山,如今疯的是你还是我?你要说宋落珩他有苦衷么?有吗?你知道吗?你说与我好不好?宋落珩他不同我说,我不知道啊!阿戟,他的一切,至今我依旧是一分不知啊——!”   泪水自季徯秩那与鼻骨紧挨的眼角处淌出,他却是就着泪笑起来,他说:“阿戟,我比你更期望宋诀陵他能有情于我,可是……那不过是期望。”   喻戟将碧色油瓶攥回掌心,咬牙笑说:“哦,今儿还真是末将多嘴……好罢,脑袋也给侯爷揉了,话也陪侯爷说了,您的打算末将也听了,末将此刻想不着还有什么事可干,这便回府去了。”   椅脚磨过地面,迸发出沉闷的声响。喻戟临走前小心检查过每扇窗子,确定阖紧了,这才出门。 第177章 皇城变   稷州侯爷歪在病榻上时,鼎东侯爷已经提剑直指缱都城门。   乌泱泱的薛家兵如同棋盘列子一般铺满城外大道小径。伐树的伐树,拉弓的拉弓,恨不能一刹展尽身上经年含苦造就出的本事。   城楼上列着稀疏几位士兵,那些个称病赋闲在家的老大人们,这会儿却个个拄着拐杖,踏上城阶。自言堪比金玉的口中,吐出平生最脏的词句。   天上浓云压城,百家皆忧心忡忡地张望着,不知片晌浇下来的是雨还是雪亦或雹子,也没想通他们自个儿是怕雨,怕雪还是怕雹子。   ***   将近日落,沈复念起身查看外头天色。云深不见日,文书横飞的政事堂里头亦是暗得出奇。   火折子在沈复念指尖噌的一声冒亮,很快便咬上灯芯,玉颈的油灯绕着这堂一盏盏的亮了起来。   那些个歇在太师椅上的权臣见状,这才艰难地动了动身子。   他们争了一日一夜,这会儿个个疲得厉害,皆仿若浸入油锅,被重油封了一遭。   中书侍郎洛仲就坐在其挚友梅观真的身侧,眼下二人面色都很难看。适才二人好多回要压声私语,谁料那点完烛的御史中丞把衣服略理,便大咧咧地蹲在了他们足边,笑呵呵道:   “二位何必这般的见外?咱们共事那般的久,如今你我究竟是豺狼还是乖兔,早已见分晓,何不放声畅谈?”   那沈复念起先蹲着,后来抻直脚尖挑了张板凳来,又说:“都到这时候了,你瞒我瞒也没有甚么意思,真真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然而那姓沈的面上虽是盈盈笑着,指头却在袖下轻轻折了一根。他在心中算道:常之安要我守住城门三日,今儿不过才过去一日半,那梅观真已然蠢蠢欲动……   梅观真见那喋喋不休的沈复念霍然吞声,便将干燥唇肉抿进嘴中,说:“如今薛侯爷已至城门之下,待到飞矢火把撞开城门,这缱都繁华终将变作烟灰,受苦的终究是百姓!与其毁屋烧宫于顷刻,不如保全这一切,恭恭敬敬地迎进我朝的新储君。——沈大人,其中利弊您早该仔细忖度!”   “您要我掂量开门迎薛与闭门死扛之轻重,可是梅大人,今儿我能答应,这魏的千门万户不答应;今儿我能扬言为苍生而大开城门,明儿我便能暴尸街头。您可清楚近来这缱都里的太学生在干些什么么?他们之中有多少跑大街上怒烧丧幡,那是万万不肯为魏办丧!”沈复念仰视着梅观真,一双废目偏生了俩澄澈无浊的眼白,他略微停顿又笑言,“只怕咱们若是高呼大敞城门,下场不会比那些个烧作灰的丧幡好多少。”   梅观真拍桌而立,甩袖高声:“魏家势颓,魏盛熠即位三年,唯叫人堕狗列,生不如死;凛冬已至,卖炭翁每三日进城一回,他们滥烧费炭,着实愚蠢!——薛家乃鼎东活菩萨,他能救得了那黄沙穷家,他未必不能救这魏!!!”   沈复念半坐半蹲,这会儿双膝已然发麻,只撑桌缓起,皮笑肉不笑道:“魏巍峨,李宋燕三家接连数月杀敌戍边,誓死不屈。而你口中那薛家,则与曾屠我魏数城的外敌合谋。他啊,死不足惜!而梅大人您助纣为虐,更是该死!”   “谁人为商纣,您可辨清了么?蘅秦滥杀无辜,魏家难道就不曾?你如今恭顺向魏姓俯首称臣,不过捍卫了那老臭人伦。沈大人聪明,该是扶新筑世的才是,如今竟囿于人伦,痴守一烂至果核的瘦枣,委实可惜!”   梅观真颦眉看向沈复念。   “什么人伦啊?”沈复念抽了板凳,摇着脑袋箕坐于地,“梅大人瞧我像是个痴守君臣父子秩序的么?沈某人便直说了罢,您义正言辞,沈某人亦是;您为百姓,沈某人亦然。您觉得沈某夸夸其谈,是个任凡俗蒙蔽的半瞎子;而沈某觉着您疯头疯脑,是个甘当人尾巴的没志郎。咱俩这会儿各自锁了脑袋,皆不肯听进彼此之言,哪里能辩得出谁对谁错呢?大道理咱们还是少说罢!”   洛仲起身安抚那闻言怒不可遏的梅观真,劝道:“慕实,咱们不争了!”   “我无志?你沈复念是何等愚昧无知之徒!”梅观真禁不住高声。   “您又是怎样一个欺人瞒己之辈。”沈复念不由得脱口。   二人吵个没完没了,政事堂里头还坐着几位老臣。他们盘着手串子,半敛白翳瞳,先前不言语,这会儿始张口,然而其中尽是“魏断不能断送于我等之手”“我魏家千岁万岁”云云。   梅观真忍无可忍,拉着洛仲一道要走,那沈复念却半分不同意,道:“梅大人,您想走便自个儿走呗,沈某和洛大人可还有的聊。”   “有什么好聊?!”梅观真不肯撒手,只拽着洛仲朝向外头。   沈复念不松手,赚得梅观真目眦欲裂。然他并不理会,只定定睨着洛仲,说:“洛子安,你清醒些,莫要被那梅观真诓去,当了狗屁的乱臣贼子!”   沈复念将五指纠缠上洛仲的小臂,那洛仲皱着八字眉觑了他一眼,旋即伸手一点一点地拨开了沈复念的五指,苦笑着说:“沈大人,洛家除洛某之外,还有许多人需得看顾。洛某到底不是您啊,无论如何也不能狠下心来斩除牵挂……洛某不过一凡躯,七情六欲是一个也躲不了,大人您不必再于洛某身上虚耗光阴!”   洛仲见那人瞳子怔愣颤动,不免觉得心痛,只把牙咬了又咬道:“明素,魏家叫天下苍生失望太久,今朝我已不甘闭目塞听,与其同流合污。这些年,我何时不恪尽职守?可我守着的人儿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理畜牲。你想扶江临言称帝,我拦不了。可他江临言剿匪有功,却走的不是杀一儆百的路子,而是斩草除根。他江临言称帝,我们这些前朝官儿,又能有多少出路,我阿姊和侄儿又能有多少活路?明素,我不清楚啊……”   沈复念阖紧眼眸,不欲再同洛仲慢腾腾理论,轻声说:“这由不得你们撒泼,城中禁军已奔向城门,薛止道想当兵不血刃的圣人,绝无可能!”   “可拦门的禁军也得过了也得过了那些个欲开门的禁军那关。”梅观真冷不丁哼道。   沈复念挂上个颇轻蔑的笑,抚上梅观真的肩头,说:“梅大人,您还是别说啦,您亦步亦趋地跟在您兄长后头,把那人之言奉为圭臬,还不够吗?”   梅观真不受其言所嚇,仍说:“人各有志,各有路,我兄长乃圣贤,我不从圣人行,难不成随着那些个蠢虫走?”   “你不也生了脑子么?”沈复念看他,“你向来只说你从你兄长而行,可你问过自个儿了吗?没问过罢?——成,那今儿我问问你。你觉得这事儿对么?若是你兄长来日后悔了,你还有底气说是对的吗?”   “自然。”梅观真斩钉截铁。   “您呀究竟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呢?”   “沈明素,你可知你如今在人眼底就是个胡乱使性子的疯子?”   沈复念自嘲似的笑:“疯子?我是因着恨你才做了疯子!”   “我们无冤无仇,不过是一念之差,你缘何恨我?”   “我当然恨死了你!我兄长在北境殊死搏斗,不知死活,而你却想大开城门,放那与外敌合谋的薛止道入关,我怎能不恨你?梅慕实,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兄长岂有你想象之中那般的巍峨,他不过是个瘸了腿后,被自尊折磨得失了分寸的糊涂人!”   “你!”   沈复念的话语如于其脏腑落针,细而密的疼痛刺得梅观真难以喘息。他心里堵得发慌,眼前一黯险些晕倒在地。   他被洛仲小心搀着劝,可他倚着墙歇了一阵后又如常张口,他笑道:“沈明素,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只离了我兄长便一事无成的蠢虫,可我兄长才不是糊涂人。”   梅观真深深含进一股冷风,又说:“沈明素,人皆有私欲,你与我兄长视苍生为己任,而我和子安皆不过凡夫俗子,私欲之外才有大义。我们仅仅是想叫手足至亲活着,管他娘的市井繁华,管他娘的上下千年社稷。对于我们来说,能叫心念之人活下去的,那才叫家国!故而不论你如何咒骂,如何哀嚎,如何的识大义,又如何的了不得,在我二人眼底皆不过刮了阵转瞬即逝的风。”   沈复念哑了声,笑他自个儿纵然能将舌头编作花,也没可能劝动眼前二人。   沈复念和梅观真当然皆知对方的理在哪儿,可他们偏偏避着不去触碰,因为他们没人经得住那阵动摇。   他们是被棋手摁上棋盘上的黑白子,他们没有足,亦没有张嘴的权利。   他们只能臣服。   ***   梅观真准备动身离去时,旋身问了沈复念一句:“若常安侯择了我这条路,你能有多大的底气,会任他独行,而不同他并肩而行呢?”   眼睫将沈复念眼中扩散开的光影拦住,他瞧不清梅观真,是眼睛瞧不清。可梅观真那么一个人,早已被他给摸透,于是他笑起来,违背己意道:   “您忘了,沈某人可是个亲自将家父罪状呈上明堂的糟烂弑父者。再说,沈某可是个瞎子,看不清很多东西,更是分不清人鬼神佛,那便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他沈义尧又算得了什么呢?”   梅观真提了袍子,摇着脑袋走了。   ***   沈复念方踱出宫门,便有一铁盔将军高坐马上冲他回身。那人肤似黄铜,猿臂蜂腰,浑身北境人人崇慕的男儿气概。   可沈复念不过能瞧着个虚影,他略侧头,问那搀着他向前的轩永:“前边杵道上的大桩子是谁呢?”   “回公子,是金吾卫的方大将军。”   “方铭么?”沈复念眨着眼,戏谑道,“禁军当中四分五裂,不知他这铁面无私的魏盛熠的狗,又是什么个打算。——你扶我过去,我且会他一会。”   轩永于是把身子压了压,扶稳沈复念的手,小心把他送到了方铭马侧。沈复念甫挨近,便不拘小节地开了口:   “方大将军,久仰!久仰!”   方铭客客气气同他嘘寒问暖了一阵,才道:“沈大人可是方从政事堂里出来么?”   “不错。”   “在政事堂里头待着多好啊,毕竟外头的火还没拱到宫里头,应是安静得很。不像城门近处,嗡嗡吵,仿若青蝇扑耳,搅得人心烦意乱。”方铭一面叹着气,一面翻身下马。   沈复念把手揣了,呼出一口白雾,笑说:“可有些人他偏偏不觉得烦啊!”   “是吗?那您觉着烦不烦呢?”方铭开门见山。   沈复念毫无遮掩之意,道:“我乃那位江家皇子的附庸。您说我烦不烦?可不是烦得头晕眼花么!”   “沈大人这般的不知遮掩,得亏遇到的是末将,若是好运撞着了薛党,人家再往薛侯那儿添油加醋那么一说,只怕您的脑袋就要不保!”方铭抚着马腹,说。   “这算什么呢?”沈复念往掌间哈了口暖气,这才伸了伸僵冷的指头,指向那朱红宫墙之中,“政事堂里头的那位梅大人可是千真万确的薛党。”   方纥掂了掂手中刀,笑露满口银牙:“大人这就要向末将借刀了?”   “不对。”沈复念说,“沈某人是个爱才的好官儿,断然舍不得见那位好大人吃红刀子。只想着事先同您知会一声,叫您当心些,莫要叫那位大人来日挖坑把您这良将给活埋了!——不知方大将军又是哪路神仙身下马?”   方铭咧嘴大笑,笑了有一阵才转为正色,他道:“今儿也不知谁能笑到后头,不过末将嘛,末将的主子不是神仙,是位已在黄泉之下歇着的虎狼。”   “您原竟除先帝外便没了出路么?这样可怪就不得总有人以狗称呼将军您了!——要伺候那般恣睢狠戾的主儿,想必您没少吃苦。”   “说不上。”方铭道,“当年恰巧相遇,得了那位恩惠,为了报恩跟了那位,谁知一晃眼便到了今朝。”   “哪有什么一晃眼,亏的是您心宽。”   仨人一块儿走到庚辰大街,方铭忽而勒马请辞,要向着另一头的城门行去。   “您可打定主意要同薛止道开战了?”沈复念问他。   “嗯。”方铭说,“如此僵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就由末将先起个头,叫那些个薛家军尝尝南边的刀宴!”   “听那梅观真的意思,禁军之中只怕也有薛家耳目。”   “这倒不是要紧的,巍弘帝那会儿禁军数量太大,冗兵冗费把百姓压得够呛,故而祺运帝方即位便有意削减禁军数;后来祺运帝驾崩,太后大分禁军美羹之事败露,先皇便着手削弱禁军。如今禁军配置完备如初的,不过末将与许小将军手中那支罢了……哦!还有一支格外精良的。”   “哪儿去了呢?”   “给季侯爷带去稷州了!”   “好事啊!”   “好事儿?”方铭搓了搓自个儿冒青茬的下巴,“今朝可没人守城了啊。”   “这城至多能守多久?”沈复念宕开一笔。   “谁知道呢?尽人事,听天命罢!”   “三日呢,三日可行么?”   方铭挑起粗眉,道:“三日?人头七都要算七日,沈大人就这么屁大点志向?”   “沈某志向还没屁大。”沈复念说,“这日子是徐耽之定下的……哦,你不一定瞧得上文人。”   “末将倒没这般偏见。”方铭道,“先皇当年把徐耽之从平州拉到京城,转眼又带去了北疆,只怕也有其道理,似是离手不得……如今你们听那徐耽之的号令,倒也不足为奇。”   街上嘈杂,二人再走了一阵便互相听不清话语。   那沈复念与方铭的方向本恰巧是正对着的两端,可他死乞白赖地偏要送佛送到西。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若是没有他沈复念,方铭便可一身轻地坐上马去,舒舒坦坦地奔去城门前。   方铭人真真大度,坦然接受了这麻烦事儿,还谢沈复念给他送行。   “对了,我平日里惯常晚归的,您夜里也总巡街,为何我俩从没碰着呢?”沈复念蓦地仰头问他。   方纥纵然知晓沈复念眼睛瞧不大清东西,可垂眸时还是被他那双与沈长思七八分相似的双眸给唬住了,片晌才讪讪道:   “哦,这就得怪末将了!”   “怎么说?”   “自打您回缱都后,在下总避着您走!”   “这又是怎么?”沈复念疑惑道。   “不瞒您说,末将与常安侯他有段交情。他当年任职缱都,屡受先皇刁难,末将同其以友相称,却回回袖手旁观,不免觉着无地自容……如今单是瞧您都恨不得刨洞自埋!”   “人生在世,谁无苦衷?”沈复念连连摆手,“待战事消迩,且由我做东,叫你二人痛痛快快地吃回酒,把这心结给解了!”   “您可千万不能食言!”方铭笑起来。   “谁会食言呢,沈某可是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真君子。”那半瞎子也是一笑。   ***   方铭走后,沈复念由轩永陪着回府。   他眼睛坏了,啥也看不清,还当自己片叶不沾身。可是过耳呼号是何等的撕心裂肺,他如何能置若罔闻?   他听见了担夫与商贩的争吵,听见倌人与老鸨的争执,听见护院与跑堂的争论。   他垂头捡拾脱手的折扇,却在府庙外听闻里头烧香叩拜者,擎几柱高香,哀呼:“魏家已至强弩之末,草菅人命者当受判官夺命,今朝便为其受天罚之日!”   踱步茶馆之外,又听闻青衣褴衫者,焚万卷魏史,高声:“魏耽于一姓昏人,视才子学士为粪土,捧无知蠢虫为金玉,已至潜龙勿用,举世混浊,今日便为有识之士改天换地之时!”   沈复念从前办事,仗着脑子灵光,十中有九稳操胜券,还真真是鲜少品尝败北滋味。   可当他和轩永穿过这算不得长的大街时,他忽而觉得他恐怕要食言了。   守住这缱都三日谈何容易,外有薛家并温贺二将率领那刀枪不入的寒山阜叶营,内有百家各执一词,渴求开关迎新君的千千万万。   他凭什么守住缱都城门呢?   听这声势,那门大抵最迟明早便会开。   ***   缱都门外,薛止道正催人砍木排兵。他略抬眼睫瞟向城门上伸着老指,骂骂咧咧的一众老臣,只是无奈地摇起头来。   “都说魏年富者最能顶天立地,如今打眼望去,不怕死的竟皆是与韩老同辈者。”   “那可不么?”韩释道,“我们当年寒门敢拿石子砸高门,高门若真犯了错还得低头认错,一个愿打,一个不愿挨也不得不挨。可如今高门贵子无异于踩在寒门的脑袋上走,寒门官要想往上爬,首先学的就是如何摆奴颜,如何折媚骨。至今朝,世家公子脊背松直,寒门臣子却是个个弯若芭蕉弧。他们连权都怕,哪会不怕死?”   贺渐自棵老树后头走出来,说:“你无论如何也改不了逆贼的名号,何必说这般惺惺作态的话语?”   薛止道哂笑时,面上年岁增长带来的浅淡风纹会略微加深,更衬得他慈眉善目,此刻便是这般。   他没为之动怒,或者说那话根本不能叫他动怒。他只拱手向贺渐,说:“缱都城中由魏盛熠饲养了不少精兵悍将,此番恐怕有劳贺大将军和温大将军二位了。”   贺渐听罢恶狠狠地抬靴踹在树干上,叫抖落的雪压得银甲更冰寒几分。   薛止道一眼不瞧,只说:“薛某人本无意撺掇四海弟兄兵刃相见,恨诸位不肯合谋,反痴守那朽烂魏姓。”   那温看向他,一字一顿:“薛止道,你是魏人。”   “不、不是。”薛止道面上难得挂了些许不悦,他淡笑道,“我是薛家子,从非魏人。”   “你就有那么恨魏家?!”贺渐耐不住又张了嘴,那横跨眉眼的长疤更度发红。   “恨的。”薛止道温声道,“恨得我食不知味,夜难阖目。”   喉结滚动着咽下了话语,贺渐狠命转回头去,不再吭声。   温忽而将凝滞已久的瞳子侧向城楼,微微启唇:“来了。”   众人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那顶着厚云的城楼,只见金吾卫大将军方铭高立其上,还拢手骂道:“薛止道,你这个北疆来的狗王八——来日老子纵然是死,也不会认你做万岁爷!!!”   贺渐冷笑一声:“侯爷要的年富力强者,此刻可不就在城楼上么?”   薛止道半闭了只眼,虚虚在空中比划了一阵子,笑道:“真真可惜,若非我军有意布于射程之外,我只需使这么些力拉弓,便能叫他喉穿人死!”   “啧,”贺渐烦躁地取下头盔,搔起他那头盘起的长发,“见人要杀你便这般不留情面,你适才装个屁的惜才爱才?!”   “忠于魏家者,再是宝玉,也不过是往粪坑里浸过的脏物,千百般光辉都叫脏臭所掩盖。”   “人各有忧,难不成当帝王就有那般的容易么?薛侯爷您为何不体谅体谅呢?”贺渐眉心烦躁被冰雪冻去,化作点点悲哀浇在他身。   “体谅么?他们虽说是不容易,但其中多少沾血的错?人死不能复生,血债需得血偿。”薛止道平静地说,“魏家高登九重天,视众生皆为蝼蚁。那么我便顺其天梯而上,踩其作肉沫。——既然皆为骨肉凡胎,都该死的不是么?”   贺渐听罢唯感震悚,怔愣不能言语。那温倒是拍雪起身,说:“侯爷所言不假。”   那韩释接了贺渐手中的头盔替他戴上,道:“贺大将军啊!薛薛侯为边臣,温大将军乃江湖中人。当年巍弘帝布阵压了多少他忧心掌控不得的高人,你这在黄金软卧里长大的世家子如何能体察他们的苦痛?”   “因着魏家,薛侯年少死爹时,温氏那远近刀客一族,因着不肯入禁军当教头,被魏束风赐了满门抄斩。而您呐,您在贺府夏枕北冰,冬盖南绸,您觉得魏家好,可好的是您,不是百家姓。——纵然无知者无罪,可老夫还是劝您莫再同薛侯怄气。若是此战不成,山上薛兵一把火烧了栽下的救命草,您可就是两头不讨好,真真成了千古罪人了……还请您慎思量!”   “……慎思量么?”贺渐扇动眼睫,倏地笑道,“我当然要好好思量!”   ***   夜里,天公浇下厚雪,许是担忧道上湿滑难行,再过一阵子恐叫兵士难以落脚,薛止道终于下令兵动。   兵甲相碰的响声,刀剑磨蹭的铿声,战靴踏地的闷声,就那么伴着嘶吼的雪风撞向了城门。   城内兵甲之后,涌来了太学当中欲改魏家之姓的狂徒。他们夺来那些个险些被保魏者烧去的丧幡,高举着左摇右晃。   方铭本欲领来禁军人马,路遇烧车拦路的一群文人骚客,他们用瘦臂支起沉甸甸的火把,嚷叫着从茶馆薛家说客处习来的说辞。   方铭喉结一动,抽刀向后,勒令诸人扬沙压火,哪怕烧作烟灰也要淌过这火海,若有畏缩后退者,则要以刀作赏。   于是禁军诸人如狮虎前奔,被蒙上黑尘的铁甲踏灭夜间提灯举火者的光,他们昏头昏脑地为了魏家向前,为了这一魏姓抛头颅洒热血。   谁家是正道,谁家是歪门?   何人是圣贤,何人又是疯子?   方铭扬鞭驱马,踩过滚在地上的人尸——自家禁军的亦或什么不知名姓者的。   百姓受外头那薛家的高呼所感,唰啦揭下了人鬼界限。文人武人皆举刀,起初是为了自卫,后来却在他人身子上开了口子。   城门未破,缱都城内却血流成河。   哭吼声渐渐盖过了北风的狂号,百姓积压着的怒火将缱都变作人间阴曹。   今夜缱都无人眠。   ***   寂静的朱红宫城里头,先是亮了一个火把,继而是两个,末了星子融汇作了火海。   各宫皆是一片混乱,廊道当中乱哄哄的尽是宫人“走水了”“快快救火”诸类哭嚎。那范拂面无表情地走入了皇帝寝宫,将龙榻上的那床褥子铺展开来。   他不知为这一举动赋予了什么意义,自魏盛熠与许未焺离开后,便日复一日地整理着那冰凉的龙榻。他将那床褥子掀翻了再折,折了再掀翻。   今儿当然也一样。   他不出去救火,他没想活。   他也不去火上添油,他没想死。   他只是那么坐着,坐在寝宫高高的红木槛上,等着天命降临。   他想,如果季徯秩和宋诀陵能活下来就好了。   真是那样就好了。 第178章 薛新朝   缱都城门被攻破不过时间早晚,薛家攻城那夜缱都无人眠,就连新生小儿也止不住啼哭。   缱都城外攻势嚇人,内里禁军相争也并不如同方铭所设想的那般轻易。   禁军当中甲衣与佩剑皆是一般形制,如此庞大的人马,方铭没法子对每个人都知根知底,那些潜藏在禁军当中的薛家耳目便是借了这一隙口,叫禁军崩解作一盘散沙。   转眼便至翌日清晨,那些个渴求薛君即位的太学生在城门近处用木箱垒台,丧幡在左,笔纸在右,他们高声夸耀薛止道昔时功勋,爽快抛去了家国自尊。   沈复念起先只是在茶馆楼上开了扇窗,冷眼观着。他行事鲜少思虑后果,惯常随心,便在那些个自称薛党的太学生兴致高起时,迎窗浇下一杯被朔风打凉的茶。   当年诸太学生能忍下林题临头一壶热茶,那是因他们与林题志同道合,亦是因他们皆寒门,他们皆可怜。   如今碰上这么个名声倾颓的沈家半瞎,他们哪里能忍,一个个的见状都抄起棍子往楼上赶。   恰这时,城门轰然倒塌,压死其后数十禁军。方铭胸膛扎了不少箭矢,他不堪那铁的重量,向后倒去,一个不慎便翻下了城楼。   黝黑的皮肤上沾满了脏腑破裂的红艳血,他来得似飓风一阵,走时也带着英雄末路的悲凉夺目。   沈复念被人揪着长发从茶楼拖到大街上时,那方铭恰自城楼翻落。   那两对疲惫的血目与盲眼惊人地碰在一块儿,撞出了银铃般的两声朗笑。   那之后,有人粉身碎骨,有人吃了一嘴他人脚底灰。   ***   夜半,雪略止,落了冬雨。   轩永的呼唤在寂静黑夜里响个没完,却没能寻到他家二公子。雨声淅淅沥沥,沈复念咳出喉间堵着的一口血,用被泥水泡湿的袖摆抹了抹嘴。他吃力地睁开发肿的双目,然却与不睁无异,不过多了些许微光。   他知道眼前有人,且只凭借那糊作一团的黑影黑影来看,那人身形像极了沈长思。他于是开口,带着点哭腔:   “哥。”   “嗯。”那人应声。   是他哥,却不是沈长思。   他的表兄颜阳雪此刻撑了一把玄青伞,伞骨往他那头歪了一歪。   “是你啊……”沈复念闻声怔怔说。   “是我。”颜阳雪蹲身去搀他,拇指揩过他黄青一片的面颊,他略有心疼道,“心里再落空也藏着点儿,轩永匆遽前来,将我家府门敲得险些烂了,你哥我为了找到你,亦是费了不少劲。   ——“疼不疼?哥带你去医馆罢?”   “不去。”沈复念摇着脑袋,被泥水泡烂的手探着向前揪住颜阳雪的袍摆,他强忍心慌,问说,“薛家攻城,城中自当吵嚷,为何此时会如此的安静?”   颜阳雪在他右臂上摸了遭,而后攥住说:“阿念,你先起来。”   沈复念借力起身一半,只跪在雨水中,雨水浇过他那对盲眼,搅进许多泪珠再一道从眼眶滚落,他说:“哥,你同我说实话。”   颜阳雪咬紧腮帮,终于看向了那火光滔天的宫城,他松口:“复念,缱都城破了,日后再无魏家,你呀、莫再念了……”   ***   颜阳雪揽着沈复念往巷外走,身后巷里倒了几个太学生,他们胸膛上的紫拳印被雨水洗了又洗。   不远处一檐上立了俩人,那四十上下年纪的男人俯视着那条空巷,慨叹一声:   “杀人于七拳之间,好一个颜家拳法!他颜月晦从前逢人只道习了点颜拳皮毛,如今瞧来,该是学着了精妙。——当这魏家的文臣,最忌讳的便是文武兼得,他也是聪明。”   “要杀么?”身侧那位佩刀者问他。   “这般未免太过残忍。”薛止道说。   斗笠将温的眼给遮去,他瞧雨半晌,良久也没应声。   薛止道背手身后,见状才又补上一句:“那二位大人如今是颜沈二家骨,若是连他俩也折了,他颜沈二家的的经脉脏腑是一个也活不成……那二位才干出人,薛某若是计较他们今朝身在曹营心在汉,来日难免后悔顾小失大。”   温漠声:“养狼为患,自取灭亡。”   薛止道舍不得似的眺了那走远的二人一眼,这才温温道:“这夜雨来得着实急,温大将军与其陪薛某在这儿淋着,不如快些进屋歇着罢。”   ***   隆冬将至,薛止道在攻破缱都第二日便下令筹备新帝登基之事。然政事堂里头,除却梅、洛二人外,皆抱病窝府。   薛止道没过问。   三日后,天色雪青,受位礼晚些时候便要启办。   乱局当前,这受位礼又办得匆忙,十六州不少边臣无法赶至,就连这缱都臣子也来得稀稀落落。那薛止道便在青砖上驻步,笑着要宫人带着些薛兵,将那些个抱恙的好大人们挨个“请”过来。   这回薛止道大动干戈把那些个固执的大人请来,没来的多半已见了阎王爷。待到那些个能来者皆到来时,已然误了吉时。   薛止道只端端立在数阶之上,不以为意,见韩释点头,便示意仪仗队起步。   薛家改姓登位,百官皆是头一回见着个不登坛受禅的异姓帝王。那些老的少的,个个瞪着眼,含着声,勉力不露惊惶。   薛止道拾步而行,在千千灼目前接过韩释端上的半玉玺。   朱红宫墙上停了只山雀,那小畜生啁啾不停,那百官却瞧着瞧着在面上挂了几条泪痕,却又不敢放声抒亡国痛,仅能如哑儿般仰起头,悲恸地在心底嘶吼。   先前人人嫌恶魏盛熠,如今那高门薛家要换天,他们却变作了泪水人儿,似乎脏血冠着魏姓还是比贵血冠着他姓来得好得多。   薛止道面上始终摆着从容,依着删繁就简的仪礼迅速走尽了这一登临九天的必经之路。   礼毕,青砖之上跪满了那些个心不甘情不愿的魏家臣。薛止道转动着半浊半清的眼眸,掠过沈颜二人,又看过洛颜俩人,直盯住了那迟迟未跪的史迟风:   “爱卿,你不跪么?”   “狗屁的卖国贼子,要叫老子拜你这下作蠢驴,老子不如寻个茅坑跳了!”史迟风袖一甩,指头已然指向了那新帝的鼻子。   薛止道未显错愕,仅仅佩服地把他端量,笑道:“鼎东落雪之大,可不单单是压枝。如今局况,史爱卿可要三思而后行。”   史迟风攥拳半晌,末了被沈复念挺身扯了回去。堂上梅观真略略动眉,不知这二位又是何时攀上的关系,便倾身去问了洛仲。   洛仲瞥了上头那紫天,用唾沫润过嗓,这才低声道:“前些日子薛家军攻打缱都,沈大人消失的那一阵子,同那些个拥立薛侯者抗争的便是他史晚松,怕是同道之人。史大人说起话来,话糙理不糙,很叫人信服,若非薛侯动作快,恐怕那些反水的太学生又要叫他给带跑。”   “原来这心比天高的,亦甘心当那江临言的狗。”   洛仲磨靴不言,脑袋垂了又垂,似乎是在认同,又像是在否认,俨然行了错事模样。   外头天儿在经临几阵雨雪后,明净如洗,这缱都里头的人心却如乱麻一团。   此时已是年末,距新年不至两月,可薛止道仍执意要换年号,叫着嘉平末年一朝改作了“永祯初年”。   ***   翌日。   早朝在一片迫人的静谧中散去,薛止道立在高台上,看红紫青袍的官儿们步履匆忙。   薛止道继位后,并未迅速插手百官纠察,只下了头道旨意,叫韩释从段青玱那死人手里接过了中书令的鱼符。   韩释陪他立在寒天里沐风,吹得老脸都冻作霜打的茄子。韩释问他:“陛下今儿已然即位,除了重组禁军及与蘅秦谈和诸事外,册封皇后及太子之事也该尽快提上来了。自古女人孩子最易安人心,夫人淑德,小侯爷又乖巧,若是趁着火头献上这两美物,定然能叫……”   薛止道摇头,说:“不急。”   不急?哪里不急?   眼下新皇登基,诸人不能窥伺帝位,便都眼巴巴地挪眼向东宫。如若来日魏景闻回朝,只怕诸位老臣又要叫嚷着要立其为太子。   韩释憋着那些话,在袖里兜着手另起话头:“传闻常修与林题如今一个在震州撺掇百姓揭竿而起,另一位忙着把阳北道四州窜一块,一块烤来吃了。”   薛止道把龙袍袖口捏进掌心,淡笑一声:“林大人胃口既好又大,难怪回回把禾川他折腾得够呛。”   夸、夸、夸!   不思索收拾那些乱党的法子,竟然还晏晏夸奖起那些个就要扑过来咬肉的虎狼。   韩释给他气得咳了好些声,缓了阵才又说:“且不论那些个军师般的人物……如今那江临言为隆振太子遗子的消息,于十六州里头生翅似的飞。坊间的皇家轶闻比比皆是,那消息没点本事还真难传得这般远!来日林题若是又要写出什么昂然怨怼的诗词歌赋,只怕咱们如今手下那么些太学生听了,又得临阵倒戈!”   “估摸是借了江湖中人的手。”薛止道勾着腕间那骨链子,有些漫不经心,“干风媒那行的,行事颇谨慎,我们纵然派出几队精兵,也是半分查不得。”   “微臣不是要您捉风媒,是想劝您居安思危!”   “朕知朕居危巢,从来不知安。”薛止道顿了顿,忽而又道:“季侯爷今儿在忙着什么?”   “养病。”韩释说,“听是不小的风寒,要到明年春才能痊愈。”   “病多久了?”   “养到今儿得有七日了。”   薛止道摇头,说:“那他只怕已经领兵过来了……季侯爷乃武举探花,身子骨不知比他人硬朗多少。兵营里头没有痊愈说法,腿能动,胳膊能动,那就得起练。”   “唉,那人从前何曾思虑争位一事!”   “近朱者赤。”薛止道轻笑道,见那老者神情不虞这才悠悠又补上一句近墨者黑。   “不过么,当今修罗在北,若是北疆诸将不死在北境,这龙椅易主不过是一朝一夕。”   “您与蘅秦合谋为的不就是这事么?”   “是吗?”   “陛下!!!”韩释终于将眉峰拱起,怨愤地看向他。   薛止道不听他话,仅仅瞧着那微弱天光,无端端地笑起来,韩释左思右想憋不住气,便请辞离去。   ***   薛止道摆驾回了寝宫,在殿门外遇着了一小太监。   那人弓着腰,恭顺地垂着脑袋。薛止道落手把他脑袋捞起来,笑说:“范公公不必多礼。”   范拂于是顺着他的手仰了头,道:“寝宫早已打点好,您……”   薛止道打断了他的话语:“朕听闻范公公年纪虽轻,却已侍三朝,兴许不久便如同段老那般成了四朝元老。——你欢喜吗?”   范拂屈腰,说:“陛下今儿龙体尚康健,这第四朝从何而来,奴才不知。”   薛止道瞧过着他那生得四分女相的面庞,眸色一凛,说:“花言巧语。”   范拂赶忙低头请罪,谁料抬面时那人却是噙笑说:“传闻范公公在宫中无主之际,将这寝宫打理得很好,可是有何执念落这了么?”   “回皇上,奴那阵子不过是念着来日若要迎新人,也省得在此处误了事。”   “哦,原来是为了邀功……你早便知这十六州要易主?”   范拂说:“宫人私语颇多,奴才也不过道听途说。”   “那么范公公可渴慕钱财么?”   范拂没有直接应下,只拐着弯道:“奴才万万不敢欺瞒圣上。”   薛止道朗然一笑,说:“公公如今年岁几何?”   “回皇上,十八。”   “十八么?”薛止道忽而像是很寂寞似的,拉着范拂入殿坐了下来,他说,“朕当年不过十六啊……”   范拂不知那人在感慨何事,只温顺地敛着眉睫。   “范公公,”薛止道蓦地又张口,“朕给这缱都换了新帝,可是朕清楚,这一切暴风似的刮来的,终当像暴风一样走。”   “……皇上多虑,听闻您治理鼎东有方,乃是现世菩萨,这九道十六州交由您手,定然……”   薛止道挥手断话,要它出去。范拂咽口唾沫,出去时最后抬了一眼瞧他,只见那人自袖间抽出一截小臂,摩挲着上头系着的一串骨链子。   ——那位鼎西王谢封的骨。   范拂不知那骨链子来路,把那名将骨看作了臭钱买来的稀罕玩物,皱着眉退了下去。   ***   薛止道把玩那骨链子半晌,将谢封的骨蹭了又磨。   若要问他恨不恨谢封,他不恨,一点也不恨,甚至可言崇敬二字。可魏一十五年,他将谢封削作了人棍,自此还将他的骨日日夜夜带在身上。   为什么?   因为他明白,只有如此他才能断却他路,走在报仇雪恨的大道上,再回不了头。   他将谢封的白骨收在身上,无时不刻不贴着自个儿的身子,就仿若那截断骨是生在他的肉里,就仿若他才是谢封。   可他是谢封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是要提醒自个儿别忘了谢封的窃国名号,该是他薛止道的。   未报仇时,他觉着一辈子也不得解脱。   如今他窃了魏家天地,他爽啊。   可他也没了再活下去的理由。 第179章 断头饭   薛止道预料的一点也不错,那季徯秩伤寒未愈,便已开始筹备出兵一事,只还每日照旧服下两帖汤药,挂着个面纱说怕晒,再拉起霸王弓在兵营里当个没事人。   ***   今儿稷州风小了些,天却是更冷,叫人赤手在外头待上一刻,便能冻得面红手僵,直哆嗦。   姚棋打马而来,季徯秩单瞧他眉心皱了点,便知他又要唠叨,索性抢先压了他的话,道:   “幸而近来身子还不错,若是这些时日也没能摸弓,你家主子我便要偷摸跑出府去,寻条河跳了!”   那姚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忙把好些劝休话都给塞回喉里去。   宁晁跟在季徯秩旁边吹口哨,没大没小地搭着季徯秩的肩,叫那修皙清俊的季侯爷都成了他歇手的杆子。他说:“侯爷,在下把营里逛了一圈,弟兄们大都收拾齐整,咱们该启程了。”   “……北边还是没来信么?”季徯秩问他。   宁晁打了个口哨唤马过来,他看过那匹温驯的霜月白,又看向季徯秩,摇头说:   “没办法,太远了。”   远,宁晁说稷州离北疆太远了。   可是季徯秩明白,他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说的仅仅是二字“没有”。   “呼——”季徯秩的胸膛略微起伏,他停顿须臾才又说,“耽之曾道薛止道要效仿怀柔之法笼络人心,如今那人却是果断攻城,可谓孤注一掷……”   宁晁把缰绳塞进季徯秩手里,脱口:“他是胜券在握。”   “我倒觉着他是走投无路,破罐子破摔呢!”季徯秩将缰绳一圈圈绕着收在掌心,抚摸着霜月白的鬃毛哂笑。   喻戟方领罢晨练,这时踱步过来,笑意温温:“诸位又聊了什么惹着侯爷了,怎么他笑得虚情假意的?”   宁晁闻言于是挪目去瞧那侯爷,片晌又看了回去,说:“没有啊,这不是正欢心笑着?”   “问你们适才聊谁了。”喻戟说。   “我主子。”宁晁回答。   喻戟点了点头,抬了下颌问季徯秩:“你什么时候要走?”   “明晚动身。”   “大早上不走,偏要夜里赶路,若非这是稷州,季侯爷的名声响亮,诸兄敬而远之,否则总得叫他们把你给劫了才好。”   “听说你月曾到缱都去找过史晚松?”   “怎么?见史迟风和你手下那沈复念一般,也没能把城门守住,专程来嘲谑我一番么?”   “不是。”季徯秩笑了笑,“你不是也明白耽之心思的吗?他专程把那守城的日子定得那般的死,要的就是明素与晚松二人觉得自个儿已然与我们这些个江党相融,要他们意识到时已然自觉站在薛止道的对立之处。”   喻戟说:“既然清楚,何必说出来呢?叫旁人听来,还以为是侯爷是特意为末将开脱,在帮末将守面子。”   “可是阿戟,你不该不清楚,我彼时为何不去亲自拉他史晚松的罢?”   “觉着他史迟风不认薛家是必然?”喻戟应答,“我从来看不惯你们这些个总动赌|徒心思的。”   “哦?这些人?除了我,你还有什么在意之人呢?”季徯秩调笑道。   “魏千平与魏盛熠。”喻戟直言不讳,“今儿都死了。”   “你觉着他们错在好赌?”   “这倒罪不至死,依我看更像是报应,毕竟这俩万岁,当年没一人在治国,都像是楼里的兔爷,在扭着腰同他人玩勾心斗角。”   “大将军…!”姚棋不由得出声阻拦,随即悲恸地垂下脑袋,“死者为大啊!”   “那我若想对他们评头论足,是不是还得搁你跟前死一死?”喻戟面色陡然一冷。   “在下并无此意!”   “姚棋你最是懂事……可魏千平皇匪勾结,埋没精忠;魏盛熠他饲贼买器,残良装痴。他们才不是什么九重天上的万岁爷,不过是俩江湖戏子耍把戏。——你敬他们干什么?”   季徯秩勾过喻戟的颈子,亲昵地与他发鬓相贴,说:“别说啦、别说啦!本便是越挂心者就越易感到伤心难捱。阿戟你呀,不过就是想他俩了。”   喻戟掰开他的手,说:“侯爷要骂就骂,莫再同我道些虚的!对了,林题安排人手盯了那付溪,他如今依附薛止道不假。你若是攻去缱都,他那陇西节度使断然不会善罢甘休。俩州守备军齐齐攻来,你难免吃不消。”   “我也得吃到他,才能吃不消啊!”季徯秩笑着,“陇西侧畔的阳北道四州,难道是摆设?更何况陇西二州里头的巽州,可还住着位蓄势待发的饥犬平王,他付禾川若敢将兵力全部集中于我身,他便要大意失巽州!”   “可巽州背靠壑州,如今温与贺渐可谓是杀红了眼。”   “受人胁迫罢了,能言几笔忠呢?”   喻戟瞅了他半晌,末了含笑上手捻动他的衣衫,说:“哈……大病初愈,还着这般薄的衣裳……”   他还说:“季徯秩,你真是失心疯了!”   季徯秩颦眉,屈指点了点眼角,装腔作势道:“喻大将军这般的关心我,我的心脏跳得好似要飞。”   “我给你废了它。”   “嗳这可不行!”季徯秩一面笑着,一面上马,说,“阿戟,同你说件事儿,你可千万不能动手动口打骂人……”   “侯爷又要说什么好话?”喻戟平静地看着他。   “嗐,虽说适才瞒了你很是对不住,可我是因着怕你伤心才说我明儿才走——我即刻便要启程奔赴缱都。”   “你、”喻戟的嘴角不受控地耷拉下来,他说,“季况溟,你!”   季徯秩坐高马,为着轻便,此刻还未披甲。那衣衫照旧是殷红,然其容颜却是盖去一袭藏银锈鸟的华袍光彩。   他皱了清隽的眉,回身冲喻戟温笑道:   “阿戟,你知道咱们五人中,我最宝贝的是何人么?我同你说,咱们当中我最敬千平哥,恨不能在他面前俯首称一世的臣;我最喜阿焺,总想同他窝在一处,谈一辈子的天;我最疼盛熠,见着什么好东西都想赠予他;可我最是珍视你,总想见你,无时不刻不想见你。哪怕知晓你骗我那么些年,我依旧无法将你抛下,就连像对待盛熠那般,同你大吵一通都办不到。——所以,阿戟,你要活着,好好活着,在这稷州,在我的梓乡。   “阿戟,此地一为别,便是阴阳千万里。我若不能归,你要叫我瞑目;我若能平安归来时,我要这儿看到你。至于你要在这稷州做的么……莫忘隔个几日到佛前为我点香祈福!”   季徯秩说罢递去个明媚笑,那霜月白也很懂事的,不待喻戟张嘴,便自顾带着他主子奔远。   这时那些个早早便藏起来诸兵士才自林间钻了出来,跟在季徯秩身后扬起一路的尘土。   喻戟没有怅然地盯着那渐趋远去的人马,只照旧挂着笑耷拉着脑袋。他垂头思忖好一会儿,才抬头问姚棋:   “心不诚者礼佛可行吗?”   ***   稷州风小,北境的朔风却如同猛张嘴的蛟龙,恨不能吞去世间一切。   面朝北风迤逦前行已久,这会儿悉宋营中将士皆是憔悴不堪。   又是接连几日未阖眼,他们已抵达那老狼伯策的巢穴之外。里头燃烧的篝火被堆得很高,叫那些个在风雪中冻了好些时日的宋家军,单是瞧那么一眼,便觉着身上寒已然化解。   宋诀陵睨着那营帐半晌——自辕门看去,能望见颇多人马。   燕绥淮此刻折了鞭子就立在他身旁,他紧蹙眉头,说:“我心里尤其不安,我总觉得这营帐有诈。”   “嗯。”宋诀陵抬靴踏着一地碎琼乱玉,说,“近门处烧得火光极高,可向后眺去,却犹见帐上雪。——这多半是个拿来伏击人的空营,至于里头究竟藏着什么,不进去恐怕没能知道。”   冰河早已隐没于身后,此处再不见游鱼飞鸟。燕绥淮的浓眉拧得很紧,他觑着宋诀陵,说:“你既然也看出来了,为何一副要前冲模样。”   宋诀陵挑眉看向他:“我也觉得有诈。”   俞雪棠适才趴身在马上小憩,这会儿坐起身舔了舔干燥的双唇,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么……啧,真真难办。”   “你当真要去?!”燕绥淮瞪着宋诀陵。   “这事咱们不是早说好了吗?诀陵哥走中路,要直冲向前。”俞雪棠驱马插进二人之间说,“当时你已经哭得够多了,甭再叫嚷!你二人不准吵!”   “我没想吵,可是你看他明知是陷阱,却还心甘情愿地要往里头栽……这难道像话吗?!”燕绥淮厉声道。   “他不是说了,他觉得是伯策在其中布了新局的么!”俞雪棠被燕绥淮说得也提了点声。   宋诀陵倒像是个没事人似的,一点儿没理会那二人你言我语,只从腰间取出块红穗螭龙紫玉佩来摩挲。   俞雪棠拿燕绥淮的呶呶语当过耳风,瞥了宋诀陵手上宝贝一眼,说:“这玉佩好生别致,可是谁人相赠?”   雪片落在宋诀陵眉睫,被他眨眼抖去,他说:“啊、是季侯爷赠我的新婚礼物。”   新婚礼物?还是季徯秩送的?   那二人闻言大气不敢出,皆收了声,小心翼翼地看起宋诀陵的脸色来。   那宋诀陵却像是很不在意,只敛着凤目,笑说:“穗子是我给亲自挑了挂上去的……不过这紫棠玉和那檀红穗子似乎不甚搭配。”   竟还笑了?   那二人更觉得肉颤心惊,便忙忙挑开话头。燕绥淮说:“咱们一路上走走停停,怎么柴晏还没回来呢?”   “柴晏么?”宋诀陵口气冷淡,“他可是到乾州借火铳去了?”   燕绥淮并不否认,只用拇指摩挲俞雪棠手上那毛糙的辔绳,俄顷才咕哝道:“他这是为了咱们好,又不是干了错事。待他回来,你若是胆敢责罚他,老子可要和你急眼!!”   “他比你能干。”宋诀陵很是眷恋地将手中玉佩收了回去,说,“我没有道理罚他。”   燕绥淮还要骂他腔调不善,恰遇栾汜小跑上前给他们分饼填肚子。然三人虽是道谢着接过,却皆没甚胃口。   宋诀陵打量了那似是嚼蜡的燕俞二人几眼,挂上许久未见的朗笑,说:   “我的断头饭,大家伙倒是赏个面子欢喜点吃啊!” 第180章 北境花   正是那大饼嚼完后不久,宋诀陵等人跨上高马,抬手示意后列弓手放箭。   火药鞭箭毫无节制地投向那兵营,逼出了其间不少惊慌应战的秦兵。   凤目扫过那遭火焚而照旧静谧不已的营帐,那眸子的主儿却依旧是无动于衷模样。   他清楚,如今柴晏从乾州搬来的火铳未到,他们手上的火药仅可支撑他们再打一回猛攻。   面前这营如今压着悉宋营的脉,绕过还是直攻,一念之差,便可能叫悉宋营陷入死局。   如若里头当真窝着那伯策,他们今儿决定绕营而行,来日便可能腹背受敌;而这兵营若仅为道上障眼法,他们于此耗光火力,只怕不至几柱香便会叫那些个霍然攻来的秦兵一口吞去。   可是他们没法子,他们得赌,他们只能赌。   北疆人一向踩着黄沙走,稍一踮脚便容易被黄沙吹去,可宋诀陵在缱都放浪那么些年,早已变作了个踩黄沙的赌|徒。   然宋诀陵步步为营那么些年,怎么可能将一切交给天公定夺?他不能仅靠直觉,还得沉心捕捉一切风吹草动。   于是他自土丘之上俯视不远处的兵营,瞧着瞧着,瞧见一帐子帐帘不合风向的微微一动,他心头更漫开不少火星。   那凤目灼灼,好似已窥见那老狼王的身影。   他必须进去,亲自进去。   那心如山岳不动的俞雪棠这会儿掌心也生了汗,她说:   “这兵营极大,若有埋伏,只怕数目不会小。我适才虽是站在你那头,可是如今射箭放火,里头也浑似无人模样,太怪异了!这兵营里不像藏了伯策,更像是埋伏着众多死士……你当真要进去?”   “雪棠,难道你也叫那燕绥淮改了性子吗?——箭射不到营帐后头,我不进去,若是伯策隐身其中,便叫我失了手刃他的大好时机……生死有命,我爹如今乐得逍遥,没有我照样能活,我纵是死了他也不会过多牵挂。”宋诀陵说。   “有的是人牵挂你。”俞雪棠睨着面前那被火吞去的辕门,“你若死了,宋家后继无人,难不成你想叫悉宋营更名改姓?”   “我看‘俞’姓就不错。”   “你甭贫!”俞雪棠忿忿道,“从前打仗,还可论一句成王败寇。如今你下令攻营,我没有异议;可你要进去,无异于拿你的命做筹码,是成则有生,败则必死。不止是你会死,你手下精忠也一样会死!你再仔细忖度忖度!”   “想够了,我要进去。”   俞雪棠将唇肉咬了进去,服了软,说:“我率兵走此营右缘,一会儿绥淮哥来了,我帮你把他给拦下来,以免他又跑你跟前一面骂,一面心内委屈,再掉回眼泪。”   “那便多谢你。”宋诀陵笑道。   他说罢抬手下令,那凛冽声止时,万马奔腾,俯冲下丘。   ***   宋诀陵冲在前端,长剑过处,尽是人首相离的尸身。至营帐后缘,忽而涌出数十匹孤狼,将他们围裹。   狼咬断马腿,蹬腿一跃便将马上兵将也给扑至地上嘶咬。   “秦人最喜饲狼,可独王工贵族可驯狼做刀……”宋诀陵哈出一口白气,旋即高呼,“诸将士听令,将这糟烂帐子挨个踏破,一个也不要漏下——!”   谁料就是这一声令下,营帐深处忽而冲出几匹黑马,那伯策在诸兵将之后,看向宋诀陵,扬声笑道:“魏小儿,倒是生了几分机敏!”   宋诀陵将凤眸弯起,并不着急应答,只将手负在身后,冲将士们比了个手势,万箭便遽然扑向伯策一行人。   可惜那些秦兵皆是老手,见状只沉着举起盾牌阻挡,不乱阵脚。   营帐之外传来震天响声,原是燕绥淮所负责的帐外西路,有铺地秦兵纵马而来。   曹结此时正跟在宋诀陵身后,他死死盯住了伯策,试图寻找那人的破绽,而宋诀陵却蓦地回身,同他说:“曹叔,听马蹄声,西路来的秦兵少说有两万,只怕真正的主力皆在那头……曹叔,这里有我,您安心到那儿支援阿淮便是!”   “宋小子!叔哪里能走?!你分明清楚伯策那狼王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今儿你就是砍叔脑袋,叔也不走!!!”曹结急迫道。   宋诀陵退在诸将身后,平静地说:“伯策已老,早便不复当年勇,曹叔,你信我,我定要他给谢家忠烈偿命!”   耳畔忽刮劲风,直将挡在宋诀陵身前的兵士拦腰劈作两半。   “偿命?做梦!!!”那伯策执一把加宽环首刀,每每挥动,便叫人听得割风声响。那声音算不得清脆,入耳只觉沉闷厚重,沙风似的压人。   现下那环首刀被猛然朝宋诀陵压去,然那伯策不曾想,他恣意这么一招,却叫宋诀陵利用了其刀身宽扁难以迅速自纵砍变作横劈的短处。   宋诀陵伺机而动,挥剑砍向刀身,叫那伯策也不由得倒身马背。然伯策粗臂一蓄力,又猛然将宋诀陵手上那把汉剑当开。   那一招震得宋诀陵喉血上涌,俄顷腥味便侵袭至齿舌。宋诀陵仅仅舔罢嘴角渗漏而出的一点残血,踩稳马蹬,腰腹使劲,后仰避开了刀锋,又伸指抵住剑身向上送,以防备那环首刀会趁扫过其面时,骤然转向砍击其颈。   那白发老将果真竖刀,环首之中的龙雀大环近在咫尺。他双手撑剑抵刀,趁其不备使上全力,硬是叫那重刀弹开几寸。   唇角凝了血,宋诀陵始终端着轻蔑的表情,任那老将如何的笑他,仍似胜者那般的清高。   伯策喘着粗气,冷笑道:“我当年几战你们魏的鼎西王李连,除却几回平手,那位皆败于我手,最后一战更是被我废去两腿!你这后生,想要与我平起平坐,着实天真!”   宋诀陵头一次张嘴回了他的话:“可是你的儿子布贡达死在了我的手上。”   那伯策也不知心是铁铸的还是怎么,闻言竟是眼也不眨,他说:“布贡达并不是你杀的,他没能完成长生天降下的使命,是受天罚而死!”   “是啊,我便是长生天的使臣,今儿我奉天旨,夺你性命——!”宋诀陵说罢,霍然欺身上压,叫剑锋近乎要触着那人的鼻尖。   伯策虎体熊腰,这会儿却被宋诀陵压制得动弹不得,他不知宋诀陵的暴起之力竟达如此,当即吃了一惊。   眼见宋诀陵的身后人马渐趋汇合,伯策咬碎牙终于脱身,他调转马头,忽而跑出兵营向北跑去。   宋诀陵驻步略微算计,此地仍为大漠,若要步入草地少说还要再向北连赶十日,而秦兵粮草短缺,为节省粮草,应是能省则省,十有八九不会选择在大漠中扎营。他只消在这片被白雪掩埋大半的黄沙中杀死伯策,以绝其汇合之路,便仍有胜算。   宋诀陵于是召了余下精锐,向北奔去。   ***   燕绥淮的视线已叫敌军喷溅的鲜血糊作殷红,他猛力瞪着眼,强忍刺痛,抬头蓦见那前后两支逐渐叫沙风淹没的人马。   他痛苦地发出一声嘶吼,将面前刺来的长枪马刀一并推去,恨不能将犯边者一刹碎作肉沫。   唐刀被鲜血裹了一层又一层,仿若击石海浪那般乱掀跳珠。他赤红着一双眼,却唯有眼睁睁地瞧着宋诀陵的背影隐匿于茫茫大漠。   他在西,俞雪棠在东。   她不仅刀法了得,步兵列阵也很有巧思,打得这头那些个轻视女儿家的秦贼落花流水。可是秦兵如蚁,竟叫她杀也杀不尽。   宋诀陵的背影晃在远方,她空洞着一双眼,手臂麻木地向前挥刀,片晌才咬牙回过神来——   不能叫宋诀陵的辛苦白费!!!   她于是回身阵中,只叫后头那些个在铁盾之后潜藏已久的弓手斜身放箭。   唰唰啦啦,一时间马嘶人呼,一阵乱响。其间也有人不慎蹭着了吞没大半营帐的烈火,一刹变作这摧毁这十四年虚虚太平的冲天烟尘。   人肉的焦味如针一般被吸入心肺,扎得两军人马皆是痛苦不堪。   秦人拜天。   战啊,战啊,为了熬过此冬的食粮,为了其族的存留。   魏人嚼土。   战啊,战啊,为了不让疆土的操守,为了其国的永昌。   在被那些个攘权夺利的缱都官爷遗忘的北境,悉宋营厮杀不停。宋家军个个十指如草木,纵然被风暴卷去,仍以仅剩的,如草根扎进土壤般紧咬着刀剑,削劈砍刺剁。   鲜血染红了白雪黄沙,粘稠不肯下渗的鲜血,是代替了他们被碾碎的眼球,不肯瞑目的双眼。   后来,后来他们的血肉叫沙吃了,他们死了。可破碎的皮堆上还落有一个模糊宋字,与它们相生相灭。   戍边者成了梅,开在了北漠深处。   ***   震州半月无雪,季徯秩率领的兵马行至城郊时,天上却又飘起了鹅毛。   他打一破败庙观前行过,心头一紧,又动了取根香来拜神的念头。然其于诸人修整之际进去走了遭,却只见了尘灰与蛛网。   空荡的庙观里头就连木梁也叫人偷去,他抚摸着那些个断裂的窗台,喃喃自语:“从前皇叔带我远游,曾领我来过此地,当年香火何其旺盛。供台几回漫火,如今怎就连烛台也不剩呢……”   原来越近繁华处,人越是贪。   季徯秩望着远方,眼一晃似乎跨过震州几城,径直望见了缱都高耸的城楼。   宁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若有所思良久,终于问:“薛止道直接攻城,叫禁军半数覆没,为何没如徐大人与林大人所料那般不得民心呢?”   季徯秩挥手扫他肩上雪,说:“是因他二位低估了百姓对于魏帝的恨意啊……耽之和林大人算遍世事,他们能算得了大局,终究算不尽人心。——高坐云端上,哪可观清人间事?”   宁晁蹲身从麻袋里抓了把草料喂给霜月白,说:“可在下听闻那二位皆在平州烂沟摸滚许久,这样也可称作高居九天吗?”   “耽之和林大人,虽曾身处贱处,可他们心比天高。满眼皆是家国大义者,难能看清小家小情。他们站得太高了,高得他们眼里只剩了上位者。你说他俩纵然身处泥潭,看的亦是峰巅近处,怎么能不是高坐云端呢?改天者必高人,此乃徐林二人的自负之处。他们知晓百姓受苦,故而要换天,这是他们的因。可是百姓被魏家摧残已久,饱食尚不得,哪还能顾及改姓?”季徯秩叹道。   “那么如今常兄在震州边城里做的倒是很好!我们打那城而过时,在下见拥护他者多为庶民,可不得比那些欲|望颇盛的官爷诚心不少嘛!”宁晁交臂说。   “之安兄要民拥,等价便可;他要官拥,非用更重者相交换。”季徯秩蹭着腕子佛珠串,又说,“之安兄他呀,曾招惹震州恶霸史女婿,叫该州官给扣了个万万不能搭理的帽子。之安兄他力争民心,虽多是因着胸怀宽广,其间却也含了不少迫不得已。”   “所以说……时来运转,有些事,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季徯秩笑起来,“哎呀,我今儿怎么尽同你嚼这些虚的了。”   宁晁拍尽手上草屑,打开自个的行囊不知在翻找什么,说话时也没抬头:“侯爷从前虽好礼佛,却似乎并不虔诚。”   “嗐,我今儿是真真怕了。”   宁晁闻言噤声不言,直待从包袱里翻出个盛满酽茶的水囊,递给了季徯秩,才说:“稷州最是意气风发的季侯爷,哪知怕呢?快快灌几口茶,醒醒神!这几日在下没见您阖眼,许是累了!再过七八日咱们便能赶到缱都城外,那时可真就没工夫供您休憩。”   “我若不装出个怕事模样,不慎叫胸中意气冒出个尖儿,便要失了本心,叫那些个慈悲皆散去,通身扑在如何将那薛止道剔骨焚尸——!”   季徯秩盯着那城楼,泄了些许淡笑。   那宁晁瞧着那艳丽姿容却是不禁打了个抖。   “朝升,上马吧,这庙观无处供你我烧香,来日咱们给薛侯坟头上香不也顶好吗?”季徯秩又说。   “……侯爷您、今儿到底是恨不恨薛侯呢?”宁晁想不通,便问。   “我是觉着不恨,你觉着怎么样呢,你觉着我恨吗?你觉着我在借机寻仇吗?”   宁晁没回答,只又听季徯秩笑道:“江师叔可是要我杀他做了断呢!” 第181章 寒雨时   寒风扑打着枯木的弱枝,叫那些个枝条歪倒着压人。宁晁面上被它划开道细痕,冒了一星子血珠,却不过迎风甩了甩脑袋。   季徯秩替他拨开面侧尖枝,再叮嘱了句当心,便打马走远了。   宁晁顿步搔了搔伤口侧畔,愣愣盯了那人背影良久,方跃马而上,扬鞭跟了过去。   他骑马时心不在焉,想,这人心和人心之间的较量活儿,自个终究做不来。   想着想着,手指忽而摸上肩头,又无端端地担忧背上刺青有一朝会全叫刀剑所洗。   将近晌午饭点,道旁村坞上头飘起袅袅炊烟。他望了望,搓着手哈出口白气,说:“好想回北疆啊……”   ***   魏·鼎西   柳契深同敌军纠缠,为释李营后撤提供了充足时间。城中民早早便南下避战,今儿仍须撤离者无非李家兵将。   李迹常的赤红马跑出这边城时,城中的粮草已是该搬的搬,地里长着的,也叫烈火给烧尽了。   杨亦信正立在那焦黑的土地上,战靴在土中拨弄半晌,却只见些未烧尽的草根。   ——城里连粗粮都不剩,甭提好吃好喝犒劳将士。   杨亦信叹了口气,回身去问候麾下亲信,哪知会他们个个面目憔悴,已是几日未歇。他的喉头不由得哽了半晌。   他不忍再打扰,索性攥紧拳头挪了地儿。他挤进一圈吵嚷着要造反的人丛当中,安抚说:   “弟兄们,军粮已唤西边的火兵加急送来……今夕城中火已然扑灭,姑且先去寻个好屋歇歇脚,取暖用的炭火顷刻我会差人送去。天寒,可别冻着了!——大家伙都散了罢!”   那些草莽汉哪里听得这话,只叫怒火烧了脸,若非那些个虎背熊腰的秦兵正候在一旁,叫他们不敢轻易则声,他们定要大闹一通。   “朝满。”格图招手要他过来。   “老将军。”   杨亦信小跑着过去,站定后却不由自主地耷拉下脑袋,俨然个不识事的黄毛小子。   “你抬起头来。”格图说着,粗手握住他的双臂,“如今我们占了上风,在此处歇停,若叫敌军召来援手,我们可要吃大亏!”   杨亦信眼眉微皱,说:“可此战我军虽说得胜,士气却很低迷,我是想……”   格图不容他再说,厚掌不耐地在剑柄上滑动,他道:“朝满,你当时不该空口许诺。”   格图这是在说杨亦信前些日子攻城门时脱口而出的办宴豪言。   “可是老将军,您也知这烽谢营当中将士多数曾为阶下囚,其中心怀苦衷者自然是有,可多数还是分外自私之徒,那是若无犒劳奖赏,定然摆不出劲头!”   格图摇头,他说:“朝满,我年方十六便领兵打仗,也曾以为若要鼓舞士气,非犒赏不可。可是不对,长生天以落红自肥要我们明白,万物皆如石潭之中的清水一般流动,有得即有失。今儿你给将士奖赏是叫他们‘得’。可是你忘了‘失’比‘得’更叫人怖惧。世上人不一定渴求钱财亦或美餐,唯有一事叫多数人执着认作‘不可失’,那便是‘命’!”   杨亦信愕然,老格图却照旧云淡风轻:   “你必须将他们的‘不可失’握在手心,才能驱使他们。”格图回身,指向军阵后头那些个拉弓的将士,又说,“看见秦军后排那些个弓手了吗?他们的箭从不射向敌军,他们的箭从来射向的都是自己人的心脏。”   猎猎沙风卷来,叫战甲红缨飘扬不停。   杨亦信掐着掌心:“如今烽谢营已来不及安插弓手布此阵……”   格图仰天大笑:“朝满啊,用不着布阵!你眼前的这些个秦兵可不就是你们烽谢营列后的弓手?朝满,我给你当受箭的盾,去承受那群卑劣者刺来的矛。朝满,你去同他们说,我勒令你进军,否则……”   杨亦信眼底浮上一丝苦笑,他接过格图的话,说:“……杀无赦!”   ***   边城破了,李家军沿道跑回首城。   李迹常自打回来后便一直歇坐在城墙上,任由黄沙给他的银甲覆上灰蒙的土黄。   他生性乐观,从来乐呵不知愁,若是当了宰相也是个肚里能撑船的。然他今夕饱尝苦痛,稍得清闲,心里头便又要嚼起故人旧事,悔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嚼啊嚼,想到被逼服五石散的沈长思的眼睛,思索那轮桃花白月的消亡,是否与自个经久贪慕有关,是不是他若不曾向老天许愿师门重逢,今儿沈长思还能活在这九道十六州的某一处?   他想啊想,想到沈长思的泪水,还想到柳契深冷冽的诀别。   心脏漏出的口子灌满了刮来的黄沙,他不知道要如何同江临言交代,今儿更是连辛庄明的眼也不敢瞧。   他是怕自个儿将心中的自责化作怨愤,烧死他那无辜的师侄。   他锁眉搓了把脸,在来往巡城兵士脚步声中掩住了沉重叹息。   恰是这时,城外斥候飞马,急急高喝:“报——那杨亦信今儿令其麾下人马重整兵甲,要不休再战!”   李迹常深吸了一口气,正色吩咐诸将:“传我号令,全营戒备,即刻备战!”   那些将军倦容难掩,立那儿踟蹰半晌,却始终道不出一句“可是”,只好耷拉了脑袋去传令。   “……等等,”李迹常留住一将领,说,“去寻个踏实人把辛庄明随着城中百姓一道往南边送。”   哪知他话音方尽,城楼之下便有一人冲他嘶吼:“老子才不走!老子要留这砍秦兵!”   见那人态度梆硬,李迹常难免也生了些火气,幸而他火气向来烧不旺,闻言只冷冷俯视底头那人,用极淡的口气说:“我是你师伯。”   “老子也没做你的师侄多久,你凭什么管我?!”   “这儿是李家封地,由不得你胡来!”李迹常略有扬声。   “我胡来?你他娘的给老子睁大狗眼看!胡来的根本就是你!——沈长思他带我来鼎州为的是叫我杀敌!他要我不耽于私情,你却因着私情要把我送走!绝无可能!”   “随你!”李迹常气急败坏,只收回探出城墙的脑袋,冲上头诸人放了狠话,“你们来日都甭管他,让他爱干嘛干嘛去!”   李迹常闷声又恼了半晌,忽而把他副将姜瑜点出来,说:“你去安排安排,叫那辛庄明跟着你走。来日打仗他若是碍事,你就把他脑袋削下来埋沙里头!”   姜瑜摇脑袋,叹他们世子爷还是心太软。   他斜眼瞥了瞥下头那眉横气戾的崽子,吹了个口哨说:“欸!庄明小弟,听到世子爷适才说啥了没?他要你来日跟着你姜哥哥我走,咱哥俩在一块儿好好干啊!”   李迹常听他说完,又扶了城墙上头的墩子,恹恹看向下头那乖忤不顺的师侄,却蓦见有匹劲马驮着个老将前来。   他瞪目,微微张口,洪钟似的呼喊便从他浑身蚁爬似的兴奋中剥离出来:   “宋老将军——!”   那一声雷霆般沸腾了烽谢营的血液,曾被封作镇北大将军的宋易翻身下马,哈哈大笑道:“什么大将军,多少年的前尘,你们这些小子还这般的记挂!”   他大大咧咧地揽住下头那冲天怒视的辛庄明,又说:“这是哪家小子?多大了?嗳,这体格真是不错!”   李迹常含着话不肯认,姜瑜便说:“回大将军,那位是沈大将军的首徒,咱们世子爷的贤侄!”   “噢!那沈家长公子的大徒弟就是这小子!”   宋易端量辛庄明半歇,又犯了老毛病,他将那人通身敲打一番,连夸了几声“好”,良久才像记起正事,他说:“李小子,若非林大人唤我来给你们添把火,我这文还真不敢跑这儿献丑!——你们如今打的是谁呢?”   李迹常清楚宋易与格图之间的过节不小,却还是戆直说去:“蘅秦老将格图与杨亦信。”   宋易眉间一动,说:“哦?那老东西还活着呢?嗐,活着就活着罢!那人可是个老疯子,你们小心些……今儿我不同他打,我替你们清路障!”   “如今薛止道放秦兵入关,东北大张口,情势恐怕也很危急,您怎么不去那儿支援呢?”   “你们这儿的消息委实闭塞!人薛止道过了燕家那关,单是扣下了他们苌燕营的头子,余下燕家军得了释放,都跑东北支援去了。”   “薛止道?”   “薛止道。”   宋易肯定地应道,他说罢又上马,说:“我去营里逛一遭,你们接着忙,用不着理会我!”   马蹄高抬,须臾便叫宋易的身影隐没于城郭。姜瑜问李迹常:“当年宋大将军在格图手下灰头土脸地吃了败仗,他今儿怎么不思虑着去一雪前耻呢?”   李迹常久久睨着宋易身影消散的方向,说:“大将军是个大气爽利人,今儿这是在给咱们让功呢!他如今作了文官,来日纵然官复原职,此生也已走了大半,他是觉得再争功勋或是寻仇之类没意思了。”   ***   依旧是鼎西,却不是在箭雨刀光间。   那载着个病秧子的马车,晃晃悠悠踩过沙场上弥留的人尸废器,穿过了城洞,停在了那李家刚被攻破的边城里头。   钦裳小心搀着徐云承下车,仔细给他扶进了该城城监的府邸。杨亦信已在里头歇着了,见徐云承来,便赶忙替了钦裳扶他进门。   那对浅瞳子并未看向他,只在府中匆忙进出的将士身上辗转,徐云承启唇问他:“这回不休整了?”   杨亦信颔首:“老将军要我们乘胜追击,你瞧见的这么些兵士是最后动身的几队了。”   “哦。”徐云承点点头,说,“天冷,甲衣里头多穿几件衣裳。”   杨亦信低垂眼睫,难能勾唇舒心笑了笑:“我没事,阿承你快快进屋暖和暖和。”   ***   杨亦信是午时动身离开的,那时徐云承因着脏腑酸疲,在椅上合眸小憩。谁料傍晚窗棂被人大力敲了敲,叫他疲顿散去大半。   他开了窗子,只见那已然乔装一番的吕峙着急忙慌探进颗脑袋,语无伦次地说:“宋大将军今儿已入释李营支援,悉宋营整营不知所踪,薛止道已然攻破缱都,只还放了燕家军一马,任其赴北……徐大人,接下来,我们又该怎么走?”   徐云承瞳子遽然缩起,一个着急竟叫喉间血给呛着了。他不敢贸然放过此机会,直叫眸子憋得通红一片,忙忙沙哑着嗓说:“他放了苌燕营?!——咳、咳!你快……薛止道根本无心称帝,大局将定,你们快快想法子稳住江太子!”   ***   漆茫黑夜里,那重伤未愈的江临言驱马直行。暴雨泼了他一身,独有他朝山嘶吼。   回音与雷鸣险些震碎他的耳,天公掉了眼泪,他也红了眼。   他游历四疆多少年,却单单留了几人进眼,谁能料到他就是那么一阖眼,再睁眼时眼中已有三人熄了生火,遁入了地府幽光。   吴纪、沈长思、柳契深。   这三个念完不过一瞬的名字,来日见着便只剩了墓碑。   他稍敛目,想到探子同林题汇报北疆局况,说的却是薛止道过河拆桥,要燕家拦住秦兵,北疆局势或有好转之意,他江临言称帝兴许近在眼前。   江临言忽而又想不通他缘何要作先太子的儿子,又凭什么要他踩着手足、爱徒和结拜兄弟的尸身当皇帝。   山道没融的冰伴着雨水,叫马前蹄一滑,狠狠将他摔了下去。他仰躺大雨之中,只用剑撑地,痛心拔脑地跪坐起身。   暴雨倾盆而下,他抓住一点琐碎,怨恨地念叨个没完没了:“长思啊,谁叫你胡乱同坎州山神起誓的呢?你糊涂——!你真是糊涂!”   他伸手悲哀地捂住面庞:“回来吧,你们都回来吧……”   没人回应,他便在雨中长跪不起。   约莫半柱香|工夫,有一驾马车驶来,堪堪停在他身侧。那里头的素衣文臣朝他伸了只糙手,说:“大人,恰好同路,天寒雨急,当心着凉,快快上来罢。” 第182章 惊城雷   那马车上坐着先帝师方纥,他搴帷良久,见江临言执拗不听劝,索性与他一道跪了出来,道:   “您若要淋雨,卑职便随了您,只盼这山路上别再来马,否则要腾出道来可不容易!”   骤雨润得树苔青青,却因天光熹微,二人眼见唯有天幕深青。   “监军怎么知道江某在这儿?”江临言神色冷淡。   “偶遇。”   江临言冷笑:“世上哪有这般多的偶遇?”   方纥不再隐瞒:“要想自坎州赴北而去,此路最近。”   江临言摇头:“监军这是要去哪儿?可是要跑缱都去凑个热闹?”   “卑职适才便言与您同路的……”方纥面上挂着浅淡笑意,“您所希求的,难不成是去缱都?”   江临言笑起来,将面上雨水囫囵抹了大半:“那便有劳方监军了。”   方纥自车上搬了个马凳子来给他踩,那江临言却是一脚跨了上去,啧声:“真要把我这江湖混子当太子伺候?”   方纥含了笑。   ***   江临言那匹马由与方纥随行的一马夫骑了。   这头驭车的是个七旬汉,寡言少语。那方纥又因着太顾分寸,直叫这车厢内头如同这山间黎明般静默。   那江临言拧衣挤水时忽而问:“你知晓前阵子,季侯爷问我什么吗?   “愿闻其详。”   江临言甩着手上雨水,说:“他问我,为何江党中会有你的名字……我没回答,他猜着,说是否是因着斩断你,亦是其中一步。”   “侯爷果真敏锐。”方纥面色不改,只给江临言递去条干燥帕子,“冬雨最是伤骨,大人多少擦擦身子。从平州到坎州可不是段小路,您来到这儿,路上免不得辛苦。”   “辛苦也没有用啊……”江临言歪在车座上头,那用来擦身子的帕子被他叠作细细一条盖在了眼上。   方纥没再于劝他保重身体上下功夫,只问他:“大人今儿往哪儿去呢?是要回鼎西,还是要去那孤立无援的鼎东?”   江临言并不应答,只支起身子,自顾问:“阿虑可知晓阿纪身死之事了?”   方纥摇头:“已然瞒住好些日子了,怕是不就便要到了极限。吴大将军昔日练罢的兵此刻由俞夫人与燕小将军二人分领,吴长史还以为是其兄长今儿随同悉宋营一道跨了边关。——如今悉宋营主力赴北,薛家金月营尽数下缱都,吴长史与栾壹一面苦守鼎东罅隙,一面防备东敌西进,可谓是焦头烂额。幸而今有苌燕营相助,局势略有好转。”   “纵然您与江某皆要走北,可是鼎州那么大,您总不会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走哪儿算哪儿罢?”江临言听罢顺嘴问。   方纥低头一笑,面上风痕略微舒展开来:“卑职要去鼎东。”   “噢!那咱们还真是同道。”江临言说。   方纥没问他缘何不去那留有师门俩牵挂的鼎西,只平静地敛了眸子,说:“这敢情好,那咱们路上也可思量思量,方某这前朝恶臣的处置法子。”   江临言笑了一声:“监军是想在缱都死还是鼎州呢?”   “缱都罢,总得在百姓眼前走个过场,否则这世间这么多浓烈的恨,都快叫他们淡忘了。”   ***   魏·巽州   “大人!”陇西道节度副使白淳着急忙慌地从外头跑进来,“那稷州侯爷季况溟携了三万人马直奔缱都,今儿路途已然过半!!!”   “你快些给老子稳下来!”付溪正坐在个板凳上盯坝,“我不是早同你说过季徯秩定然会出手的么,你乱嚷什么?”   白淳羞惭地垂头,那付溪却将视线投向入水诸工,眼底蹙意已然喷薄,他呢喃:“怎么会呢?”   白淳沿其眸光侧目,原是堤坝叫上游流下来的冰棱击破,他不通水治坝修,只叹天公阴晴不定,可付溪却觉着此事不该怪罪天公。   付溪睨着搬石的工匠,思索着——他为了补好那堤坝耗了多少心力,古人之书他翻烂多少本,这水患怎么就是理不好?   于是须臾过后他又下了河。   当他拨开水草与松动泥沙,瞧见堤坝上显是人为凿出的大洞时,他怒不可遏,勒令属下将监工捉来他眼前问罪。   那监工咬着唇站在冰水当中,保持着缄默。付溪气急败坏,怒道要砍了他一家子的脑袋。   那监工闻言忽而涕泗横流,他哭喊着说:“……怎么不做也是死,做了也是死呢?——节度使大人,您绕过小的们罢,小的们也不过一时鬼迷心窍了!”   冰凉的河水似乎要将付溪的双腿也给冻结,他自鼻腔重重呼出几抹白雾,说:“你快快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了!”   那监工攥紧系在河岸粗树上的牵绳,哽咽着说:“曹、曹刺史拿了我们这些个匠人的一家老小,起初不过是要我们偷工省料,小的们还以为那位不过是为了从中牟取石料的暴利,谁料后来那人却变本加厉,要小的们凿开个大洞……”   绝望的笑意在付溪面上舒展开来,他笑了有一阵子,这才问:“你家里有几口人?”   那监工身子打抖,支吾着应答:“回、回大人,五口人。”   “包括你在内。受威胁者有几口人?”   “唔……”那监工的眼珠子不安地转动着,嘴虚虚动着口算,片晌才说,“回大人,受要挟者,包小的在内共有七人,而若要算上他们的家中老小,约五十!”   付溪点点头,将那点头哈腰的监工拽上了河滩,旋即一脚踹他腹上,他怒不可遏地说:“五十人啊……你可知如今坝损水溢,能吞去下游多少百姓,老子跟你说,沿岸者两千五百七十八户,若我在发现得迟些,万人的性命,都将被你这五十人给害死了!!!”   那人被这么一脚踹得缩在滩上,瘦弱的肩臂幼畜似的抖动,可是不屈的,含着泪的声音还是从他的嗓子尖跑了出来:“付禾川,你位高权重,你不可能看进小家苦!不是谁都能像你这般顾大舍小的,我们不过是要养活家中几张嘴的下贱人。我们不是补天的女娲,不是救世的神明,乱世里身贱者,心自然也是贱!我们根本是无路可择啊!!!”   付溪回身瞪视他一眼,只说:“他娘的一派胡言!乱世里,救世者皆圣人,心贱者,身才贱!”   说罢,他提着一柄长刀,便走向了那前刺史曹财主的宅邸。   不过是一炷香的工夫,白淳率领几支守备军抵达曹宅时,付溪已毫发无损地从那里头走出来了。   粘稠的血液沾在他湿漉漉的官袍上头,被晕得浅淡,却照旧引人注目。   白淳打小在书墨金玉香里长大,又是个文臣,看不得人血,单瞥了那么一眼便觉得头晕,只还强撑着苦笑道:“大、大人,辛苦!快些回家,卑职给您煮了姜汤暖身子!”   那付溪冲他颔首,又绕过他冲其后头的属下吩咐:“挑几个懂事的进去收拾收拾!干净些,可不是光彩事儿。”   “白水越,”付溪走出半步忽而又在他身旁驻步,俯首帖耳吩咐道,“你近些日子派人将贤王盯紧了,他自打迎娶那不见人的妾室后,行为便古怪得很,我疑心那女子不是闲人。”   “是。”白淳弓腰。   只是他腰身被付溪皱着眉掐了一把,说:“别总在我面前畏畏缩缩的,一个科举中榜的世家庶公子,将自个儿捯饬得比那些个牢犯还贱!”   ***   付溪那草屋里此刻熬着盏灯,姜汤带着点辣味的香气在他推开门扉之际便铺面而来。   他自顾盛了碗,怅然地望了那空寂的院子一眼,怨恼地想:人都哪儿去了?这么大锅姜汤老子难不成要自个儿喝么?   后来他才想起来,原来是他走时太过仓促,他麾下人马又很怕他,没他命令是万万不敢跟随其身后。   嗐,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怕伶仃?   可笑!   于是他拿铜筷敲瓷碟,响声尖锐得似乎要刺破什么般。   他疲倦地搁了筷,外头响了惊雷,强光叫他的面庞煞白一片。   他是陇西道节度使,手中有两州守备军。可他今儿纵然知晓季徯秩已然打缱都而去,他却也不能轻举妄动。   因他若大动干戈地将两州守备都调到缱都对付季徯秩,便意味着他掌中的巽、兑两州皆成了那受控于林题诸人的阳北道四州的盘中餐。   如今薛党势力处于魏西,江党势力则布于西、南两方。魏至南的翎州诸营已封城示不参权争,要一心一意地提防楚国再犯。   而江党和薛党北边各自顶着俩炮仗——江党需要戒备的是平王的封地乾州,而薛党需要留个心眼的是那些个从北境杀回来的北疆人。   北疆人痛恨蘅秦已是世人皆知,一旦他们击退秦人,首当其冲的便是他开关迎敌的薛止道。   付溪算着,只还想着薛止道与蘅秦勾结,又将坎艮两州守备及启州苌燕营收服,东北已然向秦人敞开,若无大碍,秦人的弯刀也该南下砍向龛季营的,所以短时间内北边应不需要他操心。   他动笔给兑州守备军写了封信,大意是要他们准备准备,向西边的缱都进军。   至于巽州的守备,自是要留下来阻挡东冲的阳北道四州守备军。   他还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哪里知道薛止道今夕已亲手将苌燕营推去了东北,又哪里能知道他所料的那些秦兵,今儿多数已葬送于苌燕营的剑下?   ***   贤王府一小院里烛火还摇着橘光,那魏尚泽同其新妾徐意清同坐桌侧,这略显幽暗的屋中却没有半分的旖旎。   是魏尚泽先启的唇,他说:“姐姐,如今那付禾川将本王禁足于府,只怕没可能帮上什么忙……”   徐意清睁了睁那对琥珀眼,指尖贴着红烛身,并不在意那不时垂滴的烫蜡:“王爷安分待在这儿便算是帮大忙了。”   魏尚泽搜肠刮肚不得其解,便问:“姐姐意思是?”   雷声震耳,那魏尚泽吓得忙蹲身,一个不慎踩了衣摆,若非叫徐意清扶着,差些滚进徐意清怀里。   那美人儿身上香不偏不倚地钻入他的鼻腔,那人比起怦然,却叫委屈揉得眉心皱起脑袋耷拉着像条家犬。   今儿他纳了那人作妾,可纵然徐意清就坐在他身侧,却似镜花水月,叫罡风一吹便失了踪影儿。   他好想落泪,痛斥徐意清不知爱惜己身,随意委身他人,又想指责她不察己心。可是不行,他这一无是处的端雅贤王,可不能连仅有的仪态也失了去。   于是他轻道了声抱歉,簌簌起身。   徐意清倒是神情平朗,接了烛泪半晌,终于移目看他:“如今付溪出于对阳北道的忌惮,断不会轻易动用巽州守备军。”   魏尚泽经她这么一点拨,顿开茅塞:“姐姐意思是,要我想法子从付禾川他手中抢回守备军?”   “不需要王爷动脑子。”徐意清撑面一笑,“小女自有安排。” 第183章 杉林雪   徐意清说不叫魏尚泽操心,还真是不要他操心。分明魏尚泽日日见她若非在裁那些个长青盆栽的细枝,就是在蘸墨写诗,可外头还是如她所愿热闹起来。   约莫二人对谈两日过后,一秘闻传满巽州,说是那陇西节度使付溪通敌叛国。   当然,这还不是要命的,毕竟当今圣上薛止道可不就是这么上来的么,要命的是那之后跟着句——付溪要把这巽州卖给秦人,给他们当粮仓。   如此荒谬传言却是不胫而走,愈传愈大。   付溪忙着下河修坝,只等那谣言不攻自破,谁料在这风声鹤唳的永祯年间,说西海飞龙都有人相信,更何况是卖地。   天寒,南境的巽州也起了雪暴。百姓觉着天降异象,心中越发的不安,后来逐渐叫忐忑所操纵,焦急地要去给这巽州换主。   于是那昨今两载几度泡水修坝的贤王,又被万民起哄着再次掌权。   ***   魏·震州   茶盏磕在桌上,发出一声沙响,伴着常修一声沉沉喟叹。   “碎了罢?”来客掀眸瞥了那常修一眼,“这茶盏乃侯爷于末将生辰赠予末将的,末将很是宝贝。今儿忍痛割爱,还望大人能珍惜。”   常修被他说得歉疚不已,红着脸正要道歉,那喻戟笑意柔和,说:“不妨事的,茶杯那碎了就碎了,伤着大人心,那才真是罪该万死。”   常修见惯了那些个直来直往,不绕弯子的大人,这会儿碰着那么个巧舌如簧的,倒不知如何应对——怕是要那喻戟说硕鼠会飞,他也能信手拈来地胡诌两句。   常修正摩挲茶盏不知所措,喻戟遽然说:“常大人,如今付节度使指派兑州守备入缱都……”   “那群卖国蠢虫!”常修气得一拍桌,“可有什么卑职能帮到侯爷的么?”   常修嗫喏半晌,又自顾叹道:“可惜震州守备这几年叫高门子弟侵吞,个个既窝囊又不识事儿,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末将倒不是跑这要兵来了……就是……”   常修眼巴巴地瞧着那玉公子,等了好半天就等到那喻戟捏杯吃进一口茶。   “急死个人哟!大将军!”常修不由得起身,欲哭无泪道,“这事儿难不难办,卑职总得听了才能作打算呐!”   喻戟拢袖轻笑一声,便说:“不久后,乾州会来人输送一批火铳,随火铳一道上京救急的人选本该由您全权挑选,可……末将希望那被指派者能是喻某自个。”   “您?!”常修瞪眼,“那怎么行呢,江太子专门吩咐过要您留守稷州,以备不时之需……您如今若随季侯爷一道往火坑里跳,来日出了事儿,岂非并焚了俩美玉!”   “大人,不瞒您说,缱都三少君,独我喻空山一人为武将,那付禾川与史迟风皆认了那名,抓起笔杆子去科举途闯荡……喻某自命不凡,向来骄傲,自谦自贬于我而言不过是些阳奉阴违的场面话。可是今朝,稷州侯爷的性命显然更重于长公主嫡子……末将此举已然经了深思熟虑,还望常大人成全!”   常修吃茶还保留着从前赶工时的习惯,方砌满的一杯热茶被他咕咚咕咚滚进肚里,这么一喝叫他通身都热了起来,他说:“将军若是打定主意要去,卑职又能拦得了几时呢?”   喻戟拱手道谢,那常修耷拉着脑袋,片晌只说:“后日子时震山山脚处,您尽管去同那些个运输火铳的兵士见面便是,就说是震州常之安派去的城中精将……您此行未尝携兵么?”   喻戟应答:“带了两支,统共三十人。”   “这般……”常修算着,“护送火铳者至多也不过三十余人,您带上这六十余人又能帮上多少忙呢?您这是何苦……唉!”   喻戟的指节蹭在茶碗温烫的瓷肚上,他说:“人倒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火铳。——再说末将这人哪里都好,除了总喜欢自讨苦吃。”   “唉,这天生的东西就是没法改啊!”常修唉声叹气。   “天生?不是天生,是近墨者黑!”喻戟说,“这合该怪罪那喜欢吃苦的四人!”   ***   魏·缱都   銮铃摇着,马蹄踏入稀软的一摊新雪之中,季徯秩仰头瞻眺几里外的缱都城楼,心下慨然不已。   遥想当年他奉旨归京,那城头披红绣金,恨不能昭告世人——稷州贵子复归京。   然今朝巍弘帝亡故已有七年,他再次来到城楼近处,所见不过冰凉的石墙与弓弩城箭。   他眯眼再一瞧,觑见他那生了一张透寒面容的温。   季徯秩于是再跑出那片仿若蔽障的雪林,将手拢在唇侧,高兴地喊:“师叔——!”   清脆嗓音穿风而来,一如当年那山上嬉笑耍闹过甚,遭了他训斥数回的少年郎。   温依旧扶着城墩不回应,近眼浓眉却是不由自主地稍稍压低。   那季徯秩不以为意,停顿须臾便又接着喊:“师叔啊,北疆战事告急,咱们在这自相残杀得有个度才行呐!今儿咱们不玩什么尔虞我诈,半个时辰后,咱们就开战罢!”   没有苦口婆心的劝降之辞,开战宣告便这么轻飘飘地落入众人耳里,叫朔风糊得冰凉残忍。   金月营的将士多数驻守宫门,城门上下列的尽是阜叶营的将士。   他们本就无手足相残之心,叫那季徯秩重提一回,更是心头发涨,扶着弓弩的手也因酸涩而阵阵发麻。可他们生了汗的掌心这会照旧紧贴着兵器,未生半分就此息战的念头。   ——他们明白自个为保壑州山民,而舍大国,终将触怒山神,遭受天谴不过是时间早晚。可当山下诸人将他们抛之高峰,他们唯有彼此偎依取暖。如今共苦者将逝,他们怎能不为其求取生机?   温没有吭声,却是抬手示意将士停手。   城楼之上的一排排铁器就这么被齐声搁了下来。   ***   季徯秩绕回林间,随意寻了块地喝水。水囊口怼上双唇,方由火兵烧好的水一刹便灌入他的喉腔。然喉结上下滚得他烦躁,到最后他只能拔了塞子,把水倒在面上乱洗一把。   热气绕在他身侧,那疾速冷下来的水滴悬在他面庞各处。   宁晁见他面容红润,给他面上扣了条净巾,又试了试他的额温,说:“侯爷,还烧着呢!难怪脸与颈子皆是红的。这冬病可不好养,养得疏忽了还易落下病根,您今儿带病打仗,也未免太莽了些!”   “不打紧,我这会儿耳清目明,脑子也还转得很快。”季徯秩说,“药煎好了没,我吃完就不烧了!”   “煎好了会有人给您送来的,您甭操心啦!”宁晁吭哧忙着磨刀,回味他的话片晌,便又抬头应上一句:“会好才见了鬼呢!”   季徯秩笑着,倏然又望向重叠松枝后的城楼,说:“我适才方觑见我师叔,那滋味像是叫江潮给吞了似的!若是不去细算,哪里记得我已有十一年没见着温师叔了呢?分明回头好似犹在序清山上的。说实话,刚刚若是再挨近些,我指不定要像阿淮那般掉泪!”   他咽了咽唾沫,又道:“一说起师叔么,难免便要念起我师父他老人家。——他赠我那只玉笛都有十余年头了,怎么叫我生一场小病就给砸了……”   宁晁将洒洗一番的苗刀半压在掌心:“难怪您那时病得神识不清,还要亲手拿个匣子将那些碎玉收了,原是这般珍贵的宝贝。”   季徯秩将水拿巾吸尽了,又自甲间抽出条干帕子拭面。那宁晁略略一嗅,惊奇道:“诶,这是鼎州香熏的!”   “真是狗鼻子,我都用其他料子盖了许久的……”季徯秩低眉笑说,“前些日子付姐姐给我烘帕子,因着不熟悉我的喜好,便拿库房里头积着的香料来用了。”   “不喜欢怎么还要买?总不该是嫌弃闲钱太多罢?”宁晁问,   “从前犯痴,稀里糊涂便喜欢上了。”季徯秩说,“后来,一闻这香便易露拙,索性就不用了。我见这香好,丢了委实可惜,便赏给流玉她们用去,估摸她们也是不喜欢,这般久了竟是半点没动。”   “换我,我也不敢用。”宁晁没把话挑明,就这么含糊说去。   季徯秩避过那话,问:“鼎州还是没消息?”   “悉宋营没消息。”宁晁的嘴角在面上僵了有一会儿,显露出时扬时垂的怪异模样,“侯爷,将死之人就别碍着面子讲虚话了罢!谁知道咱们明儿还能否见日明呢?”   “你好似很想叫我同你主子好,可是不行。若我还追他后头跑,恐怕我就要对自个儿怀疚一辈子,我是宁可自欺欺人也不要负己。”   季徯秩说着,招手要士卒替他把弓拿来。他将收回的手搭在银灰马鬃上,默默听着霜月白在他的掌心拂过时发出几声低嘶。   ***   宋诀陵在冰雪中跋涉,这会儿铠甲已像是结了霜。至此时,他已同那伯策交手十余回,仍旧难分伯仲。   跟着他的精锐死了个精光,跟着那伯策的亦然。   宋诀陵用弓如用刀剑,用啥兵器手都不生,像只饿坏了的狼,对伯策穷追不舍,叫那人也被冰雪迷了眼,向更东北跑去。   至此杉林,一时间苍莽大地唯俩活人在林间飞马,马蹄踩溅的积雪能扬四尺高。在这静谧无人的雪林之间,白雪便是巨浪,等待着吞去钻入其中的每一只活物,好吞进腹中蓄作春朝养料。   然他二人义无反顾地栽入其中,誓要争咬出个你死我活。   那只老狼王甩开宋诀陵,寻了棵树正打算喘息片刻,谁料他方勒马,一柄飞箭便“嘭”地扎进了他眼前的树干,叫那杉树抖下好些雪。   伯策瞪得瞳子欲坠,只念了声“愿长生天庇佑”,便提刀前刺。   二人之间的距离骤减,宋诀陵啧一声,将肩一挺背上了重弓,一瞬便拔剑出鞘。他未尝犹疑,腿猛力夹紧马腹,恶狠狠地冲上前去同那老狼拼刀弄剑。   细雪,高杉,浓云天;   长剑,重刀,不屈人。   要如何才能赢?   那双凤目熬得通红,双手冻得皲裂,血干了再流,痂结了再撕开,他光是攥剑都像是贴着剥去表皮的粉肉。   狂风在吊着嗓子嘶吼,那二人却是沉默地挥刀动剑,几近干涸的气力在支撑着他们不叫肉|体与魂灵分割。   那伯策的一只臂膀中剑,这会儿伤口已流脓。宋诀陵却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左手骨被伯策某回进攻时,徒手掰断,这会儿骨折处发肿得很是嚇人。   他二人却浑然不知痛,一味思虑着进攻。   宋诀陵聚目凝神,如同鹰隼般品鉴着猎物的呼吸,在那伯策转马避树的顷刻送剑上前。   “锵”一声,那剑被伯策背身拦截,转而便是转马时的一记刀背重挡。   伯策已至宋诀陵他爹那般年纪,蛮力却见长不见消,然那宋诀陵亦非等闲之辈,他力气不比伯策,耐力却很惊人,直叫伯策咬得齿碎,才终于将那宋诀陵的剑给弹开。   刺,捅,刮,砍,削。   宋诀陵的每一剑都有门道,逼得那伯策再来不及思索招式,像个初识刀剑者,执刀乱砍一气。   刀剑相撞,过于激荡的震意叫他们的双手疼得不自禁撒开。   宋诀陵忙忙转了紫章锦,要取弓射箭。伯策看穿他的意图,策马急追。   “魏家小儿,你打哪里去?!”重刀脱手,本是因十指脱力,这会儿那伯策却将十指攥成拳,汇满力量的拳点一下又一下地往宋诀陵的脏腑轰去。   在伯策近身冲宋诀陵挥拳时,他忽而瞥见了那对阴鸷凤目中的悚人笑意。   就是他挥拳上前的一霎间,那宋诀陵指间藏着的利刃一把割开了他的颈子。   他想起谁人曾言,宋诀陵能叫刀剑无声。   殷红长河自那伯策的颈子漫出,有如飞瀑似的猛流   他掉下马时,瞳子还随着宋诀陵迟缓地转,眼神那么悲哀,那么不甘。   伯策清楚他适才若眼疾手快夺了刀,颈裂的便该是宋诀陵,可他不知宋诀陵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为了赢,他甘愿铤而走险,甘愿将心脏掏出来摆在赌盘之上。   伯策死前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整片林子都在晃荡。   伯策狠命瞪着眼,他淌泪说:“我老了。”   宋诀陵下马,拾剑挑他的皮肉,说:“你输了。”   ***   是夜,杉林落雪无星子,野物的吠叫此起彼伏。   风仍旧穿林打叶,却再无先前那般摧耳欲聋。那伯策死前还很聒噪,此刻彻底断气了,倒叫这林间显得太过安静。   宋诀陵甫一松开抿紧的唇线,瘀血霍地自口中喷出,浇得白雪漫红。   他筋疲力竭,或许不久便要死在这荒山,心情却是不错。   他哆嗦着手,隔甲去抚那心脏前侧放着的一小块帕子,却不敢拿出来瞧,怕给血弄脏了。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   他什么也没说。 第184章 伤朱翠   悉宋营主力出关迎敌,叫秦军无能再犯鼎中。   江临言与苌燕营将士于鼎东合流,刀剑镇住了那些个企图东进的秦兵。   可往鼎西走,低头黄沙配白雪,仰头依旧是烽火连天。   ***   魏·鼎西   格图下令不休再战,天还未亮便列阵城下;北面的蘅秦大将纳达日在败北后不知所踪,叫人不由得对其用意生疑生惧。   两头忧患,今儿纵然来了宋易,释李营的将士们也没能不心焦。   俯仰之间,城门被轰开已变作了两个时辰前发生的旧事,李迹常再度出战也有一个时辰了。   此时已近午时,天上不见红日,唯见浓云团团。   薛止道称帝的消息今儿传到了鼎州,可是释李营已然无力吠天,他们光是能够冲秦军吼叫,已是在拿铲子硬掀锅底薄油。   这仗一连打了好些个时辰,眼下却依旧没有显露出要停息的迹象。   释李营主将李迹常头颅挨了格图一击,生了一刹失神。   “续舟,平安归来罢!”他想起阿娘温温话语。   “臭小子,不赢甭来见你老爹!”他想起他爹病榻幽语。   “事了咱们一道喝酒去!”他想起与沈长思和江临言的约定。   “这回就比咱四个谁活得最长!”他想起留有悉宋营三人字迹的一纸回信。   喉间干得像是在烧,嗓子已然成了一抔灰。   豆大的凝珠自他额上滑落,却并非无色的汗,是血。   眼前的那老将格图双目瞪如虎豹,精神矍铄,他却已很狼狈。   可李迹常从未想过自个儿会输,哪怕当年勇猛有如宋易也没能战胜格图,哪怕今朝他伤痕满身,而那人毫发无损,他也不认为自己会输。   他觉着自个儿只要握着刀,只要还没死,就有可能赢,就会赢。   是他盲目地乐观,还是他过于乐观以致盲目?   他不知道,但他得连带着沈长思的那份好好活下去,哪里能在这儿死去呢?   若想不死,他非荡平扰境秦兵不可。   于是那格图方用刀柄杵破李迹常的头,他不过怔愣一瞬便又猛然驱马冲了上去。   血液淌在他的左眼皮上,些许被眨进了瞳子里,灼辣不已。他不由得阖上了那只眼,以防洗眼的泪液渗出。   好在此举并未对他抬手落刀带来什么阻碍,他仍如洪水猛兽般前冲,回回落刀势必竭尽全力。   李迹常杀红了眼,叫那格图也被他的气势给压矮一寸。   那秦将挥舞着鬼头刀,喘着粗气说:“你与先前同我交战的那位将军用的是同一套剑法,可你用刀不如他那般的灵活,武艺更逊色于他……所以不论你死撑多久,你终究会倒在我的刀下!”   “哈……”李迹常哑着嗓哈哈大笑,笑声暗哑难听,仿若谁人吹起一杆坏唢呐,他说,“狗贼,我不比长思他,可我能叫你死——!”   李迹常说罢,将余下力气全数注在了刀上。   只闻铿一声,格图被那怒睁黑眸的李迹常压得近乎要斜了身子。   格图忙忙蹬马行开几步,谁料那柄刀被李迹常收了回去,又遽然冲他项上人头飞来。他虽是灵敏避过了,却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鬼头刀与那把锻厚雁翎刀碰撞在一处,叫李迹常就连双耳也被震出了血。   他咬紧牙关,直叫腮帮硬如竖铁。他镇定地将刀尖反刃刺向格图,一径割坏了他左臂的甲。   格图想不通那人的双手这会被冰寒冻裂出血,通身又布了不少深伤,该是疼得脸色苍白,全身无力才对,他如何能这般握刀不松?   可李迹常哪里会因疼痛而放弃抵抗呢?   他根本不知疼痛滋味啊。   正是上序清山前两年,一武学宗师道那世子爷悟性虽高,但因着缺少天分,武艺估摸着练到一定地步,不管如何练也没法子再提升了。   所以李迹常在拜师江临言前,鼎州的刀手剑客忧心败坏自个儿名声,没有哪个乐意收他进门。   可当年宋易却指着他,不抱一点私情地说他来日便是鼎西的关隘。   为何?   因为李迹常襟怀坦白,有勇有谋?   不是。   因为李迹常自童年一场冬寒后,便再尝不得疼痛滋味。   不尝痛觉,所以他一旦挥舞刀剑,便将无止无休,直至身死不归亦或得胜而归。   ——他将会成为一具生了人貌的冰凉兵器。   疼痛那般东西,感受不得本该是好的,可如若伤着了也不知痛,那么肝胆破裂也未必能察觉。是故任何磕碰,对年幼的李世子爷来说,皆有可能是致命的。   这是他得了那非人之能,必须支付的代价。   按理说,这般孩子该是捧在手心伺候着的,但他是是鼎州子,无人拿他当瓷娃娃,他也因此得以莽着劲练武。   练到今朝,他虽不常亲自出马,却也足叫他人慑服于其锋芒。   ***   格图这时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他发现鬼头刀削去李迹常肩头一块肉时,那人的本能反应不是抽刀抵挡,而是提刀捅破他的心脏。   “你、是个不知痛的怪物……”   格图怔怔地说。   心脏溢血脏了甲衣,他自知抵抗也无法改变他落败的结局,却还是从身子中抽出最后一股气力,将猿臂探向李迹常,揪着他一齐跌下高马,坠入那埋尸的沙场。   李家的世子爷鲜少出手。   因为他的武艺算不得出彩,不能撑起李家脸面。   李家的世子爷鲜少出手。   因为他一旦出手,兴许就成了最后一回。   ——兵器的命,大都不长。   ***   “续舟啊,李续舟啊,你不要死——”   李迹常平卧沙场之上,耳边都是沈长思的呼唤。腹腔一阵又一阵地缩紧,叫嘴里不断呕出浓血。   他分明一点儿也不疼,可他还是掉了眼泪。   他阖着眼,咕哝着说:“长思啊,我不答应你。”   他还说:“你回来罢,否则我便要去寻你。”   ***   往上是窥不得亮色的翻滚黑絮,往下是遮去了土色的,粘腻的红。   杨亦信对上宋易时,入眼的首先是那老凤目中的欣然笑意。   他问宋易为何笑,那人答说杨亦信生得和他爹杨大将军很像,双目生得圆扩又澄澈,整张脸则亲善又讨人喜欢。   杨亦信皱眉略过那奉承之语,忿忿地说:“你明知魏束风何等的德不配位,却怎能无动于衷半生!”   宋易说:“我当然知道我错了,可惜世上糊涂病最是难治,可惜东逝水,留不住!我早便失了后悔的余地。”   “落珩遇上你这么个愚忠的爹,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是。”宋易很是认同地应声,片晌笑道,“你好似很恨我。”   “我怎么能不恨你?!”杨亦信攥紧拳头,“魏一十五年谢家谋逆一案,说穿不过起于魏家与薛家的纠葛。魏束风当年设杀人令,滥杀权臣,四疆决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是你们那些个愚忠权臣安于自保,一味顺从隐忍,才叫那魏束风那般的恣睢暴戾!当年屠城少不了你助纣为虐的一分功!!!”   宋易的瞳子缓缓地左右转动,他听罢笑道:“你明知薛止道杀了你爹,你明知致使你爹北上者为秦兵,你却一点不恨他,不恨他们。一面放纵薛止道当皇帝,一面附庸秦人!你还真是伶透!!——追债不找欠债的薛止道,找的却是那欠了他债的魏束风和我!替仇人解决麻烦,看来你杨小子继薛小子后,想当个鼎西菩萨!!”   “嗤、哈哈哈——”杨亦信笑起来,“薛止道魏一十五年为显示其灭魏决心,早便和蘅秦做了交易。他如今身边近卫皆是蘅秦长大的半魏之人,他的生死早早便被攥入了秦人手中。他背叛蘅秦,放苌燕营守关,他本就活不了多久了!”   “原是假借薛止道之手,除掉魏家,再耍一出鸟尽弓藏的把戏。”宋易看着他,“可秦人的仇你没报啊!”   宋易正说着,手中那把与宋诀陵手上那把形制相似的陌刀忽而冲杨亦信砍去。   “秦人救我于灰烟,乃我恩人!!!”   杨亦信吼道。   他将那些个起初仅仅会拼蛮力的刑犯训练至今朝这般,早便习惯了抵挡强力,这会儿只轻松拦下宋易的刀,又将手中剑一拐,送向宋易。   可宋易是何等的久经沙场,刀法糅进不少实战经验,此刻单用左手便压死了杨亦信的剑身,叫陌刀霎时又到了杨亦信的跟前。   杨亦信不屈服,奋力抵抗着,像是泄愤一般疯狂地舞动长剑又一次次地被宋易挡下。   一柱香,两柱香,血汗融在了一块儿。   三柱香,四柱香,四肢柳条一般发软。   杨亦信年轻气盛,不知节制使用力气,到后头已然手无缚鸡之力。他跪倒沙场,眼前停着陌刀锐利的刀尖。   风掀起他披散下来的长发,他眼神空洞,只撑着从甲中取出个布囊,而后缓缓捧起那东西,说:   “宋大将军,这布囊里头是顾期大将军与阡宵的遗书,晚辈深知自个儿罪孽深重,不配递书其碑……今儿便要走了,还望大将军能代晚辈,将它们送回翎州!”   那人将脑袋磕在沙石之上,双手却是不断托高。   兵马喧嚣,那宋易接过了,说:“杨小子,若我今朝没能前来支援,覆灭的也许就不是你秦兵,而是整个北疆。所以我么,一辈子也没法原谅你。可是不管你如何否认,你依旧是杨家独子。我不能杀你,但人总得赎罪……”   ***   秦军大溃,阿勒赶至杨亦信身侧时,那人还跪在沙上,身旁的绿巾马乖顺地低垂着颈子。   阿勒焦急地冲杨亦信呼喊:“朝满,起身,上马!撤!快撤啊!追兵就要来了!!!”   杨亦信仅仅摇头冲他苦笑,说:“阿勒,不行,我走不了啦!”   “什么狗屁!!”阿勒眼眶急得发红,“你怎么会走不了,人和马都好好的呢!!!”   杨亦信稍稍回身,将那盖住脚踝的厚重披风掀开,登时露出他白细的脚踝与其上两道细长血窟窿,他笑着摇头说:“实在走不了啦!”   “什、么?”两滴泪啪嗒落下来。那阿勒速速翻身下马,粗糙的掌心包住他的肩头,他语无伦次地说,“你、谁…谁把你脚筋挑了……朝满啊你说话啊……谁伤的你啊?——”   杨亦信阖紧眸子,吞咽着上涌的泪珠,压下同序清山众人来日再聚的痴梦,掩住对于徐云承的妄念以及结拜于山的痴想,藏住回到蘅秦跑马的渴望。   朝满就在他身侧流泪,可他的的哭喊却渐渐地远去,他只闻那凤目老将同他说——   “杨小子,你身为魏家子,跪了秦人,负了魏这片土地已再不容你立身!!!” 第185章 将相行   鼎州武人相争,缱都却是文人相烹。   林题在阳北道洋洋洒洒作出八篇千字文,唬得缱都的太学生消停了一阵子。   好在薛朝有那前朝遗老韩释撑着寒门天,叫太学生们敛去了对于林题的崇慕,心甘情愿地跟了那老人理新法。   然而要更改国姓,百姓心里的疙瘩要比单单改朝换代大上不少。要消去这疙瘩,非拿前朝宝贝出来鞭笞一通不可。   太学生们聪明,要毁前朝国姓的宝贝,首当其冲便是那林询旷与徐耽之的文章。可如若将他二人的通篇文章搬出来,任谁看都是条分缕析,片笺片玉。   没办法,他们只好睁着眼装瞎子,敞开耳装聋子,在上头多添几笔俗的恶的,有悖伦|理纲常的,叫百姓一眼便能瞧着那二人之面目可憎,瞧着魏家之败烂不可追。   ***   缱都城外,大战一触即发。   城中百姓,老实本分的只敢竖耳听外头动静,不敢轻举妄动;那些好事的太学生却削了个梆子,再拎来锣,咚咚地胡乱敲,给自个儿的高谈阔论伴奏,也不管自个儿嘴中话是三纸无驴。   天太冷,街上又乱,没多少人能安心做生意,长街十里皆叫那些个文人摊子给填满了。   有俩簪缨大人也学着他们临街架了个摊子,高谈阔论。那桌子很重,红木的,通身打扮也很讲究,叫人一瞧便知来了两位阔绰爷。   起初只有几个看热闹的绕在一旁,后来不知谁人托出了他二人的名姓,这地儿遽然观者如堵。   沈复念见人多起来了,便将那新得的惊堂木往桌上一拍,说:“秦贼杀我魏人,掳掠百家钱财,今儿他们能以要粮撞开我朝城门,来日便能以要钱攻破缱都!”   人群中不满的呼声此起彼伏,片晌站出一人忿忿喊道:“魏盛熠当年手段残忍至极,同那些个屠城者有何差别?天下尚能容忍无数个像魏盛熠那般杀人如麻的侩子手,何不能容下前来求和的蘅秦一族?更何况那隆振太子的儿子江临言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狗东西!果然魏血么,早他娘的脏了!”   史迟风适才还端着,这会儿再兜不住火气,便破口大骂起来:   “滚你娘的王八犊子!那江剑客杀的是山上那些残害百姓的孬种,你怎能拿他与蘅秦那些个见魏人即杀的畜牲相比较?薛止道即位前,你们个个守着文人清高,讽咏那人的诗文用墨比你们肚子里的墨水还更多得多!而今薛止道即位,你们便换了副嘴脸,忙不迭把从前的仇家粉饰作虔诚恭顺的邻人!奴颜媚骨,老子看你不适合当官,适合阉了抛到宫里当下作奴才!!!”   “你、你——!”那太学生给他吓得说话磕磕巴巴,脑袋涨得通红,末了只嚷一句,“今儿乃永祯年间!你二人于此危言耸听,我、我报官去!!!”   “报你娘的鸟官去,王八!”那史迟风将掌在桌上拍得通红。   见那人此后又连骂了十余声王八,沈复念讪讪笑着把他嘴遮了,又拿肘把他撞去了后头。   待将那嘴脏的安抚好,他又迎面朔风将心辞徐徐道来。飘散的碎发落在他的盲眼上头,他却浑然不知,仅摆出激愤模样凄声控诉薛止道害民不浅。   ***   不见官兵,百姓在那红木桌四周围了约莫少半时辰,才有一锦衣绣袍的老翁打这儿来。   他身后跟着□□执矛的官兵,甫将矛往地上一抬一落,吵嚷人群便如惊弓之鸟般一刹散去。   “卑鄙龌龊的狗东西你、你怎敢跑这儿来……老泼贼!你今儿脸皮厚比城墙了!老子不去寻你已是宽容大度,你倒好,亲自送上门来!!”   韩释倒是镇定,遭那史迟风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后,不过理了理袖,说:“史大人,老夫自认谨言慎行,何故遭大人如此谩骂?——老夫思来想去不得其解,莫非您觉着您史家干出的那些个腌臜事,皆是老夫教唆的不成?”   史迟风哑口无言,掌心叫他自个儿掐得通红。沈复念适才按兵不动,这会儿才抬手将那暴跳如雷的将史迟风又拦去了身后。他迎上前去,定定看向那老翁,珍而重之地朝他作揖,半晌挺身闷笑着说:   “韩老,人拿棒子打偷肉的野狗,还要看家里是当官的还是当贼的么?韩老长到这个年纪,难不成还不知就事论事?”   是“韩老”,而非“师父”。   韩释心中仿若实打实地遭人泼了盆凉水:“老夫岂配得沈大人一声‘韩老’?”   沈复念低笑着:“中书令之位自段老后便空寂无人,您而今接位,配得与那人相近的一声称呼,就是不知下官能这般唤您多久。”   “沈大人,老夫劝您还是莫要太过执拗,‘忍’亦为人生至理!今儿若非衙门捕人前,先知会了老夫,您当街以失偏之言蛊惑人心,必当被捉去用刑,以儆效尤!”   “韩老,三年前,下官与您在鼎州偶遇,您拦着下官不叫下官冲撞守门卫。下官明白,您当时就想教下官忍。可下官忍了这么些年,今朝已是忍无可忍,非同这狗屁王朝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韩老,‘利于国者爱之,害于国者恶之【1】’,此乃韩老嘴中所教示于下官的君子之道。如今沈某常念,您却怎么像是忘了呢?!”   韩释清楚自个儿辩驳不得,仅仅以一声悠长叹息回应那人夹枪带棒的斥责。他见那沈复念同他交谈时眼神飘忽,不似从前,不由得怔了怔,凄怆道:“阿念,你、的眼睛……”   韩释抬起干枯的手,正要如同从前那般轻摁沈复念的眼尾,那人却是霍地扭头避开,说:“韩老,我等着呢,等着薛止道连同他的王朝被魏家铁蹄踏得灰飞烟灭之日。”   那师徒二人僵立无言,忽闻城门处巨响。   史迟风狠狠将足下雪踏了几脚,拊掌说:“好,那救世祸水来了!”   北风吹得三人衣发翻飞,沈复念仰头瞧着灰天,忽而连眉睫也皱起,说:“战罢,战罢,快快改了这破落天儿——!”   ***   风又起,季徯秩一句“杀——”便叫城上城下皆竖耳。   该伐除的木已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朝前滚着木轮的抛石机,与斜向苍天的把把重弓。   前锋策马拉着云梯不断前移,头顶是潮水般劈头盖脸浇来的密密箭雨,然而城墙之下,无人停下步子。   在那富饶水乡育养出来的儿郎并不露娇,仅用一只手撑盾立在头顶。这般姿势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无法分辨自头顶抛下的是箭,是火球,还是礌石。   铁蒺藜布阵道中,起初万马皆跃奔而过,可后来人马的血肉却渐渐填平了尖刺。   又是一声“杀——”,龛季营那主将俯身白马,冲向了城门。左右与其并肩有两匹高马,其上的将士手中皆如他一般攥着一长绳,绳头另一端系在撞车上,叫那巨物随他们一道滚滚向前。   温皱了眉,蓦地夺过身旁兵士手中弓,盯住那横冲直撞的白马,咻地放出一箭。   季徯秩游目有天分,轻易便摸清了来箭的路径,连盾也不抬,只倾身叫那箭矢擦甲而过。   温见状扶剑下城楼,高喊:“阜叶营一千精锐随我出列!”   那些人摸不清状况,只问城楼上合眸射箭的贺渐,说:“大将军,为何温大将军他……”   贺渐晃着脑袋:“缱都城门经久失修,我们进城那会儿,阿他就屡次抚摸那城门。南边天潮,城门遭虫蛀已经有些掉渣落屑了。看到远处那装了炉火的车没?那里头盛的皆是油,用水浇不灭的。这城楼上头的沙石少,拿沙盖火只怕也做不到……城门一旦烧起来,堵在后边的塞门刀车为木身,一样要完蛋。——如今开门迎敌才是对的。”   “那位侯爷娇生惯养,哪敌得过温大将军他呢?还当真是不自量力。”那士卒又说。   “那位好歹是稷州老侯爷季惟的儿子,又是柳弓手独一的徒弟——他少说能撑过一柱香!”   ***   深灰城门轰隆一声大敞,自雪尘中跑出千百铁骑,那温不待纷飞的东西散去,便拉弓放出一箭。谁料朦胧雪雾中,恰有一箭朝他射来,令两支飞矢双坠道中。   他不由得动了动睫羽,瞧了那渐趋显露出来的一张笑脸。   温并不多言,只将手臂临空一挥,身后人马便如潮水般哗哗涌向前方。城墙上头还有贺渐领兵送箭雨,面对显而易见的渺茫胜意,季徯秩不过将嘴中的唇肉咬破,舔着那发疼的创口猛然前冲,挥剑迎上温。   季徯秩在序清山上瞧过温教习叶九寻剑法的场面,他挥剑的力道与身段皆是上上乘。转剑之际,剑随腕动,无半分的偏移,俨然人剑合一。   白雪冷人,长剑高技,那情境季徯秩至今忘不了。未尝想有朝一日,那把汉剑会指向自个儿。   季徯秩没说话,细长的刀身一次次在温周遭逡巡。他的剑不比温那把,若是死扛太久,十有八|九要断,所以比起同他撞剑,他多在闪躲。   二人绕圈行马,四目相对,皆是敌意。   那双媚眼里的阴冷杀意,将他季徯秩面上的好颜色皆以令人心悸的森森气势盖尽。他秉着唯快不破的理,剑过无痕,却无论如何也伤不了温。   漫天箭雨胡乱伤人,这二人位处涡旋,却是冷静自持。   温还以为在二人挨近的间隙,那季徯秩会发出几言劝说,可是没有,那人不过微微张嘴喘气,切声吟寒。他启唇时露了里头肉,上边已然印上一圈牙印,好些血丝还没舔尽。   锋锐刀尖削断了温额间浅碧抹额,那象征着阜叶营的信物倏地滑落。他赶忙空出只手去捞,却叫季徯秩用剑挑开甩进了雪水拌出的黑泥当中。   温眯眼迅疾甩去一剑,叫他惊奇的是,季徯秩竟不如他所料那般闪躲,而直直提剑相阻拦。   铿锵碰撞,震得季徯秩双臂发麻。   温眸光冷淡,他说:“撒手,否则十指不保。”   “瞧师叔这话说的,若是我当真松了,不保的可就不单单是这双手了!”   汉剑依旧在猛力前压,季徯秩却不甘下风地死命撑着。十指分明已颤如风中草,末了他却是稳稳吃下温这招。   便是那季徯秩神情痛苦,近乎肝胆破裂前的一瞬,那温忽觉腹间一阵暖,垂眸便见一柄短刀毫不怜惜地在他腹部捅出个窟窿。   温抬靴踹开霜月白,又用手掌劈开季徯秩握刀的手。他单手拔刀,缓缓张嘴:“就刺在这儿?”   “嗯。”季徯秩应声。   “沙场征战,你适才分明直捅我的心脏……放敌不杀,柳契深就是这样教你的?”   “我不适合当武将,适合开铺子同人磨价钱。”季徯秩勾着嘴角,说,“稷州侯爷卖您个面子,这城您松口。”   “我不能。”温调子不扬,“山上还有人质。”   “燕家军已去支援鼎东,要叫蘅秦投降不过朝夕!来日山上要多少久羌,我逐个亲手栽给你——!”季徯秩据理力争,急急将在舌齿间翻滚的血咽了回去。   “山上人等不及。”温说着,长剑不偏不倚地砍向季徯秩的颈子。   “不要他们等!”季徯秩双眉赫然压低,他卷了唇肉残血,抽剑挡了过去,“师叔这么有本事,难不成还拦不下通风报信的探子?我今儿要保魏,则必保壑州!!!”   “你胃口真大。”温再冲他颈间送去一刺,那把汉剑在稍稍划开他的肌肤后,便被他嚓地收回剑鞘,他高呼:“阜叶营听令,收刀让道——!”   那高倨城楼的贺渐得令也含进抹苦笑,面对诸人诧异的眸光,只抬手令众人收箭。   ***   白雪坠地,须臾便给那季家军遮去满地惊红。宁晁策马跟过去,见那人颈间有一道冒血珠的新伤,便问谁人伤他。   季徯秩答说那是他师叔赠他的离别礼。   “离别?”   “你觉得我师叔那么个心明眼亮的,会没想过拦住函使么?定然是没法子办成,他才会苦苦撑至今朝……今儿放我入京,只怕他要割舍的东西不会少……”季徯秩说着,喉间梗了梗。   他下马捞起被泥水浸湿的抹额,愣愣盯着温那背影,将抹额玉含入掌心,道:“但愿……”   “但愿?但愿什么呢?”宁晁催马更挨近了些。   季徯秩敛着眸子,掌心的凉玉却温热起来,他说:   “待事了,容我见他于新朝。” 第186章 韧草别   魏·巽州   为着补坝,付溪拧了好些日子的眉,这会儿望着浓云黑天,右眼皮跳个没完没了。   他顿步冰河中,抬手摁了摁,试图叫那东西停止跳动,却不过空空弄湿了眼睫。   白淳在滩上拢着大氅给他递热汤,苦口婆心地劝:“大人,上岸歇会罢!昨儿熬烛一夜,今儿身子怕是要撑不住!”   付溪头也不抬,只说:“豁口太大,若是下起雨来,河水必涨,待到那时,这整个坝都得塌……哈哈哈好、好啊,老子他娘的从昨年末修到今载末的心血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啊!”   “下雨么……”白淳仰起脑袋看了会那阴天,强颜欢笑着安慰他,“天阴未必有雨,指不定是雹……不、不是……”   “想说雹子么?那怎么了,爽利说去!要我看,今儿还不如砸雹子呢!经了昨年那灾,巽州房屋该重修的重修,该加固的加固,没多大问题……补坝者得露天干活,躲不过,那便将我连同那些杀千刀的狗匠一块儿砸死!”   天上浓云不散,付溪原还以为事有转机,谁料那雨叫天公憋到晌午时分,还是哗哗浇了下来。   盲风晦雨,雨势大得像是浪扑在了付溪身上。他哈哈大笑,用湿透的衣衫连抹了好几下脸。   “下雨了,天公不赏饭啊!”   他说着,忽倏地斜眼瞥向河滩附近的矮坡,见那后边跑出十余匹铁马,便笑得更起劲了。他边拧着衣裳,边走上岸来,无所畏忌。倒是那撑着把油纸伞的白淳,叫那些兵马吓得步子栓铁似的迈不动。   “他、他们……”   付溪双手插着腰,云淡风轻:“可不就是巽州守备军?那些墙头草,这才几天便倒戈了。——魏尚泽那懦弱到家的孬种,除了姓魏还有屁的本事?”   他说罢,捏指吹了个指哨,唤来一匹飞马,自个儿登马后又将那白淳也给拽了上去。   俄顷,马腹叫湿鞋夹紧。那马仰脖嘶鸣,只带着二人朝北边的兑州奔去。   ***   付溪一路好赶,在黎明时分赶到了兑州边城,只三日便整好兵马,誓要夺回巽州。   谁料他好容易行至前些日子身处的河滩,却见那地儿已然被河水淹没。   ——巽州昨年遭雹灾损毁堤坝,河水流得太快,冲走轻沙,叫重石都提先往这儿落,渐渐堆高。自那时起河床便有所抬高,今夕大雨连下几日,河水皆涨满了往滩上溢,那新修的石坝哪里拦得住?   恰这时,函使匆忙打这儿来,将燕家军北上和壑州兵放季入京的消息一并朝付溪砸了过去。   付溪何其聪明,短短一瞬便知他们薛党今后无论做什么都似拿鸡毛敲铜钟,白费劲。   付溪站在雨下,怔怔瞧着那被冲破的堤坝,笑得险些呛着自个儿:“薛止道啊薛止道,你说你对不住我,原来是憋着这糟烂!——哈哈哈……这般大的雨,这般冷的冬,若是居无定所……薛止道,你说啊,若是你,你能不能活过这寒冬?你再说说,今儿下游的千户人家,到明年春能活几户呢?可我现在不能修坝,要去救你啊!!”   雨水在他的面上乱滚,他抬手下令不攻巽州,转而提刀直奔京城而去。   他一路上不吃不喝,行尸走肉似的翕动鼻翼呼吸。   那俩消息一举烧空了他一切愿景,他的心脏已被蛀虫啃咬得一点不剩。   他机关算尽,他还是没能比过林题。   ***   付溪到达缱都之时,恰是温率领阜叶营归降之后不久。   他没有观察局势,莽撞地冲入了城门大敞的缱都。接应他的不是城楼密密的强弩,而是季徯秩砰地砍来的长剑。   付溪力气不小,可是他一个文官,要如何才能战胜那经年习武的龛季营主将?好在他毫不露怯,哪怕血随着涕泪横流面上,也依旧持刀前刺。   季徯秩哪里会怕他这么个门外汉,随剑送去的几掌便叫那人险些呕出血来。   付溪喘不来气,微微启唇,腹部忽而一紧,紧跟着便跟出了淋彻马头的几口鲜血。   季徯秩握剑端量着他,问:“阎王爷,从前你眼睛不最是尖吗?这般不自量力的吃亏事儿,今朝怎么上赶着干?”   付溪拿手背胡乱抹血,哼笑一声:   “阎王爷?什么阎王爷,老子既断不了朝堂生死,也决定不了自个儿的命,说是苦命人还差不多!”   “你若好好待在老巢里头,谁能要你命?”季徯秩慢条斯理地以袖拭刀,叫那光亮剑身接住付溪毫无血色的面庞,“你回去罢,现在没人有工夫找你算账。”   “他娘的,怎么巽州下雨,缱都也下雨?”付溪自嘲似的舔舔润湿双唇的血,又啐出口血沫,说,“难吃!”   他胡乱接话,又拿大拇指搓了搓手中那铜荷花刀堂,旋即攥紧刀柄朝季徯秩送了过去。   季徯秩清楚付溪此刻神识不再如常,多半失了对生命的渴求,便说:“你是好才,理当把自个儿收拾了,再打磨打磨,来日做青天老爷!”   “你给老子个屁的机会?!!”   付溪吼出一声,挥刀猛砍过去。然而他只知顺着刀势直挥直砍,叫季徯秩躲避得不能再轻易。   季徯秩躲得久了也难免烦躁,忍无可忍地骂了付溪一声“胡闹”,便收剑归鞘,要避开他去打薛家军。   那付溪却霍地伸手拦人,将那被雨水泡烂几角的欠条往季徯秩胸前一摁,说:“给老子记着,等日子安定下来,去向魏尚泽讨债!你可得记清楚了,这钱不是老子欠的!”   “什么?”   季徯秩困惑地蹙起眉头,待反应过来正要说用不着还时,心脏忽而怔忡一跳,他赶忙展臂去收那付溪手中刀。   可是,太迟了,那转了弯的刀,先他手一步,贯穿了付溪的胸膛。   “呃、实在是痛。”付溪说着,上身已然栽倒在马鬃上头,令适才呕出来的血糊了自个儿半张脸,他吃痛仍笑,“这就是因果报应!”   不待季徯秩说些什么,他已在雨中放声大哭起来:“况溟,凭什么啊?凭什么我步步为营,却还是赢不了那林询旷和徐耽之?”   眼泪顺着泪水哗啦淌着,那付溪始终没停止哭喊。季叶二营将士将季付二人团团围住,皆不知所措。   季徯秩看付溪流泪,又见刀身已经碾碎他的心穴,便轻轻吹出一段白雾,抽剑割破他的颈子还叫他快些解脱,说:“阖眼罢。”   那缱都三少君之首栽至马下前,临空自袖间勾出一块节度使令,他抛上去,说:“归你了。”   只一刹,付溪的身躯便狠狠砸在了青石上头,刺穿心脏的长剑被反推出来,疼得他眉头骤拧。颈间血冒得太快,他仰头说话工夫,颈上肉色已被遮了个大概。   “你、你是稷州好侯爷,我啊……我是缱都烂内兄!”   季徯秩明白,付溪说了这般多,如今重提“内兄”二字,为的就是望他能照顾好付荑,于是他盯住了那人强撑不闭拢的眼睛,道了声“好”。   付溪的浅淡思绪随着季徯秩短促的一声,晃到了宫中伴读时日。他瞧见那些个美好光景,心生羡慕,于是贪心地伸手去捞,却如猴子捞月那般搅了个一片空。   他笑起来,笑得鲜血溢得更急。   付溪磕磕绊绊地说:“况溟啊,你要继续走,继续踩在皇权之上走,不、不要叫魏一十五年惨案重蹈……”   白淳慌里慌张地自马上滚下来,跪到了付溪身边,语无伦次地说要带他回巽州,要带他去寻郎中。   他说那话时,付禾川已断了气。   ***   季徯秩手执三枚虎符,同时号令龛季、兑州守备及禁军三军攻打宫城;又拜托阜叶营把守城门,以免他军进京瞎搅和。   宫城当中,薛止道由范拂作陪,此刻仍闲适地踱着步子。那屹立不倒百年有余的朱红宫墙叫他伸指抚过,剥去了表面一层厚厚尘灰。   范拂含声伺候在那人身畔,忽听得那人张口问:“要将这般长的墙漆作朱红,得费多少朱砂呢?”   范拂稍稍转动眸子,答说:“这朱墙立在宫里百年了,且因宫城规模时有变动,围墙常需重砌再漆,耗银量势必不少……然如今这墙已有许久未抹新漆,而艳艳如旧,陛下大可不必为此事伤神。”   薛止道细细摸过那些庞然大物,这才又笑说:“朕幼时曾随爹娘一道进宫面圣,那时候朕还不大识事,稀里糊涂便指着这朱墙,说是人血染就。如此悖逆不道之言叫魏束风听去了,那人却是大喜过望,赏了朕八块御用的墨锭。”   “朕见他高兴,自个儿也高兴,在宫中同小太子作诗时便神气地将那墨锭磨来用了,离宫时双手皆是浓稠墨水。那时朕的玩心颇重,扒着宫墙不肯走,在那朱红墙上留下好些黑乎乎的指印,只怕今儿要去仔细寻找,还能找着……”   “朕从前不知那魏束风为何欢喜,今夕朕与他身居同位,总算理解——这王位是血肉堆成的,然众人只窥朱墙昂贵,不知帝王身侧绕着的皆是刀尖,一个不慎自个儿便将深埋宫中,变作喂养那宫墙的养料。”   “昔时朕以脏手印污了这朱红,后来家父在鼎州用血给朱红添了笔殷色;到今朝,这罪孽的红墙被送至朕的手中,朕要捧起这满掌的罪恶,和昔时的魏家同亡。”薛止道拊起掌,“实在痛快!”   “范公公,不、你不是范拂……”薛止道癫狂地拍着掌,“你主子如今就在宫门之外,咱们看看今儿鹿死谁手!”   “你是如何……”   “宫中上下,有奴颜媚骨者,有不慕功名者,却没有毫无欲求者,你侍奉几朝,人也机灵,然却不争不抢。可是你如若那般的不问世事,还不如快快回去啃食你义父的家底……所以很早以前,朕在缱都的双目便盯上了你……”薛止道止步,略略弓腰冲他笑,很快便又愉悦道,“不过无妨,古来君王身侧,有几人不另设安巢?你歇歇罢,醒来,一切都有定论了。   说罢,薛止道将掌往他脖颈上一敲,那白面太监便栽倒于地。薛止道唤人来把他扛去歇着,自个儿还是哼着曲儿朝前走。   走着走着,走到宫门前。   两万薛家军列阵那处,他从容走入其间,并不披甲,照旧着一身龙袍,接过了副将递来的镶金长刀。   他坐上高马,马又驮着他走到薛家军的正中前方。宫门叫兵士轰隆敞开,他见着季徯秩和他身后的一双双眼睛。   他甫张嘴说了句话,那季徯秩便如疯犬一般扑咬上来。他二人的刀剑相磨,在相接处呲啦剐蹭出刺目的火星子。   薛止道适才所言不过短短一声——   “季二公子。”   ***   前头几军打得难舍难分,后头充当后卫的阜叶营倒是悠闲得可以。万流涌发之际,那温却撞开拦道的贺渐,说:“我走了。”   “去哪儿?”   “上山。”   那贺渐闻言遽然扯住温的臂膀,将那人猛地转过身面朝自个儿,说:“自你决定抛叶救魏之时起,山上人的命运便成定局!你这会儿上山除了平白染病又有什么用?!!!”   温二话不说便将拳头揍到贺渐的面上,叫那刀疤郎重重后跌在地。   “我难道不知道么?!!!”温喊得声嘶力竭,昔日那清泠嗓音,这会因不同往日的上扬而发起颤来。   贺渐不由得眼眶发湿,他咬牙起身,说:“成,都随你!——来日天下易主,分功论赏,你可莫要后悔!”   那二人不欢而散,一小兵抓着长矛,纳罕道:   “今儿已至仲冬,大雪惯常封山,温大将军该是回不去才对啊。” 第187章 宫门啸   今儿天寒,叫呼出来的白气都险些冻成了冰碴子。百姓裹着厚衣在屋里缩手跺脚,屋外兵马肝髓流地,早顾不得身子冷热。   估摸是“京城”二字份量太重,姓薛的和姓季的,没一个属意放火烧城。但是单凭那些锋刀子,也足令城中疮痍遍地。   宫门前,季徯秩倏然前冲,叫薛止道吃了个措手不及。然那人微微一笑,说:   “侯爷,这仗咱们可要快些打,若是叫这缱都里头的韩大人梅大人赶来,季家说不准就要摊上杀寒门清臣的骂名。”   “薛侯爷为达目的可谓机关用尽,您既知文臣有如此威力,便该早早用上。”季徯秩屈腰蓄势,甫觅得良机便将柳叶刀奋然前刺。   薛止道以狼牙匕阻挡,面上是不变的温煦,他垂笑说:“薛某今朝唤来他们那些个寒门贵人,叫他们惨死侯爷刀下;明儿新朝建立,这污名你季家摆脱不得,魏家亦甩不干净。薛某若是用了他们,来日岂不是纵然身死,魂灵也照旧遮着魏家天?”   季徯秩眸光阴冷,刀锋迫近:“你早便知这薛朝无能久立,却仍执拗于换朝,你居心为何?!”   “得意时理当尽欢。”薛止道不动如山。   “你为了毁坏这魏家天下,搭上你妻儿,搭上鼎州数万百姓性命,今朝却轻飘飘抛出句‘尽欢’?何等的荒谬绝伦!!你既对不起韩老、梅氏二人与付禾川那般渴望新姓改世者,对不住跟随你已久的薛家兵士,更对不住魏千千万无辜百姓!!!”   季徯秩的眼尾挑上稠稠杀意,声尽处遽然挥刀。   刀风掀面,那薛止道却夷然自若。他一一避过,蓦地收笑,扬了狼牙匕去砍季徯秩的脖颈。   季徯秩见匕首来,便提了柳叶刀阻拦。谁料锋匕行近白颈之际,那薛止道霍地压匕向下,直直在他身上划开一道自肩头延至腰腹的长痕。   皮开肉绽,割破的甲衣将寒风请到了体肤之间,叫季徯秩被砭骨寒意百般折磨。   季徯秩吃痛发怔的一瞬,四周涌来的人马有若层峦将他与薛止道隔开,可冲着薛止道的是结实的脊背,向着他的却是尖利的薄刃。   群刀前送,季徯秩无处避身,片晌银甲挂红。   精锐碰精锐,精锐也不敌精锐。   纵然他身后的禁军和季家军已是奋力砍杀,却远不及薛家军那般,能做到眨眼杀人。   眼见龛季营和禁军的长剑愈发招架不住金月营长于砍马的重骑,那宁晁策马狂奔,手中苗刀仿若细针左旋右转,硬是在丛丛金缨之中杀出条血路。   然他好容易助那伤痕累累的季徯秩脱离敌围,那腰杆如松的西侯却仅仅送了抹爽朗笑,说:“朝升,西面有三队人马,薛止道就藏于他们之后。——有劳你开路!”   宁晁将季徯秩身上伤口囫囵扫过一遭,颦额点了头。他啐了嘴中锈血,催马疾行,苗刀破了具具甲衣,硬生生在甲胄之间辟开条尸道;季徯秩紧随其后,清扫左右逼近的薛军,割肉有如割纸般轻易。   二人不过瞬息功夫便来到薛止道面前,宁晁不待季徯秩吩咐便喊:   “这些小贼便交由在下,您务必提那薛止道的头颅来犒赏在下!!!”   季徯秩拍了宁晁的肩向前,甲衣敞开的口子仍旧不断揽进寒气,体内涌流的烫血却渐渐叫他的身子暖和下来。他聚目凝神,盯死了薛止道手中匕首,趁其挥刀未至,削去那人近肩处一块臂肉。   然季徯秩没能碰着薛止道的骨,这般伤口对那薛止道来说,太不值一提。眼见狼牙匕近在眼前,季徯秩只能急急催了霜月白退行。   薛止道没有逼上前去,仅留于原地拊掌称奇:“薛家刀,不重刀速,不重刀法,所重唯有一击毙命的挥刀力道。然薛某适才施展全力,您亦判刀错位,纵然略微斜身,可是那伤口一点儿不浅……眼下您使刀却还照旧的气势压人,当真了不得!”   季徯秩张口应答时也没停止挥刀,只说:“承蒙薛侯夸奖,季某这便乘那大势取了您首级!”   话音未落,那柳叶刀已伴着最后一字砸下来。   薛止道仰眸,瞳子里尽是银白刀光,他闪身不及,不过须臾面颊便皮肉翻开,血珠狰狞渗出,直直悬滑于他的下颌。   他不得抹血时机,   季徯秩亦不得喘息。   ***   喻戟携带火铳赶来之际,缱都内里混战不息。他半敛双目,视若无睹,只同贺渐问过季徯秩行踪,命人速速将火铳拉去宫门前。   可到了那地儿,他才觉察,此时季薛两头人马交杂,他若于此时下令射弹,误伤者必将不是个小数目。他于是扬声令季家及禁军调马归来,可他们后撤后,那季徯秩却无动于衷。   喻戟见状便要领兵前去支援,谁料那季徯秩高喝道:“喻空山!!!别管我,启用火铳!!”   “……真以为自个儿无坚不摧!好一个自负鸟人!”   喻戟瞪目攥绳,嘴里轻轻骂出一句脏,倒是不同季徯秩争,乖顺下了令,只在火弹射出的刹那,他身下马也朝季徯秩冲了去。   无数铁弹迸发,落处若非沙穴石印子,便是骇人血坑。那喻戟背对季徯秩,拔剑替他拦下瓢泼雨般的火球。   弹雨摧人,少顷季徯秩便听见背后喻戟痛苦的闷哼,还听着那人断断续续的话语:   “季、徯秩,向前看,你不要回头……”   那人衣裳幽冷的熏香自后头攀上前来,萦绕在季徯秩的鼻尖,季徯秩倏然笑起来,干燥的唇瓣因苦笑而被撕裂出血痕几道。   他稳住冻得发紫的双手,忽而高抬锋刀狠狠朝薛止道劈下,口中斥骂:“薛止道,你身为鼎东侯,却不思苍生己任,为了一家之仇,将魏民生路挤于逼仄之地,你罪该万死!!!”   薛止道点点头,说:“霖雨苍生,难为侯爷既要动口又要动手了。”   眼见火铳攻势暂小,那喻戟迅疾拿剑柄杵去季徯秩的肩头,吼道:“季况溟,你莫再妄废口舌,直接请那畜生吃剑去!”   季徯秩听话,柳叶刀霎时挥得只见了影儿。可是他没有闭嘴,还说:“我是大义和小情一个也放不下,所以就为了我哥和阿熠他,我也非杀了你不可!”   “来罢。”薛止道笑着,“来争个你死我活。看看是你的恨浓,还是我的。看看俩被仇恨蒙蔽双目多年的侯爷,谁能笑到最后——!”   那薛止道话音方落,便在避剑途中,叫扎发的布条被季徯秩斩作两段。长发披散下来,漏出里头掩埋的段段银丝。   见那季徯秩眸露惊异,薛止道冷笑一声:“魏束风屠我薛家,叫我大病几月,长恨郁结于心,年少便白头。”   他说罢,双手握刀,叫那重物遽然砍向了季徯秩的胸膛,然而刀行半途,竟叫季徯秩淌着冷汗以剑吃下。   “故技重施可逮不住狡诈人——您这一招叫他人识破之后,比的无疑只剩了何人刀长,何人刀快……”季徯秩说着,遽然抽刀刺向他,“而这俩东西,你两不及我!”   遭季徯秩百般磨洗的柳叶刀贯穿了薛止道的腹腔,可季徯秩得逞后并不收剑,只趁势横切,捣烂那人的肝脏。   季徯秩睨着那痛得神情扭曲的薛止道,冷淡地接过前话:“白头又如何?你可怜,却更可恨!!!”   那唯余一口气的薛止道猛一揪住季徯秩的军袍领子,猩红的瞳子近乎要撞上去,他说:“季况溟,你懂什么?!你哪里懂得我心里有多痛?魏束风抄了我家,彼时我却叫礼义廉耻束缚,迟迟舍不得放手屠尽魏家!今朝我乃是走投无路!!!”   季徯秩收刀入鞘,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百姓又有何错,鼎州那些个被蘅秦屠尽的人又有何错?!你难不成觉着自个儿篡位即收手是大义凛然?!!”   薛止道微微启唇,鲜血比话语先行溢了出来,他强撑须臾,终于痛苦地拧眉,俯身良驹之上。   季徯秩并不急着给他最后一击,仅仅敛去戾气,粲然一笑,说:“薛侯爷,我祝付禾川一路走好,可我要你堕入十七层石磨地狱,一遍又一遍地磨肉再塑人身,受尽苦楚,永不得超生!”   那薛止道神识涣散,这会儿强撑着睁眼看他,又变作往日那般的润泽谦和,他笑道:“难怪当年缱都有人甘奉千金买季侯一笑,经了这般坎坷,不见沧桑,岂有人不渴慕?”   “你临死还要扮圣人,你实在可悲!”季徯秩说。   那人的喉结在颈间滚动着,胸腔涌流的苦涩将他淹没,他忿忿说:“如若魏家未曾负我,薛家定是鼎州巍壁……魏束风,他当年为、为何不放过我爹……若是无他,枫容与枝儿又怎会别我千万里……季况溟啊,魏束风怎样能还我青丝,还我过往二十余年,又怎样才能消我绵绵遗恨——!”   “别念了,阖眼罢。”季徯秩说。   片晌过后,薛止道瞳子失了光,骨碌碌摔下马去。那些个薛家兵含满眼泪,并不听从季徯秩的劝解归降,只嘶吼着挥刀上前。   同族操戈叫宫门前诸人无一不苦痛,无一不怨愤,可恨意黑潮般吞没了宫门前的每一个人,叫他们无法停下手上挥舞的刀剑。   火铳砰隆几阵响,刀剑相交刺耳动风。   将士们的血溅于朱墙,一点一点,开作红梅朵朵。   ***   当最后一个薛家兵倒下的时候,季徯秩望着那不得光的天穹,只觉眼前一切都不大真切。   喜悦没有涌来,反叫昔日绝望的回忆席卷而来,在脑海里迟缓地过了一遭又一遭。   半柱香后,云散了,露出冬阳的片影。   对于缱都来说,冬阳算不得罕见,可是在这时洒下,偏就叫季徯秩痛哭流涕。   他抹着面上血、雪、灰,抹着抹着便被泪水全部搅和在了一块儿。他下马,跌跌撞撞地跪在宫门前,一霎间天地只余他的嘶吼回响。   “臣季徯秩,还国于魏——!”   多少人,多少人?   为了这一日,死了多少人?   兄仇得报,逆党已剿,剩下只待北将荡平来犯秦兵。   泪水在被薄薄雪痕覆盖的青石板上滑动,融进周遭的血海。   季徯秩起身,手往胸膛上摸了摸,抚得满掌艳红,他眼神迷蒙,只瞧着眼前朦胧不清的身影,笑道:   “阿戟,多亏了你。”   那喻戟踩雪朝他奔来,在他倒下的一瞬扶住了他。那人摸了季徯秩的脉搏,搏动弱得叫人心颤。   “多亏我个屁,我难不成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谁逼你黄狗当马骑,瞎乱来了呢?救你累就罢了,还要脏我衣!你千万千万不能死我怀里!太晦气!”   喻戟咕哝着,将季徯秩扯上了霜月白,直打医馆而去。   宁晁见状驱马来帮忙,话音在他嗓子尖儿打转不出,只用瞳子愣愣盛了喻戟打马行过时的模样——   那笑面夜叉紧咬着唇,皱了脸儿,已然哭得稀里糊涂。 第188章 梅开彻   残阳斜入皇城,惊出飞鸟几只。朔风打过这缱都的重檐青瓦,呼啸着钻入巷道,再归于寂寥。   前些日子吆喝着薛家为上的太学生们,再没发出一声诸如此类的话语。   那面色苍白的范拂抚着宫门往外头瞧了一遭,甫窥见外头一水的季家兵士便露了怯,浑身战栗着要缩回脚去,谁料竟叫一人给唤住了。   “虞小兄弟。”那宁晁挥臂招他,饶有兴致地问,“不去探望侯爷他吗?”   那虞熹猛抬头,无所适从地绞起了手指,他把头摇了几下,支吾着说:“奴、奴不该……”   “嗨呀,婆婆妈妈!你不是公子和侯爷的恩公么?”那宁晁嘟囔着,流氓似地将那丁点大的瘦弱小子一霎扛上了肩头,说,“侯爷还未醒,但大夫说不伤及性命。他曾吩咐过我,要我事了后带你回家!——我即刻带你回家!”   那虞熹挣扎不停,扑腾着双腿:“我哪有家?!”   “侯府就是你家!”   ***   午夜有弯月爬梢,城外来了几支援助薛止道的秦兵,然而不至半个时辰便叫许未焺率领的禁军所剿尽。   缱都各处人影憧憧,军靴四响。   梅岭章坐于木轮椅上,良久没眨眼。他今儿在这小院坐了一日,多数时候仅仅噤声听着外头喧闹,傍晚时分忽有少壮欢呼四起,他便知薛党败了,他也败了。   他在手上握了把精雕细琢的梅花匕,那梅观真失魂落魄从街上回来时,恰见其将那匕首紧挨于腕侧。   梅观真原还倥脸恍惚着,这时却像是叫风狠狠抽了一鞭子,神识变得不能再清醒。   他横泪跪在梅岭章脚边,被寒天冻得有如冰般的双手纠缠上他兄长的手衣,一霎间便已声泪俱下:   “哥,薛止道以菩萨之名蒙骗你我,叫我们误以为他当真为救民万死不辞,这才昏昏以至于行错了路……这岂能视作你我之错吗?”   “付禾川他也死了。”梅岭章没搭上梅观真的话,自顾自地说,“当年太学四杰,三人错道,询旷他果真是上天钦重之人,就连择主都那么有远见之名啊!我这手和腿为了他而失,也算是值当!”   “询旷兄自从前便高瞻远瞩,若非性子戆直,早便位极人臣,今儿这般估摸要得江帝器重……来日那江帝登九天,不知会如何对待我们这些个薛党……可他不用你我又如何?有林大人和徐耽之撑着这天下,民生必将不至凋敝之境,这不就够了吗?——哥,你的路还有好长好长,何必了断于此……”   那梅岭章瞧着梅观真愣了一阵,才伸手去抚他的脑袋,温声说:   “既死明月魄,何复琉璃魂【1】呐,我若身死,何成圣人?——刀子未落呢,你的眼泪倒是掉个没完……俸禄可攒够了吗?何时造个小舟,带我离开这缱都呢?”   夜色里,那沈复念同梅府管事问过那二位安危,这才倚着府墙呼出一口白雾。   那老管事生得慈眉善目,躬腰问他:“大人,您既牵挂二位公子,何不进去见见人呢?”   “他们皆有治世才干,不过一时窘迫,何须我可怜?”   那管事微愣,哂笑着点了点头便回府去,史迟风交臂一旁,皱紧眉宇:“我就说他们哪里会寻死觅活呢?火急火燎地要我搀你这瞎子来这儿,累得老子深冬起汗!”   那史迟风取帕把额上汗珠一通好抹,忽而凝眉道:“……与其担心这二位,你师父他……”   沈复念苦笑着摇头,说:“我对于他老人家,向来没辙。——由着他罢,谢罪也好,就当作是休憩也罢。”   便是这话落下不久,缱都郊外,一白头老翁仰头再窥了会月光,旋即纵身跃入了冰河当中。   ***   多日前悉宋营分了三道向前,两翼各分得六万兵马,现下只剩了不至两万。   此刻塞外风沙白雪皆吞人,俞雪棠的伤口在挥,臂扯动间再度撕裂。她疼得脸色发乌,却紧抿着唇挥刀,面前的个个魁梧秦兵叫她一剑封喉,半句挑衅话语还没来得及吐出,头颅摔地的声响已然传了出来。   她面上和甲衣上皆是赤红,仰头时天幕那沉沉浓灰叫她愈发的喘不上来气。   眼望处仍有秦兵涌来,而她的力气近乎穷尽。在她的发带叫秦人削断时,她感受到了愈发迫近的死亡。   她的力气不敌秦人,今儿再失了那般敏捷,层出的迟钝终有一时会要了她的命。   然她原紧蹙蛾眉,这会儿清楚自个儿近死倒是如释重负。   燕翅刀的锋光在那些秦兵面前闪了闪,划开一道又一道漂亮的血弧。她勾唇一笑,这才显露出从前身上那点纯澈影子,可是她性子并不温善,纵然颜如春雪,也依旧是提刀浴血的女将。   有一髯胡秦将叫人挡在后头良久,方上前劈来只斧,便粗声粗气道:“你这魏女儿家,快快回家歇着养小雀儿去——!”   俞雪棠点头,问:“你是说花的白的灰的还是黑的?”   那秦人不理,只吼一声:“妖孽,拿命来!”   她从从容容,只在一刀割破那人颈子前笑了句:“我这女儿家,打小便喜欢逗鸟,自然也喜欢养雀儿的。”   话音方落,一只雪鸮疾速飞来,冲着那壮汉喉口猛猛一抓,爪子勾出血淋淋的一条喉管。   在那人气息消散的间隙,她真真切切瞧见了炽热的、燃烧着的红坠落在不远处,一刹便叫秦人溃不成军。   漫天火光压来,她遽然回身,见那燕绥淮副将柴晏率领身后诸兵士,各擒一把火铳,织起一张铺天盖地的火网。   她忽而便笑了起来,只抽了颈间那用来御寒的裹布,将散落的乌发扎作高高一簇长马尾。   西端那燕绥淮的唐刀高起高落,叫颗颗头颅坠地滚雪。俞雪棠和那人身处东西两端,却是不约而同地深吸进一口寒气,抽刀出鞘,高喊:   “杀————!”   ***   魏·鼎西   李迹常被其副将姜瑜从沙场拼死救回城中,鼎州什么出名的大夫都来看了遭,他却至今昏迷不醒。   一道士打这儿过,叫那姜瑜请了来,那人摆阵一算,问他:“近些时日,世子爷身边可有位二十余岁的贵人走黄泉了?”   姜瑜苦涩道:“有的,其师兄走了还不至一月。”   那牛鼻子老道将破草鞋在地上蹭了蹭,抓起自个儿的布袋子,说:“小聚怡情呐,你就放心罢,黄泉底下歇着的那位没有留人意思,约莫十五日后,你们世子爷便回来啦!”   ***   释李营由宋易等人率领,乘胜追击,将余下仓皇北逃的秦兵围堵于魏边关之内。   然而他们将眼底敌军斩尽,既没逮着那阿勒,亦没寻着杨亦信,便只能跑回鼎西城里解救徐云承。   谁料他们大敞屋门后见着里头空无一人。   靡靡月光似水,姜瑜心下一凉,想着莫不是那杨亦信斩草除根,那钦裳红着眼从后院出来,说:   “将军,那阿勒临行前给我家大人喂了毒,染上了那壑州山相似的病,好在江监军理完鼎东事恰巧过来,说着鼎州还留有几株久羌,便把他亲自将他接去了!事出仓猝,还望将军见谅!”   姜瑜听罢,怆然无言。   ***   白雪松杉间,有一匹马撒开四蹄趷登猛奔。   江临言急得喉头发紧,那人却仅仅倚着他的脊背淡笑两三声:“师叔,你不必顾我,蜡尽烛无光,皆是命,我也该收拾收拾上路了。”   “屁的命!”江临言呵斥他,“我算的卦最准,我算你长命百岁!”   “乾州、乾州事未尽,平王心系景闻皇子,他帮了江党,无异于将洛家往山崖下推……料想这段日子输送火铳救急,应如割心头肉……您、您要有动作……”   “到了鼎中,我便将方纥派去同他解释,魏河恭到底是个伶透的,不会想不清楚。”   “还不够。”徐云承将头抵在那人脊背之上轻轻晃了晃,“您……需得给他个承诺。”   “什么承诺?”   “将、景闻皇子封作太子。”徐云承说着,琥珀瞳子叫沉倦眼皮压得欲合不合。   “徐耽之!你若是睡了,我把燕绥淮的皮剥了!!!”江临言说着把剑鞘往后伸去撞他,叫那人含着笑握了。   江临言心下不安,便一直令徐云承随自个儿一道说话。他说:“那蘅秦悍将纳达日自打被我打退后,便一直没再来,你可有头绪?”   徐云承摸着身上绸布,说:“蘅秦可汗伯策的第六子,昌凉王乌格其……尤、尤尚儒风,听闻他同纳达日很是亲近,如今纳达日不再来犯,或许是听了那乌格其的指示……狼王已老,他二哥布贡达又已亡故,这可汗之位,即位者唯他而已。”   “你觉着那乌格其会同魏求和?”   山野之中的北境风穿透了衣裳,将寒意刺在肌骨,徐云承缩手捧紧一小小手炉,说:“不错……”   马儿已跑了一夜,二人叫重林遮蔽视野已久,这会儿跑上山道,天光乍露,一轮灼烧的红日近得仿若就在身侧。   “师叔,天亮了啊……”徐云承怔怔然,忽而梗声道,“可是现在还有好些人需得渡劫关……”   “姑且不论他人,这一关你必须渡过去!燕凭江他还在等你呢,他等了十多年了,你不能叫他戎马倥偬,回来还扑一场空!!!”   “我有什么好……”徐云承的长睫颤动着,说,“高门贵女才配他。”   “他眼里岂容得下他人?!你若阖眼了,你信不信他随你一道去?”   江临言厉声,想要震住那徐云承,可是那人已然好累了,连喘气都觉得疲惫。   偏就是那时,徐云承似乎听着山道另一头传来一声急呼,像是在他耳畔敲了锣:   “阿承——!”   那瘦仙勉强撑开眼皮,恍惚间觑见个满身是血的甲衣将。他把手朝侧畔抻了抻,那人登即策马上前,凑来了湿漉漉的眉眼。   “阿淮……”徐云承这么说着,冁然而笑,“你回来了。”   “回来了……”那燕绥淮说着,哭得近乎哑声,只又说,“你不要走。”   徐云承苦笑着抬手去替那人拭眼泪,谁料竟得了一场空,这才知道是自个儿烧糊涂了,适才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江临言心中暗道不好,便急忙停了马,从行囊里摸出个葫芦瓶,可是那徐云承的脑袋倏地耷拉在了他的肩头,方喂进的药自嘴边溢出条刺目的浊线。   江临言胸腔蓦地如注气般起起伏伏,手竟也抖了起来。他咬紧牙关,并不去试徐云承的脉,只一味驾马狂奔向前。   徐云承被江临言箍在怀里,冰凉的手总擦过江临言的双臂。活人当真会有这般温度么?江临言不敢细想,喉间却渐渐的失了声。   在马儿堪堪冲过鼎中城门时,徐云承的眉睫动了动,一口浓血忽而叫他呕了出来,紧接着便是无止境的咳嗽。   江临言取了帕子替他略略捂了唇,可是徐云承那撕心裂肺的咳声,还是叫江临言仰天无声地掉了眼泪。   “这回到了师侄么?”   江临言绝望地想。   他茫然四顾,那鼎中城里阒无人声,梅却已开彻了。   ***   缱都下了冬雨,那被严实裹进褥子里的季徯秩昏迷了十二日,终于睁目。   飘凄寒风间,他招手要宁晁近了,问他:“外边怎么这般的吵?”   那宁晁稍露失措,片刻赶忙说:“听是外头来了函使,只是来了什么消息在下也不大清楚……”   季徯秩头疼得厉害,抵着床围子良久无言,片晌霍地攥住宁晁衣裳交领处,一把将他扯近了,贴着他的耳,红眼切齿说:   “就连你也骗我。” 第189章 深冬雨   三两时辰前,雨正潇潇,缱都城外匆忙跑来一瘦弱郎,那瘦小枯干者冲城门高高招手说:   “报!——成、成了!北境大捷——!”   那喻戟身上窟窿还没生好肉,听闻其声,心中石头倒算是彻底落了地面上却是端着,不肯显露出半分的喜色。他支着把云水只略微眯眼,由着那人飞马入城后,骤然下令兵士拦人。   然那些个兵士还没来得及挨近,那小郎君勒马难止,先栽倒道旁几堆软雪中。   雨还在下,贺渐听闻动静,赶忙过来搀扶。   这贺家长公子无颜面对壑州父老乡亲,已留在京城把守城门十余日。此刻,他见来人面容稚嫩可爱,念及已故胞弟,不由得生了关照心思,便亲切问去:   “小兄弟,你今载十有几,今儿冒雨赶送这消息,可曾知会家过中父母?”   那摔得眼冒星子的人儿借力起身,将身上雨雪渍拍了拍,这才囫囵将贺渐的脸儿蓦了遭,失笑说:   “你是贺渐,表字祝义,乃威风堂堂的阜叶营大将!可是……你今儿不过三十有三,小爷我江湖人称嘴轮阿芝,今年已是三十有七!谁给你的胆子唤我小兄弟?”   那贺渐叫那阿芝给说懵了,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呲——”那喻戟掩唇戏谑一声,“不曾想贺大将军还是个以貌取人的,您一家还真是如出一辙的轻佻。   半晌那贺渐红了脸皮,只磨着腰间剑,岔开话题,问:“您还认识舍弟?”   那喻戟的脸色青了一青,又记起那浪荡子误将他当小倌招手揽引的景象,笑容略僵,只应答:“回将军,不曾。”   贺渐仰起脑袋,叫雨水自他过眼长疤上滑去,淡笑着说:“也是,舍弟风流,平日的兴趣怕是只剩了逗妓,与将军这般正经人,那是八棍子撂不着!——好啦,不聊那早早便钻地府去的窝囊小子了……”   喻戟将他的模样略微打量,说:“有缘自会相逢。   “是吗?”贺渐认定贺珏早已身死,便将喻戟的话语当作了一句在言生死有命的刻薄话,笑道,“也是……”   那贺渐颓丧者忽而抓住油纸伞的伞骨一角,说:“……嗐、喻大将军我们快些笑罢,笑罢!胜了啊,总算胜了啊!!”   喻戟瞧着他眼睛,敛笑说了声“嗯”。   那阿芝把眼睛睁得铜轮似的滴溜圆,瞧着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终归是欢心模样,便将含着的后句话嚼碎了吞去。   面对这般喜形于色的面庞,他能说出什么呢?   说西世子爷李迹常至今昏迷不醒,说才子徐云承眼下病入膏肓,恐命不久矣?说燕年老将军自知有罪,在薛家地牢里自我了断了?说常安侯沈长思、名弓手柳契深、悉宋营大将军吴纪叫沙场吞去了?还是说悉宋营主将宋诀陵只身追敌,深入北境,漫漫无依,不知所踪?   缱都的风和南北疆的风都不一样,它刮过时仿若粘稠的、什么东西的浆液,冷意漫过,似是能掀了人的一层皮。   阿芝只伸手出来哈气,后来他把这些话都说给了侯爷府的宁晁。   ***   那宁晁难得在季徯秩面前显露温吞,他思忖片刻才说:“……侯爷,人不常说病时不该受大喜大悲么!在下是忧心把那北疆大捷的喜报说与您听,会不利于您养病……”   季徯秩消瘦的十指渐渐从他的领口滑落,那对病目当中神情空洞。他痴愣地猛瞧窗外,只见那光秃的枝干上恰停了只尾羽泛紫的山蛮子,俩只褐爪紧勾枝头,发出唶唶鸣声。   “喜鹊也来报喜了呢……”季徯秩说着笑起来,那挑眼尾却将眼中绵绵恨意渡上面容,他一字一顿地轻声同宁晁说,“北疆大捷……可宋落珩他、没回来。”   窗外雨打湿了院中一切,就连那只鹊儿也没能幸免,片刻便自窗子画中隐去了身影。   ***   魏·鼎中   鼎州宋府空寂无人,徐云承养病住的是俞府,住的屋是从前方纥寄人篱下时住的那间。   那间屋子里头陈设很雅致,院里那几株由方纥亲自栽下的竹翠欲滴,这些年来不知经了谁手照料。   屋里早早便由人收拾好了,府里管事提先同江临言问过这白净大人喜好,专备的素色褥子。   然而俞雪棠回来后总觉着屋内惨白,无时不刻不绕着股发潮的冷,便唤人往里头置了个翠瓶。   ——她比燕绥淮回来得要早好些,那位在沙场豁命杀敌,腰腹漏了几个口子,在那些个被鼎州爽快风气腌透了的大夫手下,更是疼得昏去几日,眼下自然是留在营里养伤。   然她虽早归,却因着大夫百般嘱托过那位须得静养,故而没胆子在徐云承睁眼时进去叨扰,只循着旧思,趁那人昏睡,往里头摆上了笔墨纸砚,再将府里库房收的几帖名画给挂了出来。   ***   约莫是徐云承来到俞府八日半之际,夜里鼎州风雪呼啸。冷啊,守在徐云承门外的小奴打抖拢袖,几个打着呵欠打尽,倚门睡了去。   屋内,那冷色的眼皮蓦地掀开。徐云承赤脚下了榻,氍毹的细毛挠着那两只清瘦的脚。   他不去思虑自个儿身处何地,只匆匆将那摆在桌上的文房四宝抓了来,自窗边接下来的雪融作浊水,渐渐地将墨锭磨下的汁水化淡。   毛笔尖浸入其中,又遽然抽出,凌空甩出墨痕一道。徐云承通身发颤,气血在身子之中沸热欲滚。他死死咬着唇,叫那些通红腌臜物不坏了这美屋。   他落笔,要江临言一定想法子将那梅峦文和梅慕实留于庙堂,他道林询旷来日必定不会留在缱都,唯有留住了那梅氏二人,这魏家才有希望。   口气耿介,丝毫不顾昔日谦谦。   他从未如此焦躁过,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咬着衣裳追赶。   他写尽九道十六州或露或隐的才子之名,不顾出身年纪,他道骨鲠之臣必于其中。   他写啊,他要江临言还谢家清正,以此来揭开前朝罪过,稳下此朝民心,彰显帝之慈悲;他要江临言将鼎州封给宋家,只是不称作赔罪,而借军功之名,论功行赏。   他还写——   “如若来日塞外派人前来求和,切记要将雪棠捎去。纵然在下先前常言唯有那乌格其堪任蘅秦可汗,可是魏盛熠当初归来时,受蘅秦公主都兰施恩,那位公主性子强势,心中自有其理,较之她兄长更有远见卓识,再者,她曾闻姑母自焚,若见着雪棠,或可对魏风尚有所改观。”   他写,他还想写,可是血却从嘴里喷溅而出,飞虹一般,原是肝肺咳烂。   腥气蔓延开来,却又叫檀香给压了下去。他笑起来,笑自个儿一辈子都是那么一摊腥臭裹在君子皮囊里。   俞府外马蹄声起,继而是一阵军靴锐响,厅堂似乎有些争吵,那东西没能惊扰到他,他还跪身急急下笔。   可不过须臾,将他与外头雪色相隔的那扇门便被霎然启开,送进了好些烈风。风雪于那人的身后飘摇,那人身姿挺拔,何等的器宇轩昂,可面上神情却是如他一般仓皇失色。   燕绥淮觑见那人嘴角的血蜿蜒至皓白脖颈,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什么也没说,只用大掌捂在他的唇前,直至病血自指缝之间渗漏出来。   徐云承哑声说:“燕绥淮,你……你让开……我还有话要同师叔说。”   “这时候了你还要说些什么,你还想说什么?——你不要费力气,你同我说,你全同我说!”燕绥淮的眼泪滚着,却不是徐云承前些日子所幻想的那般如泉,只有那么一两滴烫的、抬手便能拭干净的,霍地自他浓睫处凝出,滚落,落于轻轻的一声,“好不好?”   “好……说、我说……你要记好!你去告诉江师叔,要他……莫将杨元戚依附蘅秦之事揭开……缱都九家,来……来日江家归位,便又要再重现昔日缱都十家十鼎支天模样……魏边疆八世家之中,已没了顾家,不能再少去一个杨家!内里的怕外头的,外头的怕内里的,西风东风相压,如此这般才能平海波,若一方独大,定要生翻天海溢……”   “还有吗?还有话吗……”燕绥淮扶着他的肩头,急迫地问,纵然耳畔轰鸣像是要搅烂他的头颅。   “有、还有……”徐云承也着急,那双眸子盛进了燕绥淮,他用尽气力伸手抚上燕绥淮的面庞,说,“太子之师务必择取史迟风、季徯秩与方亦吟,如今百姓顾不得争斗,方亦吟他万不该死……”   燕绥淮这会儿泪痕已被北风吹得凝在了面上,他见徐云承不说话,问:“没了吗?那我呢?要对我说的呢?”   骨瘦长指抬起,自燕绥淮额前滑到鼻尖,唇,下颌,末了徐云承伸指点在他的眉心,说:   “阿淮……你就忘了我罢!”   说罢那只冰冷的手便垂落下去,叫燕绥淮捉住,他体若筛糠,一刻不停地呼热气暖着他的手。   “阿承,你别睡……药……吃药就好了!”那燕绥淮牙齿打颤,猝然嘶吼道,“来人,药!快快送药来——!”   燕绥淮这么一吼,俞府上下的烛火皆烧起来了。那披头散发的俞雪棠闻声忙忙下榻,稀里糊涂地摔了一跤,却算是清醒了,她强瞪睡目,跛着脚去端那时常命人煎着的药。   俞雪棠回来时,将那碗药双手捧着,指尖都发白。那燕绥淮劈手夺了,仰起长颈便含进一口。   那么把药一品,燕绥淮眼前忽如叫人蒙了头拿鼓槌揍了一顿。   徐云承幼时体弱多病,他见不得那人总吃苦,便偷摸着替他喝去几口,那时的药便是如今这么个味道。   从前拜佛疗愈的沉疴,今朝又犯了?那为何众人只言是壑州病,服下几味药便万事安好?   骗了他,全都骗了他!   眉睫颤动着,他捧着徐云承的脑袋对嘴给他灌去,可是那人咕咚几口下去,连舌也不再颤动。   燕绥淮攥住的那只手冰冰凉凉,他探指将徐云承的脉搏摸了又摸。   摸不着。   他于是语无伦次起来:“耽之你睁眼,睁眼啊!你要躲我躲到何时……你、你岂能什么都不留给我!!!”   那碗苦药喝不尽,他怀中的谪仙孱弱病白,他锁紧双臂却像是搂住一堆日出即逝的盈盈白雪。   “阿承,我不再贪求了,你睁眼继续恨我罢……”   他迷惘地望向外头,魂灵与肉身撕裂开来,一个在扯嗓嚎哭,一个只是平静地亲吻着那人染满血渍的唇,说:“我随你一道去了罢!”   燕绥淮拔刀欲自刎,刀尖被俞雪棠赤手接下,淋漓血就这么浇在了徐云承面上。   永祯元年十二月初四,鼎州有雪。   ***   江临言披甲急促赶来时,俞雪棠正坐在门外,用鲜血横流的手捂面恸哭。   他屏息缓步进屋,觑见那燕绥淮头低草木,手合神鬼【1】,嘴中喃喃胡颂佛语。   他只愣愣上前,摁住徐云承的脉,俄顷长眉拧作一团:   “阿承啊阿承,就连你……你也走……!”   江临言毅然决然地离了那间屋子,匆匆踩过俞府的木地,牵过燕绥淮栓在府外的那匹玄马,夹紧马腹直赶城郊。   他想,他一定是梦太深,昏了。   从前他娘总说,糊涂时到溪头把面一洗,便得新生,所以啊,快些叫他从这空空大梦里醒来罢!   他想着,便掬起一捧沁骨溪水洗面。   洗,洗去淋漓血,洗去序清山上意气风发的洒脱师,洗去七年前不愿受朝廷招安的江湖野士,洗去匪山上那为师为夫的虚捏模样,洗去鼎西威武的大将之相,洗去此刻沧桑的师叔颜容。   老天啊,还他故人!还他新朝!   可是他叫那冰溪冻了几个时辰,过往一切都没变。   那水里的甲胄晃了又晃,一霎晃作了冬三月末的龙袍加身。   ***   史官拢袖落笔,永祯元年末,隆振太子之子江临言执半玉玺认祖归宗,更名魏显约,登基大典定于十二月廿八。   万事平定,就连俞雪棠和燕绥淮也已班师回朝,唯有宋诀陵没回来。 第190章 【终】归朝欢   登基大典在即,北疆诸人皆向南,唯那重伤未愈的季徯秩催着那匹霜月白,逶迤北行。   ***   在此之前,俞雪棠策马缱都,跑来见过他一面,一股脑将自个儿与宋诀陵的婚事同他说清。彼时她的双目倦红,疲态难掩,却只是调子平平地说:   “侯爷,陵哥的丧礼定在春三月,因着没有尸身,日子也不过是随意挑……到时,您可愿来鼎中看他一看?”   季徯秩没有回答,自顾起身同那自稷州赶来的侍女吩咐:“流玉,去给俞将军择个冰囊来罢。哦!还有那匣子。”   流玉心领神会,不一会儿便将冰囊并木匣递到了季徯秩手上。   季徯秩开了木匣,将一串佛珠串子朝俞雪棠推去,温声说:“俞将军昔时曾言对那东西起了好奇心思,季某本想赶着将军大婚送去的,奈何心思污浊,气量狭小,便姑且留在了身侧。——俞将军,来日方长,您要保重身体。”   那季徯秩端端平视着她,却是病目对红眼。   俞雪棠半月前见徐云承最后一面时,把脚摔折了,这会儿骨头还没长好。她跛着足出门时,又问他:“侯爷可会去么?”   季徯秩轻轻摇头,那俞雪棠便苦笑着出去了。   她不知,那登基大典甫开,一匹白马便驮着个病白红衣郎,驰骋于飞雪,一径向北。   那流玉寻人不见,只抚着那凉褥子,坐在榻沿,用南腔软调轻轻吟唱:“阿郎北去,接新运……阿郎踩雪,得新朝……侬呀,莫忘归来……”   ***   缱都这京城,惯常装载那些个香的软的,今儿北将飞马,长街吵嚷,险些踏碎这万里青石。   千门万户扒缝观望,皆叫那些个威武大将激得心神晃荡,有那么一霎也觉着心里升了圆日,淌了长河。   那御史中丞沈复念在府门前踮脚望着那浩浩荡荡的北将行来,心脏砰咚胡乱地跳,活似个不经事的孩提。   ——他在等那意气风发的常安侯沈义尧,等着那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俊朗桃花将军。   可是等到人马稀疏他才得知,释李营就连那世子爷李续舟都没来。   他偏不信,便拗着寝饭不理,等啊等,等到兵马稀疏,等到长街寂寥,圆月高挂,黑夜里终于有个长身郎君打这儿来。   不是沈长思,是个自称其徒的辛庄明。   那人儿跪倒府前,拜告沈长思死讯。他不敢仰面看沈复念,似乎是因着忧心自己甫一窥见那相似的面容,便要垂泪。   生死也不过就是阎王爷落了斧,沈复念都明白,可是眼泪总要上涌。他摔在阶梯上,只吞泪抖声说:   “乖侄,你起来罢,你起来……”   他着一身绯色官袍,于夜色间与那辛庄明同跪。泪水叫他干涩的眼珠子润泽起来,他却死死阖住了桃花眼,任泪水自喉腔落腹。   他是师叔了。   ***   燕绥淮守着徐云承的尸首,寸步不肯离,到了将要送棺入土的日子,他忽而撒手不干了,没等丧事办完,便甩鞭子跑去了南边。   徐云承棺木停在俞府,下葬需得在街上走一遭。   跟棺左右各有三人沿街布粥派饼,徐云承生前的贴身侍女钦裳便在其中。   她含泪给地上一拖腿匍匐的乞食子递去一块馅饼,那乞食的埋头粗鲁地从她手上夺过,狼吞虎咽起来。   那人头发蓬乱,吃得手上嘴边皆是黄澄澄的油,然而那人的面上泥污竟是被泪水晕开的。   几日未食,他的腹腔不断发出难听的鸣声,可他却并不觉得饥肠辘辘。为避过他人耳目,他将嘴里含着的馅嚼了又嚼。一双唇轻张轻合,话没说出来泪倒是先进了嘴,在棺木过街时,他伏地喃喃念道:   “我仙,莫瞧我。”   元年春,那腿筋遭挑的人儿用手爬行,强撑着在那桃花遍野的山上跪了下来,嘴里喃喃念着:“结拜、结拜。”   后来他跳下了山崖。   他没能叫魏家覆灭,也叫众叛亲离,可是他从不后悔。秦人予他的恩情有如他背上的狼头刺青一般,唯有肉身腐烂方能消逝。   那便是杨家第八十九代孙,杨元戚的一生。听闻他身旁那少年郎阿勒最后回了蘅秦,成了公主都兰的幕僚。   ***   魏·鼎西   北颐王李连在听闻挚友燕临走后,再过了几个时辰便撒手人寰。那于春季仲暮之交才睁眼的西世子接住他阿娘的泪滴,也接过了他爹的王令,明殊帝魏约赐封“北璟”。   ***   阳宁元年·清明   辛庄明撑着把纸伞,瞧着沈长思墓前醉倒的北璟王李迹常,嫌恶地皱起眉来,甫挨近便抬脚把人给踹醒了,道:   “这鼎州有的是地方供你这王爷睡,非要来这儿干什么!”   李迹常微眯着眼,在浓云天里费劲瞧清来人,冷笑一声:“你这狗崽子从前不是巴不得要心肝儿死么?这会儿假惺惺跑这儿干嘛来了?!当真是碍眼得很!”   辛庄明闻言给他补了一脚:“你管老子呢?”   李迹常呲笑一声:“你那么恨他,你今儿若是跑来咒他骂他,师叔我可非把你弄死不可!”   “李续舟!!!你当真以为他便只待你恩深义重么?我呢?你想过我没有,分明是杀父仇人,可我羡慕他,敬爱他!人怎能又恨又爱,我想他死,又舍不得他死,那他还不如活着,叫我恨!可如今他死了,你要我怎么办啊——”   李迹常头一回瞧见那辛庄明淌泪吼人,如今听了那人心里话,觉得那人也可悲,索性就不管了。   李迹常躺在土里睡他的,任雨水把土搅作泥巴,将他吞了也不动,像泥菩萨。   那辛庄明抛了伞跪在那儿不说话,像尊石佛。   ***   魏·平州   林题搬了把椅子在外头晒太阳,那间破屋由着吴偌请人来驱鼠修缮。   他在那安逸的晃动里想到了付溪,忽而一睁眼,问那些个乘凉的匠人:“咱们巽州那坝,修补得如何了?”   一黧黑汉答道:“前些日子官府派人收拾付节度使的屋子时,翻着,原是那位将自个儿琢磨来的理水方子写作了本厚书……今儿贤王与白副使正瞧着那书,指挥匠人督修呢!”   林题点了点脑袋,说:“付禾川是个踩着土地的,我是踩着浮云的,这点我不及他。”   吴偌端着壶凉茶来,问他喝不喝,那林题摇脑袋,说困。摇椅晃动着,林题阖了眼,想到了当年。   当年啊,科举布榜日,连中三元的他,为寻那缺考的徐耽之,披着一身红衣跑遍了这缱都。   他回来时,恰觑见那时任大理寺少卿的付溪自他门前离去。面对那阔别已久的同窗,他的声音叫嗓子烫了半晌,到底没出声。   石阶温温,他躬身摸过,却没追上前去。   后来他问过前来祝贺的邻人,他们告诉他,那大理寺少卿人痴,愣是提酒在他屋前等了一宿。   那段往事叫林题左思右品觉着不是滋味,便拍了拍衣裳,同吴偌说:   “老爷,缱都人可多,巽州坝坏了,没人看顾,便由我去瞧瞧罢。”   ***   季徯秩在路上请了个机灵的少年领路,可是那小孩儿只知关中之路,更北的一概不知。   他不敢贸然行动,于是停马鼎北边城。等了俩仨日,总算在道边逮着个秦商,同那人买来张粗制滥造的塞外草图来。   可当他走出关外,才知大漠白雪是何等的一眺无边。   “这便是宋落珩想回到的地方么?”他呢喃着,斗篷在思忖间隙又沾上几片雪花。   他沐浴在那砭骨寒风中,那东西不是一丝一缕的,是砸过来的,扑过来的飒爽。   他知道唯有这地养得出宋诀陵那般齐天骨,那般深邃目;他知道这广阔无垠的北地是何其宽广,装得下鲜血,也容得下千千万万高大挺拔的身躯。   他知道也许他会在塞外漂泊几日,死在游荡的秦人手里,可是他绝不会失了方向——那是他师父教授他的本事。   他瞧着地图上的大漠,手指不慎在极东的那片杉林蹭了几下。   他想前些日子俞雪棠同他念过,她曾瞧见宋诀陵直行追击,照那伯策的歹心,必定是诱宋诀陵跑去了西北的蘅秦老巢。   可是季徯秩并不那般作想。   追赶方向不仅要看伯策的,还得看宋诀陵的。若宋诀陵自伯策的西南方向追击,迫于此威逼,那伯策未必不会选择向东北逃窜。   余热不解,风刮过带起氅衣下头的一阵又一阵凉。季徯秩头晕目眩,却是笑着。   烧罢,烧罢,烧得头晕至少暖和。   ***   季徯秩从缱都跑到这塞外,已有两个半月了,如果宋诀陵没有吃食,估摸着早便死了。   他明白,他也明白,他都明白。   可难不成要他返程去宋诀陵碑前走一遭?   他头一回在路上过了新年,也头一回见识到塞外春景。他的身子叫那寒温拖着,今儿已成了顽疾。虽也不常烧,但偶尔会再度起来。他的食物快要吃尽,剩下的勉强能支撑他返程。   然而,他不死心。   他在河边驻步饮马,眸子转向了东侧若隐若现的杉树林——他明白自个儿将在那儿燃尽最后一抹希望。   那儿也许是他的野坟。   霜月白聪慧,识得自辨常路,不要季徯秩缆绳,便知要朝何处撒开铁蹄。杉雪簌簌,叫雪从颈间坠入颈间,有如触上几点冰凉刀尖,下一刻便要溢出鲜血几抹。   季徯秩怕树枝扎人,伸手去拦,却是在伸手拦木,割得手上伤痕不断时,他拨开群杉,窥得林深处一简陋木屋。   当宋诀陵的模样被窗子框出来时,他简直不敢认。他没上前,仅仅站在林间看,看那人忙忙碌碌,从里头走到了外头。   那人劈柴烧火,身躯挺拔,只是身上伤似乎还没养好,面色苍白,双唇也了无颜色。   然而许是见着熟人缘故,那霜月白仰起颈来,叫那銮铃清脆迸响。   栅栏围住的劈柴郎君耳尖,纵然隔着好些距离,却还是侧目去看,只一刻便叫周遭万籁阒静无声。   “况……溟?”   宋诀陵怔怔跌后一步,随即用手半遮着脸,喃喃念:“哈、糊涂,我糊涂了……”   那季徯秩急急栓了霜月白,推了那扇半掩柴扉,朝他走过去。   然而红衣拥近时,宋诀陵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大手在空中虚晃半晌,末了决绝地随着拧起的剑眉一道耷拉下去,他说:   “前阵时间我受了些伤,巧遇屋主搭救。今儿紫章锦伤着了腿,外头雪势压人,光靠脚程撑不了多久,索性再于此地叨扰一阵。”   见身前人闪躲不断,季徯秩唯能心痛难耐地收回手去,哽咽道:“宋落珩!你……你啊你,你可知你的葬礼已然办毕!!”   宋诀陵不敢直视他的双眸,病白的唇叫他咬了进去。可是余光方笼进那人儿,他便抑制不住要将那人扯入怀里。   他掐掌忍耐,忍耐,忍得青筋迭起   喉结在颈上轻滚,宋诀陵面上再溢昔日张扬笑,只是眉头怎么也捋不平,他说:   “哭什么?为我么?为我这么个混子?侯爷,你不能忘了啊,咱们可都有家室——!”   “俞将军同我说,她与您不过是对假鸳鸯……”   那话像是冬月河里刨出的冰碴,叫寒意缓慢地冻结了宋诀陵的骨,他自嘲地笑上俩声:   “可笑么?侯爷就笑我罢!我这么个无牙狼,哪里会有人乐意与我成佳侣?可季况溟,我纵不择她,也不会混账至夺人夫郎!你既已与那位结亲,又何必来招惹我!”   “若我说,我与付姐姐也不过逢场作戏呢?”季徯秩轻言细语,像是将那些字句轻吐在了他的耳畔,眸水却如冠上玉般,噌地红了,“今儿我寻你来了,宋落珩,你要如何选?”   谁料话音方落,那宋诀陵却反而更加焦躁。他不断将季徯秩往外头推去,说:   “季徯秩……你要知晓的东西,我早说与你听,你即刻回去!回你的南边,去过你美满日子,你别……别再同我扯上关系!”   “你别再给我希望了。”宋诀陵毅然决然地背过身去,属意去阖上柴门。   季徯秩闻言默了半晌,带着哭腔的笑声却是攀上了他的脊梁,他说:“落珩,我们回家罢。”   宋诀陵手脚发颤,唇肉早已漫血。他不敢犹豫,迈步向前,谁料一条帕子自他身后倏地捂住了他的唇鼻。   “你……”   “回去罢,别再叫心念着你的人儿掉眼泪。”   季徯秩笑得很苦,很苦,苦得宋诀陵的眼神方碰着,凤目就像烧起来般要掉泪。   宋诀陵的神识飘散前,先飘到了他杀死伯策后晕去的时候。   那日,他得一隐居林中的老前辈出手搭救,醒来时,那人儿已给他塞进厚被之中,拿火筒吹着灶中火,说:   “小子,醒了?吃些热汤罢,适才你一直在梦呓……”   他怔愣须臾,问说:“前辈,我念了什么呢?”   那老前辈不紧不慢地张口说:“流着眼泪,死要看什么匾。”   他想,梦中的他,要比生于现世的他,要无畏得多。   ***   宋诀陵昏睡好些日子,醒时已躺进了宋府。   他知道离开的这么些日子,这魏应是天翻地覆,便也不多问,他需要慢慢地、慢慢地将那些东西吞咽。   于是他的眸光跳过他爹,只冲那拧巴着脸儿的俩栾姓问说:“侯爷呢?”   栾氏二人没应声,宋易倒是捻着胡须,应道:“走了。”   “走了?”宋诀陵心急如焚,一霎便坐起来将脚从褥子里伸出去踩到了氍毹上头。   宋易轻呲一声:“姓薛的已经走了,姓季的今晚便走。——你问的是哪位?”   恰这时,那宁晁枕手脑后,悠哉进来,同宋易说:“老爷,侯爷说晚上设宴于城郊一小酒楼,要请去吃顿酒,我说公子他还没醒便推了……欸、公子您醒了?可要去么?”   宋诀陵眼前昏花一片,如蒸云气,却还是扶着那床围子歇气,强撑着说:“我、要去……”   栾壹憨实,见状忙给他扶住了,说:“您身子还没好,经不起折腾,席里有个病的,大家也都吃不好……您今儿不然还是别去了罢!”   “你别拦我!!”   宋易那对风韵犹存的凤目,直直看向了惝恍迷离的,他伸指头重重点在宋诀陵的剑眉之心,说:   “侯爷同老子告状,说你不乐意回来,是他耗了好些力气将你绑回来的!怎么你先前不愿与人同行,这会儿又火急火燎地要跑去见人家?”   那宋诀陵不由得吼起来:“彼时,他身上口粮已不多,您难不成要我把他拖死在那北境么!!!“   宋诀陵推开栾壹要向前走,谁料一个头晕便又栽了下去,他同栾汜说:“你去替我求求他,求他等等我。”   话毕即晕,他复睁眼时,那红尘之中已跑过两日,季徯秩的车马早离了鼎州。   宋诀陵怔怔然,觑着外头夏初的新芽与绿枝,问栾汜:“他没等我?”   见栾汜没话,他便扭头看向那抓着白肉包的宁晁,谁料那人只是晃着脑袋,说:“侯爷要您再好好想想,想想您要什么。”   宋诀陵闻言又要下榻,痴愣地说:“我去稷州寻他……紫章锦跑得比霜月白快好些,若是我这会儿快马加鞭……”   栾壹嘴里叼着个用油纸裹着的鸡腿,说:“不成不成,侯爷不还留了句别的么?侯爷说‘告诉你家主子,如若他胆敢昏头昏脑地跑稷州去寻人,我便与他此生不见’……”   栾壹说话不带修饰,叫宁晁听了心里咯噔一跳,手里攥着的包子一个不慎便掉在了尘灰中。他嘿嘿笑着,只当着众人面屈腰抓起来,装作从容地滚在手心拍了拍,没事人儿似的咬了下去,含糊道:   “哈哈……似乎确有这么回事……主子您……不如……再想想?”   ***   一年又三月后。   阳宁二年·秋末   秋三月最怕别离,于是那方同发妻和离的西侯季徯秩受北璟王李迹常所托,又跑鼎州去赴宴。   席间有人笑声朗朗,却不是那些个年富的,恰是那经了乔装的万岁江临言,他给人斟酒像是在泼,满堂唯闻其欢声:“人长了年岁,光是见着了久违的熟脸儿都能乐得笑起来!”   那做东的北璟王见状扶额淡笑:“师父,您悠着些,那砂碗肚很肥,在北疆,一碗酒吃不完可得受罚!”   “罚啊!”江临言倒仰脑袋于李迹常的膝头,若非我根基还不大稳固,荒唐事不能做太多,早把你们招入后宫,日日陪我踢蹴鞠玩棋。”   那年轻的千牛卫备身纠正他:“是‘朕’。”   江临言便把手抻了去揉那人儿脑袋,敷衍道:“是是是,朕的乖徒孙!你说你师叔他对天起誓要不婚不娶,你甘心认他作义父,那该有多好,也不至于要像林大人那般,自泥坑里头往上爬!”   “我不稀罕他的光!”辛庄明冷淡地说。   “都说了是‘师伯’。”李迹常低声纠正道。   “你这小子既瞧不上北璟王,那便瞧瞧我沈家,可好?”沈复念这时掀帘进来,“跟着我走罢,教书先生师叔给你找,总得把兵法钻研通透了……”   “你来得也真是迟!”李迹常笑一声。   “哟,王爷敢直视下官了,了不起!”沈复念走几步,便叫那轩永又给搀住了,他忙摆手说,“无妨无妨,你下去罢!你公子我方用过药呢,看得清!”   “你同长思的脸儿,在我眼底还真一点儿不像,我昨年是因着没脸见你,才不看你!”李迹常笑着,“嗐,实话说,今儿我还没走出来。”   “走出来?一辈子走不出来才好!若是轻而易举便解脱了,岂非留他们在地府孤身飘摇?”燕绥淮将下颌抵住那被木油润得光滑的桌面,泪水横流。   沈复念见状便把头摇了,说:“不像话!我十年前陪你下山,你是个泪缸子,这会儿再见,你他娘的还是个泪缸!”   “还都是为了同个人呢,我若是他徐耽之,早羞得无地自容!”宋诀陵伸手捏了捏燕绥淮的后颈,轻笑,“别看燕凭江今儿这副模样,他近来可比往日懂事不少……”   “可不么,还不至两度春秋,那苌燕营已不再是燕老将军的刀,而是他这小将军的了!”俞雪棠说罢,将脸蛋贴在桌上,高束的一簇长马尾铺桌散开。   她愣愣瞧着徐意清,终于伸手勾了勾她的粉耳,苦笑说:“小清啊,若知你在缱都过得尽是那样日子,姐姐早该将你接去俞府的,平白叫你受了那么些年的苦。”   徐意清抿唇一笑:“妹妹在宫里滋养得甚好,怎能言说受苦?”   燕绥淮是这时仰的脑袋,他眼泪滚得楚楚好看,只红着一对墨眸子,说:“小清,你到我燕家来,我认你作义妹,来日便跟着哥哥我享福,甭回去同那些个只顾声名的徐家人置气!”   徐意清摇摇头,说:“不啦,我同林大人约好了,这场宴后便同他周游魏南北去。”   江临言纳罕:“人心易变,腿脚功夫却难,询旷他一个懒得连脚趾头都不乐意抻的,能答应同你一块儿出门去?”   “南边坝修好了,小女辞说要游历四方,林大人忽而说要随小女一道走,便这样了。”   “他在你身上找耽之的影儿。”燕绥淮哼唧一声。   “是吗?”徐意清笑起来,“看来往后我得多对镜自瞻才行……淮哥哥,你、走出来罢!”   “我不听你劝,你先把心里头那南疆郎给埋了。”燕绥淮嘟囔着,那张冠玉容因着神情僵凝,少了好些光彩。   徐意清闻言又是一笑:“我同哥哥真是打小就不合!”   “呿、他同云承哥也聊不来,得亏那位哄着,纵容着……”俞雪棠执玉杯冰了冰燕绥淮的前额。   “欸,雪棠你别再说,阿淮他可抹起眼泪来了。”李迹常饶有兴致道。   俞雪棠闻言一愣,原还想着拍背安慰他一下,哪知下手太重,险些叫燕绥淮把刚含泪灌下去的酒给吐尽。   宋诀陵嫌恶地把燕绥淮往一旁推了推,问俞雪棠:“方大人呢?”   “我不知。”俞雪棠循着酒意轻摇脑袋,“他叫大义拘束这么些年,也该过过自个儿想要的日子……”   宋诀陵端量她一阵,将那些个不知该说不说的话藏好了,这才移目沈复念:“明素,你眼睛近来可好吗?”   “就那样。”沈复念说,“下月会来一赤脚大夫,说是治眼睛很有法子,我着意托人请他来替我瞧瞧……嗐,那么多年了,早习惯了,看不清东西又如何呢,该看的从前便看够了。”   席间正吩呶,外头忽而伸进一只玉笛,直把帘子挑了起来,旋即探进来个浓红华袍的朱玉公子,那人拱手笑道:   “诸位,来迟——!”   燕绥淮说:“侯爷该罚啊!”   江临言说:“况溟,坐。”   李迹常说:“阿溟,咱俩可有多少年没见了?”   诸人不约而同地投目过去,唯有宋诀陵端端坐着,头也不回。   季徯秩来时因着上山问候徐云承耽搁了,好在提先嘱托过李迹常,尽管让小厮与姐儿上菜,莫要等他。这会儿见着席上热闹,自是欢心不已。   然他的眸光流转,在撞上那紫锦衣时蓦地凝滞如浓霜。他踱步过去,见那美郎君委身觥筹之间,这会儿已然醉目迷离。   季徯秩不信他会醉,只略略驻步,落落大方地问候说:“二爷。”   四目相对,那凤眸里酿的是欣喜么,还是迷惘,是清净?季徯秩看不懂,索性挪了瞳子。   宋诀陵倒是起身往燕绥淮那边挤了挤,在身旁为季徯秩空出个位子,说:   “侯爷,坐罢。”   季徯秩眺着那挨着墙根的位子,踟蹰几分,才笑着接下:“成,那便多谢二爷!”   宋诀陵良久不张口,幸而他对面坐着那沈复念,便笑问:   “宫里都还好么?”   “好着呢!就是梅氏二人都跑东宫去了,如今堂上与我一般年纪的,屈指可数。我在一群白发人中间立着,骂人也得考虑考虑黄泉路势,说话总也不得劲!”   “那儿到底不是四疆,你若总带着要刨根问底,似乎他们是个藏污纳垢的硕鼠的口气,那些个老大人哪肯服气?”季徯秩道,“无妨,你最是高节清风,来日叫他们瞧清你的真本事便好。”   “他们不服气的哪里是你,不服气的是你那‘盐梅舟楫’的沈家。”宋诀陵淡漠地掀了嘴皮子,继而很快又被李迹常递过来的酒给赌上了。   “无妨。”沈复念笑说,“沈府抹墙的那些个烂泥巴都给我刮了,来日这沈家所指便单单是我沈复念,我会叫他们改观。”   江临言斜身压着李迹常,探来个脑袋,问:“阿溟,听闻你前些日子跑壑州去了,九寻可好?”   季徯秩抿了口温酒,说:“好吗?我也不清楚了,身子不坏,只是精神总萎靡不振。”   “听闻他回绝了白家亲事?”   季徯秩颔首,银冠红玉在烛火映照下似乎下一刹便要渗露颗颗饱满的水珠。宋诀陵斜眼瞧着他交领与下颌之间的那段莹白,咚地滚了滚喉结,叫烈酒往下烫去。   季徯秩说:“师侄问过贺大将军,那人说自打九寻得了温师叔死讯后,便一直那般蔫了似的,虽说嘴上从不言说,夜里掀帐进去,做梦泪总流……幸而叶王归山,一切总有好来时。”   宋诀陵搁下酒碗,说:“他的心思掩不住。”   江临言抱着一壶酒,对嘴浇去,又抬袖囫囵抹了,说:“何必掩饰呢,人若不得道成仙,便只能活这么一遭,轮回走一遭,人非前人,世非前世,大逆不道点又怎么了?”   “你最离经叛道。”辛庄明道。   “嘿、从前你师父师叔皆是给朕捧哏的,这会儿来了你这么个总败人兴的,当真是不习惯……”江临言掀睫前望,将壶嘴搭在唇沿,笑说。   辛庄明戆直得很,也不下那江临言搭好的阶,只说:“您便直说想我师父了不成?”   江临言不吭声,那抱着沈长思的遗刀睡了有一阵的李迹常,忽而从嗓子里流出那么不知问谁的一声:   “你去看望过你师父没?”   “看了。”季徯秩说,“侧旁种的竹子委实翠。”   “他生前便润竹,是个实打实的竹福星。”江临言说。   “家兄也爱竹呢!”季徯秩笑道。   “嗨呀,你哥他就是因阿深他才栽竹!”江临言说罢看向徐意清,难得支吾起来,他问,“徐姑娘……阿虑他……还好么?”   徐意清垂笑:“好忙,没事也忙,不得一刻清闲地忙着,胡乱地忙。”   “嗳、阿纪他死了也有一年了……”江临言仰天,手上那吃空的酒壶掉于氍毹当中。   燕绥淮遽然以酒碗砸桌,说:“宋诀陵个王八蛋混子,若非他不肯将阿纪的死讯早些告知朔萧,他又怎会在欢喜迎他兄长之际,得了碎尸棺!!!大喜大悲啊,世间有几人能消受!!!没心的狗崽子!”   燕绥淮说到情浓,眼泪直淌,只是震桌洒出的酒水大半都泼在了对面的王爷身上。那李迹常却因困意浓,仅仅睁眼拧了拧浓眉,不作其他反应。   燕绥淮愈思愈发觉得空虚,便颤声起来:“肩上好轻……游、游啸呢?我……我的……”   李迹常难得清醒些,瞪眼看向那燕绥淮,怒道:“我、我的、游啸……”   众人皆含着口酒,就等李王惊天地泣鬼神的后半句话,哪知那人的华袍一抖,便喊道:   “游啸是本王的鹰啊——!”   李迹常拍桌而立,给在座好些吓得一哆嗦。   “都、都别争了,别抢了!抢了长思,抢了我爹,难不成还要夺走我的鹰……”李迹常说着栽下去,叫沈复念趁乱给推去了江临言那儿。   那燕绥淮浑似不知惹了人儿,仅仅抵桌继续哭,接上前话,说:“阿承,我、我的阿承……”   宋诀陵这会儿倒是偷摸着把季徯秩瞧够了,便侧了脸儿问季徯秩:“喻大将军近来如何?”   “位列东宫三师,活儿却不比先前轻松多少,只不过依旧那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宋诀陵那对凤目洒进零星笑意,他道:“如常是福呐……从前喻将军总和些听得懂他的讽刺话的聪明人待着,这会儿那些话仅能说给太子听,殿下年幼,估摸着听不懂,他心里估摸着憋得不好受!”   季徯秩笑起来:“总得有人治治他。”   徐意清适才怡情小酌一番,这会儿是座上难得的清明人,便绕过那吃醉了的俞雪棠和燕绥淮,问季徯秩道:“许千牛备身近来过得可好?”   季徯秩虽说勾着嘴角,却是轻轻摇晃了脑袋,说:“嗐、我今儿也见不着阿焺他啦!”   那娇女子颦额看去,问:“何故?”   “我与付姐姐和离后,姐姐痴心不改,曾去寻过阿焺他,那人以身心腌臜为由推拒,听闻彼时便已打定主意要削发出家,遁入空门。我问过姐姐的,阿焺他心性单纯,估摸着劝劝便能回心转意,姐姐却说他了解阿焺,其心思已然不在她身……”   “他与魏盛熠之间的纠葛太乱,到最后已不知是恨还是爱……那魏盛熠真是了不得,分明死了,还能将一人半拖入土,坏了一段好姻缘……”沈复念说着,“只是可惜了那么个未经洒洗的宝刀啊!”   ***   酒喝到情浓,那宋诀陵用手肘撞了撞季徯秩,问:“侯爷同末将出去吹吹风吗?”   季徯秩轻蹙眉头,面上好似有些为难:“吹风?你这鼎州,深秋便落雪,我可经不起冻!”   “无妨。”宋诀陵扯来大氅给他系上,说,“我身子暖。”   沈复念喝得趴桌,半醒半睡,正打算起来伸个懒腰呢,闻言又忙忙垂下了脑袋,末了默声念了好几段蹩脚的佛经。   ***   宋诀陵将季徯秩堵在了酒馆檐下,却并非往日那般抵墙压人,只用宽背抵住了石墙,稍稍搂住季徯秩的腰,叫那人压他而来。   起初季徯秩还冷漠地用手撑在他胸膛上,好叫他二人之间宽可流风。谁料遭了鼎中那冻人风雪鞭打,便带着些愠色,难耐地钻进他怀里蓄温。   宋诀陵垂目朱砂,问他:“侯爷既已弃我如敝履,何不容人黯然埋骨?”   那侯爷呵着气,倒是将挑目抬了,直直望进凤眼当中,道:“情逾骨肉,不容人做主。”   “侯爷这么说,像是倾心于我。“   季徯秩含着笑垂了眸子,手中那新得的玉笛叫他摩挲了好几下:“是吗?”   然而便是季徯秩卸去防备的一瞬,便叫宋诀陵搂腰抱腿托了起来,就连双膝也叫那人压着折起来,挨在了那人的肋骨两侧。   宋诀陵的暖身一霎凑过去,饿狼一般撕咬起他的嘴唇。   季徯秩一面迎合着,一面用指腹抚摸他微拢住的凤眸与硬挺的眉骨。他欲言,便将脸侧了过去,叫那些饱含痴迷缱绻的吻皆落在了面颊与耳上。   那人亲吻着他耳上朱砂,叫暖意与一星子战栗从他的耳上漫过他的四肢百骸。   季徯秩略略从肺腑当中抽出一段气,在那人密匝匝的吻间开口:“你、从前为何躲我?”   剑眉拧作山麓两段,宋诀陵答说:“我忧心武将无归宿,我若缠了你,来日死了,你也不得解脱。”   “你当真自负。”季徯秩敛睫,“我心苦了那么些年,原是因你怯懦。”   宋诀陵并不否认,贪婪地亲吻着他的面庞颈间。   “你想明白没有,你要我的什么?”季徯秩伸指拦住他,却叫十指也被那人扣住,不断地点吻着。   “我不要你的什么……”那吻终于停下来,指缝间露出一对发亮的黑眸,“我把我的全都给你。”   “你当真什么也不贪?”季徯秩说着,用玉笛挑了他的脸说,“别亲了,问你,当真不要我的?”   宋诀陵亲得怀中人泛上柔红,自个儿那双澄澈凤目也染上不少腌臜欲念,他定定睨着季徯秩,摇了摇头。   季徯秩眨着一双朦胧眼,说:"宋落珩你不要吗?你最是贪心!可是没关系……给我罢,全都给我,叫我看看你的野心——!”   季徯秩笑起来,被欲念泡得发红的眼尾将一切蛊惑皆挠到了人心头,挨着宋诀陵颈子的恰是那串佛珠,宋诀陵叫那亦正亦邪之人迷惑,仰颈再度咬上他的唇,叫唇舌嚼动出的水声作弄得头脑发涨。   “况溟,我要你的全部,我既然吞你不得,你便吞了我罢——!”   ***   这酒家眼力好,方瞥见那从外头并肩回来的俩端庄郎君不似要回酒席模样,便赶忙弓腰垂眼给人领去了楼上厢房。   那季徯秩叫宋诀陵压去了榻上香褥里头,本是恍惚瞧着顶头床木,片晌眼前忽而生乌,原是那宋诀陵卸了衣,欺身而上。   之后便是梅露承欢,汗雨蹭开了钻入衣衫里头的未融雪粒,低哑的嗓音将季徯秩的名字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嚼。   “侯爷。”   “徯秩。”   “况溟。”   “阿、溟。”   那些称谓说出口去,像是一层层剥去季徯秩身上的壳,肆无忌惮地拨弄起里头跳动的五脏六腑。   宋诀陵坏心地将那些个彼此都不习惯的称呼贴耳说去,在晃荡间,叫那人连羞恼都无暇。有那么一刻他似乎能感觉到季徯秩滚烫的鲜血涌进了他的喉腔,叫他得以真正将季徯秩揉进骨血里头,再也分割不得。   “况溟,转向我,”他自身后咬住季徯秩耳上朱砂,在那小块皮肉上碾出齿痕,“拥住我,咬住我,叫我明白,我会成为你的。”   那正喘气的人儿闻声咬在了他的颈间,随即撑着他的肩头略略挺身,俯视着他说:   “宋落珩,缱都再锁不了你我,但是我们踝骨皆系着锁链,你把我困在了鼎州,而我把你锁在了稷州,光阴地域不能叫你我分离。”   “我是你的,而你必定是我的。”   ***   申时,宋诀陵有力的臂膀扯上了褥子,那二人肌肤相贴,抵足而眠。   约莫是平旦时分,宋诀陵自身后拥着季徯秩,在他的肩头落下吻痕。见怀里那美人侯爷叫他给折腾醒了,便将个精巧手炉揣进他怀里,说:   “况溟,我抱你去沐洗罢,事了咱们先那些个醉鬼一步,跑跑这鼎州的草野。”   ***   山色如娥,橘红又掺雪白。   寅时未尽,那二人于山中穿行,两段缰绳成了宋诀陵锻打的两段温柔链子,将那犯困的侯爷圈在了臂弯中。   秋末鼎州草野开梅花,那宋诀陵从前瞧不上这些斑驳浓红,眼望出尽是深冬腊梅那点薄黄,这会儿拥着季徯秩只觉万物可爱,似乎将一切都嚼出了浓滋味。   怀中人经不起冻,再加上昨夜才睡了半个时辰,含情目一叫风吹便欲阖。宋诀陵便吻着他的秀发,说:“睡罢,醒时便到了山高处,足够你看遍这鼎中美色了。”   季徯秩睡了少半时辰,睁眼时捉了宋诀陵的手来摸,笑说:“怕你跑了,睡不安稳。”   “再不叫你怕了。我是宋二嘛,兴许一辈子也没有登顶的本事,可却最知如何紧咬不松口。有我一辈子跟着你,像个不懂事的崽子,跟着跟着,跟到你我皓首苍颜,跟到我死去尸骨寒,你把我埋在稷州土里,叫我一辈子仰视着你。”   梅花叫朔风吹落好些,殷红的玉瓣四处飞扬,洒在季徯秩唇边,叫宋诀陵话音落尽后送来的一吻也带上了清幽。   “我先前以为,只要我不成家,不追逐所爱,便无人会受伤,我也将得以无拘无束地驰骋天地,揽获真正的自由……可是我不能……”宋诀陵苦笑着将脑袋支在他肩,“没有你,我连跑马的心思都没有。”   朔风摘梅,那红梅人儿叫他圈在怀里,珍而重之地搂着,可是他清楚季徯秩不是易碎的珍宝,不是需得装在匣子里保护的美物。所以他需得放松,发狠地将自个儿将那人囚困身边的欲望一压再压,叫那些脏污像是海潮般一退再退。   宋诀陵轻轻拨过那梅枝,挨在季徯秩耳边,思虑良久终于开口:“我曾做过个梦,梦里你妻儿相伴,好不快活。你今儿跟了我,我却惶惶不安,怕你吃亏,怕你不如那般恣意。”   季徯秩将他的大氅扯开来,向前裹住了自个儿,说:“我也做过个梦,梦里你有了心仪的女子,紫章锦背上带着个草原女儿,那孩子可爱,看得我痛心之余也生雀跃。”   “所以落珩,我也会怕,我也不安,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我们一道将那些坚冰,那些梦魇给灭去,我们一道还新朝。”   梅枝尖锐,一个不慎便要割人,那宋诀陵见季徯秩喜欢,便折了一段送他手上,要他当心点把玩。   片晌那人仰头,冲他笑道:“落珩,锁住我罢,作为回礼,我会如蟒一般将你也给死死缠绕住。——给我罢,统统给我,给我你的美,也给我你的丑陋。”   “你不走?”   “我不走。”那对多情眼这会儿盛满他意想不到的决绝,“我还要与你唱彻此生,祝颂这魏九道十六州金瓯无缺,再迎盛年——!”   ***   山野里那二人折了梅枝,酒席上众人撑脑袋起来沐浴更衣。   李迹常醒得早,看向江临言,说:“师父您当真是蠢,你们魏家辛苦那般久,总算得以把边疆将士的权压进手心,您倒好,生生负了您魏家先祖的美意。”   “那有啥?先魏家不就是因此亡故的吗?”江临言将一身蓝裳抖了抖,“有时候那缰绳就得松一松,才能练出匹良驹。”   李迹常刚回来,眼下身子还冒热气,只挽袖,笑一声:“轻视狼者势必遭吞,幸而我魏边疆多忠将!”   辛庄明哼声:“审时度势罢了。”   沈复念说:“还债啊,魏从前欠的,今儿要还。”   江临言笑起来:“这九道十六州啊……臣为主翁,君为客。”   李迹常呲笑:“这话太耳熟,想来应是阿陵他在序清山上说过。”   “宋诀陵他呀,他也是同别人学的……你知道这话谁教我的?”   李迹常摇头,江临言便说:“是阿恍啊,那位俊朗春阳似的小侯爷!天妒英才呐!他把这话教会了我,教会了阿柳,教会了阿,同样也教会了宋落珩!当年为何阿陵他将阿溟视作同类,是因着他哥的缘故啊,可偏偏他就是没教会阿溟!——所以说,有些人的命和缘么,它就是拴在一块儿的,剪不得。什么阴差阳错呐,不过是天作之合!”   “话说,谁去把那燕凭江给我弄起来,咱们说好今儿到郊外秋游去的……”   “用拳头罢……”俞雪棠领着徐意清回俞府换了一身便于骑马的衣裳,这会儿才刚回来,说,“店家道侯爷和陵哥已在梅山那儿等着了,咱们动作快些罢!”   “泪缸子禁不起那般糟蹋!”李迹常说,“温柔点罢,我忧心给他吵醒了,要耍脾气,从前这活儿皆是交给……哎呀,掌嘴!”   “你个傻大个儿,适才那话才最叫他哭!”沈复念说。   满席笑语,然而阖唇间又有一阵涩噎席卷而来。他们眨动着泪眼,看向窗外散了乌云的天儿,眸水皆亮如星子。   “雪停了。”江临言仰天大笑,“天公知晓你我秋游打算,这是眷顾了你我。”   “今年咱们几个一块儿过个年罢,拉上叶九寻、林题和吴虑,再给那刁嘴史迟风和喻戟发帖,哦、莫忘了贺家东南俩儿郎…啧朕看那许未焺的庙观和方纥的去处也得找一找……嗳也把付姑娘和常大人唤来罢……年嘛,人多些才能过得热闹。”   江临言回身见众人眼蓄泪光,只将长指置于唇前,朗笑着摇头。   物是人非休说。   朝前看,朝前看,皆新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