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二臣贼子   作者:张参差   简介: 午夜场日更,有事作话请假,么哒。接档文大概是《渡他》(hzc.师父攻),文案在最后,也求收~   【本文文案】   肺弱咳嗽犯病就半身麻痹受x以下犯上冰块脸撒娇精小狗攻   (关于受的人设,作者没有骂街)   ---受视角---   李爻,十三岁禄入庙堂,八年来兼资文武,辅佐伴读之谊的陛下大鹏乘风,四海成平。   天家倚重,恩赏一枚黑镯,能免死罪。   可惜他连年操劳,心血虚亏,太医束手,说丞相恐怕活不过三十岁。   陛下每每听闻,面露大悲:晏初国之大才,要保重身体。   李爻总是笑着应:微臣以寿数几十换我家国百年盛世,无怨无悔。   辅佐你做一代明君,足矣。   直到李爻亲眼所见先皇留书:李爻二臣贼子,用时当用,国安当弃……   时至此时,他才明白,什么心血虚亏全是鬼扯——先皇替儿子防着自己,每年年宴恩典毒酒一杯。   自己傻子一样喝了十来年。   陛下早就知情。   御书房内,李爻一口血喷出老远,染了陛下面前满堆的文书。   这之后,南晋的年轻丞相一夕白头,不知所踪。   江南烟雨中,多了个逍遥浪荡、玉面华发的富贵公子,不知何时起,身边还总跟着个半片面具遮脸的少年。   五年后,国内生灾乱,外遇强敌。   江南城郊小院来了不速之客:晏初,都是误会,我亲自来迎你回家。   回家?哪个家……?   李爻苦笑,晃了两晃,被少年稳稳扶住。   少年面具后一双眸子冷淡淡的打量来人:陛下祖传过河拆桥的手艺,又精进了。   他说完,柔声对李爻道:太师叔咱们走,无论你想去哪,我总能为你撑起方寸安宁。   李爻一念想走。   可若国将不国,何来安宁?   身子能苟全,心能吗……   -   这千疮百孔的世道,总要有人去补一补。   ---攻视角---   江南寒雨深秋,身负血仇的少年突遭横祸、半面疮痍,以为生命要到尽头,力竭失去意识。   神志恢复时,一只微凉的手,正附上额头。   少年冷冷看他的救命恩人:我一无所有,无以为报。   手的主人怔而一笑:我正好手冷,你帮我捂暖,就算报答了。   当年,少年暖了他的手;   后来,少年长大了,暖着他的心。   -   再后来,山河悲泣中,少年得知自家血仇的始末真相,更得知了李爻手上的镯子埋着诛心的算计:   太师叔啊,你效忠之人若是明君,我即便背负不孝骂名,也不去祸害你的心血。   可天家无情,多次负你忠义,咱们何不遂了他的心意!   【说明】   ※1v1,HE,不是换攻文;   ※年代架空,胡编乱造,莫考史实;   ※有的“口口”加符号也不显示,见段评;   ※本人提笔忘字半文盲,文笔不好,抠字眼狂魔,不定期发癫,此自割腿肉之作,诸位看官图个乐,看出问题欢迎指正(但我不一定改,爱你,鞠躬)。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正剧 美强惨 暗恋   主角视角李爻互动贺景平   一句话简介:明月负我意,自有骄阳来。   立意:热血难凉为家国,苍生与你不可负。 第001章 江南   南晋定都的第五个年头,秋风冷得很早,萧瑟的雨星落在信安城郊。   官道上,疾驰的马车里坐着抱孩子的女人。   车厢内壁漆黑发亮,用金粉写着个“信”字,衬得女人肤色惨白。   她回头看来路——隐约可见晃动的火光,映得黑天返了红。   “停车。”她定声道。   驾车的姨婆略一迟疑,车停了:“老妇引开他们,您带着小世子……”   “他们见不到我,不会罢休的,闹到最后糟蹋了城里的百姓。”   女人掀开怀里孩子的风帽,在他小脸蛋上亲了亲,毅然把他送进姨婆怀里,从手上退下个白玉扳指,塞在孩子的领口里,“羯人杀手来得蹊跷,你带他走,让他过寻常人的日子,事到如今我只求他平安一辈子。我不自由,但我要他自由……”   女人言罢,怕多看儿子半眼都会动摇,别着脸决然跳下车,迎着愈发逼近的火光往回走。   她是信国公的正妻,有眼界见识,心知对方既然追来,自家郎主怕是凶多吉少。但不要紧,她很快要随他去了。   姨婆见主母背影决绝,也不再多废话,抱着孩子跃入道边的荒草从中。   蒿草在她疾跑之下起了浪,她跑不得多远,听见马蹄声逼至背后,只得蹲下身子,不再动作。   雨下得大了,打着响雷,她怀里高烧的孩子给吵醒了,懵懵懂懂地问:“娘呢?咱们在哪……”   姨婆赶快捂了孩子的嘴,越过荒草间隙,看向大路的方向,自家马车原地不动,被一圈火光围了。   “小世子——”陌生男人喊着话,带着羯人的奇怪腔调。   “你娘身上有点疼,你快来看看她怎么了——”   孩子眼神变了,要扯开姨婆的手。   姨婆抢先:“世子别出声,咱们在玩鬼捉人呢,他们当鬼,骗你出去的。”   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害怕极了,怕下一刻听到主母被折磨发出惨叫。   但好半天,雨声里只有男子越发疯狂:   “叫啊!”   “叫你儿子出来,老子给你个痛快!”   “臭婆娘,你叫啊!小世子,我要割你娘的耳朵咯……”   “……”   “你娘的右手要没了,快点出来吧……”   “……”   “小世子!你娘的脚也没了,她快死了,她名节不保,你不来看看吗……”   “……”   姨婆紧紧捂着孩子的耳朵。   孩子浑身滚烫又昏睡过去了,她不管孩子能不能听见,自说自话地安慰道:“你听,你娘没在那边……”   她也在安慰自己。   骂声停了,男人爆喝:“给我搜!小崽子顶多四岁,跑不远!”   火光四散开,铺网似的搜索在大雨里进行。   这样下去,再用不得多久就要被发现了。   姨婆横下一条心,转身发足狂奔——或许电闪雷鸣和大雨是她最后的掩护。   “那边!那边的草动得不对!”有人高喝。   她一瞬间就被发现了。   难道就这么完了?   她心慌分神,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眼看一跤狠狠摔出去,突然面前风动,一道暗影倏然破开荒草冲过来,在她肩上一拂,顺势接过她怀里的孩子。   “别怕。”影子低声给她安心,声音还显稚嫩。   打眼看,他身形确实是个半大孩子,一身玄衣,黑巾蒙面。   经刚才一遭,小世子领口的扳指跳出来了,润白的玉臂上有一块幽红的血沁,在暗夜里格外扎眼。   影子忍不住抬手抹了下,又轻柔地把扳指揶回孩子领口里。   与此同时,数十名与他同样打扮的人从他背后冒出来,直冲向越发逼近的杀手。   姨婆眸色亮了:这强援不是官军或国公亲卫。难不成是李家?!   李家在前朝就是世家,而今御前依旧正当红,家主李老将军,在坊间风评却两极分化。当年,他在当今圣上攻打故国城池时,不战而降,这让数十万百姓免于屠戮,也让他自己背上了不忠先主的二臣骂名。   不等姨婆多想,她身后光影已经动了。金石撞响不断,呼喝声、叫骂声揉成一团,被越来越大的雨声湮没。眼前那抱着小世子的半大少年,一双眼睛映着火光,温和又悲悯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隔天下午,加急文书送至皇宫大内:信国公及国夫人被羯人刺客暗杀身亡,小世子下落不明,羯人刺客不知何因,悉数自戕,尸横荒野。国公府亲卫军全部收编,无暴/乱。   这之后,比都城邺阳还富庶的信安城被南晋皇室纳回囊中,南晋感念信国公旧时恩义,大举伐羯。   同时,在坊间声名两极分化的李家也出了大事——李老将军被一匹骑熟了的老马甩下马背,踏断了腿。   可叹他身经百战也终归难逃迟暮,非但阴沟里翻船,伤势还越发严重,数日下来,闹得要把整条腿截掉保命的地步。   半个月后。   “陛下。”内侍庭总管太监在榻边边轻声叫。   榻上的人身形枯槁,雍容的衣裳在他身上起了皱纹,他咳喘声像西北风灌进破灯笼。   老皇上一辈子东征西讨,燃尽了生命力,费劲翻身,看见老太监手上端着东西:“拿了什么?”   那是个垫着紫缎子的玉盘,中央端正摆着只柔润的圆环,糥白略黄。   “李老将军送来的。说这是献给陛下寿诞的贺礼……”老太监自小跟着主子,四下无旁人,也就不大持礼,“您看,他坠马断腿截肢,是当真上年纪了,还是……察觉到您疑心他派人插手信安的事,想示弱求您……?”   皇上未置是否,捻着圆环往手上套,可哪个手指都不合适:“这什么玩意?”   “老将军说,‘摔断腿的将军骨早没了气节,无用之物,送给皇上,当个玩物罢了。’”老太监慢悠悠地道。   皇上手上动作一顿,错愕于掌中之物的材质,随即他又摩挲着圆环笑起来:“李爻……比阿晟小几岁来着?”   “回陛下,李小公子比太子殿下幼三岁,听说文武兼备,是难得的好材料。”   皇上随手把圆环扔回盘子里:“拿前朝的免死铁券熔个镯子,把这玩意串上赐给李爻,告诉他,这是随朕南征北战的爱驹的腿骨,他戴这东西一日,朕就一日记得李家忠义,铁券制度已废,朕为他破例一次,只要不是谋逆,什么过错,朕都会原谅。”   老太监垂眼看盘子里的骨头圈圈,心道:帝王心术,正手施恩,负手诛心……   “您不怕李家跟小公子说破这骨头圈是什么来路,反而……?”   皇上咳了几声,蔑笑道:“除非他们想断了这根独苗。这玩意确实是个炮仗,但得在该炸的时候炸,朕……身体越来越差了,社稷还不安稳,朕要把该做的‘恶事’做了,该收的地方收回来,该防备的人……咳咳咳咳……”   这年冬天,南晋的开国皇帝驾崩。   新帝赵晟登位,次年,改年号天瑞。   --   星霜荏苒,一晃已至天瑞十三年秋。   江南修竹城的落叶飘了满地。   城门附近有家茶楼,百年老字号,战火硝烟里苟延残喘了好些年,近几年国泰民安,那一口吊着的气没断,又缓上来了。   茶楼每天一早开门,后半夜才打烊,白日里是唱书班子登台说故事,待到浓了夜色,则换姑娘们的歌舞上场,兴之所至,客人们带着出夜局是常有的。   天擦黑。   说书老人讲到关键处:“少年郎李爻孤身被困,那老乡知他大概是个说话有分量的,见他伤口汩汩冒血,劝他说‘小将军留得青山在……’谁知李爻不等他说完,就是一笑,‘老人家,今日我若降了,可能日后再无华夏……’他将手中的‘撕魂’长刀翻转一撑,居然硬忍着十几处血口子站起来了,可赞那李小将军年纪轻轻,有此等风骨,”老人手中拎儿一摔,“预知李爻李晏初如何率百名死士,挫败羯人千骑队,且听下回分解!”   “好——!”台下一声喝彩,略显突兀,惹得老人移了视线。   声音主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楼梯口,背着个小包袱,风尘仆仆的。   老人向他一笑:“小兄弟,若是喜欢,赶明儿个再来捧场吧。”跟着是要收摊儿了。   “好什么好,再厉害也是二臣贼子。”有人起哄唱反调。   老人“啪——”地狠摔拎儿,横眉怒目看向起哄的:“五年前,要不是他联合诸侯国屯兵,咱江南还被羯人扯得四分五裂,我炎黄大族说不定真要被番蛮的弹丸小国灭了。你摸摸自己的脊梁骨!能直挺是他给的!”   “李家背弃旧主,踩了多少同袍的血肉爬到陛下面前当功臣的?现在朝廷以胡制胡的法儿根本是养狼当狗,如今外戚势长,宗室结党,将军迟暮,言官谄媚,胡哈人依附蛰伏是在等个反扑机会,李爻再厉害,也已经蹬腿闭眼,难不成到时候他还能从坟里爬出来普度众生?你……”   “你说什么!”那人话没说完,被喝彩的少年打断了,他声音表情都急切,“李爻……你说李爻已经死了吗?!”   汉子一笑:“他死了快一年了,你从哪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来的,这都不知道?”   少年不理他,眼巴巴看向说书老人:“老先生,您告诉我,李爻真的死了吗?”   现在正是准备晚场翻台的时候,茶楼老板见几人大有长聊下去的架势,“妄议朝政”的帽子一扣,把人遣散了。   这场吵闹,被临窗的客人冷眼旁观。   那人二十郎当岁,紧俏面皮上两道颜色略淡的飞眉入鬓,眉下一双眼睛微吊,像狐狸也像花瓣,眼仁又亮又黑,只不知为何,眼波流转间总隐约有股厌世气闪逝。   窗外华灯初上,把他白皙的脸庞染了些许明艳,映出副不知真假的好气色。   暖绯色同样落在他的长发上,那是满头如雪的白……   他身边的同伴把白毛年轻人杯里的冷茶泼了,续上热的:“师叔,喝完这口水咱回吧……”   年轻人目光转到师侄身上,抬手挠两下鼻尖:“你休想去我家蹭饭,”他露出几分戏谑的笑,摇头晃脑“砸吧”两口水,“昨儿我可跟缨姝姑娘说好了,今儿要听她唱新曲儿,怎么好先走?”   同伴身为师侄毫不留情,当面抢白:“你等人家姑娘要做什么?要不你就正经给我娶个师……师……嘶……该叫什么来着……”   他自绊自嘴没倒腾明白辈分称谓,倒从师叔眼里看出“榆木疙瘩”四字,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不过骂你那家伙说得不错,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回不回去?”   年轻人不答反问:“不觉得奇怪么?”   师侄一愣。   “他连你这驻邑长史都不认识,明显初来乍到,刚进城,门儿都没认清就跑来茶馆当杠头,有病吗?”年轻人笑着摩挲茶杯口。   他的师侄姓花,名唤信风,是修竹城最高职的武将。   花信风皱眉回忆刚才那人形貌,那人惯于侧目斜视,肩肌阔实,八成是个用惯了箭的,且一说社稷不稳,二说胡哈族伺机……   花长史终于脸色一变:“他是羯人探子,舆言乱民心?我跟去看看!”   说是风,就是雨,花信风站起来就要往楼下冲,被白毛小师叔一把按住:“不急。”   花长史的纳闷还不待问,突然——“哎呦!”   一声惊呼传来,紧跟着“稀里哗啦——啪嚓——”   循声望,正是刚刚听书的少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愣头愣脑跟人撞了满怀。   被他撞的美人手捧的酒壶落地,摔个稀碎,酒浆泼洒,顿时满堂飘香。   少年人似乎是听书着了魔,一直沉浸在“李爻死了”的魂不守舍里,闯出祸才清醒了,退后一步,向美人躬身:“弄湿了姐姐的衣裳,实在对不住,我会照价赔偿的。”   美人笑着上下打量他:“小兄弟,这云禅纱衣是太守大人赠的,这壶酒是百年陈浆,值五两黄金,你……赔得起吗?”吴侬软语慢悠悠的,声音沙哑柔和,话茬子却不怎么客气。   少年讷了讷,又一作揖:“确实是……暂时赔不起。”   随着躬身,他领口跳出个玉扳指,羊脂似的油润极了。   美人眼睛一亮:“咦?这是个好东西,给我看看!”   话音落,她扬手去抄少年颈间的坠子。 第002章 躲雨   美人随手一抄跳舞似的,借地势逼得少年不好躲闪。   少年脚下拌蒜,趔趄着差点老太太钻被窝。   倒是因祸得福,让那美人一把抄空了。   “姑娘!我没说不赔!”少年试图讲理。   美人单边秀眉轻挑,素手变招,随意一勾,正中少年脖子上的挂绳。   “啧!”她笑容甜得齁人,“先把东西留下几天,你凑够了银钱,姐姐再还你。”   少年当然不干,扯紧了棉线。   细细的一根绳儿在二人僵持下綳得笔直,发出咬牙切齿似的轻响,眼看下一刻就要断了。少年人是真急了,顾不上礼数,张手去推对方手腕。   突然,他身后光影变换,一只宽袖自二人之间掠过,乱了纠缠。   少年赶快趁机把白玉扳指塞进领口,同时把夹于指间的细针在掌心一卷,匿得无影无踪。   美人扫兴了。她面带微愠看向搅局的人,晃眼又笑意阑珊:“花长史今天有空?”   花信风笑道:“缨姝姑娘怎么跟个小朋友玩笑起来了?”   美人叫缨姝,是城里的新秀歌舞伎,人美歌动听,舞姿婆娑,场面上的爷们都说她不肖多久必得红得发紫,只怕往后一曲千金难求。   她捋顺额前的碎发,笑着答:“这小哥哥面生,奴家逗逗他的,”她说着话,一双晶亮的杏眼滴溜溜往花信风身后瞟,“李公子也来了吧?”   可不是来了么。   窗边清俊颀长的影儿慢悠悠地起身,踱步过来:“跟姑娘约好了,当然是要等的。”   在这修竹城里,认识白毛年轻人的都知道他是花长史的小师叔,却不知道他是说书老人故事中的书胆李爻。   坊间都传他死了。   可显然,他还喘着气儿呢。   爻者,言乎变者也。   一个人倘若连名字都不够安稳,那么他这辈子八成是不得安生的。   所以李爻不喜欢这名字。   大半年前,他化名“李不对”跑到城郊的小院子里住。   大伙儿都觉得,他是一夜之间就住在那了,起初谁都当驻邑长史的师叔是个年龄成谜、流风回雪的世外高人。可观望些日子之后,发现他无亲无故,不做什么营生,偏还喜欢往热闹地方扎,一开口嘻嘻哈哈,渐渐也就没人觉得他高深了——白瞎了一副神仙似的好皮囊,其实不知是哪里来的纨绔子弟。   李爻来之前,花信风是城里的香饽饽。花长史长得嫩,其实快四十了。他没娶妻,位高权重,为人靠谱,上门说亲的媒婆把他家门槛子秃噜得矮了几寸。   可自打他跟白毛师叔混在了一起,上门说和的少了一半——   因为这俩人在一起时,师叔不正经,师侄不恭敬,三天两头泡酒肆、窝茶馆,偶尔还往楼子里钻。   花信风谨言克己,喜怒不行于色的持重气度在小师叔面前灰飞烟灭,五官偶尔还会在脸盘子上打一套拳。南晋南风盛行,单冲这俩人形影不离的样子,便没少勾得闲人把有悖伦常的话本往二人身上贴。   总之,花长史的风评被师叔祸害得挺惨,细纠吧,李爻也没逼着他做什么。   “前儿个姑娘夸我玉带上的珠子好看,今儿送给姑娘润手吧。” 李爻从怀里摸出颗铜钱大的翠珠子,递过去。   缨姝笑眯眯地接过,回手交给身后小丫头,向李爻福了福:“多谢李公子。今日客不多,奴家唱几曲,就陪公子喝酒。只可惜……”她看向地上碎掉的酒壶。   “嗓子不累多唱两曲,爱听,”李爻合上眼睛,偏头浅浅嗅了下酒香,“好酒,只一闻就醉了。”跟着,哈哈笑着坐回位子上了。   乱子岔过去了,少年看看台上,又看看李爻,跟到桌边抱拳道:“多谢二位恩公解围,玉珠子我会照价还你。”   李爻饶有兴致地看少年,刚才视线有遮挡,他没看清二人怎么就动手了,只隐约看出俩人都有所保留,尤其是这少年躲闪时的步子大巧若拙,他一笑:“珠子是我乐意送她的,不必再提。”   少年依旧道:“公子家住哪里,我凑够了钱,好给你送去。”   这个死心眼儿。   “相请不如偶遇,不赶时间的话,坐下喝一杯吧。”李爻笑道。   台上姑娘开嗓了,她嗓音独特,乍听几分哑,细品有婉婉道来的优雅,听说是年幼发烧坏了嗓子,倒因祸得福,得了独一无二的音色。那些婉转于她曲调里的花啊、蝶啊仿佛瞬间有了生命,浮现于茶馆二楼,芊翩着从窗子扑出去,给已秋的山河添了几分生机。   少年刚想坐下,看见李爻看着台上姑娘时眼角流出的笑意,改了主意,跟他端正一礼,转身下楼去了,看来是实在不喜欢这氛围。   李爻没再拦,待少年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低声问花信风:“怎么突然就出手了?”   “远远一瞥他脖子上的白玉扳指,想起阿素,恍惚没忍住。”   花信风口中的“阿素”是他的心上人,当年姑娘对他流水落花之情,嫁了信国公,最终物是人非,月坠花折。   花信风叹息一声,一口干了面前冷掉的茶:“我怕是失心疯了,”自嘲罢了,他扭回之前的话题,“你拦我追那羯人探子做什么?”   “那条是小鱼。”李爻笑着,借喝茶的动作用宽袖掩面低声说了句话。   错愕与一言难尽在花信风眼中一闪而过。他措辞好一会儿,没憋出个屁来,终于嘟嘟囔囔起身下楼:“活该你操心的命……”   李爻不管他,点手叫小二温了壶酒,自斟一杯,冲缨姝敬了敬,一饮而尽。   台上人眼波灵动,流转间回了笑。   二人一个唱、一个喝,含情脉脉地有来有往,场子里客人渐多。   但这李爻呢,该是身体不大好,不知是酒呛了嗓子,还是窗边冲了风,他突然咳嗽起来,开始只时不时一两声,后来越发控制不住。   他恐咳声乱琴音,只得向缨姝递过眼色,略显狼狈地下楼去。   日头西斜,天边来了块乌云,牛毛一样的飘雨落进灯笼罩子,瞬间变成虚无。   李爻出得大门,色眯眯的神色收起七八分,变回世外高人淡看人间的木然,只是咳嗽还不停。   “先生要不要紧?”   李爻转头,见刚刚那少年从墙边小跑着过来,表情很淡的脸上挂着些许担忧。这孩子居然一直在这守着?   “你怎知我何时出来,要等到什么时候?咳咳咳……”   李爻说话呛风,咳得更急了,从怀里摸出药来,囫囵吞下。   少年见他有药,忧虑散了些,但看他脸色太差,突然语重心长起来:“你不该来这样的地方……”   嘿……   “怎样的地方?”李爻声音很淡,“如果能有别的出路,没人愿意陪笑卖唱。”   他突然冷脸,少年被噎了下,嗫嚅道:“我不是这意思……”   李爻也觉得自己话重了:我跟个半大孩子较真什么。缨姝八成也不是善类……   想到这,他往少年领口瞟,想看一眼那玉扳指。   谁知经刚才一遭,这孩子把领口勒得紧紧的,别说扳指了,连挂绳都看不见。   也不怕把自己勒死。   “我叫李不对,”李爻声音柔和不少,“你呢?”   “景平。”   “姓景么?”这姓很少见。   景平不置是否。   雨越下越密,李爻抬头看天,晃眼见茶楼二层有人扒头往下看,是伺候缨姝的小丫头,二人目光正好对上,那丫头先一讷,随即笑着缩回头去了。   很多时候,直觉源于经验——若缨姝身份当真如他推断,她该有更重要的事,凭白跟个少年人过不去做什么?   李爻眼珠一转,向景平道:“你若得空,不如送我一趟……”话没说完,又咳起来,咳咳咔咔没个完,腔子都要瘘了。   那叫景平的少年皱眉看不下去,上前虚扶着他,没说话却是明摆着同意了送他回去。   李爻见他表情惯是硬邦邦的,忍不住逗他:“不怕……咳咳咳……我是坏人,把你卖了么?”   二人离得近。   景平闻见冷潮的秋风里漾出股香气,很淡、很好闻、让他莫名安心,是这“李不对”身上的。这味道似曾相识,景平又实在想不起何时何地闻到过。   他看对方一眼,把眼前这副人模狗样在脑海里搜盘几遍,觉得应该没见过,恍惚着浅浅笑道:“卖也不值几个钱。”   少年人虽然灰头土脸的,但他面庞的轮廓畅顺,眉目分明,即便是个没长开的半大孩子,也看得出再过不得几年,必成个引人喜欢的俊小伙,从刚才到现在,他第一次露出笑容,与冷脸时判若两人。像丝丝缕缕的明媚的阳光破开冰封山川,冲进山涧,照暖了被吹皱的冷水。   李爻看得一愣,也不全因为景平笑得好看,而是他品出对方话里含着股自轻的苦涩。   “家住哪儿啊?”李爻问,“看你不像本地人,来投亲?”   景平摇了摇头,不答话。   “没亲人了?   景平还是不答。   “你刚听说李爻死了,那么激动做什么?”   景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爻叹气腹诽:小小年纪,惜字如金,修什么闭口禅。   却没想到,他一声叹息,让景平开口了:“言多伤气,我才不同你说话的。”   李爻笑了:“那快走吧,家里有个难缠的,一会儿回去了只怕还要废话纠缠一番。”   景平心想:原来他已经娶妻了吗。   再一转念:怎么娶妻了还出来跟姑娘纠缠,论什么笑贫不笑娼的大道理,对得起家里的吗,太不像话!   想得来气,一甩手不扶他了,只冷着脸跟在一边。   李爻丈二和尚,不知道小孩突然发了什么神经,他懒得问,径自往前走。   别看李爻出手阔绰,住处很偏。   景平跟着他出城,脑袋顶上乌云也跟着,眨眼功夫瓢泼似的,浇得俩人撒丫子狂奔。   大雨已经倾盆,脚程再快也没用。二人跑到小院子门口,早给浇了个透心儿凉。   李爻刚在雨里动若疯兔,这会儿站在门口静若贼子——他贴着门板听动静。   果然是怕老婆?景平皱眉想,一会儿要是打起来,我拉不拉架?看他不太实诚,拉着我扯谎,怎么办?   他心里想事,眼神四处飘,晃眼看见小院侧面山上是连片的坟包子,顿时惊了。   别人寻世外桃源,依山傍水,为得山景水景,这人什么意思……   坟景?   他分心的功夫,李爻推门而入,几乎同时,院子角落一道黑影,旋风一样扑过来。   “滚蛋!”李爻大喝。   景平一愣:直接开骂了!   可那黑影并不是什么恶婆娘。   而是条毛色纯黑的狗。   李爻对狗一指,气势恢宏:“胆敢造次今天就把你炖了!”   黑狗顿时蔫儿了,委屈巴巴对李爻哼唧,抖了抖毛,吐舌头摇尾巴,把要按在李爻前襟上的泥爪子缩回去。   李爻“啧”了一声,往院里走。   狗则开始扮演绊脚石,在他脚边蹭来蹭去,好几次,景平都担心李爻踩了狗脚。   李爻笑道:“缠人得很,总爱在我进门时搞偷袭,越叫滚蛋越凑过来。咳咳咳……”   所以他刚才说废话纠缠,是跟狗吗?   景平:脑袋被驴踢了给狗取这么的名儿……   “带这位小兄弟去西厢歇会儿。”李爻吩咐那狗。   狗子“汪”一声,居然听懂了。   “家里只有我跟个帮衬的老伯,这么大雨他听不见我回来,你先进屋,等会儿给你送热水和干衣服。”   景平本来想说把你送到我就走了,但眼看人不留客,天留客,雨下得天都要压下来了。   他闪念犹豫的功夫……   “汪——”狗子摇晃着尾巴示意他跟上。景平见它通人性,心一软,没再多想跟它走了。   天彻底黑了。   景平推门进屋,点燃桌上的蜡烛,见这屋子不算大、陈设简单,胜在收拾得干净,他冲狗子道:“汪兄进来坐坐吧?”   狗子又“汪”一声,摇晃两下尾巴,扭头跑了。   景平浑身湿透,抖楞着身上的水,翻开随身包袱,预料之中仅有的一套换洗衣裳也能拧出水了。   他无奈笑笑,把衣裳展开,刚在廊下晾好,李爻已经端着木盆,拿着干衣裳来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快把湿衣服换了。”   可他自己衣裳没换,头发都在滴水,进屋放下手里的东西,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开始湿哒哒地东收拾,西收拾。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   景平看他。   李爻:……   俩人对视片刻,李爻终于一拍脑门子:“咳,你换你换,看看还缺什么,一会儿跟孙伯说。”   李爻转身出屋,把门带上,搓着脑门子想:   闹得我跟个喜欢娈童的癫子似的,想瞄他脖子上的东西,得换个办法。   “阿嚏——”   他打了个喷嚏,一溜小跑回房换衣服去了。 第003章 怕鬼   小屋被烛光映了暖黄。   景平把湿衣服褪下,用手巾擦干身子。李爻拿来的衣裳,上手就知道料子不错,看着还是新的。   李爻再清瘦,也是成年人,骨架子比景平宽,人也高出景平一大截。   那衣裳穿在景平身上直拖到地,秃噜着不方便。   景平只得像个仕女提搂裙摆似的,小心翼翼拎着袍角不蹭脏,挪到铜镜前,系上腰带,将衣服上半身抽得松垮些了。   衣裳被他这样一收拾,穿出种不羁恣意的懒散风度。   他不禁想:等我长大了就是这副模样吗?那李先生生得真好看,这衣裳他穿会更好些……   他意识到该去谢谢人家,出了小屋门,骤然细看院子里不由得愣了愣——   小院里,半亩菜地,半亩花塘,左右对比天壤之差。菜地里的菜叶繁茂,被雨水灌着,绿油油的水气很足,可再看另外半亩地,只景平认得的,便有菊花、月季、千日红、攀墙的牵牛、贴地还铺了一层死不了,但这些花无一例外地蔫头耷拉脑,苟延残喘地在雨里受刑似的站着。   景平看着院子直撇嘴,月洞门来了个提食盒的老汉。   “景小公子!”老汉顺着景平目光看,笑道,“那是我们东家种的。说也怪啊,他种菜好,烧菜也好,可种花保准碰谁谁死,啊,若是得机会,你可得尝尝他烧菜的手艺,”老汉说得随意,东西不着边儿,足见主人家平时不计较他说大实话,“花长史来了,东家腾不开身,让你先趁热把姜汤喝了,”他看看天,“龙王爷撒泼呢,小公子安心住下。后院有浴堂,水是现成的,一会儿你自便。”   主家有事,景平只得老实待着,喝汤吃饭。   完事时间还早,他便自行穿廊到后院,寻到了老人说的浴堂。   堂子是间独立小木屋,单辟出来烧锅炉的空间。热水经几个阀口,引到临窗铺满花色鹅卵石的小池子里。人坐在里面从窗口望去,正好能看见院里两株梨树和一小亩毛竹。   沐浴听雨,是件轻松美事,景平泡得身上乏累渐消心里却乱。   景平幼年时家遭巨变,能清楚记事起,身边只剩下位相依为命的姨婆。前些日子,姨婆也没了,临终与他说了很多话。她嘱咐景平到都城去寻李爻,可今日才骤然得知李爻死了……   目标稀碎,他倏忽间乱了方寸。   除了叹惋天妒英才,他心底生出种无依无靠的失落。   从此天高地阔,举目无亲往后要去哪呢?   正这时,天上陡然一声惊雷,景平惊了个激灵。他隐约记得幼时一场大雨过后,他就没了爹娘,当时他高烧不退,天上也滚着让人心慌的雷,雨点子砸得他喘不过气。所以景平不喜欢雷雨天,雷每滚一次都在提醒他去回忆那段模糊的过往,他打心里发慌。   当然,他从不承认那是害怕。   他赶快把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穿好衣裳,收拾干净浴堂,跑回二进院子去了。   没进月洞门,景平听见阵持续不断的咳嗽声。   很剧烈。   正屋已经亮了灯火,影绰绰有人影投在窗纸上,像是“李不对”。   突然,一道厉闪把天空扯了个大口子,院子瞬间亮得像白昼一样,窗上的影儿霎时像被天雷劫劈了的妖怪,散碎不见。   紧跟着,雷爆炸似的响了。   错杂的情绪在景平脸上闪过,他跑去敲门。   屋里人好一会儿才极短地挤出句“进”。   李爻是在咳嗽,腰都直不起来了,正踉跄着在多宝阁前摸摸索索,宽袍袖好几次险些把格子上的东西带下来。   景平抢到他身边:“找药吗?我帮你。”   李爻跟他比划着说:“这么大……咳咳咳……一个碧玉瓶子……咳咳咳咳……刚才换衣裳时我明明放在……咳咳咳咳咳……”   他咳得太急,开始气喘,话都说不整了。   “行了,”景平半扶半拽把人送到椅子上,将对方袖子推起一小节。他本意是让李爻按两个穴位,却见李爻腕子上套着个指宽的镯子,通体锃黑,泛着金属的暗光,深沉的颜色反衬得李爻手臂白得虚幻。手镯约是戴了有年头,随着李爻发身成长,黑圈只与腕骨存有少许空间,怕是这辈子都摘不下来了。更特别的是,镯子上还挂着只淡黄色的小圆环,质地细润如玉,像是骨头做的,在打造时就套死在上面了。李爻咳嗽晃动,那镯子和骨头环轻磕发出叮当声。   景平直觉这镯子怪得发毛,把它往上推了推,指着对方腕间:“按着这里,用一点力。”   说完,找药去了。   李爻依言去做,虽然咳嗽依旧止不住,但气冲嗓子眼的劲儿淡了。他看着景平的背影出神:这孩子通医术……   据说信国夫人是位医术高手。   “咳!这呢这呢!”景平撅着屁股在多宝阁底座缝隙里把药扒拉出来。   李爻看见救星了,从那碧玉小瓶里倒出两粒药吞下去。   景平越过对方肩头,扫见他身后桌上摆着笔墨,写了“福不唐捐,莫啻微茫”。   少年粗识文墨,不知道这八个字的出处深意,只是见那字写得龙飞凤舞,透出不羁的好看,可惜李爻突然咳嗽,那“茫”字收尾一笔急切沾了卷。   景平默不吭声端详李爻,对方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个浪荡子,但都道字如其人,寻常纨绔见识都有限,如何写得出这样铁画银钩风骨刚劲的字呢?   想来他是个不寻常的纨绔。   对。   二人一时无话。   景平离李爻挺近,对方身上那股似曾相识的香味又飘过来,外面电闪雷鸣,景平突然想在这屋多赖一会儿。   对素未谋面的人生出莫名的依靠,让景平捋不清原因,更没脸说这诉求。   他想了想,把李爻扶起来往床边去:“你咳成这样,大夫怎么说?”他拉过李爻的手,在对方手腕上几处走肺经的穴道上揉。   这行为已经突破萍水相逢的界线了,李爻略带诧异地看他——一直谨言慎行的,怎么突然主动搭话了?   他随口答:“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习以为常了。”   话说到这,天上又滚了个雷。   “咔”一声炸响,景平不受控制地一抖,脸上不自在闪瞬而过。   李爻看他两眼,顿时懂了:原来是看见山头联排的坟包子……小孩就是小孩,还不是怕鬼?   他刚想安慰一句“鬼神可敬不可畏”,又非常贴心地想:他这年纪,要是被我戳破了怕鬼准得炸毛。   于是,他话锋一转:“你医术挺好。”   “皮毛而已。”   “是家学?”   “村里老大夫教的。”   “你家里人呢?”   景平不说话。   李爻想了想:“脖子上挂了什么宝贝,给我瞅瞅呗?”   景平顶着没表情的脸看李爻一眼:“话多伤气,歇会儿。”   李爻:……   他“善解人意”的一通试探,没试出个子丑寅卯,只看出这小孩脸儿是真的素,嘴上说还债其实一副大爷气派。   但他咳得肺疼,连带脑袋一起不痛快,不想跟小屁孩纠缠了,索性俩眼一闭,遵医嘱地靠在床上养神。   安静了好一会儿,景平试探着问:“睡了吗?”   李爻没睡,故意不答,想看他是不是要走。   结果伴着一阵衣料窸窸窣窣的轻响,景平非但没走还凑过来了,试探着,凑贴到李爻肩侧,深深吸了口气。李爻吓一跳,刚要诈尸,景平已经蓦地远离开,把被子扯过来,轻轻给李爻盖上,又在床边坐下了。   李爻笑话自己:我怕什么?难不成怕个小孩占便宜?不过他刚才是干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没动静。   李爻眼睛睁开个缝,见少年趴在床边,已经睡着了。   累成这样还赖着不走,看来是真怕鬼。   李爻轻轻坐起来,晃眼见景平领口松垮地歪着,脖子上垂着拴扳指的黑绳。他悄悄伸手过去,指尖刚碰到对方领口,景平一皱眉,好像要醒。   李爻赶快把手往回收。   与此同时,景平蜷缩在脸庞一侧的手随意一捞,胡撸住李爻的一把衣袖。   李爻心虚:抓现行了……   好在景平没醒,只是拽着李爻的袖子,贴在脸边,鼻息略重地吸过一口气,蹭了个舒服的姿势,露出浅淡的心满意足,继续睡了。   李爻歪头看他:难不成是喜欢我衣服上的熏香味?   他看景平睡颜平和,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可能真的是当年被自己救下的孩子。   答案就在那扳指上。   李爻静静坐在景平身边等了两刻钟,待对方彻底睡熟,才轻手轻脚把人挪到床上,动作极轻地抽/出玉扳指。   扳指油润细糯,戒臂上带着一点褐红的血沁,李爻捻着扳指失神半晌,心思仿佛随着时光回溯,飘回当年信安城郊的雨夜里——那个被他一把接在怀里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近十年不见,他经历了什么呢,怕是天涯沦落人自有沧桑。   第二天天光微亮,景平睁了眼。   他见李爻已经起来了,穿戴整齐,坐在窗边看书。而自己,居然睡在人家床上,不仅盖着人家的被子,还把对方中衣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额……   昨天明明只想多待一会儿的。   景平耳根子起火,蹭地坐起来了。   “醒了,睡得好吗?”李爻抬眼看他,眼里藏着笑。   “我……”   景平支支吾吾,要臊死了。   李爻自觉非常贴心地开解他:“你还小呢,怕鬼很正常,后山那些坟包子多是无主孤坟,要是化成野鬼……嗯……倒是容易瞎找人,”说到这他意识到这不是安慰人,转话题道,“这人嘛,总该有点畏惧的东西,我小时候怕蝎子,现在一想来都浑身不自在,还不如你呢。”   “我不是怕鬼!”景平大声反驳,眉毛都竖起来了。   看他据理力争,李爻笑出声了:“好好好,不是怕鬼,你是给我看咳嗽太累了,辛苦辛苦。”   这哪儿是相信他不怕鬼,分明是拿他当三岁小孩哄。   景平红着脸,想让对方相信他,又觉得必然越描越黑。   对外发不出的脾气眼看转为生闷气,门突然给敲响了。   “东家,”孙伯推门进来,见景平在床上坐着,也是一愣,跟着如出一辙地会意了:啊,昨儿打雷下雨,小孩怕鬼。   景平想挠墙。   不过孙伯没给他抓狂的机会,急向李爻道:“花长史来得急,说找您有急事。”   李爻神色一沉,扣书起身,迈出两步又折返回景平跟前:“等我回来,”他倏然贴近对方耳边,用只有彼此听清的声音道,“想找李爻?我告诉你他在哪。”   景平瞳仁一闪。   骤然打破彼此安全距离的压迫感被李爻身上的香味中和掉些许,待到他回过神,李爻已经出去了。   只留孙伯乐呵呵地站在门口看他。 第004章 探子   修竹城郊外十里,是驻邑军营地。   瞭望台上,哨兵瞧见两匹快马急奔而来,他用千里镜细看,是自家花长史和另一人并骑。   那人披着斗篷,头戴风帽,围巾把脸遮得严实,实在看不清面容。   但他骑术相当高明。   花信风在军中是出了名的走马将军,论马术他能玩出上百种花活,心得长篇大论,三天三夜讲不完。   而那蒙面人,在只可两骑并行的窄道上与花信风齐头并进,半分要被甩下的意思都没有。   哨兵寻思:修竹城还有这样的高手吗,怎么没听统制提过。   眨眼的功夫,骏马奔入营地,花信风和蒙面人至中军帐前翻身下马。   “把人带过来。”花长史吩咐一句,引蒙面人进了帐子。   帐中无旁人,花信风从怀里摸出一叠纸张,递给从头裹到脚的这位,低声念叨:“师叔,这是夜审的供状。”   李爻接过来:“我现在闲人一个,跟来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呢?   担心番邦野心不死,把他小十年的心血挖空了?   暂时不至于。   又或者看见景平脖子上的玉扳指,越发确定他是信国公世子,觉得当年救人没救到底,想找补回来?   好像……也不是。   憋了半天,李爻没憋出个理由,最后破罐子破摔了:“闲的,”他拉过张凳子一屁股坐下去,架起二郎腿,看那供状,“我就来看看热闹,不管你一会儿怎么弄。”   是有这么种人,忙时梦寐以求躲清闲,真让他闲下来,不出十天就要上房揭瓦。花信风旁观者清早看出来了,小师叔就是这种人,右丞相不做,跑来折磨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半年,现在小院儿终归是着不下他了。   想到这,花信风无奈一撇嘴,也坐下了。   片刻,账外一声招呼,灰头土脸、五花大绑的一只“粽子”被搡进军帐,侍卫在“粽子”膝窝一脚踹下去,“粽子”立刻矮了一截,跪在二人面前,不甘心又持着口硬气,想站起来。   “锵——”一声响,钢刀架上脖子,“粽子”才算暂时认怂了。   这“粽子”正是茶楼里跟说书老人唱反调的刺儿头,经过一夜软硬兼施的讯问,他承认了自己是羯人探子,初来乍到去茶楼接了一圈地气,就被发现抓起来了。   他掀开一双耷拉的狗眼,看面前二人。   探子依稀记得正坐上的主儿在茶楼里见过,脸色一变突然哭开了:“大人……大人明察……小民有眼不识泰山,但供状是屈打成招,小民是和羯人混居的游牧汉人,不过是路过修竹城想去川岭,以后再不敢放厥词了,求您……求您饶了我吧……”   话说到这,磕头不止。   花信风看着他,笑得戾气很重:“听说昨夜抓你时,你伤了我两名兄弟,这身手可不像寻常百姓。”他起身到阶下囚身旁,翻开他右手看,见指对方腹果然有厚厚的茧子,又细看他两只眼睛——有些人射箭习惯单眼瞄准,长此以往,瞳仁会产生轻微的大小差异,这人便是。他不过三十岁,即便天天打猎,眼睛也不会变成这样,非得是常年日久高强度训练才行。   “除了观察城防,挑唆舆言,你还有个更隐秘的任务……”   探子抬眼,见说话的是缩在旁边椅子里穿斗篷的人,这人随意把一沓子供状扔在桌上,揣着手看他。   刚不还说不管呢么。   花信风腹诽自己师叔,跟着打了个手势,让侍卫退下去。   “你们在找一个孩子,他是信国公的独子,对吗?”李爻又问。   这话出,探子一颗扮演茅坑里石头的心没法继续又臭又硬了。   他大惊,这件事他们从未声张,眼前这人怎么会知道的?他从对方一双清亮眸子里看出了狡黠。   虽然依旧没说话,但表情已经彻底出卖了他,五官无声地遣词造句,综合成一句话——你为什么知道?   是啊,为什么知道?   花信风也好奇。   “当然是有人卖你了,”李爻腔调里带着嘲讽,“就是昨儿你去茶馆见的人。”   探子呆愣片刻,随即咬牙切齿:“缨姝……早听说他常年扮女人,性子也阴晦……为了争功他居然出卖我!”   这回换李爻暗暗诧异了,他把缨姝的形貌在脑海里回忆——   虽然是……不大丰满的,但缨姝皮肤白皙细腻,没有喉结,就连手骨都格外纤细。   而今事情挑破,李爻才觉得缨姝从嗓音到相貌再到身形,确实都中性。他没动声色,看向花信风。   花长史凑过来道:“昨天你说让我趁她不在搜她屋子,没有坐实她是探子的证据,但若顺着性别的方向想,的确是……少了点东西。”   李爻没明白。   花长史看他不开窍,压低了声音:“没有陈妈妈(※),”他干咳一声,缓解尴尬,又继续,“我听说南洋有种药,给男童常年服用,他们就不会长成男人,直到成年,声线依旧雌雄莫辩,皮肤也如孩童时细嫩,性征更到死不会出现,能用这种手段的……八成是牵机处。”   血统纯正的羯人高鼻阔目,轮廓突出,放在汉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后曾经战乱数十年,疆域边境已民族混居,羯人处心积虑,为方便到大晋刺探,专门建立了个探子机构,收养一些汉民的孤儿,教养驯化,为己所用,取名“牵机处”。   李爻还在朝时,几次想揪出牵机处的窝点,都不大成功。   探子在一边听二人来言去语,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原来对方没实证!是在诈他!   却诈得有鼻子有眼,推测都对。   此时他心知大势已去,哀叹一声。   李爻哂笑看他,并不说话。   那探子却觉得被他看一眼背后都发凉,索性定声道:“确实是牵机处,但上面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至于下一步计划,我不知道。”   李爻依旧是笑,顺着他话茬问:“你刚说缨姝争功?争什么功?不如你告诉我,我帮你争回来。”   探子不说话了。   “你们倾力寻找的信国公世子,昨天被缨姝找到了,对不对?”李爻又问。   探子第二次绷不住表情,面露惊骇,憋了好一会儿,问道:“你是谁?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爻扬手把风帽摘下,露了满头白发,扯下蒙脸的面巾,背着手溜达到探子身前蹲下,笑眯眯、贱嗖嗖地道:“你猜。”   能做探子,在察言观色方面多是有可取之处。探子见这人对驻邑营地的一把统制没有丝毫卑微敬意,便猜他可能是都城里来微服的大官。   可再转念,情报里从没提到哪个官员是年纪轻轻一头白发的。   “给你提个醒儿,昨儿你还骂我来着。”   探子皱着眉,昨儿骂的人可好几个呢。他努力回忆昨天的话,闪瞬之间他惧意上心头——李爻?居然没死?   他脸色变了,对方表明身份,是不是代表自己活到头了。   李爻见他转过弯来,玩味道:“还是得借你吉言,我才从坟里爬出来,普度众生了。”话音落,他脸上腾起一缕凶煞气,眨眼又不见了。   随着李爻起身,热血迸溅,探子被他面不改色地一刀抹了脖子,眼睛还没闭上,人已经仰躺倒地,没气了。   李爻垂着手,鲜血顺着他手中匕首的血槽滴落。他甩了甩,匕首翻花,送回绑在左手小臂的皮质刀鞘里:“啧,手生了。”   供状上不甚清晰的因果已明。   花信风垂眼睛看死透了的探子,问李爻:“你最近缨姝姑娘长,缨姝姑娘短,是早发现他有问题么?怎么不跟我说?”   李爻又戴上帽兜,把自己蒙得只露两只眼:“之前没证据,再说,昨儿拉你去茶楼不就是为了跟你坦白嘛。”   “你怎么查到她不对的?”花信风问。要不是李爻点破了,他至今都没看出那姑娘……不对,是那小伙子有何不妥。   “掐指一算,就是他了。”李爻伸着几根修长的指头,装模作样掐捏一番。   他抬脚要走,被花信风一把扯回来:“说实话。”   “啧,”李爻被拽了个趔趄,站稳掸开他的手,整理衣裳,“别动手动脚的,你娶不着媳妇的黑锅我可不背。”   可李爻是如何发现缨姝不对的呢?   他起初确实是没看出有不妥之处,直到一日偶然看到缨姝以特有的手势向天空拜奉。   那是羯人拜胡天神的手势,幸得李爻与羯人打交道多年,否则怕是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花信风又问:“他们一直在找信国公世子的下落,所以才盯上那孩子?”   李爻道:“你私下找了他那么多年,都没个结果,如果他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在不断漂泊躲避……”   花信风睁大了眼睛,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因果被李爻串联起来,逻辑居然格外畅顺——信国公世子常年躲避什么人的搜掠,所以行踪飘忽,而这寻他下落的人或许是羯人。   可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那些外族人还如此锲而不舍地寻一个孤儿,到底为什么?   花信风急道:“他昨天在你家?你看清他脖子上的扳指了吗,那孩子确实……确实是她的儿子吗?这些年他怎么过的,当年羯人为何派杀手杀了信国公和……阿素?你给我说句实话,当年对他们下手的是不是牵机处的人。”   他关心则乱,问题连成一大串。   李爻目色闪了闪,没答,只扭脸大步流星往军帐外走:“既然缨姝确实是探子,可能已经怀疑景平的身份了,我得先回去,你点人快点跟上!”   他掀帘,正好有个小军官要进来,险跟李爻撞个满怀。花信风见是他安排暗中跟着缨姝的什长,急道:“不用避忌,什么事。”   “大半个时辰之前,缨姝在城里抄小路甩脱了属下几人,属下无能……”   话音未落,李爻已经飞身上马。扬鞭低喝一声“驾——”   骏马向城郊的小院奔驰而去。   --   整个一上午,景平脑袋里都是“李不对”临走那句话——等我回来,告诉你李爻在哪。   结果,他左等右等,那人总也不回来。   要说人聪明不聪明,需要从许多方面衡量,景平读书不算多,却没少漂泊,自悟出一些道理——日子要看往后,路要走在实处。   经过一夜,他心里骤然得知“李爻死了”的慌乱淡去些许,他寻思,甭管那“李不对”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人,回来又能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日子总归要过下去。   “李不对”拿颗玉珠子帮他了事是事实,那珠子一看就很贵,欠人家的账总是要还的。景平持着这个念头,思来想去没琢磨出挣快钱的法儿,又在宅子里溜达一圈,没见孙伯,于是留下张字条,说出去转转,日落前就会回来。   这两天,老天爷也许跟媳妇吵嘴受了委屈,变脸比翻书还快,景平还没进城,天又阴下来了,跟着开始往下蹦跶点儿。   出师不利,少年正待折返回去,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他一边往路边让开,一边回头看。   身后十数人乌泱泱的,也看不出是什么来历。   领头那人看见景平也一愣,随即招呼众人止步,端详景平片刻,一扬手:“就是他,上!”   啥就上啊?   景平三分莫名,三分畏惧,余下的心思想着:难不成是姨婆避忌的那些人?他们来者不善,我不能把麻烦给孙伯和李先生引回去!   念头闪过,他扭脸跳进路边野草丛,撒丫子就跑——绕小路,到城门口就安全了! 第005章 回护   景平的功夫底子是姨婆带着打的,给个评价勉强能得“扎实”二字。   后来,他长大些,姨婆给了他几本掉皮的武功笈子和医书,让他自己照着学。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无奈景平脚丫子还在台阶上拌着呢,算不得登门。说得好听自己摸索出个大巧若拙,说不好听就是没什么可说的。   更甚,他身边除了姨婆一人,再无旁人对比,少有几次对招,不是因为招惹了村里的公鸡,被一群母鸡追,就是不知道大鹅能看家,险些被钳……   所以他太缺历练,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轻重斤两。   可他却杀过一个人。   几年前,姨婆带景平在川岭的无名小村里住过两年多,邻居是老两口带着个比景平大五六岁的小丫头。   丫头很有姐姐样儿,对景平很是关照。   有一天,她进山采药,整夜没回来。   老两口急坏了,天不亮就招呼全村人进山去找。   那也是个雷雨天,景平顺着姐姐带他走过的小路寻,隐约听到动静,那悲泣声好像濒死雀鸟的哀鸣,他悄悄摸过去,见一个胡哈汉子压着姑娘……   景平高喝一声,冲上去拉那汉子。   汉子回手一巴掌,把景平扇了个跟头。闪电划亮山洞,照亮汉子邪恶的笑,他狞笑着向景平招招手,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景平虽然听不懂,却能明白对方在猥琐地问他:要不要一起?   汉子见面前白净的小男孩,鼻血长流向自己怒目而视,更来劲了,抽出匕首,指着景平逼他脱裤子。   景平又羞又怒,发起狠来,冲姑娘大喊一声:“快跑!”合身扑向汉子。   可姑娘被摧残了整夜,哪里跑得动?   殷红的鲜血顺着腿往下流。   她心念成灰,自觉许是活不了了,也从汉子背后扑过去,满把抱了恶徒:“你快走!他是流徒,你打不过的!”   汉子被两个孩子合力反抗,顿时暴怒,提匕首刺中了姑娘,跟着迎头一击,把人扇开。   姑娘的血甩在景平脸上,还是热的。景平脑子一片空白,依着从书上学来的招式,把那汉子手腕逆向一扭,真把刀尖转了方向。   也就这时,姑娘又一次拼尽全力,不要命地扑过来,抱住汉子的小腿。   那汉子猝不及防,重心不稳,向前倒去,直接压在景平身上,匕首尖端好巧不巧扎进嗓子里,眨眼功夫没气了。   景平把一瘫死尸从身上掀开时,已经糊了满脸的血。老天爷贴心又应景儿,吩咐电母给景平打了个亮,让他看清那汉子一双眼睛至死都恶狠狠地瞪着他。   之后,村里人来了,村长没多问,带人挖坑把汉子埋了。   再转不得几天,姨婆带着景平离开了那地方。   那时,景平只有九岁。迫不得已寸劲儿杀了个恶人。或许因此,他性子里埋下了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阴狠——关键时刻,只能你死我活。   而现在,追他的人依旧来者不善。   跑得掉吗?   他们是谁!   下雨一准儿没好事!   景平在没有路的荒草丛中健步如飞,猝不及防左侧草丛猛动,窜出个人,手里明晃晃一把尖刀往景平腰侧刺去。   景平仓惶闪避,刀锋擦着他肋下掠过去,衣裳顿时给豁开个口子。再看那持刀的人,是歌伎缨姝。   这样一耽误,身后的十几名壮汉已经追来,把景平围在中央。   景平前一刻略带侥幸地想:难不成她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气不过,带了护院来寻我晦气?   而后一刻,这念头被他冷静下来的思绪浇灭了——刚才那一刀凶险万分,是奔着要命去的。   他思维活跃,脸上不动声色。盼望抓个空隙逃开。   缨姝见他不说话,笑骂道:“昨天你指缝藏针,想暗算我么!”   景平心下生骇。   昨天他被逼急了,想刺她一下扭脸跑路,自以为动作天衣无缝,却还是被看出来了。   缨姝冲数名壮汉低喝:“拿下,姑奶奶要拔了他指甲!”   话音落,景平背后劲风起。   他不暇多想,逃命要紧,抱头就地一滚。姿势不好看,糊了满身泥,好歹暂时有惊无险。   以少敌多的关键是要逐个击破,最好利用地势把敌人分开。   可现在四下空旷。   景平琢磨战术的功夫,三四个汉子围拢上来。   他又一猫腰,想像刚才那样依葫芦画瓢,谁知只翻到一半,脚踝猛地一紧,给勒得发疼。他被套索缠住大力拽倒,顿时摔了个狗吃屎。   景平心知不妙,他可不想被拔手指甲,翻身猛向套他脚踝那人冲过去。   寻常人若是给拽倒了,只会下意识地翻身起来,第二次逃开。   那人没想到景平折返回来,晃神被景平甩手弹飞的钢针扎在肩头。   那是寻常的缝衣针,未中要害。对手冷哼一声,又要拽套索,未等发力肩头猛然一阵奇痒。   那中针的地方恍如有许多虫子在皮肤下快速分散。   他“哎呀”一声,惨呼着去抓,同时扔了绳索,大喊道:“针上有毒!”   这么一来把众人唬住了。   片刻,才有人喊:“夜长梦多,快抓住他!”   景平拼着一股初生牛犊的气焰,给自己争取了时间。但他实战经验太少了,慌乱中顾不上解开套住脚踝的绳索。他带着极长的一条尾巴,没跑出十步,被两名汉子同时扯住绳头,狠命一拽,又摔倒了。   这回那些人一拥而上,把少年绑了个结实。   缨姝到他面前扬手一耳光:“昨天你要扎我的针上,也偎了毒吗!”   景平耳朵顿时“嗡”地一声,半张脸先是一木,而后火烧似的疼。   “解药呢!”缨姝喝问,昨天与李爻说话的温柔娇俏早不知飞到哪片云彩外头去了。   景平脑子飞转。他不确定告诉对方“痒粉压根不用解药”会不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也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昨儿听的故事——李爻当年带人重伤突围,身上十几道口子依旧谈笑风生,那时的李爻未见得比他大得几岁,已经是心系民族大义、独当一面的将领。而他呢,十几年来活得浑浑噩噩。想到这,他心里腾起一股苦涩的豪情,觉得不把麻烦引到“李不对”和孙伯身上,也算是与那说书老人口中的英雄贴近了几分。   他持着从老人书文里学来的“不变应万变”,一句话也不说。   缨姝被他看得火大,冷笑了下,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在景平眼前一晃:“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是一只极小的金镊子,似是女子摘眉的工具,景平刚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缨姝已经拎起他左手,出手如电。   景平指尖霎时剧痛,“哎呀——”一声低呼,食指指甲被缨姝掀开拔下,鲜血淋漓滴在地上。   他眼见缨姝冷笑看他,心里无名戾火起,更不肯说话了。   缨姝又欲动手,身边一人提醒:“姑娘,先确认了东西和这小子的身份……”   缨姝看那人一眼,一把扯开景平领口,见他脖子上空空如也。   “扳指呢!解药呢!”缨姝喝问。   “你要我扳指做什么,没有解药,他一会儿就会好了。”景平确定了对方的初衷,决定暂缓一步。   “昨天他住在李不对家里了,咱们去他家看看!”有人提醒。   景平一听又要把“李不对”牵扯进来,心下略急:“扳指没在他家,我带你们去找。”   他想把人带去城里,然后见机行事,好歹不会像现在孤立无援。   谁知缨姝根本不买账,柔夷似的手又托起景平的手,阴森森地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答不对,还拔你指甲。”   景平紧咬着后槽牙,知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也得扒一层皮。   正这时,大路上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   “景平呐——你躲在这荒草堆子里,孵蛋呢吗?”来人朗声在官道上呼喝。   正是“李不对”。   景平更急了:这不活爹嘛,越不想让你掺和进来,你越上赶着。   那“李不对”给他的第一感觉是闲散松弛,但这感觉换个词就是跳脱没溜儿,他有心大喊让对方快马加鞭去报官,又觉得那人才不会听他的,只得默不作声。   缨姝一眼看透他心思,笑道:“这么回护他,跟他交情深吗?”话音落,她毫无预兆地把景平左手大指的指甲拔掉。   景平似乎天生对人心善恶敏感,一瞬间料到对方的坏心,愣是只重了鼻息,半声没吭。   缨姝眯了眯眼,更来劲了,待继续动手,却听远处间歇性地几声狗吠。   景平心道:原来是汪兄找到我的。   这念头还在脑袋里转圈呢,“李不对”已经站在众人十步开外了,身边果然跟着滚蛋。   动物比人更敏感,狗子感受到缨姝众人不友善的气息,对离它较近的几人牙呲目裂,低声哼吟。   “李先生,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我是跟他们商量那三两黄金怎么还!”景平说话时,刻意侧过身子把伤手藏在身后,巴望对方明白他的意图,赶快撤退,然后叫他那当大官的师侄来救命。   预料之中,对方偏不,倒背着手在荒草地里闲庭信步,带了只黑狗,倒好像身后有千军万马撑腰。   李爻一歪头,对缨姝笑道:“三两黄金而已,我替他还了吧?这小子昨夜帮我看了咳嗽,姑娘……卖个面子如何?”   他知道了缨姝的身份性别,暂时没有挑破。   缨姝往李爻身后看,见他确实孤身一人,松心笑道:“奴家不要黄金,他昨天戴的玉扳指可能落在公子府上了,劳烦公子拿来,奴家即刻放了他。”   “哦,那玉扳指是什么传家宝吗?”李爻依旧背着手。   滚蛋也似训练有素,蓄势待发,戒备着众人。   “这就不劳费心了,公子去取吧,奴家在这等着。”缨姝说罢,向两个汉子使眼色,示意二人跟着去。   两名汉子凶神恶煞地走到李爻身边,看似陪同,实则挟押。   李爻无所谓,幽幽地道:“弄脏了衣裳、打翻了佳酿金玉来赔,但姑娘你拔他的指甲,要用什么赔呢?”   这明显是一句找事儿的话。   景平大喊:“你快走啊!”   缨姝莫名:这人是傻子吗,孤身一人敢跟我讨价还价?   而下一刻,众人只看清李爻冗长的披风边角翻动,在落雨中带出一道残影,再回神时,景平已经被他拦腰截住,提搂着远离开缨姝七八步远。   李爻侧目垂眸,捻着景平下巴摆得他微侧了头,见少年脸颊上一片红肿,又看了看他血淋淋的手,皱了眉:“受了委屈不喊不叫,把手藏在身后,担心我涉险?”   景平刚才只觉得像是会飞了一样,对方披风里扑出来的暖香骤然浓烈又缓和,变得恰到好处。他晕晕乎乎没回过神,视线落在对方领口的风毛上,见那绒呼呼的一团,只是随着风动。这“李不对”迫近、救他、拉开距离,一系列动作在分毫时间内完成,呼吸的节奏半点不变,哪里像个动辄就要把肺咳出来的病秧子。   李爻见他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嘴角弯出点笑意,咳嗽两声,在他眼前打个响指:“嘿,跟你说话呢,疼傻啦?” 第006章 是毒   李爻这行为,也太不拿诸位凶神恶煞当回事了。   几个离得近的汉子要往前冲,被缨姝扬手拦住:“尊驾到底是谁?”   “不想告诉你。”   李爻答得随意,仰头看大路的方向,心道:花信风也太慢了。   “他在拖时间!”近前汉子大喝一声,向李爻冲过来。   李爻把景平往身后一掩,叹了口气:“确实是在拖时间,等我的人来了再动手,你们兴许能多活些时候,因为我一个人实在是懒得看住你们这么多人……所以啊,不重要的只能先……杀了。”   他语速比聊天还慢,说着话,手里多了一把尺长乌亮的匕首。武器在他手里像是活了,瞬间撂倒对方大半人。   景平的眼睛追不上暗光的速度,就连“李不对”本人也变成了虚幻的影儿,凡掠过之处,对手倒地,死得透透的。   这样干脆狠绝的手段,绝不是寻常好勇斗狠练就来的。   少年心里生出一丝混合着畏惧的兴奋。   眨眼间,十几个汉子只剩下三四个喘气的了,李爻长袍披风依旧体面,半点血星儿没溅上。   缨姝大惊失色——他不是人,是索命的鬼!   时至此时,大路响起马蹄声,李爻只用听的便知道自己人来了,左手放在唇边,吹了个马哨。   缨姝扭脸就跑。   李爻冷峻的眉毛一压,随手扯下身边草叶子,甩出去。草叶子顿时生出钢筋铁骨,直追目标,狠狠钉在缨姝后膝窝上。   那地方脆弱,缨姝猝然吃痛,膝盖一软,跪了个跟头。   “师叔!”   花信风带着小队骑军围拢过来。骑士们并不下马,排布分散开,把尸体、伤者和恶徒通通围在中央。   “抓回去审,告诉太守大人,我随后就到。”花信风一声呼喝,什长领命,带着半数骑士下马,收敛死尸,把仅存的几个活口绑好,押人走了。   李爻见景平木讷地看着一切,心想:看来是吓着了。   “饿了吧?回去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他说着,割断绑住少年的绳子,将匕首还入臂套,腾出手在他脑袋上揉一把,“摢撸摢撸毛,吓……”   垂眼见景平看他的眼神怪阴森的,轻咳一声,把后半句哄孩子的话咽回去,在少年肩膀上拍了拍,找花信风去了。   他前脚走,滚蛋突然对着远方狂吠起来,几乎同时,烟雨迷茫的荒草深处星寒连闪。   有东西倏忽间飞来,极快,破风声却不大。   “暗器!”花信风在马上居高大喝,偏头躲过直逼面门的冷寒。   话音未落,缨姝骤然向后折腰,暗器贴着他的鼻子尖过去,直冲和他站在一条线上的景平。   “当心!”离景平最近的骑士高喝,同时钢刀脱手,跟暗器对冲撞上。   刀和暗器两相崩飞。   那钢刀在雨中甩着水花翻进草丛里,暗器却发出“噗”地一声轻响,拦腰断开。   无数牛毛细针和着黑水大面积暴散。   李爻此时离景平不近,见状即刻折返回去,接连闪开两发暗器,单手扯住少年往自己身后一掩,另一只手撑开斗篷猛打个旋。   说时迟,那时快。   李爻扫掉身前大片的细针、黑水分毫不停歇,抄手从身旁马匹上抽下弓箭,二箭连发。“嘣、嘣”两声,弓弦嗡鸣,两道飞虹眨眼远去,紧跟着远处草丛晃动。滚蛋如一道黑色闪电冲过去,骑军随后而至。   “射中了!人还活着!”   李爻把弓扔给一旁的骑士,回身看景平。变故太突然了,少年身上没有牛毛细针,可脸上、身上、星星点点溅了黑水。   “是毒”的念头猛在李爻脑海中划过,少年却笑了:“我没事,原来你这么厉……”   “害”字没说出来,双眼一翻,向后直直摔倒下去。   李爻欺身去捞,勾住少年的腰身,顺着对方摔倒的势头蹲跪下去。景平脸上、手上被黑水溅到的皮肤迅速发红、起泡。   水泡眨眼间把皮肤撑得透明,跟着破裂,漾出浓水。   “是蜥蜴尾!”花信风急了,“快回去,晚了没救了!”   李爻二话不说,单手把那半大孩子抄起来,紧裹在怀里,勒缰上马,疾驰而去。   景平倒霉催的。   蜥蜴尾是种暗器,型如倒转的蜥蜴,尾巴尖锋利无比,是第一层伤敌利器,暗器击中目标或受到撞击震动,便会“蜥蜴断尾”,从肚子里爆出细针和毒水,尖针破皮,毒液入体,带给目标第二层伤害。   可这回,暗器一不是专门冲景平,二又经周折,三李爻离他太远,四则是溅进了他手上的破口里。   哪一条不寸劲儿,他都不至于现在这样。   但他同时也幸运。   李爻和花信风虽是同门,二人修习的功课却不尽然相同。   如果说李爻专修怎么“揍你”,那么花信风则分出了大部分精力,研究怎么“救你”,他钻研毒理药理,一半兴趣所致,另一半是因为曾经沧海的信国夫人是医术高手。   只不过,美人香消玉殒后,花信风那点爱屋及乌的心也随着葬了,只剩下看见药材就伤心的别扭,这让他的药理修行一度止步不前。   后来,李爻领兵出征,花信风做了参将,随军到江南。   那游弋于江南周边的羯人惯爱用毒和机关暗器。李爻曾被羯人毒箭所伤,差点丢了命。自那之后,晋朝专门设立了辟毒处和机关所,研究对手的暗器和毒。   花信风也重新把药理拾起来,这方面功课做得越发足了。   雨又下大了。   李爻的小院里,花信风给景平拔毒、调药、处理伤口,一通活计下来,天已经黑了。   “他没你那次凶险,”花信风随口道,“伤得没你重,体内也没有旁的毒。”   李爻掀眼皮看他一眼,没说话。   “若不是前些日子你发烧说胡话,你是连我都要瞒着么,好好的身体给糟践成这样,你那毒……”   话没说完,李爻不耐烦了,摆摆手:“转世投胎的旧账就该早晚三炷香供着,可别再翻了,他怎么样,什么时候能醒?”   “一半天吧,而且……”花信风看着少年被白帛包着的左脸,“容貌或许毁了。”   李爻心里惋惜,想说一句“大丈夫不在乎皮相”,又确定这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思来想去,很难感同身受说出什么,只好略过这个话题:“抓了好几个呢,你且去忙,我看着他。”   再说景平,他话没说完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有点知觉时,被窗外一声惊雷,震得三魂七魄集体归窍。   他左脸和左手疼得要烧起来了,似是有一把魔火啃破了他的皮肤,一点点灼焦他的肉,窜进骨头缝里,最后连骨髓都要蒸干了。   他拼命想睁眼,眼皮却像被缝上了。   他无可奈何地想:果然下雨没好事……   就这时,床榻轻微晃了,有人坐在床边,先在他额头摸了一把,跟着单手搂着他扶他起来。   景平右边身子知觉是正常的,能觉出那人怀抱微暖,人却很瘦,锁骨和肩峰硌着他的后脑勺。   对方把凉微微的东西凑在他嘴边,景平便闻见一股好浓的药味——贴在嘴边的该是个碗。   他身上哪里都僵,一碗药是从牙齿缝里洇进去的。   给他喂药那人极有耐心,手非常稳地配合他磨洋工,足耗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把药喝完,一滴药都没溅洒出来。   大功告成,那人安顿景平躺下,轻轻缓了口气。   景平脑袋里的混沌被一声叹息卷开个口,脑袋清醒几分,胃里却一阵翻腾,包饺子攉馅上劲儿不过如此,绞痛刺激得他把眼睁开个缝——他左脸包了布帛,只有右眼露着,毒素未退,也未见得多灵光。   不分远近的地方有一点恍惚的暗亮,他视线范围内没有人。周围安静得让景平害怕,他甚至怀疑刚刚熟悉的轻叹和抱他那人怀里的暖是臆想。   他想:我是不是就要死了?又或者我已经死了……   “醒了吗?”   一只手略重地按在景平肩头,依旧是稳极了,神奇地驱散了少年的彷徨。   那人似是知道他的辛苦,弯腰柔声安慰道:“还困吧?睡一觉,醒了会好很多。”   他在床边坐下,随着这动作,一缕银亮的长发荡下来,落在景平眼前,在他朦胧的视线里晃了晃。   原来不是臆想啊……   可太好了。   不大一会儿,药效发作,景平睡着了。   无奈窗外的雷属实讨厌,片刻就来刷一次存在感,炸响成了毒素的帮凶,让景平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一片蒿草地里。   天下着大雨,电神雷鸣间,火光乱窜,飘摇着不熄灭,映出远处乱斗成一团的影子。   景平心里有个声音大吼,要他过去帮忙。那声音说他的至亲就在那,需要他去救命。   他刚往前迈步,身后蓦地生出另一股力量扯住了他,那力量也会说话:小世子,不要去,不要听,更不要看。   正莫名迟疑时,景平眼前的蒿草猛晃。   他严阵以待,随着窸窸窣窣碎响,蒿草被分开、压倒——对方是爬过来的。   景平反应过来这个关键,猛然低头,见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已经爬到了他脚边。女人爬过地方,蒿草被压得歪七扭八,血和着泥泞,铺成了路。那是一条绵延自天边的血路,雨水把远方通天的殷红洗成了胭脂的颜色……   女人扯着景平的裤脚,她还想拉景平的手。但随着她扬起胳膊,景平看见她袖管里根本没有手!手腕处被一刀齐断的创口正汩汩地冒着血,血浆下露着深深白骨。   景平吓得大叫,急向后退去。   女人抬了头,她鼻子、耳朵都没了,五官混沌污浊一片,双眼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平静地看着景平。   那黑窟窿被雨水灌了,漾出两行血泪。   景平呼吸滞涩,心脏都要不会跳了,他撕心裂肺:   “娘——!” 第007章 捂手   景平发烧了,一直冒冷汗。   孙伯给他换完衣裳,不到半个时辰又会汗湿,两次之后再换无可换。期间,少年人翻来覆去地折腾,看着要醒,却又像被魇住了醒不了;迷迷糊糊地说胡话,没人能听清他到底说什么。   李爻站床边叉腰皱眉,神色凝重端详片刻,索性亲自上手,三下五除二把人扒了个干净,拿过自己的睡袍给他空心套上,用被子把人裹成个人形大饼卷一切,箍在怀里。他还记得自己阵前中毒,拔毒之后又冷又热,时间和空间都像是混乱虚幻的,心慌无比,最后缩在墙角里紧抱着被子才觉得真实踏实。   夜沉下来,雨依旧不停。   每有落雷,景平都会蹙眉。   想起昨夜少年被雷惊了个哆嗦的怂样,李爻心道,难道这小屁孩不是怕山边的乱坟,而是怕打雷么?   他搂在对方肩头的手又加重几分力道,每有雷声炸响,便哄孩子似的拍两下。   恰到好处的禁锢和压力总算给了景平足够的安全感,渐渐地,他不翻腾了。   再醒来时,景平只觉周围依旧很暗,身上也不知是冷还是热。   他稍微一动,身边便有人动了。   “还有哪难受吗?”一只微凉的手附上他还发烫的额头。   景平失神,那噩梦还在眼前。   真实得像确实发生过的事情。   梦里,他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母亲紧紧追着他。他痛彻心扉,隐约知道那是噩梦,偏偏动不了也醒不来;他在梦里惊声大叫,奈何发不出声音……   恰在焦灼时,一股淡香袭来,包裹了他,变成阻隔梦魇的屏障,那惊心骇目的景象总算被驱散开——   他得救了。   可梦里怎么会闻到味道呢?   想不通。   李爻这时下床去了。随着他动,熟悉的香气像被清风卷过的静湖,起了涟漪,却没彻底消散。   景平浑身酸痛,稍微动了动,惊而发现自己套着李爻的睡袍,内里什么都没穿……   少年脸皮薄,立刻羞得耳根发热,又如梦初醒:原来是他睡袍上的味道飘进了梦里。   “做噩梦了吧?”   光影摇曳,李爻端着烛台晃悠回来,把烛台放在不晃少年眼睛的地方,重新在床边坐下,看他片刻:“嗯……比刚才像活人了。”   可这活人呢,倘若不足够活分,心思依然是容易消极的。   景平现在正是这样,他脑子不知哪根弦搭错了,呆看李爻片刻,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酸涩:“我……什么都没有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李爻一愣,下意识想逗他“可以以身相许”,转念自己都嫌弃自己没溜儿,咳嗽一声,换了副人五人六的面孔,柔声道:“我正好手冷,你帮我捂暖,就算报答了。”而后,真的伸爪子到景平面前,让人家给他捂。   烛光从他身后铺过来,给他周身轮廓描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景平看不真切,只朦胧看着那人沐在光里像是笑了,那笑容该是很好看……   让他鬼使神差地把对方的手拢住。   李爻是真的手冷。   他明明穿得不少,指尖的凉意依旧能透过布帛,渗到景平掌心里。   白天的时候,景平触碰过缨姝的手,温暖、柔软,却让他觉得厌恶可怕,现在这“李不对”的手骨节分明,冰冷又硬邦邦,很多地方生着薄茧,反而安了他的心。   尤其,那一捧冰凉被他渐渐捂得暖起来,少年的心也跟着柔软温暖了。   真不知是谁捂着谁了,好没出息啊。景平胡思乱想着,又昏睡过去了。   羯人的毒很黏糊。   景平在床上生根发芽,种了三天,脑袋好不容易不犯懵了,胳膊和腿也像长出套新的,能自行支配了。   第四天上午,孙伯推门进屋,见景平踩棉花套子似的下地,吓一跳:“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下来了?”老人家少有地健步如飞,冲过去扶着景平。   “没事,这几天辛苦您了。”景平站地上适应活动了片刻,到孙伯端来的热水盆边,想自己擦洗一番,又意识到左脸和左手都包裹着棉帛。   孙伯跟过来,洇湿了手巾,帮景平把裸露的皮肤擦干净,同时念念叨叨:“老朽可算不得辛苦,这几天都是东家亲力亲为照顾着你,没看出他还挺细心,夜里你总是不踏实,他就整夜守着,我看是没怎么睡的,白天也不补觉,连着好几天天亮就出门,不知干什么去。这本来就瘦,现在怕是一阵风都能给卷到天上去了。小公子啊,你怎么伤成这样的?”   显然,事关邦交秘务,没人跟个老家人说。   景平当然也没多说,只是问:“李先生现在回来了吗?我去谢谢他。”   “刚回来,书房呢。”孙伯道。   景平应声。   他好几天没出屋,开门被寒潮气劈头盖脸扑了个结实。   快寒衣节了,天气更凉了。   书房门口,景平不待敲门,先听屋里“啪”一声响,像是拍桌子。   跟着,李爻的声音传出来:“岂有此理!”   音不大,气压极低。   景平被这戾气惊了,手在门板上轻轻扫了下。   “谁!”李爻顿时喝问。   景平心说:怎么生这么大气?   他嘴上答得平淡:“是我,来谢谢你。”   房门被李爻拉开了,身后花信风也在,皱着眉头,一脸凝重。   见缝儿就钻的冷风趁机卷进屋里,李爻被冲得咳嗽两声。他已经穿上细绒氅衣了,看来确实怕冷,见景平来,戾气在片语间蓦然淡去不少,招手道:“来坐,把门带上,”而后没再理少年人,问花信风,“他怎么跟你提的,想把人留下?”   花信风飞快地看了景平一眼,诧异李爻不背着他:“昨儿夜里,他亲自只身到营里找我,私下问我能不能把供状里‘缨姝’的名字去掉,拍着胸口保证,把人圈在内院,绝不让外人看见。”   花信风话里的“他”,指得是太守范洪。这范大人官职比花信风高半阶,估计是看花长史平日待他雅致和善,蹬鼻子上脸,以为什么都好商量。但花信风不可能跟他绑一起抽风,当场把他拒了。   李爻知道范洪喜欢缨姝,没想到他已经痴迷到猪油蒙心的地步,居然提出这种狗屁提议。   讲完因果,花信风没再继续说什么,拉过景平把脉:“余毒彻底拔干净,约么还要半个月。”   他关切地看着景平,目光里透出恍如见到故人的神色。   景平正自莫名,门口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来人在门外驻足,低声道:“统制,太守大人请您去府上叙话。”   花信风看李爻,对方冲他摆摆手。   二人片语不再有,花信风走了。   书房安静下来。   景平见李爻刚刚少有地冷着脸,一时不敢上前招他,想了想,决定先撤为妙,刚要说“你有事先忙”,被李爻抢先了。   “你找李爻?”他问景平。   景平心思动了动。   他确实在找李爻,但他身世一言难尽,一时捋不清因果,不知是不是该承认,直接讷住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再如何沧桑漂泊,那点心思于李爻而言都太好猜了。   知道他心存防备,李爻不再追问,坦言道:“我就是。”   景平大惊——你不是死了吗?!   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人是有真本事的,怕是隐姓埋名的高人。可怎么就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这么不费工夫了?   更何况,他尚不知李爻已经通过一系列的因果认出他了,自然想不通对方为何突然坦诚。   “你不信……是人之常情,”李爻揣手,在屋里溜达,“而且,我还真没什么信物能证明自己,这倒是难办。”   他顿了顿,决定把话全挑明:“你的白玉扳指是信国夫人留下的,你是信国公小世子,如果景平是真名,那我该称呼你贺景平,是不是?”   贺景平的心思已经火山爆发了,持着最后一丝冷静,面无表情地看李爻。   李爻低头叹口气,又笑了:“不想答可以当我没问过,甭管你是谁,先把伤养好了。”   “你……你真的是李……李丞相,那他们为什么说你死了?”景平眼巴巴地看对方。   窗外的天光侧向打在李爻身上,那满头的白发亮得扎眼。景平隐约觉得这背后是有什么故事的,无奈他现在脑子很乱,只问出个浮于表面的问题。   李爻还是那样淡淡笑着看他,遇险时,景平待他相当义气,几日相处,他觉得这孩子不错,轻飘飘地道:“丞不丞相暂且不论,不才在下确实算个英雄,这英雄嘛,被人演绎出几段不知真假的故事,不是常事儿嘛?”   话说到这,李爻见景平顶着张色如菜瓜的脸,表情已经一言难尽了,于是战术性咳嗽两声,换了副长辈持腔拿调的模样:“回屋好好歇着去,闹到毒气攻心,神仙都救不了你第二次,”他扫一眼景平整身行头,“衣裳这么薄,一会儿我跟孙伯说,该给你备几身冬衣。”   结果,说孙伯,孙伯到。   李爻半搂半推着人出书房,孙伯正从前院进来,手里拿着个帖子:“东家,太守大人送来的,说请您和景小公子,同赴晚宴。”   李爻接来看过,皱了眉:“啧,麻烦。” 第008章 出气   景平余毒未清爱困乏,吃了午饭,被李爻轰去睡觉了。而李爻也就趁这空荡,骑马奔戍边营地去。   江南的驻邑军,军号“泽南”。   李爻到时,将官们正带着兵士散练。花信风见他来了,胡乱在脸上抹一把,把汗和瞬时而起的担心揉成一团:“是不是景平的毒有变化?”   自打知道了景平的身世,花信风对他可上心了。   李爻笑话他:“那小孩可从没承认过自己姓贺,你小心一腔情意,付错了对象。”   花信风让他噎住,讷了讷:“那他到底是不是?”   “啧,”李爻睨他一眼,“我只见过信国夫人一次,都从那小子身上看出他娘亲的影子了,你跟信国夫人两小……不对,”话到这,李爻觉得不该对已故之人口无遮拦,换词儿道,“反正你跟她那么熟,不觉得小景平跟她面容相似吗?”   花信风彻底无语,压着音量抢白他:“你晃我干什么?”   李爻笑得贱嗖嗖的:闲来生事。   “对了,这些天我在城里暗中留意了,但牵机处向来行事谨慎,刚出了事,尾巴藏得干净极了,那些羯人探子什么时候送回都城去?”他道。   提到这事,花信风哼了一声,非常不屑,阴阳怪气道:“范大人说还有些文书工作要收尾,再过两三日才能启程。”   这么一来,李爻知道范洪大人发请帖给他是背着花信风的。八成是范洪想留下缨姝,在花信风处碰了一鼻子灰,听说花长史和自己这师叔交情匪浅,准备曲线救国。   呵。   以范洪这样的智商和眼界能做到太守,定是因为祖坟的青烟熏到玉皇大帝眼睛了。   “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声,他要请我吃饭,”李爻偏身上马,“我去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   说完,不等花信风接下句,他策马跑了。   李爻回到小院,径直进屋歇了大半个时辰,算计时间差不多了,自行换好衣裳,往院门口走。   “李先生!”   小院门口,景平正跟他的汪兄交流感情,见李爻来了,和狗子摆摆手。他穿戴整齐干净,是在这等着出门呢。   “你别去了。”李爻看他伤口包着白帛,脸色依旧不好,不想带他去。   “那位大官既然叫我去,我就去看看,”景平两步到李爻身侧,扫视四周,压低了声音,“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吧?若是怪罪你拂他面子,岂不讨厌?”   李爻笑道:“他有求于我,不会撕破脸的。”   景平抬眼看李爻,又道:“可是……我想问问那个拔我指甲的女子,玉扳指有何特别。”   娘亲留下的东西,不就是个念想吗?   她何苦对那东西紧追不放呢……   李爻见他小心思重,内心戏码忒多,是打定了主意想去,在他头上一胡撸,笑着允了:“也好,身子虚,咱就去太守大人府上吃些好的补回来。”   拔余毒是个过程,花信风和军医都交代过“三个多”——多喝水,多睡觉,多活动。好让毒素尽快代谢掉。   于是李爻没带景平骑马,傍晚无风,二人闲散步行。   一路走着颇为惬意。   修竹城的太守府是前衙后居。   李爻到门前递上帖子,守门的阍吏瞄过一眼,立刻变了副笑脸:“大人交代过您会来,请先生稍待片刻。”   说片刻,还真是片刻,那太守范洪从内衙往外走。   他看似三十多岁,人挺魁梧,乍看骨架不像是纯粹的文人,再细看步伐,落地冗沉,该不是练家子。他穿了整身素色的织锦文生长袍,平易寻常。   可李爻毕竟是世家大族出身,一眼就看出他衣裳并非凡品。   那衣料似缎,却是哑光的,是用蚕丝混合西域矞艻羊的细毛纺线织出来的,轻薄保暖,织就困难所以产量极少,大多成了贡品。据说几年前都城有位富商,将一匹布叫到三十两黄金,依旧无处可买。   也不知范大人这身衣裳花了多少钱。   范洪还没迈出大门,已经面露笑意,快走两步,不等李爻行礼,降阶迎来:“本官与花长史是同僚,花兄既然称先生一声师叔,我也该随一声。”   近乎套得异常娴熟。   李爻退后一步,还了叉手礼:“李不对一介草民,不敢尊大。大人折煞了。”   范洪哈哈大笑,伸手搂了李爻肩头,搭着他进了门去,打眼看没人认为二人是初次见面。   范洪衣着低调且奢靡,李爻寻思内院兴许也处处暗藏富贵玄机,谁知,却没有。所经之处,布景只是寻常亭台流水,种了毛竹点缀,花样还没有他那小院子丰富。   中庭花厅,早摆好了席位,只主客两张桌。   范洪熟稔地请李爻坐下,看向景平,笑眯眯地平易道:“这位小兄弟,是李先生的……书童吗?”   李爻答:“是前几日才结识的小兄弟,草民也替他向大人讨个座位吧。”   范洪点点头,拍两下手。   内院小厮闻声而动,麻利地又抬了一张案子来,摆在李爻下垂手,眨眼功夫盘碗茶具摆好了一套。   “我只听说受伤的是个少年人,不知他与李先生的关系,不敢唐突冒昧,这才慢待了小兄弟。”范洪说着,招呼景平坐下,示意小厮上菜。   范大人安排的餐饭,看不出豪奢却精致用心。   煎肉、炖菜、汤羹都是小碗,每人桌案上还有一块从厅外火盆里烤热的小石板。专有伺候倒酒布菜但小厮站在一旁,将切得极薄的肉片放在石板上,烤得“滋滋”冒油,片刻生出令人垂涎的香气。   李爻随意一瞥身边小厮,见他持银筷子的手白皙细嫩,像连骨节都没生,明显是不做粗重的活计的——可见范大人府上的使唤人不少。   小厮烤好肉,轻轻添在李爻面前的小碟里。李爻偏头抬眼,笑着向他道一声谢,那小厮也垂眸还笑,眸子里满是媚色。   范洪看在眼里,东拉西扯说了好些废话,诸如李爻仙乡何处,为何到修竹城来……   李爻则瞎话张嘴就来,答得滴水不漏。   寒暄过后,范洪正儿八经端起面前的玉盏,向李爻和景平道:“饭食粗陋,二位随意就好,我与那缨姝来往,未曾看出他的底细,害小兄弟受伤,一会儿让他亲自来赔罪。”   李爻笑眯眯的,垂眼看小厮给他斟酒。酒浆倒进玉盏晶莹挂壁,闻就知道是有年头的窖藏汾酒。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汾酒配玉盏,范大人是喝酒的行家(※),”李爻端了杯子,“只不过景平余毒未清,不能喝酒,草民替他喝了,请大人莫怪罪。”   言罢他先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那酒浆喝下去乍感柔顺清冽而后反醇,确是佳酿。   跟着,他扬手要拿景平面前的杯子。   “诶,”范洪笑呵呵地拦他,“本官知道小兄弟喝不得酒,他杯里的是杏花浆,不碍的。”   李爻偏头去看,果然见景平面前摆得是个水晶杯。   景平谨记李爻那句“吃些好的补回来”,一直闷头吃菜,现在眼看范洪和李爻都看他,便端杯喝了花浆,一股清甜味道,没有酒气。   “好!”范洪朗声笑道,“小兄弟也是个痛快人,气可消了些吗?”   景平把杯放下,皱眉道:“气消与否暂且不提,大人说的话小民有些听不明白……大人是要替外族探子说和吗?”   范洪刚入口的酒差点从鼻子喷出来。   李爻也没想到,景平直愣愣来这么一句,心里给他叫了个好,想笑又要忍着,冲得咳嗽。   范洪尬笑两声,避重就轻道:“当然不是,看来本官要替小兄弟确实出气才是。”言罢,又拍了两下手。   不大一会儿,几名家丁入厅堂,搡来个五花大绑的年轻人。这人穿着囚服,衣服上满是血污,高鼻阔目,看就是异族。   李爻不认识他,但透过他那比宣纸厚不得几分的衣服,隐约看到他身上有两处胡乱包扎的伤,像是箭伤,便知道他的身份了。   “小兄弟,这才是害你中毒的杀手,那暗器是他打出来的。”   范洪又向身边小厮打了眼色。   小厮出门片刻,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搁楞”声。这声音源于架木头轮椅,上面坐着的是缨姝。   只几日不见,缨姝眼窝已经深陷下去,脸上胭脂的润红完全遮不住面皮下泛起的铁青。   他被推到花厅正中央,环视一圈在场几人,没说话,也没表情。   “缨姝啊,”范洪向他和颜悦色,“你本就是汉人,是自幼被羯人掳了去,才做出通敌的行径,本官今日把这位无辜受累的小兄弟和李先生请来了,你该向他们道歉,能说动他们对你网开一面,才有一线生机,否则三日后,本官和花长史只得将你送去都城,依晋律,你怕是要被千刀万剐了的。”   缨姝垂着眼睛,温和道一声:“知道了。”   他摇着轮椅,到景平桌案对面停下,对景平福手一拜:“当日是我欺负了你,先把欠你的还了。”   景平还在纳闷还什么,却见缨姝动作异常麻利,两下把自己左手大指和食指的指甲拔下来,将那带着残肉的甲片轻缓放在景平面前。   景平一口气噎在嗓子眼。他跟来只是想问缨姝为何执着于自己的白玉扳指,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一时不知所措,愣住了。   缨姝折腾完自己的手,向家丁打手势,家丁会意,一左一右把那羯人刺客架到景平面前。   刺客顿时面露惧意,持着腔调奇怪的汉话,有气无力地喝问:“同在胡天大神面前发誓效忠的,你现在为了活命,要做什么!”   缨姝看他一眼,转向景平淡声道:“我给你出气。”   言罢,他拿起桌边切肉的银质小刀,手起刀落,从那刺客脸上片了块肉,跟着一甩,片肉被甩在条案滚烫的石头上,“滋啦”一声。   羯人刺客嚎得撕心裂肺。   伴着刺耳的惨叫,缨姝刀法利落,将刺客左半边脸上的肉薄厚均匀地片下来,甩去景平面前的石板上烤熟,又被小厮一片片夹到景平面前的餐碟里。   “他把你伤成这样,”缨姝话音没波澜,“你心中有恨,就该饮血食肉。”   他向景平抬手示意——请用。 第009章 连累   一时间,花厅里只有刺客的哀嚎,范洪使个眼色,家丁便抄起块餐巾塞进他嘴里。   那刺客腮帮子上的肉全没了,牙齿牙龈外露,叫不出来只能哼哼,一哼哼脸上就冒血泡子,疼得发疯想撞墙,又被死死按住,无处施展。   范洪问景平:“小兄弟,缨姝已经向你赔过不是了,你消气了吗?”他意外于这小孩没给吓得哭闹,又冲家丁摆手,“带下去吧,叫得比杀猪还难听。”   说话时,他一直带着笑,显然这于他而言不足道。他再一点手,小厮到缨姝近前,掀开他裙角。   此时深秋,缨姝只穿了一袭长裙,赤脚踩在轮椅踏板的兽皮垫子上。垫子毛色洁白,被缨姝足踝处蜿蜒下的血染了绯红。   没了裙摆遮挡,他双足跟腱处两道月型伤口暴于众人眼前,脚筋已断。   景平不知他是男人,持着非礼勿视的心,别开眼睛。   “我实在是喜欢他,李先生看在他也是汉人的份上,跟花大人说和两句,也让景小兄弟消消怒火,怨就怨这是个身不由己的世道,他走不了路了,到死都要跟在我身边,先生卖个面子给本官,如何?”   李爻暗自心惊,没想到范洪会把事情办成这样。   其实他并不在意范大人是否能得偿所愿把美人禁锢在侧,他更在意缨姝众人跟景平过不去的原因,且还分出两分慈悲,唏嘘同人不同命。   他没说话,想看范洪接下来还有什么歪招要使,顺便看了一眼景平——小孩八成是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景,怕要承受不住。   结果,景平只是脸色阴沉,看不出情绪波澜。   范洪见二人都不说话,以为把人震慑住了,得意地招惹景平道:“小兄弟,缨姝精心给你烹的谢罪宴,快趁热吃吧。”   他心里刚有了片点报复少年怼他的痛快,就见景平“蹭”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了,抄起割肉的银质小刀,两步上前,抵在缨姝脖子上,冷声道:“小民既不想吃人,也没消气,不如您让我杀了她,”他抬眼看范洪,目光狠戾,恍如一条小毒蛇对侵略者盘身吐信,“大人给几分颜色,小民索性开个染坊。小民在外游历多年,知道有种药草,浸泡尸体可让其常年不腐,大人所爱缨姝是爱她皮相,如此操作既能让大人爱美之心得偿,又不会被扣上通敌乱国的帽子,我能出气,她能死得痛快,岂不皆大欢喜?”   范洪被噎得脸色一变。   就连李爻都惊了。   景平待他有情有义,对一方太守却说出这样的话,阴毒无比。   但这样僵持下去,终归是只一时出气,说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不吃亏。   李爻咳嗽两声,站起身来,低声喝止景平:“胡闹,范大人逗你的,刀放下,过来。”   景平看向他,先是愣了愣,跟着目光柔和下来,正要松开缨姝,把刀子放下……   缨姝突然把身子猛往前一探,脖子往刀口撞过去,他按住景平小臂,另一只手不管不顾地去抓住刀刃往脖子上抹。   是真的不想活了。   景平骇然。分毫时间内算应变神速,将银刀飞镖似的甩往无人处。   几乎同时,一根筷子夹风带电地飞来,戳中缨姝抓刀的手,正中麻筋。他整条手臂顿时脱力。总算没当场抹了脖子,也没被削掉手指头。   筷子自然是李爻扔的。   范太守急得从座位上站起来,面露怒意,上前两步扬手扇了缨姝一耳光,向家丁低吼:“把他带下去,给我绑住了!”而后,他转向李爻,“不愧是风长史的师叔,功夫了得。”   李爻回以莞尔,跟着冲景平沉声道:“还不过来。”   景平知道自己险些闯祸,默不吭声地蹭过来,见李爻站着,自己也不坐了,乖乖垂手站在他身边。   李爻看了看外面的天,转向范洪:“大人酒菜款待,草民惶恐,您的意思草民理会得,自会竭力说服昭之配合大人的惜玉之心。天色已晚,就不多叨扰,告辞了。”他口中的“昭之”便是花信风。   范洪目的达成,不再强留客人,变回笑呵呵的模样,亲自送李爻往外走。   二人并肩而行,他眯眼看了李爻手上的玄色镯子片刻:“好别致的手环,本官实在是喜欢,求李先生出价割爱。”   李爻腕上的镯子乃是他十三岁那年先帝所赐、前朝免死铁券熔掉打的,上面挂着个骨头圈,据说是随先帝南征北战的老马的骨头。   先帝有旨意留下,有这镯子在,只要不是谋逆,一切罪责都可以免了。   可如今呢?   想来可笑,他没有谋逆,甚至一腔热血全铺给圣上安邦建业了,却换来先帝密旨,每年年宴毒酒一杯……   偏偏他知道真相时,那“无尚荣光”的酒已经喝了近十年,镯子也想摘都摘不下来了。   李爻每想到这,便觉得这是皇家套在他腕上的枷锁,锁紧帝王家的两面三刀,让他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苦笑了下:“这是草民年幼时戴上的,范大人若是想要,草民只有断腕以示诚意了。”   范洪一听赶快摆手:“哎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本官看它不宽松,以为是个活口的,却原来不是。”   来言去语间,几人到了府衙门口。范洪招呼身后小厮:“李先生喝了酒,你送他回去,到了之后若是先生乐意让你留宿,你留下便是。”   那小厮正是刚才席上帮李爻布菜的好看少年。   范洪凑近李爻身侧,低声道:“他身子干净,没人碰过。”   从前朝开始,有钱人家公子身边惯是爱带着小厮。跟着读书公子的叫书童,跟着习武少爷的名小侍,很多小厮年少青稚,其实是主子的娈童,带出去伺候方便,也不用担心有孕。   刚刚李爻就看出来了,买镯子、送小厮,范大人是变着法儿向他“道谢”,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多得是官场不入流的道道。   李爻谢绝的话未出口,景平揉身贴过来了,搀着李爻手臂,正色道:“小民会好好护送先生的,大人不必费心。”   李爻呆愣一瞬,随即向范洪颇有深意地笑道:“景平说得是,大人的好意草民心领了。”   范洪回给他一个会意的表情:“如此,便有劳景小兄弟,二位小心慢行。”   他站在大门口,半点官架子没有,目送二人转过街角,才招呼众人一同回去了。   李爻喝了酒,趁着月色在坊市溜达,目光扫过沿途没打样的店铺,看食色酒香,千灯照碧云,却不知万家灯火繁华背后,有没有个被人掏空的大窟窿。   李爻想查范大人的底,再一转念:我管这些做什么……   景平压后半个身位跟着李爻。   兀地起了阵秋风,他给吹得打了个颤。一早,李爻吩咐孙伯给他备厚衣裳,那老人家怕孩子冻着,即刻跑去成衣铺子给他买了两套回来,他现在身上套着夹棉的长褂,按理说是不该冷的。   他正揣手,眼前光影一晃,李爻张开披风裹了他:“毒没清呢,身子弱,是我疏忽了,咱们快点走吧。”   李爻身上的香气混了很淡的酒气,让没喝酒的孩子脑袋晕乎,景平恍惚感受到对方手掌的温度,挡开寒风,正透过长褂暖了他的肩膀。   “你杀过人?”李爻问。   景平回神,不知李爻为何有此判断,他抬头看人,对方却没看他。   “杀过,一个蛮子。”   李爻这才看他,目光很淡,也很幽静。   景平看不懂,问:“你生气了吗?”   “嗯?”李爻嘴角弯出抹淡笑,“生你的气吗?你重点抓得很准,以对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去要挟,才有效果,往后若能不争一时意气就更好了。”   景平垂了眼睛,若有所思,李爻也就不再说话。   快出城门时,景平突然低声道:“曾经因为我在暗器上涂痒粉,就有人说我恶毒,谁不想光明磊落呢,但比起磊落,我更想活下去。那时候我就想明白了,很多时候遇事必得有取舍。好比刚才我既不想吃人肉,也不想求你向风大人说情,我已经连累你卷进是非了,不能再让你为我得罪太守,所以他要是怪罪,我会承担的……”   是了,谁不想光明磊落呢?在这一瞬间,李爻突然觉得眼前这孩子或许没有自己想得那般简单。   他假嗔刮了一下景平鼻子,笑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这小孩,心思忒重,我既带你去,在范大人眼里你我便是一体,若想加罪,总会找到理由的,”他搂着景平的手略紧了些,“好了,回家睡觉去,后面的事情你甭操心。”   景平单着一只眼睛眨了眨,一时不喜欢对方再次拿自己当小孩哄,又一时觉得温暖,片刻换话题问:“你明明没喝多,他为何要让个小厮留在你身边,是为了盯着你什么时候给他办事吗?”   李爻:……   这孩子脑回路深沉又单纯。   李爻寻思,还是别拿大人那些污糟事儿染了他:“今儿个话这么多,不如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杀了个蛮子的?”   二人闲话出城,风变得硬了。   李爻那毛病冲风咳嗽,便摸出药来要吃。   “平咳必是镇静药物,吃多了对身体没好处,你吃药都快当饭了。”景平道。   李爻手一顿,居然真的把药瓶收回去了。   景平拉起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帮他压住止咳的穴位。   一摸之下,李爻的指尖凉凉的,手腕上的镯子也又冷又硬地压着腕骨。   景平想:原来刚刚觉得他手暖是错觉。这镯子戴着定然很不舒服,他不摘下来,大概是家里很重要的人送给他的……   回到小院,时间挺晚了。   景平一番梳洗,自行换完脸上手上的伤药,见李爻那屋灯烛都熄了。   他也吹灯躺下,可翻来覆去,烙饼到月上中天依旧没睡着。   李先生让我甭操心,明天他是要跟花大人说缨姝的事情吗?   缨姝到底为什么紧追着我不放?   景平越想越清醒,最后干脆一轱辘翻起来,换了身墨色衣裳,闪身出门去了。 第010章 听话   景平摸着良心,觉得自己没有托大。   他功夫不太高,但他刚才默默观察府衙里下人和侍卫的步伐,觉得那些人还不如他呢,他不想作祸,只想问缨姝几句话。   万一出了事,单论跑路不成问题。   修竹城大门每到丑时下钥,寅时三刻开启,景平算计时间,如果顺利,他能在下钥前了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回小院睡觉;若是来不及,寻个避风地方窝一夜,第二日城门一开立刻赶回来。   打定主意不再犹豫。   景平悄悄离开小院,提气疾跑,进城直奔太守府。   晚宴结束时,少年就生了此等“贼心”。他借口如厕,在府里转了一圈,土包子进城似的跟领路小厮闲扯,惹得小厮优越感十足,直接透露了范大人卧房的位置。   景平未经人事,但对男女之事隐约有个概念。他年幼遭劫,最初姨婆带他寻了小村子落脚。邻居是对新婚小夫妻。那屋每到入夜时,动静便不小,他问姨婆为什么那姐姐每晚要哭,是不是哥哥欺负她。   姨婆皱眉语塞,憋了好一会儿,告诉他说哥哥特别喜欢姐姐,所以每晚给她讲动听的故事,她那是感动的。   当时,景平就觉得姨婆骗他,可到底怎么个骗法,他说不出。   后来,颠沛辗转,他住过很多地方,少年人居无定所,没有同龄伙伴,最爱的便是去茶馆听故事,有次听到先生讲洞房花烛“纵婴婴之声,每闻气促”,傻小子突然开窍了。   景平身子还虚,一路疾行,跑出一层虚汗,他隐在太守府院墙边的阴影里寻思:若是范大人一直把缨姝圈在房里怎么办?   可来都来了,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院墙极高。   景平左右看过无人,退后助跑,在墙壁借力一蹬,扒墙头把自己吊上去,利用腰腹力量一荡,落在墙边矮屋房顶上。   布鞋底磕到房瓦“咔哒”一声轻响。   景平心里一哆嗦,立刻猫腰,窝了片刻,确定没人发现,后背炸起的白毛汗才渐缓。   他顺着房顶往太守卧房方向去。无奈建筑经年日久,房瓦松动,稍不留神就磕出响动。   景平只得像探地雷似的,每步都小心谨慎,同时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功夫也一样。   好在太守府不算很大,景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摸到目的地,没费太久功夫。   他居高一瞥,见侧屋檐廊下有值夜小厮,正倚着廊柱冲盹呢。   夜晚清寂,四周静悄悄的。   景平敢上房,却不敢揭瓦,只得伏低身子,把耳朵紧贴在房顶。   屋里有人说话,是范太守。   他很急躁:“本官这般维护你,你还是想着死吗!”   之后,好半天再没动静。   景平心说:是吵架吗,怎么没音儿了?   屋里,范洪的忍耐到了极限,声音陡然拔高,喝道:“说话啊!本官喜欢你,你就这么回报我?!”话到这,一阵碎响,夹杂着缨姝一声闷哼,像是吃了痛。   约么是范洪行径粗鲁,美人缓一口气,语调平静地怼道:“那小兄弟没说错,大人喜欢我的皮相又气愤被我骗了,处心积虑想留我,不过是为了让我顺服,你好出了心中恶气。”   范洪愣了,片刻才嗤笑一声:“是又如何?在我身边总好过去都城邺阳受剐,你今日用刀削活人皮肉时,心里怕吗?想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不日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到时候你不仅疼,而且身上每一寸地方都会被市井俗民看了去,变成他们淫想的对象。”   话音戛然,“咚”一声轻响,缨姝低声惊呼。   范洪阴笑着咬牙切齿道:“不是想死吗,不如死在我手上……”   景平惊了——这话还没问清楚呢,缨姝可别被弄死了。   他情急想抽开瓦片看情况,可稍微一动,瓦缝里夹的灰就扑簌簌往屋里落。景平小心翼翼,对几张瓦片如临大敌,费了老鼻子劲,房瓦没捣鼓下来,自己先闹出一脑门子汗。   “好啊,半夜不睡觉,跑来偷人家房瓦?”   身后倏忽有人幽幽地念叨,把景平吓了一跳。   景平脸上的布帛确实阻碍视线。但他耳朵可没塞棉花。这人何时来的、站了多久,他竟毫无察觉……   跟个鬼似的。   好在他一瞬间就认出了“鬼”的声线和气息。   景平扭脸看人,压着嗓子问:“你……李先生,你怎么来了?”   月光下,李爻披着深灰发黑的披风,极大的帽兜遮了他满头扎眼的白。披风下,一袭天青色长袍,就是晚上赴宴穿的那件。   李爻没好脸地瞥了景平一眼,低声嗔道:“我看你这小孩胆儿忒肥,欠揍。”   刚才,李爻确实回屋就睡了,一觉醒了,惦记景平余毒未清,偷偷到他屋里看一眼。结果第一眼床上没人,两眼三眼瞅下来,床下、衣柜、茅厕里,哪儿都没人!李爻站屋里运气,拿脚指头想都知道这倒霉孩子跑哪儿去了,赶快追来,正见他在房上做贼。   当真是初生牛犊,作得一手好死。   景平见李爻脸色不好看,一缩脖子没说话,准备继续挨训。   下一刻,李爻却在他身边蹲下了,抽手把房瓦揭下一片,轻而易举且大大咧咧。   然后毫不客气地往屋里张望。   景平也扒头看,刚隐约看见个影儿,李爻毫无预兆地把他往怀里一扯,捂了眼。   景平莫名其妙,张嘴要问,嘴也被李爻捂住:“嘘,辣眼睛,你别看。”   吐息扫着景平耳鬓碎发,有点痒。   李爻话音落,在少年腰间一拍,单手抄住他腰身往后带,顷刻腾空,倒向往院外飘去,几个起落,轻如鸿毛,带着景平落在院外大街上。   “老实在这等我,”李爻找了个墙根,种花似的把孩子往那一戳,瞥他一眼不怎么放心,警告似的一指他,“听话。”   这话莫名有股压迫感,让景平觉得理所应当,必须按着对方的话去做。   他是个散养的野小子,无甚拘束惯了,从那喝令里品出久违的、带着威严的关怀,预料之外并不反感抗拒,反而很是安全受用。只心思一晃的功夫,李爻已经飘然上房。景平所见那人轻得像一只大鸟,斗篷兜风,描出他羽翼的轮廓,眨眼不见了。   四下安静,秋风起,吹冷了李爻掌心沾在少年眼睛周围的温度。   景平这才来得及想:他为什么不让我看?   刚刚,他脑子被李爻的一系列行为占据,没往那方面想,现在稍微回神,就明白了关键,范洪所言,此“死”非彼“死”。   少年不由得耳根发烧:   嘶……   不让我看,他怎么自己跑去看了?   也不怕长针眼!   再说李爻,回到屋顶,从瓦片孔口瞄了一眼——范洪正在单方面发泄。缨姝的脚废了,双手被绳子捆起来吊着,一声不吭地任对方胡作非为。   李爻不再看,在房顶坐下,视线越过院墙,看见景平的半截影儿。这回,那孩子听话等在原地,影子在夜色中闲来无事地晃悠,比屋里赏心悦目多了。   过了好久,范洪终于倦倦地喊了声“来人”。   廊下守夜的小厮应声,不大一会儿招呼几个丫头端着清水、衣裳进门伺候。   又片刻,小厮推着缨姝去了厢房。   李爻自小淘气,上战场前,做过暗卫,上房揭瓦的活儿娴熟无比。他趁乱把瓦片盖回去,顺着房脊到厢房屋顶,纵身跳到屋子背阴面,翻窗而入。   那值夜的小厮年纪不大,正帮缨姝擦掉身上的污秽和血迹,低声嘟囔:“您何必跟老爷较劲呢,他不过是想听您服软,您哪怕演演,也不至于这样……”   话未说完,李爻已经闪身到他背后,小厮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脖子一沉没了知觉。   缨姝不喊不叫,静静看李爻把小厮搭到一旁。   他身上很多地方落了齿痕,甚至翻皮脱肉流着血,李爻走近看清也不禁皱眉:“是啊,你为何不顺着他了呢?”   缨姝长发披散,不做女子装扮,能看出几分男子模样。   他笑道:“我的下场好不得,活到现在身不由己,至少最后,想随几分心意。”   羯人驯养汉族孩子为己用的事情李爻早有耳闻,他片刻无言,从床边抄起褂子,盖了缨姝身上的斑驳。   “公子是想问我为何纠缠景小公子是不是?”缨姝道。   “有什么条件,要我救你出去吗?”   缨姝摇头:“我想死得痛快点,你帮帮我。”   李爻想了片刻,道:“可以。”   缨姝笑了:“上面有令,要寻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随身带着个戒臂上有血沁的白玉扳指,寻人画像和景小公子有六七成相似,只是比他更女相些。”   这话明白极了,画像八成是按信国夫人的模样画的,而那白玉扳指,当年李爻救下景平时,就曾见过。   “为何要找他,扳指又有何特别?”李爻又问。   缨姝道:“晋朝伐羯之后,羯人族内分裂,大祭司与王室僵持不下多年,都不承认当年曾下命令,杀掉信国公一家,所以他们想寻到世子,查清当年到底是谁血屠信国公府,最终招致南晋出兵攻打。”   “当年的事情不是牵机处做的吗?”   缨姝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李爻敛眸,幽暗的灯烛下,他一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幽潭,片刻,他又问:“你的上线呢?怎么与他联系?”   缨姝答:“牵机处最是防备这样的时候,接头的时间地点都是由上至下单线联系,就好像你们在茶馆里抓到的那个探子,若不是他当日已经见了我,你们很难从他嘴里问出与我有关的线索,”他挑起眉毛看李爻,“我只知道这么多,我虽然为汉人,却是羯人养大,两难之下,你给我个痛快吧。”   立场不同,李爻听了这话心里依旧不舒服。   “怎么就笃信我会帮你呢?”他问。 第011章 破相   李爻这么问,像是要反水。   缨姝笑了一下。他现在狼狈、残破,依旧习惯于笑得明媚:“你是翩翩君子,装作浪荡模样,心却净得很,否则,怎么只来听曲儿,一直不知我是男子。”   李爻没置是否,从发带里摸出个刀片,递到缨姝面前:“没想过离开吗?隐姓埋名过日子。”   那刀只一指节大小,刃口锋利。   缨姝就着李爻的手把刀片含进嘴里:“像你一样吗?我不知你是谁,但……”他顿住,抬眼看李爻,那表情是在说:我知道你不简单。   李爻眉头一收,没说话。   缨姝垂眸,变回温婉的模样:“我是牵机处的人,离开也是无尽的提心吊胆,更何况我自幼服药压制性别特征,寿命本就短,现在又断了脚筋……还是说,”他媚笑着看李爻,“你能护我到死吗?”   话说得实在,李爻今时不同往日,不想夸这海口。   缨姝瞥一眼还晕在墙边的小厮:“公子快走吧,刚才他好歹一片善心,我现在死了就连累他了。”   缨姝自有恶毒,也有以暖春之心回报星火善意的真情。若天下没有战事和种族纷争,人间会不会四季如春?   她看着李爻转身的影儿,轻声道:“愿君今后……不历战事,一世长安。”   也愿我,来生不再落红尘……   李爻出门飞身上墙。那范大人不是个东西,他依旧得防着缨姝趁机把他弄死。   等了些时候,那小厮突然大喊着冲进院子:“来人呐,缨姝磨断了绳索,我拦不住……”   而后,衙内开始点灯,家丁纷纷闯进缨姝房间。   范洪穿着里衣跑出卧房时,糟乱已经渐平。两名家丁抬了缨姝的尸体到范大人面前,缨姝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口子,血还往下淌着,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李爻不再看,几个起落飘至院外,见景平听见嘈杂声想看个究竟,又惦记着自己让他听话不敢乱跑,两相为难,挨着墙根左摇右摆晃成个扳扳倒,很是好笑。   少年见他回来,神色一松,凑近急问道:“怎么了,有人追你吗?缨姝呢?她说什么了?”   “他死了,”李爻淡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走。”   路上,他把事情挑挑拣拣,只告诉景平羯人在追查信国公世子的下落,至于因果和怀疑,全抹去了没说。   第二日上午,李爻没事人似的找到花信风,把事情和盘托出。花长史则配合师叔做戏做全套,跑到太守府,说只要太守大人能让缨姝说出知道的,他就同意把缨姝的名字从探子名单上抹去。   范洪一声长叹:“还抹个屁,他昨儿自己抹脖子了!”范大人虽行径似流氓,好歹是个有文化的流氓,能让他把“屁”挂在嘴上,显然是气坏了。他抓狂道:“明明搜过他身,他怎么还会有刀!”   花信风现编道:“训练有素的死士常将极薄的刀片贴于上颌,可用做垂死之争,也可……”他意味深长地看范洪,“万幸,他只是自戕,没对大人做出不可挽回的行径。”   范洪没话了。估计白毛汗已经炸了满脊梁。   给景平拔毒是个漫长的过程,日子一晃,大半个月过去。   这日晌午,李爻的小院内。   “他脸上不用继续敷药了。”花信风给少年摸过脉,平铺直叙。   待到药布拆下,军医和孙伯用净水把景平的脸擦干净,在场几人都不说话了,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少年脸上手上被毒液腐蚀的伤口痊愈了,却落下大片的朱红斑块,狰狞得像沁在皮肤里的胎记。   “小公子莫心急,”军医道,“我给你开些平斑去痕的药膏,每日擦一擦,痕迹会淡的。”   十三岁是能看出成人后的模样了。景平将来必是玉树临风、俊朗非凡,好好的脸骤然毁成这样,任谁都不可能当没事发生。   少年人坐在铜镜前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没惊骇,二没吵闹,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军医跟另外仨人使眼色:劝劝啊,这咋整。   李爻拿眼睛晃花信风:你上。   花信风咧嘴:我最不会安慰人了。   孙伯心疼孩子,嫌弃地看着另外三位:平时不都挺能耐的嘛……   景平透过镜子看几人暗渡陈仓,皱眉笑了:“诸位不用给我解心宽,医术我略懂皮毛,前两天自己换药时,就知道八成会是这般结果。军中事忙,花大人和大夫快回吧,指甲的伤口,我自己理会得。”   四个大人更面面相觑了。   景平叹了口气,说自己累了,把四只发呆的木鸡都“请”出去了。   檐廊下。   军医又看了一眼屋里,压着嗓子道:“这孩子不一般,老朽行医多年,头回见这么淡定的。”   花信风挠着腮帮子看李爻:“师叔,他是不是憋着攒大的呢?”   李爻双手揣在文生袍的广袖里,来回溜达两趟,冲二人摆手:“行了,你们去忙,我看着他。”   二人离开,小院里又静下来了。李爻蹑手蹑脚,附耳在门上,听不见屋里动静。李爻也曾少年,知道十三四岁的孩子脾气拧巴,若是他想避着人,上赶着关心他,或许会生反效果。可一辈子那么长,年纪轻轻脸就毁了,万一平静是压抑情绪呢?万一钻了牛角尖呢?   李爻终归是不放心,脚一飘轻悄悄上了房。   咳,从未曾想,上房揭瓦的活儿,整到自家屋顶上了。   孙伯也不放心,去而复返,进月洞门把东家上房看了个满眼,正自呆愣,见李爻冲他摆手挤咕眼,让他别出声。   老人家一捂嘴,比划:您小心啊。   李爻比划:有数有数,忙您自己的去。   孙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心想:东家看似对什么都没心没肺,其实心思沉得紧,让这孩子和他彼此成个牵挂,倒算因祸得福,是个好事。   再看李爻,叉腰站在房顶,运筹出个纵观全局的绝佳位置,揭下房瓦,见景平倚着房门在地上坐着。   这世间比缺失更让人难受的是得而复失。若是压根没尝过拥有的甜,也就不怕失去的苦,可老天爷非要捉弄世人,让人得了欣喜,再收回去。   景平的容貌如此,皇上对李爻的知遇、信任也是如此。   景平再如何看上去老成,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他心里当然别扭。   但他不想在人前矫情。那几人出屋之后,他踩着比猫还轻的步子到门边,蹑手蹑脚把门从屋里拴上了。   这一瞬,他心里有什么松了,呼出一口气,贴着门边坐下,蜷起膝盖抱了自己。他倒没多悲伤,只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皱巴,似是想不通,命运怎么总是耍他。这念头一出,他又唾弃自己:没能耐的才惯会怨天尤人,贺景平看你这点出息。   可唾弃完,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少年坐在门边出神,自行拧巴到了中午,快变麻花了。   终于,他神游四海的心被门外一声响动拉回来。他起身,悄悄远离开门边几步,松着嗓子道:“是孙伯吗,我想睡一觉,午饭不用了。”   门外回了个“咕噜噜”。   景平心思一动,开了门缝,见果然是滚蛋,正叼着食盒,抬眼巴巴儿地看他,摇着尾巴,哈喇子滴滴答答落在盒盖上,好在盖子严丝合缝。   一人一狗对视片刻,狗子等不及了,直接往屋里挤。   它毛很蓬松,乍看不知是炸毛还是胖,此时见它钻门缝,看出它确实是胖。   “你来给我送饭?”   狗子够不到桌子,把食盒撂在地上,“汪”一声,用前爪碰了碰,翻译过来大概是:你吃。   景平脸上漾出点笑意,回身关门,又贴墙根坐下,扯过食盒打开,香味顿时扑鼻。   那里面是一碗米粥,两块面饼,一小碗烧肉炖笋和一碟青菜。   景平举了块面饼给滚蛋:“汪兄陪我一起吃吧。”   狗子没客气,哼唧一声叼了饼,和着哈喇子吃开了,吃完也不再要,往地上一趴,缩成一团毛茸茸等着景平。   景平看它口水片刻积成一小汪,夹起烧肉,在白粥里涮去些咸味:“给你解馋,算开斋了。”   滚蛋两口把肉吃了,心满意足地贴过来,挨着景平趴下。景平忍不住在它肥身子上揉了一把,那顺滑皮毛下的一呼一吸都鲜活温暖。   “李先生平日里到底喂你吃什么,你这么胖?”   狗子大概不喜欢这个话题,掀眼皮瞄景平一眼,闭目养神了。   表情居然隐约带着李爻翻白人时的神韵。   景平莞尔。   让狗来送饭,想来不是孙伯能做主的。这行径不着四六,却也温柔,景平心底暖了。他拿起剩下的面饼,咬一口,就了块笋。   这道春笋烧肉的调味很微妙,刚入口酱汁微咸,而后抛砖引玉出食物的本味,春笋很嫩,爆出的汁水和着肉香,新鲜回甘,险些勾引着景平连舌头一起嚼了。不是孙伯烧菜浓重的酱香风格。   景平又尝了一口青菜。   那菜他不认识,绿油油的,顶着少许黄色小花,骤入口有股清苦味,随着咀嚼,花香顶进鼻腔,苦随之淡去,清新爽口极了。   孙伯说过,李爻做饭是贼好吃的——这是他做的吗?   是在变着法儿哄我吗?   景平这样想了,心底漾起开心,老天爷即便是耍着他玩,打他一巴掌,总还会记得给个甜枣。   这天晚上,依旧是滚蛋来送饭。   一人一狗吃过之后,滚蛋陪景平待了片刻,叼着食盒交差去了。   天色尚早。景平知道有人挂心他,出屋转了一圈,在地窖口看见忙活囤过冬腌菜的孙伯,才知李爻今天往外跑了好几趟,刚吃过晚饭又不知做什么去了。   他帮孙伯忙活,随口问:“您怎么跟李先生认识的?”   孙伯笑着答:“老朽是花大人的家仆,大半年前,大人说有位同门师叔,要来小住,差我过来照应着。”   一老一小随便闲聊,做伴儿把活干完,各自回屋去了。   李爻回小院时,月亮已经上了枝头,见景平那屋不似白日门窗紧闭,心下略松。   他往窗缝里巴望一眼——少年背对窗户,坐在桌边,拖着腮帮子,不知在想什么。   他轻敲门。   门没关严,碰就开了缝,景平没察觉,原来这孩子撑着脑袋,都打上盹儿了。   “到床上去睡。”李爻在人家脸上捏了一把。   景平激灵一下醒了,满是戒备地看李爻一眼,目光跟着柔和下来。   烛火朦胧着,给李爻的脸庞打了侧光。他鼻梁又高又直,影了半边脸在暗沉里。按理说这会让人显得阴晦。可李爻鼻头偏又生得个上翘的角度,看出几分俏气,淡化了冷肃。   现在,李爻一双眼睛里满是关切,景平恍惚看出这人骨子里该存着无比的温柔,一时呆住,没说话。   而李爻这人呢,向来美而自知,并且非常腆脸,乐于显白。他见景平那傻样,知道是光影恰好,自己应该不难看,下意识想逗人家,话到嘴边,被少年脸上的斑驳打了眼,顿时良心发现,意识到不该拿长相跟他开玩笑,遂问:“往后你想如何,有打算吗?”   景平呼吸极短的一措。   “你是李爻的话……知不知道当年信安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爻随手搭着景平肩头:“当年的事,我知之不详。一来我当时只是接到爷爷密信,让我速去救你一家;二来我赶到依旧是晚了,只来得及救下你和花姨婆。那时你高烧不退,热得跟块火碳似的,我安排你们去我家别苑小住,跟着收到第二封急信,被爷爷连夜召回都城了。过了很久,我才听说你们只修养了几日就不告而别……一别近十载,没想到咱们会这般重逢,”他语速很慢,摩挲着景平的肩骨,“这各中缘由交错复杂,你若心存困惑,不如自己查一查。”   景平低头听着,他记忆里,那个可怕的雨夜模糊得像一个梦,爹娘已经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亲人了。   李爻见他不说话:“心中有防备芥蒂是正常的,倒也不必说什么,”他脸上的温柔敛去,变得冷肃,“只是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总该有能保全自己的能耐,不能只靠钢针上涂些痒粉。”   话音落,他突然手腕一翻,两根手指往景平下颌拨过去。   好像登徒子调戏小姑娘。   景平眉头一抽,心想:他犯什么病? 第012章 面具   景平倏然起身,人往后仰去,李爻的指尖贴着他颌骨划过,凉微微地,略有些痒。   李爻“呵呵”一笑:“反应不错。”   景平不吭声,以攻为守,提掌笑向李爻颈侧。   李爻身子只一晃,就躲过了对方的手刀。他眼看景平一招落空手往回收,“哎”了一声,屈指弹少年手肘。   景平看出对方下手的位置是麻筋,情急之下,把胳膊一偏,借着收招用手肘撞李爻肩膀,意在逼迫对方撤招回防。   “好!”李爻偏身抬手,“这才是极致。”   几乎同时,景平手肘撞到李爻掌心,被顺势一拨,泄了力道。这招拆完,李爻不再动作,眼角挂笑看着景平。   刚才景平腹诽人家撒癔症,现在已经摸明白对方的深意——李爻动作很慢,是故意给他机会躲闪、变招的。   这是试探,也是点拨。   “抛开强身健体,功夫的初衷是伤害,以命相搏时,出招可攻,收招亦可攻,”李爻掸掸他的大袖子,把手一揣,变回高深莫测的模样,“你的功夫吧……底子扎实,但缺了巧招,也缺了指点和经验,想来是少有人同你拆招,让你摸不清自己斤两,时而不知天高地厚!”   话说到最后,他想起这臭小子前几日偷偷独自夜闯太守府,有点咬牙切齿,后悔刚才收招早了,该打他一顿屁股才是:“想更上一层楼吗?”   景平安静听训,脑子恍惚。他的认知在这些天反复颠覆,他实在没办法把二臣之后、南晋右相、坚壁清野的少年将军和眼前这人归纳成同一个。更何况,这人死了又活反复诈尸,闹腾得他脑仁疼。   “想,你要教我功夫吗?”景平收敛心思,直抓重点。   李爻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缓缓踱步:“我吧,虽然文韬武略,都过得去,但一来,细算咱俩差着辈分,二来嘛……”   二来他心里有旁的算计。   李爻这人有个优点,特别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他的功夫可圈可点,但那是在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搏命招式,凭白有股子戾气,动起手来能一刀让人断气,绝不多费二道手,这习惯已经刻进骨子里了,教给景平的话,在寻常情况并不适用;更主要的是他本性闲散,让他没事对景平点拨一二,演演高手,接受少年尊崇的目光,他乐得,设想日日如此,他自问没那个耐心,这孩子本就起步晚,再把他教岔劈了……   但他不能实话实说,于是话锋一转:“二来有更合适教你的人。”   他决定把这小包袱甩给花信风,风师侄参将出身,为人中正,跟信国夫人年少情谊,指定当景平是半个儿子悉心栽培。   最后抛开私心,景平被羯人盯着,保不齐信国公世子出现在江南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确保安全之前,暂时留他在身边,是万全之策。   少年张了张嘴,看李爻一眼便垂下眼睛,终归是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李爻一时不解,闪念又明白了,笑起来,抚着景平后脑柔声道:“不是轰你走,你还住在这。”   这话一出,惯于克制表情的小孩眼睛发亮,难得打眼就看出欣喜来。   “哦,对了。这是今天加急赶制出来的,试试合适吗。”   李爻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到少年面前。   景平接过,见那是个只遮半边脸的面具。材质似是与李爻救他时用的匕首一样,乌溜溜的,透着很淡的金属斑斓。并且,那面具打得极薄,戴在脸上几乎感受不到分量,尺寸意外地合适。上面的花纹设计巧妙,勾弯流转很像写意图腾,恰到好处地挡住了他脸上的红斑。   李爻端详他片刻,笑道:“帅气,”赞过一句,他笑意渐渐淡下去,缓声道,“这世上以貌取人是常事,面具为你挡得不必要的麻烦,却不是为了遮你的心,无论如何,心不变,你就还是你。”   景平一愣,李爻从没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忍不住想:他在朝上又会是什么模样?   就这么,少年在李爻的小院住下了,拜花信风做师父那日,花长史比自己娶到媳妇、生了儿子还激动。   当场拿出自己大半年俸禄当红包给景平,吓得孩子不敢收。李爻笑着接过来塞进景平怀里:“给你就收着,”他一指后院,“去,先帮孙伯把菜摘了去。”   景平让他打发走了,花信风的激动劲儿片刻也就下头了。他抬眼见李爻站一边看他笑话,舔了舔嘴唇,低声问:“他那面具是……”   李爻知道他看出来了,点了点头。   花信风惊了:“你爷爷只留给你这两件兵刃,长刀落在都城了,随身匕首,你怎么给熔了……”   李爻眉头挑了挑:“那小老头儿洒脱得紧,老早就教我物尽其用,雪精铁韧度好,戴在脸上轻薄好受些。”   “你……对景平心里有歉么?”   李爻垂了眼,难得正儿八经回答:“说不出来,总归是觉得和他缘分不浅。”   “这么一比,我那红包简直不值一提。”   花信风苦笑,重重一拍李爻肩头,眼里泪花儿要泛出来了,满脸写着“你对她的儿子有情有义,我也定不会辜负这份期许”。   李爻嫌他黏糊,一脸嫌弃:“咱说点别的,”他掸开对方的手,换话题道,“我还是觉得范洪奇怪,他再如何精虫上脑,也不至于傻到要公然留下敌族探子……莫非……”   花信风看他。   “莫非是我太过聪慧,反而低估了某些人的疯癫愚昧?”   花信风:……   花长史对某人的日常不要脸已经免疫了,捏着眉心不接歪茬:“我暗地查他了,尚且没什么特别,往后只得多警醒些。”   而羯人对景平的纠缠似乎随着缨姝的死亡戛然而止。   这之后,花长史只要营里不忙,就种在李爻的小院子了,把功夫由浅至深地捋给景平。   贺景平也乐于去学,二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用心。反衬得李爻这辈分格外高的太师叔整日里游手好闲。   兴许是李爻还存着丁点为人师表的良心,戏园子、酒楼极少去了,一门心思扑在院里的花草上。那些可怜的花朵不知被他祸害死了几茬儿。   起初景平还怀着一颗普度众生的心,妄图从太师叔的摧花辣手之下渡得几株是几株。后来他发现了,李爻这人委实是男儿七八尺,反骨三四丈——越是劝他换个爱好,他越是对花草“悉心照顾”。   越是悉心,花死得越快。   最后还是某天早上,李爻顿悟出自己跟花草五行相克,这般行径简直造孽,终于放弃了莳花之乐,把整个院子改种了萝卜白菜。   他到底不是能闲住的人,放弃种花之后,又爱上了钓鱼。   无奈不知为什么,李爻相中的爱好,都跟他八字不合,他沉迷钓鱼,每每清早出门,下午归家,鱼篓里连个泥鳅都带不回。   江南小院里,几人一狗,吵吵闹闹,一团和气地过日子。   时间一晃三年多。   仲春时节,天亮得越发早了,这日李爻又拎着整套钓鱼家伙事儿出门。景平正在院子里练拳脚,见他溜溜达达往外走,叫道:“太师叔等等。”   李爻莫名。   景平快步跑进李爻屋里,拎了氅衣出来:“河边风大,带药了吗?”   他长高了不少,视线几乎与李爻持平,手一展把衣服给人披好了。   李爻扬手在他头顶摢撸一把:“带着呢,练功去吧,等我给你钓条大的回来。”   景平笑笑没说话:你就吹吧。   啧。   果不其然。   李爻坐在河边聚精会神,上午快过完了,依旧鱼篓空空。没钓上鱼来他心里惆怅,想起景平关心他又挺高兴,不禁发散思维:我这才几岁,怎么徒然有种迟暮老头儿被儿孙关怀的感动呢?难不成当真一个人住久了,缺个伴儿……?   正胡思乱想,河边来了俩小孩。   “你看,这就是离火符,等到天灾降临时,它会保护我的!”说话的孩子长得壮实,穿着小花袄子,家境该是挺富裕。   “小花袄”的伙伴比他小一两岁,后脑勺留着长寿辫:“哇!这么厉害,给我看看。”   他说着话去抄对方手里的东西。   小花袄把手一举:“嘿!不给不给,叫一声哥哥才给你看!”   俩人追跑打逗,叽叽喳喳,李爻本就不上钩的鱼,彻底给吓没了。   他不恼,起身把鱼篓敛了,掸掉衣角浮土,散着闲心看小孩闹着玩,寻思顶多是回去再让景平那臭小子笑话一番,下午得空,定给他好好喂几招,倒要让他知道这声“太师叔”不是白叫的。   突然,小花袄脚下一绊,那离火符脱手,划了个标准的圆弧,“咚”地掉进河里了。   两个孩子同时“哎呀”一声。   小花袄想都不想,要往水里蹚,被长寿辫一把拉住:“别去!听说这河里有暗流,年年淹死人,太危险了!”   离火符是木头做的,落水沉了两下浮上来,因为符头坠着小玉石,待不多时,又缓缓往下坠。   小花袄看得心急,一把甩开同伴:“不行,这牌子我爹日日上供,我趁他不留意偷偷拿出来给你看,要是沉了水,他非得打死我!”   说话间,他已经蹚到水位及膝的地方,不知怎么的,人一栽歪,险些摔倒。   “小心啊!”长寿辫在岸边喊。   “没事,河底不平……”小花袄继续往前走。   这不是个事儿。   李爻想出手帮忙,却听身后骤起破风声响——一块石头直冲水面去了。   那石头很扁,打水漂似的碰到木牌,把牌子激得跳离水面四五寸。   同时,第二道破风声起。牌子还没落下,被个小树枝撞上,二者两相崩开,树枝落水,牌子落到河对面的草坡上。   俩孩子大喜回头,见柳影依依处,站了个肩平腰收的年轻人,面目映在树荫斑驳中,看不真切。那年轻人扬手指了指不远处过河的木桥,向俩小孩示意——既然东西重要,赶快捡回来吧。   孩子们向年轻人遥遥一躬到地,跑去捡符了,待到转回来要好好谢人家时,柳荫下已经没人了。   年轻人和钓鱼的那位并肩走远,只隐约还能看出的轮廓了。   “钓到鱼了吗?”年轻人当然是贺景平,他习以为常接过李爻手里一堆渔具,顺便往鱼篓里看。   李爻半眼不看他的小苦力,迈着方步当甩手先生:“你不是愿者上钩了么,刚才那一手挺不错。”   景平先是无语,得了夸奖,又得意,面上淡淡的:“师父来了,带了酒菜。说有事儿跟你商量。”   李爻点头应了,从腰里解下个葫芦,拔开盖子喝一口,笑着问:“渴吗,喝不喝?”   他随手递过去。   景平接了没喝,他以为李爻咳嗽还喝酒,打算暂时变相没收酒葫芦,提鼻子一闻,闻出股茉莉花香。   嗯?   景平喝了一口。   葫芦里是茉莉花茶,但不是好茶,入口很涩,甚至有些苦,苦味散开才反出花香。他早就察觉,李爻偶尔爱喝艳茶,而且只喜欢茉莉花茶,他明明不是喝不起好茶的人。   “太师叔,浓茶生湿,你肺弱,少喝一口吧。”   李爻日常没少被他关照,从善如流地左耳进,右耳出:“知道啦,”他拿回葫芦塞上塞子,“人嘛,总归要活个念想。”   景平莫名,问道:“什么念想?”   李爻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眼珠一转,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你太师婶是个茉莉花茶妖成精,她现在四海游历攒福报去了,跟我约定,待我喝够了九九八千一百斤茉莉花茶,就回来找我。我想她呀……”   景平搓了搓脑门子,叹口气,不理他了。   二人回到城郊小院时,日头正当午。花信风和孙伯,甚至包括滚蛋在内,没谁指望李爻能钓回鱼来,见他进门问都没问,直接让他洗手准备吃饭。   李爻的小院里,少讲主仆规矩,每餐用饭时,孙伯除了张罗添饭盛汤,也是上桌同吃的。饭桌上,花信风一句正题都没讲,李爻便觉出他要说的事涉朝堂,饭后他拉了花信风进书房,把门一关:“找我什么事?”   花信风从怀里摸出封信递过去:“这是工部的朋友递来的。”   李爻一目十行,见那信上说工部近来通过特殊方法淬炼出一种比黑/火/药威力强数倍的爆/炸/物,若是顺利,往后手铳、手/弩、雷/火/弹、甚至火/炮都要改良:“要精改火器了吗,好事儿啊。”   “都支持就好了,朝里有一半人是反对的,现在朝上为这事儿吵得乌烟瘴气。”   李爻皱了眉:“安稳日子过了几年就不思乱世了?皇上呢,把脑仁落后宫了吗?”   花信风赶快冲李爻一咧嘴:祖宗可别这么说,不要命了么! 第013章 情愫   李爻出言不逊,倒也事出有因。   当今圣上赵晟,比李爻年长三岁,文治武功都有,但太风流。   当年边患未平时,赵晟已经后宫美女、男宠无数;待到战火硝烟平息,他便开始从民间搜罗美人,进宫伴驾。   本来这么做是很招骂的,偏偏这人又专门下旨,说需得佳人乐意入宫才行,如果得知选秀中有强逼,严惩不贷。   这条旨意,淡了他好色的骂名,还得了不少喝彩。   这之后,大把的俊男美女因为圣上的君子之名乐得入宫伴驾,一度致使后宫人多房少,千殿万屋之称的皇宫大内,竟然不够住。最后闹得朝臣看不下去,把皇后牵扯进来,这选秀的风波才算暂时消停了。   李爻过完嘴瘾,又道:“军备是底气,朝臣反对的理由是什么?”问完,抬眼看见花信风那张苦瓜脸就知道原因了——朝里闹没钱。   一帮迂酸,天天念叨投入和收获讲究对等,不思开源,只想节流。   花信风没什么底气地道:“这位工部的年弟,为了让事推下去,来信呼吁驻邑将军们联名上折子求皇上,毕竟驻邑军的意见,在陛下那还有些分量。”   说是这么说,其实没有几位将军乐意出头,毕竟联名上奏,弄不好就变成了裹挟。   李爻明白花信风是来敲打他的,无论皇上的心思偏向哪边,其中都已经能嗅出□□发动荡的异味了。   花信风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听进去了,自行从茶壶里倒了杯茶,喝一口直撇嘴:“好么,我还以为是普洱呢,你这是药汤子吧!怎么又喝上老艳茶了?”   李爻笑着重新拿了大杯子,用热水烫过,拿起一边的茶叶罐:“猴魁,今年的新茶,你尝尝,”他把大叶投进杯子里,醒茶、沏好,端到花信风面前,“这几天总是梦见那小老头。我到现在都记得,有次我出任务受伤,以为要死了呢,刚醒过来时他给我灌的那口茶,比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都好喝,后来……怎么喝都不是当时那个味道了。”   花信风垂眼看猴魁的大叶子在水里延展、飘荡,感叹道:“都说隔辈亲,我原来一直觉得你那么小,老爷子就让你去做暗卫实在是不怎么疼你,如今再看,他有先见之明,若不是从小让你得了历练,往后的路……”他“咳”了一声,把“可还是避不过算计”随着一口清茶咽进肚子里,话题一转,“所以我想让景平出去历练历练,这三年没人来找他麻烦,缨姝那档子事,该是暂时翻篇了。”   李爻眉头一掀:“好啊,我也想过,还没跟你提。你一会儿去跟他说么?”   “还是你去吧……”花信风支支吾吾,“主要是我不知怎么跟那孩子开口,你俩商量好了我来给他安排。”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又不是扫地出门。   李爻这个念头飘过,再看花信风难得露出一脸窘相,心就跟明镜似的了。   都说严师出高徒。当初李爻不亲自教景平,就是觉得自己不是个严师,弄不好带着孩子起个大早,功课没做完,就拉人家钓鱼去了。   反观花信风,待景平有板有眼且倾囊相授。记得有一回,景平因为练功走神,被花信风罚蹲两个时辰马步。   那孩子有股子韧性,真的在大太阳底下认罚,中途李爻见了让他起来,他不肯。等时间到时,衣裳已经湿得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两条腿哆哆嗦嗦,路都走不好了。   那天晚上,花信风来吃饭,看见景平走路的模样,眼圈有点要红。   李爻看得出,花信风是真的拿景平当儿子教,老鹰把小鹰崽子扇下悬崖的那一刻,心里总归是有酸涩和担忧的。   花信风端肃惯了,怕一不小心自己露了牵挂,让徒弟看出来。   “行了,多愁善感的,”李爻笑话他,想起上午河边的事,问道,“坊间有人信奉什么离火符,你听说过吗?”   花信风眉头一拧,想过一圈,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李爻敲景平的房门进屋,见他正看一本叫《资馈论要》的书,这书的作者已经不可考了。据说是前朝的某位史官,偷偷记下进不得正史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有鼻有眼且言辞激进犀利,颇有道理,至于到底几分真假就不好说了。   景平见他来,合了书,给他倒茶,恭恭敬敬递上去。   李爻坐下,寻思片刻,决定单刀直入彻底卖了风师侄:“你师父和我商量了,想让你出去历练历练,但他……眼窝子浅又要面子,挂心你还不想让你看出来,所以让我来跟你说。”   景平安安静静听完,没说话。   他年纪渐长,面相褪去小少年的青涩,加上总戴着李爻送的面具,衬得轮廓越发锋利冷肃,乍看居然有些不近人情了。   李爻刚要腹诽这小孩脸越来越素,就恍惚觉得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温柔但特别浅,转瞬就不见了。   “师父……我知道他是那样的性子,”景平看向李爻,“那你呢,你会担心我吗?”   这二人虽然差两辈,其实年纪差不到十岁,李爻不是一板一眼的性子,二人住一个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景平待他比待师父随意得多。   可这话是脱口而问,随性得没头没脑,景平问完自己都愣了。   因为这话问得有种很难形容的矫情。   李爻掀眼皮,似笑不笑地看他片刻,心说:小孩就是小孩,模样多冷,也还是爱变着法儿的撒娇。   “今日上午之前,是担心的,见过你在河边打石头的手段,就不怎么担心了,你若不去惹事,自保总归绰绰有余,”窗户开着缝,一阵风过来,李爻咳嗽两声,平息了又问,“怎么,你不想去四处看看吗?”   景平抄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给李爻披了,再把窗子关上:“自然不是,我不想当活在老母鸡翅膀子底下的小鸡仔。”   李爻:……   话没毛病,听着别扭。三省吾身,吾太惯着你了。   他咽了咽,反思自己身为上梁没起到优良表率作用,决定不跟下梁一般见识:“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   景平说话噎人,该持的礼还是有的,李爻没叫他坐,他就一直站在一边。他垂下眼睛想,目光顺便晃到李爻脸上,火烛映衬得他眸色明暗交叠,忽而闪烁出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情愫。   “我想查我家灭门的真相,但我知道这事急不得,所以我打算先回信安城看看,还想……寻治你咳嗽的法儿。”   李爻的咳嗽根本就不是病,但他不会跟景平说,今日陡然得知这孩子挂心他,颇有些老怀安慰地想:不亏我平日里待他好,果然人心还是肉长的,可是……   独在权利面前,心会变成沁透了毒的烂疮。   想到这茬就气不顺,心里的憋闷往上顶,又咳嗽起来。   景平凑过来,在他背上拍:“怎么不冲风也咳嗽了?我一半天就出发,就算一时不能根除,若能得个缓解的法子也是好的。”   李爻缓缓摇了头,想想道:“治咳嗽的法儿不急。你师父跟我是同门,你入门三年多,理应回师门拜会一次。”   他指望引着景平聊师门,没想到景平不拾茬,在他面前蹲下,仰脸看他:“你到底为什么身体不好,脉象看来,似是缠疾,从前太医就没说过什么吗,”李爻那白缎子似的头发荡在景平面前,景平忍不住拎了他发梢,卷在指尖,“你又为什么,年纪轻轻白了头发……”   这些问题,景平只在心里想过,从前他知道自己能力不足,问来因果暂时也不能改变什么。只有一次,李爻咳得厉害,他偷偷问过花信风,预料之中师父也是让他专心功课。如今分别在即,李爻是他在世间极少有挂心的、敬佩的人,他知道对方依旧八成不会说,终于还是把这缠在心头已久的问题问了事主。   问完,他直勾勾地看着李爻。   李爻突然觉得景平目光烫人,穿透他的厚脸皮,瞅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那如画的眼睛眨了眨,别开目光,应承道:“曾经年少轻狂,每日只顾得干活,不知道歇,累的。大夫看过了,说我心血虚亏,所以我才遁出来躲闲了。”   景平还是那么看他,这话乍听是那么回事,但细想跟没说一样。   “那……皇上就任你这样跑到江南来?他为什么不找人给你医?你们不是年少伴读的情谊,关系很好吗……”   景平说者无心,李爻听了却唏嘘:他和他爹没一杯毒酒直接送我去见列祖列宗,已经是我祖上积德了。   他深吸口气,有点不耐烦地道:“为上者的心思,岂是你能妄自揣度置喙的?”   一句话,把景平话茬断了。   李爻站起来,见对方眉头微微蹙着,看上去有点委屈,心又软了,拍着他肩膀:“你长大了,记得凡事看到了,也不一定说出来,独听一家之言终归是片面,多听多看再去辨别,才是真的耳聪目明者。”   李爻平日里嘻嘻哈哈,五句话里四句半是废话,难得语重心长一回,景平恨不能把他刚才那段教诲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可他转念,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心血虚亏也是你一家之言啊,怎么……言外之意是你言不尽实吗?   李爻实在是想不到这小孩心思如此九曲十八弯,也没觉出自己前后矛盾,搬起石头砸脚了,只道景平听进去了,又嘱咐他:“不用多挂心我跟你师父,四处走走看看,累了就回来,让你师父给你走后门拿个官驿的函令,得空就发信回来,”他交代完,从怀里摸出柄匕首,“你叫我一声太师叔,这匕首就送你吧。”   景平依稀觉得这是当年李爻救他时用过的兵刃,只不过此后三年未见,匕首好像短了些:“是你救我时那柄?”   李爻一笑,答得随意:“是也不是,那匕首熔了,一部分雪精铁做了你的面具,剩下的重铸了这柄,算不得神兵利刃,倒也可圈可点了,外出行走,你们彼此照应,做个伴吧。”   李爻说完,不在磨叽,起身出屋去了。   这夜之后,少年人再游四海,已与三年前大不相同。   曾经小小的他面对血海深仇,心怀彷徨,年少时即便有姨婆相伴,也多是漂萍一样没个归处,而后姨婆去了,独留他一人在世间,让他不知何去何从;   而今,命运总算可怜他,给了他与救命恩人恰逢其时的重见,那人用三年的时间磨淡了少年人心底的不安,单凭那句“累了就回来”,便让景平的心安稳平静。   这让他知道,世间有人挂着他,那人在小院里给他留了一间屋,让他的心有处可安。   而李爻呢,住在小院里是大隐于世。   都城里群臣们吹了什么东南西北风他虽然听不见,却只需进城看看米面价格,听听茶馆胡论,就能断出这世道是否还安生。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花信风,时不时往他耳朵里灌朝中的段子。   景平一走近两年,常通过官驿传书信回来,或讲见闻经历,或寄方子来请师父和军医掂量着给李爻试试。   李爻则是给药就试,试就说见好,可花信风知道,那药都只能缓解表面症状,不治根本。   快过年的时候,花信风又拿了景平传来的信。   半个月前,景平来信说要回家过年,现在又追了第二封,说有事耽误,怕是要开春才能回去,且这段时间传信不便,让二人不要挂念。   李爻看那信,惯是景平言简意赅之风,居然有点失落,他似乎很久都没盼望过什么人了。   “他时刻把你的咳嗽放在心上,”花信风道,“可他不知根本,这么找都是徒劳……”   李爻看他一眼。   “不然呢?说了后果就要揪前因,”他摩挲着腕上的黑镯子,“跟天家罗罗缸的纠缠,要跟孩子吐苦水么?”   也这正是这个月,军中来个要命的消息——江南三城的边邑驻军中,爆发了大规模的疫病,病症不烈,却非常黏糊。   驻军一边上报朝廷,一边持着最大的努力不让游弋的外族看出端倪。   但直到过了年,疫病也没见起色,染病的官兵越来越多,照这样下去,单看边防轮换的规律变化,都要露出马脚了。   这只安稳了六七年的大晋江山……   怕是要乱。 第014章 情怯   仲春时节,官道两旁开满了梨花,风一吹,忽如人间飘香雪。   马车飒踏而过,扬起烟尘,带得花瓣翻飞,又跳进道边,化作春泥。   驾车的是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剑眉虎目,肩背宽厚得像一面墙,打眼看是个外家拳高手。他赶车进城门,扭脸压低了声音对车里道:“爷,咱们今天在这落脚一宿吧,夜路不便,怎么都是明儿个到地方。”   车里三十郎当岁的公子掀帘看街景,他矜贵得紧,面部线条柔和,眉似远山,目若朗星,面无表情时,嘴角也自向上弯着,带出三分笑意,他看城里灯火阑珊,点了点头,没说话。   “爷,这城里只一间小客栈,要不咱们还是去府衙……”汉子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别闹得太大动静,就住客栈,”富贵公子说话间,挪到车外站台上,和汉子并排而坐,“他行踪依旧没变吗?”   汉子点头:“一直没变,但您这么骤然寻李……啊,寻他,若是……”   富贵公子随意看着宁静的夜景,从怀里摸出块玉佩。   那是块男子的腰佩,刻得竹报平安的题儿,可那玉佩该是碎过,后用金子镶在轩窗边上,修补起来的。   他摩挲着玉佩好半天,才笑了:“他心没凉,否则他不会提示花卿去揪羯人,五年来更连个住处都没变。他是有委屈,但脾气发也发了,歇也歇了……事到临头,他终归会念着大晋,念着朕的……”   这边城实在不怎么大,按饭后遛弯的法儿从北到南,也不过两刻时间,二人说话的功夫,已看见南城墙根了。   马车稳稳停在间小客栈门口。   小二一阵风似的迎出来,拿手巾板儿掸掸车辕,脸上要笑出个花了:“二位贵客住店啊?”   汉子向小二露齿一笑,跳下车辕,搭手扶自家主人下车,未待说话,身后又一阵马蹄声响。   小二抻脖子顺声音张望:“财神爷今天显灵了嘿,”他扬声道,“前面没店啦,客官在小店落脚一夜吧!”   随着说话,来人信马由缰晃悠过来了。   他戴着垂纱斗笠,纱遮不厚,飘身下马时,那纱掀开个缝隙,隐约能看到他是个戴了半片乌金面具的年轻人。   年轻人正是景平,目光掠过马车边的二人,又向小二道:“那就麻烦小哥,给我一间寻常客房,住一晚便走。”   景平衣着很是利落,剑袖飒爽,宽带束腰,腰后悬着柄长匕首。   赶车的汉子见他似是个江湖人,拦道:“小兄弟,今晚我们包店了,劳烦你另寻他处去住。”   城里只一家客栈,所谓“另寻他处”说得好听而已。   景平不恼。   他一路回来心情好极了,本打算今夜修整一番,换身衣裳,明日干干净净回家去。   既然遇上包店的,干脆赶夜路罢了。   他没说话,正待重新上马,脚刚勾到马镫,便听那矜贵公子道:“不碍的,小兄弟住下吧。”   他言罢,笑呵呵地跨步进店寻位子。   小店内里破旧。堂里一共七八张桌,张张桌面一层陈年老油,已经沁到木皮面里了,拿手一按直粘手。   那贵公子竟不嫌弃,随意坐在条凳上:“整日赶路,实在是饿,掌柜的给张罗些解饱的吃喝吧。”   景平也跟着进门,另坐一桌,要了碗面。   结果呢,店掌柜是个甩手先生,应了一声,依旧岿然不动坐在柜台后面透门望天,只时不时扒拉两下手里的算盘。   可忙得那小二停车、拴马,又赶快去厨房张罗饭了。   店里一时静悄悄的。景平往二楼看,房间都黑着,生意如此萧条,实在不知掌柜的有什么帐可算。   似是察觉到景平的目光,掌柜把算盘一扔,呵呵笑道:“小兄弟打哪儿来啊,看你这打扮,是江湖中人?”   景平摘斗笠,放在一边条凳上:“只是离家太久,显得落拓罢了。”   油灯光亮幽黄,柔和了面具的冷硬,景平目光里带着几分历经风霜的疲惫,显得亲切不少。   那面具勾起掌柜的好奇心,他正待再和景平闲聊,突然打了个喷嚏,跟着咳嗽起来。   病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拾。片刻功夫他满头虚汗,胸闷憋呛,止不住地倒气。   景平端详掌柜面相,心想:眼睛突、脖子粗,八成有瘿疾,至于咳嗽……   他忍不住挂心起李爻,也不知太师叔好些没有。   “在下略通医术,掌柜的若不嫌弃,我帮你看看?”景平道。   正这时,小二端了饭菜从后厨出来,见掌柜犯病了,着急把饭给两桌客人上了,抢步跑到掌柜身边:“不碍的不碍的,我们有好法儿。”   他说着,从柜子底下虔诚地捧出个红布包。   巴掌大小的布包里三层,外三层,红布下面裹红布,一层层打开,里面不是灵药,居然是块乌木牌子。   小二把那破木牌背东朝西,恭谨地奉在柜台上,摆在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咳嗽着、颤巍巍地绕到牌子面前,双膝跪下,捏出个认不出的手诀,向牌子“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砸地的脑袋仿佛不是自己的,地面都在震。三个头磕完,额头果然红了一大片。   小二借这档口倒来一碗白开水,从柜台后摸出个瓷瓶,把里面的药粉倒在水里化开,给掌柜喝下去。   说也神奇,喝完药水片刻,掌柜的就还魂了,胸不闷、气不喘、咳嗽一声都没了。   之后,二人又以奇怪的姿势对木牌子拜了拜,跪地低声叨念片刻,重新把牌子包好,收起来了。   沾上医术,景平多一分在意,沾上咳嗽,他多千百分在意。依着他的判断,掌柜的出汗心悸跟咳嗽是不同的病灶,怎的当真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吗?   他忍不住问:“这药居然如比管用?”   掌柜的故做诧异之状:“小兄弟看似走南闯北,竟不知离火神君吗?”   景平这两年确实四处走,但他多是在人烟杳渺的地方长待,给李爻找医咳嗽的药材,光太白深山就待了小半年。   掌柜的问完,见景平依旧莫名,另一桌的客人却弯嘴角笑了。   “看来这位爷知道。”掌柜的惯会察言观色。   那贵公子温和道:“知之不详,还是掌柜的给说说吧。”   掌柜的话匣子彻底开了:“这离火神君呐,是离火教的真主。最初,我也是不信这教啊、会啊的,咱想这不就是江湖骗子嘛。直到去年秋天,城东头儿老胡家媳妇得了怪病,恰逢离火教的分舵主来住店。人家仁心纯善,去给看过之后,两剂药下去,那病就好了大半。后来他只看我的脸色,就知道我当时总是冲风咳嗽,也给开了药粉。他跟我说,服药前真心祝祷,药效加倍。这不,你看我现在喝下药去立刻就好了,”掌柜的眉飞色舞,最后神神秘秘地问道,“小兄弟知道这位真主是谁吗?”   景平皱眉看他,觉得这人不光身子有病,脑子八成也有病,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掌柜的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真主是重黎转世,来人间经历九九离火劫、解救苍生的,正是咱们当今圣上……”掌柜的说到这,向都城方向掐诀遥遥一拜,“这真是……天佑我大晋,吾皇万岁!山河万年!”   景平不知该怎么接话,觉得整件事透出难言的诡秘,可一想到那药粉止咳,他道:“掌柜的能把灵药给我看看吗?我想学习学习。”   “别弄洒了就行。”掌柜的大方极了。   景平小心翼翼,用小拇指沾了盖子上的粉末,贴鼻子闻了闻——没味道。   他又点在舌尖一点,甜丝丝的。   但那甜味很突兀,像是为了遮掩药物本身的味道后加的。这样一来,实在很难分辨药粉里到底有什么。   “怎么样,”掌柜的饶有兴致地看他,“小大夫,这是人间难得的仙方吧?”   景平心思挂在李爻身上,说话有点没过脑子:“见效快的药多有副作用,掌柜的还是少用……”   他话没说完,掌柜的 “啪”一拍桌子,居然急眼了:“你可知我咳得死去活来时有多想死!本以为你是个有善缘的,谁知也是顽固不化,走吧,今儿就算那位公子不包场,我也不做你生意!”   啊?   景平直接懵了。   他反思自己说话确实欠妥,但……何苦这样呢?   他前一刻想跟掌柜解释,后又想:罢了,是我无礼在先,无凭无据揣度他坚信的东西,难怪人家生气。   他懒得多做口舌,摸出银钱放在桌上,向掌柜的抱拳:“掌柜的开门做生意,钱还是要收的,今日是我得罪冒犯,给掌柜的赔礼,告辞了。”   说完,他跨步出屋,策马趁夜向南——既然老天爷变着法儿要我早回去,我便遂了天意。   客栈里只余贵公子一桌客了,他向随行的汉子笑道:“你看出那小兄弟面罩的玄机了吗?”   汉子眸色闪了下,却在摇头。   贵公子笑道:“若没看错,那小兄弟许是和他渊源颇深。”   景平一路出城。   月光和着星光,晃出道路延绵的方向。   他趁夜赶路,有落花相伴不觉无聊。行了一会儿,更发现夜路上并非杳无人迹。   他出城到现在,跑出不到十里路,已经看见三四次拉干草的平板马车,便不由得多看几眼。   细看之下,他发现那干草垛子里埋了麻布包,扎口严实,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景平一人一马,自然比板儿车的快。   他策马超车,回眸一瞥——车夫横眉冷目,极为戒备地提防着他。   与车擦错的瞬间,他闻见风里散着股极淡的草药味。   药商吗?   寻常的药材车不会这样简陋,更何至于用干草伪装?   且般接连再三,连夜赶路……   景平很聪明,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这是在急调药材,却又不愿意被看出来。   看那车马前行的方向正是江南界,他忧虑蓦地涌上心头,没来有地发慌。   他理性地劝慰自己,不会是城里出事了,否则动静一定比这大;   他又感性而焦急地惦记着李爻——本来就咳嗽个没完,要是闹病沾了他,不直如勾魂使者来索命了吗!   想到这,景平再没心情顾月赏花了。   他策马疾奔。   马儿扬蹄,驾着月光,寻着主人的思念和记挂,一路往回家的方向去。   走夜路要比白日赶路慢些。   话别两载,景平再看到熟悉的小院轮廓时,天色刚亮。   晨雾缭绕中,小院子伙房的位置升起片点炊烟,想来是孙伯在烧早饭呢。看到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景平整夜的担心平复下来。   他下了马,想缓一缓风尘气,也缓一缓心。   太师叔起床了吗?他多长了点肉没有?咳嗽好些了吗?最近又冒出什么新的爱好没?   这些问题一股脑冒出来,把景平撞得有点懵。   他明明一路回来只盼着快点见到太师叔和师父,眼看立刻进门,心思反而乱了。   院门开了个缝。   景平把马拴在门口歪脖树上,从门缝一扫眼,见有人坐在院子里。   那人侧对着门,正聚精会神削一根细竹子。   看到这熟悉的身影,景平眸色柔和下来,不觉弯了嘴角:这回可以,不仅爱好没变,还自己动手削起鱼竿了。   他把步子放重了些,推门进院:“太师叔,我回来啦。” 第015章 不值   李爻回了头,眉目依旧,白发也依旧。   他见景平回来,先是一愣,而后露出个柔和无比的笑,放下竹竿和刀子,迎过去:“以为你还要一两天才到的,孙伯备了很多今年的新笋,中午我去给你炒了吃。”   李爻从不把自己归在君子的框框里,所以远庖厨之说于他而言形同虚设。从前他身体好时,颇有些口腹之欲,加之总觉得自己年轻气盛、脾气急,就拿做饭的火候磨性子。这歪招把性子磨平了多少不好说,一手厨艺倒是练得极快。   在朝为官时,若有同袍到府上吃饭,能得他下厨炒个菜,是要明着开心,暗着得意,好好炫耀一番的。   后来,他越发爱咳嗽,冲不得风、呛不得烟,下厨也就少了。   只兴致来时才小露一手。   景平有幸吃过几次他做的饭,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同一盘简单素菜,太师叔炒出来是清新鲜甜,自己炒的则总有股子土油味。   说话功夫,李爻已经悠达到景平身前咫尺。   两年不见,临别时还略矮他一截的少年,已经高他寸余。在这样亲切的距离间,他是要抬眼才好看对方了。   景平一时没说话。   他与李爻差辈分,按理说久别重见是该礼数周全一番的,但李爻虽然喜欢装高人,却不爱繁文缛节,老早就跟景平交代过,免掉老气横秋那一套;景平想对他行个常礼,又觉得那样不够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他突然生出个大胆的念想——好想抱一抱太师叔。   他早没了亲人,不知道久别重见后,陡然扑过去会不会唐突对方。   思虑片刻,景平忍下冲动,退后一步,向李爻行常礼道:“太师叔近来身体安好吗,这两年不在你身边,我很是挂念。”   李爻柳叶似的俊秀眉毛一扬,抬手拍在景平上臂,触感是硬邦邦的,他笑容绽得更开了:“偷吃了农家的好肥料吗,长这么结实。”   景平:……   百转千回的满腔牵念,顿时被搅合散了。   可他又觉得真实亲切。   太师叔不一直是这样吗。   李爻口无遮拦之后,细细打量景平——   面具该是找工匠稍微调整过,依旧严丝合缝地挡着斑驳,神色间的幼态已经彻底褪去,眉眼轮廓也长得更开,自带着俊冷神秘、生人勿近的气质。   不过李爻不是生人。   他扬手,亲昵地摘下景平发丝间埋的两片梨花瓣,顺势轻轻在他背上一带,把年轻人拥进怀里,在对方背上拍了拍:“你一直挂心我,我很高兴,怎么赶夜路回来?多危险。”   景平被李爻按进怀里,一时恍惚,如愿以偿的欣喜让他也抬手搂了李爻。   对方身上那股阔别两年的香味倏忽浓了,伴着郊野的晨曦雾气,扑进鼻腔。   他赶早回来,身上还带着晨寒。   太师叔怀里又香又暖,让他心驰神摇;突如其来冒出冲动,让他想深深嗅一遭太师叔领口漾出来的香,把手臂收得更紧,将对方揉进胸膛里才好。   几乎同时,景平觉出异样了。思念没止步于相见,拥抱反而激发了更浓烈的情愫,混合着血气方刚的欲/望破土而出,烧得他心口发烫。   他已经快二十了,没尝过情/欲的滋味,话本总是听过不少,一时错愕,大骇:贺景平你怎么……   他简直不知怎么形容自己了,说难听些,这不是胡乱发情吗!存了亵渎的觊欲,该天打五雷轰!   他被自己吓了个人仰马翻,紧抓着李爻腰后的一把衣裳,身子綳得笔直。   李爻莫名其妙,怀里好似抱了条棒槌。他把棒槌放开,仔细端详,上三眼、下三眼打量半天,也没从景平那张冰山脸上看出端倪,问道:“怎么了?”   景平不敢把念想剖白给对方听,那是打死也不能说啊。   他喉咙发干,理不透这心猿意马是怎么回事,又懵懵然有丁点清明。进门之前他只道是近乡情怯,只是……设想面前的人若是花信风,倒也是不怯的。   所以,这分明是近“人”情怯才对。   那人早已在他心底偷偷据了一小片天地,对方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冲破孤怯也要追逐的一方归处。   景平脑袋想到这就卡住了,没办法再细究更加隐匿的、不可言说的欲始于何时,咽了咽,道:“师父近来忙吗,一会儿我去看看他,孙伯和滚蛋呢?”   李爻知道他在岔话,难得没嘴欠贬损人家。正待和他说花信风近来军务繁忙……   “哎哟!小公子回来了!”孙伯从后院出来,一声吆喝冲散了空气里暗藏的尴尬,“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我给你烧洗澡水去,洗好换身干净衣服,好吃早饭!”   老伯的高兴写在脸上,一边念叨着“一晃都长这么高了”、“回来就好,这回不走了吧”,一边忙活去了。   再眨眼的功夫,滚蛋回来了。   狗子每天天擦亮就自己出去溜达一圈,放空肚子,掐着时间回来蹭吃。   今天进门见景平在院里,“汪”一声扑过来,狗脸上都带着笑。景平身上土唧唧的,被汪兄再弄脏些也无妨,一人一狗很快打成一团,安静了两年的小院里,又闹腾起来。   李爻在一边坐下,笑眯眯地看景平和滚蛋瞎闹。   只是晨风过,他依然时不时咳几声。   咳嗽声是晃在景平耳朵边的警示铃。   “这两年我送回来的方子都不管用么?”他拉过李爻的手诊脉,片刻皱了眉,“怎么半点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了……”   确实严重了些。   李爻自两年前开始偶尔胸闷憋气,右边指尖脚尖时常发凉,严重时冷得像冻住。他跟花信风说过,花信风也没太好的办法,推断说是毒素影响血液循环,得寻出毒源才好对症下药。   李爻心说:两年多不见,医术精进了这么多?   他收回手,随口胡说八道:“咳嗽练腹肌。”   景平无可奈何地撇嘴看他。   李爻一笑,又安慰道:“比从前好多了,前几年晨风大的时候,我可不敢在院子里坐着,你还没给我说说,这两年都做什么去了?”   经历只言片语说不完,景平心思更不在这上,他索性不说,从怀里摸出个小包,一层层打开,露出捧已经阴干的带茎花朵。   “这是什么?”李爻问。   景平捧起干花凑到他鼻尖下:“香不香,这叫款桑花,日常煎水煮粥能润肺气,你试试。”   李爻闻言一皱眉:“年下没回来,是顶着大雪进太白深山了吗?”   景平日常的表情是没表情,独对李爻,偶尔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俏皮。   他眨巴着眼睛寻思:太师叔居然知道这花。   景平初识此花,是在一本医术杂记上。书中言说,太白一带常年风寒雪烈,驻民却不似关内人“娇气”,除了环境的锤炼,还因为他们日常爱以一种植物佐餐煮水。植物名为款桑,入肺经,肺通则气血顺畅,是以病害不侵。   姨婆给景平的医书并非全科,景平自然也学得偏。   对于药里,他并不高明,甚至从没听过此物。   他是个讷言敏行的实干派,立刻动身,一路跋涉到太白山脚。   一问,确有其花。   只不过这花生在苦寒地,有如雪山一般的风骨,非要每年冬日里钻着山雪、生在冰崖边上的才最好。药性顶自家种在田间地头的百倍。若想得这种最好的花,非得每年下雪前进山,捱过大雪封山的整个冬日,赶着雪将融时把花摘下来。否则花被雪水一泡,让日头晒两天,立刻烂根,不能要了。   景平当即进了山,先是在山洞子里伴着篝火过了十来天野日子,才在一次外出寻找那花的踪迹时,遇到个在山腰安家的采野参老人。老人家好心,收留他去小屋子里住到了春天。   事情被景平讲得轻描淡写,他说了一堆和采参老人小屋躲雪、进山打猎挖菜的新奇,却对为了采药一路从崖坡滚下去的凶险避而不谈。   李爻知道他报喜不报忧,不动声色的感动之余,开始噎得慌:他真心相待的人对他处处设防,还不如个孩子实诚。   五年多过去了,李爻以为前尘往事随风去,该淡的都淡了。万没想到,是他自以为是了。   先皇对他的算计依然是片逆鳞,摸不得碰不得,否则哪儿都不痛快。   景平见李爻愣愣的不说话,道:“这次准备不足,只得了这么少,也够你喝一季,若是有效,明年我再多弄些来。”   话刚落,李爻站起来了:“不必,”他深吸一口气,“你不必涉险做这些。大雪封山,天寒路险,不要再去了。”   景平皱了眉,定定地看李爻片刻。   “为什么?”他追问,“为什么这么说?你到底身患何疾?我学艺不精,看不出症结,师父呢?也看不出吗?为什么我问到你的病症,你们都岔话题?又为什么……我觉得你根本不想好好医……”   “不值得。”李爻打断他,话跟得紧极了。   二人四目相对……   李爻顿觉自己态度太硬,抬手在景平肩头拍拍:“往后做你想做的事,别再为我的咳嗽耽误时间了。”说完,扭脸回屋去了。   景平愣在原地,看李爻的背影心里发酸,默默地想:为什么说不值得?治好你的咳嗽就是我想做的事啊。   李爻回屋关门,反思自己过了。   他在屋里来回溜达,深刻检讨:人家孩子刚回来,给你采药指不定受了多少苦累,你冲他甩什么脸子?本事不见长倒学会迁怒了,有本事你指着赵晟鼻子骂他们一家子过河拆桥,卸磨杀……不对,我不是驴。   他挠挠脑门,又想:咳,我也是不想那孩子搅合在算计纠葛里么,要是让景平知道我这毛病的因果,指不定要如何发作。他打小主意就正,有事不爱说……真是不如什么都摆在脸上的省心。   思来想去,他自己也烦了。往床上一躺,赖着放空静了一会儿,越发过不去:景平应该不会跟我生气吧?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去跟他道个歉,再做顿好吃的哄哄他,把这事糊弄过去得了。   打定主意,他起身掸掸袍子,把衣裳头发整理一番,拉开门。   正好撞上景平走到他房门口。 第016章 晏初   景平已经换了孙伯给他备下新衣服,头发洗过,带着潮气,拿带子松散地绑在背后。他见李爻开门,难得露齿一笑,端托盘进门:“太师叔,刚才我错了,你不想说的事,我不该追着问,但你不吃早饭不行的。”   他说着,盛粥放在李爻面前,再把小凉菜和红糖糕摆好,最后勺子筷子递进李爻手里:“好歹垫一口。”   李爻被景平的低姿大度撞了个跟头——这孩子日后必成大器。   他喝了一口粥。   那粥是小砂锅慢熬的,带着股很淡的植物清甜味。   李爻第一个念头是孙伯弄了新花样,再转念心就明镜儿似的了:大约是他把款桑花放进去了,怕碍自己的眼,端来之前又全捞了出去。   此等用心良苦,李爻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心怀歉意地把稀饭都喝了。   整顿饭吃完,俩人谁也没再提刚刚的事。   李爻把嘴一抹,想了想:“我咳嗽是胎里带的弱症,适度温补就行,不需要刻意医治。”   景平低声念叨:“……但你的脉象不像。”   李爻敛下眼睛笑了:“像不像的我都不至于即刻就吹灯拔蜡,刚才被这缠疾闹得心烦,不是冲你,别往心里去。”   景平话少,但不代表他是块木头。往往,这样性子的人是比大大咧咧、侃天说地的货色心思更敏感的。   他总觉得李爻那句“不值得”背后,藏着口苦水。   心思满怀,景平没说话。   屋里飘过一阵寂静的尴尬。   李爻觉得别扭,战术性换话题:“对了,让你回师门看看,到底见到你太师父没有?”   景平摇头:“两年去了三次,太师父都在闭关,日常事务是师伯打理的,我就没再多叨扰。”   意料之中。   李爻的掌门师兄今年八十多了,向来孤僻避世,闭关是常态。   “唔,对了,你师父最近忙得很,也许要过两天才得见。”   景平奇道:“出什么事了?”他顿时想起官道上连夜赶路的板车,“我看到很多送草药的车,拉车的似是战马,要打仗了吗?”   现在的情形虽然暂不至于打仗,也已经在防备周边游族趁乱挑事。   景平看见几辆药草车,能猜到事态发展方向,实属难得。   “而且……”他又道,“我心中有个担忧。”   两年前,李爻就见景平看史书,只是二人从没聊过与政务有关的话题,景平骤然提起,李爻来了兴致,问:“什么担忧?你说说。”   “我这次出去,路过许多羯、汉邻居的地方,现在两族在修和,当然各自休养生息不会生乱,但若往后还是要打……只粗略一数,就发现咱们两城共夹一块粮田的城池十有五六。倘若羯人在排兵布阵上稍加算计,隔田困城,咱们的强兵又支援不及,城内很快就会乱的。”   景平的设想过于极端,但以他这样的年纪,只走一趟就看出确实存在的隐忧,实在难得。   李爻静静听他说完,继续引导着问:“那依你看,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显然,景平是想过才与李爻说的:“咱们应该做个圈套圈,尤其是重要城池,必得城防在外,中夹粮田,城心居百姓。现在两城共农是前朝农耕力和兵力都不足留存的遗患,所以咱们最要紧的是鼓励百姓和官军一起种田,纳农为兵,纳农于民,若真有打起来那天,咱们的人扔下锄头有粮吃,也有抗衡之力。”   李爻听他讲完,对他刮目相看,问道:“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景平摇头:“也不全是,在书上见过类似的事情,觉得不完善,我又填补了些。”   话说到这,孙伯敲门进屋:“东家,花长史来了。”   李爻听了便笑:“你师父跟你心有灵犀,插上翅膀飞来看你了。”   “呃……”孙伯沉吟,破了自己东家一瓢冷水,“花大人不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两位,您还是去前院看看吧。”   花信风能带谁来?   李爻莫名,提衣袍往前院去,听见院里有人操琴。   说到音律,也是李爻闲来打发时光的一个爱好,他会但技艺平平,听得多,弹得少,曲谱懒得背,弹错了音也无所谓。而且他还不爱下功夫练,热乎劲上来摆弄几下,坚持不到三天,就寻别的乐子去了。   他那把琴,挂在正堂墙上大半年没动过了。   现在倒是好马遇伯乐,那操琴人极通音律,几下把琴正了音,弹奏起来。   弹得是个叫《长相思》的古曲小调,没有繁复指法,李爻也会。   他听了两耳朵,已知来人是谁,步子一顿,在月洞门后站定,没往前走。   前院,操琴人合着乐声轻吟:“客满庭,酒满觥,故断危弦声不成,侯门空复情。山层层,水泠泠,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嗓音低沉,悠悠然念白带着些忧愁,让人听着惆怅,心里发紧。   扰得李爻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安生。   李爻听他唱完,深吸一口气,两步跨出月洞门。   操琴人正好落下最后一音,双手在琴弦上轻按,止住余音,不待李爻说话,先笑了:“晏初,经年不见,愚兄来接你回家。”   来人正是当今圣上赵晟。他身着微服,身后没有大批护卫,只花信风和一个中年汉子。   话里的信息太多,李爻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站在门边看他,片语没有。   倒是赵晟,两步抢过来,见李爻一头纯白,动容、意外和悲伤同时泛在眼睛里,抬手敛起他襟前一缕碎发:“你……你怎么……”   话未完,声音先哽了。   李爻退后一步,那缕头发便在对方指尖滑脱了。   他撩袍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依旧不说话。不知该说什么,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南晋甚至前朝自持是儒仪之邦,君臣之间行叉手礼,没有天塌了的事情是不跪拜的。晋朝定都不久,司礼监为了讨好先帝,曾经提出上朝时为彰显君尊臣卑,臣子们应对君主行跪拜大礼。事一提出,被朝臣群起而攻,嗤之以鼻,说司礼监是一群每根的东西,才提得出这样折辱文栋武梁骨气的馊主意。   后来先帝更是把提此倡议的大监一撸到底,打发去扫院子才算完事。罪名是以番蛮恶习侵蚀祖制。   赵晟见李爻跪下,脸色变了,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下跪做什么,快起来!”   李爻不动,大有一副在地上生根发芽的架势。   花信风站在皇上身后看着,为他捏了把汗。   赵晟垂视片刻,重重叹了口气,上前两步双手把李爻扶起来:“愚兄……朕,知道你心里委屈,旧事是场误会,”他从怀里摸出那用金子镶好的竹报平安玉佩,“这是当年朕送你的腰佩,你……请辞那日,把它在御案上磕碎了,朕又重新敛来镶好了,若是有心,碎玉可重合,你同朕回家去,朕补偿你。”   他先称“愚兄”再称“朕”,是放下身位拉近关系,后又敲打李爻记得他到底是谁。   李爻当然明白,他没接玉佩,只笑了下:“草民身体太差,难堪大用,有颗已经死了的心一直不大舒服,陛下若是要草民去做什么尽管下旨,若只论回家,这里就是草民的家了。” 他脸色很白,嘴唇无色,说话时声音在颤,这不长的句子说完,身子难以控制地往后栽歪。   赵晟一惊,要去扶他,被景平从斜向里揉身过来,先行把人稳稳扶住了。   景平不知因果,他从没见李爻这样过。这富贵公子是昨夜在客栈见过的那位,竟然是皇上。   但那又如何呢?   他只在乎李爻现在不舒服、不高兴、不想回去。   景平的面具辨识度太高,赵晟认出他了,淡淡看他一眼没理,又对李爻道:“言笑晏晏,初法明道。晏初,还记得郑老师吗,半月前,他到出使胡哈,至今未归,朕怀疑对方扣押来使,意在试探……若是寻常时候,派边邑驻军直接出兵要人便罢了,可如今半个营的兵将染病,此事若被对方试探出来,边关必乱,朕是来稳定军心的,可胡哈若是押老师来攻,朕只得仰仗你……”   “晏初”这称呼,李爻已经五年多不曾听见了。这是他十四岁时,老师郑铮给取的字。   他入庙堂极早,本身也有作为,关系远的称他小李大人、小李将军,关系近的不好再直呼其名,所以他取字早了好多年。   老师郑铮知道他不喜欢“爻”字,用晏初二字来弥补,意在愿他不被变数所扰,安定如初。   只是可惜,现在看来这取字的威力还是敌不过一个“爻”字。   李爻刚才说话声音打颤,现在全身都在发抖。   景平只得把虚扶在对方腰上的手臂紧了紧,稳稳撑着他。他一直在咳嗽,声音不大,却让景平听得心疼。   自相识以来,李爻身体不好也从未让景平觉得他“脆弱”。现在,他真真切切在景平怀里,年轻人倒有种错觉——只怕来一阵风,怀里的人就要给吹散了去。   景平心底破出种冲动,想把李爻抱起来就走,带他到天涯海角去,不理这丧门星似的狗皇帝。幸好尚有理智存在,提醒着他冒失的义气只是裹乱,于事无益。   年轻人眉头拧成一团,声音偏温和极了:“太师叔,你若不喜欢,咱们就离开这里,天下事是别人的事,只要你愿意,我自然能带你寻方寸安宁。”   公然跟皇上叫板,脑袋岌岌可危。花信风和皇上身后的汉子同要上前喝止,皇上一摆手,问道:“小兄弟,昨日初见,未多叙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景平面具后一双眼睛冷若寒星,定然看着赵晟,面无表情道:“自然知道,陛下过河拆桥的手艺想必是祖传的,才能这般精进。”他瞥一眼对方拿在手里的玉佩,“玉碎能合终有瑕的道理,陛下竟不懂吗?”   这话出口,连李爻都惊了,低喝一声:“不得无礼!”来不及再说什么又是接连不断的咳嗽。   “不妨事,本来也是朕对你不住,”他拦了李爻,又向景平问道,“你来说说,朕怎么过河拆桥了,朕悉数听着,当给你太师叔出气。”   景平的话大不敬,但李爻知道,皇上暂时不会计较。并且他也好奇,他跟皇家的纠葛景平不知情,这句“过河拆桥”是从何骂起呢? 第017章 并肩   骂皇上,真是好大的胆。   而景平面对赵晟,大有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穷横架势。   对方问了,他嗤笑一声道:“陛下对我太师叔是有惜才爱才之义,可怎么就让他死遁归野,孤身一人拖着病到江南来,连日常照看的大夫都不给安排?”   于事实而言,这是胡搅蛮缠,偏缠得皇上没办法辩白。至少他不能承认:你太师叔的毛病是我亲爹下的黑手,他得知真相后,口喷鲜血执意要走,我放他离开是做事留一线。   赵晟接不上话,只得认了:“确是朕思虑不周,所以现下朕来接他回去医治,你也帮朕劝劝他,”言罢,他转向李爻,几乎贴近到李爻耳畔,低声道,“朕知道错了,朕还知道你不过是心里有怨,对朕和我大晋的情谊并没冷,否则五年前你怎么会暗中揪出羯人探子,又这么多年不避踪迹,只在江南晃悠?”   李爻见到赵晟皱吧别扭,非是矫情。是他自己也没想到,心里那道坎子比他预想得更高更坚实。   人一旦牵执太重,要么钻牛角尖把自己卡死,要么选择逃避暂时不去面对。显然,李爻是后者。他想把一切交给时间,然而五年多过去,旧事蓦地重提,他才发现放下哪里有那么容易,被晃个措手不及。   而其实,在皇上搬出二人授业恩师被困的消息时,李爻就知道这事他不得不管了。更何况,中原安定,是他父母战死沙场换来的,是爷爷的期冀,也是自己的心血,若如今天下又将渐生疮痍,总要有人站出来,去修补妥帖。   他叹了口气:“草民先想办法将郑老师迎回来,再论往后。”   赵晟眼睛一下亮了,顿时心情大好,瞥见景平依旧定定地看自己,半开玩笑似的反攻倒算:“刚刚你说‘祖传过河拆桥’,这‘祖传’二字从何说起?你骂朕骂得对,把先皇也骂进去,若是讲不出个所以然,朕是要罚你的。”他说完,脸一沉,看着景平。   景平没理他,定声问李爻:“太师叔想好了?确实要管这事了吗?”   自景平扶着李爻起,便一直在他手腕间揉压穴位,李爻气息平复,咳嗽渐缓,平声道:“郑铮老师是我恩师,他身陷困顿,我不能不管。”   景平点点头,才又对皇上道:“先皇当年能平胡哈、氐、羯、回纥、鲜卑等八部外族,自然是文治武功皆无人出其右,但若不是万众归心,没有四海诸侯乐于免战称臣,只怕山河万里到现在依旧摇摆于烽火硝烟中。”   说到这,他看见花信风站在赵晟身后,冲他挤眉弄眼摇晃手,示意他闭嘴。   景平只当看见一团空气:师父对不起,今日你就算舞出朵花来,也是透明的,我看不见。   “众多诸侯中,信安城贺氏在大晋定都前,出城兵十万助晋伐羯;更于四海安定后,对晋国君主俯首称臣,甘愿岁岁朝供,最终却落得被羯人记恨、一夜灭门的下场。彼时先皇在做什么?他为何只收了信安,收了百姓,口称伐羯却不置其死地,让那些蛮子苟延残喘至今?”   景平不错眼珠地看着赵晟,眼神和他的面具一样冷,无言地问出了最后一句:难道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赵晟片刻无言,突然哈哈大笑,好半天止了笑声:“初生牛犊,大刀阔斧!年轻人就该有这份锐气。但天下之主,不能只为一人出气不顾万民,”他一指李爻,“单说你太师叔带兵伐羯,就两次差点丧命。可那仗打到最后,必是两败俱伤。你何不问问他,最后为何同意走了和谈这条路?不想报那仇怨吗?为已死之人和一口气焰,要再豁出万千性命,为尊上者,要衡量是否值得。”   景平没再说话。   李爻偏头看他,见他牙关咬得紧,借着袖子的遮掩,反手拉了他的手拢进掌心,在他手背上轻轻磕了磕。   景平深吸一口气,近乎逼视的目光淡下来了。   “但你这话说得有道理,信国公乐意归顺,一来是慧眼识真,看出大势所趋,二来他有仁心,不愿自己的城民受战火离乱之苦。他不得善终,实在令人唏嘘。这口气不出,我大晋往后极难万民归心,确实该寻机会把这憋屈找补回来。如今朝中正缺你这样敢言的年轻人,你是晏初的师侄孙,叫什么名字?可愿随朕回去宏图一展吗?”   皇上当然不会为了年轻人的几句厥词就给个职位,他这样做,多是为了李爻。   只是就事论事,景平可以平步青云了。   谁知景平只轻轻松开李爻,向皇上异常恭敬地行了个礼:“草民贺景平,是信国公世子,当年家遭不幸,侥幸不死,才心有罔顾,如今得陛下点拨茅塞顿开,不该偏执于自家私仇。且草民胸无大志,不想朝中为官,只愿伴太师叔鞍前马后,伺候周全,足够了。”   贺景平自爆身份。   小院里突然安静下来,无人说话。   一阵风过,皇上刚要再说什么,李爻又咳嗽起来。他咳得急,脸涨得通红,青筋从脖颈直攀到太阳穴,皮肤下的血管都涨起来,仿佛下一刻要爆出血来。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被他牵扯了。   李爻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药吃下,向赵晟断断续续道:“草民……草民咳嗽又犯了,需得缓一缓,眼下还是先把……咳咳咳……把郑老师迎回……咳咳咳……”   李爻心眼子多得很,到底有多少,赵晟数不清。   他见李爻这般,心里抽扯得一凉,兀自有点难过——他看不出李爻是不乐意继续刚才的话题,还是真的咳嗽犯了。   幼时那个伴他读书写字、陪他去御膳房偷点心、捞了御花园的鲤鱼现场生火烤来吃的少年早就不见了踪影;就连九曲十八弯心思只对外族的李相也远得像留在了上辈子。   如今,李爻对他只余礼待和疏离,终归是回不到从前了吧。   那般赤诚,是先皇亲手葬了,他则一直袖手旁观……   但赵晟一国帝君,来此自有目的,见好就收,赶快道:“好了,快让景平服你回去休息,朕要去驻邑军营,也不多待了。”说罢,他摆摆手免去众人恭送,转身走了。   景平则二话不说,扶李爻回屋。   进门好半天,李爻还在咳嗽,像怎么都停不下来。   景平急了:“怎么药效变得这般慢?”   李爻深吸一口气,鼻息都在哆嗦,掀眼皮看他一眼,浅声道:“让你气的。”   景平表情跟着紧张起来。他顿挫片刻,突然撩衣袍跪下了。   这倒是把李爻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还没过年呢。好了好了,你起来,我逗你的,咳咳咳……”   景平:……   他抬脸看李爻,这人刚刚都要碎了,现在又能不着四六地“逗他”,让他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惆怅。   “以为我怪你御前莽撞?”李爻平了气息,扬手随意拨拢景平额前的碎发,“你家的旧事,你有自己的打算是好事。如果整件事是浑水深处有大鱼,依靠皇室力量查因果是上策,而且……”   李爻心想:事情现在最大的受益者其实是皇室,即便是临渊探龙,也要先临深渊才行。   但这是个巨大的变数,一遭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弄不好则不知要多少人陪葬。   他没说。   见景平等他的后半句,他把“而且”之后换了因果:“而且你先确定了我要去救郑老师,才对陛下自暴身份,算是万般顾念我了,”他在景平头上抚了抚,“放不下的就不逼自己放下,心意难平,必有原因,我陪你去寻一个因果。”   且我受你称一声“太师叔”,必要先于你看见真相,若前路是深渊,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跳下去。   景平则呼吸一滞:   太师叔虽然没答应皇上,但已经决定要回去了吗?   李爻把他顾全他的心思全都看透了,这让景平心底隐秘的角落里,旖念重萌,他不喜欢对方抚顶的动作,巴望着和比他大不得几岁的太师叔并肩前行。   他直了直身子,正色道:“太师叔别拿我当小孩了。”而后,顺手把李爻的手从自己头顶摘下来,扣在掌心。对方指尖微凉,他合拢双手捂着——太师叔的双手没有当年那样大了,修长得不像个习武之人。   李爻被景平抽冷子的举动闹得莫名其妙,看他片刻,柔和了笑意:“好好好,不拿你当小孩,你长大了。”   时隔五年多,语气跟当年哄景平不怕鬼时如出一辙。贺公子一口深情给闷得无处安置,发无可发,不发噎得慌。他觉得李爻手热了,撂开他,一噘嘴暗自生闷气去了。   景平的情绪太少外露了。   李爻看在眼里,暗自好笑,突然恶劣地发掘出新的消遣,用哄他的语气,气他道:“哎哟,还真生气啦?不气不气,气一会儿就行了。昨儿晚上孙伯还说找不到酱油瓶子,原来是在你嘴上挂着呢,哈哈哈……咳咳咳咳……”   景平瞪他。   李爻选择性失明,笑话人家自己又要咳嗽,匀了好几口气才消停下来,问:“对了,你说昨儿跟皇上见过,怎么回事?”   景平不跟他一般见识,把昨天客栈里的事情说了,当然也包括那脑残的客栈掌柜。   两年多以前,李爻已经听过“离火符”,当时只道是什么不入流的民间偏激教派,略成气候定要被朝廷注意。没想到再次听说如此激进,论到头居然是赵晟?   他听完,未多置喙,迈步往外走,让景平一把拉住了:“刚还咳嗽呢,你要去哪?”   “去找你师父,跟他商量怎么去胡哈大寨找事。” 第018章 跟着   从前朝起,江南一带晋军就和胡哈、羯反复拉扯对峙。   十一年前,李爻带兵亲伐胡哈,仗打了三年多。最后一役,晋军把胡哈人追出江南边境数千里,在川岭斩首胡哈军四万九。这几乎杀绝了胡哈的强壮兵力。   之后不久,胡哈部落首领为保一息尚存降晋,被拘到都城邺阳,安了个“胡哈校尉”的差事。这是个空职,和为质差不多。老首领的两个儿子因此得以留在胡哈,将部落分为阴阳二部,分别治理。   又不久,老胡哈王郁郁而终,临终前让长子入邺阳,次子丹木基则成了胡哈王。   如今胡哈修养数年,八成是觉得自己又行了,开始对南晋试探。   李爻从驻邑军营回小院时,已经月上枝头。他谁也没惊动,自行打水洗漱之后,回屋坐在桌前发呆——五年多,光阴如梭,消停日子到头了。   他也曾年少轻狂,但那锋芒锐气在骤然看到先皇密旨时,就磨平了。   “二臣贼子,用时当用,国安当弃。”   这些字像烫红的烙铁,在李爻毫无防备的时候烙在心头,几乎蒸干了他的意气风发。   他在当今圣上面前一口血喷了好远。   第二日,不少朝臣收到的发还奏折上带着血渍。右相李爻则也再没出现在朝堂上。   李爻是个寻常人,不修仙、没有神通,若不打仗、不论国事,他不过是个爱笑爱闹的年轻人,闷在江南过了五年多的闲散逍遥日子,一时又要与胡哈打交道,心思不可能如一潭死水。   好在他极聪明,深知既然事情非管不可,再多空想旧事只是凭白消耗心力,于是他让自己静了片刻,准备早些休息。   李爻起身吹熄了蜡烛。   也正是此时,他透过烛烟窈渺,看见门外过了一道影子——映着月亮,倏地一晃。   李爻顿时警觉,屏息戒备。   跟着,房门被敲了三下,门外人声音低沉道:“少东家,可否容小人进门说话?”   李爻听对方音色很熟,却想不明白“少东家”三字从何论起,他心怀戒备,重新点燃蜡烛,拉开门,见门外之人是随皇上同来过的护卫汉子。   李爻后退一步,抱拳道:“大人莫要玩笑,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那人低声道:“可否进屋说话?”   李爻见他神色郑重,侧身把他让进屋,刚关上门,那人“扑通”一声跪在李爻面前。   这确实把李爻吓了一跳,比对方从背后捅他一刀还稀奇。   他擦亮了俩眼,再看那人——还是不认识。   那人看他讷然便笑了,安慰道:“少东家莫怕,小人杨徐,家父杨韬是李老将军在前朝的亲卫呀……”他一边说,一边从腰封里摸出块寿山石小章,递给李爻。   李爻俊秀的眉毛挑起一边。   杨韬这个名字,他记得,年幼时,杨叔叔还陪他练过武艺。   他接过印章细看,印章上的“李”字横冲直撞扑进他眼睛。那是爷爷的亲笔,这印章是前朝时,李家家将才有的徽印。老将军归顺南晋之后,徽印便再不用了。   李爻这时再看杨徐,便能从他眉眼间看出杨韬的五官轮廓。   “杨大哥,你……前程锦绣,是做了带刀侍卫吗,杨叔叔还好吗?”李爻把人扶起来。   杨徐淡淡笑了下,神色是伤怀的:“家父三年前已经病故了,临终前千叮万嘱,让小人记得老东家从前的恩德……”   张口闭口“老东家”听得李爻心惊胆战,他得知杨韬已故,心下伤怀,面上没动声色,不等杨徐把话说完,就拦了他:“前朝往事都过去了,杨大人在陛下身边当差,少东家三字万万不可再提,你更不该私来见我,快回去吧。”   杨徐一抱拳:“不碍的,陛下差小人回都城按少……啊,按着先生的吩咐,接该接的人,取该取的东西,我是顺路来见您的。”   只怕还是顺路跳墙进来的。   杨徐半夜“私会”的心,李爻当然懂得,但他只是问:“陛下身边再没旁人照应了吗?”   杨徐道:“先生放心,陛下住在花长史府上了,此行有内侍庭武士三百、避役司能人五十随行,来时不想大张旗鼓,分了好几队,现在已经汇合了,陛下有人照应。”   李爻点头,半句闲话不再多说,让杨徐一路平安,把人送走了。   -   两日之后,一记快马扬着烟尘过江南界碑,往川岭方向去。骑士义气凛凛,轻甲背弩,在旷野官道上遥遥望见胡哈部落迎风招展的大旗,反手将弩拿下来了。   那弩很轻巧,单手可执,是依着工部一位大人家自先秦祖传下来的图纸造的。   图纸言说此弩射程可达八百米,百步之内能穿五六叠皮甲。但最初一众工匠做出来的东西,顶多只能射二百多米。直到近些年,工部研究火器,有能人在箭矢上做了文章,在箭尾挂着发射前需要点明火的助推设备,箭矢由机械动力弹出后,燃料在空中燃爆,二次助推加速……   调试了无数次,最后将□□的射程勉强撑到了七百米,取了个漂亮名字,叫追星辰。   听上去很厉害对吧?   其实鸡肋得紧。   设想在高强度作战时,每支箭矢都需要提前点火,已经大幅度降低了攻击效率;箭矢在飞行过程中二次助推,又有一定概率影响精准度,闹不好是偏之毫厘谬以千里。   于是这玩意只有两种用途,一是大规模无差别杀伤,二就是像现在这样——   骑士勒马,摸出千里镜,观察胡哈营地的状况,又从怀里摸出个牛皮小筒,挂在箭上。他透过千里镜瞄准,续箭、搭弦、点火一气呵成。   “砰”一声轻响,飞火流星。箭矢直冲胡哈大寨。   这支箭射得极准,正钉在胡哈大寨的中央旗帜上,箭尖埋进木杆四寸余。   胡哈士兵没有防备,先惊后骇,紧跟着大乱。   “看见了!看见了!是个晋人骑士!只一个人!”烽火台上的瞭望官向下喊,“他掉头跑了!”   台子下,胡哈高阶将领沉声道:“别慌,是来送信的,把信给王上送去。”   牛皮筒即刻被送进王帐。   胡哈□□木基正与几位谋臣议事,听了便笑道:“晋人终于泡好了蘑菇,有动作了吗?”   川岭的风沙粗狂,养出来的人也粗犷。   胡哈王五大三粗,不过四十来岁,脸上的沟壑已经深出了暗影,像被刀风雕刻过干涸贫瘠的土地。而且这“土地”不仅干,还裂。他脸上有道刀疤,自额头斜至下颌,把整张脸一劈两开,下嘴唇现在依然留着豁口,像兔子倒置歪斜的三瓣嘴。   可想而知,当年那刀有多惨烈。   这胡哈王人粗,手指头也粗,费劲巴拉地打开牛皮桶,抠出一张纸来。他想了想,没打开,直接扔给身边士卿谋官模样的人:“文绉绉的看着麻烦,你看看他们写了什么。”   那人接过,看完居然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胡哈王是个急脾气,抄手又把信抢回来:“还写了天书不成!”   他垂眼看,乍一入眼也出乎预料。   信上只寥寥数语,字迹不是寻常来往国书那般工整,飘逸潇洒让他认了好半天,才读全了整句——   云彩它儿子:   为免你我相看两生厌,三日内将郑铮大人送回江南。   署名是——李爻。   丹木基名字的意思,确实是彩云之子,被李爻这么一写,怪得很。   王上片刻没说话,脑袋里冒出个巨大的问号,好一会儿,他才道:“李爻?跟咱们打仗的李爻吗?他不是死了么?”   谋官接茬儿:“传言确实如此,但南晋的皇上从未给他发过丧,而且……下臣看这字迹,确实与当年跟先王通信的劲骨……很像。”   这狂妄的语气也像。   丹木基一张皱巴巴的脸抽了抽,他看见“李爻”二字,气焰消了一半。两军对垒间,他与李爻交手四次,四次完败。脸上那道斜断的伤疤,就是李爻砍的。   胡哈王对李爻实在又惧又恨,几年前听说他死了,举着杯子在大寨里犒慰兵士,装模作样地感叹老天无眼,仇人早死,不给他报仇的机会。   天可怜见啊!   现在机会来了,他心里除了怂还是怂,但身为一族之主,面儿上不能露怯。   “依着诸位看,该当如何?”   谋官是会察言观色的,看出王上不动声色地怂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王上,要不……咱还是把人送回去吧?让那老头子死在晋国,总好过死在咱们这边。”   斜对角的武官听了不干,一拍桌子:“光是个名字就把你吓得毛都镪了,让他亲自来接人啊,咱倒要看看是不是李爻!再说了,那老头子半死不活又不是咱们闹的,他现在比炸蝎子还嘎嘣儿脆,再死路上,更说不清了。”   他身边一人跟着附和:“那个姓郑的官儿是巡安御史,南晋能称御史的至少是二品……算送回去,怕也不能善了。”   胡哈□□木基这人孔武凶悍,刚愎要面子。他在族内是一等一的勇士,可他到现在也不懂,领兵打仗不同于单挑。   四战无一胜成了他人生污点,那武官一句“光是个名字就把你吓得毛都镪了”登时扎了王上的心。   丹木基清了清嗓子:“等他来!到时候把那姓郑的老头儿给我看好了,有人质在手,料他也不敢如何。”   -   信送出去,对方连个屁都没放回来,事情注定不能善了了。   第三天头上,花信风差人到小院给李爻传信,说是万事俱备,皇上让他去一趟。李爻心里惦记着郑铮老师,片刻没耽误,进屋换了件衣裳就要出门。   小院没有影壁墙,李爻老远就看见景平不知什么时候跑大门口去了,捡了根秃棍子,假装是把剑,正乱七八糟地舞,明显心不在焉。   他知道景平八成是在门口堵他呢,但他心思没在这,扬声埋汰他:“这剑法好啊,练得一笔一划的,看你师父见了罚不罚你!”   说话间,他已经绕开景平,解开马匹,显然眨眼功夫就要蹽了。   景平把棍儿一扔,解开另一匹马:“我要跟着你去。”   说罢,不等李爻答应,已经飞身跨在马背上。   “你去什么去,不是闹着玩!”李爻把脸一沉,踏磴上马,顺带白了景平一眼。 第019章 宠信   李爻以为自己少有的掉脸能让景平知难而退。   万没想到啊!   景平眨了眨眼,非但没退,反而把他整套表情改头换面一番,反弹了回去。   李爻耷拉脸、皱眉、眯眼无一不冷肃,景平则笑微微的,扬起眉毛、眼睛瞪大了两圈,定定看李爻片刻,最后把翻白变成了无辜的眨巴眼。   大多时候,景平是素着脸的,突如其来地装“可爱”,李爻反应不过来了: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嬉皮笑脸路数?   李爻不想带景平去,不是觉得到了胡哈护不住这年轻人。   他更在意景平对皇上的态度,那是种很难描述的敌意。一次顶撞,皇上可以不跟这小子计较,若是再二再三,就不好说了。   景平见他没说话,乘胜追击道:“我没闹着玩,你带我见见世面,”他见李爻还是压着眉,沉吟一瞬,低声补充,“皇上面前我绝不冒失,不会像上次一样了。”   还挺明白李爻的心思。   最后,他突然话锋一转:“太师叔今儿真好看。”   李爻一愣。   他平时闲散,头发只随意挽个小髻,剩下一大把是披散的。今儿他满头银白束得很高,身上的文士袍是窄袖,他依旧嫌碍事,用腕箍束紧,飒爽至极。袍子的墨灰颜色极压身,衬得他皮肤干净,像能被阳光打透了。   他差点脱口而出“废话,我什么时候不好看”,一转念,自行检讨:居然险些被这小兔崽子牵着鼻子走。   话题分岔,李爻分心,脸色缓和不少。他寻思留景平在家也不能绑着他,这小子胳膊腿儿齐全,要是自己跑去更麻烦。   他无奈叹了口气,扬鞭打马,气苦地想:这高两辈儿的太师叔,好似缺了点威严。   景平见他默许,也低喝一声,驭马跟上,心里挺高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至理名言!   李爻则半点没照顾景平,他策马狂奔,存着坏心眼儿,打算把景平甩下些路程,自己先到军营跟花信风打好招呼,让门口的卫兵跟景平泡会儿蘑菇,不让景平跟皇上见面。   谁知这“奸计”也没得逞。   景平的马术不愧是花信风亲传,他从容跟着李爻,平稳地保持着五米距离,这一路好几段颠簸急转的窄路,李爻都没能如愿把他甩下。   罢了。   驻邑军中军帐内。   皇上赵晟、花信风、杨徐都在,除此之外,偏位上一人,衣着考究,头发已经花白了,高鼻阔目是副番邦人长相。   这人见到李爻进门,呼吸不明显地顿错。   李爻见他一对眼珠子黏在自己身上,扬眉笑道:“见过胡哈校尉日禄基大人,一别五年余,大人安好吗?往后会更好的。”   日禄基的表情一言难尽,像有话说,又觉得说了也没用。   李爻视而不见,继续道:“大人的慈母、妻小在都城定会被照顾妥帖,待几位小公子成年,陛下自会将合适的人送回胡哈,辅助大人管理部落的。”   他全不给对方回话的机会,转向赵晟道:“陛下,草民这就跟日禄基大人启程了。”   赵晟扬手,示意他稍等,向杨徐递了个眼神。   杨徐会意,从身后拿过木匣,双手奉给李爻。   “你的配刀撕魂,朕一直让工部的巧匠细心养护,今日完璧交还予你。”   赵晟说话的当口,杨徐把木匣打开了。   匣子内细绒丝布上静卧着一柄长刀。   那刀只有三指宽,比寻常单刀窄了太多,整身也没太大的弧度,若不细看鞘尖形状,说不定会被错认作剑。   李爻将它拿起来,单指一顶,黑亮的刀锋出鞘两寸。他晃过一眼,抖手还刀入鞘,冷寒的霞光随即隐遁了。   景平站在李爻侧后,一眼看出铸刀的材料与自己的面罩、匕首是一样的,心下生出种被太师叔特别对待的小骄傲。   他正自心花怒放,李爻一回手,把撕魂刀递给他。   景平下意识去接,双手一沉——这刀长得秀气,却非常压手。   他从无数说书先生处听说过,撕魂随李爻出生入死,威风无比,不由得爱屋及乌,对这冷冰冰的兵刃也心生敬意,胡思乱想道:都说兵刃用久了有灵物住在其中,你在吗?要是能听见我的想法就好了。往后我会在太师叔身边,和你一同护着他……嗯……你是前辈,我该请你喝酒。   “晏初,”赵晟正色道,“右相位置我给你留了五年,今日你官复原职了吧。杨护卫连官服都拿来了。”   杨徐随即又将叠得整齐的崭新官服展开,整身墨黑的长袍,前襟压领滚着两趟金线,绣了麒麟图腾,背后补子是麒麟踏四宝的暗纹。那神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从衣服上飞扑出来。   南晋不设太尉一职,只左、右二相。   左相司文,右相司武。   早年间,先皇曾想封李爻的爷爷为右丞相,无奈老爷子不待相袍加身,先坠马重伤,没了腿。之后他一直缠绵病榻,先皇宾天第二年,也随着去了。是以南晋的右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个缺位。   后来,李爻成功驱羯人平胡哈,年纪轻轻把边患贼族一通好打,功勋印堆得比山还高,赵晟便以一力排众议,把右相之位给了个不过弱冠的年轻人。   也因此,一度有太多不长眼的文臣言官嫌弃李爻年轻不更事。   赵晟为此多次对这帮吃着干饭还挑咸淡之人劈头盖脸地痛骂。最后他一句慷慨豪言道:“晏初国之重才,朕看一品的丞相都屈才,往后该给个超品王爵才对得起他为我大晋的鞠躬尽瘁!”   这话传至坊间,无人不知李爻在御前红得发紫,也让皇上得了个重贤爱才的好名声。   可终归花无百日红,御书房的变故之后,相位又空了。此后五年,朝臣多次上奏陛下拔贤补位,赵晟充耳不闻。事情在坊间传得天花乱坠,什么诸如皇上重情、南晋无才的话李爻都听过。   最离谱的莫过于说皇上与丞相人前君臣,人后余桃,右相从缺,是因为李爻在皇上心里占了个位置,陛下许他今生万人之上的威荣,无人能比肩。   李爻听过这荒谬言论,哭笑不得:可叹国泰民安,老百姓才有心情在茶余饭后嚼这样的舌根,可这哪里是威荣,分明是留着空位,必要时再拉他再回去卖命。   如今,催命招魂的果然来了。   李爻叉手行礼,一躬到地:“陛下,杀鸡焉用牛刀,右相做使节,岂非给了他们胡作非为的脸面吗?”   他行礼,景平自然也跟着一起。   年轻人偷眼看,见李爻居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木椅磨地轻响,赵晟一声长叹站起来了,两步到李爻面前:“好啦,你这是做什么,巡边御史,御史总行了吧?”他语气格外宠信,“晏初,你总不能一介草民去胡哈寨子里接人,传出去岂非要他们笑话朕朝中无人了么。”   赵晟苦口婆心,身为皇上,身段已经低得不能再低,李爻垂眼帘微一躬身:“微臣领旨谢恩。”   景平冷眼旁观——皇上明明待太师叔很好,可太师叔为何对他避之不及?   他思来想去,不通因果,却在心里认定了,李爻不是个矫情的人,能让他这般,定是皇上对他有天大的对不住,总之不会是太师叔的过错。   也不知李爻知道他这便宜师侄孙如此无条件地信他、念他,会作何想。   不过呢,李大人现在满腹心思在迎回郑铮、顺便给胡哈那没长脑子的头儿一个教训上——让他个山炮瞎试探!   李爻这么想,心底蓦地冒出当年做前锋将统制冲锋陷阵的澎湃。他辞别赵晟,带着胡哈校尉日禄基,还有景平这削尖了脑袋往他跟前贴的护卫,由三十名武士随行,策马往胡哈大寨去了。   自从前日南晋骑士一支弩箭射来李爻还活着的消息,胡哈自王上而下,已经如临大敌多日。   烽火台加值轮岗,不分白日黑夜地拿千里镜往江南方向望风。   这日过午,哨兵见小队骑士快马而来。   “快去通报,怕是来了!”他向烽火台下吼。   景平作为临时上任的侍卫尽忠职守,紧跟在李爻身边,他见目的地方向突然好一阵爆土攘烟,忍不住问:“太师叔,前面是怎么了?”   李爻蔑笑了下:“老朋友拉架势迎客呗,呦呵,阵仗这么大,”他说着还歪了头,似是颇为得意,“看来你太师叔威名尚存,吾心甚慰。”   景平:啊……   突然不知道该不该顺着他的话马屁下去了。   果不其然,胡哈王亲自出寨来迎。王上似模似样地坐在四骑同驱的战车上,族中武士们左右两翼,扇形排开。兵将列队,各个神色庄严,前排扛盾皮甲,中排搭箭,后排执锐。   双方相距不足百米,李爻带住了马。   他扬声道:“胡哈王,多年不见,不续旧,要直接开打吗?”   丹木基到现在依然清晰记得,李爻当年对他劈头一刀时脸上挂着的冷笑。   他在战车上虚着眼睛端详这死而复生的死对头,又实在看不清。身边人适时递来个千里镜。   镜孔里,对方那张一个表情就能把人气死的脸依然俊朗无双,与七八年前相比,变化委实不大,但不知为何那年轻人头发全都白了,气韵也比从前平和多了。   胡哈王收了镜子,示意身边的谋臣跟李爻喊话。   “李大人,此来何故?”谋臣扬声问。   李爻策马缓而向前,过于松散从容,像是个带人来观光的贵公子。他塞怼对方道:“明知故问了不是?你们王上不送郑大人回来,摆明是想见我,我只好不负所望地来了。结果贵邦待客之道就是把旧相识堵在门口喝风?我连甲都没披,你家王上依旧连寨门都不敢让我进吗?”   谋臣不敢自作主张,看向自家王上。   “你跟他说,下了兵刃,才能进门去。”丹木基道。   那谋臣依言转达,李爻二话不说,答应得贼痛快。 第020章 挟持   李爻下了配刀,带的三十名内侍庭武士也被拦在大寨外,随他进寨的只有景平和两名贴身随侍。   胡哈王是畏惧、戒备李爻,但他好歹跟晋朝打交道多年,被对方的礼教影响。现在人家在自己地头上,不能丢了排面。   于是他道李爻来者是客,喊来数名文臣武将陪同,张罗着备酒设宴,请李爻上宾位落座。   李爻在大帐中间顶天立地一杵,倒背着手笑呵呵道:“不必麻烦了,你看我难受,我看你别扭,了事我们麻利儿走人,咱俩都松心。”   直接让王上下不来台。   丹木基恨得牙痒痒,本来就皱吧的脸抽抽了一下,困难地挤出丝笑意:“李相……”   “不敢,不做丞相好多年了呢,”李爻摆手,“托您的福,我闲云野鹤的日子怕要到头了,刚刚得了个巡边御史的差事。”   丹木基对晋国的滋扰试探之心不灭,三韬六略没学明白,倒是明白知己知彼,知道巡边御史没有兵权。   他松一口气,腆着丑脸假惺惺地赔笑道:“平步青云也是在眼前了。”   李爻很是不屑,眼神里只有三个字——少废话。他懒得再磨叽,直言问:“王上扣着我老师不放,是什么意思?”   丹木基身边的谋臣一直跃跃欲试,顺势接茬,向李爻行礼:“郑大人许是年纪大了,不服川岭水土,在咱们寨子里吃过接风宴突然身体不适,咱们也是担心大人回程劳顿,才留他住下的,”他示意护卫把人请来,“可能是我胡哈的医术浅薄,大夫没日没夜忙活了好些天,老大人身体状况才稍微稳定了。”   不大会儿功夫,两名胡哈护卫抬了郑铮来。   李爻脸色登时变了。   帐中采光不好,点着火把。火焰把李爻的眸色衬得晦暗,闪过一丝阴冷。   他抢到担架近前,见老人半眯着眼睛,额角居然有个伤口,糊了草药,药汁混合着血水,把裹伤的布帛洇得湿哒哒的。   郑铮已经年过古稀,这小老头才华学识俱佳,做过太子少师、兵部侍郎,独一样不好,脾气太冲,且年纪越大越肆无忌惮。早年多次顶撞先皇,后又仗着帝师的身份不给当今圣上留面子。终于闹得皇上忍无可忍,给他安排了外差——您快撑着一身老风骨,帮朕看看那些外阜官员有没有徇私舞弊,周遭异族有无异动。   前些日子,军中疫病蔓延,老大人不知为何,自告奋勇说正好借机探一探胡哈的动向,结果来了胡哈就没回去。   李爻拉了老人的手,沉声唤道:“老师,郑老师!”   郑铮知觉尚存,听声音熟悉,勉强睁眼,见眼前人恍惚是多年前不知所踪的得意门生,可再细看,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会满头白发。   老先生脑袋发懵地想:我是做梦还是死了……果然到了阴曹地府吗?   李爻见对方目光游移,知道他能认得人,又柔声道,“老师定神,我是晏初,来接您还朝的。”   郑铮讷讷地片刻,狐疑散去不少,嘴张了张,隐约听他喃喃念叨:“晏初……是晏初啊……好好……”后面含混得紧,听不真切了。   李爻探老人额头,滚烫至极。这么烧不糊涂才怪呢。   景平见状,凑过来低声道:“太师叔,我来看看。”   带他来还真对了。   李爻给景平让了身位,起身怒目看向丹木基。   丹木基的心肝好像被李爻那一眼攮了个对穿,刚要开口,被谋臣拦一下。   “李大人莫怪王上,老大人血虚摔倒磕伤,又发高热,待到伤口的炎症消下去,就会好了。大人不如在我胡哈多住些日子,待老人家状况稳定了再回去。”   都是屁话。   李爻没理他。   景平则已经把郑铮额头的药布揭开了,问那谋臣:“郑大人是在哪里摔倒磕伤的?”   谋臣一指帐口地面:“老大人身子太虚了,一个不稳当摔在门口,磕到的额头。”   景平摸出帕子擦掉手上的药渍,到李爻身侧,微随下腰,跟他耳语道:“若当真摔倒磕在平地上,伤口周围甚至脸侧都会有擦创的轻伤,老大人只有额角一处伤口,是撞的,要不要现在就挑明,全凭太师叔做主。”   二人在主家帐中毫不避讳地咬耳朵,文臣武将都被当作土豆倭瓜,没放在眼里。   李爻垂着眼睛听罢,已经可想真相的雏形,八成是胡哈人无礼,老大人宁折勿弯的义气上头,撞墙了。   景平见李爻石像似的,又道:“我能让老大人现在就清醒过来,当场对峙,只是比较伤他元气……”   “不必,”李爻抬了眼,同时扬手在景平肩头一拍,“你已经很周到了,不错。”   他说话时没看景平,目光冷飕飕地扫过场内,最后落在自己的随行护卫身上。那二人都戴着骑军的面罩,脸被遮住大半,只隐约可见深邃的眸色。   景平则一直看着李爻。他从未见过太师叔这般肃穆,回想几年前对方从缨姝手里救他时,依旧是嘻嘻哈哈,嘴角挂着三分戏谑,就连刚才初进帐子,他也是一脸气死对方的蔑笑。   可眼下他半分笑意都没了,只是平淡。   景平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景平在外游历两年多,面对过穷山恶水不要命的悍匪,也见过剑起血雨的搏命江湖人,在年轻人眼里,那些都不及李爻此刻的默不作声震撼。   李爻的平淡表情里透着不寻常的戾气。景平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想不通,这戾气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他看一眼就自心底打颤。   直到后来,他和李爻经了更多的事情,才渐渐明白,李爻的戾气与拔刀相向、胡砍乱劈的杀气不同,他的暴戾之气里带着不动声色就颠覆局面的凛冽镇定。   太师叔只身站在那里,恍如背靠千军。   作为伙伴他可靠至极,作为对手他可怕至极。   谋臣见李爻不说话,又看自家王上一眼,谄媚道:“实不相瞒,咱们不送老大人回去,也是怕路上有个万一……郑大人的十几名随侍,我们每天好吃好喝地奉为上宾,请他们歇在寨子后面的园子里呢。如今李大人亲自来接,我们也就放心了。”   李爻难得非常给面子地听他啰嗦完,笑道:“言辞机变,难怪你家王上宠你。”   他语调讥讽,那谋臣正急切切地腹稿,想把稀泥和得更乌漆嘛遭一点,却见眼前李爻倏然一晃,竟不见了。   同时,耳朵被灌了“锵”的一声。   谋臣知道那是钢刀脱鞘的声音,下意识一缩脖子,再定睛看——不远处武士的腰刀到了李爻手里。   不及反应,那明晃晃的刀锋已经架在了自家王上的脖子上!   一时间,军帐内金石擦措乱响混合着呼喝声,胡哈的武官兵士纷纷利刃脱鞘,执刀逼视着李爻,雷声大雨点小地高喝“放开王上”、“大胆”,却无人敢有进一步动作。   那谋臣趁乱贼眼一飞,向离门最近的武士递眼色。武士会意。   几乎同时,“嘣”一声机扩声响。   再看那武士,不待出迈步已被射中后心,直挺挺地跪倒,紧跟着以脸镪地,又向侧摔倒。   变故太快。   武士咽了气,众人才看清,杀人凶器是一支弩箭。箭矢从那死鬼后心穿进去,在前胸露出大半截。若不是箭尾有倒勾勾住了内脏,这箭必得穿胸而出,飞出去不知多远。   射箭人则是李爻带进来的护卫,他执的小弩只有巴掌大小,想来是贴身藏着带进来了。   “你带一个人质过来,我就敬你家王上一刀。”李爻冷笑着向谋臣道。   谋臣气苦极了,他们放李爻四人进来,自觉已是万全的戒备,一来下了对方的刀剑,二来帐内的本族武将卫士足有十几人,三来他们手上除了郑铮,还有郑铮手下十几名官员随侍,必要时都是人质。   结果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眨眼的功夫被李爻全掀了。   “奉我朝陛下旨意,请胡哈□□木基随本官回邺阳任胡哈校尉,即刻启程。”李爻淡声道。   刀锋压得重,已经嵌入丹木基的脖子了,只需稍一带动,马上就能送胡哈王去见先父汇报工作。   “这……”   自持心眼子贼多的谋臣和其余官员面面相觑。   丹木基道:“胡哈校尉是我大王兄谋职的,哪里有我再去的道理?”   李爻笑得很坏:“早替你想好了。”他向另一位随行护卫打眼色,对方会意,摘下骑士头盔。   这人一头花白发,眉眼轮廓与丹木基颇有几分相似,正是被急从都城接来的日禄基。   丹木基与王兄骤然见面,心虚至极,目光闪躲,没叫人。   日禄基在南晋都城住了七八年,单论气质仪态,已经看不出游弋部落的野气,甚至穿上文士袍还衬出他几分雅致。   可现在,他横眉怒视丹木基,大步流星到弟弟面前,二话不说一耳光扇下去……   李爻手疾眼快,刀刃翻转,免得丹木基挨揍的同时,被自己抹了脖子。   “啪”一声脆响,胡哈王着着实实挨了一巴掌,脸上顿时浮出个五指印子。   “混账,”日禄基骂道,“你扣押国史,可曾想过我的安危吗!”   胡哈王被扇得耳朵嗡鸣,他啐出口血沫子。可他的心虚似乎是被这巴掌扇没了,他怒目看向王兄,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原来你是打了如意算盘想自己来做部落的王?”   日禄基没说话。   胡哈王突然扬声:“他不是我王兄日禄基,李大人你们定是让贼人骗了!”紧跟着,他向自家几位武官喝道,“把这假货拿下,莫让他蒙蔽晋朝上官!” 第021章 虚张   乍听,胡哈王在病急乱投医,细想他是有逻辑的:   他明白晋朝看他日渐脱缰,要把他这匹头狼换掉,再带上嚼头,圈到眼皮子底下当狗养。而那即将上位的王兄,早已被教化了七八年,更是在南晋娶妻纳妾,孩子都生了四五个。如今王兄只身回来,妻儿不带,便是留了人质在都城邺阳。   他情急之下当场不认王兄,意在跟李爻表明立场——你我都被骗了,咱们不要反目开战。   只是可惜,有逻辑不等于有脑子。   丹木基拿人的号令下,两名反应迅速的武士往上冲。   又是“嘣”一声机扩破风,李爻身边持弩的护卫一箭射中冲在最前面的武士咽喉。   袖珍的□□依旧力道强劲,箭尖从那人后脖子冒出来。他直挺挺往后仰倒,抽搐几下,也伺候先王去了。   这下,把还要冲来的通通震慑住了。   “我大晋,”李爻趁全场鸦雀无声悠然开口,语速不紧不慢,“既然认定了日禄基大人做王上,他又如何会是假冒的呢?”   他目光扫视过在场的每个人,最后落在眼前丹木基身上。   胡哈王半边脸被王兄扇红了,嘴角挂着丝血,脖子也被钢刀压出一缕血痕,李爻看他时带着不多的怜悯和很多的威胁,语调阴森地道:“你说他不真,那杀了你,也就没人说他假了。”   他在一瞬间杀气暴涨。   丹木基的心凉了一大截,他甚至预感到下一刻就会被李爻抹了脖子。   李爻也是真的想剁了他。看他们把郑铮折腾成那副模样,李爻心里来气。但他需得大局为重,只得寒声问:“本官听听,还有谁说日禄基大人是冒名顶替!”   人就是这样。枪已经打了出头鸟,便再不会有傻鸟乐意出头了。反正我默不吭声就会平安,日子不会因此变得更差;为别人争一时意气,王位也轮不到我坐……   更何况,帐中多数人认得日禄基,他并非假冒。   而支持他的,是南晋皇室。   于是,场内鸦雀无声,再无一人多话。   “报——”   帐外士兵拉着长音儿的通报,打断了李爻的犹豫。犹豫要不要给丹木基来个痛快。   军情紧急,传讯兵挑帘而入,见阵仗被吓了一跳。   “想活命,进来就暂时别出去了,”连杀对方两人的持弩侍卫冷声道,“但你可以跟列位大人说说,烽火台上看见什么了?”   传讯兵脑子还转筋呢,景平先察觉出异样了——这弩手的声音怎么这么熟? “师……师父?”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弩手轻笑出声,掀开骑士护面——正是花信风。   “我还以为你的眼珠子只长在你太师叔身上了,能凭一句话认得为师的声音,不算白疼你,”他逗了景平一句,冷下脸向传讯兵催道,“说呀,不然一会儿大军压境,就要取点战果才肯退兵了。”   传讯兵顿时吓得来不及摸清当前局面了,索性囫囵行一圈军礼,急道:“烽火台上看见江南方向似有骑军来,飞沙扬尘看不清具体人数,依行军速度和面积粗算,两万骑军总是有的。”   李爻一挑眉,向花信风责备道:“不是说派先行队三万支援吗?”   “是三万,骑军不好数,小看咱了,”花信风道,“一会儿让他们当面数。”   李爻朗声笑,问丹木基:“是禅位与我回邺阳吃香喝辣领俸禄,还是我提着你的头去见我皇陛下交差,再看他是否要铁骑踏平你栾戈城寨才能消气!”   丹木基看帐内所谓的文臣武将,见个个低眉顺眼,心知大势已去,长叹出声,狠狠剜了大哥一眼,从脖子上扯出个东西,猛然拽断挂绳,扔给日禄基。   日禄基扬手接过,看了看,并不说话,只将东西在众人眼前一举。   李爻这才看清,那是个核桃大小的玉印,心道:总听说胡哈人也整了个“传国玉玺”,取名为镛亘印,原来这么小。   帐内文武大臣,见印齐齐跪倒,称日禄基为王,后又念念叨叨,愿川岭大地上的风是娜娜女神的吐息,扶揉胡哈子民的躯体,日光是女神照见一切的眼,看到让每处贫瘠逢春,雨露是女神眼泪,滋养万物生息……   讼到最后,变成了胡哈话,李爻听不懂,也懒得听了,向花信风打了个眼色。   花长史从怀里摸出信箭,装在那玲珑的小□□上,从毡窗直打出去,信箭拉着一条白尾巴冲上云霄,爆开星汉灿烂。   隔不多时,哨位来报,晋人骑军原地驻足,没再向胡哈大寨的方向挺进。   这一遭里应外合,彻底磨平了胡哈人炸的刺。新王日禄基命人套了一架又宽又稳的马车,送郑铮回南晋。李爻半刻不愿多留,将新王那倒霉弟弟、弟媳、子女一个不落,打包带走了。   风水轮流转,日禄基果然应了李爻的话——往后会更好。   从川岭回江南,先到名为无患的城池,李爻众人与大军汇合到军营时,天已将暮。   驻邑军统领已经率部众出迎许久了。   那统领见到李爻,二话不说行了军中大礼:“末将无患城驻邑长史诸葛一给李大人见礼,”顿礼片刻,起身转向花信风笑道,“花将军。”   诸葛一皮肤黝黑,细看五官很顺眼,他挺年轻,看模样跟李爻年纪相仿,李爻从前在朝时,没听说过这人。五年的时间,他能能做到一方驻军要职,想来是有过人之处的。   李爻下马还礼,刚说了句“诸葛将军不必多礼”,就开始咳嗽。周围将领众多,他不愿显得孱弱,一直强忍。可越忍,那咳嗽越跟他较劲。   景平看不下去了,向诸葛一道:“我家大人这两天染了风寒,请将军借个军帐避风。”   这还用借吗?   诸葛一对李爻的崇拜之情在眼睛里开出一片春花灿烂,他把李爻让进营地,就差腾出中军帐给李爻住了。   李爻刚安顿下来,由景平照应着吃了药,诸葛一和花信风便去而复返。   “斥候来报,胡哈方向没有异动,”诸葛一恭恭敬敬,见帐内没外人,又低声道,“也亏得李大人虚张声势的法儿,才让胡哈认为我边邑驻军声势浩大。”   李爻无奈地笑:“这些歪招只偶尔管用罢了。”   诸葛一顶着张正儿八经的脸道:“此次顺利,还是亏得李相的威名,若是换了旁的将帅,怕就没这么顺利了。”   是马屁,也是实话。   胡哈王对李爻又恨又怕,见了他,脸上那道好了七八年的口子都隐约犯疼,若是没这一物降一物的前因,便不会有这般后果。   “什么歪招?”景平忍不住问。   诸葛一冲他笑,见李爻待他神色亲切放松,道:“在战马尾巴上绑上柳枝,骑军拉宽间距,远看九人方队,能跑出二十来人的气势。骑军越多,声势越吓人。”   景平:就这么生骗啊?   李爻看他满脸鄙夷,笑着拍他肩膀道:“兵不厌诈嘛,”他说完,正了颜色,“但能让人挺直腰杆的,终归是国有多少兵、仓有多少粮、民心所向的无非是……”   为上者的心。   诸葛一很是明白李爻的意思,向景平道:“小兄弟该听过前朝被四夷围困,兵临城下的往事。史书上记,四夷九族联手围城,瓜分中原,听上去吓人,可其实胡哈与羯人出兵三万,狄一万,戎三千,那东夷只有二百人,其中百济族连兵带将只不足十个……反观前朝都城只禁军便有十万,却无一战之力,只因城中军民国将人人自危,散沙一盘,甚至有城中百姓甘愿为夷人指路啊。”   景平若有所思。李爻换了话题,问诸葛一道:“军中疫症如何,染病的兄弟有几成?”   诸葛一皱了眉:“无患城尚好,染病者六成余,多是轻症,重症只一成,方才去接应的骑军是万人队,即便当真开战,也有一敌之力,可洛雨城那边,染病者十之有八,实在是……棘手。”   疫病有对症的药物,但病症大范围爆发,药材稀缺,从外阜调配了许多来,依旧不够用。多数轻症兵将全是自己硬扛过来的,这也在无形中拖长了病程,传染起来没完没了。   眼下,胡哈的乱子暂时不足为患,反倒是洛雨城,营内那黏黏糊糊的病拖久了,便会入夏,危机加倍。   饭点儿都快过了。   “人是铁饭是钢,怎么都要吃饭,”诸葛一道,“军中简陋,李大人不要嫌弃。”   诸葛一早听说李爻当年带兵,素来在和将士们同吃同住,不讲排场,也就依着他的习惯没铺张准备。   谁知饶是这般,李爻依旧道:“劳烦哪位兄弟送一碗粥或者面汤来就好。”   他见李爻确实平易,来言去语几句没了拘谨,试探着问:“大人这咳嗽不似伤寒,要不要让军医来看看?”   “老毛病了,”李爻谢绝,“还是快请军医给郑铮大人好生看看,不知他发热多久了,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   诸葛一行伍之风,没那么多废话,领命行礼出了帐子。   李爻看向花信风。   花长史不等小师叔开口:“明白,我去问问郑大人的一众随侍,看胡哈寨内到底怎么回事。”   李爻笑着向他挑了个大指:默契。   之后,屋里只剩李爻和贺景平了。   诸葛一很妥当,看景平八成是要留在帐中照顾李爻,送了两人份的吃食,除了粥,有面饼和菜。   李爻忍咳嗽好久了,吭吭哧哧地费嗓子,看见黏糯盈润的粥,迫不及待了。他招呼景平:“忙活一天快来吃饭吧。”   景平垂眼看人,对方坐在桌前笑着看他,满脸期待,景平知道人家期待的重点不是自己,而在赶快开饭,也依旧被那笑容柔和了眼神。   他凑过去却没动筷,拉过李爻手腕诊脉片刻,道:“我去看看郑大人,我有办法帮他退热,你放心吧,”他在李爻手腕上安慰似的轻轻一握,把自己的外氅脱下来披在对方身上,又嘱咐道,“你赶快吃,多吃些菜,然后好好睡一觉。”   说完,不等李爻开口,扭脸出去,把帐帘细心闭得密不透风。   李爻那句“你先吃饭”根本没来及说,景平已经没影儿了。   他独自坐在桌前,捧碗喝粥,棒面儿和小米两掺的稀粥让嗓子到胃舒坦不少,不知是粥的功劳还是景平衣裳的功劳,从胡哈大寨出来就冰凉的指尖泛了暖。   李爻夹一口菜,脑子在想景平。   这孩子有点反常,可他尚没咂么出对方到底哪里反常…… 第022章 敲打   李爻饭都吃完了,景平还没回来。   他在帐子里转悠一圈,燃了火盆,柴火没多添,只让盆子微微的暖,再把面饼、留出来的菜和另一碗粥放在烤火架上温着,巡视一圈没见隐患,撩帘出门。   他只身往郑铮的帐子方向去。   李爻是行家,一路随便溜达,见军中诸多细节,不由得对诸葛一又高看一眼。而“李爻来了”,也已变成一句会飞的悄悄话,飞到每个角落,让所有人都知道了。   郑铮的军帐前,值守护卫见一人朱颜白发晃悠过来,离老远就綳得笔直,待他走近,恭敬行军礼:“李大人!”   李爻身无军务,叉手还礼,笑着低声道:“不必客气,我进去看看。”   帐中灯火通明。   景平正聚精会神,手法格外娴熟地给郑铮施针。   他手持的东西与寻常银针不同,通体锃亮,整长三寸余,一边膨大,一边极尖,乍看极像小号的铆锥。郑铮身上凡是针过之处必能挤出血来,血色初为黑紫,两三滴之后就变得鲜红。   说也神奇。   郑铮脸色一直晦暗,甚至能看出死人的灰败色,印堂、眼窝明显照着黑气。   现在放了血,反而泛起点活人应有的气色了。   一旁老军医看活的李爻来了,低声向他赞道:“这小兄弟医术高明,远超军中大夫,老朽拍马都赶不上。”   李爻看不懂其中的名堂,问那军医道:“这是什么针?”   “这叫鑱针,是伏羲九针之一,老朽只从书里见过,一直没见会用之人,今日开眼啦。”   据老军医说,他刚才已经看出郑铮发热是伤口炎症加心火不消,和另一位大夫商量着给他用去炎消火的药。中药消火要么是吐,要么是泄,以郑铮这般年纪外加这副体格子,剂量稍有拿捏不好,便会出危险,可若剂量太轻,高热难退则又是另一种危险,正挠头,景平来了。   小伙子客客气气,说自己是李爻的随侍,想给郑大人问脉。   他号脉的方式特别,是双手同诊,单这一手功夫,便让在场大夫们眼前一亮。诊过之后,他言道:“晚生先给郑大人施针,大人们再重新问脉开药吧。”   言辞笃定,自信无比。   老军医说到这,景平扭脸招呼郑铮的随侍:“麻烦二位大哥,帮老人家翻个身。”   他专注异常,全没察觉李爻来了,回头看见人,愣道:“太师叔……”   话没多说,随侍便向他示意:“好了。”   景平还是看着李爻。   李爻皱眉不解:“小神医,继续呀,怎么晾着病人了?”   “太师叔,你能不能……”景平嗫嚅,说话声跟蚊子叫差不多,“能不能别看着我,我这马上就好了……”   神色也纠结,与刚才嘱咐李爻好好吃饭时判若两人,李爻更不明白了,笑道:“我又不通医理,你还怕我偷师不成?”   “当然不是了!我……”景平支支吾吾好半天,最后“咳”了一声,破罐子破摔,“你看着我,我紧张!”   李爻:啊?   景平平日给他号脉、揉穴位很是自信娴熟,他不明白这孩子现在抽冷子瞎紧张个啥,但医病要紧,李爻没多耽误,乖乖撩帘出去,赶巧看见花信风往这边来。   花长史快行两步,先看过帐内情况,笑赞:“臭小子,比几年前长进不少,”随即正色向李爻道,“我正找你呢,郑大人受伤的因果已见雏形了。”   景平隔着帘子听见师父把李爻拉走,松了口气,迅速收敛心思,捻起一根尺长的钢针,就着手边灯烛烧得通红,稍作冷却便迅速刺进郑铮背□□道,顿挫片刻即拔出,另一只手在针刺的地方压住。   如此往复。   待他忙活完,已经出了满头薄汗,拿衣袖沾干,开始收拾针囊。   郑铮的随侍伺候老大人整理衣裳,面露喜色:“大人的烧热比刚才退了很多!”   老军医赞道:“小公子当真神医!不如斟酌着给大人开个方子。”   “这……”景平面露难色,“晚生只行针问脉拿得出手,开方子抓药实在稀松,还想向二位前辈多学呢。”   那二人将信将疑,又觉得他没必要说谎客套,只得与他商量掂配着,给郑铮开了方子。事毕,景平巴望赶快把郑铮的状况告诉李爻,让他放心,即刻离开了。   与此同时,李爻正在帐中气得七窍生烟。   花信风倒了杯温水递过去:“事已至此,你生这回头气,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不如想想往后……”   李爻一口气干了水,空杯往桌上重重一蹲。   他噎得慌,因为事情本身窝火,往后也不好弄。   依着郑铮的随行侍从讲——   胡哈的迎客宴上,丹木基看似盛情无限,实则心思坏极了。他安排的吃食是牛羊肉和干巴巴的栗稞面团,那肉半生不熟,团子掷地有声,当暗器扔出去能杀敌。   郑铮都七十多了,牙口不给力,这些东西年轻人都不一定嚼得动,更甭提他了。   起初,老大人没同丹木基一般见识,寻思着喝两口酒,把场面意思过去便罢。谁知丹木基非要老大人尝尝特意宰杀的老“羔羊”。   郑铮只得夹了一筷子,嚼不动也囫囵吞下了。   丹木基看在眼里,朗笑着赔不是:“我们日子过得粗,不比贵国,珍馐美味烹煮方法千八百种,连前右丞相李爻都是厨子中的高手。”   郑铮听过,沉了脸:“晏初烹菜不过是爱好,当初尊王还不是多次折在这厨子中的高手手上么。”   丹木基最不喜欢旁人提这事儿,现在被当着文武臣子揭伤疤,脸面挂不住了,气急败坏道:“可惜啊,他只让晋人各个沉溺口腹之欲,如今已黄土埋身,南晋再无厨子中的高手了!我胡哈若下战书,怕是贵国满朝没有可挂帅之人,才要扣押我王兄为质,懦夫行径!”   郑铮当场拍案而起。   丹木基座下谋臣眼见场面失控,忙称王上不胜酒力,两边哄着把这宴请草草结束了。也就在这天夜里,郑铮越想越气,一头撞在帐门口押旗的石墩上,若不是身边有随侍拉了一把,他当场就要没命了。   “唉……”花信风重重叹了口气,“郑大人性子刚极易折,年纪大了,越发执拗也是难免,好在这次有惊无险。你早点休息,陛下明日会到,往后如何,从长计议吧。”   他说完,掀开帐帘出去了。   李爻在胡哈大寨中骤见郑铮重伤也是这般想,现在他冷静了许多,听完因果,便不这么想了。   郑铮老爷子脾气虽然又臭又硬,但绝不会因为这种浅薄意气就撞墙。   更何况,他是在胡哈撞墙。   顺着这条思路想——   南晋的从一品大员若死在胡哈,皇上会作何处置?   郑铮一定是看出了什么,说不定曾经上书奏报过,皇上却暂时没有动作。   所以,只怕老大人从巡安胡哈时起,便在找机会借题发挥。   他是在用命敲打赵晟、用命逼皇上。   倒没想到,把李爻这不知所踪的学生逼“活”了。   事到如今,看似暂了。   但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李爻觉得未必。   他心底腾起股不安——山河无常,风云变幻才是亘古不变的常态。   花信风出帐子,正撞见景平匆匆往回走。他每日军务繁忙,这师父当得来去如风。在武艺上对景平倾囊点拨三年有余,日日早课不落,晚课检查,已经非常难得了。   景平见他又火烧屁股不知要去哪里,忙行礼。   花信风在他肩膀一拍,要擦身而过,又抽冷子顿步转回来道:“你太师叔跟郑大人师生情笃,老大人伤重,他心情不好,今夜你勤照应他。”   景平称是。   话还飘在脑袋顶,花信风已经撩远了。   贺景平吸了一口军营春日里篝火味的风,帐帘进门。   入眼见李爻侧对这大门,半倚半坐在桌子沿上。对方听见动静,转过头。   李爻的大半张脸映着火盆的光,另外一边埋在阴影里,动作间他脸上的没落和冷冽换成了些许温柔,春风化雨的笑意明目张胆地扎了景平的眼。   “快来吃饭,”李爻招呼他,“都给你热着呢。”   景平见对方还披着自己的氅衣,心下窜出莫名的得意,他也透出几不可见的笑:“哦。”   应过一声,他自行把饭菜从烤火架上端下,没着急吃,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把款桑花捏出一撮,放在铸铁壶里,开始烧水。   李爻“啧”了一声,扬手把他拽过来,搂着肩膀按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你这孩子,快吃饭,难不成要我喂你?”   景平如今已经不是他当年单手就能夹在臂弯里拎上马的少年了,李爻便不由得多了两分力道。   没想到景平猝不及防,简直是撞进他怀里的。   年轻人心脏顿时崴脚了,鼻息一沉,暗骂自己:紧张什么!放松,就像从前一样。   李爻浑不知年轻人的心思,没事人似的,拿起筷子塞在景平手里:快吃。   他的手现在挺暖和,温暖让指腹上的薄茧都变得旖旎,不经意划过景平掌心,景平顿觉被什么在心上挠了一把,后脖颈子的寒毛通通打着激灵站起来,气海猛然腾起一股燥气,上下两头地窜。   这样的应激反应彻底把景平吓坏了,他手一哆嗦居然掉了筷子。   李爻恬不知因果,继续笑话他:“怎么,你是黄花儿大姑娘,手都摸不得?闹得好像我调戏你了似的。” 第023章 沉沦   灯火能把人脸映上看不出真假的好气色,但不会把人脸映成个蒸熟了的螃蟹。   李爻眼明心亮,一眼看出景平脸颊发红直烧到脖子根儿去了,心道:这孩子今年几岁了?过年就该十九了,难怪,是到在感情上害臊脸皮薄的年纪了。   不能瞎逗了,万一误会我对他有别的意思,岂不麻烦?   差着辈分呢,太师叔得有太师叔的样子。   想到这,李爻端起来了,清清嗓子:“郑老师怎么样?”   言归正传,他到火盆边看铸铁壶烧的水。   景平见他前一刻贱嗖嗖的,后一刻便端出谪仙临世的正经模样,也有点懵:他怎么了?难不成是……不好意思了?   这么一想,年轻人心里飞过一阵开心,撒下把种子,不用浇水已经破土生芽,撞到了心壁。   欢喜再次让他震撼于自己想法和感受的不对劲。   “啧,”李爻见他发呆,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问你话呢。”   景平终于回神了:“啊……哦,郑大人郁结已久,磕伤是诱因,肝气不畅才是根本。胡哈人又惯于席地而眠,他年纪大了,寒潮沁体,如同在他体内的燥火表层封了冰,热向外发不出,只能转内攻击肺腑。但你不必担心,我用鑱针引出他的郁结,又以火针中和了潮寒,往后好好食补药调,快则三月,慢则半年,便彻底没事了。”   “肝气不畅”隐隐衬着李爻的推测:“怎么要这么许久才会好?”   “不算久了,”不知何时起,景平对李爻说话一改初见时的惜字如金,恨不能把因果掰开揉碎了说给他听,“一来郑大人年纪不小,身体恢复本就慢,二来他郁结不是一两天了,是不是……”景平有些迟疑,看向李爻,见对方正专注看他,就又得了勇气,“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不如意。”   李爻若有所思,片刻又问:“他郁结多久,诊得出吗?”   景平皱眉想了想:“没办法精准,但四五年总是有了的。”   也就是说,李爻离开邺阳后,郑铮便不开怀了。李爻闹不清老师的郁结里有几分因为自己不告而别,当时他心念如灰,做事难免欠妥。   可就算重来,李爻自问也没把握处理得比当时好。   他垂了眼睛,难免对郑铮心怀歉意,思绪飘回多年前初入朝堂时。   他一入庙堂就扣着准右相独孙的帽子,得了南征军前锋营统领之职,倒确实没辱没李家出将帅的威名。后来皇上想一举拿下胡哈,朝中大将各有职务不在朝,寻常将领无人敢挑大梁,李爻毛遂自荐,愿意立军令状挂帅出征。   那年他不过虚岁十六。   当时他一言出,无数朝臣反对,说将军常有而帅不常有,李小将军虽好,却太年轻,倘若落败,败得不止万千将士的性命,还有南晋开疆拓土的气运。   立下军令状又如何?砍头十次都不足以谢天下。随之嫌李爻年轻的、经验少的、前锋营统领军衔低的、甚至说他长得过于清秀不够威仪的,全跳出来了。   赵晟当时也年轻,准备不足,被一群文臣口灿莲花地群起而攻,瞪眼干生气,没得应对办法。   就在这时,任兵部侍郎的郑铮出列,愿同李爻一并签下军令状,若李爻兵败,便连他一同砍了赔命。   老大人独立朝堂,环视群臣喝问道:“哪位说李将军不行,便提出一位行的,也签下军令状,若是没有,又偏放厥言涨他人志气,是何居心!”   二品大员愿以性命牵担,朝上反对的人立时少了一半。   好在后来,李爻对得起老师赌命的支持。   铸铁壶里烧花茶的水咕嘟嘟开了。   李爻还分着心呢,下意识去提壶把。   “哎——烫!”景平大惊,叫着窜起来。   还是晚了。   那铸铁壶的提手没装木质隔手。李爻的手着实勾在热铁上,顿时钻心的疼,他倒抽一口凉气,猛然撤手。   景平大步流星冲过去,捧起他的手,看一眼眉心就挤出一道“川”字——除了大指,李爻余下四指的第二指节全被烫了,横断一列,眨眼功夫红一大片。   都要熟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景平心焦,浑然不觉这声责备已然没大没小,他拉着李爻到洗手盆边,从净水桶里舀起凉水给他冲手:“待会儿八成要起泡的,我帮你挑了,免得你这摸那摸,蹭破了感染,很疼吗?”   疼。   但李爻觉得他过于小题大做,把手抽回来:“烫一下而已,怎么就天塌了似的,这要是让你看见我之前让人砍得差点没命……”   话说到这,他见景平直勾勾地看他,一对儿眼珠子仿佛要透过他的衣服,看他那差点没命的伤口附在何处、是不是彻底好了、留下了多深的疤。   这眼神不见得带有多少侵略性,却让李爻不自在,那后半句“你还不得当场砸金豆”直接被看成了个蔫儿屁,完全放不出来。   李爻眼珠一转,当场换话题:“两年多不见,你医术精进不少。”   话题转得硬,景平觉出来了。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闪了闪,把说不清的情绪敛干净,又大大方方拉过李爻的手,把他袖箍摘了,袖口挽起两折,推他到桌前坐下,看了他一眼。   李爻看明白他的意思了:老实在这坐着。   好吧……   景平见他暂时安生了,到火盆边,拿垫布把已经彻底烧开的水壶拿下来,倒了一杯款桑花茶递在李爻面前:“可是我却治不好你的咳嗽,甚至连病灶在哪都诊不出来……”   他重新坐在李爻斜对面,吃他没吃完的饭。   李爻被这话里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扑了一脸。   得知先皇每年赐酒下毒之后,李爻虽然对皇家的真心碎了一地,却不至于自轻自贱到不想活了。   遁走江南这几年,他找大夫看过。可先帝用的毒本就隐晦精巧,又是日积月累每年一点,无论有经验的老大夫,还是深通毒理的花信风,都诊不出他身上带着毒伤。   他想:这孩子想错了方向,凭白自责,委实冤枉。   “不需气苦,”李爻安慰他,“你才几岁,很多能当你爷爷的老大夫都看不出。”   他一时想说“往后总有一天你能治好我”,可转念又想,给他设定个虚假的目标,何必呢?   景平拿筷子扒拉着菜,喃喃自语似的念叨:“若我娘还活着,说不定……是能医好你的。”   他说信国夫人。   李爻听花信风说过,信国夫人医术高明,她生于医术世家,年轻时游历得高人点拨,很早在信安城一代医名远播。只不过贺家家逢巨变后,她娘家的老人相继离世,还有命在的族人怕被牵连,分散于五湖四海,就连珍藏的医书也随之飘零各处。那曾经点化她医术的高人是谁,更不得而知。   李爻问:“你的医术是你娘教的吗?”   “我刚会说话她就教我认穴位,但我那时候太小了,也没得太多真传,后来花姨婆给了我两本册子,一本讲问脉,一本讲针灸。”   所以,景平只问脉和针灸自成体系拿得出手。   景平惦记着李爻的手,狼吞虎咽吃完饭菜,收拾好碗碟交给门口杂务兵,急匆匆出去了。李爻一杯款桑花水没喝完,他又回来了,拿着个小药瓮,还提着小捆药草。   他在李爻面前坐下,也不说话,冲李爻伸出手来。   李爻觉得他实在没必要这样无微不至,但看那架势,横竖是躲不过去了。他默默叹了口气,把手伸给对方。   不到半个时辰,李爻手上已经起了连片的水泡。   “可能有点疼,我尽量……”景平话说到这,见李爻眼神里只一句话“少废话,要弄快弄,我困了。”   景平无奈摇着头,努力收敛起不经意间对人流露的莫名黏糊。   他手脚麻利地把钢针烧红,刺破对方手上要涨爆的水泡,放出积液,给上好了消炎药膏,把伤口用布帛单缠了一层:“免得你睡觉蹭了。”   他连结扣都打得精致,就差打个络子了。   李爻苦笑着道一声谢,自行洗漱去。   他忙活一圈回来,帐内已经暗了灯。景平把地铺在行军榻边展开,没有要睡觉的意思,正把药草放在小药瓮里捣着。   李爻看他弄得精细,问:“这是做什么?”   “军中疫病,药物供不上,我和军医商量着调配了没用过的药材,先弄少量试试效果,若是成了,也算略尽绵力,而且这药清肺平咳,你也能用,一举两得。”   李爻倚着被子垛,听他这话在理,又品出年轻人的私心,没再说话,听小药杵一下下敲着瓮底,瞌睡虫渐渐上头。   “太师叔困了就先睡吧,你若是嫌吵,我就出……”   “不用不用,”李爻打断他,“这声挺安眠,比敲木鱼好听。”   现在不是战时,李爻没有军中职务,全不避忌开始宽衣。   景平见他单手不方便,一时想说“我来帮你”,话未出口先见幽黄的烛光从侧面打来,将李爻越脱越薄的衣裳穿透,绰绰透着李爻的身型,越发看清他腰身的线条。李爻身上片点沉赘都没有,肌肉自肩背到腰侧流畅,每一道勾转都对景平是无声的考验和勾引,景平耳根猛然红了,喉咙发紧,下意识垂眼。   有个声音在他心里炸雷似的吼:贺景平,你太过分了!   他不动声色地狠掐了自己一下,才略微平缓了心思,敢第二次抬眼。   好在这回李爻没看见他的局促,已经乱七八糟地脱得只剩个里衣,钻被窝了。   景平偷偷松一口气,没再说话,只时不时忍不住往榻上偷一眼。   从前他只道李爻清瘦,而今看那人平躺着实在单薄,那侧脸美得像画,合着眼更看出睫毛浓密,仿佛描了一条极细眼线,在眼尾挑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甩进景平心里。   景平捣着药,脑子里冒出哪位说书先生的话——人呐,是不能太早遇见极好的人的,否则一辈子就要陷进去了。   在景平心里,李爻就是那个极好的人。   从前,他陷在对方的年少热血,不负苍生里。   而这些日子一而再,再而三,景平惊觉让他陷进去的不仅是能摆在桌面上的家国大义,似还有很多不能于人前说,甚至不敢让李爻知道的情意。   他对他,始于少年人对英雄的仰慕,炽烈于无助时对近在咫尺的崇拜之人的依赖,在不经意的相处与相离间,让敬爱误入歧途,待到景平发现,已经耽溺沉沦,再这样下去,就要窒息了。   这可如何是好……   他这么想着,捏住眉心,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一声叹息惊醒了人,还是李爻根本就没睡着,突然幽静静地问道:“你今天实在是怪,到底怎么了?” 第024章 信仰(入v三合一)   贺景平让李爻吓了一跳, 有种流氓偷看大姑娘洗澡被抓现行的慌。他心脏踩着锣鼓点儿,面上持着一阵风就能吹飞九霄云外的镇定,装腔作势道:“嗯?什么?”他假意清嗓子咳嗽两声, 缓解自己的尴尬, “太师叔没睡着么?还是我吵醒你了?我还是去外面吧, 反正一会儿要给军医送药去……”   人慌话多, 眼看落荒而逃。   李爻不知因果也看出毛病了。   “回来,你不睡觉,大夫们也不睡觉吗?”说话间他坐起来了, 冲景平招手, “到底怎么了?”   景平被“美色”诱惑,像极了看见女儿国王的高僧,进退两不得宜,放下药瓮, 站得不远不近。   李爻长发披散,恍如铺了满肩的水色月光。银白映火, 泛出温柔的辉晕,近乎是神圣的。他端详景平,目光只是寻常的关切, 却让景平不敢直视。   景平看他一眼都是莫大的挑战, 生怕一不小心被对方看出自己堪称忤逆的心, 又怕冲动之下, 对他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举动。   “不高兴?还是有心事?”李爻问。   这可不兴随便说。   “没有不高兴, ”景平摇头, 僵着脸, “第一次跟太师叔去见大场面,没缓过来。”   李爻满眼狐疑。   他可不知道, 这眼神于景平而言,直如见女儿国王被狐狸精附体。是一瓢热油直愣愣地浇在觊念上,心里的闹腾都咕嘟开泡了。景平半眼不敢再多看他,回身抱起药瓮,掀帘跑出去。   “我跟大夫说好了,今儿多晚都给他把药送去,太师叔先睡吧。”   话音儿还在军帐里,人已经一溜烟不见了。   李爻在榻上莫名其妙:   这孩子莫非在胡哈寨里受了什么刺激?   没有吧……?   快十九了,不该着三不着两了呀……   李爻按着太阳穴,回忆自己这般年纪时,天天忙着跟人干仗,没功夫有七扭八拐的心思。不由得轻叹,倒是辜负了不识愁滋味。   他想不明白,又看出景平不想说,放任自流地想:咳,问题不大,由得他去吧。   这事放下,他缩回被子里,没多大功夫睡着了。   再说景平,他冲出帐子,春风立刻卷过他的一腔炽热,把从头烧到脚的灼情吹冷了些。他刚才对李爻不全是说谎,他的心事有一半对太师叔发乎情止乎礼的觊觎,另一半是跟着李爻去胡哈“见世面”之后的自惭形秽。   话说回早些年,景平对李爻的初印象始于花姨婆,丰满立体于说书先生们。李爻年纪轻轻军功无数,战事渐平稳,他又利用联盟国为南晋打通商路,眼看事成一夜间音信全无,文韬武略外加神秘,无论拿出哪条都足够传奇,是说书人演绎发挥的绝佳素材。   那些真实的军功政绩,被先生们舌灿生花地讲入一个十三岁少年的耳,必然是震撼且向往的。   后来花姨婆没了,景平依着她的嘱托,满怀期许去寻他的传奇。在修竹城的茶楼里,他听到李爻已死时有多失落,得知救他于危难的好看男人是李爻诈尸时,就有多兴奋。   那一刻他甚至感谢宿命,让触不可及的英雄离他那么近,那么真心、温暖地待他。   他的英雄带着常人的喜怒哀乐与他家长里短好几年,温柔又招欠,会咳嗽会生病,做饭种花、削竹竿钓鱼……真实得让景平踏实。   而今天胡哈大寨中,李爻气场犹压一族王上,那在谈笑间生杀予夺的风度,高深得虚无。   二人间的差距在那一瞬间被拉开,别如云泥。   景平相形见绌——李爻在他这样的年纪时已经挂帅一方,他却还在对方的庇护下,活的稀里糊涂。   他在外游历的两年,看到的不过是太师叔用年华和血汗奠基起的大好河山。   今天以前,景平想与太师叔比肩,关心他、照顾他。   今天之后,他问自己:我拿什么底气喜欢他呢?我凭什么?我配吗?   风一吹,热得发狂的喜欢冷却了。   景平想,我总该真能为他撑起方寸安宁,而不是让曾经的豪言壮语变成一时意气,像句玩笑话。   所以,他要在对方面前证明自己有丁点用途。   景平又在自己胳膊上狠狠拧了下,把不舍得下头的混乱彻底掐没,奔医疗帐子去了。   这一忙就不知过了多久。   待景平再回军帐时,已经半夜了。灯烛已熄,李爻睡得很熟,景平坐在榻边地铺上,借着气窗透进的星芒看李爻。   这是他第一次偷偷摸摸又明目张胆地看着他,像忙碌到深夜的奖赏,怎么都看不够。   行军榻很窄。   常人躺好左右各余两寸,要是放个胖子在上面,保准当场演示什么叫肉包床。   李爻则是睡惯了这样的榻,睡熟翻身都是先撑开被子,原地转半圈,再把被子放下。   他骤然朝向景平,让年轻人的呼吸顿挫了下。   下一刻,睡熟的人记不得自己手上那点“小伤”,眼看要用伤手大把抓被子。景平眼疾手快地握了他手腕。   李爻即刻要睁眼。   景平轻轻帮他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单手环在他背上略重地一按:“是我,你差点碰了伤口,睡吧。”   “嗯,”李爻似醒没醒,眯眼看了看,含糊嘟囔了句“你也快睡”,继续挺尸了。   景平怕他乱动,一直托着他手腕。   这样的时光太难得了,景平恨不得让时间停下。   他突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悄悄凑过去,低头在李爻右手腕内侧吻了下去。   他似是稽首于李爻身侧。   吻一触即分。   此刻,近乎于尊奉的爱慕得以浅放,化作誓愿暗暗发下,天地鬼神共可见——一吻为定,印于你腕,立于我心。   年轻人心脏砰砰地跳,他觉得自己疯了,又暗自雀跃着不为人知、虔诚无比的轻偿所愿。   之后,景平坐在地上,捧着李爻的手腕守着人,他舍不得放下,占个床边趴了整夜。   直到天色露白,他才不得不寻来手巾缠在李爻腕上,免去他乱动磕碰伤处的隐患,悄悄起身,看郑铮去了。   李爻闲散久了。   这几日骤然精神高度紧张,一放松就困乏加倍。他一觉睡到天光从帐子缝隙透进来,睁眼见身边没人,景平的地铺不知何时收起来的。   他坐起来醒盹,随手要撩睡乱的头发。显然彻底把烫伤的事忘了。右手掠过眼前,被白帛晃了眼。他手腕上,不知何时被缠了一圈厚手巾。松紧恰好,能在他睡熟时,得宜地把手垫起来,避免他碰了伤口。   这也太细致了……   景平弄的吗,什么时候?   李爻感叹对方体贴入微之余暗骂自己:连这点警觉性都丢了!哪天再上战场,看你能活几炷香!   他心底泛起缕隐忧。这一年总觉得乏累,近几天尤甚。   闲太久了吗?   胡思乱想间,李爻下床洗漱、束发,嫌手上的包扎碍事,干脆扯去了。   正这时候,帐帘翻动,景平端着早饭进来:“想你差不多起来了,睡得好吗?”   他把饭放下,昨晚的局促已经片点不见,刚要对李爻露出笑意,见他肆无忌惮地拆了布帛,顿时急了,“二次创伤感染很麻烦的,你这手还要不要了!”   他抄起李爻的手,见伤处果然又有新起的水泡,顿时一脸凝重。   李爻的手是无妄之灾,只得自己赖自己:“没事,看你紧张的,跟我缺胳膊断腿了似的。”   如愿以偿,被景平深深看了一眼。   李爻腹诽:最近时不常瞪我,要翻天了不成?   不过人家现在好歹是大夫,该给个起码的尊重,不吱声成了李大人的底线。   景平拉人坐下,消毒、挑泡、上药、包扎重来了一遍。见李爻一句话都不说,意识到刚才关心则乱,态度急了,柔下声音哄他道:“烫伤可大可小,军营里本就闹疫病,掉以轻心说不定真会感染,到时候剜肉刮骨都是轻的,你别不当回事好不好?”   李爻觉得他小题大做,听见“感染”俩字,心底动了一根弦,想起多年前,身边的小亲卫被火药燎伤。只是破了点皮,最终闹到截掉了三根手指——景平的担心不无道理。   “知道啦。”李爻一瘪嘴。   景平见他妥协,隐约有些“管到他了”的暗爽,浅然笑了,换话题道:“我刚才去看郑大人,他整夜没再烧,人也清醒了。”   李爻赞道:“记你一功。”   景平更受用了:“太师叔,我再给你把把脉好吗?”   “之前不是诊了好多次了嘛……”   李爻不同意。   景平也不依:“上次仓促,我觉得你身体好似有些变化,你再让我仔细看看。”   说着,捉了李爻的手往腕脉按下去。   对方医术精进的速度惊人,李爻一时发怵,情急之下没细想,两手一抽:“回头再说吧。”   闪躲很生硬,景平愣了下。   “我饿了,咱吃饭吧,一会儿还好多事呢。”李爻找托词。   景平则敏锐地察觉出异样,一丝恐惧攀上心头:“太师叔你在躲什么?”   ***   李爻头皮一紧:从前只觉得他日常话少,竟然这么敏锐么?   皇上就要来了,现在万不能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   但细想,这小孩医术再高,还能高过花信风么。   果然隔行如隔山,不知内里容易吓唬自己。   李爻定下心思,漫不经心地甩出一句:“说什么呢?”   他闲庭信步般到水盆边,把那只好手洗过,回桌边给景平盛了碗粥且不再管他,自己抓起包子开吃。   贺景平依旧没动筷,面罩都藏不住忧虑了:“太师叔你不能讳疾忌医,是不是……我没在这两年你……”说到这,他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气,“添了什么新毛病要瞒着我?”   李爻差点一口包子把自己噎死,囫囵咽下去噎了个半死,拿粥顺过两口,眨巴着眼睛看景平——对方满心满眼的正儿八经。   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李爻终于回过味了,哈哈大笑。   笑得急了,开始咳嗽。   景平不明所以,赶快拍他后背帮他顺气。   好一会儿,李爻才把气喘匀,问:“你以为我这两年得了不治之症,要吹灯拔蜡才不让你诊脉吗?”   吹灯拔蜡……倒是不至于。   但景平前几日已经察觉李爻脉象比两年前虚浮了。   他挺后悔:早知道昨天趁你睡熟了好好号问一番。   正不甘心想再跟李爻泡一会儿蘑菇,诸葛一来了。   诸葛将军在门外招呼一声,挑帘进账,向李爻行礼,见他手上白帛包得精细,关切道:“大人的手怎么了?”   李爻大大咧咧:“不碍事,自己作的,诸葛将军一早来,有要紧事?”   诸葛一行色匆匆:“末将来告知李大人,御驾中午前后便到,营里还有许多琐事,末将少陪。”言罢,扭脸走了。   “你看,”李爻眉毛一掀,跟景平道,“就说事儿多吧,快吃饭,”他几口喝完稀饭,往景平手里强塞个包子,安慰道,“别胡思乱想的,我得赶着皇上来之前看看郑老师,这脉你若实在想诊,忙过这两天,让你摸个够。”话音落,叼着半个包子也跑了。   景平不由得对瘟神皇上的厌烦又加深几分,还让李爻口不择言的那句“让你摸个够”带歪了心思,他脑子里飘过些自认为该天打五雷轰的念头,耳朵根子发着烧,唾弃自己太龌龊,起身追李爻去了。   郑铮身子很虚,他帐子里暖些。   李爻脱下外氅,随手交给亲卫,轻轻到行军榻前。   老大人气色好了不少,精神依旧朦胧,听见身边有响动,强撑着张开眼。   “老师好些了吗。”李爻安抚似的轻按在郑铮肩头。   郑铮老眼昏花,但李爻的声线在他脑袋里过了一趟清流。他用混浊满布血丝的眼睛勉力去看,看清面前人,泪水噙满了眼眶,颤巍巍地抬手:“晏初……真的是晏初啊……原来不是做梦呢,这些年你去哪了……”   李爻做皇子伴读时,郑铮的腰背还像他的臭脾气一样支棱。可岁月从不会宽待谁,多年过去,老人已经枯成一片秋日落叶。李爻合拢手掌,裹住郑铮的手:“是学生回来了,老师先把身体养好,”他见郑铮神志清醒,压低了声音问:“您为什么突然到胡哈去,为什么豁出命去敲打圣上?”   郑铮眼中亮起片点暗芒,闪过不易察觉的欣慰,他往帐内扫视一圈,看到帐门还有别人,拉过李爻的手写道:“朝内有人擅通胡哈。”   李爻修长的眉毛抽了下,他也在对方手上写:谁?   郑铮合上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不知是谁,所以才要用命换皇上出兵攻打胡哈吗?   倒是让皇上跑到江南来敲了李爻的棺材板子了。   危机果然没解。   朝中若有叛徒,才是心腹大患。   不过眼下胡哈的试探之心被李爻一棍子敲平了,皇上心情大好,正当午时,大张旗鼓地来了。   他这几天翻来覆去地想,该如何面对曾经将他当做大哥的肱股之臣。   李爻是自幼伴在赵晟身边的,幼时跟屁虫似的陪他读书、习武,俩人绑在一起调皮捣蛋,时常气得郑铮吹胡子瞪眼;   待到年长些,李爻入庙堂,从来对赵晟的旨意尊崇,赵晟以为二人能像兄弟般长久以往,说不定到二人胡子花白,共饮一壶酒时,还能将追忆往昔当下酒菜呢。   可一切的虚假祥和被先帝的密旨打破了。   赵晟知道有这样一封密旨,他总以为先帝意在防备,只要李爻不生反心,便不会有矛盾爆发之日。   直到李爻一口血险些喷在他脸上,皇上才如梦初醒——那毒比他预想得烈,李爻性子里有他从未察觉的刚劲。   后来他想,或许他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李爻。先帝看清了这点,才有所防备。   赵晟花了五年的时间,想通了这场君臣之间的错付。   先帝一辈子开疆拓土,一统山河,眼界终归比自己高,抉择怎会有错?   自己也已为天子,怎会有错?   事已至此,又能怎样?   眼下他在天子无过的执念与对李爻的歉意爱惜间分出一道楚河汉界,让二者暂时和平共处。   是以,赵晟到军中,先言辞豪迈地点染了一番情怀士气,跟着说自己来江南体察民情,顺便安抚川岭游曳民族的躁动。   最后,他只让李爻当着全军将士的面,高调亮了个相,没骤然提让他还朝的事。   赵晟终归也是怕的,他还想让李爻回去。怕李爻态度强硬,事情闹得再无回转余地。   场面事了,赵晟把李爻叫至帝王帐下,连身边近侍也给遣了出去。   是要和李爻说些私心话了。   “随便坐吧。”皇上一指椅子,自己在榻上坐下。   “谢陛下。”   李爻叉手行礼,坐了个椅子边。   他习武,又常在行伍,穿着文士袍,腰背依然直得像有钢筋铁骨撑着,稍微拿捏仪态,就非常端肃。   赵晟眉头微微往下压,被对方的疏离刺到了,他想说“你我还像从前那样”,又说不出口。他知道二人之间是回不去了的,至少现在回不去。   他沉默片刻,说不出的话变成一声低叹:“我知道你怪我……你呕血之后,咱们一直没再说过什么,如今帐中无旁人,你心里的怨和委屈,可以说一说。”   李爻缓和眨了两下眼睛。他见那竹报平安的腰佩被皇上挂在腰间,蓦地想起景平那句“玉碎终有瑕”,心脏刺得疼,面无表情地淡声道:“君让臣死,臣义无反顾。”   赵晟垂下眼帘,也看着腰间的玉佩,好一会儿才道:“为社稷、为天下万民,可以义无反顾,但仅因为猜忌,便叫不值。朕年长你三岁,私下如兄长般待你,却没能护住你……是朕对不住你。朕记得你那日说“如今陛下身边的武官不畏死,文官不贪财,臣累了……”五年过去,朕身边已无那么多可用之人,更没有能如你这样交心的兄弟了,晏初你回来吧。”   皇上一再低声下气地道歉,让李爻心念软了三分,剩下的七分化作个小人,叉腰冷笑地想:小景平说得半点不错,还不是用人朝前?身边无人可依才记得来寻老子回去。   他没说话。   “哪怕任个闲职,也随朕回都城去,朕会遍寻名医,将你身上的毒去了。”   李爻站起来躬身道:“食君之禄却做个闲臣,问心有愧,太医院付大夫是内科圣手,不会轻下定论,当年他说微臣活不过三十必有依据,如今臣的身体已如雨中残烛,比五年前更残损破败,还请陛下,放臣再逍遥几年吧。”   “坐下坐下,付太医医术虽精,却不该听他一人之言,”皇上话题一转,“对了,你是如何与那贺家的遗孤扯上干系的,我听他叫你太师叔?”   李爻早算到皇上有此一问。   更何况,他自己向景平承诺过,若想深究往事,需到旋涡中心去。   这念头让他不愿回都城的坚定又松动几分——倘若自己真的毒入肺腑,再过不得几年就要见列祖列宗去了,死前总该为景平奔一分安稳,不枉那孩子喊他一声太师叔,常把他的咳嗽挂在心上。   这二十几年活得轰轰烈烈,起落不断,到头来一切空空时,心里只记挂着景平这孩子,确实返璞归真了。   李爻想到这,神色一晃而过地柔和,便也是这转瞬即逝,被赵晟看在眼里。   “传贺景平过来。”皇上扬声道。   片刻,景平来了。   他向皇上行过礼,在李爻身边低眉顺眼地站定,上回恨不能啐皇上一脸吐沫星子的气势敛得干净极了。   赵晟仔细打量景平——   年轻人面对自己不卑不亢,戴着面具的脸乍看有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没被面具遮住的半边又俊俏得紧,线条凌厉,是不苟言笑的清俊,他只有眼波落于李爻身上时,才藏着几不可见的亲昵温柔。   赵晟心思动了动:这二人关系倒是微妙。   “为何带着面具和单只护手?”赵晟声音亲切得很。   景平左手戴了硬皮手套,似是为活动方便,露出第一指节。他躬身回答:“回陛下,小民几年前被羯人的毒燎伤了皮肤,脸上手上皆丑陋,恐惊圣驾,才遮住了。”他说完,缓缓将手套摘下。   景平身量高挑,一双手也骨节分明的好看,可惜手背上附有好大一片斑驳,色如朱砂,型如泼墨。   “小民脸上亦是如此,便不摘面具碍陛下的眼了。”景平又道。   赵晟面露惋惜,安慰道:“大丈夫不需执于皮相,你自幼家逢巨变,受苦了,”他顿了顿,“朕心里相信你是贺家的孩子,却不得不在面上问你一句,可有何自证之法?”   “没有。”   景平答得贼利索。   赵晟笑着扫一眼李爻,又道:“怪不得你,不如朕来问你,你爹娘与你分别时,可曾交予你什么东西,留下什么话吗?”   “当时小民染病,高烧不退,连如何脱险的都不知道,更不用说爹娘留下的话了。不过……娘亲倒是留了个白玉扳指,带我长大的姨婆临终交代,娘留话要我平平安安,做个普通人就好。”   “慈母之心,只求孩子平安顺遂一生……”赵晟不知想起什么,落寞片刻,才又问,“什么样的扳指,能给朕看看吗?”   景平摸出白玉扳指,呈给皇上。   赵晟神色更柔和了,把扳指揉在掌心许久:“朕信,你果然是信国公世子,这扳指牵着你我两家间的渊源,你知道吗?”   不仅景平愣了,李爻也愣了。   “这是先帝抵给你家的凭据。”   赵晟摩挲着白玉扳指上的一点血沁。   ***   贺家,是与前朝皇室沾亲的诸侯,只因那亲实在太远,不提也罢。   后来先帝推翻前朝,大刀阔斧地收整山河,贺家见南晋天下归心,为保封地内百姓不遭战乱离散,不仅出兵支持晋军平定四夷,还在南晋最缺钱的时候,献上黄金百万两,粮千万斛。   贺氏有钱,先帝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钱。他实在是怕贺家这会儿支持自己,扭脸又偷偷摸摸支持前朝的残兵余党。衡量山河初定,不能当着天下人,把向自己示好的债主子欺压太甚,于是行了个拉拢的招儿,封贺氏为国公,留下沁血的白玉扳指做信物,说若是将来国夫人生了公子,便许他一位公主,若是生了千金,适龄的皇子给小郡主随便选。   这一笔,被记在《晋都御事集录》的宫廷秘参里,只不过皇家欠人情的事当初就没人大张旗鼓地嚷嚷,后来贺家败了,更没人提了。   “晏初既然阴差阳错寻到你,便是先帝在冥冥之中的指引,朕得替先帝守住承诺,这扳指你只有一枚?”   景平被问得一愣:批发上货来了?   “陛下何意?”   赵晟摇头没答,把扳指还给景平:“同朕回都城去吧,带着你太师叔一起。”   景平下意识看李爻,见太师叔没看他,只带着点客套恭谨的假笑在一边坐着,擎着事不关己的模样看戏。   赵晟又道:“你想做个什么官?朕膝下有两位公主,可看是否与你投缘,若你成家之后愿意回去,信安还是你的分邑。”   从前这话让李爻听,也会寻思陛下几分真心,几分试探,却不会往过于恶毒的境地想。   而今,李爻却觉得这话里暗藏杀机,应对不妥防不胜防。   遥想当年天真可笑,过于笃信幼年情义,才被晃得一败涂地。   江山社稷面前,父子亲情都能剖血割肉,把骨头嚼成渣子,更不必说总角小伴了。   再看景平。   他恭恭敬敬接回扳指,老夫子似的向皇上深施一礼:“小民厚感天恩,却暂不敢从命。”   皇上一双丹凤眼眯了眯,似笑非笑地问他:“何意?是朕的公主配不上你吗?”   景平撩袍跪下,平心静气:“小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小民草莽平庸,闲散惯了。一来见识浅薄,二来无所建树,三来相貌丑陋,与公主成婚恐吓坏了金枝玉叶,”他说话间看向李爻,“更何况,五年前若非太师叔与师父及时相救,小民恐怕已经死了,所以小民发下誓愿,要以片点医术照顾太师叔身体康健。”   赵晟问道:“那你欲如何?”   “小民只想跟在太师叔身边,他若去看锦绣山河,我便为他牵马坠蹬,他若回都城,我便为他裁纸研磨,总之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其实,景平现在已经不这般想了,他想让自己有更大的本事、更多的本钱,却知道,这些目的不能展露。   他只是心平气和地把赵晟利用自己扯李爻回都城的球,囫囵踢回去了。   赵晟被这套重情重义的黏糊拳打得没脾气,气得哭笑不得:“说你有出息吧,实在是没大抱负,说你没出息吧,又辱没了你对晏初的心,快起来吧。”   景平起身,将玉扳指托在掌心:“小民从不知这扳指的过往因果,既然是皇家的东西,该物归原主才对,小民先母在天之灵只想小民碌碌平安,亡母遗愿,不敢忤逆。”   赵晟一皱眉。   他对李爻薄情寡恩,现在拼命想挽回,这年轻人言语无一不以情谊为出发点,句句切他要害,他“啧”了一声:“罢了,扳指是你娘亲留给你的,你留个念想,收起来吧。”   景平还是垂着眼,呼一声“多谢陛下恩典”,调门高了好几个,小心翼翼把扳指挂回脖子上揣起来了。   李爻觉得景平故意气赵晟,看皇上吃暗瘪,有点想笑。   但他当然不能笑。   “晏初,”正这时,赵晟恳切叫他一声,“当年的事情朕只比你早知道不久,你我之间全是误会,如今你脾气发也发了,歇也歇了,回去吧。”   他不提因果,没避景平,让李爻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更何况,”赵晟站起身来了,到李爻身侧,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沉声问,“你想过没有,朕若有意瞒你,又怎么让那东西出现在御书房,给你一眼看见?”   李爻想过。   他也因此辨别不出赵晟到底知情几分。可每年年宴赐酒,若是不经当今圣上首肯,何人敢大着胆子给当朝一品大员投毒?   “你离开之后,朕细查过,至今不知是何人将密诏放于显眼之处,但那人司马昭之心,分明是想让朕损了你这能文能武的桢干利刃,晏初……你怎能让他得逞!朕……”   话没说完,帐外亲卫朗声道:“陛下,太子殿下的加急奏报!”   当今圣上赵晟,将将而立之年,但儿子不少。长子赵岐已经十五岁了,这次圣上出巡,便是太子监国。   那亲卫军被允许进帐,身后带着个小太监,身穿内侍庭近侍衣裳。他该是日夜兼程地赶来,整个人好像裹在一团土里,进门见到皇上,撑在心头的艮劲骤然泄了,一跤摔倒,向陛下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他脸跄在地上,疼得直“哎呦”,撑了好几次,勉强直了身子:“陛下,奴才御前失仪,”鼻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来不及好好擦,他只得胡乱拿袖子一沾,着急忙慌从胸前摸出蜡封的信,“太子殿下亲笔,事态紧急,来不及走官驿流程。”   赵晟知道都城怕是出乱子了,拆开信一目十行的看完,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把信攥成一团拍在桌子上,爆喝道:“岂有此理!这趁着朕不在,要反了吗!”   李爻几人不明所以,只得躬身齐声请陛下息怒。   赵晟看李爻一眼,把那揉成个球的信扔给李爻:“你来看!”   李爻把纸展平,认得字迹确实是太子的,比五年前更显风骨了。他写得很急,措辞也没有絮语问候,李爻两眼看完,心里也翻了个个——   数日前,邺阳一日之内连续发生四次爆炸。事情单看似乎是丧心病狂的袭击,细想内里有让人心慌的凑巧。   首先,皇上出巡并没大张旗鼓,坊间百姓该是不知道的,对方却能让都城炸得恰逢其时;   其次,案件时间集中,选择的场所不是百姓密集之处个——祸首的目的非是伤人,而是搞大声势。   若是如此,必有后招。   是何目的?冲着谁呢?   赵晟默不吭声,沉吟片刻,定声道:“朕得回去,”他向杨徐吩咐,“即刻便走。”   杨徐抱拳领命,又迟疑问:“陛下,那洛雨城……”   按先前的计划,赵晟是要去洛雨城犒军的,那边是疫病的重灾区。   “老臣可以去!”军帐帘子没有落下,众人回身,见郑铮由近侍扶着,站在帐门前,躬身垂首,声若磐石。   “郑老师,快,赐座!”不是正式场合,皇上习惯称郑铮作老师,“老师在胡哈寨中受委屈了,身体不好,不能再去疫区。”   郑铮直了身子,走路还颤巍巍的,脚步虚浮,脸色也不甚好:“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老臣一天是大晋的臣子,便愿为陛下分忧愁,保我大晋安平盛世。”   时至这时,李爻无论如何都没法闷不吭声了。   他上前几步,扶稳了郑铮:“老师还是随陛下回都城,洛雨城我去便是。”   郑铮方才见过李爻之后,又经景平行过一次针,精神头更好了些,看清李爻满头白发,几乎是扑过去抱住李爻双臂,整个人险些跌进他怀里。   老人已经佝偻了,抬头看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学生,颤抖着手捻起李爻的头发,眼泪真掉下来了:“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眼花……你……你这是怎么了啊……”   李爻的白头发近来被无数人“关心”过,独看见郑铮动容,让他心里跟着发酸,他想:如今世上这般垂怜心疼我的人,怕也就只剩郑老师了吧。   他扶老大人坐下,蹲跪在他身侧柔声道:“老师身体还没好,不要悲喜过甚,学生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赵晟冷眼旁观,知道此来的目的彻底成了,心中欢喜,也心焦都城的事情:“那洛雨城就交予晏初,郑老师随朕回都城去吧。”   “不妥,”郑铮反驳,“需得让晏初随陛下回去,老朽本就是巡安御史,理当留在这里。”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爻一眼。   那眼神李爻再熟悉不过,从前每当老师话里有话,不好明说时,便会这样看他。更何况,此遭因果,刚才军帐榻前,郑铮已经挑明了——朝中有人通敌。   却不知是谁。   临阵指挥,素来是件容错率极低的工作。   一时犹豫,瞬息千万变,除了让自己丧命,还可能葬送了信任自己的千万将士。   李爻之所以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因为他临阵从不犹豫。   这样的品质是会带进日常习惯里的,他既然决定不再避世躲闲,也就不再与皇上矫情推诿。   江南小院里让他挂念的,只有孙伯和滚蛋,索性通通带回都城去,他正寻思可以让孙伯慢慢跟上,景平便寻过来找他了:“太师叔,我想暂时不与你回去。”   李爻一愣,随即以为自己会意了:“是了,御前你应对得很好,却也不必把托词放在心上。”   景平莫名片刻,明白李爻是指自己发誓照顾他身体,才不娶公主的事情。他浅浅笑了下:“太师叔误会了,我确实对着信仰起誓发愿,想好好照顾你身体的。”   李爻皱眉看他:“你何来信仰,尊佛了,还是重道了?我怎么不知道。”   贺景平目色柔和下来,心道,我信仰是你,一言为定已经落在你腕上,现在却不能让你知道。   他只笑了一下:“我是想留在军中看昨夜药方的效果。之后会尽快追上你的。”   李爻定定看他片刻,突然觉得他不一样了,但御驾启程在即,他没工夫细想这些,在景平肩上重重一按:“自己多保重。”说完转身忙旁的事情去了。   景平看着李爻的背影,眯了眼睛:我好像真的陷进去了,想把喜欢你脱口而出,却又怕你知道。   能等等我吗,我在拼命追你的脚步了,追上之前,你不要喜欢别人。 第025章 梧桐   皇上来时没有大张旗鼓, 离开时也没有。他将队伍打散了,身边只带十几个武艺高强的随侍和李爻,入都城直接微服去看爆炸现场了。   凶徒的爆炸点有三处选在屯粮厂, 据说当日爆响震了半个城, 大米当场给炸成了爆米花, 另一处则炸毁了前朝名为朝鹤楼的建筑。   别看那建筑名字里有个“楼”字, 其实是个实心棒槌,不知哪位风水大师说折了自己的命数推算,只要在这地方仿照“定海神针”盖七丈七尺七寸的建筑, 就能撑住前朝国运万年不衰。   结果那棒槌盖好不出十年, 前朝就垮了。   这时民间的各路神棍都窜出来了,研究说是那楼顶子是尖的,才没能顶起九重天,反像个锥子把国运戳了个窟窿。之后, 这玩意被南晋皇室当个笑话留下来了。   现在可好,锥子让人炸了, 这几日坊间悄咪咪地传——难不成亡国十几年的前朝要死灰复燃?   当然,这话没人敢在皇上面前提。   赵晟在几处残垣断壁里看了一肚子闹心,坐在马车里只说了句“晏初随我入宫”就又闭口不言了。   御书房内。   刑部、工部和大理寺的头儿早闻着味来了, 臣随主便也都丧着个脸, 看就知道这些天没查出个所以然。   “炸药到底从哪儿流出去的?”赵晟冷脸问。   刑部尚书是个六十多的老头儿, 也是前朝的降臣, 据说是仵作出身, 后来科考做了官, 调任数次, 所到之处罪案率均骤减。做刑部尚书后,推行刑律改革, 废肉刑,以徒、杖、死三刑代替,在坊间朝内一片叫好。   按理说,这样的政绩绝对算是能人。   可他这会儿躬身自罪:“陛下,臣第一时间对过工部的硫磺、硝石记录,出入有度,没有错账。”   可设想能把三座粮仓炸上天、破天的锥子炸下河,工部仓库里的那点炸药搬空了也没戏。   大理寺卿侧上一步,躬身道:“陛下,此事察工部意义不大,臣有些别的眉目。”   皇上下巴颏子都快耷拉到胸口了,只赏了一个字“讲”。   “工部侍郎陆缓大人秘密研制的新型炸药,不是用硝石、硫磺配出来的,同等剂量威力却比黑/火/药强数十上百倍,若用这种东西引发爆炸,闷声炸大楼是有可能的。”   话音未落,刑部、工部两位大人几乎同时低喝:“陈大人,此事尚未有凭证!”   大理寺卿不理那二人,低眉顺眼继续道:“微臣带人勘验爆炸残骸,发现了淡粉色的粉末,定不会是黑/火/药所致。”   工部侍郎陆缓的名字李爻听过,他与花信风交情不浅,偶有通信。两年前花信风已经提过他淬炼新型炸药的事情,如今看来是成了?   赵晟捏了捏眉心:“既然有方向就查下去,八日后朝会上,当着群臣百官给朕答复。还有,既然有怀疑,工部那新炸/药的研制进程先搁一搁吧。”他说完,摆手示意三人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李爻,赵晟放松了些,他抬眼瞥李爻:“行了,把你那大帽子摘了吧。”   李爻摘了风帽,露出一脑袋白毛:“臣御前失仪了。”   赵晟自然不会怪他,沉吟道:“炸完这么多天,居然没有后续动作,倒是稀奇。”   公事上,李爻向来谨慎,不知全貌的事情他从不多做置喙,于是只恭敬站着不说话。   正这时,御前总管报了一声,进门来。   总管太监年纪不大,叫樊星,长得比小姑娘还俊,面若敷粉、唇若含樱,细眉吊目,不说话眼睛里就散精气,皇上偶尔喊他小星星。听说当年不知哪个妃子,因为他太好看,借宠跟皇上撒娇龃龉过,打那之后,那妃子的恩宠就没了。   樊星认得李爻,见人垂眸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跟着从盘上端下玉盏放在皇上手边,垂手站一旁待命去了。   玉盏里不知是什么汤,清澈晶莹,赵晟拿小金勺搅动着润红的枸杞,自言自语似的笑道:“她消息倒是灵通。”   皇上风流,李爻是知道的,眼下不定是哪位得宠的美人勾着皇上去呢。   他早不想在赵晟跟前晃荡了,索性行礼:“陛下舟车劳顿,若无吩咐,臣告退了。”   “你的府邸朕一直给你留着,前几日快马加鞭让人先来收拾干净了,你直接回去便好,”赵晟端碗干了里面不知是什么汤,向樊星道,“好生把丞相大人送回去。”   一句话,李爻官复原职了。   谁知这还没完。   “利禄官爵,抟出于兵,论军功,你是我南晋第一人,前朝虽已覆灭,但丞相必封侯的流袭制度有道理,朕更想为你上改一改,择吉日,封你个二字王爷来做。取‘康南’二字,你可喜欢吗?”   李爻都要走了,又给惊了个跟头,端正一礼:“微臣在外野了五年,军功早就磨没了,不敢受陛下重禄。”   皇上费尽心思给他舒解郁气,越过侯位,要直接给个二等郡王爵。   可李爻自知本就风口浪尖,这事若是真拿到朝上坊间,他还不得被吐沫星子淹死。   皇上看他闷头躬身那模样深吸口气:“走吧走吧,别在朕跟前卖怂,先歇着去,若不喜欢这封号,朕再着人想个别的。”他不再给李爻说话的机会,起身掸衣裳从御书房北门出去,回后宫了。   --   晋朝八日一大朝,皇上则日日坐小朝,官员有事可随时来奏。   李爻没被赵晟圈了去天天陪绑,可这并不能代表他清闲。   “李相要回来了”的消息早在皇上下令修缮相府时就传开了,如今“要”字被去掉,变成——李相回来了。   于是李府的登门客络绎不绝。   李爻那颗想在府上消停办公的心,第二天就落地摔八瓣儿,死得透透的——府门槛子半天就快给秃噜平了。   这让李爻觉得自己比名动都城的头牌姑娘还炙手可热。   他起初抱着了解朝纲变化的心,跟前来拜会的年兄年弟寒暄一番,可聊了几波发现,上赶着来探望的端是这几年新提拔上来的,且把那点心眼子全都用在游刃宦海沉浮中了。   之后,他索性让老管家避客不见,实在挡不住扔下礼物就跑的,将礼单记好,把礼物原封不动贴了封条搬库房去。   老管家姓胡,早知道东家打小时不时蔫坏损,应承一笑,让他放心。   饶是如此,李爻每每出入府门都需先行刺探敌情,进出自己家门,偷偷摸摸,打游击似的。   日子吵吵闹闹过了三四天,春风煦暖的下午,李爻被皇上叫着进宫。他掐指一算,从西侧小门溜出去,看着前街乌央乌央的人就觉得闹腾,哼唱道:“第一天你找我,我不在,我让老胡劈头盖脸给了你一烟袋;第二天你找我,我还不在,大黑狗咬了你肉一块;你三天你还来,我依旧不在,老胡只想给你一锅盖……(※)”   李爻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乱七八糟地走了。   他走不多久,一人骑马至相府下马石前。   贺景平见府门堵得赶大集似的,怀疑自己走错门了。   但遥遥一望,丈高的门头横匾上确实是“李府”,一对楹联写着“灼心可融雪”、“醉眼笑观花”。   这两句话,他在民间说书匠嘴里不知听多少次了。   确定没走错,景平口称“借过”往前挤,不知被多少人横眉翻白。   恰在此时,院子门开了缝,有个老汉出门迎他:“是景平小公子吧,相爷前儿个收到你的信,昨日就让老朽等你呢。”   老人正是管家胡伯,张罗两名家人给景平牵马,拿包袱。   景平松出一口气,挤过人群,暗道得救了。   他是信国公世子,年幼住过大宅子,也被一群群的老妈子、小厮围绕过,但那实在已是经年幻梦,今日骤然又进高门大院,只觉得疏离。   转过影壁墙,他四处张望,见正堂匾额上“俾炽而昌”四个字,暗叹这和门口那对楹联呼应得巧妙。   只是相府寻常人进不来,所以这四个字,没能被演绎到话本里。   景平高兴起来,心里腾起比寻常人更了解李爻的骄傲。他眼不够用地四处看,恨不能把一花一景都过目不忘印在心里。   这地方让他觉得陌生,又因为是李爻的府邸而亲切:从前他一直住在这样的大院子里吗,怪寂寞的。   老人带他行至中庭,院子很宽阔,但院中偌大的西白石地面上好几处破损,很扎眼。似是经年日久的碎痕,缝隙里已经长出草芽了。   景平环视这宅院里幡然一新,连廊檐上都是新粉过漆的,怎么单这碎痕不做修补呢?   管家老胡笑道:“这地方啊,是老太爷带东家练武时,用□□磕裂的,老太爷没了以后宅子翻修,东家没让动,这次皇上也特意嘱咐了没让翻新这几块石板。”   景平面无表情地听完,酸梅子树破了个芽。   “老太爷?”他试探着问,“是……?”   他沉吟着算辈分,没倒腾明白该叫人家什么。   李爻是胡伯看着长大的,老人知道小东家日常说话真假两掺,至于几真掺几假,大概要看他的心意和心情。   对景平,李爻是特意嘱咐过不用当外人的。   胡伯直言道:“老太爷是相爷的爷爷。定都第二年,咱们伐羯,老爷、夫人双双在战场上没了,家里只剩老太爷和相爷,当今圣上登基不久,老太爷也没了,李家就余相爷一个了。”   说话间,胡伯带着景平穿廊过亭,到了三进院子。   景平在春风里蓦地闻到一股香气,很熟悉,和李爻身上的香有些像,又不尽相同。他顺着味道寻,见院中有棵极高的树,正开着紫白相间的花。   景平不认得。   “那是梧桐树,老爷和夫人出征前一同栽下的,如今人不在了,树倒已经这么高了……”   景平捻起地上一株落花:他身上的香味多年不曾换,原来是念着已故的亲人。   “那是相爷的卧房,这边是书房,”胡伯指着树后两间屋子,顿了顿,“其余房间都空着,公子想住哪里,可以自己选。”   景平指着李爻卧房隔壁:“那里方便吗?他总是咳嗽,若夜里难受,我方便照顾。太师叔咳嗽好些年了,就没有医得了的大夫吗?”   胡伯听了后半句话,表情瞬息变换。   景平看出胡伯有话想说,又问:“他去江南,是辞官去的吗?”   老人确是心疼自己的小东家,但身为高官的老家人,他嘴上有把门的,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胡爷爷,胡爷爷,”有个青稚的声音从前院来了。   声音的主人和声音一样咋呼,“噼里啪啦”地跑到三进院子,大口缓了口气,不等老管家问就连珠炮似的继续道,“相爷捎了口信来,说晚上不回来吃,让您别张罗,他要去月漉烟韵阁喝酒,到时候我套车接他,您放心吧。”   景平一听,眉毛起立了——月漉烟韵阁是天下闻名的烟花地,李爻居然要去喝花酒?   片刻之后,他又冷静了,与自己相遇前,李爻便活出一派风流浪荡、活色生香,只怕楼子没少逛,但相处下来,他又觉得李爻不过是面上风流,正如楹联所写“醉眼笑观花”,多半是做给旁人看的。   “机灵点,”胡伯适时火里添薪,“若又像上回户部任大人那般拉着他说亲,你寻个借口,帮他脱了纠缠。”   “拉着说亲?”   景平抓住重点了。 第026章 隐忧   李爻溜溜达达出宫门, 遣随行小侍回府告诉老管家晚饭不在家吃,上了早已等在宫门边的马车。   那马车很低调,密织的墨绿麻挂帘上不见半点装饰, 车子旧旧的, 跑在路上不惹眼, 任谁都不会想到车里除了李爻这一品大员, 还坐了位王爷。   李爻上车,叉手行礼:“下官见过辰王殿下。”   辰王赵晸与当今圣上赵晟同是正宫所出,光看名字便知道先帝当初多么看中自己这嫡出的长子。只是可惜, 赵晸在战场上丢了一条手臂, 碍着南晋君主不可身有缺弊的规矩,辰王与皇位失之交臂。   幸而王爷为人颇为洒脱绵合,不在意皇权尊荣,江山平定他没有社稷压身, 颇能惬意安乐。   李爻还是赵晟的伴读时,辰王便对他十分照顾, 更连那条手臂都是战场上为救还在做暗卫的李爻豁出去的。李爻如今对龙椅上的一对父子失望至极,独对赵晸的好感愧疚交加,在心里待他很是特别。   “坐吧, ”赵晸面相与当今圣上有六七成相似, 可岁月不饶人, 他已过不惑之年, 又不大注重保养, 发鬓已见霜雪, 眼角的细纹更是烙不平了, “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怎么闹得白头发比本王还多, 当初我问阿晟,他只说你去江南了。”   “下官躲闲去了,现下还不是又让陛下抓回来了吗,”李爻笑着坐下,目色温和地端详赵晸,“王爷一切安好吗?”   赵晸爱喝酒,车里常备着,他拿一尊铜铸的长嘴酒壶,往李爻眼前的杯倒酒:“葡萄美酒夜光杯,还能喝得这样的佳酿,就算安好了。”   西域的葡萄酒多是紫红色,倒进祁连山玉石雕制的薄壁酒杯里,在月光或烛火的照耀下,交辉呼应,能各增其色。   可赵晸这回倒来的酒,却是莹白透亮的。   车内矮桌上置了一盏琉璃罩灯,火色被琉璃反光增了色,打在薄如蝉翼的夜光杯上,使杯子仿佛变成一捧会流动的宝石,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不舍得喝下去。   李爻见赵晸笑眯眯看他,恭敬不如从命,端杯向王爷敬了敬,一饮而尽。酒浆入口,凉微微的,掩去葡萄的酸涩,只泛着很爽的清香,将春燥淡去不少。液体一路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并没有寻常烈酒的烧灼感,片刻凉意退了,柔和的酒意和果子味道才变得明显了。   “如何?”赵晸问。   李爻与他五年多未见,情分没淡,笑着答:“这酒少了风骨,逗逗姑娘倒是不错。”   赵晸自饮一杯:“我不上战场多年了,风骨如同喝的酒一样,变成渣滓了。”   李爻一讷。   当年赵晸阵前断臂都不曾说过这种话,如今突然自怨自艾起来,他刚想深探因由,就听赵晸笑问道:“你倒一如既往有颗风流心,怎么不见你成家,府上不冷清吗?”   李爻不娶亲,并非是没人说亲,反而邺阳城里巴望嫁进相府的名媛小姐大有人在,前几年甚至有媒人来提,相爷的正室当然该留着天子赐婚,但绵延子嗣是不能耽误的,先纳几房侧室,总可以。   那些托关系拜朋友,无所不用其极寻了高官来跟李爻说亲的大有人在,李爻起初碍着同袍情意,各种找说辞,后来他身体渐差,直接被太医下了个活不过三十的诅咒,因祸得福,统一理由:身体不好,娃不一定生得出,命也不一定能长久。不想绝户让闺女守活寡的,都消停了去吧。   如今辰王骤然又提这事,李爻心道:不会连他都受了谁家的托,来给我说亲吧……   赵晸见他面有菜色,又笑着给他满上一杯酒:“好了,不逗你,一提娶亲,你脸色比上坟还难看。”   说话间,月漉烟韵阁到了。   这地方是常接高官贵客的,门庭走廊四通八达,进去了跟走迷宫差不多,饶是李爻来过多次,没人指引,依旧可能会迷路。   他和辰王由小厮领着穿廊过院,来到不知第几进院内,见一独栋小楼。一楼天井正中有池塘,里面养了很多金色鲤鱼,池塘旁边,回旋楼梯蜿蜒到二楼,坐席很舒适,向内观楼下鲤鱼,向外透窗远眺街景,闹中取静,很是别致。   二楼已经有人在等了,那人三十出头,穿一身文生袍,束发未扎巾,从头到脚不着片点珠玉,比和尚道士还素净,他正临窗端着茶看街景,见客人来了,起身行礼,吩咐小侍起菜。   赵晸笑道:“好了,没外人,无恙来见过李大人。”   那人到李爻行得是个官礼:“下官工部侍郎陆缓,见过丞相大人。”   李爻听到“无恙”二字,已觉得耳熟,待他自报家门,便恍然了,这正是在工部倒腾先进炸药的那位。他与花信风交好,花信风时不时“无恙长、无恙短”地念叨。   李爻还礼笑道:“久仰陆大人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了。”   工部归辰王赵晸管,好几处地界儿给炸得上天入地,赵晸出头不奇怪,但怪就怪在皇上找官员议事时越过了赵晸,赵晸给李爻引荐陆缓,越过了工部尚书。   李爻一瞬间头大,暗骂池浅王八多,谁知又要掉进什么罗罗缸的算计里去,他笑着闭口不言,听陆缓继续。   陆缓很是直接:“下官怀疑城内爆炸案是有心人栽赃嫁祸,意图令陛下迁怒于炸/药的研制,是司马昭之心!”   李爻想起离开江南时,郑铮悄悄与他说“恐内溃外患、里应外合”,心有一瞬间冷下来,神色却是依旧平和:“陆大人这么说,是推测吗,有无实证?”   辰王把话题接过去了:“爆炸事件发生后,无恙去现场看了,确信引起爆炸的是湘妃怒。”   湘妃怒便是陆缓炼出的炸/药,因为那玩意爆炸后会腾起粉色烟尘,才给取了这么个名字。回想御前时,大理寺卿也提到过“粉色粉末”。   “可是,”辰王继续道,“这湘妃怒需要一系列复杂的蒸烧、淬炼,通常百斤的原材料,只能制几斤成品……”   他话说到这,看向李爻。   “王爷的意思是,湘妃怒的炼制办法已经泄露了,有人私炼炸/药,在城内引起骚乱,再把矛头指向工部?”李爻问。   陆缓压低了声音:“下官找王爷和相爷私说此事,正是因为淬炼方法是机密,放在绝密暗格里,钥匙只有下官和霍庸大人有……”   霍庸是工部尚书,陆缓此话何意,再明白不过——他怀疑霍庸,却没有证据。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了。   李爻心道:这事若真的是霍庸,他必还有上线。是谁?为了钱还是别的什么?   陆缓见他不说话,从怀里摸出个小竹筒,打开盖子,倒出一叠图纸。   “这是我尚未报备的火器图样和湘妃怒改良的淬炼方法,暗格里也是没有的……”   图纸工笔精细,小楷工整,很多是李爻看不懂的术数标记。他知道陆缓此时把图拿来,是有心托付,但他刚回来,不宜立刻过于支棱,且这图纸于情于理都不该这般私授。   “陆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但事情尚未定论,莫要过于……”话说到这,李爻突然收声,眼神飞向窗外陡然凛寒,抄起桌上筷子扬手而出,断喝道,“什么人!”   木头筷子夹着劲风破窗而出,几乎同时,李爻自临近的窗户飞身出去,已经站在窗棂外沿上,前一刻拉架势要开打,后一刻皱了眉:“景平?你怎么在这!”   李爻一记飞筷子根本没留手,就是照人打的,景平反应神速,额角依然有一缕头发被带下来,飘在鬓边,有点狼狈。   他表情不自在,看看李爻,又看看对方背后排排站好歪脖子看自己的二位——不像媒公。再往屋里飘一眼,也没看见媒婆。   磨叽片刻,景平小声叫人:“太师叔……”   “贼眉鼠眼的洒么什么,”李爻一招手,示意他先进屋,“问你话呢,你怎么来了?”   呃……   “我跟军医配的药管用,疫区危机暂时解了,我……我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见你没在府上,又急着告诉你这好消息,就来找你了。”景平一口气说完了整句话。   李爻看着他哂笑:“我再问最后一次,你怎么来了?”   这小子邀功,想让自己夸他,李爻是相信的,但李爻不信他奈不住一顿饭的功夫,腆着脸跑过来等夸,更何况,这小兔崽子怎么知道自己行踪?   肯定是有人说了什么。   贺景平泄气,舔了舔嘴唇,敛眸看着李爻道:“就是惦记你的身体,回来想见你。”   乍听没什么,细品有点深意。   李爻没听出来似的:“那怎么不走门呢?你太师叔是巧言令色,软话攻心的高手,不吃你这一套,老实交代!”   “那个……”景平眼神不自在地飘向窗外,“我听说有人给你说媒,不放心来看看。”   他说话音儿变得贼小,含糊得跟念咒似的,嘀哩咕噜就糊弄过去了,李爻确实没听清,皱眉问:“什吗?”   辰王和陆缓作壁上观,看出李爻虽似是生气的,跟这年轻人却是极为亲近,笑着对视一眼。   陆缓上前解围道:“你叫李相太师叔,所以你是昭之兄的徒弟喽?”   昭之是花信风的字,他与陆缓交好,书信里提过收徒弟。   辰王跟着打圆场:“好啦晏初,别的本王没听出来,只听出这小兄弟记挂你呢,别怪他了,都是自己人,来坐吧,”他笑着向景平自报家门,“我是你太师叔的旧识,多年不见请他吃顿饭,小兄弟不必过于担心。”   他乐呵着入座。   事情一沾李爻,景平就格外敏感,听出王爷刻意将那“过于担心”嚼出股别样的意味。他偷瞄李爻想看他的反应,结果歪头正好对上李爻直勾勾目光,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几分生气、几分无奈还有几日不见的些许记挂,唯独没什么扭捏之意。   景平在心里叹一声,照应他落座,自己在他身侧,占了个桌子边。   李爻没理他,不提前因地继续向陆缓道:“陆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但私相授受后患无穷,不如大人将此物放于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以备特殊时期的万全。”   “晏初,”辰王不经意道,“若事情真如我与无恙推测,阿晟已经叫停了湘妃怒的研制,显然已经中了有心之人的挑唆,该当如何是好呢?”   他话说完,才意识到这话题现下不好展开说,笑着摆手:“算了,也不一定,且观望两日,我瞎操心罢了。”   之后几人再没提正事,只喝酒闲聊。王爷喝得越多牢骚越多,把这些年看不顺眼的人和事都拎出来骂了一遍。   最后他是让李爻和陆缓架上车的,上车还在拉着李爻低声念念叨叨:“你知道么,皇后待他那般恩深义重,他却不珍惜啊,现在他一颗心分两半,一半在豫妃身上,另一半在听旁人吹捧他是真神圣主上,你……你去岳华庙看看啊……早晚有一天……这天下又要乱,晏初啊,咱们拿命帮他换来的太平世道,怕要毁了啊……”   李爻听得一缩脖子,心说皇上暂不至于浑成这样吧。他赶快环视一周,好在四周空旷,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辰王说得含混,该是连身后的景平也听不清。   结果就这一晃神,那醉鬼王爷“蹭”一下从座位上窜起来了,一把拉了李爻的手,大声道:“晏……晏初!不如咱们结个亲吧!” 第027章 供灯   贺景平本来老老实实站在李爻身后扮演小随从, 听赵晸嚎出一句“结亲”,耳朵登时转得像兔子一样。他揉身上前,见那醉鬼拉着李爻继续叨叨:“你……也不小了, 五年前, 殿阁大学士的闺女心悦你, 前左相程老的孙女也心悦你, 你倒好……突然就没影儿了,现在你回来了,她们也嫁人了……”他嘟囔到这, 意识到自己跑题了, 在李爻手背拍了两下,“我……我闺女!小女年方二八,碧玉年华啊,打小就仰慕大英雄, 当年你走了,她哭得人都瘦了一圈……”   李爻听得皱眉头, 对辰王的女儿还有印象,初见她时,她还是个小嘎巴豆子, 不到十岁居然已经将寻常配刀耍得虎虎生威, 追着李爻要跟他一决高下。李爻闹不过她, 和她来往几招, 发现这假小子还真不是花拳绣腿。   他一时有点感慨, 自己离开, 哭得伤心的竟是个几面之缘的小女孩……   夜风过, 李爻想咳嗽,面对醉鬼王爷, 只得掩口偏头,轻轻吭哧几声。   “你若是乐意……”辰王继续磨洋工,“本王老脸舍下去了,去请阿晟赐婚,你……你这么好……即便不是求娶来的妻,也必然不会慢待……”   景平听到这,一股血气往上顶,“嗡”地直冲天灵盖。他要是个烧水的壶,现在鼻子耳朵定能冒汽,呜呜叫唤。   李爻被王爷拉着,虚探着身子,微微哈腰,姿势看着就累。景平在他腰上一带,李爻猝不及防,被他拽回来掩在身后,正莫名其妙呢,见景平揉身越过他,像道墙似的隔在他和王爷之间。   “墙”对辰王躬身一礼:“王爷恕罪,我太师叔肺弱冲不得风,该回去按时服药了,王爷饮酒不少,风寒露重,仔细头疼的。”   辰王朦胧着眼睛看景平,片刻点指着他大着舌头:“对……你说得对,晏初当年身子就不好,那些太医都是废物……若本王是……是皇上……听见谁敢说晏初活不过……活不过三十岁,就通通拉出去……都砍了……”   这话可忒大胆了,李爻第二次张望周围。   景平的关注点则是另一个,他从不知道太医说过这样堪称诅咒的话,顿时看向李爻。   醉鬼还不嫌乱,一拍大腿:“本王一直想问你,当年……那一堆文书上都有血……是不是……”   李爻大惊“哎呀”一声断喝,紧跟着狂咳嗽起来,眼神一飘,趁辰王愣神的功夫收了咳嗽,向王府小侍道:“行了,快送王爷回去吧。”说罢,车帘子一拢,把醉鬼封印进车厢,摆手示意车夫——赶快走赶快走。   再不快走,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都翻出来一勺烩了。   醉鬼走了,他看陆缓。   陆大人没说话,笑着行礼,脸上写着“下官选择性失聪,什么都没听见”。   事已至此,李爻不能削了他灭口,只得跟他假笑了下。   辰王的马车是在侧门接人的。   此时,月漉烟韵阁正门处又来了马车,很是华贵。   陆缓低声纳闷:“诶?这不是嘉王殿下的车吗?”   辰王、皇上和嘉王是一母所生的三兄弟。嘉王比李爻还要小上几岁。   酒楼掌事果然招呼着迎出门:“殿下来怎么没着人知会一声,小的好做安排。日禄基大人……诶?今儿个没来吗?”   车厢挡住了下车人,只有朗笑声传来:“他往后不会来了,已经回胡哈去啦。”   掌事便换了话题,寒暄着把人迎进门了。   陆缓感叹:“嘉王殿下和那胡哈校尉投脾气,二人总是比武切磋,半点不背着人,真是自家李下扶帽也无妨。”   确实如他所言,不知嘉王是大智若愚还是心思过于单纯。朝上是个人就对外族王子避之不及,不敢私交过密,独嘉王一人,仗着皇兄宠爱,持着副清者自清的架势跟日禄基滚成一团。   李爻太久没在朝上,听了也未多做置喙,笑着拱手,与陆缓暂别了。   “溜达两步吧?”他看向景平,又向自家小侍点了手,示意他赶车跟在后面,自顾自背着手往前溜达。   景平:合着你就是通知我一声呗……   他扭脸从车里拿出特意带来的大氅,紧追上李爻,把衣服给人披上。   李爻以为景平听了他曾经呕血的事会追问,不想这小子和他去过胡哈后就像突然长大了,看出他不想提,给他披过衣服,就不再说话。   他侧目看景平,诧异化为一个眉目低垂的笑,柔和得近乎变了个人。   景平极少见他这样,不由得看愣了。   “怎么了?”李爻笑道,“你太师叔确实面如冠玉,但咱俩这么熟了,公子就不必如此折服了吧。”   景平心道:面如冠玉不假,脸大如饼也是真,果然这才是他……   他把呆愣换成了白眼,把忤逆不敬的想法闷进肚子里。   眼下,比起李爻不想提的过往,他更担心太医的定论:“太医说你……说你……是确有此事吗?”   “嗯?说我什么?”李爻恍惚一瞬,才反应过来了,“哦,活不过三十岁?”   景平眼巴巴看他,眼神仿佛是狗子滚蛋。   下一刻,李大人持着丁点天良,检讨把人家看成狗很不礼貌,轻描淡写道:“不是会医术吗,我活不活得过三十岁,你自己没判断吗?”   景平当然有自己的判断,但他一直诊不明白李爻的脉,只能归结于学艺不精。他深知山外有山,太医能对当朝丞相下这样的定论,必有道理。   “当时,太医的原话是‘李相心血虚亏,若再这般虚耗下去,只怕……咳……’”李爻见他不说话,摇头晃脑地学老夫子,“那老头子是好心,看我为国殚精竭虑的,皇上也不知道心疼,替我说两句话呗,别放心上。”   景平太了解李爻了,知道他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也知道他既如此,自己在他这是问不出答案了。于是,年轻人又一次识时务者为俊杰,换话题道:“郑铮大人去洛雨城之后,已由诸葛一将军派人护送回无患城了,将军怕他年迈染病,几乎是强行把人请回去的。”   李爻一笑:回头再见到诸葛一,为了这事儿也得好好谢他。   他慢悠悠地溜达在街上,展目见沿河的普通民房。   多数屋院里灯火柔和,透过窗棂,偶能得见一家人围坐桌边有说有笑。   李爻心里突然苦涩——想这喧嚣人世间,自己出生入死,费尽心力十来年,却拼得偌大的相府独剩自己一个人的结果。府里灯火通明,没有一盏是为他李爻点的,通通是为了那位高权重的相爷。   谁住在哪里,那些灯都会亮着。   约是脸上挂了象,景平看出来了,问道:“太师叔,怎么了?”   这一叫,李爻回神了,心道:哎呦,矫情死了。喝二两酒还学会瞎惆怅了,想要灯自己点啊。王爷刚才说什么来着,乱七八糟提了一嘴岳华庙?   “明儿你有事吗?”他问。   景平摇头——你都这么问了,我肯定没事呀。   “明儿早上叫我,陪我去趟城外岳华庙。”   景平没听见辰王罗里吧嗦一堆抱怨,不明所以地想:好生生的,去道观做什么。   李爻嬉皮笑脸道:“既然我的宝贝师侄孙担心我的身体,我就去庙里点一盏长寿灯,”他在景平脑袋上摢撸一把,“可不能白瞎了你的孝心。”   景平:……   心是有的,但不是孝心。   他一想到明天能陪在李爻身边,就雀跃起来,恨不能立刻回去睡觉,眨眼的功夫就到天明。   景平以为自己会兴奋到睡不着,可他从江南日夜兼程地跑回来,到家连口水都没喝,便折腾过来看何人“觊觎”他太师叔,精气神损耗有点大,进屋洗漱之后,沾枕头就着了。   仿佛“这是太师叔长大的地方”有魔力,让他一觉睡得酣甜。   可这天夜里,终是有人又不消停了——   那骇人的爆炸案后,都城内加强了戒备,凶徒仿佛随着炸药一起给炸成了飞灰,随风杳无踪迹。经了几日的消停,这妖魔鬼怪似又修炼成形了。   城东郊的十里亭给炸开了花。   因距离内城极远,爆炸声只惊动了城防禁卫军,他们一边异常谨慎地整顿小队去查看,一边去通知本就已经焦头烂额的三法司。   这事办得实在是三里地两天走,太磨蹭了。   三法司的几位到地方自然是连个鬼都没看见,面对一堆破砖烂瓦,商量一番,决定暂时别赶着休沐入宫给皇上添堵,好歹一半天查出片点端倪,再去皇上面前点这颗麻雷子。   天光微亮。   “要陪太师叔去供灯”的念头在景平脑袋里响了个欢快的铃儿。   他年轻又习武,身体极好,睁眼即清醒,院子里打过两趟拳,到水房时遇见了管家老胡。   老人笑眯眯地冲他打招呼,一拍巴掌:“对了,还没跟公子说,相爷休沐时是不晨练的,可能会起晚些,一会儿公子若是有需要,找老朽或者家里哪个小子都可以。”   言外之意是——你别去吵他。   景平笑道:“他昨天跟我说要出城供灯,让我早上叫他的。”   “啊……”胡伯表情微妙,笑得高深莫测,“那小公子可以去试试看。”   老人家已经预见了结果,但景平不信邪。他收拾好自己去敲李爻的门。也敲了也叫了,屋里半点声音都没有。   景平寻思,太师叔这样的高手,被我这么闹腾,早该醒了。   他轻推门扉。   门没反锁,开了个缝。   景平进屋,窗边的支摘窗落着,挡了大片光,幽微的晨曦透进屋,显得静谧。里间床帐还挂着,景平去轻撩开,见床上只一团被子。   难不成已经起来了?   纳闷没彻底飘过,他又见那被子边儿露了极细的一缕白头发,被缎面的被子颜色打了掩护,乍看不易发觉。   且李爻太瘦了,脑袋蒙在被子里,窝囊成一团,很难看出被子里藏了人。   景平无奈地笑:这么大人,睡觉还蒙头。   他在床边蹲下,轻声叫:“太师叔,天亮了。”说着,拎起个被角想掀。   结果他刚有动作,李爻便从里面一拽,跟个什么小动物缩窝似的把自己裹紧了。   景平哭笑不得,他从没见过他这样,遂不甘心地贴着被子道:“太师叔,你说要去供灯的。”   被子里李爻翻了个身,把自己彻底裹成卷子,含糊道:“不去了……”   啊?   他越这样,景平越想逗他,把被角往外抽:“昨儿你说不能白瞎了我的孝心呢。”   李爻轻轻缓气“嗯”了一声,左翻右滚,把四下被子边压瓷实,懒洋洋地道:“别吵……那你替我去吧。”   大卷子直接挺尸,不说话也不动了。   李爻住在江南小院时,是天天早起晨练的,回来却偶有懈怠了。景平非常理解地想:入朝堂太费心力,乌漆嘛遭地整日折腾,好容易歇一天,可不是要耍懒么。   他不再多说,放任他赖床,悄悄退出去,把房门掩好,备马独自奔岳华庙去。   岳华庙在郊外东南,景平出城却见往东面去的大路不知为何有官军守着,像是戒严了。   他只得绕了稍远的路。   这天不是初一十五,非年非节,庙里人少。   但这也太少了……信士还没有道士多。   因为城东郊戒严?或许吧。   景平不笃信神明,不知供灯的流程,只当是来完成任务。他把诉求与庙祝说过,对方便将他引到偏殿。   殿里供着东华帝君,泥塑挂金,宝相庄严,让人看着敬畏安宁,可神像前无论是平安灯还是其他灯,都寥寥。   庙祝向景平笑微微的:“信士要供什么灯呢?”   景平直言道:“我不太懂……道长可以讲一讲吗?”   “这不要紧,”庙祝很耐心,年纪不大一副已然得道成仙的模样,“若是已经成年,可供平安、转运和善缘,若是小儿可供吉祥。”   嗯,该是供平安灯。   景平心念一转,问道:“善缘是指什么,可以求两情相悦吗?”   庙祝笑道:“当然可以,但两情相悦却并不一定是善缘,信士是有心悦之人尚未互通心意吗?”   景平略一沉吟,点了头:“我想给他供一盏平安灯,还想给我二人供一供善缘。” 第028章 做媒   景平在殷红的奉签纸上写下“李爻”时, 心底有种悸动。他曾经无数次偷写过这个名字,总觉得神奇,那明明是寻常无奇的两个字, 合在一起就成了特定的符号, 撞进他的心里。   他落笔, 背着庙祝将奉签塞进小锦囊里封好, 才递给过去。   这等避忌,庙祝早已见怪不怪,祝祷仪式行完, 向景平收了香油钱。   景平往殿外去, 回身隔着香鼎的烟雾缭绕,一眼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正撩袍进院。   今日休沐,李爻穿得随意,未戴冠, 一头扎眼的白发松垮地用与衣料相同的绑带挽着,慵懒地垂在身后。比江南小院里浪荡逍遥的“李不对”更闲散几分。   他似乎对这庙宇的布置很熟, 进大门环视一圈庙里,便直接向偏殿看来,一眼见景平正看着他。   李爻这么大个官, 出城来居然只一人, 身边连个随侍都没带。   他向庙祝行礼:“无夷师兄, 多年不见, 不仅主持庙内事务, 还代掌庙祝了么。财源滚滚。”   措辞随意, 似是相熟旧识。   那庙祝无夷子, 打眼端详李爻,先是疑惑, 而后皱眉大骇:“你……李相爷!贫道听说你回来,怎么……”   近来李爻一脑袋白头发是众矢之的,他都疲沓了,打了个哈哈,笑道:“飞升失败,头发给天雷劫劈变了色。对了,听说昨儿夜里十里亭给炸了,指不定是雷公又歪了目标,师兄听着动静了么?”   昨天后半夜,无夷子确实听见遥远处一声响,但官面上封锁了消息,来供香的寻常客人只道戒严,不知因由,是以也没人提。   李爻这消息,是出城时见东边官道有异,问了禁军将领,才知道的。   他当时想:都扎堆围着现场有什么用,当务之急该去寻那制造、暗藏炸药的场所。   传言刑部尚书机敏冷静,难不成如今上了岁数,脑袋浆糊了么?   李爻见无夷子一脸呆愣,没再多言,笑问道:“你师父那老牛鼻子呢,不会是羽化登仙了吧?”   景平看他——这人对这庙祝尚算客气,怎么对人家师父如此出言不逊?   无夷子哭笑不得。他师父是个老顽童,早年间跟李爻同去过江南,二人很是臭味相投,面上掐来掐去,其实是过命的交情。他知道李爻不爱说头发的事情岔话题,便道: “相爷心怀宽阔,会后福无穷的。师父云游去了。”   李爻谢他吉言,又问:“因为封了城门,庙里才人少么?”   岳华庙虽然没被封国庙,但因传许愿灵验,香火一直不错。   这问题景平刚才也想问,没好意思的。   无夷子轻叹一声:“相爷若是得空,策马向西二里,过了烟玉桥,自己看看便知。”   李爻点头,转向景平道:“灯供好了?那咱走吧。”   景平巴不得拉了李爻逃跑,飞才好呢——对方不知道他供善缘灯,可别露馅了。   结果无夷子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小信主,年后若是还记得这份善意,可以再来找贫道,贫道为信主将灯油续上,祈求信主善缘得结。”   景平脖子后面毛都炸了,端正一礼:“多谢道长。”拉了李爻就跑了。   李爻让他拽得一脑袋问号:这孩子赶着投胎还是怎的?   二人往烟玉桥方向去。   官道宽阔,行人来往都有,有车有轿,偶能看到芳华年纪的姑娘小姐,掀开窗帘看郊野美景。   阳光正好,描出一派岁月静好,丝毫不被昨夜的爆炸影响。   李爻骑在马上逛荡,晒了会儿太阳,回过味了——好像刚才无夷子来了句“善缘得结”?   小景平求了姻缘么?   怕我知道,不好意思,才跑得比兔子还快?   李爻自觉顿悟了,身为长辈非常有自觉性地继续想:那我可不能因为他害臊就不闻不问,他师父常年不在身边……这孩子又本来跟我更亲近些,我不给他张罗,他要猴年马月才能娶上媳妇。   想到这,他清了清嗓子,迂回道:“景平啊,你快到加冠的年纪了,该取个字,自己有喜欢的字眼吗?若是没有,我跟你师父给你研究几个,你自己选选可好?”   景平听他装大辈儿的语气,心就提搂起来了,以为他要提善缘灯。   听完知道不是,暗骂自己草木皆兵,道:“春和景明,修齐治平,景平就是取字,花姨婆说,景是我娘的期许,平是我爹的。他们许是有什么预感,才这么早就给我取了字。”   李爻平时巧舌如簧,猝不及防触到少年的伤心旧事,一时不好接话,问:“那你本名叫什么呢?”   “我不确定,原来在家时爹娘叫我玉尘,说因为我出生时下了数十年不遇的大雪,大名可能是个‘泠’字,只听娘亲提过两三次。”   原来这么多年“景平”、“景平”地叫,一直是他的字。   李爻安慰道:“我寻个机会去查信国公给你向朝廷上报的大名吧。”   “景平很好,玉尘也很好,”景平摇了摇头,带着马,跟在李爻身侧,“‘泠’字……太凉快了,我不大喜欢。”   李爻借题发挥道:“那若能‘善缘得结’,找人一起过小日子,便不觉得凉了吧?”   合着兜一圈,还是没躲这茬。   景平皱眉。   李爻见他扭捏,提马鞭敲在他后腰:“男大当婚,脸红什么,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心思重,脸皮薄,打小要么不吱声,好么小红脸儿。”   景平腹诽:独厚脸皮这一点,修行百年也难望太师叔项背。   “是啊,男大当婚,”景平看李爻,“那太师叔怎么不娶妻呢?昨日辰王都要把郡主许给你呢。”   李爻听他阴阳怪气的,横他一眼:“我说你呢,你扯到我身上做什么?”他反拎了马鞭松开缰绳揣着手,只依靠双腿的力道和与马儿的默契控制速度和方向,贴近景平的坐骑几分,歪过身子嬉皮笑脸地问,“你总岔话题,是不是有心上人了?看中谁了?我去给你说和说和。皇上欠着我的情呢,哪怕你相中高门贵媛,咱也不是没有娶进门的可能。”晃晃悠悠,好几次离得近了,肩膀擦到景平的衣袖上。   景平顿觉他在自己身边磨出许多沾火就着的旖旎,咫尺距离,景平恨不能歪头在他脸上亲一口。   但这使不得。   他只得策马离开些距离,绷着一张少年老成的脸:“不用。”   李爻看他不领情:“那你告诉我是谁家姑娘,我得知道往后要喝哪位姑娘的孙媳妇茶呀。”   景平越是躲他,他越是凑过来,最后避无可避,好好的一条官道,被挤到道边,只能忍着对方不自知的招惹和“调戏”闭口不言。   “哼,”李爻见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终于直了身子,“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景平看他。   李爻得意一挑眉毛:“善缘灯都供在庙里了,我若想看,易如反掌。”   好家伙!   指不定哪天他头脑一热真的去看了,这事儿他绝对做得出来,并且能做得那群老少牛鼻子神不知、鬼不觉。   这么一想,景平头皮顿时发麻:“你……”   他眉头拧出个疙瘩,看李爻,说出个“你”字又卡壳了——你什么呢?   李爻歪头看他,笑得特别欠:“这么紧张干什么,太师叔跟你是同一个战壕里的兄弟,虽然我没给人说过媒,但没少听他们在我耳朵边念叨,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媒婆的四言八句我烂熟于心,不会把你的好事搅和黄了的,”他越说越得意,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能耐,“更何况,你若娶亲,相府便是你的底气。”   景平要爆炸了,强忍下一把捂了这人嘴的冲动,急道:“我才不要你做什么媒,你……你要是真的去看那盏供灯,我……我就……就……”   就了半天没想出有什么可要挟对方的,脸涨得发热,心知肚明自己的脸红得猪腰子似的,气苦“咳”了一声,夹马肚子,一溜烟往前跑出去了。   他这举动太反常了,李爻搓着下巴寻思:得是多难求的人,让他这么开不了口,难不成还是郡主、公主?不过这孩子若当真想做驸马都尉,也并非全无可能。   是哪位呢?   嘶……可他哪位都没见过啊。   岳华庙到烟玉桥,不过二里地,俩人逗咳嗽的功夫就到了。景平策马急奔,眨眼过桥,桥另一头是个缓坡,过去才能看得更远。   不待李爻追到他,他已经在坡顶勒马驻足,似是看见了什么。   跑马片刻,景平越发肝儿颤,觉得那善缘灯供得欠考虑了,这一半天需得赶快抽空回去把奉签改得含蓄些。   一定!   而李爻呢,他随口说说,说完暂时把话放下了,追着景平,行至坡顶,不由得一愣。   在他的印象中,烟玉桥另一边是人烟稀薄的旷野,路会变得极窄,延伸到僻静的小村子。   总之,该是很冷清的。   而现在,那缓坡下不知何时建起个大院子,像庙宇,又像祠堂。足有三个岳华庙大,香烟缭绕,杳袅而上,到半空中被春风吹得淡散。   景平喃喃道:“还以为是城东门戒严惹得那边香火不好,原来是有人抢生意。”   马下缓坡,二人行至大院门口。   见那足足两丈高的门楼上挂着描金的匾额,中间是巨大的白玉雕牌,刻着“离火真君祠”五个大字。   李爻在江南听到过什么“离火令”、“离火教”,只道是歪门邪道,后来听景平说了客栈里的因果,才知道所谓离火神君是当今圣上赵晟。   他心想:行啊,难怪辰王生气,要不是赵晟默许,谁敢搞这么大阵仗。真是不怕把自己咒死。   二人从大门往里看——   正堂大殿的神像有四丈高,做一派文生儒士打扮,眉眼的确几分像赵晟。   帝王神话自己的不在少数,无非是为了巩固政权,统制方便。可眼下赵晟过于放任了,若任凭教会发展壮大,总有鞭长莫及时,怕麻烦少不了。   他正想招呼景平进去看,身后一阵马蹄声急响:“东家——可算找着您了!”   是相府小侍来了。他奔到近前,压缰匀着气行礼:“东家,陛下刚来了旨意,请您和公子入宫。”   “传得急吗?是十里亭的事?”李爻兜转马头。   小侍挠挠脑袋:“什么十里亭?旨意说请您参加家宴,不必拘谨,常服就可以。”   怎么……昨夜的爆炸三司居然没第一时间报给赵晟知道吗? 第029章 家宴   仲春已过, 日头下山风也是暖的。   相府的车停在皇宫门口,景平从车上跳下来,回身要扶李爻。   李爻掀帘子, 自己下来:“咱家没这么多规矩, 等我七老八十走不动了, 你再扶我, ”他笑着往宫里走,“啧”了一声自言自语,“还是能活到那天再说吧。”   景平两步追上他, 正色道:“别瞎说。你定能长命百岁的。”   这孩子果然大多情况下像个老夫子, 偶尔才会卖个乖。   有时李爻甚至觉得他年轻人的躯壳里,住了个借尸还魂的老鬼。他越是讷言少语、持重百倍,李爻就越是想招他。   “活那么长有什么好,王八羔子成精一样, 你希望太师叔活成老王八吗?”李爻背着手,跟着引路的小太监走在宫内长街上, 口不择言,半点不忌讳,惹得那小太监偏头看他一眼, 想笑又不敢笑。   景平也看他, 眸色深沉, 知道再论下去, 他定能说出更离谱的言论, 索性闭口不言了。   李爻出拳打在棉花套子上, 特别没劲, 开始跟小太监闲话:“小公公,今儿的宴是个什么题儿啊?”   看小太监的服饰是御前当值的, 说话很谨慎:“回相爷,奴才只知宴会设在春江台,并不知道有何节目、是个什么题。”   李爻一噘嘴,不甘心地问:“昨夜里似是天不好,雷声传到宫里来了吗?圣驾安康吗?”   爆炸声城里听不真切,他借题隐喻。   “昨儿?”小太监懵懵懂懂,“昨夜里是奴才还当值,没觉得天气不好呀,星星月亮可亮堂呢。”   春江台是宫西北边的露天宴台,容纳人数不多,周围已有嫔妃的宫寝。皇上让李爻带着景平到此赴宴,只一个意思——朕没拿你当外臣。   几人穿门过院,春江台到了。   半探出水面的平台上席位摆下了。李爻遥遥看见,皇上的两位兄弟已经入座。一是前几日见过的辰王,另一位是皇上的五弟嘉王赵昰。   当今圣上赵晟兄弟不少,但在都城邺阳的亲王,只赵晸、赵昰两位。   二位王爷年龄差得多,性子也天壤。辰王赵晸是皇长子,素来持重雅和,而嘉王赵昰,八成是名字没取好,名字谐音听上去像是“找事”,让他整日里没完没了地找事儿——   他自小厌文喜武,深信马上江山定那一套。听说十几岁时,多位御前高手已近不得身,他一度乌眼鸡一样,今日和御前侍卫切磋,明日跟禁军督护斗武。让皇城根的武官们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打擂”二字,还是那种只能惜败不能险胜的擂,挠头不已。   他夙愿与李爻分高低,可每次不是先帝拦着,便是当今圣上拦着,是以至今打遍都城无敌手的豪名狂号也没能纳入囊中。   李爻见他在,顿时嘬了下牙花子。   他持着面子不动声色跟二位王爷行礼,落座。果然,嘉王一不问他这些年的行踪,二不诧异他头发皆白,看着他眼睛冒光,俨然是下一刻就要窜下席位,高喝一声“呔,吃本王一拳”的模样。   辰王赵晸沉声道:“五弟,晏初近来身子不爽,你别见了人家就要缠着武斗。”   嘉王看看王兄,眼里精光隐匿成一个不明所以的笑,一摆手:“我知道,我是挂心李相,最怕他还没跟本王分出高下,就嘎奔儿过去,恨不能把天下名医都圈来好好给他药到病除。今日见他活蹦乱跳的,放心多了。”   “阿昰!”辰王低喝,“不像话!”   嘉王无所谓,颇有深意对李爻笑道:“本王还道丞相身子没养好,心里也不痛快,是不会回来的,看来……是我太小看你与皇兄的自幼情深了。”   李爻挂着副笑脸心思动了——难不成当年的因果,嘉王知道?   同时他听见侧后方的景平呼吸不经意重了。   话说到这,御前太监一声“陛下驾到”,断了几人的闲聊。   景平实在是恨——这该死的狗皇帝,每次来得都不是时候。   他巴不得对面这王爷多说几句,好让他知道李爻毛病的更多细节。   皇上乐呵呵地摆手,止了众人行礼:“咱们兄弟几个吃顿家里饭,不必多礼,哦对了,”他转向李爻道,“还有你嫂子,一会儿就来了,说起来有个事你至今不知道,她从前听你喊我太子哥哥,私下还吃过醋的,后来朕跟她把话说开了,她才知道咱们情义有多深,这回她知道你回来,念叨要拉你入宫来叙叙,朕一看赶快张罗吧。”   皇上心情不错,一直乐呵呵的。   李爻表情没变化,三分笑意就像贴在脸上了,向皇上行礼恭谨道:“陛下如今已是九五之尊,‘太子哥哥’这样的称呼,自然是不能再有了。”   皇上很是动容,轻声道:“朕倒希望,回到那时候……”   话没说完,春江台入口处侍人禀道:“陛下,皇后娘娘和豫妃娘娘到了。”   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李爻是见过的,她是前左都御史的孙女,当朝左相的女儿,皇上还是太子时,她就入东宫陪伴在侧。   李爻起身行礼。   皇后娘娘微微颔首算还礼了,由宫女伴着,向皇上见礼落座。   她很年轻,端庄秀丽,但在灯火阑珊处细看,右边脸上有道旧伤痕。   那是道割伤,从眉梢延展至唇角,用妆粉遮盖,依然能见凸起的增生,像条肉粉色的爬虫,攀在脸上。   她身后还一容貌俏丽的女子,待她坐定才跟着入席。   李爻没见过她,料想她是御前当红的豫妃。   赵晟这人很博爱,新鲜劲儿过了就难雨露均沾。这豫妃伴驾四年多,赵晟依然半有颗心都在她身上,想来美人必然有过人之处。   “皇嫂脸上的伤疤好多了,玉容复颜膏是管用的。”嘉王笑道。   皇后端肃温和:“确实,但太过好用,本宫用了两次便没再用了。”   嘉王诧异道:“这是为何?”   皇后眼角流出些笑意:“证明陛下不是以貌恩宠本宫,也免得前朝的言官们,乱嚼后宫姐妹们的舌头根子。”   几乎同时,皇上看了皇后一眼。不知是否因为灯火忽闪,李爻觉得那眼神里没有夫妻间的情义,甚至淡得不像在看活人。   “好了,”皇上开口,众人的闲聊便停了,“城内的乱子扰得朕心烦,晏初回来有几天了,才给接风,都别拘着,”   他举起酒杯,笑眯眯地亲和道,“晏初国之栋梁,要好好保重身体。”   李爻垂眸笑了,端杯向皇上回敬:“陛下厚爱看重,微臣感恩。”言罢,杯中酒一饮而尽。   家宴的氛围轻松,爆炸案的阴霾似乎被皇宫城墙阻隔着,皇上、王爷闲聊着朝上让人啼笑皆非的段子,李爻则自述在江南时的闲散见闻。   闲话饮酒,众人很快有了醉意。但醉意里几分真假,便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五年多不见,嘉王平和了很多。   他饮酒一杯,晃眼看见景平,突然道:“晏初身边这位小朋友之前没见过,是在江南结识的投缘之人吗?”他把“投缘之人”咬得挺重,话显然另有旁意。   李爻笑道:“王爷说笑了,这是修竹城驻邑长史花大人的徒儿,算来与我是同门,就带在身旁了。”   嘉王笑笑,自斟自饮一杯酒,跟辰王说笑话去了。   景平环视场内一周,见皇上在和皇后、豫妃说话,二位王爷也没看着他,便端着杯子向李爻挪了几分,轻声叫道:“太师叔。”   他敬李爻。   他同李爻一起赴宴数次,早发现这人在宴上从不自斟自饮,也极少敬酒,不知是总要持着清醒,还是他根本就不爱喝酒,遂低声补充:“太师叔喝茶便好。”   李爻偏头看他——   景平戴面罩的模样他早看惯了,现在灯烛疏影里,年轻人左脸映火,依旧惯是冷硬的,右脸被柔和了火光的湖水映着,笑意浅露,温柔至极。   李爻不由得想,他也长到可以喝酒的年纪了,时间过得真快。   他没喝茶,受了景平的敬意,端酒杯与他一碰,仰头喝下。   景平却没喝,低声正色道:“贺景平感念太师叔恩义,愿余生能做你的投缘人。”   万没想到,这句话把李爻呛到了。   他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强咽下去,让酒气呛得咳嗽。   一边咳嗽,一边看景平,又一边想笑。   景平不知他怎么了,慌忙把酒放下,拍着他的背,端过温茶给他压咳嗽顺气。   李爻喝两口茶,平缓下来,笑道:“你知道王爷说的‘投缘之人’是什么意思,就说想做我的投缘人?”   景平眨了眨眼,他只在李爻面前,偶尔露出少年感的懵然模样。   李爻不催,只微笑着看他。   情事上,景平确实略微单纯,但只是“略微”,绝不是傻。南晋小侍、书童南风成习,就连皇上后宫都有男宠。他第一时间没往那个方向想,经李爻一问,再纯良,也明白了。   景平心说:若真这样,我倒乐意得不得了。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继续用那懵懵的表情看着李爻,摇了摇头。   李爻又哈哈笑起来:“不知道便罢了,太师叔收下你的敛澈心意,不拿旁的与你玩笑,”他居然重新自斟一杯,在景平酒杯上磕一下,“祝你心想事成。”   景平目色柔和下来,笑意漾在脸上,化进晚风里,格外温柔,他仰头喝干了杯中酒,暗暗想着:祝我心想事成。   二人这桌热闹,皇上寻声看过来,见李爻脸上露出阔别已久的真心笑意,目色闪了闪,跟着一拍巴掌,对景平和颜悦色:“看朕这记性,叫你一同入宫来,是想介绍你给二位王爷认识,再给你商量个前程。就算你想跟着晏初,也不好身无常务地日日坠着他,”他看向李爻,“晏初说,是不是?” 第030章 套环   皇上想给景平安排差事的茬儿, 在江南已经提过一次了。   当时景平全没给皇上面子,拒绝得非常干脆。   这次皇上旧事重提,景平便不能不管不顾了。更何况, 对方有句话说到他心坎里了, 这些年他偶尔到民间行医, 虽然遇到有钱人诊金一厘不能少, 但遇到穷苦人家,连药都要白送。所余诊金,景平每月向相府交账, 胡伯把这事偷偷告诉李爻时, 李爻便明白景平的心思,笑着让胡伯收下,又嘱咐老人在吃穿用度上不声不响地补贴给景平不少。   现在景平知道不可能单靠皇上安排的差事就挣得比当朝丞相还多,却终归是想要个安稳营生了, 他实在不想一直在相府软饭硬吃。   他看李爻。   李爻笑着冲他轻眨了下眼睛,那意思是, 且看皇上怎么说。   自刚才起,辰王说的全是闲话,突然插话道:“陛下, 我听说江南疫病是这位小兄弟调出新药, 才解了燃眉之急, 不如让他入太医院, 一来可以照看晏初的身体, 二来太医院隶属礼部, 算起来, 还是归晏初掌管,也算遂了年轻人跟着太师叔的心意, 往后若是得力,再提拔不迟。”   皇上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爻一眼,带着笑意问景平:“你愿意吗?当初你数落朕的不是,朕悉数听了,如今便把你太师叔的身体交给你照料,你可替朕好好照看他。若是遇到疑虑,也大可找各位太医商量。”   因为辰王要跟李爻结亲,景平对他没好印象,见着他就像见了情敌的爹,即便是虚拟的,心里依旧不痛快。   如今情敌的爹突然给他指了个合心意的职位,他怨念淡了一成,叉手谢过皇上、王爷的安排,开开心心坐回李爻侧后方。   李爻旁观随着乐呵,心里却有另一层算计——   皇上有恃无恐地让景平入太医院,想来是笃信景平看不出先帝所下之毒的端倪。更甚,他或许不怕景平看出来,这孩子知道往事因果的那天,皇上便有了对他灭口的理由,这对自己无疑又多一道牵制。   李爻垂下眼睛,拱手向皇上道谢:“微臣代景平,谢陛下恩典。”   赵晟端杯跟他一敬,君臣二人各怀心思,相视笑着,干了杯中酒。   “陛下。”   待皇上把酒杯放下,豫妃开了口。   她说话声音轻轻的,打扮也清淡,位于妃位,实在太净素,与坊间传闻的艳妃专宠大不一样。   “臣妾前几日听说李相还朝,想着陛下向来重情义,定会给相爷接风,就定了些烟花来助兴。”   她向小太监抬手示意,让人下去准备。   春江台是个临湖而建的观景台,湖对岸是片开阔的表演平台。今天皇上只安排了乐师近前雅奏,对面平台无人献舞,很是空荡。   而豫妃早有准备。   那平台上片刻被侍人用木头小车推上两方东西,借火把观瞧,那俩东西长宽高都约么十尺,从车上卸下时,需要二人合力,估计是不轻。   侍人准备好,豫妃向对岸打了个手势。   引信点燃。   第一朵烟花破空,流星一样的耀眼光华冲破黑夜,直上九重天,在夜幕铺成的墨色画布上,炸出光辉灿烂。   寻常烟火爆开,可以像蒲公英一样崩裂四散,就颇为难得了,若是五光十色、花冠巨大便称得上是国礼级别。   而豫妃准备的两方礼花,只论升空高度,就比寻常烟火不知强出多少倍,像能冲到云霄之外,把王母娘娘的花园撕开口子,将人间不得见的璀璨偷偷掏出来。   再然后,那烟火前无古人地炸出许多形状——   战马、钢刀、旌旗连绵、山河万里。好似天界有神兵临凡,又像天空悬着诡幻的魔镜,将南晋疆域四方的大好河山照映给宴会上的众人。   这样的场面没谁见过,连皇上都看呆了。   李爻心想:这烟火复杂,就算她赶着我回都城那日便开始张罗,也要日夜赶工调试,这般会借题给皇上添彩,难怪得赵晟喜欢。   豫妃见众人的反应,满意极了,不屑去看天空里的火华,只是莞尔看着皇上,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男人。   只要他开心,她便能心满意足。   可渐渐地,赵晟笑容僵在了脸上,逐渐转为质疑。   他骤然站起来向对岸高喝:“快!把烟花灭了!叫工部的人来!”   急情切切,脸冷得吓人。看不出到底是急还是怒。   豫妃立刻明白有地方触了皇上的眉头,急着起身谢罪。   赵晟一拦她,沉声问:“这烟花是在哪里订制的,工部吗?”   豫妃连忙答:“回陛下,不是的,臣妾月前偶然听闻民间有工匠技艺高超,会做一种炸上天宫的烟火,几经周折才探来的门路,是……有何不妥吗?”   今日休沐,六部只有当值的官员留在宫内,恰巧是陆缓。   他脚踩风火轮赶到御前,礼数周全一番。   “陆卿可知朕急召你来,为何事?”赵晟问他。   陆缓见辰王、李爻都在,目不斜视地恭谨答道:“微臣刚才看见烟火明媚,但爆后的烟色蹊跷,想要确定内里是湘妃怒还是烟花着色残余,需要细细勘验才行。”   赵晟冷冷道:“你倒机灵。”   陆缓又道:“但昨日城郊十里亭的爆炸现场,臣去看了,确是湘妃怒无疑。湘妃怒的制作方法已经流入民间了。”   “什么!”赵晟爆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酒盏给震得跳起来,翻撒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第一时间来通报!”他确实生了气,借着片点酒劲催化,脸涨得发红,“叫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速滚来见朕!”   好好的一场接风宴,龙颜震怒,没人敢劝,也没人接茬儿了。   众人一时无话坐在原地等三司那老几位速速滚来现眼。   风把爆烟吹散开,往宴会席位方向灌来。   李爻看烟花时已经觉得味道刺激,现在终于忍不住了,给呛得接连不断地咳。   赵晟看他一眼:“刑部的事不归你管,不舒服且回去歇吧,辰王兄留下。”   李爻是让走便走,毫不假客气,跟在座诸位道别,谢陛下接风的隆恩,带着景平扭脸走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对这事没想法。   爆炸案非常蹊跷,起初一天四连炸,惊天动地是为了赶落着皇上快点还朝,消停了几天,重新挑衅,依旧不伤人地炸在城外,还在烟花里捣鬼,手脚长得伸到皇上宠妃身边,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有人在布局,意在……针对工部?   那么后续是什么……   阻碍火器研发。   再然后呢?可想而知。   当真一环套一环。   若是六七年前,李爻必然已经按捺不住,倒要看看是谁在打军备的主意!如今,他已知皇家对他的忌惮,心里深深埋了个结,不好刚回来就锋芒毕露,暂时以不变应万变。   但他终归是心有隐忧算计,脸色沉得很。   景平上车一直没说话,突然凑过来,拉了他手直接按在他脉上。   猝不及防,李爻一怔,而后也没做躲闪。   车厢内片刻安静,只李爻时不时一两声咳嗽。   景平今日没带手套,李爻垂眼便看见对方手背上的斑驳旧伤疤,与他皮肤本白的颜色红白对比,烈得扎眼。他看景平号脉手势娴熟,问道:“你之前号脉不是双手一起吗?”   景平没抬眼:“双手省时间,但若想诊得细,还是要一边一边来。”   且这样,我就能在你身上多耗些时间。   片刻,他换了另一手,脸色阴郁:“太师叔,近来是不是偶有胸闷?”   李爻暗惊,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都城克我,回来就浑身难受。”   他说话向来虚中有实,景平倒也能摸出些真假门道,垂眼收尽眼底的隐忧,换话题问:“那湘妃怒很厉害吗?这般一直查不出因果,受累的除了三司,只怕还有工部。”   李爻刚想闭目养神,听他一语道破关键,眼角漾出点笑意:“你向来挺聪明的。”   他待景平亲密,多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照顾,即便独处,也极少非常仔细地端详景平。   这会儿马车空间私密,只有月色偷跑进来。   景平背光坐着,被月光描了一圈轮廓。可能因为喝了酒,李爻在咫尺间突然觉得景平有些许陌生。当年的小孩已经成了大人的模样。   那恍惚一挫而散,他再定神看时,便又看清他还是他了。   年轻人眉眼轮廓清俊得发冷,还带着初遇时少年假装老成持重的影子,对方的目色落在李爻脸上,有种难以描述的柔和,即便面罩总是冷冰冰、硬邦邦的,李爻也不觉得他冷漠淡素了。   李爻心底升起些惋惜,阴差阳错啊,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毁了一半。他忍不住问:“方才嘉王提到能够医治伤疤的药膏,你想不想试试?”   景平一愣,眸色随即暗哑下来——他还是不愿与我多论政务。   他看对方片刻,把左脸的面具摘下来了。   那面具他极少摘下,有时李爻甚至错觉他睡觉时都是戴着的。现在骤然摘掉,那陌生的感觉又回来了。   景平低着头,眼睛藏在眉弓高壑的暗影里,指尖随意摩挲面具的线条,轻声问:“太师叔会嫌我丑吗?”   这跟我嫌不嫌你有何关系?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爻又即品出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分量,莫名得意起来,正色答道:“当然不会,而且你也不丑。”   景平抬了头,注视着李爻。   他眼眸里有仅容下一人的重视,看得李爻不自在,甚至想躲开目光。   李爻扪心自问:我慌什么?   同时,景平笑了,笑容很淡。   年轻人又把面具戴回脸上:“那就这样吧,面具戴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如果我不需要它了,它会伤心的……”   这可是你送我的。   李爻无言以对,他从没发现景平有这么多愁善感的一面,七窍玲珑心思也想不到如何回应。他更不知道,对方用让人哭笑不得的“情深”掩盖了心底最深刻的情愫。   景平好似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顺话闲聊:“皇后娘娘国色天香,脸上怎么会有一道疤,像是刀伤?”   李爻叹息道:“她自己割的,为了皇上。” 第031章 自责   美人皆爱惜容貌。   景平当年毁容时, 即便尚没尝过因为相貌好看带来的甜头,心里也是难受的,更何况那一国皇后呢。   李爻见他难以置信, 道:“皇上这人吧, 耳根子软, 还好色。”   看那模样就不是盘好菜。景平心说。   李爻又讲:“几年前, 皇上在民间选秀,最初说不得强迫女子入宫,是留了好名声的, 但事情一铺开, 便总有鞭长莫及处了,有人不乐意入宫,也自然有乐于入宫伴驾,选秀开始后, 各地秀女、画师及户部官员逐渐私相授受,皇上知道后, 虽然处置了贪官,还是被言官联名上书劝诫,坊间舆言四起, 说他沉溺美色, 不理朝政。就连身边近臣也没有长得丑的, ”李爻说到这, 苦笑了下, 当年他也在那近臣之列, “正是那年, 春旱严重,都城周边的粮田产新粮不足往年三成, 皇后娘娘请求皇上让她亲自开仓放粮,她到坊间以真容示难民时,脸上便有了那道伤,放粮的最后一日,皇上御驾出宫,亲自来接,礼待恩爱,传为佳话,后来也就没人嚼他以色驭人的舌头根子了。”   “她……”景平听得心里五味杂陈,“她为了替夫君正名,自己把脸毁了?即便没有旱灾放粮的事,她也会寻理由到坊间给百姓看自己的脸,是吗……”   李爻点了头:应该是的。   景平道:“她可真是……又傻又聪明。”   “这话如何讲?”李爻莞尔问他。   “嗯……”景平低着眼睛,措辞片刻,“这感情也太卑微了,指着花心萝卜感念恩义,简直痴人说梦,但那萝卜偏偏又是人王地主,往后哪怕为了声名、为了不被言官戳脊梁骨,在面上都会一直待她好,所以……她若想要真情便是傻,若想要稳固后位,便算是聪明。”   李爻听得有趣,又问道:“怎么叫‘算是’呢?好像很勉强……”   “心思不专的人若真对她生了坏心,总会寻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弃她淡她。”   景平说完,“哼”了一声,气呼呼地想:说到底还是皇上不是东西,自己散下的烂摊子,要发妻去平息。   李爻暗暗赞叹景平看事通透,终于问他道:“你真的想在太医院吗?若是想去别处,大可跟我说。”   景平像得了天大的夸奖,小心翼翼藏起眼底踊跃的星亮,笑眯眯地道:“先在太医院就挺好的,我想去看看你病案的记载。”   他说完拉着李爻的手,压着理肺的穴位,好久没再说话,却好几回偷偷看李爻。   李爻让他这偷偷摸摸的眼神看得心烦意乱:“这么看我做什么,有什么话想问?”   景平张了张嘴,又舔舔嘴唇。   “说吧,”李爻瞥他,“我都要给你噎死了,新出嫁的小媳妇儿都比你痛快。”   这比喻让景平眼前一黑,他随即胡思乱想:要是能嫁你,做小媳妇倒也乐意。   他看李爻等他呢,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你跟皇上……他一边说对不起你,又一边什么都依你……你这身体是不是和他有关?”   李爻惊骇:这小子该不会听到什么风声?不应该啊……   念头只是一晃,就听景平继续道:“是……他气你了,还是……负你了?他和你……你和他……你们……哎呦——!”   支支吾吾话没说完,景平后背挨了一巴掌。   可疼了。   李爻是抽手就扇,一巴掌半点不留情,指着景平鼻子数落:“你脑袋里是脑子吗,胡伯昨儿晚上拿拌面的浇头给你拌脑仁啦?一团糊涂!”   景平见他真生气了,忙端正坐好:“你别生气!我胡猜的,毕竟你……”他腼腆笑了笑,“你长得这么好看,你没这份心思,保不齐他有呢。”   他一边说,一边拉了李爻的手拢在掌心里,像继续给对方揉穴位,又像人家打他一巴掌,他还生怕对方手疼。   亲昵里带着几分贱嗖嗖耍赖的安抚。   李爻看景平顶着张木然的脸办如此狗腿的事,好气又好笑,继续沉着脸:“简直胡说八道,我跟皇上半点你说那种情意都没有。”   其实,这份隐忧扰景平很久了,他想不通是什么样的过往,能让一国帝王对臣子存着近乎放任的宠溺纵容。那得是多大的喜欢才能在当着外人都低声下气?今天他听李爻否认得干脆,终于石头落地,心中喜忧参半:若不是因为情债,又会是为何……   “哼,老子可不喜欢男人。”李爻又道。   景平:……   这不彻底完蛋了吗,另一块石头又压胸口了。求神拜佛投成女胎也是下辈子的事了,如今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惆怅地想:我胡思乱想什么呢,难不成真指望有和他辅车相依的一天吗,他那么好,我……只要能把他医好了,看他平安开心,也就够了。   李爻见他眼睛里风云变幻,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惆怅,实在闹不明白这毛小子的心思了,索性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两日过去,到了大朝会的日子。   李爻早巴巴起床,穿戴整齐,发现景平早在院子里等他了。   这天还没亮呢……   景平道:“昨天手续都齐了,我今天去太医院报到。”他晃了晃崭新的腰牌。   “你去这么早做什么,”李爻时间紧,问着话往外走,走出两步回过味了,笑道,“想蹭车?相府又不只这一辆车,跟胡伯说一声,给你安排驾车。”   景平追着他,掀帘让他上车,自己也跟上去了:“太师叔就让我蹭个车吧,我现在不过是个芝麻小官,让别人看到独有辆车子上职,不好。而且你不是八日才早去一回嘛……往后我早上蹭你的车,下职自己走回来就行。”说完,跟李爻忽闪了两下眼睛。   李爻想说这官职是暂时的,且信国公世子身份贵重,车又是相府出的,看谁敢嚼舌根子。   一转念,提醒自己景平长大了,该是有自己的考量,蹭车也不是什么大事,随他去吧。   晋朝的太医院设在前朝、后宫之间。二人自同安门下车步行,景平能把李爻送到等上朝的九卿房,再去太医院。   春末夏初,太阳升得早,琼楼玉宇被晨辉描出轮廓,越往后宫方向走,越是静谧。   景平溜溜达达,抬眼看皇宫大内富丽堂皇,他置身其间不觉稀奇震撼,倒莫名地落寞孤单,依靠念着与李爻在同一座院墙内、同一方天空下,眷恋和安稳之感油然,又将惆怅冲淡了。   太医院值班房的门虚掩着,内里灯烛没灭,两位当值太医在冲盹儿。   景平没吵人,往正堂去了,寻来抹布水盆,把桌椅、书架仔细擦过一遍。   正忙着扫地归置,他余光瞥见外面来人了,身形似是个老人家,往隔壁屋去了。   这是哪位大人上值了吧。   景平过去打招呼,他敲门:“大人。”   老人背对着他,正拿着个大册子翻看,聚精会神。许是景平走路声音太轻,老人压根没料到有人来,被吓了一跳。   册子“咣当”拍在地上。   好么,这第一印象……招呼没打先把人吓着了。   景平忙称“对不住”,快步捡册子。   可就在他的手碰到册子的瞬间,他表情和动作都定住了——册子翻开那页上写着“右相李爻心血虚亏,毒侵肺腑,不见症状却非无恙……”后面写了很多,那些字瞬间在景平眼前乱成一团符号,横冲直撞冲进他脑袋里。   景平深吸一口气。   他那么多次号问李爻的脉搏,察觉他是肺弱血亏,从脉象看该是陈疾,似是自小肺弱就没调养好。且李爻的一贯说辞也印证着这个推测。   可……那人惯会哄他,他怎么就信了!?   他怎么居然就信了!   景平自责死了。   他脑袋里群魔乱舞,没法正常思考。神思一凛,他在舌尖狠咬一口,血腥味顿时散开,血气撞头,疼痛充满神经,他缓了心思。他把那册子捡起来,翻一眼封皮,写得是《朝臣御药诊录事记》,看似是太医院给大臣们出诊的记录册。   他往后翻,后面再没提到过李爻了。   老大夫在一边看着,见景平神色凝重如上坟,缓声道:“听说今天上职一位精通针灸的大夫,是你吗?”   他说话很和气。   景平只得僵硬地弯了下嘴角,把册子还给他,行礼道:“晚生贺景平,对不住大人,冒失了。”   老大夫乐呵呵掸掉册子上的土,要往外走,景平又叫他道:“大人,这上面写李相身体不好,是因为中毒?”   老人沉吟,翻回刚才那页:“这般记录,想来不会有误。”   “他怎么会中毒呢?是什么毒!”   “这……李相曾经带兵对抗外族,有些恶敌惯爱用些旁门左道的暗算,说不定是那时落下的毛病,这事在朝上从没声张过,该是怕传扬出去动摇军心,”老大夫用手捋着记录,点在太医的落款签名上,“这位付大夫当年就八十岁了,如今是否健在都未可知,贺大夫新来,这些高官的病档,看过便忘了吧,免得给自己惹祸。”   他说完,似还有事,拍了拍景平肩膀,夹起册子出门去了。   景平讷然片刻,勉力捋清思绪,意识到一件事——在江南一直是师父照顾太师叔的身体,若论毒源,师父是不是知道!   念头划过,他恨不能立刻飞到江南去,向花信风问清缘由,马不停蹄去寻解毒根治之法。   再说那老大夫。   他出太医院大门,见四下无人,快步拐了个弯,溜到僻静的独门荒院里。   好半天,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个年轻太监,手里拎着包袱,里面是太医的官服和花白须发,往后宫方向去。   -   快到上朝的时辰了,皇上往无极殿去。   他步速不快,随意问樊星:“晏初回来有些日子了,他在忙什么?”   樊星恭谨答道:“丞相大人每日到宫里来翻查近年内政外交的变化,顺便忙着躲堵去他府门口送礼的官员。哦,前些日子,好像去了趟岳华庙。”   赵晟没表情地往前走,好一会儿才道:“他既然回来,该还他的东西,便得还给他了,你去准备准备,朕对他的补偿,他总该领情的。豫妃说得对啊,人心都是肉长的……”   清宁殿里,豫妃娘娘送走了皇上,镜前梳妆。   她是天生的美人,骨相皮相皆美,乌长的黑发只松松一挽,便国色天香。   近身丫头端上珠翠:“娘娘今日想行什么妆发呀?”   豫妃素手掠过满盘的精致装饰,恹恹道:“每日梳妆好麻烦,本宫恨不能就这么松松闲闲地邋遢一天。”   小丫头“噗嗤”笑了:“娘娘若是累了,不如告病歇歇。到时候陛下来探望,见娘娘出水芙蓉一般,是另一番风情。”   豫妃扬手在小丫头脸上掐了一把:“胡说八道的,把你惯的胆敢消遣主子。”   话说到这,门口有人道:“娘娘,禄公公来了。”   豫妃选钗的手一顿,拎起手边的白玉簪:“你们出去,让福禄进来。”   小丫头会意,领着伺候人出去。   福禄进屋回身掩了门,凑到豫妃身边,压低了声音:“奴才都办妥了,很顺利。”   “如何,他什么反应?”豫妃问。   “那贺家世子比预想的沉闷,问了是什么毒……”   豫妃听他讲完过程,问道:“他与李爻的关系会不会只是表面功夫?”   福禄皱眉,细细回忆景平的反应:“看他该是上了心的,可是……”他挠了挠脑袋,“如今陛下待李相那般好,咱们这样做真的有用吗……?”   豫妃笑道:“情事和政事是相通的,咱们现在好似棒打鸳鸯,若只一味拆散反而会让他们如胶似漆,”她见福禄脸上大写的“懵”,把白玉簪子递给他,“饭要一口口吃,钓大鱼得放长线,皇上待李爻千好万好,不是也没给他寻解毒之法么,他是个求回报的人,待到他自觉把亏欠赔完,对方不仅与他难回当初,还到处抢他风头,他的心思就会变了,他君臣二人彻底离心那日,才是咱们图谋后事之时。”   福禄问:“那何不杀了李爻,一了百了?”   豫妃笑道:“好钢用处多,”她打发福禄,“行了,你差事办得好,簪子赏你玩,下去吧。” 第032章 火候   李爻回都城第一次上大朝。那股熟悉的乌烟瘴气顿时扑了他满头满脸。   朝上第一件大事, 是三法司汇报爆炸案的调查进度。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私下不大和,却因为延报十里亭被炸的消息,同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面上的难兄难弟再大的别扭也得先放放。   他们夜询豫妃身边的人, 让三司总捕顺着订购烟花的线索一路摸到了暗作坊, 带人去查抄时, 那地方早已人去楼空,地上留有湘妃怒的细末写的“哈哈”俩字。   三司总捕的鼻子当时气歪,皇上听完, 鼻子当殿要歪。   他暴怒。倾注国库真金白银研究出来的新型炸/药, 居然如此轻易流传出去!   此等恶徒还胆敢挑衅天威!   他当即下令把工部尚书霍庸和侍郎陆缓暂革职务,禁足府中待查。   事情果然向着李爻预料的走向发展。   这案子一日不查清,工部便不能再进行火器研制。   “陛下。”辰王赵晸出列行礼。他极少在朝上发言,多数时候是安静做个背景板的。   “辰王兄有话说吧, 不必多礼。”皇上捏着眉心,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此事明显有人蓄意为之, 意在阻挠我朝军备迭更,若真将研发停滞,岂非正中对方毒计?眼下不如单辟一块密闭场所, 令陆大人带人封闭其中, 继续手上的工作, 待三法司诸位大人将一切查得水落石出, 便会好了。”   这是个妥善之策。   “皇兄, ”嘉王也出列, 他是平时上朝可以站着冲盹的人, 今儿都说话了,“辰王兄办法虽好, 却不万全,若这研究成果正是陆大人流出去的呢?岂不是怎么防都防不住。”   他说到这,看户部尚书看了一眼,嗤笑道:“前几日喝酒时,还听任大人抱怨没钱呢,怎能损耗国库的钱财给他人做嫁衣!”   辰王还想再辩,皇上截了他的话茬:“好了,二位的意思朕都明白,此事先搁置两天,待三司的诸位稍微捋清因果,再做安排吧。”   “晏初。”他突然叫李爻。   人前人后他总是极少称李爻的官职。   李爻出列行礼:“微臣在。”   “晏初五年前离朝,暗赴江南,一举破除胡哈人扰乱边防的不死野心,如今胡哈易主,边患暂平,晏初也终于能官复原职了。”   这套说辞大面上过得去,群臣听出皇上的表彰之意,纷纷转向李爻,行礼口称“恭贺李相凯旋还朝。”   皇上回手示意,樊星端了只玉盘子来,红缎子掀开——一枚系着绛紫色绶带的金色印章,周围放着九枚半片的兽象铸符。   “这是你右相的紫绶金印和九枚梼杌符。朕一直空悬着相位,等你回来,如今东西还你。”   樊星端着盘子到李爻面前,双手奉上。   皇上又道:“最近出了爆炸案,都城内外的军事巡防你也多看看,你虽居文职,却是难得的帅才,阵前韬略莫要放下了。”   晋朝没有太尉,也不设兵马大元帅,事由源于前朝。   前朝灭国,一半是国君作的,另一半则因为太尉为武官之首,军权独横,就连国君都左右不得。   几场战役中,前朝太尉决策失准,终至满盘皆输。   有了前车之鉴,南晋朝中左相司文,右相司武,为免右相换汤不换药,独大善专,先帝铸了一枚掌武令和一套梼杌符。梼杌符共九枚,全部一劈为二,一半皇上掌管,一半右相掌管。兵将依照四方四隅和中央禁卫分列九军,由各军将领带着。   寻常时期,九军将领自有兵符,做操练、防卫之用。   待到战时,哪位将军挂帅,便由皇上和丞相同时给予相应的梼杌符,军队才得以被彻底遣动。   但这样做,也自有弊端,便是大战来时,统帅略有势弱,便极易被架空,至使驻军各自为政。   而那枚掌武令则意在统天下军,由皇上私藏,非必要时绝不拿出来。   皇上见李爻把东西接了,被湘妃怒噎得不顺的气,顺下半口:“再无旁事,都散了吧,”他又想了想,“三法司的几位留下。”   李爻下朝,先去中央禁军衙门,跟几位将军喝茶唠了会嗑。告辞之后,琢磨着今日来不及去驻军营地,便转去了兵部。   兵部的值守衙役见丞相大人来,当即把一众官员全吆喝出来远接高迎。   李爻免去众人的虚礼,只拉着个书记,说想看近年四夷布军的变化,让人带着去了卷录室。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些年光凭花信风在他耳朵边念叨,四夷的布军变化他心里就有数。   他是惦记着信安城的旧事。   李爻细细回忆当年,信国公当时被羯人刺客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再如何狼狈,怎至于落得要夫人带着儿子逃命的地步?   而且当日他们逃命不往最近且城防完备的渝州去。   为什么?   李爻扬手从高架拿下“奉元五年”的《军更案录》,摸出帕子掸掉浮土,迎着光翻查,果然看到“信安城变”的字眼,由索引翻到正文时,眉头一收——   兵部的《军更案录》主要记录各地驻军的重要活动、更变日志,是有固定格式的,繁复具体至极。   可信安城易主这么大的事,记录不仅只字没提羯人刺客自戕,更连驻军的调配对策都没有。只简单一句话:信安城内无暴乱,信国公及夫人亡,世子贺泠不知所踪。   避重就轻,太明显了。   李爻坐在静室的微光里,合上眼睛,回忆救下景平之后……   当时他赶去信安城内时,已有大批官军围在信国公府周围,不便多有动作,就悄悄撤了。   回想那□□的队伍,确是渝州驻军。   驻军统领的名字叫……   黄骁。   想起这关键,李爻寻来《将巡录》查这人的任迁轨迹。这位黄将军倒是一贯的平稳,十多年的时间,从渝州城守尉升迁到鄯州,做了军司长史,掌管鄯州整片的军事要务。   需得寻个机会,见见这位黄长史,也得查一查他的底。   李爻暗自打定主意。   时至此时,李爻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五年多不在都城,他原本的亲信之人已经被打散至九军各部,若急于暗中查探什么,身边一时没有合适人选,思来想去他想到一人——爷爷的亲卫之子,如今在御前做侍卫的杨徐。   李爻回到相府时,日头已经打斜,他下车把满脑袋算计抛了开去,乐呵着进大门。   一只脚跨过门槛,敏锐地察觉身侧一阵劲风起,看都没看便侧身垫步——一团黑雾贴着他的衣襟掠过,轻盈落地。   不待他反应,那团黑不溜秋已然折返调头,倏然拔高,第二次扑过来。   李爻脸上笑意更浓了,没闪没避,任凭黑雾扑在他怀里,把他扑得倒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他摢撸着黑雾的毛茸茸,笑道:“有日子不见,不跟你计较。孙伯也来了吗?”   这黑黢黢的一团正是江南小院里的黑狗滚蛋,它“汪”一声,前脚搭着李爻胸口,抱着他似的摇晃着尾巴,听到身后脚步声来,又“汪”一声,示意孙伯这不是来了嘛。   须发花白的老伯又见李爻,眼睛里透着亲昵,也有陌生——李爻朝服还没换下,对襟立领,宽带收腰,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发冠上一颗南珠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与小院里的逍遥公子判若两人。   “老朽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大人是相爷……”孙伯说着,要行大礼。   李爻忙赶两步上去扶了他:“只不过是搬了个住处,怎么就生疏了?”他笑着看老人,“我不还是我吗?”   孙伯愣了愣,顿觉眼前眉眼含笑的年轻人确实还是那副模样,没有变化。   孙伯和滚蛋回来,李爻高兴,哼着小曲亲自下厨去了。   一整天,贺景平在太医院看似熟悉工作,其实心里全是早上那炸雷消息。他面无表情地想了一天,不知晚上见到李爻要以何表情面对他,要不要问他因果。   直到他下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回家进院,先被滚蛋一视同仁地狗扑一番,后又见到孙伯和祥的笑脸,故人故狗再相见的开心冲淡了少许纠结。   他终归是惦记着李爻的,得知那人在厨房忙活,也换好衣服洗了手,帮忙去了。   这会儿,府上的厨子们被李爻指到后院凉快去了,厨房里只他一人。   他耳力绝佳,切着菜不抬头地问:“回来啦,第一天当值,习惯吗?”   “挺好的。”景平顺口答。   他心里有点说不清的情愫被对方的熟络撞了一下。   在江南小院时,李爻偶有下厨,那时景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太师叔做饭好吃,他自然会多吃两碗米饭捧场;而今回到都城,离皇权进了,李爻面对他虽然依旧是三句正经之后便跑偏的没溜儿模样,景平却已经敏感地察觉到绕在二人周围的风起云涌。   他见此情此景,倏然觉得江南小院已经远隔万水千山,那方小院里住着安宁,这偌大的丞相府里满是危机四伏,不由得莫名其妙地惆怅了一会儿,怀念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柴米油盐。   李爻切好土豆丝,侧目看他:“啧,看你这模样可不像挺好,来跟太师叔说说,谁欺负咱了?我给你出气。”   景平笑着说没有,心想:我这么明显吗?   他想把话题岔开,眼见锅里不知炖了什么,已有一团团蒸汽扑出来,香味四溢,他伸手要去揭锅盖:“这里是什么好吃的?”   “别掀!”   李爻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闲得难受帮我把那边的菜摘了。”   “哦。”   景平老实打下手。   “知道我为什么偶尔做菜么?”李爻跟他闲话。   景平腹诽:还不是因为嘴馋?   “为什么?”他问。   “世间事都讲个火候,大道至简。朝堂、战场跟眼前这锅肉一样,开盖要讲时机,急不得,缓不得,时机不好,火候不够,总会差点味道,天时地利人和都得宜才能色香味俱全。”   李爻说着,把菜扔进热油锅,“呲啦”一声水油爆响。他借机将锅一偏,火被引到锅里,光焰猛盛,爆炒的香气顿时散出来了。   景平看得出神,心道:是啊,万般皆是大道至简。我担心他的身体,他却有心瞒我,我冒然问,他依旧不会对我说实话的。况且谁愿意身带剧毒呢,他自己定然是没有办法……不如待我查实了毒源,最好是能将解药直接摆在他面前才对。少说多想多做,总不会错的。   打定主意,缠了他一天的疙瘩暂时被放下。   丞相府里满团和气,不讲尊卑地吃过一顿家常晚饭。   锅碗收拾已毕,李爻如常回书房去,景平也自去做晚课。   月亮悄悄爬得比枝头还高时,景平准备回房休息。   他路过书房,见灯还亮着,心里纳闷:太师叔怎么还不休息,他晚饭时就在打哈欠,现在还不乏么?   景平在门口顿足,想敲门,闪念又怕李爻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推门,门果然没锁。   但眼前的情形让景平眨眼方寸皆乱——李爻坐在椅子上,手紧紧抵着胸口,他甚至没能警觉房门已经开了。一双俊秀的眉毛低得压了眼睛,冷汗正顺着鬓角滑下来。 第033章 募医   贺景平大惊, 顾不得礼节,冲门而入,扶着李爻急道:“太师叔怎么了!”他要摸李爻脉搏, 可对方那宽大的袖子, 这时像烂绦子一样缠手。   景平掀了好几次, 才让对方露出手腕。他的手压在李爻寸关尺上, 居然在微微发着抖,是切实体会了一把何为关心则乱。   冷静!   景平深吸一口气,想静下心来感受那脉搏跳动。   李爻心慌憋气, 胸口一阵阵的疼, 眼前直冒雪花片,是难受极了。他看出景平乱了,强挤出些笑意,安慰道:“不碍的, 原来也曾经这样过……心血虚亏,休息不好, 心脏会悸痛……”   景平被他这种境况下的安慰刺到了,眉头一紧,闭眼一瞬再又睁开, 慌便淡多了。   “嘘——你别说话, 放松, 深呼吸。”   他诊脉片刻, 又道一声“我马上回来”, 转身跑出去, 很快拿回针囊来:“我给你下几针, 应该会好很多。”   他边说,边把李爻的衣袖卷上去, 在对方手上、小臂落针。   银针破皮时,李爻觉不到疼,只是穴位被刺激得酸胀。   起初,他是没心思细看的,针落完一半,难受开始缓解,他便能分心看景平落针——确实可圈可点。   银针极细,受一点力便会打弯,若是抵着皮肤往里扎,必然疼痛。景平是悬针破皮,既快又准,很像飞针的手法。李爻看得有意思,难受又减轻了。   景平一套活忙完,脸色不怎么好看,起身往屏风后面去:“我给你倒杯水,润润嗓子。”   他强撑了半天镇定,其实心里早开锅了,心疼、焦虑、隐忧涨满了胸膛,为了不让自己在对方面前失了方寸,他要找借口,躲起来缓片刻。   他前脚转进去,敲门声响了:“东家,歇了吗?”   全府上下,都称李爻“相爷”,这声“东家”一听就是孙伯。   老人家进门,见李爻撸着两条胳膊被扎成个针包,关切道:“刚才不得机会,这是花长史新配的方子,但他说这药您少吃……”   “啊,知道了,”李爻顿觉不对,截他话茬,“时候不早,您去歇着吧。”   可孙伯是个寻常老家人,根本没察觉到屏风后有人,也没意识到李爻是在拦他,又道:“他还说,您若是手脚……”   “诶,景平呐!”   李爻突然高声咋唬,话插得实在不高明,却也没办法,他把孙伯递来的信笺收进怀里,同时扬声问:“我这针可以下了吗?”   孙伯终于意识到屋里非只李爻一人,自觉言多有失,愣住了。   李爻向他笑:“好了,有住得不习惯的尽管跟我说,若是我没在,您就找胡伯。”   孙伯“哎”了一声,面带愧色地走了。   景平明目张胆“偷”听二人对话,更确信了白天的猜测——师父对太师叔身体状况的了解,比自己预想的多。   他深吸一口气,不知第几次告诫自己在他面前要“成熟稳重”,面无表情地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把杯子递在李爻手上:“针等一会儿再下,效果更好些,还难受吗?”   不怎么难受了。   李爻赞道:“你这本事真不错,要不你教教我,我就不用总麻烦你了。”   景平淡淡看了他一眼,被那句“麻烦你”闹得心里别扭:“落针的深浅得练些日子的,不如我告诉你几个穴位,我若不在你身边,难受时你自己压一压也能管用,不一定非要用针。”他顿了顿,终是把那句“你怎地这么见外”按捺下去。   李爻看他淡定得与刚进屋时判若两人,正自纳闷,就听景平又问:“师父写了新方子吗?我最近研究药理,能给我学学吗?”   李爻隐约品出他的醉翁之意,糊弄道:“既然是研究,便等我配好了药给你闻闻,看你能闻出几味药材来。”   他缓兵之计很明显,想拖得一时是一时,以为景平还要跟他磨叽几句,不想对方问:“到时候若我都能猜出来,有没有奖励?”   “这还不好说,想要什么,许你便是,”李爻随口许诺,不知真假地打了个哈欠,“针下了吧,都把我扎困了。”   景平嘴角终于勾起个很淡的笑,不计较他胡乱扣屎盆子,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麻利帮他把针下了。   李爻被他看得心虚,对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分明是在说“你那点心思我明白,看你不好受,暂时不跟你计较”。   果然,景平再没跟他计较,又变回惜字如金的模样,嘱咐他说自己就在隔壁,让李爻有丁点不舒服都要叫人,哪怕是半夜。   然后转身出门,把门轻轻带上了。   年轻人倚在门上,长长呼出一口惆怅,拼尽全力把担忧吹远了去。   第二日,景平依旧蹭李爻的车,他见对方气色缓得如常,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暗自寻思:不同的毒物有不同的发作周期和触发条件,弄清了或许能有定向。   “太师叔,你说之前也这样过,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问。   这回李爻没糊弄他,翻着眼睛回忆:“前几次都不大严重,缓一会儿就过去了,若说像这次一般难忍,可得六七年前了,”他“哼”了一声,“要不说都城克我呢,回来就没好事。”   “那……你还记得近几次轻微的不好受之前,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李爻摇头:“可能就是累吧。所谓殚精竭虑,八成就是我这样,应该让皇上给我个表彰,来个什么呢……南晋热爱公务模范官员?啧啧啧,不行,不好听,”他一拍景平,“诶,你这些年书没少看,帮我想想。”   说完,瞥见景平眼神里释放出一种看病人时宽厚的慈祥,“咳”了一声,又道:“罢了罢了,都是虚名,不要也罢,不如来点真金白银实惠。”   李爻恢复了三句之后开始胡扯的欢实,景平另外半颗心也暂时放下了。   二人说话间,马车已到宫门口。   景平下车入宫,李爻改了骑马,带着两名近侍,往都城郊外驻军营去。   他在街上慢慢悠悠,还没出城,便听一阵马蹄急响由远而近,回头见是位内侍庭小公公。   “急差!让让!”那小公公大声吆喝,打眼看见李爻扎眼的白头发,隔老远就招呼开了:“李相,前面是李相吧?”   马儿急跑到李爻身边,被紧急带住,给勒得扬起双蹄,仰填嘶鸣。   小公公下马行礼:“相爷,陛下急召您入宫,让您不必换朝服,即刻去便是。”   他着急忙慌把旨意传到,不待李爻再问,已经告辞,爆土攘烟地跑了。   不知还有什么急差事。   宫内御书房。   李爻进门先吃一惊——不太大的空间里,站着满屋子太医院的老头儿,院使、同知、院判都在,还有好些李爻叫不上名的医生大夫。   一堆老头子面有菜色,一张张老脸皱得比苦瓜还苦。衬得小景平格外扎眼。   皇上这是把太医院搬到御书房来了么。   李爻第一反应是景平跟皇上嚼舌头根子了——把他不舒服的事儿御前告状来着。皇上聚拢一众老头子们,是要给他看病。   转念一想,太荒唐了,怎么可能呢?   “晏初来了,”赵晟脸色也不太好看,“来。”他示意李爻坐,又向内侍庭总管樊星打个眼色。   樊星将一份加急文书递到李爻手上:“大人请过目。”   那是花信风发来的急信,措辞简练,没有虚头巴脑的马屁。   一共不过十行字,李爻一眼看到头——前阵子,景平和军中医师调出的新药管用,可近来天气回暖,疫病有死灰复燃之迹,几位年纪稍长的军医也染病了。事急从权,无患、洛雨、修竹三城的医师被急招调入军中支援。也因如此,军中闹疫病的事情越发瞒不住了。花信风来信目的有二,一是向都城请求医药资源支持,二是请皇上防备胡哈和羯人野心不死。   “军务的事情容后议,”赵晟道,“今日召诸位来,是想在医备辎重方面,商量出个对策。”   话音落,众人皆看太医院使。   院使大人沉吟片刻,颤巍巍上前两步,道:“陛下,此时不宜再在坊间征召大夫随军,一来,疫病不知道何时彻底能除,若是一拖好久,指不定便有民间大夫待不住,到时候无论是否放他离开,都易生乱。是以,微臣建议,从太医院借调太医,前去支援。草药,则就近调配。”   话音落,院判反驳道:“可这两年太医院本就多职从缺,再调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知几时能回。宫里主子们日常请脉的工作都恐分配不开了。还是请户部协助,从民间秘征大夫,给予厚禄,签下契约,待到边邑的病情稳定,再集体放回,银两给到位,便不会有人多做蜚语……”   院使冷冷看那院判一眼:“高大夫可知你这一套流程下来,那缺医少药的边邑驻军又会有多少人染病,多少人不治吗!”   眼看要吵起来了。   “好了,”赵晟把话茬截断,“二位都言之有理,所以朕现在征召诸位国手来,在此危难之时,先去控制局面,而后再按高院判说的,走户部密招流程。有哪位大夫,愿意先行开拔,为边邑的将士们药到病除的?”   一屋子人雅雀无声。   眼看天要热了,信上又说军医也有染病,谁都知道这一去不仅是苦差事,指不定还得送命。   一帮老头你看我,我看你……   从前嫌弃对方老眉咔哧眼,多看一眼都想自戳双目,现在则把对方脸上的老年斑都数清楚了。   就在诸人黏黏糊糊没人说话时,景平突然偏头看了李爻一眼,跟着出列行礼,道:“陛下,微臣愿往。”   李爻心一惊:那么多太医都不吱声,怎么就得你去呢!   但这话他现在不好说。   抛开私心,对方有自己当年御前立军令状的风骨,李爻一时想护犊子不放手,一时又揣了几分所谓的“老怀安慰”。   景平毛遂自荐,皇上立刻大肆褒奖,让樊星记下,待到凯旋那日,定有重赏。   但太医院里,悬壶济世的热血之人委实是少数,多是些连病症措辞都要捻来算去、被宦海争斗磨平了棱角的老家伙。一个个依旧持着怀疑态度,暗道皇上的许约无论多诱惑,也要有命回来才能拿在手里。   磨叽了好一会儿,自愿前去的算上贺景平,只有三人。   最后皇上拍了桌子,让余下腿脚尚算灵便的内科太医抓阄,又抓出俩“倒霉蛋”,不给喘息之机直接一道圣旨下——今日回去收拾,明日一早内侍庭亲卫护送五位医师,日夜兼程前去江南边邑救急。   募医的事情了了。   皇上遣散太医,对李爻道:“晏初留下,朕有话与你说。”   景平行礼告退,转身往外走,目光晃在李爻脸上,见对方表情淡淡的。他心里不禁打鼓:我自作主张没同他商量,他是不是生气了?   他与李爻错身而过。   李爻极轻地说了句:“门口等着。”   景平心里一哆嗦:看来真生气了。 第034章 香囊   边邑突发变故, 皇上当然要考虑游弋的外族,留李爻在御书房闭门密谈,转眼大半个时辰过。   李爻被放出来时, 午膳时间都过了, 见景平在院里的梨树下转悠, 才想起刚才让人家等他呢。   景平笑脸相迎, 见李爻不说话,就随着他往外走。直到宫门口正街上,李爻才问:“那么多太医, 怎么就得你出头呢?”   景平想过对方责备他自作主张, 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句。   “‘福不唐捐,莫啻微茫’,这是你当初写的,还记得吗?”景平歪头看李爻, 目色柔和了宫墙两侧的花,“我曾经不懂是何意, 现在却明白了。”   李爻压根不记得了。想了半天,隐约记起这八个字是二人在江南初见时,自己随手写的。   景平居然看到心里去了。   “当年你一己之力立军令状时, 问没问过自己, 朝上那么多将军, 怎么就得你出头呢?你那时还没我现在年长吧。”景平说话慢悠悠的。   李爻:……   景平又道:“再者, 我治过疫病, 就算不自荐, 也是皇上心里合适的人选, 何苦等他来点我呢?群臣都道你是我的太师叔,我不能坠了你的威名不是?”   呵, 分析事实捎带脚拍马屁。   原来怎么没发现他口才这么好。   李爻咳嗽两声还是没说话。   “还有,”景平搀了李爻的手臂,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我想师父了,他一人在边邑,我得去帮他。你生气了,是担心我染病吗?”   李爻终于看他一眼:“废话。”   话茬子挺生硬,景平却低头笑了。   李爻心说:想昭之也不至于笑得这么甜吧……   他默默叹了口气,景平一段话说得情理兼备头头是道,把他那点责备的心思堵得严丝合缝,让他根本不好再去怪他,甚至还得夸几句。   看来这些年兵书谋策没少看。   景平见李爻阴沉的面色缓和些,扶对方的手紧了紧,他悄悄比量——对方的手腕被自己一掌圈握还空有很多余量,甚至能用“纤”字眼来形容,这哪像是曾经挂帅出征将军的腕子。   他在李爻腕间几处理肺的穴位力道适中地揉,心想:昨天还想找由头去见师父,今天机会居然就来了。老天爷即便让天塌下,也会留条地缝给人活吧。   “太师叔,”眼看到宫门口,相府的小侍驾马车在等呢,景平轻声问,“你能不能送我个护身符?”   李爻一讷,随即笑道:“我可不会鬼画符,现找无夷道兄拜师学艺,也来不及啊。要不我给你写两句吉祥话带着?”   他又开始没正行,把景平逗笑了。   年轻人拎起李爻腰侧的香囊:“这个能送给我吗?”   景平贵门之后,但自小漂泊惯了,身上没有世家大族公子哥的习性,他从不用香。李爻以为他近来入太医院,身有官职,开始讲究香身辟秽了,便道:“这个我都用过了,回府去让胡伯给你弄个新的,再选个你喜欢的味道。”   李爻从来只带一种香,是他爹娘出征前亲手栽下的梧桐树开花制的,若不是因为亲情牵绊,这香于寻常男子而言,无论怎么调和都过于温柔了。   皇宫门口拉拉扯扯的不好看,景平放了手:“就要你这个,我说了是护身符,遇见你时,我闻见你身上的香味觉得安宁,当时不明因由,后来才想通……原来我很小的时候你就救过我的命。”   他指信安城郊那个可怕的夜。   李爻回忆过往,这孩子确实好几次被自己身上的香味安抚了,他悠然道:“但那时你才四岁吧?都烧糊涂了,难不成还能记得什么?”   景平摇头,却道:“是魂魄记得。”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爻只好解下随身香囊递给景平,无奈又放任道:“给你,护身符。”   他想:我爹娘在天有灵,也会护着你吧。   景平双手接过,捧在手心里,惯没表情的脸上泛起丝得偿所愿的温和。李爻以为他要挂在腰上,不想他竟将那香囊的云丝绦捋顺盘好,小心翼翼地贴身揣怀里了。   这行为让李爻诚惶诚恐起来,景平素来是敬他重他,可何至于得个香囊都如获至宝。   不就是闻味道安心用的吗?   他默不吭声坐上马车晃荡片刻,又想明白了:   这孩子定是得了香囊,怕赶路时丢了,找我多要又不好意思。   咳,他从小就话少,最近还恍然觉得他性子变了,看来还是那副模样。嗯……这香料每年只能做一季,确实难得,但让胡伯给他新装十个八个,还是不成问题的。   医队确定的出发时间极早。   第二日天不亮,景平起床,梳洗收拾一番,拎上随身物品,出门前又隔着衣裳按了按胸前。   香料遇热生香,被景平心口的温度蒸着,隐约缭出幽香绕在景平鼻息处,他合上眼睛,便似是李爻陪在身边,心满意足油然,推门出屋。   今日没有大朝,李爻不必太早出门,昨晚二人话别过了,景平就不再去打扰。   他悄悄往府门外走,要绕过影壁墙时,听胡伯在身后叫:“公子慢走。”   景平回身,见胡伯和李爻都来了。   李爻该是刚起,内里还穿着睡袍,外面松垮地披着氅,银发铺散了满肩。他手上把玩着只崭新的银质小瓶。瓶子挺精巧,像个鼻烟壶,瓶颈上的银链子刻面别有用心,反射着光辉,宛如一弯流动的星河绕在李爻指间。   “太师叔怎么起来了,现在太早了,你再回去休息一会儿。”景平口不对心,心里是要开花了。   “一会儿我去走两套功夫,早起片刻而已,”李爻说话间走到景平面前,随意抬手给他整理衣裳,“这次不同你在外游历,遇事多和你师父商量,切莫莽撞了。”   景平心里暖,点头道:“太师叔保重身体,我会尽早回来。”   “还有,给你师父带个信儿,让他多在意边患,胡哈王虽然有妻儿在朝中为质,但我总觉得不大安稳。”   朝中通敌之人尚不知是谁,那贼人已经成功设计皇上迁罪了工部,下一步要做什么?   李爻觉得不至于立刻开战。   周边几个游弋部族,暂时没有与南晋抗衡的实力。   所以极有可能是继续搞小动作。   景平应声,正色看着李爻:“太师叔,朝上的事情我有耳闻,你说会不会是外族捣鬼?”   里通外族的事情李爻可从没跟景平说过,他居然猜得八九不离十。   出发在即,李爻不想多扯他心思,笑了一下,张开手臂把年轻人拥进怀里,在他背上拍了拍:“无需多虑,你只管去药到病除,魑魅魍魉我自会帮你扫清。一路平安。”   景平心跳停了下,他甚至觉得此刻时间也是停顿的。   二人的胸膛贴得很紧,李爻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都透过衣裳,传导过来。   景平巴望这一瞬成永远,无奈它闪瞬即逝了。   他在恍惚里强让自己别胡思乱想,怕对方放开他时,看出他的局促。   景平低头转身。   “等等。”李爻见他闷葫芦似的扭脸要走,拉了他一把,向胡伯示意。   老管家让小侍把一只木盘子呈到景平面前。   盘子上是个小包,小包打开,里面一沓子崭新的荷包,还都瘪瘪的没填香料。荷包旁边放着个蛐蛐罐似的小竹筒。   “这是相爷用惯了的香,相爷念着公子喜欢,昨儿夜里特意嘱咐老朽给公子备下带着。”   “我说让您给备两三个就行,嚯,”李爻咋唬一声直接上手,拎起那沓子荷包,“这绣工不错诶,咱府上谁有这手艺?大半夜的,您跟哪儿上货去了?”   胡伯笑呵呵的,看看周围再无旁人,低声道:“您昨儿要得急,老朽本来发愁呢,后来想起您离开都城前,逢年过节总有些姑娘小姐上门送荷包,还有隔着院墙往里扔的……实在是,呵呵呵,”老家人回想相府过年别样的狼狈,不禁笑出声来,“年年又年年,收拢了一堆压箱子底儿,如今她们大概都嫁人了,老朽就挑出些绣样简单、没特色的。小公子暂时拿去用,老朽今儿再去裁缝铺子给你订几个素净的,待你回来,准能用上了。”   景平直接听傻了。李爻这样好的姑娘缘,让他心里泛起股酸溜溜的劲儿,片刻回过味来:“那……你送我的这个,是谁做的?”   李爻笑道:“想什么呢,当然是裁缝铺子做的,姑娘送的荷包我能乱戴么,戴了不得对人家负责?”他说着,翻看那十来个空荷包,“再说了,你看这花里胡哨的,鸳鸯戏水都快淹死了,这个不好,”他把那一对儿快淹死的鸳鸯抽/出来,撇一边,“不过呢,事出突然,你只为了闻香先凑合用用,低调。”   景平匆忙之间,往李爻腰里一瞥,才意识到他还没来及换衣服呢,回忆他常日里只是偶尔带香囊,好像就是给自己的这只。   堂堂一国丞相,怎么连个装香的荷包都没得替换的?   景平生怕李爻下一句说“给你新的,把旧的还给我”,仓促甩下句“我走了”,几乎落荒而逃地出门去了。   李爻看胡伯:“他怎么了?”   老管家也摸不着头脑,跟自家主子大眼瞪小眼片刻:“怕不是老朽拿别人送您的荷包给公子,惹他不高兴吧?”   李爻摆摆手,安慰道:“不会的,他没那么小心眼。”   而且,看那模样也不像发脾气……   他寻思着往回走,将银质小瓶的挂链绕在指尖随意甩圈,结果那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居然断了链子,打着旋飞出去,摔在地上脱开盖。   药洒了满地。   若论迷信,这不是好兆头。   胡伯赶快着人捡瓶子和药,说着“碎碎平安”之类的吉祥话。   李爻面无表情地看那满地的药,片刻回了神,笑着给胡伯解心宽:“行了,别捡了,扫走就是,这瓶子太娇气,还是换回原来那个吧。” 第035章 生变   景平随医队出发, 一路赶得很急。   护送诸位医师的倒是熟人,正是与皇上同去过江南的侍卫杨徐。   杨大人是李爻爷爷的旧部,一路上暗给了景平诸多照顾。   时隔个把月, 景平于江南去而复返, 觉得这地方陌生萧条了太多。   从前修竹城也好, 洛雨城也罢, 城郊总有连日的市集,卖解馋零嘴、鲜花簪子、灯笼手帕,供郊游看山看水的姑娘们消闲。   而今, 城郊十里无人。听先行的使官说, 城门处设了很严苛的卡子,没有通行令不得随意出入,看来太守生怕军中疫病传进城里去。   医队执政令穿城而过,太守大人非但没露面, 更连口水都没给送出来。   洛雨城驻军营前。   景平远远观瞧,发现定哨、游岗如常, 心下纳闷:莫不是军报把疫病描述得过于严重,至使内城草木皆兵?   待到进营地大门,他才让稀稀落落的巡戍哨点吓了一跳——奏报实在是保守了。   南晋军营内, 游哨巡戍是十人小队, 由二十队组成两百人的大巡队负责当日巡逻, 分散在营内各处轮守。   景平众人起码路过了五个百人帐区, 却只见到两队游哨巡逻, 第一队好些, 约么六七人, 第二队则只有三人。   看来整个大营是不遗余力地撑住对外的场面,生怕被胡哈和羯人看出破绽, 趁虚而入。   医病是一方面,得赶快调兵力来增援才好。   眼看要到中军帐,引路的令官却往偏帐示意:“诸位大人这边请。”   景平心想:疫病这般严重,还要整些繁文缛节,让大夫们休息一会儿再干活么?   结果,那令官帐前报道:“统制,医官们来了。”   应声人的嗓音熟悉:“快请进来。”   帐帘掀开,景平和花信风师徒见面,同时一愣,彼此差异:你怎么在这?   但二人谁也没多闲话。   花信风向众人行礼:“泽南军驻邑长史花信风,给各位大夫问安,诸位舟车劳顿,本该修整,但军中病况实在棘手,洛雨城主将和几位军医都已染病,我略通医术,又要防边防生变,才从修竹城急赶过来,只比诸位早到个把时辰,望与诸位共渡难关。”   医官们稍一合计,决定分散巡营,看过将士们的病况,再在这里汇合。   贺景平专找重症,给一位高烧不退的百夫长施过针,盘算时间,差不多该与诸位大夫汇合。他净手回身,见花信风不知何时来了,正在帐边怔怔看他,奇道:“师父怎么了?”   花信风没答,笑着问:“怎么样,有何想法?”   景平左右看了看,示意师父借一步说话。   帐外无人处,他低声问:“师父诊过病患是否已有猜测?他们与太师叔一样,身上是毒不是疫,对不对?”   花信风惊了一下,片刻未置是否地问:“什么意思?”   “与太师叔一样”是景平故意加的。   他借题发挥发问之后,见花信风闪瞬的错愕,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师父早知道太师叔身上是毒非病。   他不动声色顺着话题继续道:“用毒高手毒量拿捏精巧,若中毒者未第一时间发现,脏器便会形成损伤,等到症状显露,那本就不多的毒早被代谢掉了,接手的医者便很难分清损伤的缘由是伤累、疫病又或毒素了……此次疫病反扑,有没有可能是毒呢?”   他看似在说军中状况,其实是在说李爻。   景平如今反思,李爻那毒并非是一次所中,更像是经年日久,一点点渗进肺腑,所以他在脉象上才看不出蹊跷。   花信风当然明白,只是问:“依据呢?”   景平懂得轻重缓急,见师父不拾与李爻相关的茬儿,没再纠缠,道:“首先,此次疫病正一夜之间,折损了半营的人,起势太快,若是疫病传染,总该有个几日过程。其次,不符合病症反扑的病理。刚才我问过症状较重的几人,他们多是刚刚痊愈,又被感染,且病得更重。寻常疾病一旦痊愈,在短时间内即便二次染病,症状也会轻很多。咱们营中恰恰相反。外行人看来是这疫病欺软怕硬,可身为医师,只要不是太傻,便会察觉这像是与上次不同的病源,专找上那些大病初愈身子还没缓上来的人,而结合爆发周期推断,这是毒非病。”   “将这几日的司天记档拿到偏帐去,”花信风向亲卫道,“请诸位大夫来,再把火头军叫来。”   给整营的将士下毒途径只有固定的几种。   片刻不到,亲卫拿了《司天录》来,花信风细看过与众医师道:“疫病爆发那几日风向不对,无论羯人还是胡哈,都不可能借风放毒。”   话说到这,火头军管事也来了。   他是个聪明人,不等花信风问,便呈上这些天的炊事档。   军中是很防备“稍有不慎,吃翻整营”的问题。炊事流程自成体系,从制作到勘验,均是成组人负责,除非这些人被贼人买通,组团豁出不要脑袋,否则毒源也不会自吃食制作时起。   “水源呢?”景平问,“每日用水来于何处?”   火头军管事不知景平是何人,见他表情冷肃,半张脸藏在面具之后,虽然年轻,莫名有股神秘的威仪,行礼道:“回禀这位大人,营内用水与洛雨城共通,下游才是胡哈和羯人的游弋阵地,咱们的洗脚水都泼给他们喝了,也没见他们长口疮。”   ……   一时无从论源头。   花信风沉吟片刻,转向众医师:“诸位,花某所偏长于军中金创和急性毒源,若论内科还得仰仗诸位尽快想法子……”   “报——”   他话没说完,帐外一声呼喝。   烽火台哨兵进账行礼:“统制,胡哈无因而动,大军已行至五里外,粗看人数,约有四万!”   果然来了!   花信风到底一军将领,脸色只稍微一沉,两道军令下:“快马去洛雨城报信,让洛雨城太守八百里加急将敌人来犯通报都城;全营点算能上阵的将士,告诉他们,想想家里的妻儿老母,能起来的就咬着牙起来随我备战,咱们要是怂了,陪葬的便是至亲至爱!”   哨兵道一声“得令”,出门传讯。   花信风随即低声问亲兵:“我私养的战鹰带来了吗?”   亲兵面露难色:“咱们一早来得匆忙,战鹰还在修竹城呢,属下立刻快马去带过来。”   失算了。   不想那胡哈王有妻儿在都城为质,还敢生事!   他连血亲都舍出去了么?   “不必,一去一回变数太多。我写一封信,你亲自带着,送到都城,亲自交到丞相李爻手上,人在信在。”   那小亲兵只十七八岁,见统制说得郑重,血顿时沸了,肩上仿佛扛着南晋半壁江山,正色吼道:“得令!属下定不辱命!”   花信风交代完,又向在场医师道:“诸位,军中能拎起个儿的军医只还两人,若是开战,哪位大人愿意随军上阵!”   他话音落,景平向前一步:“统制,下官愿往!”   几乎同时,另一位大夫也道:“我与贺大夫一起。”也是位相对年轻的大夫。   现在十万火急,花信风顾不上多言:“好,二位随我来,有些事情要交代。”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   借这档口,景平紧几步追上花信风,用极小的声音问:“师父,为何要假手太守传战报,又为何要单传一份亲笔消息给太师叔?你怀疑毒是自己人从上游下进河水里的?”   花信风脚不停歇,心下赞叹,这孩子黏上毛就成精了。   他笑着看景平一眼:“洛雨城太守,与你算是老相识了。”   景平反应片刻,披官衣又能称“老相识”的,把李爻、花信风打包一勺烩,也凑不齐一桌麻将,他几乎瞬间想到了。   “范洪?”   那范大人在修竹城早该任满了,怎么不调去它阜,还在江南地界?   -   景平离开相府五天了,这日有大朝会。   李爻早起,趁着夜色在院子里走了一趟拳脚。   许是月色凉薄,府里明明多了孙伯和滚蛋,他依旧念这凌晨冷清。   他心不在焉地活动完筋骨,胸口隐隐压得慌——太医说我活不过三十岁,不是要应验了吧?   想到这茬,李爻哂笑出声,寻思朝会上不该让自己的身体引人置喙,便从衣裳内袋里摸出药来,吃了一粒。   他平息少时,正待梳洗更衣,相府大门被敲得很急。   片刻,门房引着内侍庭小太监来了。小公公向李爻恭敬一礼:“相爷,陛下口谕,要您即刻入宫,不必等朝会时辰。”   江南生变。   李爻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他赶到朝堂时,大臣们正陆陆续续进殿。   “晏初来了,”皇上早已安坐龙椅上,对李爻惯是不持虚礼,向樊星示意,“把洛雨城的八百里加急给李爱卿看看。”   李爻循例问安,接过奏书。   奏报的字迹很陌生,满纸文字一半是废话,另一半只一个意思——泽南军中疫病严重,恐胡哈趁乱犯境,若真打起来,周边驻军一个萝卜一个坑,相互求援只会按下葫芦浮起瓢,请英明神武的陛下调兵遣将让人来增援吧。   署名是“范洪”。   李爻看到这名字,心里腾起冥冥之中莫名的牵动。   这位范大人眷恋的歌舞伎缨姝是牵机处的人,但自那美人自裁,事情便断了线索,范大人也消停了。   如今时隔多年,他怎么从修竹城的官椅上一扭屁股,又坐到洛雨城太守的位置上了?   李爻把信交还给樊星,摩挲着左腕的手镯,暂时不语。   “因果诸卿已经知道,该如何调配,哪位将军愿带兵给江南的百姓安心?”赵晟直了腰背,环视众人。   南晋定都后,兵将分为九部,泽南军是南向守军。按理说,江南出事,该调配相邻驻军增援。可观国域板图的东西两侧,都各有外族虎视眈眈,又水军陆军不全相通。确实如范洪来信所言,贸然调配极易按下葫芦浮起瓢。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各军抽调部分将士,兵合一处。   而如此这般,新的问题又来了——各军兵将各自抱团,凑到一起互相不服暗自斗气是小,弄不好在自家门口打成热窑就过于荒谬了。   是以那挂帅领军之人,非要得全军信服才是。   如今朝上,除去八方守将,军中威望高的不过五六人,三位老将军已年逾七旬,辰王赵晸少了一条手臂,最合适的人选简直呼之欲出。   “陛下,”兵部尚书出列行礼,“当年平定江南乱局的是李相,而今他离朝五载,虽然又一次压下寻衅滋事的胡哈人,但九部军中不乏新兵蛋子,未经战事,不知深浅,这次该请李相把这些新丁拉出去遛遛,让他们知道李大人年轻拜相,并非浪得虚名。”   话音落,立得群臣附议。   李爻知道这事要落到他头上。   于公,兵部尚书所谓“新兵蛋子”云云不过是把话说得好听些,他离朝五年,回来就被皇上礼待非凡,定有很多人不服气,觉得他大有把早年军功吃一辈子的架势。   于私,李爻是乐意去的,景平毛遂自荐把自己发配疫区了,他不放心。更何况,江南离鄯州不远,此行若是顺利,李爻想中途拐个弯,会会当年信安城惨案第一时间赶去维/稳的黄骁将军。   于是他顺水推舟承了这差事。   “依军报看,此去江南震慑大于实际,朕想这般安排兵力,晏初觉得是否妥帖?”   赵晟将调兵的方案拍了板:   都城邺阳,禁军分兵三万,由李爻带着一路南去,沿途与东、西两方驻军的四万兵力汇合,待到洛雨城,便有七万骑军,震慑胡哈绰绰有余。即便真的开打,也可抗衡。   李爻半点疑义没有,痛快拍马屁说“陛下英明”。   赵晟又问:“晏初准备何时出发?”   李爻躬身答:“驻军得百姓奉养,天子恩泽,待到用时不该生刀现磨,臣令虎胆、龙翔二军即刻点兵,午后出发。”   赵晟高喝一声“好”,从龙椅上站起来了,面露笑意,赞道:“晏初在朝内就是叫朕省心。”   “皇兄,”嘉王赵昰一直没说话,破天荒地出列行礼,“臣弟有一提议。”   皇上神色微微一变:“你若想挂帅去江南便罢了,若是旁的事情……讲吧。”   “臣弟与胡哈王私交尚可,他在都城内为胡哈校尉时,私下与臣弟说,若能回胡哈,愿修两国边交安宁,谁知他回去即刻出尔反尔,臣弟实在气愤。李相急援江南,不便带着他的老妇小儿,臣弟想着人将那胡哈王的老母妻儿押赴江南,关键时刻以作威慑之用!”   赵晟素来以仁德标榜自己,听嘉王这样说,本心里似是不大同意,沉着脸合眼静默片刻,悲悯叹息一声:“罢了,这事便交给你办吧。”   君无戏言,军务亦无戏言。   李爻说午后开拔,军令既出,便是令行禁止。   午后都城南门外。   南援军整肃齐备,李爻正待下令出发,忽听城门口有人扬声喊:“等一等,李帅等等。”   调门很高,声音清亮得紧。   李爻骑在马上,回头遥遥一望,见那人驰骋纯黑的骏马而来,马踏尘埃,腾云一般。   他兜转马头,往回迎了小段路程,看清骑士穿着一身玄色的轻薄甲胄,身型……很玲珑。   是个姑娘。   姑娘束了发,唇红齿白,眼睛灵动得像会说话,只一对眉毛生得英气逼人,难掩少年气。   李爻隐约猜出她是谁,没点破,问:“小将军有何事?”   姑娘目光落在李爻脸上好一会儿:“晏初哥哥,自你回来咱们还未得见,你不认得我啦?”她从随身锦囊里摸出个东西递给李爻,“这是父王和……”说到这,声音压低了几分,“和那还禁在府中的陆缓大人特制给你的,觉得你用得到。”   李爻接过,见那是个只遮挡口鼻部分的面罩,上面有简单的图腾雕纹,样式挺大气,铁灰哑面的金属颜色也看不出材质,上手掂量比铜铁轻很多。   “这是银乌做的,分量很轻,面罩夹层中有过滤烟尘的气阀,不阻碍呼吸,又能帮你把刺激咽喉心肺的沙尘滤掉。”姑娘解释。   李爻笑了——辰王倒是能掐会算早知道有这一天。有了这玩意,他即便到那飞沙走石的战阵上,也不用拿花信风给他配的“毒药”当饭吃了。   “替我多谢王爷,”李爻把面罩往脸上戴,严丝合缝,居然格外合适,“工部当真是能耐大,没量过我的面容尺寸,都能把这玩意做得合适。”   李爻言罢,告辞要走,他知道这姑娘是当年追着他比武的辰王郡主,看她一身戎装来,猜到她要作什么祸,那句“晏初哥哥”的茬儿他没接。   “李帅,”姑娘喊他,换了称呼,端肃着表情,“我跟你一起去!”   李爻一撇嘴:“你父王知道吗?”   姑娘眼珠一转:“他知道,让我多随你上阵学一学。”   知道个鬼。   李爻嗤笑道:“别胡闹,回家去,我可不想被你爹追着揍,”他不给姑娘回话的机会,向身边两名近卫点手,“好生把蓉辉郡主送回去,必得送到辰王殿下身边,办不好军法处置!”   近卫领命,恭敬刻谨到郡主身侧行礼:“殿下莫令下官为难!”   蓉辉郡主在马上噘嘴:“真的!我父王真的知道,骗人是小狗!”   李爻看她表情,就知道这丫头古灵精怪,且深得辰王的宠,幺蛾子八成不少,这么把她“押”回去,王爷若一不小心再让她偷溜出来,更麻烦。   他想了想,策马到郡主坐骑旁,压低声音道:“有一重要军务托付给郡主。”   姑娘十六岁,被李爻正儿八经地托付,来了精神:“什么?”   “转告王爷,暗地查查洛雨城太守范大人的底,”他说完直了身子,严肃道,“事关重大,郡主不可玩笑。”   真把姑娘唬住了。   她也跟着正色起来,飒爽行了个军礼:“得令。”   李爻想笑,绷住了点点头,转身打马。   大军一路急行离开都城,往江南去了。   第二日入夜,大队人马扎营修整时,星辰被乌云掩去,天上飘了细雨。   帅旗迎风招展,上面硕大的“李”字像被风赋予了生命,要随之舞蹈。   李爻在军帐中与虎胆、龙翔两军统制商量与东、西二军的汇合线路,他的小亲卫兵挑帐帘进来了,手里拎着几个竹筒:“相……相爷,二位统制,这……这是火头大哥给煮的祛湿茶,说……说是……将军们久居北方,防着到……到了南方身上起疹子。”   这小孩是新跟着李爻的,人挺机灵,不到两天的相处,李爻一个眼神,他便能明白意图,只可惜是个小结巴。   李爻注意力在地图上,暂没说话,一旁龙翔军的统帅先打了个哈哈。   这人性子很糙,长相也五大三粗,名叫卫满。昨天他见到李爻直接大礼跪拜,说当年还是百夫长时随李爻出征,李爻远隔十丈将敌军将官射了个对穿,救过他一命。   虽然这事李爻半点印象都没有了。   卫满接过竹筒,皱眉笑骂:“叫什么相爷,现在是军中,即便不称统帅,你好歹叫一声将军,也就是你家大帅脾气好,这要搁我,早给你拖出去军棍伺候了!”   小亲兵一下给吓唬住了,腿一哆嗦,单膝跪地,更磕巴了:“小……小……小的坏了规矩,求大帅,别……别……啊别……”   他话都说不整了,把卫满逗得“哈哈”大笑,骂道:“兵部怎么办事的,怎么给您安排这么个玩意,我从手下给您挑个能说整话的吧。”   李爻笑着没理他,跟那小亲兵柔下几分声音:“小庞起来吧,别听他的,吓唬你呢。你又不是令官,事做得妥帖就是了。”说完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小庞如蒙大赦,得了老大撑腰,起身冲卫满噘嘴,做了个鬼脸,又跟李爻道:“谢……谢谢大帅。”   他掀帘往外走,门帘外正好一阵嘈杂,乱糟糟的有人胡乱说什么“撑住”、“相爷在帐子里”之类的话。   下一刻,中军帐外令官高声道:“统帅,有个兄弟身受重伤,拿着泽南军牌,说带了驻邑长史花信风的手信!”   “快进来!”   李爻心思一沉,起身往外迎,见那士兵身着泽南军服,肩胛骨处一片血污,人几乎虚脱了,嘴里念念叨叨只一句话“要见李相”。   “快传军医!”李爻凛声吩咐,到士兵近前蹲下,沉声道,“兄弟,我是李爻,你安全了,告诉我怎么回事。” 第036章 追随   听见“李爻”二字, 那小士兵如同被灌下一口还魂汤。   他勉强睁眼,恍惚看见对面年轻将军扎眼的白头发,觉得找对人了:“小人……是花长史的亲卫, 胡哈军犯境, 统制迎敌前, 叫小人把这封信亲手交给相爷, 没想到,路上中了埋伏,所幸……是见到了……”   他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信来, 撑着一口精气神, 交代完因果,已经汗如雨下,坚持不住晕过去了。   信被汗水洇湿又干掉,皱皱巴巴的。   军医紧赶慢赶地来了, 看过小士兵伤处:“是羯人的毒,幸亏这小兄弟是泽南驻军, 身上常备有避毒药物,虽不大不对症,好歹延缓了毒性。”   “安排地方好好医治, 天亮派两名兄弟, 把他送回都城去。”李爻交代完, 拆开那一碰就要破了的信。信上确是花信风的字, 只简单一句话:“胡哈犯境时, 已让太守范洪传讯御前。”   于李爻而言, 这是一句已知。乍看没有问题。   可细想, 范洪八百里加急虽已传到,但信上写得是“恐胡哈犯境”, 多了个“恐”字,天壤之别。   他果然有问题!是要与敌族里应外合,拖延援军,拿下江南三城么?   胡哈王日禄基居然比他那蛮武的弟弟还疯癫,信奉成大事者,断情绝爱,要舍下骨肉亲情了?   “通传下去,军务有变,连夜拔营!”李爻凛声道,“龙翔的八千风翼军,随我先行,明日晌午前,赶到江南界!”   与此同时,洛雨城外。   花信风已经带着南泽将士们与胡哈军缠斗了好几日。   胡哈骑军在洛雨城驻军营地外五六里处安营扎寨,每隔几个时辰便会爆土攘烟地佯攻一回。还非常不要脸地学会了李爻那狗招数,在马尾巴上绑了好些树枝子,让烽火台的哨位看不清兵力人数虚实。   若是平时,花信风早喝令全军揍回去了,可现在营中七成人走路都虚浮,他不敢冒进。日子这般撑下去,当真不知胡哈的切实攻击先来,还是都城援军先到。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师父,”景平在帐外叫一声,待花信风应声,他立刻掀帐帘进来了,“若想彻底解毒,还需几味药材,今日洛雨城内每样只凑出不到十斤,不够的。刚才军中一位百夫长想穿过洛雨城到二百里外的城池去搜罗药材,范太守说没有政令不敢开门,太医和骑士们只得绕城,行程会再多耽误一日。”   晋律确实有驻军无政令不得入城的规矩,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花信风既懒得和范洪较劲,又想把他从城里揪出来套麻袋爆锤一顿。   “总归是个希望,”花信风淡声道,“区区胡哈蛮子,咱们坚持到药草补给到位不成问题。”   景平应一声“是”,沉稳片刻,又道:“师父,胡哈驻军远离主寨,他们后方无援,必定粮草随行。”   “你想说什么?”花信风问。   “咱们去烧了他们的辎重,”景平声线又低又稳,“若是骑军小队趁夜绕山路到敌军后方,成功的概率不低。”   花信风心思一动,景平想做的事是他的破釜沉舟之计。若再过两日,不见都城援军,他就要亲自带人去了。   他笑了下:“这事我想过,但不是现在,且需得前应后合,否则可就真的要升“棺”成坛儿了。”   景平一愣,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坛”是骨灰坛,也跟着笑了。这遣词造句的方式,让他瞬间想起李爻。   他那没溜儿的太师叔才总爱这么说话,似乎天塌下来也总有心思玩笑两句。   他还好吗,在做什么呢?   景平飞快地收拾起思念,道:“待到敌人倾巢而出便是好时机,到时候我领了这差事。”   “你是军医,去做偷袭的差事干什么?”花信风道。   景平笑道:“这差事危险,带个随队军医,将士们能安心些,即便是死士,豁得出去死,也该拼了命地活。”   花信风突然恍惚,他的小徒弟似是在一瞬间长大了。   但不及他说什么,帐外军号突然爆响——   敌袭!   花信风在景平肩头一按,快步往帐外去。   泽南军训练有素。   即便大半将士发烧腿软,虚得走路就出汗,听到军号示警依旧整肃有序。   仿佛他们经历过近日“一鼓作气,再衰,三竭”的魔咒洗礼后,虽已身有残裂,仍能撑起一股豪气干云的信念,坚如壁垒,拼尽全力护着身后城中的百姓。   “统制,敌军分三路,不似往常。”斥候小跑着过来。   不是佯攻!   “传令鹤鸣、龟甲两营整肃,正面迎击;虎威、蛟鹿两营分左右翼,待命准备腰斩敌军!”花信风军令下过,想了片刻,跟身旁亲兵交代:“敌军多少人,去烽火台探清来报。”   “得令!”亲兵紧追着斥候,一溜烟跑了。   花信风站在帐前,看军营里攒动的火把,幽幽地想:上次这番困境,还是师叔挂帅时。   这念头刚飘过,便不知触了在天之灵哪位神仙的霉头,他八成看不得一军主将在大敌来临时分心忆往昔。   主营外“轰——”一声爆响,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雷火弹!敌军有雷火弹!”阵前斥候嗓门极大,高喊声穿透军阵,扎了花信风的耳膜。   胡哈军从不曾用过雷火弹。   “龟甲营结坚壁阵,主军后撤,迅速清点伤亡,弩兵顶上,军医去压阵支援!虎威营左翼佯攻,消遣敌军重心,蛟鹿从右翼补上!”   花信风军令又下,待命的传信兵踩着飞毛腿跨上马匹,又传令去了。   “花长史。”   花信风也要去阵前,被人叫住。   他回头,见是洛雨城驻军的重病主将出了军帐。老将军着甲没戴盔,斑白的两鬓有碎发落下。被先疫后毒一番折腾,月辉火光之下,他双颊暗影沉重,乍看像具蒙了皮的骷髅。   前几日他已经起不来床了,经景平的针灸和几位内科大夫医治,毒症渐缓,被一声炸雷震得还魂了。   “统制!敌军约有四万,似是倾巢而出,”斥候从阵前折返,“所用确是雷火弹,阵亡二十七,重伤十三,轻伤过百。”话说到这,已经杀声阵阵的军阵前又一声爆响。   斥候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又道:“敌军在用投石车扔雷火弹,这次方位是龟甲的坚壁阵,重盾可以挡住!”   但敌军摸清泽南军的布阵路数并不困难,现在兵力本就不足,再伤一兵一卒,花信风都肝儿疼。   若这般打下去,不肖两三仗,洛雨城的驻邑军便没有与对方周旋抗衡之力了。   花信风眸子闪了闪,看一眼景平,心道:你小子真是乌鸦嘴,刚说前应后合,机会就来了。   他对驻邑军原主将道:“于统领,既然得以起身,请坐镇中军,尽力拖住敌军主力,至天明就可。”   于将军是多次上阵的老将,听就知道花信风要做什么:“统制不可去冒险,这方法太冒进!”   话音没落,阵中雷火弹又起哄似的爆了。   花信风急道:“今时不同寻常,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再不等于将军说话,便要下令前锋营点清突击队。   “于将军身子尚未恢复,花长史还是坐镇军中吧。我去。”   几人循声望,见杨徐带着二十来人到了近前。诸位穿着轻甲,悬刀于腰侧的勇士是内侍庭的医队护卫。   杨徐抱拳:“上阵打仗我等不成,但论偷袭烧粮草,只怕所有将军都不及我几人。花长史只需安排一位引路的小将军即可。”   战况焦灼,杨徐所言有理。   花信风只衡量一瞬,便向杨徐郑重道:“如此辛苦诸位,花某定为各位拖住敌军主力,等诸位大人凯旋!”   “师父,我去带路!这边的山路我春日里还走过,知道如何绕小路错过敌军锋锐。”景平再次自告奋勇。   花信风想都没想:“你不许去!”   “为什么!”景平难有的高声。   花信风看他一眼,神色里闪过缕很难描述的情愫:“我已经负了你娘亲,不能连你都护不住。”   闪瞬即逝的柔情敲得景平心思一动,他知道花信风与娘亲是旧识,但什么叫“负了你娘亲”,只是他现在无暇多问,正色定声道:“若是每人都得这般庇护,还有谁保家卫国,上阵杀敌?太师叔年少时,护住了身后的万千百姓、大好河山,可有谁站在他身前,说要护住他吗!”   花信风居然被他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   他自嘲地想:师叔曾经说我优柔……唉,军衔到一军长史怕是真的到头了,若师叔在,断不会如我这般不肯放手。   “师父,我心有牵绊必会平安的,”景平贴近花信风,用只有对方听得到的音量道,“太师叔咳嗽的毛病是中毒所致,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我会回来听你告诉我因果。”   他终于直接问了。   花信风凝视景平,没有否认。   是毒。   真的是毒,而且师父知情!   为什么?太师叔宁可看他没头苍蝇似的乱撞都不肯道一句真相,想来对方必是觉得那真相他碰不得。   可他已经快二十岁了。   景平心底泛起一股压隐太久的烦躁,夹着恼火。   可恼火起势不久,撞到“李爻”二字,顿又像寒冰触火,片刻融化成如泪滴般温柔的记挂。   他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对李爻生气啊。   战况吃紧,景平抬手按在怀里的香囊上,香味倏忽间扑出来,助他收敛心思,不再啰嗦。   他与杨徐一行人意气风发。   他跨上马背,激昂又雀跃。   骏马由侧阵疾冲入黑暗的那刻,景平眼前恍惚出一个虚幻的背影。   那是个少年将军,在他咫尺不远处,引领着他、诱惑着他,让他每一道步伐都妄图追随而去。将军的影子在月色下拉得悠长,长成一道独木桥,架过藏匿着禁忌爱恋的深渊。   景平只有勇敢地追上前,跨过去,才有可能拥抱将军虚幻的背影。   直到某一天,那影子回过头来,给他一个平视的目光——   看他为他痴爱病生,为他作茧自缚,亦为他破茧成蝶。 第037章 还击   风翼军之所以得名, 因为将士们的战马皆百里挑一。   骑军们身着的辉月铠反着银色光芒。   李爻身后仿佛坠着道厉闪,趁夜一路劈到江南界。   “统帅!”   头前探路的斥候等在界碑附近,见骑军到了, 即刻近前来报:“昨夜洛雨城外敌我两军开战, 敌军用了雷火弹。”   “雷火弹!?”卫满好大的嗓门把自己胯下战马惊得挠蹄子, 被李爻淡淡看了一眼, 自省身为将领太过咋唬。   但卫将军惊骇也情有可原。想那雷火弹从制作到储存、使用,都需要环境稳定,胡哈人折腾来折腾去, 大寨能住三个月就算很有长性了, 怎么突然有这样的军备?   与此同时。   景平已经带着杨徐等人绕山路摸到了胡哈军阵的大后方。   对方营地外围一圈篱笆栅栏足有两人高,是削尖的木头,基桩稳稳打进地里,像巨狼倒竖的獠牙。   看来他们一时半会不打算挪窝。   大军已倾巢而出, 军营中安静,只留为数不多的游岗, 巡守其中。   杨徐遣去三名高手细探,片刻探子回报:“粮草集中在营地侧后方,东面帐子里有雷火弹, 咱们避开游岗, 搬几颗雷火弹到粮草库, 直接给他们来锅爆米花!”   杨徐窃笑, 向身边侍卫道:“小刘, 你在这陪贺大夫……”   话未说完, 景平毫无预兆地长身一跃, 脚在马背上借力,翻进大院去了。   杨徐看得眨巴着眼睛反应片刻——江山辈有人才出, 小瞧他了。   他不再磨叽,向众人打过手势,月色下暗影如鬼魅般,悄然分散各司其位。   粮草库附近,万事已备,只待杨徐下令,点火快跑。   正这时,景平突然扯了杨徐一下,他目光所指的方向一人晃晃悠悠进了透着星点火光的帐子。帐帘落下,景平身形一晃,紧跟过去。   杨徐示意高手们隐蔽,也摸到景平身边,从透气窗往里看。   帐中人确实脸熟,是胡哈王身边那惯会见风使舵的文官。   来做监军的么?   文官黄汤喝多了,舌头不利索,冲对面一人牢骚:“本以为新王能带我们过几年安稳日子,没想到他比他弟弟还有病!豁出老婆孩子不要都得跟你们干仗,何必呢!”   他在说中原官话。   景平和杨徐的视角,看不见文官对面之人的面貌,听那人用流利的官话陪笑道:“我家大人既然同你们王上讲好了条件,先生不该与王上唱反调啊。”   文官垂头丧气:“可你家大人一介文官,如今真开战了,他只会干瞪眼,你们人多地多,死几个不当回事,我们……”   这话让对面人不高兴了,他冷笑一声:“大人不也一样是文官吗,做文官是要有脑子、识时务、知进退,才能福禄亨通。”   景平和杨徐对视一眼——这条大鱼委实意外之喜,可不能让他跑了!   杨徐想绕到帐子对面去看那人相貌,那人却站起来了:“在下告辞了。”他迈步就走。   景平轻拍杨徐肩膀,低声道:“杨大哥,我去抓他,你依计划烧了粮草,咱们两不耽误。”言罢,猫腰退进军帐层叠的影里。杨徐“哎——”了一声,又恐声音过大惊了巡守兵,向远处两名下属打手势。   那二人不多言,跟着景平追那人去了。   再说李爻,他军临洛雨城时,太阳还没能升得比城头高。   城中安静,但侧耳听,喊杀声隐隐从城池另一边传来。   斥候策马上前,向城上高喝:“南援军已到,城上开门,让我等穿城过去,助前方将士退敌!”   驻邑军向来不进内城,城上值守的是城中衙卫。   卫官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只向下张望,不敢擅自开门:“诸位将军稍待。”   李爻心急如焚地得等着城上磨蹭了半晌,城垛间探出个脑袋——是太守范洪来了。   五年不见,范大人富态不少,从前能称壮硕,现在已然油腻了。   “范大人,好久不见,我是李爻,请大人开门,让我们过去。”   李爻没戴盔,满头白发配上如雕似刻的俊脸,范洪怎么可能会忘。   更何况,范大人早听说了——修竹城的李不对是微服跑来江南的丞相李爻。   他心念兜转,向城下喊:“给相爷见礼。现在非常时期,下官不得不谨慎行事。先帝立下规矩,战军不得入城,敢问相爷是否有政令?”   义正严词且确有其事。   政令不是兵符,是由驿馆传达的。眼下十万火急,李爻日夜不休地赶路,早不知把那不紧不慢的传信官甩到哪片云彩后面去了。   “战况突变,事急从权,梼杌符节在此,范大人快开门!”李爻声音冷下几分,“待料理了敌军,我自会向陛下说明情况,陛下不会怪罪大人的。”   恰此时候,城另一边“轰——”地炸响,吞去李爻的话尾音。   每耽误分毫,前线便不知多出几副亡魂。   可也不知那范洪是没听清,还是过于执拗,抖楞着手四下张望,就是不开门。   李爻早觉得他有问题,心下怒火起,向旁边张手,那磕巴亲卫小庞极懂他的意思,递上弓箭。   “嗖”一声响,范洪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就像被谁猛抽了一下,险些闪歪掉脖子——他的官帽被李爻一箭射穿,抛弃了他的脑袋,钉在身后城柱上。   范大人来不及上演大惊失色、腚锤子砸城楼、哭爹喊娘等一系列失措行为,李爻第二支箭已在弦上:“开门,否则送你去见阵前亡魂!”   范洪可以一时不开门,却没底气一直不开,他可不想磨到最后被绑去祭旗……   这事李爻绝对做得出!   门开了。   李爻多看他一眼都来气,暂不再理,带着八千骑军狂风过境似的卷过去了。   城内百姓关门闭户,躲在家里听中街之上马蹄声地震一样,谁也不敢开门观望。   前线,花信风与胡哈军周旋了整夜,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左支右绌,满头是包。   他闻声回头,见洛雨城中扑面而来清一色的银铠骑军,以为自己眼花,看见了天兵天将。   他再定睛,见那领头的“天将”满头银丝,眼睛登时亮了、心中大喜,待他到身侧,语速极快地道:“景平和杨护卫夜里点了他们的辎重,本以为他们会鸣金收兵,没想到现在疯了一样,这日子是不惦记过了!”   李爻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一眼挪出军帐的沙盘——一团糊涂。   他再抬眼看阵前,雷火弹的曝亮东边一下,西边一下,是找准人多的地方乱投,毫无章法可言了。   泽南军此次吃了中毒体力不支的大亏,只得依靠弓/弩/手耗损对方兵力。   现在箭快放完了,对方还有雷火弹。   李爻一夹马肚子,战马向前冲了两步:“卫将军,弟兄们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咱们中路锋矢阵直冲出去,出了这口恶气!昭之,”他又叫花信风,嘴角同时勾起丝冷笑,“指挥泽南的兄弟们斜向开四路雁形阵切散敌军,这仗须打得蜜里调油,才能牵制雷火弹通通哑火!”   对付远攻军备的最好方法是主力军上压,缩短战线,再将敌军冲乱,变阵围困。   卫满听李爻这般安排意料之中,依旧热血沸腾:“得令!统帅坐镇中军,末将去将那胡哈头子的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李爻却笑得更开了。   “久没上阵,锐气要消磨光了,”他单手扣上那特制的面罩,“和兄弟们一起下场活动活动!”   豪言出口,他要抽刀出鞘,右手一动,毫无预兆地麻了。   李爻面不改色心下惊骇,无声骂了句街,无奈此时箭在弦上,身为主帅他说话必得掷地有声。   他暗自用力握拳几下,蓦地抽/出撕魂刀,向空中一指,朗声道:“兄弟们,斩首数量超过我的,我请喝酒!冲了——”   两军阵前,主帅亲做前锋出阵的情况少之又少,李爻的战马如离弦之箭冲出战阵,身后诸军发出一声雷鸣般的爆喝。   士气大振!   八千铁骑军如一柄银色战矛,直逼敌军哽嗓,将胡哈前锋部队一撕两开。本来推拉胶着的两军阵线瞬间接腻。   李爻戴着面罩,在尘土飞扬、血肉横飞里隐约见那坐镇中军的大将,对其刀尖一指,挑衅之后不再冒进,与紧随而来的卫满等人对近前敌军一通砍杀,等待花信风调配四翼支援侧向配合。   久违的血腥味混合着土气,激发了血性。   李爻一刀劈倒冲过来的胡哈刀兵,晃眼见敌军阵后有一排投石木车。   好几颗大如牛头的雷火弹被放在投石锤上点燃引信,往李爻身后泽南军聚结密集的地方掷去。   李爻处变不惊,千钧一发抽下手/弩,当空连发。   那弩劲力极大,在李爻手里准得像长了眼睛,无一放空。雷火弹不待落地,坚硬的外壳便被戳了窟窿。   弹药泄露,沾到引信的明火,有的划出条冒烟的尾巴直接哑火,有的则当空爆了。   一时间,火药的灼烧嘶鸣声与惊天炸响混合成战场上独一无二的奏鸣。   赤炎迸溅如星辰陨落,天空给烧糊了半边。   烟尘被风一吹,笼罩着战场,直如有妖物临凡。   李爻下意识掩住口鼻,他知道自己可能受不了,却不得不兵行险着换更多将士平安。   若平时,他必得把肺咳出来,而这回,他只隐约闻见火药的烧灼味道,并无烟呛之感。大喜之下才想起自己脸上有个保护口鼻的面罩,不由得抽空把辰王和陆缓的祖宗十八辈连番谢了个够。   有了风翼军的冲锋陷阵,泽南驻军来了精神。   两相配合,开启了一场漂亮的反击。   将士们压抑数日的怒火和怨气燃到了极致,化作对外族犯境的恨。   这仗一直打到日上三竿。   胡哈中军将官慌乱之下,已经不顾己方兵士死活胡乱指挥,雷火弹变成连自己人都炸的索命鬼。   李爻戴着面罩,有恃无恐,传令弓/弩/手,让雷火弹悉数在空中炸膛。   他自己则眼观六路,阵前指挥得心应手,着主力冲锋与侧翼配合——战线被一路向前推进,压出四里余。   局面已成压倒之势扭转,可那敌军将领依然不肯鸣金收兵,李爻三番向他挑衅,他不下场,只是压阵后退。   最终,是胡哈的基层战士垮了,丢盔弃甲往后阵逃散去。   逃得稍慢便被追来的晋军或抓或杀。   卫满策马到李爻近前:“统帅,您回去歇着,让末将带人把那些残兵败将一并追回来!”   “穷寇莫追。”李爻却见好就收了。   对方中军将领迟迟不肯退兵,八成是签了军令状,他回去怕会死路一条,若追得紧了,让他自杀式反扑,倒凭白让己方将士涉险。   敌军溃败。   军中杂事颇多。   中军帐里,李爻摘下头盔面罩,稍事休息。   他久未上阵,战甲下一层汗,腻得难受,不由得自嘲起来:从前连日甲胄不脱,夏季都能捂出痱子,也并不觉如何,而今只半日,便难受北受,好生娇气。   果然居安太久,使人懈怠。   他正想着,亲兵小庞端清水进来:“大……阿大……大帅,擦洗一下吧。”   李爻笑着拎手巾,想问军中伤亡。   战事牵扯精力,他几乎忘了右手发麻的事,此时双手同时入水,顿觉不对——他左手觉出水温正好,右手却感受不到水流和温度。   手在水里静置好久,才慢慢正常了。   他没声张,随便擦了把脸,或许是身体不适与找景平有莫名的勾连,他想起花信风提了一句,景平和杨徐成功点了敌军辎重。   他人呢!怎么还没回来!?   李爻把手巾往水里一扔,快步出帐子,正赶上卫满带着名内侍庭护卫往帐中走。   李爻急问:“兄弟是去烧了敌军辎重吗,大伙儿都平安吗,贺景平回来了没有?”   护卫认得李爻,躬身一礼道:“统帅,辎重烧了,兄弟们都平安。贺大夫在敌军帐中发现个中原人,和几名弟兄去追了。”   李爻头大:不省心!   况且敌军刚撤,若是正巧碰上,该如何是好! 第038章 委屈   李爻环视四周, 见花信风还在东忙西忙,向小庞道:“备马,跟卫将军调五十风翼弓箭手, 五十长枪手, 营门口等我。”   言罢, 他找花信风去了。   师叔侄二人相见以来, 花信风杂务太多,牵扯精力,心里时刻念着忙完去问景平的状况, 结果总也忙不完。   听李爻说他擅自抓细作, 也急了。   “我带人去迎他,你看好家里。”   李爻说完迈腿往外走,被花信风一把拉住,低声问:“你身体怎么样, 这么折腾行不行?”   李爻摆手:“又不是瓷做的,弄那小兔崽子回来非揍他一顿不可!”   话音刚落, 有人问:“太师叔要揍谁,我吗?”   李爻蓦地回头——   数日不见的年轻人披着皮甲,脸上带着些许灰土, 站在人迹混乱里, 冲他笑, 笑出些甜甜的痞气。   算不得阔别, 难掩别来无恙的欣喜。   杨徐也回来了, 上前见礼:“相爷, 贺大夫这回立大功了, ”他凑近低声兴奋道,“我们不仅烧了游弋子的辎重, 还顺带抓回一个通敌贼!”   李爻问:“兄弟们有损伤吗,抓回来的人呢?”   “兄弟们都好,现在人多眼杂,那贼给蒙了头押在营边小帐子里了,只是……”杨徐看一眼景平,“我们回来的路上,遇见胡哈撤军,一度躲避被冲散了,只贺大夫和一个弟兄押着那贼,那贼趁乱险些伤人,贺大夫及时出手救咱自家弟兄一名,却被划伤了手臂,我之前看他文质彬彬,”他向景平一抱拳,“是哥哥小瞧你了!”   他说着“哈哈”笑起来,景平也跟着笑,乐呵之余瞄向李爻,是等着夸呢。颇有小孩子等表扬,暗戳戳的雀跃。   李爻不动声色,跟杨徐道:“杨统领辛苦,快带弟兄们修整去吧,”之后他才冷着脸把景平从头打量到脚,道,“你跟我过来。”   言罢,头也不回往中军帐去了。   景平嘴角耷拉下去,难得露出点可怜相,巴巴看着花信风。   得见他平安回来,花信风心也松畅了,“哼”一声,嗔笑道:“闹着要去的时候不是振振有词么,去啊,把你噎我的那套说辞在他面前重来一遍。”   跟师父求援没用,景平肩膀一懈。   杨徐看得莫名其妙:“小贺大夫是立功了呀,相爷怎么还不高兴呢?”   “他呀,”花信风高深坏笑:“才不是不高兴,他那是心疼,又不愿意让人看出来。”   “啊?”杨徐大眼瞪得如牛铃铛,挠了挠脑袋,心说:心疼就心疼呗,歪七扭八的弯弯绕怎么像小儿女谈情说爱似的,整不明白,好生麻烦。   景平缩着脖子进帐,见李爻正坐在椅子上喝水,铠甲掩去了他平素过多的文雅风流,显得大大咧咧的。   那坐姿也大大咧咧,脚踝骨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端着大碗,简直像个山大王。   “太师叔。”景平蔫溜儿叫。   李爻睨他一眼,水碗往桌子上一扔,“咣”一声站得稳稳当当:“翅膀硬了?不光来当军医,还往人家老窝冲。”   景平跟太师叔老相熟了,深谙李爻对他的路数——惯是虚张声势且吃软不吃硬。   他往前挪两步,蹲跪在李爻脚边,抬头看着他:“翅膀不硬,这不是划了个口子吗,那贼已经替太师叔教训我了,让我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   呦呵!   顶着冰块脸耍赖,别有一番风味。   李爻看他手臂上的伤口紧急处理过,白帛缠得不薄,依旧透着斑驳,口子应该不太浅。   这一瞬间,他难以描述的心软了,好像他挥拳打过去,对方非但不接招,还抓了他手贱嗖嗖地说“别打,手疼,我自己来”。   噎得他想咳嗽。   帐外人来人往,主帅咳咳咔咔实在不像话。   不等毛病上劲儿,他从怀里摸出花信风新配的药,倒一粒吃下去。   景平明白李爻意在不乱军心,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脸上却透出层悲意。   李爻看他,心说:我还没死呢,吃个药你不必这样吧。   景平拿过药瓶,打开盖子凑在鼻子边,合眼细细闻过:“这里面……有白芍、沙参、寸冬、紫菀、冬花、桑皮、五味子……”   念念叨叨报菜名似的。   “这都是你对症的药,”景平平铺直叙,“但是,为追求药效,师父还在里面加了一味七花子参,药量极重,是药三分毒……”   得。   李爻知道他又要老生常谈:这孩子小时候话少,现在怎么变得如此唠叨,简直耳朵疼。   “打住打住,”李爻打断他,“贺大夫医术高明,给我练贯口儿做什么,现在说你擅闯敌军老窝的事呢,你倒反客为主教训起我来了?”   李爻在景平面前一直活蹦乱跳的,就算咳得像得了痨病,依旧精神头杠杠的。可景平想起对方瞒他伤病的真相,心头就像被割了一刀,李爻越是表面欢实,他越心疼,偏还不忍把烧心的焦灼脾气发给他。   “若去敌军营地的不是我,你还会生气吗?”景平反问,脸上又现出刚看见李爻时的甜。   这话里的逻辑……   李爻“哼”一声,心想:倒是惯会一针见血,知道我担心你。   景平看出他这脾气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收起笑意,又把话题扯回来:“药方我说对了是不是?”   这小子王八咬人不撒口地揪着药方不放,李爻转不过弯了:怎么没完没了了?怕是好医成痴,脑子要坏了。   “你答应过我,若猜对了满足我一个愿望的。”景平又道。   李爻这才恍然,把扔去九霄云外的事情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看来下回不能轻易许诺。   “那你说吧,想要什么?”   “是毒,对吗?”   景平抬头看李爻:我想要你安康无恙啊。   他眼睛藏在面具后面,侧映着军帐外透进的天光,清澈又真挚,纯粹得让李爻不敢对视。   一军主帅,当朝丞相,能承受的事情何其繁复,居然经不得年轻人的专注目光了。   李爻懵懵的,整不明白自己脑袋里哪根弦搭错了。   景平突然站起来身,猫腰把他拥进怀里:“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毒?”那是个极轻的搂抱,过于小心翼翼,好像力量稍大怀里的人就会碎了。   李爻愣了。   想起对方为他跑去太白深山冒着大雪找药,为数不多的良心开出朵名为愧疚的花。   “是多深的委屈,才让你缄口不言,只字不肯提……”   景平依旧抱着他。   声音也很轻,没有责备之意,音色里只有分不出是干涩还是哽咽的哑,贴着李爻的耳朵,往他脑袋里钻。   李爻瞬间明白了景平的逻辑——若是寻常中毒犯险,何必隐瞒。   那“委屈”二字像一记醒神铃,敲得李爻心里激灵,他深埋心底的憋屈,居然被景平一语道破。   再这么下去这孩子很快会猜到因果。   他在景平怀里眼珠一转,拍着他后背道:“那毒不好医,有圣手说没得解,但也死不了,你待我从来寸草春晖,我不想让你解一道没答案的谜题……”   可这现编的说辞是不大灵光的。   景平显然没得几分安抚,手臂微颤,放开李爻直了身子,只是看着他,表情像要哭了。   又要闹哪出?   李爻在景平的连串操作下,已经变成了一条灶门前的烧火棍子——实在焦头烂额。   他还没从对方过于浓烈的情愫里缓过来,便见景平在他面前蹲下了,拉起他一直手,无言地贴在自己额头上,合了眼睛。   李爻心里的万千纳闷顿时被这近乎虔诚、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缱绻的动作惊得揭竿而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把脑袋里仅存的理智彻底搅成一团糊涂。   李爻下意识把手往回抽。   他一动,景平禁锢得更紧了:“我再看看你的脉象。”说罢,他就着蹲跪的姿势,搭上李爻手腕。   这般接二连三,李爻再如何拿他当小孩,心里也隐约冒出个猜测,不得实证,先把自己吓得五内不畅。他第一次在贺景平面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要不是有统帅三军的气度,压得住茬子,非得立刻找个借口落荒而逃。   他正面不改色地屁股底下长刺,门外卫官报:“统帅,杨统领和卫将军来了。”   “快请!”李爻高声应答,从没觉得这俩货这么亲切。   杨徐掀帘进来,见景平正给李爻诊脉,问道:“相爷身子不爽吗?”   “啊……”李爻收回手,示意景平起来,“许是吃坏了东西,肚子不太舒服。”   卫满纳闷:“不是,昨儿到现在,您吃啥了?”   他正色向景平道:“小贺大夫快给好好看看,他半口西北风都没来及喝,肚子不舒服肯定不是吃坏了东西。”   李爻摆手,抢话道:“那就是饿的,不必大惊小怪,反正肯定不能是有喜了。”   话出口,即刻后悔。   因为景平看他的眼神更怪了,似有对他口无遮拦的无奈放任、还有对他身体心照不宣的心疼,综合而论怎么看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宠?   不对不对!李爻无论如何都不能和这个猜测和平共处:   小景平以恩义敬你,你却这样想他?   李爻快把你脑袋里进的水控控!   他天人交战不着痕迹地石化了片刻。   许是刚才环境密闭,光影太过暧昧,让李爻心里种了个毛。卫满、杨徐现在吵吵嚷嚷,说了什么李爻没听清,但总归是人多一闹腾,他偷眼再看景平,便觉得自己想多了。   李爻在心里抡圆了给自己一嘴巴:是你自己口无遮拦,心术不正!   他深吸口气,端起全军统帅的架势,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二位前来何事?”   那俩糙老老爷们对视一眼,面露愧色:“抓来的细作……自戕了。”   李爻眸色微沉。   景平倒先变了脸色:“怎么会死!我明明仔细检查过他周身,没有可以用来自戕的东西,而且绑得那么结实!”   李爻在他肩头定定按下,稳声问那二位:“毒死的?”   卫满和杨徐同时诧异道:“您如何得知?”   “臼齿钻洞□□……”李爻冷哼,“牵机处的手段。”   “统帅,”门口卫官道,“洛雨城太守范大人来了帖子,说庆祝大战凯旋,请您赴宴。” 第039章 诈问   李爻听见范洪的名字就来气。   按理说大清早闹了那出, 范大人该老实在城里猫着,直到退敌。现在李爻没找他算总账呢,他反而先蹦出来行逾越之举。   加急文书被改、边邑官军中毒、拖延战机……   这次又要作什么妖?   李爻想了想, 跟卫官道:“军务繁忙, 让他等着去。”   言罢, 他跟卫、杨二人和景平一起去看那细作的尸首。   营边小帐中。   内侍庭的值守护卫见李爻来, 齐向他行礼。   “相爷,刚才他突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脸色发青,摔倒过去, 探鼻息时已经断气了, 整个过程一共数不出十个数。”   这细作李爻没见过,相貌是扔在人堆里就找不见的普通,七窍乌青,口鼻流血。   李爻掰开死人嘴, 果然见臼齿被钻了个洞。   牵机处的死士们多是这样,把毒藏在里面, 再用胶蜡封住,必要时给自己个痛快。   “抓了他有谁知道?”李爻问。   杨徐道:“事关重大,只有内侍庭同去的几位兄弟、贺大夫, 还有卫将军、花长史知道。”   李爻点头:“且别声张, ”他问景平, “抓到他时, 他说过什么?”   “嘴跟缝上了一样, 但他在胡哈军营里说自己的主子是个文官。”   景平把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向李爻复述。   正说着话, 花信风来了。   花长史连轴转好些天了, 甲都不曾脱,脸上一层汗糊一层土, 要不是气度还在,一身铠甲撑着风骨,乍看实在像是被无良地主苛待的长工。   花“长工”跟李爻道:“找你半天,你怎么在这呢?”问完,晃眼见帐子角躺了个死人,便是一愣。   李爻问:“伤亡如何?”   “泽南军阵亡四百九十六,重伤八百三十七,轻伤一千六百五十五。我方杀敌三千余,俘虏两千五百三十五人。”   这和李爻估计得大差不差。   “派信使传信,问问日禄基,不在乎自家被俘的兵将,也不在乎他的妻儿老母和兄弟了吗,”他顿了顿,又嘱咐,“还远远将信射出就好,不必让兄弟涉险。再去看看,嘉王殿下押送的人质到哪了。”   自从离开都城,押送人质的队伍就跟不上李爻的疾行军了。   卫满领兵可以,战场上的玄机多是看过就懂,但边交上你来我往的拉扯他懒得费脑子。他摘掉头盔抹汗,问道:“统帅,那蛮族王上明显是在发疯,还问他这些有何用?”   李爻笑道:“疯不疯是他的事,问不问是咱们的事。”   卫满还是不太明白,挠了挠脑袋。   帐外脚步声响,传事官隔着帘子道:“统帅,范大人又派人来了,说早上迂腐于教条,险些贻误军机,请您还有几位将军过去,当面谢罪。”   李爻目光冷冷的,落在那死人身上片刻,掀帘出帐子:“你告诉范大人,咱们抓了个牵机处的细作,正审呢,完事我即刻去听他谢罪。”   他交代完再回帐中,一指死人:“把他那颗牙给我拔下来,要囫囵的。”   内侍庭护卫多是暗卫出身,更凌厉的手段都见过,给死人拔个牙自然不在话下,杨徐亲自上手,寻了个钳子,将那人臼齿拽下来了。   他动手跟动嘴两不耽误,问道:“相爷,他们这么弄,就不怕平时吃饭把自己毒死?”   李爻笑了下,没回答。见对方拿帕子托着血淋淋的牙递过来,万分嫌弃地接了,从怀里摸出自己吃的药,捻下些渣子,塞进牙洞里,又到烛台边,将蜡油滴在牙洞口,等蜡干了,把牙齿拿帕子包结实,揣好。   他让众人各自去忙,自己回帐子休息,吃了口东西,磨蹭到天黑才吩咐道:“叫杨统领带上内侍庭的弟兄们,随我去见见范大人。”   说完径自往外走。   景平一直没歇,恪尽职守地当军医,见李爻要走,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小跑两步凑到近前,没说话,但看眼神就明白——要跟着。   李爻见他眼里攀着血丝,已有疲态,妥协地想:跟着就跟着吧,算变相让他缓缓,更何况若不让他去,定又搬出大堆的道理。   真是有点怕他了。   现在是战时,洛雨城大门紧闭,吊桥高悬。李爻众人到城门前,不待向城上喊话,范洪便向下朗声道:“下官恭候相爷多时了,稍待片刻,这就开门。”   入得城去,范洪备下的马车等在城门口。范大人到李爻近前,赔笑道:“当年相见,便看出相爷气宇非凡,不曾想下官还是有眼无珠了,惭愧、太惭愧了,”他指着马车,“相爷阵前杀敌委实辛苦,坐车吧,这宝马良驹,下官着人去喂些草料。”   李爻依旧骑在马上,居高向范洪一笑:“范大人不必客气,战时不比寻常,请我入城何事?”   范洪忙道:“是了,下官又啰嗦了,”他向衙卫点手,对方牵了马来,范洪翻身上马,“下官给相爷引路,请相爷和诸位大人府内叙话。”   喊杀声消停半日了。   百姓偶有胆大的,出门望风。见城里的大官给一位气宇轩昂却满头白发的年轻将军引路,不由得纷纷交头接耳。   太守府中庭,筵席已经布下多时。范洪约么是知道李爻的脾气,酒菜并不显奢华,比上次他在修竹城请“李不对”吃饭时质朴多了。餐具也一样,没有玉盏,没有银筷,清一色的竹制品,雅素得紧。   李爻入堂,毫不客气,在客席主位坐下,不说话,不动筷,笑眯眯地端详范洪。   范洪被他看得发毛,讪笑问:“饭食简陋,不知是否合相爷胃口。”   李爻咂嘴,表情颇为夸张:“实不相瞒,我胆子小,害怕呀……”   没头没脑的一句,众人都愣了。   且这话从在场任何一人嘴里说出来,都比李爻说靠谱。   “贺大人,”李爻扭头叫人,“你将疫病的推断同范大人讲讲。”   贺景平眨了眨眼,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李爻是在叫他,而紧跟着,又因对方在如此场合下以公务口吻对他说话而开心——在李爻心里,他终于不是时刻都要被照拂的小屁孩了吧。   他对范洪道:“范大人,城外驻军初次爆发不适是疫,已经药到病除,这次看似毛病卷土重来,却变了根本,不是疫了。”   范洪脸色微变,皱着眉,还偏挂着丁点善意的笑端详景平,认出他是“李不对”带在身边的少年,夸奖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本官早看出小公子,啊不,贺大人是有能耐的人……”   话说到这,他顿住了,蓦地起身转向李爻:“但相爷……刚才所言何意,难不成是怕下官在餐饭中下毒吗?”   “下官还没提半个‘毒’字呢,您就明镜儿似的了,”景平话茬紧跟,假惺惺向范洪施礼,“果然天外有天。”   范洪脸都绿了。   “哎呦,我可不是那意思,”李爻手挥得跟轰苍蝇似的,“贺大夫别吓坏了范大人。”   这俩人阴阳怪气,横竖就是“那意思”,却抵死不认。   “而且吧,军中的毒咱们验过了,粮草无毒,风向也不作美,下毒之人的手法无形无迹,只有在用水里做手脚了。洛雨河的水在城外绵延向川岭方向,驻军每日用水取自其中,所以投毒点该是在城池与军营之间的一段。”李爻又道。   范洪一拍桌子:“岂有此理,到底是什么贼人,能绕过驻军营地到后方下毒!”   “范大人还记得缨姝吗?”李爻突然问了句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范洪又坐不住了,到桌案前撩袍跪下,“咚”一声,地板被他膝盖敲得山响:“丞相大人恕罪,当年是下官色迷心窍,缨姝自戕后下官一直兢兢业业,当个好官,把好色的毛病改了。”   “诶,”李爻假模假式哄道,“范大人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是说那下毒之人是缨姝所属的羯人探子机构,叫牵机处。大人听过牵机处吧?”   范洪要被他的前言不搭后语晃死了,颤微微地起来:“这……”他不知对方问话里又埋了什么新雷,眼珠转了转,以攻为守,“既然是投毒,为何不下更重的手?”   干脆把军营里的人毒死算了。   景平接话道:“大人有所不知,毒死人并非是上下嘴皮子一碰,歹人是依靠水源下毒,若毒性太烈,第一起死亡案例出现,其他人只要停止进食就会平安,杀伤力反不如将毒蒙混成病,闹得缠绵不休,整营不宁。”   范洪若有所思地点头:“受教了,”他又跟众人道,“相爷和诸位将军大人,咱们还是边吃边说吧。战事当前,下官一介文人做不得什么,思来想去,只好发动城内百姓,拿城里的米面用水给将士们准备绝对安全的饭食,这几日会陆续送出。”   他马屁完,无一人动筷,也没人赞他,厅中安静,静得挺尴尬。   “大人既知战事紧急,这饭我们就不吃了。”李爻站起来了,战甲“稀里哗啦”一阵轻响,随他前来的带刀侍卫们也随之起立,压迫感骤增。   他笑道:“我来是给范大人加个菜。”   言罢,在腰间一抹,摸出个帕子裹的小包,扔在桌上。   小包着陆自行四散铺开,里面是那颗牙,带着星点没擦净的血。   范洪王八探头似的看一眼,又一缩脖子,像受了莫大惊吓。也不知当初是谁,亲眼所见缨姝生片人脸,面不改色。   “牵机处的人,每做可能丧命的任务时,便会在臼齿洞里塞入剧毒,事败可以自行了断,少受折磨。我们在胡哈营地里抓住个牵机处细作,这是他的牙,”李爻颇有深意地看范洪,“范大人猜,他如今没了能痛快去死的法儿,跟我说了什么?”   杨徐看向景平:相爷这东拼西凑的瞎话,张嘴就来。真叫把死人说活了。   景平一笑:这才哪到哪。   他目光重新铺在李爻身上:太师叔是怀疑那细作提到的“大人”是范洪,但现在横竖是没证据。   他才耽误工夫诈他。   李爻的言外之意,范洪当然非常明白。   一个正常人,无论是否真的通敌,被比自己高好几阶的大官这样敲打,都会紧张。范洪也不例外,他脸色发惨,又险些跪下:“下官不知。”   “嗯……贺大人,你捉住那人时,他说什么来着?”李爻问。   景平会意:“他说‘我家大人虽是文官’,却与你们王上说好内外相合,你便该……”   前半句是真,后半句也是胡说。   李爻轻笑两声,将手搭在撕魂刀柄上,看似漫不经心,却莫名有股戾气,仿佛他眨眼间便会拔刀砍人:“那人为了活命,还告诉我一个秘密,”他笑意满含地问范洪,“大人猜是什么?”   范洪沉着脸,还是那句话:“下官不知。”   “他说啊……当年缨姝被抓时,那用蜥蜴尾的杀手是去灭口的,却阴差阳错伤了贺大人,而后所以没人来补刀,是因为修竹城府衙内有自己人,那自己人会想尽办法,救下缨姝,若此计不成,再伺机灭口。”   范洪直愣愣地看着李爻——陈芝麻烂谷子的连环套全都翻出来只为了说一句话:范大人你通敌。   果然,李爻怕他听不懂似的找补:“嘶……当年是谁费尽心机要留下美人?美人又死在谁的府上来着?”   范洪第二次咕咚跪下,装怂滴水不漏,颤声道:“相爷明察!莫听那贼人挑拨离间啊!”   李爻点点头:“这倒是,毕竟咱们内乱了,正中他们下怀,”他话锋一转,问:“那咱说自己的事,八百里加急奏报,范大人为何在‘胡哈犯境’之前,加了个“恐”字?花长史的传信亲卫又为何沿途被毒箭所伤?!” 第040章 要反   李爻话音落, 场内温度骤降至冰点。   所有人的视线交汇在范洪身上,大伙儿都听明白了,范大人身为一城太守, 所做之事皆莫名其妙, 幸亏花信风让亲卫传出第二道急信给李爻, 也幸亏亲卫豁出命去将信送到了。   范大人这罪名若是坐实, 轻则贻误战机,重则通敌叛国,拉出去砍个十次八次都不为过。   再看范洪, 刚才他跪地发抖, 现在反而像个入了定的和尚,面对李爻的质问皱眉低头,双眼看地,闷不吭声。   景平在一边看着, 觉得这人本质阴晦狠毒,不知又要憋什么坏主意, 顺着李爻的话往上搭梯子:“对了太师叔,那牵机处的匪类被我用了针,迷迷糊糊还说了别的。”   “哦?”李爻把手一背, 拿腔作势地附耳过去, “说了何事?”   景平凑近两步, 看似压着嗓子, 其实为了让范洪听清楚:“他说这次胡哈犯境, 羯人是始作俑者, 和咱们朝内的叛徒勾结, 鹬蚌相争……”   “相爷,”范洪打断那二人聒噪的咬耳朵, “事情并非如表面所见,下官有件东西,本来是要承给陛下的,现在面呈给大人也是可以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对下官心存疑虑在所难免,可差几位将官随衙卫去后府拿,下官就在您眼皮子地下等着,半步不离。”   李爻点头允了。   范洪向衙卫吩咐道:“本官书房,书柜左手第二个抽屉里有个檀木漆匣,你去拿来。”   杨徐向两名内侍庭侍卫使眼色,那二人跟随侍一道去了。   江南三城的太守府全是前衙后府,几人不大会儿功夫就回来了。   范洪接过匣子,在李爻面前毕恭毕敬打开。   盒子里是一块乌黑木头削刻的令牌,牌面上半个汉字都没有,就连令头雕刻的图腾也不是中原之风。   李爻见这东西,眯了眯眼睛:“牵机处令牌,范大人从何处得来的?”   范洪正色道:“实不相瞒,上次缨姝的事情之后,下官自省吾身,虽能力有限,却也竭力暗中查探牵机处在江南地界的动向,任期满时下官放弃晋迁机会,自请辗转于江南界。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府上几位能人的经年暗查,终于寻到一牵机处头头的行踪,”他说到这长长“咳”出一口气,“几日前府上高手暗中围捕,最终还是被那贼人跑了,这是他的令牌。想来篡改加急文书、偷袭花长史亲卫,在洛雨河下毒,是他们所为!下官没想到他们最近搞了这么多动作,本不想打草惊蛇……”   他念念叨叨说了很多,乍听,诸多疑虑都能解释通了。   李爻俊秀的眉头往起扬,垂眼看范洪,笑道:“原来如此,请范大人将围捕贼人的高手传来,我有要事相询。”   几乎同时,天上“轰——”一声响,爆了个雷。   很快浓云滚滚,聚成个巨大的罩子,把洛雨城扣在其中。庭院里的火被风吹着像是活了,要燎到天上去把乌云烤个窟窿,无奈能力有限,只能在火盆里晃得妖冶。   李爻记得景平小时候怕打雷,下意识看他一眼,正撞上对方的目光。许是年轻人体会到他这一眼的深意,眼角泛起很淡的笑来。   李爻眨了眨眼,跟着面无表情收回目光,刚要再说话,外面又是“轰隆”一声。   但这不是雷!   “敌袭!”杨徐低声凛喝,“您让信使送信去胡哈,这便是那蛮王的答案?”   豁出妻儿老母也要纠缠洛雨城?   为什么!   这一刻,郑铮的猜测在李爻心里爆开:里通外族——如果不仅是私通消息呢!?   胡哈、羯人、还有所谓的自己人……指不定真被小景平说中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顿觉不妙,甩开步子往厅外走:“出城!带范大人一起!”   范洪那通糊弄人的解释他一句也不信。   内侍庭护卫得令,左右将范洪一拦:“范大人,请!”   范洪眼看李爻再走两步就要迈进大雨里,他喊道:“相爷慢走,您请看!”他追着李爻。   李爻心急如焚,脚步顿挫,不耐烦地回头,见他捧着那木匣子神神秘秘地揭开匣子盖。   一眼瞄过去,没看出玄机。   李爻问:“什么意思?”   也正这时,他余光瞄见府衙院墙上一道动线诡异的影儿,同时,武人熟悉的、极轻的利刃破风声灌进耳朵。   暗箭!   但目标不是他。   刚才李爻急往外走,内侍庭的护卫们训练有素地倒序跟随,府衙中庭宴堂大门太窄,景平被挤在后面了。   现在,他远远看见暗光划破落雨,抖手抽/出身旁侍卫的匕首便想向那戾风来处掷。   擦错间他看清动线目标非是李爻,心底同时泛起对蜥蜴尾爆毒的忌惮,高喝一声:“太师叔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李爻已经单手揪住范洪后领,往后猛拽。   弩箭贴着范大人的官服前襟划过去,“铛”一声钉在廊柱上。   “刺客!”杨徐大喝,一半内侍庭护卫冲上院墙四下搜掠,另一半拉开架势防御。   可那放箭之人像个水鬼,融化在大雨里,瞬间踪迹不见。   范洪跟李爻差不多高,身量顶人家一个半,这会儿却被李爻薅鸡崽似的拽着。   这大鸡崽重心不稳,脚下拌蒜,檀木盒子却跟个宝贝似的死不松手,他抱着盒子扑进李爻怀里,单手拽住了将军的铠甲,才算稳当,过程居然有点“娇俏”。   李爻无奈,托了他一把,冷笑问道:“范大人,谁跟你这么大仇,要你的命呢?”   想来范洪一介文官,掌他人生死是常事,却从不曾命悬一线,挂在李爻身上,浑身哆嗦也不说话。   李爻推他:“行了,别抖了,站好。”   可范洪不知犯了什么病,紧拽着李爻手臂,跟黏在他身上似的。   雨很大,人声嘈乱。   李爻那极好的耳音依旧听见范洪怀里似有东西发出“嘶嘶”碎响声。跟着,他闻见股熟悉的火药焦糊味。   垂眸一看,心思凛然——范洪官服的宽袍边上,露出星点引信,火花星爆往前窜,目的地正是那檀木盒子!   范洪再掀眼皮看李爻,目光变得阴戾,脸上横筋暴起,肌肉不自觉地抽搐。   他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拉你一起也不枉!”   原来那刺客非是想要范洪的命,而是配合他制造混乱。   李爻右手被拽,使巧劲往外抽,被范洪蛮力十足地反向一扯,愣是没抽/出来。   他眼看景平直冲过来,高声喝:“别过来!”同时,眼里腾起股杀气,左手反抄住撕魂刀柄。   暗雨里,长刀出鞘,寒光骤闪——范洪手臂被齐肘削断。   几滴血点子甩在李爻脸侧,瞬间冷了。   范洪撕心裂肺一声惨嚎,惊天动地。   要说这人骨子里也是执拗,时至这时,范洪依旧单手抱着那盒子,眼光如刀剜了李爻一眼,重伤之下向他扑去,不要命也要拉他下地狱。   近日万般皆是演戏,初见和这时才是本性!   什么仇,什么怨,何至于此?   李爻猛退两步,抬腿便踹,正中范洪当胸。   那大块头被将军蹬得平飞出去,摔在大雨里。   “炸药,趴下!”李爻大吼。   周遭侍卫训练有素,原地卧倒。   迅雷之势,景平紧握的匕首终于向范洪甩飞出去。同时,他已到李爻身侧,合身飞扑,把人抱在怀里,护着对方的后脑倒地。   年轻人的怀抱很挤,压得李爻心口发闷,将他掩护得严实,莫名安全。   熟悉的梧桐香从景平怀里挤出来,丝丝缕缕地绕着二人。   四下安寂,只有落雨声。   这一瞬极短,也极长。   预料之外,能震落屋顶飞灰的炸响始终没来。   李爻单手环住景平的腰背,安慰似的拍了拍,把他轻抚开,撑坐起来看向范洪。   侍卫们小心翼翼上前查探。   “贺大夫好俊的功夫!一刀正中引信,扎进范大人肚子里,血把火信压灭了!”   李爻偏头看景平,见他惊魂未定也在看自己,与方才甩刀子扎范洪的杀气腾腾判若两人。   这雷雨终归是勾起他的怕了。   李爻起身,也将景平拉起来,缓和了目光定定看着对方:“别瞎想,这不是没事么。”他还刀入鞘,扬手在景平肩头略重地一按。   柔情还没飞进景平心里,便被雷雨声和城外的杀声吞没了。   “杨统领带几位兄弟善后,那范洪能救就别让死了。”李爻交代完,吹响马哨。   战马嘶鸣着飞奔而来,载着主人,踏出一趟雨烟,往城门方向去。   范洪自杀式的袭击出人预料。   李爻在大雨里复盘事件,纵观大局,那些自胡哈扣押郑铮时起反常的、摸不清逻辑的独立事件在此时骤然首尾相通,拼出连串的因果。   他出城门,直冲阵前,一眼确定胡哈军声势浩大,其实又是佯攻。   “统帅,这他/妈/的没完没了,”卫满见他回来往前迎,“东边扔三个雷,西边扔三个雷,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昭之呢!”李爻急问道。   卫满一指阵前。   李爻策马奔过去,卫满不明所以,紧随其后。   “我要回都城去!”李爻高声。   花信风听见马蹄声响,刚回头,就被李爻劈头盖脸一句话砸懵了:“你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李爻从怀里摸出梼杌符扔给花信风:“我不在军中,你代行帅令,增援很快会到,经早上一战,敌军翻不出大浪花,你撑住这一半天,便更松快了。”   花信风还是不懂,诧异道:“你为什么要走!”   李爻紧带住缰绳,压低声音道:“恐怕我把所谓‘里通外族’的格局想小了!胡哈王并非不顾妻儿家小,而是有人给了他承诺,若他能助某人成事,家小安危无忧,胡哈更可在事成之后‘后福无穷’,托大来想,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主要为了把我支开,同时削弱都城禁军兵力,”他说完,也不管花信风听没听懂,回头向追上来的卫满道,“卫将军,点四千兄弟,随我赶回都城去!”   花信风不错眼珠地看李爻,对方字里行间透露出最重要的信息是——都城有人要反!   事态顿时炸裂,他拦了李爻一下:“你……这纯是猜测,有何实证?你为统帅擅离阵前,圣上若怪便是大罪,这会不会……又是谁挖了坑让你跳!”   李爻仰脸看天上的落雨,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脸上,又重又冷,冲去范洪甩在他脸上的血:“可如今天下尚算太平,此事不容有失,若万一……便是我命该如此,我上辈子定是欠了他们赵家三千间宅子,五千斗米和八八六百四十头猪马羊,这辈子利滚利,一起还了!”   他说完“哈哈”一笑,抹去脸上血水,兜转马头跑了,远远地又扔回来句话:“要是真让你这乌鸦嘴说中了,记得是你方的我……”   花信风哭笑不得,只得苦笑。   他被军务牵扯,也不再多废话,任由李爻去了。   不任由又能如何呢?   待到那胡哈军零敲碎打地撤兵,已是深夜。   花信风摘掉将盔,任大雨浇头,心说这仗打得真他/妈憋屈,待到援军来了,老子非带人倾巢而出,把那些混账一顿好打!   他这么想着,一扭脸,见景平闷不吭声站在他身后。   “你怎么在这?”花信风诧异,他这慕强的宝贝徒弟,简直把李爻奉若神明,这回怎么没当个尾巴追着人走?   贺景平道:“太师叔没带军医,我自然会快马追上,但近来他身上旧毒伤有变,我需得先和师父把他的身体情况勾兑清楚。” 第041章 行刺   这些日子, 江南时不时下雨。   而那片阴晴不定的云又仿佛被一阵风吹到了邺阳。   都城一连三天水潦缠绵,春末的风里竟然反出寒潮气。狂舞满天的飞絮被雨砸在地上,让来去行人踩得乱七八糟。   今日没有大朝, 皇上在文安殿跟几位近臣商量湘妃怒制法泄露的事。   “皇兄, ”嘉王看赵晟愁眉不展, 劝道, “这些日子臣弟回去细想了,万事福祸相依,因果暂时查不清也并非坏事。”   皇上把玩着他曾送给李爻的竹报平安腰佩, 那玉佩傍又多栓了只玉雕葫芦。葫芦紫、绿、黄三色均有, 是上好的春带彩料子雕的。工匠妙思奇想、技艺非凡,葫芦肚用整块黄色,上面伏着只紫色小蝙蝠,蝙蝠翅膀向上延展至龙头的藤萝, 飞出翠绿的叶芽,是福禄寿的题儿。   皇上掀眼皮看嘉王:“你难得在政务上插嘴, 这说法倒是新鲜?”   现在不是大朝,臣子各有座位,嘉王直了身子, 正色道:“臣弟听户部抱怨, 说湘妃怒从研究到制作极费银两, 如今江南疫病, 北边也不太消停, 国库的银子该济着这两处使, 就算工部的陆大人能耐再大, 钱不到位,他也做不出好饭来。研究一事, 投入产出不一定对等,花三两金子买一粒芝麻得不偿失,皇兄干脆下旨,将湘妃怒彻底封禁,私藏、私用、私下研究的通通拉出去砍了,也就没人敢碰这玩意了。”   “你倒是大刀阔斧,”皇上无奈看他,“但湘妃怒的制作方法已经流出去了,若咱们不研究,反被外族研究个透彻,如何是好?”   嘉王蔑笑道:“他们哪儿有那钱,我大晋地大物博,五十一州道同纳税收,岂是区区番蛮可比。他们占着芝麻绿豆大的地方跟咱们拉扯游击,皇兄给我十五万兵将,臣弟用一年时间,将他们通通灭了!”   “胡闹,”皇上气笑了,翻白他,“蛮荒四夷,你先灭谁?厥词在小朝上说说便罢,莫要去大朝会上叫嚣。”   他看嘉王片刻,又问:“那依你的意思,湘妃怒的事情就这么搁下,内贼也不查了?”   嘉王阴冷地带了刑部尚书一眼,道:“当然要查,只不过刑部和大理寺的手段太过柔和,若让臣弟负责此事,就把有嫌疑的全收到诏狱去,甭管官职高低,都扒层皮,”他舔着嘴唇缓一口气,“不出三日,那些酸儒必有吓破胆子、吐露线索的。”   皇上看向三司那老几位,似笑不笑的。上意难揣度,惊得那几个老头蔫头耷拉脑地避开他的目光。   “看来,你是认定问题在工部内部喽?”赵晟问。   不待嘉王回答,执事太监轻轻推门进屋:“陛下,皇后娘娘知道您与诸位大人在此议事快两个时辰了,送来了花胶粥,请您和诸位大人稍事休息。”   皇上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执事太监非常有眼色,忙道:“哦,娘娘交代了,若是政务紧急,就不打扰陛下和诸位大人,是奴才见那粥快冷了……”   “罢了,她一番心意,朕不能辜负,都呈上来吧。”皇上把手把件往桌上一扔。小葫芦的龙头处雕工精巧,有勾弯极细的葫芦藤丝连着叶片,寸劲磕在腰佩的镶金上,“咔哒”一声,掉了个叶。   正赶在此时,端粥的小太监将玉碗放在御书案上,他说了句吉祥话:“陛下,玉能奉主,这是为主子挡去烦心事了。”   赵晟飘眼瞧他:“嘴挺甜。诶?你是皇后宫里的吗,朕怎么没见过你?”   小太监低眉顺眼,持着礼不直视君主,答道:“奴才是昨天才由内侍庭指到娘娘宫里伺候的。”   话音落,樊星插话道:“怎么可能,前日咱家还听娘娘宫里人说娘娘嫌伺候的人太多,想要拨走些!”   小太监一愣,随即又道:“奴才不过是听内侍庭安排罢了。”   樊星离他很近,上三眼下三眼地打量他,突然喝道:“你怎么还有胡子!”   此话既出,小太监眼神骤然大变,他抄起热粥冲皇上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皇上赵晟武艺尚可,千钧之际,偏身一闪,那已经泼成扇子面的热粥只在龙袍袖边上沾了一点。   “护驾!快点护驾!”   樊星高喊。   小太监眼看樊星拉架势向他冲来,手里空碗劈头就砸。   樊星侧身躲过。   对方却已借机撤退,赶在执殿武士一拥而上之前,夺门而出,飞身上房三晃两晃不见了。   刺王杀驾之事常听却不常有,这一屋子五六位大臣多是文官,一时都给吓唬住了,有的呆愣站在原地,也有年纪大的则给惊得堆坐在椅子上,手脚止不住地哆嗦。   独有二位王爷都会武——   辰王见势不妙,喝道:“五弟护好陛下!”话音刚落,已经追出门去,那缺了手臂的空袖子随风飘摇,背影颇有高人绝尘的风骨气韵。   “都去追啊,怎么让辰王兄独自去!”嘉王一声呼喝,执殿武士倾巢而出。   他到赵晟身边,关切道:“皇兄伤到没有?”   赵晟面色阴沉地看了嘉王一眼,视线转到与那小太监同行的另一人身上,阴恻恻道:“你,是不是也是假的!”   被质问的太监是个胖子,顿时要吓尿裤子了,抱着食盒哆嗦着下跪:“陛下,陛下明察,奴才是真太监,不是假的!而且……而且我们确实是从皇后娘娘宫里来的,您看这食盒,是娘娘小厨房才有的!”   他说着要将盒盖反过来,要给皇上看盖子内侧的刻印。   “行了,本王看看!”嘉王嫌他啰嗦。   可那胖子非要自己翻开盒盖给皇上看,手一飘,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嘉王的抢夺。   嘉王“咦”了一声,意外极了。   与此同时,食盒盖子掀翻,露出明晃晃一把匕首。胖子猛然抄住,暴起向皇上心口直刺过去。   原来那第一个泼粥的刺客,意在将大批执殿武士引开!   可嘉王赵昰还在呢。   “皇兄小心!”   他凛喝一声,错身半步挡住赵晟,右手一晃,空手去钳胖子执刀的手腕,一招即中,紧跟着一扭。   这招的本意该是将匕首掰掉,谁知那胖子是个茬子,拼得手腕错位也不肯丢下武器。   赵昰心头火起,猛地加力,胖子的手腕弯出个寻常人手难以叠转的诡异角度——方向陡转。   同时,赵昰左手一托对方手肘,迫得刀尖冲胖子心口去了。   若是寻常人,怎么都要丢掉兵刃保命了。   可这胖子显然不是常人,身为死士,他见大势已去,非但不松手,反而往前一扑,自行往匕首尖端撞过去。   赵昰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不要命了,“哎呀”一声惊呼,想收手已然晚了。   匕首直戳进胖子胸膛,没至手柄。   赵昰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啧”一声松开手,任由胖刺客往后趔趄两步,重重摔在地上。眨眼的功夫,他胸前伤口漾出大片鲜血,溺湿了衣裳。   赵昰居高端详他须臾,不甘心地蹲下,摸胖子颈侧脉搏,片刻起身转向皇上:“皇兄,臣弟没想杀他,却失手了。”   皇上扫那死尸一眼:“调虎离山?大张旗鼓折腾一大圈,留下这么个玩意行刺,会不会太亏了?”他说到这,看向嘉王,眼神依旧冷冽。   嘉王一愣,喝问道:“引开侍卫那假太监呢!这么多大内高手,抓不到一个人?!”   还真就尚没抓到。   内侍庭得知皇上遇刺,几乎倾巢出动。阖宫满院地搜查,将皇宫冷院里的灰尘都扬出来了,也没抓到人。   也正在宫里铺天盖找人、闹得鸡飞狗跳的档口,李爻赶到都城了。   他与卫满在城门口分别,带着几名近侍和景平,不顾严禁街市纵快马的禁令,直向皇宫大内去。   在宫门处见到戍岗时,李爻心里便是一惊——皇宫正门紧闭。   负责皇城内戍的武官统领是武卫提督,他正一脸严肃,站在城上不知跟手下说什么。寻常情况下,这样高阶的武官是不会亲自上城关的。   李爻门前带马,向城上扬声道:“刘统领,本官李爻,请开门让我进去!”   武卫提督苦正焦头烂额,往下一看,见是右丞相回来了。虽然诧异于他一身铠甲,冒雨赶来,也像见了救星,快步下城开门:“相爷!来得可太好了!”   李爻跻身进门:“刘统领当值便好,寻一位兄弟随我去见驾,在路上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正说着话,远处有人快步赶来,细看是辰王赵晸。   他见李爻也是一愣,跟着大喜过望:“晏初!你赶回来可太好了,快随我去文安殿!”   路上,辰王亲自说明情况,不出十句话,因果已明。   事态的轮廓在李爻算计之内,他心思一转,问道:“嘉王殿下呢?”   辰王道:“在文安殿护着陛下呢,怎么了?”   李爻没答,从快步走变成了跑:“王爷方才要出宫做什么?”   辰王追着他道:“我总觉得这事蹊跷,心里不安稳,想去禁军驻营打个防备,拉几位统帅入宫,你回来时,见有何不妥了吗?”   李爻言说没有。   城外禁军驻地尚算风平浪静,城内金吾卫、武卫军也似没有异动。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你快去殿上,我出去看一圈。”辰王交代完,扭头与李爻分道扬镳。   他前脚刚走,李爻便见迎面而来两名殿前武士,披甲配刀,行色匆匆也往皇城大门去。   李爻扬声问:“二位将军,可是殿内情况又有变化?”   那二人见说话之人穿着铠甲,对视一眼,还礼道:“回将军,圣上有新旨意,让我二人传话至各门武卫军处,事态紧急,先行一步了。”   说完,便要与李爻擦身而过。   “等等,二位将军何时把内侍庭的差事领了,樊公公要分俸禄给你们吗,”李爻淡声道,“二位是执殿武士,却不认得我么?”   那二人被叫时,已经心有戒备,李爻话音未落,俩人拔腿便跑。   可李爻既问,便早料到如此,撕魂刀根本没出鞘,当个棒槌怼在离他较近的那人脸上。那人“嗷”一声惨呼,鼻血长流。   另外一人根本顾不得同伴了,眼光扫过众人,见李爻身后全是侍卫,只景平是文生打扮,披着蓑衣,长袍边角湿哒哒地挂着泥点子,有点狼狈。   这人凶神恶煞直奔景平。景平满脸惊恐,口中惊骇大呼:“哎呦妈呀,可别杀我!”   同时,抬脚就踹。   这人前一刻还满心以为能捏到个软柿子当人质,好歹拼出一线希望逃出城去,后一刻胸口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直至被侍卫押住,他才意识到柿子会骗人。   李爻回头看着景平,嘴角卷出抹笑意:“快走,文安殿的乱事没完!” 第042章 相煎   文安殿外, 执殿武士见李爻皮甲而来,有点为难。   迟疑间,他又看见李爻身后侍卫押着的人, 眼睛一亮:“这是……刚才逃了的刺客!相爷稍待, 卑职进殿通禀。”   李爻点头, 将配刀交给一旁侍卫:“帮我卸甲。”   文安殿不大, 赵晟安坐殿内能看见殿外动向,扬声道:“甭卸了,进来吧。”   但行伍之人手脚都麻利, 只说话的功夫, 李爻一身甲胄,都已卸下,内里半湿不干的衣裳顷刻被雨淋得湿透。   风一吹,湿衣服通通贴在身上, 勾出李爻的身型轮廓,挺拔如松柏, 却并不宽厚。   景平看着蓦地心疼了,有意冲上去用蓑衣斗笠给他遮雨,却不可能。   李爻几步进殿, 环视现场情况, 单膝跪下:“微臣擅离职守, 请陛下降罪。”   赵晟从前见李爻惯是温和, 总带着笑, 今儿脸色难看极了, 只淡他一眼:“你先起来。殿外押着何人, 那逃走的刺客被你抓回来了?”   李爻回身示意将人押进来。   那其中一人确是端粥的“小太监”,只是他已经换了执殿武士的装束。   殿上几位文臣平日里器宇轩昂, 气场拔群,现在恨不能会隐身术,一个个不会武功却都无师自通,将大气不出的绝技练到了极致。   皇上也不说话。   嘉王则皱眉端详那“小太监”,片刻暴怒喝问:“你本事不小,有能耐弄到武士的衣裳必有内应!说,是谁?”   他气势汹汹向刺客逼过去。   皇上突然幽幽道:“五弟是要去灭口吗?”   话是炸雷一样。   嘉王恍如被人一棒子锤在后脑勺,定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头看皇上,眼里满是惊骇,讷声问道:“皇兄……在说什么?”   执殿武士们震惊之余,脑子还是在的,顷刻将嘉王围拢当中。   皇上转向李爻:“李卿说说,何事值得你擅离职守?”   李爻心思微动,皇上不曾这样称呼他,同时他也震惊,他怀疑嘉王是幕后之人,但尚没有切实证据,只是持着不能存侥幸的心思赶回来,入宫才确定没来错。   可看皇上这模样,似乎早就心有防备了?   李爻言简意赅,将驻邑军疫病二次爆发是毒非疫、抓到羯人探子、洛雨城太守范洪一系列行为、胡哈人犯境意在分散朝内注意力的事情都说了。   皇上似笑不笑看向嘉王:“调虎离山,你只会用这一招么?”   嘉王脸色铁青,双膝跪下,颤声道:“皇兄……李相说的事情半点证据都没有……皇兄为何认为是臣弟?臣弟冤枉,望皇兄明察!”   “证据?”皇上笑了,他向来君子如玉,现在却很是阴恻,看向胖刺客的尸首,拍桌子低吼道,“证据不正在这里吗!来人!把他胸口的匕首拔下来!”   执殿武士领命上前,握住手柄,猛地拔起。   预料之外,没有残血喷溅。   那刺客的衣裳被匕首带得揪起来好高,居然像粘住了。   在大力抽拽之下,太监服“呲啦”一声,给扯破了布。   武士一愣,把匕首翻转过来,顿时大惊:“陛下,这!这是民间杂耍班子用的幻术刀!”   所谓幻术刀的刀尖是活的,刺到人身体时,刃会缩回刀柄空腔内,护手上自带细小的钩爪,抓住衣服,便能制造出匕首刺入身体的假象。   他话音刚落,那闭目挺尸的胖子陡然双目暴睁,诈尸似的打挺起来,虽胖但格外敏捷,眨眼功夫绕过两个武士,直冲皇上而去。   李爻就在御前,岂容恶徒造次。他瞬间移到御书案前,拦在刺客面前,二话不说,一记手刀向刺客颈侧斜切。   这是直白无华的招式,但李爻时机、距离掌握得皆绝妙。胖子看清他抬手,已经来不及躲了,颈侧一重,眼前登时发黑,让聚拢过来的执殿武士合力压住。   皇上站在御阶上,居高看着嘉王笑得运筹帷幄。   嘉王木着脸,大脑一片空白——那么完备的计划,步步为营,何时被识破,又为何被识破!   此时,他觉得周围人都在看他,无数道目光幻化成无形的枷锁,让他不得动弹。他猛一咬自己的舌尖,疼痛让他知道没有退路了,他倏然将周身四名武士晃飞出去,眨眼的功夫又迎来的二人也皆挂彩——一人折腿,一人折手。   周围执殿武士们立时要群起而攻,但一时不得皇命,又被嘉王杀气凛凛地怒视,暂都在原地没动,执刀僵持戒备。   赵昰知道完了。   他也知道自己跑不了。他突然吹了声极先锐的口哨,被殿顶拢音,冲得在场众人耳朵胀痛。   显然,这是个什么信号!武士们严阵以待,但良久过去,文安殿周遭静悄悄的。   赵昰脸色难看极了,他埋伏的人呢?去了哪里?赵晟确实早有戒备,是搭了台子看他唱这出大戏!   可恶啊!   若是奋起一搏,能置赵晟于死地吗?   如果李爻没回来……   李爻!   他怒目而视李爻,怒到极致满脸抽搐。他身型飘晃,直冲御前而去,气势极猛,横冲硬撞,上前阻拦的武士被他生生撞开,其中一人腰刀被他夺在手里。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刺王杀驾。   没想到他脚在御阶上一蹬,拐弯冲李爻去了。   李爻闪念间明白嘉王所想。   当年他挂帅江南之前,嘉王也是将帅人选之一,可关键时刻,这王爷生了一场重病,痊愈之后,他已经一战成名,嘉王很是不服,期间多次请命领兵出征,都被皇上拦下了。   皇上是心疼嘉王的,念着皇兄辰王已经因战残疾,不能让这个幼弟再去犯险。可好心没能打动嘉王,反倒让他向来愤愤,叹息自己才华受压抑,风头皆被李爻抢了去。   他难靠军功与李爻一较高下,便只能在功夫上拼个高低了,而今事已至此,若再不动手,怕是往后都没机会了。   嘉王劈刀向李爻砍过去,劲力刚猛无比,毫无手下留情之意。   李爻侧身,钢刀贴面而过。   刀锋惊掠,激得他鬓边几缕碎发扬起来。   战将动手,眼观六路。   李爻正待还手,余光瞥见两道星点冷寒直奔嘉王。   嘉王也注意到了,惊心后措,堪堪躲过无声的飞针。   他不及破口大骂“哪个兔崽子暗箭伤人”,便见一道黑影,急向他冲来,都没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便被扑倒在地。   王爷武艺可以,但历来与他交手的多是王府家将,即便是与都城的武官动手,对手出招也多磊落至极、很有分寸,这样不讲理的耍赖招式让他一时招架不及,手忙脚乱地被抱了个着实。   那人乍看黑黢黢的一团,其实是蓑笠没脱,湿哒哒地带着水,像个水刺猬炸刺。   嘉王何曾吃过这种明亏?   他大怒,杀心暴起,意图倒转刀柄一道切了刺猬,却发现这刺猬招式看似地痞无赖,其实不是胡乱撒狠,扑到他的同时压制了他多处关节,更不知撞到他背上什么地方,闹得他右半边膀子到手眨眼的功夫酸软无力,刀都要拿不住了。   突然杀出来的刺猬立大功。   李爻凛喝:“拿下!”   执殿武士们群起而攻,文臣们再次潮水似的散开,有腿脚不利索的,大马趴跌在地上,摔狠了起不来,手脚并用地爬。   文安殿里一时乱得像坊间菜市场。   也不知这些惯是持重文儒之风的老头子看见自己现在的仓皇狼狈,会不会脸红。   李爻侧跨上前,一把薅住刺猬拽出人堆,少有地高声喝问:“胡闹什么!你不要命了!”   “大刺猬”贺景平站直身子,对太师叔眨了眨眼睛,而后居然笑了。仿佛人家不是冲他发火,而是在夸他。   他道:“没事的,他伤不到我,你这些天太累,不宜武斗。”   这话就跟给李爻的毛病提醒了似的,他顿时觉得肺气上冲,忍不住想咳嗽。   可他不想在群臣面前吃药,便不着痕迹地按压景平教给他的止咳穴位。   不按没察觉,一按更不对了——   他在江南冲锋陷阵时右手已隐约不对劲,这两天疲于奔命回来救场,是觉得右半边身子发僵。他初时以为是劳累加上冲风闹的;现在狠狠按在穴位上,竟然没有半点酸胀之感,右手麻木得仿佛不是他的,偷偷背手握了两次拳,似稍微缓解了。   他面不改色地无奈,趁乱从怀里摸出药,借着咳嗽掩口的档儿,吃下去。   景平看在眼里,眸色沉得像死水。   再看嘉王,他被武士押着,拉到皇上面前,与“刺猬”错身而过,看清对方戴着半片面具,是贺景平。   局面被控制住了。皇上赵晟从御案后转出来,下了御阶,站在嘉王五尺开外,盯他好半天才没温度地问:“同胞兄弟,相煎何急,朕自问待你不薄,为什么?”   成王败寇,嘉王计划失败,倒也坦荡。   一直以来,他性子桀骜,可从没对皇上露出蔑视的神色,现在倏然放肆起来:“你我三兄弟,大哥谋略胜你,我武艺胜你,你呢?只是沾了承大统者不得缺弊的便宜,若不是大哥因为战事少了手臂,这天下轮得到你坐吗!若不是顾着立长,这天下轮得到你坐吗!外族向来恣意,你为何要和谈?一味退缩,找满借口,早晚有一天被人家打到皇城根来!”他说到这,看了李爻一眼,“你对我是爱护,还是怕我上阵杀敌,功高震主,需得像忌惮他一般忌惮着我!”   景平心里一震,看向李爻。   皇上脸色骤变,怒喝道:“混账!朕关爱你、照顾你,你如此曲解朕的善意!”他是真的生气了,浑身都在哆嗦。   嘉王却觉得可笑极了:“你早就对我防备,又何必气成这样,是终于尝到遭人背叛的滋味了吧,他居然还能跟你回来,当真是……伴读情义不浅。”   皇上怒到极致,劈手夺过侍卫的刀,指着嘉王心口:“朕让你做个无忧王爷,是因为朕知道你性子暴烈,答应母后要好好照顾你!你却……你告诉朕,这一切都是旁人的算计,那人是谁?你说!只要你说!朕就信你!”   嘉王垂眼看了看抵在心口的刀尖,眯着眼睛问:“这是真心话吗?你用刀指着我,到底是为了让我说你想听的,还是为了让我别说他们想听的?”他嗤笑着阖了阖眼,“演给谁看呢?”   皇上低声问:“当年御书房里的先皇密诏,是不是你放的!”   “不是,”嘉王摇了摇头,他不再理皇上,转向景平,笑道,“你想知道你太师叔身体为什么这样吗?”   “赵昰!”皇上爆喝。 第043章 刚柔   嘉王对皇上的喝止充耳不闻, 别有深意地笑着看了一眼景平,向李爻道:“你擅离职守,一是知道皇上不会怪你, 二是仰仗先帝的承诺, ”他目光落在李爻腕间免死铁券熔的黑镯子上, “可你知道, 这上面挂的骨头圈是何物么?”   不是先帝战马的腿骨吗?   李爻疑惑,却面沉似水。   嘉王看不出他心绪变化,仰头大笑:“喜怒不形于色?但我猜你不知道。李晏初你贱不贱, 他一年又一年也没毒……”   赵晟陡然出手, 一把掐住赵昰的脖子,吼道:“你居心何在,是要毁了这份安定,毁了赵家江山吗!”   他下手很重, 赵昰给掐得涨红了脸,狞笑着看他, 从嗓子眼挤出沙哑的音:“赵家江山……与我有什么关系?父皇说疼我,你也说疼我,可我只是你们用来彰显能力和优越感的废物……你们强大, 我就该心安理得当个废物么……”话说到这, 他眼神骤冷, 笃信皇兄单手掐不死他, 猛地一挣, 拼蛮力脱开颈间禁锢和左右侍卫的压制。   但急乱生意外, 他重心不稳, 顾此失彼,也不知怎么跟皇上彼此拌蒜——   下一刻, 刀由他前心穿入,背后冒尖,血珠子滴滴答答,自刀尖跳落跌在地上,又瞬间被地毯吸干。   “你……”嘉王凝视着皇上,他想不明白怎会如此寸劲儿,他一定很疼。   眨眼的功夫,冷汗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脸上肌肉抽搐,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维持着狞笑把目光游移回景平身上:“贺景平……”他说话满是气音,“我知道你想查当年的事,你以为……杀你父母的……是羯人……”   “太医!”皇上着急大喝,嗓子都破了音,“快叫太医来!五弟!五弟别说话了!”   他的声音盖过了嘉王。   嘉王还想说话,但他想说的事太多了,情急之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哪件也没说清。他气若游丝,张嘴发不出声音,环视周围三人,带着不甘向后倒去。   直到此时,他眼角依旧挂着冷笑,手从袖间摸出个不足巴掌大的扁匣子,直愣愣向皇上扔过去。   匣子与范洪炸李爻那只极像,只是小了很多,李爻一见心都凉了。   “护驾——”他大吼一声,同时扯住赵晟掩在身后,飞脚踢在那东西上,“景平!”   话音未落,他回扑住不明所以的皇上。   景平眼疾手快,夺过近前护卫的配刀,抽过去,那玩意被他一刀抡出殿门。   “嘣——”一声爆响,震耳欲聋。   阴雨连绵的天空恍如跳下了太阳,遽而燃得高亮,淡粉色的烟尘紧跟着漫散,不及被雨水全部压落,便已倒灌进文安殿。   殿内人影窜动,“陛下”、“快护驾”的惊声四起。   景平不负所托,李爻松一口气,刚要说话,便被粉尘扑进鼻腔。   难忍的窒胀感顿时像爬虫窜向肺部。他只来得及说一句“陛下无恙”,就压不住咳嗽的冲动,狼狈又艰难地撑开身子,拿出面罩扣在脸上,狂咳嗽起来。   赵晟被樊星和护卫们搀扶起来。   景平冲到李爻身侧,见他窝在地上,急得大喊:“水!快拿水来压住烟尘!”   可是一片混乱中,没人顾得上。   景平情急,索性弯腰一抄,把人抱起来,几步冲出大殿,远离开那片粉蒙蒙、梦幻又可怕的地界。   李爻咳得满脸涨红,好不容易缓上口气,艰难地道:“没……咳咳咳咳……没事……放我下来……咳咳咳……”   “别逞强了好吗?”   景平强忍着心疼,把已经被对方咳碎了的心勉强糊在一起,连责怪都不忍心大声。   他强逼自己冷静,把糟乱暂时抛去脑后,对待瓷器似的把李爻端到檐廊的高台上坐好,想摸怀里的银针,却摸个空——见驾前针囊交给殿前护卫了。   他只能帮李爻揉对应穴位止咳。   雨淅淅沥沥,户外的空气很不错,烟尘没来得及扩得更开就被扑下去了。   李爻稍微好些了,抬眼见景平急得脸色惨白,又强迫自己镇定,从头到脚写着“勉强”和“违和”。他笑着安慰他道:“你看……打雷下雨……咳咳……还是有好事的吧,简直是救了我的命。”   这档口了,他居然还惦记着景平不喜雷雨。   即便是转移视线的记挂,入景平耳朵,依旧让他瞬间酸了鼻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在说什么呀……”责备的语调一如既往柔得只剩心疼,“好受些了吗?”   李爻肺里酸胀,压住内息缓缓深吸一口潮湿,觉得嘴里也不对——一股血腥味。   他借着面罩的遮挡装得没事一样,咽了咽,缓声道:“好多了,回去吧,里面爆烟落了。”   他跳下台子,迈腿要走,被景平拉住了。   景平低着头,表情藏在阴影里,暗得看不清:“赵昰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身上的毒……是不是赵晟害的?”   他声音嘶哑。   李爻定声道:“不是。”   景平骤然抬头,入眼是李爻遮了口鼻的银乌面罩,莫名残俊肃杀,独在眼睛里藏留着一丝柔和给他。他注视着点滴温柔,少有地恃宠追问道:“那赵昰为何那样说?你别骗我!”这些天景平也不眠不休,清隽的面庞挂着憔悴,眼睛里满是血丝,不知是激动还是怎的,眼眶都红了。   李爻心里某处蓦地柔软了,鬼使神差地抬手,轻轻抹掉对方脸上恍如泪迹的雨水,浅声道:“怎么还哭了似的?真的不是,我没骗你。”   景平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情惊得怔神,须臾分心,李爻已经转身走了。   文安殿内,依旧略有朦胧,但焦呛味散了许多。   嘉王的尸体还在地上,皇上失魂落魄坐在龙椅里。   “微臣肺弱失仪,请陛下恕罪。”李爻行礼,不敢摘面罩。   皇上没在意,木讷看着赵昰的尸体,眼睛里含着泪:“他……朕对他那么好,他算计朕!要杀了朕取而代之……到他死朕都想救他,可他却到死都要置朕于死地!”   李爻俊秀的长眉微蹙起来,他总觉得这事逻辑不通,嘉王是为了皇位吗?和皇上同归于尽,岂非鸡飞蛋打?拿命闹着玩呢吗?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郑铮言说的里通外族之人,八成是他——赵昰自告奋勇派人押送日禄基的妻小去边邑,中途失联,便是证明。   另外皇上是如何看出端倪,对他严加防备的?   显然不会是郑铮说了什么。   李爻暂时理不出头绪,低头恭谨道:“陛下,保重龙体。”   皇上仰靠进龙椅,长出一口气,再睁眼,悲意已经敛尽了,他没什么表情地看李爻。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对李爻淡置。   继而,他别开目光凛声吩咐:“将文安殿外押下的杀手通通下狱,查清有无漏网之鱼。查抄嘉王府,家眷收监候审,除了嘉王侧妃穆氏。穆氏是豫妃的亲妹,为社稷安康,大义灭亲,检举夫君意图不轨,救驾有功,但所行之事又背叛夫君。自古忠义难全,先将她送去侍道修行,再做后论,”他说完叹了口气,向樊星道,“再去传朕旨意,把半路截下的胡哈王亲眷押送回都城,日禄基那个成年的长子叫什么来着……赏个全尸,送到他的好父王面前!”   王爷谋逆是炸了天的事,李爻再将范洪与嘉王所用爆炸机关盒类似的事情说完,要查的事更多了,全都安排下去,天都快黑了。   皇上这时,才又正色看向李爻。   李爻极有眼色地躬身行礼:“微臣擅离职守,请陛下允臣即刻回洛雨城去,待到毒患平息,胡哈乱象稳定,必还朝来领罚。”   “你知道就好,”赵晟冷声说完这句,缓了口吻,“行了,你心里记挂着朕,朕明白;危难时刻救驾,朕领情。但居其位谋其事,不该僭越,更该相信朕能掌一国命脉,不是个会被轻易蔽视混听的庸君。”   李爻站直身子,低头道:“臣知错了。”   景平闷不吭声站在李爻身后,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他突然插话道:“陛下,微臣有话说。”   李爻以为他因为皇上的责怪,对皇上的敌意又要冒头,刚想拦他,却见景平抬眸向他笑了,微微摇头,似是无声地言说:你放心,我再不会像当初那样莽撞。   皇上示意他说。   “太师叔在南援途中接到紧急军报,先是快马赶到江南亲上战阵,后又折返回宫救驾,一连多日不眠不休,偶尔小憩也只个把时辰,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更何况……”他说到这,担心地看一眼李爻脸色,却只见暗哑得让人心冷的面罩,“敌军粮草已烧,嘉王薨逝,胡哈心知靠山倒台,是不敢嚣张的,请您垂怜,容李大人修整两日,再反战阵,才能做陛下的出鞘利刃,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赵晟冷淡的神色被这话说出几分温度,他上下打量李爻,柔声道:“刚刚你咳得厉害,快回府休息去,景平说得对,朕若把你累倒了,还能仰仗谁?”他嘱咐景平,“你也快随着回去,你太师叔有你照顾,朕放心。”   而后他一摆手,移驾先安殿了。   先安殿是宫内供奉先祖牌位的地方。   取地风水极好,为免人声杂乱,搅扰先人安宁,这地方平日里只有供奉洒扫的侍人。   雨还下着,曲径通幽处藏着无人的冷殿,不知该形容作静谧还是阴森了。   天色很暗,赵晟在小路口下了辇舆,示意身后护卫不必再跟,只由樊星伺候着进院去。   殿门打开又关上,台上的供灯、香烟被风带得摇曳。殿极高,只有一层,灯火通明,举头依旧晦暗。   赵晟站在先帝牌位前,片刻无语,刚撩袍要跪,供案旁光影晃动,悄无声息冒出来个人。   那人身形佝偻,花白的头发剩不得几根,脸被烛火映出斑驳沧桑。他眼角、嘴角全都是向下的,乍看像个哭丧的老鬼。   即便早知殿里有这么个人在,赵晟依旧给惊得深吸一口气。   “阿公……五弟还是反了……”他定神道,说完这话,整个人像漏了气,跪坐在蒲团上,怔怔地看着先帝牌位,“父皇若是在天有灵,要伤心了。”   那丧鬼似的老人端详皇上片刻,在他身边跪坐下:“老奴伺候了先帝一辈子,深知先帝心意。他当年传位给陛下,就是看出五皇子性子过于激进,哄着、顺着还是闹到这般田地,先帝不会怪陛下的。”   “可是……可是啊……”赵晟在这老人面前没有防备,“他宁可死!也要把父皇埋下的秘密抖出来,他搅闹江山社稷,丧心病狂到这般田地。是朕!朕……亲手杀了他。是朕趁乱向他下手……但朕是真的不希望他死……”   老人眉头紧缩,拍着皇上的肩膀安慰道:“陛下缓缓气,仔细坏了身子,”他问樊星道,“你来讲讲,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樊星躬身,毕恭毕敬把文安殿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老人听罢,若有所思片刻:“先帝密旨李爻早就知道的,至于他镯子上的骨圈由来,陛下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宫里知道此事的老人儿,只剩老奴一个,只要陛下不说、辰王殿下不说便好,退一万步讲,即便有风言风语透露出去,也无法查证。只是……嘉王殿下说的贺家灭门之事,老奴暂时不知有何深意,先帝当年的手段,老奴也不全知道……”   皇上脸色好看了些,轻声道:“朕想跟父皇坐一会儿,阿公去歇着吧。”   老人被樊星搀起来,告退之前还是沉吟道:“事情毕竟闹成这样,先帝防备李爻不是没道理,陛下即便心疼这个自幼伴读的弟弟,也要留三份防备,今日他虽是来救驾,却也是无诏擅离,若有一日他变成第二个嘉王……”   话说到这,皇上抬眼看他,眼神从未有过的冷冽。   可那老人也不知是不是眼瞎,没看见一样,继续道:“前朝仁宗施行仁政,弱化了暗探权柄,才使几朝下来,内患滋生。先帝在世时,曾想过重整此类机构,如今看来,确是必要……”   皇上眼睛眯起来,沉声道:“朕今日被五弟辜负,才知当年晏初心里该有多痛,这些话阿公不必再说,朕有数,退下吧。”   先安殿祖宗牌位前终于安静了。贡炉里直上的香烟似是受了感召,缭绕出窗棂缝隙,像要飘到乱事初定的文安殿,去接引赵昰的灵魂,顺便看一眼李爻,是否安安生生,做个实心实意的良臣。   李爻还暂没离开,他在文安殿偏殿缓劲儿,想趁景平不注意把面罩摘下,可那小子一对眼睛就跟黏在他身上似的。   “我嗓子难受,你给我寻口温水来。”最后,他只得找借口把人支开,摘下面罩,果然见星点斑驳。   回想景平方才急成那副模样,他赶快用湿袖子抹一遍口鼻周围,将残血擦了。   片刻,景平回来,递给他半杯温水:“你刚刚咳得太厉害,不能一口气喝太多,慢点,润润嗓子就好。然后咱们回家去吧?我扶着你。”   李爻没吱声,只是接过杯子——只要他不舒服,景平就周到得黏糊。   政务上的糟乱刚压下去,江南军帐中察觉到的诡异情感又冒头了。   不让人消停劲儿的。   他缓缓喝了水,缓缓往宫外走,没让扶。   景平不强求,撑伞帮他遮去风雨,闷不吭声地跟着。   出宫门前,正好遇见卫满的亲卫。对方快步迎来行礼:“相爷,我们将军让我来向您回禀,禁军营卫未见异常,请您放心。”   李爻道一声辛苦,问道:“遇见辰王殿下了吗?”   亲卫答道:“见了,殿下是担心营中生乱,现在还在营里。”   看来嘉王的算计和手段只是谋刺,并没有搅闹至军中哗变,万没想到事到临头让自己的侧妃卖了。   那女子当真只是大义灭亲么?   李爻一边盘算,一边往马车近前去。   等候的家人见他来了,忙掀帘让他上车:“相爷,您和公子的干衣裳都备下了,手巾也有。”   李爻和景平撑伞也是两只落汤鸡,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湿哒哒地坐进车里。   景平拿手巾递给他:“太师叔擦擦。”   李爻应声去接,不想手巾放在他手上,他居然没拿住,一下掉在地上了。   这么多天,李爻尚没来及正视身体的毛病,现在总算暂时安静、安全了,他仔细感受——那感觉一下把他拽回御前吐血时。   当天他强撑着精神辞官,跌跌撞撞回到府上一跤跌倒,有半边身子沉得不像是自己的。   现在和那时很像,只是没有当时严重。   那症状在当时浮光掠影,后来再没犯过,李爻以为只是偶然,怎么要卷土而归么!   “怎么了?”景平把手巾捡起来,递给他另一块干净的。   李爻没敢再用右手接,谁知却只是换手这细节便让景平生疑了,年轻人拉过李爻右手:“手怎么了!似是刚才殿上就不大对劲?”   呵!这份敏锐让李爻头皮发麻。   “没事,骑马受风了,有点使不上劲。”李爻随意擦头发,暗道:这小子还真绝口不再提嘉王临终那几句话了,真是沉得住气。   景平对李爻一直这样,凡事只要李爻否认或闪躲,短时间内他多是不会缠着问第二次的。他在李爻面前,把自己的身位放得很低,与其强逼对方至其厌烦,他聪明地拿捏着进退、沉默地陪伴,然后暗地里为他做些什么。   而且李爻现在确实要累死了,欣然领会景平沉默是金的贴心,道:“顾你自己,眼珠子粘我身上做什么,难不成还想看我换衣服?要看看你太师叔身材好不好吗?”   流氓耍得突如其来,把景平说得低了头,摘下面罩细心擦干净。   仿佛在他心里,擦面罩比擦自己还重要。   李爻消遣完人家,兀自笑着,不动声色动一下右脚,果然也不大对劲。他不打算换衣服了,免得又让景平大惊小怪。   于是李丞相现在无事可做,决定以攻为守,手巾往边上随意一撇,大爷似的靠在座椅里,架起二郎腿:“早知道我在我们小景平心里重要,没想到这么重要啊。”   他故意这么说,他还是怀疑景平对他不仅是师徒之情。   但这事不好明着问,他想试探。 第044章 发烧   景平手一哆嗦, 差点跟李爻一样把手巾扔地上。   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好整以暇地把面具戴回脸上, 道:“那是当然了, 这世上我只有你跟师父两个重要的人了。”   “哦, 是吗。”   为上不尊这位恶劣地笑了笑, 分出精力调戏“老实”孩子,若景平真对他有旁的意思,他须得寻机会跟他聊聊。   在李爻看来, 景平自小孤苦, 他救他、陪他,才让他分不清崇拜、亲情与爱意。   李爻自觉十分了解这薄脸皮小冰块,若他心存觊念,肯定死不承认, 被戏弄两句首选落荒而逃,现在在车里逃无可逃, 他定是要生闷气的。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这小孩儿还挺可爱。   他眼光在人家身上晃悠,开始找茬——   景平衣服都湿了, 正把那碍事的文生袖子往上卷, 露出小臂。他挺白, 小臂肌肉线条顺畅, 看出带着劲力又不蛮武。李爻见他手臂内侧近臂弯的地方有个红点, 是米粒大小的红痣。当年他中毒不醒时, 身上还没有的。   “诶?”李爻故作大惊小怪, “什么时候点的守宫砂,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景平乍没明白, 对上李爻那双笑眼,见对方颇有深意地打量他胳膊,顿时反应过来了——自以为还挺镇定地把袖子放下,其实手爪子都不分馏儿了。   李爻看他的窘样“哈哈”直笑,笑了几声自作自受地气息不畅,只能一边忍着咳嗽,一边忍着笑,闹得还挺辛苦呢:“你这么容易脸红,将来娶了媳妇自己先害臊了,可如何是好?”   景平登时从这话里听出不同往常的意味了,心里警钟长鸣:对他的心思,万不能被他刺探出来!   “我不想娶媳妇,”景平挑眉毛看他,突然化身变脸大师,窘态扫清,表情也像李爻似的变得恶劣了,“你说这是守宫砂?那我给你留一辈子吧。”   李爻:什么意思?承认了?!   不可能!   李爻让他噎住了,套路被景平一套王八拳打得乱七八糟——这么不当回事,我想多了?   “消遣我开心吗?”景平笑着问他。   年轻人这么问,心里却是明白的,李爻这看似没溜儿的性子,也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经今日文安殿一遭,他便知道对方在朝上过得是什么日子。   皇上对他看似千好万好,都是因为他还有用,虚头巴脑的情意之谈,无非是锦上添花的说辞。   这么一想,他心里的窘迫就真的全散了,真心实意道:“若是能让你开心,倒不妨将这活动提上日程,算是我的孝心。”   丞相大人自己不正经惯了,着实算漏了胡说八道里是可以藏匿真情实感的。   他轻轻扇了景平一巴掌:“臭小子,我这上梁是把你带得越来越歪了。”   话说到这,两根房梁到家。   胡伯孙伯早准备好了一切:热汤热饭,姜茶,洗澡水。   李爻跨步进门,强撑的精气神莫名散了。他灌下碗热姜茶,去泡澡,软泥一摊地仰躺在浴池里,汗毛孔都在往外散凉气。   待到好歹把头发抹干换好衣裳,发现景平早收拾干净了,正等他吃饭呢。他对着满桌子饭菜相面半晌,实在没胃口,恹恹地道:“这些天太累了,你们吃吧,我要去睡个天昏地暗,没事别吵我。”   交代完,他一头扎回屋,上床片刻就睡着了。   别看李爻总咳嗽,睡眠质量还过得去。通常能一觉到天亮,梦都很少。   可今天他破功了——   先是梦见带人杀到胡哈大寨,一刀砍了日禄基的狗头;   再又梦见寻到了牵机处的头领,他骑马去追,结果那人两条腿倒得比马蹄子还快,一边跑,一边回头嘲笑他,面目藏在整团随之移动的云雾里,怎么也看不清。   李爻急了,拿手/弩瞄他,弩箭恍如厉闪,把碍事的浓雾破开,正中目标。   可当浓雾散尽,李爻看清那张脸时,心脏要停跳了——那是张沟壑横生的脸,他多年不曾见,却也不会忘。   是先帝!   老头不跑了,转向李爻,满脸堆笑,慈祥却虚假,他脑门子上插着弩箭,血顺着鼻梁子往下淌,没事人似的向李爻走过来。   不知为何,李爻倏然怕了。   很怕。   他下意识往后退,手腕上的黑镯子霎时爆发出浓烟黑雾,转瞬具现成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着他,五花大绑让他动弹不得。   镯子在持续地变重变大,坠得李爻半边身子难支撑,同时心肺犹如压了千斤巨石,让他喘不上气。   他右半边身子僵直,万难居高在马上,大头朝下栽下地。   就只一晃眼地分神,先帝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到他近前,与他贴脸而立,笑容依旧,慈祥成了狰狞。   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形成无形的牢笼,让李爻万难挣脱。   李爻想爬起来,他动不了。   他心里隐约有个声音提醒自己:这是魇住了!李爻你醒过来!   但他连舌尖都咬不到。   几乎同时,面前的老鬼又变了,身形扭曲化作烟雾,迷蒙的一团被无形利刃从中一劈两开,分裂出另一个人型,朦胧的轮廓飞快地长出四肢,清晰出五官——   是爷爷。   李老将军戎装素裹,说不出的英武沉静。   先帝对老将军使了个眼色,后者风骨不减,躬身领命,紧跟着跨步上前,冷冷看了孙儿一眼。   那目光像刀,他根本不认识李爻了。   又或者“爷爷”压根没有灵魂,只是一具被先帝操控的傀儡。   “爷爷”弯下腰,拽住他自己的左腿猛一用力,整条腿就给断裂开来。   李爻吓得大叫,可他发不出声音,还是半点不能动。   断腿被“爷爷”拎在手里,“爷爷”飘似的逼近,忽而举起那条腿。   血肉淋漓顷刻剥落,只余一柄白森森的刀。   刀锋垂落,深深刺进李爻的胸膛。   伤口里没有血流出来,李爻更不觉得疼。   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想拼尽力气拉住爷爷那只枯瘦的手。   那双手曾经抱过他、教他拿刀、给他摘果子,钢筋铁骨却极致温柔地抹去他稚嫩脸颊上的泪水,可咫尺之距,远如天涯,他无论如何都够不到。   正在这时,李爻听见有人叫他——   “太师叔!”   “太师叔!”   语调焦急,声线很熟悉。   就在耳边。   是景平。   你也来我梦里了吗?   李爻这么想着,在视野中遍寻不到年轻人的身形。   跟着,有只手轻轻捧起他的脸,摩挲着他的皮肤,很温柔也很温暖,似是想把他唤醒:“做噩梦了吗?”   声音沉静地问。   是啊,在做噩梦。   李爻想借助对方手心的温度醒神,但他的意识好像被“爷爷”的骨刀钉住了。   “晏初……”   捧着他脸的人轻唤,依旧是景平的声音,但过于柔情了。   更何况景平怎么可能这样称呼他?   李爻心思一震,怒火爆生:好啊!混账王八羔子,仗着白天我对景平的丁点猜忌,变成他来跟我纠缠?识相快滚!否则老子把你们都砍了!   他心里兀地腾起股杀伐戾气。   将军血煞重,可能真的可以震慑乱七八糟的东西。李爻念头刚过,身上霎时有什么松了,他猛然回魂。   一睁眼,四目相对。   阴暗的屋里,景平真在眼前,单手抱了他,另一只手捻着根银针,看那架势,他要是再不醒,就一针攮上去了。   景平眸色里有慌乱一闪而过,很快变回常态的淡然:“你发烧了,身上的毒我知道了。”   在江南军帐里景平抱他时,就说知道了。   但李爻谨慎,知道与全部知道,两字之差天壤之别。料想若是全知道,景平今日抱他到殿外后也不会是那般询问。   所以,他不说话。   “你一贯的症状师父都告诉我了,我还在太医院看到过你的诊单,”景平又道,“放心吧,我会弄清毒源,把你医好的。”   李爻暗骂花信风多事,至于多了多少,只能见面再兴师问罪,他心念一转,奇道:“什么太医院的诊单?”   从不曾有哪个太医断出他身上是毒。   李爻顿时察觉出这事内有蹊跷。   景平见他眼神清澈,知道他彻底醒了,只简单答说机缘从记档上看到的,便把重点放在哄他上:“这些事缓缓再说,你发烧了,喝口水好好休息。”   说完,他起身去倒水。   谁知前一刻松手,后一刻李爻就像没骨头似的直仰下去,身子砸在床板上“咚”地一声。   景平大惊,抢回来看他。   李爻左半个膀子磕得生疼,同时心里也惊骇。   刚刚难以动弹不全是梦?他垂下眼睛,眼看自己右手蜷起来,狠狠掐在掌心,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用了力、用了多大力。   再细体会,那指尖和脚尖的冷,已经攀延至手臂和腿。   如此突然。   在贺景平看来,李爻这人向来过分活跃,能被旁人看出萎靡,必是已经难受到一定程度了。   刚才他一口饭也没吃,景平担心不已,算计时间估摸他睡着了,偷跑过来看他。   果然凑到床前见他睡得一脸难受。   现在人是醒了,又来这么一出。   景平飞快地挑亮灯火:“你到底怎么了!身子麻?”   李爻心里乱,他现在倒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知该怎么说。他自年少时便独挑大梁,做惯了主心骨、是梁柱子,没人依靠。久而久之,脑子里全是“老子行”、“不打紧”、“我可以”……那根名为示弱的弦早不知断成多少截,被扫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强撑即便是陋习,也已经养成,且根深蒂固。   他云淡风轻道:“就是累的,你突然撤手,我还没怪你晃我呢,”说着,似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好,他抬左手把景平衣襟理了理,“你也累了好些天,一会儿好好休息,乖。”   这一刻,景平心底爆燃起一股无力的委屈——你什么时候能不把我当个小孩呢?又什么时候,能把心里的事对我说一说?   他沉着脸不说话,低头拉过李爻的手诊脉。   李爻回忆上次,这种无力的麻痹感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似乎不用管,自己便会消退。   他现在发烧了。   这些天疲于奔命攒下的火一股脑上头,他身上冷,脑袋沉,腾不出精神再跟景平周旋,便放任自流了——你总不能摸出下毒之人是谁吧。   那你就是大仙,不是大夫了。   屋里很静,景平半句话没再多问,诊过他双手叹了口气:“发烧是内火外寒,但需得防着今天烟尘倒呛引发你肺部感染。毒沁肺腑,血脉不畅……你右边身子麻是不是?你用不着诓我,这不是受风,就是与你的毒有关。若放任不管,往后会更严重的,”他说着展开针囊,“缠疾难根治,但缠疾不是急症,我先给你下几针,血脉畅通些你再睡。”   他口吻极少有地强硬。   李爻也极少有地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突然觉得这似乎也不错,他不做多想,问道:“扎哪里,要脱衣服吗?那你得帮我,我确实手麻。”   景平眼神闪烁了下,顿了顿才道:“你躺着就好。”   言罢,他先把李爻两只手臂各下了十几针,跟着,把远处半开的支摘窗子关好,才又回来,轻声道:“我把你的衣裳敞开些。”   李爻昏昏欲睡,眼都没睁只“嗯”了一声,没看见贺大夫如临大敌的表情。   李爻现在只穿着墨黑色的里衣,衣带根本没好好系,领口在他一呼一吸之下,明目张胆地成了招惹——若隐若现的好风光,仿佛牵出一道看不见的火焰,顺着景平的目光蔓延,先烫了他的眼睛又要去烫他的心。   他不敢再看,把目光移到李爻衣服上。   可还是徒劳。   李爻是很瘦的,但习武之人,再瘦也不会是一副行走的骨架子。他平躺着,衣衫服帖在身上,让他像一件静置的墨玉艺术品,腰身线条和肌肉轮廓被薄衣服衬成刻刀走过的雕线,在私密幽暗的空间里,差点把景平的鼻血撞出来。   景平狠咬自己一口,暗骂:他要难受死了,你还在想什么!   疼痛撞散了心底的欲望。   他沉静心思,抽松李爻腰间束带,将上衣松开些,在他肩头、胸前和腰侧的穴道下针。   第一次,对方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被景平看到。那些伤痕各样不一,无声地记述着这副年轻的躯体曾经经受的一切。   景平想追问每道伤痕的由来,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景平针灸技法高超,舒筋活血十分对症,让李爻右边身子的蔽塞感像浪潮一样褪去不少。   李爻轻轻舒出一口气。   稍有好转,他脑子便又不消停了,开始回想刚才的梦,不由得自嘲:被嘉王死前几句挑唆,就乱了心神,你真是好出息啊,李爻。   若不是景平……   诶?不对。   “刚刚是你叫醒我的?”李爻睁眼,见景平正直愣愣地看他。   又一次鬼迷心窍地从对方眼神里看出点别样的情愫。   “也不算,是你自己醒过来的。”景平变脸极快,措置裕如地将李爻颈边扫了针臂的两缕白发挑起、捋顺、又放好。   李爻皱着眉:“但我好像听见你叫我,不光喊我太师叔,你还喊我……晏初?”   景平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你听错了,”他又拿过两根银针,“发烧了就别胡思乱想,想得多了脑子会烧糊的。放心吧,我守着你,不会再做噩梦了。”   说完,他下手不留情,两针扎在助眠的穴道上。   李爻依旧觉得这小子是欲盖弥彰的逃避,可不肖片刻,那点飘摇的心思就被困乏铺天盖地裹住。   他沉沉睡过去了。 第045章 偷吻   景平坐在床边, 见李爻彻底睡熟了,把对方身上的针下掉。   李爻没有醒。   他又帮他把衣服理好,见他被银针刺激得出了薄汗, 拿床头的帕子给他擦干。   景平怕入夜李爻烧起来, 遂倚了床柱, 静静陪着, 片刻就摸一摸对方额头的温度。   李爻几乎是在昏睡。这些天他虚耗太多,恢复精力最好的方式,就是睡觉。   景平这么想着, 也打算养神一会儿, 可刚一闭眼,就想起嘉王死前闹的那出。他知道自家灭门的事情另有蹊跷,心境波澜不大,比起自家事, 他更在意嘉王说李爻镯子上的骨头圈圈。   景平早想仔细看那镯子了,一直不得机会, 现在终于能轻轻捧起李爻左手,把那骨头圈转过来细看。   那东西是精工打磨过的,被李爻贴身戴了许多年, 润泽无比, 已经玉化了。   景平印象里入药的马骨比较黄, 李爻手上这个却白很多。   特殊处理过么?   又或者真的不是马骨?   那会是什么?   他摩挲着镯子出神, 李爻的手指神经性地跳了下, 景平以为他要醒, 抬眼看——   李爻依旧睡得沉。   近在咫尺, 他安静、乖顺,醒时的嬉皮笑脸、玩世不恭和乖戾霸道通通不见了。   因为合着眼, 那眼尾上挑的弧度更明显了,配合两道柳叶似的飞眉,面无表情也似有三分媚色。   丞相大人平时总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之风,今日以前,景平从不觉得他与媚色沾边。   有两缕汗湿的银白头发,贴在他鬓边,延伸到衣领。   景平想:这样一定是不舒服的。   他像触碰易碎的艺术品一样,轻缓地帮李爻把头发顺好。   指腹触在李爻脸颊上,有微微的凉。   李爻略重、温热的鼻息落在景平手上,霎时将血气方刚吹成年轻人心上的一把燎原火。   景平知道不对,可他忍不住了,轻轻俯身,贴吻了李爻的额头。   浅尝辄止当然不能平息心底的欲望,反而激起了别样的怜惜,让景平想把眼前人揉进心窝里。他寻着本能,从李爻的额头蜿蜒向下,细细密密落了数不清的吻,终于逡巡到对方的嘴唇。   也许这地方敏感。   加之李爻只是睡得沉,并不是真昏了。他眉心轻蹙,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微弱得只在方寸间可闻,像猫咪打懒时的轻呼,又像欲求不满的呻/吟。   声音灌进景平耳朵,他一下愣了,停下动作,大脑停摆,就连反问自己在干什么都做不到。   几乎同时,李爻似是憋气,张嘴轻抽一口气。   二人离得太近了,直如李爻主动在对方的下唇含了下。   贺景平的心顿时喝高了,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他猛地坐直身子,“咚——”   后脑狠狠磕在床柱上,把臭小子磕得七荤八素,龇牙咧嘴,给彻底磕清醒了。   大不敬啊!   他被自己以下犯上的行为吓得要犯心脏病,不敢再看李爻,背对着人从床上出溜到地上,闪念想落荒而逃,又记挂着对方发烧,只得强迫自己抱元守一。   可哪儿有这么容易?   他下意识抬手触碰自己的嘴唇,将触未触时又顿住了。他不忍心让指尖扫去残留的缱绻。   李爻那一“吻”随性得像不经意的品尝,却实打实印在景平下唇上,横冲直撞到心里。   景平脑子“咕嘟咕嘟”冒泡,每个泡泡爆开都是对“吻”进行下去的幻想——太师叔那随意不羁的性子……在床上,该是什么模样?   仅存的理智在覆灭之前决定暴起反抗。   克制让贺景平对自己生出种强烈的厌恶。   他抽一根银针,狠扎在自己三间穴上,好悬把手扎漏了。   同时恶狠狠地想:他若是知道你心底的觊觎,岂非要恶心死,讨厌死你了!   欲念或许让景平一针扎灭了,也或许让“他讨厌死你”吓傻了,总归是消停不少。   景平背靠床榻守了整夜,隔三差五回手摸摸李爻的温度,是彻夜不敢再回头看那人一眼。   天色将明时,李爻醒了。   他被景平“哄”着好好睡了一夜,烧退了,身上的麻痹之感也彻底消了。   一偏头见景平背对他坐在地上,惊道:“你一夜都在这?怎么坐地上?”   景平闻声回头,不说话,也不怎么正眼看他,只是又诊他脉搏,片刻叹了口气。   “咋了,神医,病人可最害怕大夫皱眉叹气的,”李爻故意逗他,“我病入膏肓啦?”   可这玩笑于景平而言并不好笑,他深深看对方一眼:“也就是你身体底子好……”   “行啦,”李爻不乐意看他顶着黑眼圈一脸惆怅,“快去睡觉,要不咱俩礼尚往来,换我哄你睡?”   景平站起来跑了。   当然,他是强撑着脸面,礼数周全地啰嗦了一番医嘱,从容不迫地落荒逃了。   李爻把人打发去补觉,在屋里溜达两圈,活动躺僵了的身子骨,心里总惦记着江南驻邑军,当然他也存着私心,想找花信风商量自己突然严重的症状。   吃过早饭,他入宫见驾。带着辞行的目的去,却没得批准——皇上说恐嘉王余党尚存,让他待在都城,等三司抄家的结果。   倒是在理。   “晏初……”   皇上叫他。   御书房里只君臣二人,就连樊星都给遣出门外了。   “先帝的密诏朕并没比你早知道几日,知道之后即刻去窖珍坊寻那坛专门留给你的藏酒,但没找到。朕一度怀疑是五弟,那诏书一直由母后收着,她生前最疼五弟了……可昨日他否认了。”   这意思是全无对证,不仅不知是谁在背后算计,就连毒酒都不翼而飞,更别提寻到毒源了。   皇上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至于几分真假,委实不好说。   李爻站得规矩,低眉顺眼道:“微臣早就发下誓愿,愿以寿数几十换我大晋百年无忧,辅佐陛下做一代明君,无怨无悔。无论这背后算计之人是谁,臣既已还朝,便不会再对陛下心存芥蒂。”   赵晟片刻没说话,摩挲着那块腰佩——可玉碎终有瑕啊。   他眼里掩不住悲色:“你……从前对朕,从不会这样恪谨疏离。”   李爻一讷,随即笑了:“陛下有所不知,微臣不去坊间走这趟还不知道呢,百姓们把陛下和微臣的关系传得乌漆嘛遭,臣不在意声名,却不能败损我皇天威。”   赵晟紧跟着想说“随他们去说”,而后又确定李爻不是在意虚名的人,更不会相信老百姓嚼几句舌根子就能影响国运。   这是碍于君臣颜面的说辞……   话不必说得太直白,点到彼此心知肚明便罢了。   赵晟摇头苦笑:“罢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大朝会上朕想见你的好气色,”他顿了顿,又道,“你身上的毒,朕会着人详查,帮你解掉。”   李爻谢恩,躬身告退,出御书房行至御道上,平和中正的神色才淡下去,眉梢眼角染上片点霜雪,像不屑,又像悲凉。   这样一晃过去半个月,朝上多是在善后嘉王谋反之事。   赵昰这人,平日里纯是个闲散王爷,爱闹爱玩好比武,宴请八方宾朋。他不结党,但朝中的酒肉朋友不少。   不曾想,这样一个人,心下怨怼堆积成山,闷声干出刺王杀驾的事。   近来,被他请过喝酒听曲儿的文武朝臣草木皆兵,生怕三司查出此间交往过密的端倪,让皇上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好在事情没往这个方向发展,不仅如此,那大义灭亲的王妃穆氏又拿出夫君与工部尚书索要湘妃怒制法的证据——王爷用二百两黄金加两处城郊私产,换来湘妃怒的炼制方子。   这样一来,工部被革职待查的二位,侍郎陆缓官复原职,尚书霍庸彻底下了大狱。霍庸养尊处优,受不得狱刑,没怎么打,又招了很多:他自觉方子一回是卖,两回也是卖,除了卖给嘉王,还卖给了一位民间商人。   事到如今,事情的因果与豫妃的烟花线串成了逻辑闭环,但三司现在再去查那商人踪迹,早晚八村了。   再说范洪,他被李爻断臂,又让景平飞刀扎在肚子上,大“难”不死必有后劫,被押送回都城关在天牢里。   连日撑着半条命过堂,承认与嘉王密谋拖延南援军步伐,却抵死不认与牵机处有关联,即便有死士臼齿□□摆在眼前,他依旧一口咬定这是有心之人效仿,算不得铁证。言说想与李爻同归于尽,纯是因为嘉王不想让李爻回都城。   他参与谋逆,是必死无疑的,若真里通外族,认了也无妨,这般死咬不吐口,倒让众人觉得此事或许他真不知情。   更重要的是,那没来及爆炸的檀木盒子在押运途中不翼而飞,盒子里填得到底是寻常火药还是湘妃怒,根本无从查证了。   这让李爻如芒刺在背——三司和军中不知哪个环节,依旧不干净!   个把月的时间里,李爻又跟皇上提了三次要去江南,皇上都没准。   而景平对李爻的偷吻也在日复一日中,被年轻人消化沉淀——亲都亲了,不能浪费!于是,他无人时便忍不住偷偷翻出记忆回味复习一番,面对李爻则又变回寻常的模样。   今日又上大朝。   景平照常蹭李爻的车,送他到大殿,自己弯小路去太医院当值。   皇上登殿心情格外好,哈哈笑着就来了:“晏初,幸亏朕三番四次拦你辞行,”他说着,向樊星使眼色,“你自己来看。”   樊星拿着个硬皮夹册,递到李爻面前。   一看规格便知是国书。   李爻打开快速看完,是胡哈王日禄基发来的降表,这人能屈能伸到了极致,虽然死了儿子,书信依旧言辞恳切,把嘉王赵昰卖了个干净。   日禄基声称自己久居邺阳,思乡情切,遭嘉王蛊惑,犯下大错。   当时这王爷言辞凿凿,说只想让皇兄知道他是个能带兵打仗的帅才。二人里应外合,一个佯攻,一个带兵假意出征,不过是演戏给皇上看罢了。   直到得知援军主帅是李爻,日禄基才反应过来嘉王是存了反心的,已然骑虎难下。   事已至此,他恳请大晋天子不要为难他还活着的老母妻儿,愿意俯首称臣,岁供、割地、年俸壮丁,只要□□上君提要求,无有不允。最后,他还在信里对羯人口诛笔伐,骂那贼族坐山观虎斗,居心不良。   信是日禄基亲笔,他久居汉地,措辞精准,与那只会打来打去的弟弟丹木基确实不同。   “如今胡哈撤军来降,此事诸卿如何看?”赵晟意气风发,被兄弟算计的憋气窝火淡了不少。   见皇上心情不错,诸臣各抒己见。多是支持皇上每年狠狠敲他一笔,必要他倾国力奉养,让他多年难以缓上来,往后自然无力滋扰。   赵晟眉眼含笑,似乎也是这般打算。   他一晃眼,见李爻看完降表就抱手垂目,安详得跟座神像似的,问道:“晏初觉得呢?”   李爻出列躬身,道:“微臣拙见有三,第一,胡哈文臣中有人疑与牵机处互通,要胡哈王将此人活着送来都城;第二,不要纳贡,却要高价卖些军备药草给他们;第三,当伐依旧是要伐的。”   兵部尚书出列躬身:“陛下,丞相大人言之有理,但此时对方已经俯首,微臣以为,彰显上国风度也是有必要的。”   李爻看他,嘴角淡出一丝笑意。 第046章 攀诬   上朝不是上坟。   群臣也不是死的。   李爻说完一二三, 没待展开继续,兵部尚书就蹦出来了,朝下议论之声也开始泛滥。   皇上扬手, 止了嗡嗡嘤嘤的苍蝇开会, 道:“晏初所言第一是为了寻牵机处线索;第二是为了充盈国库, 弹压外族;三是何意, 你要伐谁?”   “陛下英明,”李爻的笑容绽得更开,马屁是需要跟上的, “第二确实是为了充盈国库, 更为了让胡哈不至于被羯人一扯就死,至于第三,日禄基既然有意投诚,咱们则须向他要一袭投名状, 臣想伐羯。”   话说到这,聪明的都明白了。   胡哈和羯都对大晋贼心不死, 也彼此存着争斗之心。当年羯人被李爻打得一度退去深山,休养生息小十年,渐有挑唆晋朝与胡哈争斗, 坐收渔利的意图。   李爻想联合胡哈打羯人, 维持二者的制衡, 阻止那两国或一家独大、或暗度陈仓。   “诸卿意下如何?”赵晟道。   “陛下, ”户部尚书见兵部那位没话了, 出列道, “微臣不懂征伐, 却得替陛下看着钱罐子,李相锐不可当, 前两条提议微臣附议,至于第三,需得等第二条彻底推行下去,国库充裕些,方才可行。”   说一堆,其实只一个意思——没钱,打不动。   李爻道:“我久不在朝堂,不明详情,敢问任大人,我大晋风调雨顺多年,无大乱,无饥荒,怎的国库依旧没缓起来吗?”   户部尚书叫任德年,行事不激进,倒也不迂腐畏惧。   他向李爻还礼:“李相言重了,不知详情情有可原。我朝自定都后,征战连年,亏空过甚,后来山河稳健,人丁不足,税收自然不可过重,又不敢松懈于养兵养备,年年收支仅够个持平,若与羯人开战,能速战速决便罢了,万一拖延,辎重补给必成短板,如此非但不能制衡羯人,反会暴露我们战力不足了。”   这话泄劲,但在理。   不过依着李爻算计,此战不会长久:“陛下,臣意在制衡,无需拖延,两万骑军,三万步行军,十五日足矣。”   本以为皇上会同意,谁知赵晟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但咱们暂且从长计议,任卿去好生点算一番,先与兵部做好辎重筹备。晏初也趁机歇歇。”   李爻不明白皇上为何退缩,但话说到这份上,他不能揪着多置喙了,心里有口闷气不出难受,眼珠一转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奏报。”   皇上示意他说。   “自臣还朝,各位年兄年弟对微臣关心至极、登门看望,微臣一度忙得只顾招呼诸位大人便不用干正事了,后来索性不近人情,通通避而不见,可有些大人吧……”他说到这环视群臣,摇头“啧啧”两声,“到相府门口扔下东西便跑,闹得臣以为他是来炸臣的大门呢。后来才知,大人不过是将些茶叶、土产留下,此等热情挂念微臣欣然领会,待到来日,礼尚往来,请大人们登门作客也就罢了,只不过,”他前一段像讲故事闹着玩似的,话到这时已冷若冰霜,“有几位不甚相熟的新贵,送来的礼物比微臣一年俸禄还多,臣实在不敢领受,礼物礼单原封不动让老家人收在相府库房,待会儿还请御史台派人前去查点,也算这几位大人不吃不喝抠出来的口粮为国库尽绵薄之力了。”   这明摆着是有人在天子脚下贪腐,不是不长脑子,就是靠山极大。当初他们礼物送了,丞相大人没给退回来,一个个满意为通天路辟开了半条,谁知道其实是点了个炮仗,信子贼长,今儿终于烧到点子上,毫无预兆地让李爻扔出来,给炸了个满堂彩。   皇上听得脸色发沉:“朕知道了,着人去查。”   李爻心里可算痛快些,退到一边当背景去。   待到余下鸡零狗碎的事情议完,已经晌午了。   诸臣鱼贯出宫。   “晏初慢走。”   李爻回头,见是辰王。   王爷似是有意慢行,低叹着劝道:“想安天下,你要先顾得自己,气色怎么差成这样?”   李爻笑道:“多谢王爷关心,我这种整日病病歪歪的,才能长命百岁呢。”   他言不达意地说笑,辰王也随着笑了两声:“你想不通皇上为何没准你伐羯?”   “请王爷赐教。”李爻叉手行礼。   “咳。”   辰王托他手肘止礼:“本王不过是消息比你灵通些,不提赐教,”他示意李爻缓步往宫外溜达,“出了五弟的事……阿晟他心里难免扎得慌。想整一整避役司。”   所谓避役是变色龙的别称,而避役司收敛得多是能人异士,归于内侍庭之下,直隶于皇室。   这些人各有出众的能耐,也多有难言的过去,背负命案、重债的大有人在。而他们一朝入避役司,便如变色龙变换颜色,与前尘往事做诀别,世上从此再无“他”。   李爻听爷爷说过,先帝多次想重整暗探机构,因各样的原因搁置了,这避役司一直神秘,规模却极小。   “难怪了。”李爻沉吟。   暗探机构若真想做起来,是需要多点位铺大网的,花费确实不小。   “有了这机构,谁知是福是祸,”辰王感叹,“你如何想?”   “自来福祸相依,一柄刀而已,要看执在何人手中了。”李爻笑道。   更何况,皇上从来都认死理儿,我如何想能干/他屁事。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   “你倒向来通透得滴水不漏,”辰王脸上的淡笑一晃而过,正了颜色,“还有一事,郑铮大人恐怕有麻烦了。你可知郑大人当初为何离开都城,去做那巡安御史?”   所谓“郑铮有麻烦”的忧虑,在李爻确定嘉王谋逆时,便已存在心里了。只是他想不通,这跟郑铮离开都城有何关系。   辰王见他呆愣:“你知道城郊烟玉桥头有个离火神君祠吧?三年前,郑大人曾经上书劝诫陛下,以教御民,不可过甚。陛下很不痛快。那之后,郑大人就离开邺阳了,还时不时发奏折回来,将离火教在各地的离谱行为动向报给陛下,陛下起初置之不理,直到去江南寻你之前,郑大人又来了奏事书,听说陛下在御书房里气得砸了东西,碍着师生面子将那奏书留中不发,没给打回去,本王猜还是说离火教的事情。”   李爻皱眉道:“王爷想说什么?”   辰王话里话外只一个意思,皇上和郑铮嫌隙已生。   往深一步想,他是担心皇上因为嘉王的事情借题发挥,除了郑铮么?   李爻突然有点看不懂辰王了。   辰王叹气:“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希望是本王多心善忌,把阿晟的心思想得太窄了。”   话说到这,二人已到宫门口,就此分别。   李爻往自家马车边溜达,见除了府上小厮,景平也正在车边,转悠着随意踢地上的石头子玩,察觉到他来,仰脸给他一个温和笑意。   自打景平知道李爻半边身子发麻,便对他的照顾更加勤勉了,起初十来天,日行三次针,雷打不动。这几天把频率稍缓了些,也是赶着每天正午必有一回。   前几天李爻在府上忙得昏头,外面突然瓢泼大雨下,他才惊觉快中午了,念着景平必得回来,未来及让家人去宫门口接,年轻人已经湿哒哒跑回来——风大雨急,他的伞在半路就给掀了。   李爻当时想劝他变通一点,好歹等雨过了再说。   谁知对方开口抢话:“什么都行,唯独医你身体的事,不能听你的。”   他开始唠叨李爻。他对李爻的身体有种近乎死心眼的执着,一只絮絮叨叨的落汤鸡,可笑又可爱,惹得李爻心里软乎乎,又暖暖的,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恍惚与李爻初见他时重合——那个江南茶馆里,认死理非要还他玉珠子钱的少年,已经玉树淋暴雨,长这么大了。   从宫门口到马车前,只几步路。   二人的过往在李爻脑海里拉洋片似的过,让他眉眼温和,在景平肩头搂了一下,拥着人上车:“一会儿没有急差就在家吃午饭吧?”   景平点头应了:“下午正好去礼部尚书府上出外差。”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李爻笑着问。   景平眼睛登时亮了,没说话先咽了咽口水:“真的吗?”他想了想,“吃面吧,上次你做的酸酸甜甜还带点辣味的那个。”   做汤面少有煎炸,油烟不呛人,李爻心知肚明对方的贴心,笑着点头应了。   --   三日之后,辰王所言之事预料之中地来了。   小朝之上,三法司联合上参,怀疑郑铮是嘉王一党,请求皇上下令准许彻查。   这事看似八竿子打不着。   可但凡有点心眼的人便会发现,乱事的起因正是郑铮巡边:   若没有他前去胡哈被扣押、以头撞柱难以还朝,往后的乱事或许都不会有;   可若说是郑铮怀疑有人里通外族,以命上谏钓鱼,也说得通。   一时间,真相徘徊于黑白两面,扑朔起来。   三法司只得碍着郑铮帝师的身份,在小朝上请示圣意。   辰王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爻一眼,坐直身子拱手道:“陛下,郑大人不会通敌,更没有谋刺之心,臣愿以亲王爵为郑大人作保。”   皇上坐在御案后,面色平平,不说话。   李爻看不出他的心思,却也道:“陛下,微臣附议,同为郑大人作保。陛下在江南时,郑老师暗中提醒过微臣,防备朝中生变,臣才能看破胡哈、羯人与范洪的拖延用心。”   话音落,右都御史陈黎低声道:“王爷作保可以,但……李相……”   皇上赵晟生得雅儒,性子并不大缓和,不喜欢下臣奏事支支吾吾,先偷瞄上意,烦道:“陈爱卿也学会磨叽了?”   陈黎赶快言入正题:“昨夜范洪突然翻供,说因为知道郑铮大人和李相暗通日禄基,帮其重夺王位,才险些丧命于李相之手,”他顿了顿,“那罪人现在被押在外面,哭喊着要当面陈情,陛下是否要见?”   赵晟脸上一丝阴晦闪过。   李爻顿觉闹心,前胡哈王扣押郑铮,接日禄基取而代之确实是他的提议。   没想到,按下了胡哈,还真被有心人编排。   花信风这乌鸦嘴是开光了——果然有人挖了坑给他跳。   所幸这坑应该是临时起意挖的,不怎么高明,不会有切实证据,却极有可能撼动皇上对他的信任。委实癞□□爬脚面,不咬人膈应人。   范洪背后因势利导之人是谁?   李爻顿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想天下太平,想淡去李家二臣贼子的名声,怎么就这么难呢?   转念,他又觉得自己庸俗——名声算个屁。   李爻垂着眼睛,没表情。   赵晟满以为李爻会自行辩白,请陛下相信臣心可昭日月,那么他便立刻叫范洪滚蛋,哪里凉快死哪儿去。   结果见李爻眼皮都不抬,有点失望。   他摩挲着金镶玉的腰佩,片刻道:“把他押进来,朕倒要看看,他如何攀诬朕的忠臣良相!”   “忠臣良相”四字委实刺了李爻的耳朵,他阖了阖眼——若没半点疑惑,何必耽误工夫把人叫进来对峙?   片刻功夫,范洪被带上来了。   个把月不见,那高壮的汉子已经被折腾得形同枯槁。   为了见驾,他被清理过仪容,断臂上绷带都是崭新的。可他身上依旧带着股清理不掉的腐败死气,随着他进殿笼罩开来。   范洪跪伏在地:“罪臣范洪,叩见陛下。”   赵晟是副不笑也带三分笑意的面容,现在目色如刀。他视先帝为榜样,手段却似怎么都比不上父亲。   父亲江山可定,乱匪可平,而他呢,虽然被百姓信奉为真神圣主,其实闹得四夷乱象起,自家关上门都不安宁。   他眼看范洪怒火中烧,恨不能亲手砍了这奸佞,好半天没说话。   樊星见诸臣大眼瞪小眼等了半天,到赵晟身边轻声提醒:“陛下。”   赵晟这才高高在上赏出一个字:“讲。”   左右侍卫架着范洪,将他半薅起来。   范洪嘴上裂得都是口子,好几处在渗血,他舔了一口血腥,怒目向李爻道:“当年确实是我有眼无珠,错信了缨姝那贱人,但你因为缨姝毁了你那小娈童的脸,便将我一同记恨上了。面上不好报复,小肚鸡肠地伺机等候,终于等到时机,将谋乱的帽子扣在我头上。”   范洪再如何不堪,也是文科入仕,如今将市井流氓的逻辑搬到邦国恩怨利益中,直接把李爻给气乐了。   他笑着看范洪不说话。   范洪继续道:“我当日分明给那小贺公子出过气了,没想到啊……你还是咄咄相逼。从你与郑铮合谋将日禄基迎回胡哈,我便看出你包藏祸心,你表面带兵南援,其实是御前受命不得已而为,我写下密信向陛下告发你没有政令擅闯城关,想来信也被你拦下了,”他看向皇上,“陛下,八百里加急密函,可曾收到?”   赵晟摇头,看向李爻。   李爻头大——范洪逻辑不通,那封密信更八成是无中生有,压根不存在,但这委实切中要害了。   皇家最忌惮权柄旁落,赵晟比他爹更甚,有时有种不懂得事急从权的混,一上头便更注重自己的说一不二。   “陛下,微臣强冲城门确有其事,但政令只是迟来,并非没有,当时事态紧急,晚开一刻城门,便不知多少将士丧命……”   “迟来多久?”赵晟迷眼看他,淡声道,“将在外,纲常法令视乎不见了么?”   李爻眉头一紧,拱手低姿:“臣不敢,臣知罪。”   赵晟冷哼一声:“起来吧,”他说完,突然猛一拍桌子“啪——”一声爆响。   没人想到他突然变脸,多数大臣给吓了一跳。   赵晟怒目看向范洪,凛声低喝:“逻辑不通,攀诬当朝一品大员,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痛快吗!突然翻供,这套说辞谁教给你的?!”   看来皇上脑子还没瘸。   范洪进殿以来对皇上恭谨无比,只乌眼鸡似的看李爻。现在,他突然瞪着皇上,调门都高了好几个:“陛下!你可知道那贺景平是前朝皇室血亲,你的肱骨丞相,是二臣之后啊!你是要让先帝打下的江山二朝而亡吗!”   话未说完,一旁押解侍卫爆喝:“放肆!”   而范洪的放肆何止于此?   他突然拼力一跃好几尺。   “罪臣劝陛下莫要做昏君!”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喝,范洪向赵晟冲过去。   行动过于突然,李爻也只来得及抢步上前,抄路拦在他与皇上之间,却发现范洪的目标不是赵晟。   他要自戕!   这念头未来及李爻脑海中划落,便听“咚”一声响。   范洪脑袋正撞在御书案上。   那案子是整块金星小叶檀,密度坚实,雕着官帽的四角厚重异常。   范洪一撞不是假把式,确是奔着死去的。   额骨登时碎裂,血淌下来。   他人往桌案边烂泥一摊地软倒,喃喃自语:“罪臣……死谏啊……”   所有人都愣了。   樊星最机灵,向两个没押住人的侍卫喝道:“愣着干什么,活人拽不住,死人也处置不了吗!”他转向赵晟,同时小声嘟囔,“幸亏李相反应快……”   他只字未提范洪本就不是冲皇上去的,已经是帮李爻说话了。   李爻冲他眨了下眼睛,算是谢过。   御前侍卫迅速把死尸搭下去,正待清理现场,皇上抬手拦了:“此人心怀叵测,八成是知道自己十死无生,才想扰乱朝纲,胡乱攀诬。但他此言既出,需得查一查底细,看他是否外族细作,还与何人不清不楚。”   三法司各部头头见皇上没迁怒,通通松了口气,高呼“陛下圣明”。   赵晟又转向李爻:“朕相信此事与你无关,但毕竟……”他顿了顿,“你身体不大好,先回去休养几日,也等事情平息些。”   话说得随和,意思可不随和——事情给出说法之前,你在府里安生些天。   是变相禁足了。   李爻也是无奈,“谢主隆恩”,回相府“修养”去了。 第047章 贴心   景平在太医院当值, 事情不出一个时辰就传到他耳朵里了。他听闻李爻先因未等政令闯无患城门被皇上斥责、后又因莫须有的攀诬被变相禁足,简直要气炸了。   他想趁午间回去,可今儿当值的太医只他一个没外差, 他不能“回家吃饭”。   一旁几位药吏在低声议论:   “其实陛下还是信任相爷的, 只是事儿闹得突然, 不得不考虑大局……”   “是啊,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偏爱太明显,不合适的。”   “别说了, 别说了, 嘘……”   有人意识到景平在不远处,停下嚼舌根。   景平不动声色地起身出门,强压着怒气:本就是莫须有的栽赃,若真的信他重他, 多“偏爱”几分才是给他效忠的底气。   同时,他心里也有隐忧, 皇上所谓的帝王心术和制衡之意暂且不提,整件事分明是有人刻意挑唆,是用他的身世和李爻的家事给皇上种心病。   疑心生暗鬼, 有朝一日变成心魔, 是又要闹得无日安宁。   他心思不在, 胡乱溜达, 走到后院越想越气, 胸腹间像堵着一团火药, 无处发泄, 狠狠一拳打在院墙上。   随着“咚”一声闷响,疼痛从拳面攀附到手臂, 传至大脑。   灰暗的墙上瞬间染了血痕。   疼一下,倒是让景平回了神,他颇为自责地想:贺景平你在干什么?难道下值这样回家去,还要叫他安慰你、担心你不成?   别看景平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又总是惜字如金,其实挺通人情世故的。他知道,现在心里有天大的火气都得赶快化解掉,万不能当着李爻的面痛骂皇上。   他突然自豪地想:我若是姑娘,能嫁给他,必然是让他家和万事兴的好媳妇。   他心不在焉一整天,努力收敛心思,依旧惦记李爻受了好大的委屈,难受犯了没有。   好不容易捱到下值,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相府去。   他心里越急,便越是告诫自己冷静。   于是小贺大夫压着脾气,如常与诸位大夫告别,平淡着心境往相府走。   傍晚正是市集热闹时,他见枇杷新鲜买了些带上。   跨步进府门,滚蛋迎出来了。   狗子依旧是快乐的傻狗,在景平看来,滚蛋能投胎做李爻身边的狗,上辈子是攒足狗德的,或许拯救过世界。   他揉着狗脑袋问:“太师叔呢?”   滚蛋围他转几圈,摇着尾巴往书房方向去,跑出几步又回来,示意人在那边。   孙伯也迎出来了。他见景平回来,脸上现出丝忧虑,凑过来低声道:“公子,相爷今儿有点怪。”   “怎么怪?他回来之后说什么了?”景平问。   孙伯摇头:“什么都没说,进门还是乐呵呵的,但早巴巴儿喝过碗粥,说晚饭不吃了,一头闷进书房不让打扰,现在也没出来……”   景平缓声道:“不碍的,我知道什么事,一会儿我去看他,您放心吧。”   言罢,他奔厨房去了。   相府的厨子见是他来,热情道:“公子想吃什么,知会一声就行了。”   景平提搂起刚买的枇杷:“太师叔说不吃晚饭,我炖点汤给他喝,”他在厨房环视一圈,见稀粥、馅饼是现成的,又道,“不用帮忙,二位大哥歇着去吧。”   他把人打发走,自己择了块新鲜里脊,精心洗净切好,将枇杷、百合、川贝和肉一同置在炖盅里,隔水蒸了道汤。   等火的功夫,三两口吃掉个馅饼,算把晚饭解决了。   天色暗了,房檐边角还染着片点余晖霞光。   景平见李爻书房里没点灯,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支摘窗撑着,挂着蚊帐。   李爻焚了香,幽隐又清淡的香气飘出书房。   景平怕他睡着了,透过窗子往里看——   暗沉的房间里,李爻侧对窗户坐着,景平看不见他的脸,却能见他手里摩挲着一匹金属小马,指尖揉过轮廓,带着眷念。   李爻叹息似的喃喃自语:“小老头儿,你一生戎马,老来身子骨依然硬朗,骑马怎么会无故摔伤?当年急召我回都城是预见了什么吗,借着摔伤向先帝示弱为了保全我?值得吗……”   景平心念翻动,听这话的意思李老将军都是故意的?   事件发生正是李爻在信安城救他和花姨婆前后。   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李爻平日里咋咋呼呼、意气风发,而今孤身坐在昏暗空屋里,没落得让景平心疼。   他不再偷看,敲门进屋。   “怎么不点灯呢?”景平装作无事发生,把汤放在李爻面前,燃了灯。   李爻见是他来,寂寥几乎在一瞬间收敛干净,掀开炖盅盖子,笑道:‘哎哟,府上换厨子了?好香啊,是什么?’   “我炖的,”景平笑眯眯把勺子递给他,“没你手艺好,但……上次听了你的点拨,颇有感悟,也该有进步,你尝尝。”   李爻见汤色清亮透彻,浮油都撇得干净,知道小景平是用了心的。   他把小马放在一边,跃跃欲试,盛一勺稍微吹吹,便喝了。汤入口还烫,李爻咽下去忍不住呼气,汤味的回甘同时铺满味蕾,肉片的咸味带着枇杷的果子香气,很是美味。   他没胃口,却视景平的关心如珍如宝,觉得万不能辜负了。   不仅如此,他还从汤里品出丁点自己的“犯贱”来——相府上下,他说一不二,说不吃饭,绝对没人来扰,胡伯和孙伯顶多是备着吃食,见他出屋才劝几句;能直冲进屋,生“逼”他吃东西的,只景平一人。   倒挺受用的。   李爻笑了,淡淡的。   贺景平见他神色有缓,心下高兴却不明所以,近距离瞥见他手边的金属小雕,细端详起来:“这小马的材质……”   李爻道:“嗯,跟你的面罩、匕首是一样的,”他汤快喝完了,索性端起小炖盅吹着就在嘴边喝,含混道,“当年我爷爷得了块雪精铁,铸成撕魂刀和一柄随身匕首,余下小块边角料,闲来无事,铸了个小马给我玩。”   景平看着小马发呆——在江南时,李爻的配刀落在都城,给自己的面罩和匕首,居然是李老将军给他的随身之物。   从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好好珍惜这两件东西,原来深意在这。   景平喉咙发哽:他早就待我太好了……   李爻倒没往太深想,说了就过去了,喝完汤把嘴一摸,笑着看景平:“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知道小朝上的事景平定然知道了。   景平看他。   目光里藏着心疼。   李爻单边眉毛一挑,正想催他有话快说……   “我看你安好就行,”景平低下头,把本就不明显的表情尽数敛进烛火幽暗里,重新抬头看李爻时,百般情绪只剩一个干净柔和的笑,“你若是丞相做得不开心,我就陪你辞官游山玩水去,若是想骂人,我就陪你骂,若是……”他话说到这,笑容绽得更开了,“总之你想做什么都行。”   李爻被他善解人意又不挑破矛盾的细腻心思泼了满脸温柔,突然不会接话了:“打住打住,以为你要发牢骚,怎么说一堆肉麻话。”   “那我不是给你添堵吗?”景平云淡风轻,一边收拾碗勺,一边念念叨叨,“塞翁失马,正好在家歇着,我也好给你仔细调理身子,朝上那些破事自有旁人愁,咱不管它。”   李爻笑着看他,突然觉得他可真贴心,要是个姑娘……   下一刻,他被自己吓了个跟头:李爻!他喊你一声太师叔,你怎么能这么想,简直……荒淫无耻!禽兽不如!就算老光棍,也不能这么想啊!   第几次了?   第二次!   至少两回了!   他一时呆愣,脑子梗住了,眼睛依然在工作,见景平右手骨节处有血痂:“手怎么了?”   景平垂眸,睁眼说瞎话:“哦,今儿险些撞倒草药架子,情急一扶,在墙上蹭破了,两天就好,”他端着餐具往外走,“我去收拾,一会儿你早点睡,睡前,我再帮你行针。”   就这样,李爻禁足,每日有景平照顾着食疗、针灸、作息规律无事糟心,不出几天,五脏六腑居然轻快多了,那被爆烟呛到、时不时刺痛的肺再没一喘气就针扎似的疼了。   而范洪那莫须有的攀诬,实在是没有证据。   只是死前那句挑唆的话,不知皇上听进去几分。   六天之后,圣旨来了。三司查实,丞相清白可昭天日。   皇上即刻下令解了禁足,为表关照,还送来许多润肺清五内的好草药。   胡哈那边也算顺利,日禄基对晋朝提出的要求无有不允,只是那被押送来的文臣,在半途突然变成了尸体。   经手押送的人太多了,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皇上大怒彻查,说要连坐官员,只是想也知道,结果并不会有惊喜。   至于老大人郑铮,也被召回都城述职。   皇上给郑铮的台阶挺足,半句没提他被栽赃的事,可终归纸包不住火,消息还传到他耳朵里了。   他脾气不好,理智和感性直如阳关道与独木桥——各走各的、毫无关联。加之跋涉乏累,到了都城,见驾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大病一场,起不来床了。   再说贺景平。   他在家时照顾李爻,去太医院当值时,趁空翻遍了太医院的记档。   只翻到李爻“心血虚亏”的记录,那上面半字没提过丞相的毛病缘何而起。   从前那本机缘看到的《朝臣御药诊录事记》更是不翼而飞,他再也没见到当日那老态龙钟的太医。   至此,景平不得不多想了。   他借着闲聊的档口,向所有人扫听那位老太医,结果则是太医院里没有这号人。   哼,见了鬼了。   是谁藏在暗处,把李爻体内是毒非病的消息透露给他?   有什么目的?   又为何不一次说完?   是嘉王的人吗?   但回想嘉王临终前说的话,又不像是……   景平待不下去了。向院判请命,说做事要有始有终,江南驻邑军的毒并没解全,他要回江南营地。   他舍不得离开李爻,又不得不暂时离开他。   比起片刻隐匿于心的厮守,他更希望对方能平安一辈子。   院判听他有理有据,便允了。   夏日天黑得晚,景平回相府收拾随身物品,等着李爻回来跟他道别。日头还剩丁点光芒时,丞相大人才回来。   他官复原职即刻开始了忙叨,进门把官衣脱下,叫人给他拿便装。   景平从家人手里接过衣裳,给他送进屋,倒了杯水递过去:“还要出去?吃饭了吗?”   李爻接过水来一饮而尽:“正好,你一起吧,我跟辰王殿下约了去看郑老师。”   他放下杯子,自顾自换衣服,对景平毫无避忌,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个里衣。   里衣薄,糥白色的沾了薄汗,星星点点粘在背上,透出肉色,在景平这有贼心色胆之流看来,可比什么都不穿还色气。   色狼脑袋“嗡”的一下,记忆顿时唤醒那夜的偷吻,也不知到底是谁吻了谁……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别开眼睛。   自从他察觉李爻怀疑他心有觊念,便把情藏得更深了,他里子贼不自在,面子上异常顺溜地挪到桌边倒一杯凉水灌下去。   “王爷等着呢,”李爻全没察觉,“帮我理一下带子,你说你拿衣服进来,又不帮忙!啧,谁给我挑的破衣裳,怎么拿了这么一套!”   他念念叨叨抱怨个没完。   景平只得回头看他。   这套衣裳与李爻常穿的风格不同,确实比较啰嗦。外氅是织纱料子,薄得像蝉翼,泛着淡淡的灰色,透出里面长袍的水青绿。   好看且配色凉爽极了。   氅衣薄,尚有衣摆暗纹上点的珍珠,重量能坠住,可衣袖却啰里吧嗦地四下里飘,需要理好了内里的袍袖,才能不让自己像只扑棱蛾子。李爻是怎么也掏不好。   而且,这种衣裳的腰带必是要好好系的,弄好了是玉树收腰,风流潇洒,弄不好就是麻绳捆草纸,皱吧又窝囊。   景平看李爻已然自行乱作一团,比打仗还忙,过去帮衬。   他越是心虚怕对方看出什么,越要说两句不常说的话壮胆:“真好看。”   “嗯?”李爻漫不经心的,“衣裳好看,还是我好看?” 第048章 探病   景平被李爻熏陶了这些年, 也略有心得,眼珠一转:“衣裳好看,衬得你更好看了。”   李爻的毕生绝学包括但不仅限于给点阳光就灿烂, 和没有阳光自己也光辉万丈, 他毫不客气地腆脸接话:“对, 要是只说衣裳好看, 看我不削你,你该说‘是太师叔潇洒风流,衣裳被你穿, 才显出它更好’, 哎呀!”   景平给他腰带猛地一收。   “你要勒死我!”他抱怨。   李爻太厚的脸皮把景平那点旎想挤到犄角旮旯去了,他笑着打趣:“太师叔每日靠咳嗽练腹肌,哪儿有那么容易勒死?”   他把手指穿进对方腰带和衣裳间隙过了一遍,理平衣裳皱褶, 隔着衣服也能触到对方腰间肌肉纹理韧实得紧,最终说不出也道不完的妄念, 化作一句“好了”。   李爻春风过杨柳地晃悠到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的一表人才,很是满意:“走吧,辰王殿下的车该是到了。”   相府门口, 确有马车在等。   胡伯正指挥两名家丁把给郑铮的药材往车屉子里装, 见李爻和景平出来了, 向二人行礼。   亲王车驾宽敞。   车厢里, 辰王殿下正自斟自饮。   上次见面时, 景平就察觉王爷是酒鬼。在他看来, 但凡爱好变成嗜, 便多是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   尤其喜欢喝醉,追求云里雾里的缥缈, 是变相逃避现实。但景平自小的经历能让他中正平和地看待这些人——自己一双脚未走过旁人的路,又怎知他踏过的地方是寒冰还是熔岩。   不该多置喙。   辰王熟稔地示意李爻自便,见景平跟着,笑道:“贺大夫近来功绩不浅,本王敬你一杯。”   李爻提鼻子一闻,王爷喝的是五加皮。   车里的熏香盖不过酒味醇厚基底散出的药味。他见景平恭敬接过王爷递给的酒,一饮而尽——不呲牙,不皱眉,烈酒喝得相当淡定。   李爻略惊:看这模样,小景平居然是个能喝的么?   辰王笑着赞道:“痛快痛快!”他又给景平满一杯。   三杯下肚,景平不肯再喝了:“下官酒量浅,一会儿还要见郑大人,不能自己先醉了,王爷恕罪。”   辰王也不强求,示意他乐意喝茶就自便。他现在没喝多,不似上次话多,依着坐榻看街景。   月亮洒下朦胧的光辉,时间不早了。   临街没打烊的铺子多是卖吃食的。   李爻顺着辰王的目光看,有间铺子外队伍格外长,奇道:“这是卖什么好吃的呢?”   辰王笑他:“晏初还是这么爱吃,”打趣之后便叹了口气,“这是间收物铺子,那是当卖衣物的寻常百姓。”   李爻顿时觉出王爷话里有话。   今日他从宫里出来,王爷是刻意着人在宫门口等他,邀他去看郑铮,且还非要绕路亲自来接,怕是别有用意。   辰王继续道:“今年年初开始,每月十五,离火神君祠会将信士的供钱做排行,取前六位,赐予福物法器。其实多是皇上已经弃用之物。没想到真有迷了心窍的争抢着去奉香,神君祠的香油钱一下多了好些。后来,平民信众不忿了,说自家就算砸锅卖铁,也不可能拼过那些商贾地主,质问庙祝,穷人就不配得到祝福吗?于是每月初一,神君祠加了一次神赐,统算上个月内信众奉香的次数,每奉一次便有一个福阄,次数越多,所得福阄数量就越多。神赐时,将所有福阄扔进大箱子抽取,福阄多被抽中的概率自然大。所以现在这些不大有钱又虔诚的信众,确实是砸锅卖铁到收物铺子兑钱,盼着多供几次香,提高抽中神赐的概率。”   李爻听得直皱眉,问:“这馊主意谁想出来的?皇上知道多少?”   “不知道是谁想的,”辰王不屑地笑了一下,“闹得这么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还不是睁一眼闭一眼,顺便往国库充裕了不少,但长此以往……怕是要蹈前朝覆辙。”   所谓“前朝覆辙”并非危言耸听。   南晋信奉道教,大半原因是前朝有过一次大规模的灭佛运动。   前朝中晚期,佛教自周边诸国渗透,派别繁杂,百姓信佛已至癫狂:家有男丁的多是跑去庙里当和尚;信众供奉佛像金身是有钱的给钱,没钱的拿粮拿物,当时寺里为了收物方便,多在寺门口开设纳物堂,收到东西后,返还写好明细的福奉单,言说若是日后家有需要,拿福奉单来,寺里会按照对等金额折返银两。   但奉神的东西,没事又有谁会往回要?   要了回去,不是变相拒绝神佛的庇护么。   这样长久许多年,直至国内爆发了旱灾。   生死面前,人的信仰开始松动。   太多百姓去寺里兑换银子,起初寺里虽然折价,也能给得起,但大规模、持久式的要钱,大多数寺院便兑不上了。   更何况,灾劫当前,即便有银子,还是无处买粮。   一时间,国内流民、暴徒横生,外族看准机会寻衅扰边,前朝却无兵可征。帝王暴怒,一夜间下令关停寺庙,强制僧人还俗……   虽然后来灾劫渡过去了,还是伤了气运,经此一事,前朝矫枉过正,重武轻文,后导致太尉专权,更迭两三朝,国运缓不起来,被改朝换代了。   景平在一边听着,心想普通老百姓求官不应,有问题无处申诉,才会被所谓信仰左右,若每个人小日子过得富足康乐,人人少有多盼、老有所养,为上者不歪曲引导,哪里会有这么多烂事?但现在辰王面前,他暂时忍住了没多说什么。   聊天的功夫,马车到郑府门口停稳。   府上的老家人早在门房等着,见人来了,迎了几人往老大人卧房去。   那老人认得李爻,见他顿时动容,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了也无济于事——李爻本事再大也不是神仙,能和王爷在御前保下他家老爷,已经做到极致了。   “老师身体怎么样?”李爻问。   老人叹口气,摇了摇头:“昨日太子殿下亲自带人来看过,也是陪他好一会子,大夫给开了药,喝下两副还没太大起色。”   郑铮府上清寂,无妻无子。   他与夫人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一直没孩子。十几年前,夫人因病没了,好多人劝他续个伴儿,哪怕是有人陪着说话也好,他都拒绝了,就孤老头子一个人过了这些年。   李爻有七八年没来老师府上了,踏进大门便觉得像穿越了时间。   他环看一周,府里的布置片点不变,不见半件新添的器物,就连影壁墙下一排花盆,都是郑夫人在时的模样。   只是更旧了。   卧房内很暗,外间点了盏坐在桌上的气死风灯,晃晃豆点光辉,连桌面都照不全。   老大人怕吹夜风,门窗都紧闭,屋里闷出一股老人气。   李爻轻声问:“他什么时候歇下的?”   “咳,”老人低叹,“哪儿起来过呀,今儿白天天气好,我们想扶他晒晒太阳,他都不乐意动。”   李爻又想说什么,内间一阵轻响,郑铮撑着身子起来了:“晏初……说话的是晏初吗?”随着声音,一只枯手从床帘缝隙颤巍巍地伸出来,撑开半扇帘子。   李爻快步到床前,把帘子栓起半面。   郑铮更憔悴了,瘦得只剩皮包骨,眼窝陷下去,两颊深凹,在暗淡的灯下,像骷髅包裹着一张人皮。   “真的是晏初啊,”郑铮拉了李爻的手,“我最近总是梦见她,有时恍恍惚惚分不清是真是梦,看来是大限将近了。”   他在说亡妻。   李爻心下难过,眼前的老人还是当年朝上力排众议支持他,超然孤立的倔老头吗。分明是个风烛残年的孤单老人。   “老师身体不舒服,心思自然消极,会好的,辰王殿下也来看您了,”李爻咽下心疼,柔声安慰他道,“您长途跋涉太辛苦了。”   郑铮笑着摇头没说话,倚靠在床头,爱抚孩子似的顺着李爻的白发。   李爻无言片刻,终于还是问道,“您当初到底上了什么奏书,才与皇上……”   郑铮早料到他会问,道:“都是些能预见的事实,皇上未必看不到,他只是不愿正视罢了。老夫说离火教信奉万法不争,长此以往,国内再无刚猛戾气,要任人宰割拿捏,皇上即便是真神,也身困肉躯,有何力庇护万民?言辞激进了些……”   只不过郑铮口中的言辞激进,怕就不是容易入耳的话了。   他缓了口气:“起初我以为有人通敌,故意让他身边人迷惑他,如今……居然是嘉王,或许是我想多了。”   想多了么?   李爻觉得不然,嘉王那事看似结了,其实并没有。   但郑铮身体孱弱,他不再提这茬:“我带了景平来,这孩子医术不错,有什么不舒服,您跟他说说。”   景平应声见礼,凑到床边,蹲着诊脉。   在江南军营时,景平就给郑铮医过身体,郑铮还记得他,跟家人吩咐:“快给小贺大夫搬把椅子坐下。”   景平忙柔声阻止那老家人:“老人家不必忙,我坐得高,反而不称手的。”   辰王和李爻又随意陪郑铮闲话几句,景平的脉便诊好了。   李爻冲他使眼色,意思是问他如何。   出乎预料,景平没跟他眉来眼去,大大方方道:“郑大人年纪在这,又不习武,从前在胡哈落下的伤没养好,再颠簸回都城,病一场不奇怪,病状爆显比隐而不发好,养一养就无碍了。”   但这腔调太过公式化。   郑铮笑着叹息:“小贺大夫不必安慰老朽,这些天我半点力气提不起来,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景平难得对外人露出点笑意:“您是心火缥缈,那一口撑着精气神的基底松了,”他说到这转向李爻,“太师叔,我想单独跟郑大人说几句话。”   李爻和辰王对视一眼,不明白这小年轻要搞什么玄机。但李爻知道景平不是胡来的蒙古大夫。拿眼神提醒了他一番,和辰王出去了。   屋里静了。   “小贺大夫想同老夫说什么?”郑铮道。   景平看一眼门口,见李爻的身影在门外晃悠,目光柔谙极了:“我想让您好起来,您身体不好,我太师叔会难过,”他收回目光,看向郑铮,“他是您最在意的学生对吗,我听说,晏初是您给他取的字。”   郑铮幽幽道:“言笑晏晏,初法明道。李家是降臣,又风头太盛,才遭人诟病,但他们若是死忠前朝便是愚忠。救满城百姓却遭天下人攀扯,实在是无处说理。我给他取这字,是希望他不要管旁人怎么说,端正自己的心思就好。可如今看,这孩子一把心思端正太过,他是半点不为自己想啊……”他说到这,重重叹了口气,“他聪明,聪明人看事情明朗,但他又终归是年轻,看得明白想不开,便容易自织牢笼,困了自己。只怕那“二臣”的名声,于他而言便是牢笼,让他一心效忠,费心损神,年纪轻轻身体伤成这样……”   郑铮言辞里满是疼惜。   景平本就低沉的声音更压下几分:“您以为他身体这样真如太医所言是心血虚亏?”   郑铮没有神采的眼睛一闪,看一眼门外,才又看向景平:“何意?”   “他身体不好是有人下毒害的,”景平道,“事情暂时只有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我虽想查,却无从下手,”他端正了身姿,蹲跪在老人榻前,“求您心疼他,撑起把力气,暗中照应我,无论如何,我都要查清因果,医好他。” 第049章 身份   景平言简意赅把李爻身上是毒非病告诉了郑铮。   “大人半点不知情吗?”他问。   郑铮确实不知道, 但不代表他此刻没有猜测。   “太师叔和师父都支支吾吾,皇上曾当面与太师叔道歉,还有嘉王临终前的话……这毒与皇室有关对不对?”   郑铮看一眼景平:这孩子是真把晏初放在心上了, 可晏初在他心上重一分, 事情深挖的风险就多一分。   他稳声道:“看晏初的态度, 事情恐另有隐情, 你莫过于心焦,咱们步步为营,定能查出因果, 现在……容我想一想。”   烛火跳跃在苍老的眼瞳里, 景平看见了从不曾见的算计,不属于风烛残年的老人,源于翻覆风云的谋者。   郑铮顿挫片刻,柔和了声色, 又问:“晏初是你很重要的人,你想护他?”   当然。   景平承认得干脆。   郑铮心怀安慰:“可若事情因果复杂, 你即便医好了他的身体,还是有人看他不顺眼,怂恿皇上猜忌防备他, 又该如何?”   他以为会把景平问住。   谁知年轻人对答从容:“我自然要在手中握有足够的筹码, 待到万难险境, 能让皇上因为更大的利益, 对他网开一面。”   郑铮心下略惊:“更大的利益是什么呢?那位已经是天下之主了。”   景平笑道:“一时是, 不代表一直是, 更大的利益是江山稳坐, 长治久安。”   郑铮没说话。   这年轻人待李爻赤诚,心思看似至纯其实很深, 他像一柄剑,能护人,亦能杀人。   俩人在屋里聊得投机,时间过去不少。   李爻等得焦急,敲门道:“景平,看得如何?”   要说的差不多说完了。   “太师叔和王爷请进来吧,”景平没事人似的把远处窗户开了个缝隙,“郑大人屋内多通风,不直吹就没关系,昨儿太医开得方子很好的,您按方服药,白天起来活动,好得更快些。”   郑铮笑着应了。   李爻和辰王对视一眼,两相诧异:一会儿的功夫,老爷子状态不一样了?刚才像风一吹就要灭火苗子的灯,现在起码扣上灯罩子了。   贺景平年纪轻轻,确实有两把刷子。   老大人要休息,几人关照几句,便告辞了。   府门口,王爷要送李爻回去。   景平凑过来低声道:“太师叔咱们走回去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李爻向辰王笑道:“小孩儿要说悄悄话,王爷早些回吧。”   辰王笑着摆手上车,与二人告别了。   “我不是小孩”景平已经不想再絮叨了,他先不动声色生了片刻闷气,而后开始检讨自己——大人事还是做少了。   而其实李爻多少有点故意。   消遣景平、把人家惹急眼,已经成为他回都城后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只是经上回马车里那一遭,景平表现大度许多,大有一副“不跟你一般见识”的纵容架势,李爻一拳挥出去索然无味。   他悻悻地问:“好啦,要说什么?”   “我要回江南去了,今天跟院判报批,还没来及跟你说。”   李爻先一皱眉,而后赞道:“做事有始有终,挺不错,那边有你师父在,我也放心,多注意身体。”   景平听他连个磕巴都不打就答应,有点失落。   “神医,”李爻突然搭他肩膀,“你刚才跟郑老师说什么了,眨眼妙手回春。”   他嗓音低磁,毫无预兆地拉进距离,景平被撩得心里一紧,眼看化身正被女儿国王调戏的唐僧,立刻眼观鼻,鼻观口,只差闭眼了。   他缓神分毫,答道:“给他找了个奔头。”   郑铮都这么大岁数了,无妻无儿,还有什么奔头?总不能是给自己奔爵位前程,身后能穿金缕衣,躺纯金棺材板子吧……   李爻莫名其妙歪头看景平。   谁知景平根本不看他,眼神飘忽,往街边没关的店铺看。   李爻来气,在他肩膀捏了一把:“臭小子,还非让我一句句问你?”   景平把李爻的手从自己肩膀摘下来,略重地压在掌心,问道:“太师叔,你自己的奔头是什么?”   把李爻问得更懵了。   “帮赵晟守着山河万年是你的奔头吗?”景平又补了一句。   李爻虽然嘴上总“小孩儿、小孩儿”地称呼人家,私心里早发现这年轻人颇有想法,并且,属于心里门儿清嘴上不说的那类。   靠事实抹去“二臣”非议、替皇上守着天下太平、辅佐他做圣主明君曾经是李爻的奔头,可自从看见密诏后,这奔头就打折了。   他也曾因此厌世,觉得一切没意思,拼死拼活更没意义。   而后,他跑到江南,眼见曾经的战乱流离被他护佑出安宁平静,偶尔又想这或许便是意义。   可这事非他做吗,天下若没了李爻,便不成吗?   当然不是。   家国大义未敢忘,却要背负骂名,何必呢?   李爻年纪不算大,身边早没了亲近长辈引导,不可能没有犹疑。他想身后名无愧于心,也想人活一辈子,随性罢了。   两相矛盾,是他在江南小院五年也没做明白的功课。   而他终归是能者,被人惦记、被事情赶落、出于对郑铮的情义领命赴胡哈,这一去便再没空想这些咸淡。   直到他重新回到相府,骤然看到父母上战场前栽下的梧桐树开了花,对皇家的厌烦忽而淡了:若这世间又乱了,爷爷的二臣骂名岂非白背了,父母岂不是白死了?   先人豁出声名性命,不过为了四个字——不负苍生。   他们从没说过,却身体力行。   答案就在那里,参天而生,馥郁芬芳,只等待他自行看见。   李爻没答景平,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景平扣住李爻的手紧了紧,声音很轻地道:“我想查旧事,是为我爹妈、为信国公讨要说法;而我想解你的毒,是纯粹属于我心底里的愿望,我若不是信国公世子,便不会有前一个奔头,但只要我还是我,第二个愿望总不会变的。”   这说法隐晦分裂得紧,李爻脑袋再好使,也被他绕糊涂了,看癫子似的看他:“什么你是你,你不是你的,你是蚯蚓吗,一切两段还能活?”   景平笑了下:“你为南晋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因为你是当朝丞相,是李老将军的后人,但若抛开这个身份,你只是李爻,想做什么呢?”   李爻终于明白了,笑着摇了摇头,抽出手来重新搭在景平肩膀上,装腔作势地语重心长:“果然是思考人生的年纪,”他扬起左腕,晃晃黑镯子:“人都生有父母,无从可选,身份就像这镯子,有的套得松些,比如你是药铺老板的儿子,很容易能做到不以卖药为生;也有的套得紧些,如你是信国公世子,身负仇恨,也如我是南晋丞相,必得在其位谋其政。这样的身份若想抛下,或要削肉磨骨,或要自断一腕,非到绝境,抛不开也甩不脱,既然如此,想这么多做什么?依着自己的心,把该做的做好就是了,”他说到这,向景平露齿一笑,“活那么明白干嘛,糊涂点挺好的。”   正这时,起了微风。   李爻难得没咳嗽,风将他银白的发丝掠起递到景平面前;把他身后店铺的灯火吹得飘摇,给他周身描了一圈虚影,衬得他温柔得不行。   景平一时看呆了,没接上话。   李爻被他一通纠缠,早忘了原本想说什么,看他傻呆呆地看着自己,那招欠的性子几天没跑出来蹦跶终是按捺不住了。他一本正经地正色低声,景平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话,赶快附耳过来。   却听这人沉声道:“窥见天机,容易被灭口!”   景平:……什么跟什么啊。   他先是无语,紧跟着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李爻不在乎,“哈哈”大笑,依旧逍遥自得,松闲打个哈欠:“快走吧,困死了,明儿有大朝,又得半夜去赶集,也不知看见的是人是鬼。”说完,他不等景平了,背手、迈着方步往家溜达。   -   第二日天没亮,景平早巴巴起床。   今天他要回江南,想临别再送李爻上一次朝,没想到李爻已经走了。   这才什么时辰啊?   真半夜赶集去了……   景平挺失落,打算也启程算了。   正往门外走呢,碰见胡伯拿小包裹,迎他过来:“公子,这是相爷吩咐给你带着路上吃的,怕你饥一顿饱一顿。”   景平暗喜,眼睛冒贼光,问道:“是什么?他怎地这么早去上朝?”   胡伯“咳”了一声:“昨儿你们歇下没多久,宫里就来信让相爷今日早去,之后他便没睡,在厨房给你备了吃的,丑时过半,就出门了。留话说,让你注意安全,到了来信,完事早回来。”   景平捧着小包袱,陡然觉得情义压手。   他小心翼翼解开包袱皮,见那里面是个藤编的食盒,分格的內匣里是一叠叠的小圆饼,散出很淡的香气。   景平忍不住拿起一块,咬了口。   千层的饼皮,碰就掉渣,入口酥糥,又带着恰好的嚼劲。馅很特别,景平尝出滋味,愣住了——   淡淡的甜混合着花香,恰到好处不腻口。香味太熟悉,是李爻时常用的梧桐香。   胡伯见他呆愣,笑着解释道:“相爷喜欢梧桐花,每年那树开花,他都命人将花敛起来阴干,做香也做吃食,好吃对吧?”   可太好吃了!   景平心底舍不得,还是把食盒让了让:“您也吃一块吧。”   胡伯看出他护食的小心思,笑着摇手:“老朽吃了甜食胃反酸水,只有馋嘴的份儿。”   景平便不再虚情假意了,东西包好,抱在怀里,抱了金蛋似的,出门去了。   与此同时,李爻在御书房面圣。   赵晟见他来,向樊星吩咐:“晏初也没吃东西,一会儿早膳多备下些。”   樊星领命,出门安排去了。   “坐吧,没有外人,不必拘束,”赵晟道,“朕想把避役司归置归置,找你来商量,若妥帖,一会儿朝上就宣下去了。”   事情李爻听辰王说过,他已知因果,并不诧异。   “你做南征军前锋营统领之前,做过暗卫,虽然与避役司不大一样,总归是贴近的,所以……现在趁着军务不甚繁忙,朕想让你把避役司各地的驻邑站建出雏形。这件事情有利有弊,但权衡之下,还是该尽快动一动。”   范洪心知必死御前自裁,他是否是牵机处的人,暂无定论。   但无疑,羯人的手早伸到晋国疆域内了,李爻也早想把牵机处端掉,如今借题做大避役司查牵机处,算个办法。更何况,避役司内稀奇古怪的能人,只放在皇城根,确实屈才。   至于这样是否会制造酷吏机关,李爻相信这事只要他能直管,便不会走歪。   这种事情,皇上大可以安排给辰王去做。   李爻明白皇上示好的心思——先帝虽然防备你,但朕对你开诚布公。你看,连直隶监察机构,都放手让你操控,你心中芥蒂该散了。   依着赵晟的脾气,这事在他心里埋了疙瘩。   若不顺着他把疙瘩化解掉,往后有得闹腾。   “微臣领命。”李爻道。   赵晟面露笑意,李爻紧跟着站起来了,郑重道:“臣有一言,想问问陛下。”   自他回来,少有这般严肃,赵晟示意他坐下,道:“你直言便是。”他高兴,觉得李爻与他似是变回从前有话直说的模样。   “微臣想不通,嘉王反得很怪,死前也很怪。”   李爻说着,抬眼看皇上,见对方眉心一缩,似是懵噔,正待将话说得明白些,却听御书房偏阁有人报:“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赵晟示意李爻容后再议:“叫他来。”   片刻,偏阁有一人来,身形单薄,还是少年模样,正是太子赵岐。   李爻打眼看他,见他年轻堪称青稚的脸上扫不尽愁容,倒比他爹那副日常三分笑的脸孔更似为国沥尽心血。   李爻躬身:“见过太子殿下。”   “一别五年不曾见,老师终于还朝了,孤实在太开心了。” 太子一躬到地,异常恭谨地还礼。   从前,李爻指点过赵岐骑射,他虽教得不算放水,赵岐也并不愚笨,但他太忙,只算偶尔点拨。   “殿下折煞了,老师二字,愧不敢当。”李爻清淡一笑。   他以为客气一句便过去了,谁知赵岐又道:“为人师表,或言传,或身教,从前丞相大人言传虽少,但行为风骨历历刻于岐儿心间,是孤认定了的老师,一辈子不会变的,如今父皇准许东宫协理军机文书,岐儿是切实要喊大人一声老师了。”   李爻一愣。   随即明白皇上的意思——你在朝中时多教教太子,出外差时你右相的担子,太子帮你分。   安排得这般明白,李爻不好再说什么,客套两句,告辞往九卿房等上朝去了。   御书房内太子未离开。   “你刚才一直旁听,怎么突然跑出来?”赵晟问。   太子赵岐行礼道:“儿臣隐约知道丞相大人要与父王说什么,但这话说不明白,还不如不说。”   “什么意思?”赵晟问。   “李相脾性杀伐果敢,其实心细得紧,当日嘉王事败,言行看似杂乱,却非是勇武之夫阴谋败露的怨怼,李相约是觉出他意在搅扰您身边人离心离德,想要提醒。可这话若是论得深了,李相便能确定您给亲弟的致命一刀非是偶然,他与您之间裂痕尚存,此事多说恐更让他觉得天家冷血无情,儿臣才多事来打岔阻拦的。”   赵晟笑了下:“依你看若不打断他,他会说什么?”   赵岐道:“李相明白父皇将避役司交予的诚然用心,投桃报李,该是想要提醒父皇,嘉王想不出层叠连环的设计,背后或藏着心机深沉的谋士,看似帮他出谋划策,其实是拿他当了枪使。”他话说到这,像是胸闷,深深吸了口气。   “不舒服吗?”赵晟关切道。   太子持礼躬身:“儿臣能力有限,只顾得看文书,骑射拳脚练得少了,日常多些锻炼便是。”   李爻出御书房被夜风一吹,便觉得太子打岔甚妙。   他没来及说的话纯是依着嘉王性子与事件矛盾的推断。一朝为臣,是来替皇上解决问题的,揪嘉王背后之人一来不归他管,二来毫无证据说出来图扰人烦。   不说也罢。   他与赵晟终不似少年时,言论随意,想到哪里便能说到哪里了。   “太子殿下待相爷是上心的,前几天……”李爻身边陪送的小太监突然开口。   跟着摆出一副“哎呀,小的实在多嘴”的表情。   李爻只一笑,不继续问,寻思八成是赵晟安排来念好听的,御前的人谁没事这么多嘴。   不问你也还是要说。   没想到直到入九卿房分别,那小太监也没多言半个字。 第050章 跪求   景平回到洛雨城驻邑营地, 是个傍晚。   没了胡哈的骚扰,也没有恶人继续投毒,营地整肃安宁了太多。   那让人生病的毒被医师们清得七七八八, 只还有些重伤体弱的士兵需要特别照顾。   花信风见景平回来并不意外, 让他先行修整。景平没听, 很快进入角色, 巡营照看伤患,一忙就到了月上中天。   “贺大夫,”景平差不多完活时, 花信风的亲卫叫他, “统制让您去一趟。”   中军帐里,只有花信风一人。   之前李爻急匆匆回都城救驾,景平要追着人跑,花信风只来得及跟对方交代了李爻的身体症状, 他早料到这小徒弟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这孩子慕强,打小对大英雄的身体千百般挂心, 随着年岁、医术、阅历的增长,早晚会把这事刨根问底。   这些日子花信风一直在想,与其让他一知半解地瞎撞, 确实不如给他指一条风险较小的路。   “上次咱们话说了一半。”花信风开门见山。   景平没想到师父这么痛快, 目光闪了闪, 安静地听。   “这事他真的谁都没告诉, 若不是他初到江南时, 身体极差, 有次发烧说胡话, 是连我都瞒着的,”花信风打定了主意, 事情得说,又不能全说,于是极其真诚地藏了一半,“他那毒与先帝有关,至于是救驾负伤,还是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景平心道:所以皇上才总是对太师叔特别关照吗?   花信风继续道:“你也看出来他身体越发不好了,咱们给他医治是当务之急。”   景平心花怒放。   师父的性子和李爻不一样,从来不说废话,他既然这么说,定是有办法。   “军营情况稳定,你不用留在这了,当年他久烧不退,我束手无策,写急信向师门求助,你太师父来看过一次,虽然没能彻底根除,但好歹把状况稳定下来了,可我问师父根节,师父却绝口不提,你或许可以去求求他,能得个方向。”   景平开心里掺杂着不解:“既然太师父能看出端倪,为何这么多年都……”   “都不救他师弟?”花信风无奈苦笑,“我师父脾气怪得很,他一心避世,当年得知我要来给师叔做参将,差点将我逐出师门,他们二人空挂师兄弟的名,其实关系远得紧,师父觉得入仕者左右山河命脉,自有劫数,当年他能下山来救师叔一回,已经破天荒了,所以你这次去……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么一想可不是么,之前去了好几回,连个面都没见上。   但纵使千难万难,景平也要去试试。   他又留了三日,见营中状况确实安稳,便一匹快马,往蜀中去了。   江南夏季湿热,蜀中则是憋闷。   景平一路回忆着师父和太师叔,若不是二人功夫路数颇有相似之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俩人师出同门的。   因为至今,他都不知道师门大号是什么。   当年入门时,师父告诉他门派传到这一辈没剩几个人,不必在乎称谓,知道山门口冲哪边开就行了。   景平想不通,旁的门派没落之后一心想要重振,自家师门不仅任由半死不活,怎么连名字都不提。   他遂又去问李爻。   想也知道,这种事上李丞相狗嘴里没有象牙。他正儿八经地告诉景平,虚名务执,实在心里过不去,干脆随便叫一个,未名居、无名派,反正知道指得是什么就得了呗。   行吧。   再后来,景平年纪渐长,自己研究出一点可能性——李爻的功夫是李老将军教的,所以李爻辈分高,八成是因为爷爷辈分就高,而李家自来背着二臣声名,不愿意提师门名讳,大概跟前朝有渊源。   景平踩着暑气上山。   半山腰处,已经能见山巅云海杳渺处庄宅依旧,料想曾经这门派也该气派过,只是如今人丁稀落,又少收新弟子,顶相府四五倍大的庄园里,只住十来人。   若是胆子小,半夜都不敢随便走动。   这是景平第四次回来了。   满共没几个人,大伙儿都认得。   记得李爻听说景平多次回师门拜见掌门未果,曾当着他的面口灿莲花地骂道:“那老不死的定是躲在山洞里给自己挖坟坑呢,工程太大要挖穿地心,你别理他,太不像话!”   当时景平一边觉得太师叔下嘴太不积阴德,一边又暗道骂得挺痛快。   这回回来,太师父依旧在闭关,景平不由得想:太师叔说得对。   门派里主事的代掌门是个眉目温和的。   他是花信风的师兄,叫萧百兴。人长得白胖,年纪不轻,头发全白了,因为外貌和名字的谐音,大伙儿私下叫他小白杏儿,这事他自己知道,但他脾气随和,从不恼火。   萧百兴见景平上山满头是汗,着人带他去擦洗更换衣裳。   收拾已毕,景平前去代掌门处拜会时,代掌门师伯已经沏好茶等着他了。景平拿出花信风托他带过来的茶叶和江南糕点,二人寒暄几句。   萧百兴笑着问:“听闻江南闹了小乱子,昭之是有话带过来,还是有事?”   景平焦心李爻的身体,若对方即刻告诉他太师叔中毒的关键,他都不想在山上过夜。   萧百兴既然问了,他便不再拐弯,一股脑全说了,包括李爻症状加重。   听景平说完,萧百兴脸上惯有的慈祥笑意悄悄不见了。   他皱着眉头摩挲手边的茶杯,好一会儿才道:“你随我来。”   二人一路穿堂过院,这条路景平走过好多次,知道是要去哪里。果然,他又见庄园最深处依着山势修凿的崖窟。   石门紧闭,老掌门在里面“挖坟坑”不知多少年了。   萧百兴门前站定,扬声道:“师父,景平又来看您了。”   洞里没声音。   这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萧百兴又道:“师父,师叔的身体不太好,景平来求您指点个方向。”   “走吧,都是定数。”   景平第一次听见太师父的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   可这话在景平心底点起股无名火——什么叫都是定数?   他损耗自己为天下太平,百姓安宁,怎么还偏要受伤毒之累?   景平没争论,知道这洞窟里的人不仅避世,且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撩袍跪下,朗声道:“徒孙求太师父指点。”   山洞里静悄悄的,再没有声音传出来。   萧百兴叹气,低声道:“师父这是不同意,他向来不愿插手命数之事,你起来吧。”   景平更气了:狗屁的不愿意插手命数,分明是躲清闲的说辞。   但他现在有求于人,跪着没动,向萧百兴道:“即便是命定,小子也要不自量力为太师叔改一改,他救我多次,又和师父收留教养我,我宁可遭天罚万劫不复,也得把他医好,报答他的恩情。”   萧百兴脸上蒙着一层无奈,看看洞口,又看看景平,没再多说,在景平肩头重重捏了下,扭头走了。   景平这一跪就跪到第二日早上。   值守的弟子来轮换时,给洞里的老顽固送去吃食,也给景平留下一份。   景平只是跪着不动,他行事并非是意气。他从萧百兴与那死老头子的寥寥数语中,听出这二人知道些什么,只是萧百兴迫于师父的“淫威”,不敢多言。   他把心一横,只喝了口水,大有一副绝食跪死在洞门口的架势。   他奢望自己一双肉膝,将那“淫威”跪碎,将那铁石心肠跪出松动,为他心尖上的人跪出丝痊愈的希望,跪出往后的无忧无患。   崖窟门口有个跟景平年纪相仿的同门,看着不忍低声劝他:“掌门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的,你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景平神色平淡,沉声道:“我若是有别的法子,又何苦来这里拿自己的命逼迫他人。”   他说完,不再多话,此后,萧百兴又来劝了两次,他也只是跪着不动。   现在正是暑天。   山中白天迎头暴晒,衣裳能湿出水,入夜风一吹又透心凉,景平只靠喝水,到第四天夜里开始眼花、头皮一阵阵地发紧。   他隐约觉得不妙,暗骂自己居然这么不禁折腾。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闷得不行的天,滚了个雷。   景平心里一哆嗦。   他年纪渐长,不像小时候那么怕打雷了,也总是对雷雨天喜欢不起来。在他印象里,一下雨就要有坏事发生,从来没好过。   闪电劈落,将崖洞门打得透亮,狂风骤起,周遭树影乱摇如群魔狂舞。   豆大的雨点紧跟着砸下来了。   值守弟子退进崖洞凹陷处避雨,其中一人冲景平喊:“你别跪了!这样的大雨淋了必要生病,来日方长!”   景平跪了四天,心里攒满憋屈,他怨戾横生地想:我若是医不好他,哪有来日方长?!   雨瞬间把衣裳打透了,风冷进骨子里。   景平脑袋发晕,从腰间针囊里摸出两根银针,在自己手腕手臂两处穴位狠狠扎下去。   脑袋里登时奔过一道清流,同时,四肢百骸骨头缝开始往外钻凉气。   多半已经发烧了。   景平也不知能不能撑到明日雨停天晴。   他眼看远处的山峦和周遭摇曳的树影,已经模糊发虚。脑袋反而极为清醒,心里掠过一个接一个全是李爻的影儿。   有那人的坏笑、温柔、口无遮拦,还有他对他的好。   自从景平察觉到对太师叔的觊觎之心,诧异过、自责过,向来隐忍,但他自幼经历亲人离世,心底所谓的伦理纲常观念不重,在他看来,他和李爻不过是挂名师徒,何苦被这连名字都不敢吐露的门派拌住。   他隐而不发纯是怕李爻接受不了,又自觉暂时配不上他。   他想默默守护李爻一辈子,盼望他日后再也不用上战场,不用埋心在算计里。   他盼他长命百岁,一世得闲。   那人该有平稳安宁的生活,如江南小院,有滚蛋,还有自己……   可他是否还会有别的呢?   比如他会娶妻生子,又会儿孙满堂,那时自己在哪里呢?依旧假装徒孙赖着他吗?   景平每想到这心里便发酸,这时他突然忤逆犯上地想:若哪一日太师叔肯接受了我就好了,让我做什么都甘愿。   他在大雨倾盆里,思路越发漫无边际,依着对李爻的一点痴念强撑,他甚至胆敢幻想来日能将床榻边的一吻正大光明,除了亲吻,他还想要些别的。   不仅止于欲念。   他有宏愿,愿那人无穷的未来能写下道不尽的温柔事,字字句句都与他有关。   天黑得要压下来了。   景平刚才给自己下针的劲儿灵光了两刻钟,终归敌不过鞭子似的雨。他渐渐支撑不住,漫无边际的雨声里他的思念酸涩,回忆起与李爻的过往撑起一丝甜蜜:   太师叔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几天他身体没有难受吧?   我好想他,他有半点想我吗?   肚子饿了,想吃一口他做的饭,如果有春笋烧肉,或者梧桐花饼就太好了……   “嚓”地一声,天空又劈下道闪,真如落下雷劫教训他这插手旁人命数的无知凡人。   景平心脏一抽,他借着那光亮,居然恍惚见有人向他走过来了。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却看见了满头白发。   他自嘲笑了笑——可叹疾有三千,相思难医,失心疯了。   然后,闪电光暗淡下去,那人影没有了。   景平的世界彻底黑了下来。 第051章 试毒   景平昏昏沉沉, 似乎知道自己晕过去了,也似乎知道自己在做梦。   很多的梦。   每个梦里都有李爻,有甜有苦, 藏着他不敢对其言道出的觊念、不知何时才到的未来。   恍惚间, 他觉得有人给他擦脸。   意识蓦地惊醒, 在脑袋里敲锣打鼓好一阵, 张罗着不听使唤的身子动一动——他在这个瞬间想起意识抽离时看到满头白发的影子。   他胳膊腿登时好使了,猛捉住给他擦脸的手。   可碰触间,他眼睛没睁, 又懒得睁了。   因为这人的手腕比李爻的粗很多, 一捏还挺宣腾,遂嫌弃地撒手。   景平泄了气,脑袋疼得发沉,象征性地眯了下眼, 又闭上了。   “醒了,”说话的是萧百兴, “做噩梦?不奇怪,你都快烧成火炭了,梦见什么妖魔鬼怪了,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你给我讲讲, 我写俩话本, 下山卖了补贴日常开销。”   景平没话。若不是他师父过于正经, 他满以为师门专有一门秘修课程, 专教人说话不着调。   “以为我是晏初师叔吗?”萧百兴又问。   听见“晏初”俩字, 景平来了点精神,睁眼往对方身后看去, 却只是空空。他瞥见萧百兴满头白发,无奈地叹了口气——大雨里,倒不是眼花,原来看见的是代掌门师伯。   萧百兴见他神色落寞,淡声道:“是我把你弄回来的,这么失望?但你一直在叫他,”他顿挫话语,“却没叫他太师叔。”   景平抽冷子诈尸了,猛坐起来把萧百兴吓了一跳,满脸戒备,大概是怕他动手。   “我……”   景平不知该说什么。   萧百兴见他后劲不足,笑了笑,不以为意:“能让人疯魔痴狂的,果然不是什么尊师重道。”   此话何意景平当然明白,他没否认,低头缓了片刻,言归正传:“他到头来还是不肯告诉我太师叔所中何毒吗?”他垂眼看自己手,紧攥成拳,青筋暴起,骨节泛着白——同门情谊,居然不如所谓的狗屁守心,是要眼睁睁看他无药可医……   “你也别怪师父,他非是天生这般,”萧百兴劝了半句,又觉得多说无益,抬手在自己胖脸上撸了一把,换话题道,“其实当年我和师父去江南,并没看出晏初师叔到底身中何毒,只隐约有个猜测……”   话茬有了松动。   景平眼睛顿时亮了,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得见片点光亮,照不明前路,却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个瞎子。   “猜测也可以,求您指个方向。”   萧百兴为难道:“就是因为没有方向……”   话说到这,他正好侧目看景平,有一瞬间恍惚,年轻人的神色仿佛与李爻重合,满脸写得是:少废话,说点实在的。   萧百兴心下好笑,都说彼此牵挂、处久了的人会越来越像,果不其然。   他早觉得师父闭关久了,越发不近人情,被景平的执念打动,思虑片刻定声问:“你听说过‘五弊散’吗?”   景平这些年恶补毒理、药理,五弊散他听着耳熟,乍又想不起来,垂眼回忆一番,确定这东西没能在记忆里翻出水花,该是因为看到的资料没有细致记录,让他注意不起来。   “五弊散是羯人的毒,取五内缺弊之意,由十几种毒虫毒草经过不同比例调配,至少有上百种用法,我和师父当时觉得晏初师叔身上的毒或许是其中一种,又实在没办法纠清到底是哪一种。”萧百兴解释。   景平道:“那这五弊散里到底都有什么?有没有药基的方子?”   萧百兴长叹着瞥景平一眼,显然是无声地问他: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   见景平还是眼巴巴等他,掰开揉碎道:“光知道里面有什么没用,要知道比例才行。”   “知道原料药材,又知道太师叔的症状,便有试出比例的希望。”景平话茬紧逼。   因为太胖,萧百兴的眼睛被肥肉挤得无处可待,说是猪皮剌缝不为过,只因景平对他印象不错,没好意思过于恶毒地腹诽埋汰他。   他听景平这话,俩眼瞪大能看出是个双眼皮。他像听了笑话似的:“试?怎么试?”   景平关注点不在这,执意问:“代掌门师伯知道原料对吗!”   他激动起来,拉着萧百兴的衣袖。   这份执念与疯狂震惊了萧百兴,他定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景平激动道:“我知道他的症状!你告诉我毒源,我推断出大致配比,再做实验,就成了!”   萧百兴眸色暗沉下来,心道:这孩子果然疯魔了。   他冷声质问:“拿谁试?纵使是死囚犯,你所做之事也是罔顾人命,你觉得晏初师叔知道了会领情吗?”   这话问完,景平愣了下,随后又松心了,平静道:“师伯误会了,我自己试。”   萧百兴很是无语,又不得不苦口婆心:“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试毒并非神农尝百草,能够浅尝辄止。毒源在体内生根、继发才会有相应的症状,浅一分不准,多一分要命,只怕你毒没试出来,小命先没了,无知而为,以为是爱他吗?让他知道了,岂非要懊恼后悔一辈子!”   景平摇了摇头:“我不会让他伤心的,也不会自己先死,我有家学针灸之术可以仰仗,银针埋穴,进可攻,退可守,顶多是滋味难捱些,可这滋味已经伴他多年了,我不过是尝尝他受过的苦……”   话说到这没再继续,景平垂眼笑了一下。   他表情向来淡淡的,这个笑印到萧百兴心里去了,年轻人的模样没有半分已知即将面临苦楚的畏惧,反而心甘情愿甚是甜蜜。   萧百兴被他糊了满脸的一往情深。   “你……他知道吗?”   “不知道,我自己还乱呢,何苦扰他的清宁。”   景平已知念想暴露索性答得干脆,摇摇晃晃下了床,对萧百兴一躬到地:“求师伯把方子给我。”   萧百兴:……   罢了,路都是自己选的。   三日后,贺景平伤寒半好不好,急着下山去。   萧百兴知道他心急,亲自送他到山脚,临行前问道:“你说家传的针灸医术,你姓贺吗?”   景平心思一顿。   他第一次回师门前,花信风专门提示过,家世复杂,暂不要透露真实身份。   如今萧百兴对他如有莫大的恩德,他想了想,承认道:“欺瞒师伯了,还请师伯保密。”   萧百兴眉头拧起个结,遂又笑着拍拍景平手臂:“好了,快回去吧,你这孩子仁义,若是……日后有需要,捎个信来,我尽力帮你。”   他目送景平远去,才喃喃自语道:“昭之……他若知道当年之事,你要如何收场,”他转身拂袖上山,将圆润与出尘仙姿融合得恰到好处,“冤孽啊。”   景平得到的方子,药物原料不过十几种,但尝试不同配比,便会有大量的损耗。其中几样珍贵稀有的药材,他只得仰仗花信风和近年四下闯荡累积起的江湖关系不停网罗。   待到几条能得药材的路子捋顺,回程邺阳时,已近中秋了。   往常中秋,都城邺阳是要早早张灯结彩,提前半个月开始热闹的。街市从早闹到晚,临街商铺花灯、红灯相连,整座城笼罩着人间烟火气,让人看一眼便觉日子过得团员,心都是暖融融的。   可今年秋风萧瑟格外勤勉,中秋节都凄清。   一袭加急军报乘着秋风入都城:羯人联合搁古国乱境,鄯州、羌海流线的西南关守军兵力吃紧,驻军统领联合上书请皇上派兵支援。   大朝上赵晟听到这消息,当殿气得吹胡子瞪眼。李爻平静似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里骂道:早说敲打羯人,闹没钱,现在好了,逆子不拿棒子敲,果然不知道谁是老子了。这会儿着急给谁看?坟头烧草纸,你糊弄鬼呢?   景平听到这消息,则是快马急奔两日进城,他生怕李爻从江南回来不到三个月,相府还没住出人气,又被一杆子发配回去。   好在他进宫回太医院交还外差官令时,听说是老将军常健挂了帅,多日前已经带着七万定边军支援前线了,估计现在仗都打过好几场。   景平亦喜亦忧。   喜自不用多说,他很快就能见到日思夜想那人了;忧虑则是因为前些日子常老将军因膝盖不适,找他行过针。   景平当时见老将军一双小腿明显肿胀,号脉之后确定他脏腑已有衰败迹象,这才造成下肢水肿,提醒过他莫要再过度劳累……   可他怎么就上战场了?   “本来确实说是相爷要挂帅的。”   景平填写外差回单,听见当值大夫和司药小侍闲唠:   “结果不知为何,皇上没允。”   “说是有更重要的事情交付。我看其实就是皇上心疼。”   “咳,相爷身体是不好,看那模样还没我壮实呢,你说他为何头发都白了?”小侍问。   “按医理说是气血虚亏,”大夫年纪不大,慢悠悠地道,“可有陛下这般知遇恩宠,白了头发算什么,换做是我,再怎么拼都乐意。”   “是啊……”小侍压低了声音,“听说皇上死乞白赖要给他王爷做,相爷居然三番四次不要,头次见这样的,你说相爷和陛下,是不是……”   话说到这,景平袖子一摆,掸在药柜子上“啪”地一声,他冷冷地清嗓子。   填外差回单的地方与那闲话的二人之间隔了好几排柜子,同屋却不同门,二人谁也没察觉屋里还有第三个人,登时给吓得闭了嘴。   景平冷哼一声,出宫回相府去了。   想也知道,第一个冲出来迎他的是滚蛋。   狗子到都城之后伙食更好了。   跑过来时,完全不见曾经黑旋风似的飒戾,摇身一变,成为颗巨大的黑煤球,滚着就过来了。   这狗名字取得太有先见之明了!景平感叹。   “你可不能再胖了,”他揉着狗脑袋,“否则老得快死得更快。”   狗子真听懂了,脑袋在他腿上蹭来蹭去,委屈巴巴抬眼皮看他,似乎是被“死得更快”吓到了。   景平被它的怂样逗笑了,又在它脑袋上一摢撸:“你少吃些,多跑跑,自然健康平安。”   话说到这,滚蛋突然竖起耳朵,精神抖擞,下一刻欢欢喜喜往门口窜。   景平也一喜,定是李爻回来了。   他紧赶两步出门口,见滚蛋正绕在李爻脚边转圈。   场面一团和气,景平不由得眼含春风。   他叫声“太师叔”,正想迎过去,却见李爻车上又下来一人。   那人一条朝服袖子空荡荡的,是辰王殿下。   景平立时想起他要把闺女嫁给李爻,闹心死了。   李爻抬眼看见景平,表情变得亲切和善,笑容满面,迎上前几步仔细打量:“回来了!都好吗,累不累?”   他侧身示意辰王殿下里面请,又对景平道:“王爷今天在府上用膳,一会儿我去炒两个菜。你有什么想吃的?”   眼前是三月不曾见的牵挂之人,哪里还顾得吃?   景平在外面无数次想念李爻做的饭,不过是想人罢了。   如今相见,是万不舍得对方为他烟呛火灼地张罗吃的,他笑着摇了摇头——不想吃什么,见你就好。   可他觉得李爻似乎瘦了,且对方虽然在笑,却疲惫得紧,比自己出去疯跑三个月还憔悴。 第052章 猜心   李爻亲自下厨招待客人, 多是有大厨打下手的。   大师傅们把该备的备好,请他过去颠个勺,很快就回来。   辰王殿下跟李爻不见外, 吃饭必得有酒, 李爻炒菜这一来一回, 他还在相府的小酒窖里泡着呢。   开饭在即, 他终于挑了一坛顺眼的,乐呵着舍得出来了,见景平跟在李爻身侧, 逗他道:“你太师叔酒量……啧啧, 不提也罢,你貌似还不错?”   呃……   景平从骨子里排斥嗜酒,很少端杯,更没喝醉过。   辰王见他犹疑, “哈哈”大笑,拎着酒坛子的手挎过他肩膀:“走走走, 陪我喝几杯,喝多了明儿我去太医院给你告假。”   李爻解围道:“王爷杯下留情,别给他灌多了。”   “咳, ”辰王笑着瞥李爻, “既不是小孩, 也不是丫头, 这么护着做什么?再说了, 他不是住你府上嘛, 真喝多了往床上一搭, 什么时候睡醒什么时候算呗。”   也不知殿下哪句话戳景平心窝子了,他从对方手上接过酒坛, 正色道:“王爷说得对,喝酒该先在家里做到知己知彼才是。”   辰王一愣,随即又大笑起来,向李爻道:“你看看,比你通透,孺子可教!”   饭桌上,辰王和景平你来我往,一个没架子,一个不拘束,居然意外地合拍。景平确实很有量,王爷已经喝得兴致高涨,他依然面如静水,杯里像是凉白开。   “晏初,”辰王持着三分醉意撂筷,想起今儿的初衷,“陛下要给你王爷做,你就做呗,他提了那么多次,你不是岔话,就是婉拒,那终归是皇上,你总拂逆他……”   景平刚才已从二人的来言去语中听出来了,他离开这三个月,朝上各种乱子。   前些日子李爻当殿告发官员送礼之事,彻查之后牵扯出好大一串灯下黑。龙颜震怒,以此为由整顿朝纲,此后参奏舞弊、主张变法甚至上封事君的全都有。   赶着这焦头烂额的当口,西南边域搁古政权被羯人撺掇着裹乱。   皇上更麻爪了,嘴上起泡,头上顶脓包。   饶是如此,他依旧没忘了承诺封李爻异姓王爷的事,将“康南”二字定下来,只差宣召行礼了。   李爻给辰王满上酒,自己也倒一杯:“王爷是来给陛下当说客的吗?李家的二臣名声,是我父母豁出命也洗不掉的脏污,我做王爷干什么?皇上再如何对我百般信任,流言听多了,难免有信任磨没的一天。”   李爻苦笑,端杯在王爷酒盅上磕过,自己一饮而尽:都在酒里了。   辰王讷了讷,也随着他喝了酒,没说话。   酝酿半晌,挤出一句:“他若心有疑虑,你做丞相还是做王爷,又有何分别?先帝当年……”   一直以来,辰王对旧事态度暧昧,他像不知,又像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无论如何,今儿个景平在呢。   李爻听他话锋不对,忙打断道:“王爷还是劝劝陛下吧,西南起战事,赶着现在封王,传出去不好听。”   辰王是有三分醉,剩下七分是醒着的,换话题问:“你不肯娶我家姑娘,也因为这个么?担心连累我?我可以像四弟一样,自请到外阜去。小女嫁了你,就住在你府上,这才是真的安了阿晟的心。”   他话说得轻巧,可那有封地的王公贵族,并非天高皇帝远、逍遥无比,不仅要受当地驻军和政官监视,且没有特殊情况不得离开封地,跟画地为牢没区别。   李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郡主嫁我不是好前程,”他垂眼看杯里的酒,“王爷该知道,当年太医说我活不过三十岁,我曾以为是危言耸听,近来身体却越发不好了,或许……”不吉利的话他没说完,笑着展眸看向辰王,“这事我没声张,也请王爷保密。”   辰王心生悲悯苦涩,脸上挂了相。   李爻料想他如此,又给王爷到了一杯酒。   但他没料到,自己放在桌下的左手突然被握住了——景平的手暖着他微凉的指尖。   李爻不动声色暗自心惊,眼睛晃过坐在身边的年轻人。   景平没看他,神色淡淡的,只握力又重了几分,几乎把李爻整只左手罩在掌心里,拇指轻轻地、在他手背上安抚似的摩挲。   这动作在担心之余,有种说不清的暧昧。   李爻心一抽。   回想与景平相处的细枝末节,他突然发现对景平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特别。设想眼下拉他手的是花信风,他至少能直接窜起来抖楞着手让人家起开;可对景平,他委实不忍如此。   他也不明白为何总在不经意间对景平呵护得小心翼翼。   因为这臭小子脸素么?   花信风也不是嬉皮笑脸的性格啊。   回想前些日子他的有心试探,让景平一套王八拳打得糟乱,李爻更混乱了。   人家什么都没说过,他总不好腆着脸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啧……   简直下巴底下支砖——开不了口。   李爻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地把手抽回来。   辰王殿下当然不知道二人的猫腻,叹惋道:“之前许是付太医诊断有误,阿晟说要给你寻好大夫呢……”   话未说完,景平站起来了,端杯沉声道:“王爷放心,我必然把太师叔的身子调理好!”而后,杯中酒一口闷了。   辰王还沉浸在忧虑里,让他吓一跳,懵着眼睛看他片刻,朗声叫好,也喝一杯,转向李爻道:“你这徒孙可真贴心,哪儿捡来的,我也去扒拉一个。”   李爻捏捏眉心: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揍。那是闹心事你不知道。   他把那所谓的闹心合着酒咽了。   “要说太子殿下,待你算是尽心了,前些天我听说他跟皇上聊到你的身体,想借着探查民情,给你遍访坊间名医,结果被皇上斥责了一顿,”辰王说到这里,“哈哈哈”地笑,“别看你单身汉一个,身边一个两个晚辈,当真待你不错。”   太子赵岐的确妥帖。   被允许与右相共理军务后,颇有为父分忧的心,在李爻身边踏踏实实当了学生。只可惜这学生也随了老师的破身子,简直比李爻更甚,稍有疲累就头痛发烧,又极得李爻强忍强撑之精髓,有一回晕在相府,闹得李爻不敢让他太操劳。   李爻笑道:“太子殿下什么都好,聪明、心细,就是这身体愁人……他一直都这样吗?”   “皇后娘娘生他的时候险啊,母子俩都差点没了命,许是那时候落□□弱的毛病,这孩子又不爱活动,”辰王无奈,“倒没听说他有什么顽疾。”   贺景平在一边支棱着耳朵听得不是滋味,有旁人关心李爻他其实是高兴的,只是他依稀记得太子赵岐面色铁青,自己都一副短命模样。   更主要的是……太师叔把他夸得那么好!?   切。   他对皇家这几位统统没好印象,五味陈杂里,有股酸味格外明显。那是想在李爻身上宣示主权的霸占,理智知道自己过分了,感情上还偏想继续过分下去。   可能是气场上露馅了,李爻看他。   景平立刻不显山不露水地对他一笑,给他夹了口菜。   这之后,辰王跟李爻念叨其他政事,多是议论牢骚,东一句西一句的不成体系。   他离开相府时很晚了,带着六七分醉意,让李爻派车送回去了。   李爻送人时故意没披外氅,往府里折返又轻咳了两声。   果然,景平立刻紧了眉头,眼神里责备混着心疼,脱下外衣披在李爻身上:“你什么时候能在意自己……”   李爻没拾茬,笑眯眯地端详景平,把人家看得心里发毛,才道:“深藏不露,挺能喝啊。”   “之前我也不知道,”景平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别开头吹远酒气,“太师叔给太子殿下做老师,我这辈分算是起不来了。”   他嘟嘟囔囔。   李爻觉得可笑:“你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更何况,太子殿下心思深沉,他在我身边也不一定是好事……咳,”他话没说清,也不打算说清了,突然话锋一转,“但我待你真心实意得紧呐,你快加冠了,我在临街有套宅子,送给你做二十岁的贺礼好不好……”   “太师叔是嫌我了吗?”景平不等话音落。   李爻眯着眼睛看他。   因为酒气,李爻眼尾染了一层淡淡的红,微吊的眼眸里藏着难言的深意,景平被他看得心里咯噔一下,顿觉自己酒后失言,话问得不大妥当。   李爻错开目光,道:“你总归要娶妻。成家才能立业,相府怕是风水不好,困我一个便罢了,不能连你的姻缘都挡了。”   景平心头被狠狠掐了一把,他曾暗自发誓没能力站在他身边时,就默默守他一辈子,可不知何时起,他发现默然守护是这么熬心。   他只是想着将与这人分宅而居,渐行渐远,他身边终于她人伴,便肝肠寸断。   从前总道遇见李爻是他十几年间最大的庆幸。   而今看来,自己不知不觉已被困囹圄,缠住他的是最庆幸的痛,不会消失,难以控制缓解,在他一呼一吸间提醒他还活着。   十几年间,景平练就的第一大技能就是面无表情。   他心里翻天覆地,面儿上依然如常,甚至垂眸有淡笑:“我再攒一年俸禄,在临街置个小院,会搬出去的。但我不想要你送的宅子,我不能总在你的庇护下活着。”   这让李爻摸不明白因果了。   心里有个小人,替他挠着脑袋纳闷:难道又是我太敏感了?幸亏没直接问,不然可着南晋疆域都无处安置我这张老脸。   突然灵光一现,他记起景平在城外供过善缘灯。   他心道:小样儿,我倒看看你在那张破纸上写得是谁。   打定主意,李爻挑眉一笑,背着手回屋去了。   李爻和景平都是有想法即刻去实践的人。   他择日不如撞日,待到夜深人静,偷偷摸摸爬起来,谁也没惊动,拿着腰牌,一匹快马出城去。   没人想得到,堂堂南晋右相为了弄明白某人的心思,半夜三更跑到郊外庙里去做贼。   更是连李爻自己都没想到,离岳华庙越近,他心里越是打鼓,突然不知道若在奉纸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回去该如何面对景平。   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吗?   嘶……   麻烦。   猜个屁,看过再说。   李爻把马栓得远,悠悠哉溜达到院墙根,看看左右没人,凝神听墙里也安静,眨眼间身形一飘进院了——跨这破墙于他而言,简单得跟迈门槛子似的。   庙被皇上抢了香火,牛鼻子跑了好些,冷清极了。   偏殿,东华帝君像下供灯还明亮。   执殿人不知去了哪里,李爻心道“省事儿”,倒背着手眯眼寻了好半天,终于从那灯丛里瞄见景平熟悉的字迹。   他在神仙眼皮子底下做贼半点不心虚。   但举头三尺或许真有神明,就在李爻的手与红艳艳的奉签将触未触时,殿外陡然起了阵邪风,卷着冲进殿门,把灯火吹得飘忽闪烁。   李爻心思一动:这是提醒我别看么?   倘若当真有神佛照拂世人,不渡众生疾苦,跑来我这作什么妖。   哼。   就要看。 第053章 月色   供殿执夜的小道士在出恭, 正身心舒畅呢,被突如其来的妖风惊了。他着急忙慌蹦起来,把裤腰带胡乱一扎, 健步如飞往供殿去——殿门没关, 供灯给吹灭了可不好。   李爻把奉签拿下来, 掀眼皮看东华帝君。   万千供灯自下而上给神像投光, 大晚上还挺瘆人。李爻没心没肺地挑眉毛恶劣地笑,正待把奉纸展开,院外一阵“噼里啪啦”的鞋踏拉声。   哼, 神仙老爷招小弟回防挺快啊。   李爻眉心一收, 判断自己从大门出不去了,眼睛飞快地扫过供殿内——神像侧后方的窗子开着。   他两步抢过去,翻窗跳去殿后身了。   几乎同时,小道士进门, 见供灯都好好的,刚要松口气, 便看见神台正下方灯上的奉纸没了。他大惊,四下里好一通找,连墙旮旯都翻开缝看过, 依旧是没有——这不出了鬼了么。   他拿出录档册子将奉签一一对过, 发现丢的居然是丞相府的签!   他赶快转身出去, 掩上殿门, 往师父房间通禀去了。   而那“鬼”呢, 这时已经骑在马上了。   李爻似是悠然自得染了一身月色, 缰绳大撒把, 只靠双腿控制着马儿的方向,慢悠悠地打开纸签, 临看到字时,面不改色地如临大敌——若上面真是他的名字,该拿景平怎么办啊。   脑子没想出所以然,手已经把纸翻开了。   结果上面写得是“神明感鉴,心愿自明,天不怜见,云深障目”,要不是字迹熟悉、且落款是景平二字,李爻甚至以为他拿错了。   嗯……?   这什么玩意?   神仙啊,你得看清我的愿望,看不清就是你眼瞎。   好么,头回看见许愿许得这么霸道的。   李爻心想:反正如果我是神仙,不会理你的。不拿雷劈你就不错了。   但他一转念,回忆起景平许完愿望当天那心虚样,又觉得这事依旧不对。   难不成这小子被当时自己一句“想看易如反掌”吓着了,偷偷换过奉签?   到底写了什么,防贼似的!   李爻鬼鬼祟祟半宿换来风平浪静的心,消停不足分毫时间,又乱了。   但这些于李爻而言是闲愁。   他回屋睡一觉,第二日起床见景平如常蹭他的车去太医院当职,猜测便不那么刺挠了,遵循着不变应万变的原则,努力不多在此事上费心。   天色未明,街市上清净极了。   相府门前直通南北的大路上一人小跑而来。   来人穿着道袍,手托拂尘,看步伐功夫不差。   李爻瞄一眼就知道来人是谁,依旧做作地虚着眼看了半天,而后恍然:“哎哟,这不是无夷师兄吗,这大半夜的,来找我吗?”   道士正是庙祝无夷子。   他向李爻行礼,笑道:“今儿倒不是来找相爷,”见景平在一边,躬身行礼,“小信主,实在对不住,昨夜不知为何,你供的善缘奉签不见了,贫道前来赔罪,劳烦信主费神重书一签,贫道带回去加持七日,重新供上。”   景平眉目和善地听无夷子说完,眼波一闪,似笑不笑地看向李爻。   李爻没事人一个,把手一背:“看我做什么?无夷师兄跟你说话呢,现在还有时间,要写吗?”   景平目光里意味不明的笑更浓了,问道:“太师叔前半夜去赏月了吗,月色好不好?”   “什么意思?”李爻明知故问。   月色有点噎得慌。   景平极少有地笑出了声音:“好似听到太师叔屋子门响,隔了好久才回来,我以为你去看月亮了。”   李爻有点虚了:难不成真被他察觉了?   但他能确定景平没跟着他。   他决定化身滚刀肉,无视这个话题,问道:“到底写不写,磨磨蹭蹭的,一会儿我还上朝呢。”   景平还是在笑,意味明显: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咱俩心照不宣。   “那太师叔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恭敬接过无夷子递来的空白奉签,到门房借笔墨,当着李爻的面把那句话重新写了一遍,折好递还回去:“俗事闲忧要劳烦道长费心跑一趟,对不住了。”   跟着,极为恭敬地行礼。   分明是替李爻这祸头道歉客套呢。   李爻旁观他这副指东说西游刃有余的模样,心里无风便是浪,隐约从景平身上看出点自己蒸不熟、煮不烂的风骨。   他极快地深思熟虑一番,终归还是没问景平。   景平不是小孩子了,既然闭口不提,便是自有考量。   李爻想,即便对方真的对自己有超越师徒的情感,或许也是源自他的经历。少年成人,总有一个阶段慕强,容易分不清到底是崇拜还是别的什么。   小景平既然不提,便是自己都没想清楚,或许过段时间便淡了。   何必在对方没准备好的时候去当面戳问,引人尴尬呢?   李爻坐在车里,看似闭目养神,其实是在归整这禁忌的情意。   只是他不知道,景平何止想清楚了,且立场坚定至极。   闭口不提是旁的原因。   “太师叔,”景平突然叫他,“睡着了吗?”   “嗯。”李爻没睁眼。   这副模样的潜台词明摆着是“你别吵我”。   景平向来知心解意,如今倒不懂一样,直愣愣来了句:“你是不是以为我喜欢你?”   这回只要李爻眼皮没被缝上,便怎么也闭不住了,他睁眼、坐好、脖子发僵地转向景平,没说话。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景平笑着看他,声音很沉。   李爻依旧不说话,心里倒似有重担落了地,脑子极短地卡了下才又运转起来。   对方如此坦诚,他索性也坦诚了一半:“昨夜我确实去看了你的善缘灯,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挂着谁,只要不是天仙,咱们就努一把力。即便不成,往后回想也不至于后悔。”   即便不成,也不至于后悔……   这话触动了景平,他手蜷着,拇指摩挲着食指的外侧关节,片刻表情才松得不似一尊蜡像:“可他就是天仙,是我很小的时候,拉我出噩梦的人。现在想来,他也不过是我的一个梦吧。”   李爻接不上话了:怎么还来纣王梦神女这出了?   景平继续道:“太师叔是我心里敬爱的人,我未见你时便听了你的故事,我崇拜你,总想离心里的大英雄近些,想和你比肩而立,想替你分担忧愁,若是因此让你觉得越界了、误会了、不痛快了,我会收敛的,不必到弱冠,你若是觉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爻听景平这番说辞与他推测得差不多,只是人家孩子全副的恭敬心意凭白被自己想偏,让他歉意倍增,“你叫我一天太师叔,相府便一天是你的家,昨日的提议你若不喜欢,当我没说过。待到明年你生辰,想要些什么,再另做打算。”   景平颔首,称了一声“是”。   “太师叔若是乏累,再歇会儿吧,到宫门口我叫你。”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平静地否认自己喜欢对方已经耗尽了心力,李爻的疑心看似放下了,他也能继续住在府里,但他的心依然一抽一抽的难受。   李爻则真的松心不少,“嗯”一声,又合了眼睛,闭目养神直至宫门口。   大朝会上,几位言官乌漆嘛遭奏了几件事,在李爻看来实在是池浅王八多,尽在虚头巴脑的事情上牵扯精力。   但他今天心情还不错,看那几只惯会挑事的王八也顺眼不少。   皇上赵晟端坐金殿,终于捱到不再有朝臣上奉奏事,向樊星示意:“宣。”   樊星领命,笑着看了李爻一眼,而后拿出道旨意来。   李爻顿时知道是要干嘛了。   果然,皇上当殿下诏封李爻为康南郡王,赞誉他定国安邦,功勋卓绝,说这是兑现多年前封他做丞相时的承诺。   陛下的言出必践、善待贤臣即刻又会传到坊间成为佳话。   可李爻实在不想当这王爷。   皇上对他器重甚至堪称偏爱,情意背后隐匿着抱歉。而为帝王者,在臣子身上的每份付出、恩典,必然是要收回报的。   李爻可以回报给他忠心为国,却没有信心让皇上相信他的忠心。   先帝那句“二臣贼子”不仅刺在李爻心里,也是在皇上心里埋下的种子,稍不小心,便会被流言滋养,长出名为猜疑的毒藤。   无奈眼下皇上是不打算给他拒绝的余地了——商量几次你都婉拒,朕索性不商量了。   这做法十分“赵晟”。   李爻只得领旨谢恩。想起昨夜与王爷闲话说到,自己拒绝郡王爵的事情,都传到太医院的司药小太监耳朵里,李爻不禁心里苦笑。   赵晟意愿得偿开心极了,欣慰道:“朕早说你是国之重才,必不亏待,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才好。”   李爻默默叹了口气,皇上自幼性子便如此:认定了的事情,八头驴子也拉不回来。他倘若说面前的李子是甜的,即便尝出酸来,是宁可承认自己舌头有毛病,也不肯承认李子确实是酸的……   这毛病在治国上有利有弊。   如今四海小乱不断,封王也不该过于高调,需得想个什么法儿让皇上差不多得了。   眼看皇上要让礼部安排典礼,老天爷难得与李爻心有灵犀了。   大殿外一声拉着长音的“报——”由远及近。   敢于搅扰朝会的奏报,多是加急军报。   果不其然。   南晋的板图西南紧邻胡哈和羯人,再远一点便是搁古。   搁古王朝始于前朝建都时,一度发展很快,一直牟足了力气和更西面的大食干仗。   双方板图多年来总是推拉变化。   近几年,似乎终于疲沓了,好一阵子没有两国交战的动静。   谁知消停不过几年,搁古与羯人修邦交,搁古王听羯人添油加醋地说了胡哈乱事的因果,觉得胡哈闹到事败也不过损了个王子,实在是便宜。   终于调转方向,向南晋攻来。   夏季末时,搁古连连犯境试探,鄯州一带不胜其扰。   时至中秋,双方正式开战,老将军常健带定边军离开都城已经半个月了。   但这丈打得不怎么顺利——地利、人和皆不吃香。   鄯州边关的古长城残破,因多年未起战事,关外也有晋人居住,多是如星盘漫散的小村,很多村子只十数户,当地辖区的地图上都没有记录。可此一开战,这些小村就成了敌军的刀下之鱼。   几日前,常健看准机会,用包抄阻断的阵法歼灭搁古骑军三千,搁古主力后撤,彻底退回旷原深处。老将军不熟地形未敢深追,正自回撤,临城传来急报,另一拨搁古军队趁晋军主力被牵扯,一连屠了三个关外的晋人村子。   仗打起来有些日子了,关外能跑的人早就跑了,还留在村里的多是些家中劳力外出的老弱幼小。   他们被军抓了当人质,绑在驻军阵前,逼迫关军开城门。   城门当然不能开。   那搁古军便在城关外将晋人孩子抽筋剥皮,人皮制鼓,颅骨制碗……   常老将军从临城绕到关外阻击,搁古军又打都不打,火速后撤,跑没影了。留下被利刃串成串的百姓尸体,如人间炼狱,血肉不成型。   老将军在战报上写:老幼相护而亡,不敌金戈之利。死无全尸,人屠垂泪。   最后他奏请陛下将修补古长城之事提上议程。   若是再能调配兵力专门负责零散村镇回撤事宜就更好了。   “诸卿意下如何?”赵晟脸上笑意全散了。   北边长城正在修,国内征召劳力已然吃紧,现在又要修西南面。   所有朝臣都看向户部尚书。   打羯人没钱、工部研究火器没钱,现在又要修长城……   没钱也没人。   户部尚书任德年有苦难言,看一眼皇上,他不敢说“不如您从神君祠里化化缘”,只得拿眼神示意皇上:要不您看臣值几两钱,把臣卖了算了。   皇上看他那土眉咔嚓眼的样儿,就知道是没钱。   李爻等了片刻,见无一人出声,刚想说话,赵晟便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在赵晟看来,李爻手里拿捏钱款的事是重整避役司,他不想因为西南暂不算大的乱子把这事搁下。   而且,这些朝臣就需得挤兑一番,才肯好好出谋划策。   “既然没钱,有何提议?”   赵晟说话时带着怨怒,他早让户部纳谏,至今也没个提议报上来。   任德年低眉道:“历来开源若是做不好,便会生乱,是以……微臣建议诸位大臣,身体力行勤俭自持,臣自愿俸禄减半,助我大晋危难。”   赵晟直接给气乐了,拍桌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你那丁点俸禄,能补长城几块砖墙!尸位素餐,留你何用!”   任德年腿一软,直接跪下了,依旧不说话。   “陛下息怒。”   正这时,有人沉声出列:“老臣有话要说。”   赵晟看这人时脸色稍微好看了点,往龙椅上一靠:“国丈直言吧。” 第054章 暖灯   左相苏禾口称“老臣”, 今年不过刚五十。   他人很精神,五官也俊雅,只是言谈举止间透出不多的刻薄, 许是他身为文相, 心力操劳之余还要分出额外精力与嘴皮子溜儿到开花的言官们周旋, 久而久之, 带了相。   他向赵晟行礼:“历来快速充盈国库的方法多不是良方,臣将法子滤了一遍,觉得只有三条尚算可行。”   苏禾提出的办法分别是铸新币, 待长城修缮完成后着手缓慢回收;少生孩子的得多纳税, 能收钱,也能提升人口;除了垄断盐、铁、铜,还可以垄断酿酒。   这些方法多是旧酒装新壶,但国家之大, 开源不易,也怪不得他。   苏家是世家, 苏禾的爹是先帝一朝的左都御史,女儿是当今圣上的正宫皇后。他的提议,只要不是离谱十万八千里, 总有人拥护。   言辞论罢, 不少人附议, 先解燃眉之急才是。   赵晟高座龙椅上, 不置可否。   群臣你看我, 我看你, 不知皇上会作何决议。   “陛下, 臣有话说。”右都御史道。   赵晟面无表情,摩挲着竹报平安腰佩的手一扬, 示意他说。   右都御史道:“开源重要,节流亦然。我大晋五十一道、州、府都有御使台分司,陛下治国平天下,少见悬案错案,各地官员也清廉为民,不如陛下将避役司的布局事宜整合于御使台分司,这般可省下开支。”   意思很明确:皇上把避役司的活儿纳给御使台吧,我们干得过来。   避役司职能确有部分与御使台重合,只是御使台多是文官,避役司则以暗探为主,这般初衷统一,文武相和,从大面上说得过去。   再往深处想,那些避役司的“能人”们多是有手段的,差事又是李爻直管,皇上心里孰重孰轻,一目了然——避役司御前得力,御使台不受待见的日子就不远了。   哪怕把避役司分驿收入麾下,也好过让对方重打锣鼓另开张。   他说完见皇上不吱声,朝上也没人说话,索性转向李爻:“还未恭贺王爷大喜,不知王爷如何看待此事。”   右都御史名为陈黎,从前李爻忙着四处打仗,未多与朝中文臣过密交集。听闻这位陈大人是从地方官员一步步登上青云,此人一路晋升,长顺无比,有人说他左右逢源,也有人说他为人刚直。   正如当下,单论他这番言论的初衷就让人摸不清底牌。这事办好了,确实是节流,免去避役司成为酷吏机构的隐患;若办不好,就是搅和各地御使司乱成一锅粥,内斗从此不断。   朝堂上的理想状态是就事论事,朝堂上也极少有理想状态。   常态是一句话不对导致麻烦不断。   这事在赵晟看来,兜一圈又转回不整避役司上了。   李爻若是附议,便独显他一意孤行。   而事情在李爻看来,拆东墙补西墙只能解一时危机,他闹不清陈黎的真实目的,拒绝站队:“谢陈大人贺喜,以五十一司为基,扩建融合避役司的利弊,并非是我一言能定乾坤,妥或不妥,需得从长计议。现在燃眉之急是为西南调拨钱款,等不得咱们的实践长论,”他说到这,转向赵晟,“陛下,臣有一言,想请陛下听听,诸位大人议一议。”   李爻还朝近半年,第一次在朝上主动谏言,方才赵晟以为他与陈黎一个意思,现在知道不是,不由得心下一喜,身子往前探了探:“你说。”   “我朝的确多年战事不断,但那些蛮夷游曳不是只滋扰咱们,周围的定疆小国也多不堪其扰。单说阳剑、庾巅近三年不下十次与周边牧国开战,也曾修国书向咱们求援。微臣发现他们并非兵弱、也非穷困,而是军备产力不足,咱们若能出售军备给这样的国家,利处有三:一来巩固关系,令盟、敌相互制衡,减缓唇亡齿寒之忧;二来向四夷彰显我大晋战备充裕;三来也能缓国库……”   “这万万使不得啊!”   李爻话没说完,新任工部尚书诈尸了:“王爷一人能敌千万军,又如何能确保买了军备的小国不将造法照样学去?若他们调转目标来打咱们,不是以身饲虎吗!”   李爻嘴角弯了一下:“魏大人未上过战场,有这样的顾虑不奇怪。所谓产力不足是原料、图样、工匠多方面因素造成的;而所谓贩售兵刃火器,也不是要将咱们最先进的军备卖出去,”话说到这,他看向工部尚书,见他还没开窍,便即更掰开揉碎道,“咱们要依着买方的实际情况确定卖什么。比如阳剑常与南诏六国交战,南诏人善用重盾,但阳剑、南诏均匮乏铁器,他们的重盾多是数层厚牛皮内置硬木做的,咱们向阳剑出售带有倒钩的长矛或弓箭,投矛穿盾,再反向拖拽,重盾阵便破了。而其若是想用这种铁锚与咱们开战,实在无用武之地,是以大人无需担忧。”   文臣的顾虑顷刻被李爻打消了。   朝上众人交头接耳,多是觉得李爻这法子可行。   赵晟脸色顿时缓和多了,问道:“那依着晏初的意思,此事该如何去做?”   李爻答道:“臣需与兵部、工部的大人们针对各国的作战劣势拟定不同的军备需求,再分别发出国书,最后哪国乐于购买,咱们便与对方达成通商,甚至……”李爻缓气沉声,“就连游曳部族,也可以此方法调节,多国制衡,才能相对和平地处下去。”   他还是想倾尽一切可能打压羯人,羯人战力一直没缓上来,但他们现在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碎嘴子,四处挑唆,而后坐收渔利。   李爻此等初衷,并非每位朝臣即刻能懂,但赵晟听进去了。   他一拍巴掌:“妙极!就按你的意思,”他神色柔和下来,“只是此事说来轻巧,其实细节太多,极费心耗力,你该多注意身体,若是觉得谁得力也只管调配!”   这事不是李爻拍脑门子想起来的。   南晋与四夷之争暂时消停后,李爻做了丞相,当时他为打通商路,曾把这个想法与友邦相熟的国君或重臣提过。   只因后来他出事离朝,事情没了后续,如今旧事中断五年再提,无论成败,算有始有终。   更何况,前阵子他已经巡着类似的法儿,把普通草药卖给了日禄基,对方照单全收,这回便又想如法炮制。   可这样一来,李爻更忙了。   封王的事他没工夫在意,皇上张罗了两次想筹小宴给他贺一贺,他都婉拒了。   他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除了处理日常事务,还要统筹避役司那档子事,现在更得清捋他国的作战特点,敲定军备制作方案。   每日从宫内出来,不是泡在工部,便是兵部,多数时候回到府上是要半夜的。   可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景平那屋的灯总是亮着的。对方听到他回来,便进屋问个安,见他气色萎靡时,会诊脉或行针。   有两次他回得贼晚,敲门见景平在看书,可那模样也不知是困还是累,总之是脸色不大好。李爻隐约察觉景平是等他回来才肯休息,因为他偶尔回得早,对方也会熄灯早些。   他咂么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刻意和贴心,引着他不得不矫情又暖融融地想:这府里终于有一盏灯是专门为我点亮着了,无论我是丞相、王爷,又或变回江南小院里的“李不对”。   无奈此时二人话已经说开,李爻不好再揪着丁点微妙不放。   或许真的是人家崇敬之意尤甚呢。   一忙日子便快。   马上要过年了,大部分正常事务的节奏都慢下来,李爻总算能稍微消停。   但也只是“稍微”。   前几日皇上问了卖军备的进度,多国均已来往国书数次,阳剑、车里二国甚至已将定钱送来,第一批订制的军备已经由工部开始制作。   这期间也有岔子:阳剑在最后的细节上一直没有回信,李爻便打算过了年,干脆亲自去一趟。   康南王这倒卖/军/火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国库缓上来半口气,朝臣私下说什么的都有,李爻充耳不闻。   年宴当日。   李爻与景平说好,等景平从太医院下值回家换衣裳,二人同入宫赴宴。   他自己则在书房里,与好高一沓子兵部的文书王八瞪绿豆。   不知何时,下雪了。   起初是小冰渣,快傍晚时越下越大。   书房里火生得暖,李爻浑然不觉。一抬眼才见天色暗沉,窗外像飘了漫天飞絮,而景平还没回来。   李爻起身寻思片刻:雪路难行,等景平回来换过衣裳,再去赴宴是要晚三村了。   他让胡伯备了车,给景平带一套新衣裳,去来路迎他。也免得他一路走回来,天寒地冻湿了鞋子。   西南边境在打仗。   都城年味依旧。   李爻坐在车里看街景,安静得像一尊雕像,不知脑袋里想什么,目光掠过人间烟火,不愿多停留。   突然,雕像不知看见什么,不聚焦的目光聚拢了:“停车停车!”   马车停稳。   “景平!”   李爻从车窗探头招呼。   他见景平低头在雪里走,形单影只。   这年轻人寻常日子虽然话少,却活蹦乱跳的。   今儿怎么了……   景平闻声,有些木讷地仰脸看,该是没料到李爻会来接他,恍惚了一下,才对他笑了。   雪已经给世间铺了一层白。景平站在素白与红灯笼交汇的街市里,恍如天地孤影般没落。他半边脸戴着乌色面具,另半边脸跟雪色融为一体,惨淡得不像话。   李爻一个健步跳下车,撑伞抢到他身侧:“你怎么了,病了?”   说着,他要摸景平额头,看对方是不是发烧。   景平很暗澹,反应却不慢,往后一躲,顺势抓了李爻手腕。   “没事。”他笑了一下。   李爻被他冰得一颤。   那手冷得根本不像活人。   “到底怎么了?”李爻反手一扣,扣了一坨分叉的冰溜子。   他拉着景平往马车上去,见他官服外只一袭薄氅:“你要修仙吗!我没衣服给你穿?”他要解开自己的斗篷给景平披上。   景平却压住他的手:“不用,我没事。”   他又对李爻笑了。   但那笑容太复杂,李爻读不懂。他只觉得景平脸上在笑,心像是哭了。   再细看,景平额头上细细密密的一层,不是雪渣而是冷汗结了冰晶。 第055章 秀色   李爻是搂着景平把他拥到车上的, 两把脱了他湿外衣,又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了他,向赶车小厮扬声吩咐:“回府, 着人入宫告假, 说我不舒服, 夜宴不去了。”   景平抬眼看近在咫尺的人, 他身上难受,心里却因为对方一系列的行为甜得要死。他不着痕迹地把脸在李爻披风的风毛上蹭了蹭。   温暖里顿时扑出一股淡又熟悉的香气,柔软了他的心。   但今日是满朝大宴, 只要有官职都会入宫热闹。李爻最近风头极劲, 今日不去,那些文武大臣不一定又要怎么议论。   “我没事,”景平把披风脱下,披回李爻身上, “中午吃东西觉得不消化,我阴沟里翻船, 调药掐错剂量,闹了一下午肚子。”   他扬声对赶车小厮道:“去宫里吧,”跟着要去拿李爻给他带的衣裳, “诶?新衣服, 我看看。”   小厮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隔帘低声问了句:“王爷?”   李爻一巴掌扇在景平手背上, 狐疑看他片刻, 见他在车上暖了会儿, 脸色确实好些, 但也只是相对而言,遂把脸一沉, 道:“回府。”   马车不容分说调头回了。   景平没再说话,把对方的关心悄悄炼化成一颗蜜糖,品了一路。   二人回府进屋,李爻趁景平更衣擦头发的档口急传了府医。   景平医术不低,闹得府医都要失业了,这回听说是贺大夫得病,旋风似的卷过来了。   一番诊治,府医眉头不展。   “皱眉什么意思,到底怎么样?”李爻对待府上人从来和善,此刻颇有些疾言厉色了。   府医道:“王爷稍安,贺大夫最近饮食不调,脾胃不合……”   “你看,”景平抢话,“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我开过药了,郭大夫不用忙活,大过年的让您折腾,快回家热闹吧。”   潜台词是:您快走吧。   李爻又端详景平片刻,让他老实在屋里待着,自己送郭大夫出门。   “他只是脾胃不合?”李爻低声问,“可大夫刚刚为何那般神色?”   郭大夫道:“脉象看确实是,只是老夫常年在府上,见贺大人生活习惯很好,觉得不该这般。”   “要怎么调理?”李爻又问。   “饮食清淡,保证睡眠,老夫给开个方子,至于针灸,老夫来行针或贺大夫自己来都可。”   景平隔着门扬声接下茬:“我自己来就行!”   而他,当然不是脾胃不合。   他从师门回来便一直以身试毒,已经按照萧百兴给的药基结合对应症状调配出数十种毒药方子。   他懂医,素来谨慎,用毒之前先以针灸护住经脉五脏,所下之毒也不深,是以两三个月过去,没有大风险。   可即便如此,毒药侵体,不适总是有的。   今日他拿捏药量出了纰漏,从早上便难受得要挂相了。他趁着中午,寻无人之处用银针逼过一次毒,不想毒被刺激,反应更为剧烈,下午整个人都虚脱了,快傍晚时才缓上半条命。   他身上难受是小,最要命的是心里:晏初他……已经承受毒伤多少年了呢?他是难受到习以为常,才整日云淡风轻啊。   好心疼。   他发疯发狂地想即刻见到人,把对方抱进怀里,又克制地告诉自己不能这样。   景平冒着风雪往回走,想让自己的冲动被冰雪灭去。   他是全没想到李爻会来迎他。   门“咔哒”一声响,李爻进屋,景平即刻给他露出个笑容。   李爻阴沉着脸:“笑什么笑,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心里还是不踏实。   景平难得嘟嘟囔囔地发牢骚:“真的没事。啧,说没事,你又不信,要不你想让我说什么?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嘿……   李爻指他:要不是看你不好受,我早大巴掌扇你了。   臭小子。   可他板脸不到片刻,自己先绷不住,又软了神色。   景平更乐了,他因为身体不好得以在李爻面前作威作福,甚是得意。他的人生甚至开启了新的大门——早知道他吃软不吃硬,怎么早没发现耍赖蛮缠好使呢?   这么想着,他从怀里摸出针囊,微皱眉头:“太师叔,我要行针,都是我能够到的地方,但你得帮我撑着衣服。”   这时候李爻果然有求必应。   房间里火生得旺,景平整身寒潮衣裳换下,只穿着单衣。   李爻以为他要把衣裳全解开,把火烧得更旺了,通好烟道,又检查过本就关紧的门窗,才回到景平面前,撸袖子:“怎么弄,撑哪里?”   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景平“噗嗤”笑了:“太师叔不必这么紧张。”   而后,景平把自己领口松开些,一把头发熟练地挽起来,随意拎起根簪子盘上。   平时,景平也束发髻,但都规规整整的,而今他好大一把头发松散一挽,几捋碎发还垂落着,扫在颈边,墨黑一描衬得他脖颈润白,那线条流畅得让人忍不住想描摹轮廓。   又宽又松的领口里,隐匿着不可言传的禁忌。   李爻看了两眼,莫名生出种非礼勿视的诡异念想,下意识别开目光,心道:小景平向来冷肃锐利,现在这副样子真是……惹人怜惜。   景平在自己肩颈处下了两针,又卷起大袖子:“太师叔帮我扶住袖子不落就好。”   他不是武职,常服袖口极宽,李爻将那一把衣裳归置好,充当人形襻膊,安静站在他身后。   见他在手臂上下针极快,落针片点不犹豫,简直像是随便扎下去的。   景平扎好右臂要换边,李爻怕他袖子落下扫了针,只能微探身环着他,低头能见景平领口深处一片。   单纯的好色之心常人皆有,纯是感官触觉所致。   李爻见到可餐秀色下意识想多看两眼,又不好在这时色胆迷天,只得第二次别开眼睛,扭头看着窗户俩眼发直。   熟悉的梧桐香似有似无地绕着景平,他落针的速度慢了,微微直起腰背,不着痕迹地往后靠,倚着李爻的胸膛,合上眼睛想象是他抱着自己,顿时觉得若能如此,再这么来多少次都甘愿。   他磨磨蹭蹭落下最后一针,百般不舍地道:“太师叔帮我把袖子撑起来盖在针上就好。”   李爻轻手轻脚,生怕袖子碰了针尾。   他弄好之后问:“这就完了?”   景平笑着“嗯”了一声:“就是没有大碍嘛。”   李爻皱眉:那用襻膊把袖子系上不就得了,哪儿用得着我从头扶到尾?   随即,他又放任对方了:可能是难受没想那么多吧。   他可不知道,景平是想得太多了。   景平挂着针静坐。   他身体底子好,又知道毛病的根本,医法对症,不多时脸色更好了许多。   也正这时,胡伯在门外道:“王爷,陛下着人传信来了。”   皇上一是问李爻哪里不舒服,若有需要速让太医前来;另一个意思是,如果还好,就入宫来待一会儿,还特别强调了把景平也带上,因为越亲王赵昆自封邑入了都城。   赵昆的封邑正是信安城。   李爻听过没说话,看向景平。   贺景平迅速把针下掉,理好衣袖,道:“太师叔等等我,我换好衣裳,咱们即刻入宫吧。”   晋宫的大型宴会多是设在露华殿,今年也不例外。   这大殿宽阔,能容千人。   李爻到时,官员们已经酒过三巡,私交不错的文官武职在他路过宴道时,向他举杯示意。   李爻左右拱手,终归不好多做逗留。   他带着景平快步行至御前,端正行礼:“微臣迟来,请陛下恕罪,愿陛下龙体康健,永承四海。”   赵晟笑着示意位子给他留着呢:“不必多礼,坐吧,你不舒服,怎么了?”   李爻的活蹦乱跳只关乎于精神头大小,看气色从没滋润过。   他谨记告病的茬儿,神色略一萎靡,自然没人怀疑他欺君。   “微臣许是昨夜冲风,头疼得紧,扫了陛下的兴致。好在贺大夫刚刚给臣行过针,好多了。”   赵晟上三眼下三眼地看他:“脸色是不好,军备的事太让你操劳了,坐会儿便回去休息,”他说着话,向身边席位示意,“看看还认得吗?”   席位上坐着个胖子,正是越亲王赵昆。   这位王爷不是正宫所出,母妃是先帝的宠妃,信安城变故之后,先帝将那片富裕地作为封邑给了他,算很是照顾了。   越王已经喝到位了,看着李爻微虚了眼睛,端杯道:“这是……小晏初啊,当年最后一面,你只十几岁,多年不见,怎么……病歪歪了?”   话不算客气。   李爻刚要笑着把锋芒岔开,便听赵昆又道:“难怪四夷来欺,原来因为我朝右相、新封的康南王是个连头疼脑热都要告假的病秧子,传出去岂不笑掉人大牙?”   景平就在李爻身边,呼吸一沉。   李爻借着宴台和自己大袖子的遮挡,回手握在景平腕上,不轻不重地一捏,转向赵昆笑道:“所以下官知错能改,这不是来了吗。”   赵晟帮腔道:“二皇兄这话说得不妥了,晏初身体不好是为国操劳、为朕所累,你对他过于苛责了,”他又对李爻道,“别光坐着,快吃点东西。”   李爻谢恩坐下。   赵昆面无表情地定了一会儿,环视大殿内一派和气,脸色越发沉冷,突然站起来了,向皇上正色道:“臣此次回都城,一是来看望陛下,二是有求于陛下。”   大宴之上,皇上只得顺着话问:“何事?”   赵昆道:“恳请陛下,为臣另择封邑,信安城我可不想再待下去了。”   他端杯向皇上虚敬了一下,将酒一饮而尽,躬身不起。   这茬提得又突然又不妥。   朝臣们相互敬酒变成了打掩护,一个个贼眉鼠眼地听赵昆要撒什么癔症。   信安城山秀水美,又临江南鱼米富庶,不受外族侵扰,怎么就待不下去了呢?   赵晟暗骂二皇兄不长眼,但他好歹一国之君,挺好的日子,他不想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岔话题道:“说到这个,朕来给你引荐,”他向景平示意,“信国公世子贺泠,医术高明,现在太医院任职,”他笑着看赵昆,“那片地方二哥若不喜欢,朕看干脆待到景平加冠娶妻,把国公封号还他罢了。”   赵晟第二次提这事。   赵昆目光转到景平身上,看他片刻,嗤笑道:“你就是当年幸免于难的小孩?”他眉毛一挑,语气也挑衅,“御前戴个乌漆嘛黑的脸儿做什么?哦……对,听说是丑,摘下来让本王看看,到底有多丑。” 第056章 报复   李爻听得怒气撞头。   不知为何, 越王说他无所谓,折辱景平他却容不得。   他对越王笑了下,自满杯中酒刚要说话, 景平在他肩膀上一搭, 已经站起来了, 垂眸向李爻柔和地笑了下。   景平向赵昆恭谨道:“既然王爷想看, 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话音落他坦然摘掉面具,轻轻放在李爻手边,随手拿起李爻那杯没来及喝的酒, 到赵昆面前躬身道:“信安城内还有我幼时的玩伴、给我做糖人的叔叔、煮米糊的阿婆, 这些年多谢王爷照拂景平故人。”说罢,向王爷置在桌上的酒杯一碰。   酒太满,磕碰之下洒了些。   景平“哎哟”一声低呼,摸出帕子沾干溅出的酒:“下官第一次给王爷敬酒难免紧张, 王爷莫怪。”他不顾自己脸上的斑驳暴于众人眼前,更对群臣的低声私语充耳不闻, 悠然饮尽杯中酒。   这般年纪如此宠辱不惊,姿态端和,越王出乎预料。   眼下皇上、李爻、周围朝臣纷纷看向他, 他实在不好揪着个芝麻品级的小太医狠命为难, 也端杯喝了酒。   赵晟马后炮地和稀泥:“好了二哥, 相貌一事爹娘生就, 更没人愿意损毁, 你别欺负人家, ”越王双眼与先帝很像, 赵晟借酒劲一阵恍惚,回想起父亲临终前让他对兄弟们多有照拂, 不由得叹了口气,“还是跟朕说说,为何想换封邑吧。”   景平此时已经回到李爻身旁,冲李爻眨了眨眼,把面罩戴回脸上,向一旁小太监道:“我僭越用了王爷的杯子,劳烦小公公给王爷换只新的。”   他拿着那杯子像拿了个宝贝不肯撒手。   皇上好不容易给越王开了陈情的茬口,越王自然乐得接。   经他一番言说,众人才知近一年信安城忒不安康。   年初时,信安周边闹了地震,城内尚好,要命的是通商要路阻断了。   想那信安所以长久富庶,正是因为自前朝起,便站在丝茶古道的枢纽上。可这一震不要紧,商路断了。城周围茶田、粮田更废了许多,导致信安城向外输引不通,向内商贸不畅。   官府号召百姓修路垦田,拉扯多次劳力居然招不够。   官员也想用强硬手段,又不大敢,没有太好的办法时间一晃耗了快一年,信安城境况缓和极慢,茶粮欠收、通商依旧受阻。   封邑王爷吃邑金,自然不乐意。   赵晟听过愣了愣。   信安城地震的事情春天就传到都城了,但所报情况轻描淡写,没有这般严重。   “劳力为何招不够?”赵晟问。   李爻听着,心思一顿,隐约猜到事情或许与离火教有关——离火教信奉不争,天灾于信众而言是老天爷的提示,越是要渡灾劫,越是要去虔诚信奉。信众们约么是整日聚在神君祠里给皇上烧高香呢。   没人敢把招不上劳工的屎盆子扣到皇上脑袋上,所以才既招不上来,又不敢强硬。   他不动声色地腹诽赵晟:还是你的锅。   越王扫眉耷拉眼:“因果复杂,臣说不清。”   皇上皱了眉,他察觉出内有隐情,却没如李爻那般想:“二皇兄的封邑是先帝所定,没有说换就换的道理,”他沉吟片刻,“晏初。”   李爻起身,正色道:“臣在。”   “你本就定下要去阳剑,待到军备的正事了了,你回程顺带去看看,那些天高皇帝远的昏官到底将灾情瞒报多少,若太过荒谬,当即给朕处置了!”说到这,他晃眼看见景平,颇为贴心道,“毕竟是你家乡,你也随同去吧。路上也好多替朕看顾你太师叔身体。”   李爻领命,景平谢恩。   皇上想了想,又补充道:“出发时,朕调配江南两万驻邑军加两万禁卫军给你,你去阳剑要带人压阵,让他们在边境给你站脚助威。”   郑铮突然开腔:“陛下。”   他久在坊间,李爻能想到的事情他八成也想到了,怕是担心李爻往后不好处置,想出言点一点。   但眼下宮宴,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李爻抢话道:“老师,若是议政,朝上再论吧。”   郑铮略有沉吟,不待说话,越王无预兆地低吟一声,跟着骤然抓耳挠腮起来,动作急躁,眨眼的功夫把皇家端仪扔了个干净,直如泼猴附体。   肉眼可见,胖脸上起了红疹。他对自己下手很重,脸皮几下抓出血檩子,疹子泛得连成大片。而他脸还没抓挠明白,又转而狠捏太阳穴,连声“哼哼”似是头疼。   看架势滋味剧烈。   王爷再多长两只手也不够忙活。   皇上惊道:“二哥怎么了!”他问越王的随侍,“王爷是特凛体质吗?”   随侍早急了,手足无措道:“王爷从未出过疹子啊。”   皇上即刻要招呼坐在远处的太医,晃神想起景平就在跟前,赶快向他示意。   景平起身定声道:“陛下莫急,微臣看看。”   火烧眉毛的情况下,内行人的镇定自若是能给自己镀一层金的。皇上经多见广,尚算淡然,越王的小侍看景平时,俩眼都要汪出水了,俨然如看见活菩萨。   景平向赵昆恭敬道:“下官失礼了。”   他不等越王说话,擎过对方双手开始号脉。   宫内皆传小贺大夫问脉针灸堪称绝技,多数人却没见过,这回大庭广众之下得见景平问脉方式奇特,群臣开始低声议论。   双手同时诊脉,速度极快。   不肖片刻,景平放开赵昆,环视众人,目光落在皇后处:“娘娘,微臣赴御宴,不可带银针,现在去取耽误时间,想借娘娘耳坠用用。或会有损毁,请娘娘勿怪。”   急症当前,皇后娘娘赶快将耳坠摘给景平。   景平将耳钩掰开些,在烛心里过了过,找准赵昆穴位扎下去。   耳环钩比寻常银针粗不少,景平手法又稳又狠,一下一个血窟窿,再又挤出血来。   他依葫芦画瓢如此这般,扎一下王爷“嗷”一声。待到在王爷身上攮出十来个血洞时,越王紧蹙的眉头舒展些:“好似……好了了……头没有刚才那样疼了,只是……只是这脸还是……”   他又要去抓。   “王爷莫抓,忍一忍,”景平拦他,“王爷是隐性特凛体质,今日的菜肴不知哪几种搭配诱发了急性疹,同时刺激血脉冲了头颅,幸亏放血及时,否则后果……很危险。下官给王爷开两副药,内服外敷,四五日后,疹子就会退了,这几日只能切忌手抓,”话说到这,景平眼角挂上一丝笑,“否则王爷便要如下官这般,破相变丑了。”   李爻作壁上观,心道:何止破相,你还报复他笑我头疼呢。打小一副有仇当场就报的性子……虽然急了些,倒还挺可爱的。   照顾王爷的小侍俩眼发直地听完医嘱,摸不到头脑:“这……这如何知道王爷是怎样诱发的不适呀,以后再这般,身边若是没有大夫,岂不很危险!”   景平作波澜不惊的高人模样,目光扫过王爷桌上的酒菜,山珍鱼肉、菜蛋酒浆,只要上桌了的,越王是一口没落下。   他为难状道:“这……王爷今日吃过的食材,先单独尝试,再两两搭配,而后三三搭配,都试过总会知道王爷的体质与哪几种东西相克。”   小侍更懵了:“那这得试到什么时候啊……这几天王爷可该吃什么呀?”   “特凛发作该饮食清淡,米粥足矣,”景平顿挫,无可奈何找补道,“若最后什么都试不出来,也不必过于惊慌,王爷久居南方,骤到都城,水土不服才闹出急症,也有可能。往后多在意些,稍有不适赶快传大夫就是了。”   李爻想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啊,这本事倒是出师了。   想也知道越王试不出个所以然,往后吃饭必得小心谨慎提心吊胆的。   几人说话的功夫,越王的脸已经肿得像二师兄了,他难以支持到宴会结束,等景平写好方子,便离席了。   景平将皇后娘娘的耳坠擦净还回去,回到座位上。   他看李爻,换来对方一个眼含笑意的白眼。   景平知道李爻即便不知细节,也已经看出是他捣鬼。他近来研究五弊散,每日跟毒药为伍,颇有心得,算计个看不顺眼又没有防备的人,委实不难。   宴会演过插曲,恢复了闹哄哄,好些朝臣赞叹贺大夫医术精湛,景平一一持礼谢过。   他顶着张冰块脸,左右逢源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渐而消停,觉得能在李爻身边安静待会儿,却听侧面有个女子说话:“晏初哥哥,我敬你一杯酒吧。”   李爻和景平同时循声看——辰王殿下身边有位姑娘起身,是蓉辉郡主。   李爻与她上次见面至今,已经时隔小半年了。   都城门口,李爻哄她让辰王去查范洪的底细这事不了了之。   本来也没指望她,李爻也没再提。   回想当日,郡主一身戎装,若非身形过于玲珑,飒爽英姿直如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今日她着了女装,乌亮的长发用珠翠点缀得恰到好处,翠色的簪坠像困了一小方灵动山泉,应着她整身淡云青的衣裙,全然没了假小子模样。   李爻笑着逗她:“郡主还是这样穿好看,”他赞完端杯,“祝姑娘长宁安康。”   蓉辉郡主与他干杯,开心道:“你真觉得这样好看吗?”   “好看呀,当然好看了,”李爻坏笑,“这样你就得端着淑仪,不能如当年那般,随手抽侍卫的大刀追着我砍。”   郡主即刻噘嘴。   李爻见她还是小女孩的模样,笑得更开了。   蓉辉郡主不乐意了,几步跑到皇后跟前:“婶婶,你说说他,我端静一回,他要笑我,待到我不装了,他还是要笑我!”   皇后见郡主长发乌亮,唇红齿白,皮肤吹弹可破,确实可怜可爱,笑着从自己头上摘下点翠簪子,戴在她头上,把她拉到近前,用极轻的声音道:“新年的愿望你还没许呢,给我说说,今年许个什么愿望?”说话间,皇后眼神飞着李爻,“现在不说,又要等了。”   郡主笑着偷眼瞄李爻,迅速垂下眼帘,跟皇后低声娇嗔道:“婶婶惯会取笑我。”   皇后莞尔,轻叫一声“皇上”。   景平怀里的醋坛子眼看要揣不下了。   他坐在李爻身边,不好明目张胆注视敌人动向,只得垂着眼睛,把耳朵支棱得老长。   谁知他却什么“敌情”都没听见,因为敌方蓄谋已久,完全不用商量。   皇后一笑,皇上便知是何意,转向李爻朗声道:“晏初。”   李爻好不容易吃口东西,听见皇上叫,忙撂筷端正坐好。   皇上温和道:“你吃你的,别拘着,”他眼角鱼尾纹都漾着笑,“你近来封王,是大喜。趁今日年关好日子,朕再为你提第二件喜事,将蓉辉郡主指给你为妻如何?待到你外差回来,便给你二人完婚。” 第057章 酒后   贺景平心里一团炸药把五味陈杂爆了个七荤八素, 酸甜苦辣混在一起,也尝不出到底是啥味道了:   抛开情感,他私认为从朝纲稳定看, 皇上不会让李爻娶亲王的女儿, 真要指婚, 要么指公主, 要么指朝中重臣的闺女,赵晟这么做,该是存了试探的心, 只是不知想试谁多一点;   再论李爻, 太师叔也是不会同意娶郡主的……吧?   可是!   事就怕寸劲儿,万一……万一呢?   他光想象李爻大婚的情形,心里的酸水就要窜到眼里去了。   可眼下他无能为力,只得心如擂鼓、面如死水地看李爻。   等人家说话的片刻功夫, 像熬过了好几年。   李爻站起来了,定然看赵晟片刻, 垂眸歉礼道:“千错万错都是微臣不对,请陛下恕罪,臣不能从命。”   赵晟沉下脸:“何意?你不小了, 难不成要耍一辈子光棍?”   李爻咳嗽两声, 答道:“付太医曾说, 臣活不过三十岁, 从前微臣觉得是笑谈, 近来越发力不从心, 已现日薄西山之相。心下再不愿相信付老的断言, 也不得不信了。若是娶了谁家姑娘,过不得几年要撇下幼儿少妻于心不忍。是以臣哪怕被陛下责罚、惹郡主怨怼, 也不愿做那撒手而去的负心人。”   他说话中气不足,听上去缥缈得紧。   偌大的宴殿,却静得容他的声音传到角落。   没人说话。   皇上也不说话。   倒是蓉辉郡主,突然向李爻冲过来。   李爻想:她当着众人的面被拒婚,怕是怨愤横生,来出气也是人之常情。   可心念陡转间,他看清了姑娘的表情——郡主像要哭,细观动作更似是要补过来抱住他。   这……   李爻不着痕迹地将身子侧向一撤,微笑着快速拿眼睛晃一圈周围人,轻轻摇了摇头,提示郡主这样不好看。   他的目光再落回姑娘脸上时,正巧见她眼眶里跳下一滴眼泪。   李爻非是铁石心肠,皇权算计再如何阴晦泥浊,他都不会迁罪到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身上。   他柔下声音道:“郡主别哭。”   大庭广众下,他劝过一句,再不便多说什么,看向辰王殿下。   结果那王爷已似喝多了,脸通红、眼神散乱——指不上。   李爻只得心里叹气,示意一旁宫女拿帕子给郡主,惆怅地想:你还是变回假小子,拿刀追着我砍更好些……   “罢了,”皇上终于发话了,“今天是朕唐突了,晏初对身体不要悲观。付太医虽然医术高超,你却不该听他一家之言。天下之大,人外有人,总有能医好你身体的圣手,”他又转向蓉辉柔声道,“好啦,大过年的别哭,上次你看上朕的那柄短剑,过了年送给你,当是朕给你赔礼,你若是真心喜欢他,不妨再等他几年,那能医好他身体的人定能出现的。也或许到时候你又遇到更心仪的人看不中他了呢。”   可郡主一门心思落在李爻没几年好活上,越劝越伤心。   一双眼睛片刻又红又肿。   景平没想到郡主这番赤诚反应,心里那口醋没刚才难喝了,他想:她待晏初终归是真心实意的。   活不过三十的“诅咒”让李爻自己公然挑破之后,无数人来给他敬酒解心宽,他一改常态,有敬就喝,不知不觉多喝了好些杯。   宮宴散时,夜色深了。   李爻不是海量,走路晃晃悠悠的。   景平扶着他,被他扳扳倒似的在怀里蹭来撞去,心底挠得很,索性揽了他,紧箍在怀里稳当着:“你不是不大爱喝酒么,今天怎么谁敬都喝。”   李爻笑着瞥他:“过年了嘛。”   景平知道他其实是不大高兴了,轻叹一声没挑破,问:“难受了吗?”   李爻摇头,轻浅地笑出声:“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醉生梦死,别说,喝多了……感觉真挺奇妙的,”他扬手指着天上几点寒星,凑到景平耳边神神秘秘道,“你看啊,”说话间虚空抄了一把,“我现在能耐的,能把星星抓下来,看见没,有没有?”   他攥着拳,在景平脸前晃荡:“送给你吧,一闪一闪冲你眨眼睛,放在房里给你照亮儿玩。”   ……   景平撇嘴:看来是真醉了。   李爻晃悠两下,见景平那表情一言难尽,“哼”了一声,冲天一挥手:“不要拉倒,不给你了,我要给它放生!哈哈哈哈……”   景平两只手扶他,没手扶自己脑门子了,只得哄道:“不怕,我有个这么大本事的太师叔,我想要的时候再请你摘下来好不好?”   李爻醉了也吃捧,摇头晃脑道:“好说……只看到时候你乖不乖。”   “好,你说什么是什么。”   只要你开心就好。   景平扶着醉鬼上车。   车里很暖,李爻一直笑眯眯的,还知道自己解开斗篷,随手放在一旁。   景平倒了半杯炖梨水递给他:“润润嗓子,免得干。”   李爻接了没喝,俩眼都不聚焦了,却要看着景平。   “太师叔怎么了?”   李爻还是笑。   景平寻思:这人应该是喝多了傻笑那一挂的,乱七八糟还挺可爱的。   这念头刚飘过,李爻含含糊糊念叨:“啧,你……怎么不是个姑娘呢?”   “你说什么?”景平心里过了一趟电火花。   再看李爻,他端着半杯梨水,人已经半阖了眼睛,仰靠在座椅靠背上。他脖颈的线条拉得极长,喉结突兀在那里,惹得景平不敢直视。   景平以为他不会答了,正要把他手里的杯子接过来放好,又听李爻闭着眼嘟囔:“你若是个姑娘,他们再拿婚事跟我腻歪,我……我就说……我这辈子非你不娶……就娶你一个……嗯……”车内的暖把酒意蒸起来,李爻比刚才更上头了,浑浑噩噩地不清醒,抬手胡乱一指,“走!现在!上你家提亲去!聘礼……随你提……只要我有就给你,没有也……不怕,等等我,挣来给你……”   马车颠簸。   景平彻底沉浸在他的胡言乱语里,再去扶碗——梨汤半点没浪费,泼了俩人一手。   汤里有糖,黏腻腻的。   景平持着仅存的理智,强忍住趁人之危的冲动,从清水壶里洇湿帕子,给李爻擦手。   “你看……多贤惠,”这祸头还不消停,继续叨叨,“像家人一样……”他话到这骤地顿住了,片刻才“呵呵”笑两声,“也不对,我没家人了,不能咒你……赵晟那混账,明明是……明明是想试探,凭白拉个小丫头入局……”   他东一句、西一句,思维跳跃得跟跳皮筋似的,声音越来越低,是要睡着了。   景平本已横生的觊念,被一句“没家人了”冲得烟消云散,不轨之心顷刻化作满腔心疼,他正想把他搂过来让他睡,李爻抽冷子支棱起来,袖子一甩老高,指着景平鼻子吆喝:“你!”   景平:怎么还有我的事?   “你……你也小混账,自作聪明,捉弄王爷!刚刚也就是无人细究,你自以为手段高明,天衣无缝吗?”他指越王的事。   景平知道他看出来了,打算认错。   李爻手一转,顺势捧了对方的脸在掌心,懵着眼睛,“嘿嘿”笑了,“干得漂亮,他就欠治!”   话音没彻底落下,人往前一扑,栽进景平怀里了。   景平被这祸害闹得手足无措,只好不变应万变,让对方把自己当个人形靠垫,扯过披风给他盖上。   一时间,年轻人心思百转千回,掠开对方贴在额前的碎发,声音又沉又柔和地道:“你有家,我就是。”   也不知李爻是听明白了,还是彻底乱了,嘴角弯起个浅淡的笑,偎在温暖里,睡得沉了。   这般静谧时光,景平万分舍不得它转瞬即逝。   他沉声向赶车的小侍吩咐:“王爷睡着了,咱们找条安静的路,绕几圈再回府,让他缓一会儿。”   马车在大年夜里踏着万家灯火,慢悠悠地围着都城外围的道路绕圈。   炮仗声这一炸,那一爆地远远传来,没能搅扰李爻的安宁,到王府门口时,他还在睡。   景平沉声叫他,见他只是眉头轻轻一抽,便想干脆把他抱下车去。   可终归是动作大,李爻醒了。   他经了景平“万分贴心”地绕城兜圈,清醒不少,揉眼见自己在景平怀里,不由得大为震撼,强撑着坐起来道:“我……居然醉成这样,”他拍拍脸,懵噔起身摸门往下走。   景平没能得偿所愿把他抱回去,只好退而求其次扶他回屋,照顾他简单洗漱,安置他睡了。   醉鬼当然倒头就歇,景平回屋却怎么都睡不着了,他躺在床上,脑袋里翻来覆去全是车上那一段,烙饼到天亮,倒是没辜负“守岁”。   天擦亮,景平在院子里走完一趟拳脚,去厨房见厨子们忙活早餐之余已经熬好了醒酒汤,他盛一碗给李爻送过去。   李爻其实也天没亮就醒了,在床上昏沉着,想回笼又睡不着,赌咒发誓再也不多喝了。   他正口干舌燥又懒得下床,见景平端着醒酒汤来,鼓秋起来:“快!救命的!下次再喝成这样我就是滚蛋。”   景平看他一碗汤几口灌下去,似是还魂了,突然笑一下:“太师叔还记得自己昨天说了什么吗?”   李爻一愣。   景平接过空碗,又倒白水递给他,见他发懵,便不再问。   李爻讷讷地回忆半天,问:“我说什么了?”   景平心思沉了,想来昨天惹人动心的都是醉话。   他避而不谈,决定揭对方另一个短:“你骂皇上来着。”   李爻确实断片了,被吓一跳,心说:我不会说漏了当年的事情吧……   但他见景平那模样实在不似听过炸裂言论,试探着问:“我……我骂他什么了?”   “酒后吐真言,你平日心里怎么想,自然是怎么骂了。”   这话说完,景平自己先愣了——是呢,酒后吐真言。   那昨天的醉话……是不是也是真言?   是不是意味着他至少那样想过,才借醉乱说出来的!   顿悟给了景平一个天大的奖赏,他没头没脑地傻笑出声,见李爻正看他呢,又敛起一半笑,道:“你说他混账。”   李爻看他阴晴不定的,心道:怎么现在你倒像喝多了撒癔症呢。   正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景平开门见是门房小侍,便问:“是哪位大人来拜年了么?太师叔酒没醒呢。”   “不找王爷,”小侍笑呵呵地,“来人说是郑铮大人府上的,要亲见您,我去您屋没见您,想您或许在王爷这。”   景平心惊,转回内间跟李爻找了个说辞,飞毛腿一样冲到花厅。   厅里有个年轻人端正站着,备给他的茶水点心,他持着礼没吃。   他见景平来,恭敬道:“贺大人年安,我家老爷托我代一句话来‘南行路上,柳恒村有位姓付的老寿星,大人该去给他拜个年。’”   他说完,不多停留,告辞走了。   景平沉吟,姓付的老寿星……   是当年给李爻下了诊断的付大夫。   他还活着! 第058章 浑水   自从景平知道那姓付的老太医还活着, 便只惦记着去柳恒村。简直魔怔了,巴不得即刻出发。盼早盼晚,总算盼到李爻定下出发的日子。   李爻贵人事忙, 年里依旧整日泡书房处理文书。   景平敲门而入。   李爻掀眼皮见他衣着利落, 背着个小包袱, 莫名一愣:“大过年的, 上谁家串门子去?打牌之前记得沐浴更衣,赢了小钱贴补伙食费。”   他惯是胡说八道。   景平一乐:“我想早行几日,听闻麓山有种稀奇草药, 想去看看。”   李爻沉吟片刻:“你要进山?这次还是卫满将军随行, 我让他安排小队护你吧。或者,找几位避役司的高手……”   这可不好,若是安排了同行人,还得费心将他们甩掉。   景平忙道:“不用不用, 他们跟着,我不自在。放心吧, 我定然平安无事,早巴巴到廿家关口等你。”   李爻寻思:早先他也自己到处乱跑过的,怎么我现在才越发挂心了?嗯, 我的问题——身体不好, 想事牵挂消极。   他没动声色, 向景平道:“罢了, 你去吧, 万事别玩儿悬。”   景平冲他笑, 他对别人冰块一样, 对李爻总能笑得花样百出:“这几天不在你身边,自己多注意身体, 药还有吗?”   李爻摆手:“啰啰嗦嗦,快走吧。”   景平被轰出来了。   细品对方语气里熟不讲礼的亲昵,挺受用。   他只身快马出城,连夜赶路,第二天傍晚时分,从官道拐进入村小路,踩着天黑到了目的地。   现在还踩着年尾巴。   村里有小童四处放炮仗,更不知是谁家摆了流水席,从村头热闹到村尾。这小村子民风淳朴,村民们见景平脸生,依旧乐呵呵地,招呼他坐下喝酒。   “大哥,”景平寻了个面善的老乡,“咱这有位姓付的老人家,住哪户啊?”   老乡喝了二两酒,挺热情,见景平戴着半片面罩,模样冷冰冰的,气韵却端正,答道:“小伙子问付老神医啊,前几天他寿辰,现又赶上他重孙儿满月,这不,席就是他家摆的,”说着他遥遥一指,“看见没,那有座二层小楼,就是他家。”   景平顺着老乡的手势去看,果然见不远处有个大院子,院里小二楼粉刷得崭新,像是近日才翻新过。   “老神医该是去村东头的田埂上遛弯了,”老乡见景平抻脖子找人,笑着告诉他,“那老爷子每天生活规律得一成不变,你去看看,他一把白胡子像个老神仙,一眼就能认出来。”   景平谢过,绕开村里的热闹,往村东头去。   天彻底黑了,村东是大片的菜田,很冷清——老远的田地头上迎风招摇一把白胡子。   景平心下一颤,再又定睛,才发现该是胡子的主人穿了深色衣裳,戴着帽子,是以整身隐匿在黑夜里。   也不知该说诡诞,还是可笑。   白胡子似要回村,正顺着田埂,往回飘。   景平顺着田埂迎去,看清了老人面容形貌:他很矍铄,长得像年画上的寿星爷爷,满面红光,腰背比大多年轻人还劲直,他走在不甚平坦的田间,步履极稳。   那老人看见景平愣了一下,站定下来,不往前走,也不说话。   景平深施一礼:“先生是付太医吗?”   老人没答,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划亮,映在景平脸边,看账本似的端详了他好一会儿。   景平让他看得心里发毛,心说这老人家眼神差成这样,还大黑天的跑这来遛弯,危不危险……   “你中毒了。”   老人劈头盖脸来了这么一句,跟着又想不通似的皱眉沉吟:“但你这毒……中得妙啊,毒侵五脏又被提前预阻,自己整的?”说到这,老爷子“哈哈”大笑,“隔了这么多年,又看见如他一样的医痴小疯子……”   笑声如洪钟。   他望闻问切后三项一样没做,已然看出景平中毒,委实厉害。   景平惊骇之余,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叉手行礼,一躬到地:“求前辈指点迷津!”   付大夫歪头看他:“嗯?毒不是你自己弄的吗?要我指点什么?”   “前辈为何曾说‘丞相活不过三十岁’,”景平还躬着身子,“‘丞相毒侵肺腑,无症状却非无恙’,您当年到底诊出什么了,求您告诉我!”   付大夫不答反问道:“你是谁?宫里来的?”   “晚生贺景平,李爻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他身体每况愈下,晚辈想医好他,无奈线索太少,只得在已知范围内先拿自己试过……”他说到这里,撩袍跪下了,“求前辈指点。”   老人神色变了,居高垂眸看景平,眼神里有极淡的悲悯,他没说话,只是把景平拉起来,上下打量,目光逡巡在年轻人左手的瘢痕上,皱眉道:“你中过羯人的毒……”   景平垂眼不说话,心道:您老行行好,快告诉我正事儿,别扯这有的没的。   但他有求于人,再急的脾气也得压着。   “老夫确实说过李相或许活不过三十,却从没断过他毒侵肺腑,这话你从哪听来的?”   景平沉声道:“《朝臣御药诊录事记》上写的,晚辈亲眼所见。”   果然,付大夫矢口否认:“第一,老夫当年没确定李相毛病的根由,未曾下次判断;第二,老夫从没听过宫内有一本名为《朝臣御药诊录事记》的病册。”   景平眉心一收——老人的回答又一次证明他在太医院偶然得知此事,是有人处心积虑。   不知是谁假扮太医、连病案都造假。   这人似乎是在引他查李爻的毒伤,看似善意,细想却未必。   接下来的事情,比景平预想顺利,老人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当初给李爻看病的因果悉数讲给他听了。   但事有两面性,能这般轻易讲出口,便没有太关键的信息。   依着付太医的描述,李爻入庙堂后南征北战,受伤是难免的,一次他重伤之后,皇上专门指了付太医照顾他。   头两年,付太医察觉李爻身体损耗巨大,断他总有金石损伤,又在攻防战略上劳心,气血两亏;可日子一年一年地过,那虚亏过于严重,想他是正当年、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即便受过重伤,也没损五内根本,怎么可能如此难调养……   这之后,付大夫换了很多种方法,可李爻的身体就是怎么都不见有起色。之后,征战渐平,李爻已经有五内俱衰之相,照这样的势头,他必活不过三十岁。   “您一眼就能看出我中毒,却看不出他也是中毒吗?”景平问道。   付太医摇头道:“你二人不一样,你像是个完好无损的苹果,只是皮面上落了些浮灰,一眼能看出那是蹭脏了;而李相……老夫接手照料他时,他便已经伤痕累累,根本分辨不出他的不妥是浮于表面的泥灰,还是自内向外的溃烂了。老夫自诩医术高明,却医不好李相的身体,实在惭愧。如今你这般说……若是……想来那毒是日积月累时常一丁点,他的身体才会损耗虚亏成这般,活不得太好,又一时死不了。”   也就是说:有人待李爻处心积虑,日常一点点给他下毒,必是时常能见又不设防备的人。   景平脸色很难看。   他倏然想起皇上曾说“那件事我比你早知道不久,是我没护住你……”,又想起嘉王死前的话,“他一年又一年也没毒……”   后面是什么?   “没毒死你”?   所以李爻才闹脾气辞官去了江南?   依着这条思路走下去,皇上说自己不知情,李爻并没反驳。景平更直言问过他“是不是赵晟害你”,李爻说那个“他”不是赵晟。   可若不是皇上,谁敢对他下毒!?   还能欺瞒皇上!   是……先帝?   先帝留下了遗命,连皇上都不知道?   这猜测在景平心里爆开,异常合乎情理。   他心底倏然腾起股怒气,炸裂肺腑,将他体内的残毒冲得不安生。   付大夫见他脸比锅底还黑,问道:“公子刚才说自己姓贺,你是信国公世子……”   景平没瞒着,点了点头。   老爷子沉吟道:“难怪,你娘会伏羲九针,后又机缘经他指点过医术,想来是传给你了,所以你才能将自身毒性压制得巧妙,但你常年埋针在身上,损害不小,若是试毒,最好拉长间隔,待一种彻底代谢掉,再试另一种,否则……”   老大夫摇头叹气的。   景平惊奇,他为了压制毒性,在穴道中埋针是谁也不知道的。这老大夫居然门儿清得像亲眼所见。   “他没有时间等……不知为何,他好像突然严重了,近一次毒发,半个身子没知觉,却还要瞒着我……”景平声音很淡,却听了便让人揪心,他话说到这顿住须臾,想到了什么眼睛忽闪起星亮,“您刚才说什么?您认识指点我娘亲医术的高人?他是谁,能医我太师叔的病吗?”   付大夫摇了摇头:“一别六十载,江山更迭,老朽不知他身在何处,当年他一心避锋芒,只想度人医病,却生逢乱世,瞎了眼睛,或许早已死了吧,依着他的性子,即便活着……咳,”老人叹气,一拍景平肩膀,“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没吃饭吧,先吃饭,然后你跟我说说李相的症状,咱们奔着解毒的方向寻寻法子。”   话说开之后,这老大夫很是自来熟,拉着景平回院子关门吃饭,秉烛与景平研究李爻的病况,把重孙满月酒的热闹都阻隔在外了。   与此同时,清宁殿里。   豫妃面对一盘残局独自执棋,那曾经假扮老太医引景平入局的小太监福禄站在近前。   “娘娘,前日静娘子传信来说,城郊的庙里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她想求您……”   豫妃素手一顿,掀眼皮扫福禄一眼:“她想入宫伴驾?”   福禄赔笑:“倒也没这么说,只是说求您给她换个地方。”   豫妃冷笑:“她大义灭亲密告夫君谋反才过去多久,嘉王的棺材板还热乎呢,风口浪尖的,她就想爬陛下的龙榻了?你去告诉她,承诺的事情自会兑现,但需要忍一忍。”   “是,”福禄敛目低声道,“贺泠似乎去找付太医了,是郑铮大人给的指点,您看……要不要……”   话说到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豫妃笑道:“自然不用,这水越浑越好,当年付老头都没诊出李爻是毒非病,如今又能有什么能耐?大乱之下,才有新机会。更何况,贺泠若能研究出解毒之法,也未必是坏事……”豫妃皱了眉,看向窗外,“他说此毒无解,我不太信,我想看看他到底对我保留了多少。”   豫妃站起身,到花架近前,随手折兰花:“他呢?说没说何时入宫来看我?”   福禄面露难色:“先生他……让奴才给您带句话,近来不方便,”福禄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递过去,“这是他让奴才带给您的。”   豫妃展开帕子,见上面只一方兰叶,无款无字,意在应和她名字里的“兰”字。豫妃“哼”一声,把帕子和花一起扔回去:“还给他!你去问他,拿这破玩意来,是要让本宫对他聊表哀思吗?”   福禄见主子怒了,垂手站在一旁,不说话,也不退下去。   豫妃横他一眼:“还有什么话?”   “娘娘做的蜜饯阖宫喜欢,尤其是太子殿下,眼看要吃完了,您再多给殿下做些送去吧。”   豫妃沉吟道:“不能这么频繁,会……”   “是他让奴才转告娘娘的。”福禄打断了豫妃的话。 第059章 外访   景平离开都城没两日, 李爻也启程了。   这次随行的除了骑军,还有内侍庭的带刀护卫杨徐和避役司能人。   骑军队每天日暮启程、日落安营。   这日一早,李爻那磕巴亲卫小庞闷不吭声地伺候他洗漱、吃早饭, 军帐外护军报:“王爷, 杨大人找您。”   李爻让人进帐:“杨大哥早饭吃过没有?”   杨徐赶快行礼:“王爷这可折煞下官了。”   李爻乐呵着冲他招手, 示意他坐:“私下哪儿有那么多规矩。”   杨徐没客气, 坐下啃了张饼,看一眼小庞:“王爷,有两句话, 单独说说。”   小庞得李爻首肯, 退出去了。   “您之前让查黄骁将军,我费了好一番周折,”杨徐声音很低,李爻眼睛刚一亮, 结果杨徐紧跟着道,“依旧……没什么突破。”   李爻一瘪嘴:耳朵让你闪瘸了。   当年信安城惨事, 是黄骁将军最先赶去维/稳的。   杨徐一番折腾,得出这么个结论。所谓“没什么突破”乍听让人泄气,仔细想想也有点意思。   “怎么个没突破法?”李爻问。   李爻初让杨徐查黄骁至今, 已经半年了。   杨大人在内侍庭有年头了, 手段不少, 私以为最多半个月便能给李爻答复, 谁知, 啃上块硬骨头。   他先依着官面档案记录查, 发现黄骁这人无功无过, 更不结党,他像纯是运气好, 一路晋升,每次到任满,同期便没有比他更有资历的人。   杨徐觉得这不对劲,守尉以下是地域内轮任,无人出其右,尚能说得通,可再往上便是南晋疆域五十一州同拔能者,怎么就他最能耐了?   要知道,有的官员盼升迁机会,一等便是十几年。   杨徐不甘心,找吏部、兵部管任迁的官员私下打听。得知黄骁的任状一直走得是正规递呈流程,更甚,次次是他自己往上递,连个举荐人都没有。实在整不明白这人是司禄星运过于旺盛,还是在杨徐接触不到的上层关系里暗藏乾坤。   李爻听完,笃信答案是后者——这黄将军俨然是另一个范洪。   他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事情变化,无痕无迹。   “我知道了,”李爻听他说事的功夫,早点也吃好了,一抹嘴,“差不多了,咱们出发吧。”   这日晌午,骑军大队行至廿家关口。   隔着好远,李爻便见官道旁有道熟悉的身影——景平果然早巴巴儿在这等他呢。   年轻人少有地披了袭领口风毛很长的斗篷,他骑在马上,没有刻意绷直腰背,却在不经意间给人一种青松翠柏立于风霜的不屈强韧。   李爻轻夹马腹,神骏陡然扬蹄如离弦之箭,眨眼的功夫跑至景平近前。   “等了多久,冷不冷?”李爻见他半边脸颊给吹得发红。   景平一时没答,在冷风里定定地看着李爻,扎心的猜测立时沸腾起来。依着李爻惯有的表现看,他定是知道自己身上毒伤的原委。   景平冲动想问“是不是先帝害你”,但百感交集已被西北风吹得溃退摇晃。   他的心冷飕飕的,只剩下心头灭不去的、对李爻的记挂炽烈如初。   这抹炽烈告诉他,问这句话没有意义。   至少现在没有。   即便真相如他所断,李爻的行为已经给出了一个更遂迷的答案——是先帝又如何呢?   那人心里或许有怨,但相比之下,李爻心里有一道更深切刻骨的情愫,凌驾于怨愤之上,让他忽视自己的委屈和恨,回到都城邺阳,帮赵氏家族守护山河太平。   现在第一要务是解他的毒,利用一切让他往后不再受委屈。怨天尤人于事无补,追根究底只会徒惹他纠结不悦。   “不冷,让那么多随行兄弟等我一人不好,”景平策马上官道,到李爻身边,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递过去:“新药,你试试。”   李爻笑着接了:“小医仙还真给我练出仙丹了,辛苦辛苦,”他拔开瓶盖子闻了闻,味道又苦又冷,他明知故问道,“什么功效,能不能返老还童?”   他素来这副不着调的样子,景平心疼又欣喜,瞥他一眼,面露柔和笑意:“你皎如玉树临风前,不需要旁门左道就能潇洒无双。”   李爻一愣:这小子原来不是嫌弃我恬不知耻的自夸么,今儿转性了?   他扬声“哈哈”笑起来:“小嘴儿抹蜜了?爱听,多夸。”话音落,扬手示意,骑军队加速前进。   队伍一路向南,直奔边境。   信安城、鄯州与阳剑,是三角布局。   江南三城的两万驻军,接到圣上的调令已由诸葛一带队在阳剑界边与李爻汇合,鄯州军司长史黄骁列队恭迎王爷大驾。   李爻和气满满地跟黄将军好一番客套,发现这人待人接物都寻常,中规中矩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行啊,来日方长。   他让诸位将军带人在边域扎营,自己带了五百仪仗骑军,往阳剑去了。   阳剑国地处南晋南侧偏西,四季温暖如春。   气候舒适,人的心情自然也明媚。   卫满手搭凉棚见阳剑边域彩旗招展,五颜六色的锦缎活若游龙飘在空中,喜庆得不行,他笑道:“都说阳剑铸剑闻名,可他们重冶技术又落后,依我看,是母鸡下金蛋,物以稀为贵才有了名。”   李爻没做评断,只是指着前面笑道:“阳剑心灵手巧之人颇多,织锦不比咱们的蜀锦差,确实不似是夸大。”   卫满“哈哈”乐呵起来:“那感情好,王爷您说我要是在这混个心灵手巧的媳妇,算不算两国联姻,为边邑和平略尽绵力了?”   景平突然插话:“卫将军不是娶亲了吗,上次在街市上见你和嫂夫人带着小公子买糖人呢。”   卫满“咳”了一声:“我那婆娘,在外给足我面子,回到家简直母老虎一只,我要再娶一个回去,气她一……诶——?”   他抽冷子咋唬起来,猛然惊醒,发现眼前存了个稀缺物种:“听贺大夫的意思是要专一而终?难道你往后只娶一房不成?”   “我不娶。”景平淡笑道。   “哎,我说王爷,这就是您的不是了,僭越无礼末将也得念叨念叨您,”卫满性子比较粗,来往几回,知道李爻私下平易,不上场面也就不持官架子了,“贺大人喊您一声太师叔吧?您不给他张罗,还等着谁张罗,他不娶媳妇怎么成?您宠他也不能这么任由啊。”   “哼,”李爻没好气地翻白景平一眼,阴阳怪气的,“六月飞雪哟,可冤枉死我了,谁说我没张罗,”他策马往卫满身边凑,压着声音道,“我连他供的善缘签都偷偷看过了,结果这小子跟神仙打哑谜诗!”   “这……怎么可能这个年纪还不动情的?”卫满挠着脑袋,突然坏笑了一下,跟李爻低声咬耳朵,“怕是身子没开窍吧?”   现在骑行不快,李爻根本不牵缰,手里随意把玩着马鞭,耍得人眼花缭乱,眼珠一转也坏笑了下,睨着景平:“回头我找个大美人,半夜送他屋里去,看他还能不能像个出尘高僧一样守着心。”   这俩人耍流氓,声音不大景平也是能听见的。   李爻以为他要脸红,极其恶劣地笑着等看热闹,谁知那年轻人只很淡地还了他一眼:“太师叔大可试试,若是我能,有什么奖励?”   李爻被反将一军,心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奖励你断子绝孙么?   话太恶毒,他说不出口,只得眨了眨眼,端起王爷的架势清嗓子:“不玩笑了,要到了。”   话音落,他却瞥见景平低下头笑了。   李爻更不明白了:有什么好笑的?   他想不通索性不想了,不再看对方,展目向前——已经能看清阳剑仪仗军的服饰。再细看,李爻诧异,为首那人居然是个年轻姑娘。   她穿着锦缎衣裳,依着阳剑的服饰习俗,头簪银花,身着花衣裙,独是没有穿鞋,一双足踝白皙纤细,套着银环。   两队此间相距已不足百米,姑娘呼喝一声,策马向前。   她身后随侍的仪制隆重,十八匹枣红色高头马上十八名女官英姿飒爽。她们各个年轻貌美,身着皮甲,手抱短剑,动作整齐划一。   带头的姑娘翻身下马,身后十八名女官也皆下马。   随着这动作,一阵清脆的银铃声乱响。   原来姑娘们脚踝上的银环带着响铃。   南晋将士们哪里见过这般“礼乐崩坏”的场面,有的还能持礼别开眼不去看,有的眼珠子已经自动弹射,黏在姑娘们的腿上、脚上,抠都抠不下来。   李爻翻了个白眼:一帮痞子光棍,可丢死人了。   他向卫满打了个手势。   军号立响,整肃军规。   李爻带了小队近卫,迎着下马的姑娘们过去。   为首那姑娘回手拿起一只艳灿紧促的花环,向李爻道:“阁下是康南王吗,我是阳剑王女阁逻玉,你好呀!”   她说话带着口音,听着挺可爱。   李爻没想到是王女来迎,打眼看这丫头和蓉辉郡主年纪相仿,骨子里有少数民族的洒脱不羁。   稍一转念,阳剑王上没儿子,这部族又不似中原地区讲究忒多,有种原始的性别平等,王女来接他这新封的郡王,说得过去。   对方步下说话,他也不好高高在上,遂翻身下马。   身后景平、卫满、杨徐也纷纷随着。   阁逻玉到李爻近前,将花环亲手套在他脖子上:“欢迎你,我尊贵的客人。”   她礼俗亲和,李爻一笑:“多谢姑娘。”   王女给友邦郡王献花,仪仗队的诸位姑娘也迎上前。   李爻随眼一瞥,见诸葛一和几位年轻的将领耳朵根都红了,偏又得持着军仪,场面一时……比较扭捏。   景平倒一如既往,颇有方才打赌能赢的底气。殊不知他是心不动才有仪态庄严,站在李爻身旁,跟个守护神似的。   阁逻玉见他戴着半片面罩,眸色凛冽,歪头端详片刻,从一旁的女官手里接过花环:“年轻的英雄你叫什么名字,娶妻了吗?”   景平脑袋发炸。   自打出了南晋疆域,一个两个都惦记他娶没娶媳妇。他没由得姑娘给他带上花环,便礼貌地接过来,还礼淡然道:“在下许过宏愿,愿望达成之前不结亲。”   说罢,半眼不看比花儿还美的姑娘,只敛眉顺眼站在李爻身边。   此时无论给他剃个秃瓢儿,还是贴三缕长髯,都俨然一派出尘高人七窍归心的模样,恐怕眨眼间就会得道普度众生去了。   阁逻玉没再说什么。   她身旁有个女官觉得景平无礼,心里起火,刚张嘴要替王女说话,便被阁逻玉拦了:“汉人的礼数多,确实是我问题冒失了。”   而那女官依旧愤愤,嘟囔道:“虚头巴脑的装腔作势,伪君子……”   话没说完,被阁逻玉瞪了一眼。   王女恭敬向李爻道歉:“王爷,我们不讲究汉人的礼数,是我御下不严,请莫怪罪。”   李爻对阁逻玉的印象不错,更何况他身份贵重,不可能因为两句寒暄间的龃龉伤和气,笑道:“王女客气了,你父王还是那么爱喝酒吗?”   他说着,做了个请对方引路的手势。阳剑的姑娘们走路时,脚上的银铃碎响。配合天青地阔,让人觉得返璞归真,不加掩盖粉饰的真性情,难能可贵。   行步间李爻晃眼看景平,却见那年轻人在看远处一片水域——阳光下金波踊跃,水流有近乎妖冶的灵透。   李爻便走神了,想起过年热闹时,府上请来的说书先生讲话本“狐媚子若是清纯,常人是抵挡不住的”,当时听一耳朵没往心里去,而今见这水域,顿感异曲同工——可太有道理了。   他问道:“那是片什么湖?水色真好看。”   阁逻玉笑了,声音清甜:“那不是湖,是片海,还有个故事,王爷想听吗?” 第060章 奸商   阁逻玉问完, 不待李爻回答,便自顾自地讲:“传说此地从前是荒山,土地龟裂。有东海神女到此游历, 机缘爱上了个年轻人, 她见爱人生活的地方干涸贫瘠, 便拿出自己梳妆的小镜放在那片地方, 镜子反射太阳光辉,居然变成了大海,可这件事情被天神知道了, 神女被抓回东海囚禁, 年轻人则苦守于此,等到头发变白,也没能等得爱人回来,他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 不愿意入轮回忘记神女,就去乞求山中恶鬼抽取他的灵魂, 禁锢在镜子里。直至现在,他的魂魄依然封印在水域中,等心上人回来。据说凡有真情的人, 在海边真心祝祷, 便会得到年轻人魂魄的祝福, 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爻展眸看, 见海边有人撒落花瓣, 行南诏的礼节祝祷, 心道:好好的地方总要弄出让心揪心的故事来……恶鬼得了啥好处?这故事没头没尾的……   景平闷不吭声, 好似看出他的想法了,低声道:“四海之内有这样故事的地方委实不少, 若是组织有闲钱的富户四处观光,将收拢来的故事编撰成册,让收录故事的人以传述人留名在散记里,想是会有人感兴趣的,岂不是比拜离火神君靠谱?后面更是大有文章可做。”   李爻听过偏头看景平,而后突然一拍他后背,大声赞道:“好主意啊!”   周围人没听清景平嘟囔什么,却被王爷一嗓子把注意力嚎过来了。   李爻笑笑:“家事,小事。”   众人一路热热闹闹,进了阳剑国境,又行一日,抵达王都。   都城内河道蜿蜒,切豆腐似的把城分割成许多块。河道占地,道路被挤得很窄,临近水边的石板路总是湿漉漉的。沿河沽酒、卖花的姑娘随处可见,笑靥灿烂,入眼便是见到春天了。   王宫屹立城中心,高耸于绵延的流水和错落交织的吊脚竹楼间。   细看,这庞然大物其是一座座吊脚楼勾牵相连,成了群落,由竹制的楼梯贯连得四通八达。   王宫大门处。   阳剑王上已经在等了,他见李爻便是一愣。   李爻看对方那倒霉表情就知道又要被问头发怎么白了,他朗声笑道:“多年不见,王上风采不减当年,”一捋自己头发,万分招摇,“好看吗?”   阳剑王看他毫不在意更愣了,好奇道:“莫非大晋有了时兴的新装扮?”他似模似样地行了个汉人的礼节,“未贺王爷进爵呢。”   李爻还礼,贼坏地一挤咕眼:“若是觉得不错,这头发变色的方子我高价卖你如何?”   阳剑王四十来岁,有一对溜儿精的大眼,放在他瘦削的脸上过于突兀。他俩眼忽闪了几下,反应过来李爻诓他呢,也“哈哈”笑起来:“晏初兄弟多年不见,怎么半点没变呢,行,你开价,算我私交跟你买。”   他说话间居然搂了李爻肩膀,二人哥儿俩一样,悠达着进宫去了。   宴厅里,接风酒席自然是摆下了。   李爻赶在推杯换盏之前拉了阳剑王:“我这次赶时间,过来找你拍个板儿,俩事。”   南晋的随行众人见自家王爷唠嗑似的跟他国王上谈事,只觉得开了眼——王爷也太不吝了。   再看那阳剑王煞有介事正了颜色:“哦,其中一件事是军备吧,我定钱都付了,你还担心什么呢?”   “你没后文呀,”李爻略带埋怨,“我八百里加急,把设计图纸给你送过来,你怎么石沉大海了?收了你的钱,开工不顺,我良心委实难安。”   阳剑王大眼睛又眨巴几下,一卜楞脑袋:“我没收到呀,什么图纸?”   这倒也有可能,边境地震,传输文件的官驿出了纰漏,但怎么……丢了东西没有消息传回都城呢?   此事跟阳剑王必是研究不明白的,李爻向亲卫小庞示意,小庞拿出图纸恭敬地呈递上去。   王上虚着眼睛,借灯火阑珊仔细把图纸看过,递给座下一位官员:“我看没问题,你拿去给工匠们看看,”他又转向李爻,“争取赶着你离开时,将咱们第一单买卖的银钱结清了给你!算是贺你封王!等咱们三笔单子的军备齐整,老子定要去将那几个沆瀣一气的小国收拾干净!”   这俩人做买卖比山贼分赃还痛快,卫满嘟囔道:“王爷怎么跟人家好得一个人似的?”   杨徐斜眼看他,低声笑道:“男人的交情嘛,当然是因为打架和女人咯。”   一句话把卫满、诸葛一等人的好奇心拽起来了,就连景平都等后文呢——李爻当年四处跟外族干仗,得了阳剑这个盟友并不稀奇,但……   关女人什么事?   结果呢,这杨徐平日里时而大咧时而正经,现在却招欠又恶劣,“嘿嘿”一笑,彻底卖开关子了:“我狗胆太小,不敢背后戳王爷的脊梁骨议论。”   众人同时白他一眼。只差朝他扔花生仁了。   另一边,二位“山大王”买卖还没谈完。   王上问:“你说还有一事?”   李爻道:“城外那海……嘶……叫什么来着?”   “叶榆泽。”景平提了个醒。   “啊对对对,”李爻继续,“南晋多有些喜好游历的文人雅士,我想从官面上组织他们四处看看,毕竟是官家出面,待他们到你阳剑内走动时,想要些特别照顾,”他压低声音,小声解释,“说出去好听、有面子的那种就行。王上能给行个方便吗?到时候咱阳剑的子民到我大晋,我们也必会款待。此事若能顺利运转起来,商运便也又给盘活了。”   阳剑王乍听没明白,皱眉转眼看见李爻满脸“奸商”的阴笑,便即恍然,不由得大笑停不下来,好半天才喘匀气息,赞道:“你这辈子做王爷衣食无忧,下辈子即便没得王爷做,也定能挣得盆满钵满!行!开诚布公,怎么分?”   李爻比了个手势:你二我八。   阳剑王摇摇头:不行不行,三七。   李爻一笑:成交。   “这算变相通商的好事,我即刻上书奏请陛下,若是成了,我着人跟进再正式与你过细节文书。”   公务被二人三言两语聊完了。   阳剑王就等着和李爻把酒忆往昔呢。   前半程,二位还能人模狗样地坐在席上,说几句上得台面、有利邦交的场面话;后来半醉不醉时,居然嫌管弦乐舞太吵,一个把臣子扔了,一个把下属扔了,勾肩搭背拎着酒壶躲到宴会场外,坐去吊脚楼的斜顶上,包花生喝酒了。   两边被扔下的臣子、将士可怜巴巴,不敢过于放肆,也不敢散场,一时间两相对视,只得苦笑着相互敬酒。   夜色转眼深沉了。   景平挂念李爻——那人跑出去好半天了,酒量不咋样,若是又像上次那般喝多了……   想到这,他坐不住了,李爻再不让跟,他也要去看看。   他出宴会现场,寻一圈,没看见人。   飘身形,上了竹楼斜顶。   他本意是登高看那二人去哪了,却正好听见李爻带着几分醉意的笑声。   酥酥沉沉的,听得景平心间一荡。   循声望,把酒言欢的好哥儿俩就在屋脊另一边。   阳剑王也喝多了,笑声敞亮得像打天雷:“只要你一日在南晋,我阳剑便不会与南晋为敌,”他顿了顿,叹息一声,“其实我这儿也不安生,周边六国滋扰不断,那羯人又跟搁古沆瀣一气,实在疯狗一样,今日打这个,明日打那个。你们鄯庸关外正打着呢吧?那常健老将军当年机勇无双,如今身子骨还硬朗吗?”   景平听二人话题似是要往政务方向偏,暂时没动。   李爻没拾跟搁古开战的茬,乐呵呵地和王上碰杯,压低声音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阳剑王顿时面露喜色,伸拳头跟李爻对了下:“若能这样,真的太好了!”   李爻抬手轻拍阳剑王的肩膀,回头招呼:“景平来了,过来吧。”   景平呼吸不明显地顿挫,他那般轻悄,依旧被发现了。反省自己功夫跟李爻还是没得比。   他越过屋脊,隔老远闻见一股子酒味,搓脑门子想:这是喝了多少……   待到二人近前,他又发现李爻喝得不多,全是那阳剑王像在酒缸里泡过,酒意上脸,周身笼罩着一股子酒气。   “父王——!”   阁逻玉带着近侍女官在下面喊:“母上担心您嘞。”   阳剑王脸色一变,张了张嘴,对李爻心照不宣地笑了。   说得好听点,王上是个宠妻之人,说难听便是妻管严。李爻还记得当年凯旋酒宴上,王上因为贪杯,被媳妇在三军将士面前撵着骂,也是奇景。   阳剑王自房檐上站起来,晃悠两下,飞身下房,落地砸夯“咚”的一声,回身向李爻拱手,又跟女儿交代道:“我……去看看你妈,你着人照顾好王爷一行。”   话音没落,扭着秧歌快步蹽了。   起了风。   李爻咳嗽两声冲景平笑,也起身,深深吸口气又呼出去。   “晕不晕,难受吗?”景平问。   “没多。”李爻说着脚下一飘,轻飘飘落在紫竹檐廊上,长袍临风翻飞,像片随波逐流的荷叶。   他这一手功夫俊得紧,人也俊得紧。喝了酒,就连随手整理衣袍都自散出几分浪荡随性,王女身边好几位女官看着他挪不开眼,目色流转娇秀极了。   阁逻玉轻咳一声提醒姑娘们持礼,谨遵父命,将众人引去城中驿馆歇息。   热闹散了。   李爻遣众人去休息,自己则想等酒意散去些再睡。他让小庞拿了南晋的地图来,在灯烛下详看官驿分布,寻思最后那封信究竟折哪了。   摇曳的光影将他衬得安静。此时若将他的影儿描下来,便是另一副雅静好看的画。   景平静观片刻,见他确实没醉,便先自行洗漱去了。   阳剑境域内是副中原见不到的情景,曲水流觞穿院而过,被竹楼千盏灯映得如梦幻之境。   景平所行之处不少,却没来过南诏,他忍不住出了院子,在溪流边看夜景,随手捡起几片扁石头打水漂玩。   月亮被他打碎了。   和万家灯火揉在一起,漫散着暖融融的光,不再独自清冷孤傲。   景平看月色碎影出神片刻,心里还是挂念李爻,觉得在这看景,不如回屋看那可餐的秀色,便转身往回走。   正此时,他身后戾风倏然。   景平心思一凛,偏头躲过,有什么东西带着股甜腻香气擦着他的脸飞过去。   目随物动,得见那是条帕子。   帕子的主人悄然现身,站在月色里,面容藏匿在纱巾之后。   但她只眉目便过于有特点,景平看那双眼睛,已然认出她是阁逻玉身边骂自己伪君子的女官。   景平稳住身形,面无表情,行礼道:“姑娘何意?若是白日里得罪了姑娘,便赔礼了。”   那女子身份被挑破小有意外,索性扯下纱巾不藏了:“就是看你有意思,年纪不大却这般刻谨?”   景平心道:关你屁事。   但他当然不能出言不逊,只淡淡道:“不劳姑娘费心。”说完转身要走,身形晃动眼前突然一花。   他顿觉不对,回想帕子上的香气,暗骂自己大意了:南诏一带多爱练蛊用毒,怕是已经着了道。   他暗提内息,暂时察觉不出异样,冷声问:“姑娘帕子上落了什么药?有何意图?”   女子的笑容变得媚色了,柔声道:“自然是扯下你这副道貌岸然外皮的好药。” 第061章 媚药   此话何意, 景平当然明白。   那女子在说话间向景平逼近:“你在看月亮吗,我知道个更好的地方,”她指向城南一座高塔似的竹楼, “咱们去那里看好不好?”   景平视线缥缈。   女子的脸突然花成一团雾, 缭绕变换, 幻化出李爻的轮廓;她长发上铺了月光, 那流水似的皎银把她的头发染了色。   景平暗道不好,知道心底的点滴清明在摇摇欲坠,扬手两枚银针逼得对方侧身闪避, 紧跟着飞身跳入驿馆院墙。   “小哥哥别逃啊, 不是许了宏愿,不念情事吗,怎么见到我,却像老鼠见猫逃得这么快……你是不是道貌岸然?承认了吧……”   她在院外叫, 却似乎不敢进来纠缠。景平稍微安心,踉跄着回屋关门, 刚灌下两杯凉水,不待进一步动作,胸口多个穴道同时剧痛。   正是阻碍毒性延展埋针的几处。   景平性子是很艮的, 小时候被人生拔指甲都不吭声, 现在居然给疼得闷哼出声。   他自觉体内有无数道洪浪翻涌, 难以形容的燥气冲去四肢百骸, 五脏六腑内被压制的毒全都活了!   得做些什么……   这欲/念必要压下去, 更不能放任毒素四散不管。   简直是飞来横祸, 无处讲理!   景平暗自体会, 确定身体状况已然是狭道遇洪水,一味塞堵终会决堤。只得扯松衣裳, 要将胸前埋的针起下来。   可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景平?”   李爻试探道:“是你在屋里吗?跟谁干架,闹这么大动静?”   景平耳朵暂时还跟他统一战线,尚不至于把女子的声音幻听成李爻的。   他脑袋发炸,心道:你这不是……   裹乱吗!   他捂了自己的嘴,强压住鼻息,根本不敢回答,生怕李爻察觉他气息间的混乱。只盼李爻听不到回音就会走了。   但怎么可能呢?   他太小看太师叔对他的上心程度了。李爻又敲两次门,不见他答,居然推门进来了。   一眼看见他半伏在桌子边,整个人俨然是个硕大的“不对劲”。   “怎么了!”   李爻冲到桌子边。   烛火幽暗,景平强自抑忍着悸动和难受抬眼看他,道:“行岔了气……你让我……静一下。”   说话时嗓子都是哑的。   李爻是不懂医,又不是不会武:行岔气?你骗鬼呢!   景平脸上飞了两片不正常的红,那双向来清澈似寒潭水的眼睛里攀满了血丝。血丝还在迅速攀结充涨,眼看要占据整个白眼球。他衣襟松散,半敞半遮着胸口,胸前像有什么东西,看不真切。   李爻不由分说,抬手按在景平颈侧,那血脉悸动的节奏打鼓似的敲着李爻的手指:“到底怎么回事!”他沉声问,一把拉了景平,“胸口怎么了?”紧跟着,他去扯景平衣服。   景平被他触及,“呜咽”一声下意识要躲,可那仅存的理智瞬间被哑隐克制太久的欲/念嚼成渣子。   喘息之间他反手一扣,手心燥热出汗,指尖却冷得像冰。   那攥着李爻手腕的动作顷刻间变味——成了强制的禁锢。   “太师叔……”   景平喉咙里挤出呼唤,这三个字是灼心烫嘴的禁忌。   他紧攥着李爻的手,站起来与那人面对面。   景平已经比李爻高了小半头,从前二人时常对面而立,李爻从未觉得这年轻人有压迫感。   此时猝不及防,景平周身暴散出的攻击性让李爻心神一凛。   若是换了旁人,李爻大可在感受到危险时一脚将其踹飞,按在地上拿绳子捆好了再论后话。   可偏偏,眼前这人是景平,二人太亲近了。面对羁绊至深的年轻人,李爻终归是下不去脚。   更没觉得景平会切实危及到他什么。   而先机便也在这一瞬的犹豫间散了个干净。   景平将他另一只手也拉住,皱眉细细端详他的脸:“太师叔……你不是……晏初……”   他神志含糊,猛甩了甩头,“是药……不能!我不能……”   认不得人了么!   李爻想用个巧劲从景平双手间挣脱禁锢。万没想到,景平此刻依旧心怀戒备,是如得至宝般地羁系他,他陡然那一抽非但没能甩脱景平,反而刺激了对方。   “晏初啊……”   景平手势陡转,扣紧李爻脉门,一声低吟般的沙哑叹息后,将李爻往怀里一拽,就亲了上去。   李爻呼吸都停了,脑子空白一片。   断线的思绪重搭了好几次也没成功,只有既成事实翻来覆去地蹦跶:   这是在干嘛?   景平亲我?   是呢。   不仅亲了,且很放肆。   闹什么?!   李爻终于反应过来了,下意识快步后退。   景平紧逼不舍,像扑住了猎物。   二人唇齿未分地一路退到墙边,李爻居然落得退无可退的下场,眼看是被逼入“绝境”了。   年轻人没有章法,那吻里也没温情,只是占有、攫取和宣誓主权。   李爻的嘴唇好几次被磕到,挺疼。   他平日里再如何放任景平,也来气了。   念着这小王八蛋似乎身上有伤,又一次舍不得抬脚踹,只得发狠一口咬在他舌头上。   浓重的血腥味在二人的纠缠中散开。   疼让景平皱了眉,眼睛里的疯狂和迷乱散开些。他入眼是李爻近在咫尺的脸——对方又气又急,向来惨淡的脸色被染了一抹少见的红晕,嘴角还挂着血。   “清醒了?”李爻冷声道。   景平尚来不及细理该如何自裁谢罪,下头须臾的燥气又要卷土重来。他自知不妙,持着心底最后的理智,将李爻半推半拥送出门去了。   “咣当”一声,大门在李爻身后关上,反锁个结实。   “一会儿向你负荆请罪!”门里传来这么一声。   李爻:……我这是被扔出来了?   他今天简直阴沟里翻船,谁能想到杀伐果决的李将军眨眼的功夫连摔两跤?先被强吻,后被“扫地出门”?   太离谱。   但他现在顾不上这些,推了两下门没推开,只听见门里一阵乱响。   “小庞!”李爻高声喊。   二人最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小庞脚底抹油地来了。   他见自家王爷嘴角见红,一害怕更结巴了:“王……王王王——啊王……”   李爻“啧”一声,没心情打趣他“汪汪汪”,急道:“快去叫大夫来!”   话音落,对门冷酷无情。   “咔嚓”一声响,大门被他一脚踹飞。   景平还是坐在桌边,手臂上破了个口子,血流如注。   他身为大夫,自是熟知如何放血又多又快,片刻功夫,他左半边衣服已经淋淋洒洒全是殷红,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褪净,脸色变得比水墨画还淡。   人摇摇欲坠,眼看坐不住了。   李爻“哎呀”一声急冲到他身边,把他扶稳——他的汗都凉了,带走了体温,冷冰冰的。   “大夫——大夫——快来!”   李爻向门外大喊,抬手压景平的伤口。可那鲜血根本停不住,汩汩地从他指缝里往外扑。   景平往温暖里紧贴,抬眼看人,眼神疲惫却清明柔和:“别慌,我不就是大夫吗……”他拍着李爻,示意对方把手拿开,捻起银针,在自己伤口周围扎下。   “没事……”景平眼神发散,撑着力气落下最后一针,“没事了……你别怕。”   他见李爻嘴唇给咬破了,眼睛里划过一丝伤怀,想帮对方擦掉残血,但手只来得及碰到李爻的嘴角便没了力气,身子一歪,晕在李爻怀里,嘴角带着让李爻暂无暇多想的浅笑。   李爻心乱如麻,弯腰将他抱起来,挪到床上:他跟我说“别怕”,多少年没人对我说过这两个字了……   片刻,驿馆的大夫先来了。   消息紧跟着传到宫里,阁逻玉带着御医也来了。   几位大夫诊了又诊,确定景平没有性命危险,一通马屁说贺大夫年纪轻轻医术高明,止血针下得非常得宜。   李爻冷着脸,气场低得吓人,怒道:“他分明是中了媚药,要放血压制药性!”   大夫们唯唯诺诺不敢冒然对答,相视看看,有位白胡子老大夫持着不大标准的汉话道:“王爷且莫动怒,贺大人体内确有媚药,但药量不重,他这般……更不是媚药所致。”   “何意?”李爻问。   “王爷请过来看。”老大夫引着李爻到景平床边,将景平胸前衣襟解开。   年轻人胸前好几处细小的出血点。那老大夫又到桌前拿起被帕子包住的一小撮东西递给李爻——那是好几根寸长的银针,每支针都顶着个圆帽,像小钉子。   “老夫听说中原针灸术神奇,贺大人应该是将银针埋于穴位里,刚才取下的。”   慌乱中,李爻确实见景平衣襟里似有东西:“他为何这样做?”   老大夫答道:“老夫查验贺大夫身体,发现他……体内似乎有毒,”老头儿捋着胡子,“非是老夫托大,论到毒理,老夫略有见地,可贺大夫体内的毒量很妙,若非他将阻碍毒性蔓延的银针下了,我也是察觉不出的。”   “有毒!?什么毒?”   李爻头皮发炸。他心思陡转,依着景平待他身体的上心程度,瞬间猜到端倪。   “这该是贺大夫自发的行为,不如王爷等他醒了,自己问问。”   李爻冷声道:“即便毒是他自行下的,难道媚药也是么?”   老大夫无言以对,低头打蔫儿。   阁逻玉上前一步道:“王爷跟贺大夫先行休息,媚药的事我有猜测,待到查实,定给王爷答复。”   也只好如此。   众人散了开去,李爻心乱,把要守夜的小庞遣出去,独自留下,坐在景平床边。   他知道景平中毒时,心里的五味杂陈打翻——他信誓旦旦要为我寻毒源,原来就是这么寻的?是为了我,才这么折腾自己吗……   这份心思太贵重了,该拿他如何是好啊。   景平失血太多,彻底昏沉过去了。惨白的脸上覆着浓墨色的面具,李爻知道面具轻薄无比,依旧莫名替他觉得压得慌,轻悄悄解开挂扣,把面具从他脸上摘下。   小指无意间扫过景平的嘴唇,微凉却柔软,触感与刚刚炽烈疯狂到爆炸的情形大不相同。   李爻难以自控地回想起刚才——   他是在药物影响下才做出那样的事吧?   等他醒了若是不提,我万不能拿这事问他。   李爻打定主意,心思静下来了,这才察觉嘴唇有点疼,抬手碰触——原来是破了。   这小混蛋!   这下可好,刚才一群人一个两个被他吓得闷不吭声,可只要不眼瞎定然看见他嘴上的伤了。   天……只怕所有人都想象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李爻翻了个白眼:有点闹心。而下一刻,他忍不住摩挲嘴唇,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我……居然不觉得厌恶?   这念头,可比他意识到所有人都知道他被景平强吻震撼多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破口大骂:小景平以身犯险试毒医你,你却执着于他被下流药物扰乱神志时的荒唐事,李爻,你已经三次了……简直禽兽!不对,禽兽都不会像你这样记着次数,你禽兽不如!   于是,李禽兽自我唾弃了片刻。而后,收敛心神,把窗子关严,又给景平掖好被子,坐在床边倚床柱守着人,闭目养神。 第062章 拌嘴   景平一中媚药, 就知道药性很烈。   他若不对自己下狠手,非但欲念难扼,还会因为气血翻涌, 让被压制的毒性随血液周身流窜, 轻则毒侵肺腑, 重则经脉损伤。   是以他情急放血, 强行让身体进入自保的休眠状态。这道理其实挺简单——孱弱的人,那方面的欲望总会降低很多。这样身体、意志都不会有过多的纠结对抗。   他昏睡了很久,醒来口干舌燥, 睁眼看房间里很暗,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一动,身边也有人动了。   跟着,那股熟悉的梧桐花香似有似无地缭绕过来。   “醒了?”李爻凑过来看他。   景平在这一刹那不知今夕何夕,仿佛又回到年少受伤时昏时醒, 李爻守他时。   李爻挺会照顾受伤的人,念他失血过多醒来八成会渴, 起身去倒了杯温水。   景平是真的嗓子冒烟,饮马一般“吨吨吨”。   他内脏无损,倒也不必拦, 李爻只是道:“慢点, 别呛着。”   大半杯水喝完, 景平才咂么出那水的回甘带着浓郁的枣香。   李爻拿白水给他漱口, 安顿他躺下。   没再说话。   景平瞪着床帐顶, 心里打鼓。   他又不是喝多了断片, 当然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冒出第一个念头是无地自容, 思虑怎么自裁谢罪;跟着他想,要是真的杀了我才能平他的怒气, 我不如再多亲两口……该温柔些。   又转念鄙视自己,怎能如此亵渎他。   “我……”景平支支吾吾,“我说给你请罪,你要怎样才能消气,只要你说……”   话没说完,李爻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清雅低沉,听得景平耳朵要发情。   “你太师叔又不是大姑娘,亲一口而已不让你负责,况且你是被药影响了,这事翻篇。但是……”李爻单边眉毛一挑,“看你这模样是不睡了,不如咱说点别的。”   他不生气,景平的预料飞出天外了,仔细想也合理,太师叔确实不是扭捏人。   “大夫说你体内好几种毒,怎么回事?”李爻声音很淡,在景平灵台卷了一道风,把刚自发燃起来的旎念吹了个干净,“胸前几处大穴的银针又是怎么回事?为了压制毒性吗?你……到底在做什么?”   李爻问得对路,景平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他跟床帐顶子脉脉含情对视片刻,闷声道:“医你。”   “不要命了!”李爻态度不好了,“简直胡闹。”   “医你比命重要。”景平一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气。   李爻内心抓狂,真的怒了:“你吃秤砣了!干什么作践自己身体,闹得像我一样不死不活的就开心了?”   他极少疾言厉色,从前就算跟景平生气,也不过是念叨他两句,片刻自己先好了。   而且,大多数时候,他稍微耷拉个眉毛,景平必会先跑来认错。   可这回这小子只是把目光从床帐顶移到李爻脸上,语调没波澜:“我不是王八,不爱吃秤砣,有恩不报猪狗不如。”   “你……”   居然顶嘴?   这骂了没用,又打不得,总不能把他绑了关起来。李爻陡在今日,发现对这臭小子束手,竟如面对和尚脑壳,实在没“发”。   想到这,他一口气不顺,咳嗽起来。   景平一看把人气着了,顿时心焦,第一时间想窜起来哄他,再闪念忍住了——小不忍乱大谋。要是这时候对他关切,肯定让他拿捏。   他没说话,默默拉过李爻一只手,给他揉穴位。   李爻见他那张素脸,更气不打一处来了。   可对方终归是为了他才做到这般,委实让他感动,他冷脸道:“不许再试毒了,否则……”   “否则怎样?”景平话茬接得紧,面不改色。   李爻:……   景平瞥他一眼:“除非你杀了我,否则哪怕你不理我、不认我,把我轰得远远的,我也要医好了你,但你放心,医不好你我定不会先死了。若你把我逐出师门……”他居然淡淡笑了下,“那就正好。”   你我之间便少了些世俗阻碍。   李爻土鳖钻灶坑,憋气又窝火,干脆恶狠狠地直言道:“不等你医,我就先让你气死了!”   “你要是死了,我把命赔给你。”   “行……”李爻让他给气乐了,指着景平的鼻子,“老子出殡都带着你,气死我得了。”   景平听了,非但不急,还总结出些跟他和稀泥的门道,嘴角漾起丝让李爻看了就牙痒痒的笑。   他想:这算陪葬吗?我倒乐意得很。   李爻把手往外抽。   景平早有预料,一双爪子跟黏在人家手上一样。   李爻一抽不成抖楞着来第二回,但这么一来,似是扯了景平的伤口,景平“嘶”声抽一口凉气,皱了眉。   李爻果然不敢动了:“撒手!”   景平变回那张木讷的脸:“一个穴位揉二百下,你刚才扯得我数乱了,现在从头来。”   李爻彻底无语,这臭小子持伤耍赖,自己曾经引以为傲、蒸不熟煮不烂的那点风骨撑起的厚脸皮,被这小王八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简直无处伸冤。   滚刀肉技能已然青出于蓝,学会徒弟,愁死师父。   他正酝酿怎么反击呢,有人轻声敲门。   李爻看景平,后者终于松手了。   他起身开门,天光扑进屋里。   门口是卫满。   李爻有火没处发,脸挂了层霜,把卫满吓一跳:“王……王爷……阳剑王和王女都来了,在前面等着呢,说连夜彻查,要对昨天的事有个交代。”   李爻二话不说,迈步往外走。   卫满下意识扭头跟上,顿挫间往屋里瞄一眼——贺大夫怎么样了?   景平正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把面具戴上想下地,但看模样还是有点头重脚轻。   这么一来,卫满不知该顾哪头了,低呼一声“王爷”,见李爻充耳不闻,头都不回,心下不解:王爷跟贺大夫感情不是很好么,怎么甩下人家自己跑了?   但显然,看李爻腿脚利索,走得“愤然”,现在是贺大夫更需要帮衬……   卫将军一时顾了篱笆倒了墙。   景平见他在门口转圈,实在好笑,道:“卫将军先去吧,我不碍事,慢慢过去就好。”   卫满粗咧咧的,也已经察觉出李爻气场不对了,劝慰景平道:“王爷这是急着给您出气去呢。”   “一大半是让我气的。”景平声音淡淡的,表情比寻常时候都柔和。   啊……?   卫满接不上话了,挠挠脑袋,虚扶着他,也往前面去了。   驿站大堂。   王上、王女都在,身边有个被绑了双手的女官。   李爻沉着脸,正堂站定不说话。   阁逻玉上前,端正行了礼:“王爷对不住,是我治下不严,才出了这样的事。”   王爷有君子之风,不惯对女子发火,但这事荒唐,他委实生气,深吸一口气,还是没说话。   “晏初,”阳剑王起身,“事已至此,为表歉意,军备的费用我愿多加一成,算是赔给那位小兄弟的医药钱,他若乐意给你们皇上,是他的忠心,若不愿意,便是本王的歉意。”   一成的军备费用于个人而言实在太多了。   话说到这,景平和卫满出来了。   贺景平见李爻一张脸拉得贼长,不想让他因为自己把邦交弄烂了,到他近前低声道:“太师叔,我也没有凶险,王上诚意很足了。”   景平身量挺拔,却不算魁梧壮硕,他体虚气色不好,又披散着头发,便显得单薄了。   旁人或许不觉,李爻与他相熟,偏头看他一眼,觉得他此时自带出种不易察觉的弱风扶柳——小模样挺惹人心疼。刚才气到想掐死他的火消了些。   “那边坐着去。”李爻一指椅子。   景平立刻对他笑了。   那犯了错的女官见这俩人眉来眼去,也不提怎么处置她,突然道:“我只是想捉弄你,并不知道你身上带毒,把你害成这样,是我对不住你,你……居然靠这种方法守着心,你很好,”她向景平深鞠一躬,“但你为何以身试毒?”她仔细端详景平脸色,“据我所知,天下之毒要一样样试、又与我的药有这般激烈反应的……是五弊散?”   李爻从来不知自己身中何毒,听不懂,只是看着景平。   景平则一下瞪大了眼睛,抢上两步,道:“姑娘知道这毒!”   女官看景平上演川剧变脸,眨了眨眼,跟着大笑起来,道:“是啊,这毒一共有百多种微妙区别,也就意味着有百多种不同的方子,你心里顶重要的人中了这毒吗?可你这样一种种去试,要试到什么时候?”   话直如又给景平打开了希望之门,他抱拳躬身:“求姑娘指点!”   李爻听到那毒有百多种变化,心思瞬间揉得百转千回——他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那你还怪我吗?”女官笑得调皮。   景平道:“自然不怪,”他向阁逻玉和阳剑王道,“请王上、王女别再怪罪……”话到此时,意识到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   “我叫阿芊。”女官适时补充。   “请二位原谅阿芊姑娘。赔偿我也可以不要,只求姑娘指点五弊散毒性。”   阳剑王暂没说话,只向侍卫示意,把阿芊解开。   阿芊揉着被勒红的手腕,依旧笑嘻嘻的:“你到底为了什么人,这么豁得出去,心上人吗?”   景平心道:这能告诉你么?   他变回面无表情又行一礼:“求姑娘指点。”   “这五弊散毒性复杂,世上识得之人寥寥,能解之人更屈指可数,我也解不了,但好歹能将所知的配比方子告诉你,助你少走些弯路。”   这已经很好了。   景平大喜道:“在下正好有几种药性掂配不顺,请姑娘指点。”   阿芊很会顺势接茬,笑问道:“这算是我家传下来的毒理精髓了,你如何谢我?”   景平想了想:“不损家国利益、他人安危,姑娘但有所求,莫有不从。”   “那我若是要你娶媳妇呢?”   怎么到了阳剑就跟“娶媳妇”杠上了?   景平寻思南诏女子性子飒爽不羁些,没答反问:“那人是姑娘的仇人么?”   阿芊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逻辑:“应该不是吧。”   景平道:“姑娘要我娶一个不喜欢的人,我自然也不会待她多好,她既然不是姑娘的仇人,姑娘何苦害她?”   这话把阿芊噎了一下,她还是笑,笑容诡谲,甚至带着点邪性:“可我就喜欢看这天下的无情之人纠缠在一起,有情人终不成眷属。”   “阿芊!”阁逻玉不待景平说话,便先出言喝止,“贺公子不怪你,却不代表这事你没责任,公子提的事情,你若是愿意帮便好好帮,若不愿意就直言回绝,别整这些乱七八糟的要求!”   阿芊很听阁逻玉的话,被厉声训斥几句,缩着脖子吐了个舌头,向景平道:“那好吧,你伤得重,这一两日估计也走不了,看你医理底子不错,药、毒本相通,赶着这几日于你讲个大概,是够了的。” 第063章 信安   景平应了那句“是爷们就对自己狠一点”。   李爻那等阳剑事毕立刻动身去信安城的念想, 被年轻人一刀挑断。他不得不因为他暂时放缓行程。   私心里,李爻当然希望景平能从阿芊姑娘口中得到解毒方法,却又纠结于国别。   他与阳剑王再如何共同出生入死, 也已时隔多年;再如何抱膀子喝酒承诺得豪气, 也都是口说无凭之言。若往后两国利益有相冲, 不知昔日情谊能挡得住几轮家国利益的伐磨。   所以李爻不能让对方知道景平是要为他解毒。   另外, 那叫阿芊的丫头八成也不是善茬,她带着种不自知的邪气,她或许不是心怀极恶之念, 但做出来的事, 于对方却伤害不浅。   李爻赶着姑娘找景平前,好一番嘱咐,苦口婆心地从家国利益到个人安危,顺便再次跟他说不要以身试毒, 简直要把景平耳朵磨出茧子了。   景平头回觉得太师叔絮叨,可又犯贱地巴望人家多絮叨一会儿。好像对方拿个木鱼来念经, 都像天外仙音。   他想笑:从前听话本里讲到这样的人,我还笑话人家疯了呢,何曾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   李爻说了半天, 见对方眼角含笑、态度倍儿好地听着, 听完却不表态, 暗骂这小混蛋“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大法又精进了, 遂在他肩上一拍:“说半天, 你听懂了没有!”   景平乐呵着道:“试毒一事没商量。其它的全都听懂了, 你帮你那山炮皇上安稳社稷最重要。”   李爻一愣, 鼻息略重地呼出口气。   景平向来对赵晟有敌意,好不容易平复些, 怕是因为前阵子变相禁足那事,又让敌意复燃了。   李爻有心劝他,搜肠刮肚片刻,觉得从哪方面劝都不合适,只得道:“知道就好。”   景平话出口既后悔,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只来得及说一句“我不是冲你”,门便被敲响了。   是阿芊来了。   她拎着分格的药匣,手上抱了一大摞医书,看来是要好好跟景平盘道的。   李爻识趣但不算特别识趣,他没出去,只是坐得远远的。   阿芊倒没说什么。   可李爻终归是心有防备,忧心源于隔行如隔山——他把阿芊想象的太厉害了。   但凡那二人讨论到他身上显现的症状,比如肺弱、心口疼、手脚尖发冷、身子麻痹,他就担心被阿芊看出端倪,总下意识打岔。   两次三番,景平先急了,笑着把他“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月上枝头,景平虚着步子来敲李爻房门,知道他记挂着,是来跟他汇报情况的。   “阿芊姑娘的太婆医术高明。”景平进门来这么一句。   李爻笑道:“人外有人嘛。”   景平苦笑了下:“可那老太太痴心医术,十多年没回来过了,她家里的医术传承也零散。”   李爻刚想说“那就算了,不强求”,便听景平继续道:“她手上有你所中之毒的百余种配方比例,是她太婆留下来的,与我试出的结论确有重叠,很有参考价值。你放心吧,我没跟她提过你的症状,她不知道我是要为你解毒。”   景平说完,跟李爻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生怕李爻又要跟他纠缠试毒这事,不等对方开口,扔下一句“好好休息”,扭脸跑了。   李爻想追去看他的伤,不经意间想起对方意乱情迷时的吻——太炽烈了,像把骄阳火,烤得他外焦里嫩,让他这厚脸皮的老纨绔迟疑了脚步。   罢了,他想。   看他蹽得这么快,该是好多了,放他一马。   日子一晃,过了好几天,景平的身体也缓得差不多了。   这日早上,驿馆来了书生模样的人。   他拿腰牌进门,直接找李爻。   西南诸多城中,避役司的分驿建立起来了,而“避役”们会像真正的变色龙一样变换身份,可能是书生、卖肉的、说书的、也可能是富户家公子、小铺老板,总归他们可能是各样的人,散于各处,打探不同的情报,执行不同的任务。   “王爷,”书生低声行礼,“信安城查到牵机处探子的踪迹了。”   这书生就是避役,他跟李爻讲述细节时,声音压得更低了。   李爻正在吃早点,他垂着眼睛,拿小勺随意搅和豆浆,安静地听书生说完,与对方交流几句。   话毕,书生直了身子,行礼不再多磨蹭,转身要离开。   “吃早饭了吗?”李爻吆喝着,拿起个煮鸡蛋扔给他,“路上垫一口。”   书生抄手接过,向李爻一笑:“多谢王爷。”   这日晌午,李爻带众人与阳剑王辞行。   王上是个痛快人,军备的钱说多给一成便真的给了——即便景平已经不怪阿芊了。   这么一来,景平的私房钱包突然鼓到爆炸,他才不打算把这钱交公,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去处置。   路上,景平回头一望押送银钱的车队,向李爻道:“太师叔,这钱不如划进王府账里吧。”   李爻笑着看他:“这可不妥,万一让哪位言官知道了,御前参我一本,我吃不了兜着走。”   景平嘟囔:“他倚重你,又这般不敞亮,真是……”   恶心。   那这钱该怎么用呢?   景平思量这事:   太师叔不缺什么,我也不缺……   我总想护着他,得了银钱又像小孩拿了压岁钱要给大人献宝一样……真是没出息。   不对不对,我这是拿钱给家里的。   嘿嘿嘿。   他心思百变,理出个让自己开心的因果,顺着这条思路继续想:他树大招风,我该帮他把这钱花在刀刃上才是。   “太师叔。”景平喊人,他骑马稳着气息压低了声音,“你曾说我若是有想做的差事,便跟你说?”   难得他主动开口。   李爻看他。   “通过组织富户游览打通多国商路的事,能跟皇上说,让我参与吗?”   李爻向来觉得景平能力不低,不该被困在太医院做个无名医者,眼下难得他主动请缨,便道:“好说,这事本来也是你的提议,成型了不是交给礼部,便是户部,回到都城给你谋个负责此事的官位不难。也或者皇上会彻底恢复你世子的身份,他都提过两回了。”   李爻不细问,答应得痛快,让景平诧异。   他高兴起来,撒开缰绳一抱拳:“多谢太师叔。”   李爻瞥他一眼,而后目光没挪开,笑眯眯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了几个来回。   景平被他看得后脑勺发凉:“怎……怎么了?”   “礼部还是户部,都是后话,眼下有个更重要的事需得你去做。”   “何事?”   李爻没答,神神秘秘笑得更坏了,扬鞭打马,带众人加快步速,进了信安城关。   这地方是景平的故乡。   记忆中的城墙很高,房子也高,道路宽阔,就连穿城而过的溪流都像大河一样。   而今,景平成年了,却觉得一切都变小了,没有记忆中巍峨壮阔,与其他城镇没太大区别。   因为地震,外城变得破败萧条,记忆里清澈的溪流里混着泥沙。   景平当年太小了,对家乡本就不甚具体深刻的记忆,被时间磨得更加模糊了,但他对信安城有种骨子里的牵绊,熟悉又陌生。   他心里有点难受,听说不得善终之人的魂魄会一直盘桓于暴毙之处。   爹娘的魂魄还在这里吗?   看没看到他回来了……   南晋的军队无政令不得入城。   是以,皇上派给李爻的四万大军得在城外安营扎寨。   李爻只带着内侍庭侍卫队入城,依旧乌泱泱的百余人,招摇极了。   他声势浩大,半点不收敛,直奔府衙。   信安城太守被告知康南王即将亲临,早晚了八村。收拾好仪容,滚出来迎接上官时,李爻已经背着手在府衙门前等候多时了。   “下官胡晓,恭迎王爷大驾。迂缓怠慢,请王爷恕罪。”   这胡大人五十多岁,从面相看,该是个爱笑的,眼尾、鼻梁生了很多笑纹。   若再细看,一把长胡子末端居然编了个小辫,辫子尾巴上还系着个小蝴蝶,粉嫣嫣的缎带,八成是慌乱来接驾,自己都忘了。   李爻没点破,端着个架子:“大人不需多礼,是我来得突然。我等舟车劳顿,劳烦大人给安排住处便是。”   胡太守从未与李爻接触过,摸不准他的脾气,保险起见,当然是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当即给王爷牵马领路去了驿馆。   他到了地方亲力亲为安排接待事宜,就差钻进李爻那屋里,亲自拿扫帚给他整理床铺了。   李爻没客气,他乐意折腾便随他折腾。   这胡太守或许是见景平无时无刻不跟着李爻,戴着很冷酷的面罩,一脸淡素也不说话,便总忍不住偷眼看。   在他不知偷看了景平多少眼之后,李爻悠悠道:“胡大人认识我身边这位大人吗,他面善么?”   胡晓顿觉失礼,陪笑道:“见大人气质端雅清俊,忍不住多看两眼,对不住了。”   李爻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送给他一句“胡大人公务繁忙,不必多照顾”把人轰走了。   院里清净下来。   李爻又一次从头到脚打量景平,不待景平彻底发毛,他一点手,无人注意的院墙暗影里有人过来,正是那报信的书生。   李爻目光掠过景平手上的斑驳,低声问:“脸上若是也有这样的瘢痕,能不能遮住?”   书生垂眸看过景平的手,便笑了:“好说,即便脸上沟壑坑洼,属下也有能耐将人变成貌赛潘安、肤若白瓷的美男子。”   李爻一拍巴掌:“那你快给他捯饬捯饬!”   景平不明所以,却知道太师叔没憋好屁。   见那书生做手势请他进屋,只得先跟他进去。   书生让景平在铜镜前坐好,从书篓里拿出一堆东西,铺在景平面前。   妆粉、胭脂、还有许多细小的、景平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景平顿时看得眼晕——这些玩意比姑娘梳妆的家伙事还麻烦。   这一刻,他明白了李爻所谓的“捯饬”是何意,突然怂了,少有地面露菜色。   书生见了便笑:“大人莫紧张,公务有关,一会儿王爷自会与大人交代,”说着,他自来熟地将景平的面具摘下,赞道,“大人骨相堪称完美。”   景平心底寒意更盛了:“他……王爷到底要我做什么?”   书生不回答,和腻子似的拿着瓶瓶罐罐调水搅合,跟着,将那腻子往景平脸上细抹了一块。 第064章 妓馆   景平推门出屋的时候, 李爻正在院子里,他又披了斗篷,硕大的风帽遮了满头白发。   听见门响, 李爻蓦然回身, 眼底有惊鸿一瞥过。   他几不可见地短暂呆愣之后, 迎着景平过去, 赞道:“哎哟,我来看看,这是谁家的俊俏小郎君!啧啧啧, 陌上人如玉, 公子世无双也不敌眼前人啊……词穷词穷。”他紧跟着想说“我若是姑娘,用抢的也得把你弄回家拜堂”,流氓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只满眼欣赏地看着人家。   那个意乱情迷时的吻, 他终归是暂时没办法当做无事发生。   景平戴惯了面具,脸上骤然没了遮挡, 特意的不自在,得李爻这般夸奖又打心眼里高兴。一时没想好脸上该摆出副什么表情,只得僵硬地冲人家笑了笑。   年轻人确实是很好看的, 书生只用颜色适当的妆粉, 将他脸上、手上的斑驳遮掩去, 又给他掂配了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裳——根本不用费力修饰五官, 已然足够惊艳。   平日里, 景平衣服多以灰、蓝、黑色为主, 脸素还戴面具……   往那一站, 自带“莫挨老子”的气质,冷硬、锐利、生人勿近。   是种神秘的、残损又哀默的美。   而今, 他露全了脸面,拒人千里之外换成了安静文质,隐约还带着丝让李爻忍不住调戏的情怯。   长身而立挑起一袭孔雀绿长袍,袍角坠着丝丝缕缕樱桃色的图腾纹路,红绿撞色,反衬得他皮肤白皙,失血后不佳的气色都似好了许多。   “来,给爷笑一个,你太严肃了。”李爻逗他。   景平浑身不自在,扭捏道:“太师叔到底要让我去哪?”   他脸颊飞起两片轻轻的红。   李爻看在眼里,没挑破,臭不要脸地暗地感叹:小屁孩子果然是嫩如往昔,这么多年依然爱脸红。   他扬手搂了景平往外走,语重心长:“你看,咱俩认识也好些年了……你太师叔场面上八面玲珑,你好歹能近朱者赤对吧,一会儿呢,你就当自己是个有文化的流氓,帮我稳住人,别的不用多管。”   景平越听越不对:“你到底要我去哪里?”   “象姑馆,”李爻毫不隐瞒,“别怕,松钗陪你一起,更何况那些人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景平倒不是怕,他知道这名为“松钗”的公子是避役司的人,瞬间猜到那馆子八成与牵机处有关,问道:“你何不自己去,松钗公子易容之术高明,让他帮你把头发染一染。”   这回轮到李爻苦笑了。   松钗搭茬道:“唯独这一点,是不行的。”   景平神色暗淡了下去,李爻笑着在他后背一拂:“再说了,钓鱼要有饵,你们先去,我自然会在合适的时机出现。”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景平好大个儿的鱼饵只得头前打窝。   他和松钗骑马奔目的地溜达,穿街过巷,眼见灾后城内的贫富差距迅速拉开,能见穿带光鲜的富贵人,也能见衣着褴褛的乞讨者。   一路走,一路看,如今物非人也非,不知不觉间,便要路过曾经旳信国公府。   现在那地方是越王殿下的府邸。   景平遥遥一瞥,见屋脊房梁的轮廓勾影依旧熟悉,房檐上的一砖一瓦不知多少次溜进他的梦里……   当年惨事的因果他尚未查明,自觉愧对父母,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仿佛一眼望去,不知何处便能长出一双审视他的眼睛。   恍惚间,景平想起花姨婆在弥留之际告诉过他,娘亲想要他自由。   她不愿他背负身份,更不想他纠结恩怨。可惜景平已知旧事内有蹊跷,实在没办法活得这般没心没肺。   “大人有心事?”那叫松钗的公子轻声问。他侧坐马上,像是骑驴,很悠然。   避役司的人多是犯过重罪的。   景平被他叫回了神,不由得端详松钗——这人有种散自骨子里的睿智温和,温润如玉也不过是他这般。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会犯什么大错特错之事。   或许是景平的目光直白,也或许是松钗真的太会察言观色,他轻缓笑了笑:“大人好奇我为何会入避役司么?”   景平摇了摇头,垂眸敛笑道:“失礼了。只是想起些旧事失神,想问公子觉得何为自由,公子若不愿答,可以不答。”   松钗的表情依旧是恬淡悠远,他想了想道:“入避役司得受朝廷庇护,是要与过去断道而行的。认识的人、牵扯的情,通通要撇了开去,有人认为这便是自由,起码不用真死就像重生了一次,即便一辈子挂着避役司的名头,好歹是能看见蓝天白云,活在日辉月华下。可在我看来,这无非是将囚困的范围圈得更大了些,心不得解脱,天下之大便是无尽的牢笼。所以嘛……真正的自由,是无愧于心,是可以对自己的过往负责。”他说完,恬淡一笑。   景平心里早填满了李爻,却依旧被松钗的笑容牵扯住分毫的心思。没有邪念,只单纯觉得对方笑得好看。   那笑容让人看着莫名舒心。   景平不禁想:都说相由心生,他的过往该是引人唏嘘,却能笑出这种醉卧云端的淡雅,太难得了。   景平明白松钗的意思,可还是想不通娘亲希望他得到的自由是什么,是撇开信国公世子的身份无忧无虑一生吗?   可他明明从出生时起,就被这身份套住了。   这一刻,他想起李爻曾将身份比作手腕上的黑镯子——“有的人套得紧些,非到万不得已是拿不下来的,否则必得削肉磨骨,或者自断一腕。”   每个人自有枷锁,所以太师叔才叫他难得糊涂么。   想到这,景平被李爻无处不在的善意温柔了眼神,嘴角弯起个小小的弧度。   “到了。”松钗一句话,拉回了景平对某人分别片刻便缭绕而起的惦念。   二人翻身下马。   眼前这象姑馆名为春衫桂水阁,所谓“公子春衫桂水香,远冲飞雪过书堂”,很是风雅。   迎客掌事显然是认得松钗,见是他来,笑着小跑过来,招呼小厮将二人的马匹带去喂草料:“秦公子来了,”他点头哈腰,看出松钗对景平礼待,忙招呼着问,“这位公子看着脸生,头次来吧,仙乡何处啊?”   松钗笑道:“这位是都城邺阳来的景大人,总听我说咱这比都城的楼子好,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可别露怯。”   掌事的赔笑:“邺阳最有名的该数月漉烟韵阁了,但那地方多是姑娘,和咱这不一样,这要说嘛更了解男人的,还得是男人。”   松钗一拍巴掌:“对不对?你说对不对?我也是这么说的,他却不信,所以今儿个,你把那个谁……”   松钗报菜名似的一连点了十来个人的名字,“都叫来让景大人看看。”   晋国境内,有很多男妓馆。从前朝到当今,文人墨客对男妓的包容度不知比对女子为娼高了多少倍。儒风雅士需得活在天理人欲的克谨之下,好男色便成了文人贵胄最后的遮羞布。与同性玩乐,可以仅限于玩乐,玩过之后弄不出孩子,不用负责,更可摇身一变口称“知己”,实乃辟开了一方少遭唾弃的艳田。   掌事听了松钗的要求,接过后者递去的一小锭金元宝,柔雅一笑,领二人到院中院去。   这地方幽静极了,与主楼堂中的喧嚣热闹截然不同。   院门打开,入眼是座木质平层小楼,颇有晋宫之风,小楼侧面一湾露天温泉,烟煴着白雾,将泉池周围的梅花缭绕其中。凉风送香,温润的梅花气息似有似无地勾引着客人进屋去。   松钗对这地方很熟,招呼景平随意,那掌事的给二人上了茶酒吃食,便依着松钗的吩咐张罗人去了。   松钗见景平拘谨,笑道:“大人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么?”   呃……   如果去月漉烟韵阁找李爻那次不算的话。   “我……很明显吗?”景平问道。   松钗笑笑没回答,只是道:“大人想想王爷,他若是来了,会如何应对,可能便会好些。”   景平一想,依着李爻那性子肯定是……   更闹心了。   但他好歹能明白松钗的意思,讪笑道:“可能……做不到王爷那样。”   松钗低笑出声,道:“那也没事,大人眼光高一点,一会儿少搭理他们,三字精髓——看不上。”   他话音落,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杂乱而来。跟着,门被象征性地敲响了。   房门拉开,十余名年轻男女鱼贯而入,个个面皮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   景平初时没想明白,象姑馆不都是男的么?怎么还来了姑娘……   跟着,他便想起了缨姝——缨姝当时二十来岁了,是用药抑制了男性特征。   他展眸看眼前几个做女子模样的,年纪多是十几岁,便明白了这是象姑馆子揽客的手段,让未长成的小少年扮作姑娘陪酒卖笑,甚至还得陪客人做些更加龌龊的事情。   他没动声色,怀袖雅物从袖中抽出来,心里念着李爻在江南与他初见时的浪荡模样,将折扇一展,大冬天装模作样地轻打起扇来。   松钗预料之外,这人刚刚分明喝水都拘谨,怎么眨眼功夫打通任督二脉了,难不成这才是本色?   “这都是我相熟喝茶喝酒的朋友们,”松钗向景平道,“有能入眼的吗?”   景平展眸看众人,目光所至之处便有讨好的笑容回馈。他还记得李爻曾说“如果能有别的出路,没人愿意陪笑卖唱”,不由得心下叹惋。   依着松钗的嘱咐,只是笑了没吱声。   松钗俊眉一扬,向掌事的问道:“不扬公子呢?只他拿得出手,怎地不见人?”   掌事的一听“咳”了声:“秦公子有日子没来所以不知道,”他压低了嗓音,“不扬认了太守胡大人做书法师父,时不常住去太守府上了。”   松钗听他说到一半时,脸色便沉了,待他说完嗤笑出声:“现在他人呢?”   掌事的道:“前天去了太守府,还没回来呢。”   松钗起身走到案台旁。   这屋里琴棋诗书俱全,他往案旁走,便有极长眼力价儿的小倌帮着研墨。   松钗提笔刷点成书,寥寥几句,写了封信塞进信封,递给掌事的:“你去交给他,来不来由他,但他甚至是太守大人的前程,可能也就在这封信里了。”   掌事的见他说得郑重,不敢耽误,着人送信去了。   与此同时,太守胡晓正在书房里转悠,像头困在笼子里抓狂的驴。   “师父,您看我这幅字写得如何?”案台边的年轻人撂笔,将字帖吹干提起来,却见胡晓没反应,奇道,“师父,怎么了,刚才回来就愁眉不展的?”他从笔架上拎起支干毛笔,走到胡晓身边,用笔尖在对方耳廓里兜了一圈。   胡晓登时给他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抓住他的手腕,嗔笑道:“别闹,从前觉得你端和,私下这么调皮。”   那年轻人将笔翻了个花,又去捋胡晓编了小辫的胡子:“那你跟我说说,愁什么?”   胡晓长叹一声,拉着他到窗边罗汉榻上坐下,搂了人:“越王殿下去都城已经月余了,说好无论事成与否都会发信回来,可眼下信没等来,倒是把康南王等来了,李爻这人……我暂不知道该如何相与,更不知道是不是越王出事了,皇上察觉到了什么,才派李爻来,他来得太突然怕不是好兆头……”   正这时,有人敲门。   来人进屋,行礼之后递给年轻人一封信。   他拆开看过,眼珠一转向胡晓道:“你别急,咱们车到山前了。”说着,他将那信递给胡晓。   胡晓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信只一个意思,说王爷身边有位得宠的景大人想一睹张不扬公子的风采。   “写信的这位秦公子交友甚广,我更听闻康南王很是疼惜这位景大人,如今是送上门的机会,咱们不如设计个有惊无险的局,让李爻欠咱们人情,往后好要他归还些利息。师父可想到这所谓的景大人是谁吗?”   胡晓脑袋不灵光也在这一瞬间恍然,原来一直跟在李爻身边的冷脸年轻人便是当年幸免于难的信国公世子贺泠,也该是信中提及的景大人。   年轻人起身往外走,回头将毛笔丢进胡晓怀里:“我先去探探虚实再说,等我哟。”他出了门,回眸看一眼胡太守映在窗上的影儿,眼神里的鄙视一闪而过。   随着年轻人出门,书房顶上的瓦片被轻轻合上。房顶藏身之人一直伏得极低,动起来如猫儿般灵巧,两三个起落,跃出太守府院墙,往驿馆给李爻回事去了。 第065章 无间   掌事的遣人去送信, 松钗则把满屋子人都清出去了,和景平对坐小酌。景平喝酒不上脸,松钗却不行, 两口便眼角绯红, 看上去更温柔了。   二人一壶酒快喝完时, 门外来人了, 轻敲门扉:“秦公子,不扬来了。”   景平看向松钗,见他依旧笑微微的, 表情像是在说:好戏开场了。   “快进来, 再不来景大人要说我骗他呢。”   伴着一声轻笑,来人推门而入,也是个年轻公子。   他相貌没有一眼为之惊艳的好看,五官凑在一起倒莫名舒服, 这种舒服似乎源于他神色间没有半点攻击性。景平看不出他有风月场熟手的玲珑,觉得这人出现在学堂书院、林间竹舍、甚至哪座道观都比出现在这得宜。   他周身散出一种闲云野鹤“不争”的气度。   “景大人, ”松钗笑道,“我没说错吧,不扬公子的气韵, 非是那些庸俗之辈能比吧?”   景平学着李爻欣赏美人的眼色, 带着几分笑却不露色气, 将对方从头看到脚, 折扇一合, 倒提在手里, 拱手行礼, 不说话。   年轻公子回身掩了门,叉手还礼:“小生张不扬, 见过景大人。”   景平示意他坐,客气道:“芝麻小官,不足为道。”   松钗好像更醉了,咬字都暧昧起来:“皇上都器重你,大人可别妄自菲薄了,去年江南驻邑军的毒,不是你解的吗!”   他自斟满杯,又给对方二人倒酒,举杯示意自己先干了。   松钗“醉”得太快了,景平知道这家伙八成是装的。他和张不扬客套一笑,喝了见面的第一杯酒。   张不扬放下酒杯,不经意地瞎聊:“大人姓景?与那去江南解疫毒的贺大夫是同僚?说起来……”他压低了声音,“那位贺大夫好像还是信国公世子。”   “呃……”景平拿着劲儿迟疑。   “咳,他就是贺大人,”松钗接茬儿快极了,“不扬跟太守大人那般相熟,早晚知道你的身份,他与楼里那些寻常公子不一样,咱甭瞒了,”他替景平承认了身份,又笑道,“但这也怪不得你,我知道是你家王爷不让说,要我说,王爷管你太严,咱俩江南一别数载,若非是刚巧在路上遇见,你现在八成还给圈在驿馆里,王爷他自己在江南时喝酒听曲儿的,怎么……”   “啧。”景平已经摸清了松钗的路数——趁李爻不在,黑锅可劲往他身上扣。   他发挥道:“可不是么,他总拿我当小孩,我都二十了,他还觉得我是个离了他连饭都吃不好的黄口小儿。”说罢,长叹一声,喝了杯闷酒。   虽然言过其实,倒算情之切切。   再看松钗,笑着趴在桌上,眼睛都不大聚焦了。   张不扬知道了景平的身份,没特别的表示,只笑道:“松钗兄怎么都好,就是酒量太差,”他给景平倒酒,“景大人海量。”   他还依着景平对外报的家门称呼对方。   二人来言去语,又好几杯下肚。   张不扬很会聊天,景平持着“李爻会如何应对”这个诀窍,跟他天南地北地胡侃,居然棋逢对手。   松钗则醉恹恹地旁听,还忘不了自斟自饮。   “景大人若是早来些日子便好了,”张不扬道,“赶在这倒霉的天灾之前,商路通畅,这里能见很多外族的小玩意,都城都很难见的。”   景平回想幼时,隐约记得看过的马戏,刚想接话,那已经乱七八糟的松钗抢话道:“你别说,若是没有这天灾,只怕二位公子是没有这相见……相见恨晚的机会。”   “为何?”张不扬莫名道,“我以为王爷是从阳剑还朝路过,难不成是专门来此么,为了灾情?”   景平苦笑着垂头丧气:“他拿我当小孩,他去哪我便跟着去哪,这些政务相关的事情,他不会对我说的。”   进可攻,退可守,非常的滴水不漏。   松钗抬手拍了景平一下,拿脖子找好了脑袋的平衡把自己支棱起来,终于不喝酒了,改倒一杯茶:“有些话嘛是不必明说的。你想,他若不是奔着灾情来,何不从鄯州到川岭直穿回都城去,偏要拐弯带你故地重游。我听说王爷其实可疼你了,他带你来看物是人非,让你心里难过么?必是领了什么旨意。”   “王爷可疼你了”几字景平听得受用,心里开花面儿上没动声色。   张不扬则顺话接音:“那感情好啊,赶快将商路重新修整起来,不然这日子真是不好过……”   景平奇道:“近来生意不好么?”   张不扬“哈哈”苦笑几声,叹道:“听说方才二位一口气叫来十多位当红的倌儿,都不入大人眼?若是生意好,他们如何会同时得闲呢。这春衫桂水阁背靠大树多年,不知这回撑不撑得过去。”   这话很有深意,景平听到个苗头,没深究,又问:“我看咱们城中并不十分萧条,怎的商路重建,却这般慢?”   张不扬无奈道:“小生不懂政务,这可就问住我了。”   松钗一拍桌子,对景平道:“我给你支个招儿吧,你干脆明天一早,去那坍塌严重的地方转转,再问百姓为何如此拖延。此事若如我所料,你家王爷必定亲自去查,但他太扎眼,也定然查不出个所以然,到时候你将私访的结果说与他听,岂非能……让他高看你么?”他说到这,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张不扬。   景平则眼睛一亮,不待答话,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急响,杂乱的很。   似是前面一人走得急,后面好些人追着。   紧跟着有人急切切扬声喊:“王爷,王爷,王爷慢着啊王爷!”   这显然是喊给屋里人听的。   太师叔来了?   这念头刚从景平脑袋里冒头,就见那松钗诈尸似的一蹦老高,对景平一抱拳:“贺兄口下留德,可别说是我带你来的!”   话音落,他拎起自己用过的杯子、筷子通通塞进怀里,也不嫌油污,没头就趔趄着往屋子后面钻,撅屁股趴在地上抠搜两下,把地板掀开个洞——这居然有个暗格?!   松钗老太太钻被窝一样出溜进去,回手把盖子盖得严丝合缝。   熟练。   几乎同时,大门“哗啦”一声开了。   李爻半身戎装,气势汹汹。   他进门目光落在景平脸上,皮笑肉不笑地嗔道:“本事见长,居然学会背着我遛出来逛馆子了!”   景平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慌乱之情倒也不全是演的。   他确实没想到李爻来“捉奸”,且那松钗撂挑子也太快了。   “太师叔……”   李爻到景平近前,突然凑近在他颈侧一闻。这动作亲密暧昧,景平心跳直接崴脚,反应过来自己忒的“少男怀春”时,李爻已经站直了身子,持着王爷的气度,淡声道:“伤还没好就喝这么多酒,真能作啊。”   这副模样,像是真有点生气。   景平酒量甚好,并没觉得自己多喝了,但看桌上空了三只酒坛,也确实不算少。   他心知李爻多半气他不听话,心里倒住着个叛逆的孩子,开心起来。对方对他的丝毫在意,都能让他偷着咂摸好久滋味。   “跟我回去!”李爻甩下一句话,扭脸往外走,向跟在身边的小庞道,“去查是谁胆敢把他拐到这儿来的,给本王绑了一并带回去!”   景平记得做戏做全套,缩脖子撇嘴,跟着往外走。   张不扬眼看李爻先走得远了,轻咳一声,见景平回头,拿眼神带过松钗的藏身之地,示意景平放心就好。   馆阁对松钗这样的“皮条客”自有整套保护手段,李爻留下的人盘问几个来回,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只得先行离开。   院子里安静下来,张不扬敲了敲暗格的门,轻声道:“秦公子出来吧,人都走了。”   松钗推开暗格门爬出来,堆坐在地把怀里抱的零碎“哗啦”一扔,抹额上闷出的汗:“好家伙,酒都给我吓醒了。早知道王爷看他这么紧,我就不该应你这趟差事,咱俩酒桌上的知己,你何苦让我把命搭进去?”   张不扬没拾茬,笑道:“刚才那位白发将军便是康南王么?我看他待贺大人的模样,可不像寻常长辈待小辈。”   松钗摇头感叹:“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得赶快找地方避风头。”他从地上爬起来,匆匆忙忙跟张不扬告辞,突然又回身问他,“你不会是真的看中胡晓那老蔫儿瓜了吧,这么帮他?”   张不扬向松钗拱手:“背靠大树嘛,若是事成,定有重谢。”   松钗摆摆手扭脸走了,嘟囔道:“我还是先避风头吧,惹了一身腥,哪儿说理去。”   李爻、景平出春衫桂水阁大门,半条街的内侍庭护卫齐齐向二人行礼,威仪摄人心魄。李爻这阵仗大得不像来春衫桂水阁找他的师侄孙,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他踏镫上马,自顾自慢悠悠往前溜达,景平则策马小跑着追上去。   有点狗腿。   李爻穿着甲裙、军靴,上半身虽是布衣也是宽带束腰、剑袖利落,一头银白长发束得挺高。他冷着脸不说话,竟显得景平弱质风流了。乍看这场面着像是征战四方的将军带着心腹谋者并骑而行。   二人都好看得紧。   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景平明白李爻故意招摇过市,便在他身边安静地做个美男子。   直到进得驿馆,闲人散开,景平才得机会问道:“太师叔大张旗鼓来一遭,到底是想钓谁?牵机处?昏聩官员?还是……”他舔了舔嘴唇,“事涉我家旧案……?”   景平向来聪明。   李爻拿人家当鱼饵扔出去没多做交代,正是因为发现事情比他预想的复杂。他一时说不清,又没有多余时间跟景平掰开揉碎了分析,只得道:“我说不好,你明天依照约定去遭灾之地看看,若是有鱼上钩,自然会见分晓,”李爻说着,抬手稳稳压在景平肩膀上,“我会带人在暗中护你,你无论听到谁说了什么,切莫义气用事,往后的日子想怎么过,是你自己说了算。”   李爻言罢似是还有事要做,进屋喝了口水,又要出门。   “太师叔,”景平叫他,“你说的事情我理会得。”   李爻嘴角弯了一下,但景平看得出他心思没在这,那只是他下意识给他的情绪安抚。   “从春衫桂水阁出来就不高兴,不全是演给旁人看的,你怎么了……?”   说话间,李爻已经路过景平身边了,步伐顿挫住,没回头看人。他肩膀微微耸起来,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去。   “有点……心疼你。”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平日里,李爻对景平玩笑居多,极少有这种情愫缱绻的表述,寥寥几个字把景平缠得七荤八素。   回过味来,想再追去细问,李爻的背影已经如一幅远景画。   片刻,随队军医来了:“贺大夫,您自己换药不方便,我来帮您看看伤口吧。”   景平刚想说能自理,军医又找补:“王爷挂心您,担心您喝酒刺激气血,特意吩咐下官来照应。”   这话比念咒灵多了,景平欣然接受李爻的关心。   队医给他伤处换药,他脑子里翻来覆去是李爻最后那句话:   他心疼我什么?因为我刚才多喝了两口酒吗?还是他知道了我家的什么旧事……   张不扬那句“背靠大树好乘凉”,很是蹊跷,按理说他是场面熟手,这样掀自家底牌的话怎么会如此冒失地讲出来了?   这分明是在敲打对方去查春衫桂水阁的底。   信安城一别十几年,内里怕是已然缠成一团乱麻了。   这天下午,景平一直在驿馆休息。   他脑子里捋着诸多事件细节,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李爻依旧没回来。倒是胡太守,听说李爻去春衫桂水阁闹了那一出,带了张不扬这个书法学生前来请罪。   结果太守大人椅子还没坐热,便听说王爷私自到重灾地段探查灾情去了。   太守大人屁股底下炸药炸了,炸得他窜起来健步如飞地跑了。   夜很深了,景平又像年前李爻在都城忙碌时那样,点一盏灯看书等着人,却等到对方捎回来的口信:身体不好早点休息,别刻意等我。   景平忽而心一暖:原来他一直知道我等他,只是不曾挑破啊。 第066章 灾地   景平以为李爻再晚也会回来的。   他在自己屋, 支棱着耳朵听动静,总想听到隔壁房门的轻响声。   结果耳朵竖了整夜,院子里静悄悄的, 连个贼都没盼来。   似睡似醒间, 景平终于听见有人轻轻敲门, 一个激灵睁眼——天都亮了。   可他兴冲冲拉开房门, 门外却站着个没见过的年轻姑娘。   蛾眉轻扫,薄施粉黛,漂亮得紧。   景平万没想到会有女子来, 现下他头发披散, 只穿了中衣……   他下意识要让人家稍等、关门缩回屋,闪念又意识不对。   随行队伍里哪有女子?   他警觉问道:“姑娘是谁,怎么进来的?”   姑娘笑了,退后一步, 躬身向景平行了个男子的常礼,道:“贺大人不认得在下了吗?”   声音贼熟。   是男的。   “松……”景平一嗓子嚎得好大声, 后又意识到现在时间太早,压低了声音,“你……是松钗公子!”   松钗赶快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王爷现下可正抓我呢, 虽然是做戏, 大人也别嚷嚷啊。”   景平自觉已经很有遇事不惊的气度了, 依旧被对方惊了个跟头——这会儿, 松钗连说话都变成了女声, 细看身量也昨天小了一圈。   景平忍不住瞄对方的脖颈。   喉咙处光滑一片, 没有喉结。   松钗掩面笑了:“贺大人何必执着我是男是女, 真亦假时假亦真,岂不也好?”   无论如何, 对方是个能人。   景平退后一步,躬身行礼:“阁下说得对,是在下失礼,受教了。”   “咱们还要去城外看看呢,大人更衣吧,”她见景平眼下两块淡色乌青,又补充道,“大人挂心王爷吧?八成一会儿就能见到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二人策马出城。   一路往城郊去。   骑行二十里,路越走越残破。   曾经车马驼队行走的商路已然阻断,碎砂滚滚,荒凉萧条。   时近晌午,二人越过一处缓坡,登高俯瞰,发现前面不远处没路,原来的官道被滑坡坍塌的山体埋得死死的。   这是丝茶古道往信安城的必经路,从这地方开始蜿蜒数里都塌了,而古道主路的下一个分叉口极远,这么一来算是将整个信安城绕过去,商路彻底断了。   景平手搭凉棚往下看,见坍塌附近有窝棚,周围有劳工闲逛,却是不见干活的。   “昨日王爷下午过来,如他所料,劳工们是做戏给他看的。这些人多流民,很多连户籍都没有,多数时候只在周围闲坐,遇到有官家或陌生人路过,才起来做做样子。”松钗道。   景平皱了眉:“胡太守不管这事吗?为何还这般任由?”   松钗冷笑:“他自然是没有太好的法子了。本来官家招劳工,首选是有居所的贫苦户,那多是好人家,更甚拖家带口,只要工钱结算没问题,是会任劳任怨的。但这地方自灾后一共从城里招过三次工,每次往深处清理几日便会遇到新的坍塌,不仅前功尽弃,还死了很多人,官府光是赔钱,便好大一笔开支,”她叹息一声,“因为这事,不知损了多少人家的壮劳力,后来人们都说这是诅咒之地,也就渐渐招不上人了。百姓更加笃信这是天罚,城里的神君祠香火鼎盛,现在要挤爆了。”   事不交给驻军去做反而不奇怪,一来信安城的守军本就少,二来钱紧,若是死了官军,赔得更多。   景平看着塌开的一团糟乱,问道:“信安城向来以富庶著称,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放弃这片险地重辟一段地方修路不好么?官面拿不出钱吗?”   他二人俊男美女,骑在马上引人注目,边说话边往坡下走,已经离联排的窝棚很近了,来言去语自然有人听到。   有个劳工朗声笑:“官面的钱啊,当然早就败光了,要不就是藏起来了,听说越王哭没钱都哭到都城去了,可他无论能向皇上化缘多少钱财,也都是饱他一人私囊,干脆别回来了吧!”   旁边一人赶快拉他:“别乱讲,都不知道他们是谁,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呢!”   汉子怒道:“老子来就是为了工钱给得多,但前提是他得给啊,从大前天起就在这装腔作势地干活,却押着钱不给,谁还有功夫陪他们在这演戏?”   官家定是怕流民没定性,日结工钱有人半夜跑路,待到李爻来了,没处临时找人来演戏。   汉子是个大嗓门,吵吵得二里外都能听见。远处突然“啪”一声空鞭子响,有人高喝:“干活!干活!干活去!都把你们当爷爷供起来好不好!”   汉子似乎窝火很久了,火气往上窜起来便难轻易压下去,他扬声骂道:“现在没有官家来,装腔作势的给你先祖的在天之灵看吗?”   监工没想到有人敢公然叫嚣,眼神一冷,气冲冲地过来,扬鞭子冲汉子招呼。   汉子猝不及防没躲开,脸上着实挨了下,顿时起了条血檩子。   “乐意干就干,不乐意干快滚。”监工骂道。   也不知汉子是不疼还是不怕,半点不畏惧,眼看更怒了,像要冲上前跟监工动手。   身边工友忙扯他:“行了,不是为了来挣钱么,咱就做做样子,算很好了。”   汉子猛地挣开工友阻拦,怒目瞪着监工咆哮:“你把工钱结了,老子不干了!”   监工给气乐了:“来时跟你们说好了不能日结,现在你闹一闹就给你结钱走人,岂非是让他们都来学着跟你军爷闹,”他空甩一下鞭子,吼道,“都给我起来,看你们一个个懒的,全都干活去,懈怠半分就扣钱!一会儿官面来人,若是有人敢乱说,不仅没钱,命都别想要!”   多数人还是逆来顺受的,起身拎了工具准备去摆摆样子。   只有那暴脾气汉子,大声骂了句很难听的街,指着几个监工:“昨天康南王来,你们跟防贼似的盯着我们,老子不干了,你们拖欠的工钱老子找他要去!”   说完,还真扭脸就走。   监工急了,高喝一声“站住”,见对方充耳不闻,居然袖子一收亮出柄飞刀,扬手向那汉子打过去。   这人手上功夫不弱,打暗器准头极好,银亮的刀锋直追汉子背心。   坏脾气汉子反似只是穷横,毫不察觉催命厉鬼已追到跟前,眼看要被一刀扎死。   千钧之际,景平手一抖,没人看清他把什么甩出去了。   刀尖在触及汉子背心时,被震偏了分毫,没中要害,也已经扎进汉子后背。   汉子身子一震,跟着惨呼一声,回头破口大骂,说建工光天化日要杀人灭口。   还挺不怕死的。   可悲的是,不怕死的只有他一个。   劳工们见此情形只冷漠地看上两眼、叹一口气,又各自忙活。有的甚至目露鄙夷,像在说:没本事空有臭脾气,不是找死么?   他们被欺压惯了,活在底层也见惯了生死,或许是自知力不从心,也或许真的麻木了,旁人的性命与他们有何干系?   有命拿到工钱活下去最重要。   那监工向左右同伴打了个眼色,低语几句,眼看几人一拥而上,要将那汉子就地处决——其中一人,绳子都拿在手上了。   松钗向景平使个眼色,自行打马向监工们去了。   她现在的模样是个娇俏姑娘,监工们常日对着浑身汗泥的糙老爷们,看她难免色眯眯的,刚要相对和气地将她“请”到一边,也不知她跟几人说了什么,那几人顿时变了颜色。跟着她从腰间随身小包里摸出一小把银花瓣,分给几名监工。   景平知道她本事大,并不担心,见她了事,便策马到那暴脾气汉子近前。   汉子背后的刀伤不算严重,血也沥沥拉拉淌了一列,他依旧硬挺不知道疼,向景平道:“多谢兄弟出手相救!”   景平居高看他,道:“是这位姑娘救你,并非是我。”   汉子被他噎了一句,傻乐两声:“下意识以为是你了,反正要不是你们我就死了!”他向松钗一抱拳,“谢谢姑娘了!”   景平依旧没下马,问道:“这位大哥有何打算?你伤成这样,需得包扎一下。”   汉子恨恨瞪监工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就是要去王爷面前告状!昨日下午王爷来了这里,却被城里的昏官截住,带去了另一边看塌方,找人问情况,也都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人,只说是没钱招不上人、没钱另辟新路,却不提城内贪腐。王爷若是这样回去,岂不要帮越王说话要钱?就算要了钱来又如何,一个铜子儿都不会花在修路上!”   他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头上冒冷汗,缓着气,略不好意思地问:“但兄弟你说得对,我这副模样只怕还没找到王爷,自己便先不行了,我在前面有个住处,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景平笑道:“我还有事,就不送了,但保你平安到家。”他话音落,摸出两根银针,驭马到汉子近前,一弯腰,冷不丁将他背后的刀拔了,跟着飞针入穴,血流之势眨眼见缓。   匕首拔出来的瞬间,汉子冷气都不带抽一口的。他又感受片刻,突然跪下向景平磕头道:“神医!你是神医啊!求你一定跟我回去一趟,我家有位阿婆,是她将我养大的,不是血亲胜似血亲,她如今病重,我请不起大夫,才来挣工钱……求你救救她,诊金……我当牛做马也会还你!”说罢,咚咚磕头。   景平看向松钗,见姑娘只是笑吟吟地看他,便眉毛一扬:“不必这样,我同你去便是。”   汉子又感恩戴德好久,才从地上起来。   景平邀他共骑,他也道地方不远,恐血污蹭脏了贵人的衣裳。   地方确实不远。   几人从这坍塌之处往信安方向去,弯过个小弯便到了——那是间很破的茅草屋,孤零零地落在道边。   门口半亩菜地,常年打理不善,菜叶子已经黄了。   汉子引景平和松钗进院:“屋里乱,二位别介意。”   小茅屋透光、通风都不好,推开门有股陈旧的霉气扑面。信安虽然地处江南,但冬日里也是冷的,屋里没生火,阴湿得很。小屋子一眼就望到头了,靠墙的草床上躺了个人,窝缩成一团。   “阿婆,我带了神医来看你!”汉子进门高兴道。   床上的人没反应。   景平随之进门,回头向松钗道:“你在外面等我。”   松钗一笑,摇了摇头,也跟进屋里。   来了阵风,小屋子门被吹得“嗉呀”一声掩上了。   汉子又向床上人叫了声“阿婆”,跟着转向景平示意:“麻烦神医来看看她!”   景平未至近前,歪头看床上片刻,嘴角弯出一抹邪性的笑:“不必看,她已经死了。” 第067章 阴招   景平话出口, 汉子脸上闪过一丝古怪。   诧异和阴狠混合在一起,被虚假的悲伤掩盖着。   他目露惶恐地转向景平:“怎么可能,她不会死的!神医, 你看看她啊!”   景平笑意更浓了, 鄙夷道:“你第一反应为什么不是冲过去看看她呢?”   汉子一愣。   “哼, ”景平讥笑, “牵机处吗?手段这么低劣,拿我当三岁小孩骗?”   他这话倒不是纯粹的讽刺,心里确实存有这般疑惑, 因为对方言行中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且过于明显。若不是知道李爻黄雀在后, 他压根就不会上当来走这一遭。   但现在不是多虑之时,他手一甩,三枚闪亮钢针直逼汉子面门。   果然,那汉子眼神陡变, 背后有伤,身手依然敏捷, 身形一晃,暗器打空——他完全不似刚才被匕首追至背心都无觉察的模样。   几乎同时,蒙在被子里的人诈尸似的窜起来了。   是个老妪, 抖手展开软鞭, 向景平脖颈掠去。   景平急退几步。   鞭子尖似蛇信, 贴着他脖子舔过。   “下手轻点, 要活的, 别弄死了!”汉子喝道。   “你懂个屁, 看就知道这小子功夫不弱, ”老妪从床上蹦下地,她很矮, 只到景平胸口处,没有半点老态龙钟,脚底好似抹了油,眨眼功夫出溜到景平跟前。   她跟景平动手,瞥眼见汉子跑一边观战去了,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收拾了那丫头!”   “王八壳大点的地方,施展不开!”汉子道。   松钗也冷眼旁观,见汉子话音落,目光向她扫来,“哎呀”一声惊呼,掉头要夺门而出。   汉子随手抄起桌上的破茶壶,向松钗砸过去,同时,借松钗躲避的顿挫,从老妪背后揉身挤过去,挡在门前。   景平不知松钗功夫深浅,心有忧虑,见她躲避动作灵巧,料知她不会太过柔弱,更何况……   虽然但是,她到底是男是女?!   汉子凶相毕露,从木门后抽出短刀,直冲松钗心口刺去,全无怜香惜玉之心。   老妪“啧”一声,又吱嘴:“这么好看,别弄死了!回头哪怕玩玩卖掉,也不亏啊。”   松钗破口骂道:“老刁妇,你好恶心!”   她人在气头上,让过汉子一刀,抓起墙边扫帚,投枪似的朝那老妪掷过去。   “呼——”一声夹风带电的,扫帚暴土攘烟,直冲老太太面门。   “嘴太脏了,老娘给你刷刷!”   景平一愣:怎么不淑女了?   再看那老妪,被景平缠得很紧,只来得及偏头躲过木头把子,脸被扫帚苗狠狠带过,眼见破皮,也急眼了,竟虚晃一招撇下景平,一鞭子向松钗抽过去:“小浪蹄子,第一眼看就知道你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货,老身替你娘好生管教你,让你知道姜是老的辣。”   松钗塌腰躲过,鞭子砸在比耗子洞大不多少的透气窗上。   破窗子登时被砸开半扇。   她被老妪激得火冒三丈,怒道:“我割了你舌头!”   老妪蔑笑:“看看到底谁割谁!”她一招落空不罢休,揉身绕过景平和汉子,又向松钗攻过去。   汉子骂道:“老泼妇,还有没有轻重缓急!”   他说话间绕过景平,去关那摇摇欲坠的窗。   景平顿觉不对,两枚钢针甩向汉子——什么时候了,还先关窗户?   这二人疯疯癫癫的,牵机处若仰仗这般行事之人,岂不早成卖凉菜的了。   再细想,对方似是有意把他和松钗困在这方寸小屋里。   可他没察觉半点药味。   思虑间,景平晃身到汉子身前,右手在腰间一带,“锵”一声轻响,李爻送他的长匕首出鞘,他向汉子虚晃一招,把人逼退半步,回手劈在破窗户上。   匕首削铁如泥,窗户直接掉了半扇,彻底关不上了。   再看另外一边,松钗不知打哪儿摸出柄单只护手钺,扣在手上,与那老妇你来我往,纠缠得起劲。   这屋子太小,那老太婆的鞭子施展不开,挥舞起来好几次险些误伤自己人,一老一少两名女子打成热窑,反衬得景平和那汉子异常和平了。   “快冲出去!”景平向松钗大喝,“这屋不对劲!”   松钗抽空从怀里摸出信箭,扔给景平:“发信发信!姑奶奶顺便收拾了这老妖怪!”   景平:……   写着“松钗靠谱”四字的大牌楼在他心里轰然崩塌,匾额被那信箭勉力支撑起个边角,暂时没有彻底拍在地上。   他接住信箭,对窗凌空拽响,飞火流星腾空炸开。   紧跟着,玄色匕首直逼汉子颈嗓。   汉子冷笑:“来啊,老子好好陪你玩玩,”他让过刀锋,反手扣景平脉门,对老妪吼道,“他们有援兵,你也快打信号!”   老妪抖手收鞭子,拿鞭子柄对松钗劈头盖脸地砸过去,逼得松钗回防。借机嘴里发出一阵诡异的鸣响,似鸟似兽,回荡在郊野荒院上空,听着格外渗人。   “怎么这么半天他俩还活蹦乱跳!”老妪怒道,“你这囊膪是不是偷工减料了!”   这屋里果然有问题!   景平心下着急,想赶快冲出去。   眼下屋内四人已成乱斗之势。   对方二人功夫不低,嘴上不念彼此的好,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对方查漏补缺。   景平与松钗终归是少了这份默契的。   景平心思陡转:这如何是好?   太师叔说会护着他。   但他早已不想总被他救!   情急之下,他蓦地想起汉子刚才说要活口……   霎时变招,攻守兼顾变为只攻不守,三四招间逼得对方束手束脚,离开门边,自己颈边却也给划了道口子。   汉子看疯子似的瞪他,骂道:“你不要命了!”   景平不理,暗提内息,果然已难凝聚。他心知不妙,瞥眼见松钗一刀锋将老妪发髻批散了,刃口在对方额头上带出道口子。   她得手之后,将冷刃挪近唇边,舔过刃锋上的鲜血:“呸,臭的!”   景平头大:姑奶奶你半点不着急么?   正在此时,门外突兀传来一阵尖利响笛声。   汉子闻之大喜:“总算来了。”   看来门外是敌非友。   但景平顾不得——屋里这无嗅无味的东西,类似软筋散,他趁汉子闪逝的分心,夺门而出。   汉子紧追。   二人先后入院,同时愣了——空败的破院子里,半个人都没有。   一瞬间,汉子反应过来什么,扭头原路而回,向屋里喊:“娘,扯呼!”   对方称呼突变,景平心下诧异。   他当然不能让人跑了,又发两枚飞针——汉子惊惶之下终于难以兼顾,左右腿穴道均被刺中。脚登时软了,摔倒在地。   景平急逼至近前,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朗声向屋里喝道:“你儿子在我手上,想他活命乖乖出来束手就擒!”   屋里依旧打得热闹……   几乎同时,几道黑影自小院四面八方翻入,为首一人面熟,是内侍庭的侍卫小官,他向景平行礼,他手下数人则各自有所行事。   乱局初平,景平也没见到想见之人,正心有落寞,忽听背后脚步声响。   军靴铿锵之音,磕在地上,也敲在景平心上。   他蓦然回首,见李爻已进院门,白发高束,一副武人的软打扮,倒背着手向他款步走来。   对方到他近前,先是笑了下,跟着见他颈侧伤口还在淌血,峻眉微皱,摸出块干净帕子递过去:“怎么受伤了,压一压。”   李爻说罢,扫一眼被按得结实的汉子,要往屋里去。   “太师叔别去,”景平忙拦他,“里面似是有软筋散,无形无味,你莫要进去。”   李爻脚步一顿,转回来上下打量景平:“你中招了?”   景平刚才拼得一口精气神顶着,现在大局已定,又见着李爻,气息松懈,身子便有点打晃,开始头重脚轻,依旧是嘴硬道:“不碍事,我猜这药是随着内息气血流转,我自封穴道,且……”他讪笑了笑,把“前几天失血过多”咽了没说,“倒是因祸得福了。”   李爻关切看他,似是不太放心,往他跟前挪了几步,看那模样像时刻准备扶他一把。   这一刻,景平突然开窍地想起一句话来——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嘿,至理名言啊。   他顿悟之后马上付之于行动,脚一栽歪。   李爻果然接住他:“到底哪难受?”   景平顺势往人家怀里一歪:“头晕。”   “忍一会儿,马上就回去了。”李爻任他依偎,目光看向茅草屋门。   那老妪被制服了,正押出来。   松钗随后而出,少有的狼狈,发髻乱了半边,朱钗半吊着,缠在头发上解也解不下来。她心烦意乱,索性拿护手钺往青丝上一抹。   发丝割断,总算摆脱了窘态。   景平耍小手段得以跟李爻腻歪,面不改色地心花怒放,心道:说书先生总说姑娘们打架急了,会扯头花,看来武艺高强的也不能免俗。咦……?   “松钗……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她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李爻垂眸看他一眼,眼角挂着丝笑意,没回答。   老妪和那汉子被押到李爻面前。   杨徐从院外进来了,道:“王爷,他们埋伏了二十五人,都拿下了,但无一人臼齿□□。”   李爻点头,问那汉子:“你们处心积虑寻贺世子做什么?”   不待汉子回答,老妪抢先冷哼一声,“呸,”她一口口水吐在地上,“狗官。你就是李爻吗?你那骑墙派爷爷果然生不出什么好东西。”   这话于李爻而言很是扎心,但他早麻了,只是挑起半边眉毛垂眸看那老妪。   老妪转向身边汉子,问道:“准备好了没有?”   汉子想都不想便点了点头。   在场所有人皆是人精,听音儿即知这不是好话。   押人的护卫将人死死按住:“别耍花样!”   老妪冷笑,她双手被困,腿却没有。抬腿向李爻凌空一踢。   她很矮,且与李爻相距半丈有余,这一脚就像泼妇打架被人架开了还要撒泼发邪火一样,非常可笑。   可下一刻,便没人笑得出了——她整只脚齐踝掉下来,炮弹似的甩向李爻。   李爻应变神速,搂着景平,侧身躲过。那“飞脚”落空,踢在树上,“轰”地炸了。   枯树猛晃,拦腰而断,树冠带着一截树干横飞出去。   同时,爆炸核心树皮乱迸,腾起大量粉色的烟尘。   湘妃怒!   李爻现在没随身带着那面罩,心知不妙,顿时用手掩住口鼻。   可粉尘细碎,如何是手能掩得住的。   眨眼间,呛涨感冲进胸膛,李爻胸口像要炸了,猛地咳嗽起来。   这湘妃怒专门克他!   敌人不会给他喘息之机,老妪第二记飞脚跟着来了。   场面乍看委实可笑,但却要命。   “太师叔小心!”危难时刻,景平头也不晕了,长身一扑,抱住李爻就地翻倒。   时至此时,景平心里的不解似是破了一个口子——对方不合逻辑的行径就是为了现在吗?   一场闹剧不知谁是螳螂谁是蝉,卖破绽的不合理是针对李爻的连环阴招?   第二脚也空了。   “踢”在院墙上,把泥巴墙炸塌了半边,环境更糟了。   这是属于李爻一个人的地狱啊!   景平抱着人在地上滚了一圈,架他起来,见他动作尚算灵活,自己却已经提不起内息,拼力气牟足最后一把劲,紧搂着他,拔腿往外跑。   “大伙儿押人撤到院外去!”景平高喝。   杨徐吹了个极繁复的口哨,内侍庭的行家里手处变不乱。   烟尘中,先将那一对祸头捆成粽子,扛猪仔似的二扛一,迅速有序地撤出烟雾笼罩的地界。   再说李爻,他抽空狠狠掐了两把手腕穴道。   可那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甚至有股血腥味倒呛进气管里。   二人在空气清新之处停住脚步,景平侧目看他,顿时大惊失色,一声“太师叔”喊得音都碎了——李爻掩口的手心里,全都是血。   他一咳嗽,便有血沫子往外呛。 第068章 蹊跷   李爻咳嗽着, 暗提一口内息,觉得那几口血呛出来,反而好受了许多, 反手沾掉嘴边的血迹:“没事, 死不了。”现在没有水, 他强自空咽了两口血沫子。   景平担心牵机处还有后招, 设了这么个大圈套只为折了李爻。   他戒备四周,强逼着自己冷静,摸出针囊在李爻手上、小臂对应肺经的穴位下针。   李爻合眼缓了片刻, 一睁眼睛见景平, 遂想起他中了软筋散,问道:“你……咳咳咳……不晕了?”   景平拿针极稳的手微微一抖,他没抬眼,只是道:“好多了。”   李爻:……   怎么可能?   刚才还往我怀里扎呢。   让俩炮仗崩醒了?   他从景平一贯的表现里品出点难以描述的耍赖意味。回溯过往, 他从没厌烦过对方跟他起腻。   甚至包括那个吻……   时至此刻,李爻惊觉顿悟——他对景平有潜移默化的纵容, 教养陪伴之情尚算其次,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分明乐在其中。   他被这结论惊得又咳嗽好几声,暗骂自己脑袋炸坏了, 自从上次被景平稀里糊涂地亲过一口之后, 就越来越不对劲。   又或许早就不对劲了。   可关于喜欢的话题早说开了, 怎么反而心有不甘了?   他想到这, 忍不住看景平。   年轻人垂着眼睛行针, 颇为凌厉的五官被专注的神色柔和了棱角;眉峰似远山, 还似温柔着谁在心间, 那又长又密的睫毛,将愁绪和心疼全挡了去, 只余下盼着那人安康的关切。   李爻心下升起股别样的情愫——身边除了小景平,实在没人待我这么好了。   正在这时,杨徐带人来了。   “王爷,”他看见李爻这副模样吓了一跳,“王爷这是怎么了!”   李爻抬手示意他别咋唬:“老毛病,周围都干净吗?”   “再无埋伏。”杨徐答道。   “回驿馆再说。”   李爻扎了满胳膊的针,景平想扶他,他却好了似的,几下把针全拔了,吹个马哨将战马唤来,利索地踏镫上马,垂了眼眸看景平:“真好了?若是骑不得马,我带你。”   景平一愣,先是略带审视地看李爻,见他不再咳血,气息平复不少,略放下心。   跟着,他才把李爻的话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没回话,脸先要红,暗骂自己没出息,顶着张没表情的脸道:“方才不觉得,猛站起来确实是有些的,劳烦太师叔了。”   李爻笑了,居高向他伸手。   景平讷讷看他,心中忽起一念——神明俯身看到了他的虔诚。   他的英雄也终于回头看到了追随。   “来。”李爻轻声。   待手指相触,他用了个巧劲,景平那么大个小伙子,被他一拎上马,坐在身前。   李爻双手代缰,好像搂了景平。   他声线低缓地道:“走了。”   跟着,轻喝一声“驾——”马儿小跑起来。   景平说晕也不算是撒谎。   他现在恍如被李爻抱着,迷迷瞪瞪,腾云驾雾。   他忍不住想:太师叔不是说不喜欢男人吗?他对我这样纯是师徒情分吧,这便够了。   可他总归想多些贪恋,索性合了眼睛,似有似无地倚在李爻肩膀上。李爻肺气不畅,喘气声音比寻常时重很多,那一呼一吸响在景平耳边,听得他心疼、心焦又莫名心安。   李爻撑着精神往回赶,心口一阵阵发闷,肺里像有很多道钢针划拉。   人身体不好时,心里便会生出种交缠的、从前不大有的悲怜——   小景平煞费苦心,可这毛病真的治得好吗?   他待我无论是师徒之情,又或有别的逾越情分,都是情真意切;他否认了喜欢,便是不打算对我有明言的奢求。   这破身子怕是撑不了几年了,我又何必挑破?   若他真想向我要个……旁的名分,我能给他么?   待到我走了,空留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背着那样的名声,没人会护着他,实在太可怜了。   吹灯拔蜡之前,多纵着他些便是了。   难得糊涂。   李爻这么想,突然悲切地释然了,低头看景平一眼,任由了没有说话。   俩人都不怎么健全地回到驿馆时,李爻乍看上去比景平还硬朗些。他伤病在内,又习以为常,才能打眼看不出端倪。   而景平的软筋散算是彻底发作起来了。他上马时,有一半是借题发挥,下马则手软脚也软,险些扑进李爻怀里。   李爻知道他不是假装,一把接了人,弯腰抱起来,跨步进院。   景平万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念着对方身体也不怎么样,没往下挣扎,搂着对方脖子道:“太师叔放我下来,我……”   “行了,”李爻打断他,“这是什么下三滥的药,你有数吗,怎么解?”他冷哼一声,“这就找那俩货要解药!”   王爷抱着人进院,留守的众人都出来了。   卫满首当其冲,远远的没看清李爻怀里是谁,心想,哪个姑娘这么大福气得王爷亲自抱回来,怕是好事将近。   闪念间又察觉不对——谁家姑娘这么大个子?   再一看……   嚯!这不贺大夫吗!   他紧赶两步上前,关切道:“贺大夫受伤了?”   说着,该是怕李爻太累,伸手要接。   李爻稍一闪身,没让倒手,稳当抱着景平往房间去,同时道:“他中了软筋散,你和杨大人找抓回来的那对贼要解药,他们似是母子,缺胳膊断腿都无妨,别弄死了就行。”   卫满得令,赶快去了。   话冷冷的有股戾气,景平不禁抬头看他,正好撞上李爻垂眸,目色柔如春水,让景平心里荡了莲漪。   李爻进屋,轻轻把景平放在床上,缓一口气息,到水盆沾湿了手巾给他擦脸擦手,又倒水给他喝。景平现在身子松得手都握不紧了,喝水不能自理,得李爻这般照顾,高兴又自责。   “连累太师叔费心了。”   “说什么呢?”李爻笑着白他一眼,“是我拿你当鱼饵,才闹成这样。只是万没想到,湘妃怒传到羯人手里了。”   事情在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也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对湘妃怒格外敏感。   “我觉得这事有点怪。”景平中气不足,显得更虚弱了。   李爻皱眉看他:“天大的事也容后再说,你合眼歇一会儿。”   “你……你就让我说吧。”景平眼巴巴看他。   李爻心软了,在床边坐下,妥协道:“好,你说。”   “依现在的情况看,咱们是互相套路了?”   这事的具体操作李爻并没让景平知道,景平寻着已知推测道:“松钗……先生,是避役司的人,蛰伏在信安城,搭上了春衫桂水阁的张不扬,而这张不扬其实是牵机处的探子,所以,松钗先生制造机会让他引我去看丝茶古道的灾地,让同是牵机处的同伴设计引我去茅屋,是……想要抓我……”景平缓了口气,“在他们亮出湘妃怒之前,这个逻辑乍看是通顺的,而后,他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意在针对你。”   李爻点头:“你向来聪明。”   “可……太师叔不觉得这里面有很多漏洞和矛盾吗?”   李爻也察觉事情里有很多细节诡异,还未来得及仔细罗列,便道:“你说来听听。”   “咱们单说他们针对你这一点,就很不通。如果我是谋划者,便不会把袭击地点放在山间小院里,而是选个密不通风的地方,又或者是那爱坍塌的山道旁,如此,成功损了你的概率更高。咱们离开院子时,我一度担心他们还会有增援,但也没有……”   李爻:好么,幸亏不是你算计我啊。   但他不得不承认,景平说得很对。   “更甚,他们若是不用湘妃怒算计你,咱们便不知道这东西已经流入羯人之手,若有朝一日两军交战,骤然用在战场上,岂不比现在暴露收效好太多了?还有,如果羯人想要抓我,又为什么要多费一道手让我知道越王中饱私囊,难道他们还好心顺便帮咱们整顿朝纲吗?”   李爻一直垂着眼睛听景平说。   “我也没想通,”他沉吟道,“听说羯人上层分裂,或许人心难测,意见相左……”   “他们真的是牵机处的人吗?”景平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李爻心思一凛:“什么意思?”   “牵机处的死士不是会在臼齿钻洞么,为什么那些人的牙是完好的?”   他一语道出这个炸裂的猜测时,门被敲响了——   小庞进来,拿着个小瓶子。   “呦呵,”李爻笑道,“卫将军效率可以啊,这是解药么?”   “王……王……阿不……”小庞什么都好,就是结巴,越着急越结巴。   李爻让他逗乐了:“别急,一句一句说,还以为你骂我是王八呢。”   他私下平易,时常没溜儿,小庞也跟着笑了,缓平气息道:“王……王爷……不是卫将军,是……阿是……是松钗姑娘。”   更没头没尾了。   李爻好脾气也有点着急,好在又有人来:“王爷、贺大人,我进来了。”   是松钗来了。   很奇怪。   她和景平刚刚同在屋里,景平现在都快动不了了,她还是没事人一样。   松钗从小庞手里拿过小瓶:“这是我在西域机缘得到的药,贺大夫试试。”   经松钗叙述,她在西域有过一段奇遇,得到西域王室一种秘传之毒的解药。   那毒名“悲酥清风”(※),无色无味,闻之即中,内力越深,中毒越深。   这回的毒气,虽然与那悲酥清风不尽相同,原理却似是差不多。   景平心道:看来真亏了我自封穴道。但松钗先生为何半点事都没有,她气息凝聚,半点不散,不似是没有内力之人。   松钗见他面露疑色,笑道:“我的状况比较复杂,往后若得空,再说予你听。”她将小瓶子拿到景平面前,拔开盖子凑到他鼻尖下。   景平知道有些解药不需口服,遂深吸一口气。   ……   我滴个天妈嘞!   这一鼻子下去,景平仿佛一脑袋扎进陈坛粪坑,且那坑里还混合了酸馊之气。   他抬手掐鼻子,眼看脸绿,是要吐了。   就连李爻都从一旁蹦起来躲好远,骂道:“这是解药吗?这是毒药吧!”   话音落,见松钗眉眼含笑,看着二人——景平在不经意间好了很多。   那股直冲顶梁门的臭气似乎把他身上的酸酥之感一锤子敲破,现在他只觉得无力,已经没有拎不起个儿的瘫软之感了。   李爻见之放心,笑着柔声对景平道:“那你再歇会儿,我去会会那俩货。”   天气还冷,李爻回自己房间换了身衣裳。   一身暗灰色袍子,袍角卷了金线,外氅领口一圈风毛,衬得他肤色发惨,但他自带着股世家公子的矜贵,穿战甲时能掩去,换上贵士衣裳,顿时全显露出来了。   驿馆是个六进院子,李爻和景平住在第三进,那俩牵机处的探子被带去了六进院的空屋。   屋门口,内侍庭和避役司都有人在,见他来了纷纷行礼。   “怎么样?”   一个避役道:“院子周围埋伏了二十五人,全部当场被俘,只是有三人自裁了,春衫桂水阁那边有兄弟盯着,只待您下令收网。”   “里面审得如何?”   避役摇头道:“属下在门外听着,似是不大顺利。”   李爻推门而入。   屋里,汉子和老妪被捆着,卫满正在要解药。   但他是铁骨铮铮的将军,刑讯之事过于磊落了,将那汉子抽了一顿鞭子,全无收效,自己反而气得要死。   杨徐在边上看着,似笑不笑也不插嘴。   李爻看就明白了,这俩货八成是打了什么赌,正逗闷子呢。   但他现在没心情耗了。   进门止住众人行礼,径直向那老妪去了:“阿婆好手段,本王差点交代在你手上了。”   老妪一脸凶相,见李爻好好的,耷拉的眼角抽了抽,她脸上被松钗整出好些伤,头发乱了,顶着张六月遭霜的黄瓜脸,很是丧气。   她不说话。   李爻冷冷一笑:“本王好歹是郡王,一国右相,若过于苛待老妇,传出去不好听,”他目光看向那汉子,“待他就不一样了。想来母子连心,母债子偿也是应该。这样吧……我问你问题,你答得好便罢,答不好,我断他左脚,再不好,我断他右脚,反正他就算没了双脚,也可以跟你一样,装一双会爆炸的木头脚。”   老妪脸上横筋暴跳,骂道:“你卑鄙!果然是叛徒的孙子。”   李爻哂笑:“准备好了么,我要问了。”   汉子突然叫道:“老太婆你别听他的,我不会疼的,咱们落在他手上注定没得好死!”   李爻无奈地想:得吧,我倒成恶人了。   他从那汉子的话里听出些言外之意——他不会疼? 第069章 旧事   李爻从腰后抽/出匕首, 挽了个花,往桌上一甩。   “铛——”刀尖钉进木头,刀子稳稳当当站住了。   “你没痛觉?”李爻问那汉子, 跟着眼带笑意看了老妪一眼, “或许你手脚确实不会痛, 但这不代表你娘亲心不疼。”   汉子眉往下压:“我还道坊间传颂你少年英雄, 或许与那些狗官不一样,原来也这么卑鄙,呸!”他一口口水冲李爻脸上啐, 李爻侧身躲开了。   “咳, ”李爻看不出喜怒,还是那样眉眼含笑地看他,“虽说是冤冤相报,削人手脚的事, 我本也是不爱做的,但同是汉人, ”他语调骤然冷了,“你们为何以身侍敌?”   “同是汉人?”汉子仿佛听到天大的讽刺,低声阴笑, “同为汉人, 却无一人救我孤儿寡母!当初我娘双脚受伤, 医治无门, 哪个汉人可怜过我们?若不是牵机处, 我们二十多年前就都死了!”   二十多年前还是乱世,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烽火硝烟中,只怕太多这样的惨事。   李爻眼神黯淡下来:“给你一条活路, 把知道的告诉我,我就让你入避役司,从此改名换姓,不被牵机处的人找到。”   汉子没说话。   老妪眼里倒闪出些希望,她看向儿子,试探叫了一声:“阿大。”   汉子惨兮兮地笑,问李爻:“你想过没有,牵机处为何少有叛徒?”   李爻一怔。   “我不会入避役司的,那与自杀有何区别?”汉子又道。   李爻咂么对方言语中的因果逻辑,不待说话,门被敲了两声——景平推门进屋。   他不再是文生公子打扮,衣裳又如常淡素,一袭扎了剑袖的靛青袍子,将他面具下素白的面庞衬得冰冷。   他先向李爻行礼,跟着,到那汉子面前摸出银针便下。   汉子以为他要行逼供手段,一脸不屑地严阵以待。可直到景平闷不吭声地把他脑袋扎成了个针包,他也没嘴歪眼斜,更没觉出有何不适,反倒是本来毫无痛感的身体,渐渐感到了酸胀。   景平行云流水,一套操作下来未耽误半刻时间。   他回手拔起李爻钉在桌上的匕首,转向汉子,一刀划在对方手背上。   随着刀锋破皮,汉子“嘶”地一声轻呼,皱了眉头。   老妪第一个又惊又喜:“阿大!”   儿子的细微变化逃不过她的眼——这孩子腿断了都不会疼的,如今被划一刀,怎么会抽冷气!   汉子似乎还埋在诧异里,怔怔地看着手背上渗出的血,不说话。   “五弊散,”景平沉着脸,“五弊散的某些配方中毒到一定程度会阻碍痛觉传感,牵机处以毒控制你们,你需按时服药压制,否则最终会变成五感丧失的活尸,所以牵机处极少出现叛徒,我说得对么?”   而且,羯人奸诈,生怕牵机处众人团结起来,将许多人不够量的解药积攒给一个人,是以给不同人用不同配方的毒。   “贺公子!”老妪眼中惊现了希望,“贺公子一眼看出关键!你能医治对不对!只要你能医他,老婆子什么都告诉你!刚刚待你失礼,我随你处置,求你救救他……你一定是高手!”   景平看着她,眼神很复杂——“娘亲”这个词已经离他太远了,却在此刻被这丑陋老妇唤回了几近遗忘的熟悉感。   汉子抢道:“老太婆你别被他骗了,五弊散的方子千万种,号称无方无解,他怎可能一下就知道精确的药方,定是用歪门邪道的法儿,暂时唤醒我的感觉,别上当!”   景平嘴角难得弯了一下,是个无奈的笑。   他似有似无地瞄一眼李爻,对那汉子道:“你中这毒时,最初是头顶发胀,轻微头痛,在一段时间内眩晕恶心,待到这些症状都褪去,便渐渐地痛觉也没了。我说得对吗?”   汉子不说话了。   老妪被绑在椅子上坐着,她跪不下去,却激动无比,拼命向景平点头哈腰:“求公子你救他!你能说出症状,必然是真的能解毒!求求你……”   景平动容于这位母亲的恳求,不想再看对方这般,淡声道:“可以,但你要据实回答问题。”   “你为何对牵机处的毒药这般了解?”汉子防备心极重。   景平退到李爻身后站好,冷脸甩下一句:“路摆在这了,爱走不走。”   李爻当然知道景平一句道出关键的原因,但现在人多杂乱,多浓的柔情也要掩了去。他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音量在景平耳边道:“你刚解毒,去坐一会儿,或者……”   他有心把景平支出去,不让他听接下来的问答,依着李爻查到的已知,当年景平父母被杀的真相必不简单。   景平不待他说完,在他手腕上极轻地一握,指尖拂过手背须臾即离,带着禁忌的温存。   “我不会糟蹋你的心血。”景平道。   他声音太低沉了,李爻确实没听清,想再问,景平已经在一旁坐下,安稳如泰山,愚公来了都不好挪出去。   李爻挠挠眉心:也罢,好歹现在他在我眼皮子底下。   他看向那被绑的二人。   老妪得了儿子被救的希望,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牵机处的信息和盘托出,张不扬果然是牵机处安排在太守身边上承下达之人。他把那太守胡晓忽悠得言听计从,满以为能在李爻面前买个好,谁知他从来是挂羊头卖狗肉。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不知他那边如何收场呢。   收场?   还收个屁。   李爻看向杨徐,杨统领会意,即刻安排兄弟们收网去了。   “你的木脚是谁做的,里面的爆炸之物又从何而来?”李爻问。   老妪摇头:“张不扬给的,他要我们绑了贺公子,若是陷入僵局,可以此破之。”   确实如景平所言,对方没有置李爻于死地的决绝。   “听闻牵机处会在臼齿钻洞藏下毒药,万不得已时,可以给自己个痛快,你们为何没有?”李爻问。   “老身早年间听过此道,但老身所识之人全都没有此等待遇,恐怕是我等不值得吧。”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更何况,五弊散那样的东西都用在他们身上了,这臼齿藏(防屏蔽)毒的手段又能有多金贵。   老妪见他不说话,自以为是道:“王爷是否还想问信国公旧事?”她目光扫向景平,显然是知道他的身份。   李爻没拾茬:“刚刚令郎为何说进避役司死路一条?”   老妪和儿子对视一眼,笑道:“王爷倒一针见血,”她环视屋里人,“这些人,王爷都信得过么?”   李爻会意,示意众人出去。   景平则依然端坐在那,显然是把自己划在王爷信得过之列了。   老妪一笑:“信国公是前朝皇室远亲,信安城又为前朝诸侯属地,前朝覆灭,他对晋朝态度暧昧,归顺却又有私军。羯人王上有心拉拢,我身为城内暗桩,收到有人妄图对信国公不利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却发现信国公及夫人已遭不测,那之后晋朝借故伐羯,羯人吃了大亏,王上与大祭司因此分庭抗礼,均不承认与信国公拉拢不成便下杀手,所以才想寻到世子,查问细节。”   这话缨姝曾对李爻说过,但李爻一直埋在心里,因果没能彻底清晰,他一直没跟景平提过。   今日终于叫破了。   李爻回头看人,见景平比他预想的冷静太多。   那老妪继续道:“顺着这条思路想,王爷便该明白老妪母子,为何不肯入避役司。”   若羯人当真没有对信国公夫妇下手,以动机论,那二人身故,得利最大的是南晋——不仅将富庶之地收入囊中,还借机把炸刺的羯人一通好打。   若当真如此,这便是南晋皇室的阴谋手段。   牵机处的母子入避役司,必有人怀疑他们知道些什么,灭口是最安全的解决方式。   景平不傻,他曾走南闯北,对当年的事情早有猜测。   李爻看他现下的反应沉静,便明白他脑海中早浮现过因果,只是二人都心思沉稳,以不同的初衷顾念着对方,才没挑破这尚未证实的猜测。   “不入避役司也罢,”李爻道,“我会寻个安全地方,安置你二人,有些事情没查清,往后必然会有交集,待到事情真正了结,自然为二位寻个归处。”   老妪点头,向景平问道:“贺公子可以为他解毒了吗?”   景平起身到那汉子身边,摸他脉搏,片刻道:“他中毒太久,解毒并非一两日可行,我既然应了,必会竭尽全力。”   他顿了顿,又问道:“当年惨事你在现场?信国公他……是如何……如何薨逝的?”   老妪道:“老身当年先在城郊看见了信国夫人的尸身,再到信国公府时,已经不好近前了。”   “信国夫人的尸身”几字,在景平心底闷声爆了,他倏忽想那个可怕夜晚分不清真假的梦——   “臭婆娘,你叫啊!小世子,我要割你娘的耳朵咯……”   “……”   “你娘的右手要没了,快点出来吧……”   “……”   “小世子!你娘的脚也没了,她快死了,她名节不保,你不来看看吗……”   “……”   他曾问过李爻,当年救他时,见没见到过他娘亲的模样。   李爻只说救了他之后,被属下告知国夫人已亡,便赶进城去了。   景平觉得李爻是在骗他,以那人一贯谨慎的个性,怎么可能只听属下一言,不亲眼所见便走了?   但景平在李爻面前太知进退,极少纠缠他回答什么。   “她是如何死的?”景平淡声问。   那老妪丑陋、甚至邪恶,却也是个母亲,当年她见到信国夫人尸身时钦佩唏嘘。现在景平要为她儿子医毒,她更对他没有敌意:“老妇当年只远远看到有人装殓她的尸身,想来是被人刺死的。”   景平道:“你若不说实话,我便不能给他好好医毒了。”   “景平!”   李爻沉声叫他,在他肩上一按:“即便心有噩梦,如今梦也醒了,不要再去回忆了。”   景平惨笑了下:“可我若不去追问,又怎知是否依然身陷噩梦呢……”   他说着,看向那老妪。   老妪很是为难。   汉子在一边冷笑:“老太婆,他自己找不痛快,你何必泛滥人家不稀罕的怜悯?”他扬声对景平道,“我看清了,你娘当时被人剜眼、削耳、剁手,死得惨极了,对方这样折磨她,该是想引你出来,可我们当时没听见她出半个音,想来她为母之心钢忍,是为了你忍疼到死。”   那不是梦!   景平其实早就想到那不是梦……   但这事揭晓的一刻,他的心还是像被千斤重锤生生砸中,捻得粉碎。   他阖了阖眼,心里有股燥闷气怎么都无法遣散,深吸一口气,夺门而出。   “景平!”李爻紧追出去。   身后传来那汉子没心没肺的嘲笑。 第070章 眼泪   能随李爻住在城中驿馆的, 都是有军阶的将官。   他们各有事做,驿馆里的人并不多。   可景平想寻个彻底没人的地方依旧不易。   他本想跑去最后一进院子的尽头,找个角落缩一会儿, 闪念间觉得那地方也不好, 索性一路回屋。   李爻追着他。   景平进屋回手关门, 李爻已经追过来了, 一把扣住门缝,闪身进屋,才关了门。   “太师叔, 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不行, ”李爻不等他说完,不容置疑,跟着柔下声音,“你身上有伤, 又刚中毒,我不放心, 就在一边不吵你。”   他说完,往窗边不起眼的凳子上一坐,不再吭声, 气息压得极低, 恍如变身大花瓶, 还真没什么存在感。   可景平怎么可能当他不在呢。   景平看他, 眼神里有李爻没见过的复杂神色, 不知是委屈多些, 还是难过或愤恨多些。   但无论是什么, 那小眼神都足以让李爻的怜惜蓬勃而出——景平从头到尾都无辜,无妄之灾却从未给过他半分慈悲。   或许, 他生为信国公世子便是辜罪。   王爷是没办法再扮演花瓶了,起身到景平近前,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可以哭,不用憋着。”   景平的侧脸紧贴着李爻胸口,对方身上那抹辨识度极高的香味绕在鼻息间。他合了眼睛,想哭,无奈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只是木讷地坐着,感受着李爻在他背上安抚似的轻轻顺拂。   悲极无声。   景平不知心间堵了口怎么样的闷气,他尝试将那口气息化掉,却徒劳。   李爻听出他气息沉闷,把他从怀里扶起来,稳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景平说不上来。   娘亲在他的生命中已经淡得像一个符号,虚无、缥缈,随着时间的流逝远成一道看不出轮廓的烟,最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随风化散,再也看不见。   他无数次地想,那个分不清真假的场景并不是梦,所以他以为事实确凿也难在他麻木的内心激起过大的波澜。   他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后就会放下了。   他当然依旧会悲伤,但也仅限于悲伤。   可他终归是将“娘亲”两个字看轻了,这一刻真的来时,他才知道曾经的念想多么的想当然。   娘待他的诸般柔和美好,恍如在这一刻都活过来,变得狰狞——身为我儿,怎能看我被人折磨致死无动于衷!   他的理智告诉他,那是娘亲的用心良苦;他的感性却如鞭笞般质问他,心何以安!   嘉王死前,曾留下一句没说完的话:你以为杀你爹娘的真是羯人……   那断断续续的言语,佐证着事情的真相。   李爻见他不说话,极轻地将他额前碎发拢好。   这动作过于缱绻,若放在平时,景平心里的花早开成一片御花园了;而今他只是失神地一愣,反应不过来似的抬眼看着李爻。   看上去委屈死了。   李爻心里抽得一疼,他想了想,拉过椅子在景平对面坐下,柔声道:“我给你说说我的事情吧。”   他漫不经心地倒水,递给景平一杯:“我爹娘死在战场上那年大晋才刚定都,当时天气太热,他们只有骨灰回来了。此外还有一片碎布,是我娘写给我的信。当时军中物资匮乏,她重伤自知难医,撑着力气想写嘱托,只来得及扯下片衣裳用血写字。”   这些旧事李爻只字未提过。   景平怔怔地看着他:他是在剖开愈合的伤口安慰我啊。   “我娘性子很活泼,数落起我来又很啰嗦,”李爻说到这,怀念似的淡淡笑了,“我以为她的嘱托定又是长篇大论,从鸡零狗碎到忠君爱国、建功立业……可展开那片布,只有劲力舒松的几个字‘吾儿福气绵长’……”   李爻眼睛里有星灿闪烁,他当然也怀念娘亲的爱,只是这份爱经岁月沉淀,已经变成一杯陈酿,回甘绵柔,再难烈得将人呛出泪来。   景平知道李爻想说什么,慈母多败儿,可母亲的爱多是过于慈悲,最真挚的爱念非是盼孩子建功立业,只希望他一辈子无忧无虑、逍遥平安。   “你娘至死都不肯吭一声,是想要你这辈子过得自由,”李爻轻轻地说,“她想用哑忍打碎将你心思锁死的枷。”   这话,让景平心头一震。   “我不自由,但我要他自由”,这是娘亲与花姨婆临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花姨婆在弥留之际告诉景平的。   那老婆婆的本意是这辈子如何过下去,全凭小世子自己选。   但或许,老人终归是没能领会主母的本意。   李爻全不知情,反而一语道破了信国夫人的用心。   “太师叔,你说何为自由,”景平声音不知为何哑了,气息不顺,有极细小的颤抖,“是装作不知道,没心没肺地开心吗?”   李爻觉得他不对劲:“你气息不对,此事容后再说,先凝神……”   话没说完,景平握了李爻的手,力道不大,但压感很重。   他注视着李爻的眼睛,祈求一个答案。   李爻拗不过,道:“若需要‘装作’便不是自由,自由是心有所选,无愧无悔。”   是了,心若自由,人便是自由的。   许多年前,景平在惊天罡风中化身为一片飘零的飞絮,看似再无拘束却也无所归依,所幸他被一只手接住,那手帮他遮了风霜严寒、挡远不知归处的漂泊,那手的主人正是李爻。   景平低了头,笑得温柔极了。   李爻看他撒癔症似的一会儿凝重、一会儿释然,更不放心了,道:“皇权算计太深邃,一面之词不足以信。你随我回都城,我承诺过要陪你寻真相,待到定论那日,我定为你讨一个说法。”   景平轻轻摇了摇头。   他吸一口气,不知哪里不顺,眉头稍微一抽,缓声道:“不必,不必你为我讨说法。你本就风口浪尖,若为这事出头,只会引来无妄之灾,更甚,即便属实,也是先帝所为,他坟头的青草都不知长了几茬,我还要找谁讨说法呢?如今的天下太平是你拿命换来的,我不忍心……更不会糟蹋你的心血,”景平说到这,鼻息打着颤,气息已经散乱到一定地步了,还非要把话说完,“放心吧,无论真相如何,我都不会站到你的对面去……”   李爻知道,景平这话说得掷地有声,那所谓的糟蹋与珍惜定是被他放在心里权衡博弈过多次了。   “好了好了,”李爻听他说话尾音急促,是怎么都不肯让他再说,“到底哪里难受,是毒还是岔气?”   他扶起景平往床边走。   别看景平是大夫,居然也一时分不清自己怎么了——这几天他倒霉催的毛病都赶一起了。   他从桌边到床边,几步路走得如脚踩棉花套子,坐到床上小心翼翼凝起气息,走一周天。   可气息行至任脉诸穴,突然像被一道长了无数钢刺的长钩子刮过。   景平大骇收气。   猝不及防,心口一紧。   喉咙反窜上一股腥热血气。   不好!   他下意识偏头,已经晚了。   好大一口血,一半从嘴里喷出来,另一半则由鼻子顶出来了。   李爻登时吓坏了,又不敢太过咋呼,扶他靠在床头:“我去找大夫来看你!”   景平却反手猛拉住李爻:“你别走!我不要紧,比刚才……”   “好很多”几个字没说出来,眼泪先掉下来了。   霎时如雨下。   他眼巴巴地望着李爻,眼里是这些年一言难尽的且悲且幸。   他喃喃道:“别走……你别走……”   话音落,景平不管不顾,搂了李爻的腰,扎进他怀里,压抑太久的情感一旦爆发,便如决堤。   李爻被对方的依赖揉软了心肝,也担心他悲恸无度太危险,摸他的腕脉,触感算不得过分杂乱,放下少许心。   他想:他到底压了多少心事……   向来哑隐的人突然绷不住情绪,是会更惹人心疼的。   李爻没说话,坐下搂着景平,帮他擦去口鼻边的残血,任他把眼泪流个痛快。   李爻就这么抱着人在床头靠了好半天,觉得怀里的人气息平复,垂眸再看,见对方已经伏在他胸前睡着了——锁着眉头,泪痕阑珊,手始终紧拽着他那矜贵的文生大袖。   李爻抱着人翻了个身,轻轻安置对方躺下。   这么大的动作景平没醒,只是气息略有变化。   “景平。”李爻轻声叫他。   依旧是没反应。   简直是在昏睡。   他发烧了。   不到两刻钟,军医、城里的大夫都被李爻和腾来了。   大夫们诊过脉,居然没人说得出个准确定论。只道他身体近来接连有损,又突然情绪激荡,血脉不稳,呕出那口血不算坏事。至于发烧,则暂时理不清原因,先帮他退烧,悉心养几日再看。   李爻哪有心情跟他们在这实践出真知——   张不扬被抓了,他也如缨姝那般,说不清上线是谁,倒是将胡太守如何勾结越王,亏空钱款,蒙蔽圣听之事说了个大概。   那二人的行径越是细查越离谱,越王竟还在府内驯养猛虎,闹出以人饲虎的惨事。   景平伤成那样,李爻不再跟一众阶下囚泡蘑菇。他将灾后重建的已知因果写明,命人将那老虎一道押送回都城,当个证据给皇上拱火去了。   李爻以雷霆手段善后这些事情用了两天。   期间景平醒来过,恹恹的,撑不得片刻就没精神,倒笃信说自己是毒伤经脉,气血没压住,冲撞了几处大穴,养养就会好了。   李爻相信,但不放心。   傍晚时,他打定主意,打算一骑快马回师门去。   他那老顽固师兄向来不待见他,这无所谓,他起码得寻小白杏儿来看看景平。   今夜去,明早就回。   结果他轻装打扮,脚刚迈出门,便听景平那屋房门“咔哒”一声响——年轻人扶着门框出来了。   对方见他要出门的打扮,半点不诧异:“太师叔想回师门去吗?不必为我奔波,你看我真的好多了。”   景平头发披散着,松松垮垮披了件氅衣,不肃仪容在他身上铺了一层惹人怜惜的脆弱。   李爻也说不清为什么,觉得他这模样挺惹人的。   “你怎么起来了,”他两步抢过去,“想要什么叫人不好么?还有哪里难受吗?”   景平摇了摇头,将冲到嘴边的“不要别的,只想要你”吞得干干净净,露出点笑意:“你五十步笑百步,身体未见得比我好多少。还要连夜赶来回吗?”   近来,他与李爻之间有些微妙的变化,他察觉得到。他甚至觉得李爻也知道,只是与他异常默契地心照不宣。   李爻被说中了心思,不否认:“你去好好睡觉,醒了我就回来了。乖。”   他在景平肩上拍了拍,转身便又要走。   景平抓了他的手腕,温暖的掌心衬得李爻的手挂了一层霜寒。   “手怎么这样凉?”   李爻穿得不少,不该如此。   景平心里翻了个个,从容又不动声色地摸他左手,果然温热许多。   他把李爻那只冰冷的手捧着暖。   “你不许去,”他端正了颜色,“我这傻小子皮糙肉厚,再将养两日就会好的,若把你累坏了,真要我拿命陪你吗?”   事涉李爻身体,景平越发强硬。   话说得正经,连神色都无半点容许反驳的余地。   李爻看着对方的眼睛。   那汪清澈里映着被月色扫了身影的自己。   他出神,景平的注视让他心里的坚硬轰然崩塌,须臾间填满不曾有过的柔情,惊得他一时想逃偏不忍逃,任由景平拢着他的手。   就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杨徐大大咧咧往里跑:“王爷,准备好了,咱启程……”   杨统领跑到院子口,话音脚步声均戛然。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嗓门大、个儿也大,唯独脑子萎缩了,可能眼睛也不太好使。   他把那不好使的眼睛眨了眨,自我怀疑地自我催眠:定是月光暧昧,才让我看错了暧昧。 第071章 失城   杨徐那么大个人, 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当然很显眼。   他站在院子门口进不是、退不是,配上锣鼓点扭秧歌最合适。   景平难得莞尔了, 抢先道:“杨大哥跟兄弟们说一声, 让大家散了, 好好休息, 王爷今日不出门了。”   杨徐瞪眼发呆:什么?贺大夫现在都能做王爷的主了?   他又看李爻——王爷再怎么好脾气,也不能任由晚辈如此僭越吧?   李爻也没想到,心说:小王八蛋, 这两天太顺着你, 真给你宠得以为自己贴饼子翻面了?   他见杨徐看他,把手往回收,想给景平来个下马威,没想到景平手势一转, 给他揉起手上穴位来。   “杨大哥,我太师叔身体不大好, 若是这般为我奔波,累坏了可怎么成呢?你看,他刚还咳嗽呢, 压压穴位, 才好些, ”他睁眼说瞎话, “他总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咱们为下属的, 该劝阻是要劝阻的。”   杨徐:原来是按穴位压咳嗽, 果然是我眼瘸。   “是啊王爷,大晚上的您点人要去哪?揍谁?交代一声就行, 何必亲自出马!”   杨徐骑墙的平衡重心开始打偏。   李爻讷了一下,他总不能说“老子要回师门绑人”。   须臾间话没跟上,景平又道:“他想去给我寻大夫,但我本就是大夫,昨天自己抓了两副药喝下去,今天不就见好了么,”景平向杨徐打眼色,“他为上者执意,我劝不住,现在也快拉不住了,杨大哥快替我劝劝。”   杨徐回忆李爻一贯的身体状态,决定彻底倒戈:“王爷,我看贺大夫年轻,身体好得快,更何况,他为了你也不会让自己先垮了的,指定比你还希望自己快好。”   话说到景平心坎儿里了。   景平冲人家一抱拳,二人立刻一唱一和,在李爻耳朵边洗脑似的嗡嗡嗡。   李爻暗骂杨徐靠不住,欣喜景平确实见好,起码能撑着精神叨叨他了。   虽然经此一遭,他隐约察觉到被某人蹬鼻子上脸的趋势,心情还是好了不少。   这时,前院又一阵脚步声来。   李爻以为还是有人来问何时出发,却见来人是卫满。   卫将军躬身行礼:“王爷,陛下八百里加急的诏令。”   李爻眉头一压,接过文书,见那上面言简意赅一句话“康南王见信还朝,即刻动身。”   得,这回哪儿都甭去了。   别说师门了,想去鄯州会黄骁的念头也彻底打水漂。   于是,康南王只得安生领命,带着大队人马往回赶。   一路上,李爻在想:不说细节,指不定是大事。   北面战事不利了?没听说啊……   要不就是嘉王的余党诈尸了?也不太可能。   总不能是皇上急惊风要死了吧!呵呵。   他怀揣着猜测,回到都城,城内风平浪静。进城门直接入宫面圣。   皇上没急惊风,连个咳嗽流涕都没有,正在那不怎么吉利的文安殿与朝臣议事,见他回来热情熟络得像招呼自家弟弟:“晏初快来,赐座!”   跟着,又吩咐樊星看茶。   李爻礼数周全一番,环视在座老哥儿几个,也都尚算安康。   赵晟乐呵呵地道:“阳剑王购买军备的钱款已经押送回来了,他修来国书示好,说你与他提到想互通两国巡游,朕见你的表议也有提及,想尽快将此事提上日程,才急召你回来。今日正和诸卿商议呢。”   李爻端坐着,眉目安和,心底一股子火气往天灵盖顶:信安城灾后重整事宜尚未安置妥当,你火烧眉毛地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这?   他恼火又无奈,明白皇上想迅速充盈国库,却气他做事没节奏,不分轻重缓急。   赵晟见他不说话,轻声叫:“晏初?”   李爻起身行礼:“臣御前失仪了,只是微臣想起信安城钱款亏空之事尚未查明,如米库藏有硕鼠,心下难安。”   赵晟眸色一暗,没有说话。这于他而言,便已是被指摘办事有始无终了。   左相苏禾乐呵呵地接话:“王爷舟车劳顿,依旧心系信安百姓,实在我大晋之福,越王殿下和那信安城太守之事陛下已经安排三法司详查,但事关重大,查证费时,咱们不能空置等待结果时间,王爷说是不是啊?”   苏禾蹦出来打圆场的意图李爻明白,只是他回想起信安城郊那敷衍了事的工事,便觉得通商挣来多少钱充盈国库,也不够上下一拉溜的贪官败。   李爻反省自己是赶路燥了心气,压下脾气,行礼道:“苏大人所言极是,是我急躁了。”   他话音落,郑铮在一旁道:“陛下,王爷所言也在理,信安城百姓是我大晋子民,太守落案,王爷又骤然离城还朝,城民定然议论纷纷,认为重建古道之事有头无尾,老臣本就是巡安御史,如今身体已经修养好了,自请去信安城主持丝茶古道枢纽通路重建,算是将事情做到完备。”   修路是个见仁见智的活。   放到贪官手里绝对是无可多得的油差。   但郑铮两袖清风,必中规中矩半点油水不沾。更甚他还会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把事情做得苦上加苦。   皇上想都没想就允了。   他被李爻败了兴致,道一句“晏初赶路回来辛苦,先回府休息去吧”就让人散了。   李爻更窝火了,无处发作,出门仰天长叹一声。   这事闹得就像逗闷子似的,不说噎得慌,说出来矫情。   郑铮是急性子,领了任务即刻准备启程。   隔日月上中天,他坐在书房里。老管家敲门来劝:“老爷,明日早行,今儿早些休息吧。”   郑铮笑道:“再等一等。”   正这时,门房家丁敲门:“老爷,贺大人来了,说来给您看看身体。”   郑铮笑得和善:“快请吧,”他向老管家吩咐道,“傍晚让你拿出来的新茶叶,去沏了来。”   老管家领命出去了——原来老爷不睡,是在等贺大人呢。   景平进书房,给郑铮诊过脉,见他身体恢复得不错,心安不少,退后一步躬身道:“景平为避人耳目,不速拜访,冒昧了。多谢大人帮衬,找到付大夫。”   他全没隐瞒,将确定有人假冒太医引他入局的事情说了。   郑铮好一会儿没说话,道:“这局比我预想得大,你稍安勿躁……”他说着便又笑了,“这句嘱咐倒是多余,你是个能沉住气的孩子。后面打算如何?”   景平道:“那引我入局之人怕是想利用我对太师叔的关切,给他当刀子使。刀尖直指皇室。纵观当下可能动摇朝纲之事,灾情、外敌都不可控,独有那离火教……是个内在可操控的隐患。陛下怎么会鬼迷心窍跟这教派扯上关系呢?是他自己有意为之么?”   郑铮极为欣慰地笑了:“你是聪明孩子,心又向着晏初……好啊,”他给景平倒茶,“当年陛下和豫妃出游,遇见个不知名的小教派行义举,那小教势单力薄,险些失手,是皇上出手收拾残局,豫妃顺势说陛下是离火神君,就这么两相关联起来了。”   这……   缺失细节,莫名其妙的因果也说不清。   景平皱了眉头。   “你也觉得说不清哪里不对劲吧?”郑铮道,“我一直纠缠离火教,是觉得他们壮大太快,背后似有人帮衬,皇上不过是那坐享其成之人,可这般红利终归是扎手的,皇上他……咳,”郑铮无奈喝茶缓了气息,“我此去信安除了善后灾建事宜,也是想再探离火教根基,若有消息,我会寄家信回来,再转到你手上。至于晏初……”   景平起身行礼:“他心似清风明月,却已经被魑魅魍魉纠缠,非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他裹进泥泞里。”   这之后,三司派出官员和郑铮一道去了信安城;朝上则将那向周边各国倒卖军备、建立巡游线路之事声势浩大地高谈阔论起来。   别看群臣论声高涨,皇上问及此事谁愿牵头时,便没人吱声了。一帮贼心眼子知道这事既沾邦交,又涉及巨大钱款,虽是肥差重任,却也是险差。   危险包括但不仅限于:丧命他国、被扣贪污帽子、通敌帽子、遭敌方利用、被皇上猜忌……   于是所有的事情又砸在李爻头上。   但李爻不是神仙,他手下即便有户部官员得以差遣,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此事无巨细地安排妥帖。   王爷每天忙得比小蜜蜂还小蜜蜂,在都城脚打后脑勺地王府、皇宫、户部三点画三角,念着景平提过想以此事试手,有心找他帮衬,又心疼他身体还没缓彻底,便只将这事同辰王殿下提了一句,暂时没与皇上说。   万没想到,辰王听后“哈哈”直笑,说他前几天去太医院,景平和他提过此事,已经请他在必要时帮衬两句了。   李爻心里好笑:这臭小子行啊,顶着一张冷脸,怎么在短时间内做到交游广阔的?   时间这样四下忙乱地过了一个多月。   老天爷掐指一算,贺景平得李爻关照身体缓得差不多了,李爻做文官也消停得差不多了。   神通一发——   都城迎来了个让朝野震颤的紧急军报:西南边境战事吃紧,常健老将军阵前突发急症,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少将军常远和副将守关不利,八日之内连失十一城。   李爻听到这消息,瞬间知道自己那“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头子成精属性又要发光发亮。   果不其然,陛下急召诸臣,局面与上次江南之乱如出一辙——康南王国之柱石,挂帅援边非其莫属。   李爻懒得多费口舌,当即领命。   赵晟沉着脸又道:“与友邦打开商路之事也迫在眉睫,不能因乱停滞,现在晏初需得支援边防,军备生意与巡游的要务,哪位爱卿接手统筹?”   辰王赵晸不等群臣议论,出列道:“陛下,觉得信国公世子贺泠如何?”   赵晟一愣,看一眼李爻,问道:“为何说他合适?”   辰王道:“臣听晏初说,依靠巡游打开商路的办法是贺大人提出的,且他在江南之乱中屡建奇功,又有信国公世子的身份,总让他窝在太医院,委实屈才了。按理说,边交要事是该交由有爵位的大人或皇子,可都多数王爷均已分封,太子殿下又不宜长期漂泊在外,其他皇子还年幼,臣思来想去,贺世子是合适的。”   皇上环视群臣。   他见自己那老丈人左相苏禾,都低眉不语——这烫手的山芋没人想接茬。   赵晟冷笑一声:“好啊!关键时刻满朝元老重臣,居然皆想功成身退,总要少年人冲锋陷阵,实在不知是悲是喜,”他看向李爻,“此事,不知贺泠自己是否愿意?”   李爻心眼一转,躬身道:“请陛下容臣半日……”   他话未说完,被皇上“哈哈”两声笑打断:“不必耽误了!朕直接下旨便是。人会变的,晏初。那个说要常在你身边侍奉的年轻人,有广阔的心思。你早晚会看到的。”   李爻行礼:“陛下英明。”   于是景平信国公世子的身份被正式宣召,他被封晋正使,授予正使令,是要挑头接他太师叔倒/卖/军/火的大旗,顺便带着些闲得没事做的富户们出国游玩。   景平的行程尚且不算紧张,李爻则是说走便要走。隔日一早,他就要启程急赶去西南边境。   每到临别时,景平便极为不舍。   他想一辈子黏在李爻身边,但那样没办法给他更妥帖的保护。   二人离别数次了,这次总是有些不一样——被景平深埋心底的禁忌种子,在隐匿的角落成功破土,萌出了名为爱念的枝丫。   他知道李爻看见了,他还觉得李爻在放任。   景平在屋里走柳儿,手里捧着调出的新药,想给李爻送去,又不知见了面要说什么话别的言语。   思来想去,措辞千万遍,对着镜子将表情练了又练……更扭捏了。   景平索性不想了,将那药瓶紧握在掌心,气势十足奔门去。   不一脚将门踹开都说不过去……   可还未待他施展,门外有道熟悉俊逸的身影投映过来。   李爻轻敲了敲门:“景平,休息了吗,我进来了?” 第072章 苦心   李爻推门进屋, 诧异景平就在门口呢。   他垂眸看见景平握在手上的药瓶,笑道:“给我的吗?”   景平递给他:“我依着阿芊姑娘的家传方子揣摩出点门道,这药清肺, 也能缓解你经脉滞涩麻木的症状, 只是……”他把李爻让进屋里, “有一点我想不通。”   李爻熟稔地随意坐下, 抬眼狐疑看景平。   他已经洗漱过了,头发散着,垂顺地遮在脸侧, 柔和了面部线条。   有一缕头发恣意了, 景平抬手帮他理。   这动作放在从前没什么不妥。   现在李爻已经将景平的心思猜透了,反觉得这动作暗昧。   他再如何想多宠着景平些,也一时下意识难以适应,不经意间让了下身子, 轻巧地躲开了。   景平的手悬顿在李爻脸侧,蜷了指节。   继而, 一股隐匿又难掩的情愫在二人之间爆开。   李爻轻咳一声,调笑道:“你这臭小子,仗着上回让你亲一口, 越发想对我动手动脚了?”他装模作样地把那缕头发捋好, “有事儿说事儿, 别耍流氓。”   景平让他噎得哭笑不得, 独自一人时的扭捏烟消云散, 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正色道:“你所中之毒不会随着年月增长加深, 你在江南五年,身体虽然没好, 也没变得更糟,便是作证,所以……”   话没说完,李爻已经明对方是何意了——自他回都城,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   他心里生出连串的困惑:他相信起初赵晟不知先帝密诏,所以先帝驾崩后,有旁人背着皇上操作这件事,后来东窗事发,赵晟说要彻查,到现在都没说出个子丑寅卯。   为什么?   没查清?   又或是赵晟在护着这个人?   “会不会是我闲散久了,回来之后身体吃不消?”李爻问。   “我说不好。”景平找不清原因,很是气苦。他担心又有人暗地里下手,催化李爻体内的毒素。无奈寻不到半点端倪。他太在意对方身体,多少有些风声鹤唳了。   李爻明白他的隐忧,安慰他道:“我觉得就是闹心的,往后我多在意些便是。”   说到这,他挠着脑袋,张了张嘴,似是还有话,没想好先说哪个字。   少见的窘态逗得景平笑了:“有什么话你说便是了。”   李爻舔了舔嘴唇,道:“上次我身子发麻,你帮我行针之后好得很快,我此去鄯庸关,得防着万一,若是……”他轻咳一声,“你教我个救急的法儿呗?”   “这次的随队军医是梁大夫,应急之法我昨日已经教给他了。”   景平说完,又自寻思:但战事焦灼,依着他的性子,不一定能听军医安排,且伤患众多,军医也不一定能第一时间顾及他。   果然,李爻感念景平安排事情妥帖之余,放软了口吻磨他道:“总得防着万一嘛,要是我上了战场一激动,突然麻了……”   “别瞎说!”   景平打断后话——李爻百无禁忌,眼看什么为国捐躯、英勇就义都要出来了。   他无奈地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个袖珍针囊展开,里面是几十根寸长的、带有圆帽头的银针。   是景平用来埋针在穴道里的那种。   “你认识穴位吗?”景平问。   “大穴都认得,其它的……能认个大概吧。”   景平点头:“那我来说几个,你记下,若是……觉得不妙,”他抿了一下嘴唇,“就在这几处穴道将针埋下去,无力之感即刻便能去七八分,但缓解麻木却需要时间,所以……若是临阵,你须得防备自己受了伤不知道。”   “这针灸有什么手法么?我看你每次都是悬针入穴。”李爻认清穴位当场实践,极其果决地给自己来了一针——也不怕把自己扎瘫了。   他有打暗器的手法底子,乍看挺能唬一气的。   景平给自己下针虽然不当回事,但看李爻这般,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银针破皮,李爻轻抽一口气:“哎哟,你别说!神清气爽啊,半个身子都轻松了。这玩意没事就这么扎着行吗,多久不拔出来我会变僵尸?”   景平实在不知说他什么好,皱眉随着他笑,脸色太违和:“你是受虐狂么,扎针觉得爽?”   “真的!刚才浑身僵硬,一针下去脉络就通了!”李爻眼珠一转,“神医,要不你再给我来几针,估计我今儿晚上睡觉都香。”   见过怕扎针的,没见过上赶着挨扎的。   但景平拗不过他,将他手臂里的针起下来,卷进针囊让他收好,又拿了寻常的银针来,“毒拥于你经脉间,你确实更容易乏累,随行的梁大夫针灸技术不错的,你若是过于乏累了,就找他给你行针,血脉得以疏通,对身体有好处。   景平第一次在李爻背上落针,也是第一次光明正大看到对方身上交错的旧伤疤。   触目惊心,把他隔着衣衫看李爻腰身时,心里烧起的旖旎灭得什么都不剩。   他只想用最温柔得力道抚摸过每条伤痕,恨不得它们从没出现在这副躯体上。   李爻血脉通了,趴在景平床上披了薄单子,把脸埋在手臂间,合着眼睛。   那模样懒洋洋的,乖得很。   景平安静看着他,任时间流过,想让他多歇,又觉得这样他歇不彻底,终归是把针给他下了。   一动,李爻睁了眼,起身披好衣裳伸懒腰:“我居然睡着了……精气神从脚丫子通头顶,恩同再造!真想到哪儿都把你揣兜里带着,”他往门口走,“我回了,你也早点休息。”   话音落,他伸手开门。   景平突然紧赶两步上来,一把拉了他抱进怀里。   这次与上次不同,二人都站着,景平便比李爻高出一小节,他是躬了身子把对方裹在怀里。   “一路平安,”他在李爻耳边道,“战无不胜,毫发无伤。”   如此炽烈。   李爻再没溜儿,也不会当这是狗屁的师徒情了。   自他知道景平以身试毒,便不知该如何回馈对方的真情。   可若是怀着回报的心思对他做什么,又似乎是对这情致的贬损。   李爻一时无所适从,僵在景平怀里了。往常的游刃烟消云散,现在只觉得推他不是,抱他也不是,一双手多余到无处安放,恨不能变成一条棍子算了。   反倒是景平,察觉到对方的紧张,又道:“太师叔别多心,是我僭越了。”   他说话时收紧双臂,似是想把李爻的身形轮廓刻印在怀里。   浓情一瞬起,一往而深,随即又放了对方自由。   “我想起还有几句话要同梁大夫说,现在去找他,你快回去好好休息。”   景平突然来这么一句,说罢,抄起衣服就出门去了。   他的背影披着月色很快转出院子,李爻反应过来心有不甘时,那人连影儿都没了。   嘿,头回吃这种瘪。   第二日一早,大军开拔。   李爻回眸扫过送行人的身影——从城楼上的陛下和文武大臣到涌出城门的百姓,就连滚蛋都坠着大军的尾巴跑了好几里。   独不见景平。   李爻自觉懂得景平。   小冰块觊觎他,把别样的小心思藏得很深,甚至一度将他骗过去了。   直到那心思被近来接二连三的变故推搡到二人面前,终于藏不住了。   年轻人气血方刚,怎么可能没有欲望?   昨夜临到分别,景平忍不住给他一个不同往常的拥抱之后,便将情愫果决截断了。他是不愿在此时让二人间的纠缠牵绊了李爻。打磨掉他的锐气。   太识大体,也太小心翼翼。   景平当然会怕,怕被拒绝、怕被厌恶、怕连伪装的师徒情分都丢掉。   李爻是不知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却从没被谁这般如痴如醉地奉在心尖上爱过。   那爱意浓烈且克制,让李爻这浪惯了的货都招架不住。   更令人意外的是景平居然莫名会拿捏维度,他今日没出现,恰到好处给了李爻喘息之机,没把他最后一口气逼断了。   李爻不相信这是景平在玩欲擒故纵,他更相信对方是想让二人长远地走下去。   王爷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威风凛凛,身后声势浩大跟着一众骑军,风一吹,他心思也落落恣狂起来:这么扭捏做什么?要不收了他得了!   闪念划过又唾弃自己:当初你拒绝郡主,都知道摆出留下幼儿少妻于心不忍的道理……   于景平便忍了吗?   和他甚至连个孩子都留不下,岂非更残忍。   他越想越心烦,暗叹一声“莫负”——不去辜负小景平眼下不纠缠他的苦心。   斥马一声开始狂奔。   骑军们被主帅撒癔症似的行径闹得莫名其妙,忙打号令提速,爆土攘烟地跟着他卷远了。   而景平呢,他当然不是没来。   他在城关旁的防御塔上看着李爻,直到那背影模糊到看不清轮廓,他才转身从登高处往下走。   他近来从芝麻小官,跃居到从二品正史,又正了信国公世子的名头,天子脚下但凡有丁点官位的,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了。   防御塔上的禁军哨官见他年轻,没什么架子,忍不住搭话问:“贺大人送行,怎么找这样偏僻的地方?”   景平看他一眼,神色挺柔和,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也想不明白,他不舍又不忍、想见又不想被见,只得藏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有病,病得不轻。   可若无痴爱,何有病生呢?   他回城去准备启程,城里没有牵挂的人了,再多半天也不想在都城待。   更何况,战事吃紧,他要日以继夜地将一些事情的进程加快,好在关键时刻能帮李爻一把。   李爻一路赶到晋国西南,直奔鄯州边关,到地方即刻召将领巡营。   初次与黄骁将军见面,是在一片混乱中。但显然,现在不是与黄骁纠结信安城惨案的时机。   黄骁见李爻来,松了一大口气——如今是他暂行帅领,老将军常健依旧昏迷不醒,而那连失十一城的常远将军在两天前战死了。   黄骁将战况介绍完,李爻便知道这是场攻守皆难的硬仗。   鄯州内城往外十里是残破的古长城,名为鄯庸关,守军盘踞在内城与长城堆垛之间与敌军周旋。   古长城是依山势而建的,这边常年不打仗,关外已有很多零散村落,离战区较远的百姓还没有撤完。   “开战至今已经三四个月了,”卫满皱眉道,“为何不通知百姓撤回城内?”   黄骁单手扶着腰刀柄,那刀他似乎用了很多年,刀镡上有一对老虎头,已经被他盘得锃光瓦亮,他嗤笑一声:“卫将军是都城高高在上的将官,不知边戍小民的心酸,他们或许经了几辈人的颠沛流离才得以安家,如今你跟他们说要打仗了快跑,他们则反要问你,何时打过来?我跑了谁给我赔房子,你又要让我住去哪里……”   这话把卫满噎了一下,他并不像黄骁说得那般不知人间疾苦,他曾在边关待过,知道边民生活艰辛,总觉得他们不至于这般舍命不舍财。   “若是讲清利害,相信百姓们能明白事态轻重吧?”   黄骁更不屑了:“如今边防军只余五万多,若分散去干这事,遇到敌军急攻,岂非是丢了西瓜捡芝麻?那些流民不愿舍财,自己要进鬼门关观光,何苦与他们周旋?”   李爻道:“常老将军带七万定边军前来,咱们已经折损了两三万人吗?”   还不待黄骁回答,不远处的营帐里传来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黄骁见怪不怪,叹气道:“他们又在折腾那些搁古俘虏了,统帅莫去看了,我让他们安静点。” 第073章 山雨   南晋是礼仪之邦, 早就废除了肉刑,军中也不行虐待战囚的一套。   而刚刚一声喊,太过惨烈。   李爻没理黄骁, 径直向帐子去, 掀帘见其中情形, 两道冷峻的眉登时沉得压了眼睛——   几名将士正在行彩, 彩头是折磨一个人。   那人被扒光了,身上裹着蜡布。火把在他周身过一遍,蜡便融化了, 待到冷却凝固之后, 会与皮肤黏连。   这时猛地扯开蜡布,人皮会跟着扯下来。   一群将士在掷骰子,谁赢了,便去扯一块蜡布。   “这是在做什么?”李爻沉声问。   他明知因果, 依旧要问。   放眼帐内十几人,军阶最高的是个窝在帐边的将军, 他没跟着一起玩,正悉心折腾手里的东西。   细看,那是块人头盖骨, 已经打磨得初见碗状。   这人个头不高, 年纪也不算大, 常年行伍晒得黑, 看军甲是副将级别。   他见李爻来了, 随手将骨头和工具往边上一扔, 指着个小将官吩咐:“把那玩意的嘴塞上, 免得吵了统帅的清净。”   小将即刻领命,从地上抄起一团粘连人皮的蜡布, 团了几下塞进战服嘴里。   同时,这人来到李爻面前,端正行一军礼:“末将常健将军座下副将常怀,见过统帅。”   黄骁在一旁适时解释道:“小常将军是老将军的次子,骁勇善战,这般做……也实在是气不过。”   李爻是听说常健有两个儿子,长子常远已经战死了,眼下还剩这个小儿子。   至于黄骁说的气不过,则是源于搁古王朝迥异的信仰。   在搁古人的认知里,身体发肤是与神通联的绝佳器物,是以他们总是用人皮、头骨做法器,甚至在大战之前行活人祭祀,祈求马到成功。   前些日子,他们抓了边城散村的老弱妇孺,当阵残杀,激起晋军将士的血性愤怒了。   “常将军不必多礼,若心有愤怒,便在能修整时好好休养生息,待敌军来袭时以一当十。”李爻见被绑在椅子上的战俘大片皮肤裸露在空气里,脸皮都掉了,面目全非惨森森地倒气,随手抄起桌上匕首,不用瞄准似的甩出去,一刀正中目标颈嗓。   那人又抽了两口气,脑袋一歪,见阎王去了。   “传令下去,军中严禁虐人为乐。”   身边令官领命出了帐子。   常怀脸色一沉,极为不悦:“统帅为何这般退缩!这是妇人之仁!咱们被对方骑在头上欺负,就该将捉到的俘虏通通整得半死不活,挂腊肠一样晾在长城头,教他们望而生畏,知道我大晋不好欺负。”   不待李爻说话,黄骁先低喝道:“小常将军不得无礼,帅令既出,令行禁止,不行就是不行!是要统帅拿你立威吗!”   常怀气鼓鼓的,敷衍地一抱拳,退到帐边,一脚将他刚刚打磨的头骨和工具都踢翻了。   多年前,李爻与常健打过交道,那老将军征战四方,是难得的帅才,倒不知怎么教出个臭脾气的小儿子。   他看在老将军面上,冷然看常怀一眼,没多怪罪,只是道:“心有怨怼,不如想想如何退敌,如何收复失地,”他转头吩咐,“召诸将军开军机会,我倒要看看,那荒蛮敌军到底如何激勇难当了!”   有闲工夫折磨战俘出气,还不如商量对策,速战速决。   再说贺景平。   定边军开拔的第二天晌午,他也带人离开了都城。   他平步青云,在皇上面前说话有了分量,向皇上要了工部侍郎陆缓随行。给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是有意购买军备的小国君主提出千奇百怪的问题,即刻能有懂行的大人对答,以示我国实力,也免去了来回传信耽误的时间。   皇上没想便允了。   景平年纪不大,平时虽然脸冷不爱笑,话也很少,但待人算得温和。那是种让人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的和气,这感觉很微妙,若对方心思大条,是察觉不到的。他有心亲近陆缓,便又将骨子里的冷漠收敛起几分。   而陆缓这人人如其名,他一门心思全在工部的研究设计上,说话慢条斯理,对情绪的感知很是麻木,于是二人一个有心而为,一个无心多想,莫名其妙地相熟起来。   这日行至蜀中。   景平趁傍晚扎营修整时,到陆缓帐边叫人:“陆大人,我是贺泠,能进来吗?”   陆缓掀帘把他让进帐:“贺大人有什么事,找人知会一声就行了。”   景平回身将帘子从内侧锁好,示意陆缓坐:“我不过是麻雀上枝头,陆大哥不必如此客气。”   陆缓不明白他为何锁了帐帘,晃晃葫芦:“南方湿潮,喝口酒吗?”   景平拱手——却之不恭了。   两杯酒下肚,陆缓直言问:“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明日便出国境了,是有事要嘱咐吗?”   景平道:“陆大哥久在官场,场面事如何用得到我嘱咐,我来是想问……”他一口气干了陆缓给倒的酒,压低了声音,“月漉烟韵阁一面之后,我知道陆大哥私藏了改良的湘妃怒制法,如今嘉王之乱风头已过,不知若是现在想请陆大哥做那改良后的湘妃怒,做得出吗?”   陆缓脸色一变,忧虑里带着几分兴奋,两相混合在一起,被理智压住。   他问道:“贺大人何意?”   “实不相瞒,若是可行,我想急做一批送到鄯州去。”   陆缓瞥一眼已经被景平封死的帐门,恍然大悟:原来是要说这事才锁帐子啊!   他沉吟片刻道:“但……这事一来花销巨大,二来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   景平笑了:“钱的事,陆大哥不必担心,御前的说辞我也已经想好了,只差你一句能不能做。”   陆缓深吸一口气定神片刻,他早就憋屈死了,将制作湘妃怒提上日程的事情他跟皇上提过两次,都没有后文。   那利器若是制成了,足以让南晋威震四夷八荒,哪还至于这样整日里掰着手指头、算计着挨揍。   他一口气喝干了壶里的酒:“做!即便最后圣上怪罪,陆某也不负边域受流离之苦的百姓!不负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景平听罢站起来了,端正叉手行礼,恭敬道:“大人放心,断不会牵连到你!”   陆缓借着酒劲仰脸看眼前的年轻人。   帐中火光摇曳,衬得对方一双眼睛如沧海明珠,曦辉生色,坚定可靠得与他年纪不大相符。   景平与陆缓告辞,挑帘出帐子,正遇见杨徐带人巡营。   “杨大哥,”他喊人,“今夜我出去一趟,天明之前必然回来。”   杨徐疑惑:“大人去哪?我着人护送你去。”   景平摇手道:“这离我师门极近,我回去一趟,人多反而不便。”   李爻到鄯庸关之后,暂时未经历恶战,那搁古军只是三天两头来佯攻一回,扰得守军精神一直紧绷。而他那毛病也跟敌军一样,时不时不太严重地犯一下,刷刷存在感。   这么看来,景平给的新药是好用的。   李爻很会借力打力,敌军一旦来攻,他便同时派骑军小队借机出关,将古长城沿线散村的百姓往回迁。   日子一晃二十多天过,百姓给迁回来不少。   那些老百姓确如黄骁所言,把几间破屋几亩田地看得比命重。   每次骑军小队去劝百姓回撤,都要挨家挨户游说,苦口婆心,连劝带吓唬,将搁古妖人捉到汉民剥皮制战鼓,抽筋绑军旗的事情绘声绘色地描述,才将周边十几处小村落撤空。   如今还余下三四个村子未撤离。   李爻看着城防沙盘仔细盘算,两天之内需得将人撤干净,这样便能借地势打包围伏击。   只是无奈,兵力缺损。   黄骁也在看沙盘,突然插嘴:“统帅,咱们奏请增兵的奏书已经送出快两个月了,这同意不同意的,怎么连个龙屁都放不回来啊?”   李爻看他,奇道:“什么增兵的奏书?”   黄骁也愣了:“统帅没听说么?”   李爻皱了眉。   两个月之前他还在都城,按理说若有请援的奏书会经由兵部转至他手。   即便是加急文书直接呈给皇上,也不可能连个风声都听不见,莫非是那奏书……   根本就没到都城?!   是丢了,还是……   被谁截下了?   李爻正自出神,门外斥候高喝一声“报——”   斥候在这乍暖还寒时候跑了一身汗,进账行礼:“统帅,前方兄弟来报,搁古有大军调动,约有十万余。”   李爻心惊,加上现有的敌军,对方人数要直逼二十万了。   即便有古长城做防御工事,以守军五万对抗敌军二十万,也如蚂蚁拦大象。   “敌方援军还有几日到阵前?”李爻问道。   斥候答:“三天左右。”   李爻看向一旁发呆的监军:“铎公公,请陛下政令,传令给江南驻邑军,让三城调配两万兵将,囤于鄯州两翼;再由战鹰、驿馆两条线,传战讯回都城,请陛下启征兵令,调配兵力来援!”   那监军太监听他说完反应了片刻,又持着礼慢悠悠地一摸怀里,脸色渐渐变了,颤声道:“政……政令呢……”   他跟李爻同时出发,却在路上被李爻甩下好远,延后四五日才到前线。来了之后,自知挂着监军的名,不过是循着规矩做政令保管员,王爷说啥便听啥呗,是以他一直端着个劲儿神游四海。   现在政令没了。   他可一切都顾不上了,失里慌张敞开衣裳把怀里的东西都抖楞出来——还是没有。   他回头跟身边小太监尖声怒吼:“政令呢!咱家一直收在怀里呢!”   小太监吓得抖成一团:“小的……小的不知道啊,政令一直是公公亲自收的……”   李爻冷眼看这二人,向身边斥候吩咐:“拿纸笔来,我写信给花长史,让他依计划调配行事。那政令半个时辰之内找不到,便令战鹰传信回都城,重新向陛下请一道。”   “得令!”   斥候迈腿要走,监军太监慌忙拦着人:“等,等一等。”   李爻皱眉看他。   铎公公扭捏吭哧了一番,自觉端肃了仪容,秉持道:“上次洛雨城之事,陛下已因为王爷没有政令擅闯城门斥责了,王爷还是……多等咱家找一找。这也是……为王爷着想……”   李爻脸色一变:“等到何时?铎公公丢失政令已是死罪,若延误战机是想死得多些趣味,将枭首改个花样吗!”   一下把太监吓破胆了。   他哭喊道:“王爷!求王爷救奴才一命啊!奴才确实将政令收在怀里,不知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没了……”说话间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可叹是如此感情丰富。   眼看要跪个五体投地,去抱李爻的腿。   李爻烦死了,撕魂刀在他腋下一架,把人掫起来,免了对方的礼数周全:“铎公公有功夫哭,不如立刻去好好找东西,若是此仗胜了,我自然能在御前保你不死;但若败了,莫说是你,这鄯庸关残破的城墙足够把咱们都埋了!到时候,倒是可以让公公先选一块喜欢地方挖坑。”   太监哪里经得住他这番气势,顿时蔫了,由身边伺候人扶着,哆哆嗦嗦滚回自己帐子里找东西去了。   李爻向那斥候低喝道:“快去!”   军帐里清净多了。   李爻捏了捏眉心,他能察觉到政令莫名丢失有蹊跷,但他现在忙着打仗,实在再分不出心思纠缠这些深沉阴谋。   黄骁冷眼旁观,见帐内再无旁人,沉吟片刻,低声道:“统帅,若是实在难敌,卑职倒有破釜沉舟之计。”   李爻示意他说。   “咱们可以鄯州为饵,引敌军入城,再联合江南驻邑军三向合围,给他们包个饺子!”   李爻冷脸合了眼睛,沉吟道:“征战于天家而言是博弈游戏,于士兵、百姓而言却是不容有失的豪赌,若此地有长城为辅依然守不住,引敌军入关岂非引狼入室,送给他们一马平川?”话说到这,他睁了眼,眸子泛着寒光,像沉坠深潭的星星,“传令下去,全军备战,与我守住鄯庸关,半步不退,不战即死!” 第074章 逼宫   赵晟继位之后, 老天待他不薄,虽然边关总有大小叛乱,但天灾总归是没有的。而今, 福气大概是耗光了, 天灾人祸一股脑全来了。   信安城外郊地震, 山体滑坡、道路开裂, 不仅彻底断了丝茶古道的枢纽,还震出了越王赵昆天高皇帝远的贪腐。   这王爷实在是不怎么聪明,甩下封邑的烂摊子, 跑到皇上面前卖惨, 委实把自己置于“老窝”之外。先被李爻把他和太守胡晓的胡作非为查出端倪,后又有郑铮这出了名的倔老头去整顿灾后重建。   老大人郑铮心系灾民,路上已经想好了调动百姓重建家园热情的方法。   结果到地方一看,鼻子好悬气歪了。   李爻之前在这地方待得时间太短, 又是先奔着牵机处去的,来不及查探民情, 被皇上一纸诏书急召回都城,他只见城中心富贵人家尚有余粮,照样的歌舞升平, 酒肉奢靡, 却没见那郊外的离火神君祠每日聚集大量的贫民百姓。这些人日日来此祈福, 得祠中日奢两次粥饭, 便已经满足得不行, 罔顾官府征召劳工的号召, “知足常乐”——顺应劫难, 不与之争,才能平安顺利渡过难关。   这不是鬼迷心窍了么!   因为民众信奉的真神是皇上, 朝廷不发强征政令,官军至今不得强行征召劳工。郑铮只得提高了三倍报酬,挨街挨巷地亲自去征召游说,收效甚微。   十户里有两户不差钱,事不关己;剩下八户,多是死心塌地信离火神君。老大人费力四五天,召来的劳工不足二十人。   郑铮只得换了方法。   他手持政令,调动当地衙卫,将笃信神君的百姓们轰出祠堂,在神君祠厚重的大门上贴紧封条,言说神君真身喝令老夫带领你们重建家园。   饶是这般,依旧有执拗之辈,拥堵在祠堂院外绕墙跪拜,看那模样是宁可常日念经咒,也不肯去修路葺田。   更有人传言说,郑铮是来祸乱天下的妖魔。   老大人的火药桶脾气终于爆了,当场叫人把带头闹事的下了狱,自行撕开封条,拎了根老藤拐棍,以天王老子挡路也提棍便敲的气势冲进供殿,将泥胚的神君像砸个稀碎,铜铸大像则是一块红布从头蒙到脚,怒喝道:“老夫替离火神君来指引尔等安家乐业,尔等罔顾点化,执迷自固,若老夫是妖,神君便该引天雷来劈!老夫就站在这,尔等看看,可有天雷劈我?!”   话音落,当然依旧碧空万里。   就这么哄着、逼着、骗着,好不容易征召了些老实百姓前去修路、垦田。   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郑铮砸了神像,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他写了一封奏报,自罪上奏到御前。   好巧不巧,与这封奏书前后脚送到御书房的,还有李爻的加急军报。   军报先奏敌军增兵压境,请求增兵;再询问常健老将军曾发的增兵奏请,陛下收到了没有;最后说监军铎公公阵前莫名丢失政令,请求补发。   赵晟看见郑铮的奏书时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再看见李爻这封……   一张脸耷拉得跟刚死了爹似的。   “常将军的军报呢?”他向樊星怒吼,“上朝!现在让那群昏官都给朕滚到朝上来!”   半个时辰之后,群臣位列大殿。   兵部尚书明白这锅自己甩不掉,不等皇上责问,出列躬身行礼:“陛下,兵部官驿确实收到了常将军的军报,当时康南王启程在即,微臣依例将军报奏给东宫,同时奉抄同录送到康南王府了。”   李爻封了郡王,依旧承理右相的职务,前些日子,皇上让太子多跟他学学,军务奏报便是由他和太子共理。   而常健这封军报不知是耽误了行程还是怎的,比那连丢十一城的衰事消息还晚到了兵部,四下忙乱一耽误,李爻没看着便已经出征了。   皇上遂看向太子赵岐。   太子行礼道:“回父皇,儿臣日前确实收到了,也将事情安排下去了,但因……但因……”   他支支吾吾,话说不下去。   赵晟见他在大朝上扭捏,火气更胜,厉声呵斥道:“有话好好说,结结巴巴成什么样子!”   “陛下,”辰王接话道,“微臣替殿下说句好话吧。”   他见赵晟不吭声,自顾自继续道:“太子殿下日前生了重病,强撑着高烧多次入宫见驾,多次不得见……”话到此处,颇有深意地看了赵晟一眼。   赵晟心里有数,他最近和豫妃如胶似漆,依稀记得有次正和爱妃情到浓时,外事奏报太子殿下求见,他向外事官说让太子先回。   “日前殿下为了等陛下,险些在宫内晕倒,微臣心疼殿下,便与兵部商量,先将征兵诏令发下去了,征召条件如常,只字未改。”   辰王没提皇上沉迷后宫的不是,只说了事。   赵晟松一口气:“这便好,今日大朝,要将兵将调配的事择定下来,莫要耽误前线战局。”   可辰王又道:“但……邺阳城内无兵可征,近四五日,兵部陆续收到周边各域回事文书,各地均是如此……”   “什么!”   赵晟下意识诧异一句之后,便已知缘由为何。   事至此时,郑铮从前那不好听的谏言在脑子里打旋——陛下莫要重蹈前朝佛难祸患的覆辙啊!   赵晟一直觉得郑铮危言耸听,前朝天灾外患、苛捐杂税,为上者又不作为,才逼迫百姓如此;而晋朝经年风调雨顺,税收不重,只是有些不长眼的外敌滋扰边关,怎就至于闹到与前朝落得同样下场?   而今,事态终于被郑铮一语成谶,百姓过度信仰神明,导致边关打仗关我屁事,反正天塌了也有皇上这个神君撑着,我们只要诚心信奉就是了。   委实变成了另一种迷信误国。   朝上无一人接话。   群臣知道皇上心里明白。   事至此时,倒也并非无可转圜,皇上大可一纸诏书下,封禁神君祠。直如郑铮那般把老百姓都轰回家去,让各地官员好生软硬兼施带一番节奏,日子便也就如常了。   可这事情难就难在那离火神君不是别人,正是赵晟自己。   万岁爷是个死不认错的狗脾气。   这样一来,不是在天下人面前自扇耳光吗?   还扇得山响。   局面僵住了。   群臣各个歪眉斜眼,低着头左右打量旁人。   终于,左相苏禾侧跨一步,撩袍跪下了:“老臣冒犯天威。恳请陛下,关停神君祠,遣散信众!严查各地因奉教牵代的苛捐,融真神金身,将金铜之物用于军备!”   话音杳渺回荡在大殿内,他一个头磕在地上。   赵晟没说话,雕塑一样坐在御书案后面,右手紧握着竹报平安的腰佩,骨节泛了白。   片刻,辰王也撩袍跪下:“陛下,微臣附议,请陛下疼惜江山百姓、疼惜西南边境浴血卫国的将士!遣散神君祠信众!”   苏禾是赵晟的老丈人,位高权重顶着左相之名,屈膝劝诫,得亲王附议,立刻便有朝臣跟风跪下。   大殿上的百来号臣子,眨眼跪倒大半,余下的左顾右盼,也已经动摇了。   赵晟沉声怒斥:“放肆,你们……你们这是逼宫吗?!”   他垂眼见儿子赵岐也跪在前排,气得咬牙切齿:“太子你做什么!也学会逼朕做决定了?”   赵岐躬身不起来,闷头高声道:“儿臣体弱,贻误战机,错事已成幸未铸大,当知错弥补,不能眼看我大晋毁于内崩!”   “大胆!”赵晟拍案而起,转出御书案直奔太子身前,“你说什么?再说一次!”他是气急了,说话时眼角在抽,抽一下就挤出一缕杀气,“这话是谁教你的,什么叫毁于内崩!你给朕说清楚!”   赵岐直起身子,定声道:“儿臣不愿看前朝灭佛惨事重演,我朝内瑕不修,终而崩裂!”   “你……”赵晟被儿子当着文武群臣的面顶撞,怒不可遏,心底横生暴戾,抬腿便踹。   赵岐被他一脚蹬在肩膀摔倒在地。   跟着,他袖子一掸,转回御书案后面。   正在此时,不知旁边哪个朝臣叫:“哎呀!殿下!殿下晕过去了!”   赵晟也惊愕了,急忙回头,见赵岐倒伏在地,脸色铁青,双目紧闭,已然人事不省。   太子当殿晕厥,立刻有人将殿下移至偏殿,请了太医来。   医师们诊治过后来禀,说殿下自幼体弱,近来李爻带兵出征,他独自强撑精神处理军机常务,积劳积火,刚才惊惧交加,一口气没上来,才晕倒。现在已经醒了,往后好好修养便是。   皇上听完,刚想顺势“退朝吧”,却见大殿门口天光捶打出一道单薄的身影——赵岐居然撑着力气回来了。   他摇摇晃晃跨进大殿,不再往前走,更不让人扶,再次撩袍跪下,凛声道:“恳请父皇遣散信众!”   他说话中气空虚,声音由宽广的殿门处透进,飘摇到赵晟耳朵边,轻得几不可闻。   可赵晟只觉震耳欲聋。   他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花,扶着御书案稳住身形,怒意、急躁揭竿而起,内里又夹杂着点滴欣喜——这儿子好歹是个有骨气、心意向着万民的耿直孩子。   “你们乐意跪,就在这跪着。”   但他终归不肯见有人强硬地挑战皇权。   谁都不行!   赵晟言罢,转身退去后殿,不再理会跪了满殿的臣子。   事情依旧在僵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天午后,皇后娘娘脱簪,跪在御书房前请罪:肯定陛下莫要过于顾念她的身体,罔顾苍生万民。   快傍晚的时候,皇上下了诏书——不愿遣散信众因为皇后身体不好,离火神君祠的纳福能够供养皇后,让她近年身体安泰。而现下国难已至,皇后母仪天下,颇识大体,宁肯忍受病痛折磨,也求皇上不负苍生。皇上感念,同意遣散信众,并推行了好几条利好军户的政策。同时褒奖皇后大义,给了嘉赏。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所有人心里都明白。   所幸皇上身边有太子和皇后,能在合适的时机刚柔并济地劝导君主走上正途。   朝内征兵充斥边防的闸口开了,不多日便能将训练有素的老兵调去西南援手李爻。   无奈事情一来一回地耽误,终归远水难解近渴。   只有花信风雷厉风行,亲自带领两万骑军给李爻做增援,即便过两日诸葛一也能率兵前来,依旧杯水车薪。   边关的风无情,送来搁古军敲锣打鼓的诡异战歌。   敌军再临鄯州城关南侧。   李爻站在堆垛间,看对面敌军离得老远、跳大神似的吆喝舞蹈,恨不能变出几门射程极远的大炮,把那些玩意轰上天见神仙。看敌军那架势,依然是来扰乱军心的,连攻都不攻。   他没再令人趁乱出关安排剩余村子的百姓回撤——一而再,再而三,敌军已知他的节奏,需得防备对方请君入瓮。   李爻正以不变应万变,也不知被群魔乱舞触了什么霉头,突然一阵胸闷。最近他按时服药,身体没犯大毛病,眼下兀自握右手,隐隐觉得指尖掐在掌心触感迟钝。   他歪头向花信风低声交代道:“你盯一会儿,我去里头开坛,召五雷正法劈死对面的妖孽。”   花信风:……什么玩意?   嘴角一抽的功夫,他那没溜儿的小师叔已经转进城头的碉楼里了。   李爻进屋沉下神色,摸出景平留给的针囊,飞快地在对应穴位埋针下去——以防万一。   事毕要将针囊卷好,晃眼发现针囊有个夹层。   这东西他一直随身带着,却是第一次用,少了银针的遮挡,才显露玄机。   夹层里插着张纸。   李爻将它拿出来,隐约可见墨痕透出熟悉的字迹。   景平写的?何时做的手脚?怎么藏得这般鬼祟……   他头脑一热,不着边际地想:不会是情书吧,怕我太早发现?   他手比脑子快,念头还没飘走,手已经将纸打开了。   上面寥寥数字:暂别于行,心念随君,三十日内,必来援手。   没有因果细节,依旧暖了将军的心。   这般安稳人心的话,真的出自那个怕打雷下雨的小景平之手吗?   不知为何,李爻笃信景平自有分寸,没有胡闹。   他有一瞬间恍惚:对方不再是那个需要自己庇护的小孩了。   变化悄无声息至,被正视时已然足够颠覆。   温柔的神色掠过李爻眼眸深处。   他将那纸收回针囊夹层,贴身仔细收好,定神往碉楼外走,险些与急跑来的斥候撞了满怀。   斥候行礼高声报:“统帅,鄯州向南三十里,有百姓聚结成镇,那地界没人管,沙盘、地图上均无标注,常怀将军听闻此事,带百人骑军掩护百姓撤离……”   话未说完,李爻怒道:“谁让他去的!”   几乎同时,关外敌军吹响了进攻号角。 第075章 开战   常怀是军营里长大的汉子, 脑袋里的杀伐多是直来直去,是以他对晋朝的仁政嗤之以鼻。他从来认为恶人自有恶人磨,不给足够痛的教训, 不足以震慑险恶。   李爻没来时, 他带人折磨战俘, 甚至将半死不活的俘虏悬于长城墙外, 整得一列残躯断肢,像腊肉一样挂着,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李爻来了, 不许他这么整了, 他心里顶不服气。   但康南王年少成名,在大晋军中威名赫赫,才压下常怀些许气焰。   今日常怀在城上轮值巡戍,第一时间收到斥候来报, 说前方敌军不仅大举来袭,还分出了一小队向鄯州南向的山坳进拔, 那山坳里有尚不曾撤离的百姓集居。   他心里一下翻了个儿。   在他看来,李爻再如何军功卓绝,骨子里还是被世家教诲的仁慈占据太多, 若敌军生擒山坳里的南晋百姓要挟, 会发生什么真的不好说。   于是常怀急召百人小队, 快马加鞭, 想赶在敌军之前迁百姓回关内。   他对此带路况极熟, 带人绕关内小路, 的确比敌人早到。不由分说, 张罗着老乡随军回撤。   但老百姓哪有军人雷厉风行,起初怀疑他们是骗子, 不信、不配合地问长问短,问清了还得回屋拿值钱东西,一耽误又过半晌。   常怀急了,让骑军一人带一百姓,甭管男女老幼全都扔马背上驮走再说,死活磨蹭、不乐意走的,留下爱死死去。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知道的是南晋官军救老百姓,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土匪抢人呢。   一片吱哇乱叫中,官军好不容易把百姓通通打包上马,刚起喝令要急行离开,山坳里便被灌进一阵诡谲低沉的军号声——   是搁古的牛角号。   掌眼看,山坳口已被乌泱泱的搁古骑军堵得严实。   前排军官随手撇下一具死尸,正是留在山坳口放风的晋军什长。   “统领,怎么办?”常怀身边护军低声问。   常怀抬眼见山壁环绕,看不到峦帐之外的青天白日,心下悲叹:难不成今日要丧命于此了?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弟兄们,咱们突围出去,若是不成,记得给自己和马背上的老乡来个痛快!”   他嗓音粗重被山坳拢着,低混如诀别的誓言。   晋军骑士们心知此劫非渡不可,爆喝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得令!”   可不待常怀冲锋令下,“嗖”的破风声响霎时即至,突兀而尖利。   第一支竹箭贴着常怀的肩甲飞过去。   紧跟着,箭如雨下。   那箭矢很奇怪,箭身细短,自重很轻,即便射速够快,也很难要人性命。   常怀即刻反应过来——这是毒箭!   无奈此时他们已然身处瓮中,对方守在山坳口一通散射,大片骑士们和老百姓中箭栽倒。   常怀大怒,打马怒吼一声,拔刀劈开飞羽,单枪匹马直冲敌军而去——能砍死一个便不枉,也能让自己死前来个痛快。   他的目标是那领头的搁古将军。   对方的牛角将盔硕大得全包住他的脸面,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容。那人壮硕如野牛成精,骑在马上用蹩脚的官话笑道:“常将军不必着急送死,给李帅带句话,若不想看百姓和弟兄惨死,便退离城关。否则我必踏平鄯州,经一城,屠一城!”   他说罢,竟一摆手——山坳口的敌军霎时让开一条通路。   是要让常怀过去。   事已至此,常怀当然是宁可死了,也不肯回去。   他爆喝挥刀,向那牛头盔将军冲去。   几乎同时,斜向里陡然飞来三支暗箭。常怀激怒之下,三头六臂也难以抗衡,慌乱躲开两支,被余下一支钉在颈侧。   伤口只在箭尖破皮时疼痛。而后须臾,他钢刀脱手,人打了个晃,栽歪着摔在地上。   立刻分毫不得动弹,连咬舌头的劲都没有。   常怀只有眼珠还能转,以一个诡异的仰视角度见敌军将领策马溜达到近前,拎着比人还高的长刀……   冰冷坚硬的刀背挑衅似的拍在他脸侧。   将领冷笑着吩咐道:“来啊,请常将军上马,绑牢一点,可别半路摔了。”   左右副将得令,将常怀从地上薅起来,结结实实绑在马背上。   常怀在这极致屈辱的时刻,看清了将领战盔下的真容。他有一张年轻的脸,厚重的盔壁和装饰让他的大片面容藏在影子里,那双眼仁冒着摄人心魄的光芒——阴毒、算计又似乎带有睿智。   将领看着常怀,眸色平和:“死不过是逃避,常将军莫要做懦夫才好,”跟着,他对常怀的战马道,“带你主人回去吧。”   刀背在马屁股上一磕,马儿驮着人,往鄯庸关去了。   李爻得知常怀私自带人出城时,敌军吹响了攻城号。   开战便即焦灼,李爻暗骂一声“混账”,不知是不是被气的,连番咳嗽起来。   他得坐镇军中,分不出精力去管常怀,只得派斥候快马去追,盼着能以军令将他拦下。   结果还是晚了。   这一仗,敌军声势浩大,却似夏日里的疾风暴雨,激猛一阵便又过去了。   敌军鸣金收兵时,斥候正好接到那已经动弹不得的常怀回营地。   是算计好了的。   战后,军医忙碌。   常怀没有生命危险,被搭进军帐里挺尸等着。他双目暴睁欲裂,不住地喘粗气。   他想得到被俘的百姓和兄弟们即将面临的惨境,恨不能亲下十八层地狱,将酷刑通通受一遍,只要能换回他们就行。   可现实残酷,不会依着恒心和愤恨变化。他身为引祸之人平安躺在这里,无能为力,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常怀余光感觉帐帘翻动了一下,军靴踏地的干脆响声和战甲鳞片的轻晃声紧跟着传来——来了位将军。   是李爻淡着表情,行至近前。   王爷站在榻前看常怀片刻,扬声向帐外道:“昭之来了没有?”   花信风应声进帐。   军医实在忙不过来,花长史便被李爻拉来充数了。   他给常怀诊脉,片刻道:“是强效的麻药,没有毒,我开一副药,喝下去缓缓便会好了。”   李爻问常怀道:“常将军可以说话吗?”   常怀从嗓子里含混地挤出“可以”二字。   “好,袭击常将军的将领是谁,说什么了?”李爻声音依旧很淡,不知为何嗓子有点哑。   常怀从他的语调中听不出喜怒,没有苛责,只问事实。   这便是一军统帅的气度么?   常怀做不到,他咬牙切齿地将耻辱与威胁转述了一遍,最后道:“他戴着牛头盔,很年轻。”   花信风沉吟:“头盔上有两只牛角吗?”他向李爻道,“搁古视牦牛为神使,寻常将领是不能如此装扮的,那人怕是王族。”   “听说帅位上坐的是二王子,他们那乌漆嘛遭的军旗上也不知画了什么鬼符,交战多次,一直未见主帅踪影,我还以为是谣传,看来便是了。”   李爻说完转身往营外走,快出帐子时声音又飘回来,是给常怀护军的一句嘱咐:“照顾好常将军,一时失算切莫想不开。”   李爻出了军帐,呼出一口气。   天快黑了,沉闷得很。   现在是春季,气压和潮气却压得他心口憋闷。   到鄯州边境二十多天了,都城调派援军的消息一直没来。   李爻不心焦是不可能的,他能耐再大,也是寻常人,一次次创造军中神话,是一次次豁出命去的结果。   而将军百战死。   谁知道哪次便是神话的终结了。   他仰头看了一眼半颗星星都没有的天,突然念着景平——也不知他在做什么,与周边友国的买卖做得如何了。   他抬手按在胸前,隔着战甲捂住景平偷偷留给他的字条,有点期盼景平真的会来,又念着他最好别来。   李爻自己都不知道,他眸色柔和了许多。   “挂着景平么?”花信风突然问。   李爻笑了笑没说话:我的心思居然这么容易被看透了么?   也不奇怪,毕竟这世间能得他这般牵挂,只景平一个了。   他往城垛上看,兵力悬殊,驻军轻伤不下火线,很多将士们草草包扎过的伤处还渗着血,人依旧精气神硬挺。   李爻身为将领,被这生生不息的军魂振奋了心思:如今尚未到绝境,多愁善感个屁!   即便真到绝境,不是早做好打算了么——敌军想过鄯庸关,除非踏着我的尸体!   决议已定,他心里松快了些。   “统帅,”黄骁满营寻他和花信风,终于找着人了,快步过来见礼,“有三位医官殉国,城里调来的大夫处理刀枪伤手生,需得请花长史帮衬一二。”   李爻一皱眉,他本打算让花信风去延展两方防线,避免敌军侧位突袭,可眼下金石之伤也棘手,不能再减员了。   两相权重一时迟疑。   如今军中能称将领的,常健重病、常怀中了麻药、黄骁在统筹各处,其余分营统领,李爻不知根知底,便难得善用。   他正想让花信风和黄骁举贤不避亲,推举一人去看顾防线,便又有哨位来报:“统帅,内城方向来了小队江湖人,为首的是位白胖老人,自称姓萧,说得知边关告急,略通药石,是来帮衬的,您看……”   李爻心思一动——莫非是萧百兴带人来了?   他那一心避世的师兄怎么会允许萧百兴带人来增援?   “啊,”哨位又补充道,“那萧先生说是受了贺大人的托付赶来的。”   -   萧百兴带来的人都通医术,处理金石外伤顺手得很。   定边军得了这般助力,战力稳定下来。   军务、医务皆忙,李爻跟萧百兴得以说上几句话时,天已经快亮时了。   “代掌门率同门前来支援,李爻代境内百姓谢过大义。”   李爻言罢,向一众同门端正行一军礼。   他身后的亲卫和护军小队见主帅行礼,一并端姿躬身。   军仪威严,敬意凛肃人心。   萧百兴赶快将李爻扶起来:“师叔言重了,帮得上忙我等便不算白来。”   李爻摘下帅盔,递给小庞,露出几分说不清的笑意:“你师父那老……咳,”他顺嘴想说“老不死的”,又觉得人多不合适,把自己呛了一下,“他还闭关给自己挖坟呢?他知道你来,怕要气得直接升天了。”   也没比叫人家“老不死的”客气。   萧百兴早知道他这狗嘴里没象牙,礼貌性地扯起丝笑意,叹气道:“师父确实不知,我带人来纯是看贺家的面子,也念同门之谊,帮衬师叔一二。”   李爻差异,问道:“代掌门居然和景平这么投缘?”   萧百兴一双被胖脸挤没了的眼睛在李爻脸上转了两圈,拉着他远离开众人,低声问:“小景平一直没同你说,他求我师父医你毒伤的事?”   李爻惊骇。   萧百兴皱眉撇嘴,暗骂景平这痴情小子把肉埋在饭里。   他私心觉得景平对李爻的情太深沉可贵,现下也不管景平九曲十八弯的小心思了,直接将他上山跪在雨里求医的事说给李爻听了。   “抛开世俗礼法,我敬他心思至纯,乐于与他结交,前两日他亲自回师门求援,我便来帮你了,”萧百兴顿了顿,决定好人做到底,压低声音道,“他在我面前承认对你……”他“嘿嘿”坏笑了笑,不用说已知是何意,“他告诉你了吗?你怎么想的?我看你遂了他得了,太难得。”   景平求医的整件事李爻不知道。   如今骤闻,心间似融起一团火,炽烈且温暖,烧得他一把心思焦灼,烘得他喉咙发干,说不出话。   他晃眼看萧百兴,见这老白胖子满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彻底不想跟他掰扯儿女情长了。   他秉持端正清了清嗓子:“代掌门师侄是要开姻缘庙,给派里创收么?”   萧百兴人老不吃他这套,笑眯眯地看他:“师叔岔话题做什么,莫不是要来做香客?同门一场,我给你打折。”   李爻:……   两军阵前,李爻为主帅不该有过多的情牵意结,依旧被景平扰得心头又痛又暖。   他有一瞬的念想盼能化一只鹰,千万里转眼即至,飞去景平身边,不管前线的糟乱事。   而然后呢?   之后他能怎样?   给景平余生相伴?   又对得起苦守边关的将士们吗?   李爻一笑,将不着边际的妄想扔开十万八千里,恢复了一军统帅的正常模样,向萧百兴正色道:“战事当前,劳代掌门和诸位同门费心。”   说完,半字不提私情,转身走了。   萧百兴知道自己一番话,李爻听进去了,不禁感叹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气度——柔肠百转千回,终归是要被如磐石的坚韧压在外人难以窥见的地方。   李爻往中军帐去,向花信风道:“敌军两日内必大举来犯……”   他话没说完轻咳起来。   咳嗽声眨眼功夫被晨风吹去不知何处。   花信风关切道:“你怎么样,景平调出新药了吗?”   刚才李爻和萧百兴说话时,花信风没在,殊不知一个问题稳撞枪口。   李爻甩了花信风一眼。   这俩人十多年的交情,没大没小惯了,花信风少有地被李爻一眼看得心底发毛。   一缩脖子,起了满后背白毛汗。   “你们师徒二人可以啊,”李爻嗔笑,“合伙为了我好,瞒得我严丝合缝。”   花信风不傻,见师兄来,便知道他当初给景平指的“回师门求医”这条羊肠小路瞒不住了,索性腰杆一挺,理直气壮:“总好过让他胡查乱摸,摸到要掉脑袋的真相不自知。”   李爻一噎,花信风的顾虑确实存在。   花信风少见他吃瘪,有心笑一个,转念又觉得小师叔也不容易,对景平的欺瞒用心良苦,这事左右都有理,反而变成无处说理。   终归只是叹了口气。   谁知,他一口气没叹出李爻的反应,倒把烽火台上的哨位叹醒了神。   一时间军号长鸣——敌军来犯!   天色不甚明朗,搁古军趁夜架着火把明晃晃地来了,大张旗鼓、浩浩荡荡。   少说有十万之多。   比预想中来得还快。   “全军备战!”李爻吩咐一句,整甲戴盔,转身上城。   他一路走过,见箭台、炮口处有条无紊,沉下心思,一步一个脚印,上至石台基最高处。   两军对垒。   李爻借千里镜,见对方中军位是个尚未见过的人,如常怀所言,戴着牛头帅盔。   日出东方,阳光斜向打来,打得那沉重的头盔下恍如一片虚无。   再细看,李爻揪心了——敌军左前锋位置,绑着一排俘虏。   男女老幼百姓,还有百名骑士。众人皆被五花大绑,除甲摘盔,压着跪在阵前。   敌军主帅知道李爻在看,抽出腰刀向他一指,打手势示意身边斥候喊话。   斥候策马向前快速奔进百米,从马背上抽下个扩音桶,用标准的汉话喊道:“康南王,二王子知道你在看,也知道常怀将军已回军中。我方诉求:尔等战线退去鄯州之外,我们释放俘虏、不伤百姓。否则……必要屠城!”   他嗓门极大,说完一段顿挫片刻,又喊道:“战歌擂鼓,一段毕,俘虏制一法器!王爷想要如何,给个说法!”   话音落,搁古军中爆发出一阵怪叫。   军中架起一面硕大的战鼓,鼓皮缝缝补补很是斑驳,也很破旧。   “是人皮鼓,”李爻身边的骁骑统领道,“鼓槌是人骨,看样子还很新……是……”   他猝不及防低呼一声,声音颤抖起来,“是曹将军!那是曹将军的腿骨啊!”   他口中的曹将军是常怀带去百人小队的百夫长。   昨日中午,李爻还与他吃饭闲聊。而此刻,他已没了双腿,被敌军架到阵前。   敌军松了压制,曹将军即刻瘫成一堆,不知是死是活。   对方击鼓手开始用新制的人腿鼓槌敲击鼓面。   此时已知那战鼓的怪异,便能看出鼓皮缝合走线描出各样人形,有头面,有身躯……   随着鼓手敲打,人皮鼓发出低沉的嗡鸣,犹如内里真的封印了怨魂,发出痛苦的呻吟。   搁古兵士们随着鼓点吟唱战歌,恍是地狱之门大开,徜徉出引魂咒语。   李爻面无表情。   他身旁的骁骑统领却已忍不住战栗。   那不是单纯的恐惧。   战死沙场并不可怕,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不死不活的折磨。   若是被俘,将被制成何等诡异的东西?   未知在震撼撕噬军心!   李爻不能任由下去。   “传令,”他的声音被诡异的曲调衬得无比清寂,“令旗为号,重炮瞄准敌军左前锋,令下开炮,违令者斩!”   此时此刻,无情是将军至真至灼的深情。   身边令官讷讷看着李爻:“统帅……那是咱们自家兄弟和百姓……”   李爻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已满含凛意:“你要抗令吗?”   眼下南晋军权各散,临时攒军的缺陷毕露——主帅之令居然有人存疑。   令官紧握双拳,心知命令没有错,依旧心生犹疑: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李爻怒意横生,闪念既过,难道要将人斩于阵前立威么?   他不想这样。   但眼看那令官一副作死的模样,他杀气暴涨。   正在这要命的当口,一阵脚步声急响而至,有个人影趔趄着飞扑到那令官身前,一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皮肉撞击盔甲声,令官的头盔给打飞了出去。   打人者爆喝:“依令传令!”   来人是常怀。   他身上麻药没彻底解净,走路不大顺溜,半身不遂地扑向最近的火炮,吼道:“兄弟们,号旗为令,重炮瞄准敌军左前锋,给自己人一个痛快!”   撕心裂肺的叫嚷声像铁皮磨地一样刺耳。   “此事因常某莽撞愚蠢而起,待到击退敌军,常怀自刎以谢兄弟们!”   令旗示下,数十门火炮齐发。   飞炎崩裂、日月无光。   被俘的百姓和将士们在李爻的铁石心肠之下死了个痛快。   李爻站在城上,目不转睛地看眼前的一切,冷硬得像座雕像,字字清晰地下令道:“继续,去了敌军前锋给弟兄们填命!常将军,瞄那人皮鼓,给我炸了它!”   霎时,流星挂火化作索命的飞虹万道,劈头盖脸向敌军阵前砸过去。 第076章 同心   搁古军挂帅之人确实是二王子, 他大概没想到晋军主帅手段这般强硬。   嘴角挂起丝玩味的笑意,传令防御。   炮火硝烟中,敌军军阵裂开两道口子。一方方鬼面獠牙的重盾翻转至阵前, 炮弹在青铜盾上接连炸开, 声势浩大。直如天雷滚落至人间, 却现场演绎了一番雷声大雨点小。   “暂停攻击, 准备投石。”李爻令下。   雷暴声渐消,敌军如李爻预判,仗着重盾向前推进。   “追星辰散射, 消耗他们后排兵力。”李爻道。   追星辰是工部一位老侍郎依照先秦图纸做出来的□□, 加了二次助推机关,准头不行但射程极远。   适合这般远距离无差别攻击。   方才敌军阵前叫嚣,又用曹将军的腿骨做鼓槌,眼下众将士的恐惧与恨意被催化助燃, 变为激怒。   箭矢暴雨点子一般冲向敌军。   敌军后排兵士不得重盾保护,伤亡成片。   依旧没让敌军停止步伐。   这很正常。   李爻攻势有条不紊, 眼看对方前排盾兵进入投石攻击范围,烧得通红的巨石砸如星辰陨落。   “集中火力,冲一点打!”   “统帅!”花信风凛声道, “末将请令率军出城, 左右两翼冲散敌军盾兵, 令中军暴于攻势!”   李爻摇头:“再等等。”   他展目望被炸得沙尘飞扬的场下:“盾兵并没全力护佑中军, 恐有蹊跷。”   话音落, 敌军似是与他心有灵犀。   他们的人皮战鼓给轰成了碎片, 便用长号传令——嗡响长鸣中, 丈高的重盾左右散开。   一排黑洞洞的炮口显露出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   巨大的青铜重盾之后紧跟着火炮。   那炮很小,是以移动相对迅捷。   严丝合缝地紧跟重盾, 让城上见不得端倪。   “这么小的玩意,能有多大劲?”城上有人窃窃低语。   自证似的,正对城关的一门小炮吐出枚炮弹——那炮弹也不大正经,像个小酒坛子,简直比山大王制的□□还简陋。   准头更是可笑,划出一道圆润的抛物线,没到目的地先飞不动了,落在城关脚跟。   可是!   小酒坛子落地即炸,“轰——”的一声震耳欲聋。   地竟似震得晃了两晃。城根碎石激飞,爆烟腾起来丈许——是粉色的。   湘妃怒!   制法果然已辗转入敌军之手!   而南晋自己却还因嘉王之乱停滞着这般国之重器的迭代研制。   敌军似有鬼神助阵,沙场上起了阵阴风,将那爆烟直向城头吹来。   李爻心思一凛,暗呼不妙,赶快摸出银乌面罩扣在脸上,凛声急下军令:“阳数弩/手换寻常弓/弩,瞄准炮弹,落地之前射炸了它!火炮瞄准敌军炮口,开火!”   边军令出法随,即刻更换装备,饶是这般迅速,也给了敌军调整炮口角度的时间。   一连数颗湘妃怒打中城墙,更有的越过城关落在城上,一炮下去,便倒一片守城关军。   敌军见此惊喜,直接将火力集中在李爻所在的望亭之上。   好在,晋军弓/弩/手不是吃干饭的,换好装备立时万箭齐发,护佑主帅和城关,让后续飞来的炮弹悉数空中炸膛。   不大一会功夫,鄯州城外烟云绯红,遮天蔽日铺了满片美丽又诡异的索命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李爻心思猛转,对方还没回过味来,若是将炮口推平,轰炸石台基的低处,弩箭便难以防御,很快能将这残破的城墙炸出豁口。   一旦豁口出现,即刻便是高堤溃于蚁穴!   必须出关将小炮毁了去!   阵前瞬息万变,临阵指挥是个容错率极低的工作。   李爻回眸扫视一番,刚要询问哪位将军愿往,常怀已经单膝跪下:“末将请令,带将士捣毁敌军火炮!”   此去九死一生。   “常将军身体恢复了么?”李爻问。   常怀抬了眼,眼睛里翻涌着不要命的绝义,他起身立正道:“老子无恙!心怀难安,定不辱命,将那些王八羔子抽筋剥皮才能出胸中恶气!”   他情急自称老子,李爻自然不会计较。   常怀心间有股悲愤。   顺应这悲愤,事半功倍。   李爻来不及惆怅怆然,点头道:“常将军带人直冲出去,昭之分左右两翼掩护,传令炮手,集火敌军中路,引他们回防!”   军令下。   三路骑军迅速在三路出关门处整肃。   号令即响,铁骑即动。   硝烟笼罩之下,沙场夷敞,血如泼墨。   冲锋陷阵的将军每上战阵,便会决绝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他们心知可能再不会活着回来,依旧义无反顾。   而此时,常怀跨上战马,心里明镜儿似的,他将那“或许”二字去掉——这必是最后一次了。   常怀带的队伍名为墨犼,一水儿的黑甲骑军,自建军以来便在他手下。虽然只有五百人,却如手足弟兄,能以一当十。   他昨日冒失突进,被敌军暗算损了一百兄弟,今日雪耻的机会来了!   兵士气焰随主将,早已迸涨,烧得滚热如油。   四百人心念划一,明知面对如汪洋的敌军,终将被湮灭吞没。   但在被冷却之前,他们必要将漩涡搅得溃乱。   李爻的战术管用。   敌军中路被集火,分散掉一部分进攻的精力。   战场上寻常兵士不畏死的委实是少数,谁不想留着命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呢,中路被强攻,前锋后排难免分神——万一主帅被对方一炮炸死了,那还打个屁呀。   要说搁古军也算应变神速,重盾变换有序,片刻将中军护得严实。   而此时,敌军也似终于回过味了。开始两相揪一点地猛轰,倒要看看是己方的重盾先破,还是晋军那残破的古长城先被炸开塌败的原点。   花信风也已下场,兵分两路左右突袭,像两柄细刀,穿进敌军的骨头缝里。   可若要与常怀两相配合,一时还做不到。敌军中路正在后撤,旨在护佑主帅,而那帅位一旦退出城上重炮的射程,中军兵将会即刻反扑。   到时候还没能将那小口火炮毁掉,这一仗怕是要危险了。   花信风回望一眼城上。   李爻就站在基台正中,纹丝不动,不知在盘算什么。   再说常怀,他正面带人冲锋到□□、弓箭射程内,开始射杀敌军炮手。   可对方炮口终归不是死的。   眼见右方一门火炮炮口低垂,他大吼一声:“不好!”   话音未落,炮弹便被轰射而出,越过他的头顶,向他身后去。   千钧之际,也不知是城上哪两位神仙救命,两柄箭矢同时射中炸雷。   湘妃怒在投入墨犼军阵的前一刻,爆于空中。   碎硝利片如飞刃,席卷过勇士们的身躯——好过一炸一大片。   也就在这,敌军阵营里发出一阵欢呼。   有“叽里咕噜”的搁古话高喊着什么。   紧跟着,所有炮口再不顾忌墨犼军冲锋,齐齐对准城关。   常怀陡然明白了什么!   他回头,见李爻所在的基台与箭楼相连处,出现了一道深沉巨大的裂缝,幽黑洞邃,如直面深渊。   这要命的时刻终于来了!   常怀深吸一口气,高喝道:“弟兄们!成败在此一举,结同心索!雷火弹塞进他们炮口里!”   此声吼过,军中极短地安静下来,而后爆发出整齐划一的悲愤嘶吼。众人以常怀为中心,迅速拉列排开,纷纷抽出腰间钢筋套索,套在相邻之人的铠甲上。   同心索。   听上去优雅柔和,其实是万不得已的自杀式攻击阵法。   将士们不分彼此,结成联排长方阵,以钢索相互纠缠,一同冲锋。期间哪怕有人中箭身亡,只要钢索不断,同伴就会带着兄弟的尸体不负使命——同心既结,生死不离!   眼下再无他法,常怀是要豁出全营,拼得敌军火炮炸膛。   武将不畏死,文官不贪财,便能山河永固,四海清平!   李爻站在城楼上,已知楼基处出现裂痕,沉一口气,转身吩咐道:“炮、弩、箭留守掩护,所有骑军随我出城支援常将军!”   炮火连声中,他声音冷得清淡。   身旁令官高喝一声“得令”,正待去传,却被一老者阻止了去路:“上阵父子兵!末将愿往!王爷……”   来人是前些日子阵前晕厥的常健老将军。   他大概被这杀声阵阵惊得回魂了,气色虽然不好,但双目炯炯。话未说完转身便要走,脚还有点跛。   战场上耽误分毫,瞬息万变。   李爻凛声拦他道:“常将军既然醒了,便坐镇中军,此去支援事小,必要拿下敌军主帅,否则……”   否则城防支持不住,援军不到,对方得一口喘息时间,城破便在一两日间。   鄯庸关之后是一马平川。   怎可守不住?   不可守不住!   话他没说完,不再啰嗦,扭头下城去了。   身后不知是谁说了句“王爷怎可涉险!”   李爻冷笑,心想:虚名罢了,众生皆平等,谁又比谁高贵,天下没了谁也一样日月更迭。   他踏镫上马,心思一转,活动右手感觉尚好。   只是隐隐指尖发冷,有轻微的不知轻重。   景平曾说过,非必要时不要埋针,所以没有敌袭时,他便把针下掉了。眼下恶战当前,不容有失,他摸银针。   自从他见到景平偷偷留下的字条,便将针囊贴在心口揣着,他也说不清原因,只依着心意想让那张纸贴着自己。   那字好像有种魔力,让他心安。   与钢刀炮火相比,银针捏在手里过于轻柔,即便锋利,依旧是缱绻出温软。   李爻突然冒出个念想,如果这次守住城关、对得起百姓,一定要跟那臭小子好好掰扯掰扯“情”字。   随即他又觉得这是咒自己呢。   一切太仓促,道义与牵情一肩分两边挑,坚柔并重在眼底闪狭而过。   他将不能与人言的挂念随着银针,干脆利落地刺进皮肉,抽出腰间撕魂刀,高吼道:“墨犼军弟兄们以血肉之躯铺的路,咱们莫要罔顾了!随我擒拿敌军主帅,死活不论!”   话音落,他身后的爆喝盖过了城外的炮火声。   也正在这时,杀声阵阵里,隐约传来齐声的歌唱。   与其说那是唱,倒不如说是在喊。   整齐划一里透着傻小子的莽撞,音调婉转被嘶吼声带得跑了调:   “同心索未断,兄弟齐心,护我河山;同心索未断,我的姑娘,来生复见;同心索未断,生无蹉跎,列阵疆边;同心索未断,引魂灯起……”   这不怎么好听的歌没嚎完,城外接连爆发出“轰隆”震响,如同滚雷声声炸在咫尺。   雷火弹连番炸了,炸出一连串地动山摇的巨声。   火炮炸膛反暴的金属撞击声,直如山河神明震怒。   常怀得手了!   同心索未断,血性儿郎啊,你魂归故里,莫恋他乡。 第077章 奇袭   李爻冲出城门, 见敌军联排的火炮蒙在一片扬尘中。   那些抵御炮火的重盾有的还坚/挺,有的则已经歪斜下去,显然是持盾的队伍遭受了重创。不起眼却威力巨大的小炮多已失去平衡, 炸了膛的废物或是炮口朝天, 或是倒转冲着敌军阵营。   火炮周身斑驳遍布, 挂有残肢断臂。   李爻吩咐:“黄将军, 你带左翼两路支援墨犼军弟兄们!”   常怀的自杀式攻击成了,但不至于四百人瞬间都死了。   黄骁高喝一声“得令”长刀挥出信号,铁骑们直冲出去救场了。   李爻定神分毫。   眼下要命的攻城炮危机暂解, 但并不代表可以高枕无忧。   要打接触战, 敌军人数上优势不减。他们现在只是被常怀莽得懵神,没回过味来。   这般懈怠的机会稍纵即逝。   的确。   搁古二王子不是个饭桶,他醒神比李爻预想得快,自身已经撤出城上火炮的攻击范围, 正听斥候到他近前奏报军情:晋人骑军似倾巢而动。   他即刻明白了李爻目标在他,要将这僵持已久争斗速速。   无论他被俘或被杀, 鄯州的边关之困便算解了。而对方若是将他活捉,正好可以与父王要求换回已失的十一城。   他在搁古的几位皇子之中声威不错,还想回去继承大统, 怎么能折在这呢?   敌军军阵中牛角号呜鸣不断。前锋战线随令迅速前压——两军接洽越是密切, 城上的火炮、箭矢便越无用武之地了。   “报——”   来人是花信风身边的斥候。   “敌军变换帅位, 副将顶替, 大军前锋悉数压上, 那戴着牛头头盔的主帅已向后撤回阵尾!”   二王子的算计已经摆上明面了:以人数优势先行压住晋军, 能赢则赢, 若万不得已,他自己撤退便罢!   “传话去城上, 统战指挥之责全权交予常健将军,旨在诱敌进攻,再用重炮将敌军前锋与中军割开,”李爻对斥候吩咐已毕,向身侧万人骑军的主将道,“何将军随我绕路,包到敌军后方去!”   --   贺景平承接了晋正使的职务,日赶夜赶,完成与周边友邦的初次商洽,将最后一站定在了阳剑。   除了来交付已经制好的军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向阳剑借兵。   他没有国书,不确定此事定然能成,但依着景平的判断,阳剑王只要不是傻子,大概率是会同意的。   抛开王上与李爻看似干脆利落的情义,单说阳剑的现状,南诏周边诸国彼此剑拔弩张,若搁古将鄯州纳入囊中,掉转炮口倾吞南诏诸国易如反掌。   景平要求提得直来直去,他没工夫绕弯子。   阳剑王听罢,顿挫瞬间,问道:“你擅借他国兵力,事败极有可能没命,事成也会遭国君猜忌,没想过吗?”   景平弯了嘴角:“这是后话,我只知若是借不到助力,鄯州沦陷,于我晋与王上都不是好事。”   阳剑王又问:“若此事能成,你如何谢我?”   景平垂眸思虑片刻:“阳剑财富颇丰,只是碍于国土和地势,才如蛟龙困浅湾,今后若能将南诏诸国统一而治,岂不是好吗?”   “你不怕阳剑壮大,与南晋为敌么?”阳剑王也问得直接。   景平突然“哈哈”笑了。   他很少笑,更少这般放声笑,今时蓦地纵情,阳剑王一怔,从这年轻人身上看出些桀骜来。   片刻,景平止住笑声,稳声道:“一口吃个胖子会被撑死的道理王上比我明白,更何况面还没和呢,哪儿来得屉上的包子?再者,王上言之状况实在是我皇陛下该忧心算计之事,我只管解我太师叔眼下危机。往后若真有那日,我便带着太师叔隐退山河,你与赵家打到天上去也是你们的事。”   阳剑王笑了,他觉得微妙,这恐怕是贺景平的真心话,只是……晏初知道吗?   眼前这小子看上去冷得平静,其实……有点疯。   疯得挺有意思。   阳剑国土面积不大,人不太多。王上借兵两万,由王女阁逻玉亲领,前去鄯州援助晋军。   兵出奇袭,没有国书,更无与搁古的檄文。是以这援军一路做贼似的,不张旗,绕小路,打眼根本看不出是哪方队伍,日夜兼程地往鄯州边境赶过去。   鄯庸关外的搁古军虽多,好在鄯州边境离信安城不远,景平对地势熟悉,专挑山路,成功绕过了搁古军防,眼看再过一座小山,便能侧向穿入两军对垒之境。   此时离目的地还余几十里,景平抬眼看天,盘算抵达时间,隐约看见鄯庸关的天空染着一层脏粉色,顿时知道出事了!   他低声问杨徐:“杨大哥,陆大人最近有新消息么?”   这次护送正使大人的是杨徐所带的内侍庭护卫。皇上让他跟着,一是保护景平安全,二则是让他暗中看顾景平处事有何不妥。   而抛开杨徐与李家的故交,单论景平此行的作为,便足以让杨徐赞赏,堪称心悦诚服。这年轻人的诸多行径跳脱了套路,或许皇上得知会即刻龙颜震怒,但这在杨徐看来委实算不上不妥。   杨徐与李爻的心思一致,早看羯人不顺眼,该好好教训。无奈皇上一直对其态度暧昧,才终于招致今日羯人挑唆搁古犯境的局面。   是以,他明知景平用私房钱给陆缓研究湘妃怒,却只当自戳双目没看见,回给皇上的奏事书里全部是说景平中规中矩。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帮腔。   正如眼下,他低声道:“还是陆大人前日送回来的那批,说是调整了比例,又将呛人的烟尘改良了些,咱们一直不得机会试,看来只能临阵一锤子买卖了。”   正好。   景平转向阁逻玉:“玉姑娘,咱们加紧些,前方着火了,咱去救火!”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已是心急如焚。   景平马术精湛,开始策马在山道上急奔。   王女阁逻玉追着他,飒爽恣意毫不慌乱,笑问他道:“你跟我父王说的话里有几句是真的?”   景平不明所以。   阁逻玉又道:“我看你满心满眼都是他,为何不好好让他知道,跟他在一起呢?”   --   鄯庸关外打群架的南晋、搁古兵将,加在一起有二十万,另有各样军备车辆,战车马匹,铺散开来好大一片。   李爻带人绕外围至敌军后方,说起来上下嘴皮子一碰,其实险阻万分——路上不断遇到敌军阻拦,即便成功绕过去,后续若难与花信风呈交照应,轻易便会被敌军反扑,立刻如泥牛入海。   可明知危险,他依旧不能放那二王子逃走。   李爻胯/下战马神骏,每有敌军阻拦,他多是擦枪而过,不与之纠缠。   可也因为了使他不被揪扯,必要有一部分自己人留下拖住敌军的追阻。   待到李爻真正冲至军阵后方时,己方有半数骑军被牵制消耗在半路。   李爻摸出信箭,直打上天——穿云信号为令,见令变阵,合攻敌军帅位。   城关下黄骁见令,即刻指挥变阵,与敌军前锋厮杀的兵将迅速左右两翼分开后撤,敌军前锋被晋军引诱着,离城楼处迫近不少。   下一刻,常健下令,城上炮火齐发,轰向敌军前锋阵营后方,他们一时万难回撤。   晋军成功割断了敌军前锋与中军的照应,即刻发信箭上天。   七色斑斓如烟火的令箭腾空炸开,这喜庆的色彩是得手的信号。   李爻见之心中略定,他现在视线水平,展目看敌军中军位帅旗依旧烈烈,但高架战车上,不见那对招眼的牛角。   茫茫人海,只寻一人,如大海捞针。   他一时难以分辨对方主帅隐匿的方位,只得原地稍待,静观战局,等斥候来报。   而陡然,敌军后路的另一侧突然乱了。   对方后路已见李爻在此,本来作势要冲锋过来,现在突然像疯狗狂吠而出,不待咬人就被拽了尾巴,惊而回头。张着一张嘴,被无形的大网兜住,左冲右撞地自行混乱。   李爻也一时莫名。依着他的盘算,敌军前路是炮火连天和黄骁的冲锋,中路有花信风两相截断,后路左翼是自己……   敌军若是想夹尾巴撤退,右后翼是唯一的突破。   可眼下怎么看,对方都不像要撤退。   怎么回事?   李爻经多见广,看两眼对方兵将的反应,确定对方遇到突发事件了。   呵,祝你们主帅坠马,被那破头盔一犄角扎死。   他抽空胡思乱想地咒了对方一句。   下一刻,对方后路中侧偏左有牛角号吹响,敌军将士们听到号令,陡然调转方向,眨眼变换出一个利于冲锋的战阵,直冲李爻来了。   李爻第一反应是对方要跟他拼了。   再然后,他确定了一件重要的事:牛角号吹响的地方,离二王子隐匿之处不远!   “统帅!”游位斥候策马前来,“敌军右后翼被看不出军属的队伍截断,确定是援军,属下看见带队的一位将军像是……”   阵前十万火急,他居然迟疑了。   “有话直说!”   “像是贺泠大人!”   李爻心思猛然一翻:景平真的来了!   一时不敢相信,可事实又已在眼前。   李爻抖擞精神:“打信号让花统制调转方向猛攻敌方后军中路,黄将军继续拖延敌军前锋回援!”   话音落,李爻策马直冲牛角号吹响的地方。   跟在他身边的都是精锐,略欠磨合,也尚能以对敌经验弥补生疏。   李爻顿时化身刺/刀尖端最锋锐的那一口钢,过关斩将,直戳敌军内部。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冲至敌军军号所在位置。   这下,耗子窝里进了猫,四下皆惊。   李爻目光横扫,见不远处战马上一人,身旁无数兵将簇拥。那人没戴牛角帅盔,重铠甲却是来不及换下的,看得出与牛头帅盔制式统一。   这人很年轻,一双眼睛像鹰看见了猎物,锁着李爻。   二人对视,目光如迸裂溅火。   下一刻颇有默契地催马上前。   杀声阵阵催人血性,搁古王子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以重兵压境,没回过味来落得被对手反扑追击的下场。   事到临头当然不甘心暂时撤兵以待重整军威。   他身旁护军只来得及高叫一声“王子”,阻拦不及,他已经策马冲出去了。眨眼功夫与李爻相距不过三丈距离。   二王子扬声喝道:“久闻康南王武艺超群,择日不如撞日,领教了!”   汉话居然格外标准。   话音落,他提枪向李爻当胸刺来。   -   李爻让过抢尖,撕魂刀在对方枪杆上一格,想以四两拨千斤的技巧泄掉对方劲力。   没想到对方双手一搓,陡然松开枪柄,整条长/枪自转起来,与撕魂刀擦错,发出牙碜刺骨的金石研磨声。   枪转速极快。   劲力之猛震得李爻虎口发麻,险些拿不稳刀柄。   他心中一凛——这二王子居然是个茬子。   闪念过,他猛夹马肚子。神骏如离弦之箭,向前冲。   腰刀对长/枪,占了一寸短一分险的劣势,只有贴近距离,才能逆转下风。   李爻的功夫是死人堆里砸出来的,向来不拖沓,花招很少,直接且迅速。   眨眼的功夫,他已经能看清对方眼睫毛的分馏儿了,刀锋一转,劈头便砍。   说时迟,那时快。   战场上非是一对一的比武。   斜向里陡来一支冷箭。   李爻耳听八方,持着一条原则——能躲便不挡。   身子往后一仰,流矢贴面而过,射中从另一边冲来的敌军将士。   正中左眼。   那将士 “嗷”一声大头朝下栽下马,被赶至近前的晋军骑兵一刀砍了头。   这给了二王子顿挫的喘息时机,他弃枪换刀。   那刀面足有成年男子大腿宽,刀背厚重如门板,与之相比,李爻的撕魂太秀气了。   刀锋“呼”地一声,夹风带电劈向李爻战马的脖子。   李爻军靴在马镫上连点两下,黑骏马收到信号,打着嘶鸣陡然扬蹄——刀锋贴着马腿掠过。   不待马蹄落地,李爻单手在马头上一点。   马儿即刻会意,借着双蹄下落之势,照准对方战马脖颈,狠命蹬过去。   对方全没想到李爻还有纵马行凶的手段,半点没反应过来,自己的马匹已然中招,惨鸣一声,歪着趔趄好几步。   人跟马都懵了。   李爻不可能给他反应时间。   人倏然拔高,脚脱马镫,在马背上借力一点,跃起丈高,眼看下落,厉喝一声,撕魂借下落坠力劈中对手战马受伤的脖子。   热血泼洒,战马粗壮的脖颈居然被那秀气的腰刀一斩而断。   血溅沙场数尺,马尸摇摇欲倒。   二王子不会骑在马上等着挨揍,更不会随着马匹一同栽倒。他弃马尸,一跃下地。   同时,李爻跨回马背。   吹了个响哨,淡然凛笑。   马上步下,优劣立时分明。   李爻的首要目的,是活捉二王子。   周边将士布阵有序,扩在外围与敌军周旋,内圈总有几名闲手,一来时刻准备护佑主帅,二来便是见缝插针,伺机围捕。   如今李爻哨令下,几条套索同出,套中二王子脚踝,猛然一拽,人即刻给拽倒了。   李爻高喝:“得手了,结坚壁阵回撤!”   可敌军怎容主帅被擒,疯了一样一拥而上。   本就乱象频生的后军眨眼的功夫乱如岩浆冒泡。   李爻环视周围,策马上前,路过二王子身侧时,塌腰一捞,那凶兽一样的汉子被他一把拎起来,押在马上,刀锋架住脖子。   “住手!”李爻吼道。   万没想到,预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   敌军也不知是眼瞎还是耳聋,居然熟视无睹。依旧一浪盖过一浪地扑过来,不知是想救人,还是想让他死得快一点。   是要不成功便成仁了么!   敌军乱箭齐放。   晋军将士纷纷取出盾牌结阵护住主帅,且战且退。   流矢被外围将士挡掉不少,也还是有漏网之鱼。李爻此时不仅要护着自己,还得护着二王子别给无眼刀剑弄死了,难免掣肘。   一时间人质成了负担。   正这时候,偶有己方中箭的将士栽倒马下。   明明未中要害……   李爻顿时心惊:“箭上有麻药!小心!”   常怀的亏就是这么吃的!   更甚,这回敌军所用的箭矢不再是短小的竹箭,而是寻常羽箭。   看来对方也是伤敌生死不论了。   刀剑无眼。   李爻一个躲闪不及,被乱箭扎在右臂。   他暗道不好。   可这之后,他一不觉得疼,二没头重脚轻。只有右半边身子隐约像过了一道水流。   眼下命都要没了,他来不及多想,目光一晃,寻找生路。见敌军后阵包抄过来一支队伍。   领头人身型熟悉,像是景平。   这小子很聪明,指挥援军兵分两路,一路切入敌军内部,一路包抄。   李爻心下大喜。   再看原本护着二王子的一撮近卫,与周遭发疯攻击的搁古军形成鲜明对比。他们眼见自家殿下被擒,居然只象征性地呐喊助威,还不如外围士兵们拼命。   李爻心中突然生出个猜测。   他仔细端详那一小队近卫,果然其中一人气度扎眼。那人抬眼看李爻一眼,与身边人低声吩咐了句什么,转身带着小队人马不着痕迹地往阵外撤去。   李爻猛然警醒——抓住的这个是替身武士!   他猛将身前之人掫下马背,大喝道:“真的在那呢!”   替身武士跌落只在瞬间,可他不知用了什么诡谲奇术,眨眼功夫挣脱五花大绑。他身上关节都已经扭曲,可所有关节又都能动。   他落地脚尖一点,重新合身向李爻扑过来。   距离太近,也太出人预料,李爻如何反应神速,都已经来不及躲闪,只得提刀劈向那人。   那人不闪不避,凌空被他一刀砍个着实。   这一刀毫没留手,那武士左半个膀子都要掉了,却像不知道疼痛,狂声大笑,手脚并用攀在李爻身上。   李爻被他直扑下马。   但将军临阵应变非常人能比,不待落地,李爻已经横刀刺入对方铠甲缝隙。几乎同时,对方盔甲内爆出大量的烟。   李爻顿觉一阵呛刺直钻进肺里。   那烟居然能穿透他的面罩!   这是处心积虑的针对么?   李爻忍不住咳嗽,五内肺腑全不对劲。   再看那武士少一手臂,又中一刀,依旧精神。尖声怪笑着,抽出匕首狠狠向李爻胸口刺下去!   已如人间厉鬼,可怖至极。   要命的时刻,二人摔落在地。敌将厚重的战甲加上自身体重扑马坠下,直如一块巨石将李爻拍在地上。   李爻万难躲闪,只得豁出左手重伤猛镗在匕首上。   将军的战甲有护手,但金属护片全在手背上,掌心的牛皮软套被刀锋一掠穿破,手心登时见血。   替身武士知道自己活不了,又怪叫一声,用了狠劲,与李爻僵持一瞬,那一刀受力偏寸,终于是扎在李爻肩上。   李爻气息一滞,抬脚蹬向那人胸腹。   对方被他一脚踹飞。   可他居然只觉得踹在海绵上,不知自己用了几成力——刚才中箭不疼已知不对,那该死的毛病终于是犯了!   李爻心底戾气横生,持着意念用最大力气握紧撕魂刀柄,长刀被猛然拽出对方肋下。他就地一滚,翻身而起,不再给那怪物喘息之机,惯力而下,一刀扎进对方颈嗓。   须臾间,李爻瞥一眼自己右肩,匕首戳进肩甲,几乎对穿,血顺着手臂往下淌,毫无知觉。   他半点不疼,只有眼前隐约发黑。实在不知是福是祸。   李爻咳嗽,又强忍着咳嗽,嘴里都是血腥味。他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飞身上马,冲向要悄悄撤退的二王子。   主帅重伤冲锋,带给周围将士们巨大的震撼。   晋军阵中怒吼冲天,坚壁阵散开,变为攻击阵型。   就在这时,二王子突然用搁古话高喊了一句什么。所有搁古军在这一瞬间向李爻怒目而视,跟着疯了一样向他冲过来。   “统帅,他说你杀了二殿下,要兵将们为殿下报仇!”李爻身边有人听得懂搁古话。   原来如此。   阴险狡诈至极。   再说贺景平。   他从后路绕过来,先见李爻生擒敌军主帅,心中大喜,可悬在心间的一口气只松出半口,就看见陡然而生的变故。   李爻被人扑落战马时,景平心都不会跳了,砍人如同切菜,全不防备地向李爻冲过来。   但实在是太远了。   景平大喊,嗓音劈裂,叫声被喊杀声湮没。   那一刻,他心里只存一个念想:你不能死!李爻你要是敢死了,天上地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跟你没完!   幸好,下一刻他看见李爻飞身上马,吓跑了的魂刚回到躯壳,又见那人肩头插着一柄匕首,身上似乎很多地方都不对劲……   李爻尚且喘气呢,景平却在这须臾起落的光景中,要被他吓得见阎王了。   他眼见李爻直向一人冲去,已猜到端倪,策马狂向而去。   与李爻相距十来丈时,向对方暴吼:“别过来!”   跟着,他摸出陆缓新制的湘妃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向二王子掷过去。   一共五枚。   景平想也不想,一股脑全扔出去了——接二连三,炸死那混账才好!   随着第一声炸响,军阵界限开始分明。   搁古军中不知是谁终于喊了一声:“二殿下!保护二殿下!”   紧跟着大乱。   陆缓改良过的湘妃怒威力巨大。   五枚连炸,几乎把敌军后路炸翻了半边。   两军对垒,一方气势稍落下风,很快会溃不成军。   那声“保护二殿下”将搁古军的魂抽走了。   无数被景平炸翻、不知是死是活的敌军被晋军兵将拖出来绑好。   搁古军金声暴鸣,退兵之声“引吭高歌”,嘲笑着败军溃如潮水。   一方是即将获胜的欢呼呐喊,另一方是纷乱逃命的哀哭。   晋军将士护住主帅。   李爻在震耳欲聋的悲喜交错中退出战局,骑在马上,冷脸看敌军被己方将士包饺子。   此战约么是赢了。   七万骑军对阵敌十五万,又能传成佳话。   可往后呢,二王子死了没有?抓住没有?   已失的十一座城池怎么办?   当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收回来!   李爻身边几名将士见他肩上深插柄长匕首,不知道疼似的稳如泥塑,对视一眼,尝试劝道:“统帅,回城上坐镇吧,这里有末将等看顾。”   李爻咳嗽着摇了摇头。   他没说话,他在等,等景平。   终于,他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冲出硝烟茫茫,灰头土脸地急向他策马过来。   那臭小子到他近前,先是想笑,可眉头却紧蹙,眼睛红了一圈,乍看像要哭,细看又似乎不是。   实打实演绎了一个笑比哭还揪人心。   “可以啊,贺大人,咳咳咳咳咳……兵出奇袭,头功!”李爻打量景平,见他身上大小多处血污,根本分不清伤在哪、是谁的。   景平端详李爻,因为对方戴着面罩,他看不见他的脸。但只听李爻说话时气息短促,景平便知他很不对劲。   “有什么事,回城再说。”他策马贴近李爻身边。   李爻笑了:“因祸得福,这伤半点不疼。”说着话,他兜转马头,可动作间眼前蓦地花了,人一栽歪,又持着沙场上一股强撑的精气神在马上定住。   这动作很细微,旁人没察觉。   景平适时在他腰侧扶了一下,继而大惊——李爻腰侧触/手滑腻,那感觉是血。   很多血。   景平不动声色侧目去看,又一次要被李爻吓得没命——李爻战甲颜色深沉,不细看是看不出端倪的。他腰侧已然血流如注,将那黑骏马的皮毛都染湿了!   伤口在右面。   他定是毛病犯了,全无知觉! 第078章 心意   疼是一种保护机制, 没有痛感,其实很危险。   景平心急,却不敢过于咋呼。   李爻出血量巨大, 现在全凭不觉知的一把精神撑着, 若陡然将事情叫破, 人或许瞬间就撑不住了。   景平面沉如水判断出血位置, 不动声色地翻身跨到李爻马背上。   李爻诧异,刚笑嘻嘻地、想腆着一张惨白如死人的脸想打趣景平,就见景平扯下衣裳边, 勒在他腰上。他想回身看, 景平却紧贴过来搂了他,平淡道:“你腰上有个伤口,勒一下止血。”   跟着,不给他反应时间, 抢过缰绳,低促一声, 策马往城关方向去了。   李爻周围一众护军、将军面面相觑——   统帅这是被劫持了?   贺大人大夫出身,怕是职业病犯了,看不得王爷受伤。   但这也太……犯上了吧?   亲卫小庞一直给李爻扛着弓箭、盾牌和长枪, 正想快去追那“劫匪”, 眼神一晃, 突然结结巴巴道:“血……血……好好好……多血……”   场面太混乱, 他话音落, 众人才见李爻战马所站之处地上落下的血迹, 血痕一路甩向城关方向。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统帅那伤, 比看上去重。咱们几个眼瘸的居然无一人发现!   李爻被景平箍在怀里。   他刚刚已经双眼发花,现在浑身都冷。   还有知觉的左边身子觉出景平怀里温暖得紧。   让他贪恋。   等景平时, 他也怀疑自己有没有精力独自策马回去,好在景平擅作主张,解了他的危机。   李爻得了便宜,忍不住卖乖道:“大胆小子,你……劫持一军统帅,意欲何为?”   他说话气更短了,头发沉,合眼晃了晃脑袋。   景平垂眸看他,好一会儿沉声道:“是啊,劫你到天涯海角去,撇下这烂摊子,谁爱管谁管。”   他音色低暗,吹在李爻耳边,听不出是沙哑还是哽咽,但能确定言语里深藏着过于浓烈的情愫。   噎得李爻一时接不上话。   “我没有大碍,一会儿神医帮我扎两针就好,何必……”   李爻说着,回头看景平。   一眼直接把后半句话堵没了。   景平眼角似乎挂着泪痕,沙场风急,那眼泪来不及落下,便给吹飞了。   “你……”李爻脑子梗住,“你……”   他“你”了两回,没说出个所以然。   最后笑着闷出一句“怎么还真哭了?”说着,想反手擦景平眼角。   景平一把捉了他的手,本想紧紧扣住,跟着惊觉对方手心也一道大口子……   他只能保护似的将对方那只冰凉的手拢住了。   他还是那样看他,看得李爻不敢再回头看他。   将军的眼神和底气通通如敌军一样溃退。   他索性坐好,不再招惹这臭小子。   马蹄声轻快飒踏,二人一时无语。   眼看快到城关了,景平陡而彻底放开了缰绳,猝不及防托扶住李爻的下颌,迫使他微微回头,勾住那银乌面罩摘下,见他嘴边挂着血痕。   景平阖了阖眼睛,探身在那被血染色的嘴唇上吻下去。   吻很重,又很短,一触即分,却像烙铁一样。   李爻呼吸陡然重了,来不及发作,景平已经放开他,重新扯好缰绳,低喝一声“驾”,马儿跑得更快了。   “我看不得你受伤、见不得你难受,不愿让你受委屈;我对你惦记、觊觎、非分之想,以下犯上的心思一刻不能停,你若问原因,这便是答案。”   这些话不知在年轻人心里过了多少遍,说得行云流水。   又像算计好了时间。   话音落,城关到了。   守军从城门处迎过来,李爻不好再说什么,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深深看了景平一眼。   他确实想过好好跟景平掰扯一下所谓“情”字,回想景平中媚药亲他之后,二人之间微妙地变了。对方当日推他出屋颇有深意。打那之后,景平的情意总在不经意间外露,似乎仗着自己心疼他,闷不吭声地恃宠生娇。   不曾想,一时不管、二十多日不见,竟给闷成陈坛老酒,越来越浓了!   李爻心里乱,又不知乱个什么,好像有种不甘愿——怎么被对方抢先了?   景平下马,转身要扶他。   李爻没让,颇为潇洒地偏腿往下蹦。   谁知脚沾地,腿一软,被景平一把捞住。   景平看着他没说话。   但那眼神李爻读懂了:能不能不逞强?   呵,真的是啊……一步势弱,步步势弱。   说什么好呢?   李爻站直身子,迎上来的护军见统帅肩膀子上插着刀就回来了……   □□让伤口流血不止,李爻却不知疼似的面不改色,护军大为震撼、钦佩万分,扬声要叫军医快来。   李爻道:“不用声张,我先上城去……”   护军内心已五体投地:难怪李帅扬名三军啊!   几乎同时,他又看见李爻脚边从腰侧渗下的血,眼神骤变,再也沉默不住了。   刚张嘴要喊,景平一把将李爻抱起来,对那小护军低声道:“仗没打完,先别声张,给我找间安静房间,再拿治疗金石创伤的药具来,快一点,”跟着他垂眼看李爻,问道,“你血都快流干了,半点不觉知吗?”   李爻确实没知觉,但他知道景平抱着他的手在抖。   这断不会是因为自己太重了,景平抱不动。   他咳嗽两声,想挣扎起来看,却被那怀抱抽干了力气,只得偏头越过景平肩膀,看见来路上,滴滴答答,落了一路血水。   如景平的判断,李爻刚强是因为身居帅位,在战场上有精气神强撑,现在他眼见战局稳定,逞强散了一半,头晕眼花哪儿都不对劲。   李爻在恍惚间想通了景平一系列的反常行为:我毒入肺腑,失血过多……是不是快死了,这小冰块再不对我说清楚,便没机会了?   不过要是就这么死了,倒也不痛苦。   那二臣贼子的名声该一起灰飞烟灭了吧?   只是……   他抬眼看景平,目光闪动间,眼前蓦地一黑,意识涣散前,他强自抬起手想摸一把景平的脸——只是遗憾,我是不是来不及爱你了?   也不知这一把到底碰没碰到景平,李爻身子一软,意识彻底飘远了。   --   李爻伤得很重,晕过去之后意识短暂地恢复过几次,每次都恍惚。他根本分不清耳边是有人说话,还是远处依旧有厮杀声,便又支撑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三魂七魄回了一半到躯体里。   身边静终于悄悄了,杀声阵阵和炮火连天已离他远去。   他周身都疼。肩膀、后腰、手臂、手心多处伤口似在被火烧。尤其腰后和肋下,皮肉像是已经没了,有把魔火正在烤他的骨头。   人的意识恢复,气息会有变化。   不待李爻睁眼,他的手被人握住了。那人轻轻按着他,柔声道:“别动,除了皮肉,你还伤了骨头。”   一听就是景平。   李爻被他一声喊回了剩下的魂儿——   赢了吧?   搁古王子是生是死?   伤亡如何?   还有……   那个吻。   他紧皱了眉,牟劲睁开眼睛。   入眼是不知何处的床帐顶,微一偏头,景平满眼的关切就撞进他心里了。   年轻人嘴唇血色很淡,深沉的半片面具衬得他脸色煞白。   李爻依稀记得景平抱他时穿的也是战甲,血渍斑驳,实在分不清是谁的。但看他现在这模样,该是受了伤,之前又是试毒又是放血……   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这么折腾吧。   李爻想问,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被蜡封了。   景平一如既往的贴心,拿个极秀气的小勺盛水往他嘴里洇。   水有非常淡的清甜味道和香气,让李爻唇齿间的血腥味散掉,舒服了很多。   他咂么着滋味,依稀尝出水是用款桑花和红枣煮。   “你晕了两天了,”景平慢慢喂他,缓缓交代,“咱们赢了,军报当天加急发回都城,二王子临危被身边人护住,狗命没事,断了胳膊腿,现在押在军中;这一仗咱们损了八千兄弟,斩首敌军一万二,俘虏一万七,结同心索的将士们,殉了一百七十三位,常怀将军还活着,没了一条腿。现在还是夜里,药快来了,你喝完再睡一会儿,天亮再招诸位将军开军机会,好吗?”   李爻安静听完,状况尚且可控。   他每喘一口气后腰、肋下便似被人拿刀戳一下。   他皱眉看景平,见这小子也确实没多欢实,心底燃起股劫后余生的庆幸,问道:“你伤哪里了?脸色这么差……”   景平冲他笑了:“小口子,不值一提。”   李爻没说话。   景平对他过于温柔,话语间每个音儿都让他想起城关外、马背上那宣誓似的吻。   二人间的情意填满了李爻的心:我该拿你怎么办……   事到临头王爷反而不知如何面对了,甚至脑袋抽筋地想——我咋没死呢?   屋内寂静,一丝尴尬飘过。   正这时,房门“咔哒”一声轻响,护军小庞悄声端着药进来了。   李爻顿时见救星了,赶快咳嗽一声。   小庞前一刻探地雷似的轻悄悄,后一刻见他醒了,把碗往桌上一放,扑着跪滑到床边,激动之下话更说不利索了:“啊……王……啊王王王……王爷!你……”   罢了,干脆不说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拉着李爻的手“呜呜”哭开了。   李爻嘴角扯出点笑意,骂道:“滚滚滚,一边儿去,别趴我床边哭,怪晦气的。”   他又不想死了。   小庞即刻不哭了,窜起来立正,大踏步要出门去。   景平知道这小亲卫要奔走相告诸军——王爷醒了。   赶快拦他道:“王爷刚醒,大伙儿乌泱泱地来看不好,天亮了再说吧。”   小庞开始反省自己被高兴冲昏了头,行事欠妥,愣了一下,看着景平。   “你去歇吧,这有我呢,不用都熬着。”景平又道。   这救兵进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贺大人扫出去了。   实在不顶用。   门被小庞掩得严丝合缝。   景平端药碗,回到床边。   李爻赶紧做配合状,想起来,被景平单手按住:躺好。   而后,景平端着碗自己喝了一口。   李爻回过味了:咳,原来不是给我的药。也对,他那伤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该是不轻。   可下一刻猝不及防,景平极快地贴近李爻,整口给他度了过来。   李爻大惊。   脑袋没反应过来,喉咙似是已经习惯了,一口药咽得格外顺溜。   景平又要来第二口。   李爻抬手气势如虹,声音虚得很:“停……你……咳咳咳,你干什么!”   景平停了,歪头看他,无奈里藏着丝笑意:“喂你喝药啊,你腰伤了,肋骨折了,现在坐不起来,还是说你想拿那小破勺子慢慢品滋味?”   李爻登时明白自己为什么咽得无比顺畅了……   这铁定不是第一回。   景平担心他想不通似的,把话掰开揉碎凿补给他听:“你晕睡两天,一天六次药,都是我喂你的,而且你身上的伤也是我……”   李爻脑袋彻底停摆。   他长这么大,受了那么多次伤,比这严重的也有,从没这么窘迫过。   景平看准时机见缝插针,趁对方没想好反抗的招数,三口把药度完,很规矩地没顺便占便宜。   他放下药碗,倒来白水,拿小勺喂给李爻漱口。   李爻对景平再如何好脾气,心里也别扭。可偏偏他没理由发作,虎落平阳无处伸冤,一生气别过头,不喝那水了。   他太少这样耍小脾气。   景平笑着看他,心说还挺可爱,绕过这茬哄道:“疼得厉害吗?我给你行针止疼,然后你再睡……”   话没说完,门被轻敲。   小庞又回来了:“王……王爷的药喝了吗,刚才忙乱……喂药的东西……我忘……啊忘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个东西递给景平,越过景平肩头见药碗竟然空了,纳闷道:“王爷……坐……啊坐起来啦?”   景平接过东西,没多言语,第二次把小庞打发走了。   再看小庞送来的东西是个竹制小漏斗,有了它,不用坐起来药也能灌下去。   李爻眼明心别扭,深吸一口气:哎哟,我怎么就醒了?再多晕两天多好。   景平知道露馅了,摇身一变,化为滚刀肉,无所谓地把东西放在桌上,去拿针囊:“这东西你只用过两次,你昏睡的时候牙关太紧,拿这个喂一碗、得漏半碗,还是我喂得好。”   李爻:……啊,你可闭嘴吧。   “给我来一针,把我扎睡了行么?”   这要求委实出乎景平预料,他回头看人。   李爻面无表情道:“疼,闹心,脑子崴了睡不着。”   景平登时心疼了。   他对李爻的心思时刻像大字报一样写在脸上,看得李爻心软。   纠结和温柔在他脑袋里打成一团浆糊,叫醒了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现在老天爷没让我遗憾,给了我来得及,我该如何爱他才不算辜负了……   不过老天爷没给他彻底想清的时间。深更半夜响起第三次敲门声。   景平也嫌不消停了,轻叹着开门,见是萧百兴来了。   这老白胖子进屋先是看了看李爻:“呵,师叔醒了,”他又向景平笑了下,“夹裹做好了,我赶快拿来给他试试。”   李爻不知夹裹为何物,隐约觉得有了那玩意他或许能坐起来,遂特别期待,满脸写着:好好好,快试快试。   萧百兴展开手里的东西,那玩意类似铠甲的捍腰,是多层牛皮固定在一起的,镶着好几股金属骨架——戴上这玩意真是想折腰都难。   “这是根据《肘后备急方》里的夹裹改良的,你伤的地方太关键,本来该让你静躺个把月,但不大现实……”萧百兴解释道,“一会儿我俩给你戴上,你切莫用力。”   李爻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俩人手脚麻利,将夹裹展平,把李爻搭到上面,用东西在他腰间一缠,紧紧勒住。   东西是特制的,铁筋骨非常巧妙地避开了他腰侧的大伤口。   景平俯身到李爻面前,轻声道:“太师叔,你……勾着我脖子。”   咫尺距离,年轻人的五官倏然放大,李爻忽而晃神,心里有猴儿脑袋里跑马。   跟着他意识到人家是要帮他坐起来,便又唾弃自己龌龊。   他扬手,环在景平肩上——从前也没少抱他,如今怎么搭一搭肩就不自在了。   “你别用力,”景平声音很低,贴着李爻的耳朵,“好了吗,我数一二三。”   李爻“嗯”了一声。   景平双手垫在他背后,托着他缓缓起身。   “疼了吗?”景平待人坐直了也没敢放手,用半个身子的力量架着他。   李爻疼出满头虚汗,粗喘了几声,好歹稳住自己,才颤声道:“还行,起码……呵呵,神清气爽。”   他尝试松开勾着景平脖子的手,发现那夹裹能像副外置的骨架子给他支撑。   他赞道:“真合适,哪儿划拉来的巧匠?”   萧百兴向景平示意:快让病号躺下吧。   而后颇有深意地道:“能不合适么,他仔仔细细帮你量腰身尺寸,不下四五次。忍着肋下一道大口子,死活不肯把这事假手于人,给你量一次就疼得湿透一身衣裳,又熬夜和陆大人改图纸,生怕做出来的东西不合适,让你多受罪。”   “师伯别说了。”景平耳根泛上点红。   别看他跟李爻耍赖、胡搅蛮缠时挺游刃,骨子里依旧是不愿被对方低看,更不愿意对方带着怜悯待他好。   萧百兴笑着“切”了一声:傻小子不开窍。   正这时,屋外一阵乱声,大半夜吵吵嚷嚷很突兀,听不清说什么。   片刻有卫官来报——外面来了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吵着要找萧先生。   李爻一愣:我师兄来了?   萧百兴叹道:“难得出关,怕是兴师问罪来了。”   李爻已经又被景平放躺了,他穿着特制的夹裹,没人帮也是坐不起来的。   他略带狼狈地翻了个白眼:真不让人消停啊。   他师兄是块茅坑里的石头。   “去请老先生进来,不得无礼。”他吩咐。   萧百兴迟疑道:“师叔……”   李爻无奈:“他是来撒火的,不让他把咱们都骂一遍,没个消停。” 第079章 礼物   李爻话音未落, 便听一老者声音传来:“老朽不想多与你废话,这地方我待片刻都浑身难受!”   众人展眸,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位老人, 满头黑发, 矍铄精瘦, 脸上皱纹堆垒, 脸颊红扑扑,看出年纪大又猜不出到底多大。但看面相该是不好相与。   景平第一次得见太师叔口中的老顽固,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他乍看觉得老人哪里怪怪的, 定睛片刻, 看出对方一双眼睛虽然晶亮,目光却缓滞。   他居然是看不见的么?   也不知为什么,景平徒然想起付太医提到指点娘亲医术的世外高人——“一别六十载,江山更迭, 老朽不知他身在何处,也或许已经死了, 当年他就瞎了眼睛……”   他心思一动,静观其变,默不吭声地站在一边。   萧百兴见老者, 深施一礼:“师父。”   老人目光果然没变化, 拂袖背手道:“率弟子们与我回去。”   萧百兴向来是随和的憨厚模样, 时常笑眯眯的, 看就极好说话, 现在他气场却坚硬起来。   所谓气场, 是种无形的东西, 看不见、摸不着,但敏感的人往往能感知。   尤其盲眼之人, 其他感官敏锐尤甚。   老人冷声道:“你不从师命了吗?”   李爻知道师兄的臭脾气,也知他心中苦楚。   他们二人彼此看不顺眼,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今萧百兴为了自己,拂逆师兄秉持的信念,李爻不愿意眼看派内因为此事拉扯产生裂痕。   他在床上虚着气息道:“师兄,我起不来,失礼了。纵使师兄艺高人胆大,赶夜路也有诸多不便。不如歇至天明,再走不迟……”   李爻的左右逢源是在朝上打磨出来的,他把话说得非常圆滑,半句不提核心矛盾,还把台阶给对方垫到脚底下。   谁知那倔老头依旧不买账,冷哼一声:“这地方折寿!”灯火不甚明亮,打在他一双瞎眼上,让他看上去阴森得很,他转向萧百兴,“通知众人即刻便走,若有不走的,往后也不必回,李大人乐于收留,你们正好随了他,让他踩着你们的脊梁骨,爬去高位!”   话太难听了。   景平知道对方该是有难言的心结,依然难忍,刚要开口,手被李爻拉住了。   李爻失血太多,指尖冰凉,整个人虚得很,这动作让他拼尽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力气。   景平接住他的手,拢在掌心捂着,垂眸见李爻冲他摇了摇头。   李爻稳住这边,开始跟萧百兴和稀泥:“额……萧师侄,如今战局稳定,多谢援手,不若……”   话没说完,萧百兴向李爻行礼:“师叔不必费心周全了,”他见门口已有派中弟子在,吩咐道,“去将诸位同门召过来。”   不多时,一行七人全都来了。   花信风听说师父大半夜找上门,也来了。   深更半夜,康南王的病榻前,要开派务集议呢。   萧百兴见人齐,不等师父发话,抢先道:“战事未平,边关将士们安危需要有人护佑,师父身边也要人侍奉,诸位是留是走,自行定夺。”   他语调沉稳,意图像颗炸雷。   他师父那一双瞎眼转向他,对不上焦,倒比对视瞩目更引人心肝颤动:“你……”   所有人都以为老人要开骂了,上手教训都有可能。   而那老顽固只说出个“你”字,便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疏狂,传出寂静的军营、升腾去幽深的夜空,突兀瘆人。   萧百兴撩袍跪下:“弟子七尺匹夫,国难临头独自空躲清闲,于心难安。战火硝烟之后,江山无论谁来坐,独是百姓受苦,”他一个头磕在地上,“弟子不孝,惹师父气恼,待到乱事平息,自会到座下领罚,届时哪怕被弃逐出门、废去一身本领也甘愿。但现在不行,军中伤员成患,弟子不能视而不见。”   这话已经是明着指摘师父的不是了——国难当头,独躲清闲,妄为七尺之身。   盲眼老人眼角跳了下,他是门派之主,自有气度,听萧百兴这般说过,定神片刻,沉声问:“还有谁要如此?”   不发火才更骇人。   谁知道待人站出来之后,他是拂袖而去,还是将逆徒暴揍一顿。   饶是如此,七人中乐于与他回去的只有两人。   盲眼老人不再多话,扭头就走,像是真的怕待久了折寿。   “太师父!”   景平一看再不吭声就真来不及了:“您和付太医是否故交?啊,我说的是付褚老先生。”   那倔老头听到这名字,脚步顿住:“付褚……哼,他还好吗?”   这让景平心底的猜测切实几分,他顺话回答道:“他很好,儿孙满堂,去年摆了重孙的满月酒。”   盲眼老人听过,一双像被水晶封住的眼珠里晃了冷月光,让人错觉他的盲眼里存着不明的情愫。   他片语没有。   景平继续问:“多年前,您是不是指点过一名女子医术?”   老人眉心一收,朝向景平:“你是谁?你的声音……是昭之的徒弟?”   他虽没回答,却是给了答案。   景平沉声道:“那位女子是我娘亲,徒孙贺泠因家世曲折,才未向师门吐露身份,太师父恕罪。”   “你……”老人从进屋来就一副找茬的刚硬模样,刚才“众叛亲离”依旧冷得像个死人,而此刻他听了景平的话,声音打起颤来,“你是阿素的儿子?信安城没死的小崽子?”   屋里人都愣了,花信风和李爻也不例外。   二人知道信国夫人医术高明,一是家学,一是年轻时得高人指点,却从不知那高人是谁,当年花信风问过,信国夫人只道“不可说”。   怎么转了一圈,那人竟在灯火阑珊处?   话已至此,景平道:“正是,小子得太师叔和师父救命教养,才能活下来。”   老人发声笑了,比哭还沧桑。   他陡然出声,又陡然收音,迈步决然往外走,经过花信风身边时,用只有彼此听见的音量冷声问:“看来当年之事你没告诉他?”   他不等对方回答,身影已然杳渺而去。片刻,传回一句“冤冤相报一团乱麻,有意思!”   要跟老人回师门两名弟子见掌门跑了,忙向李爻道别,又跟屋里诸位囫囵转了一圈礼,追随而且。   这跟景平预想的不一样。   他得知对方是教过娘亲医术的高人时欣喜得不行,可不待请他再看看李爻,对方就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即刻想追出去。   身形一动,衣角被人猛地扯住——   李爻这把抓得很急,看架势是非拽住他不可,半个身子探起来,迫切之下脸瞬间白了,额头青筋暴起,冒了一层冷汗。   景平哪里还顾得上追人:“你别动!”他口吻急利,动作柔和至极,扶人躺下:“我……我先用针把你的穴道封了吧,能好受些。”   李爻缓过气来,才微微颔首算是同意:“小插曲,大伙儿散了吧,都歇着去……”   众人眼见他有贺大人亲力亲为地照顾,很快散了。   花信风趁景平去摆弄银针的功夫到李爻榻前看他。   李爻则筋疲力尽,懒得多言语,挥挥手:“不是军务都往后再论吧。”   他把花师侄也轰走了。   屋里终于又只剩李爻和景平两个。   景平轻手轻脚解开李爻衣裳,施针把他穴道封住:“不能封太久,不然血脉不畅,会有新毛病。我去给你弄点止疼的药来吧。”他眼见对方伤患满布的身子,心里半点杂念都没有,只盼他能快点好,少受罪。   然而大战过后,除了医生是香饽饽,止疼药物也紧俏。   李爻断了骨头,好歹没缺胳膊少腿,他带兵从来一视同仁,不是激战时刻,麻药都是紧着重症伤员用。   “不必,”李爻垂眼看景平施针,把话题扯回去,“我知道你的心思,想找高人医我,但师兄……”   他摇了摇头——不用在他身上多花气力。   景平没说话,见他额前疼出的汗还挂着,拿帕子给他擦。   李爻多年黄金老光棍,身边没有姑娘照顾,根本没人这般待他细致入微。   一时难适应,下意识偏头躲开了。   景平的手一顿,深吸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李爻便有点后悔,可这又不好找补。   他清了清嗓子,撑起精神缓缓道:“我师兄……姓姜。”   这话本寻常。   景平却愣了下,继续将针落入李爻穴位里:“他是前朝皇室?”   李爻点头轻声道:“这事没人知道,若不是因为我爷爷是他的授业师父,我也是不知道的。”   景平很平淡。   这般因果,他早前已经摸出门道了——李爻辈分高,该是因为得爷爷授业,爷爷在门派里辈分就高。   “他叫姜阙,是前朝末代君主的幺叔,自幼不爱政务,只喜药石医术,爷爷当年教他武艺拳脚,之后他便离开皇宫游历去了,连年的战火,他四处行善举,可悬壶济世终是没能填补前朝高楼将颓的气数,而后,我爷爷见大势已去,为保城中百姓免遭涂炭,倒戈降晋,他心底对爷爷终归是恨的,只因尚存理智,从此回居山门,不问世事。”   李爻话说多了,有点气喘。   景平柔声道:“好了,不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歇歇……”   “所以……”李爻还是要说,“他不视我为仇已经很好了,他不知我身中之毒何解,我也不想你去求他。”   “为何?”   景平听出对方话里有深意,不知这“不想”出于何种缘由。   李爻则只是单纯地不想景平为他受委屈,他没再说什么,端详景平。   那双眼睛没了平日的神采,反而显得勾人了,有种朦胧的要强,带着让好人心疼、让坏人想欺负的脆弱。   他不自知,把景平看得别开目光,才道:“你还有心思想这些?你向阳剑借兵、擅离职守、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咳咳……弄来的湘妃怒?夹裹是陆缓做的?你拉着他一起发疯,哪一条传到皇上耳朵里都够你喝一壶!”他话茬刚硬几句,见景平惨淡的脸色晃在眼前,又不忍苛责了,假装着强横道,“养两天伤快滚,我也好在皇上面前给你找说辞。”   景平眨了眨眼,无视对方的虚张声势:“你伤稳不下来我不走,眼下只有我管得了你,旁人都不顶用。”   言外之意很明显——你休想作。   “嘿……”   关系有些许变化你就开始蹬鼻子上脸。   李爻把脸一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走,皇上那脾气……”   “我知道,”景平抢话,“但我既然敢这么做,就算计好了办法让他动不了我。”   “什么办法?”李爻知道景平不一样了,依旧不放心。   景平沉默片刻,突然笑出声来。他也是有伤在身,一笑伤口就震得疼,气息不稳偏还是想笑。   李爻骂他:“抽什么风?有病快给自己抓药。”   景平匀了气息,特别可恨地问:“你生气啦?是怕我被罚,还是怕有一日我遭皇家忌惮被算计?你是舍不得我死么?”   似是调情,又似别有他指。   深意藏得不着痕迹。   李爻答不上来。   “无论你怕不怕,”景平声音柔缓下来,“我是怕了。你知道吗,我当日看见关外的天红了半边,要吓死了……你伤得那么重,我抱你在怀里时不敢乱想,又难以控制地乱想……这两天我生怕你醒不过来……若是……若是你……”他声音有点哽,眉眼间凝结的恐惧没散去,“我就殉了你。”   他目光里满是决绝。   李爻知道他是认真的,讷住了——这小子从前惜字如金是假象,居然这么肉麻?   “呸!”他假嗔骂他,“老子好好的,别给我念怂,殉个得儿情!”   景平也讷了下——李爻从前讲话不吝,却少爆粗口。   他难得见对方气急败坏,被骂了还挺美,学着李爻惯有的没溜儿口吻调侃道:“哦,殉情也有很多种,师徒情吗?还是别的什么?”   李爻:你来劲了?   景平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展开看,是李爻贴身收着的针囊。景平把他写的字条摸出来,纸张上已经满是李爻的血,洇透又干掉,墨迹全花了,看着实在是惨:“你怎么把它紧贴在心口收着?”   李爻:……   他被戳破了心思,无言以对,刚要岔话,听景平又变了腔调,幽怨怨的:“你这负心汉,当初说非我不娶,只娶我一个,聘礼都任我挑,如今怎的说翻脸就翻脸。”   啥?这句话里挖的坑太多。   姓李的负心汉懵了:“我什么时候说过?”   “年宴时,回府的马车上。”   李爻:……真的么?完全不记得了。   喝酒误事,我居然说过这么不要脸的话。   “你还说聘礼随我要,哪怕没有也去挣来给我。”   李爻:是我现在这张嘴说的吗?   “在阳剑,你说你出殡都带着我。”   李爻:气话记得半字不差,你记性可太好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景平已经拉了他的手:“我二十岁生辰已经过了,不要你的院子。”   李爻这才意识到景平生辰刚刚过去。   对方生日的时候他正焦头烂额地守城呢,当天对景平的挂念刚起个苗头,就被军报轰了个稀烂。   他心生抱歉,缓和了语气:“唔,前些日子太忙了,补给你好吗,你想要什么?”   景平笑了:“你当初让我要聘礼的时候说,只要我要,只要你有……”   这臭小子把李爻扔到脑后的醉话一句句拎出来让他检阅。   李爻那崴了的脑子有点跟不上节奏:没头没脑的,什么只要我有……   念头没过完,景平已经凑过来俯下/身子亲在他嘴唇上——   晏初,我要你啊。 第080章 喜欢   李爻一分神, 便被臭小子趁虚而入了。   说实话,他现在没什么反抗能力。   他血虚,本来脑袋就昏, 景平的吻又太温柔, 片刻就上头。他被景平小心翼翼地缠着, 缠得他心里软乎乎的。   李爻在人前很皮。不着调、狡猾、刚强亦或是不爱计较, 展露的多是大气的一面,可再大气的人,心底的某一片地方也有柔软, 总是喜欢被珍视的。   多少年他强撑惯了, 一朝被人奉若珍宝,居然觉得那情致烫心又烫手,不知该如何推却。   他晕晕乎乎被对方好一番品尝,才稍微回过味来, 推着景平,心有不甘地想:小混蛋, 惯会趁人之危。   可这推依旧是没什么诚意的,旖旎出一道欲拒还迎的招惹。   景平捉住李爻抵在他肩头、虚张声势的手,避过掌心的伤口, 圈着对方的手腕把二人之间不成阻碍的阻碍按在床上。   他总是能想起之前李爻被自己咬破的嘴唇, 无数次地妄想给他温柔的补偿。   终于, 他心愿得偿。他用舌尖描李爻唇线的轮廓, 掠开对方唇缝。   怀里的人呼吸随之有了顿挫。   这让景平生起股小坏心思, 衔着对方的上唇, 夹在牙齿间轻轻地磨。   他另一只手抚着李爻的发鬓, 柔得像触碰一朵会融于指间的雪花,这与扣住对方手腕那良苦又叵测的心思浑然天成为一句话——我珍稀你, 好想要你。   爱人间的真情流露实在太招人。   所有小动作都招人。   李爻被勾得心里烧了火,暗想:这祸害是什么妖精变的?   他想搂过景平脖子,把他好好收拾一番,可终归只是心有余。   依靠针灸止疼的伤口在他刚要有所动作时就猛地疼了,贴心地提醒他 “您是个伤员”。   猝不及防,李爻抽了一口气。   这和浓情时的深呼吸不一样。   吻立刻停了。   景平关切看他:“我……你……疼了吗,哪里疼?”不及眨眼的功夫,他摇身变回心系对方伤情的好大夫,要检查李爻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与刚才的祸害两模两样,半点不相干。   “没事。”李爻皱着眉笑,抬手掠住景平脸侧一缕头发,卷在指间。   温柔缱绻,让景平忍不住摘过他的手,捧在掌心里。   他明目张胆地喊了一声:“晏初。”   李爻单边眉毛一挑,乍想问他“你喊我什么”,心思兜转间,意识到眼下的情形这么喊才正常,遂换了个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   “喜欢你?”景平笑着问,用脸颊贴着李爻的手亲昵地蹭了蹭,“我早就说了,你是天仙,是拉我出幼时噩梦的人,或许从你在信安城郊第一次救我时,咱俩的缘分就注定了。”   李爻笑道:“胡扯,那时候你才多大。”   景平目光深邃,李爻的影儿映在他眼瞳里,仿佛要融进去了:“没瞎说。去年回江南时,我察觉出对你很不一样,但在那之前已经动心了,我实在说不清是什么时候……”   “你可真能装。”   李爻语调有点愤愤,他能想到景平对他的情感变化,从仰慕到情动,从追随到比肩……   少年人或许都有那么一段时间,难以区分心动和爱恋。度过那段岁月就像跨过一道必经的沟壑,想或不想总会有过去的时候,届时回首再看,才能分辨自以为感天动地的一段路踏没踏出难平的脚印。而景平一路追着他,大约是留下来太多的脚印。只可恨年轻人太会掩盖,好几次把李爻糊弄过去,闹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景平可不知道李爻瞬间就懂了他,更从来不知对方曾觉得他“可爱”、“可怜”、“秀色可餐”,试探着问道:“那你呢……?无论是在阳剑、关外或刚才,都是我趁你之危,你若是……”   “若是什么?怕我后悔?把你吃干抹净再吐出来?”李爻打断景平,白了他一眼,“你刚才亲我的时候不是胆子挺大么,压根没想这些?”   话茬挺硬,但那所谓“吃干抹净”在景平听来别有一番滋味,他明白李爻若是嫌他,必不会任由他胡作非为,可他偏还想听对方说。   “你之前说,你不喜欢男人的……”   这一刻,李爻确信对方心里有一本《太师叔语录》。   “我现在喜欢了。”他道。   景平眼睛顿时亮得像两颗星星,那眼神又一次让李爻恍惚看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滚蛋。他没溜儿地想:他怎么好像狗看见骨头一样……   心思飘过,才反应过来这么想把自己也捎上了,偷偷尴尬了下,清嗓子道:“嗯,现在喜欢了,你是窈窕淑女我喜欢,是谦谦郎君我照样喜欢,放心了吗?”   景平高兴坏了:“我……”他太高兴了,反而嘴瓢,想说句什么一时不知如何说,剖白自己的心思又太腻歪,直接卡壳了。   李爻笑了,表情恹恹的、声音也酥哑,语调里透着说不出的宠溺:“好了,亏我以为你涅槃成精了呢,结果照样逗逗就脸红。刚才是谁死乞白赖要我负责?”他顿了顿,识趣地知道现在自己有心无力,不想把人逗得太狠,念着萧百兴说的话,垂落目光看景平肋下,“伤给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不及你身上最小的口子严重。”景平拒绝得理直气壮。   “那你也得睡觉去。”李爻一指不远处的卧榻。   “不去,我就喜欢守着你,心情舒畅,伤好得更快。”   ……可恨劲儿的!   李爻无奈,牟劲艰难地撑起身子往里挪,可他只把上半身撑起个斜度,人就定住了,猛喘了两口气。   景平万没想到他来这手,低呼着扶他:“你别动!”   随即,他明白了对方的初衷。   果然,李爻借着他的搭扶,往床里面挪了挪:“来躺下,总行了吧?”   景平眼窝发酸,不吭声地侧身上床,把人圈在怀里,捋开对方额前被汗湿的头发,在他眉弓上一下下地顺过。   力道恰到好处,很能让人放松。   李爻被他抚得合了眼睛,似是睡了。   景平安静地看人。去年春夜,他背对床榻苦守一夜,心中酸涩,而今已经能把心上人抱在怀里温存照顾,心里脸上都乐开花了。   他怎么都看不够他,打算就这样守对方到天亮。不想片刻之后。李爻又说话了:“歇两天你还是赶快离开,你在朝中已露头角,天家之心终归是……”他舔了舔嘴唇,“总之少落些惹人嚼的把柄。”   “你……担心我?”景平应得驴唇不对马嘴,明知故问。   李爻这眼算是闭不住了,斜他一眼,没好气:“废话。”   景平被翻白早习以为常,更何况是这种甜嗖嗖的翻白。   他抿了下嘴唇,思虑片刻,道:“天亮你必要开军机会,是吧?”   李爻点头。   现在是关键时刻,接下来的每个决定都会影响事态动向。   “我有话想跟你说。”   景平语调正经,李爻一下就醒了。   他太了解景平,若不是万分要紧的事,景平断不会在他重伤刚醒时就让他费心力。   “你说。”李爻道。   景平又犹豫了:“你还撑得住吗?”   “嘶……”李爻想骂他了,“快点。”   “皇上和太子近来身体都不好,你知道吗?”   李爻又精神了几分。这事他确实不知道,前线专注于打仗,朝中没有天翻地覆的大事,是不会传过来的。   可皇上、太子都有恙,已经算动摇朝纲根基了……   怎么连个风声都没有?   景平看出他不知情,遂将群臣近同于逼宫的行径因果复述了一遍。   “如今政务是谁在主?”李爻问。   “还是皇上,”景平道,“但他身体太差,辰王殿下、左相苏禾辅政的力度大了许多。”   李爻合了片刻眼睛:“直奔主题吧,有人拦了这些消息到我这,然后呢,你想说的该不止于此。”   景平忍不住把李爻往怀里搂,捋着他的头发、描他的五官轮廓、捻他的耳垂……   臭小子今日得偿所愿,嘴上说正事,行为上难免黏糊。   李爻现在动一下都跟拼命似的,刚才心思在招逗对方上,当然怎么甜蜜都行;这会儿想起朝上一众老头的土眉咔嚓眼,倒足了胃口,被景平腻歪得不行,躲不开跑不了,只得抄过对方爪子扣在自己胸前:“有事儿说事儿,别没完没了的。”   景平的手随遇而安地撂在对方心口上,感受到他心跳节奏,笑了一下道:“嘉王的案子从没真正了结,他死前行为莫名其妙,言语里除了愤慨自己郁郁难舒,还特别为一人鸣不平来着,你还记得是谁吗?”   李爻当然记得。   他也曾对那个人心有怀疑。   但他骨子里是不愿这怀疑落到实地的。   他心底总是觉得那人心间有清流,或许与先帝、圣上不一样。   景平见他不说话,沉声叫他:“晏初?”   李爻回神,他早察觉到景平心思深沉缜密,而今,他想看他能将事情算计推断到何地步:“你继续说。”   “嘉王之乱,我随你入宫救驾,在宫门口遇见谁了?他是去做什么的?”景平问。   李爻回答:“辰王殿下,去驻邑军维/稳。”   “他……若不是去维/稳的呢?若他是因为见你回来,才改了说辞呢?”景平问完,见李爻毫无波澜,知道对方早想到这一环了,便继续道,“若你没回去,他或许会急调禁军入宫护驾,嘉王若得手,他可以平叛为由,杀了嘉王;若没得手,他也可以再制造混乱,谋刺皇上,所以……无论嘉王一案是辰王从头精巧算计,又或是半路听到风声顺势而为,他都意在皇位,如今他把持朝政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什么?”李爻问。   “有两个可能,”景平声音平静,“杀皇上,辅佐太子登位,再取而代之;或者勾结朝臣,逼宫禅位。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说得有鼻子有眼。   李爻相信这即便是猜测,也是基于某些事实的,于是他问:“为什么这般笃信?”   “郑铮大人传信来说,三司在信安城查越王和胡晓的贪腐,行事过于低调,将进度捂得很严。但皇上已经下旨彻查了,何必如此遮掩?”   刑部归辰王直管,能让三司如此行事的,不是皇上,就该是辰王了。他这般做,该是还有后手,原来他真的已经不是那个恣意不羁的酒鬼老大哥了。   ……也或许从来都不是。   李爻心酸之余,觉得有意思,问:“你跟郑老师什么时候……暗度陈仓的?”   景平漫不经心道:“给他看病找奔头那次,付太医的下落也是他帮我找到的。”   李爻:好啊……   一早背着我干了这么多事。   只怕还有我不知道的。   李爻虽然牙根有点痒痒,却又欣慰自豪。   他的心思从没在朝堂争斗上多停留,但总是被动卷在其中,他曾在心底盼望身边能有个谋者,替他理一理朝上的诡谲变幻,又碍着万众瞩目难寻此人。   原来啊……   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了。   想到这,李爻眼角弯起抹笑意。   “此外,咱们在信安城抓到牵机处的人之后,我还有个不成型的猜测。”景平看着李爻。   眼神太深情,烫得李爻无所适从。   “别动不动就这么看着我,好看也经不住你这么看,欲求不满得等我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李爻被看得心里发毛,原形毕露。   虽然被你收拾也甘之如饴,但是……   景平把手从李爻掌心抽出来,反握住,给了个恰到好处的禁锢,才一字一顿道:“我怀疑有两个牵机处。”   李爻惊骇:“你说什么!” 第081章 有我   天下亘古不变的道理, 是大多数事情没有绝对。   李爻惊骇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景平言说的可能性当然存在,但他回忆与牵机处打交道的过往, 还真没有端倪让他往这个方向想, 他问景平:“怎么生出这种怀疑的?”   景平没答, 反而问:“你到底为何中了五鄙散之毒?”   他口吻轻飘飘的, 像是询问心上人“饿了吧”、“吃点东西吧”。这种语调背后,其实是有答案偏向的。   李爻在这一刻觉得景平或许知道真相了,只是来找他印证。即便没有证据, 不笃定, 也已有八九不离十的猜测。   但他没想通“两个牵机处”与“五弊散”之间的逻辑关联。朝堂上多年摸爬滚打,他早养成了习惯——不知初衷的问题,不答。   更何况,景平现在与他多了一层关系, 他就更不想把真相告诉对方了。   李爻心里卷过一阵害怕,怕景平为他行事激进。   而只要毒伤的真相不被印证, 景平便没有“激进”的理由,他便能守着难得糊涂,和景平安稳一日。   李爻不禁自嘲起来:日子终归是给过成了缩手缩尾的模样。   景平则早料到他不说话, 轻轻将他眉心的皱揉开:“别皱眉, 不想说可以不说。我这么问是想告诉你, 在我看来你所有的决定都有道理。天下太平来之不易, 你守爷爷、父母的心血, 我要守你的心血。”   李爻抬眼看对方, 少有地喉咙发干。   若不是他伤得太重, 真想即刻窜起来,好好抱住景平。   无奈啊, 重伤员现在只得展臂丛景平的肩颈下穿过,半搂过人在怀里:你怎么这么好。   景平眯了眯眼睛,用额头贴着李爻的下巴蹭了蹭,恨不能在他怀里赖到地老天荒,又念着他那一身伤,万般舍不得也只持着这个姿势待了片刻,便撑起了身子。   “说回我的猜测,”他想让李爻赶快休息,所以要尽快把话说完,“我家遭巨变,咱们都认为是羯人的牵机处下手,但后来,诸多细节表示羯人不承认那事是他们做的。抛开他们敢做不敢当的可能性,单从利益来看,他们的确没落好处,反而是先帝……既得城池,又兵出有名。假定这是真相,恰好反证了当年对我家下手之人是冒牵机处之名。若我是这阴谋的制造者,张冠李戴得一次甜头,为何不能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呢?”   所以羯人手下有个牵机处,皇室手里便不能有第二个牵机处吗?   真亦假时,假亦真,那组织层层严密,反而为混淆视听提供了便利。   事情在景平的回溯之下延展出另一条脉络。   乍看天马行空,又并非毫无道理。   李爻听话听音儿,问道:“你怀疑辰王?”   景平迟疑了:“我不知道,但至少不会是赵晟。从来得大利者存大疑,如今看辰王虽然没得大利,却毕竟是赵家人,晏初……”他说着正经的话,又忍不住贴在李爻唇角亲了亲,“其实……不用你轰,我也得走了,这些猜测都是碎片,若辰王心思深沉成这般,皇上、太子同时生病,宫里或许真的要变天了。”   李爻当然明白景平在说什么,问道:“什么时候走,如何打算的?”   “最晚中午前,”景平苦笑了一下,“至于打算……从政务上看,辰王比赵晟强太多。他若篡权得成,为稳根基,必会比赵晟对你好千百倍。这天下无论谁做,我都只关心你的安危和在意。所以我想尽快回去观望一二,确保他们窝里斗不牵扯百姓。”   我要赶在你回去之前,让阴风刮过去,不扰到你。   李爻知道景平说得是真心话,但他觉得那不是真心话的全部。这小子心里向来能藏事。   且李爻心里还存有另一个疑惑,若辰王对皇位执着至此,当年何必为了救他导致身有缺弊?若无当日前因,便不会有今日的诸多麻烦,天下早就是他的了。   所以整个事件的走向尚存一个不为人知的逻辑关键。   是什么呢?   李爻终归是伤重,紧绷着精神和景平说正事太耗心力,现在关键道尽,他精神很快涣散了,仅存几缕思绪崩在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上。他歪头藏在景平怀抱的阴影里,躲避烛火摇曳的晃眼光亮。   “睡吧,别想了,相信我,都城变天也碍不到你。”李爻不经意间往景平怀里扎的小动作,让景平稀罕得不行。   他俯身吻他的眼睛,把人亲得合了眼:“我着急跟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议军务时,方便决策。”   景平怕他临睡心思杂乱,睡着了胡乱做梦,松懈了口吻,声音很轻地道:“好啦,正事说完了,嗯……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还没在江南见到你时,特别喜欢听说书先生讲你的事,他们把你描述得心怀苍生,恣意豪情,我当时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当我见到你了,那些描述你的词汇都像被填了灵魂,我又开心又诧异,很是羡慕——我心里的英雄不仅本事大,还生得这般好看,俊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李爻呼吸已经沉下来了,睡得很安宁。他太累了,景平稍微给他分神,他就睡着了。   年轻人停了轻飘飘的念叨。   李爻的轮廓早已刻印在他心里了,每根头发丝都历历于魂魄。可他依旧是一夜都看不够他。   李爻一觉睡醒,天已经亮了。   身边没有人,景平不知干什么去了。   小庞正轻手轻脚给他养护盔甲,擦拭撕魂。   “什么时候了,景平呢?”李爻问,嗓子有点哑。   小庞即刻过来,很有耳力价儿地拿水给他洇嗓子:“王……王爷醒了,现在不到卯时,贺……啊贺大人亲自给您熬、熬药去了。”   景平亲力亲为,一是因为他上心,二也是军中确实缺大夫。   李爻想了想,吩咐道:“召诸位将军帐内议事。”   “议事行,”话音未落,景平进来了,“但你得先吃点东西。”   他手上端着两只碗,吩咐小庞道:“你去吧,按王爷的意思,三刻钟之后叫大家过来。”   小庞瞄李爻,看他没反对,领命出去了。   “行啊,”李爻笑道,“底气越来越足,吩咐我的人都不问我意见了。”   “我不是你的人么?”景平问。   李爻:……   而且越来越会无理搅三分了。   景平到床边,俯身拿起李爻的手勾在自己脖子上,趁机又亲了人家一下,“身体的事必须得听我的。”   说话间,他把李爻上半身托起少许,在对方身后垫了枕头,尽量不让他伤处受力。   而后,他端过碗,盛起勺浓糯的粥,试过温度,递到李爻嘴边。   李爻十几年间多次受伤,伤得比这回重时也没被人这般事无巨细地服侍。   “行了,我自己来,又不是半身不遂。”他抄手去拿勺子。   景平一让,李爻没拿着:“我来,你都不知道,我盼着这么照顾你多久了。”   说罢,他笑了。   李爻从那笑容里看出一丝得偿所愿的疯狂,疯狂里藏着难以填平的不满足。这让他有点肝儿颤。   但僵持片刻,李爻还是妥协了:景平也带着伤呢,脸色委实不大好,更何况他马上就要走了……   帐子里没有别人,这又不是什么大事,随他高兴算了。   那一碗粥喂完,景平满脸得意,端了清水来帮李爻简单擦洗过,稍待片刻喂他喝了药。   “你好好的,我走了,”景平舍不得,“阳剑的玉殿下会带兵留下些时候。”   李爻没多啰嗦,点头笑道:“战报这两日该传到御前了,据我估计,咱们很快又会见面的。”   景平想了片刻,道:“我想跟你借个人。”   “借谁啊?要收利息的。”李爻扬眉。   “借松钗,”景平凑过来搂了他脖子,在他耳边蹭,轻声笑,“利息好说,我还怕强塞给你,你嫌弃呢。”说完,居然在李爻耳垂上吮了一口。   猝不及防,微痛酥痒。   李爻被他闹得气息一滞,估摸力道,耳垂上八成被这小王八蛋盖了个戳。   景平则已经笑眯眯地直了身子,欣赏起自己的即兴之作。那几不可见的小红印子藏匿在银白发丝之间,可爱又色气,他得意极了。   李爻脑袋里再次冒出说书先生那句话“狐媚子若是清纯,寻常人是抵挡不住的”。   至理名言,该刻碑立传!   他无奈暗叹这小东西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从枕边的随身锦囊里摸出一方铸铁小令扔给对方:“拿去。”   那小令上“避役”二字清晰可见。   景平笑着收了,眉宇间色眯眯的劲儿敛去,独余一丝纠结。   李爻柔声问:“还想说什么?”   “晏初……”景平声音很小,“我若为查我家旧事真相,趁乱把水搅得更浑了,你会怪我吗?”   李爻一愣,心思陡转——这是他昨夜没说出口的另一半初衷吧。   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别牵扯不相干的人。”   景平像松了一口气,抚着李爻的脸:“你好好的,万事不必担心,就按你的步调,但你不要再这么不顾安危了……”   话没说完,帐外亲卫通报:“统帅,将军们到了。”   景平来不及多说,最后在李爻眉心重重一吻即离:“记得你有我呢,你现在有我了。”   他说完干脆地转身走了。   李爻目送景平与诸位将军擦错而过,直到那背影融在帐外的天光里。他心里腾起股从未有过的牵扯,悱恻又带着甜蜜:是啊,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有他了,糟乱中该留一方安宁给他。   也给我自己。   而后,他的心思很快转到正事上,景平那句“按你的步调”让他听出些弦外之音。   那小子似乎是在算计统筹时间。   军机会之后,李爻调兵遣将,不顾已经发回都城的捷报未有回信,仗着有敌军主帅在手,七日之内收回了鄯庸关沿线的四座城池。   第八天傍晚,李爻能自行下床走动了,好巧不巧,那断了胳膊腿的二王子也恢复了意识。   李爻闻讯正待去看看状况,令官突然失里慌张地冲来。   “统、统帅……墨犼军一位弟兄冲进关押二王子的军帐,意图行刺……”   李爻心里登时爆了一股怒意,他压着脾气问:“人怎么样!”   “二王子被他当胸一刀,好在因被及时阻拦,刀锋偏了些分寸,扎得也不深……二王子没有生命危险,但又晕过去了。”   李爻缓出气息,问道:“自己人呢?”   令官垂了眼睛:“他……当场抹脖子了,死前喊了一句‘不让统帅为难’。”   李爻心里又气又酸楚,捏了捏眉心:“将那阶下囚挪去更安全的地方,再传令下去,再有行刺者,整营连坐。”   这乱子刚过去,都城八百里加急的圣旨传至边关,赵晟要以搁古二王子为筹码与敌军和谈,要求李爻即刻回都城述职。   皇上这般决议,李爻预料之中。   他抗旨不遵,到桌边提笔而书,恳请圣上允许他一鼓作气,将剩余的城池收回来。届时二王子依旧在手,和谈更能得利。写完半刻没耽误,让人把回事奏书发走了。   “统帅,”黄骁有顾虑,“这般……会不会惹陛下不高兴?”   李爻笑道:“多少有些吧,但拉扯一个来回的把握是有的。”   正这时,帐帘翻动,又进来一人——   监军铎公公这些天都不知死哪儿去了,现在姗姗来迟:“咱家身为监军,不能看王爷一意孤行,忤逆圣意!” 第082章 抛砖   军中条件不比宫里。   且鄯庸关的天气就像小姑娘的脸, 前一刻阳光灿烂,后一刻大雨瓢泼,晒时贼热, 下雨时又气温骤降。   这老太监短短一个月已经伤寒风热两回了, 每次半个月。前些天李爻重伤丢了半条命, 他则是发烧把命烧糊了半条。   经了连番折腾, 他那本就没几根的花白头发炸了毛,皱巴巴的脸煞白无比,李爻觉得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 就能一巴掌呼死他。   铎公公不窜出来, 李爻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位监军呢,他没心情跟对方掰扯个咸淡,向亲卫示意:“公公身体不大好,快请到一边坐。”   那老太监先不干了, “咔吧”一下挺直了腰杆,大有为了捍卫陛下的金口玉言跟李爻死磕到底的架势。结果嘴还没张, 就被两名亲卫一左一右挡住视线。   那二位小将军披甲挂刀,威严行礼:“铎公公,请!”   老太监个头矮, 蹦着脚大声道:“王爷, 王爷不可将在外……”   李爻心烦, 但他深知小鬼难缠, 叹了口气, 笑没好笑地对付道:“于公, 公公临阵丢失政令, 到时候您得指望本王向陛下美言几句吧?于私,”他溜达到老太监身前, 压低了声音,“您在城南小院里娇养的美人们是什么身份,真的以为没人知道了吗?”   老太监脸色大变。   他在都城有个小院,里面养了多位姑娘小伙儿,其中有出宫回家的宫女,还有赵晟四海搜罗美人时落选的秀女和小郎君,更甚有一位被赵晟忘在深宫冷院的娘娘。他自以为接那美人出宫,整套死而后生的手段高明至极,怎么……李爻居然知道了!   他院子里藏的可多是皇上的人……不上纲上线到意图谋反都已经够斩他七八回了。   李爻见他回过味了:“本王与公公同心同力,是为了边关百姓,公公操劳过甚,还是回帐子休息吧。”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快滚吧,您呐。   铎公公气势汹汹地来,蔫眉扫眼地回,憋气窝火,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常健经多见广,看了这么一出,忍不住提醒道:“统帅还是要小心,宁得罪君子……”话说到这,他“咳”了一声。   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么?难不成真要听那混账太监一句话,就卷铺盖回都城,不管失城了?   “多谢常公提点,我会在意的。”李爻定声道。   常健言归正传道:“此战的起因,据说是搁古听闻胡哈乱境,只损了一个王子,觉得代价太轻。现在看来他们是要把这二王子舍出去了吗?否则,为何一连八日书信都不发过来?”   “搁古王身体每况愈下,只怕搁古的夺嫡之风正盛。这于咱们而言是绝好的机会,”李爻身上那夹裹勒得紧,他缓气道,“咱们正好见缝插针,城池能收几个,便收回几个。”   他苦笑了下——下道圣旨再来,便不能违抗了。   事情如李爻所料,第二道圣旨在六天之后传来,赵晟态度非常坚决:城防守军原地驻守,李爻将帅权交还常健,速回都城论议和之事,再有耽误,以抗旨论。   至此,那丢掉的十一座城镇,收回了六座。   李爻忙着收复失城,景平当然也没闲着。   第二道圣旨发出时,他已经到了都城。   他现在是从二品大员,还朝直接觐见复命。   景平总听李爻念叨,皇上在御书房怎样怎样,料想赵晟不坐朝时,除了陪后宫娘娘们“日理万机”,便是在御书房“休养生息”。   可这回,引路太监却领着景平去了太靖阁。   景平在太医院时听过一些闲话:太靖阁是先帝驾崩之所。先帝驾崩前,一度睡不着觉,神经兮兮的,总说有熟悉的声音在耳朵边叨叨,至于叨叨了什么,就听不真切了。但他笃定那是与他熟识故人的声音,或恩或仇,纠葛千丝万缕。   这事被说得有鼻子有眼,稍微上年纪的太医便声称确有其事。当时谁都没查出先帝毛病的根节在哪。后来玄乎其玄没个定论,老太医们便断言,说先帝一生杀孽太重,油尽灯枯之际血煞戾气迸散,镇不住怨,才总能听到冤魂哀哭、厉鬼索命。   而那些叽叽歪歪的索命声,只在太靖阁才能消停。或许是太靖阁的风水能震住乱七八糟的东西。   景平不明所以,行至太靖阁,发现这地方确实有点意思。   阁楼建筑风格奇特,不是中原地区传统的攒尖顶。那圆滚滚的拱顶上有天窗,是七彩琉璃做的,日光照透在地上,仿佛有斑斓的彩虹雨泼洒。   景平到时,赵晟在软塌上闭目养神,豫妃为他揉着太阳穴。   一旁樊星轻声提醒道:“陛下,贺大人来了。”   连叫了三遍,赵晟才眯开眼睛。   “微臣贺泠,参见陛下。”景平想跟一句“陛下福寿安康”,转念觉得他这模样实在不怎么安康,又咽回去了,叉手一礼,顺带向豫妃道,“豫妃娘娘安。”   赵晟坐直身子,道:“朕见到你的奏报,说此行很是顺利。”   皇上双眼下能见青黑色,印堂隐灰,唇色暗哑,这在景平看来,正是一副标准的命不久矣之相。   “陛下是头痛吗,微臣上奏之事略有繁复,”景平颇有深意地道,“不如微臣先施针缓解陛下的头痛,再将事情说予陛下听。”   赵晟经那逼宫之事,大病一场,身体没缓上来,脑子还算暂时没坏,听出景平话里有话,向豫妃摆手:“你去歇会儿吧,陪朕好久了。”   豫妃行礼退下,景平则开始慢悠悠地给皇上行针,半句话都不说。   针行过半,赵晟疼得发胀的脑袋,居然跟他暂时休战了。   他舒出一口气:“偌大的太医院,是找不出第二个能缓解朕头疼的人了。”   景平躬身谦虚道:“陛下谬赞,大人们都克谨,不像微臣这般胆大妄为罢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把整个太医院都骂了,明摆着说太医们怕担责任,不敢好好给皇上医治。   赵晟笑着“哼”一声:“朕听说,前些日子郑铮大人提不起精神,你只用了两刻钟的功夫,就让他生龙活虎了?”   景平笑道:“这便是哪位大人的谬赞了,微臣只不过是懂得一个浅显道理,病症多数时候像一道阻隔春日暖阳的冰封大门,冲开便是煦风和缓,冲不开,便只能忍耐妖风苦寒。而冲那门,总要经些苦楚的。”   “那你看,朕的冰封如何冲开?”   景平眉头一收,躬身低头道:“微臣不敢说。”   在此之前,赵晟从没真正在意过景平,他是想给李爻寻个牵绊,才引年轻人入朝,后又将信国公世子的身份还给他。   万没想到,他此次被委以重任,传回来的奏报收效不错,一圈买卖做下来,拿回不少钱,不由得对他高看一眼。   而今,他又言辞机巧,别有深意。   赵晟突然意识到这年轻人比自己想象的高明:“你说,朕恕你无罪。”   “那……微臣还有个请求,”景平嗫嚅,还是躬着身子,“求陛下莫让臣的太师叔知道,臣在御前嚼舌根。”   赵晟一愣,跟着“哈哈”笑起来,问:“晏初其实也没比你大几岁,怎么整了个大辈分,还真让你怕他了?”   “初衷不同,”景平敛着眸子,缓声道,“他身为陛下的肱股之臣洁身自好,不爱裹在权欲算计里,而微臣是医者出身,深知需得医好陛下,才能保我大晋山河万年,有些附骨之疽,摘除是必要脏手的,所以……要脏,便脏微臣的手。”   赵晟若有所思,看景平出神片刻,道:“你说吧。朕不同他讲,今日之事,不会自这里传出去。”   贺景平谢恩,深吸一口气。   看那模样即便有了皇上的承诺,要道出关键依旧需要鼓足勇气。   他攒了片刻底气,才定声道:“陛下心结起于离火神君祠,落在皇权上。”   赵晟脸色登时冷了。   景平则没看见一样,话开了茬口,便娓娓道来:“陛下有一口气,闷在心间,上阻下瘀,是以头痛、胸闷、五内滞涩不畅。太医们能诊出症结,或许也能想透诱因,却无人敢说破,更不可能有办法为陛下疏解,是以这根源就像系死了的疙瘩,没有快刀一斩,便一直是个无解的循环。”   樊星在一边低眉顺眼地听着,心道:贺大人可真敢说。自打皇上当殿对太子殿下一脚之后,自己也病了,脾气都变得古怪,动辄摔杯子,掀奏表,从前对娘娘们和颜悦色,近来吓哭了好几位,太医们果然是不顶用,还得是王爷府里的人……   “陛下不能有错,天威不容置疑。”景平道。   皇上掀眼皮看人。   他没必要在景平面前表演喜怒不形于色。   “但微臣在坊间走过一圈,纵观我大晋境况,确实因为遣散教众有所好转,是以群臣也不能有错。”景平又道。   赵晟有点不耐烦了:“何意?都没错,难道是老天错了吗?”   景平一笑:“矛盾看似是陛下与诸位大臣的,可实际上并不仅限于此。”   赵晟不说话,依旧摩挲着曾送给李爻的腰佩。他似乎明白了景平的意思,又难以置信,他有种错觉,景平那半片面具遮住的是看不清的深渊。   他定声道:“你将话说明白。”   “到底是何人,借助陛下龙威,扇动百姓信仰,居心叵测让离火教在经年时间内恣意扩大?那人既然为了一己私利歪曲百姓对陛下的信奉,便该在恶果盘结时,担下他曾种的恶因。”   赵晟把腰佩置在桌上:“你可知道,你所言要承担恶因之人是谁?”   景平一愣。   一双眼睛眨了眨,模样很是莫名,片刻才道:“微臣只论事情因果和陛下的症结,不知闭眼挥出一棍子打到了哪位大人,但……无论是谁,都不及陛下龙体要紧。”   话到此时,门外奏事太监进门,轻声道:“陛下,三司的几位大人说信安城之事有了结论,需要面奏。”   “罢了,”赵晟脸色挺丧,“贺爱卿先回去歇着吧,你说的事情朕想一想。对了,你若得空,去给太子看看身体。”   说罢,他示意三司的几位进来,就连樊星也给谴出去了。   殿内换了一拨人面圣。   景平于步行间低声问樊星:“樊公公,陛下怎么更愁了,是我自作聪明了么?”   樊星回头看一眼殿内,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贺大人谦虚了,大人的法子确实能将事情的矛盾降至最低,只是……解了陛下一个心结,又给他系了个新的,”他压低声音,“那位不是大人,而是后宫颇得宠的那位。刚刚大人还见过。”   景平当然知道是谁,依旧故做惊骇,又很快恢复了平静,阖眸定神片刻。   而后,他引樊星到殿边廊下,沉声道:“我倒没想到此事牵扯后宫主子,料想豫娘娘的初衷只是为讨陛下欢心,且我皇是明君圣主,更没有道理把罪责扣在个无辜女子身上,”他舔了舔嘴唇,“事到如今,还有个法儿,可眼下……”他往太靖阁里看,面露难色。   樊星与景平交集不深,但他心向着皇上的。听景平说事情还有解,便道:“贺大人不如先和咱家说说。”   景平左右看看:“这事若能归因在死人身上,便算彻底解了,”他声音很低,“或许在都城外的道观里转一圈,便能遂了此愿。”   樊星似懂非懂地愣了一会儿,而后想明白城外道观里住得嘉王那位大义灭亲的侧妃,幡然大悟:“对啊!贺大人此道实在是……实在是太妙了!”   这日傍晚,景平回了王府。   他简单收拾梳洗过,把自己关在李爻书房里写外差记事。   桌面上皆是李爻摸过用过的东西,他手握毛笔都倍感亲切。他将那笔凑在鼻子边闻了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笔杆上恍惚出一股李爻身上的淡香和墨汁混合的气味。   拿那笔写东西,更似有神助。   景平皱眉笑了:睹物思人到鬼迷心窍的地步,我实在是癫了。   正乐于此道,门外传来三短三长一短的敲门声,是避役司的暗信。   景平道:“进来吧。”   松钗推门而入。   他又变回倜傥风流的公子模样,回身关门到桌前:“大人,城郊庙里我安排好了,咱们是静观其变,还是抛砖引玉?”   景平沉吟:晏初快回来了,事情办得拖沓,利益双方定会拉扯纠缠他……   他打定主意,起身定声道,“不等了,今夜动手。”   松钗一愣:这还是当初去喝假花酒都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吗? 第083章 变数   嘉王那个大义灭亲的侧妃, 一直被禁在岳华庙别苑中,由几名坤道轮流陪护着。   据说整日按照道家的作息过活,除了听法书便是抄经, 日子苦闷得不行。   这日晚课时间已过, 松钗带景平到了地方, 绕小路往别苑经阁的登高处去。   经阁里存得是些寻常经书, 实在没什么可偷的,是以门锁只是个摆设,防君子不防小人。   二位“小人”如入无人之境, 轻松蹬至阁顶, 将别苑布局尽收眼底。   依着景平的计划,待到夜深人静直接将嘉王侧妃劫救出去,一来查问她与豫妃的底细,二来等明日消息传至宫中, 静观皇上豫妃倒戈相向。   可眼下,时机未到, 景平自觉直勾勾地窥视坤道的居所不大合适,便背靠了窗子耗时间。   松钗睨他一眼,笑笑没多说什么, 正待观察院内情况, 突然“咦”了一声。   景平莫名:“怎么了?”   松钗目光落在院子里:“正主来了。”   自窗口往下望, 有个女道士往经阁方向来, 她到口前四下张望, 而后居然从怀里摸出钥匙, 将门锁打开了。   脚步声响, 她缓步上楼。   “是她?”景平问道。   松钗低声答:“嗯,看身形就能判断。”   景平寻思:俯视下去不就是个大脑袋吗, 能看出身形?   片刻,女子上来了。   她轻声问:“你来了吗?”   声音柔雅,很悦耳。   阁楼里一片幽静,只有月光投进窗子,打在排布整齐的书架上。   那女子从暗影里行至窗边,便也铺了满身月色,她身着道袍,头发束得规整,静谧中,确实有几分修道人的出尘气。   松钗嘟嘟囔囔冷哼道:“修道之中,还施粉黛。”   景平眨巴眼睛,仔细端详半天……   光影幽暗中,他只看出对方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面庞轮廓算是清晰分明,皮肤被月光衬着也似不错,只是实在看不出她化了妆。但松钗是个易容高手,既然他这么说,那便是了吧。   对方美则美矣……   景平没头没脑地想到李爻,晏初他若是轻裘缓带站在此处,哪怕也是这般修行素服,定如谪仙临凡一般:还是晏初最好看。   松钗恰在此时看向景平,见他目光发直地看着嘉王侧妃,面带春色,瞪他一眼:大人笑得很是禽兽。亏得我还以为你是谦落君子。   景平莫名背锅,很是茫然:啊?我笑了吗?   同时,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   极轻且稳,听出是个练家子,景平和松钗赶忙将呼吸声压了压。   “颂雪见过无夷师兄。”嘉王侧妃声音很轻,待来人站定,她向对方行礼。   景平暗自心惊。   他和松钗躲得比刚才更远了,书架堆叠遮挡,他不大能看见后来之人的面容,只按记忆中的身形判断,此人确实像庙里代掌香火的庙祝、代主持无夷子。   二人在此私会,松钗和景平都没料到。   想那无夷子和嘉王侧妃一来该避男女之嫌,二来该避皇室与外方道观之嫌,居然隐秘相见,没有猫腻才怪呢。   “师父有话带给穆娘子,”无夷子的声音在寂静之所响起来,连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眼下,陛下与重臣们因神君祠之事结下的嫌隙不浅,事情看似搁置了,但很快会再起波澜,所以……”   景平暗自盘算:   无夷子口中的“师父”,是晏初曾经提过的“老牛鼻子”吗?   怎么也搅合在这事儿里了?   嘉王侧妃穆颂雪没等对方话说完,突然“扑通”跪下了:“师兄,求您想个法子,让我离开吧……”   无夷子话语顿挫,愣了极短的瞬间。   寻常时他是副高人模样,看地上的石头都自带极淡的脱俗悲悯之色,此时看向穆颂雪,却是无奈里和着几不可见的烦躁:“让你走……?是你不要命了,还是我不要命了?”   这话问完,二人谁都没再说话。   就一个跪一个站,仿佛要僵持到天荒地老。   松钗向景平打手势:动手吗?   无夷子周身泛起一股极淡的杀气。   那二人表面沉静,心底该是已经天翻地覆。   景平手腕轻翻,钢针捻在指间戒备,示意松钗:稍微等等。   又过片刻,穆颂雪轻叹一声,僵直的肩膀松懈了:“师父还说了什么?”   她也对那“老牛鼻子”口称师父。   “神君祠的事情,或许会演变成当殿对峙,师父让你一口咬定这事与嘉王殿下没关系。甚至在关键时刻,谁要害你,你便反咬那人一口。”   穆颂雪目光闪烁:“师父是何意,神君祠之事本就与我无关,有人要拉我入局……?是陛下,还是我姐姐?”   无夷子笑道:“她真是你姐姐吗?她是只恶毒杜鹃,取代你的身份,抢你的夫君,现在享尽荣华富贵,却害你在这里枯守,你猜她若知道你要对她不利,会不会将你当个障碍一手扫开去?”   穆颂雪没再言语,向无夷子行礼,转身离开了。   无夷子则在窗前,目送她回到房间,轻轻叹出口气,见院内再无旁人,自窗口一跃而出,翻过屋脊,回主院去了。   事情如脱缰野马,跳脱开景平与松钗的算计。   松钗侧目看景平,见他依旧面色沉静,已颇有李爻那处变不惊的大将气度。   “现在怎么办?还依照计划吗?”松钗问。   景平淡声答:“容我想想。”   景平原本的算计,是赶在李爻回都城前,彻底激化辰王与皇上的矛盾。   皇上庸庸无为,大毛病几个,小毛病一堆,这些不足组合在帝君身上,足以组合成断送南晋国运的缺漏。   而辰王,也根本没有看上去那般不争,他文武兼备,却因一条承大统者不得有缺弊与皇位擦肩相错。   或许圣上登位之初,他尚期盼三弟是治国之大能者,而今看,赵晟显然不是。   辰王怎会甘心国运衰败?   自从赵晟亲自到江南迎李爻还朝,景平便知道,皇上将他看作一枚牵动李爻心思的棋子,既然从头便是棋子,那么他接下来要做一枚在赵晟看来更有用的棋子。   所以,他晌午觐见时锋芒毕露。   而人只有在自救无方或大势将颓时,才会言无不尽。   景平要做的,便是挑唆鹬蚌相争,再向弱势的一方抛一根救命绳索,诱惑他自行说出更多旧事。   只是没想到,眼下出了点小变数。   “今日暂且不动手,让兄弟们保护嘉王侧妃安全,临到大朝那日夜里,咱们再帮这位穆娘子愿望得偿,之后无夷子八成会跑,悄悄坠住他,”景平说到这里又想了想,“此外,还得劳烦先生查一查无夷子与他师父的底细,嗯……”   松钗见他迟疑,便道:“反正都是猜测,大人可先不论证据,先都说来听听。”   “皇上对离火教的态度只是放任和暗中得利,却从没有过切实的支持,料想一个野教派,仗着皇上宠妃的几句马屁话镀金,可以敛小财自己丰衣足食,却难以短短数年间左右国运。或许,背后还有深谙此道的高人推波助澜……”景平道。   松钗很聪明。   更何况,纵观前后因果,景平的话已经明白得只差指名道姓了:“大人怀疑推波助澜之人是无夷子和他的师父?”   景平点头:“多年前无夷子的师父与我太师叔一同抗敌,据说二人交情很好,劳烦松钗先生查一查,当年那老道是何人麾下的什么职务,事情或许便了然了。”   那素未谋面的老牛鼻子即便做出这样的惊天大局算计赵晟,也不大可能自己是主谋。   多半是什么人的狗头军师。   万般因果皆有猜测,但只有猜测却是不行的。   景平和松钗二人偷偷摸摸地来,偷偷摸摸地回。   进城门后,分道扬镳。   景平盘算时间,转弯去了东宫。   早上与皇上临别时,对方嘱咐他来看看太子的病症,无形中省了他很多麻烦。   月亮已经挂上枝头,太子赵岐还在书房处理文书——李爻不在朝中,兵部的后方人力、辎重调配,官员调任的权衡,全落在他头上了。   他前些日子差点被亲爹一脚踹死,大病一场歇了三四天,便撑起一口力气继续做大晋储君。   他素来佩服李爻,心里存着股坚持:老师和数万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好不容易略有战果,我才得以在后方统筹调配,此时如何能掉链子呢?   只是无奈离火神君祠的烂摊子铺得太大,殿下的雄心壮志炼化成金刚球也难填那片大窟窿。   他年轻,经验太少,做事不敢跳脱出圈,身边又没个真正能帮衬人,是以时常一忙便到后半夜,收效微末。   他身心俱疲,景平来看他时,见他脸色焦黄阴暗,实在不怎样。   太子敬重李爻,对待景平当然也多三分礼待。   寒暄之后,他招呼景平坐。   景平没坐。   他钦佩太子勤勉,偏又对李爻曾夸奖赵岐这事,持着一股子蔫溜儿的酸劲:“陛下挂念殿下身体,让下官来看看。”   太子趁他诊脉的档口关切道:“孤听说老师受伤了,严重吗?伤势是否见好?”   景平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话。   “孤有时很羡慕贺大人,能得王爷教养……”赵岐话说一半,觉得不妥当,叹了口气,感叹道,“父皇欲与搁古和谈之事,孤私以为不够硬气,但……那神君祠信众刚被遣散,眼下才开始征兵,待到新兵能顶用,也是需要些日子,和谈是权宜之计。”   景平在心里冷哼,把赵晟祖宗十八辈花式骂了个遍,嘴上不论军政,只是问:“殿下近期是否有时常爱吃的东西?”   赵岐不解:“孤身体不好与常日吃食有关?”   景平糊弄道:“只是想做调配药材的参考,药食同源,减轻性质冲撞,才能事半功倍。”   赵岐垂眸细想:“自让父皇生气之后,孤寝食难安,什么都吃不下……啊,对了,倒是豫娘娘送来的山楂海棠,酸酸甜甜很开胃,但这果子性温寻常,该是没有大碍吧。”   “蜜饯殿下进完了吗,可否给下官看看?”景平道。   太子示意侍人去拿来:“只剩下一点了,”他见景平拿起块蜜饯,先凑在鼻子边闻,而后放进嘴里尝,问道,“这蜜饯阖宫都爱吃,有何不妥吗?”   他身居宫闱,自然听过阴险肮脏的手段,可这东西豫妃做了好多,铺天盖地满宫都喜欢,早反复查验过多次,没有问题。   景平顶着一张木讷的脸答道:“没有不妥,下官去太医院看过殿下近日用的药方,方子也很好。只是殿下近来常用过人参,这山楂不要吃了。”   他言罢,与太子闲聊嘱咐几句,便辞别离开了。   景平骑着马,往王府闲遛。   他心下激动不已——他尝出山楂蜜饯浸过五弊散的药汁。   但每颗果子上的药量微乎其微,被蜜饯浓重的气味掩盖,若不是他一再试毒,对那几味药基十分敏感,也是不会察觉的。   寻常宫人依靠银针查验,更是绝无可能发现不妥。   这毒是另外一种方子,与李爻所中的不同。   蜜饯是豫妃做的,可当年李爻出事时,她还不知身在何处——   只怕她背后之人,才是害晏初身体的罪魁祸首!   景平眸色阴冷,马上要揪住你了。 第084章 血口   李爻自鄯庸关启程, 伤重不能太快赶路。   这日行至天色将晚,索性在官道上拐了个小弯,去信安城修整, 正好去看看郑铮。   在官驿落脚时, 郑铮还没回来, 李爻将戎装卸下, 换上一身寻常衣袍。   眼下无事,他去院子里透气。   李爻是个稍有精神头就待不住的人,他仰头——驿馆的四方院子, 透着四方天, 在他看来跟坐牢似的。他想起这是景平的家乡,便吩咐人不用跟着,独自出门遛遛。   经郑铮费心多日,信安城大街上游手好闲之人少了太多。李爻一路走一路看, 见百姓忙于生计,日子都更有了盼头。   不知不觉, 他遛到了府衙门口。   太守胡晓已经被下狱了,继任老爷尚未到职,郑铮暂借了此处办公。李爻拿出腰牌, 向衙役道明来意。   值守的衙役们活几十年, 尚没跟郡王对面说过话, 不大敢相信地打量眼前这华发常服的公子, 诧异于这么大个人物, 不仅不带随侍还这般平易。其中一人挺机灵, 回神比较快, 言说郑大人昨日一早去了郊外的修路现场。   李爻有点悻悻,但府衙曾经是信国公府, 是景平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他心底腾起牵念。   还是想进去看看。   衙役似是听闻过贺世子与康南王牵绊很深,见李爻望着楼院发怔,便道:“郑大人或许快回来了,王爷不如进门喝茶等等,”他又压低了声音,“府宅最后一进院子多年没有挪动过,听闻世子的房间曾在那里。”   李爻目露笑意,随手一摸,摘下腰间一块玉牌递给衙役:“多谢,请兄弟们喝茶。”   他进了院子就不让人跟了,行至院尾,见那是个不大的小院,已经堆满杂物。   景平是世子,该是住正屋的。   李爻径直过去——屋子没锁,门上只有个搭扣。   他推门而入,一股潮尘味道扑面而来。这门太久没被打开过了。   他轻咳两声,拿出面罩戴上。   天还没彻底黑下,天光透过窗棂,朦胧地散进屋里。   房间里有玩具,小木马、桌椅小凳、退色的皮球、小布老虎……落了厚厚的灰尘,它们保持着当年的模样,证明这里曾经有个快乐的小男孩跑来跑去。他有开心、有难过,小小的人儿已经自有喜怒哀乐。四方墙壁恍如隔绝了时间,保护着小主人童年狭逝的弥足珍贵。   李爻忍不住细细地感受,“听”每件玩具讲述过往。   忽而,他瞥见桌、柜的夹缝里掉了个薄册子,想捡起来,却因为夹裹板直,弯不下腰。   他只得缓缓将桌子挪开,蹲下捡。   李爻觉得有趣,心下满是期待:这是小景平的习字簿么,倒要看看这小屁孩小时候的鬼画符什么样。   而他翻开的一瞬,又恍然大悟了——本子该是小景平故意“藏”在那的,因为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宝藏簿”三个字,后面还不甘心地补写道“玉尘的”。   景平说过,他生在个大雪天,所以小名叫玉尘。   李爻更好笑了,又往后翻。   第二页笔道依旧歪扭,难得的是表型很准,能看出画得是院子布局,某处标注着“×”,表示宝藏在这里。   李爻好奇心起。   他这么大个人,找小孩子藏的东西当然简单,很快在隔壁书房柜子最矮的抽屉屉子和底座的夹缝间觅得了“宝藏”。   宝藏是一把不及巴掌大的木剑,做工很粗糙,上面刻着同款歪歪扭扭的字,正面“斩妖除魔”、背面“太平盛世”。   李爻皱眉笑了,那小小孩的宏愿期冀渗他在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他毫不客气地将小宝剑据为己有,不舍地流连到天黑,才回驿馆了。   李爻这日终归是没能等到郑铮回来。   第二日一早,他听说老师住在灾建区了,便命人备好早饭,亲自给送过去。   老师、学生二人在荒郊野外草草吃了一顿早点。   李爻受命还朝,不便多留,见郑铮精气神不错,满腹心思都在整建道路上,道了“珍重”与他分别,往都城方向继续赶路了。   三日之后,王府收到了王爷的家信。   信使交信给门房时,景平正要出门。   他听说是李爻来的信,眼冒贼光,看过信皮,确定那不是一封专门写给谁的信,便迫不及待地拆开。   李爻家信中文字简略,只字没提自己受伤,只说过不得几日就能到家,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想吃玉米菜肉饺子。这是一封不让老管家措手不及的贴心馋嘴信。   景平笑着摇了摇头,再捻,发现后面还有第二页,上书依旧是寥寥几句话“未知景平归否,他有伤未愈亏气血,宫中送来的好药只管让他拿去补养,”写到这,李爻笔锋顿了一下,后又写道“想来他或许吝于使用,便告知是我说想见他好气色,饭食也嘱咐厨房多些温补。”   信末没有款,只有“均安”二字。   景平心里暖融融的,会飞了似的,将王爷要回来了的消息在府里奔走相告好几圈,千叮咛万嘱咐厨房的大师傅太师叔想吃饺子,最后去药房扒拉出合适的药材,给自己掂配出一副温补方子,着小侍醒上药,才出门忙活去了。   隔日,终于要上大朝了。   皇上顶着一张色如菜瓜的脸登殿,丝毫没预料到朝上将掀起一场针对他的血雨腥风。   他让群臣奏事。   三法司联合上奏,信安城震后重建困难,不全因民众信奉离火教所致。   这事是赵晟与三司的几位预谋好的。   几日前,他听了景平将错事推到死人身上的点拨,茅塞顿开——朕无错,诸臣也无错,将错事归咎于已犯大过之人不就得了。   反正,债多了不愁。   “详说。”赵晟道。   三司几位大人互相看看,齐齐撩袍跪倒。   刑部尚书朗声道:“三法司忤逆参奏上官,请陛下恕罪。”   赵晟装模作样一摆手:“起来吧,到底何事。”   “臣等参越王赵昆,在封邑信安城收买太守胡晓,鱼肉乡里,每年除了收纳邑金,还行买官之实,导致官商勾结,欺压百姓,百姓无处申诉委屈,才笃信陛下有神通,能看清百姓困苦。终于城外地震,阻断道路,未多损伤百姓,恰似震开了城中障目之困,引诱越王回都城自诉苦恼。陛下英明,看出其中必有污糟因果,令康南王顺路查探,扯出前番所述因果。是以百姓们更加笃信陛下有神通,这才导致百姓更为信奉,招工困难……”   好么。   这逻辑转了一圈,居然把赵晟的错处描成了神通。   还真给君臣的针锋相对砌出了台阶。   “兹事体大,你们上参亲王,其中若有诬告错漏,朕是要罚的。”   大理寺卿答道:“回陛下,此事链线完整,信安城十数万百姓皆是人证,太守胡晓自知罪孽深重,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买官卖官人赃聚在,他甚至买通劳工意图以假像蒙蔽康南王,幸亏王爷识破他的计谋。这是胡晓的画押供状。”   赵晟早知供状上面写了什么,依旧仔细翻过,越翻脸色越沉,要说他也不是全在演戏,信安城终归是他的囊中之物,他眼见有人这般作威作福,是会想把人掐死的。   越王赵昆掐指一算,没算出今日大朝会需要“渡劫”。   他到都城之后一直没走,面儿上是皇上让他好好修养,其实是把他扣下了。近来信安城闹出那么多事,他当然听到了风声。   他私下找三司的官员运作,结果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告诉他把心放肚子里,万没想到,今日一翻一瞪眼。   赵昆在年宴上被景平算计了一把,满脸起疹子奇痒难当,一抓便是一个坑,现在疹子好了,脸皮变得麻麻赖赖,委实变成了丑八怪。   如今惊怒之下,那胖如面饼的大脸充血,更仿佛变成一张烤过火的芝麻烧饼。   他蹦出来指着大理寺卿的鼻子骂道:“你!你怎么血口喷人!”   大理寺卿云淡风轻,瞥他一眼尚没理会。   赵晟便已经按捺不住了。皇上近来火气太盛,见越王面目可憎,当殿咆哮,随手抄起桌边的什么,劈头盖脸扔过去:“你自己看!这是不是你的东西!是谁?!向三司官员承诺,待平安回封邑必会谢仪后补!还给人家留了信物!”   那是一把零碎小玩意,扔在越王身上又弹落在地——三把纯金打造的小钥匙,上面都刻着“越”字。   赵昆刚刚遇事上头,现在很快冷静下来了。   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没想过最坏的情况。   如今他只要能博得自己是自由身,事情便未到绝路。   他好歹是个亲王,被捉住的错处只是贪腐,并没谋反。   于是,赵昆端正行礼:“陛下容禀,臣确实是给了几位大人金钥匙,但非是收买之意。臣听说事情牵涉到自己,打听调查进程,是害怕脏水沾身,无可厚非;几位大人也说,是太守胡晓打着臣的旗号坑蒙拐骗,臣确有过,是失察之过,”他转向三司官员,“敢问各位大人,可有到我府上搜过?搜出多少脏银?大人们可曾想过,那胡晓只有攀诬了我,自己才能获得轻判。”   赵昆敢有此问,便是因为他早防备,脏手之事他从不亲自染指,贪来的钱财被他挥霍大半,宅子、古玩字画,散在各处;剩下的现钱有九成存在太守府,莫说现在尚未抄家,即便去搜,也搜不出个所以然。   事情居然一时僵住,三法司几人没想好应对之说,不敢贸然回应。   金殿上气氛一片死寂。再这般僵持下去,事情又要给打回去重审详查了。   赵晟皱个眉头。他当然不想前功尽弃,只盼赶快让赵昆背锅,将那离火教的事情压下去。   他暂时没有好对策,想起景平日前锋芒初现的模样,不经意看向他。   景平欣然接了皇上求助的眼神,侧跨一步,躬身行礼:“陛下,微臣有话说。”   赵晟拿腔捏调地恍然道:“对哦,贺爱卿当初随晏初一同去了信安城,有何话?讲吧。”   景平半眼不看赵昆,淡声道:“越王殿下在府中养了一只猛虎,为保其兽性常以活物饲之,后来更是以人喂虎,因自幼驯养,猛虎只与王爷情义深重,听闻王爷高兴时在府内宴客,亲自下场饲虎御虎,与之同处铁笼中,猛虎温顺如大猫,”景平话说到这,看向三司的几位,“当日,康南王得知此事大怒,查明确有此兽,将它当物证运回了都城,敢问凶兽现在何处?”   刑部尚书唉声叹气:“那畜生在刑部衙门后院,每日以肉饲喂,总是吃不饱,实在是……要养不起了。”   赵晟这才恍然想起,李爻发回的奏书上曾写过此事:“快将那畜生带过来!”   赵昆稍作平复心顿时又炸了,他不聪明,也不是个傻子。   以人饲虎确有其事,但这姓贺的小子言过其实,肯定还有后招。   回想曾经,他招摇过两次。   在人前显摆他的大宠物,亲自下场以人饲喂,全身而退。   但当时那老虎本不十分饥饿,见他这个“熟人”镇定泰然,反衬出“饲料”的魂儿都吓掉了。   动物本性,惯会欺软怕硬。   可如今……   老虎已经整日吃不饱了。   依着皇上的性子,说不定要逼他进老虎笼子自证清白。   到时候,他与老虎“和平共处”,就证实了景平并非攀污;想留清白,便要以命相搏。   赵昆怒目看向贺景平:这小子心思居然如此歹毒! 第085章 急怒   辰王赵晸静立殿上, 冷眼旁观,回头看一眼贺景平,见那年轻人站在后方不远, 脸上惯是不动声色, 一番言论机锋毕露, 引得皇上着人去刑部将老虎运来。   事态这样发展, 说不定真要演出一场人虎对峙的金殿断案。   他摸不清贺景平此举是因为年宴上与赵昆的过节借题发挥,还是有更深沉的初衷。他听说景平曾在太靖阁与皇上见面,待了很久。无奈对方的医术給事情蒙上一层烟幕。   但无论如何, 他不能眼睁睁看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向右都御史眨了眨眼睛。   南晋的三法司是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方才三司对越王口诛连连,独有右都御史陈黎没事人似的,安静充当个人形背板。   这会儿, 他得到示下,眸色凛正起来, 对仪容稍作整理,侧跨出列:“陛下。”   赵晟今儿不舒服,好像夜里被人追着暴打了好几个来回, 浑身上下皱吧无比。   早起, 皇后见他这副模样时忧心忡忡。她身为正宫国母, 数载不曾说过一句劝皇上废政的话, 今日破天荒地劝皇上免朝。   而赵晟这人, 最大的优点是特别自信。他向来以明君自居, 日日按时点卯——甭管脑子跟没跟着来, 皮囊是要到朝上的。   他示意皇后“无妨”。   可也不知皇后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唠叨个没完, 从身体重要、来日方长,到磨刀不误砍柴工,说到最后,险些掉眼泪。   赵晟听得烦,懒得和她纠缠,撂下一句“皇后可知若在阵前,你此言该当何罪”就上朝来了。   结果现在倒好,他不仅身上酸痛不减,半个脑袋更像被人拿锯条来回拉扯。   他半刻都不想在朝上坐了,可碍着老虎还没来,干等更是无限放大身上的不适,向右都御史陈黎淡声道:“陈爱卿有话快讲吧。”   陈黎从怀里摸出一封奏事书,看规格不是呈递给皇上的:“这是微臣昨夜理出来的,念着事关重大,想在朝后单独奏报,但若一会儿……”他看一眼越王,那意思是怕越王让老虎吃了,“于事无益。”   说完,他将奏事书呈给赵晟。   赵晟莫名其妙,忍着头疼翻开来看,脸色越发冰冷,蓦地站起来,一把将奏书扔给越王,怒喝道:“好啊!朕只道二皇兄爱钱财,本念及先帝的疼惜和手足情谊,想待风头过去就对你网开一面,万没想到……你……”他拿起盖碗接二连三猛蹲在桌子上,茶水四溅,“你居然为了钱款,无所不用其极!朕瞎了眼!养出个里通外族的好兄弟!”   跟着,盖碗终归没能逃开劫难,被他狠狠摔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群臣大呼“陛下息怒”。   赵昆低着头,心里打着锣鼓点,捡奏书看,上面描述之事有理有据,言述有二:   第一,越王出资扩建春衫桂水阁,使羯人探子机构盘踞在此腌臜地方,康南王捉住的张不扬便是细作,此人在被押送都城途中险些丧命,至今未查清是否有人刻意为之;   第二,经此人供述,他从越王处得到湘妃怒的炼制方法,方子已经传给了羯人;   此外,张不扬还供述自己设计引诱信国公世子至郊外,意图捉捕,不想被康南王暗查先机,黄雀在后,将埋伏一网打尽。   奏书之后附着赵昆滋奉春衫桂水阁的明细账目和获利钱款。   赵昆定定站着,懵了片刻,撩袍跪下:“陛下明察,臣确实出资修建了个玩乐馆子,也是为财。从不知张不扬是羯人探子。臣色迷心窍,才从黑市高价寻来烟花逗他开心,将湘妃怒炼制方法提供之说,实在无稽之谈!”   赵晟一口气顶在胸口,由樊星扶着坐下,暂时没理伏地的赵昆,示意景平看看奏书:“贺爱卿,奉言是否确有其事?”   奏书洋洋洒洒事无巨细,多是依着张不扬供述整理的记录,同时补充了一定物证。   景平看字不慢,他很快读完内容,却持着阅读的姿势磨蹭了一会儿。   他心里盘算:   三法司上面是辰王,但他与赵昆在利益看不出冲突……   推赵昆出来更像是顶锅,顶嘉王案子里湘妃怒方子流入外族的锅。明眼人都能看出嘉王背后另有他人,若是顺利,便能把赵昆塑造成嘉王背后之人。   本以为辰王虽然手段狠辣,即便是弄出个假的牵机处鱼目混珠,也好歹不会做出伤损国运之事。如今看来,高看他了?!   景平暗咬牙关,这奏书里还有更可恨的一条——辰王轻描淡写给晏初挖了个大坑。   晏初他黄雀在后抓了牵机处的人,也上奏了皇上,却来不及细禀因果,就被战事牵扯了精力。   依着赵晟的狗脾气,疑心重又耳根子软,定然不会设身处地体会他的难处。   这颗炸雷要怎么爆,引信捻在辰王手里。   “贺爱卿,”赵晟见景平不说话,“奏书中涉及信安城中之事,是否属实?”   景平躬身:“基本属实。事发之后,康南王先后发出过两封奏事书信给陛下。一封在明,阐述了浮于表面的因果;一封在暗,说出了王爷个人的推测。那些推测来不及查证,是以王爷没走官面流程,陛下……没收到么?”   赵晟刚刚心生怨怼,怪罪李爻身经事件中,因果奏报却只浮于表面因果,经景平一说,他又不由得叹息:倒是难为晏初思虑周全。   “而且,”景平又道,“王爷在鄯庸关阻击搁古敌军,身受重伤,便是因为敌军用湘妃怒突袭,搁古与羯人近日邦交甚密,湘妃怒或许是羯人传给搁古的。”   赵晟的心又软下些,喃喃自语道:“是了,军报传来,说晏初受了伤,他向来对自己的身子不甚顾及,他……伤势如何?”   景平道:“王爷腰椎受损,肋骨断了,身上多处大伤。且他不知为何损伤血脉不自知,失血过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什么?!”赵晟大惊,“居然……居然这么重……”   景平不给他缓神的机会:“王爷知道陛下挂念,伤自然会好得快些,只是此事若引申想,微臣还有一层顾虑。王爷传给陛下的私信再如何不走官驿,也不会随意递送,送信之人更不会是能耐平平的草包,信为何丢失,人更至今不知所踪?”   这封密信是景平无中生有的,查证真伪极为困难。   可殿上君臣都被唬住了,鸦雀无声,意识到景平言之深意。   “更甚,这样的事情非是初次发生了,”景平又道,“王爷与阳剑王上的通信也曾无故丢失,如此看来……只怕内忧外患,不知暗处有多少只眼睛,肆意窥视国务军机。”   他说完,垂着眼睛不看赵晟。   正此时,越王的大宠物被运到了殿外。   老虎给关在笼子里转来转去焦躁不已。   赵晟面对殿门,自然是看到了。   他冷哼一声:“朕本来想拿这畜生吓唬吓唬二皇兄,得你认个怂,罚你两年俸禄便罢了,可事到如今……二皇兄的能耐大,背后的水也深啊,”他向三司总捕厉声道,“押下去看好了,细细给朕审!”   赵晟舍不得让他跟那老虎对峙了,他还想挖更多的事情。里通外族?劫掠要信?怎能不好好查!   三司总捕领命,向执殿武士示意。   两名武士上前行礼:“王爷得罪,请吧。”   赵昆站起来,瞪了一眼贺景平。   事已至此,他自持身份,不再做丢脸的辩白,冷哼一声随武士下殿。   他并没里通外族,皇上若是有心查,这说不定是一线生机。   赵晟脑袋疼得快涨爆了,冲樊星一扬手。   樊星“无事退朝”没待出口,又有人横插一杠:“陛下,老臣有奏。”   皇上脑袋登时“嗡”的一声,看清奏事之人,他更来气——那是他老丈人,左相苏禾。   旁人便罢了,你怎么身为亲家,都不知体谅朕,多大的事非要赶着现在说?   “国丈,”赵晟道,“朕头痛,若非十万火急的事情,小朝再议吧。”   皇上把话说到这份上,只要不是外族打到皇城根,多数人便会识相退下。   谁知苏禾执拗道:“陛下,确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赵晟话都懒得说了,哭丧一张脸扬手——说。   苏禾叉手深施一礼:“陛下,百姓笃信离火教之事,是否被越王事件推波助澜尚不好说,但无可否认,我大晋境内征工招兵困难已非一日,更甚,即便信安城有个越王,我南晋五十一州难不成有五十一个越王吗!”   言下之意:陛下,毛病就是你的,你少甩锅。   赵晟怒目圆睁。   群臣个个俯首垂肩,没人敢仰面视君。   好一会儿,赵晟才沉声道:“国丈何意?”   苏禾撩袍跪下:“陛下近日龙体欠安,为待来日还我南晋河清海晏,请陛下龙体为重,切勿过多牵念政务!”   话说完,一个头磕在地上。   话音落,又有七八名臣子商量好了似的出列跪下:“臣万死,恳求陛下龙体为重,勿念政务!”   赵晟一拍桌子:“大胆!你们……你们是要逼朕让权禅位么!”   苏禾跪在当殿正中,朗声道:“老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能眼看陛下被史官写成荒唐帝王,更不能容陛下被后世戳着脊梁骨骂。往后哪怕陛下要臣自裁谢罪,臣也要为陛下扭转千古骂名!”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请陛下先将身体养好,而后自罪于天下,承认离火神君祠漫散的危害,彻底让事翻去一篇。”   赵晟要气成个皮球了,他突然明白了皇后反常的原因——好啊!原来她是看出父亲冲撞君王之意,却不明言提醒,真是父女同心!   “国丈先起来。”赵晟冷声道。   可苏禾和诸位臣子膝盖上像钉了钉子,跪着不动。   李爻早有断言,赵晟是一副死不认错的性子:他若说太阳是绿的,那太阳必是绿的,僵持到实在没了道理,宁可承认自己不分色彩,也得坚持自己看到的是绿色。   双方石像似的对峙当殿。   赵晟想甩袖子离开,晾着这些老不死的算了。但眼看人数不少,一众人里,不乏两朝老臣。   那些老头子平时走路都颤巍巍的,今日若跪出毛病来,往后他“仁君”的名声算彻底断送了。   事情逼迫到这般田地,他不得不念及景平提起的方法。   千万般不舍,只得向早先安排好的内侍庭都护打眼色。   都护得了指令,出列道:“陛下,臣有话说。”   赵晟示意他说。   都护道:“离火教起势是因豫妃娘娘,不能全部归咎于陛下。若无穆氏邀宠,在民间散布陛下是离火神君之论,事情便不会演变成今日局面……”   话未说完,苏禾骂道:“事到临头要把黑锅甩在女子头上吗,要不要脸!帝妃们居于深宫,如何散布言论?”   都护笑了一下:“苏大人,下官只是就事论事,豫妃娘娘身居深宫,又不是坐牢。更何况,嘉王侧妃与她是姐妹,曾居王府,若想帮姐姐做什么,易如反掌。眼下不如请豫妃娘娘和那侧妃娘子上殿,对峙之下便能分辨有否破绽。臣自请前去城郊将嘉王侧妃带来。”   皇上点头允了,没说话。   他几日前点拨过豫妃,为保自身,有的情当舍便该舍了。   从都城跑马去城郊,打来回约要一个时辰。   君臣只得在金殿上等着。   赵晟脑袋确实是疼得受不了了,向景平道:“贺爱卿,给朕行个针吧。”   景平上前,给赵晟把过脉,道:“陛下现在不宜行针,病灶冲头再以银针刺激,会头痛欲裂,微臣先为陛下压压穴位,缓解少许,撑到下朝吧。”   赵晟允了,景平便在他头上手上几处穴位压揉,赵晟舒服了些,合着眼睛仰在龙椅里。   时间溜过。   内侍庭都护登殿回事,他走时发扬蹈厉,回来时锤头丧气。   连个鬼影子都没带回来。   景平早知结果如此,面上平静,低声叫赵晟道:“陛下,都护大人回来了。”   说罢,他下御阶,站回自己的位置。   赵晟闻声睁眼,自语道:“朕居然睡着了,”他见一脸苦相的内侍庭都护,“怎么回事,人呢?”   督护支吾道:“回陛下,微臣到岳华庙时,穆氏已经不知所踪,与她一起不见的还有代主持无夷子。”   “什么!”赵晟一拍桌子,“桄榔“一声,吼道,“搜搜搜!给朕搜!画影图形,发到各州!”   都护领命,又犹豫道:“陛下……穆娘子留下一封信,微臣未曾拆开。”   景平暗笑,赵晟找人做局都不知找个机灵的。   这都护大人心眼太实了,信未看过就要当殿交付。   赵晟也一皱眉,但对方话已出口,他若说晚些时候再看,只怕立刻会有人要蹦出来代劳,还是自己看稳妥:“拿来朕看。”   信被蜡封着。   不知赵晟是急还是气,信封拆了好几次才拆开。信纸很薄,殷点的墨迹隐约透了纸张,从背面也能看见字迹。   赵晟看着信,好几次深吸气,涨红了脸,最后干脆将纸揉成一团,爆喝:“岂有此理,一派胡言!给朕把这刁妇抓回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这次,群臣没再念叨“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只是躬身垂手。   更甚,苏禾特别没有眼力价地又道:“臣恳请陛下养好了身子再从长计议。”   这话在赵晟听来无异于“你快哪凉快哪歇着去吧,位子让给能者居”,他“蹭”地一下从龙椅上站起来,不顾亲家情谊,指着苏禾的鼻子连说了三个“你”。   “朕休息?好啊,朕休息了政务谁理!你拥护谁?”他一指辰王,“他吗?”再一指太子,“还是要朕即刻禅位!”   苏禾还是那副模样:“老臣恳请陛下休养龙体。”   赵晟被他这蒸不熟煮不烂的韧劲气得要炸了,突然耳朵里“滋啦”一声尖鸣,紧跟着血气撞头。   他只来得及暗道不好,眼前便一黑,直接仰回龙椅里,后脑生生磕在椅背的祥云雕纹上。   樊星第一个急了:“贺大人!贺大人快来看看陛下!”   景平有预料。   他心下不急,面上也得万分着急,快步往御阶上跑,不经意在台阶上绊了一下,几乎是扑过去给赵晟把脉的。   跟着,他拿起御案上的信刀,在赵晟中指刺破,挤出血来。   “陛下急怒攻心,性命无忧,但……”景平顿了顿,“樊公公还是速将陛下挪回寝殿,传御医吧。”   景平说话时,樊星使了个心眼,将那被赵晟团成一团的信藏在袖子里,却被苏禾看了个清楚:“樊公公,为何私藏信件!”   他言罢两步上前,抢过信纸。   这下大伙儿都知道皇上到底气什么了:   嘉王侧妃穆氏在信上说,近来听闻离火教众被遣散,君臣不和,预料到皇上这不仁不义的昏君会将错处推到她和姐姐身上。姐姐因一句讨皇上开心的话引火烧身,实在可怜。可天家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来,这是她检举夫君背信弃义的报应,早知今日,还不如一心拥护夫君。   简而言之——就该让我家王爷篡位得成。   赵晟能不生气吗?   可眼下,他已经气“死”过去了,群臣只得暂且散了。   景平跟着御驾回圣上寝殿,见太医们已经候了多时。   会诊过后,太医们得出的结论与景平一样:陛下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得开些活血药物,以备燥气撞头的不时之需。   而眼下,景平心底的另一副猜测得了旁证,他确定太子被豫妃下毒时,便在猜测赵晟会不会也着此道——父子二人前后脚身体欠佳委实蹊跷。   眼下,看来是没跑了。   只是这二人所中之毒损害的是神志和头脑,药量甚微,也如同李爻那般,依靠诊脉难以察觉。   景平暗笑:且让这些大夫治吧,赵晟中毒不深,醒了才是重头戏。   眼下他不能暴露自己,让那下毒之人知道他已经看出了根节是毒非病。   事情按照景平的计划发展。   他出宫门,让马车先回去,自己一路溜溜达达,念着李爻过不得几天便回来,心情就更好了。   街市上烟火热闹。   景平随走随看,经过路旁的小摊位,瞥见摊主在卖彩线编的小玩意:手绳、戒指,花朵、蔬菜、小动物,花花绿绿很是精巧。   他忍不住近前观看。   景平官服外面披了斗篷,摊主大姐只看出他衣着贵重,招呼道:“公子想看什么,自己玩还是想送人,不如说说用途,我来给您推荐,都是好意头。”   老百姓不就是这样吗,能吃饱穿暖,便能知足常乐。   景平一时唏嘘,若太平盛世常在,又有谁会期盼英雄出现呢?   眼前这些小玩意本是太细碎的,景平没将它们和李爻联系在一起的,可刚刚的念头飘过,他心底便腾起股强烈的祈愿——   他不要他做万人瞩目的英雄,只盼他平平安安,有一方小院,逍遥自在。   他目光在摊位上晃过,花朵、小老虎之类都是哄小孩子的玩意,独有几条手绳能称他心底的好意头。   可晏初是朝中的重臣,军中的统帅,手上系个红绳……太招闲话。   要不……系在脚踝上?   这么一想,景平来劲了:   晏初他皮肤白皙,脚腕上一道殷红,是很好看的,而且……不仅只是好看。   等他回来,若能亲手给他系上……   想到这,景平心底的悸动开始“咕嘟嘟”冒泡。   “姊姊,这红绳有讲究吗?”   那大姐笑道:“红绳子是月老爷爷的姻缘线,求好姻缘又保平安。公子要一条吗?”   景平又问:“可以戴在脚上吗?”   大姐显然深谙此道,捂嘴一笑:“公子是要送给亲密相熟的姑娘,又不想旁人看见吗?戴在脚上也一样,还可以辟邪呢,”她拿出线绳,“不知这位姑娘多高,富态吗,我估算个大概的尺寸,给你编一条活口的好不好?”   景平愣了一下,没说“那姑娘”比我矮不了多少。   “姊姊能教我编吗,我想亲手编了送给他。”   大姐更来劲了,一边教,一边笑,啰啰嗦嗦夸奖景平对人家心意真诚。   这之后,正史大人回了王府,一头扎进房,编他的红绳去了。 第086章 回家   皇上赵晟病来如山倒。又气又急, 让他的血像被点了的窜天猴顶着,直冲脑瓜顶,爆了个灿烂。   他连昏了三天, 醒来头脑不甚清晰, 话说不完整, 只会着急和哼哼, 五官有什么地方不大对称,好像是嘴歪,眼也斜了。本是个风流倜傥的矜贵公子, 几朝不慎也有了缺弊。   他不知是难受, 还是生气,说不出来哼哼唧唧,起初身边人指望他能将想说的写下来,结果笔递过去了, 他写出来的字竟没人认得。   众人没办法,只得搬救兵。太医们是成日住在宫里了。   景平都时不时被传, 有时甚至是半夜,他给赵晟行一次针,赵晟便能消停几个时辰。   以苏禾为首, 朝臣们急坏了, 逼皇上下个罪己诏, 倒把他逼成说不出话的废人, 总不能说是陛下神功即将大成, 眼下是元神离体, 神游去了吧。   太子殿下也病歪歪的。   只得加强了辰王和几位重臣的辅政力度。   这日景平给皇上行针时辰王前来探望, 他关切道:“陛下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急怒攻心么, 怎么现在连话都……还有多久能恢复如初?”   景平没抬眼,仿佛全副心思在银针上,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恭敬道:“回王爷,陛下因血冲百汇,有所瘀滞。等瘀滞散了,定时活动,便能恢复。只是急不得。”   辰王叹气没说话,片刻换话题问:“晏初快回来了吧?”   景平嘴角弯起一丝笑:“该在这一两日。”   提起这事他挺生气,每天这时候,他会去城关等人,依着他的算计,李爻一路跋涉回来会在临城修整一夜,清晨启程,晌午便入都城。   他巴望第一个接到他,可偏偏被提搂进宫,想到这,景平恨不能一针扎死这倒霉玩意算了。   他面不改色地落下最后一针,在一旁等了小半个时辰,再轻轻把针下了。   出宫回府,都过午了。   景平下车进府门,做好被滚蛋生扑的准备,却没见那团黑球。反而有人轻声笑道:“我看看,谁惹咱不高兴了?说出来我给你出气。”   他惊喜循声,见李爻从影壁墙侧面的跨院出来,似是刚刚沐浴更衣过,摇身一变又成了带着三分浪荡的世家公子,与沙场上杀伐果决的浴血将军判若两人。   午后太阳正好,打在李爻脸上,润得他皮肤净澈,像能被光线穿透,只是唇色随之清淡得让人心疼。   “晏……”景平从头到脚散出亲昵,刚想叫他一声扑过去,晃眼见他身后跟着胡伯,只得把这犯上的称呼咽了回去,“太师叔什么时候回来的?伤怎么样了?”   他快步过去,拉了李爻的手,开始诊脉。   李爻笑着,看着他,随着他,慢悠悠地道:“你刚被叫进宫,我就到了。听说有个人每天去城门口等我啊?你知不知道这叫什么?”   景平注意力在李爻脉象上,下意识“嗯?”了一声,还没回过味,李爻便凑到他耳边低声笑着:“是不是叫望夫石。”   嗓音酥松低沉,熟悉的梧桐花香气似有似无地绕过来。   猝不及防,景平被这流氓调戏得不知该摆出副什么表情。   见他愣神,李爻更得意了,“哈哈”笑着把手从他掌握中抽/出来,下意识将套在腕子上的黑镯子理正,一搂他肩膀:“吃饭去。”   景平奇道:“你不是早回来了么,怎么还没吃饭?”   李爻拿不解风情的眼神睨他一眼,道:“回来先去递令,再洗掉一身土和汗,折腾一番也就这时候了,”他笑得挺俏皮,“小别胜……那个什么来着?见你之前,我不得把自己捯饬捯饬么。”   景平知道他是刻意等他,道:“寻常时候便罢了,你现在能规律便尽量规律,”他正经一句之后,也压低声,在李爻耳边找补,“我去城关等你,你在家里等我,咱俩扯平了。”   李爻眨了眨眼,随即反应过来了,低笑着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胡伯在后面跟着,总觉得王爷这次回来有点奇怪。   嘶……也说不出是什么地方变了。   好像是跟公子更亲了。   也太亲了吧……动辄咬耳朵。都是老少爷们,这么多年谁也没避忌什么,有啥话不能给旁人听?   老家人在心里一拍巴掌:对,这感觉不是奇怪,是腻歪。   哎呦……这么一想更怪了。   饭桌上,李爻如愿以偿吃上了玉米菜肉饺子,只是他身上捆着固定骨位的夹裹,勒得太紧,根本吃不下多少。   景平见他饭量只顶曾经的一半,人因此更瘦了。他在桌上没言语,只说了近日都城的新奇事,饭后便拉他回了卧房。   环境隐秘安静下来,李爻倒不如方才人多热闹时自在了。   他骨子里颇有人来疯的潜质,人前耍得欢很是无所谓;待到仅对一人,尤其这人是刚刚接受了的爱人,便暂时难以适应,偷偷地手足无措。   他还是想不通小景平对他的喜欢为什么这般炽烈。   这样的情感,他要如何捧在心头珍藏呢?   这对一个从小亲缘淡泊、打了多年光棍的男人来说,是个顶大的难题。   景平倒一如往常,动作神态更放松亲昵了:“我看看你的伤,恢复得好便将夹裹改得单薄简易些,起码不勒着胃,”他忍不住抚上李爻的脸,“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情太浓,李爻受不了,决定甩锅岔话题:“那是鄯庸关的厨子水平太差,要不是我军务加身,真想去看看他们何德何能,把饭烧得那么难吃。”   此人虽然有不适应,但也算是在风月场上游刃过的老滚刀肉了,深知此时越是扭捏越诡异,于是自行将外氅外袍都解了,夹裹里面独剩下件里衣,才住了手。   “我帮你解开。”景平没戳破他甩锅的伎俩。   二人对面而立,景平环过李爻腰侧,解对方背后的扣子。他看不见他背后的“机关”,却种在地上似的不肯挪动半步绕去人家背后。   他把人往怀里一带,搂个着实,下巴垫在李爻肩上,居高往下看,别有用心——让我抱一下,好想你。   李爻初受伤时,夹裹扣子是系在中间槽位的,现在,已经收到了最紧。   景平跟人家腻乎了片刻,解下夹裹放在一边,小心翼翼扶着李爻,生怕他哪里还没长好,少了支撑会痛。李爻里衣领口少系了两颗扣子,交襟松敞,锁骨平直又突兀地支棱着,被白头发遮得更加欲盖弥彰。   景平被这令人心疼的美色撞乱了心,只得垂着眼睛暗暗调整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伤处:“我摸一下你骨头长得如何,要是疼了你得告诉我。平时还很疼吗?”   “嗯……好多了,幸亏神医你调的药对症,否则我这些天若再犯了咳嗽,可真要了老命了。”比起过于浓烈的情愫,李爻似乎更喜欢这种带着暧昧的温情照料。   景平不敢下重手。   摸他肋骨的伤处似乎恢复得不错,略放下心,正待再摸他脊椎的错位,便听李爻叹气道:“贺神医,你手重一点,我鸡皮疙瘩都要被你摸得掉一地了。”   这货还专把景平那点难言的非分之想拎出来说。   景平清了清嗓子,把尴尬清跑,道:“要不你去床上躺一下,我摸着你脊椎周围的肌肉僵,应该是夹裹勒的,我帮你揉开。”   放原来,李爻必得大赞景平孝心,然后把自己往床上一扔,让景平好好伺候一番。可现在,他总是有点扭捏的,生怕对方给他揉出不能言说的欲念。   迟疑一瞬,他又随波逐流地随便了,谁点的火谁灭,这臭小子要是真敢撩完就跑,非把他揪回来,然后……让他三天下不去床。   而事实上,李爻这次绝对是以色狼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为了不压到受伤的肋骨,只能侧向卧在床上,腰线因此深深凹下去。   景平再大的色心欲/火,都被他单薄的轮廓一斩而灭,闷成一团舍不得。方才设想过的无数画面全部作废,他只想让他好好休息,万不忍心借着看伤跟他折腾出些别的了。   贺大夫全心全意给他松筋正骨,没有半点不规矩。   景平的手很暖,双掌交叠,便拢了李爻后半副腰身。   沉稳适当的力道揉在腰背上,僵酸褪尽,说不出的安心放松。   李爻起初还有点紧绷,经景平万分规矩地按摩片刻,戒备心和色心都散了——因为他实在是太累了。   从过年到现在两个多月,李爻连番操劳。除了受伤昏睡那两天,他每日从没睡满过两个时辰觉。   这会儿回到家,身上清爽干净,想吃的东西吃过,又得让他万分安心的人守身边。人放松下来,困意片刻上头。   李爻功夫一流,只要不犯咳嗽,吐息向来悠长轻盈,即便此刻他半趴着压了一侧胸肺,景平依旧听不到他的气息声。   但景平能从他身型的起伏变化判断出,晏初该是快睡着了。   于是他将力道略放轻些,柔声道:“困就睡一觉吧。”   李爻的确迷糊了,嘟囔出一句“还是回家好”,就合眼睡着了。   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景平,心中没有丝毫防备,一睡便很沉。   景平一直在给他揉腰,将他紧绷的肌肉彻底揉松,帮他换了个姿势躺好,李爻也只是眉头一抽,鼻息略微有所变化。   景平在他手上抚过,轻声哄道:“没事,睡吧。”   李爻眉目舒展,又睡得安稳了。   他一觉醒来,天色暗了,见景平就在床边守着,一直拉着他的手,眸色柔和又不错眼珠地看他。   他就是怵对方这种深情的小眼神。   流氓王爷没醒干净的盹儿登时灰飞烟灭。   “脸上让你盯出窟窿来了。”他笑骂。   景平跟着笑:“不怕,哪儿呢?我给你填上。”话音未落,俯身在李爻唇角亲了一下,“这里吗?”而后又吻他眼角、眉心……“还是这?”   每次不待李爻反应过来,便又“逃”了。   李爻刚醒,脑子清醒了,眼神还发散,模样看上去懵懵的。   这让景平心底腾起一股“欺负”了他的小小快感。   他正待继续趁人之危,门口胡伯敲门:“王爷,辰王殿下着人送来了帖子。”   景平眼底流过一丝晦暗,道一声“来了”,又转向李爻柔声嘱咐:“你没戴护具,慢点起来,我扶着你。”   他将人扶起来,才去开门。   胡伯见过大风浪,不动声色地见怪不怪:果然腻歪。   帖子是封宴会请柬,时间就在今晚。   真是迫不及待啊,景平心道。   他拿给李爻看:“身体不舒服便回了他们别去了,你伤还没好彻底呢。”   李爻垂眼看帖子思虑片刻,向胡伯扬声道:“胡伯帮我们准备赴宴的衣服吧,”他又跟景平道,“该来的总会来的,躲着也没用,但这之前,你得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   或许景平对他的敬畏深刻于骨,觉得李爻说这话时,语气骤然冷了。   他怔了一下,道:“是他们兄弟窝里斗,我不过是隔岸观火,顺势摸清一些谜团的因果。”   李爻斜他一眼:“我看你是添柴加火吧?”   现在事态发展如景平所愿,在李爻回到都城前定局,没让浑水溅到李爻身上。但景平还是心虚,他跟李爻说过要趁乱查旧事,可没说过要推波助澜把皇上闹得半死不活。   他摸不准李爻的态度。   李爻在辰王和皇上的对弈中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即便能多开眼前无声的战火硝烟,后面他也必会被迫入局。   景平深吸一口气,点头承认:“对。你……生气了?” 第087章 枭野   景平问完这句话, 时间好似停滞了。   他等李爻的回答像在等一个判决。   李爻直了直腰,没戴护具喘气都轻松。可也正因如此,一口气吸得深了, 胸口一阵轻微刺痛, 人定了一下。   “还是先戴上吧, ”景平将夹裹拿过来, “我明天去工部,给你改个轻便些的。”   他蹲下细心给李爻整理衣裳,低眉顺眼显得格外温顺。   李爻看他片刻, 随手将他额前一缕碎发理好, 捧起他的脸问道:“为什么觉得我生气了?”   一时四目相对。   李爻眼睛里的温柔撞碎了景平的顾虑。   而下一刻他又非常鸡贼地想:晏初这贼滑脾气,不会是要把我骗出来杀吧?   僵持片刻,李爻叹了口气:“我生气你就不这么做了么?我又有什么资格左右你的做法……”   “晏初……”   景平想过李爻会骂他,不是骂他搅闹社稷安宁, 因为没他搅闹,这社稷也不安宁;   他觉得李爻或许会怪他做的比说的张狂, 有蒙哄之嫌疑。   可万没想到,李爻那么理性一个人,居然问出这般牵情的问题。他在皇上和辰王面前机言善辩, 在李爻面前时常卡壳。   景平下意识想说“这世上没谁比你有资格了”, 而紧跟着他又反应过来, 这不是一脑袋扎进对方挖的坑里, 甘之如饴地被他“管制”么。   旁的事情都行, 涉及他往后安危的却不行。   李爻等着, 见他半天没后文, 突然笑了:“我没生气,若一切事情如你推演, 皇权之争已是山雨欲来,有没有你依旧会爆发,你趁势寻真相,是对先人的交代,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景平眼睛一下亮了。   李爻又道:“更何况,你紧赶慢赶,生怕浑水溅到我,这份心意我稀罕得不行……”   景平开心坏了。   但他太聪明,心思总是在瞬间就会变化兜转。   他先起了疑惑——晏初他没在都城,却一直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再眨眼的功夫,他又想明白了:松钗先生是晏初的人,即便对我的算计和步骤知情不完全,也是知道关键事件的,晏初那么聪明,猜出大概并不困难。   景平没说话,站起来把李爻拥进怀里,抱得小心翼翼,又抱得很紧。   李爻在他怀里轻轻合了片刻眼睛,拍拍他:“好了,小时候没来及撒的娇现在要补回来么,让我看看脸红了没有?”   脸倒是没红,但景平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他又想起什么,正色顾虑道:“避役司虽然是你一手扶持,但也是皇权直属,眼下松钗先生只道我在暗查牵机处,若往后有一日……他看出我针对旁人,会不会……”   “换个人或许吧,但他不会的。”   “为什么?”景平问道。   李爻笑着不肯说了:“背后说人损福报,我得多攒福气,往后好跟你逍遥自在。”   景平:……真是个让人无可反驳的理由。   二人是要去辰王府赴宴的,没时间继续腻歪。   马车上,景平将近来发生的事告诉李爻。   李爻只是垂眸听,乍看像是闭眼打盹,没有动作,更没有表情。待到景平通通讲完,他才将窗帘掀开看街景,喃喃自语似的感叹道:“从前只道王爷他胸怀宽阔,与皇位失之交臂的憋闷都自行消化了,不想……他是筹谋已久。”   “筹谋已久”简单四个字,道尽了辰王的心机深沉。   他先设计损了嘉王,若非是李爻当日及时赶回来,只怕他已经带人发动了以护驾为名的宫变,一石二鸟。嘉王、皇上只怕都会殒身乱况中。   而后,他便能以辅政为由扶年轻的太子登位,再谋后事。   那次事败,他并没气馁。后因势利导,借信安城灾劫,私下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怂恿越王入都城哭穷,面上利用李爻查清越王勾结地方官贪腐,实则将早已埋下的离火神君祠的雷一股脑点燃,暗中鼓动言官刺激皇上,把赵晟闹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更甚,或许连豫妃都是他埋在宫里的暗桩,即便不是,那女人也八成跟牵机处有关联。   有缺弊者不得承大统,可眼下皇室这几位,只剩太子表面囫囵了。   这次宴请,辰王怕是要探李爻的口风,拉他站队。   “你打算怎么办?”景平轻声问。   李爻苦笑了下:“若只是皇位,他们打来打去我懒得管,平心而论,辰王殿下比陛下更合适。”   景平笑着听他说,扬手在他眉心揉了揉。   “可……他若为了争位,与外族虎狼谋皮,”李爻将景平的手从自己眉心处摘下来,扣在手心里,冷笑道,“和谈什么?我要先将那几座城池收回来。再把暗中挑事的羯人好好教训一顿。内忧难平,起码不能生外患。”   李爻的手有点冷,景平腕子一翻,把他的手挎进自己臂弯,又收在掌心里整个捂着,沉声笑道:“好。”   他没再多言,他知道自己想到的事情李爻应该已经想过了,或者他想得更远些,只是李爻依旧一心坚守着爷爷用名声、父母用性命换来的太平,未到天下大乱的绝境,他终归是不想裹进党争。   但上位者还能许他这份心思清净多久呢?   他那身体还经得起几轮战火硝烟?   他那性子能容他抛下百姓苦独自清闲吗?   景平在这一刻犹豫了。   他可以让皇上稀里糊涂直接到死,若他暗中帮衬辰王一把,是不是可以得辰王保李爻平稳安宁?   但这念头只闪现出来,就被理智扑灭了。反观辰王的暗中所为并不磊落,甚至处心积虑阴沉得可怕,跟他相与直如饮鸩止渴。   他们对李爻看中全因李爻是一把利刃,刃口利时,会狠狠用到钢锋崩裂;若刃不再利,便会弃了。   景平惆怅又揪心地想:   晏初念着难得糊涂,但该看清的,还是要看清……   免得恍然大悟那一日,悔不当初。   而我若真想护着他,便得让外族不战而屈,更甚须得去做左右天下之主心思之人。   至此,景平心里陡然生起一团枭野之志。   说话间,辰王府到了。   王府管家早在门口迎着,见二人下车,恭敬行礼道:“给康南王和贺大人问安,诸位大人来得早,我家王爷念着康南王今日才回,便将请您到府上的时间延后了。”   李爻听了“哈哈”一笑:“王爷有心了,我睡了整个下午,现在还没醒盹呢,一会儿怕是要说梦话的。万一惹了王爷不高兴,冯伯要帮我说两句好话呢。”   老管家笑着引路跟李爻寒暄,将二人引至王府三进院子中庭。   还离得远呢,便见厅内灯火通明,听闻丝竹之声杳渺飘来。   辰王坐在主位,抬眼见李爻来了,招呼他道:“晏初快来,就等你了。”   他给李爻准备的座位紧挨着自己,景平则还是在李爻下垂手。   李爻进门一一见礼。   辰王今日宴客不多,能来之人未见得是真正的心腹,却至少是与他心意相合的。   二人落座。   辰王朗声道:“晏初凯旋还朝本该宮宴接风,但陛下龙体欠安,太子殿下也略有不适,本王只得代承家宴,请了陛下的肱股之臣,为晏初贺一贺。”   李爻先是叉手行礼谢过,而后正色道:“鄯庸关外还有丢失的城池未收,下官不敢妄称凯旋,圣上急召臣回来,是为了与搁古和谈,可眼下他突然龙体欠佳,不知和谈之事该如何进展,下官只盼早日回去,将失城收回我大晋疆域。”   他说着垂眸看一眼桌上的菜肴。   辰王如今代理政务之意十足,事情倒都是寻着礼数来的,备下的酒宴珍馐没有逾越亲王仪制。   李爻继续道:“看这满桌菜肴,下官便想起还在外族残控下的大晋子民,不禁食美味如同嚼蜡,实在是辜负了辰王殿下的好意,辜负了府上厨师的手艺。”   话十分不给辰王面子。   但却向辰王表明了立场——你们要斗便斗,别扯上我,我要回边关跟外族干仗去。   辰王果然没计较,笑道:“本王也觉得有晏初在,没有和谈的必要,该强硬时便该将铁腕贯彻到底,才不会总有蛮夷之辈越界试探。如今神君祠的信众遣散,征兵之事顺利进行,明日我去兵部看看事情进展,只是……本王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战报上却轻描淡写的?”他说到这端详李爻,“确实瘦了,脸色也不好,你趁这几日,好好在府里将养,以待来日。”   辰王说完端了酒杯:“来吧,今日是给晏初接风,咱们一起敬我南晋的大英雄。”   众人一起端杯,喝了酒,吉祥恭维话嗡嗡嘤嘤,说了半天。   待到这一茬酒敬过去了,户部尚书任德年向辰王道:“王爷,下官得替贺大人说句话,”这位任大人掌管南晋财政之事多年,挂了一副财神爷的和气象,他笑看着景平,继续道,“贺大人也是我南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与相邻诸国搭建多条通行线路,是变相拓宽了商路。下官昨日粗略点算,年后月余依靠通商收纳的路费、税金可顶从前三月的收俸,若是长此下去,咱们可又要去修路了,将丝茶古道和古丝绸之路再分出支线来。”   辰王听罢,脸上乐开了花:“本王第一次与景平见面,便觉得后生可畏、非是等闲之辈,果然不该用太医院困住了你。”   景平端和还礼:“太医院谋方医人,做使节谋财医国,同样是给难处寻到解决之法,没有王爷和任大人说得那么好。”   “你看看,你看看,原来我还道你心里明白嘴却不灵,没想到原来是不乐意说,”辰王端杯,“咱们喝一个。”   辰王被李爻开宴时劈头盖脸的那句“想回边关”稳住了心思,至宴会快结束,也没再行旁敲侧击的试探。   在座众人多是问李爻前线战况和他的伤势。   李爻半点不隐瞒,将搁古军如何剥人皮制鼓,生取人骨制槌,常怀将军如何结同心索与一众将士不畏死地填炮口,绘声绘色讲述给众人听。   起初,众人面色尚算淡定,后来一个个满目悲切、敬畏,无半人谈笑了。   他言罢一段,宴厅中鸦雀无声,只有丝竹之声靡靡,与李爻所述之事一比,显得不知所谓。   辰王环视一周,正色道:“诸位大人无需这般悲凉,你们同前线的将士们一样,是不畏死的敢言之人,将军们不畏战火硝烟,为我南晋安边定域;诸位大人则不贪财、敢言事,为将士们解除后顾之忧。我朝这般文武相和,必能山河万年。”   话说得慷慨,在座文臣本有不少喝得恰到好处了,情绪被稍一煽动,简直要哭出来了,澎湃激昂又就着酒灌下去,若非是王爷还在主位上坐着,非要站起来吟诗几首,更或花拳绣腿舞刀弄剑一番,才能抒解亢奋血性。   “王……王爷……”   李爻以为这接风宴到此差不多了,再场面几句就各回各家得了,突然有个舌头都大了的醉鬼叫辰王。   还是户部尚书任德年。   他刚才夸奖景平时是微醺,现在则已经醉了七八分。   别看他给景平说好话,景平还真对他没好印象,记恨倒不为别的,只因曾听胡伯说他上赶着李爻说亲,活脱脱是当朝第一大媒公。   李爻的大事小情,贺公子心里一本暗账,一笔一笔记得清楚极了。现在媒公大人酒意上脸,脖子都红了,景平挂他一眼,更嫌弃了。   “王爷,下官有一言,虽是旧事重提,不提却实在窝得难受。”   辰王见他喝多了,提醒道:“任大人不胜酒力,话还是等酒醒了再说吧。”   任德年不同意:“非……非要当下说,再等康南王便又要走了,”他向李爻举杯,“康南王,下官称你一声大人、王爷,是场面话,但论及你我私交,我该托大自称一句愚兄,愚兄是过来人,得劝劝你。你不该为了当年太医的一家之言避而不娶,即便有一日那谶言应验,你也该给李家留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家先人已经不在,如何能彻底断在你手上啊?” 第088章 剑舞   景平气得直在心里翻白眼:这厮前两天找我把脉开平安方, 我怎么没多给他加点料呢。   可同时他又心塞——我这样扯着晏初,真要把他扯到断子绝孙么?   念头刚飘过,不知李爻从什么细枝末节察觉不对劲了。   他没理任德年, 假意咳嗽, 端杯喝茶, 借宽袖遮挡, 低声与景平道:“就要你一个,别听两句就瞎想。”   景平看他。   眼睛亮晶晶的,欣喜带着感动, 烛火衬出他眼底一片暖星河, 汪着心尖儿上的人。他拿鞋尖在桌子下面轻轻蹭了蹭李爻。   惹人偷偷摸摸地悸动。   李爻舔舔嘴唇,敛眸低头嘟囔:“什么小妖精成精?”   景平眉梢挂上笑意,假意理衣襟,低头回道:“茉莉花茶妖。”   李爻脑子转好几圈, 愣是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玄机。   景平又道:“你自己说的,‘你太师婶是个茉莉花茶妖成精……’”   李爻这才恍然, 这是好多年前他在修竹城郊忽悠人的胡说八道。   景平不仅记得清楚,而且信手拈来。   听这意思……是要一人分两角,身份很是割裂。   你忙得过来么?李爻笑着想。   会场上有丝竹之音掩护。   他俩暗度陈仓, 没人看出破绽, 但李爻那副漫不经心模样, 所有人都看见了。   明显是不想拾茬儿。   辰王捏眉心, 他曾想用女儿拴住李爻, 可李爻三番两次拒绝, 他不能将自己的脸面甩在地上, 捡起来,再甩下去……周而复始。   如今任德年旧事重提, 一来任大人是媒公托生,尤爱拉拢朝臣子女的姻缘喜事;二来这做法虽然招烦,骨子里倒不见得有坏心眼;三来他有讨好辰王之意。   可惜事办得太不漂亮,如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反正赵晸现在怎么都不信,李爻能同意娶自己闺女。   果不其然,李爻把任德年晾了一会儿,见对方依旧一脸的锲而不舍,周围也没人岔话救场,只得苦笑道:“人生苦短,孩子若来到世间早早无父亲庇佑,实在孤苦,我心意已决,任大人的好意晏初心领,但这事不要再提了。”   可任德年真喝多了,借酒劲把杯往桌子上一蹲:“李晏初!我与你爷爷忘年之交,我得替他看着你,如今摆在眼前清洗你李家二臣之名的好机会,怎么能让它流走!”   李老将军还健在时,任德年总是到府上来,老将军也偶尔去他家,这事李爻知道。   当时任大人是户部的从四品巡官,若非是二人聊得来,老李不会应承他的。   后来老将军离世,他前来吊唁,向前任户部尚书以房契作抵押,预支了三年的俸禄当慰金,诚心可鉴。   只是李爻入朝后忙着四处打仗,在都城住的日子掐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跟他委实不熟。   李爻听他这般说,蓦地一愣。   他细看对方,没判断出这人是借醉攀大辈儿,还是观望到什么风声在提点自己——若是得娶郡主,往后辰王势大,李家二臣的名声确实再无人敢提。   但前提是,辰王得成功上位才行。   且也不非要在大庭广众下行逼迫之举啊。   景平则还是很气。但他想往外蹦得找个机会,晏初这正主儿没张嘴,他一个下官小辈往外蹦跶不合适。   李爻笑着晃了景平一眼:暗自气呼呼的模样还挺可爱。   他自娱自乐的念头飘过,便收敛心神,转向任德年平心静气道:“任大人,李家到底为何背负骂名、我李爻又是否当真二臣贼子,史官一支笔,往后自有人评断。更甚,我想洗去污名,该由守大晋山河无恙,护苍生百姓无忧实现,依靠姻亲求娶高门贵女换不来忠心耿耿,”他话说到这站起来了,转向辰王道,“殿下,如今陛下龙体欠佳,两国和谈之事难免拖延,咱们可等,外族强弩铁骑下的百姓不可等,敌军敢欺凌到疆域边境,咱们就敢硬气到底,十五日之内,对方若不还城池百姓,下官便以二王子人头祭旗,将乱我边境的十几万草包通通赶回老家去!”   在座群臣听得热血沸腾,与此等豪情相比,再没人理会娶嫁之事。   辰王正要开口,眼神一飘,到嘴边的话又给噎回去了。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蓉辉郡主不知何时站在宴堂大门边,两行眼泪恣意落下。她知道李爻来了,心中惦念,来看他一眼。   谁知好巧不巧,赶上李爻又一次拒婚。   按理说,王府宴外臣,郡主不该来。   可辰王只这一个女儿,宠得没边。   他微一皱眉,向女儿招手:“既然来了过来坐会儿。”   蓉辉郡主站定了没动。这一刻她确定,这辈子跟李爻不可能有因情所起的牵系了,从前念着希望不大,终归是心有所盼。   然而事不过三,往后纵使李爻回心转意前来求娶,她也会持着一口骨气,不嫁他。   但骨气二字说来容易,撑起来千难万难。   现在她一想到与他注定无缘,眼泪就止不住地落,有心扭脸跑走,只会更加丢脸;依言大方走过去喝酒,便离李爻更近了。   到时心里惴惴情意难平,只怕会哭得更难看。   进退无门,一时僵住了。   “郡主怎么不高兴了,怕是风大迷了眼睛。”突然有人说话。   这人坐得离门口很近,官阶在众人里不算高,是兵部的侍郎。他示意侍女帮郡主拿帕子擦眼泪。   蓉辉知道有人给她搭台阶:“是了,我……风大迷了眼睛,”她又看向李爻道,“李帅心怀家国大义,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之身,不能在侧帮衬,但若国有所需,蓉辉也盼能上阵杀敌,不负民之膏血供养多年。”   她后半句话说得慷慨万分,在座官员立刻有人叫好,把尴尬压下去些。   无奈郡主的眼泪依旧不争气,跟嘴分道扬镳,狠命地往下流。   景平远远看着,心里一揪:这姑娘正如当初我追随晏初身影那般。只是我比她幸运太多了。   糟乱一片中,兵部的年轻侍郎向郡主一笑,又道:“郡主的眼睛还是不舒服吗?下官家乡有一说法,若是被风迷了眼便要看些灵动迅捷的动影,让眼睛活动开,心也就不总惦记眼睛难受了,”他看了一圈,“只是这事下官做不来,不知哪位大人会舞剑,来给郡主分分心。”   话语间指向明显,和稀泥的手艺也该是祖传的:王爷把人家姑娘弄哭了,便该由你来哄一哄。   只要李爻接话,这事便翻篇了。只是堂堂郡王、当朝右相在饮宴上舞剑供人看,若是心眼小的,八成是要记恨他了。   堂内无人说话。   景平念着李爻有伤在身,想说明因由,代劳一二,被李爻一把拉住:“不碍事,你去不合适。”李爻低声道。   他转向辰王:“王爷可否借剑一用?”   辰王迟疑:“你……伤好了吗?”   李爻笑道:“小伤不足挂齿,下官还要去鄯庸关与将士们共抗外敌,若是连剑都武不动了,刚刚的豪言壮语,岂非笑谈?”   辰王思虑片刻,向一旁侍人吩咐:“取掠春寒来。”   片刻,剑来了。   掠春寒剑如其名,极为秀丽,自重轻钢口却好。李爻倒提了剑,先向辰王一礼,而后转向蓉辉:“请郡主上座,免得一会儿我要用后背对着王爷,太失礼了。”   蓉辉郡主钻了牛角尖的伤心淡下些,依言到父亲身边坐下,怔怔看着李爻。   李爻脱掉外氅,余下里面一袭青蓝色长袍。他赴宴没戴冠,一头白发半束着,很是返璞归真,发丝与长剑亮白闪银交辉呼应,与衣裳反衬出他脸色发冷。那异常俊秀的眉宇间暗藏着一抹行伍之人的锋利。   他正待行礼起势,忽听任德年小声嘟囔:“我好意提点,你置若罔闻,你爷爷若知道你宁可散下脸皮任人观瞧都不娶亲,棺材板子怕是要掀翻了。”   他声音很小,只因李爻就在他跟前,才听得真切。   李爻苦笑:那小老头才没这般矫情。   他只当没听见,长剑交右手,剑尖指地,左手单掐剑诀,傲立场中:“给诸位献丑。”   话音落,青衣飘舞,衣袂起莲漪,一趟剑法行云流水。   动作舒缓时开阖大气,迅速时又灵动飘逸,好看得“武”、“舞”难分,若非眼下之所凡俗气过重,真就是谪仙舞于云巅的淡彩水墨,天地山水都只配为之一衬。   李爻眼波随剑走,瞥向景平,见他满眼欣赏又略有担忧地看着自己,王爷、大臣于他而言已等同无物,心里一喜。李爻不太怕旁人看出二人情投意合,本来声名尔尔,多沾一条败德背伦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他不能总朝一边。   他身形闪转,猝不及防被任德年那张半老不老的脸暗算了眼睛。顿时后悔:干嘛转回来,我要瞎了。   其实李爻对任德年印象还行,念着对方对老将军礼待,总想找机会回报。   可这人好几次持着跟老将军的交情对李爻指摘,每次都敲在李爻的反骨上,敲得他很不爽。   他长剑一抖,寒光掠影——   任德年反应过来缩脖子的时候,剑锋早已飘远了,桌上的白玉浅盏被李爻用剑尖扫底挑起。   任大人回过味来时,玉盏已被高抛在空中,正打着旋落下来。   李爻长剑一挺,直冲杯口。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将杯子一击斩碎,便做收势。没想到,长剑挑在盏中“嗡嗡”轻响,磕划之声尖利,穿透力极强,盖过了场内的乐声。   酒盏一直贴着剑尖,随长剑的动线而走,稳得像被黏住了。   李爻念着自己伤势未好,省去了花拳绣腿的卖弄,又将酒杯一抛而起,待其落下还用剑尖去接,循环往复。   第四次抛起时,酒盏在空中翻身,杯底向下,李爻长剑翻花收势,横在当胸。   “铛”一声轻响,浅盏被长剑接住。   李爻顺势转了半圈泄掉余力,他戴着夹裹弯不下腰,只得屈膝微蹲,拎起任德年面前的酒壶,在盏中斟了一杯。   任德年已然被李爻的功夫惊得合不拢嘴——   他不懂武,却听老李将军说过,所有功夫的核心在一个“稳”字,势如破竹也好,绵里藏针也罢,缺了稳,便虚若无物。   李爻这趟“花活”即便是逗人观赏,也需有十年如一日的根基,才能将刚上手的剑用得如自己手臂的延展。   他后悔话说重了,起身去拿酒杯。   李爻则剑锋一转,看似往他手边递。   结果长剑突然一偏,那白玉盏自剑尖跳下,眼看酒水泼洒,盏要碎碎平安。   玩砸了么?   周围有人低呼出声。   李爻倏然垫步卧圆,长剑灵巧平翻,惊险转瞬过——酒盏落地之前,第二次被剑接住。   他轻笑出声,稳当当起身,盏又像黏在剑上了。   “开个玩笑,任大人的杯子陪我杂耍半天,自然是要先涮一趟开杯酒,再奉还的。”   话音平缓清和,折腾好大一趟不见气喘。   他拿起盏,斟第二杯酒:“请大人喝酒,怎可以剑奉之?”   说罢,递上酒盏。   闹了这么一遭,任德年脑子清醒一大半。   按品级算,李爻是超品的郡王,当朝右相,他仗着与人家爷爷的丁点交情当众无礼,太不像话。   更何况——你管得着吗?   还拿了辰王府和郡主的脸面擦地。   蠢啊。   蠢死了。   任德年恨不能一脑袋扎在李爻递过来的酒盏里淹死自己得了。   他持着最后一点脸面,双手接过杯子,恭敬道:“下官酒后失言,王爷勿怪。”   李爻一笑,将剑交还侍人,转身回座位去。   任德年冲着人家的背影一口干了这杯特别的酒,也待坐下。   灯火缥缈间,他忽而愣了——那酒盏底部,沟壑不平。   居然有字。 第089章 可心   任德年愣神很明显。   玉盏颜色浅淡, 堂内灯火又暧昧,他一双醉眼难看清杯底刻了什么。   但他能确定,那两列凹陷的纹路是字, 不是剑尖掠出的划痕。   因为符号排列很规整。   几乎同时, 任大人意识到李爻玩笑似的泼掉第一杯酒, 是为了洗去玉屑。   “任大人, 怎么了?”辰王见他木讷,不禁好奇。   “这……”任德年举起浅盏,用杯底映火, “康南王刻了字, 下官醉眼昏花……”   光线明暗变换,任大人找了半天角度,终于看清了——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八个字撞进心里让他无言以对。   他那张在酒精刺激下如熟螃蟹的脸是不大可能变得更红了, 唯有心下惭愧得紧。   直至此刻,活了半辈子的人才切实体会到何为真正的“汗颜”。   他端向李爻叉手行礼, 默不吭声。   辰王更加莫名了,问李爻:“晏初写了什么?”   李爻笑道:“哪儿有字,任大人贪杯, 将剑尖的划痕看错了。”   辰王见他不愿说, 估摸是给任德年留面子呢, 一笑没再提。   这般一闹, 郡主的伤心淡了。   众人又开始扯闲话, 李爻坐在席上, 总是巴望着走, 可谁都没有要散的意思。慢慢地,他便即来则安, 东一耳朵、西一眼,瞧开热闹了。倒从众人的“醉话”里听出不少近来忽略的暗潮涌动。   比如。   皇上发病之前,在朝里建了一个新机构,暂时取名叫“侍政阁”,而这侍政阁里不只有官员,还包括民间学者、商贾、地主甚至寻常农户。   定下规矩,每三个月在宫中行一次“侍政议事”。   更重要的是,议事之后,要将重要提议张榜公布于民间。   皇上此举倒也不奇怪,他是被那离火教之事逼得挠头,才想出这么个披着“广听纳言”外皮,内核依然是“事不关朕,是他们说的”甩锅法儿。   只是“侍政阁”戳摊儿太温吞,第一次“侍政议事”没来及张罗,赵晟就被迫暂时直挺了。   眼下文官们又把这事拿出来说,从安全、得利、善后、几家言终归是一家言等诸多方面开始啰嗦,有赞成也有反对,叨念个不止。   辰王目光掠向李爻:“晏初在边关,是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如今说说你的看法。”   李爻不想掺和:“下官一门心思在搁古人身上,对内朝政务没有建树想法。”   辰王又要说什么,突然门外快步进来个侍人,到辰王身边耳语两句,王爷表情微妙地凝重了一瞬。   王府宴客、能由侍人冲进来打扰便不会是小事。   席上立刻蹦出有眼力价儿的官员道:“王爷辅政辛苦,若还有事忙,我等闲人便不多叨扰了。”   辰王没拦着,与众人客套几句,宴会终于散了。   宾客三两结伴往外走。   李爻爱热闹,却不爱这种绷着心眼子的热闹,他出了宴堂,半句话都不愿再废,趁人不注意,拉着景平弯进一条小路。   这是条临着院墙的蜿蜒小道,铺满了鹅卵石,与大路之间隔着水域造景。遥望过去,能见幽潭另一边灯火通明,听见笑声不断,反观李爻这边,隐月、清风、一双人,静谧得安宁。   李爻放慢了脚步,他想:或许是身边有景平,才觉得此情此景好,料想我孤身一人走这路,只会觉得凄清。   他不经意间合着月光笑了,行至二进院落中,忽而晃了神,忍不住往院墙边看。   “怎么了?”景平问。   李爻没答,站定步子,看看左右没有人,提起袍子脚下一飘。   景平“悠着点”还没出口,李爻已经越过小径边的灌木丛,往草坪深处去了。   小路很偏,常日里似是没人来,辰王面上不拘小节,院工也随主子大大咧咧,草坪仗着有灌木遮挡,已不知放任生长多久,靠近墙边处,隐有蒹葭苍苍之妙了。   看得出,李爻对这里很熟,他径直向特定方向去,蹲下拨开草丛。   荒草后面居然露出一道小门。   小得像狗洞。   “怎么……”景平跟着他,诧异道,“怎么王府有这样的地方?多危险。”   李爻笑了下:“也还好吧,太小了,成年人钻不进来。”他说着去推门,纹丝不动,“看来是封死了,便更不危险了。”   他言罢起身,一拍景平,二人又回到鹅卵石小路。   走出几步,他歪头看景平,见对方想问又不敢问,忍不住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好奇就问呗。”   景平猝不及防,皱眉冲他笑了笑。   “辰王殿下断臂前一直是太子……”李爻嗓音轻飘飘的,引出一段陈年往事。   当时南晋初立朝,尚没设太子东宫。   辰王一直住在这。   而当今圣上还是三皇子,是住在宫里的。   辰王殿下很疼几个弟弟,包括李爻这个与赵晟形影不离的皇子伴读。   他虽比李爻等人大出十几岁,闲时依然能陪几个半大孩子玩闹。   先帝对皇子们的学业要求很高,有时头一天出题,第二日要答案,从韬略到兵法,解不出来就得挨罚。   赵晟和李爻没少挨罚。   后来二人臭揍之下生“奸计”,在宫里修了一条“暗道”,是从一座废弃宫院的假山洞穿进去,把院墙凿通,出去是护城河边。沿河走小路能到辅桥,赶着哨位换岗松懈,便能溜掉。   这样一来,二人遇到难题就偷跑到王府求助,为了不连累大皇兄,在王府也挖了个门。被教导过答案,再小睡一觉,趁天亮前偷跑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美滋滋。   时至今日,这钻狗洞的秘密,也只有景平一个“外人”知道。   回想当时,赵晟还小呢,曾拉着辰王衣袖撒娇说“待皇兄登位,也不能忘了咱们钻狗洞的情谊。”——洞在人情在,山河万年。   这话当时听来着实可笑;而今看,则变成了另一种可笑。   李爻轻声道:“这玩笑似的约定,不知王爷和皇上还记不记得。”   景平目光映着月色闪了闪,他环望四下,突然微弯身子在李爻脸颊上亲了一下。   李爻没防备,抬眼看人。   “刚才你舞剑的时候,我就想亲你了,想抱你,还想……”景平虽越发蹬鼻子上脸,更不要脸的话终归暂没好意思说出来,换话题道,“那俩货记不记得我才不想知道。只是你啊,记着他们干什么,不能看看眼前人么?”   呵,不光腻乎,还被掐脖子灌了一口醋。   李爻笑着摇头没说话。   “晏初……”景平声音像没骨头似的,他看着前方悠长的小路,“你这么好,我何德何能,才能守在你身边啊。”   这要放从前,李爻会先骂一句“肉麻”,然后立刻尾巴翘上天,好一番自我灿烂。   可今天他没说话,拉着景平的手贴在嘴唇边还了个吻,再扣进掌心攥住。他垂着眼睛看脚下——我哪儿有你说得那么好,或许是我修了几辈子,才能在尝不尽的苦楚算计里,得你这么个可心人呢。   宽大的袖子和夜色成了二人牵手最好的掩护。   直到出府门,人渐多了,他们才没继续十指相扣。   景平知道李爻饭没吃好,他自己也没吃好。他扶对方上车,向赶车小厮吩咐了几句。   马车穿街过巷,停下时,景平掀开帘子问道:“你来过这吗?”   车窗直对一家临街小店。   店铺没门头,店面也小得一眼望透。   现在时间不早了,店里依然有不少客人,十张桌只空着两三张。   景平见李爻两眼发直,笑道:“听说你嘴馋啊,居然不知道这里?这家红豆沙可好吃了,去店里喝一碗,还是我去买了带回家?”   店门口一排搭了灶的大锅上烟氲袅袅,微寒的春风送来股很淡的甜香气。   李爻来了兴致:“去店里吧。”   说罢,他扯过斗篷将惹眼的白发遮了,跳下马车。   小店在窄街当中,马车停在门口碍事又惹眼,李爻跟赶车小厮吩咐道:“你多打包点好吃的带回去,跟大伙儿说今儿贺大人请客。一会儿我们自己溜达回去。”   “得嘞!那二位爷夜路当心!”半大小孩乐呵极了。   李爻把人安排打发了,迈步往店里晃荡。   店家是个大姐,很是热情:“公子进店随便坐,来点儿什么?”   李爻看景平。   景平做主道:“两碗红豆沙,一碗细面,两屉小笼包。”   李爻笑道:“饿死鬼投胎?王爷家的饭很难吃么?”   “何止难吃,”景平瘪嘴,“一口都咽不下去。”   “那一会儿多吃点。”   他二人低声说笑落座,片刻便腻在桂花味的相思甜里。   这一刻人间烟火暖了心,便不负在人间走一遭。   想来人性从来都真实,只有得不到的才倍感可贵。有人生来就在蜜罐里,衣食无忧却时时不甘,总是想寻刺激、又或找所谓的无拘无束;也有人生就是要渡劫的,经千重山,越沟壑深渊,尝尽冰霜,又总能被点滴的平静温暖柔了心肝。   李爻和贺景平,大概都是后者。   相遇,是不幸中的幸甚。   李爻腰上裹着护具,怎么待都是正襟危坐的模样,坐在角落也特别突兀。   他吃了半笼包子,喝下半碗粥,便吃不下了,干脆扭过身子,非常不嫌脏地往墙上一靠,看着景平吃。   景平被他看得不自在,把面条囫囵咽下:“你……你别总这么看我啊……”   “呦,”李爻阴阳怪气,抽出帕子沾掉景平嘴角的印子,“刚才我舞剑时,你眼珠子都黏我身上了,怎么现在反过来给我看两眼就不行?”他坏笑了下,坐直了凑近景平耳边低声道,“刚才园子里,你说想亲我、抱我,还想什么来着?”   旧账太会找时间翻。   这简直是大庭广众之下的调戏。   景平被撩得一口噎住。   他算是看透了,李爻人来疯,越是人多他越不吝,真到私下没人时,反而老实很多。顿悟这点之后,景平也弯了嘴角,但一句“到家我告诉你”不及出口,被街上突发的糟乱截住了。   似是有官军来了。   果然念头刚冒出来,官军已至小店门口。   来的是刑部衙役和金吾卫。   领头那人提着一张画像:“看到过这个人没有!”   店家懵着眼睛看了看,摇头道“没有”。   衙役便进店挨桌查问。   那画像招摇,李爻和景平两眼看出来,上面画的是越王赵昆。   他不是在狱里么。   怎么……   越狱了? 第090章 不负   衙役年轻、官阶低, 不认得李爻,照例到他这桌比对画像。   “兄弟。”李爻低声叫他,摸出腰牌给他看。   衙役惊了, 登时要行大礼。   李爻在他手肘托住:“借一步说话。”   店对岸是河堤, 比较清静, 衙役随着李爻二人到河边, 恭敬道:“不知是康南王大驾,卑职失礼了。”   “怎么回事?”李爻让他别客气。   衙役没隐瞒:“卑职不知细节,突然领命说越王在狱中不见了, 城门已严设关卡, 让全城挨家挨户搜。”   李爻沉吟片刻:“带我去狱中看看。”   衙役领命,请李爻稍待,容他跟总捕告事。   景平低声问:“真的要管这事么?”   意思很明白,越王不会无故失踪, 这里面叠了算计。   “看过再论后话,我本来也想再见他一面, 现在看来八成难有机会。”   几句话的功夫,衙役回来了,恭恭敬敬引着李爻往刑部衙门去。   衙门口灯火通明, 刑部尚书刚才在王府喝得拾不起个儿了, 只得由两个侍郎主事。李爻二人被引到花厅奉茶稍歇, 刑部侍郎便很快赶来赶礼数周全了。   李爻道:“二位大人不必多礼, 事情不归我管, 只是有几个与牵机处相关的问题未及请教王爷, 才来看一眼。”   刑部衙门关押寻常犯人之所是半露天的, 牢狱联排,一个个正方格子是石灰砂浆砌成, 门窗和一半屋顶镂空,由粗木或铸铁棍子承重。   这样犯人白天还能见点太阳。   而越王下狱了也是皇亲国戚,关在单独的隔间。   刑部侍郎引路,带李爻二人穿过联排的格子间,进入小跨门。   屋子里的监牢,看似遮风挡雨,其实上面若有心苛责,可以常年不通风、不打扫、没人说话。   这种环境下,寻常人没几日便会生出毛病,若再没人管,死了也正常。   侍郎拿钥匙打开单间门,扑面而出一股潮霉气,混合着汗馊、饭味和腐物的臭。显然,越王没受什么优待。   这两天总是下雨,返潮的地上到处湿哒哒的。   越王从出生之日便锦衣玉食,如今遭这样的罪,直如天宫跌落地狱。   李爻问:“取证之类的事做好了吗?我会不会扰了现场?”   侍郎道:“王爷放心吧,而且……主要是没什么可取的。”   李爻诧异,往深处走,展目望见牢房便也明白了。   刚才那小衙役讲述事件时用词精准,越王是“消失”了。   凭空消失——因为牢门大锁完好,牢笼却空了,人像变戏法一样不知所踪。牢房地上摆着没吃完的饭、牢门边扔着不知道擦了什么的手巾。   李爻问道:“什么时候发现人不见了的?”   侍郎答:“一个时辰之前。狱卒去打水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李爻奇道:“怎么只一人值守?”   “咳,另一个不知吃了什么,一晚上跑了十来次茅厕,都快拉死了,明日休沐,本想着今儿晚上不找人调班,结果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侍郎皱眉,这事闹不好,刑部从上到下吃连串瓜烙。   “王、王爷……”一旁狱卒搭话,“这牢狱有个传说……”   “别瞎说!”狱卒话没说完,就被侍郎打断了。   李爻笑道:“说来听听,是什么神鬼妖狐的故事,我好拿来吓唬小孩。”   众人:……   但王爷的恶趣味还是要满足的。   原来这刑部衙门是前朝一位公主的府邸。公主大约是命硬克夫,三任驸马都以失踪告终。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了公主的秘密,她对爱人有种病态的偏执,认为只有饮其血、食其肉才能与爱人灵魂融合——三位驸马因此没了命。   她的皇上爹知道这件事之后,不愿把这样的丑事昭告天下,便将公主幽禁于府内。   再后来,公主彻底疯了,整日披头散发、不梳妆、不洗脸,时不时像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或哭或笑,又或聊天游戏,日子就这么疯疯癫癫过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日上三竿公主房间内都没声音,侍女推门进屋,见公主倒伏桌前,周身血肉模糊。   她吃了自己,伤重失血,已然没气了。   眼下这间牢房,正是从前公主丧命的卧房位置。   “会不会……”那狱卒神叨叨地念叨,“是公主索命,把越王……给……”   “放屁,越王那么大个儿,公主撑诈尸了也吃不下,”李爻口不择言,眼珠一转又阴森森地四下看看,吓唬道,“我看你倒是吃起来刚刚好。”   狱卒顿时脸绿。   李爻笑笑不理他了,向侍郎客气道:“劳烦大人,我回了。”   那侍郎也有点懵,不明白他怎么简单问两句便走了。   好巧不巧,雨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   侍郎见王爷二人连随侍都没带,想叫马车把人送回去。   李爻却只向他讨了把伞,笑道:“春夜喜雨,润物无声,我俩洗洗心里的浊气。”   啊……?   这么有闲心?   但王爷怎么说就怎么是吧。   刑部侍郎目送李爻和贺景平撑伞远去的背影,心道:康南王是不是看出什么门道了,才二话不说便走了?啧,我该不该请他提点一句……   李爻低头揣着手走。   “不管了?”景平问。   李爻歪头笑着看他:“拿怪力乱神掩盖最简单的逃狱,分明是有人想让他消失。此时只怕追查也晚了。”   “嗯,”景平轻描淡写,“没证据,但我看就是今儿做东的那位捣鬼。”   李爻没再说话,他也这么认为,没人想到有人敢在刑部大牢公然开门放人,所以不知情的下官在发现越王不见时,才会往匪夷所思的方向想。   若是仔细查问,定然能问出很多看似恰好的刻意为之。   但这归不到李爻管。   景平也不说话,他才不管越王的死活,他只想印证心里的猜测。   在那之前,他要先把晏初送回去。   他侧目看人,李爻与他间距两拳。他换手撑伞,把人往怀里一揽:“离近点,我舍不得你挨淋,你就忍心看我半个身子在外面么?”   李爻在想事,没在意细枝末节,一看,景平果然半个肩膀都湿了,便干脆搂了他的腰,让他贴着自己,想想突然笑了:“果然是不一样了哦?”   “什么?”景平没明白。   “嗯……”李爻慢条斯理,“换作你只敢叫我太师叔的时候,是要一路挨淋回到家的,顶多撒娇耍赖往我身边贴贴,现在居然敢上手拽我了。”   景平讷了一下,仔细想也确实如此,便跟着笑了。   “你跟我说句实话,”李爻又道,“那次我发烧被魇住了,我听见你叫我晏初,当时你不承认、说我烧糊涂了,我真的烧糊涂了吗?”   景平睁眼说瞎话:“嗯,是烧糊涂了。”   李爻“切”了一声,明显不信。   景平笑着看他,正好撞上他也抬眼看自己。   目光交叠于伞下,放大了只属于两个人的专致。   景平霎时心如春雨般温柔缠绵,一把搂了他,拐进小巷里。   李爻见景平肩线一动,就知道臭小子要有动作。这源于武人的警觉。但对方是景平,警觉只醒个神,又歇了。   李爻笑道:“公子常日里衣冠楚楚,现在阴雨悱恻,小妖精要现原形啦?劫财还是劫色?”他那双笑眯眯的眼里只有心上人,让景平忍不住抬手描他的眼睫。   李爻被抚得垂眸,顺从的小动作掩尽了常日里的嚣张。   景平想亲他。   李爻不解风情地一扬手,戳着景平脑门把他抵住,笑骂道:“疯小子,垂涎我的美色等不及回府么,给点阳光就灿烂?”   景平温柔地把对方的手摘开,柔声道:“你伤还没好呢,若是回府去,你我岂不都煎熬?”   李爻被他流氓但温柔的理由说愣了神。   稍一分心,景平已经吻了上去。   舌尖柔和地勾着李爻的唇线,爱抚似的诱惑他配合。带着歉意,反复舔舐曾被咬破的地方。   即便那片皮肤早已完好无损。   此刻,景平很暖,也很柔和。吻里有欣赏、爱恋、品尝和探索,没有毛小子的急不可耐。   从容把李爻勾得心里痒痒的。   姓李的老流氓当下便想搂住惹火的小子按在墙上,好好教训一番。   可他雄心壮志起,身子却关键时刻掉链子。刚一吸气,肋骨间就一阵隐略的刺痛,提醒他安安生生做个病号,眼下要显威风,闹不好露怯,最后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李爻不甘心地想:食色性也,他在这方面明明白纸一张,天赋倒真高得要命。   淅雨勾心,景平略重的呼吸绕在耳边。   李爻抬手按在景平心口,感受对方一呼一吸和心脏跳动的鲜活。   这让他迷恋,让他忍不住设想属于两个人雨过天晴的未来。   若是乱事得平,与他寻个山美水美的地方种菜钓鱼,岂非人间仙境?   从前,李爻从不多念成家之事,更甚他觉出景平待他不一样,也都只是想着把话同他说清楚。   李爻并非不喜欢有人相伴,他只是不知道身体还能撑多久,他不愿意撇下心意相通的人,让爱人独留尘世数十载。   可眼下不想在一起也在了。   他的心随之坦荡:哪怕我注定短命,离开之前能和他好好在一起,彻底遂了他的意,便算对得起彼此的情意。不过,我要带他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免得往后我真走了,他一人在这染缸里受人指摘。   所以,搁古和羯人那边需得速战速决!   李爻想着劫后余生、解甲归田,又想着山明水秀间,一世一双人,还忍不住想着……   或许真有一天,景平为他成了披麻戴孝的小寡夫,一身素缟,虽然……   但模样该是挺俏的。   他心疼又恶劣地想着……   心间纵有铜墙铁壁也轰然崩塌,砸在心口,乱了气息。   景平瞬间停下了,咫尺间小心翼翼地端详他:“怎么了,你在想什么?还是伤口疼了?”   他单手扶在李爻侧腰,那硬邦邦的夹裹像身份的束缚,逼李爻艰难地强撑到底,让他心疼。   情绪瞬间盈满了眼睛,景平能对旁人面若寒霜,却总是在李爻面前藏不住心思。   李爻当然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引他伤怀,拇指磨过对方上唇,顺势游到景平后劲,不轻不重地一捏,笑道:“你是不是偷偷练了,技术这么好?趁我伤着收拾不了你,就作威作福?早晚有还债的一天。”   他说完,搂了景平顺小路回家。   景平脑袋里装满了忧和怜,结果嘴唇被对方略带薄茧的指腹掠过,配合力道恰好的拿捏,后脖子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汗毛都炸了。   不经意间,李爻的手将朵飘忽的小火苗投进他心里。   火苗爆开,牵起一趟带电的火花,情/欲上窜至百汇,下通至气海,从四肢百骸到每个毛孔都精神抖擞,最终汇聚成二字以蔽之:想要。   他深吸一口气,勉力压住要坡顶而出的觊念,脑袋里才飘过李爻最后那句话:好像……有点怪。   李爻当然不知道自己一个动作让小伙子精虫上脑了,只是搂人继续雨里漫步,轻缓道:“估计还有半年,我就辞官好不好,咱们寻个喜欢的地方过小日子去。”   景平惊得身形一顿,慢半拍地收心看他:“你……晏初,你是为了我么?”   李爻刚想说“废话”,又觉得把因果全扔给他担,太沉重了。   他笑道:“也不全是,我累了……从前只想守着心,不负苍生;如今力不从心,把眼下的事情了结,算是对李家和赵家的交代。往后,便只想不负你。” 第091章 知彼   景平被李爻一句话说得窝在心口里一把甜蜜, 跟着又从“我累了”三个字里,抠出刀子来——晏初他从来惯于强撑,该是有多难捱才肯吐露这三个字;又该是有多亲切, 才对我说。   真是悲凉又开心。   而景平素来太聪明。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突然心生更紧迫的压力:他是不是自觉身体撑不久了, 才想留下些时光给我。   可即便辞官, 若赵晟去江南之事重演,晏初他能忍心不管吗?   景平焦虑、戾气横生,尚存的些许理智告诉他空想无益。   他定了定神, 柔声道:“往后无论你想怎么, 我都会陪着你的。但当务之急,你得回府好好休息,伤员。”   李爻早就累了,到家简单梳洗一番, 躺下片刻睡着了。   景平则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他先回屋换了短打扮,从袖子里抻出块脏手巾。   正是越王在牢里用过的那块, 他趁人不备,偷出来了。   他记得自己年少受伤,是滚蛋带着李爻找到他的, 他不确定滚蛋有没有本事顺着气味找到越王, 但他总得试一试。   想要对辰王“知彼”眼下是绝佳的机会, 景平要看这人到底会把事情做到何种地步。   夜深了, 康南王府很安静, 景平鸟悄去找他汪兄。   狗子当然警醒了, 懂事地知道当下不宜吵闹, 钻出狗窝到景平身边腻歪着“呜噜”几声。   景平揉揉狗头,拿手巾给它闻:“老兄, 你要是能帮我找到这个人,我请你吃大餐。”   能不能找到不知道,反正滚蛋听明白“吃大餐”了,当场转个圈,就往门外跑。   景平牵马跟上,一人一狗回到刑部附近。   当初,不知李爻怎么训练的滚蛋。眼下它煞有介事,俯身低姿不惹眼地跑去“侦查”了。   一团黑球这闻闻,那嗅嗅,绕完一大圈,跑回景平身边,示意他跟上。   还真有门?   狗子从刑部衙门的小侧门出发,一路弯弯绕绕。   跟着“气味”要出城去。   城门关卡重重,景平不吝留下踪迹,大大方方拿腰牌出门。   一人一狗趁着月色在郊外行了一段路。夜幕里影影绰绰现出一座庄园,滚蛋来精神了,大有胜利在望之资。   这片地方景平知道。   是片不太大的农庄,养了鸡鸭猪羊,有菜地也有鱼塘。东家是城内一位富户,据说是早年间吃东西吃出了心病,干脆自己开一片地方。   越王殿下藏在这里了么?   还是他已经成了尸体,被弃在这里?   庄园养了看门狗。景平勒马想了想,再次坦荡荡,摸出腰牌,到门房叫门。   看门大爷早睡死过去了,直到自家狗跟滚蛋隔门对骂过二百回合,他才被 “汪”起来,见门口站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人,问道:“阁下是谁?”   景平摸出腰牌给老人看:“老人家,公务不便多言,劳烦让我进庄子看看。”   农庄里没值钱的东西,老人没多问,只打量着景平,觉得这位大人办公,同伴是条狗,很稀奇。   庄门打开的瞬间,滚蛋闪电似的冲进去了。   景平没让老人跟,向他借了盏油灯,追滚蛋去。   月光落在无人的庄园里,凄清过甚,阴恻恻的。偌大一片地方,暗影阑珊,菜地瓜藤被景平手中的光亮惊扰,变成形态各异的影儿,婀娜、狡诈,又或阴森。   似乎是庄园里味道变得明显了。   滚蛋目的明确,一路跑到猪圈前,停下狂吠不止。   猪都被它叫起来了,哼哼噜噜,骂骂咧咧。   景平提灯照亮。   在攒动的滚圆影子中,见个人形瑟缩在猪食槽附近。   很胖。   越王殿下……避无可避,已经纡尊降贵往猪圈里躲了么?   可这事稍微定神想,便会发觉蹊跷太多了。景平心里蓦地腾起股不祥的预感。他低唤一声“越王殿下——”。   那朦胧的人影依旧鬼鬼祟祟,倚在食槽边,藏在猪群中间。   景平顾不得了,一跃进猪圈。   刚迈步往食槽近前去,几头猪顿时警觉,抬头恶狠狠地“瞪”他。猪的眼睛被月亮打得冒贼火,不知是不是错觉,景平觉得这眼神,很像他多年前在荒野坟圈子周围见过的野狗的。   当然,几头畜生景平是不怕的,他径直过去。提灯照亮。   昏黄的光晕带着侵略性扩散——   预料之外,似是很多天没人来喂食,猪食槽被舔得比脸干净。   光晕攀过横条石槽,移至人形上,景平只来及看一眼,头皮便炸了。   他深吸一口气,自问这些年什么没见过?   可经多见广的他却顿住脚步,半步不愿再往前。   他提着灯,定住好半天没动。   他能确定自己不是眼花,脑子在须臾间分析、消化眼睛收集的信息,跟着他胃里、心里都难以自抑地翻腾起来——油灯半死不活的光亮,照着一张被啃得面目全非的脸。   脸歪向一边,脖子似断不断地在肩上折叠出个诡异的角度,苟延残喘地与身子相连。肥胖的身子也是血肉模糊的,堆坐在食槽旁,被猪一拱就随之晃动。   远远看着像是活的、偶尔会瑟缩一下。   实则死气满满。   越王已经死了、正在被吃。一/丝/不/挂,支离破碎。   景平扭头便走。   他毫不怜惜赵昆,甚至觉得他这般死法是天道好轮回。这昏王曾经以人饲虎,如今便以己饲猪,公平得很。   恶人自有恶人磨。让景平心生寒意的是后者的手段。可笑城内现在还在挨户搜查呢。   不知这主意是辰王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手下哪个门客想的。   放肆、恶毒、且处心积虑之意味浓重。   事情若如他们所愿,越王会被猪吃干净,如黄沙入海,再无踪迹可循;   即便尸体被发现了,也不要紧——是这死胖子仓惶逃窜,在农庄躲避,藏进猪圈,被猪分食。   景平回到门房处,将油灯还给守门老人。   “大人查清想查之事了吗?”老人问。   景平摸不清这老人是否知情,问道:“这就您一个人看管吗?”   老人笑了:“怎么可能?我只管看门,也不爱上里面去。里面种菜、养牲口是老陈负责,他刚匆匆来过,似是运了一车饲料进去,出来时跟我说他家有事,活物已给足了吃食,让我不用管,就匆匆走了。”   好么,更摆明了是拿越王当饲料了,只怕不需两三日,赵昆就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景平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块小玉佩,递给老人:“您只管照常生活,若往后风平浪静,您就当我没来过,更不用对旁人提起,若是万一您惹了官非,便将这个交给经手案件的人,说康南王府的贺泠知道来龙去脉。”   老人不明所以,隐约察觉惹上麻烦了,略有畏惧迟疑。   景平继续道:“我猜老陈或许不会回来了,拖几日,您发现有此迹象,该找东家说,便如常去说就好。”   老人挺精明的,寻思片刻,道:“老朽明白了,大人放心。”   景平辞别老人,带着滚蛋回家。   行这一路,他满脑子是越王那残破的鬼样子。   回到王府,依旧觉得晦气死了。   他生怕身上染着衰气扰了李爻,先奔去浴堂,把自己好好搓了三个来回,再把李爻的香囊贴身带着。   香气似有似无地缭绕出来,才将无形无尽的死意驱散了。   景平有一瞬间想冲进李爻房间抱他,撒泼耍赖,挤在他床上一起睡。   下一刻又唾弃自己:贺景平瞧你这点出息。经芝麻大的事,就想去晏初身边讨乖。   难怪他总要给你胡撸胡撸毛,吓不着。   更何况,你活儿干完了么?   想到这,年轻人叹了口气。   先悄悄进李爻的卧房,看他一眼。   李爻已经睡得沉稳了,眉目舒展,呼吸平静,这让景平的眉眼也随之柔和着。他经的、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换眼前人的安稳舒心。他偷偷摸摸站在床前,克制住轻轻亲吻对方的冲动,看人片刻,转身离开,去了书房。   片刻,书房亮起灯。   景平依着医书和李爻伤口、伤骨的位置,重新画夹裹的图样,他要把护具改得简易,让那玩意戴上舒服些。   他一边画,一边想着护具每个地方会贴合李爻身上的何处,隐有描绘爱人腰身的亲密和一点点让人脸红、难言的隐秘快乐。   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天边已泛了白。他吹熄书房的灯,趴回桌上。他被李爻平时看的书、写的字围绕着,随手拎起哪支笔都是意中人用过的……   景平可太喜欢了,他由笔墨纸砚伴着,安心地迷糊了一会儿。   天光彻底亮起来时,景平换身衣裳拿图样出门去。   他先找过松钗,之后一脑袋扎进工部衙门,把刚回来上工的陆缓堵个正着。   一整天,景平都泡在工部,悉心做监工,上赶着做学徒。   李爻那副新的夹裹是他在陆缓的指导下亲自上手做的。   完活时,天色彻底黑了。   景平跟陆缓道过“辛苦”,兴冲冲地往外跑,想赶快拿给李爻试试。   “哎,贺大人慢走。”陆缓叫他。   “大人叫我景平便是,今天实在是多费心了。”   陆缓早跟景平有背着皇上研究炸药的交情,笑了一下:“好,景平兄。王爷那面罩用得还好吗,面罩里是有夹层的,过滤粉尘的绒丝棉估摸着该换了,”他说着,在屉子里拿出个小包递过去,“这里有七八片,面具内侧脸颊边有个暗扣,一按便开,你回去试试,若是不成,你再着人将面罩拿给我。”   景平接了谢过,笑道:“幸亏无恙大哥周到,知道他咳嗽,他上阵没那面罩帮衬,才真是要了命了。”   陆缓摆手:“我哪有这么细心,何况我跟康南王不熟,不知道他身体到底如何,这是辰王殿下让做的。”   景平一愣,先是不屑地想:赵家都是一副用人朝前的嘴脸。   而紧跟着,他心底冒出另一种猜测,非常可怕——晏初自江南还朝后,身体状况一度变差,会不会是跟这有关。 第092章 算计   都城邺阳有条穿城而过的河, 延展至城郊,汪成一片碧水湖。   湖畔不知何时起了座院子,不太大, 不知道主人是谁。   这地方清幽, 常日里没人来, 今天有驾马车行至院子侧门停稳。车帘掀开, 跳下个身穿斗篷的人。   斗篷兜帽很大,遮了主人的脸,清冷的月色洒在他身上, 把他衬得像个游魂, 飘似的进了院子侧门。   他只身一人,步速很快,不知是太瘦,还是别的原因, 一半披风看上去缺少支撑,很空。   这人对院子熟悉, 从小路兜兜转转,连穿好几个月洞门,到了阁楼前, 从盘龙楼梯上二楼, 在门前站了片刻, 推门而入。   阁楼内一直有琴声传来, 曲名《捣衣》。   随着斗篷人进屋, 琴声戛然而止。   “你夫婿在宫里, 怎的还弹这么悲怨的曲子?”来人摘下帽兜, 脱了披风。   难怪斗篷显得空虚,他少了一条手臂, 是辰王赵晸。   小阁楼布置得雅致,屏风映着烛火,投出弹琴人的轮廓,玲珑婀娜,是个女子。她站起来了,像屏风上的影画活了。   下一刻,画中妖仙落了凡间——她自屏风后转出来。   “那是我夫君吗?我只想要你做夫君。”女子妆容淡雅,分不清是天生丽质,还是粉饰得巧若天成。   “想我了吗,”辰王对她笑了,“事情快成了,到时候你做我的贵妃,不要‘豫’字,换成皇贵妃,开心吗?”   美人是豫妃。   她审视辰王,而后突然哂笑道:“若没有前几日朝上的事,我或许相信你,可如今呢?你利用完我姐妹二人,便要顺着赵晟的意,让我们背离火教的锅。我知道的太多,殿下要灭口了么?”   辰王愣了一下。   豫妃又继续道:“你用我妹妹损了嘉王,用我将皇上扯下龙椅,待到大功告成那日,弟弟的豫妃又怎么能变成哥哥的皇贵妃?我妹妹呢,她今日的下场就是我的来日对么!早知如此……”她惨惨地笑了。   “她……”辰王皱眉,“不是你将她藏起来了吗?早知如此你要如何?后悔替她做皇妃了?”   豫妃冷笑:“当然不是我藏她!我替她做皇妃?说得好像是我抢了她的,当初明明是你看中我的心思比她深几分,才设计换人,这傻姑娘说不定现在还在怪我。”   辰王没接茬,只是想:原来不是她藏了人。   他走到屏风后,指尖随意划过古琴弦,铮铮有声。片刻,他笑道:“这倒真不知该如何自证了。”   “你放我走,”豫妃道,“解了我身上的毒,能帮你做的我都做完了。”   她目光追着辰王。   辰王到窗边,扬手摆弄瓶里的几枝迎春:“你昨晚着人传信予我,原来不是想我,倒是我……一厢情愿了。”   “我心系你,你断臂我替你唏嘘,更……爱慕于你,所以才肯入牵机处,帮你暗中做事,但事到如今,我倦了。”   辰王折下一枝花,捻在手里。   豫妃姐妹是他早年救下的一对孤女,当年他意在瓦解牵机处,让姐姐豫妃潜入其中,而后人算不如天算,为国清敌的心念有了变化。牵机处没有瓦解,反而让他搭上了羯人的决策者,他因势利导,依样画葫芦,暗地里建起另一个牵机处。   这事情做得极为隐秘漂亮。豫妃不知道,就连羯人也不知这世上有另一个组织,顶着他们的名头做着他们安排之外的事。   辰王殿下这手鱼目混珠,玩得相当高明。   他叹息道:“可牵机处有规矩,想要脱离,只有捱过登天露的考验。没人熬得过,更有来不及服解药,生生疼死的,”他从怀中摸出两只小瓶放在桌上,“黑的是登天露,白的是你日常的解药。”   牵机处的人都知道登天露。   那是种不会致命的毒,据说服下之后五内如焚如穿,要持续剧烈痛苦数日,只有熬过去,才会被准许离开,因为熬得过这样痛苦的人,心意坚决,强留下反而是隐患;更因为没人熬得过,能熬一个时辰的人已经算是硬气的了。   眼下,辰王的意思是让她选。   豫妃想都没想,抄手抓起黑瓶子,拔开盖子一口喝下去。   等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赵晸看着她,眼中悲怜交叠,最后化作个淡笑:“去意已决?那是你的日常解药,”他拿起白瓶推掉盖子,仰头喝下去,“这个才是登天露。”   “你……”豫妃乍然皱眉困惑,“你这是做什么!”   她后半句是少有地厉声喝问。   赵晸深吸一口气:“帮你完成心愿。本就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如今你想走,我放你走,但规矩就是规矩……”话说到这,他额头上开始冒冷汗,脸色像被洗褪色了,霎时惨白,“你喝下的解药能保证五弊散五年之内不发作,解药方子……在这里。”他从怀里摸出个信封递给豫妃,摆摆手——走吧。   之后,他踉跄到一旁,一跤摔进椅子里。   豫妃愣住了。   她想过赵晸不同意她走,也想过赵晸让她服登天露,她甚至想到赵晸会杀了她,却从没想过他替自己熬刑。   她紧抢两步到辰王身边:“你……”   她想问“你怎么样”,而并不用问,也能看出来不怎么样。   辰王四十几岁了,长得不错,素来有尊贵气度,年纪略长,英俊里透出的沉稳更胜,平素里给人的印象平和儒雅,同时又把玩世不恭和端重结合得恰到好处。   而现在,他在强忍痛苦,紧咬着牙关,冷汗泼了满脸似的往下淌,额头、脖颈青筋暴起。   他似乎不想让豫妃看他这副模样,仓促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塞在对方手里:“恩义一场……留个念想吧。我从未想过害你。离火教要拉你下水的主意也不是我同阿晟提的。”   豫妃展开帕子,见正是前些日子她让福禄还回去的。   这回,手绘的兰叶旁题了字——炽炎屡添,兰催新幄。   应和着她名字的“炽兰”。   更甚,后面署了个“晸”。   王爷再缜密、心硬,也终归有难以自已时,让不该牵织在一起的两个名字,揉在了一方手帕上。   眼泪夺眶而出。   “别哭……”赵晸手在抖,极力地保持平稳,沾干她的眼泪,“没有不散的宴席,走吧。往后……逍遥自在。”   他无力地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豫妃木讷地挪步子,没魂似的出屋。   风吹干了泪,她抬眼看天上的星星——它们遥相辉映,彼此看着,又永远不会有相拥的一日,像她与赵晸的心。   她早爱慕他,但她知道,赵晸对她爱皮相,是利用,没得真情。   眼下,她若扭头回去,能不能换来他几分真心喜欢……   赵晸的一系列应对说明他早预判到今日的局面了,处处漏着筹谋的痕迹,看似温情的放手,不过是裹了蜜糖的算计。   真以为她看不出吗?   豫妃自嘲笑了笑:自以为活得明白清醒,端着爱意,不做奢求。可到头来,还是陷进去了。头脑清醒地泥足深陷,可能到死,也是个明白的傻子。   这一刻豫妃心底迸开个口子。   对方用“真情”算计真情,叫她如何不恨?   恨意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很多真假便不重要了。比如辰王那句“我从未想过害你”。   与此同时,李爻刚吃过晚饭,正在府里百无聊赖。   辰王代政,交代他趁这几日好好养伤。   但李爻是个忙时想蒙头睡觉,真让他蒙头睡觉,他又觉得没意思的人。   他在家里待了一天就要发霉,精神稍微缓上来,开始翻箱倒柜。恨不能把王府仓库里的灰都码到院子里,挨粒擦亮。   今日景平出去一整天,晚饭时间过了还没回来。李爻便顿悟了——世上那么多深宅怨妇,都是圈家里无聊憋的。   念头划过,他又觉得拿自己与怨妇对比,怪怪的。   他溜达进书房,随便翻他记录、改良的菜谱,心想:要是哪天穷困潦倒,就把这些都卖了,得是我亲手抄的,能卖不少钱。诶……也不对,真混到那般地步,估计名声也早不行了……   咳,我想这干嘛?   胡思乱想间,他听见房门轻响,景平终于回来了!   “看什么呢?”景平放下手里的东西,到他近前,先拉过他两只手试温度。   温差不大,略放下心。   “菜谱,我这些年的心得,”李爻把册子往景平眼前一端,“看看有想吃的吗,我给你做,在家待得我要无聊死了。”   “我想吃什么都行?”景平熟络地倚在桌沿上,笑着看李爻。   “嗯……”李爻想了想,“只要你不说吃龙肉馅儿的饺子,喝太岁熬的汤,我就……唔!”   话没说完,景平贴过来,衔住他上唇,吮了一下。   李爻瞬间反应过来臭小子刚刚的问话别有用意:你小时候可没这么不要脸。   他笑着要亲回去。   可景平偏一触即分,占完便宜就跑,赶在李爻跟他反攻倒算前,直了身子抱住人:“嗯,就好这一口,怎么都不够。”   他得意得眼睛要笑眯了。   跟着伸手解李爻的衣裳。   李爻一巴掌拍开他爪子,笑骂道:“干什么,耍流氓不分地方的?”   “哟,”景平撅嘴,“太师叔可冤枉人呢,”他回手拿过带回来的东西,“想给你试试这个,我跟陆大人忙活一天的成果。”   那是副新的夹裹,从前联排的钢筋减了密度,牛皮也有多处改成镂空的了。细看这东西的针脚仔细,但不工整,不似出自老匠人之手。李爻诧异道:“忙活一天……这是你做的?”   景平有点不好意思,“嗯”一声,乐得傻呵呵的:“我想让它替我时时刻刻护着你。”   李爻指尖掠过走线,又发现腰围内侧边缘,缝了个六瓣雪花。   景平说过,他小名叫玉尘,因为他是在下雪天出生的。   李爻不知第几次被这小冰块暖了心扉:“我都舍不得用了。”   他解开衣服,由景平帮衬着将旧的取下来,换上新的。   依旧合适得如同仔细量过。   “这般合适?不见你量过。”李爻问。   “量过,”景平轻描淡写,“昨儿下午给你揉腰时,就量清了。”   李爻一噎,反应过来此话何意,老脸要红。正想给这小流氓一点教训,景平却规规矩矩帮他把中衣和外褂套好,正了颜色:“我想了一天,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昨晚的事。”   越王死了。 第093章 恩怨   虚假的风平浪静中, 转眼数日过去。   越王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   只有李爻二人和幕后黑手知道,他早带着秘密入轮回了。比如,死前接触过谁, 为何头脑一热便到都城来请皇上更换封地……   而抛开越王这个倒霉蛋, 大晋的其他为上者近来也在走背字。   皇上被当殿气晕之后一病不起, 在后宫半死不活地时昏时醒;太子殿下没比父亲好多少, 文书稍微多看一会儿就流泪不止,若稍欠休息就头痛欲裂。   这两天就连代为摄政的辰王殿下都恹恹的,脸色惨白, 走路跟踩棉花套子似的。   也正在这时候, 与搁古军议和之事终于来了消息——对方面上极为在意二王子安危,实际迟迟不交还城池,总在找理由搪塞拖延。   更甚,花信风发来密函告诉李爻, 说探到搁古军似有后方兵力调动。   他们或许是将二王子作为缓兵棋子了。   李爻知道不能再等了,一道奏书递上去, 请求重回鄯庸关,即刻将失地收回来。   辰王没做反驳,痛快批了。   这日晚饭后, 景平推门进书房, 见李爻坐在桌前不知看什么文书:“你怎么又坐这了!”他说着把李爻拉到窗边的躺椅上, “别拿腰伤不当回事, 没彻底好呢。腰骨受力太久, 要落下病根的。”   李爻笑骂他:“啰嗦, 我刚坐那不过一刻钟。”   他嘴上这么说, 人还是是很听话的,老老实实仰靠在躺椅上, 不再让腰身受力,举着文书,又看上了。   景平问道:“最近不是歇着么,怎么还有行文事务缠着?”   “兵部的事,太子殿下拿不定主意,他最近身体也不好。”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景平嘟囔一句,在飘窗边坐下,拉了他一只手,“又要走了。”   李爻把文书随意放下,双手拢了景平,措辞片刻道:“不会太久我就回来了,你好好看家,嗯?”   景平俯身将额头贴在李爻手上片刻,起身嫌弃道:“我才不在都城待着呢,他们人脑袋打成狗脑袋才好。而且看眼下的状况,赵晸八成也会去边关的。”   “为何这样想?”这念头在李爻脑袋里过过,还没来及仔细捋顺。   景平笑着看他:“他想要这天下,但他手段隐晦,显然是在意名声的。现在他朝权在握,还缺兵权,九枚梼杌符在你手上,他不会生夺,更暂不会与你撕破脸。他想要的,是先帝留下的掌武令,所以他需要一个给你雪中送炭的机会。”景平揉着李爻的手,这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   他话说一半便把后半段藏了没说——皇上该是已经知道李爻要走,也快“诈尸”了。太医院尚有能人,免了他暗中帮赵晟还魂儿的麻烦。   赵晟若是没糊涂彻底,便很快会有所动作。   前不久,景平只想在皇上与辰王的博弈中,弄清旧事;   近来他更想为李爻谋一片安宁。   只是算计深沉又糟污,他不想跟李爻说这些。   他柔了声音问:“文书别看了,早点休息好不好?”   “马上就好了,明早好给兵部送去,你陪我……”李爻话没说完,突然察觉偏窗外有异动,他一下坐起来,低喝,“什么人!”   那里确实有人。   那人没想到被发现,身形一顿。但他应变很快,眨眼的功夫,从窗缝塞进一张纸条,飞身上房跑了。   景平心道:果然来了么。   他快步过去,将纸条拿回来递给李爻。   李爻掀眼皮看他一眼才展开纸,见上面写着:子时先安殿,你与贺泠同来。   字迹很乱,笔力松散,却能看出是赵晟的手迹。   “更衣,跟我入宫一趟,”李爻说着起身往门外走,走出几步又顿下,没看景平,问道,“你神机妙算,早知有这一遭?”   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音。   景平心里一颤,他复盘刚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瞬间明白自己哪里露出破绽——他没追送信人,更连开窗看一眼都没有。   他心里一揪,舔了舔嘴唇,不知该如何说。   李爻依旧没回头,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松了口吻轻声道:“没有怪你的意思,咱们走吧。”   说罢,拉门出屋。   深夜子时,皇宫大内,万籁俱寂。   先安殿本就是供奉皇家先祖牌位的地方,白天都冷寂。   这会儿更是半个人都没有。   丈高的大门开了个缝,隐约看到供桌前的木轮椅上坐了个头发披散的人,那人身子直不起来,松垮地歪成一滩。   李爻和景平轻声入门,定步持礼道:“微臣给陛下问安。”而后,二人又向台上供的老鬼们拜了拜。   樊星站在一边,跟李爻还礼,没有帮赵晟把轮椅调转方向的意思。   李爻听景平说,皇上醒来之后嘴眼歪斜,他前几日入宫探视,对方避而不见,想来是不想被他看到。   “不必多礼了。”赵晟道。他吐字不兜风,咬字很暧昧。   李爻直起身子,没有说话。   赵晟又道:“你将回边关,朕……有东西给你。”   话音落,樊星上前,呈上个匣子,随着圣旨递过去。   李爻心中已知盒子里是什么。打开来看,果然见一方令牌静置其中,正面端正刻着“晋”字,背面居中是个铁划银钩的“武”。   这是掌武令,能调配南晋疆域内所有兵马。   诏书意思直白:康南王李爻暂管掌武令,全境兵马供其调配。   辰王再如何手段阴柔,经过这些天的沉淀思虑,皇上也已经明白他的司马昭之心。   此刻殿内君臣三人心照不宣,皇上此举是迫不得已的保命行为——辰王一日拿不到掌武令,便一日不大可能弑君;而辰王也终会有逼迫皇上交出掌武令的时候,到那时他知道此令早已交予李爻之手,才会有所忌惮,让赵晟得一线喘息之机。   “晏初……桌面上的算计你定然是懂的,朕今天要告诉你些别的……”   他语速很慢,话音不大,像个灌了风的破灯笼,缥缈地绕在先安殿的祖宗牌位前,格外鬼气森森。   李爻面无表情,烛火描着他的眉目轮廓,明暗交叠出一层莫名的晦暗气。一双眸子淡得恍如天神悲悯地垂怜世人命如蜉蝣,却依旧瞎折腾。   “朕……当着先帝牌位发誓,今日所言之事,全部属实,”赵晟一字一顿地念叨完,问道,“你知道辰王兄为何明知缺弊之人不可承大统,也要豁出断臂去救你吗?”   他顿了顿:“因为他心里有愧,那是良心替他做的决定。”   李爻眉头终于收了一下。   “越王前几日在狱中时,想以秘密换自己一条命,可他将秘密留下,人却失踪了,”赵晟语气别有所指,继续道,“他的母妃是先帝的宠妃,曾经告诉他,那赐你毒酒的主意,是辰王兄出的……辰王兄一面替先帝防备你家,又一面把你看作幼弟看护。两相权衡,他于心有愧,危急时刻,许是对你的珍稀更胜一筹……才与皇位失之交臂……”   李爻垂着眼睛。   这话几分真假不好说,从五弊散的诸多细节来想,或许是真的;从赵晟的初衷出发又或许是假的。   但这不太重要。他只是苦笑着想:从前想着拼了十来年,全叫真心喂了狗。而今又告诉我,拿我真心喂狗的人,是当年救我性命之人。   果然操控人心,唯利而已。   而人心是肉长的,李爻终归做不到看上去那般没心没肺。他心里有一丝怨。   怨老天爷和赵家是一伙的,一直拿他耍着玩,让他恨不干脆,爱不彻底。   让他的心被恩怨拉扯,撕碎了都不痛快。   景平在一边听着,他心底早有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印证——果然是他们给晏初下毒!   这猜测在他脑海里过了太多遍,早在不经意间被当做事实了。   而今终于得了确认,他心底怒意横生。   他看向李爻。   见对方脸色很不好,那模样分明是气息不顺畅、在强忍着咳嗽。   无奈,他怎么都要狠下心让赵家兄弟在相对平稳的境况下互揭老底。   他想让李爻看清,效忠之人到底是什么货色。   辰王在政务上比当今圣上英明果决,依旧藏着一副青面獠牙。   景平想拉过李爻的手给他压穴位,被躲开了。   李爻轻咳两声,淡淡向赵晟道:“微臣知道了,也明白陛下告知真相的初衷,若是再无旁的交代,臣便告退了。”   赵晟身子一僵,似乎没想到他能心平气和如事不关己。   他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像破皮球被攮了一锥子:“当年御书房的密诏,便是他放下的。”   “如此这般,倒是说得通。”李爻没语气地道。   那时起,辰王就已经开始密谋夺位,李爻若一直在朝里,显然是很碍事的。   “贺爱卿,”赵晟向景平道,“还有几句话是说给你听的。”   景平躬身:“臣在,听着呢。”   “当年信安城惨案,也是辰王兄谋划的,朕近来查到他或与羯人有勾连。是以……这天下万不能落于他手。”   最后这句话才是他叨念整晚的初衷。   赵晟口述的事实,与景平的推断高度吻合。   李爻忍不住看向景平,见他也正看着自己,那双眼睛被大殿里鬼火似的灯烛映出温度,闪过一丝淡然静致,像是给李爻安心用的。   之后,眼眸瞬间被杀父弑母之仇占据了。   景平颤声道:“陛下说什么……这怎么可能!我……”他急喘了几口气,想扑上前去,被樊星侧向拦住。   “贺大人,莫要惊驾了。”樊星皱眉道。   李爻紧跟上前扶了他:“景平!”   景平顺势趔趄,站不住了似的,往李爻怀里歪:“太师叔……我暗寻的灭门仇敌……居然……居然……”   他话音和鼻息都在打颤,抬手按着心口,把衣裳揉成一团。   眼睛里的晶莹泛起来,是在强压着委屈的模样。   若非李爻早知这是他剖砖引玉的一套好手段,当真要让他骗过去了。   可即便知道,李爻依旧是心疼,紧紧搂了他沉声道:“定神。”   景平失魂落魄,靠着李爻的支撑才站得住。   “晏初……我南晋,怎可交付于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李爻只是垂眸看着景平,顿挫片刻,定声道:“微臣明白,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了。”   赵晟摆摆手,没再说话。   李爻扶着景平,离开这晦气地方,与他相挟出宫。   上车安坐片刻,李爻想放开人,景平还在他怀里腻歪着。   李爻再次垂眼看这臭小子——刚刚他能波澜自如,定是将扎心的事实在心里预演过很多遍了。   王爷心疼之余,见小混蛋借机装模作样、没完没了,把他往边上一扔:“起开点,别起腻了,贺大人好算计。”   景平让他掀了个跟头,栽歪一下爬起来,真委屈了:“你……你不是说不生气么,”他心里只挂着李爻,只字不提自家事,“你刚才没难受么,气息……”   说到这,他瞬间反应过来什么,拉过李爻的手臂。   李爻皱眉,把手往回收。   景平则握他更稳更紧了,柔声道:“别动,我看看。”   他轻轻揭开对方的袖子,果然见手臂上几点寒亮——银针埋在穴位上。   景平气息陡然重了。   李爻不想看他这样,趁他失神收回手,两把甩下袖子:“好了,多大点事儿?”他重新把景平搂进怀里,“跟我说实话,你还好吗?”   他们彼此相爱,才能把破碎的对方一片片捡回来,捧在心尖重新拼好,从此珍藏。   过程辛苦却也幸福。 第094章 遂心   先安殿里, 赵晟没急着走。   他对着父亲的牌位默默发呆,他从未想过辰王兄的心机这般深沉。   甚至阴毒。   他印象里,赵晸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他还记得大皇兄断臂之初, 他要去跪求父皇, 为皇兄改一改祖宗规矩。   辰王却拦了他——缺弊之人往后或许会心生嗔恶, 确实不该做一国君主。   而今,皇兄心中的嗔恶真的在经年累月中,破土生芽了么?   “陛下, ”暗影里, 侍奉过先帝的老太监转出来,“陛下身子会好的,一切会上正轨,莫要过于忧心。”   时光流逝, 老人更佝偻、更像鬼了,那副尊荣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咽气, 到另一个世界伴驾去。他颤巍巍地在赵晟轮椅前蹲下,缓声道:“老奴私下做了一件事,还未向陛下请罪。”   赵晟已经累了, 撑着精神道:“阿公做什么事, 朕都不会怪你的。”   他摆摆手, 不想再说。   老太监却不依, 从怀里摸出一纸文书:“这是康南王前去西南边域时, 监军铎戌的政令, 是老奴让铎戌身边之人偷出来的……”   “你!”   对方把手伸向军务, 赵晟还是生气了。   他手抖,想接, 又懒得接。   同时他也明白老太监的意思——李爻从前在军中名声就很好,而今更是声威高涨,将在外没有政令,照样调遣兵力。如今他得掌武令在手……   老太监是在提醒他防备。   顺着那点怒意,他心里升起股烦躁,晏初待朕从来赤诚,为何父皇防他、辰王兄防他、阿公也防他!   是他们错了,还是朕错了?   “烧了吧。”他冷声道,“阿公的意思朕明白,往后不可再这般。”   老太监见他冷着脸,没再多说,将政令就着烛台烧了,又转回来,从怀里摸出个白玉瓶子:“这是陛下当年交予老奴的……说是康南王所中之毒的解药。”   赵晟眼睛一亮,但他现在半张脸动不得,眉目呆滞僵硬,像个被夺舍的呆子:“那快着人给晏初送去!阿公怎么不早拿出来?”   老太监没动,却道:“如今陛下、太子殿下同时有恙,太过蹊跷,老奴怀疑是辰王殿下以毒谋害,老奴听陛下说过,康南王所中之毒名为五弊散,解药极其难得,若陛下、太子殿下也中此毒,这解药……只有一份。”   赵晟脑袋发胀,老太监的声音像只苍蝇在他脑袋里环绕,他烦了:“罢了,先找御医看过再说。”   言罢,他示意樊星推他回去。   赵晟登基以来,第一次不摆御驾,只凄冷冷地凭月光照亮去路。   乘着同样的银洒光亮,马车在王府门口停稳。   刚刚李爻搂了人,低声一句“你还好吗”,把景平心里的不痛快扫没了。   现在二人下车入院。   胡伯、孙伯正在当院下棋,等人回来呢。   “王爷、公子饿不饿,吃点东西再歇息吧?”胡伯迎过来。   景平看李爻一眼,又溜达过去看看残局,乐呵道:“杀得这么激烈,二位继续,我照顾太师叔就好。”   李爻再过两天就要走了,乱中的片刻宁静弥足珍贵,他只想和他单独过。   结果吧,李爻什么也不想吃。   他日常便不喜欢人伺候,自理洗漱时,心思已经转到掌武令上了。回屋往床上一坐,摸出那块牌子看——为了这破玩意,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死多少人。   正自出神,景平敲门进来了,也换了衣裳,披散着头发,看模样就是起腻来的:“乏累吗,我帮你行一回针。”   李爻看他。   他知道景平心里不可能没波澜。旧事如同一道伤口,不流血了疤也还在,景平经年日久对真相的推演,是一次次对伤口的轻剌慢磨,避得过被骤然告知真相时,如一刀将伤口豁开的疼,是因为痂早已被他自己掀过无数次了。   都是疼的,疼法有区别而已。   李爻没拾茬儿,拉他坐下:“你跟我说实话,想不想报仇?或者讨个说法?”   他问得漫不经心,随手把掌武令撇一边去。   景平看他这模样有点想笑,忍不住捋了他一把白头发捧在掌心,摇了摇头:“不忍心糟蹋你的心血。”   白缎子似的发丝绕指柔,很美,是被痛彻心扉染出的颜色。   他顿了顿,抬眼看李爻:“我总说想护你,终归是将你拉下水了……”   “拉下水?”李爻抬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景平。   不知为什么,景平在那双眼里看出别有意味,让他不敢直视,仿佛再继续,就会勾起他心里另外的情愫。   他别过脸没看他。   “怎么不看我?”李爻笑着问,“你我本就在泥塘里,何来拉下水之说?”   景平垂着眼睛苦笑了笑:“掌武令在你手上,不要轻易还回去了。”   若不能卸甲归田,若有一日,龙椅上那位倒行逆施,你便坐上去,好不好……我一定为你扫开所有算计,只有这样才是真的护你周全。   这念想不是第一次在景平心里冒出来,却从未如此强烈过。   李爻不知对方的心思,还是那样看他,心道:他借力打力的算计环环相扣,只怕现在辰王殿下没想到自己阴沟里翻船,想要的东西已经飞了。   “皇上和太子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但景平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晏初……”他展臂搂着李爻裹在怀里,合上眼睛,贴着他的脖颈蹭了蹭。   亲昵让李爻一时恍惚。   他向来受不得这般奉若珍宝、过于细腻的情,因为经历在他心底埋了一颗种子,让他骨子里觉得感情太牵心,往后总会有巨大的陷阱等着。   即便他全心全意信景平,意识里的怕也很难被理智轻易消磨下去——小景平眼下再如何算无遗策,不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么。他能以一人之力对抗皇权世族吗?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矫情——他不是还有我么。   他抬手搂了景平,一下下抚摸对方的头发。   他想做些什么,让自己安心,也让对方安心。   心念一变,李爻忽而嫌弃景平发间埋的面罩带子:太影响手感。   他抽手拽开。   半片面罩倏然而落。   景平被吓一跳,在李爻怀里抖了下:“晏初你……”   端睿之人方寸骤失,巧妙地勾起李爻心底招欠又邪恶的欲/念,他把景平从怀里扶起来,捻着他下巴柔声问:“怎么了?”   景平戴惯了面罩,脸上突然什么都没有了,一时慌乱,而后他看李爻似笑不笑的表情,知道对方不正经的魂儿醒神了。   他小坏心眼一转,别过脸:“怕你嫌我。”   李爻皱眉头笑着看他,像是分辨这句话里几分真假。   而景平逗闷子似的就是不看他,眉心微蹙,眼神很游移,突然转身要将面罩抢回来。   李爻有防备时,臭小子是不可能一招得手的,果然那面罩被王爷左手抛、右手接,完美地带出一道幽光,掠过景平头顶。   景平抢了个空。   李爻再一甩手,面罩已经稳稳当当飞到桌上去了。   “晏初你……别闹!”景平似是真的有点急,起身要去拿面罩,没彻底站起来,被李爻一把扯回来,险些跌倒。   李爻顺势接住他搂进怀里抱了,食指刮过他鼻尖:“往后一辈子,你在我面前都要戴着那玩意?早知道当初就不送你了。”   刚刚景平一系列行为别有用心,是顺着李爻的恶趣味演戏逗他玩来着。   现在他则真的惊了。   他仰在李爻臂弯里,“宁死不屈”地拿一条胳膊肘撑着床,不肯彻底被放躺。   他怔怔看对方,李爻堪比丹青描摹的精致容貌就在眼前,近得让他恍惚,柔和得让他心醉,在醉里夹着被勾得难耐的心痒痒。   “你……你……你刚说什么?”景平问。   李爻更乐了:“想遂你的心,你倒傻了?被小庞传染,怎么还磕巴上了?”   景平心脏狂跳。   李爻从前不拒绝他,但多是被动的默许。   近来对方接二连三给他承诺,刚刚“往后一辈子”之言,不像话里带着郑重,风格非常“李爻”。   他一时愣神,李爻已经用手指在他唇上描一圈:“怎么长的,这么好看?”他笑,“我尝尝,好不好吃。”   跟着,流氓真的俯下/身子,用舌尖舔开景平的唇缝,把人缠了一遍。   从前多次都是景平惹人家,而今李爻一展才华,景平立刻懵了。   他何曾想过,晏初这么会……招人,这么会调情。吻起初若即若离,带着恰到好处的侵略性和依依不舍,而后便只剩微末的强势,给人一种被引诱了也义无反顾的安全感。   景平被亲得晕晕乎乎,也不知怎么就让李爻彻底放倒了。那人居高而下撑着身子笑:“喜欢吗?哪只小狗脸这么红?闭眼。”   声音低沉温柔,蛊惑人心。   景平下意识听了他的话。   眼睛闭上,人更加敏感了,他片刻心里一团火起,随着心意搂住李爻,将他腰带抽开,手还不待往衣缝里探……   李爻突然“嘶”地抽了口气,人定住了。   跟着不怎么灵便地撑起身子。   指不定是抻到哪处伤了。   果不其然,李爻坐直身子,微蹙着眉,满脸败兴的气苦。   他衣裳已经阑珊,脸颊染着浅淡的红,白发恣意地铺散开,有种谪仙落红尘的败德招惹。   仙人随手彻底抽开腰带解夹裹,嗔道:“影响发挥。”   有点气急败坏。   景平起身问:“哪里疼了?”他不放心,“不行,我得看看你的伤。”   李爻把夹裹抽/出来:“哪儿也没疼,就是刚才弯着腰,它戳我胸口。”他下意识想把东西撇开,念起这是景平亲手做的,于是压住脾气,好心气儿地把东西折好放一边,随口抱怨,“我都为国效力伤成这样了,该找皇上要些补偿。”   他说完不当回事,登徒子似的掠起景平颈侧的长发,贴在鼻子边闻了闻:“美人好香啊。”   景平却皱眉,一脸不高兴地看他:“晏初,你怎么在床上提别的男人?”   李爻下意识想笑他“乱吃什么飞醋”,但看他神色确实不大对,愣了一下。   片刻的顿挫,景平会变脸似的,笑眯眯地扑过来,护着他后脑把他放躺下,“伤没好呢,不能太劳神,”他贴着李爻的耳朵,“你刚说遂我心的,我伺候你。”   而后,他撑开李爻双手,与他十指交握,将他按在床上,俯身吻下去。   李爻乍没反应过来对方的逻辑,脑袋转好大一圈终于拐过弯了:好啊,小王八蛋!好一番借题发挥的曲转乾坤。 第095章 痴情   李爻挡得住刀锋箭雨、顶得住无端算计, 唯独受不了细腻到每根头发丝都被珍视的情感。   景平的吻落在他额头上,细细密密杂乱地向下,将他吻得忍不住合了眼睛。吻也落在嘴唇上, 没有他撩逗对方的坏心思, 平铺直叙透着欲/望, 欲/望里藏着极深的爱恋。   李爻很是不知所措。   若说纯粹的欲/望不过是一场欢愉的交换, 那么景平待他则绝对不止于此——景平爱他,给他的爱意太拿得出手,到了床上反而成了对他的束缚。   他明知景平刚刚借题发挥, 自有小心思, 却依旧揣着明白,难得糊涂地不忍心将他推开。   景平的手很轻,吻也很轻,像伤药一样, 逡巡过他身上每一道旧伤痕,与沉默记录着他过往的疤痕共鸣。   不用言语, 已经通感。   吻越发向下.   李爻惊了,托起景平的脸:“你不用这样!”   景平抬头,伏在他身上挺坏的一笑:“你说要给我聘礼的, 不是只要你有吗?”   这……是一个意思吗?!   李爻震惊于这小子张冠李戴的能耐, 被骚话一口噎住。   景平又道:“伺候太师叔, 天经地义。”   更怪了。   “不好意思吗?”景平声音松松散散的, “刚才你要我闭眼的时候, 挺风流自得呀。”   李爻:……   景平凑过来, 贴着他的耳朵道:“闭眼。”   不及李爻反应, 他眼前一晃。   那坏小子用衣带蒙了他的眼睛,熟练地打了个结。   深蓝近黑的衣带上勾着银线, 衬得李爻极少有地露出种不知所措的美。   美到极致,有股妖气。   李爻下意识想把带子揭开,被景平一把按了手。   “情趣。”景平指尖自他额头、鼻尖描到嘴唇、下颌。   而后他重新吻他。   不再给他多言的机会,用柔情将所有顾虑和拒绝都融化了。   李爻轻轻抽一口气,像一声叹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景平对这反应满意极了,回手扯落了帐帘。   贺景平说到做到,确实是“伺候太师叔”,他不让李爻多挪动,直到自己也夙愿得偿,搂了李爻在怀里。   对方身上依旧半点汗星不见。   李爻背对他躺着,耳根比平时红很多,被银白衬着,不自知地招人。   景平忍不住啜他耳朵后面的一片皮肤。   “还没闹够?”李爻闭着眼睛,听语气有点不乐意。   他现在的感觉很难评,想他翻手云覆手雨,说一不二,从没想到有落得如此下场的一天——臭小子再如何待他似水柔情,先照顾他不憋屈,那事实也是他被人家得手了。   可这好像又是他自愿的。   不对劲。   心里,身上都不对劲。   景平被他一声低喝,立刻收嘴,手臂倒更紧了几分。   “我要被你勒死了……”李爻抱怨。   景平又赶快松开些:“我……就是太高兴了。”   李爻嗤笑着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垂眸看见自己身上的斑驳,假嗔道:“你这些招数从哪儿学来的?简直比流氓还流氓。”   景平笑道:“只是随着心意,对你做了想做的事,还想更浓烈放肆些,怕你……的伤,吃不消。”   李爻难得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不甘心道:“你还蒙我眼睛,难不成往后每次都不让我看你?”   他知道景平大约是因为脸上的伤痕自卑。   美其名曰是情趣。   我信你个大头鬼。   而景平的脑回路则是搭在另一个岔口上的。   “往后每次”被他精准地画了重点,他怕把人惹毛了,没摘出来得瑟,在心里偷偷品味好几个来回,脸上只露出丝不正经的甜笑。   李爻一指头戳在他脑门子上:得了便宜还卖乖。   景平乐得如此,脑壳给戳出个窟窿都能冒出糖来。   “不困吗?”他傻笑,换话题,“我给你揉揉,你好好睡一觉好吗?”   问完不等李爻回答,兀自起身,生怕对方骨头还没长好,帮他翻了个身,自他肩颈的肌肉和穴位起手,一路向下揉压。   这回真的没什么旖旎情欲了,李爻知道,这小混蛋觉得委屈了他,变着花样给他补偿。   景平的手掠过李爻左边肩胛:“这是刀伤?怎么来的?”   李爻肩胛骨旁有道极深的疤,皮肤增生的颜色都浅淡了,却依旧厚重。   当年一定是万般凶险。   “唔……”李爻懒洋洋的,“我第一次上战场是做前锋营统领,带人冲在最前面,可不会像现在似的,有很多人随护。当时陷进敌军战阵难以突围,死了好多兄弟,我被人一刀扎在后心,眼看不行了。就是这次,辰王殿下亲自带人来救我,我捡了一条命,他丢了一条手臂。”   九死一生,不过如此。   辰王这人太复杂了。实在不知该如何评说。   景平没再说话,专心给李爻舒筋活络,片刻把人按得睡着了。他扯过被子盖了他,轻轻侧卧下看着他。   李爻行伍惯了,睡觉总留着三分警醒,寻常时稍有风吹草动便会醒了,而现在景平一系列的小动作做过,李爻还是睡得很沉。   久不释放,累了吗?   还是你对我早已经彻底放心了?   景平这么想着,嘴角弯起一丝笑意。   他借微光看人,李爻没什么表情,安静让他换了一种气质,没防备、很乖巧。   景平实在忍不住,悄悄掠开对方的碎发,在他眼睛上亲了一下。   这下把人搅合醒了。   李爻困劲正上头,皱着眉,没睁眼,抬手把景平按进怀里搂了:“睡觉,不睡滚出去。”   以景平的聪明才智,当然选择老实缩在他怀里认怂。   哪怕瞪眼到天亮,给他当一夜搭手抱枕都甘愿。   李爻一觉睡到晌午,王府里安安静静,没人来吵。   他睁眼,见景平还在他怀里,不知是早就醒了还是压根没睡,正深情款款地看着他。   他顿时被惊得一阵咳嗽,借势起身,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跟做梦一样。   景平紧跟着他起来,拿衣裳给他披:“有哪儿难受吗?”   李爻深吸一口气,瞥一眼景平关切的表情,把“难受也是我自以为是,活该自作自受”咽回去,要翻身下床。脚出被子,晃见脚腕子上一道红。   他皮肤白,那红艳得像血痕一样扎眼。   那是条线编的红绳,尺寸很合适地绕在脚踝上,带着个精致的结扣。   他狐疑地看景平:“这什么?”   景平抬起自己手腕晃了晃,他也带了一个:“月老的红线,盼你高枕安卧,见事心喜。”   他本想编个同心结,但想起战阵上的同心索,便默默改了平安结。   “你编的?”李爻问。   景平有点不好意思:“编了好多次,总算规整能看了。”   这行事风格异常小儿女,却让李爻很难不顺从珍稀。   李爻又笑着问:“那怎么你戴手上,我就得戴脚上?”   景平更扭捏了:“想让你一直戴着,又怕给你惹麻烦。”   心思太细腻。   王爷老大不小、光棍一个,若被发现手腕上凭白出了条红绳,指不定招来多少口舌。   李爻捋着锦线:“我很喜欢,”他又看景平手腕,“诶?怎么你的有织银线,我的就没有?”   说着,他拉过景平的手。   距离近了便看出那哪里是银线?分明是他银白的头发,精细地编在锦线里,在平安结两旁缠得紧密,像两个收尾的小银环。   这……   李爻无言以对。   不知是该说对方痴情,还是癫了。   他咽了咽,决定战术撤退,穿衣裳下地,转到屏风后洗漱:“我去一趟兵部,晚上回来吃饭,你没事就老实在家等我。”   这副口吻,让景平心里蓦地一喜。   李爻则颇有“负心汉”的架势,说走就走。   但他终归还是被小情人拦住了,半推半搂地请他屈尊移步到厨房,伺候着喝一碗粥,又喂了一角馅饼,才罢休。   小情人送负心汉到门口:“太师叔,工部给你的面罩呢?”   李爻不明所以:“和盔甲在一起吧,怎么了?”   景平掀开车帘,扶瓷器似的送他上车:“无恙兄说那面罩里有滤片,让我给你换一换。”   “回吧,难不成你要送我去兵部么?”李爻摆摆手。   那臭小子看着他笑,神色里满是亲昵,像是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李爻终于忍不了这份腻歪了,轰他道:“快走快走。”   早没发现你这么粘人呢。   景平转身要下车,突然转头回来,在李爻嘴唇上深深找补了个吻。   李爻猝不及防,几乎仰过去了,重心不稳要回手撑座椅,须臾间得景平适时在背上一撑,稳了重心。   色狼得逞笑得更像花儿了,放开他轻声道:“早点回来。”之后掀帘蹦下车,屁颠屁颠回府了。   事态至此,已经脱离开李爻的预想和控制,一路疯癫走势,难以预估。   他无处伸冤,没得理说,暗叹一声:自己要宠的人,多没边儿也是自找的。   “走吧。”他沉声吩咐。   可能是有火,嗓子有点哑。   景平从昨天到现在开心得不行,回到府里,看什么都更顺眼了。   他独自去库房,见武器架上将军的盔甲挂得规整,面罩和头盔擦得锃亮,放在一起。   景平拿起面罩回屋,借光仔细看,确实见贴近耳根的地方有个极小的卡扣,用巧劲一拨,卡子就开了。   面罩内层极薄的银乌整片掀起来,夹层里果然有滤片。   那滤片已经不洁白了,吸附了很多爆/炸/物细粉。   这面罩李爻其实没戴过几次,滤片却已经污浊成这般,看来是要勤换的。   景平将面罩内侧精心擦净晾干,换好新滤片。   跟着,他与那脏污的旧滤片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拿起东西,去了草药房。   王府的草药房本来是个小仓库,阴存着常用药。景平住进王府之后,心心念念看顾李爻身体,这地方就慢慢被他改造成专属药房了。   他进门倒一碗开水,将旧滤片放进去。   精致片刻,水面浮了一层尘。他把浮沉撇掉,拿琉璃小碗架在火上,将水倒进小碗里盖上盖子,小火慢熬。   琉璃小碗是透明的,景平见碗里的水要熬干了,才灭掉红泥小炉子的火。   他拿出银针,浸在碗底“被浓缩”的水里,银针果然变色了。   但药毒同源,这只能说明滤片上有药物残留。   景平把小碗拿到日光下细看,他缓慢翻转角度,看见碗壁上附着一层蒙膜似的东西,他用指尖沾了丁点,点在舌尖,跟着便皱了眉。 第096章 行刺   李爻心心念念早回府, 可出发在即,琐事极多。   他离开兵部衙门时,天都黑了。   他坐在马车里, 看车外的人间烟火, 突然开始反省——到现在都不知道景平到底喜欢吃什么。   这臭小子似乎不挑嘴, 只要是他做的, 对方会一股脑吃个盆干碗净,无论什么菜、什么饭,全部喜欢、并列第一。   咳, 谁让我做饭好吃呢。   李爻腆着脸想。   正这时, 马车路过一拉遛儿小吃摊子。卖蜜饯干果的摊位前,四五岁的小孩正拽着家里大人撒娇耍赖磨吃的。那孩子长得和年画里的娃娃一样好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头上冲天锥绑了截红绳, 支棱得像个鸡毛毽。   大人果然经不住这可爱孩子的软磨硬泡,乐呵呵地皱眉头妥协, 把他抱起来指着一堆一簇的好吃的,问他想要什么。   李爻被这画面柔了心思,他不禁想, 救下景平时, 那孩子也不过这么大。   后来景平跟着花姨婆四下漂泊, 老婆婆不会慢待他, 却会被现实所困, 难以给他足够的童年烂漫。   所以他才有种超脱年纪的冷淡么?   没有一蹴而就的成熟, 都是被不知多少残酷现实打磨成那副模样的。   李爻这么想着, 向小侍吩咐“快一点”,便落下了车帘。   他进府门, 是孙伯来迎。   “景平呢?”李爻问着,将外衣脱了,径直往厨房走。   孙伯接了衣裳跟着他:“公子在药房窝一下午了,现在也没见出来。”   “先不惊动他,”李爻道,“我去做点吃的,您去忙吧。”   王爷府上向来没繁文缛节,连滚蛋都知道。   于是,孙伯本着“再位高权重也是小年轻,不好好吃饭怎么行”的心态,关切道:“您还是先和公子把晚饭吃了吧,这时间不早了。”   李爻笑道:“很快的,一会儿我找他一起吃。”   这不听劝劲儿的。   孙伯知道东家八成在街上看见好吃的,又技痒了。他在江南小院时也会偶尔如此,从集市上回来,一脑袋扎进厨房,然后捣鼓出美味来。   可那时他闲人一个。   眼下宵衣旰食的……   孙伯决定无视东家的意思,找景平告状——全府上下,能治王爷的只有公子了。   更何况,公子也不好好吃饭,说要等王爷回来。   凑一对儿的不省心,咳。   李爻当然不知老家人的腹诽,已经“占灶为王”,把厨子们都打发出去了。   他洗好手,翻箱倒柜,找出去年洗净晾干的梧桐花,加极少的水煮出香味,再滤去花瓣,加了白糖,熬出一锅薄糖浆。   端锅下火冷片刻,他将些花生、核桃扔进去,用大铲子无火翻炒。   糖浆冷得很快,迅速泛白反砂,黏裹在干果外面。   李爻右肩有伤,左手一通操作依旧干脆利落。   他很满意,抻出张大油纸铺开,将满锅糖粘子倒在上面,摊成一片等小吃彻底冷却。他随手捻起一颗,刚想尝尝,突然被人搂了腰。   景平是故意压低脚步和呼吸声猫过来的,厨房灶火声杂乱,李爻真没发现他。   “怎么回来就钻厨房,”景平蹭着李爻的发鬓,“不想我吗?”   李爻让他惊了一下,偏头笑骂:“偷袭我,不怕吓坏了老人家?”他随手把糖粘子喂进景平嘴里,“尝尝好吃吗?”   那是颗花生,被单拎出来彻底凉了,吃进嘴里又酥又甜,更蕴出一缕熟悉的香。   “怎么样?”李爻问。   当然好吃了。   景平又吃了一颗。   他是不太爱吃甜食的。但眼前这撮糖粘子格外引他垂涎。不知是因为花香和甜度被李爻控制得恰到好处,还是因为这东西出自心上人之手。   “怎么回来就做这个,连饭都不吃?”景平好奇。   李爻眼珠一转,自觉说想补偿景平童年欠缺是在戳他心窝子,于是瞎话张嘴就来:“回来路上看见个排长队的小吃摊,本来打算买点给你尝尝,后来一想,我做的肯定比他的好吃啊,”他笑眯眯地在景平腰侧扶着摩挲,亲切顺便揩油,“心意这东西,拿钱买的没意思。”   景平看他,总觉得对方这话说得不太实在。   但他知道李爻不想说时,从不会去刨根问底,他笑道:“太好吃了,恨不能一口都吃掉,又舍不得。”   说这话时,景平轻轻捧了李爻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而后才跟他贴了贴额头。   分明是在说糖粘子,偏生出股另有所指的意味。   李爻秀峻的眼眉一挑,心说:果然哄小孩的东西哄不了这小流氓。   他暗笑自己竟然也有瞎忙活一气,只为博人一笑的一天,清了清嗓子:“我饿啦,糖粘子凉了更好吃,咱们先吃饭去。”说完就要跑。   “太师叔。”景平突然换了称呼,这让李爻一时恍惚——对方还是那个薄脸皮的小冰块。   “再让我吃一颗呗。”景平磨他。   本来就是为了逗他开心的小零嘴,吃就吃呗。   殊不知景平没拿糖花生,反而看向锅里。   锅底还有些没挂在坚果上的糖霜,景平伸手捻了:“好像有股香味,用什么熬的糖?”   李爻笑道:“尝不出来吗?那么熟的味道。”   “嗯……”景平皱着眉,“所以得再好好尝尝。”   话音落,他用沾糖的手指在李爻唇峰上一点,跟着凑上去,将那口糖舔个干净。   顺带在对方嘴唇上撕磨着。   李爻迎着他尝到半口清甜,心道:越发花样百出。要青出于蓝了么?后生可畏。   带着蜜糖的吻没持久纠缠。   “果然是最喜欢、最熟悉的味道,”景平眸色柔和,不等李爻说什么,拥他出了厨房,“身上的伤还疼吗?我先陪你把衣服换了好不好?”   不提李爻的骨伤,单论肩膀对穿的窟窿就离痊愈远着呢,他自行换衣裳是略有勉强的,可现在他只觉得这臭小子得手之后,像块让他舍不得扔的狗皮膏药,止疼却黏糊。   他瞥见胡伯正从偏院过来,想把手从对方的搀扶下抽/出来:“又没残废,不用扶着。”   景平的手反而不大正常地顿了一下,把他拉得更紧了。   也就在这时,李爻余光晃见院墙上掠过一道不对劲的暗色。   他惊觉不对——几乎同时,背后蓦地啸起破风声。   骇人且熟悉。   景平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措步护住。   李爻顺着景平的势头闪身,宽袍大袖翻扬,冷箭被他用袖子扫偏,钉在树干上。   他大喝:“胡伯别过来!”   跟着,他手在腰间一带——什么也没有。   ……   妈的!   李爻面沉似水,心里暴躁。   可叹他刚刚在厨房忙活,嫌腰里悬着匕首碍事,把东西卸了!   “杀鸡焉用牛刀?”景平在李爻腰间轻带,将他送到旁边,扬手两枚钢针。   被对方欺负到家里了,何须再留手?   暗器是冲对方眼睛去的。   杀手一共两人。   冲在前面那位眼见景平抖腕子,在空中腰身一挺——鹞子翻身,干净利落地躲开冷光。   而同伴却被他挡住视线,看见星点寒光时已经晚了。   两枚钢针一起扎进左眼,那人惨呼一声,落地捂眼,踉跄翻倒。   景平一不做二不休,又几枚钢针补过去,既狠且准地落在那倒霉蛋几处大穴上,对方登时跟自己的胳膊腿生疏起来,在地上翻身数次站起不来。   另一人没想到,同伴这么快折了,摸出手/弩向景平便射。   距离很近,机扩的射速比人手打暗器快很多。   但李爻一直旁观,又不是死的。   千钧一发之际,他脚尖挫飞一块鹅卵石。   石头像小炮弹一样,“呼”地冲那人太阳穴砸过去。   杀手顿时分心,躲闪之余,手/弩角度偏斜,短箭谬以千里地连景平头发丝都没擦到。   搏命过招,稍有差错便胜负既定。景平匕首出鞘,一斩落在对方手背上。   平铺直叙的一刀,有削金断玉之力。斩断了对方半只手掌。   手和手/弩落地分家,血扑洒而出。   而那杀手忒奇怪。不喊不叫,更似不知道疼地连眉头都不皱,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左手从后腰拽出匕首,又向景平扑过去。   金石擦错间,李爻已看出那人不是景平的对手,他站定没再插手。   果然不出三招,杀手的匕首被景平齐根斩断。景平抬脚踹在那人胸前,对方直愣愣摔出去,落地呕出一口血。   行刺彻底失败了。   李爻不是武将,府上就没养家将。更因离府五年,之前的家丁也早遣散得七七八八。   这王府实在是没有王府的排场,完全是几个老少爷们聚在一起过日子。   而今变故突发,胡伯先差点被吓得背过气去,缓过来意识到自己打不动但是能喊,遂敞开嗓门大吼:“快来人呐——有刺客!”   老人家平时爱玩儿个票,气沉丹田,一嗓子嚎的一里之外都听见了。   但王府委实太大,家丁抄笤帚、伙夫拎刀,赶来救场时,架已经打完了。他们只得又去拿绳子,把人五花大绑起来。   “你没痛觉?”景平冷脸问那断手刺客。   对方与信安城郊袭击李爻的牵机处探子一样。   “中毒了想解吗?”景平又道,“为什么来行刺?受何人指使?告诉我,我能救你。”   汉子阴冷的眼里闪过一丝游移。   也就在这时,王府院墙上另一道黑影陡然起势。   那影子没往墙下跳,三声连续嘣响,三支弩/箭连发。   两箭朝向两名刺客,另一箭是直奔李爻去的。   这箭不同寻常,带着星点火光,“丝丝”冒响。   须臾间,李爻和景平反应过来了——是湘妃怒!   弩/箭太快。   景平大惊失色,已经顾不得刺客死不死了。   大喝一声“晏初”合身向李爻扑过去,可二人离得远,景平再如何轻功卓绝,又如何能敌得过箭矢流星?   电光石火间,不知何处一道暗影凌空而起,从半空截住射向李爻的箭,黑旋风似的卷向偏院。   李爻惊急万分,嘶吼道:“滚蛋松嘴快跑!”   话音未落,他被景平扑倒在地。   “轰——”   连续三声爆响,三颗湘妃怒先后炸了,李爻的喊声被吞得像从未出现过。   恶魔似的粉色烟尘铺天盖地而来。   李爻是见了不知多少次生死的将军。   可这一刻,他的心像被重锤捻过。   滚蛋在用命救他。   它从小被他捡回来,毛茸茸,黑溜溜,那么一小团,缩在他掌心里;   而后,它长大了,爱吃爱闹有点小本事,已经像家人一样……   李爻从景平怀里窜起来,用衣袖掩住口鼻便要往偏院冲,却被景平拦腰截住,抱起来送进最近的房间:“你受不了那地方,我去找它,听话!”   景平说罢,猛然关严了房门。 第097章 内讧   景平直奔偏院, 他心里也是怕的,怕看见汪兄被炸得支离破碎的身体。   他脸毁掉的时候,汪兄天天来陪着他。那时候的无声陪伴胜过一切安慰。他们之间的感情, 不会被地位、财富或相貌左右, 他待它好, 它就会待他好。   景平冲进粉色烟尘里, 掩住口鼻大喊:“汪兄!”   他掸清视线。   幸运的是,他没在爆炸中心点看到狗子。   院子不算大,树郁郁葱葱, 此时被烟灌满了, 景平犁地似的一圈圈地找,他喊:“汪兄,出一点声音。”   他不相信,又或者是不愿意相信滚蛋已经死了。   喊了几遍, 一声轻浅的呜咽传来。   缥缈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景平立刻寻声找过去——声音源头在一片矮树丛中。   他轻轻拨开枝叶,见滚蛋窝在其中, 黝黑的皮毛上黏满了血和土,随着它急促的喘息起伏。这狗很聪明,大概知道那玩意会炸开, 听见李爻的喊声, 千钧之际松了嘴, 慌乱间缩进树丛躲起来了。   树丛帮它挡去了一部分爆风。   可饶是如此, 它依旧伤痕累累。景平想将它抱起来, 竟无从下手——院内石灯笼里烛火飘忽, 它全身是血, 长毛遮挡,景平看不出伤在何处。   须臾间, 景平脱下外衣,轻轻翻动狗子滚了半圈,让它落在衣服上,将它一兜而起。   他知道李爻挂心,快步回屋里去了。   景平找滚蛋的当口,府上会武家丁来报,逃走的人没抓到,剩下两名刺客已经死得透透的。   李爻还是被爆烟呛了两口,时不时咳嗽两声,他刚让人找地方暂时安置两具尸身,景平就进屋来了。他迅速腾开桌上一片地方,把灯火挑得极亮:“它怎么样!”   滚蛋被轻轻放下。   它右半边脸被血糊涂成一团,耳朵附近一片狼藉,眼睛不知是不是瞎了,前腿扭曲出诡异的角度。胸腹间被爆/炸的破片割到,身上数不清的伤口都在冒血,漾透了景平的衣裳……   它还有些许意识,闻到主人的气息,勉强睁开左眼睛,眼里汪满了泪水。   这样的可怜巴巴,李爻只在最初救它时见过,似是祈求,也似是难过。   很疼吧,一定很疼。   李爻想抬手揉一揉它,却找不见一片好地方。   他的手在抖。   滚蛋或许知道自己不大好,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努力把半边脸贴在李爻掌心里,温情地蹭了蹭,呜呜咽咽。   是在告别吗?   不要告别!   正这时,景平将药箱拿来了。   他斜向揉身过来,在李爻手腕上重重一握,很有力,也很稳定。   跟着,他拿出个白瓷瓶,倒出粒丸药,向滚蛋柔声道:“乖,把它吃了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滚蛋对景平有绝对的信任,歪头将药吃进嘴里,片刻本就涣散的神志彻底懈了。   景平动作干净利落,将滚蛋无数道伤口附近的毛剃了去。它身上足有二十多处伤,连片的灼伤里埋着爆片,腿骨断了两处。   但这都不是最严重的。   滚蛋右边整只耳朵几乎给炸烂了,皮肉破损,森森白骨暴露于外,有两块爆片嵌在其中。   “它……真医得好吗?”李爻不想这样问,可他不得不问。他见过太多金石外伤,也见过太多爆炸后伤员的惨状。深知那些将士熬多少关卡,终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它挺得过去吗?这样大面积炸伤,太容易感染……”   “它能活。”景平声音平静,手上工作没停,先将滚蛋大出血的几处地方清理缝合,而后,开始剃它耳边、脑袋上的碎肉。   李爻只能看着,帮不上忙。   他还记得自己初次挂帅的战后,他的小护军也被炸伤了,夜夜哀呼。李爻去看他时,他拽着李爻的手臂,只反复说一句话“统帅,求你杀了我……”   一时迟疑,李爻气息不经意间乱了。   “你想说什么?”景平聚精会神之余,看了李爻一眼。   李爻深吸一口气:“若不成了,不如……给它个痛快吧。”   “没到这地步。”景平依旧很静。   “这于它而言是在受罪!”李爻声音也在抖,“于你……”   “才是自我成就”几个字当然没能说出来,这话太残酷。   景平的手一顿,他满手是血,不好再碰李爻,定定看他的眼睛片刻:“我治它,就要让它好利索,信我,好吗?”   他很坚定。   李爻突然觉得自己过分了。   他没说话,留在此处帮不上忙,道一句“我先出去”,便离开了。   李爻轻轻把门关上,站在门口吹了会儿冷风,看着眼前好歹被收拾过的狼藉,理智复活了。   刺客看似是辰王派来的,但纠其因果动机,非常说不通——   辰王再如何野心暴露,想把皇上扯下龙椅,取而代之,都没有必要在他已经表明“两不相帮”的立场之后,把他卷进来。   是谁?   这人此刻蹦出来,似乎是知道辰王的底细,在给他下绊子。   李爻带着刺客的尸首去了刑部衙门。   康南王府被炸了,这还了得?   不大一会儿功夫,刑部尚书、三司总捕都来了。   如今三司通通归辰王管,事情也很快传到赵晸耳朵里。他的反应在李爻预料之内,即刻调派辰王府的一半侍卫,看护康南王府,将李爻府上铜墙铁壁地保护起来了。   李爻无所谓,没觉得不方便。反正他再有两天就要回鄯庸关,王爷这么帮他看家护院,倒省去他一块心病。   跟着,辰王亲自到刑部衙门来了。跟李爻大眼瞪小眼片刻,相顾无言。二人心知肚明的话是不能摆到桌面上说的。   最后,赵晸留下一句“定会彻查”,便劝慰李爻赶快回府休息去了。   李爻折腾一圈,已经后半夜了。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终于不胜其烦,让侍卫们周遭戒备,把近身的人都支开了。   他回到景平医治滚蛋的院子里,见屋里灯火通明,景平的影子打在窗棂上,专心致志。胡伯守在门口,以备景平有什么需要。   李爻没进去打扰,打发老管家去休息,自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乏累,索性在石阶上坐下,倚着廊柱发呆。   他看星星,看院子,熟悉的景儿突然陌生起来,被一通忙活压下去的心乱卷土重来。他胸口又闷又疼,经此一遭,他才知早将狗子当成了家人,而他眼看它奄奄一息,无能为力,依着经验评断出些丧气话,更偏激了景平的心意。   这一刻,他万分矫情地讨厌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李爻听见身后门开了。   他蓦地回头。   景平也一愣,没想到李爻在这等着。   年轻人见他眼睛里满是血丝,脸上闪过心疼:“更深夜寒,怎么在这坐着?”   问完不等李爻回答,继续道:“家里条件好、药也足够,它会好好的。”   李爻大喜,从石阶上起来。   他身体底子再好,这些年也糟蹋得差不多了,猛一起身,眼前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紧跟着定神。   景平当然看出来了。   但手上的血迹没仔细洗净,他用手臂揽住李爻,稳着对方:“动物可比人皮实多了。”   李爻张了张嘴,想跟景平道歉,又没想好该如何说。   景平怕脏了李爻的衣裳,握拳搂过他肩膀:“什么都不用说,这不怪你。要不是我医术高明,汪兄确实凶险了。”   颇有几分李爻不要脸的劲儿。   李爻让他逗得笑了。   “晏初,”景平往他身上挂,腻他道,“我好累,你陪我换身衣裳,吃口热饭,然后咱们就在这屋休息,守着它好不好?”   这回李爻没嫌他腻歪,见他头上还有星点汗水,笑着帮他抹去,回手搂他去换衣裳,然后亲自下厨,煮了两碗面。   夜太深了,二人垫几口便都不肯再吃。   收拾一番,回了小屋。   暗哑的灯烛映出一小片暖光,静谧温馨。   滚蛋在窗边的小榻上,睡得很安稳。   “我给它用了药,让它好好睡。”景平说着,也抱了李爻躺下,在对方眉弓上轻轻抚着。   他也想安抚他好好睡。   结果李爻一对眼睛瞪得比牛铃铛还圆,他拉过景平的手扣在掌心里:“过两天我就要走了,这事得跟你捋捋。”   他将去过刑部衙门的事跟景平说了。   景平一门心思在救滚蛋上,因果细节没来得及捋清,沉吟道:“你是觉得这回来的是真正牵机处的人?”   李爻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道:“还记得范洪吗?我和你师父当初一直想不通,他身为高官,为何对缨姝那般痴迷,几乎做出自断前途的事。后来事件捋顺了,才知道他不是色迷心窍,而是知道缨姝的身份,而今回溯嘉王之乱,能看出范洪还是辰王的人,是嘉王之乱的推波助澜者……事情至此其实已经很明确了,辰王的人在暗中护着牵机处的人。只是当时咱们已知有限,想不到这么深——最初辰王或许的确和羯人密谋了一些事,而如今,他怕是与羯人分道扬镳了。”   “嗯,所以羯人来激怒你,能伤你更好,若是伤不了,便给辰王一个教训,”景平冷笑,“我看他是自以为利用了对方,现在要遭反噬,内讧了。”   景平顿了顿,将李爻面罩的滤片里有药的事情说了。   “我研究了一下午,只能确定那不是五弊散,但不知到底是什么,你回都城后身体状况不好,或许跟这有关系,滤片我已经换过了,你自己也多在意些。”   这事李爻没想到,可他觉得蹊跷:“辰王若想害我,大可把事情做得更隐秘些。”   他回都城之初,对辰王没有防备,对方若是想害他,机会太多了。   这也是景平没想通的地方。   他道:“我要跟你一同去鄯州。”   李爻奇道:“你去作什么妖?”   景平笑没好笑:“上兵伐谋,身为我大晋的正使,自然是要去和谈了。”   我不想让你上战场了,我要不费一兵一卒,把城池收回来,还要让那把你伤成这样的二王子得不到好果子吃。   更不能便宜了赵晸,拿你当枪使。   李爻正待再说什么,景平突然垂了眼帘看他,眸色里温柔一片:“你该睡了,”他描着李爻脸颊的轮廓过到嘴唇,“还是说,看我这么好,要给我奖励?”   他笑眯眯的。   李爻一偏头:“我选赊账,睡觉睡觉。”   他翻身,又被景平一把揽回来。   “晏初……”这臭小子别别扭扭地喊他,“你怎么待汪兄那么深情?”   他附身吻他。   李爻已经不知多少次,不经意间就被占了便宜。   随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了——   贺景平,你怎么连狗的醋都吃! 第098章 实话   景平睡醒的时候李爻还睡得很熟, 就在他怀里。   他迷恋地看了人家一会儿,越发觉得对方哪里都好。   可能是眼神太烫、太痴了,李爻渐而睡得不安稳, 景平在他肩上轻轻按住, 让他知道自己在, 沉声哄他道:“天还没亮, 你再睡一会儿。”   李爻应该是听见了,很轻地“嗯”一声,翻身把被子抱成一团, 蹭个舒服的姿势, 睡踏实了。   模样挺可爱。   景平嘴角弯起一丝笑意,又不甘愿:被子抱得这么顺溜,怎么不抱我呢?   这货睡前吃狗的醋,睡醒吃被子的醋, 怪忙的。   醋缸安静片刻,待李爻彻底睡熟, 悄悄翻身起来,把被子给他掖好,掀开床帐下地。   天光见缝而入地冲进来, 又被景平无情地拦住。   他将床帐封严实, 想了想, 在桌边燃起一点药香, 抱起还在昏睡的滚蛋, 轻手轻脚出门去——晏初骨子里是个松散性子, 而他还能松散几天呢?   好好睡一觉吧。   景平把滚蛋交给胡伯照顾, 自己更衣出门,去了辰王府。   看见大门觉得晦气。   他复盘赵晸搞的小动作, 半步不想往里迈腿,因为见了面就想老大耳刮子呼他。   但纵观如今局面,他又不得不去抢那执棋之位。   辰王听说他来了,预料之外在眼眸里闪瞬而过。   二人花厅相见,辰王免去景平的礼数周全,道:“昨夜之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你怎么样,没有损伤吧?晏初消气了没有?”   景平看不出辰王揣着多少明白装糊涂,但他是打定了主意将糊涂装到底,他躬身行礼道:“下官前来并非为了昨夜的事情。”   辰王又一次出乎预料。   他只道对方满腹心思在李爻的安危上,是来催他快点查出结果的。   “下官心中有一设想,”景平端坐持礼道,“但如今陛下龙体欠佳,事急,来不及行文奏报,只得来找王爷面议。”   辰王示意他说。   “如今观搁古政权,搁古王身体不佳,二位王子夺位已入焦灼之境,本该自顾不暇,为何突然与羯人暗通,前来攻我边域?”   辰王知道这是羯人的挑唆,这挑唆的起因是他与虎谋皮。   多年来,他一步步削去兄弟手足,将赵晟逼至绝路,如今只差夺得兵权,将所有的不是甩给赵晟,便能触及皇位。   而他想得军权,是需要一个大乱的,在李爻难以维系抵挡之时挺身而出,顺理成章逼皇上交出掌武令。   本打算用鄯庸关和谈之事,再次利用羯人挑唆,将这把火烧起来。   但经昨夜的突发变故,让他察觉到事情走向的陡然失控,他怀疑羯人王上和祭司之间的矛盾已经割裂到难以调和的地步。   大祭司一直力辩当年信安城惨案不是出自他一手策划,羯人内部也没少因此发生变故。   如今他年岁大了,是不是自知没有几日好活,为了给自己洗清这盆污水开始不择手段了。   因为昨夜的刺杀太过儿戏,更像是来给李爻拱火的。   辰王相信李爻隐约知道他的暗中所为。眼下只差最后一步,他不能与李爻撕破脸。   可李爻若是往深处想,很快就会意识到,昨夜他若是伤了,辰王便可顺理成章逼迫皇上交出掌武令。   向来得利者存大疑,辰王不确定李爻是否在怀疑他是幕后黑手。   好在,李爻昨日前来诉说情况时,颇有深意地说了一句“牵机处很是奇怪,为何有些死士齿间无毒,有些则有”,这话没说在点上,却像不经意间暗点辰王——   我知道你手下有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团伙了。   杀手是不是你派来的。   辰王现在焦头烂额。他闹不清景平是否是得李爻授意来试探的。   他问道:“你想做什么?”   景平笑了笑:“下官要外访搁古,拆了他们与羯人的狼狈为奸。如今我南晋尚才缓过一口气,常态征兵刚上正轨,太师叔的身体也经不得连番征战,我要让他和国力都缓一口气。”   冠冕堂皇且直指关键,辰王若是反驳便更会让李爻怀疑昨日之事是他做的。   他心思一转,问道:“晏初知道你这想法吗?”   景平极少见地一噘嘴:“王爷也总将我当成太师叔身后的小跟屁虫吗?”   辰王笑着没说话,心下飞快地盘算。   若能得片刻喘息之机,弄清到底是谁与他暗中较劲也好。   在他看来,李爻那脾气是恨不能即刻冲到前线,一天之内收复失地。在李爻的刚硬手段之下,想制造让他应接不暇的局面并非易事。   再想贺景平,以他一人之力拆拨搁古与羯人的边交不大容易,即便真的被他拆开了,事情也未必是坏事——拿掌武令不成,可再寻他法,若让李爻切实察觉到他里通外族,对方便八成不会是眼下“两不相帮”的姿态了。   杀一个李爻可以用卑劣的手段,但得登帝位那日,要从哪找来第二个兼资文武的好助力呢?   辰王扪心自问,从始至终,他都当羯人都是被利用的棋子。   但他待李爻,终归是惜之敬之,若非当初为了安稳父皇心意,他也断不会提出下毒防备的计策。   不曾想,一步错,步步错,兜了一大圈,与皇位失之交臂,如今又费力求取,实在是报应。   辰王道:“也好,使节文书我速速着人备好,你此去危险,保全自己为重。若是不成,毕竟还有晏初给你撑腰,南晋更会举国之力,做你们的后盾。”   景平起身行礼道:“多谢王爷。”   -   景平回府时,李爻已经起来了,正照顾着萎靡的滚蛋喝米汤。   那人见他回来,淡然一句“回来了”,就把眸子垂下,安抚似的捋着滚蛋的半边头毛,不说旁的。   这场景让景平陡然而生一种错觉:李爻像是无声地说“当着孩子的面,不跟你吵架”。   他甩甩头,把这不靠谱的念想甩飞。   他太了解李爻了。   别看李爻十句话里有九句扯闲篇,可偏偏总能不着痕迹地留下半句提点。   而今他一句不多说,是比寻常时候郑重了——给你个机会老实交代。   景平好不容易得偿所愿,狗腿子劲儿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下去,可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不得不揣着目的“自作主张”。眼下回家了,只得再加紧狗腿几分哄人。   他凑到滚蛋身边,接过李爻手里的米汤小碗,替人家喂狗:“我去辰王府上了。”   李爻看他。   “讨了议和使节的差事,我要和你一道出发。”他扫一眼门窗,见关得好好的,开始起腻往李爻身边靠。   “唔,这你跟我说过了。”李爻不经意间起身,溜达到桌边倒水喝。   哎呦呵!   景平靠了个空,栽歪一下。   二人交心相付以来,李爻第一次明着让他吃瘪。景平心里一哆嗦,但他打定的主意,不会因此改变。   他回王府的路上就在想,昨天他跟李爻一带而过议和之事,李爻估计是累了,心里也乱,才没多问。今天他醒了只要稍微细想,就会预想到,二人离开后,辰王为达目的会闹出什么乱局。   李爻或许会生气,也或许会怪他。   可箭在弦上,掺和进来了,便不能抽身而退。   李爻坐在景平身后凳子上喝水,无声无息。   景平则一勺一勺把米汤给狗子喂完,检查过它的伤口,给它换了药。   直到事毕,景平把手洗净,到李爻身边坐下,二人一直没说话。   “晏初,”景平把茶杯从李爻手里接过,放在旁边,他握了对方的手拢在掌心,“你怪我在皇上和辰王之间反复横跳,挑唆事端?”   李爻突然笑了:“我怪你,你就不这样做了么?”   景平一噎。   “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李爻极少有地正色对景平说话,“我想听实话。”   他将那没溜儿的气质收敛干净,便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是啊,为了什么?   乍看,景平是在寻当年的一个真相,起初景平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信安城的旧事蹊跷,得知因果才能在乱局中活下去。   他向李爻信誓旦旦地说,不为报仇,不会糟蹋他的心血,而今李爻骤然一问,他才突然觉得,他参与到和谈中来,看似是为了让双方偃旗息鼓,而其实呢?   辰王或许不知他的初衷,但李爻知道——他要在不经意间因势利导地针对辰王,他做不到任赵家人打得头破血流、两不相帮。   他说浑水好摸鱼。   鱼到底是什么?   这问题直白、赤裸。   “为什么让我不要把掌武令还回去?乱事了了,你不想跟我走了吗?”   “当然不是!”   景平脱口而出,这之后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心思依旧有九成为了护着李爻,可这般下去,为护他一人,必将掀起血雨腥风。   他不在乎、做得出,但李爻扛不住。   晏初他没有理由扛住。   那二臣贼子之名在这些年被他一次又一次用自己的血肉伤痛粉饰,好不容易不再那样刺痛扎心,而今,自己却要他背负更大的窃国之名么。   景平心里一时怯懦,他看着李爻,对方从前合身的文生袍子而今变得宽缓松弛,他形销骨立,他早生华发,他面色苍白……   独自支撑怎么都太勉强了。   景平的心便又强硬了——我誓要保护他,从不曾变。   他握着李爻的手紧了几分:“是我居心叵测。”   李爻定定地看他片刻,卸了口气。   景平神色跟着黯淡了,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二人无言片刻。   “你呀……”李爻先开口了,他看不得他这样,抽/出被景平握着的手,抚上他的脸,带着薄茧的指腹摸索脸颊有点痒,又有说不清的暧昧情意,“天下乌鸦一般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看清你想看的,必会污了眼睛脏了手……你我皆是局内人,逆浪淘尽,万劫不复也是咎由自取。我知道你有弄权之心,也知道你是为了我。”   景平鼻息一沉,他在话语间听出了挣扎。   李爻与命运无奈纠缠的挣扎。   他难过又欣喜极了:“晏初……你……什么意思?”   “我去兵部还有些事,”李爻没顺着情意继续给他打鸡血,“那天在巷子里我与你说的话一直作数,这番乱象平息,你若愿意便跟我一起走吧,若是……”他冷着脸站起来了,没说“若不愿意怎样”。   他往门边走,换了后半句:“若万不得已,你想推新主,太子赵岐或许是个不错的人选。我爷爷身体力行,即便背负骂名也教我不负苍生百姓,我死也要守住这份坚持,除此之外……我必不负你。”   景平的心被对方最后半句话击中,声声句句敲得震响。   李爻扇一巴掌给个枣,言外之意还是提醒他少殃及不相干的人。   他追上去想拉住李爻,李爻已经推开门了。   胡伯正好过来,道:“王爷,马上就吃饭了。”   李爻立时换了一副轻松模样:“今儿有个臭小子点了个破香,放在我脑袋边拿我当蚊子熏,害得我日上三竿才起来,我得出去,中午不在家吃了。”   他说完回头,方才的冷冽郑重尽数散了,柔声缓语对景平道:“一会儿自己多吃两碗饭。” 第099章 暗潮   李爻依旧忙叨叨, 晚上过了饭点儿才回府。   进门吊儿郎当,见景平迎过来时身边还跟着旁人,索性凑到对方耳边压低了声音笑着问:“有没有乖乖等夫君回来?”   大庭广众之下, 生生整出一股偷情的鬼祟。   景平被这人的不要脸创了下, 仿佛晌午郑重其事的告诫与誓言都不是出自他口。   贺大人战术咳嗽两声, 也不再提那茬, 只是将对方的字字句句悉心珍藏起来——只怕这辈子能听到李爻正儿八经、堪比告白的许诺屈指可数。   沉重、真挚,每个字落在心里,如火焰绽放, 弥足珍贵。   李爻回来大半个月了, 皇城根已然天翻地覆。   眼下出发在即,未尽事宜不少。   用过晚饭,他一脑袋扎进书房。   太子身体太差了,他须得将东宫积压的军机文书处理完。   期间, 景平为他奉了一盏茶,到他背后搂着他, 把下巴垫在他肩膀上问:“要忙到什么时候啊?”   李爻歪头亲他一口,笑着指桌上摞得像小山的文书:“那一堆,我得看完。这会儿实在是没时间陪你。”   景平叹气, 腻乎地蹭着对方耳边:“那我出去一趟, 你早点睡, 要是我回来你还在这屋耗着, 我就……”   “你如何?”李爻掀眼皮看人。   他一双眼睛很好看, 眼角有个极小的上翘角度, 平时眼神里果决和坏水儿居多, 现在不经意间含了情,完美演绎“祸水”撩人, 看得景平立刻不想做正事,只想把他抱走。   而李爻太熟悉景平了。   他几分得意、几分惆怅地想:从来不知道我魅力这么大。   他清嗓子正了颜色,把景平从身后拽过来,摆出装大辈儿的持重,起身随手理好景平衣襟:“有事快去做,”说着手动把景平转了半个圈,在他大腿根扇一巴掌,把人往门口送,“早点回来,过了子时不见人,我就锁大门,不让你进来了。”   景平被扔出门,撇了撇嘴,走几步咂么出别的滋味,最后那句怎么听都像两口子对话。   他眉毛一挑又美了,为了快点,步行都换成小跑了。   现在是春天。   但近来天气不好,风刮得萧瑟。   路上行人不多。   景平只身一人,闷头行至东宫,让门房通报,说临别来看看太子殿下。   东殿暖阁中,太子赵岐极夸张地披了一袭薄裘氅。   是有些潮冷,但何至于此?   景平给他问脉时,摸着他手腕冰得像死人。   殿下不过十六岁,正该是火力壮的时候。   “贺大人来找孤,是老师有话要交代吗?”赵岐见景平闷头诊脉,不说话。   景平晃眼看一圈侍人。   赵岐会意了,摆手让众人退下。   “殿下最近没再吃山楂蜜饯,从脉象看药石相克的弊处已经消退不少,但想要根除毛病,非要让弊症从身体某个薄弱的地方爆发出来才行……否则积压久了,会闷出旁的不好。”   他一直没告诉赵岐真相,依旧假多真少地唬他。   赵岐问:“从何处?要多久?”   景平躬身:“殿下近来是否总是视力模糊,看字多了会头疼?”   赵岐很聪明。   要说这孩子在看人方面青出于蓝,不知比他爷爷、父亲强多少倍,他一次次听到李爻的二臣的名声,一次次为对方喊冤——老师为江山社稷折损自身,还要担那样的声名,实在太委屈了。   他对李爻敬重信任,连带着对景平也亲近。景平若只为给他医病,根本用不着让他屏退左右。   “贺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上次你让孤莫吃山楂,孤觉得大人所知之事另有深意,孤的不适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平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答非所问:“殿下相信下官,便收下这药,若眼睛恶化到一日里有大半时间模糊不清,便吃下它,”他把瓶子放在桌上,“服过之后,殿下的眼睛或许会有一段时间不能视物,太医们会束手,但下官回都城,必能让殿下眼睛复明,此后也不会再头痛。”   李爻看重赵岐,他便看在他家晏初的面子上,给赵岐指一条对辰王瞒天过海的道儿。   交代完,景平躬身一礼,转身要走,想了想又补充道:“眼盲可以明心,或许此次能让殿下看到许多不曾见的因果。当然,殿下若不信下官,可以不服药,更可将药物拿去验。”   景平说完,再不停留,果断辞别太子。   家里那位可说了:子时前不回,就别回来了。   也正是这个春风萧瑟出秋意的夜晚。   豫妃没有伴驾。   她在自己的寝殿对着妆镜愣愣出神。   福禄来了。   她宫里的人知道娘娘与内侍庭的福禄公公相熟,福禄出宫方便,常带市面上的新鲜玩意逗娘娘开心。   深宫大院里的女人,面上如何风光,也注定一辈子孤独。   更何况,当今圣上博爱——谁都喜欢,便是谁都没有那么喜欢。   豫妃近来因为离火神君祠的事情闷闷不乐。   所有人都知道,她差点被赵晟推出去背锅。   所有人也知道,很多时候女人心寒是眨眼间的事,她近来照应皇上身体不过是面上周到地走过场。   豫妃平日待宫里人不错,近侍也都希望娘娘能开心。   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   值守宫女见是有本事逗娘娘开心的福禄来,识趣地退下去了。   福禄给豫妃带了酥糖来,奉在桌上。豫妃很喜欢街市上的小吃,她说那是自由的味道。   左右再无人,福禄低声道:“娘娘,昨夜康南王府的事情办妥了,湘妃怒是小人亲自射进院子的,只小人一个回来了,剩下的两位尸身在刑部衙门。”   酥糖的香甜让豫妃的表情有一瞬间松欣,她问:“那几位都什么反应?”   “辰王爷没怀疑到咱们,把矛头指向了祭司大人,小人见他今日让专人送信出去,已经安排人半路截下了;康南王则从事发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不出心里想什么;倒是那贺泠,借机向辰王殿下讨要外使身份,要与康南王一道去鄯州。”   “李爻镯子的秘密传给大祭司了么?先安殿的老东西会不会说谎?”豫妃问。   福禄道:“那事是阿公酒后说的,已经传过去了,其实即便是吹嘘,又有何妨?”   豫妃沉吟片刻,淡淡道:“也是,你下去吧。”   福禄没动。   豫妃看他,问道:“还有何话说?”   福禄突然撩衣袍跪下了,正色道:“辰王殿下既然放您走了,您离开不好吗?您去哪里,小的都会伺候您,侍奉您的!”   豫妃垂下眼睛,居高看福禄,眸色和善,泛着一点诧异:“你……”   “小的只是敬重娘娘,别无它意。”福禄俯首。   豫妃微微一笑,像自言自语:“我和他的关系太玄妙,我是他与祭司大人的牵连,却为他背叛过祭司,又因为私心,挑唆了贺景平去查当年的旧事……我爱他也恨他,帮他又为他埋下隐患,我像一根墙头草左右摇摆,终归难得善终,既然如此……”   她没有再说:一疯到底不好么?我要让他知道,从前若非是我心甘情愿,事情从来不会顺利,想毁掉他的多年筹谋易如反掌,只是我从来没去做。   她心事无人说,至此依然只能说半句。   而那无言的后半句心念却像被福禄听到了,他神色黯淡悲凉极了:“没有全心全意,是因为他给不了您安稳……”   豫妃的心被掐了一把,不再说什么,把福禄遣下去了。   景平回到王府,没超过时间。   当然,李爻更不会真的把门锁上。   可景平偏生起玩闹之心。   如今王府森严守卫,他依旧找到空隙翻墙而入,像要用实际行动告诉李爻:冤家,你以为锁了门,我就进不来了吗?   这二人从晚上开始,就招来逗去像在偷情,还玩上瘾了。   景平功夫好,对环境又极熟悉,一路摸到书房门口,谁也没惊动。   屋里依旧亮着灯火,李爻伏案的剪影投在窗棂上,很安静,单手执笔,时不时批注一两处,聚精会神的。   景平在后窗处压住气息,从窗缝里看人,站了好久也不觉得无聊,仿佛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他都无怨无悔。   时间不知流走多少,李爻终于撂了笔,捏捏眉心,随意伸懒腰。   他肋骨的伤正是长骨痂的阶段,寻常时没存在感,非常容易被忽视,如今动作大了,便是一滞。片刻缓缓把手挪到肋下按着伤处,轻轻呼气。   景平看得眯了眼睛,悄悄掀窗翻进去,压着步子和气息往李爻身后摸过去。   李爻缓出那口气,正在收拾笔墨,满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眼看下一刻景平便能如愿以偿把人抱个正着,李爻偏恰逢其时地起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王爷轻声笑了,翩然回身,倚在桌边看他:“哟,春宵寂寞,小郎君跳窗来给本王暖被窝吗?”   他手里捻着毛笔,随意翻转,耍得人眼花缭乱,比玩刀子还利索。   虚实莫测间,笔锋在景平脸颊一带而过,毛烘烘地有点痒。   “怎么?被本王看穿心思,不说话啦?”   模样实在是浪。   浪得景平一时看呆,又纵容地笑了。   “王爷这副风流模样,只因对面是我吗?”景平上前一步,把笔从李爻手里抽/出来,把自己的手塞进人家掌心,又觉得还不够,十指相扣地与对方掌心交抵。   李爻左掌内一道凸起,磨着他。   是前些日子阵前落下的伤。   景平捧起他的手,见掌心横断一道像蜿蜒的红色爬虫。   他看得蹙了眉头,片刻合上眼睛,深情又虔诚地吻了伤痕。 第100章 赴边   吻落在掌心、指根、手腕, 像星星碎了跳进汪洋又散开。   从前李爻觉得景平在情事上是白纸一张,一切是寻着本性而为,小把戏再多到了床上必会原形毕露。   谁知经上次一回, 这臭小子虽然确实生疏, 但已能看出潜力无限。   并且, 小流氓总在不经意间摸出让人瞬间上头的鬼把戏, 实在不知他这些招数是从哪儿学来的。   后来李爻问过。   景平笑着说是他悟出来的,见李爻顶着一脸不相信,他并不多说什么, 只是笑了笑。   确实是他悟出来的, 在景平看来,医术、刑罚、还有床上的事儿有共通之处,低能者是折腾人的身子,高手则是要攻心的。论其根基, 由身到心也皆相通。他想让李爻喜欢,自然是要花精力想想的。   但他不想掰开揉碎给李爻讲他的心得理论, 显得他怪不务正业的。   李爻不是圣人,身体不好欲/望之说略微浅淡,但顶不住景平的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自己都不知为何, 被小妖精勾得上了瘾。这两天稍闲下来, 他脑子里便是当日种种……   那天景平不让他看, 可他能感觉到, 景平那么小心翼翼、又那么努力讨他开心喜欢。   这实在让人动容。   正如现在, 对方吻他掌心的伤, 像要把疤痕擦去。   掌心敏感,吻痒痒的, 却让人觉不出野心。   每个轻落都在告诉他:我没想攻城略地,只是想你快点好起来。   李爻最顶不住这个。   比性/欲更让人上头的,是爱欲。   这一点,景平当然早就发现了——   李爻这人在情事上很割裂。他游刃、浪荡、甚至轻挑的调戏话,往往是不过脑子的,仿佛有丁点气氛,就能脱口而出,没气氛自己烘托,也能皮三句。但说完就算完了,这么多年没见谁追他负情债,便是好证明。流氓显然只是在过嘴瘾。   之后,景平渐渐发觉他是在掩饰。掩饰的东西跟“癖好”、“欲念”甚至“性”都没关系。   起初那流氓气怕是李爻的保护色,为了让他融入众人想象中的世族门第里。   装着装着,就成了苦中作乐,成了习惯。   而其实呢,李爻越是真心想做的事情,花活越少。他不反对蜜里调油的小情趣,但让他真正喜欢的、心动的,是简单到没有粉饰的温吻和拥抱,是把他放在最珍贵的位置去爱。   最初景平只看到了表象,想不通这人为何有这般反差。   后来随着他年龄增长,才明白了——把李爻放在心尖上在乎的人,全部早早离他而去,所以纯粹的、无有索取的温情才最让他动容。   当然,眼下二人都年轻,没到只论悉心陪伴,不论肢体交流的的年纪。   李爻被景平攻心地吻着实在受不了,捧起对方的脸不让他亲了,指尖勾着对方衣领把人往怀里带:“正使大人近来操劳,深更半夜还不累么?”   景平坏笑:“不是得看对谁么?”   “洗澡去,一会儿帮我看看后腰的伤口怎么了,皱吧得很,我又不敢挠。”李爻狎笑,把他往门口推,趁机在人家腰侧掐一把。   景平轻抽一口气,不甘心,转回来搂他:“只看伤么?”   李爻被扑得往后仰,看对方欲求不满的小表情,答道:“视乎你洗澡的速度,我去看看你汪兄怎么样了。”说完,他撇下人家,看狗去了。   可惜,好事多磨,景平刚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一身风尘洗掉,要钻去太师叔屋里行“看伤”大计,被松钗的一封夜半来信拌住了脚。   他和松钗暗中帮嘉王侧妃脱困后,一直在放双线钓鱼。   嘉王侧妃被他们藏着,也盘问过,除了问出她与豫妃的身世,没有重要线索。   而世间之事,多是东边不亮西边亮。   从前,景平确实以为无夷子是个纯良的修道之人,直到他和松钗听到那货在经阁与嘉王侧妃的对话……   松钗一直派人坠着他。   发现老道看押嘉王侧妃不力,跑路之后一路逃去鄯州,一改道士装扮,大大方方在城里住下了。   景平拿着信心道:好啊,看来孽缘断不了,马上能“他乡遇故知”,正好看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又小忙一遭,给松钗回信,才得以去李爻的卧房。   李爻给他留了门。   景平进门见人侧趴在床上,脸朝里,直到他到床边,李爻才鼻息顿挫,转身迷糊着眼睛看他,略带责怪地含糊道:“哎哟,我都睡着了。你在浴池泡豆芽么,这么久……”   景平:……挑衅?还是我想多了?   他翻身上床:“来了无夷子的消息,所以耽误了。”   李爻“唔”一声,没后文了。   放平时他八成要接下茬的,现在看来是真的很困,恹恹的,已然神游四海了。   小伙子憋得慌,但看对方的模样,又不忍心跟他计较那疑似的挑衅了。   景平搂他在怀里:“睡吧,醒了给你看腰伤,今天太晚了……”   两天后,康南王王驾启程,离开都城这乌漆嘛遭的地方,往鄯庸关去。   大军一直留在边关,王爷和贺大人的轻骑车马脚程极快,行路六日,已入鄯州境。   二王子依旧在押,搁古军也还在与晋军对峙。   常健老将军恢复帅位,主持军务。   上次他阵前病发,醒来正赶上李爻破釜沉舟地守城,而后大局暂平,他才知昏睡数日,膝下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残了。   他本就风烛残年,经此一遭皮囊里的灵魂像给抽空了,只靠一口军人的气魄吊着坚持。乍看上去,像个人皮灯笼,空心点着枯灯。   风一吹怕就灭了。   他特别盼着李爻回来,嘴上不说,心里顾虑,指不定什么时候身体就支撑不住了。他担心搁古军疯起来,甩开二王子不要,强攻城池。   虽然城关被轰出来的裂痕已经修补了,但若再来一次,还是不知这破城头子能顶几颗炮弹。   到时候,又要多少将士结同心索去填炮口?大晋疆域内,又有多少寻常士兵家要塌下半边天?   眼下李爻回来,主心骨来了。   边域的日常事务是花信风在帮忙操持。   他与王爷相熟是私交,场面上的礼待,也向来周到。   前日他接到行令官的消息,说康南王今日到边关,是以他早早整肃军仪,列队迎驾。   个把月不见,李爻精神好了太多,只是人更瘦了。   回到军中,未待接风,李爻先道:“虚礼不必了,近来对方有何动向?”   “十日前,敌军试探过一次,”常健引着李爻进帐子,“咱们绑了二王子上城,对方撤了。若是……”   他的顾虑一言难尽。   李爻点头,表示不用说,问道:“和谈怎么样了?”   花信风和常健对视一眼。   花长史是多么温文又内敛的性子啊,翻了好大个白眼,跟着谨慎地扫视帐子里的人,见李爻身边有景平、亲卫小庞、杨徐和一名从没见过的雅致年轻人。   那人见花信风目光落在身上,折扇一合,倒提在手里行礼:“在下秦松钗,是贺大人的随侍,帮着日常跑个腿儿。”   花信风不着痕迹地打量人,说不出他哪里违和。   军中都是糙老爷们,他太精细了?   好像不是。   李爻也很好看,穿上文士袍,稍微装模作样便能矜贵出世家公子的矫情。可即便如此,花信风也不觉得李爻格格不入。   反观眼前这人并不矫情,反而让花信风觉得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一愣神的功夫,景平像是看出师父心里有别样情绪:“师父,松钗先生是很有能耐的人,不必避忌。”   花信风点头,言归正传:“陛下旨意上派去议和的是监军铎公公……”   这道旨意来时,李爻已经离开边关了,但眼下他只听开头,就能想到议不出个所以然。   他离开前交代过,无论最后议和使派谁去,条件都不能提得严丝合缝。这是种你来我往的手段,同不同意是对方的事,提什么条件则是为了表明己方立场。不能过于“贴心”。   谁知,挺大个事派了铎公公这个囊膪。   花信风说他每次都是哆嗦着回来的,有一回搁古人使坏,用人骨杯子请他喝酒,快谈正事了才告知真相,把他吓得大吐特吐,堆在场上——当日的结果肯定是“还谈个屁”。   众将士们在沙场上拼命挣回来的脸面,彻底被甩在地上,和成一滩稀泥。   景平见花信风说得眉毛倒竖,蔑声笑了。   “铎公公起码拖住了时间,让太师叔缓一缓,”他又向李爻道,“我想见见二王子。”   李爻示意花信风安排。   众人又说了些常务,便散了。   李爻迈腿往外走,被花信风一把拽住,拉到角落里。   他莫名奇妙:“想我啦?要叙旧?偷偷摸摸成何体统?”   花信风看他:能不能正经一点?   李爻笑眯眯的:“行了,快说到底什么事。我还想跟景平一道看看那倒霉催的阴险小人呢。”   “景平……”花信风压着声音道,“怎么感觉跟之前不大一样了?”   “咳,就这?”李爻知道花信风待景平格外上心,“他现在平步青云,只待宏图大展,自然不是当年的小屁孩了,你身为师父,该老怀安慰。”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他整个人状态不一样了,好像眼角带桃花,之前生人勿近的冷肃模样浅了好多,”他声音压得更低了,像咬耳朵,“我好像看他手腕子上系了条红绳,怎么回事?是不是跟谁家姑娘……那个什么?咳,他跟你更亲近,有消息吗?真有这么回事咱好着手张罗准备。仗得打,国得护着,日子也得照常过不是么?”   李爻:……   “倒也……不必过于忧虑着急。”   花信风眼睛一亮:“真有了?!什么叫不必过于忧虑着急,当年拜师礼我就被你比下去了,这回他娶媳妇,我这师父不能再那般庸俗。”   李爻无言以对,没想好说辞打算直接遁走。   他高深莫测地一笑,要掀帐帘出去,好巧不巧,景平出帐子半天没见他跟上,又回来了。   眼看俩人要撞满怀。   李爻反应向来是足够快的,垫步一措,身子往旁边让开。   可门帘隔档之下,景平视线不好,没看清他是躲开还是没站稳,扬手勾住他的腰,一把带进怀里稳住,笑问:“没事吧?”   目色柔和,何止带春意,简直花开烂漫、满山遍野花蝴蝶。   “咳,”李爻不动声色退出对方怀抱,“能有什么事,你太师叔还没老到要平地摔跤。”   说罢,不经意扫了花信风一眼。   花信风先看见景平拦腰一抱,又被李爻的欲盖弥彰当头一棒,深呼吸:我的眼睛和脑子,定是有一处坏掉了。 第101章 离间   李爻的扭捏只有一瞬, 他一脑门子官司,眨眼功夫把刚才的事当插曲扔脑后了,心心念念赶快去会那搁古二王子。   上回景平离开后, 他去见过二王子一面, 可那货算是个狠人, 知道两国将要和谈不想被套话, 直接一脑袋把自己磕晕了。   李爻挺无奈,他当时没空跟对方泡蘑菇,就暂时作罢。   眼下景平来了, 他心生出别样的期待, 想看景平如何对付那油盐不进的玩意。   这是种阴晦的撑腰,让李爻觉得有意思。   而景平此刻的心思分开好几瓣,他惦记着正事;惦记李爻是否被自己误伤;还意识到他对李爻的感情师父还蒙在鼓里呢……   看花信风的模样好似是刚察觉,然后噎着了。   花长史确实噎得慌。   他前一刻开心徒弟终身大事有着落, 后一刻被真相碾压认知,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来及做, 直接劈头糊了满脸。他瞬间想拽住眼前这俩货问个究竟,可一转眼……   帐子里还有第四个人。   那叫秦松钗的年轻人正挂着一脸微笑,仿佛是个世外高人:看透你们的心思, 就是不吱嘴。   闪念间花信风觉得他那张文雅不争的脸, 有点讨厌。   说不清道不明的。   松钗折扇轻摆, “啪”一声打开了。他迈着秀步路过花信风身边, 缓声道:“花将军为何瞪着在下, 是在下碍了将军的眼吗?”   花信风懵了:我瞪你了么?我怎么可能把好恶挂在脸上?   松钗将他他片刻的反思迟疑瞧在眼里, 挺开心, 摇着扇子,轻笑出声, 掀开帐帘出去了。   花信风在心里把“有点讨厌”换成了“确实讨厌”。   更甚,这么一打岔李爻和景平也前后出去了。   花信风只得非常有眼力价儿地“大局为重”。   再说那搁古二王子,他差点被景平拿湘妃怒炸死,伤胳膊断腿地被俘,一直被单独关押,锁在主城关的碉楼里。   碉楼窗子很小,为免战俘诡计多端设法逃跑,加铸了粗铁栏杆。   本就不多的天光斜打进来,仿佛搭起一道虚幻的登天梯,待他咽气,接引他的魂魄飞出困厄。   李爻几人进门时,二王子正在那束天光里静坐,坐出种出尘高人的超脱。   值守们向李爻齐行军礼。   威仪振奋人心。   可那二王子入定似的,眼都不睁。   他头发蓬乱,衣裳也脏,只是气度沉稳,没了当日看见李爻便一头撞墙的疯癫。   藏在牛头面具下的面孔暴于众人眼前,脸色在天光中显得苍白,面皮似一张脆蜡纸,轻轻一碰就会皲裂。他浓眉大眼,高鼻阔口,独有脸盘子不算粗犷,且棱角分明。这般拼凑出来的人模样不难看,甚至算得上英俊。   “奥单王子被夺舍了么,”李爻开口就呛他,“今日不寻死腻活了?”   奥单眼睛微睁开一条缝,嘴角扯出笑意:“原来是王爷来了。多日不见,尊驾气色恢复不少。”   他汉话不标准,无心奚落也自带着阴阳怪气。   李爻懒得跟他废话,直言道:“老相识来看你了。”   他往侧让开,露出身后的景平。   景平看这人就想起他联合羯人对李爻的算计,恨不能一刀刀刮了他,但是他自幼便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淡淡地看着阶下囚。   对视片刻,他转向李爻道:“太师叔,我想单独跟他说几句话。”   “昭之带兄弟们出去。”李爻吩咐花信风很利索,自己却没动。   不经意间没拿自己当“外人”。   景平低眸浅浅笑了,没说什么。   二王子鄙夷地看二人,嗤笑道:“想不到王爷这般看中这位大人,他当日把我炸成这副模样,怕是罗刹转世投胎,你还担心我能对他不利么?”   他没断的手脚被铁链锁着,铁链的另一端固定在墙上,是以他只能在限定区域内行动,确实对景平构不成威胁。   李爻没理他,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撕魂往地上一戳,大马金刀俨然一副你有半点异动,老子就劈了你的架势。   “奥单王子,闲话少叙,两军阵前各为其主,而现在……”景平声音里居然带出了温度,“我让诸位将军退出去,是想问你几句私心话。”   他无论对谁说话多是持着礼的,但脸太冷,语调没波澜,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而现在,即便李爻知道他别有用心,依然错觉他实诚得不行。   二王子奥单横眉压眼,摸不清对方的路数,戒备问:“何意?”   景平背着手,开始来回溜达:“尊驾在尊邦声望甚高,尊邦又没有立嫡立长的规矩,是以下一任搁古王上,花落你与大王子家都有可能……”景平不经意间抚着手腕上的红绳,“至于你另外几个兄弟嘛,不提也罢。”   搁古确实如此,王子中只有老大、老二拿得出手,剩下几个,不是整日沉迷美色,便是研修秘术。   “听说前几日大王子来了阵前,带兵来试探过一次,你被绑上城头他们便撤兵了?”景平站住了,定定看着奥单,“也对,大庭广众之下,他当然要做出顾念兄弟情义的模样,但我若是他,定然不会放弃让你折在晋国的机会。”   “你不是他,也少挑拨离间,我兄弟二人情同手足,”奥单冷哼,淡淡道,“搁古与你们中原不同,尊王之位向来能者居之,若是大王兄能耐高于我,我必然心悦诚服,反之亦然。”   景平非常夸张地愣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明目张胆地笑话对方。   片刻,他止了笑,定声道:“是吗?那二殿下说说,你被擒月余,他们为何紧紧攥着关外几座贫瘠小城不放?你的命在你大王兄眼中,还敌不过几座边城,这是如手足?我看是为了王位,舍弃手足毫不可惜。”   “定是你们所提条件过于苛刻。”奥单王子道。   李爻一挑眉毛,顺溜接下茬:“城池换你平安,就这个条件,”他说到这一哂,“提到这个我就来气,铎戌那没用的东西,去一次被你们吓一次,都快破胆了。”   他睁眼说瞎话,顺便骂几句铎戍。   景平笑着附和:“太师叔别气,议和的事情已经交到我手上了。”   “你到底想怎样?”奥单看不懂对方耍什么心眼子了。   景平“啧”一声,无言地嘲笑他不开窍:“这么问吧,二殿下是想做个俘虏死在这里,在国史中被记成一个有勇无谋的悍夫,还是想平安回去,争一争大统?”   奥单瞪着景平:“我把你家王爷伤成那样,你不希望我死么?”   当然希望,但不能说。   景平阖了阖眼,沉声道:“比起私仇,我更在乎他的心血。死你一个,不知要有多少无辜人为你陪葬,你还不配。”   最生硬轻蔑的话,给了对方希望。   景平很会察言观色,漫不经心的几眼,他知道对方动心了,即刻又道:“想回去的话,咱们就好好论论。”   这日,李爻和景平从碉楼出来时,已经星汉漫天,鄯庸关的旧城墙在银灿之下为大好河山描出一道残破却坚/挺的轮廓。   这夜不知是谁在城关吹了一首悲凉的歌,无言地与战死未归的魂魄对话。   第二天一早,景平作为议和使出鄯庸关。   他由杨徐护送,正待吩咐启程,身后城防哨位突然高喝:“贺大人等一等!”   景平撩开车帘,杨徐等人也带马回头。   只见城门敞开,李爻一身戎装,带着清一色的银乌战甲骑军出城。   打眼看,约是五千人的队伍。   杨徐纳闷了:王爷要整个仪仗送行?昨儿晚上接风宴都免了,不是说一切从简么?   然后,李爻径直骑马过来,到景平马车侧面停住,把杨统领挤一边去了。   杨徐终于反应过来了:王爷这是要一块儿去啊!   景平也惊了。   从昨天到刚才,李爻没露半点要同去的端倪。   “太师叔,你……”   “与你同去,以示……”李爻舔了舔嘴唇,别有深意地看景平,“重视。”   景平被他一眼看酥了一半骨头,要不是有太多人在,他能直接从这窗户窜出去,飞到李爻马背上抱人。   但眼下他只能在心里过过瘾。   他压着惊喜,矫情地口是心非道:“你……你这样擅离,不大好吧,对方若是将你我都扣下……”   “扣下?他们有那本事么?”李爻坏笑,“第一,和谈之地是咱们已失的城池,昨夜斥候回报,城内敌军不过万,我就是为免他们设防,才没告诉任何人打算与你同去;第二,若是对方借机挑事,五千人足够与之抗衡到大军来援,到时候正好不用谈了,直接将奥单抹脖子祭旗,失城七日之内都收回来。”   景平:……   果然是他的风格。   “谈还是要谈的。”他宠溺道,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模样,眼巴巴看人。   李爻知道他这是有别的话想说,策马往车边贴了贴。   景平压低声音:“这事我若办得漂亮,有没有奖励?”   李爻没想到他临阵塞过来一句讨私赏的话,呛得咳嗽几声,先想让他滚一边去,而后眼珠一转,自认为比不要脸,颇有抗衡之力,低声道:“我人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景平确实年轻了,猝不及防没憋出骚话回他,耳根子倒是要红。   “欠练啊,小郎君,”李爻更得意了,“哈哈”笑出声来,朗声喝道,“出发!”   他策马跑了。   花信风站在城上吹西北风,抬手揉脸,恨不能扯过招展的帅旗一脑袋撞上去——磕死算了。   半夜,他就被李爻豁楞起来偷偷点兵,现在见那祸害一马当先跑得意气风发,好像骑军阵前跟景平公然咬完耳朵,骨头不疼了、伤口没事了、咳嗽都成解闷儿了……   他越发确定这俩人有事,一时难以接受,又暂没机会跟李爻掰扯。   再往深想,掰扯清楚了能如何?   他只得翻了个白眼:臭不要脸啊,师叔。海边盖房子,你浪到家了。 第102章 条件   两军和谈之处名为玉沙, 这地方起初只有几户百姓聚集,而后渐渐成了小镇,再之后乡里乡亲推举出一位老秀才做镇长。   小镇的名字是他取的, 他说这些边关小城镇就像天际散落在人间的星星, 只要不历战火, 自能光亮璀璨。   从鄯庸关到玉沙, 车行需要大半天,景平念着李爻伤没彻底恢复,邀他进车里坐。   然后, 预料之中被拒绝了——   主将扔下威风昂扬的骑军, 自己跑去坐车,实在不像话。   景平便也不乘车了。   他穿着啰嗦的外使宽袍,利索跨上马匹:“既然如此,咱们就快些, 若是顺利,晚上能回鄯庸关休息。”   五千骑军开始疾行。   监军铎戍被撇了。他本来还想看这小年轻的正使大人面对妖魔鬼怪能比自己威风到哪儿去。不想刚出关口人家就不带他玩了。   弃车纵马, 脚程极快。   未到正午,骑军队已经遥遥可见玉沙镇头的搁古军旗,鬼画符似的。   搁古兵将老远就看见李爻的满头银白和身后的爆土攘烟, 以为他带人打来了, 即刻兵荒马乱起来。见他令骑军远远驻足外围列阵, 才稍有放松, 依旧如临大敌, 将入城的使团严严实实围住三层, “迎护”贵客。   百姓们听见声音开门缝巴望, 被近前的搁古官军瞪一眼,又立刻关门闭户。   玉沙镇的构建很有意思, 能看出是由中心聚集点逐渐向外围扩散的。民宅围成圈,拢住中/央的公共广场。   只是现在空场上的商铺、花圃都被拆了,换成搁古军帐,独有棵柳树兀自婀娜,歪脖子上挂着秋千。   空落落地与环境格格不入。   近看秋千的绳索上血痕斑驳,横坐的木板上也残余着赤黑色。   不知这里发生过何等惨事。   军帐里迎出来的官员是个老者,满脑袋头发用彩线绳编了辫子,不知多少天没洗过,绳子和辫子混成一团糊涂颜色,污黝黝的。那脸也黑,双手好像秃鹰爪子,皮肤褶皱里泛着油光。他拄着根藤拐,拐杖的龙头上镶嵌着一颗小头骨。   老人会说汉话,见李爻时行了很繁复的搁古礼:“王爷,使者大人,我家殿下恭候多时了。”   说罢,欠身做“请”,亲自掀开帐帘。   搁古军帐气窗小,帐子里很暗。随着帘子掀开,帐内扑出股药香,混合着不知是牛羊肉还是什么油的沉泞味,很是一言难尽。   李爻嫌弃得不行,碍着身份不好言表,轻轻咳嗽两声,跨步而入。   帐中位列数名将士,居中一人穿着与二王子类似的厚重战甲,没带头盔。发辫也非常繁复,额头上一圈色彩斑斓的丝绦,反衬着他被风沙雕琢粗糙的脸。   他五官和二王子奥单很像,只是骨相没发育好,下巴往前伸,长了个猪腰子脸。   双方面子上礼数周全一番,两相坐下。   大王子示意近侍招待吃喝,持着一口让李爻靠猜才能懂个大概的汉话道:“各位远来是客,尝尝我们元麦酿的酒。”   言罢,两名中原打扮的姑娘上前给李爻等人斟酒。她们衣服该是新换的,很是干净整洁,但人战战兢兢,非常害怕。   给李爻倒酒的姑娘手一直在抖,一碗酒哆嗦出来半碗。边上搁古守卫将长刀往地上一戳,“锵”一声。   那姑娘被吓得猛颤,眼看酒坛子要翻。   李爻适时在坛底托住,顺势将整坛酒接在手里。   目光一晃,他见那姑娘手臂上很多斑驳伤痕,已经浅淡了,像是旧伤。   李爻没说话,掀眼皮冷冷看着对面的大王子。   蓦地凛然出杀气。   大王子干笑:“王爷别误会,她们不是侍妾,是我们今早从百姓家里邀来的。自从双方议和,我们便对镇民礼待。即便议和不成,两国交战,争地争人口,没有天大的冤仇,我们不会伤残百姓的。”   可他们的家园已经支离破碎。   这屁话只能掰掉大头,信个尾巴。   景平不等李爻开腔,站起来了,接过李爻托在手中的酒坛子,向大王子正色道:“殿下既然有诚意,便放她们回家去吧,你我剑拔弩张,何苦惊扰百姓?”他顿了顿,“更何况,我是来给殿下传喜讯的。”   大王子上下打量景平,跟着笑了,摆手道:“让她们都回去。”   人的气场、气度,是由他经过的事、走过的路、遇过的人决定的。   景平经历复杂,气场也很复杂。他世家出身,骨子里有矜贵;经历坎坷,带着漂泊的江湖气;与李爻相与多年,又染了对方很难形容的不拘小节。   眼下他穿着雍容官服,正襟威仪,手上却不吝地拎着酒坛子。让人错觉这雅正的文士下一刻就要抡酒坛子给人开瓢。   这很违和,但又没让人觉得可笑或难受。   景平等姑娘们出去了,先转向李爻,恭敬道:“请王爷安坐歇歇。”   而后,他把酒坛子往上一抛,单手倒成顺手的姿势,满坛酒祭洒似的淋在地上:“战火硝烟未平,将士们时刻准备搏命,我等亦不敢饮酒乱心绪,王上的酒好,一敬举头神明、二敬江山多娇、三敬两军阵前魂魄不知归处的将士和百姓。”   话毕酒倒完,空坛子往桌上一蹲。   大王子未与那和稀泥的铎公公接触,但听说过那厮的怂样。   今儿来的这位倒是人才一表,气节如松如竹,抛开两国交锋,大王子不由得高看对方一眼。   他不清楚眼前这面容锋俊、神秘,言辞机巧的年轻人是谁。可他居然能得康南王亲自护送,跟王爷说话时,恭敬里带着亲熟——难不成晋朝皇室有了新贵?   “贺大人性子爽利,我很喜欢你!”大王子示意景平坐。   我可不乐意让你喜欢。景平腹诽,全不接茬,坐下道:“事关国运,也关乎王子自身利益,请王子将闲杂人等清出去,本官才好有话直说,”他率先转向杨徐道,“请杨大哥带人帐外稍后。”   现场李爻官最大,但杨徐是景平的护卫,大人这么说,他便领命,带着近卫出了军帐。   景平笑而不语,看大王子时眼神挑衅:居然不敢单独说几句话么?   大王子笑了,留下一文一武两人,看来是信臣。   “不知大王子殿下对尊邦王位有几成期待,是否志在必得?”景平劈头便问。   话音落,对面三人表情皆有变化,就连李爻都忍不住抬眼看他。   景平站起来了,在帐中来回溜达,手揣在一对文生大袖里。他这个习惯与李爻很像,越是说正经事,越是闲庭信步地随意。   李爻从对方身上看出自己的风骨,弯了嘴角,手肘撑在椅背上支着额头,欣赏地看着景平。   景平见对方没人接茬,继续道:“两军交战,损伤众多,若议和不成,我军必要斩二殿下于阵前,届时大殿下的登天之路上,便少了阻碍。殿下的如意算盘,是否这样打得?”   “尊使莫要攀诬我家殿下!”文士老者沉声开口。   景平蔑笑:“是否攀诬,其实不重要,”景平目光触及大王子的眼睛,“重要的是,我认定王子殿下是存有这番居心的。是以自然不会让你称心如意。你想他死,我便偏不杀他,还要把他送还给你,看你们内斗不熄才叫开心。”   大王子皱了眉头:这小子年纪轻轻,实在难缠。   “贺大人把话明白吧,你想怎样?”   景平道:“你我言和,从此两不相干,各自休养生息。作为回报,本官有把握以此事为引,助殿下一登大统,殿下觉得划算吗?”   “具体条件是什么?”   景平答:“交还城池,交换战俘,我还要知道二殿下身边替身武士的来历,你们与羯人到底有何利益勾扯。”   大王子沉吟道:“我只知道二弟身边有个羯人死士,至于二弟与羯人做了什么交易,我不知道。他在父王面前拍胸口保证,此役能攻破鄯州。”   景平不信他全不知道,但事情发展与他料想得差不多,他哂笑道:“傻子,那替身武士若真把王爷杀了,这笔账只会记在搁古头上,你我鹬蚌相争,羯人渔翁得利。”   大王子面无表情:“咱们本欲开战,记便记了,又有何要紧?”   倒是坦荡。   景平理了理自己衣裳袖子,端正站定,似笑不笑地看着对方:“那现在呢?殿下是要王位,还是继续打?”   大王子不说话。   他自认为不是非常聪明的人,但他知道一个道理,有时候名声和权利不能两全。   尤其国权相争,太难有兄友弟恭。   奥单与羯人勾连,是为了争军功;而那小子失算被擒,家宅起火,现在给他火上浇油是天赐的机会。   眼下对家已经把油桶递到手边了,他很难不接。   更何况,经之前一仗,看得出晋人不好拿捏,这康南王硌嘴得很。   为何不干脆先把王位收稳?   景平见他不说话,问道:“替身武士盔甲里的粉尘是什么?”   大王子与身边武将对视一眼,答道:“我不知道,只听说你家王爷脏腑有伤,受不得刺激,这招必然能将他一举拿下,没想到……”他看李爻,嘴角挂着笑,眉心是皱着的。   五弊散是由羯传来的,替身武士知道刺激李爻病灶,不算奇怪。   景平恨不能把算计李爻的人通通生吞活剥,他压着脾气淡定道:“城池换回你王弟,你我签十年免战和书,我送你一个登大统的机会。”   大王子还是不说话。   文臣轻声用搁古话跟他咬了两句耳朵,王子咬着后槽牙,腮帮子都涨了。   片刻他道:“可以,但要一步一步来。”   景平冷笑:“这不行,”他眉峰一扬,表情狡黠,“我最近与诸国做买卖悟出个道理,一拍即合多半有大坑,所以我只能退一小步,三日后交换城池战俘,然后,我再给大殿下十日时间。”   李爻一直默默旁观,他看景平进退有度,欣慰又自豪于当年的小孩已足够独当一面。   玉树临风的背影在他身前,可靠得让人踏实。   “使节大人何意,把话说清楚。”老文臣问。   “我说得很清楚了,”景平道,“三日后,你我在此交换战俘,包括奥单王子。请大殿下将驻军撤出诸城,退兵五十里。十日之后,大王子若能说通尊王与我签下十年免战和书,我便送你一份大礼,若不行,本官就将礼物送给二殿下了。”   这十天看似是景平留给对方的缓冲,其实恰好赶落着他们疑心生暗鬼。   景平转向帐外,扬声道:“杨大哥,我备下的礼物,麻烦拿进来。”   杨徐闻声进账,捧来个锦匣。   景平将东西恭敬放在大王子面前,退后两步:“这是本官的一点心意,殿下何时看都可以,”他阴笑着补充,“为表我国诚意,无论尊邦是否退兵,二殿下我都是要送还的,只不过我的大礼落于谁手,便要看哪位殿下乐于跟我交朋友了。”   言罢,他转身向李爻恭敬道:“王爷,咱们回吧,静候佳音。”   李爻二话不说,起身向大王子叉手一礼,转身便走。   他出帐径直蹬镫上马,搁古兵将见他那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气度,居然无人敢来询问拦阻。   帐内大王子和一文一武两名臣子面面相觑。近来他们打完大食、打松洲,议和有过数次,头回见说完话甩手就走的。   最后,武将先反应过来了:“末将还是先看看他们送了何礼吧,为免暗算,请殿下帐内稍候。”   他说完,小心翼翼拿起那锦匣,出帐子,才将匣子开口方向朝外打开——什么机关暗算都没有。   里面安静躺着一柄卷轴,展开看是装裱的汉字。   但他不认得,捧了卷轴交给老文臣:“这写了什么?”   老文臣凑到窗边。   窗口投进天光,将帐内缕缕香烟和飘浮的粉尘打得通透,仿佛自成一世界。   “这……就是白话,字体飘逸,落款……是那贺泠大人的。”文臣道,“写得是……‘我心里是向着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   大王子怔怔发呆。   对方写大白话,显然是怕他们不明白。   所以内容直白,贺泠是说,希望能帮自己登位么?   而此时,李爻已经和景平往回走了。   事情真如景平判断,速战速决,能回鄯庸关过夜。   眼下不急赶路,骑军放慢了脚步。   关外地旷,起了风。   李爻的身体已经被景平调理得好太多了,迎风只偶尔咳一两声。   但这毫不妨碍景平时刻“盯着”他。   “太师叔坐车吧。”景平展眸,见被他们甩下的车队追上来了,双方一来一回,即刻便要相遇。   李爻不肯,坐车有损军威。   “你不想看铎公公那张老脸吧?”景平低声问。   李爻一闭眼:确实倒牙。   但他还是犹豫。   正这时,随军统领策马上前:“统帅,”他行礼朗声道,“你为国殚精竭虑,阵前拼杀的豪情我等已经看在眼里,还有伤未愈,依旧诸事亲力亲为,”他说到这,回身向一众骑军道,“兄弟们也希望统帅能歇的时候好好修养,对不对!”   身后整齐划一爆喝道:“对!”   离李爻较近的几位将领七嘴八舌:   “统帅歇歇!”   “不会影响军心!”   “是啊,您身上还有伤呢!”   ……   景平歪头看他:“众望所归。”   李爻垂下眼睛,柔和地笑了。他没再推辞,待马队与车队相遇,上了景平的车。   为显国之威仪,议和使的车驾规制堪比亲王,车厢宽阔,除了坐榻,临窗还设有窄卧。   景平示意大队启程,关好车门:“躺一会儿吗,伤口难受没有?”   “嚯,贺大人吃香喝辣,让我见世面了,”李爻打趣他,“躺什么,哪儿有那么娇气。”   景平倒水给他:“笑话我。”   水壶很有意思,一早装的水到现在还是温热的。   “陆大人做的小玩意,”景平继续道,“壶壁是双层的,中间填了棉纱,让水凉得慢些,我觉得给你用正好,就向他讨了一个。”   “你跟陆大人关系不错?”李爻问。   “他是个赤诚匠人,总有奇思巧想,不该被宦海沉浮牵扯心思。”景平淡声道。   李爻眨了眨眼睛,看景平片刻没说话。   “你……”景平被他看得脸发烫,“晏初你怎么这么看我?”   李爻收回目光,敛眸子喝水:“觉得你比坐上头那位脑袋清楚多了,”他话说得很快,声音又小,景平没听清,正想再问,李爻换了话题,“你居然给那野人似的大王子备礼物了,什么礼物?”   “一幅字而已。”景平道。   李爻好奇:“写了什么?”   这回轮到景平看人了。   贺大人眼睛偏长,平时眸子里星霜沉水,可对着李爻,总是忽闪忽闪的,说不清是狡猾得像狐狸,还是巴巴儿的像小狗。   他没说话,但从头到脚放射出一个信号:亲亲我。   李爻看着他笑,飞快地扫一眼紧闭的门窗,撑桌欠身,敛住对方下颌,隔着桌子在他唇上吻下去。   掠开景平的唇缝,给他一个短且温柔撕磨。   刹那间,景平心跳得七扭八拐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对方人都是他的了,他依旧难平如初恋般的欣喜悸动。紧张、兴奋又欲罢不能。   李爻都放开他坐回去了,景平脑子还卡刚才。对方起身时,衣襟胸甲倏然在眼前贴近放大,战甲鳞片的轻响声,在耳边萦绕不散。   就连对方戴着硬皮护掌的手在捧住他的脸时,都似柔谙无比。   缠绵只有一瞬,已然地老天荒。   “嘿!”李爻在景平眼前打个响指,“得了便宜装傻呢?”   景平瞬间回神,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蔫儿坏地笑道:“写的‘我心里是向着你的’。”   李爻表情少有地扭曲了:“写的啥?”   他忍住了没笑,故意沉着脸。   “‘我心里是向着你的’。”景平又说了一遍。   “向着谁?”李爻话茬跟得贼紧,神色冷冷的。   景平:……额。   以他对李爻的了解,对方说正事时是不会胡搅蛮缠的,定会问他,你这话有什么深意?   然后,他就能再缠他一回。   万没想到啊!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景平看不出他是真掉脸还是装的,保守起见哄他道:“国仇家恨,我知道你心里恨不能将他们剁了祭奠阵前亡魂。”   李爻瞥他一眼,鼻子“哼”了个音。   “真生气了,怎么能不生气?”景平问。   “你有何深意,解释不出来,我就不理你了。”李爻板着脸,确切地说,是强板着脸。   果然转一圈还是这个问题。   景平从对面的座位蹭到李爻身边,贱嗖嗖地道:“没关系,我理你。”   李爻:……   他深吸一口气,快绷不住了,数落道:“堂堂从二品大员,死缠烂打,成什么样子?”   景平清嗓子:“脸面这种东西嘛,”他捏腔拿调,“该要的时候一两也不能丢,不该要的时候,就该扔到九霄云外去。”   好深刻的人生感悟。   要不是李爻正跟他逗闷子,都要给他拍手叫好了。   景平一看有门,伸手小心翼翼地勾李爻铠甲边缘,愁道:“我家王爷生气了,要把我扫地出门,这可怎么办呦?”   说完,他手指一下下越过铠甲挠李爻里面的衣裳。滋味活像只小狗爪子在心上挠。   李爻终于彻底忍不了了,笑着推他:“滚一边儿去,别拉拉扯扯的。”   景平当然不滚了,还凑过来,端正颜色,作势压低声音。   李爻以为他闹得差不多,终于要说那字帖的深意,却听对方正儿八经地胡说道:“我看话本里说,要是惹了心上人不高兴,就亲亲他,一口不行,就两口……”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贺景平你平日里到底在看什么东西?   李爻要骂人,被景平一把搂过来,话没出口就给堵回去了。   他在景平的婉转纠缠中想明白了:好啊,出发之前说你欠练,这么快就魔高一丈,终归是没躲让你多亲一口。 第103章 紧迫   这是一场很长的纠缠。   最后李爻要仰躺在景平怀里了, 才不得不拎着对方的后领把人拽开。   他气息有点散:“差不多得了,招完无处消火,难不难受。”   景平得意地笑着看他, 贴着他的嘴唇道:“晚上我伺候你。”   “啧, ”李爻心里暗骂一声“妖孽”, 薅脖领子把对方掀起来, 正色道,“你到底挖了什么坑给那家伙跳,再不说真不理你了。”   见好就收的道理, 景平当然明白:“就是字面的意思, 只是嘛……”话没展开说完,车外突然一阵马蹄声急响迫近,跟着杨徐的声音响在车外:“大人,有给您的急信。”   景平看李爻:这可不怪我不说。   他回手拉开车帘, 杨徐递进来个小竹筒。   竹筒上烫了图腾形状,像只爬行动物——是避役司的标记。   景平拆开看, 脸色渐渐淡出阴沉。   “怎么了,无夷子出了什么问题?”李爻问。   景平抬眼看他,面带诧异。   李爻笑着瞥他:“有什么稀奇的?真以为自己只手遮天了?你就算是猴子成精, 也跳不出我的五指山。”   其实也对, 李爻面上不说, 任景平折腾, 是知道他不会跳脱出圈。   想那避役司统筹在李爻手里, 松钗是景平从李爻手下借的, 李爻怎么会对景平的所为毫不知情。   “无夷子今早离开鄯州, 往信安城方向去了。”   “停车!”李爻一声喝,车停了, 他推开门吹了个花哨,不远处很快传来一声骏马的嘶鸣回应。他的战马听到主人召唤,即刻过来了。   景平仰头看天,刚才万里无云的天空已经乌云蔽日,雨快来了。   “我先回去就好,你伤口没彻底好,还是坐车……”   李爻已经跳下车走出去两步,又退回来:“伤好了,都不疼了,”他活动手臂,眼神晃过近前的将士,决定彻底不要脸了,压低声音跟景平道,“要下雨了,会打雷的,我得守着你。”   他揭完人家小时候的短,没事人似的飘到坐骑跟前,飞身上马。   这下周围将军们算是看了奇景。   贺大人冷肃惯了的脸被王爷一句悄悄话说得风起云涌,似有三分欣喜、三分不好意思,至于余下的四分好似是……“娇羞”?   细看果然,运筹帷幄的贺大人耳朵根子有点红,表情也很快地、十分明确地变成了气急败坏,若不是碍着眼下人太多,他可能要直呼其名,窜过去跟王爷算账。   再看王爷居高骑在马上很是得意,“哈哈”大笑,朗声吩咐道:“我与贺大人先行!”话音落,策马扬鞭,跑了。   景平皱眉,将那雍容啰嗦的官服外氅三下五除二脱了,也上马低喝一声,追去了。   众将军们不到一天的功夫,看这俩人招逗两回了,面面相觑:   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需得王爷这么往回赶?   王爷近来太少这般开怀,看来身体好了,真好。   不过看他跟贺大人的关系,总有那么点……微妙。   咳,听说王爷惯爱消遣人,贺大人是他照顾大的,惯着他的恶趣味不奇怪。   李爻打马快跑,也是有意等景平的。二人终归没赛过天上的乌云。   那朵云彩一路追着二人灌溉,似是好不容易在荒原上逮着两朵长了腿儿的花,雨点子一点儿没浪费,一路陪二人解闷儿到入关。   鄯庸关烽火台上的哨位隔老远就看见二人回来,速速通报。   花信风上城见李爻这般“狼狈”,赶快开城门让人进来,特别丧气地小心试探:“怎么了……全军……”他一顿,“覆没”二字咽回去了,凛声道,“要点多少兵将支援?”   李爻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景平连官服都“丢”了大半,太像是丢盔弃甲逃回来的。   他嗤笑着一拍花信风手臂:“别念怂,是有急事找松钗,他人呢?让他到中军帐见我。”   说罢,他跟景平一招手:都湿透了,先去换衣裳。   在军营里,景平不好太粘着李爻,只得先回自己帐子,将能拧出水的衣裳换了,好歹把头发擦过。   而后,一刻不见如隔三日地惦记起他家晏初。   李爻身上除了伤筋动骨,还有几处极严重的皮肉伤,单说肩上被钢刀对穿的口子,就很棘手。   他穿的是铠甲,小雨尚且无碍,可眼下龙王爷呲尿似的撒泼,肯定也早透了。   这么一想,景平暗骂自己大意了,李爻显然是伤惯了不当回事,但自己怎么能任由他呢?   诸军面前他被李爻精气神十足地一通忽悠勾跑了魂儿,现在后悔死了,在心里扇了自己两巴掌,撑伞快步到中军帐去。   结果进帐子一看,脑仁儿更疼了。小庞门神一样,站得远远的,守着温水盆子、瞪着干衣服无计可施。   而让景平挂心那货压根就没换衣裳,只拿了块手巾浮皮潦草地擦湿头发。   雨水沿着铠甲的流线,一路滴滴答答。   他正在跟一人说话,声音压得低,对方脸生,景平不认得。二人很快说完,那人低头出帐子去了。   “松钗来之前你把衣裳换了,”景平端着水盆到屏风后,“过来,我帮你换药。”   这回,李爻很乖顺,示意小庞出去,自己则往屏风后面去:“松钗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已经出发去信安城了,无夷子背景不简单,他跟紧一点是对的。”   景平听着他说,没吱嘴,闷不吭声将李爻的铠甲卸下,见他后腰那处伤口尚好,肩膀却已经有颜色不正的红渗在湿透的衣服上。   铠甲下是件白衣服,能清晰看出伤口的渗血量。   李爻该是有感觉。   可他不自知似的,嫌头发擦不干,扬手将发冠摘下,彻底披散了头发。   景平陡然惊骇,拉起他两只手对比温度。   都很冷。   李爻眨了眨眼:不是换药么,捂手干吗?   他讷神分毫,反应过来对方是何意了,眉心几不可见地一收,岔话题:“咳呀,你少在阵前不知道,这伤口深,铠甲重,偶尔压着渗点血是正常的,不叫事。”   几十斤的铁壳子往身上挂,位置不好的伤口确实不易痊愈。   “……你不疼吗?”景平根本不顺着他的话走。   他去解李爻的衣裳,轻手轻脚,仿佛极细小的震动都会让他的伤更严重。   “唔……”李爻知道混不过去了,倚坐在桌子边,任景平折腾,“那毒……”他用另一只手挠下巴,“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阻碍痛觉,我能觉出不自在,但不会像寻常时那么疼。算是塞翁失马。”   他说到这一拍巴掌:“说起这个,我还想跟你说呢,当天的替身武士好像也是这样,我把他半个膀子砍下来,他没事人似的,八成也是五弊散……不知是不是牵机处。”   景平看他一眼,没说话。   李爻越是虚假的欢实,景平气压越低,脸色比老天爷还难看。   他什么都不让李爻做,帮他把身子擦过一遍,披换上干衣服,拿了药箱来。   “我还没调出解药,只能暂且缓解你的表层症状,但……”话到这说不下去了,他沉默地帮李爻处理肩膀的伤。   李爻不懂医药,但看对方这丧模样,也猜到了:他右半边身子的感觉在衰退,八成意味着毒比从前严重了。   景平对他费心费力,他说不出“听天由命、尽心就好”。看对方如冷水浇头的模样,他居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侧目看景平忙活。   那伤口之前被景平用桑皮线缝过。   可三棱匕首造成的创口是个洞,愈合起来很慢。   现在景平将缝合线全挑开了,帮他重新清理、消毒、缝针、上药。   李爻抬眼想看景平的脸,角度不方便,看不清。   他不喜欢二人之间这样的死寂,索性说正事:“咱俩要等搁古的回音,三天之内挪动不了。但松钗只身去跟无夷子,我又不放心,一会儿让你师父带小队人暗中接应他。若此次能查到关键人物,该是事关重大,别人信不过。”   “嗯。”景平埋头干活,随口应着。   李爻继续道:“三日之后,若一切顺利,咱们倒是可以到信安城走一……”   “你去什么?你哪儿也不许去!”景平打断他,话茬很硬,嗓音发哑,声音也有点抖。   李爻第二次歪头看人,还是看不见对方的脸。   景平似是不想让李爻看,刻意低着头。   他手上很利索,说几句话的功夫,针已经缝好了。   他将线头剪断,给伤口涂药膏,包扎好,闷头收拾桌上的东西,转身要去端盆倒水。   李爻一把抄住他手腕:“回来!”   他想把人往回拽。   可景平铁了心不想让他看,他愣是没拽动。   僵持片刻,李爻又轻轻扯他一下,景平还是不回头,低声道:“我去收拾了,马上就回来。”   若是寻常时候,李爻也就不跟他掰扯了——人嘛,多么面沉似水也不是死水一潭,总归是有情绪起波澜不希望被人瞧的时候。能有空间自行消化、放任一会儿挺好。   可今天不一样,景平的情绪里满是他一直以来的付出。还有那满腔心血换回的收效甚微。让他心灰意冷。   李爻不放手。   尽管那臭小子现在像头倔驴,跟他较着劲,头都不带回的。   这可怎么好?   他头一回哄人无处着手,情急之下,轻抽一口气,像拉对方用岔力,扯到伤口了。   还是这招好使。   景平立刻回头,慌忙看他。   却见他是用左手拽着人的,根本不可能扯到伤处。   景平瞬间明白被诓了。   这小坏心思放平时能称得上是个情趣。   可偏偏现在,“情趣”在景平心里爆开一团巨大的委屈。   景平猛地甩开李爻的手,不让他拉了。   他想扭头就走,但须臾间,看见李爻被他惊到了——对方先是诧异于他对自己发脾气,紧跟着意识到这么逗他是在戳他心窝子,满目柔情顷刻被心疼和后悔取代。   景平看了满眼,是无论如何不忍心把脾气甩给他了。   更何况,从头到尾,晏初什么都没做错。   他从来那么好,凭什么……   要经受这些?   景平心里一团难受无处发泄,替李爻不值、替二人委屈,太多的情绪演化出如巨浪般的挫败和恐惧,铺天盖地卷着他,他伤心地想:还来得及吗?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还他健康平安?   自从知道李爻毒伤真相以来,压抑在心底的糟乱终于冲破了内心壁垒,千丝万缕的情缠化作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 第104章 坦白   李爻前一刻装疼逗他, 后一刻便闪念出“这不妥”,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脑子里有声音说:你把他弄哭了。   至于原因,李爻当然能想明白。   他也觉得自己欠考虑, 过分了。   李爻少有地手足无措, 沉默片刻, 他柔下声音哄道:“我错了, 不该拿这事逗你,别哭。”   可有时候吧,委屈一旦开了闸口, 越是柔声细语地哄, 越能引得洪流决堤。   一些在外人看来不足道、不至于的情绪,砸在事件的亲历者心上,是千锤百炼的难挨。   景平的委屈是费尽千般心思,依旧没有医好李爻的无力。   并且他绝不允许自己无力。   景平不想哭, 他甚至想对李爻说“你有什么错,自始至终都不是你的错”, 但他说不出来,他自知现在开口,必要抽抽噎噎、气息不稳。   本来在人家面前哭鼻子就够丢人了, 要是连句话都说不整, 刨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李爻看他那委屈模样, 心疼, 又想笑, 依着哄小孩的经验摸出点门道——有的情绪得淡化, 越凿补越上头。   于是他低声道:“好了, 以后保证不这样。”说完,单手在景平背上一带, 把人紧紧按进怀里,并不多说了,只一下下在他背上顺抚。   这招挺好使。   过了片刻,景平的委屈撒出来不少,平静多了。他默默回忆李爻刚说的话,寻思:按他说的也不行,本来就是死撑到底的性子……   “不行。”他抱了李爻,下巴蹭在对方左面肩膀上,声音沙哑,鼻音有点重,听着像种别样的撒娇。   李爻还是那样搂着他:“什么不行?那你说要怎样?”   “难受了你要说,我……我刚才不是因为你……嗯……反正你不许强撑着。”   李爻心道:真是能磨人,浑身都是理。   但他嘴上还是服软依着对方:“好,不忍着,以后丁点儿的头疼脑热都跟贺大夫报告,行了吗?”   景平“嗯”了一声,算满意了。觉得李爻持着一个姿势给他抱半天挺累的,万般不舍地从人家怀里直起身子。   李爻抬眼,见他泪眼婆娑,一双眼睛都哭肿了,哪里还有半分在敌军阵营里举重若轻的模样,不由得皱眉笑着给他擦眼泪。   景平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你……你总笑我。”   李爻在他鼻尖上勾一把,“刚才糊弄得那大王子应对不暇,现在扎到我怀里哭鼻子,多可爱。”   景平从没想到对方能说他“可爱”。   他脑子有点转不动:我怎么会跟这个词沾边的?   他惯会因势利导,下意识就想借题发挥再讨点便宜,可话到嘴边又忍回去了。   他终归更多担心李爻的身体。   从前,他未想过从旁人手里得到解药,只盼自己能拼拼图似的将解法试出来。   而近来一而再,再而三,李爻体内的毒性变化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得知辰王是此事的推手,不由得萌生出找他要解药的念想。   而且那人在李爻面罩的垫片上做过手脚,那不是毒药,但似乎也不是解药,是什么呢……?   现在他恨不能将辰王绑到眼前,不给解药就大卸八块;给了解药也要一刀抹脖子。   李爻见他眼神直勾勾地发愣,脸色依旧阴冷,不知这臭小子思绪已经勾转出七八个弯,只道他还在不高兴。   遂眉毛一掀,捻住景平下巴,仰头在他嘴唇上轻轻贴了下。   景平即刻回神了,呼吸顿挫,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慌。   这被“偷袭”之后的自然反应让李爻再次确定自己对人家吸引力十足,这是种“被对方喜欢”的印证,让他稀罕得不行。   他便吻得很温柔,没有攻索之意,是纯粹的安抚。   只是李爻小看了景平的血气方刚,二十出头的毛小子在心思平整之后,哪里还需要什么安抚,吻即刻变成了牵动情欲的撩拨。   景平一把搂住李爻的腰。   下手的瞬间想起他腰后也有一处大伤,手指碰到衣裳的瞬间放轻了许多,变成保护似的勾揽,护着人,在必要时给他一点支撑。   他吻上去,委屈一扫而光。   景平本就比李爻高一小截,李爻倚坐在桌子边上,更容易被对方压过一头了,他越往后仰,景平便越得寸进尺。   李爻单手撑着桌子边,简直快躺下去了。   但这是在帅帐里,躲在屏风后面,偷偷摸摸地放肆太不像话。李爻眼看臭小子“活”了,拎着领子将他拽开。   “赖耍完了就消停会儿,”他笑着一挑眉,捧起景平的脸,对视着问,“这是什么地方?”   倒打一耙。   好像刚才不是他先动嘴的。   而事实很快证明这确实不是能偷偷摸摸、你侬我侬的地方。   军帐帘子边光影一晃,天光、雨声和着一道人影进来:“师叔,你……”   花信风只说出三个字,就哑巴了。   他后悔——熟不讲理也该让人通报一声!   脑袋里震耳欲聋一个念想:你们两个果然有一腿!   李爻和景平于他而言太熟悉了,他透过屏风只看身形剪影,就看出李爻搂着景平,咸猪手正在人家脸上划拉呢。   花信风跟李爻相熟多年,见小师叔做过不少“礼乐崩坏”之事,眼不见为净大法本将大成。   今儿一眼全废了。   他骨子里终归是克谨的,景平又不是唱曲儿跳舞的姑娘、小倌。头天稀里糊涂的猜测在这一刻被抓现行印证了,太难以接受。   最要命的是……   他口不敢言,心里咆哮:李晏初啊!亏我叫你一声师叔,你怎么……自己教养的晚辈……自己……自己……   至于自己什么,他站在门边措辞半天,没掂量好怎么骂人。   因为那后面无论跟什么词,都过于龌龊。   李爻隔着屏风看花信风的反应,知道这货彻底开窍了,心道一声“麻烦”,从容不迫地打屏风后面转出来,随手把因为换药没穿好的衣裳拢起来。   殊不知这在花信风看来,因果更完整了。   李爻无视花信风如被万马飒踏过的五官,轻飘飘地道:“你来得正好,有个急事。”   他把松钗去信安城的事说了。   “我思来想去,此事或许牵扯皇家秘事,可能与外族勾连,别人去我信不过,你带人跑一趟。”   “行。”花信风领命,依旧站在帐子里当天地杵。   “找我什么事?你说。”李爻道。   花信风不说话,瞥一眼景平。   李爻暗暗叹气,对景平道:“你先出去吧,我跟你师父说两句话。”   景平那贼精的性子,当然知道是什么事了,他略有担忧地看一眼李爻,见对方对他笑了一下:“去吧,议和事关重大,琐事不少,你没事忙么?”   当然有。   景平听话地被打发出去了。   帐帘刚落下,花信风两步抢上前。   气势汹汹,把李爻吓得严阵以待:要动手?   他向来对李爻恭敬,胡打乱闹也是交情到了,这会儿面如冰霜,指着李爻的鼻子,深吸一口气,气势挺足,张嘴还是哑火了。   “你……你简直……简直……”花信风咬牙切齿。   眼看对方的表情,李爻就知道他脑补了什么。他定是认为刚才自己借着景平帮忙看伤,以“色”诱之,然后就对人家下手了。   李爻在心里搓脑门子:哑巴吃黄连,真论谁对谁下手,还不如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伸两根指头拨开对方要戳到他鼻子的手,漫不经心地接话:“我简直禽兽。”   太坦然了。   花信风更来气了:“你居然……”   李爻翻白他:“居然什么?事都做了,难不成还要狡辩不认?岂非从禽兽变成禽兽不如?”   这态度和口吻把花信风噎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死。   “他可是阿素的儿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李爻拿看病患的眼神看他:“当年是你喜欢人家,又不是我……”   花信风:……   “你比他高两辈!”简直是要咬人了。   “若没有这辈分呢?”   花信风:……   李爻片刻没说话,脸上那抹玩世不恭散了去,好看的眉眼间挂上一层很淡的落寞:“昭之……”他用虎牙咬了一下自己嘴唇内侧,“我和他……这辈子已经被太多摆不去的身份牵束,过得太不恣意,若是连喜欢都要因为虚名抛开,这虚名不要也罢。”   花信风心里“咯噔”一下,李爻在他面前一直嘻嘻哈哈,极少剖白心绪,更从来不言苦。而现在只一句话,他便知道了:师叔认真了。   他一时难以接受,又觉得如果能抛开辈分、男女,这二人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更甚他或许会替二人高兴。   可世间事哪来得“如果”啊?   花长史咽下没嚼明白的杂乱,问了个很现实的问题:“你就……一直打算和他这样下去了?”   李爻瘪着嘴,忍住把人轰出去的冲动,道:“从前忍过,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干脆不让这段情开始;但后来……”他垂下眼睛笑了,表情看着温柔,可太过温柔显得悲凉,“趁我还有口气,多待他好,总比让他悬着一颗心强。”   话里的因果多、苦涩多,还有种冲破阴霾的洒脱。   花信风知道景平为李爻做的事:“你对他……是为了回报么?”   李爻摇头:“那不是折辱人家么,”他转到屏风后,拿薄甲穿上,“就是喜欢,喜欢他,他像一把破冰的日头,照得我心里暖烘烘的。”   花信风险些被他的坦白掀个跟头。   小师叔多年来看似恣意风流,其实心思因为那些旧事,已经跟他的满头白发一样沧桑。说出来的风流话全是走嘴不走心。   而这次他真的认真了。   军帐内两位将军相顾无言,大眼瞪小眼片刻。   李爻先绷不住了,一拍花信风:“行了,快走快走,办正事去,在我这磨叽风花雪月干什么。”   也是,国乱面前,其他事情都太渺小。   花信风领命转身往外走,走出两步又停了:“那……以后你是降辈了,还是我升辈了?”   李爻一愣: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跟着他随手抄起桌上抹布扔过去:“快滚!”   一流高手,拈叶飞花皆可伤敌。   于是这日,巡营的将士们看见帅帐帘拢突然挑开,先是花统制身手矫捷地窜出来,而后面追他的,是块大洞连小洞的抹桌子布。 第105章 旧宅   第二日傍晚, 李爻得了片刻空闲,站在城关往外望,夕阳侧向打来, 给关外的沙场远山滤上一层如血沁染的颜色。   景平遍寻他不见, 好一通找, 才知他上城来了。   拎着件披风走到近前未说话, 先给人把衣裳披好了。   李爻还他一个淡泊安宁的笑。   近来,景平锋芒展露,对敌军手段游刃, 回来安排相关大小适宜有条不紊, 似乎方方面面都在他的算计中。单一个“稳”,便不像是刚过弱冠之年。   而别看李爻整日说话浑天浑地,天老大他老二谁都不放在眼里,其实全是为了不败士气。   他私心里是不想打的。   南晋北关战事拖拉、多年不太平;如今南边也起烽火硝烟, 对国内本就储备不充足的兵力消损巨大。   想来此次若与搁古议和不成,一旦开战是很难速战速决的, 羯人或胡哈若再伺机而动,南晋的兵力辎重稍有跟不上,便会招致天地翻覆的结果。   “贺大人。”   李爻单手扶着城垛边, 看城下兵士忙忙碌碌:一边在点算辎重, 整理军备;另一边则已经开始准备迎失城百姓入关。   “给我交个底呗, 马车里话没说完, 依你看十年的免战协定, 能有多大把握签下?”   他现在若不是帅盔端在手里, 腰背被铠甲绷得过于挺拔, 乍看朱颜华发被夕阳古城衬着,怎么都太沧桑了。   景平年少时想象过太师叔在朝堂上运筹决胜, 也盼望有一日得见将军阵前的从容自若、威风凛凛;   而今时过境迁,他的幻念得偿,想看的都已经见过了,倒开始期盼李爻的这般风采,往后都只留于记忆、能在午夜梦回时让他魂牵就够了。   他再不想见李爻浴在炮火硝烟里了。   “八成把握,”景平道,“只要大王子眼红王位,便能成。”   前些年搁古四下打架,与疆域相接的大食、松洲多次推拉板图,如今消停下来也不是兵力耗损太甚,全因为搁古王上老了,说白了是战争贩子身体不行、打不动了。所以他们调转炮口与羯人合作打南晋,并非出于王上本意——领位更迭、内政不稳之际,傻子才会去树新敌。   而那“傻子”二王子与羯合作,则该是被羯人手拿把掐的态度忽悠了。他只为给自己争军功。   可仗打到现在的地步,任谁都应该看清了,南晋边域来了李爻,硬骨头啃起来扎嘴。   大王子只要不被弟弟的傻气传染,就能算清现在是因利乘便的绝佳机会,迅速与南晋修和,将二弟当作一块承袭大统的垫脚石,一脚踏上去。   景平说八成把握,算是很客观了。毕竟南晋议和使“心里是向着他的”。   “你到底卖了奥单的什么破绽给大王子?画里内藏什么玄机?”李爻问,那日他一直冷眼旁观,实在没看出景平做过什么特别之事。   景平仗着城墙的遮挡,将李爻的手从城垛上摘下来握住。   他依然记得当日城外激战的惨烈,触碰到身边之人,心中的凄怆不安才被真切的触感撞散了些。   “关键在奥单这边,是我蹬不上台面的坏主意,过几天你就知道了,”他摩挲着李爻的手背,“你是坦荡君子,不该被阴险算计牵扯精力。”   臭小子还是不肯说。   感叹景平嘴严之余,李爻又觉得好笑了。   他在朝堂沙场摸爬滚打多年,什么恶毒伎俩没见过,更算不得君子。景平却总拿他当个纯白瓷器护着。   经历过肮脏泥泞的人,更容易被挚诚打动。   景平对奥单有种纯粹的恨,恨意源于他对李爻的爱。   他像个守护神似的,谁对他的晏初有坏心思,他便要跟谁过不去。   李爻的眉目神色被夕阳柔和着,他反手扣住景平的手,揉在掌心里。   城上风大,李爻只有掌心留存着片点暖意,陡然全部回馈给景平,让年轻人冰冷的指尖蜷在其中,恋恋不舍。   “比起议和,我更担心之后的事情。”景平道。   此举若成,无疑是拆了羯人的台,而羯人王权内政分裂已然不是一两天了……需得防备他们狐假虎威不成,趁有搁古兵力牵制晋军边防动线,反扑它处。   这件事景平没有太好的办法。   谁都没有。   外族狼子野心,有时是没办法纯靠嘴皮子和脑子摆平的。就连南晋与搁古对话的底气,也是一看利益,一看兵力。   这些李爻当然明白,他淡然一笑:“不用担心,防御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万一搁古人脑袋里养鱼听不懂好赖话,太师叔就带人帮他们把水控干净,给你出气,再让羯人知道到底什么叫天朝上国。”   李爻既客观又主观,景平明白战术和士气在李爻手上从来是各走各的路。他话锋一转:“晏初,羯人与咱们多年纠缠,到底为什么?”   在景平看来,羯人对南晋的挑衅有一种病态扭曲的疯狂,像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   李爻眼波一转,嘴角弯起一丝蔑笑,尚未回答,头顶一声鸟鸣。   他抬头,见是花信风养的鹞子回来了。   军中传讯向来是用战鹰,花信风看中雀鹰灵巧,身型小巧,养了用作短途传急信之用。   那鹞子在城关上空旋,找落脚之处。   李爻吹着哨,展臂对当空打手势,雀鹰直冲他来了——稳稳落在他护臂上。   鸟儿带回来一小块布边。   是衣裳裁下的边角,字是花信风用碳灰写的,明显传信时极为仓促:信安城郊,你家别苑。   话分两头。   花信风领命支援松钗,追着对方留下的记号出了信安城越走越偏,眼看再往前去数十里,只有李家旧庄园一处地方可以落脚。   当年信安城惨案发生之后,李爻的爷爷就将李家别苑废弃了。   那地方如今荒无人烟,周围空旷非常不易设伏,还真适合作为藏身之处与人会面。   历来灯下黑,无夷子多半是觉得李爻想不到他们能拿他家旧宅做联络点。   花信风将小队骑军安置在郊外远僻之处埋伏,给李爻传信报告行踪之后,独自摸到别苑附近时,天色已经彻底深沉了。   十几年无人打理的大宅,落于残月下、冷风中、荒野间,像一头静卧的怪兽,吓退胆小之人,诱惑好事者前去探查,然后化魂一口将其吞掉。   当然,花长史艺高人胆大,不会心存怪力乱神的奇想吓唬自己。   他弃马徒步,藏身于荒草堆中,潜行绕院墙看一圈,果然在不起眼的地方,看见松钗留下的记号。   他奔院子角门去。   多年前,花信风曾和小师叔在此小住。他依稀记得院子侧门边有棵歪脖老树,他和小师叔时而趁夜色借助那棵树翻墙出去,猎到野味在郊外烤了吃,然后再偷偷跑回来,各自回屋睡觉,全当无事发生。   如今回想其实可笑。   当初照顾别苑的管家曾是李老将军的副将,年岁大了改做家将。那老人家功夫了得,对小东家很是宠爱。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出去玩闹罢了。   花信风透过夜色,老远见那歪脖树的影儿。   如今树闹了虫子无人管,叶片几乎掉落光了,枯树枝支棱成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像将死之人的枯手。   都是命数。   花信风见老朋友似的,在干枯的树干上一拍,跟着脚尖轻点,人轻飘飘地跃上墙头。   别苑里没有高耸的建筑,他黑豹一样,极快地在墙上绕过一圈。   黑咕隆咚的院子里,片点光亮都没有。   看不出哪间屋里有人暗藏。   花信风只得跃进院子,压低呼吸、步伐,依着记忆挨屋探寻。   一进院子的影壁墙后是正堂,有没有人一眼就看清了。   他正待绕过偏门,往二进院去,余光突然瞥见院角处有影子晃了过去。   花信风环视四周。   他确定那人不是松钗。   因为刚刚的身影在脑海里重飘回溯——是个女人。   他更不相信松钗那小白脸的功夫能高到将气息掩盖得毫无破绽。   身型步伐活脱脱像个“鬼”。   眼下,鬼影没了。   花信风单手按在刀柄上,不理那东西,继续往二进院子去。   刚过院门,他身后一阵清风,柔软得让他分不清由何而起,是否出自人手。   但他戒备满怀,须臾之间,钢刀出鞘回劈。   刀锋掠风,反射着月光。   亮晃之下,他看清了——果然是个女人。   一袭白衣,戴着垂纱斗笠半遮了脸。   花信风刀锋已至,心道:没有杀气,是避役司的人?   他顿挫间留手,钢刀刃口在离对方额头两尺之处略有停滞。   惊变始于惊鸿一瞥,危机则消散于闪念。   女人没想到自己被发现了,须臾的愣神后,身型飘闪,已至花信风身侧。   二人的功夫路数在一招之内已见差别——一个沉稳开阖大气,一个幽阴如鬼魅。   “女鬼”死里逃生,知道对方手下留情了,轻声笑,声音很清透:“将军莫着急出手,是自己人。”   花信风刀尖指地,后撤一步,持着礼节和戒备微躬身:“冒犯姑娘了。”   然后,他打量人。   隔着朦胧的面纱,他隐约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心顿时暴跳如击鼓,人像被施下定身术。   他难以置信,讷声道:“阿素……怎么是你!”   眼下,他顾不得繁文缛节了,定睛直勾勾端详那女子。   两眼之后,泄了气——对方的五官只是乍看上去像信国夫人,月色朦胧光影暧昧,又隔着垂纱,倩影灵动飘逸,才让他一时恍惚。   定睛细看之后,是怎么都看不出是同一个人了。   可那姑娘不知他的心思,似乎很开心,压着声音问:“花将军认得信国夫人?我这样装扮与她有几分相似?”   花信风确定这人是避役司的高手,持着谨慎戒备不答反问:“认识我?尊驾是谁?” 第106章 拿下   姑娘“咳”了一声, 示意花信风到隐蔽的地方,而后拿出腰牌给他看,笑眯眯地道:“我是松钗啊, 将军还记得我吗?”   花将军近来接连被吓, 短短两日, 已经数不清第几次差点被空气噎死:“松……!你不是……”   不是男的吗!   松钗对这般反应早习惯了, 笑道:“江湖上的旁门左道,”她摘了斗笠,“将军认得贺夫人, 我与她有几分相似?”   花信风心乱。   说不清是思念不得偿的悲伤, 还是不愿意有人扮作心上人的模样,沉声道:“晃眼看轮廓像,仔细看……”   半点都不像了。   他终归给姑娘留了面子。   松钗悻悻:“资料有限,好不容易找来的画像已经破损了。”   言罢, 她从小百宝囊摸出什么东西在脸上擦抹过,妆容即刻去了大半, 从嘴里抠出一对垫片、自鬓边揭下两片“假皮”,更非常不吝地打怀里摸出两个鼓包……通通撇在一旁。   眨眼功夫,她变成了另一副眉目清秀的模样。   因为没了妆容, 她眉毛很淡, 脸颊、嘴唇也没血色, 一身白衣……清瘦如纸张, 更像鬼了。   挺好看个鬼, 雌雄莫辨。   花信风知道江湖上有易容术, 却从没见过, 头回开眼,险些惊掉下巴。   他想问“你到底是男是女”, 又忍住了——太没礼貌。   于是他换了个问题:“你为何扮成她的模样?”   松钗知道目标在哪,比花信风从容,引着他往西跨院去:“将军叫贺夫人阿素,跟她很熟么?”   花信风皱眉——对方答非所问,他不再说话。   二人穿过跨院长廊,松钗比了个小心的手势,拉着花信风拐进一间屋,轻手轻脚掩好门。   “无夷子在隔壁。”她转到屏风后,摘掉挂画,墙壁上露出个极小的洞。   由小洞望过去,隔壁也没点灯,月光透进窗,映出床上影绰绰的人形。   “他在这躺两天了,除了吃饭、如厕,便是睡觉。”松钗压低声音道。   屏风后空间极小,二人离得近。姑娘的吐息吹在花信风耳边,有点挠心。   方才对方拉过他的手,将军粗粝的掌心被对方温软的指腹磨过,后知后觉地跳跃出一小撮火苗。   花信风一直孤单一人,持着对信国夫人的执恋,自锁心门。   或许因为眼前这姑娘扮作阿素的模样,让他心里的难平醒了盹。   即便他知道她不是……   而花信风终归是训练有素,那点悸动很快变成了反省:松钗姑娘与你第二次见面,你就对她有非分之想,而且还是……是因为阿素才对她心猿意马,太不像话。   他想到这,在掌心狠掐了一把,把无形的火苗子捻灭了。   松钗见他话少得可怜,心底纳闷:王爷那么没溜儿的性子,怎么有个榆木疙瘩似的师侄?   她回忆刚才,片刻自以为想通了关窍:哦,赖我,刚刚他问我的话,我还没有回答呢。   她挨着花信风倚墙坐下,大大咧咧的,半点月色下出尘的鬼气都没了,把说一半的话茬拾回来:“我查到无夷子的师父是贺夫人的娘家远房哥哥,便想装成她的样子吓唬吓唬那老头,只是不知二人有无切实交集,但你既然都说不像……便罢了吧。”   也……有几分相似吧。   同时,花信风心底葬了的纠葛过往一股脑诈尸,让他心口蓦地一扯。   贺夫人苏素的娘家是前朝名门世家,族中能人辈出,从医术到奇门遁甲,皆有人精通。   而后,他们树大招风,牵扯进两朝更迭的争斗,掌权人意见相左,外乱、内讧闹了多次血杀屠戮,信安城的惨案便是其中一件。   渐渐地,好事者卷进乱局死得差不多了,求自保安宁之辈则四散分裂,飘零各地。苏家算散了。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今依然有人暗中缠桓权势沉浮,并不奇怪。   无夷子的师父道号妙虚,曾和李爻同上战场打胡哈。   李爻和他关系不错,一度称其为老牛鼻子。花信风此时才得知他俗家姓苏,竟是贺夫人的同姓哥哥。   “苏氏家大,即便是同姓哥哥,也不一定与贺夫人相熟,又相隔多年”花信风道,“你扮作她的模样对方也不一定认得。”   松钗别有意味地瞟了花信风一眼:“将军刚才称贺夫人‘阿素’,她是你……不同寻常的故人么?”   花信风讷了一下。   旧事是一道伤痕,表面看似痊愈了,他不想揭开疤看里面到底长好了没。   他与松钗两面之缘,第一印象对方是个讨厌的小白脸,心思挺深沉;如今第二面,他又觉得这人本质是个爱聊闲话的小丫头。   可是能进避役司的人都各有过往。   他不乐意提自己心里的陈芝麻烂谷子,索性以攻为守:“你为何进避役司的?”   花信风的本意是“我不愿多说,你也不愿多说,咱俩就此打住”。   没想到松钗居然答了:“我杀了我爹。”   话语太平淡,好像说今天晚饭只想喝稀饭一样。   花信风看她。   松钗一笑:“好奇吗?是个挺有意思的故事。”   花信风:……   他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孽缘纠葛,能让弑父变成有意思的故事。   松钗看他目瞪口呆,笑得更开了,眨巴着眼睛问他:“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花信风彻底无语了。物以类聚,小师叔身边果然没有省油的灯。   也就这时候,窗外有道暗影晃过去了。   二人同时警觉。   隔壁房门轻响。   夜风将黑影送进门。   影子黑巾蒙面,连头发都包在头巾里,整身从上到下黑不溜秋。   无夷子翻身起来,对黑影深施一礼:“师父,弟子无用。”   黑影声音苍老:“不说这些,事不怪你。辰王行事越发跳脱,言行不一,祭司大人不想再与他合作。”   只一句话,信息已经足够炸裂。   松钗和花信风对视一眼——黑影是妙虚。   花信风道:“我去招呼弟兄们收网。你……”   他有点担心,后又暗笑自己被这丫头的外表迷惑了,她一点都不简单。   松钗挤了下大眼睛,示意他快去。   花信风轻手轻脚自后窗翻出去了。   隔壁,无夷子又道:“豫妃也不对劲,近来我多次传信给她,她回复很敷衍,她若真与辰王生了私情,要不要舍了?”   妙虚笑道:“不必,倘若真是才好,赵晸那人爱声名,谋权篡位想做得磊落,勾搭帝妃的事情一旦坐实,他一世清明就毁干净了,咱们何必帮他擦屁股?”   也对。   “祭司大人圣体如何,近来是否要有所动?”无夷子问。   妙虚只是皱眉摇了摇头,不知什么意思。他问:“穆颂雪呢?半点行踪下落都没有?”   无夷子道:“她从始至终不知道什么关键,眼下八成被什么人藏起来了,师父关心她做什么?”   妙虚笑得高深:“哪怕辰王不济,咱们也还另有底牌,大国倾颓,必败于内崩。”   松钗听墙根心中莫名,嘉王侧妃被景平救下藏于安全的地方,几番盘问,也上过一些阴柔手段,都没探查出关键。只听她说,最初是她要嫁予皇上的,后来才与豫妃交换了。   其中另有内情么……   她正自寻思,眼看妙虚转身要走,心下着急:花将军怎么这么慢!   那师徒二人定然心知许多关键,不能就这么放走!   松钗艺高人胆大,打定主意,飘身入院:“苏伯伯,还认得我吗?”   她胡乱攀关系,要拖住时间。   妙虚果然被她叫得一愣——他俗家姓氏多年不曾有人叫了,而且对方轻功之高,他居然没察觉。   他回眸定睛,见身后站了个从头到脚惨淡却颀秀的……女子?   “姑娘是谁?”妙虚定声问。   松钗刚要回答,背后一道戾风起。   她不及回头,身形飘忽,急向侧闪开。   无夷子的掌风削面而过,刮得皮疼。   “师父,她只身一人,周围八成有埋伏,更何况她听了不该听的,不能留活口!”   随着说话,无夷子第二招来了。   这道士功夫很不错,翻手腕变出一柄匕首,当胸便刺。   松钗“哎呀”一声躲开:“你这秃驴,不懂得怜香惜玉吗!”   无夷子皱眉:我是道士。   眨眼功夫,二人三四招过。   无夷子高喝:“师父先走,我来料理她!”   妙虚不假客气,转身便走。   松钗心急,心里问候花信风——叫人这么慢,老娘就该把你这榆木疙瘩削成木鱼,好歹会叫唤!   白衣飘摇间,她手在腰间轻带,一道亮眼的光直冲出去,打着圈像银月翻滚,奔妙虚而去。   妙虚脚步顿挫,被姑娘的护手钺阻住去路。   他冷笑,反手一枚暗器打向松钗。   几乎同时,护手钺回旋兜圆,落到主人手里。   眼下一拖二,对方又都是高手,松钗功夫再如何诡谲,也很吃力。   她眼见妙虚发暗器,却被无夷子缠住难以躲闪,只得举兵刃去镗。   “挡不得!”   正这时,一人焦急大喝。   秦松钗尚未明确缘由,便被来人斜向扑住护在怀里,翻倒在地。   暗器擦着那人脊背飞过,钉在廊柱上,跟着一断为二,爆出一捧毒水。   居然有毒!   松钗抬眼见护她的人是“会叫唤了的榆木疙瘩”,道一声“多谢”,二人分别翻身而起。   花信风打出个嘹亮的哨音,房檐上蓦然一圈弓箭手严阵以待,数十把手/弩,齐齐描向院中牛鼻子师徒二人。   本以为形势逆转,妙虚却突然仰天大笑:“李爻那毛病是毒非伤,解药极为难得。想要吗?你也可以放箭,我在阴曹地府等他来陪葬便是!”   他气焰嚣张。花信风已知李爻毒伤难解,依然心存期冀——万一有一线希望呢?   眨眼即过的犹豫,局面旋即逆转。   妙虚看准时机,低喝一声“撤”。   师徒二人飞身便逃。   正这时,“嗖”一声破风响。   一支短箭正中妙虚膝盖。   老道陡然吃痛,腿软摔落回院子当中,被无夷子搀住。   几人皆惊。   都展眸看是哪个胆大妄为的不听统领号令。   房檐上,私自放箭之辈站在众弩/手之间,是个半身戎装的将军,没戴头盔,面目背阴看不清,满头银发束得很高,发丝像流动的月光,被风扬起来。   他一手扶着配刀刀柄,一手拎了手/弩,站得不拘形迹,透出种不惧乱局的从容镇定。   他嗓音沉静,话音带哂笑:“老不死的牛鼻子,亏我这些年诚心祝祷你早日得道成仙,怎地你一直在人间瞎胡混?”   之后,他冷了声调:“别听他威胁,给我拿下!” 第107章 恨意   这人当然是李爻。   花信风念着妙虚或许能解他的毒有所忌虑, 他自己可不在乎。   将军一声令下,一半士兵自房檐跃下,一半依旧持弩戒备。   妙虚当然不肯束手就擒。   他还有后招。   他第二次自百宝囊中摸出东西, 直直扔出去。   是个木头机关匣, 范洪用过、嘉王用过、信安城郊外牵机处的母子也用过。   事已过三, 李爻来时便有所防备, 面罩早扣在脸上了,起弩又稳又快,利箭突发而出, 暴力将木匣子射了个对穿。   湘妃怒未来及炸开, 便漏馅儿哑火了。   李爻不停手,立场已明,他心里有再多的唏嘘不忍,也不会再在行动上黏糊。扬手第三支箭发出。   妙虚身处下风, 依旧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被李爻“暗算”,伤了膝盖, 忍着疼躲开弩箭,回手三枚暗器逼退近前晋军兵士,身型飘转, 摸出第二枚湘妃怒, 看也不看就往人多处扔, 正是冲着花信风和松钗去的。   李爻手/弩中的箭已打空, 大喝一声:“昭之!”   花信风揉身措步, 将松钗挡在身后, 钢刀出鞘, 腰间像带出一道闪电,冷亮向飞来之物纵劈下去——   方盒子一开两半, 再次哑了。   刀出鞘,必舔血。   花信风身形一闪,直逼无夷子过去,将他与妙虚隔开。   几乎同时,李爻自房檐而下。   撕魂斩破了风,也斩断了他与妙虚共上沙场的旧情谊。   将军的刀大约真能撕裂魂魄,来修补主人内心的怨怼:   他满腔忠义、心向先帝,先帝疑他;   他意气风发、敬重辰王,辰王害他;   他与妙虚忘年相交、珍稀旧义,妙虚骗他……   侯门宦海中,情谊能有几分真?   李爻都懒得笑自己了。   妙虚知道李爻没闹着玩,手腕一抖,掌中多了柄缠腰软剑,贯气御之,剑身登时绷直。   李爻自高而下,一斩之力恢弘,妙虚不敢接,侧身闪过。   撕魂劈空,刀锋紧跟着偏转,横向削妙虚颈嗓。   老牛鼻子急向后仰,撕魂舔颈而过。他仙风道骨,几缕发丝须髯恣意在风里,逃得慢了,映光而断。   风起了怜悯之心,将几缕断发送出战局,飘向天地苍茫间。   李爻两招斩空,不等招式用老。   长刀在他手中灵巧得宛如匕首。   众人只看清撕魂刀柄如吸在他掌中,却没人看清他如何变招的,长刀已被反执。   紧跟着,向妙虚竖直劈过去。   速度太快,妙虚心下大骇——多年不见,李爻功夫精进太多,沉稳且灵谲。   他万没想到对方出招至今不收,变招间能连续攻击。   躲一、躲二,第三次终归躲不及了,他只得以软剑贯气去镗。   也就在这时,李爻眼角挂起一丝笑纹。   带出股狠戾。   电光石火,刀剑相磕。   没有预料中的星火迸溅,只有“锵”一声脆响,妙虚那以气御运的软剑被李爻一刀斩断。   半截剑身落在地上。   现实之中,利刃能补招术不足,拳怕少壮是常理,以气伤敌的高手,多是话本间的演绎。   三刀,高下已分。   妙虚来不及诧异李爻反手劈刀有削金断玉之刚猛,更来不及琢磨他如何使的巧劲,膝盖上支棱的弩/箭已被李爻蹬中。   分毫间,箭柄穿骨,直没至尾。   太疼了。   老道一声惨呼翻倒在地,被围上来的士兵团团围住,刀在脖子上架了一圈。   李爻速战速决,花信风与无夷子的刀来剑往也已近尾声。   松钗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觉得花将军手上功夫比嘴皮子厉害很多倍。   “你说他几招能将人拿下?打个赌,”李爻站在风口有点咳嗽,闲得没事,开始找事,“猜对了我请你喝酒。”   “猜错了我请你?”松钗笑问。   李爻撕魂翻花,还刀入鞘,答得漫不经心:“错也是他不争气,让他请你。”   “五招之内,”松钗笑道,“能赢。”   “哈哈哈,昭之压力不小啊,”李爻语气贼招欠,虚着声音喊,且并不介意再给他加几码压力,“我猜五招不行,起码八招。”   这俩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花信风抽空剜了李爻一眼。   “嘿哟,”李爻阴阳怪气跟松钗打趣道,“小看他了,还有闲心瞪我。”   花信风终于忍不了了,镗开无夷子当胸一剑,怒吼道:“师叔你到底哪头的?!”   “当然是你这头的了,”李爻抱怀观战,“心谋专攻,兼取必失,这是历练!”   他说完朗声大笑,毫不反省自己的无理搅三分。   花信风一口恶气无处发泄,全撒给无夷子了。   小老道被他一脚踹飞时,正是在第五招上。   他收势向李爻恶声恶气道:“你欠人家姑娘一顿酒。”   李爻乐呵呵的:“好说,这钱我出了,”他溜达到花信风身边,在他肩上一搭,低声道,“但家里那个闹起来我吃不消,所以你替我陪了吧。”   李爻看似胡打乱闹,其实是这老油条看出花信风对松钗有不经意间的在意,很微末,只因他与花信风太熟,才看得出松钗在花师侄心里有些许不一样。   他倒没深想二人的往后,只是觉得花信风太单了,有人多与他玩笑几句,都挺好的。   另外一边,牛鼻子师徒二人被五花大绑。   检查过嘴里没有吞食即刻毙命的毒,由重兵押着,启程往鄯庸关去。   李爻此次行动迅速,从接信到抓人回营,只用了大半天。   一行人快马到驻军营地时,天都没亮。   李爻本打算连夜审人,路过景平军帐时,看见帘子缝隙里透出点点暖烛火。   他遂想起景平不声不响默默等他的无数个夜。   对方当时什么都不说,只闷不吭声地等他回来,知道他到家,再闷不吭声地睡觉。仿佛同在一个屋檐下,都能让景平安心太多。   李爻愣神片刻,转头向花信风随口交代:“你先审那俩货,天亮了我去看。”说完,往景平帐子去了。   花信风看着他背影,暗声唾弃:见色忘义啊。   转念他又觉得李爻身体不好,是该休息少时。   松钗跟在一边,突然问:“将军脸怎么了,若是冲风抽筋,得赶快找大夫扎两针,”她向花信风叉手一礼,“方才多谢相救,事罢我请你喝酒。”   花信风:……   无言以对,只得找两个牛鼻子老道解闷去了。   现在也不知该说太晚还是太早,李爻脚步很急,到军帐前又压低了声音——景平万一熬不住睡了呢。   他示意亲卫不必做声,悄悄掀帘进账,见景平果然伏在桌上,半张脸埋在手臂间,手上捻着文书的边角。   帐帘轻轻落下,帐内只剩安谧一团,柔软了将军的心。   他想将景平挪到榻上去睡。   谁知走出两步,景平便醒了。   他并没睡熟,军帐帘子翻出的气流扰了他。   他抬眼看,困意全散,像上了发条似的支棱起来,笑道:“晏初,你回来了。顺利吗?”他迎过去,上下打量李爻,估计是觉得问他“受没受伤”太晦气,但又必须得确定他安然。   李爻被他逗笑了:“你太师叔我能打天下第一,两个牛鼻子细作,能奈我何?放心吧,没事。”   看来人抓回来了。   景平无奈且放任地笑,打水来让他擦洗:“晚上没吃饭吧,稍微垫一口?”   “不饿,只是有点乏,想你了。”   李爻擦掉晨露风霜,把军帐帘子从里面锁死,拉着景平到床边,在他腰上一带,抱人躺下:“下次晚了就先睡,困歪歪的小模样看着怪心疼的。”   一句“想你了”让景平觉得等到天荒地老都值得:“不用心疼,我得看你平安回来。”   他想回身抱他。   李爻却在他肩头一按,没让他转过来,把脸埋在他颈后的发丝衣领间:“让我抱一会儿,眯一觉还得跟那老牛鼻子聊天去呢。”   他说完便放缓了气息,似乎片刻就睡着了。   景平知道他累了,任他抱着。对方抱他的姿势太能让他安心。   他后背能紧贴在李爻怀里,感受对方胸膛在呼吸间的起伏,他悄咪咪往人家怀里缩了缩,不大一会儿也睡着了。   李爻合着眼,听景平呼吸节奏变了,又抱他躺了会儿,待他彻底睡实,悄悄起身拿枕头抵在他背后,恍如自己还在,又给他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床出门去了。   从回来到现在,李爻“偷懒”不过大半个时辰。   进问讯的军帐,见花信风还跟妙虚盘道呢。   “说得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他说要等你来。”花信风低声道。   妙虚年纪很大了,八十岁是有了的。   他刚才在李家别苑,被李爻不尊老地一顿痛打,神色已有些委顿。他太重要了,倒让花信风束手束脚,不敢“上强硬手段”。   李爻瞥见妙虚那副样子,内心的某个角落牵起一丝悲伤——一起喝过酒、一起骂过皇上、也一起浴血阵前。   可这些都太遥远了,被刺眼的现实撕裂,碎成无数色彩斑斓的绮梦残片。   战场上的以命交付,是真实的。但那只因为利益相和。   而后,那段时光被共同经历的惊心动魄粉饰着,过度美化。才太难忘。   如今天亮了,再美妙的梦都该醒了。   李爻扯过椅子,与妙虚对面而坐:“老牛鼻子……”他喊一声,皱眉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真是没想到。”   妙虚眸色平和,也笑了:“油嘴滑舌的臭小子,难得见你这番表情。刚才不是很绝情么,现在怎么又不忍了?”   李爻不想被他带节奏,端肃了表情:“你在等我?有什么话要说。”   妙虚也不拾他的茬儿,继续自顾自道:“从前我觉得你执着里有豁达,而今看倒也难以免俗,你我各为其主,抛开宗族,老朽很乐意与你忘年相较。”   “各为其主……?”李爻冷声道,“你是汉人,为何要为羯效力,你也是牵机处的人吗?”   妙虚点头:“算是吧。”   “离火教迅速壮大是你和无夷子操纵的?”   妙虚笑道:“何止如此,我恨不能让中原的道貌岸然之辈每日活在战火硝烟里,没有安宁之日,生生世世做奴隶!”他说到这里想大笑,一口气没上来,咳嗽起来。   李爻峻眉横压,气场更冷了。   “不用紧张,”妙虚知道他担心自己死了,“想死很容易,但老牛鼻子现在还没想死。”   李爻没说话。   没有无端恨意,妙虚要讲述他的恨意。   “我只是半个汉人。我娘是羯人前任祭司的女儿,她心思纯良,念着‘天下大同’,多次到中原游访,梦想文俗交融。后来,她认识了我爹,但她被我爹的宗族排斥。二人几经挣扎不得认可,终于离经叛道,私奔隐遁,想不问世俗藏起来过一辈子。可他们不愿意放过他们,出重金悬赏二人行踪。然后……常日里和善无比的村民为拿赏金,报露了他们的行踪。当时娘刚生下我,她知道此劫躲不过去了,若是我被抓到,必死无疑。她用药迷晕了我爹,甘愿被抓,又为了不被当做诱饵,谎称我爹已死……待到我爹寻到她时,她的尸身残破,被高悬于宗门旗杆上……”   “所以你爹怀恨在心,背宗弃祖,投奔羯人,设计苏家家道中落?!”花信风突然插话,他眼里满是怒意,像能喷出两道火来。   妙虚有一瞬间嫌弃对方幼稚:“苏家宗室庞大,若非自己作死,单靠我爹一人怎能撼动?但你说的也对。”   李爻有点跟不上节奏了,诧异地看着花信风。   花信风沉一口气,把他认知的空缺补上:“他姓苏,与阿素……是同宗。”   李爻不知全因,听了这句关键,也反应过来——景平的娘家苏氏,宗族过于庞大,居然有这样一段过往。   “如果是你,你恨不恨?”妙虚看着眼前二人,“满口仁义道德,却难容一个女子。后来我爹带我回了羯,羯人大祭司是我娘亲的幼弟,你们口中的蛮夷比苏家讲人情,他没视我父亲为敌,反而让他在族中落脚,我们父子二人恨不能中原这些满口仁义之辈永不超生,建立了牵机处,料想汉人毁掉汉人,多痛快!可此后,中原江山更迭,势力翻覆变换,苏家几散几聚,苟延残喘,我爹到死,都没能等来为我娘报仇的日子……”   牵机处竟然是这么来的。   “后来你搭上辰王,对信国公下手了是么?”李爻脑子很快,细节不明,但能判断出事情的大致走向,“更确切地说,你真正的目标是信国夫人,和她背后的苏家。”   他曾以为辰王派人假借牵机处之名制造信安城惨案是因为信国公不愿彻底归附于晋,不想背后原因竟是一段家恨引发的国仇。   因势利导,互相利用,做彼此手中的刀,顺理成章。   “小晏初向来挺聪明的,”妙虚丝毫没有身为阶下囚的窘迫,笑道,“我娘受过的苦,我要还在苏家女人的身上……没想到啊,苏素她为了儿子,倒是硬气!”   李爻心中大骇,当年他也在场?是他向景平的娘亲下的狠手?   同宗族人,操戈相向。   妙虚眯了眼睛,烛火映得他眼仁闪着光:“更可惜的是,这事被赵晸利用了,结果同致异至,他倒是高明。”   李爻站起来了,下意识轻抚着左手腕上的黑镯子理思绪,所谓“同致异至”是妙虚与赵晸密谋,让先帝认为信国公借助苏家势力,意欲谋反,然后搜尽苏氏宗人,满门杀尽。没想到辰王出尔反尔,倒打一耙,把屎盆子扣给了羯人,让皇室渔翁得利。   李爻一时没说话,冷冷看着景平的杀母仇人。   就这时,花信风毫无预兆地冲过来,一拳打在妙虚脸上。   老牛鼻子顿时鼻血长流。   花信风扯着妙虚的衣领咆哮:“又不是她害你,你家遭不幸时她还未出生,何必……为什么……”话说不下去,直接哽住了。   妙虚血糊了满脸,人止不住笑:“老道我慈悲为怀,本不愿捅你刀子,可你非要上赶着。”   花信风一愣。   “你无愧于心么?是故作深情,演给别人看的吧?”   花信风整个人猛地一颤,怒喝道:“你胡说!”   妙虚翻他一眼,没说话:是不是胡说,你自己知道。 第108章 游戏   李爻听出二人对话里有他不知道的因果, 且事关景平。   他暂没理二人的对峙,撩帘出门,对守卫凛声吩咐道:“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所谓“任何人”在他心里特指景平。   花信风是景平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 往事真相扑朔, 李爻不想让景平再被割一刀。   他交代完, 转身进帐子, 听见妙虚向花信风笑道:“你暗卫出身,当年正好在信安城一带游曳,对信国公府和周围官军的动向半点不察觉么?我计划落败, 曾怀疑是你和李家暗中与辰王通牵, 让他渔翁得利,后来几经查探,发现还真不是。可你敢说自己没看出暗潮涌动吗?你从头到尾恪守职责,危难当头袖手旁观, 对她能有多爱?啊……也对,她当时已为人妇, 你得不到,也就再没理由为她兵行险着,自弃前途了, 是吧?”   妙虚说得确有其事, 花信风虽似极力回避, 骨子里却像懊悔极了。   他和李爻都是暗卫出身, 但信安城出事时, 李爻尚未入朝堂, 并不知道花信风当时的动向。   昨日, 景平还在城头问,羯人到底为何像疯狗一样针对南晋, 今日……   因果骤然明确,难以评说。   李爻从没想过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真相,花信风是旁观者,这么多年他只字未提起过……   但眼下要务,并不是去分辨花信风待信国夫人有几分真情。   李爻搭住花信风肩膀,将他往后扯开半步:“往事已矣,莫被牵着鼻子走。”   花信风心绪激动,他憋在心底的懊悔翻涌而出。   事发之后,他曾自闭过很久,他安慰自己当时以他的官职将事情捅开,怕只会让自己死得莫名其妙。但他依旧难以放下……他不能容忍自己怯懦胜过爱她。即便他当时没有预判到事态如此严重。   他只道这事不会再有旁人知道,将被他瞒到死、带进棺材,然后去阴曹地府向她赔罪。   不料,早被妙虚查得清清楚楚。   “事情若真如你所言,你该看透了辰王是何许人,为何还要跟他相与?”李爻问妙虚。   妙虚眼睛里闪过狭暗的阴光,似乎等这个问题很久了。   他看着一旁炭盆里噼啪迸火的黑炭出神,跟着阖了眼,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看李爻。   “相与?我和他是相互利用罢了,”老牛鼻子说到这又笑了,他总是在笑,笑得人心底生寒,那是发自内心的、无所谓的笑,而人一旦无所谓了,也就没什么弱点了,“晏初,你我忘年相交一场,还记得咱们阵前无聊玩的游戏吗?”   李爻不动声色。   身为军中统帅,他惯会不动声色。   妙虚说的游戏他当然记得。   那是二人同在军中,闲来无事时的玩乐。   当时李爻没有位高权重,初入军营的毛头小子,跟一帮老兵油子混不到一起。   独有妙虚,闲时常来与他说些炼丹、修道的趣事,偶尔也讲年轻时的游历见闻。闹得李爻最初以为妙虚指不定哪日要苦口婆心劝他说“你道心清明,与我修行去吧”……   后来他发现,老牛鼻子只不过是想逗他说话。   那时候李爻话不多,妙虚讲故事一度像对着树洞,他便和李爻玩闹——每人说一段事,让对方猜真假。   李爻说的多是小时候,而老牛鼻子则是从人情世故到怪力乱神……   要说后来李爻胡说八道张口就来,与年少这段熏陶少不了干系。   渐渐,李爻摸清了老道士逗他的路数,越是平淡真实的故事,越可能是胡编乱造,而一听就匪夷所思的民族习惯、信仰习俗,反而是真的。   那时,李爻相信对方不会为了赢去骗他,二人的赌注,则多是两口酒、几片肉干。   “羯被你重创快十年了,如今休养生息,已与南晋有一战之力。而你们,内有离火教,外有胡哈和搁古乱边,北面的蒙兀也不消停,兵力消耗巨大,其实打不动了吧,”妙虚缓一口气,柔声细语地问,“小晏初,我说的对不对呀?”   他拿出曾与李爻玩游戏时的口吻。   李爻也笑了:“对或不对,只怕你都没命看到了。未来之事我可断不出。”   “那我来告诉你,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李爻颀俊的眉峰一挑,没说话。   “我们……要趁搁古军牵制你,拿下信安城,再以利诱之,让搁古继续与我军为伍,与你们为敌到底。小晏初,你信不信这是真的?”话说到这,妙虚心绪激动,咳嗽起来,平缓了又道,“这次赌注有点大,赌对了,能得天下太平,若赌不对……”   他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又阴森无比。   李爻看眼前老头子的疯癫行径心下愤怒——家仇要拉天下万民陪葬吗?   这于他而言只是一场游戏?!   李爻上前一步,指尖不待触碰到妙虚肩膀,老牛鼻子突然身子一抽,跟着双眸欲爆裂出眼眶,同时大量鲜血从口鼻中涌呛出来,他满不在乎地断断续续道:“我罪孽深重,没有好死,但恩怨未平息,我……在地狱化作厉鬼也要看着南晋……看着……你,若能有一天……愿你天下大同。”   李爻在一瞬间内惊骇,又在一瞬间内冷静——妙虚被擒,自知再难有逃出生天的一日,抛下迷雾后,自行了断了。   正如他说的“想死很容易”高手不一定要用毒。   咒怨与期盼,丑恶与美好,纠缠莫名,难书其妙,顷刻如风如雨,入虚空化散。   李爻只是没想到如此突然。   他仔细探查妙虚的脉搏气息,对方自绝经脉,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爻在老道尸体前站定片刻,突然拔出腰间长刀。   他半幅戎装外披了一件薄氅,氅衣边缘被刀风带得飞起来,不待落下,便被冷寒一斩而断。李爻接住布片,随手一抖。   袍子角覆在妙虚脸上。   他转身往外走:“处理了。”   花信风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还是上前两步拉了他:“师叔……信安城……”   他想跟李爻交代旧事,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当时只以为先帝想要招安信国公,出于身份职责考虑什么都没做。   眼下懊恼已成,何必多解释。   李爻看他一眼,在对方手背上拍了拍:“此事往后再论,景平也……内里的因果,我不会跟他提。”   花信风一怔,回过神来,李爻已经掀开军帐帘子,身型遁入天光中。   此时天边现出一抹白,看上去很冷。   李爻低着头,往帅帐走,晨露清寒在他睫毛上凝了一层氤氲水汽。他临到门口突然拐弯,鬼使神差回了景平的帐子。   说不清为何会这样,他只是被心意揪着,觉得见到景平心底踏实些。   他悄悄进帐子。   景平侧身窝在行军榻的一边,背靠枕头,姿势都没变过。很窄的单人榻,年轻人只占了三分之一,下意识给身边人多留些地方。   李爻站在榻前,挡了气窗透进来的幽光,让景平醒了。   年轻人睁眼迷糊了一瞬,见李爻那模样已然是出去过一趟了。   “你什么时候……哎呀,我睡得太死了。”他赶快撑起身子。   李爻露出个淡笑,快步到床边坐下:“再歇一会儿。”   景平听话,躺着拉了李爻按他肩膀的手,贴在脸边蹭了蹭,瞥眼见对方外氅削下去一截。他没动声色打量李爻一番,见人气色正常,且刚才军中安静,没有械斗之声。   他不禁发散地想:晏初去见了妙虚?与他割袍断义了?   在都城时,景平听李爻提过无夷子的师父。   当时,李爻说那老不死的是个老顽童,纯粹至极,本是闲云野鹤的游隐性子,却在关键时刻从军效力,抗击胡哈,令人敬佩。   可眼下,事情没向着舒心的方向继续发展。   景平眼珠转了转,道:“我曾经和花姨婆在南邵边境住过。”   李爻当下一脑门子官司,心里正想着妙虚临死前故弄的玄虚。对方的初衷由恨意出发,并不能以纯粹的利益去判断。是以,李爻难以推测对方给出信息的真假。   但显然,妙虚似乎尚不知道免战协定的事,还妄图以利诱之。   李爻人在心没在地“嗯”了一声,随口道:“你去过好多地方呀。”   景平更确定他心里有事了,嘟囔道:“我差点死在那。”   这回李爻回神了,眨着眼睛看他。   景平起身,到桌边拎起陆缓做的保温瓶子,往外倒东西。   片刻,一股白米粥的清香飘来。   “这瓶子方便得不得了,大米在锅上稍微滚过,连米带水倒进去,焖上一夜,现在吃正好,昨天我就备下了,你回来时想拿给你,但可能还欠点火候。”   景平说着,把碗递到李爻手上:“垫一口吧,你太久没吃东西。”   李爻本来不觉得饿,但有景平如此知冷暖地照顾,米粥便香得不行了。   米粒蓬软中带着嚼劲,粥汤微烫,顺进胃里很舒服。   军中若非缺粮,是没有这等温情却不顶饱的食物的。大饼就白水的日子里能得如此温养,很是可贵。   “你刚才说差点死在南诏边域,怎么回事?”李爻问。   景平自己也倒了半碗粥,象征性地喝下,免得对方要费心留给他:“那时候我小,进山挖药草,看见一大片蘑菇长得很好看,以为能大饱口福,摘了很多带回去,眼看要下锅煮了,有个老乡来找姨婆,看我手里的一把蘑菇惊呼‘这玩意可吃不得’。后来我听说,那蘑菇吃了能成仙,会看见许多接引小使者,接人上天去,”他说到这笑了,“后来知道了,还不就是中毒死球么。”   李爻一口一口喝粥,听景平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若有所思。好像景平想跟他说什么,又不愿意直说。   “还能找到那老乡么?”他歪头看景平。   景平同样没明白他的关注点,摇头道:“早四散飘零了,你找他做什么?”   李爻笑道:“好好谢谢他,救了我的宝贝疙瘩呀。”   景平:……   他先是挺受用地被酸了一下,而后有点失望地想:他像是没明白我要说什么。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事实证明,李爻确实没领会。   “嗯……”景平迟疑,舔了舔嘴唇措辞道:“我想说很多看上去很美的东西,其实是有毒的,吃的是这样、动物是这样、人跟人之间的感情,也是这样。”   李爻算是很聪明的人了,起码他很通人情世故。   他呆愣片刻,突然“哈哈”大笑,颇为稀罕地在景平脸上揉一把,拇指带过对方嘴唇,调笑道:“这小嘴儿太会说了,合着绕老大一圈,是想安慰我。”   送到嘴边的机会景平当然不能放过,在对方指腹上亲一下。   “嗯,你不过是当局者迷,他从最初待你便不是真心,那些美好的过往都是假的。”   “唔……”李爻捧着景平的脸,“得谢谢你,若非是你手段机巧,牵出一连串的因果,我还是要继续被那棵毒蘑菇蒙哄的。”   景平知道他说好听的哄自己,依旧开心,笑了笑,道:“你别难过。”   “有你真心相待,我就知足了,”李爻垂了眼睛,睫毛敛住眼神里惯有的锋利,“我心烦是因为那棵蘑菇临死,还留下个麻雷子给我。你这么聪明,不如帮我想想?”   他抬眼看景平,在这一刻他柔和无比。 第109章 废黜   李爻从前很少拿正事跟景平商量, 好像在他眼里,景平一直是个需要哄着的后辈。   后来,是景平自己乐意在他面前多说, 他听得多, 问得少, 诚心诚意夸赞过便罢了。甚至近来景平在朝上连番搞事情, 他也是看似态度放任,其实心中门儿清得紧。   这回他居然主动要商量……   景平立刻俩眼放光,端正身姿正色道:“你说。”   变脸深得川剧真传。   这煞有介事的模样把李爻惹笑了, 心里念叨一句“可爱死了”, 把因果同景平讲了。   当然他将妙虚与苏家的世仇、花信风与苏素说不清的因果抹去了。   景平听着,眉心渐渐捏出个浅淡的“川”字,他沉默片刻,问道:“其实……你心里该是有计较吧?”   确实有。   “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李爻道。   他也说不清为何, 事态似乎每一步都在景平的算计中,但走势越发不受控制, 扰得他心乱。   “那我直说了,”景平看着对方,把声音放轻柔, “你的心结不在羯人到底想做什么。他们无论如何排兵布阵, 你都有法应对。你纠结的是大范围调遣兵力, 会让辰王确定掌武令在你手上, 你怕他因此破釜沉舟, 在宫里翻天, 若是那兄弟二人争斗不能速战速决, 外忧内患就一股脑来了,对不对?”   李爻眉头微微扬起来, 景平实在太聪明,片刻就摸清了他心底的顾虑。   按照南晋板图与羯人的聚居地势判断,对方借助搁古牵制李爻,再对信安城下手大有可能。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可以绕过搁古大军后方,走水路攻击江南三城,这两边无论哪里遇袭,都能与关外的搁古军对鄯州形成夹攻之势。   但这局面看似复杂,其实结果无非四种:都不打、二选一、都打。   依着李爻的性子,他猜不出索性就不猜了。眼下单论兵力排布,尚不至于非去押宝,羯人大军调动,必有端倪,他只需一面密切关注,一面在内陆调遣兵力以待支援便可。   而这样一来赵晟的底牌便会被辰王摸透了。   赵晟将掌武令给李爻,一是为让辰王寻不到令牌下落不敢妄动,二则是以备不时之需,要李爻调兵回都城救驾。   可若边关吃紧,大军如何能动?   景平缓声继续道:“都城中君王一人,边关上万百姓,在你心里孰轻孰重?”他说着抬眼看李爻,“你心里早有决定。将军固有铁石心肠,将军也固有优柔寡断,那些童年往事,这般让你牵挂难舍吗?”   话知心是狠心话,因为现实太扎心。   李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合眼叹了口气。   景平不忍看他这般,宽慰道:“不过依我看,赵晸想要好名声,做不出快刀斩乱麻的弑君勾当,只要他既想要名声,又想要皇位,事情就不会到你料想的地步,而且,”景平冷笑,“想要试探掌武令到底在谁手里何必借助外力,自己扔石头问路更快更简单。我若是辰王,会在你离开都城之后,即刻动手。”   是了,若想知道,想方设法总会知道的。   李爻苦笑着想:本来决定不纠缠在那对兄弟的争斗里,终归还是操心鞭长莫及之事,优柔自大,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么?该打。   在心里揍了自己一顿之后,他顿悟:反正没人能活着离世,大伙儿殊途一样同归。该干嘛干嘛呗。   这么一想,他又活了,拍拍景平肩膀,笑道:“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说罢撩帘出帐,向亲卫吩咐,“传令召诸位将军中军帐议事。”   需得尽快调兵,让信安城和江南三城进入备战状态。   因为目的明确,事情安排得迅速顺利。事毕,诸将鱼贯出帐子,李爻轻轻呼出一口气。   “统、统帅,累了歇……歇会儿吧。”小庞在一边面有忧虑,他见李爻脸色不好。   平时是不大好,今日是格外不好。   李爻看他笑道:“你说话,似乎好些了?”   一提这事,小庞乐了,模样是打心里高兴:“贺、贺大人……帮小的治了……说、说、说慢慢能……能好。”   贺大人不禁念叨,在门口道一句“太师叔我进来了”,撩帘进门,端着李爻日常喝的药:“说我什么了,”他问,又把药递给李爻,“温度正合适,喝了药歇会儿。”   李爻豪饮一碗苦药,捏了捏眉心,额头碰到冰冷的右指尖,手已略有些不知轻重。   是得歇会儿。   可他屁股还没沾床,帐外又不消停了。有令官来报,说营门口有人来,要找贺大人或王爷,破衣烂衫很狼狈,但拿的腰牌是东宫的。   李爻和景平对视一眼——都城出事了。   来人被引进军帐,模样确实有碍观瞻,他或许是刻意换了流民的衣裳,脸也抹得乌漆嘛遭。   可景平打眼看,还是觉得他眼熟,稍一回忆,记起他是太子赵岐的贴身侍卫。   侍卫见人行礼,暂没说话。   李爻向小庞吩咐道:“你先出去,让戍卫无急事不要来扰。”   帐内只余三人。   帐帘放下的同时,侍卫“扑通”跪下来:“王爷,贺大人,太子殿下被废了!”   什么?!   李爻眉心一收,瞪景平:乌鸦嘴。   景平委屈巴巴还他一眼,转向侍卫道:“出了什么事,侍卫大哥详细说说。”   那侍卫着急,但逻辑非常清晰,将事情明白讲了因果。   李爻二人离开都城不久,太子收到一份密报:都城郊外僻静处,突然有流民聚集,人数有上万之多。怀疑是有心之人聚集,意图不轨。   太子比较谨慎,收到密报先着人探查,发现属实,且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他们自述是北面逃难的,年景不好,粮田无收,只得到皇城根求陛下暂时给个安置。陛下仁德贤明,必会给一条活路。   安置本身并不难。   可流民人数太多了,一旦拥至城门,有人想借机做乱,便太容易了。   赵岐谁也没惊动,连夜入宫见了父皇,将事情缘由禀告。   皇上听过,大为惊骇,怀疑那所谓的“有人”正是辰王。他连夜以失察之罪处置了金吾卫的城防将领,又拖着副话都说不清楚的病身子,让金吾卫暂且按兵不动,将内侍庭和禁军兵力一分为二,一半压制安抚流民,一半拥至辰王府门前防备。   结果事态突变。   入夜,温顺的流民突然冲撞城门。禁军与城防军的将官根本不能与边防将军相提并论,遇到“百姓”疯扑,美其名曰是不能放箭伤害百姓,其实是想显个能耐,都城四门,居然通通放弃城上守卫优势,开门镇压。   可开了门才发现,那些手拿钩耙、镰刀的老百姓里不乏高手。   就在这时,城关哨位望见黑漆漆的荒野远处有大片光影窜动,似是还有大队人马。   更乱了。   消息即刻传至宫里。   几位御前近臣恳请皇上关城门,同时发令调邻郡驻守官军赶来都城护驾。   皇上思来想去,拿出半枚梼杌符,让人带了圣旨急传令去阔天关。   赵岐当时忧虑道:“父皇的梼杌符缺半,即便有圣旨,驻军将领也可不从,为何不请掌武令……”   此言一出,被赵晟狠狠瞪了一眼。   最后好在,临郡驻军将领带兵来了,轻松将暴民拿下,那远处攒动的火光据是留守百姓的夜间照明。   是真是假不知道,反正没有乱军。   后经审问,这些人也根本不是流民。他们都曾是离火教的信众,为追随神君当卖家产、妻离子散,眼下皇上一句话遣散教众,实在是一口气吹倒了支撑他们信念的最后一根头发丝。   所以,他们集结成众,来向皇上讨说法。   虽然行事激进,等同暴/乱,但从面上看,与谋反和辰王没半点干系。   皇上大怒。   他与辰王的关系本已如绷紧的弦,眼下太子闹这一出,不是逼着辰王犯上作乱吗?   他为安抚辰王,一怒之下以诬告之罪废了太子,将其遣发出邺阳至信安城。   事发至今,大皇子已经出发,估么再有几日,便该到了。   赵岐为此郁郁寡欢,总是偷偷掉眼泪,身边人劝他说皇上是在气头上,他阐述事实、没有诬告,所谓“辰王要反”是陛下自己的猜测,过过陛下消气一切就都好了。   赵晟却摇头说哭是恨自己太蠢,根本比不过父皇的心思机变。   “是大殿下让侍卫大哥提前来传讯吗?”景平问道。   侍卫摇头道:“殿下临行前与皇后娘娘见过一面,是娘娘私下吩咐卑职的。”   皇后娘娘多年来一直低调,可每有大事发生,她的一句话、一个决定都极有深意。   这次也不例外。   她冷眼旁观,该是看出了朝中暗藏的风起云涌——   离火教的激进信众多半确是辰王煽动的,他借着皇上势弱,刺探掌武令所在何处;   而赵晟面上糊涂,心里很清醒,他没有掌武令,更没给辰王借救驾为由,入宫胡作非为的机会,更将计就计,将“诬告”之名扣给太子,把儿子遣到李爻身边这片安全之地来。   赵岐毕竟是年轻,之后才约是反应过来父皇与大伯之间的勾心斗角,懊恼自己傻乎乎地被当了棋子。   李爻道:“我派小队骑军随你迎接大殿下,保他安全抵达信安。”   皇后娘娘担心辰王在路上对儿子下手。   事情安排妥帖,已经快中午了。   李爻终于得了片刻消停,刚刚他右手已经不对劲,现在连脚都冷得不得知觉了。   “吃完饭你好好睡一觉,杂事我替你应付,有急事我叫你。”景平帮他归置桌上的文书杂物。   李爻打哈欠:“困死了,不吃了。”说完,往行军榻上一躺。   景平又劝了一次吃过饭再睡,李爻却跟棍子似的闭眼挺尸,一动不动。   景平和他太熟了。   非常熟悉的两个人总能在细枝末节间察觉对方的不对劲。   寻常时候,李爻在琐事上非常“宠”景平,基本景平说什么是什么。在李爻这里,除了政务军务,全是琐事。   眼下即刻开饭了,他困成什么样,一口饭都不吃,倒头便睡?   景平心念陡转:他是毒发了,不乐意被我看出来。   “晏初。”景平凑到榻边,手撑在李爻腰身左右两侧,轻声道。   李爻岿然不动,无声地表述“老子睡着了,别吵我”。   “是不是……难受了?”景平问。   李爻还不理人。   景平想摸他右手。结果那人不经意地把手往胸前一抱,景平摸了个空。   “别闹,我要睡觉。心疼心疼老人家。”他嘟囔。   若是旁的事,景平早放任了。   唯有李爻的毒伤让景平有近乎发狂的执着。   他想起对方前不久还赌咒发誓,说什么都向贺大夫汇报……   事到临头,还是死撑到底。   景平来气。   又心疼又来气。   他起身,去把帐帘锁扣挂上。   李爻以为他作罢了,心道:终于安生了。   可片刻未过,景平好像又回来了。   李爻:……   而后,他身边一沉,右边眼睛似乎被遮了光。   他身子发麻,感觉迟钝,闭眼反应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了——这臭小子怕是在亲他!   而他没有感觉。   因果既明,“尸体”是挺不下去了。   李爻睁眼,入目便是景平近在咫尺的脸。   对方正好一吻落在他右侧耳根处,手指描着他的脖颈往下,见他睁眼,心疼幽怨地道:“明明半点感觉都没有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爻懂得对方的记挂,但他又乏又难受,抬手一挥:“消停会儿!”   本意是把景平抚开。   可也不知为什么,那比打太极快不了多少的动作,景平居然没躲开——   “啪”的一声,李爻手背磕在景平脸颊上。   打人不打脸。   明知是臭小子故意伸脸“挨揍”,李爻依旧心生歉意不忍,撑起身子,皱眉温声道:“怎么不躲,你闹什么?”   景平立刻换上一副只在李爻面前才展露的小表情:“晏初,你殴打残障人士。”   可委屈死了,简直要哭了。 第110章 挑唆   李爻让他闹得哭笑不得, 呛他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比你更像残障人士吧?”   景平指了指自己的脸,毫不在乎地表示自己破相毁容了,跟着抓住李爻冰凉的手:“果然是又发作了么?”   李爻:……   其实他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 他只是不喜欢自己三天两头就一副病歪歪的模样。   而且这毒一两个时辰之后会退, 借机睡一觉不是正好么。   “一会儿饭来了我喂你好不好?你吃过东西再睡。”景平柔声跟他商量。   李爻想了想那画面……摇头:“心里有股燥气, 看什么都不顺眼, 只想睡觉。”   景平知道这时候不该缠他,妥协道:“好吧,睡醒再吃。”他扶李爻躺下, 暗暗记下对方毒发的间隔时间——缩短了。   他扯起被子盖在对方腰腹间:“睡吧。”   李爻乏困, 合眼片刻就睡着了。   但他睡觉很轻,白天军营里不可能寂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李爻朦胧听见军帐外有巡营士兵脚步声过,动了动右手, 觉得知觉恢复了。   他还是迷迷糊糊懒得动。   忽然门口有人音量极小地叫了一声“报——”。   景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快步过去小声跟对方交流。   他言罢转头, 见李爻醒了,到对方榻前道:“搁古有来使送信,马上要交还城池了, 我去看看他们何意, 你睡吧。”跟着, 他借着给李爻扯被子, 用自己身形挡住门边传令官的视线, 在李爻额头上亲了一下。   李爻放任地笑, 又合眼睡了。   -   军务帐中有个搁古打扮的年轻人正在等。   他见景平进来, 起身恭敬行礼,道:“我王听闻正史大人与大王子和谈, 特让我送上礼物和言和的附加条件。   说着,他奉上锦匣。   看来签署约定的事情让搁古的老战争贩子知道了?   景平身边亲卫去接锦匣。   那来使突然意识到什么,笑着回过味似的“哦”一声:“我来替大人打开。”   话音落,他非常贴心地将匣子倒转过来,让开口对着自己,替对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防备暗器暗害。   这是颇为贴心之举,景平却异常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对——何必非要立刻打开?他为何只一个人?   “慢着!”景平制止道。   可那来使置若罔闻,手快得能当贼。   几乎同时,景平见对方眼中狭闪出一缕死士生命最后的决绝。   旋即非常细小、熟悉的“嘶嘶”声,从匣子里传出来。   “趴下——!”景平爆喝,抬脚踢匣子。   来使蔑笑,猛将匣子扔向景平。   惊变闪瞬发生,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近距离间一阵刺眼的白亮光芒,而后“砰——”一声爆响。   景平顿觉身上好几处地方同时剧痛,整个人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扇一巴掌,双脚离地飞出去。   跟着,他被谁扑住。   天旋地转中,他眼睛被高亮闪得刺痛,没看清对方是谁,二人便翻了开去。   再然后,景平的耳朵中充斥着高频的嗡鸣声。   他浑身都疼,知道自己没死,却不知伤在哪里,趴在地上缓了片刻,勉力睁眼,眼睛又酸又涨,眼泪不受控制地扑出眼眶——他看见一片朦胧的粉色世界。   又是湘妃怒!   他第一时间念着李爻。   这么大动静,晏初一定被震醒了——他不能进帐子!   景平持着这一捧念想,撑起气力,晃晃悠悠站起来,居高见帐内横七竖八趴了满地人。   他大喊“来人”,实在不知道自己喊没喊出声,行动先于判断,趔趄着往帐门的光亮过去……   再说李爻。   他当然被惊天动地一声响彻底震醒了,登时睡意全无。   他翻身下地,冲出帅帐。   小庞正在门口,扮演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出事了,又要尽忠职守,一时无措。小伙子见统帅出来,言简意赅只说了四个字:“炸、炸、炸了!”而后,往爆炸方向一指。   李爻打眼看便知是军务帐——景平正在那里见搁古使节!   他脑袋“嗡”的一声,整副心思都乱了。   他这辈子从没跑这么快过。   好像见到景平平安之前,他心脏不再会跳,卡在嗓子眼出不来、咽不下——他终于感同身受地理解景平曾说过看他上战场的怕。   景平!不要有事!   李爻思绪混乱。   但脚尽忠职守。   他狂风过境似的卷到军务帐门口,正好看见大量粉色烟尘从帐帘往外冒。   跟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腾云驾雾、成仙似的翻滚而出。   脚步踉跄。   周围大批将士赶来,有人要去扶那“滚”出帐子的人,却被甩开了。   影子大声道:“里面炸了,快去救人!拿水扑烟尘……王爷……一定!不能让王爷进帐子……”   他直愣愣地往外走,神志不甚清晰,细看身上扎了好几根钢钉,却像不知道疼一样。   李爻大惊失色,扑过去把人扶住的。   景平迷糊着眼睛,见眼前人影熟悉,一把攀住对方手臂,顺着往下摸,摸到李爻熟悉的护臂纹路,再摸到对方左腕上那道冰冷的镯子,才松一口气似的:“晏初……里面……里面烟太浓,你不要进去。”   嗓子哑得像吞了火炭。   而他好像只为了拦着李爻,只为了对他说出这句话。眼下心愿达成,他顶在心间的坚持松歇了,胸中一阵翻腾,猛地一口血呛出来,虚脱了一样歪在李爻怀里。   “军医——!”李爻大喊,“军医快来!”   他弯腰将景平抱起来,怒吼道:“把奥单给我砍了!送回搁古去!”   杀意太浓。   震得景平想在他怀里晕一会儿都没得安心。   景平皱眉,抬手勾住对方的领边:“别……事有蹊跷……你别中计了。”   他每说一个字,便呛出一声气音,显然是被爆炸震出了内伤。   他攥着将军的衣领,拼尽气力保持清醒冷静,不让自己晕过去。   可这哪里是在抓李爻的衣裳,分明是在撕他的心。   而终归,李爻是一军统帅。   暴怒只有瞬间,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因果不明,确实冲动了。   “好,”他沉声道,“先医伤。”   他说罢,派人严守奥单,抱起景平快步回了帅帐。   景平被李爻轻轻放在榻上。   “你……挂心外面就去看看,”景平虚着声音道,“我有根,没大碍。”   出了这等乱事,他独自霸占统帅,不行的。   也正在这时,帐帘一翻,萧百兴进来了。   老白胖子一直在营中,听说景平受伤,他来得很快。   李爻见到他略放心了。交代现在不是战时,给景平用些止疼药。   “我马上回来。”他柔声跟景平交代,而后,起身走了。   “行了别看了,”萧百兴念叨,“人家出去了,拔丝苹果都没你眼神黏糊。看得清么,你就看。”   景平:……   “师伯,把我的……针给我……然后帮我拿棉布沾一点香油。”景平侧趴在床上,哑着嗓子提要求。   他医术高明,萧百兴想了想,把针囊打开,递在他手边。   景平捻起银针,在自己头上三处穴位扎下去,再接过沾了油的布,擦眼睛。   萧百兴见他刺激维持神志清晰的穴位,知道这小子想持着清醒等李爻回来。   他叹了一声,没说话,开始处理伤口。   景平一共中了三枚暗器,是四棱钢钉,随着爆炸迸射出来的。   钉子堵住伤口时,流血不太严重,拔出来顿时血流如注。   幸亏没中要害,也幸亏钉子上没有淬毒,否则实在凶险得紧。   这湘妃怒本是工部秘密研制出来的利器,现在被传得各国皆知。   萧百兴处理到第三根钉子时,李爻回来了。   他见床边白帛被血色染尽,眼眸一缩。   景平脸色惨白,满头是汗,侧腰一根钉子,正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   缓过一会儿,景平眼睛好多了,睁眼不再酸胀,能看清李爻的面目表情。   他没说话,抬眼看人,跟人家伸手。   一眼敌过千言万语。   李爻快步过来,在床头坐下,任他拉了手。   萧百兴斜着要被肥肉夹没的眼睛瞥景平:越来越不拿我当外人了。   “他怎么样?”李爻焦急。   景平的手很冷,染满了血,已经干了。   “没大事,皮外伤……居多,刚刚那口血是震伤了脏器,反呛出来的……”景平抢话。   可李爻不信,觉得他过于轻描淡写,看向萧百兴。   “话没错,但伤势比他自己描述得重,单说流这么多血就凶险,”萧百兴毫不客气地拆台,训景平道,“你跟他有话快说,然后把脑袋上那三根针给我下了,该晕晕,该睡睡,真当自己铁打的?”   景平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简略把事发经过叙述了:“奥单杀不得……这事怎么看,都是挑唆之意浓重,来使死了?”   “是个死士,当场就死了。”李爻刚才被景平的模样刺激,外加没休息好,怒气上头,而后他也很快反应过来整件事更像是挑唆。   “你觉得是大王子的人,还是羯人?”李爻问。   若是大王子的人,意在激怒李爻,让他盛怒之下砍了奥单,李爻刚才也确实差点就这么干了,那么此后,两国言和的主动权便握在搁古手中了,且搁古至高的王位,更不需景平的帮助就能得到;   若是羯人,显然是意在破坏双方十年的免战修和。   都说得通,细节却太少,真相无从论证。   景平恹恹的,目光落在李爻握住他的手上,道:“我也说不好,但……能看出他们没下死手,只看这一点的话,搁古大王子的可能性更大。”   这很有道理,大王子要借刀杀人,没有把刀弄折的道理。   李爻不禁看他,伤成这样脑子依然挺清楚。   “好了,”萧百兴不解风情打断二人眼神拔丝,“外伤处理好了,我去给你煎药,”他站起来往外走,“师叔你让他把脑袋上那三根雷公杵下了,免得真有天雷来劈了他。”   说完,他敛起地上一堆染血的布帛,挎箱端盆,扭脸走了。   帐帘翻落,李爻跟景平对视片刻,柔声道:“听话。”   止疼药有效果,景平伤口火烧似的疼淡了,变成浑身皱吧着难受,因为他脑袋上戳着的三根针,让他精神绷着,与让人昏睡的药效抗衡。   他费力往李爻身边贴了贴:“有多少兄弟受伤了?刚刚有人护着我,但我没看清是谁,他还好吗?”   “两名近卫伤有点重;护你的是你师父,伤了手臂和腿,其余人无大碍,”李爻在景平头顶揉一把,“你反应好快,否则后果更严重。   得了夸奖,景平心里有点美。   他念着花信风,想去看看,又实在有心无力。   “啧,”李爻没好气了,“听你师伯的话,脑袋上那玩意下了听见没有?”   景平又抬眼看他,眨巴着眼:你凶我。   “好好休息,就你伤得最重。”李爻被他一眼看得没脾气,柔和了声音。   “晏初,”景平撑起身子,“针是稳定精神的,我心慌,拔了慌得不行……”   这等小伎俩,张嘴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事情如周瑜打黄盖,李爻笑着斜他一眼,自己动手把那三根针拔了:“我守着你,你歇会儿,可以了吧?”   话音未落,臭小子借着止疼药撑腰,奋力一扑,抱住李爻的腰,贴在他腿边,居然要这么睡。   “嘶……”   李爻看一眼帐帘。   “止疼药怎么不管用呢?晏初,你让我抱一会儿,伤口疼、胸闷、心慌、憋气,我难受,只有这样才能睡着……”   又不是脑袋上扎着“雷公杵”分析状况,头头是道的时候了。 第111章 暗流   李爻想把景平的胳膊从自己腰上拎开, 但看他那萎靡模样,终归是没忍心拽他袖子,而是将他半片面具轻轻摘下了——这么就睡了多不舒服。   他再次惆怅地往帐门口看一眼, 扬手把没多大屁用的床帐落下半面, 掩耳盗铃起码是个姿态。   没过多久, 景平呼吸沉下来, 他睡着了。   行军榻的床头顶着军帐的厚毡布。   李爻往后一靠,军帐恰到好处给了他支撑。   他将突发事件重新捋过一遍。觉得因果暂不明确,以不变应万变是上策。   思绪兜转, 他想去近来湘妃怒闹出来的乱子——   好好的东西传入外族, 来气;   皇上叫停研发工事,更来气;   眼下已知因果,还不恢复研究,简直要气死了……   没想出一片海阔天空, 他决定暂时放过自己。   正这时帐帘处微光翻动,花信风正探头探脑地往里巴望。   李爻直起身子, 招手示意花信风进来。   可景平似乎因为受伤,变得格外敏感。李爻刚有动作,小伙子便像伤重的野兽护珍宝一样手臂一缩, 搂紧了人, 眉头跟着皱起来。   李爻轻按在他背上, 温声道:“没事, 我不走。”   景平才又安稳踏实了。   花信风不想看也看个满眼:天爷, 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多余……   “劳驾, 帮我把屏风挪过来。”李爻指使伤残人士。   花信风横李爻一眼, 非常不情愿,又不乐意看他俩毫无避忌地腻腻乎乎, 一脸牙酸、一瘸一拐地把屏风横拉来半扇。   “你伤怎么样,还能出发吗?”李爻轻声问。   花信风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鼻子哼音儿,阴阳怪气道:“我伤了就是‘还能不能出发’,你心肝宝贝伤了就是哄着睡觉。师叔,你区别对待也太明显吧?”   李爻看他,眼神很奇怪。   对视片刻,花信风也砸么出怪味了,尴尬咳嗽一声:“他怎么样?”   “对方杀意不重,若是暗器淬毒,咱们可就……”李爻苦笑了下,“不知道对方到底打什么主意,但只怕是消停不下来。”   花信风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半个时辰之后启程回江南,”他顿了顿,想提信国夫人的事情,但不知景平睡实了没有,不好提起,他把话闷回肚子里,大大咧咧一摆手:“罢了,保重。我速去速回。”   花信风离开之后,帅帐偶有其他将军进出,见统帅拿个屏风挡在榻前都觉得奇怪:   统帅跟贺大人关系好,看顾也正常。可贺大人又不是大姑娘,怎么还拿屏风挡着,不让看呢?   而且统帅简直是生根发芽、种在里面了,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练什么功呢?   景平一觉睡到上灯,醒来头昏脑涨,发烧了。   预料之中。   但他不再像刚受伤时黏糊李爻了,看对方一脸担心,安慰道:“适度发热对伤口恢复有好处,别担心。”   二人在帐中吃过晚饭,景平似乎好了些。   “晏初,”他说话声音冒出难得的精神头儿,“我得写点东西。你……”   话没说完,李爻眉毛都立起来了:“什么?你有自知之明吗?还写什么?”   景平清淡地笑了:“那你呢?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么。”   李爻乍没明白他的意思,反应片刻,心道:好啊,从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现在是夫唱夫随,怎么都是你有理。   “那不一样。”李爻拒绝得干脆,回味语气太冷,又摇头晃脑道,贴补给景平二斤嬉皮笑脸,“我刚才掐指一算,算出你好好歇着,伤能好得快些。听话。”   此等废话还用掐指一算?   景平乐呵着见怪不怪了,并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明天就要交换战俘、城池了,我也掐指一算,算出你不会让我去的,所以我得把文书再过一遍,还要写封信给大王子。”   确实。   李爻心思松动了。   “更何况,我若是掉链子,不是正中阴险小人之下怀?军旗下自刎谢罪,也对不起热血洒沙场的将士们。”   李爻终于妥协了:“行,你口述,我代笔,”他嘟嘟囔囔,“真是给他们脸了。”   这夜,帅帐的灯火一直亮到很晚。   景平趴在床上,听李爻一段段地念与搁古的往来文书。   李爻则发现,这些书信景平其实早看过不知多少遍了,重要字句他甚至连位置都记得。眼下温故,纯是景平重视此事,异常严谨慎重。   果不其然,景平口述新撰的议和文书、给大王子的信函,措辞理据皆严丝合缝,中正且硬气。明显不是一蹴而发。   月上中天,惊险又糟乱的一日终于要结束了。   景平撑着精神把事情做完,喝过药安生躺下:“晏初,”他懒洋洋地搂着李爻,“你说话声音真好听。”   李爻向来三分颜色开染坊:“可不是么,你太师叔我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武艺高强,兵法嘛……不敢说精通,也已窥得门径的。”   景平笑着看他,贴在他身边:“是啊,怎么就便宜我了。可惜刚刚念的东西扰兴致。你念点别的给我听好不好?”   “念什么?”   “嗯……《子衿》?”   李爻有点转不过弯:怎么莫名其妙听这种怨悠悠的诗。   但他没问,轻声道:“那念了你就睡觉好不好?”   他声音确实好听,悠然念白能让人放松沉静。待缓缓念叨出那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时,景平已经拉着他的手睡着了。   李爻静静守他片刻,待他彻底睡熟,拎斗篷披上,悄悄出了军帐。   第二日天色将明,搁古大军退出占领的南晋村镇。   二王子奥单则被依约送还回去。   景平早着人将他那顶威风诡异的牛头帅盔擦拭得干净。   他这会儿被绑着,盔甲穿戴齐整,与李爻几近并行而骑。   “昨日发生了什么事?”奥单忍不住问。   他昨日听见一声爆响后便被重兵看押。   李爻淡他一眼,反问:“你那喜欢四处打仗的老爹疼你么?”   奥单一愣,随即笑了:“当然。”   “可昨日他派人来军中行刺,显然是不在乎你的死活。”   李爻故意这么说,将遇袭的事情添油加醋描述一番。   奥单出乎预料,先是越听越气,而后察觉出蹊跷。单说眼下他没被李爻砍了,便能说明很多问题。   当他听说机关匣子里飞出许多四棱钉时,目光骤变:“我本以为是大哥为了让我死在你手上,但……我们搁古人信奉三方天神佛,认为三天撑万物万界,所有的兵刃都是三棱,你伤过,应该知道,”他缓了片刻,目色冷下来,“至于是谁想让咱们继续打下去……王爷心间自明。”   李爻右肩上对穿的口子,确是三棱刃伤口。   奥单是说昨日是羯人挑唆。   搁古来使是大王子身边的文臣。   李爻从他那张老脸上看不出有关暗杀的端倪,依着与景平商量好的应对办法,从怀里摸出信:“贺大人托本王亲自带来的,内容至关重要,劳烦转交给大王子亲启。”   说罢,他安排整肃城池防务,对那老臣做了个请的手势——没别的事就哪来回哪去吧,您呐。   李爻是一早出发的。   现在已经过午了,景平撑着伤,裹着厚斗篷在城关头一坐,盼他回来。   真如望夫石一块,分毫不挪动。   日头打西斜,大军踏着夕阳的余晖归来,“石头精”顿时变回活人,由萧百兴的徒弟扶着,向城下挥手。   李爻着实没想到他在城关等着,见他动作不灵便,脸色更像被妖精吸干了精气,哂了一声,扬鞭打马,一溜烟进城跑上城关。   王爷本来想劈头盖脸给这不省心的小子一通臭卷,但看对方眼神里担忧和欣喜交融,骂人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只化作一声叹息,扶着他下城。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景平低声笑道。   李爻横他一眼:好,早有预谋。   他冲着景平发不出火,只得发给照顾景平的几个倒霉蛋:“贺大人作死,你们就容得他作死?”   “……你生气了?别怪他们。”景平低声解围。   李爻瞪他:你闭嘴。   王爷平时说话嘴损没溜儿,但很少对下属掉脸。   这回真的有点急。   照顾景平的几名亲卫低头挨训,跟在二人身后,不敢吱声,只敢偷摸对眼色:   我就说怎么都该拦着吧……   但贺大人那架势也不好拦啊,马后炮。   得,拦不住只能挨骂呗。   实在不知该跟谁说理。   能不能天降神兵,管管这二位?   然后,神兵来了。   萧百兴老远看见李爻脸色黑得跟炭似的,架扶着景平,不乐意假手于人。   身后跟着亲兵和自己徒弟,正挨训呢。   老白胖子撇嘴冷笑,刚才常将冷眼观“螃蟹”,现在适时就添一把火。   他迎过去几步:“师叔,怎么没问问贺大人是怎么撒泼耍赖兼顾义正严词,才上得城的?”   李爻看景平。   景平一缩脖子,小眼神飘了,在李爻耳边轻声细语地脆弱:“哎哟——晏初,我头有点晕,可能……可能是缺血,咱们吃饭吧,你饿坏了吧……”   眨眼的功夫,他弱风扶柳,没有李爻扶着,就得堆地上。   景平身上三处伤口没有要命的位置。   李爻知道他装模作样:没炸死你,倒让你持伤胡作非为了。   他没戳穿他,扶他回帐子。   李爻进帐子就想好好问问这小兔崽子到底怎么人前撒泼。   可他还没坐下,圣旨和半枚梼杌符来了——皇上调黄骁转守信安城,即刻动身。   旨意中言辞恳切:军务紧急,另半枚符令在康南王手中,不及商量,只得先令后行。若晏初心觉不妥,再行另议。   李爻领旨,却一时没着人传令。   他在帐中沉吟,来回溜达。   “不知黄将军根底,怕是辰王假传圣旨么?”景平道,他忍着几处伤口的疼,给李爻倒了大半杯枣茶,“坐下歇会儿,缓口气。”   李爻眼睛一闪: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梼杌符是真,除非都城彻底变天了,否则暂不至于假传圣旨,”李爻道,“但当初信安城一事若是辰王策划,黄骁又是第一个赶去维/稳的。这二人内里的勾连有多深,就不知道了。”   黄骁一直游走在旧事和皇权争斗外围,李爻多番查探,发现这人背景干净极了,什么都没查出来。   景平舔了舔嘴唇:“皇上让黄骁去信安城之意明显,是要他去保护儿子吧,可他不担心黄骁是辰王的人么?”   逻辑很矛盾。   李爻仰头想了想,想不通:“辰王没有儿子,或许对赵岐尚未到斩尽杀绝之意?”他呼出一口气,“多想是徒劳,我着人暗中看着些。”他到帐外着人传令。   景平点头,心里想:   其实他们爱死不死,只是别牵扯到你就行。   可这般调兵,边务……   他闷头想事呢,下巴突然一轻,脸被李爻托起来了。   景平满目迷茫,撞上对方眼里的玩味。   “纵你不往,我既归矣,昨儿你让我念诗就别有心思,”李爻笑没好笑,“正事不说了。我听听,你刚是怎么趁我不在,作威作福的?”   景平已经深谙与李爻相处之道了——认怂一点用处都没有。   同时,他还极有谈判天赋——虽然看似我理亏,但眼下是你想让我说,所以主动权还是在我手里。   于是,贺大人胆大妄为地摆出得太师叔亲传的滚刀肉嘴脸,动作缓慢地缩回床上趴着:“唉,我没力气说了,除非……”   李爻掀眉毛看他。   “除非……你亲亲我。”臭小子腆脸。 第112章 诚意   僵持片刻, 李爻在景平脸上嘬一口,然后看他:说吧。   结果臭小子忒的恃宠生娇,指着嘴:这也要。   这还不发火?   李爻:真给你惯没边了。   他在景平脑袋上一戳:“不说拉倒, 躺着吧你!”   说罢, 半眼不再看景平, 起身就往外走。   鸡贼如景平, 深知自己把人晃急眼,确实过分了。要是哄不回来,往后的甜头可都没了。   “哎——晏初别走!”他扬手拽李爻。   李爻在军营里通常是窄袖扎腕, 整身轻骑铠甲, 利落得紧,可没个大袖子给这小无赖扯。   景平一把抓空:“我说我说!你别走!”   他是真的急了,忘记自己身上好几个钉子穿的洞,动作猛了, 也不知扯到哪里,低抽一口气, 而后内伤也像醒盹了,让他止不住地咳嗽。   由于小伙子贺景平整日里贼心眼子太多,在情侣间的小把戏上消耗信誉严重, 李爻第一反应是:小混蛋, 又跟我演?   但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顿时惊了——你来真的!   景平脸色煞白, 紧跟着头上要冒汗。   李爻慌忙回身扶他, 呵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受伤了, 闹什么!”嘴上凶, 手上却极温柔, 扶人趴好,“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我找萧师侄来看你。”   景平生怕人扭脸就走,于是死不放手。   片刻,他缓好气息道:“没事,就抻一下,伤口缝过针,不会裂开……而且,”他舔了舔嘴唇,“现在我身上连伤口都跟你有相似了。”他说棱锥创口,说完就笑,笑得挺甜。   这般痴恋噎得李爻不会接话:丧心病狂了吧你……   安坐片刻,他终归是不放心:“内伤到底重不重?”   景平摇头,拽着对方的手又紧了几分:“不要紧,服过药比昨天好多了。”   “行了,不走,手指头要让你拽掉了。”李爻抱怨。   景平这才松开些:“我……对不起,一时情急,”跟着,他自觉坦白,“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怕你笑话我没出息……”   你现在很有出息么?   但见他终于要讲了,李爻没呛他,在床头倚了个舒服的姿势,摆好架势听他说。   “我……可能是受伤了,想事情消极,始终摸不清死士的来头,我生怕你此去跳进对方的圈套里。我就……想上城看你。师伯、小庞,连常老将军都劝过我,说烽火台一直望着敌军动向,跟着你的三路骑军是精锐,不会出事的。可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就是慌得很,我跟常将军说……说……”   李爻心下好笑,知道他定是说了难以启齿的话,柔声问:“你说什么了?”   景平皱眉、闭眼、一咬牙,豁出去了:“我说……说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李爻一愣,旋即想象景平在老将军面前诉衷肠,一哭二闹三上吊意味十足。   常健知道二人关系好,却不知道是哪种好法,这回只怕惊吓不小。   实在没忍住啊,李爻“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殊不知一声笑,崩破了景平的厚脸皮,他一脑袋扎在枕头上,可能是想把自己磕死。   这副模样,让李爻觉得这臭小子更可爱了。   他柔声哄他道:“行啦,说得出还怕我听么,心里慌成这样,昨天怎么不跟我说呢?”   景平在枕头里闷着:你要务临头,我说不出口。   李爻笑着放任他缓一会儿,见他耳朵根都红了,手欠揉他耳垂。   耳根火烧似的热即刻被李爻的手指降温,但轻柔的捻弄委实透出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火又窜到年轻人心里燎开了。   景平扬手拽过李爻招人的爪子压在胸口:“晏初。”   “哎——”李爻故意拖长音。   景平自知现在有心无力,忍下冲动安静躺一会儿,眉头不自觉收紧了:“我觉得常老将军可能不太好。”   这是句太正经的话。   李爻跟着变了神色。   “记得从前他找我抓药时说过腿有浮肿,今日我见他口唇发紫,该是心脏不好……”景平顿了顿,“他丧子、伤子,如今只靠一口报国的精神撑着风烛残年……现在他惊悲喜忧过甚都危险,往后还朝能平静下来,也不可骤然将精神松下来。”   李爻沉默不语。   常健与他交情不深,从前他听闻常老将军心思至纯,夫人早就没了,两个儿子同在军中,老少爷们儿三人是要为了疆域安宁燃尽心思骨血。   而今看来,可不就是如此么。   南晋就是因为还有这样的人,才得以支撑吧。   “我请师伯给他调理身子了,没惊动旁人,不会乱军心。”   李爻点头:“常怀怎么样了?”   那一腔热血又莽撞的年轻将军带着整营的人填了敌军炮口,被萧百兴从鬼门关抢回命来,却缺胳膊断腿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他身体没大碍,只是心思消沉,怕是多少年都难缓和,常老将军的一半精神是为他撑着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日之后,鄯庸关迎来了几日难得的风平浪静。   景平给大王子限定十日之期。   他面上沉着,心里是打鼓的。   这如李爻为军中统帅,外人看来运筹帷幄,临危面不改色,事实上很多事是依靠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的勇气拼下去的。   想成大事,得压得住心底对结果纠结,承认万事无绝对,同时准备好各样应对策略。   景平盼望自己一手托两家的算计得成,而那言和的信约一日不来,他便一日惴惴。   当然,他聪明、他有后招的,他想过议和不成。   那么他将会利用权位欲/望,挑唆对方兄弟反目,让搁古王室闹出一趟不小的风波,他们暂时自顾不暇,便能给南晋和李爻缓一口气的时间。   所幸第十日晌午,大王子亲信的文臣送来了和书。   他列队城下驻足,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拦阻了他的步伐:“请贺大人兑现诺言。”   景平修养数日,伤好多了,出军阵策马向前,示意对方近前说话。   二人低语数句,文官略带质疑地看着景平。   景平压根不多解释,兜转马头便走。   他回头见李爻端骑在马上,帅盔的红缨在风中如火而动。将军单手执长弓,目不转睛地盯视对方的动向,显然与大国气度相比,李爻更在意他的安危。   景平开怀,策马快速回到李爻身边。   数日后,避役司安插在搁古的能人传回一段“故事”——搁古王室闹了场大乱。   二王子奥单阵前被擒成了王室奇耻大辱,回王城之后当殿被父亲痛骂。   更要命的是,奥单身边近侍官当殿检举主子,说他与羯暗生密谋,所谋内容有损搁古国运。证据就在奥单的牛头帅盔夹层里。   奥单不屑又愤怒,当殿动武,砍了近侍官的脚,同时反咬王兄与南晋暗度陈仓。他痛心疾首地说,知道使节贺泠与王兄私相授受,王兄得对方赠予一幅字中内藏玄机,他不愿手足相残,本不想挑破,谁料是大哥先行不顾念兄弟情义。   二人矛盾激化,曾经信誓旦旦说王位能者居之的兄弟由暗自较劲,变成了当殿对峙。   搁古王脑仁嗡嗡的。   派人将“牛头帅盔”和“字”拿来,当殿拆开——   牛头帅盔里果然掉出胡天草节和一封羯语信函。   能看懂羯语的文臣说,信的大意是羯人祭司同意出兵援助奥单攻打晋国,但奥单需设法将搁古最靠近羯的城池送给羯人。此事若成,羯会继续暗中帮助奥单荣登大统,草节和信函为证。   搁古老王上是个勇武之人,听说心爱的儿子为了王位,要将自己豁出命夺来的土地拱手送人,即刻暴怒。   奥单当殿以头抢地,大呼冤枉,口称此事是晋人阴森森的小白脸使节陷害。   但他的王上爹大约并没听进去。   奥单情急之下大喊:“把那字割开,里面必然有夹层!是大哥与贺泠的密谋!那混蛋放我回来时对我说过,他送给大哥的卷轴里有他的诚意!他想借此让我们兄弟互相撕咬,父王你不要中计!”   老王上脑子还能不能转过来尚不能确定,但大王子听到这时,心里登时翻个,难不成真的被贺泠暗算了?   贺景平造塑此事,深得疑心生暗鬼之精髓,老王上或许会相信儿子们被算计了,但从此再也不信儿子们不曾通敌。   如此下去,搁古必会大乱。   贺泠年纪轻轻,好恶毒的算计。   但如今箭在弦上,大王子不能将那字毁了去。只得眼睁睁看父王将裱好的字剖开,果然,那里面掉出一张薄绢,本是衬在裱底上的,非常不明显。   搁古王示意侍卫看上面有何密谋言论。   不料,白绢展开干净得如天书一般。   大殿上官员面面相觑片刻……   有个文官出列禀道:“王上,这或许只是装裱的垫衬。”   所有人都蒙了。   两位王子却明白景平的深意——正如他在赠予大王子的卷轴上所写,他心里是向着他的。   原来所谓“诚意”是这个意思。   除了诚意,还有告诫。   他有能力扰得搁古王权大乱,却没将事情做到极致。   外交、政/治能长久安和在于制衡,非是虎食鲸吞。即便他有能力,也不会随意把邻邦逼入绝境。   做朋友仁义,做敌手恶毒。   此时,大王子看破此道不会说;   二王子看破此道说了没人信,反而将老爹气得差点晕在殿上。   最终,奥单因通敌之罪被下了狱,以待详查。   消息传到鄯庸关时,李爻正在巡营,听说后打马往景平帐门口去。隔老远,见景平已经被一众兵将围了——仗暂时不会再打,日子终于有个盼头。   前锋三营的百夫长,平素大咧咧的,他与景平打过数次交道,知道贺大人脸儿素但人很平易。   他是高兴坏了,大吼一声:“谢谢贺大人,让老子有命回家娶媳妇儿!”   喜不自胜,口不择言。   他冲过来大把抱住景平。   军营里的兵,有事是令行禁止,没事纯是一帮糙老爷们,痞气十足。众人已然高兴得没大没小,立时有数人跟着冲来抬起景平,要扔高高。   这还了得?!   李爻冲锋似的骑马过来,爆喝一声:“住手!”   闹得再疯的兵,被他吼一嗓子立刻变乖。   众人把贺大人轻拿轻放,撂在地上,顺手还帮着把衣裳归置好了,跟着集体向统帅立正。   李爻反思自己刚刚太“凶”了,翻身下马,解释道:“贺大人伤口未愈,不要乐极生悲。”   景平看着李爻,一双眼睛亮得好像天上的星星。   他笑,那笑容透出别有深意的受用。   这日晚饭后,李爻简单洗漱过,捏着眉心闷在帐子里写奏书。议和进度可喜,但他将进度压了好几天。他委实消极怠工,不想回到那一团泥浆的都城去——皇城里那哥儿俩的架还没掐完呢。   可眼下修和信约已经签下了,事情便不能再拖。   他闷头写,快憋完整篇奏书时,帐帘翻动。   来人披了满身篝火味的春夜缓风。   景平回身挂严帐帘拴扣,摇晃到李爻背后抱他,把下巴垫在对方肩膀上,懒洋洋的:“写什么呢,我看看。”   李爻反手揉他脑袋:“马上好了。”   景平在他耳边嗅了一口:“真香。”   “胡说,不臭就不错了。”李爻笑骂。   景平贴着他耳根轻浅地啜,扰得李爻痒得不行,一边低声笑,一边道:“别闹,沾卷了我还得重写。”   “唉……好吧,”景平果然停了,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看来即便我是个妖精,也魅惑不了你的心,妖生好失败啊。”   李爻落下最后一笔,放好奏书,脚下一蹬,将椅子蹬得错开,回手捞住景平搂在怀里:“嗯?怎么有股酸味,晚上吃了醋么?”   “可不是么,有的人啊负心薄幸,看见我被人抱了,半点不酸,”他半仰在李爻怀里,扬手勾起李爻一缕头发,吻了吻,“我这次是不是好大的功劳?”   李爻浅浅地笑,目光正好落在景平领口。   景平该是刚换过药,交襟大领松散,这般姿势隐约能见他领口深处闪亮,是为压制毒性埋的针……   他还没放弃试毒。   李爻心疼地阖了阖眼,语气正经起来:“上兵伐谋,你功劳大得让我震惊。边关将士都托你的福,不用受伤流血。”   他心想:多大的福气,得他一心向着我。   景平被他看得脸红。   “没有奖励么?”他描李爻的眉弓,指尖顺着顺挺鼻梁一路走下来,停在对方上唇,轻轻揉。   李爻笑着看他:“那你想要什么呢?”   景平特别喜欢他明知故问。   不说话。   李爻顺势在他指尖亲了一下:“伤好了么?”   这不是没好也得好了么! 第113章 密诏   景平拉起李爻往榻上去。   李爻步子一顿:“帘子。”   “我拴上了, 放心吧。”景平笑着。   李爻:……   景平抱着人,在他领口浅浅嗅了下——李爻衣服上总是带着熟悉的梧桐花味道,即便是在军中, 只要不被连轴转的恶战摧残, 他也多是注重仪态的。   景平吻他的眉尖、眼角, 吻他银白的头发、吻他的耳根:“晏初, ”呢喃细语充满了情/欲,“我想死你了。”   他从不知道李爻也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并不仅限于音色。他对旁人说话时腔调冰冷, 淡出种事不关己的从容;却只在对李爻时, 常有几分儒雅、几分狡黠,带着亲昵的懒洋洋,让李爻喜欢极了这份特别。   李爻喜欢听他喊“晏初”,喜欢听他说“想念”, 眼下一声轻叹入耳都如情/药一般。   景平不知他一句“想死你了”把李爻念得脖子后面寒毛炸起,让李爻心有不甘:当初一步走错, 被他占了先机,难不成一辈子翻不了身?   哼。   想到这,李爻腰一扭, 景平没反应过来对方用了什么招, 就被护住后脑, 放躺在床上了。   李爻居高笑眯眯的, 指尖掠过景平的面罩, 两下解开放一边:“这次让我看着你, ”他指上次景平蒙他眼睛的茬儿, “现在是你有伤在身,不能太剧烈。”   他贴上去, 吻景平脸颊上的瘢痕,拉起他布着红斑的左手抚摸自己、搭过肩膀。   “搂着我。”他贴着景平的耳朵轻声道。他对他没有半分嫌弃之意,每个落吻、每个动作都想给景平安心——皮相无可左右,我爱的是你。   景平懂得,景平也爱他。   更知道上次委屈人家了。   可这种事,尤其于景平而言,“得到”对方的意义已经不仅限于字面般直白肤浅。那是扑火的勇气得到认可、是心理上的占据。他从前在李爻面前自卑,曾想这人太好了,我如何能有资格爱他。   而后,他一步步把爱意具象,具象得让李爻看在眼里。   李爻对他的交予,是对他付出的肯定。   肯定得到了一次,就想要两次。   爱很深。   但再深的爱意到了床上依旧会被感性驱使。上床还能保持绝对理智的人,要么是死的,要么是不爱。   景平被李爻亲得百爪挠心,只想把他紧紧箍在怀里,不让他继续招火。   力敌恐怕不成……   “郑老师,今天给我传信了。”他嗓子有点哑。   李爻一愣停了亲吻,撑起身子抬眼看他:什么?床上说公事,得是多大的事?   景平趁机搂着李爻就势翻身,得逞地把人圈在怀里,在对方耳垂带了一口。   他早发现了,李爻耳朵特别敏感,似乎也很喜欢被吻那里。李爻果然在他怀里发出声低缓的叹息,身子都忍不住颤了一下。   吻没停。   答案含含混混:“辰王给郑老师发信,说蓉辉郡主留信出走要去信安城,辰王发现时已经晚了,只得写信给郑老师,托付照应一二。”   李爻合着眼睛,一半心思融化在景平缠绵悱恻的亲吻里,一半心思被揪在这事上:“她来……”他气息有点乱,“她来做什么,往糟乱里扎?”   “郑老师信上没说,”李爻早已脱了甲,景平咬住他中衣带子,一扯就散了,“但是晏初,你怎么又在床上提别人?”   李爻:……不是你先提的么?   而后,他睁眼看见景平带笑的坏模样。   ……   啧。   在床上耍这样的小心思,可恨!   又挺可爱。   上次李爻已经从景平的行为里,品出对方对他未曾宣之于口的浓烈占有欲。   情到浓时,这臭小子恨不能把他揉进骨血里,疯狂中仅存一丝理智,因为念着他身上有伤。   李爻合上眼睛,再次妥协:罢了,肆意妄为也是我惯出来的。   第二日天将亮,李爻醒了。   睁眼见景平撑着脑袋卧在他身边,满脸的开怀。   他每次都这样,不用睡觉似的。   李爻叹了口气。   “怎么了?”景平理他银白的头发。   “没什么,”李爻合上眼睛,还略有疲惫,“自省活该被妖精吸干精血。”   景平笑出声来,轻轻帮他拢好松散的衣襟,遮住一片片的红印子,最后在他额头上亲了下:“你再躺一躺,我去趟信安城,顺利的话明日就能回来。”   李爻知道他为了郑铮信上说的事情。   郡主莫名其妙裹进来,总该是事出有因。   “不躺了,这时候更不能松懈,”李爻翻身起来,“不过蓉辉的事情不急,她来无非是几个原因,要么是知道了父亲的所为,担心父亲加害大殿下,想拦;要么是为了王府宴会上,不辜负民之膏血的豪情,想帮衬郑老师一二。无论是何初衷,她不会是不可控的变数。”   景平帮他穿上半幅戎装:“你担心搁古再生变么?”   “确切地说,是担心奥单和羯人的勾结未断。”李爻道。   搁古和南晋虽然签了和书,但搁古的内乱还没结束呢。这些天,李爻一直让避役司旁敲侧击多方打探,得知老王上更爱惜好战的二儿子。   当初奥单提出兵伐南晋,搁古王能同意,也是因为他属意奥单继位,希望他此次多建战功。   结果天时地利人和皆没沾边,一翻一瞪眼。   但观眼下的现实状况,李爻很难没有顾虑——奥单只是关押候审。他一日不死透,他与羯人的勾结便一日存在着。   李爻暗骂大王子想要王位,做事又不够狠绝。   景平道:“那我更该过去一趟,羯人的牵机处防不胜防,咱们虽然端掉了春衫桂水阁,可难保他们还有别的暗桩,那老牛鼻子死前说的事情有鼻子有眼……”   不无道理。   “也好,你……”李爻顿了顿,“让杨护卫同你一起,凡事自己多警醒着些。”   景平笑着把李爻拥进怀里:“我早去早回,你的药我交代给师伯,”他在李爻颈边蹭着,“别累着自己,就算为了我……”   与此同时,信安城刚经过一场暴雨洗礼。   驿馆的院子里,大皇子赵岐看着满院落花发呆。   信安城中到处是高木参天,开着红彤彤的花。听说这叫“烽火树”,开出的花叫“英雄花”。   赵岐入城时听了一耳朵,心情不好也没过脑子,闹不清好端端的花朵与烽火、英雄有什么干系。   而眼下,花朵被打落了不少。落红铺满地,如沙场披尽英雄血。   可高树依旧挺立茂盛。狂风肆虐,难折钢枝铁骨;暴雨如注,扫不尽如火绽放。   这般看,当真贴切了名字。   这树赵岐没见过,他只见过都城里的花朵,都太娇柔。   赵岐凄然地胡思乱想,花亦如人。若疆域没有戍守安宁的烽火英雄,我这般废物哪里能闲在度日?   他怔怔发呆,看连片的火红,眼睛突然被血色烫到,昏花起来。近来他身体越发不好了,合眼捏着眉心,想起离开都城的前夜——   那天他本来要歇下了,窗子突然被人敲响两下,有个苍老的声音在窗外道:“殿下还记得老奴的声音吗,老奴进来了,殿下莫要害怕。”   那声音确实熟悉。   声音的主人得了他的允准,跃窗而入——佝偻的老人站在窗边月影里,像个借尸还魂的老鬼。   赵岐还记得这人。   他在先安殿给先帝上香时见过他。   听父皇说,他是侍奉先帝的老奴,先帝甚至私下里拿他当知心老友,什么都跟他说。后来先帝走了,老奴十年如一日地在先安殿侍奉牌位。   他的名字已经很多年没人叫了,就连赵晟都尊他一声“阿公”。   “殿下,”老太监从怀里摸出一卷诏书,交给赵岐,“这是陛下准备的传位密诏。”   赵岐呆愣:怎么闹到连传位诏书都备下了?   “事情已经严峻到这般田地了么,要不要请老师回来?”赵岐急道。   “李爻?”老太监皱眉笑了,“太子殿下待人一片赤诚,却没看出李相是刻意要躲开是非旋涡吗?”   赵岐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老太监继续道:“陛下口谕,若宫内有变,殿下便拿出这封传位诏书在信安城登基即位,黄骁将军是先帝的人,心会向着殿下的,他会听你的、保护你,然后殿下可以让李爻护送你回都城,拿下辰王那个篡位反臣。”   赵岐不解:“阿公既然说老师在躲,事到临头他有戍边要务,又如何肯帮我?”   “先帝……先帝早就料到在他迟暮之际更换继位人选,日后或许社稷难安,留下一条制衡之计,万不得已时,殿下将此事告诉李爻,他一定会帮你。”   老太监说到这,与赵岐低声轻语。   赵岐听着脸色就变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太监,半晌无语,眼睛里先有一滴眼泪落下来。   好半天,他才道:“老师的镯子……他是那么好的人,怎么……皇爷爷和辰王伯怎么能做这种事……”   他暗下决定,这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李爻面前挑破。   老太监轻叹一声:“殿下啊,殿下太年轻,心思单纯、感情细腻……这般下去,如何做个帝王呢?”他交给赵岐一只小白瓶,“近来殿下身体不适,是辰王殿下下毒所致,这是解药。”   赵岐是单纯,却也聪明。   从前景平的诸多行为留下蛛丝马迹,而今老太监又讲出了结论,他自能将因果联系起来。   他捻着白玉小瓶问:“那父皇的身体也是毒吗,他服了解药没有?”   “陛下服过了,毒是先帝留下的,辰王或许不知道先帝秘密留下过解药方子。”老太监哄他。   赵岐这才放心,将解药吃下去。   可奇怪的是,从赵岐服药到现在,好几天过去了。   他觉得毒非但没解,眼睛倒越来越严重了。他不明缘由,当然不知道老太监自作聪明——就连皇上也只道毒药是五弊散,却不知此毒千变万化。   先帝下给李爻的与辰王下给赵晟父子的并非同一方,服他人解药,有用才怪。   赵岐没敢声张,寻思这地方离鄯庸关很近,需得找机会请贺大人来见一面才是。   “殿下若是累了,就回屋歇歇吧。”一旁小侍轻声劝。   赵岐思绪拉回,睁开眼睛又见满院殷红。   落花凄怆的名头突然燃起他心底的血气:惆怅有什么用?既然姓赵,便该做些为国为民的好事。   “不必歇,你着人备马,我去找郑大人,郊外修路艰苦,昨日大雨,看看是否有需要帮衬的。”   正说到这,驿馆的侍官急匆匆进院子,见大殿下正当院站着,赶快行礼。   “出什么事了,这般匆忙?”赵岐问。   侍官道:“官驿有封急信是给郑大人的,大人没在府衙,便转来这里了。”   赵岐笑道:“大哥是今早换班的吧?昨夜郑大人就没回来,八成又住在郊外了,我正要去找他,把信给我吧。”   侍官从命。   赵岐怕信中有要紧事,带上几个护卫,换好便装立时出发。   刚出城门,几名衙役行色匆匆。   带头那人满头大汗,见到赵岐眼露喜色,径直奔来,摸腰牌给他看:“殿下来得太好了,郑大人急让卑职寻您呢,出事了!”   “何事?”赵岐急问。   那衙役抹了一把脸:“昨夜大雨,山道有滑坡,压了好多人在下面!”   “怎会这样!”   衙役答道:“钱款跟不上,防御工事都简陋……”   这如何是好!   “劳烦大哥快点带路!”赵岐紧跟着向身边一人吩咐,“快回去多叫些人来帮忙,再叫上大夫,定有多人受伤了!”   小队后面一人突然幽幽道:“殿下先莫慌。”   这人穿着护卫衣裳,气质样貌文绉绉的像个白净书生。   他问衙役:“坍塌滑坡,郑大人不叫官军、大夫,叫大殿下去做什么,是要他去挖坑救人,还是帮忙包扎治疗?”   衙役一噎:“郑大人是要殿下去安稳人心吧?”   “那你倒是说说,郑大人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侍卫又问。   话音落,衙役眼神骤变,低喝一声:“动手。”   他手里翻出一条亮银色的链子锁,猛然一抖,直冲赵岐脖子缠过去。 第114章 风起   赵岐武艺一般, 只来得及在马背上仰躺下去。   他余光瞥见斜向里有暗影急来,替他挡去锁链的凌厉。   “嚓”一声脆响,寒星迸溅, 擦出无数火花。   “殿下退开!”   赵岐带马向后退, 视线陡然开阔, 他得见护他之人是那模样文质的侍卫, 这人的兵刃居然是单只护手钺。   此人正是秦松钗。   李爻和景平得知赵岐被遣往信安城,便要他带避役司能人扮作侍卫相迎护送,今日果然出事了。   护手钺在他手中翻转如月, 他大喝一声:“保护殿下!”   话音未落, 已与对方动上手了。   转眼三四招过,赵岐看出这人本事远高于寻常护卫,更似早有防备,悬着的心刚要放进肚子里……   忽而, 对方头领打出声呼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道路两旁,冒出数十名黑衣人。   赵岐一行十来人顿时被围困其中。   敌众我寡。   一名避役喝道:“秦先生护殿下杀出去!”   言罢, 他与同伴猛朝包围圈定点突围,那地方顷刻如圆球被锋刃自内顶变了形。   松钗虚晃一招后撤,回头引着赵岐便走。   包围圈已经被扯开了破口。   眼看逃脱在即, 不知何处飞来一道暗器, 星火突变, 正中那突围的避役当胸——可以破冰的“钢刀”眨眼断刃。   他来不及叫一声, 已然倒地。   热血飞溅, 激了赵岐一脸。   赵岐还不到十六岁, 未上过战场, 没杀过人,常日里练武多是比划架势, 今天第一次动真格的,眼见有人为救他丧命,心下震撼,呆愣住了。   也不知为何,他陡而想起李爻:老师在我这个年纪,可没有我这般废物!护卫们为我拼出性命,我要值得他们相救才对。   这念头飘过,他千丝万缕的念想,化作李爻与他闲聊时说过的话:两军对垒,贵在气魄。   一时间周围杀声阵阵成了战歌。   赵岐策马随腰在地上一抄,捡起不知是谁掉下的钢刀,嘶吼一声,直冲包围圈薄弱之处。   “兔子急了咬人”的气势不是盖的。   他突然发疯,把对方和自己人都唬住了。   双方愣神的功夫,他已连斩两人。   无奈豪情万丈也只璀璨于对方呆愣之时。   待到敌人回过味,四五人同时呼喝着向他攻过来。“兔子嘴”即刻不够威风了。   眨眼的功夫,他左支右绌。   “要活的!”领头人一声喝。   松钗看见赵岐在慌乱中露出个冷笑。   然后,他觉得皇子疯得发狂,只攻不守,仗着对方舍不得杀他,自己不拿命当回事了。   但避役们不能由着他不拿命当回事。   场上乱象环生,好似无论是杀手刺客,还是护卫官差都比大殿下更惜他的命。   双方阵营中不乏高手,被一个豁命的小子闹得七荤八素。这般缠斗下去,都烦了。   刺客头领骂了句很脏的街,手一抖,飞刀破风而出。   他瞄得不是赵岐要害,意图极其明了——不死就行。   松钗余光瞥见亮晃,大喝一声“当心”,见赵岐正被两人缠着,只得将护手钺猛甩出去,撞开飞刀。   激战之下,对方怎会容他喘息?   还不待护手钺回旋,第二枚暗器又来了!   白驹过隙间,松钗只得以身相护。   他把心一横——没迎来刀破皮肉的疼痛。   伤人凶器在运动轨迹上被撞开。   “保护大殿下,拿下刺客!”场外一声女子亮声呼喝。   循声望去,姑娘骑在枣红色的高头骏马上,秀发高束,整身武生打扮。   她左手提长/枪,右手端着弩。   显然,刚才是她救火解围。   呼喝声落,她脚夹马腹,红骏马像一支燃火的箭矢,带领身后护卫直冲入战阵。   眨眼功夫,她将外围两名黑衣人挑于枪尖之下。   敌方头领见来了硬茬子,胡喝一声“扯呼”,黑衣人四散分逃,眨眼功夫无影无踪。   姑娘没有下令追击,戒备片刻,提/枪下马,对赵岐行礼:“蓉辉给大殿下问安,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赵岐将染血的钢刀抛远。   他手臂、身上几处小伤都不严重,一番乱战眼花、头痛之症反倒淡了,心里没来由的痛快。   他念着辰王与父皇的纠葛,不明白郡主打哪儿冒出来的。可眼下毕竟是她救了自己,于是他正色道:“依姐姐说什么呢,若不是你及时解围,我与诸位都危险了。”   松钗上前见礼:“卑职避役司秦松钗见过二位殿下,请二位速回驿馆,大殿下怕是已经被牵机处盯上了。”   这遭险情之后,整个信安城都惊醒了。   黄骁迅速调配、整顿了巡守、探查兵力。   景平在来路上,遇见了前去鄯庸关给李爻传讯的令官,得知此事骑马疾行——羯人诱捕赵岐不成,乱子怕会接踵而至。   赶到信安城时,天将擦黑。他直奔驿馆与大皇子和蓉辉郡主相见。   景平此行目的本是为了郡主。   那姑娘对李爻的感情纯粹,他对她有几分好感,好感里杂糅着对李爻独占的醋意,两相对冲滋味一言难尽。   但眼下,他没工夫闲话,见礼之后直言道:“郡主为何来了?此地不安稳,请郡主赶快回都城去。”   蓉辉不知道景平与李爻已经心意相通,只念着二人的关系密切,对他多了几分柔缓的好意。   她想了想,道:“我是来保护大殿下安危的。”   眼下几人在驿馆二进院子的正堂里。   景平环视堂上护卫、侍人,向郡主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蓉辉稍有迟疑,而后还是示意身边人不用跟着,与景平转入偏厅。   景平单刀直入:“辰王殿下要有何动作,让郡主跑来‘保护’大殿下?你独自来,王爷岂非要急疯了?”   言外之意听者有心,蓉辉大惊愣住。   她定定看着景平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知道什么吗?还是晏初哥哥知道了什么,交代你来?你们……不劝阻我父王吗?”   这话已经变相承认了辰王的野心。   蓉辉没有半句解释掩盖,让景平省去了刺探的麻烦,同时也让他诧异,他理解不了郡主因为李爻投射给他的信任。   但他对旁人总是藏着心眼的,起码要把李爻藏好护好:“太师叔不知道,只有我看出辰王殿下的一点涉政之心。陛下龙体欠安,辰王殿下若是能帮陛下理政,是好事,他二人对权柄相争,不损及百姓利益,便是赵家的家事。”   哪怕关起门来打得头破血流,又与我何干,与晏初何干。   蓉辉突然“噗嗤”笑了:“听说你是跟着晏初哥哥长大的,确实有他的风骨。”   她比景平小上四五岁,总听景平叫李爻“太师叔”,自持是个大辈儿,说话特持重。   玩笑一句之后,她敛起笑意,轻叹一声:“我爱慕晏初哥哥,心意天下人皆知,但他无意于我,所以我想……我这一辈子,不该只守着情意爱意。总该有些其他的真挚情感能凌驾于恩怨情仇之上,我想来找一找。”   这话像是追着李爻的步子心系苍生。   家国大义、百姓福祉,赵家若人人如此,何至于落得今日之境?满门七尺男儿,竟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么……   “郡主心怀宏愿,景平佩服。”   他的手藏在文生大袖中,抚摸着腕间的平安结,李爻的银白发丝静卧腕间,亲切顺柔,他想了想,端正神色定声问道:“郡主到底知道、又或听到了什么?大殿下为何需要你亲自来‘保护’?”   “我也不知道,”蓉辉则在摩挲佩剑剑柄,“我只是直觉不对劲。前几天我说想来信安城助力灾地重建,父王疾言厉色地让我好好在府里待着,他从不凶我,太反常了,若他真的想……”她顿住了,“某朝篡位”四个字当然不能出口,“我总归想劝阻他一番,若他与陛下意见相左,我也……不想看他与皇叔、晏初哥哥有反目的一日……”   只怕最后一句“不想见”才是心里话。   她只有十几岁,说出来的话无论多么豪情万丈,落到实地依旧一半是父亲的宠爱亲情,一半是心上人多年为苍生百姓的奋不顾身。   她的父亲从来想让她置身事外,但她生来姓“赵”如何能逃得开身份的牵缚。   景平暗叹,若蓉辉言之尽实,她于事情是知之不详的,委实是自己裹进来的。   她在这里,也能够削减辰王对赵岐暗下黑手的可能。   他正一时迟疑,没想好是否让她留下当个挡箭牌,外堂郑铮回来了:“老朽郑铮,敢问蓉辉郡主是否在偏厅?”   李爻尊敬、爱戴的人,在姑娘跟前都会被高看几眼,她闻言即刻转到正堂,向郑铮叉手行礼。   “殿下折煞老朽了,”郑铮忙欠身还礼,“老朽恳请殿下明日一早返回邺阳。”言罢,持着礼不肯起来。   蓉辉一点都不意外,早料到会有这一段,她从容笑道:“我父王给老大人发了书信吗?若是如此,我便更不会走了。”   她对郑铮疏远,不可能将父王的司马昭之心公然叫破,上前双手托肘扶起郑铮,柔声问:“他在信上说了什么?说我叛逆离家,给您添乱?要您即便是绑,也要把我绑回去?”   郑铮一愣,道:“正是,王爷担心殿下。”   蓉辉心照不宣地看了景平一眼,跟着话锋骤冷:“大人当然可以将我绑回去,但你们如果这样做,我能保证送回辰王府的是一具尸体。这责任,谁想担?”   众人没说话。   郡主年纪小,做事愣头青似的,委实将在座人均七八个心眼子的老少爷们狠狠将了一军。   郑铮看景平。   景平撇嘴。   他可以把郡主药倒,然后给她来几针,让她一路睡回都城去,但他不打算这么做。   众生皆平等,绑她回去是蔑视,让她留下是成全。   郑铮见景平不接茬,也没办法了。   老大人身心俱疲,眼下时间已晚,事情僵持不出结果,干脆作罢。   他打发众人各自安置歇息。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事情总是发生得让人措手不及。   这日深夜,信安城中四处粮仓起火。大火扑灭时,粮食已经毁去了七成。   后半夜,官军、衙卫、暗探没人消停。   景平得知消息,心翻了个惊天大跟头,更可怕的猜测怦然爆开。   他急向李爻传讯:敌军或许有围城之意!   也同在这一夜,搁古的王室牢狱中,二王子奥单躺在草铺上仰看气窗透出的片点天空。   他正破罐子破摔地昏昏欲睡,突然听见牢外一阵杂乱脚步声,利落至极,该是功夫高手——大哥终于要下死手了么?   他惊而坐起,来不及戒备牢门就被打开了:“殿下快随我来,是祭司大人让小的来救您出去!”   奥单讷神,紧跟着冷笑:没想到,这时候最可靠的那个羯人糟老头子。 第115章 围城   景平已经非常机灵了, 可给李爻预警的急信发出,回信未至,羯人大军先不知从哪个山窝冒出来了。   信安城虽立于丝茶古道枢纽, 位置却相对孤离, 也因此富庶一方。当年乱事之后, 被南晋纳入板图, 而后经多年与江南、蜀中建立的交通,拜地震所赐,毁了大半。如今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城。   羯人军队看准时机, 借坍塌杂乱, 在荒山腹内屯兵。数万里大山连绵,斥候发现敌人踪迹时,大军已经分几路“出山”压至境外二三十里,将信安周围的官道、小路围堵个严实。   显然是苦心孤诣, 早有预谋。   羯人休养生息十来年,此次像是举国之力来犯。十几万大军与那日的第一缕阳光同时跃出地平线, 围困了城内的三万守城军。   景平的预警信与羯人大祭司的檄文一前一后被送到李爻手上,如闪电和惊雷,交相呼应, 各自震撼。   李爻曾派斥候探查羯人动向, 没探到对方在荒山中屯兵, 却看出敌军辎重有缓动, 是以并不慌乱。   他沉稳地打开檄文。   对方大祭司亲笔恭称, 言说李帅收到信件时, 信安城已被围困, 但两国交战没有好处,苦战实在是累。现下休养生息多年, 好不容易养出族民的活络气,委实不想打。   无奈此次围城,迫不得已,为的是清算一笔旧账——信安惨案非羯人所为,羯的数十万兵将却被李帅祭了孤城,此后妙虚道长潜于野,经年查探终于弄清,旧事是有恶人从中挑唆,恶人正是辰王赵晸。妙虚此次再访“故土”正是想与辰王掰清恩怨,临别时相约,只要他十日不能回羯部,便已是凶多吉少,届时羯便起兵围城,诉求有三:   第一、交还妙虚道长,同时请李帅听他讲述信安旧事的真相;   第二、将罪魁祸首赵晸交予羯族处置;   第三、祸事因晋国而起,将信安城割付赔偿。   答应以上三条,即刻退兵,若不答应,要以举族之力力拼。   此檄文也依样发往信安、邺阳。   这信乍看有鼻子有眼,其实半句没提妙虚为报私仇,搅闹南晋、信安城与羯之间的矛盾;也没提他与无夷子筹谋、壮大离火教,扰乱南晋民生兵政。   只是将两国的纠葛归结于被魔高一丈的赵晸利用了。   李爻冷笑看着三条要求:真能胡搅蛮缠,理都让你占了,只怕小景平都甘拜下风。   当然一条也不能满足。   “将信安周围山地地图拿来我看,再去探对方的兵阵排布。”李爻吩咐道。   对方此次兵出奇袭,李爻有预判,也有对策,于兵务上并不慌乱,他只是算漏了时间,私心里挂念景平,下意识捋着左腕的镯子暗道:你可不要有事。   常健在旁暗中观察主帅。   老人家虽然被景平那句“他有事我也不活了”震惊非常,却依旧在想,听说二人同门情深,贺大人是王爷在坊间捡回来的,有牵绊也不足为奇……   他担心李爻因景平沉不住气,试探道:“统帅是否要带兵前去快刀斩乱麻?”   李爻看他一眼,嘴角弯出丝看透他心思的笑,定声道:“羯人既然来犯,又怎会想不到近距离之间的牵制,他们很快会有后招针对鄯庸关守军。估计不是昨天的后天,就是明天的昨天。”   诸将:……   亲兵很快拿来了地图,李爻看了片刻,眨了眨眼,贼坏地笑道:“有马粪么,这两天多攒点儿。”   帐内从将军到亲兵再次全都看他:……统帅又要拿死王八炖汤了。   “鳖”一肚子坏水。   鄯庸关守军即刻进入备战状态。   果然如李爻所言,不过半日,斥候与避役司前后两道急报传来:   鄯庸关外五十里有羯人大军前来,尚不知将领是谁;   昨夜奥单越狱了。   李爻自嘲:昨儿还骂大王子做事不够狠绝呢,我真的是……乌鸦嘴。   “挂帅之人八成是奥单,给搁古大王子发国书,问他是否要弃毁信约,再给他三日为限,让他管好自家兄弟,若是管不了,我就替他管了!”   当然,李爻眼下不去信安城不代表往后不去,他身为军中统帅,必要看清形势。   他发散地想,政务边务均是牵一发动全身。   羯人此番围城发檄文,倒是给远在都城的赵晟一个反制赵晸的机会。   只是不知他要如何利用。   与此同时,信安城已经经历过一轮羯人的示威攻击。   若要围城,兵力至少敌守军三倍。   黄骁正面防御,为免士卒恐慌,又命精锐前锋自城西绕路而出,突袭敌军侧翼,不打人,只毁辎重军备,得手便由城上掩护回撤。   此番实效甚微,但军心士气因此坚实不少。   信安城曾是独立的诸侯城,自身防御工事完备。单说城门便有六丈厚,木门内镶青铜筋,需要机械助力才能打开;远攻武器如毒箭、火油、投石机,近防如狼牙拍、夜叉擂、塞门刀车应有尽有,就连城楼上,都有支摘重盾,可说坚如壁垒,无懈可击。   羯人也明白攻城不易,来招惹片刻,空射几箭,展示过自家人多势众,又向后撤开了。   事态暂时安稳。   但城中高阶军将多是明白的,这是暂时的。粮仓被烧,羯人根本不用来犯,只要围城不撤,援军不到、决策不出,信安城被围死是早晚的事。   景平突然想起早年间跟李爻说过,应该在外城垦田,农兵合一,如今倒只来得及马后炮了。   府衙内,众人分析战局。   “眼下羯人是什么兵力排布?”蓉辉郡主问,“我一路过来,发现从蜀中到信安其实有很多小路,他们总不可能将路全都堵死。”   “这两天我细看过地图。”   三十而立,十五半蹲。赵岐正在半蹲的年纪,路没多走,书没少看,他到沙盘边沉吟分析,“小路通传音讯尚可,运粮屯兵却不能,且蜀道崎岖,老师曾教我‘守城必立寨’,信安城因天灾无法在周边立寨,于敌军而言是天时地利,老师调遣的兵力终归比他们晚了一步,只怕会被敌军以信安城为质,阻截在半路。”   郡主所言乍看可行,实则是走不通的路。   景平心道:若是援军来了,城内鼓足破釜沉舟的勇气前后夹击围城大军,倒也有一线生机,只是信安城门打开,羯人必要不顾后路地冲城,城破的可能性便会加剧。一旦失利让敌军入城,百姓必遭涂炭。   “贺大人有何想法?”蓉辉郡主对景平高看,总觉得他有奇招。   景平无奈,苦笑还没挤出来,赵岐突然趔趄了一下,栽歪着在桌上撑住才没摔倒。   “殿下怎么了?”景平淡声问,他知道赵岐没服他给的药。   前几天赵岐被辰王晃一遭,让赵晟将计就计把儿子送来信安暂避祸端。   本以为是世外桃源,未曾想一夜之间变成了火坑。   “头晕了一下,不碍事。”赵岐道。   被围很是被动,这会儿三个臭裨将暂时顶不上一个诸葛亮。   只得先以不变应万变。   景平道:“殿下内堂歇歇,下官看看您的脉象。”   二人入内堂。   景平给赵岐诊脉,越诊越不对劲——怎么那毒比从前更烈了?   “殿下确实没再吃蜜饯了吗?”景平问。   赵岐终于得了与景平私下叙话的机会,忙道:“贺大人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中毒了?现下我也知道了,谢谢大人周全暗护的苦心。”   景平短暂讷住之后不隐瞒了:“确实,下官不好多做置喙。”   “我明白,感谢大人还来不及,”赵岐说到这,迟疑道,“可我已经吃了解药,为何体弱更甚,大人似也有相同的疑虑,是否看出什么端倪?”   景平皱眉看他,心里编排一遍他话里的意思,陡然大惊,极少有地喝问:“解药?什么解药,谁给你的解药!”   他一向脸素淡漠,没有预兆地急了,把赵岐吓一跳。   赵岐木然道:“是……是侍奉我皇爷爷的老宫人给的,他说那药是当年皇爷爷留下,解五弊散之毒……”   话说到这不敢说了。   因为赵岐见贺景平的脸色已经晦暗得像要杀人。   景平利落的颌骨线条,此时突兀出紧绷,他是在狠咬着槽牙。他呼吸难以自控地急促,目光像只冷血猛兽,盯在赵岐脸上。   对视间,赵岐恍惚觉得他是在透过自己,怒目另外的人。   赵岐咽了咽,实在不知景平为何突然撒癔症。   沉了片刻,他试探道:“贺大人……?”   景平的满腔压抑被一声低唤点燃,他鼻息一抽,猛然出拳。   拳风掠过赵岐侧脸,他连闭眼都来不及,目瞪口呆地听见“咚”一声震响。   景平一拳打在床柱上,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自以为是。”   他不理赵岐,转身就走。   赵岐呆愣,心有余悸。   但他确定这里面有事。   他侧目,见床柱上蹭着血痕——景平一拳,手便破了。   赵岐顾不得怕了,一跃下床,急追两步拉住景平:“贺大人怎么了?那老宫人没有坏心,即便药不对症,也不怪他,若是有错漏,也是……生死有命……”   “好个生死有命!”景平打断他,一声悲叹。   赵岐虽然姓赵,但在景平看来他是个小孩,是局外人,他不想把火气撒在他身上。   只是眼下他胸中一团怒意要爆炸了,看他一脸无辜的模样只觉得厌烦,低喝道:“你死不死又与我有何干系!我救你不过是晏初念你心思纯良,可你……他们自以为是,解药不对症,于毒性不解反激,是活该!你……”他牙齿要咬碎了,“你吃的是晏初的解药!”   赵岐定定地看着景平,震撼于对方难以自已的情绪。   他印象里,贺大人是个对任何事都淡薄冷漠的人。   可如今对方眼眸爆血,“晏初的解药”几字里,暗藏着无限的悲凉。   好半天,赵岐脑子才转了转,反应过来晏初是李爻。   他木讷问道:“什么……意思?老师的身体不是心血虚亏吗?他怎么会中毒……”   景平愤懑满腔,心口胀痛,他这辈子没生过这么大的气,暴怒、抑郁包裹着力所不及的悲切。   事已至此,他索性不瞒了,深吸一口气压住咆哮的冲动:“心血虚亏?”他只说出这四个字,鼻子便发酸,这份怨压在心里太久,一直无从宣泄,“那是表象。是你爷爷,要倚重他又忌惮他,所以与你大伯合谋下毒牵制他!他利剑蒙污,明知如此……依旧瞒着所有人,跟你那混账爹回了都城,又几次豁出命去……”   景平急怒、委屈、无力揉成一腔无可释放的情愫,他合了眼睛:“原来有解药啊……一直有解药……赵晟为何不给他……”   为的是此时给儿子先拿先占吗?   他说不下去了。   赵岐已经被真相锤傻了,他想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但这怎么听也不像有误会。他没想到父皇、辰王伯、皇爷爷表面对老师那么好,堪称宠信,背地里这样待他。   原来阿公所言只是他们所做之事的冰山一角。   他隐约想得明白缘由,又一时脑袋发乱。   他看着景平,透过对方浓烈的情愫看到了李爻——老师他是那么好的人,背着算计,对得起天下、对得起赵家、对得起所有人……   自己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他救命的解药。   该如何还他?   又该拿什么还他? 第116章 云涌   信安被围第三日。   羯人大祭司发来帖子, 说得知大皇子在城中,恭请皇子殿下到羯营作客,若皇子不赏光, 便派卫队亲自来迎。   直白成一句话:赵岐来羯为质, 不来就开打。   上次劫持不成, 这次更简单粗暴了。   赵岐从前生活在高墙深院中, 出门在邺阳转一圈,满眼是人间烟火气;勾心斗角和百姓疾苦都是从书里看来的,似乎离他很远。   而近一个月, 他才知道皇权争斗如此残酷, 他读圣贤书、看兵法韬略自以为是时,叔父辈们心中全是戒备算计。   他此刻念着自己无能无知,下定了决心不让信安百姓遭战火离乱之苦。是以他得知“为质”之事,想都没想便同意了。   “你去不妥, ”蓉辉拦道,“我去, 毕竟……”   她没把事情说破,看向景平:毕竟是我父王惹出的乱子。   城中所有人,对事情来龙去脉最清晰的是景平, 她指望他能支持自己。从她偷偷跑到信安城, 便是在默默地、妄图以一己之力阻止父亲。   景平没说话, 他有别的算计。   正在众人僵持时, 大门处光影一晃。   “依姐姐去不妥, 还是我去吧。”   循声望, 大皇子赵岐站在门口。   而紧跟着大伙儿又反应过来——大殿下不是在上座吗?   左看右看, 这驿馆堂屋内,竟有两个“赵岐”。   首当其冲大惊失色的当然是本尊。   赵岐几步窜到“自己”面前——极近的距离, 对方做不到照镜子般一模一样,但也足有八/九成相似。不是待他极熟悉的人,不可嫩看出端倪。   假赵岐笑了,神色也很像,更甚他眼眸里有正主没有的沉稳,单论一国大皇子的气度,冒牌货更胜一筹。   他躬身端正一礼:“卑职秦松钗,见过大殿下、郡主殿下、各位大人。”   在景平看来,松钗前去最得宜。   这般决定的原因当然也残酷,比起郡主和大皇子,舍弃松钗的代价更低。   国之安定,向来只问得失,不讲情谊深浅。   “松钗先生此去只要不被识破,定能安然回来,”郑铮忍不住细看松钗,对方的假脸好像是长成那个样子的,半点看不出装扮粉饰的痕迹,他道,“此事只有在座几位知道,不可再传扬出去。大殿下这几日正好闭门不出,养养身体。”   信安城内有牵机处探子,就连府衙、驿馆内也不是密不透风。   “我与先生同去吧,”景平道,“皇子出访,一国正使随同才像话。”   依着景平的算计,李爻不会按兵不动,晏初他一旦解开鄯庸关的麻烦,必会设法反制羯人,到时与他里应外合,最好趁夜黑风高一刀将那大祭司抹了脖子。   “还是我一起去更妥当,秦先生若被揭穿,贺大人的身份压不住羯人的怒火,”蓉辉沉吟道,“我扮作殿下的侍女随行,几日后若李帅能牵制敌军主力,我便与先生伺机擒贼擒王。”   她也是这般算计,她又到景平近前耳语道:“贺大人留下护住大殿下,莫让我父王一错到底。”   景平垂眸思量,终是同意了:“郡主不需擒贼擒王,二位只在得宜时机脱困便可,我会设法通知康南王接应二位。”   郑铮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看一众年轻人,抽/出三分心思感怀安慰:江山辈有人才出。   正事定下,景平身在故城,心有牵系。他向众人交代一声,说要去府衙。   年轻的几人不明白因由,郑铮是懂的——信安城府衙曾是信国公府。   老大人贴心地问了句“要不要人随同”,景平清淡地摇头,说他半个时辰内必会回来。   乱事一触即发,他想抓着片点光景“回家看看”,可他不想有人跟着。   家已经模糊了,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踏进去。   他到府衙门口递腰牌,说去里进院子,不用人跟,衙卫称“是”。   景平前脚迈腿,后脚衙卫追了几步:“大人,不久前王爷也去过里进院子,当天也是卑职当班。”   “哪个王爷?”景平有点懵。   衙卫答道:“康南王。”   府衙的最后一进院子有景平幼时的房间,现在整道院子堆放着办公杂物。来路上满怀的乡愁和悲切被“康南王”三字撞散了许多。   景平推开旧木门,房间熟悉又陌生,陈年积灰有李爻触碰过的痕迹,木马、小弓多被擦净了。   他弯了下嘴角,难以形容现在的心情。   扫视间,他看见藏在桌、柜夹缝里《玉尘的藏宝簿》。薄册子是他小时候自娱自乐“过家家”的宝图,也明显被动过,又悉心地放回去“藏”好了。   景平揉了揉脸:他连这个都发现了么,丢人啊,晏初笑话我了吧?   这么想着,他将宝藏簿拿起翻开,本想去看藏在隔壁的“宝藏”有没有被动过,惊而发现册子里添了一张新宝图。   与小孩子稚嫩的笔法不同,那人笔力很稳,图画得简明、准确、标志建筑特点鲜明,颇有战略布图之风。景平一眼认出那是邺阳城康南王府门口的地形图。   王府位置被画图人学着小景平的模样标记了个“×”,图下两行小字,铁划银钩,亲切又熟悉。   第一行:“×——也是玉尘的”。   第二行:“玉尘是我的”。   景平抚摸上那行字,不自知地笑了:是啊,你的是我的,我是你的。   也正是这日天没亮时,檄文到了都城邺阳。   皇宫内院。   赵晟由皇后照顾着梳洗更衣,他面目好了些,脚还跛,但能走路了。   他当初被苏禾率群臣殿谏,气晕过去,醒来一度怨恨皇后父女。   繁华落尽养病时,他倒想明白了很多事。   针对他的只有想要皇位的赵晸;其他人,要么是附庸,要么是对事不对人。   而今,他还想要皇位和天下,不能把人得罪光了,即便想秋后算账,也要等来“秋后”再说。   诸多大臣中,最容易被稳住的,是他的老丈人。   “这些年跟着朕,你心里委屈吧?”赵晟抬手,柔缓抚摸皇后脸上的伤痕,“把它治好了吧。”   皇后一怔,表情似动容又似悲伤:“臣妾得陛下尊为皇后,怎么会委屈呢?”   “这道伤痕是你上次的委屈,离火教为朕背负的污名是这次的委屈,”赵晟叹息道,“朕要你容颜如初,待到事态平息了,再昭告天下朕因为你才放任离火教是无稽之谈,好不好?”   皇后眸子闪了闪,没说话。   皇上病发醒来后,确实变了很多。他极少召其她妃嫔陪伴,也不再找公子小官,多数时候只要皇后陪着。赵晟说与皇后的情意是夫妻患难,与旁人只是寻欢作乐。   这时,樊星从门外进来禀事,轻声道:“皇后娘娘,苏大人送来一封家书。”   细想“家书”不呈到皇后宫里,显然别有用意。   皇后看过“家书”,神色骤变。   “何事?”赵晟问。   那是一封打着家书名头,给赵晟传递消息的信。   羯人的檄文到兵部之后,被辰王以“不要搅扰陛下养病”为由拦下了。他对“暗通羯族”的指控不置是否,只说要在明日朝会上,给诸位大人一个说法。   苏禾在“家书”末尾写道:世家良臣,心忠大晋,并非是某人的家臣。   言外之意很明白,一是提醒皇上应对,二是表明自己立场。   赵晟将信在香炉里焚了,看青烟缭绕腾空,向皇后低声道:“这几日朕无论做什么,都是假的,你莫要害怕,”他又转向樊星,“给后宫热衷攀附君恩的散个消息,说朕今日精神不错。”   第二日大朝,龙椅空置。   皇上很久没登过殿了。   朝中事务近来均是提出、众议、辰王与几位重臣商量拍板的流程,其实还挺和谐的。   今日众人首要议的便是羯人围城。   辰王当殿端立:“此事外族挑唆,一来不实,二来一个条件都不能允,但事因本王而起,本王带兵前去平乱,给天下万民一个说法。”   他因势利导,正中下怀。   与搁古议和之前,他就想制造个给李爻雪中送炭的机会,在军中立威,同时逼皇上托付掌武令。   但这算计被康南王府闹刺客的事给搅黄了。   后来,景平居然让争端不战而平……   他正愁得不着兵权呢,机会来了。   “此次解围城之困,或需兵力调遣,康南王远在千里之外,难以与陛下合以梼杌符下令,需得请陛下暂赐掌武令。”   哪怕掌武令不在赵晟手里了,他也得有个态度。   苏禾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其他臣子已经开始附和合情合理。   辰王正想着人去请陛下前来,却见大殿屏风后趔趄出个人影。   更是未见樊星,先闻其声——小公公接连不断地念叨 “陛下慢一些”。   可想而知谁来了。   群臣即刻整理衣冠,端肃站定。   多数外臣已经多日不见天颜了,今日一见,差点被空气呛得不会喘气。   赵家人单论相貌谱系是很不错的,无论是辰王、嘉王还是赵晟,各有雅正、勇武、风流倜傥,就连那肥得滚圆的越王赵昆,眉眼都不难看。   可此时在群臣面前亮相的年轻帝王不仅嘴歪眼斜,走路踮脚。还因半边脸面血脉不畅,好像总在斜眼看人。   眼神里带着种诡异的审视意味。   让人心里发毛。   更要命的是,皇上登殿,连衣冠都不整。   南晋的朝服很宽阔,对襟的长褂颜色深沉,意为疆域土地广沃,外氅上有流云星图,名为披云氅,飘逸潇洒,意为天子披云霞造福世人。   这衣裳穿起来庄重又飘逸,很能彰显皇家的气度威仪。   可赵晟连中衣扣子都没系,长褂外氅全都大开着,啰啰嗦嗦,像个喝了大酒的招魂幡成精,又十足是刚鬼混完,被大房抓包的流氓样。   无奈哪怕皇上真的是流氓,他也是皇上。身为臣子礼数少不得。礼官一声宣礼提示,群臣刚要行礼,赵晟“哈哈”大笑起来。   他嘴歪不兜风,吐字很奇怪:“爱卿们聚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呀?”   这问题乍听奇怪,细想脑残。   干什么?上朝啊。   赵晸一皱眉:要给我来装疯卖傻这招么?   他向兵部尚书使了个眼色。   兵部尚书出列道:“陛下,如今羯人犯境,围困信安城,辰王殿下自请带兵平乱,如今康南王远在鄯庸关,不能配合调兵遣将,还请陛下奉请掌武令,暂时交予辰王殿下,以平国难。”   兵部尚书说话时,赵晟一直眯着眼睛,歪头抻脖子,一副耳朵不好勉力在听的模样。   人家话都说完了,他还是那副智障的样子。   “陛下。”樊星低声叫人。   “啊……”赵晟回神了,“好说,昨夜有神使托梦给朕,已经说明缘由了,掌武令朕带着呢。”   此言一出,连辰王都出乎预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掌武令不是不在他手上么?   赵晟自御阶而下,一瘸一拐到辰王面前:“掌武令重要,辰王兄可要收好了,用完一定完璧还朕。”   皇上离众臣近了,周围几位闻见他身上一股很浓的熏香味道,不似是他从前喜欢的幽隐基调,这味道张扬,尾调里又掩藏着一股怪味。   辰王更觉诡异了。   皇上与他对面而立,他只得躬身行礼:“臣遵旨,请陛下放心。”   跟着,光影一闪,他手里被塞了个东西。   他以为是掌武令,下意识接住。   入手触感奇怪。   看一眼——曾在战场上勇猛无双的王爷心要蹦出嗓子眼了。   手中哪里是掌武令?   那是真真切切一只人手!   断腕处还带着血。   “拿好。”赵晟笑眯眯的。   他说着话,还在四场八开的衣裳里乱掏,显然人手刚刚被他揣在怀里。   不等群臣看清兄弟二人当殿“授令”的勾当,那过于宽大的衣裳里又有东西滚落,浑圆的一团,好像是个皮球,“骨碌骨碌”眨眼跑好远。   “人——人头——!”不知是谁御前失仪大喊。   旋即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皮球”上。   那是个人头!   停在大殿当中,一双死不瞑目的眼,定定瞪着殿门外的响晴白日。   又不知是哪个官“嗷——”一嗓子打破了沉寂。   满殿皆惊,蛤(fpb)蟆吵坑。   糟乱中,赵晟急向人头追去,腿不利索,自拌自脚一个马趴摔在地上。   他索性不起来了,深得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开始蛄蛹之精髓,手脚并用地爬到人头跟前,把人头抱起来,入怀深情款款地嘟囔:“仙官,昨日是你告知朕真相,又要与朕共赴巫山,今日怎么就要离朕而去了……”   话说到这,他如在无人之境,向那死人头吻了上去。   此时,已有臣子看清那脑袋是赵晟后宫一个以色恃宠的小郎君的。   离皇上近的数名官员更是闻见,皇上衣裳的香味底子里分明透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日之后,辰王只得与都城武将匀称兵力,临时拼凑出一支不足两万人的队伍往信安城进发。   同时,“皇上疯了”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出邺阳,一道往信安去了。 第117章 桃李   《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 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信安作为一座独立城池, 从鹿角木到狼牙拍、火炮应有尽有。   羯人想在短时间内攻下信安是很难的, 所以只有围城。   数日前, 景平伐谋, 破了搁古对南晋的虎视眈眈;   眼下,李爻便伐交,彻底断了搁古与羯人莫名其妙的牵连。   搁古王室的成分是族和教, 都是大奴隶主, 蛮武杀伐、暴政愚民的手段非常直白,面对李爻这种打也不好打,耍心眼又耍不过的对手,委实挠头。   乱局一团中, 李爻硬气十足的国书起了作用。   大王子收信之后即刻亲自率兵在鄯庸关的羯军背后叫阵,要求羯人日落之前交出二王子奥单, 退兵离开鄯庸关外,否则就开战。   紧跟着,出人预料的一幕出现了, 羯人的数位带兵将领虽然奉奥单为统帅, 却不知道他是逃狱出搁古的。   眼下几人得知真相, 便知曾经两国约定的承诺必不能实现了, 单论兵力, 前有晋军, 后是搁古, 想都不多想即刻做识时务的俊杰,“哗变叛帅”将奥单踹出阵营, 扭头扯呼另做打算了。   大王子没有着急退兵,带小队骑军押着奥单推进到鄯庸关下,在那片曾经厮杀染血的土地上,列阵唱诵了一段经文。   他面对苍山穹空,控诉奥单此生造孽,为免来世孽与债同还,苦不堪言,要替他在现世造孽之处清还孽债。   他如当时奥单对待晋军将士一样,挥刀斩断奥单的小腿,在晋人的守城将官注视下,将一双人腿做成法器;让斥候到城下通知康南王和贺大人,说会命人将奥单困于王殿内,每日以自己腿骨制作的法器理奉信仰平息罪孽。   至此来看,大王子的心思实在比奥单深沉不知多少倍。   他关押奥单不下手并非是优柔,他是在伺机而行,等待时机,依照王室规则,做让族人难挑出毛病的应对。   天擦黑时,搁古退了,李爻松缓一口气,先令哨位、斥候各司其职,全力戒备敌人倒算,后半夜迅速重新排兵布阵,偷偷撤下部分兵防,整顿待发。   也正在这时,他收到了景平派人传来的信,信只有一页,写着“辰王已由都城出发,急行三四日便可抵达信安,依陪同大皇子付羯为质,羯也将于五日后派使节入城,与辰王见面。”   李爻心里翻个:短短两三天,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赵岐和赵依同时在羯人手里,岂不是把辰王和皇上通通拿捏死了?   他总觉得哪里奇怪。   再细看一遍,他发现景平写错了字,“皇”字下面的“王”被他写成了“玉”。   笔误么?   不大像是——李爻发散地想,依着测字来说,王路之上生险阻,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军中牵扯心思的事情太多了,李爻拿着信坐下,安静把事情从头到尾捋过一遍,还是觉得景平和郑铮俩人绑一块儿、每个人只剩半个脑子,也做不出这么脑残的事。   再一盘算——松钗是跟着景平的。   “贺大人让你带信来,还交代了什么话么?”李爻问道。   信使躬身道:“贺大人怕卑职被羯人拦截,没有多言,只是让卑职告诉王爷,待到羯人入城的时,我军会以国礼想待,届时有烟火燃放,王爷不必过于担忧。宴国宾本该奉桃,意在吉祥、长寿,可眼下时机不对,城里只能找到李子,说是富贵团圆虽不牵强却总归是小气了。若是王爷能调配人手,烦请寻一寻桃子,才不败我礼邦之名。”   李爻愣了愣。   紧跟着笑了:李代桃僵让景平歪七扭八的一番解释,知内情的人倒一听就懂了。   五日之后,烟火为信……   李爻继续盘算:   臭小子想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么?   不过或许不需五日,我就会入城。   南晋周围四夷盘布,大规模的调遣兵将,风险还是太高了。去寻“桃子”倒是个很好的探敌虚实的机会。   羯人的围城之乱,最好依旧不战而平。   这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让常健代居帅职,自己带一万骑军和从江南折返回来的花信风汇合,借信安城周边的山林地势,跟羯人打开游击战了。   李爻整了大批的铜锣手镲,总是唱大戏似突然出现对羯人开骂。   知道的是两国打仗叫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边山匪要打擂。   起初,羯人一钓就上钩,李爻则诱敌入山林,打了好几场伏击。他东边骂完、西边骂,几次下来,歼敌总数有七千余。   但羯人暗亏吃多了,就学乖了,目的明确,全心死守住主路要塞,任你骂得再难听,敲得再花哨,我就在这生根发芽,绝不多追你半步的心,死尸不离寸地。   转眼两日过去,这天傍晚,李爻亲带一队人,拿着马粪做的土/炸/药芯儿,看准风向跑到信安城东侧敌军阵尾,一通狂轰乱炸。   风吹着硝石和被消化过的草料,铺天盖地。李爻隔着面罩都闻见那味道一言难尽。   他扔完“毒气弹”带人就跑,羯人被他闹得气急败坏,又一次派兵来追,可只象征性地往山林里追了数里,便不敢往前了。   李爻预料之中,带人回了深山的扎营地。   他山大王一样翻身下马,随手把马鞭扔给小庞。   “师叔,我在这都看见那边儿天上飘着屎,你一军统帅玩粪,浑身都是味,磕碜不磕碜,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破招是打哪本书上看来的?你要这么作的时候居然没人拦着?”花信风念叨他,丝毫不留情面。   李爻抬胳膊闻闻自己袖子:真这么大味吗?明明一直在上风口。   一边前锋营统领摇头撇嘴,表示:根本拦不住。   他笑着接茬:“统帅,我能申请抚恤么?鼻子都要失灵了。”   李爻在他帽盔上扇一巴掌:“呸,晦气,给老子重说。”   前锋营统领缩着脖子笑得更开了。   花信风嫌弃地看他:“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几次三番,他们意在围困,不会上钩了。”   “‘守城必立寨’,信安震后成了孤城,无寨可立才给对方可乘之机,我现在哪怕把寨立在山里,也是给城内官军坚守的底气,每日闹得越热闹,他们底气越足,”李爻挑眉毛笑,勾肩搭背把花信风揽到一边,毫不吝啬把身上的马粪味匀给他,“而且,只要我在这闹,羯人就能安心,我若是不闹了,他们反而防备更甚,以为我没憋好屁。”   攻守之间不同的心境,李爻吃得透透的。   花信风戒备地看他:总感觉你现在也没闷好屁。   “给你个英雄救美的机会,要不要?”李爻压低声音问花信风,“顺便帮我探探风。”   秦松钗和蓉辉郡主已经在羯人营地待几天了,随行的千人骑军被圈在两里之外的营地内。二人带着谋刺羯人王上和大祭司的目的来,可来了之后,只与王上见过一面。   羯王年纪不算大,该是连五十都没有,从前耳闻他身体不好,此次见了才知实在太差。他见松钗时坐在榻上垂着帐,精神萎靡、词不达意,话没说几句竟然睡着了。   而那大祭司神秘非凡,根本不露面——连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闹不清。   动要伺机。   所以“大皇子”跟“侍女”非常规矩、整日老实猫在帐子里——挖洞。   羯人“贴心”地惦记着晋是礼仪之邦,念着即便是贴身侍女也男女有别,给二人安排的是个子母帐。   帐子两边各有门,中间被一条短通路连接。   羯人守卫自然是想不到,堂堂一国大殿下,竟在夜里能与侍女做出轮流把风、坚持打洞的掉价儿勾当。   活儿连干三天,大功告成。   “郡主在这等,我去探探风。”   这日白天,羯人使节先行出发去了大军阵前,准备天亮之后入信安城与南晋谈判。二人与景平约好,一旦使节离开营地便设法逃离。   蓉辉一把拉住松钗:“直接走吗?还是……”她压着声音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松钗顶着赵岐的脸看她片刻,笑问:“郡主当真不怕死吗?”   子母帐的联通甬道光线昏暗,松钗看不清蓉辉的表情,只看她像是笑了,又像很悲凉:“怕,但人终有一死,若是……”   若是被当做乱臣家眷,苟活于世不如死得其所。   不枉我报答父亲养育,也不枉我爱慕眷恋晏初哥哥。   我若真的这么死了,他会偶尔想起我吗?   松钗不知道郡主正胡思乱想呢,只觉得这姑娘年纪轻轻,心思倒沉静,接话道:“确实固有一死,但活着还是挺好,不急定论,我先去看看。”   他话音落,掀开地毡,掏出填坑的破布,钻出去了。   松钗经验极为混杂,只身一人,趁夜摸向中军帐。   他本意是探查巡守规律,在暗处蹲了半天,发现帐子周围兵力居然松懈。   这很反常。   他艺高人胆大,索性趁巡戍游岗松懈,绕到军帐侧面看,掀开窗帘缝隙往里看——帐内黑沉沉、静悄悄,没有人。   那谁也睡不醒的羯王呢?   松钗有点想不通,返回子母帐。   “咱们趁夜离开,”松钗低声道,“中军帐里没有人,不知玩什么把戏,难不成是王上和祭司同去信安城了?”   蓉辉沉吟道:“不可能,这不是自掘坟墓么?但肯定有蹊跷,咱们得把这事弄清楚。”   松钗眼珠一转,打手势示意郡主稍待,坏笑着出去,片刻又跑回来:“快快,躺好装睡!”   不出片刻,营帐外起骚乱。   子母帐两侧各有侍卫通报,进帐查看,见二人都睡眼稀松,便道:“营中小范围走水,二位切勿慌乱。”   松钗则第三次从“地洞”钻出去,趁乱去看对方的在意点——士兵们着急忙慌灭火之余,对中军帐旁边一顶不起眼小帐子格外关照。   放火之意在投石问路,烟大火势小,烧了半边破毡子,很快就被扑灭了。   营帐又归于寂静。   但这足够松钗趁机潜进那蹊跷的小帐子。   帐子离中军帐很近,帐内极小,从帐门走到另一边大约只要二十几步。帐帘先开个角,便扑面一阵彻骨的冷香气,不浓,依旧能从鼻腔直冲入脑。   帐子里也没点灯。   松钗不敢妄动,他借着掀开帐帘瞬间扑进的月光得见,帐子中间是一张单人榻,榻上好像有人。   帘子落下,帐内恢复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松钗站定片刻,把呼吸声压得极低,帐中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若不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人,很难在睡觉时将呼吸声压得听不出来。   火折子幽微的火光在松钗掌心中亮起来。   帐子中间确实是一张榻,但榻上是大堆的药草。   刚才须臾一瞥,才乍看出人形。   松钗心下好奇:是什么珍贵草药么,刚刚怕被火烧了?   他往榻边去,想看个究竟,到床榻近前随手捻起一朵比莲还巨大的花朵。   但猝不及防,花朵下是一张铁青的脸。   松钗吓了一跳,闷抽一口气,尽快定神。   那是个中年人惨无血色的脸,安详得像被抽走灵魂的空皮囊。   他是谁?   为什么要被埋在一堆植物里?   松钗用朵花将植物扒拉开些,见那人衣着很是华贵。   这人很眼熟,但他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他皱了皱眉,正待探对方鼻息,身后帐帘翻动,一道天光无预兆地映过来。   “大殿下为何在此处?!”侍卫喝问。 第118章 接应   松钗惊而回头——对方只身一人, 不是巡戍兵,像是专门照料这帐子的。   他随手把花怼回那不知死活的人脸上,心思陡转, 面露惊骇:“他……他……有点不对劲。”   “赵岐”是个十五六的少年人, 文质彬彬、人畜无害的。羯人单手搭刀柄戒备, 凛声道:“殿下请回帐中休息。”   跟着, 他要掀帘喊人。   可只在须臾的分神间,他余光见人影一晃,大皇子竟如鬼似魅已到近前, 他惊得瞪大了眼睛。   “嘘——”面白如玉的公子与他贴脸而立, 火折子被对方举在二人脸侧,优柔的光芒晃眼、优柔的光芒影出“赵岐”异常温和的笑,自有阴森意味。   紧跟着,火折子被“赵岐”猛地晃灭了。   那人眼前漆黑一片, 顿时慌神。   他什么都看不见,劈刀要砍, 手肘被对方猝然抚过,风拂杨柳的力道带给他腕子难忍的剧痛,不等他惨呼出声, 他的嘴被紧紧捂住了。   脖颈间寒凉划过。   疼痛、窒息、恐惧和灵魂被抽走的冷, 瞬间杂糅, 包裹着他。   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听见“赵岐”在他耳边轻声道:“好梦哟。”   死尸倒地。   松钗呼出一口气——无论榻上是谁, 此地都不能再留, 他将刚刚的倒霉蛋塞进榻底下, 正待快步出去,听见帐外又有脚步声迫近。   来人穿的是军靴, 身上铠甲鳞片碎响,想来官阶不低。   出不去了!   松钗迅速环视周围,发现这屋实在无处藏身,无奈只得一个轱辘,翻进榻底下,跟死人躲在一处。   对方死不瞑目,失神的眼睛瞪着松钗。   松钗扒拉他脑袋转向另一边:看个屁,要是诈尸再砍你一回。   死尸:……   来人掀帘进帐。   听声响窸窸窣窣,这人似是小动作极多,估摸着行迹鬼祟,不怎么磊落。   他忙活了好一通什么,终于消停了。   “主子……”他嗓音很沙哑,“属下实在看不得您这般不死不活,任由摆布,趁着今夜……”   话说得不明白,戛然无声了。   松钗挨着死人,心道:脑袋顶上那个是谁?不死不活是何意?羯人的巫毒奇术很多,说不定他是被药成半死不活的怪物了。   他盼望对方再多念叨两句,却先闻见一股焦糊味,片刻不到,头顶传来哼哼唧唧的呻吟声,听着很痛苦,像被什么堵在嗓子里,喊不出声音。   “扑通”一声,外面那活人跪下了:“主子……您忍耐片刻,只有火焰才能净化大祭司种在您身上的诅咒。”   话毕,他跪着一动不动。   大有一副从头守到尾、再以身殉主的架势。   松钗头顶越来越热,床榻半悬的单子已经着了火。   鬼才给这怪物陪葬!他抄起死人的钢刀,合身侧翻,从床榻后滚出去。   “什么人!”武将惊了。   “你祖宗!”松钗大骂,抬脚踹在大火肆虐的榻上。那破床板子连带哼哼唧唧、筋肉在火焰中抽搐的怪物一股脑翻了。   药草、火星四散。   武将哀呼一声,惊怒又迟疑,竟一时不知该顾他主子,还是追松钗。   松钗才不管他,转身一刀将帐子豁开个大口,窜出去了。   但倒霉催的。   正跟一队巡戍侍卫撞上——大眼瞪小眼,众目相对片刻。   “快救人!”松钗先开口为强,“里面有个叛贼,正在烧活人!快快快!快去救人——”   多数时候,即便隶属有别,高位者的言辞决断也可以让惯于服从者服从。更甚,侍卫们透过帐壁破洞,能见火光烈烈而动。   巡戍小队登时打响了军哨,将帐子围了。   松钗趁乱急往子母帐跑去,到门口不管暴露与否,冲守卫道:“中军帐附近有哗变,你们一位大人被烧了!”   他往帐子里冲:“阿依!”   守卫没反应过来,懵懵噔噔想跟进帐子问清楚,掀帘进门,被松钗一刀扎心。   “留给你的活路你不走!”   松钗将死人踹翻一旁,急向蓉辉道:“快走!”   言罢,不管繁文缛节,拉了郡主就跑。   羯人是游牧大族,主营总在迁动。而今营内留守的人已不多,大部分兵将去围困信安城了,傍晚使节又带走一部分人。   眼下骤然经历乱事,低阶兵士没个主心骨,遇乱愈乱。   好一会儿,军号声才连番响起。   松钗以为可算有高阶将领醒神了,正打算看能不能把大祭司惊动出来。   没想到斥候大着嗓门喊:   “敌袭——有敌袭——”   “天甲营救火——山坤营保护晋人皇子——其余人整装备战——”   慌乱间,他还听见有人哭着喊“替戾冈——替戾冈——”   这是羯语,但悲切至极。   这几天在营内混迹,松钗知道这短语是“王”的意思。   他先是一愣,旋即醍醐:刚刚药草里埋的怪人眼熟,太像一面之缘、隔帐相见的羯人王上了!   所以说是大祭司以什么诡异巫药之术控制自家王上不死不活?   那他眼下死了没?   没死也快了。   “敌袭是自己人吗?”蓉辉不知刚才的事。   松钗道:“该是王爷安排的接应,咱们冲出去!”   说话间,二人已到营地外围。   现在营内集体混乱,外围各自混乱。二人披着暗色斗篷,一路趁乱匆匆而行,居然没人拦。   松钗想去抢坐骑,可他们最近不自由,还没摸清敌军的马匹安置在何方。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连串呼喝:   “留步!”   “站住!否则放箭了!”   “大殿下!”   “拦住他们!”   松钗回头,见身后乌央乌央的人潮翻涌。   前方戍卫也醒神了。   “杀出去!怕不怕?”松钗问蓉辉。   蓉辉看他,飞眉一挑,双眼冒出贼光:“早想这样了!咱们比赛!”   没看出怕,只觉得她挺兴奋。   果然她出手便不凡。   对方迎来的兵不及反应,手中长/枪已被眼前的弱女子顺了去,跟着,他被一枪穿喉,蹬腿闭眼。   姑娘爱用枪,招式是走战场杀伐的路数,眼下她能一招夺兵刃制敌,让松钗放心不少。   他嘴角一弯,也入杀阵。   暗夜披血,二人且战且退。   但捱不住双拳难敌四手,杀的没有追来的快,眼看是被耗住了。   正焦灼时,“嗖——”一声破风利响。   短箭自营外不知何处射来,正中一敌军额头,穿骨入脑,那人直直仰躺下去。   跟着,接二连三,迅速帮二人清出一条通路。   “快走!”松钗喝道。   “放箭——”羯人也不再留手。   箭如落雨。   蓉辉舞枪花扫开流矢。   松钗眼见己方射程够不到对方箭手,这么僵持下去终归是难以逃脱,他心一横,正打算护着郡主,好歹逃出敌营冲进暗夜里。   便见几支奇怪的短箭自营外飞来,落在他和郡主身后,然后“轰——”地炸了。   爆炸腾起浓烟,朦胧出妖异的粉色,形成屏障。   敌军箭矢因此变得稀落。   良机绝佳,二人直冲出去。   “二位这边。”荒草丛里一人、三匹马在等。   “是你!”松钗到近前,看清来人面目。   “很奇怪么?”   花信风笑答,打出个极响的呼哨。   带着湘妃怒的箭矢更加繁密无隙地射向敌军营内。一支响箭劈空而上,炸开一片星汉泼天。   紧跟着,羯人营地的另一边炸雷火光大盛,夜空爆亮了半边,显然另一边在吸引火力,掩护这边撤退。   “这周围没有高地,箭从哪里射来的?”蓉辉问。   这丫头当真满脑子都是战略部署。   “回郡主殿下,是军中工匠临时赶制的轻便木架,让弓/弩/手登高,只能出其不意,被看出端倪,便不好用了,咱们快走!”   几人闲话不叙,飞身上马。   松钗刚还好好的,突然一栽歪,被花信风急忙扯住,才没大头朝下摔下马。   “你中箭了!”花信风惊呼。   松钗后肩插了一支羽箭,但看位置是不至于让人失神。   是毒还是麻药?   “无妨……敌军内务有变,需快点通知李帅!”松钗强撑着力气。   花信风见他不停打晃,飞身与他同骑,圈着人带稳缰绳:“坚持一下,到安全的地方给你医伤。”言罢,扬鞭打马。   松钗虚声道:“不劳费心,也不必医。”他欠身离开花信风身前分毫。   有种说不出的扭捏戒备。   -   隔日一早,辰王与羯人使节前后脚到信安城下。   过文牒时,城内才知来访使节是羯人世子。   可眼下围城呢,玉皇大帝来了都不好使。   信安城那厚重的城门只赏脸打开个门中门。   其实那小门也有丈高,关上时,依旧如一声闷雷响,让人恍惚出要关门打狗的错觉。   景平身为正史,亲自安排接待“贵宾”。   在这之前,羯人在他脑海里是个深刻的符号,今日见面,世子倒不像想象般野蛮,眉目精明,三十来岁,进城目不斜视,只在几个特定的地方带两眼,均是城防的关键之所。   午宴上一派祥和,至酒宴散席,众人未提一句政务。   宴毕,辰王向景平道:“贺大人,带贵客去歇息吧。”   他极沉得住气。   与之相比,羯人世子直白得多,变了神色,蔑笑道:“王爷如今已经大权独揽了吗?小王今日已享受过礼仪之邦的周到,但毕竟是为檄文之事来访,王爷给句痛快话,若不愿意,小王也好早些回去复命。”   辰王依旧秉持着雅正平和的笑颜:“尊邦提的要求,我南晋一条都不同意,请世子在城内小住,待我修书给你父亲,说明白尊邦退兵之时,便是我将世子毫发无损送还之日。”   双方的脸皮子被柔言轻语撕破了。   世子皱眉道:“大祭司果然没说错,王爷是个为达目的,连血肉亲情都能舍弃的无情人。你不顾大皇子性命,却连女儿也不顾了吗?”   此言出,辰王与景平皆:郡主身份被识破了?   羯人世子见对方神色有异,得意道:“令嫒扮作侍女,陪同大殿下到我军营中作客,深明大义。为的便是防着你枉顾大皇子的性命吧?殿下自己阴险狡诈,倒当真生养了个好女儿!”   以他羯人的身位,这般解读合情合理。   辰王沉默,好一会儿才沧桑道:“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上,为了不让百姓受战火离乱之苦,留大殿下与蓉辉多在尊邦叨扰些日子,也非不可。更何况,世子邸下如今也身陷困顿,羯王只有你一个儿子,定会同意撤兵的。”   世子突然“哈哈”狂笑起来:“王爷如意算盘打得太响了,我三日不回,先杀郡主,六日不回,大殿下便也没命了。你想借我族之手折损大皇子,就要先赔上女儿的命,值吗?”   辰王脸色铁青。   也正此时,门外突然大喊一声“报——”   令官进殿,身后跟着位武将,正是花信风。将军身边还有一名身形玲珑的女子,却是蓉辉郡主。   花将军风尘仆仆,肩甲上还蹭着些许血迹,他行军礼:“花信风见过辰王殿下。昨夜,羯人大军后营出了乱子,不适合皇子、郡主继续游览,卑职受李帅派遣,接人回来,送至信安城。”   措辞轻巧,在座众人各怀心思,皆惊。   “岐儿怎么样?”辰王关切问,见女儿平安,松心又生气地剜了闺女一眼。   花信风答:“大殿下受了伤,略有虚弱,安置在驿馆歇下了。”   “你们……居然派兵偷袭?”世子压抑着怒火,终于闷出这么一句。   回答他的是城关急传来的第二条消息——有个羯人令官在城门外只身一人请求入城,说有要务要告知世子。   乱象环生,辰王刚到城中,多聪明脑袋也已经熬了浆糊。他看向花信风和景平,结果那二人皆低眉顺眼,满幅全凭王爷做主的表情。   片刻,羯人令官被领来,直奔世子身边低语。   世子脸色越来越沉,蓦地回头,暴怒看向身后之人,大喝出连串羯语。   没人听得懂。   被骂之人是个随侍,年纪不算小,也有些懵。   但这人显然经过风浪,不解的神色闪逝而过,很快面沉似水。与世子低语了句什么。   世子面有犹疑。   蓉辉郡主破冰道:“昨夜尊邦有位大将火烧王上,是我亲眼所见,虽然我第一时间呼救,却着实不知王上是否安好,世子还是赶快回去处理要务吧。”   景平不明因果,但能抓重点,接茬道:“要走可以,先令围城大军退避三舍。否则咱们自可僵持下去。”   世子心思松动了,他父王一直被大祭司用药草吊着一口气,何曾想会突发如此变故。   他怀疑事情有诈,但这事宁可信其有。如今不知父王死活,他是必然要回去的。   他在堂内如困兽一般转来转去,终于是只得让大军退了。   谁也没想到,围城之乱会解于羯人内务。   而羯人使团出城时,也没人注意到,世子身边的老随侍,偷偷潜出人群,留在了信安城内。   当今天下或许确是流年不利,各国内政混乱,南晋也没能免俗。   城中刚消停不足半日,自都城急来的车队傍晚入城来,官军护送之人是先安殿的老太监。   他在车里日夜兼程直如同摇煤球,苦不堪言。下车脚步踉跄,由人扶着冲到驿馆召集众人,传皇上口谕:皇后病重,召大皇子赵岐速回都城。   这事乍听就不对劲,再细想……   更不对劲了。 第119章 仇恨   消息传开, 众人各有所想。   但眼下“赵岐”受伤,天色将晚,那老太监赶路过来都被摇晃熟熥了, 便先安排他留宿。   景平又一次去查看了“大皇子”的伤情, 断说可以明日启程。   入夜的驿馆静悄悄的, 老太监沾枕头就着, 正睡得香呢,突然听见耳边有人凛声:“喊就没命了。”   跟着,脖子一凉。   床帐是落下的, 有幽微的月光透来, 冷寒、暧昧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老太监慢半拍地睁开昏花老眼,挤咕好半天,分辨出来人是辰王。   “阿公不要怕, ”辰王沉声道,“你侍奉先帝, 我自然会善待你,告诉我都城怎么回事,往后无论有何变数, 先安殿都由你侍奉。”   这与承认反心无异。   老太监皱着眉, 面色越发悲凉, 突然挤出泪来:“先帝啊……您担心的局面, 到底是发生了……”他抽抽噎噎看辰王, “殿下做摄政王不好吗?为何非要……”   话没说完, 被匕首紧压了喉咙。   “阿公最好答我所问。”   沉默。   不知老太监是悲还是怕, 一直在哆嗦。   “陛下……陛下病后神志不清,近来嗜杀成性, 闹得宫妃、郎君们成日惶恐,前些天被几名不得宠的贱人联手重伤,现在……一直昏迷不醒,皇后娘娘和苏大人怕动摇社稷,压住了消息,又让老奴日夜兼程地赶来……接大殿下离开信安城。”   “然后呢?”   赵岐被废了,没有新诏书他连太子都不是。   “然后……然后……依密诏继位。”   登位诏书?   若赵晟被宫妃联手偷袭导致昏迷,不可能在这之后还能写下诏书。   “诏书什么时候写下的?拿出来!”   “大、大殿下离开都城前夜就写好了,”老太监颤声道,“没……没在老奴手里……”   辰王手上用力,匕首割破了老太监的脖子,渗出的血给锋利的刃口抹上殷红。同时,一股骚臭味道漫散在床帐中。   老太监竟然给吓尿了。   辰王双眉压了眼睛,他留在都城的眼线并没探到风声,老太监又“招供”太轻易,他不敢全信。   而此事的微妙也在于此,老太监忠于先帝,或许是豁出命演这一出向他故布迷阵。   但无论答案“是”或“否”,都能说明一个问题——   赵晟早有所动作,密立诏书、朝上装疯、召皇子还朝……   他不能静观其变了,哪怕对方使诈,他都不能放赵岐走。   野心已经暴于阳光下,他只身留在信安,是白等着皇上一道令下,将他围困致死。   得动手,趁李爻不在。   -   暗夜里,黄骁收到密信,带人将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道影子避过驿馆内所以哨岗,闪身进入大皇子的房间。   屋里燃着香,安闲静谧。小侍累了,趴在外间桌上冲盹儿,迷迷糊糊觉得脖子后面一紧,便彻底睡死了。   床前,皇子面向里躺着,背后伤口严重,衣裳沾着洇干的血迹。   影子几步到床边,站定没再动作,不知在想什么。   “辰王殿下犹豫什么?尚有不忍?还是有话要说?”床上人先不耐烦了。   影子当然是辰王,大惊之后很快冷静下来,没说话。   床上那人披头散发地爬起来,揉着脑袋中气不足:“殿下既想窃国,又想要名正言顺吗?”   辰王愣了:“你是谁!”   那人抬头,发丝间露出一张辰王没见过的脸,白净、惨淡、好看得雌雄莫辩。   “是啊,辰王伯不明白鱼与熊掌难兼得吗?”   赵岐好生生站在门边,安然无恙,问得轻巧。   “是秦先生替我去了羯,您下午探伤所见,也是他。”   辰王闪念便知遇到易容高手了。   是圈套。   他来不及捋细节,身形一晃,手同鹰爪袭向赵岐。   就在这时,房间暗角处人影一晃,刀锋返冷光,晃了辰王的眼睛。   “呼”地破风声,寒光未散,戾气已逼至。辰王撤步,冷刃紧随,眨眼功夫逼得他收招跃开——女儿赵依,持匕首护在赵岐身前。   辰王有枭心,也疼这唯一的闺女,此时心里乱七八糟,他悲叹一声,对蓉辉道:“你真要站到父王对面吗?”   蓉辉紧握匕首,骨节泛白:“是父王教我忠君仁孝……您当初断臂时我哭着问您疼不疼,您还记得是如何回答的吗?”   辰王没说话。   “您说舍一手臂救一人,能托起南晋社稷安宁……可如今,”一滴泪水跃出蓉辉眼眶,落在匕首上,“吧嗒”一声轻响,也同落在父女二人心上,“如今您为何背道而驰……您回来好吗?大殿下答应我了,只要您回头,便当这事没发生过。”   “他答应你?他是皇上吗?”辰王冷笑,“看来我是把你养成天真善良的小女孩了,这种事情一旦犯下,哪里还有回头路?”他看向赵岐,“是不是啊,大侄子?”   赵岐不说话。   “这才像话,咱们做一笔交易吧,”辰王游刃从容,“把掌武令和你父皇传位密诏给我,我就把五弊散的解药给你,你与阿晟若没解药,疯掉是早晚的事。”   五弊散三个字,让赵岐心头一震。他沉吟片刻,话题陡转:“我还要康南王的解药。”   提到李爻,辰王忌惮之意犹胜,他自嘲起来:与这小屁孩子废话作甚,先将场面控制住再说。   他不再理赵岐,打了个呼哨。   暗夜里信箭直飞上天,驿馆周围旋即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父王!”蓉辉哭道,“你真要将谋逆之事坐实了吗!”   辰王看她一眼:“傻丫头,郡主变公主,有何不好?到时你若心仪晏初,招他做驸马便是!”   蓉辉又羞又怒,脸涨得通红。   也正此时,屋门别破开,黄骁带人进屋。   辰王吩咐道:“好好招呼大殿下,让他交出密诏和掌武令,然后给康南王传信,不许带兵,独自前来信安见我。”   可是。   黄骁没动。   一丝慌乱惊掠。   “动手啊!”辰王急道。   黄骁端正行一军礼:“王爷,末将向来是大晋的将军,不是王爷或陛下的私兵,凡有所为,皆依军令,多年前信安城变故如此,今日之事也如此。”   辰王眼角一抽,多年前他暗中筹谋信安旧事,黄骁全力配合,此后他因此对黄骁暗中礼待提携,一直以为他与自己心照不宣,就连撺掇越王入都城,都因黄骁的远亲侄女是越王的偏房,暗中吹了不少枕头风。   “小人!”辰王骂道,“你如今不过是见我难以成事,才立刻倒戈,若我十拿九稳,便只会依附。你暗中帮我煽动越王入都城时是何居心,以为我不知道吗?”   黄骁还是持礼站着:“王爷莫要攀扯末将,末将确实与王爷有私信往来,但不过多是听王爷发发牢骚,从未确实做什么。待到事情了结,那些信件会一并呈交康南王。”   言外之意是,没有证据的,你别乱咬。   辰王后脖子寒毛都炸了——赵晟一封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传位密诏,钓出了他的狼子野心,让谋逆大罪无可遁形。   他扫一眼屋内环境,以他的功夫想要劫持人质,尚有一线希望。   正待动手,门外一阵铠甲轻响。   “王爷念我,我便乘念飞来了。”   说话人言语不着调、轻飘飘的,把辰王的魂儿惊走了半幅。   李爻站在门口,右手扶着撕魂刀柄,左手拎了个小包袱,腕上黑镯子露于护臂之外,被月亮染得冷亮,一颗油润的骨头环,悬附其间。   辰王守着另外半幅魂,不解地想:他何时入城的?   抛开黄骁不提,军中还有其他“自己人”。   李爻不是在羯人退兵之后,调头回鄯庸关了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诧异吗?”李爻随手一抛,人头滚落至辰王脚边。   辰王一眼认出那是他的“自己人”。   李爻摸出掌武令:“先帝弱化兵权倒也有好处——只认令,不认人,真出事时揪一两个衷心于你的,杀一儆百足以。这么看来,先帝不愧是你的亲爹,防来防去,防的是自家儿子。”   辰王眸色冷冽,李爻对他向来恭敬,这般出言奚落是第一次。   “你不是两不相帮么,如今终归是要帮赵晟了么?”   李爻蓦地抬眼看他,心痛兼迸出凛冽戾气:“你牵扯外族、与虎谋皮,我如何能坐视不理?!”他顿了顿,淡去些怒意,“但救命之恩我当谨记,我愿以免死铁券向圣上为你求情,换你后半生山水田园安度,好吗?”   辰王眼里闪过欲言又止,他见景平就站在李爻身后,问道:“那他呢?信安旧事,灭门之仇,他可以放下?你忍心逼他放下?”   李爻看向景平,一瞬间杀伐气尽退,不合时宜地只余温和:“先论国事,后论家事,往后他为家事找你报仇,我必然不会拦着……”   话未说完,景平突然他腕间一握,向他露出个很甜的笑容,闪逝而过,铁树开花似的惊了在场的每一人。   跟着年轻人朗声郑重向辰王道:“我心中所求只康南王一人平安,你给我五弊散解药,前尘旧事皆可不提。”   辰王难以置信地看着景平,忽而觉得看不懂他,从未看懂过——这年轻人前阵子只身搅进乱局,不为报仇、只为给李爻换解药?他不是向李爻借势吗?   他咽了咽,暂时没应,眼下大势已去,若想翻盘,需得寻个契机。   屋里寂寂,被城关处一声军号长鸣打破。   万籁俱静的夜,被鸣响震得颤了颤。   就连李爻都变了脸色。   几乎同时,令官急报:羯人军队趁夜去而复返,被发现时,已离城关不足十里了。   李爻面沉似水,向一旁吩咐:“看顾好王爷。”话音落,迈步要往城关去。   “统帅!”令官拦他道,“城内也有羯人,先是从内攻击城门被花将军阻拦,后趁乱潜入百姓密集的巷子,匪首身上绑了很多炸药,像是湘妃怒。”   “什么诉求?”李爻问。   “说是要见辰王殿下。”   李爻思虑翻覆,定神片刻:“让花将军上城配合黄骁将军,我去见见那位……久仰大名的祭司大人。”   他其实不确定匪首是大祭司,但从对方行事目的看,已不像为了攻城略地,他向辰王笑道:“王爷还记得吗,你曾说过寻伙伴如同娶媳妇,若是打眼看错‘娶了悍妇’,不丢命也会脱层皮,只怕眼下人家来寻你共赴黄泉了吧。”   他说完乐呵着一摆手,几名侍卫提刀上前,凛声道:“辰王殿下,请了。”   边关的天变幻如同大姑娘的脸。   不知何时阴沉上来,飘着雨丝,银线跳进火把、火盆里,消弭无形。   李爻带人到事发地点,那是条离城边不远的老街,民宅呈散射状分布,劫持人质的数名凶徒站在民宅中间,身前押着一排百姓,匪首身上绑着连串方盒子,正是牵动机关就能爆炸的湘妃怒匣子。民宅门口已有百姓的尸体俯趴,背心扎了柄蜥蜴尾,毒液扑洒,人早死透多时了。   “有百姓趁乱要跑,”军官小声跟李爻道,“被他们用暗器打死了。”   李爻眯着眼睛看匪首片刻,朗声道:“尊驾不要脸神功已经大成,是羯族祭司大人吧?你算出自己与尊王都快见阎王了,要赶在吃蹬腿闭眼丸之前把黑锅甩净,留得清白在人间吗?”   匪首是个老头,正是白日里羯人世子身边的老侍者。火光映得他面目柔和,像街边巷口常见的和蔼老人,聊得来会讲故事给后辈听。   他看李爻朱颜白发,行礼道:“阁下是康南王吗,潇洒俊逸,久闻大名。”   李爻“哈哈”大笑:“少来这套,相看两生厌,何必假惺惺,”他一指身后的辰王,“你老相好我给你带来了,想叙旧咱挪地方,放了百姓随我来。”   大祭司略有吃惊,他早听闻李爻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如今领教了——对方混不吝地从容无比,压根不管他是否同意,带着辰王转身就走。   你爱跟不跟。   城外已经开打了。   李爻手握掌武令,须得顾全大局。   他不会拍胸口吹大话说无伤解决事件,他只能竭力将伤害将至最低。若是大祭司当真脑进水,继续以这几户百姓要挟,他只能舍了这片民宅,帮祭司自爆出个星火灿烂。   但只要那老头脑袋没进水,就不会这么做。   李爻到城关时,敌军正用投石车不计准头、数量地往城上扔湘妃怒炸弹。   与当初鄯庸关遭受的攻击相比,羯人的攻击更像是发泄。   “统帅,”花信风迎上来,“对方要求杀了辰王,就停止进攻。”   李爻一皱眉,果然闹得像寻私仇一样。   但两军阵前,既然开打便不能受威胁。   “对方多少兵马?”李爻问。   斥候回答:“敌军折返三万骑军,其余大军回营去了。”   只三万人,开门野战都有抗衡之力。   “王爷,”黄骁凛声道,“东、西二门防御远不如这边,我与花将军各点五千骑兵,带雷火弹冲散敌阵,再以信箭为令合围!”   方法可以,但李爻不想让黄骁去。   如今城中帅才不多,辰王那边必出幺蛾子,城上需得留人指挥。   “黄将军坐镇中军,不知座下哪位将军能担此任?”李爻问。   黄骁嘬牙花子,守城用不得太多人,眼下城内兵将不足三万,能称将者居多,守城经验丰富,但进攻之术却乏胜于善。   他一时迟疑。   景平想自告奋勇,他临阵经验也不多。   但他怕李爻万一哪根弦搭错了,头脑一热要亲自下场。   刚要毛遂自荐,却被人抢先了。   “我去!”蓉辉郡主快行两步到李爻面前,单膝跪下,“求王爷让我去,赵依定不辱命,愿以微末军功,为父亲求活命的机会。”   “赵依!”辰王爆喝,“你还没闹够吗!”   黄骁低声道:“统帅,这不妥。”   李爻垂眸看眼前的姑娘,他设身处地理解她,于感情,她心死了;偏又紧连着被父亲的谋位之心折磨。   情义、忠义和孝实在难以周全。   姑娘也看着他,亮晶晶的纯黑眼仁里泛着倔强,她不愿低头,不甘在父亲背后沉默不言,她想换一种方式灿烂地过活,无愧于仰慕,无愧于养育。   “好,你去,”李爻沉声道,“活着回来。”   与此同时,城下大祭司缠着满身炸/药,有恃无恐地来了,敞开嗓门扬声喊:“康南王,城外的将士都是因信安旧事蒙冤受屈的人!你我争斗,全因赵晸挑唆,你今日在城头杀了他,老朽留下任你处置,城外也自会退兵!这般合算的买卖,为何不做?”   李爻知道信安旧事让羯人内部互相甩锅,定有过不少冤案。   眼下,大祭司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争斗抛开利益,上升到仇恨了。   而仇恨依靠理智说不通,也解不开。 第120章 神性   城外炮火连连, 城头撑起支摘重盾。   湘妃怒被投石车高抛过来,砸在青铜鬼面上,爆出火光, 粉色的烟尘给青面獠牙上了一层胭脂, 更显鬼魅可怖;更甚有炸/雷越过盾牌, 飞过城头半月台, 到城关之后,爆开便即刻飞沙走石。   黄骁指挥防御,下令箭、炮齐发。   但效果不太好, 对方的投石车不知如何改造过, 射程居然比晋军的火炮远。   赵晸的目光随女儿身影动,直到乌月似的铠甲远得看不见,空留眼底一片怅然若失——蓉辉带兵下城那一刻,赵晸的心乱了。   他从来觉得自己可以运筹帷幄, 即便事情败露,也能为女儿善后一个平安去处。   可闺女偏生是来讨债的, 关键时刻,反调都懒得与他唱,直接给他拖后腿。   他不停地问自己:   我还能有翻盘的一日吗?   我为了至高无上的位置, 能舍得下蓉辉吗?   事到临头, 他反而犹豫不决了。   他设想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 突然觉得没意思。   “将王爷请到瓮城去。”李爻冷声道。   瓮城是城关之内被隔绝的独立区域, 一会儿闹成什么样, 都不至于伤及无辜。   “晏初!”赵晸急转向李爻, “你快召她回来!她没有临阵经验, 我从不曾真想害过你,你为何要她偿命!”   他喊得撕心裂肺。   此时, 李爻没工夫与他掰扯个人恩怨,更懒得解释待蓉辉的成全之意。他一句话都没说,上了城关瞭望台,居高向下看一眼,见辰王还在向他喊什么。   早知如此,一言难尽。   景平仰头看,见李爻所在之处防御坚实,暂且放心。他惦记着五弊散的解药,追着辰王到瓮城中,质问道:“你说你没害他?你在他银乌面罩的滤片上浸过什么药?”   赵晸眸色中闪过差异,知道眼前这小子所做之事,比自己预想的更多。   “既然没有害他之心,把五弊散的方子或者解药给我。”景平见他不答,少有地面露急切。   “滤片里浸的是我尝试缓解晏初毒症的药……”   “胡说,”景平厉声打断他,“不仅不对症,更似激发了病程!”   辰王神色柔下几分,摇了摇头:“没骗你,我也发现了不对症,是以没继续下去。我没有解药,想解他的毒,只有逐一尝试。当年我交给先帝的是一套方子,最终他到底用了哪一种毒方,我不知道……且他或许不完全信我,又找人调过药方。”   他方才还诓骗太子交换解药,眼下见大势已去,便不再瞒了。   “逐一尝试”四个字让景平暴怒,是药三分毒,如何能这般尝试!   他脑子飞转,下意识将手插进头发里钩扯着。微痛刺激着他冷静。他心脏像猝然被利器贯过,剧痛让他不经意间打了个晃,好不容易盼来希望,眨眼睛回到了原点——没人知道方子?仅存解药……被赵岐吃了!   他在这一刻心生暴戾:都去死!全都死了才好!   胸中闷气无处发泄,压抑太久,化作一声仰天嘶吼。   可肝肠寸断被宣天炮火吞噬得半点不剩。   “你杀了他,老朽告诉你方子,老朽知道你们的老皇上确实改过配方。”   突然有人插话。   大祭司绑着能爆塌半面城墙的湘妃怒,有恃无恐,晋军忌惮他,防备地围着他,不敢上前。   景平向来聪明无比,可刚刚的打击让他有些恍惚,他定定看着大祭司:“我凭什么信你?”   祭司笑了:“你通医理,对毒有所了解,听好了,寒霜子五钱、金落石一钱、夏子落血三钱……”   他念念叨叨,说了七八种药名、分量。   景平惊喜,这与他已经试出的药物有数种是吻合的。   “杀了赵晸,”祭司说到一半不肯再说了,“信安惨案他是幕后推手,你杀他是为父母血刃仇敌,有何下不去手?”   他知道景平的身世。   “贺泠,”辰王威吓道,“本王即便十恶不赦,也是亲王,你手刃亲王,自己也活不了!”   与此同时,城外先后两支信箭冲天爆开,花信风与蓉辉都已入敌军杀阵。   郡主骁勇无比,跟在她身边的护军惊骇——姑娘是不要命了么。   她可能确实不想要命了。   她太年轻,事情骤然闹到眼下的地步,她什么都阻止不了,实在不知该如何活下去面对往后。   她爱慕的人是为了天下人背负二臣骂名;而她呢,切切实实逆臣之女。   如果血能洗净这污名,她愿意把血都洒了。   起码对得起那人看重的百姓安宁;起码世人会说,辰王教出了个好女儿。   她一枪扎倒迎面冲来的骑军,抽枪时,对方的血溅在脸上。她囫囵一抹,回望远得看不清的城关——李爻在那里。   他第一次做前锋营统领时,只有十三四岁吧,比我年幼很多呢……   可阵前不允许有刹那分神。   眨眼的功夫,敌方四五名长/枪骑军向她冲来,她陡然回神,脱蹬在马上跃起来,堪堪躲开致命的围攻。   一波未平,冷箭转眼至。   蓉辉在空中再难转身,她用长/枪荡开脚下众多敌人的兵刃,已来不及去挡暗箭,眼看要被一箭射中。   万钧之际,不知从哪里冲出一道亮银,银光上流淌着火把的暖辉,“锵”一声与暗箭相撞,两相弹飞——不知谁的腰刀,帮郡主化险为夷。   蓉辉落在马背上。护军合围护住主将。   “两军阵前,怎容分神,金枝玉叶还是别来阵前玩!”不远处一名小将军爆喝,他两手空空,怒目看向郡主,开口便骂。   蓉辉一愣。   也就在这时,那小将军背后有长刀军冲来,对他劈头便砍,他头都不回,伏于马背上。   而那用刀人是个高手,刀锋不收、凌空而变,垂直向马背压下。   小将军的兵刃刚当飞镖扔出去救人了,他不是主将,身边没许多人护着,眼看要被一刀劈中。   星火闪逝的功夫,蓉辉手中长/枪像标枪一样投出去,正中敌军刀手颈嗓。   “多谢救命!枪给你用,扯平了!”   蓉辉向他大喊,抽/出腰刀,回手砍倒一名敌人,喝道:“让城上放箭掩护,咱们去冲乱敌军阵型!”   也就在这时,敌军得知晋人从两侧冲出城,火速调阵——刀兵先行,投石车紧随,湘妃怒如同压顶的雹子盖过来。   粉尘映红了暗夜天空,又被丝丝细雨压扑下去。   瓮城里正在对峙的众人被城池两侧的爆炸声震得惊骇。   辰王第一个回神,突然抖肩撞翻了押他的侍卫,另外一人见他要逃脱,出刀劈下,辰王非常巧妙地转身,落刀反而劈开了绑他的绳扣。   他单手一晃,抢过对方配刀,扭头就跑。   这一系列变故瞬间发生,刹那完成。   景平心惊,这独臂王爷的功夫只怕是在自己之上。   辰王谁也不理,飞身上马,沿马道上城往城西奔去。   于是,城上大乱。   赵晸一马当先,身后追着官军、景平,再后面是那人形炸/弹老祭司……   老头像自带着看不见的罩壁,周身三丈,无人敢靠近。   轰天震地中,众人拉练似的跑过去了。   战场上确实如此,变化瞬息而至。   今日更是门坎子拴鸭子,外乱里也乱。   李爻听报说羯人祭司也去了西城门,心下一凛。   西城门和墙头经不经得起那么多湘妃怒同时爆炸?   他不确定。   更何况,景平也跟去了……   眼下南门防御尚算安稳,黄骁正命人用投石器向城下散射火油弹,只待敌军迫近,便放火箭开烧。   李爻交代一句:“我去西面看看。”   跨上战马,疾驰而去。   此时,辰王已经先一步到了城上,不管不顾地扒拉开城头官军,吼道:“城下什么情况,郡主呢?!”   多数中级将官不知反不反的,只知这独臂雍容之人是辰王,忙拿千里镜观望。   城外敌军还在用投石车四下扔炸雷,眼下天黑,守军想依从前的法儿用弩箭凌空射爆湘妃怒,准头不大灵光——城关越发被一层浓重的粉尘包裹着,好像下一刻就会有妖怪从中化形。   好半天,瞭望台高喝:“郡主平安!以旗火信让城上用火油弹打投石车!”   辰王劈手抢过千里镜,寻穿透力极强的旗火信,见女儿就在那附近,铠甲上满是斑驳,不知染了谁的血,清秀的面庞挂着他从未见过的刚毅。   辰王透过那张脸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看到了李爻,看到太多曾浴血拼杀、尚在人世或故去的战友。   “按郡主旗语传令!”他定声道。   跟着,他听见身后一片乱声,转身见大祭司已经上了城楼。他怒道:“你若依计行事,我便能得掌武令,到时你想在王上面前自证,我自然会配合你把事情说清楚!”   大祭司让他气乐了,冷笑反问:“我不依计划?我为向王上证明清白,以药草吊着他一口/活人气。有今日的麻烦都是因为你!十几年前设计我族背锅,近来又暗中挑唆搁古撤兵,老朽再没时间陪你耗着!”   辰王也怒了:“若不是你派人暗杀康南王,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什么时候,我怎会做这种事?”   话音落,辰王一呆,而后如遭雷劈——原来不止赵晟算计他、暗趟浑水的也不止贺景平!   他陡然狂笑起来,笑声苍凉可悲,他自嘲地想:原来我机关算尽,最终势败,是因为女人……   他是在瞬间就反应过来了,从始至终只有豫妃知道他与羯人祭司的大多计划,从中挑唆,太容易了。   他以为她爱他,能用情意牵制她,终究是……小看她了。   他像疯子一样,任雨水打在脸上,渐渐不知到底是笑还是哭。   可叹从头开始他就错了,他不该为了顺应先帝上意出谋算计李家、不该因与李爻的私交救他性命、不该与羯人相谋、不该心疼豫妃……   一生皆错断,终成今日局。   他哀嚎一声,吐尽了满腔不甘,收敛笑意,定视着大祭司:“你豁出性命来要的真相我给你了,你想要我的命我也可以给你,你……”话说到这,他被马蹄声吸引了主意,见李爻策马已至,不再与祭司废话,转向李爻朗声道,“赵家诸多对你不起,都源自我,我把命还你,蓉辉若是能活,往后……求你救救她。”   话音落,他两步奔到城边,扯住城头荡锁,飞身跃下,落地抢下战马,没入战阵。   城上已经开始扔火油弹,辰王只身在炮林火雨中存活的概率太低了。   但他不能死在城上。   他要去找女儿——离开这世界之前,他要为她拓开余生的安宁。   “康南王,”老祭司见辰王跃出城去,脸色难看极了,他有点咳嗽,眯了眯眼睛,“老朽活不久了,索性再送你一件礼物。”   李爻刚到就被辰王劈头盖脸一番托付,定神站着,没做声。   老祭司缓声道:“听说你们先帝用前朝的免死铁券,打了个镯子送给你,想套住你家的忠心,如今看他确实套住了……但那镯子上有个关于你爷爷的秘密……”   “住嘴!”   话没说完,有人爆喝。   大皇子赵岐不知从哪窜出来,怒气冲冲,不顾老祭司满身湘妃怒,从将士手里夺过手/弩,一箭射在他肩头。   大祭司猝不及防挨一下,人打了个晃。   他看向赵岐:“……大皇子殿下……看来你知道这个秘密?”他眼角被阴损的笑容捏出皱褶,每一道都如深渊,填满了算计,他恨赵晸、也恨李爻、恨每一个晋人,“不如咱们来玩个游戏,”他一边说一边向赵岐逼过去,“赌……是我先把秘密说完,还是你先射死我,”他又看向李爻,“康南王大可听我说完,再考虑是救他,还是让我炸死他。”   他知道自己命数将尽,索性疯癫彻底,挑衅地看着李爻。   李爻没动,他再如何铁石心肠,心底依旧在某个角落深藏着爷爷给过的温暖。   大祭司笑着向赵岐迈出一步,却看着李爻:“你们先帝为表敬意,将战马的腿骨打了圈,套在镯子上一起送你了,对不对?”   “你住嘴!”   赵岐爆喝,“嗖”一箭,正中大祭司心口。   但激动之下,偏了些许。   大祭司吃痛,笑容抽搐:看来这小崽子真起了杀心。   “但他送你这玩意之前,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别说了!”   第三支箭擦着祭司的脖子飞过去。赵岐慌乱下,手抖得不像样。   祭司毫不在意第几箭被射中,不错眼珠地看着李爻的眼睛。   可他看不出对方的情绪波澜。   “你爷爷坠马摔断了腿对不对?那不是马骨,那是你爷爷的腿骨!”大祭司尖声狂笑,他相貌本是和蔼的,此时却狰狞出人间至深的恶意,“我曾与你爷爷几面之缘,这般算来你是故人之后,他一生刚毅,竟为你委曲求全至此,而赵家,将他比作牲口!你看看,你们效忠之人如何待你?!你想过吗,他诛心之举为了什么?”   景平猛然看向李爻。   他早觉得晏初镯子上的骨头圈不大对劲,怎么竟然……   可李爻还是那副沉静的表情,只是半眯起眼睛,似乎在问大祭司:说完了?   情绪太冷。   冷得不像活人。   大祭司以为能看到晋军神话的暴怒、嘶吼、委屈、迷茫、癫狂……   但什么都没有。   他全没想到这年轻人的心冷硬至此,现在的李爻没有人性,像个背负使命的神。难以想象,是什么噬心熬骨的经历磨没了他“人性”,又以神性填充。   大祭司失望。   他知道李爻不会给他更多时间放肆了,把心一横,直冲赵岐而去。   也就在这时,“嗖”地一支弩/箭,夹风带电——衣裳边缘只有发绳粗的引线应声而断。   他左手跟着一轻,心知大事不妙。   再看李爻,面无表情地喝道:“拿下!绑了吊到城上去,一刻时间敌军不退,就杀了祭旗。” 第121章 工具   众所可能周知, 两军阵前不讲敬老,大祭司被晋军升旗似的吊在城头。   黄骁生怕对面羯人眼瞎,在老头子身边点了无数火把, 若是风再大些能把老头烤了。   而大祭司的数名随身护卫由于祖上积德, 被放出城, 报信去了。   大祭司在城头鬼叫:“不要退兵!报仇!十多年的冤枉!赵晸在西门!要看见他的尸体!”   这喊声自己人听没听见需画问号, 反正城上晋军听清楚了,只得又把老头儿塞了嘴。   好在丧心病狂这种重症煽动性强,却不会轻易传染, 去而复返的羯军还有一息理智存在:   一来信安城实在是易守难攻, 防御如铜墙铁壁,他们只要离城池近了,火油弹、投石、毒箭便一起招呼;   再者也实在不好眼睁睁看着老头被砍了祭旗。   于是羯人鸣金收兵了。   辰王只身一人闯出去找女儿,看见蓉辉时身上已经中了四五支箭。   雨丝纷乱, 硝烟和火光杳渺出不知是人间还是地狱的溟濛,父女二人隔着尸山血海相望, 看不清彼此脸上到底是雨水、泪水、还是血水。   蓉辉张了张嘴,没喊出声先哽咽了,她策马向父亲奔过去, 辰王却只向她笑, 无声地说出句:好好活着。   跟着, 他不再看女儿, 调转马头朝已经撤退的敌军阵尾冲过去。   霎时如冷水迸进热油里, 激烈又转瞬趋于平静。   蓉辉嘶喊着去追, 被身边一众护军拦住。   他们不明白王爷发什么癫, 只知道要护住主将。   蓉辉怔怔。   她懂得。   父亲在为她争取一线生机,身为亲王, 反心没有那么容易一锤定音,“为国捐躯”死无对证,之后她还能活。   可这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她不喊了,眼泪无声地流。   这一刻父亲待她的种种如前尘旧梦,通通被现实撕得粉碎,再也拼不回从前美好的模样。   -   战后乱事琐碎。   辰王到薨逝都是殉国的皇族。   他尸身被收敛回来时,已经支离破碎没法看了。   李爻在尸身前默默矗立——恩怨能一笔勾销吗?   他阖了阖眼,终归对他难行军礼,只是叉手躬身,算对多年旧交的礼别。之后,他着人按照亲王仪制安顿好辰王的尸身,又忙其他事情去了。   有李爻在,事情再繁杂也有条不紊。   郡主、皇子得以安顿,将军们各自整点战况上报,他能缓一口气时,暗道好半天没看见景平了。   定神片刻,才又想起个片段——   开城门野战是短兵相接,必有伤亡,刚刚景平跟花信风被军医抓壮丁时,还是他打发人家赶快去尽心尽力呢。   李爻俊眉微抬,自嘲地想:真是忙糊涂了。   他打算去伤兵营看看。   小庞这时端着温水进帐子:“王、王、王爷,您、您擦擦……”   这小磕巴,景平还没把他彻底治好么?   李爻哑然而笑,让小庞帮他把板甲卸了,身子骨一下轻松不少。   小亲卫话说不利索,手头倒很麻利,洗好手巾递给李爻。   李爻伸手去接。   就一晃眼,他看见左腕上的黑镯子明晃晃地招摇着烛火光。   顿时,他五脏六腑像被重盾狠狠怼上去。   大乱之中,他听了大祭司所言,不等事态爆发出来,便机械化地压下了所有会影响他判断的情绪。   简单来讲,就是人为地不分“闲心”细想。   现在乱局平息,他脑子终于能专注于这个炸裂信息了,才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看着那镯子。   呆愣愣站着好一会儿,他淡声道:“你去歇吧,我单独待一会儿。”   小庞正背身给王爷整理战甲,好半天没听见动静,险些被王爷陡然而转的话茬子闪了脖子,他扭头想问怎么了,李爻音调一下冷了:“出去吧。”   小庞不明所以,但统帅向来待他和颜悦色……   他被吓得不敢再问,退出帐子去了。   李爻随便擦过脸,把手仔细洗了又洗,仿佛因为要触摸那骨头圈,不忍让尘埃沾了它。   他将蜡烛挑亮,映着火光看——   骨圈白中泛微黄,经过岁月的沉淀与磨砺,已经润泽无比。   不知为何,李爻突然觉得那骨圈陌生,不似是他看惯的那个,仿佛上面每一道灯火流辉都神圣,他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且一时不敢去触碰,心想:小老头,真的是你吗?原来你一直……一直都在我身边。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静默地站在烛台前,精神恍惚,心底好像有很多事情要捋清,又抽不出个线头,只剩下脑子里一片蒙蒙白雾,雾气深处有道看不见的牢笼圈束着他,名为“君恩浩荡”。   他下意识地不想再戴这镯子了。但如他所说,有的身份像这鬼圈圈,经年日久已经套得太紧,想摘时,必是要削肉磨骨或自断一腕……   他抬右手,发现不知何时那毒又开始偷偷摸摸跟他较劲。他舒出一口气,不管不顾地掰脱了左手拇指关节。   这一刻很疼,疼得痛快。   分不清是手疼,还是心疼。   手镯被李爻面无表情地褪下来,骨头圈被他紧握在右手掌心里……   李爻有做主心骨的习惯,关键时刻摒弃杂念的能耐一流。   但景平没有。   他时刻惦记着大祭司说出的炸裂事实。   晏初他恨吗?   他还好吗?   可是自事发起,景平就看不出来。   因为那人平淡得好像没有七情六欲,冷酷得像要立刻原地得道成仙去。   好不容易战事了了,他刚想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人,又被忙得抖楞手的军医拉到伤兵营。   更要命的是,李爻特意嘱咐了他一句:“快去好好救人。”   他知道李爻的脾气,若是这时候逆他的意思,让伤员不治丧命,只怕对方能把军法搬出来,军法不灵还有“家法”。景平只得守着嘱托,尽忠职守到底。   一通忙活,天快亮了,众位医官才将不管立刻会死的重伤员们从勾魂使者手里抢回来。   景平出医务帐时,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洗去城外的血污。   他还是不喜欢下雨天。   他快步往中军帐去,到近前问门口亲兵:“王爷在帐中?休息了?”   亲兵答:“王爷回来没多久,把小庞遣出来后一直没动静,估摸刚歇下。”   景平听说他刚回来,放心不少:一直有事让晏初忙活,身边总有人牵扯他注意力,情况总不会太糟。   “不用惊动,我看看他。”景平道。   如今人人都知,王爷是贺大人的太师叔,二人关系甚笃,亲兵没拦。   景平挑帘进去,又轻轻把帘落好。   帐子里很安静,烛芯长得很,火焰不知疲倦地跳舞,晃得人眼花。   景平第一眼往床上看,没见人。再环视一周,见李爻背对着他坐在地上,缩在行军榻与军帐毡布的夹角里,歪头随意靠在帐壁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景平悄悄过去,发现他没睡,只是在发呆。   “晏初。”景平轻轻叫他,在他身边蹲下。   李爻没反应。   他又叫了一遍。   李爻这才抬眼睛,神色很疲惫,见是景平来,挤出一丝笑:“我……毛病又犯了,有点冷。”   他有气无力的,嗓子哑了。   景平脸上没表情,暗中紧了紧拳头,脱下自己外氅披在他身上,柔声道:“我抱你去床上歇,好吗。”   言罢,他要将他抱起来,同时刻意地瞥他左手的镯子。   一眼惊得魂魄地震,又强自压住,告诫自己:现在不能震!   李爻左手大拇指扭曲松懈出诡异的角度,骨节周围已经红肿得厉害,皮肉有好多处磨损出血,分明是生拉硬拽磨出的损伤。定是他毛病犯了,对自己下手失分寸,才将左手折腾出一片狼藉。   “你……”景平嗓子发哽,他心疼死了,但他知道这种时候要给对方一片依靠。   谁知李爻看着他,眨了眨眼露出片点劫后余生的笑:“我活着,你安好,百姓无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时候他依然习惯于安慰景平,可那笑容和话都像刀子插进景平心里,“不碍事,你帮我复位,很快就会好了。”   景平对他向来有的浑身古灵精怪,在这一刻全无用武之地,他根本不知该怎么哄人了。   他轻轻捧起李爻左手,摸准关节稳重一托,感觉“嘎啦”一下,对方的大指关节被合回去了。   “地上凉,去床上吧。”他说完不管李爻的反应,将人抱起来挪过去,寻来绷带和木片,将对方的伤手固定、上药。   李爻左边身子知觉如常,整个过程他该是疼的,但他连鼻息都没变化。   他一句话都没再说,清癯英俊的脸庞淡得没表情,自始至终神游一样平静,平静得让景平心慌。   整个人从头到脚,只有紧紧握着镯子的右手,让人知道他不是神也不是石像。   景平想让李爻躺下休息,李爻不乐意,说想坐一会儿。他只好随着他,默不吭声地打了水来,帮他擦洗、换衣裳、诊脉、行针。   “或许……这里面有什么误会,也或许是那老头儿诓你的。”景平还是忍不了了,他自己能像冰山一样好几天不说话,却见不得李爻这副模样。   贺景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为赵家人说话,他觉得李爻若是迁怒赵岐,提刀去砍人,都更让他放心。   一个人若是有情绪向外释放不出,就会转变成对自己的伤害和攻击,郁久伤身,非常可怕。   可李爻偏要将这可怕继续下去:“从大殿下的反应来看,事实该是如此,”他沉谧地阐述事实,好像事不关己,“先帝的脾气是这样的,枭勇、果决却谁都不信,他不信我家,也不信他的儿子们,他一生都在建立制约,所以我是他一手捏出来制衡两个儿子工具,只是没想到啊,这事竟然被羯人挑破……”   景平听不下去了,一把抱住李爻揉进怀里:“你不是工具,你是我的晏初!”   是我奉若珍宝的人……   一瞬间,李爻身子先紧绷了下,跟着又在景平怀里放松了,他任对方抱了一会儿,才用左手背轻轻磕了磕景平侧腰,示意对方放开。   “无关先帝如何看我,”李爻缓出一口气,好像懂得景平的全部情绪,“不是有你待我如珍如宝吗?我知足了,”他顿挫片刻,“更何况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是他委曲求全,单论这份保全我的心意……我便不能辜负践踏了。”   后半句在说李老将军。   景平将李爻放开,心痛地想:你对得起任何人,放过自己吧……   但眼下,对爷爷的牵执支撑着李爻,景平不敢骤然将这支撑掀了。   “这里没别人,你不用勉强自己。”景平只能这么说,他希望他起码把情绪宣泄出来。   李爻垂着眼睛,好半天才轻声道:“我试过,哭不出来。好多年没掉过眼泪,可能已经不会了。”   景平握着李爻的右手,冰冷,劲瘦,每一条筋骨都支棱得突兀。李爻一直握着拳,把骨圈捂在掌心里,他半边身子麻了,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度,手因为持续用力,在轻微地发抖。   “放松一点,它就在你手里,”景平试图将李爻的手展开,“我帮你护着它呢,不会丢、也不会掉。”   不知这话怎么触动了李爻,他缓缓张开手掌,因为过于用力,手心已经被自己掐出了血痕。   李爻将蹭着掌心血的骨圈托到景平面前:“我感觉不到它……”   他说着抬眼看景平。   依旧没有眼泪,眼圈甚至都没有红。   可只这一眼,景平觉得全世界都错了。 第122章 毒方   “你容爷爷透透气, 他要被你闷坏了。”   景平说着,将黑镯子郑重从李爻掌心里请下来,捧去桌子旁找地方安置好。   这种时候, 他心里多大的怨、多深的怒都要暂且压下去, 闷在无底深坑中, 用顾念李爻的封门石狠狠压住。   他转回来, 无言地把李爻抱进怀里,一下下拍他的背。   李爻右半边身子像在冰水里浸过,僵硬且不自主地发抖。   他始终没为这天大的憋屈掉一滴眼泪, 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泪水为何吝啬。或许是他下意识念着爷爷的豁达通透, 觉得多一滴泪,都是对那小老头心意的践踏。   “你去传令,番邦匪类的离间恶言,凡是听到的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肆意传论、乱军心者就是不要命了。”他说完,从景平怀里坐起来, 歪歪扭扭地躺下,那意思是:我躺了,你去吧。   景平哪能放心去?   “快去。”李爻表情已经如常, 眼神中的惹人怜已经淡得干净, 像从没出现过。   景平叹了口气, 到门口掀开帘子跟亲卫交代传令, 又回来了。   李爻皱眉看他, 对他没尽心传令表示不满。   “上次我说想静静, 你不是也不允么, ‘我不放心你,就在一旁不吵你’。你当我是个寻常大夫。”   景平往床边一坐, 话都说得与李爻上次类似,果然风水轮流转。   李爻不跟他掰扯了,兀自合眼,任凭景平按摩缓解症状的穴位。   景平太希望他能把心乱发泄出来,可这人连一声嘶吼都没有,好像刚刚那一眼,已经倾注所有的情绪了。   越是这样景平越不放心。   李爻的脉象杂乱,他的心绪根本不似他表现得平静。这般心境是在滋养毒性。   景平实在没办法了,干脆快刀斩乱麻,闷不吭声两针把人扎昏过去了。   这之后,他坐在一旁安静守了片刻,叫小庞进来,吩咐必须不错眼珠地看着人,自己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他要去找大祭司,把毒方问清楚。   那老头子当然不能一直在城头做迎风招展的退敌大旗。他被赵岐射中,其中一箭离心脏偏差不多,还没咽气,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被吊上城时,撑着力气亲眼见大军离他而去,气昏过去了。   而后,他被放下来救治,押在单独腾出的帐子中。   景平进帐,到床前摸过他的脉,几针下去,把人扎得吊上一口气,醒过来了。   老头眼前模糊一片,伤口疼得像在烧。   “赵晸没了,被你们的人砍得四分五裂,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把康南王所中之毒的方子给我。”   这话比还魂咒好使。   羯人祭司反应片刻,呆愣变为惊喜:“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他想笑,吸气还没出声,伤口就玩命给他提醒——别笑了,您了快死了。   他疼出满头大汗,眼睛发花。   “真的,我可以带你去看。”景平没温度地补充。   大祭司没再出幺蛾子,背述了一套方子。   景平沉默听完,声音冷冽道:“这方不对,至少四味药材和他症状不相称。”   “老朽话没说完,你莫要着急。”祭司知道景平医术高明,并不诧异。   景平不做声,其实眼下从十几味药材中选四种、再行配比出剂量,已经离成功近了太大一步。   “老朽给你的确实是我族原方中与李爻症状最相近的,但刚才赵晸也说了,方子可以改,”他缓了两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你是信国公世子?针灸技法确实是苏家的伏羲九针……”   他提苏家,景平心里升腾起不详的预感。   大祭司看在眼里,笑了笑:“你以为你家当年裹进乱局,惨遭屠戮,当真是飞来横祸么?”   妙虚与苏家的世仇因果景平不知全貌,接不上话。   “五弊散是妙虚转交给赵晸的,赵晸怀疑他爹寻人改方,老朽倒觉得八成是妙虚,他是苏家人,跟你沾亲呢,你该问他要方子才对,他人呢?已经死了么?”他说到这嗤笑起来,“偌大的苏家,被他扯得四分五裂几近灭族,他挺厉害的。”   景平脑子被这句话冲得发胀,“嗡”的一声——兜了一大圈,我娘亲一族竟成了害晏初的帮凶?   方子是妙虚改的?   景平一时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想不出来,又问无可问,妙虚早凉透了……   “世人皆有罪,何来无辜!你想过没有,若只是权柄之争,死信国公一人足以挑起事端,何苦对你孤儿寡母穷追不舍?听说你娘死得很惨,那是苏家种下的恶因,她姓苏,就要承受……”   他稀里糊涂地挑唆,别有所图地阴阳怪气,似乎言之有物。   景平不愿再听,走得果决其实魂不守舍,他脑袋里横竖是娘与花姨婆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自由,我要他自由”。   这一刻他仿佛品出娘亲口中“自由”的更深层意思,她是否也曾不由自主地做过左右政权更迭的事情?她是苏家人,庞大的氏族动一动手指,便能让势力翻覆。   前尘旧事像一块泥巴,被有心之人捏塑成他们喜欢的模样,呈现给观看的人。   真相还有必要去追吗?   娘想要他自由……   他只想医好晏初,守着他,平安一辈子。   想到李爻,景平心思顿时稳了大半。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现在第一要务,是好好看着晏初。   军帐里,小庞尽忠职守,在床边站岗,眼睛瞪得像铜铃,当真做到不错眼珠儿地看着李爻。   他见景平回来,言简意赅地磕巴道:“做、做、做梦……翻、翻腾……”   景平拿这俩词造句:“他做梦了,睡不踏实吗?”   小庞点头。   “醒过没?”   小庞又摇头。   景平表示知道了,让小亲卫去休息。   他待帐内再无旁人,将帐帘栓上,和衣侧卧在李爻身边,摸对方的右手,温度略微缓了些。他看着李爻微蹙的眉头,心疼道:“好想进到你的梦里,把揪心的事情都打发掉……”   李爻或许听到了,睫毛颤了一下。   景平继续柔声细语:   “我回来了。”   “你的梦里没有我吗?”   “有我便不会是噩梦了……”   刚才几针下得重,李爻心力交瘁。   景平断他不会很快醒,他守着他胡思乱想,片刻嫌自己矫情,干脆合眼吐纳少时,然后抱了身边人也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李爻鼻息有变化。   景平立刻醒了,将他往怀里收,轻拍他肩膀:“梦里都是假的,我守着你呢。”   可李爻每日到点必醒,休沐赖床全靠回笼。眼下,他心里紧绷着弦,不可能睡得踏实。   “什么时候了?”他睁眼见到景平一脸关切。   “天才亮,你再睡一会儿,没有要紧的事情。”景平哄他。   李爻坐起来了:“新的一天从睁眼就起床开始。”他翻身下地活动右手,毒过去了。   跟着,他到桌前,将镯子拿起来,用袖边抹掉血痕,将东西仔细收进自己的随身行囊,稍微整理过仪容,迈步要出帐子。   “你干什么去?”景平拉他手肘。   李爻身形定住,回眸看他:“羯人虽然退了,但很多事情还没妥呢。别人都忙,我躲着睡大觉,想什么样子?”   昨天的事情似乎醒来就翻篇了。   这源于李爻对自己的要求,他一步一个脚印在爷爷、父母指定的道路上前行。每一次大义与私怨碰撞,他总是会把私怨压得半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有时候,景平觉得在平衡利弊这件事上,李爻冷静得像个怪物。   怪得惹人心如刀绞,并埋藏着巨大的隐患——长此下去,再高再坚实的堤坝也有塌溃的一日。   一晃神的功夫,李爻已经掀开帐帘,紧跟着身形一顿——大皇子赵岐跪在帐前,淋在雨里。   “大殿下这是做什么,”李爻快步上前,将人扶起来,向两边亲兵怒道,“怎容殿下这般!”   “老师别怪他们,他们又拗不过我。”   不知赵岐跪了多久,起来时几乎栽歪到李爻身上,垂眼便看见李爻左手缠着绷带,手腕上的镯子已经不见了……   他心脏登时像砧板上的活鱼,跳一下就被人拍一刀,拿刀的人是他的爷爷、父亲、大伯。   他道:“老师知道我在做什么,因果缘由不必说,我也不求你原谅,是我家问心有愧。”   李爻深吸一口气,看他片刻,终归抬手在他肩膀稳当当地压了下,浅笑道:“不关你的事,且也……不算大事,殿下不必多虑。”   这般态度,让赵岐彻底不会应对了。   他以为李爻会淡他,会骂他,又或者像他曾听说过的,气得呕血离去。他是来为大晋江山稳住中流柱石的。   但他预想的事情通通没有发生。   赵岐瞪着眼睛,好半天才道:“老师只要有所求,我定替赵家偿还你。”   李爻眉心一收,沉声道:“殿下这么做,是想催我快点死吗?”   赵岐一噎。   “既然陛下有口谕,殿下还是快回都城去吧。”   赵岐摇头,低声道:“我悄悄问过阿公了,父皇无碍,我想留在这边帮衬老师一二,也好跟老师学一学……”   李爻心道:   皇上果然没事,是派人来诈辰王的。   可他怎么就笃信我一定能拿下辰王,保赵岐平安呢?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么。   也不知这孩子知不知道他爹的心思。   “罢了,殿下既然想帮衬,便拟一封奏书,将近来发生的事说清楚,”他顿了顿,“但莫提我的事。”   赵岐高兴了,领了差事立刻要回去做事,景平突然插话道:“不行的,大殿下需得立刻回去。”   李爻和赵岐同时看他。   仨人睁着六只眼,互相看了一会儿……   李爻一把拽了景平到旁边咬耳朵:“你不是连他的醋都吃吧?”   景平眉毛一挑,心说:我连狗和被子的醋都吃,吃他一口醋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刚才他都要扎你怀里了。   但这纯属逗闷子的想法。   “赵岐放在你身边是颗炸/弹,得平安送回他爹身边,越快越好。”他低声道。   李爻头绪混乱:为什么?   赵岐吃错解药的事一时难以详述,景平只得言简意赅:“殿下也中了五弊散,要赶快送回去温养。”   李爻听出他言外之意,问道:“有性命之忧吗?”   “理论上没有,但出了损伤不好交代。”   李爻明白景平的深意,只得又劝赵岐:“此次殿下保信安百姓平安,功不可没,陛下是盼着您回去的,莫因拖延旨意,错失与陛下冰释的良机。”   赵岐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准备打道回府。   众人都忙,眨眼天又要黑了。   赵岐心里终有道坎,赵家那么对不起老师,自己又把他的解药吃了……   他灵光一现,带人去了看押羯人祭司的营帐,见对方倚坐床上,垂着头,不知是不是快死了。   守卫凛声道:“大祭司,大皇子殿下来看你了。”   好半天,大祭司才抬头,他伤重,脸色灰败,只有一双眼睛映着火光,像垂死毒蛇的眼:“大殿下……没能射死老朽,来补刀吗?” 第123章 坠城   一整天, 景平让李爻在自己的视线里,却没给对方被盯视的压迫感。   在他看来,那诛心的事实不可能对李爻只那点影响, 但认同且接受需要过程。这跟病人骤然得知自己得了重病一样, 会有抵抗、质疑和反复。李爻还处于战后的高压环境, 反应平淡是因为他撑着力气还没来及“矫情”, 凡事有利弊,若忙碌能帮他相对柔和地适应“病程”,也不一定是坏事。   所以忙就忙吧, 累得倒头就睡也好。   反正他会好好守着他。   李爻在帐子里签军务文书。   他和大皇子都不在都城, 兵部很多军机文件会直接发过来。   刚放下笔,捏着眉心歇片刻眼睛,景平端碗来了:“新药。”   李爻拿起来干了,给啥喝啥, 半点不挑食。   喝完准备继续干活,营帐外骤起糟乱。   军营里忌乱声, 定是出了大事。   李爻站起来往外走,可不知是药喝猛了还是其他原因,他胸腹间一阵翻腾, 像是药往上顶又似有闷气冲在胸口, 他没动声色, 压稳气息, 快步出军帐。   “王爷, 羯人祭司劫持了大皇子!”令官火急火燎到李爻近前。   什么!   “那老头子都快死了, 怎么还有力气劫人?”景平不解, 昨日看老头儿的脉象,分明随时可能蹬腿闭眼, 怎么经过大半天又有能耐作妖了?   即便赵岐武艺稀松平常,也不可能面对一脚就能踹咽气的人束手。   令官道:“很蹊跷,他的伤像是瞬间好了。”   出事地点在南城门。   李爻和景平快步上城。   事态被值守将领竭力控制着,城上人不多,只有轮值的兵将。   大祭司和赵岐则已经站在关墙边,眼看两步上敌台,能顺旋梯而下。   匕首明晃晃地抵在赵岐的后心,没人敢妄动。   再看那羯人祭司,动作灵活,伤势真似在一天内痊愈了大半,实打实的两处箭伤竟像不曾存在过。   李爻和景平对视一眼。   羯人的巫医毒术向来诡异,想他用药草毒花给自家王上“续命”、五弊散能让人丧失感觉,或许眼下他也用了古怪的技法医伤止疼。   更何况,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赵岐救回来。   “放开大殿下!”李爻道。   大祭司阴恻恻地笑:“是殿下乐意与老朽走的。”   一言惊众人。   “确实如此,你们都让开,城下的车备好了吗?”赵岐问。   李爻看向城上守军。   将领低声答:“大殿下确实有此吩咐,是属下拖着时间等王爷来。”   景平恍然想通了因果,问道:“殿下与这老不死的做了什么交易?以自身换解药?”   当真一不小心,阴沟里翻船。   没想到赵家能出大皇子这样知恩图报却脑子执拗的人。他是从小生在玉亭暖阁里的公子,心有善念,奈何半点不知人心险恶。   赵岐深深看了李爻一眼,摇头示意景平不要多说。   景平暗骂一句“麻烦”,朗声道:“他告诉我的药方不对症,是骗你的。”   赵岐见景平执意把话说开,也道:“他说知道你不会同意他的条件,才有所保留,方才已经写下方子,只差最后两味……”   景平听不下去了,打断他吼道:“若非是我告诉你此事,你甚至不知晏初身患何疾,他一个外族祭司,情报再如何准确,也不可能比你知道的更多,他分明是见你自己撞枪口,临时起意!你……”   景平想骂他没脑子,念着他对李爻的赤诚没骂出口。   大祭司身患顽疾活不久了,劫持皇子若是成功,单死之局将被扭转成一命换一命,很划算。   李爻隐约听懂了因果,眼神一凛,手要摸撕魂刀柄。   “别动!”大祭司爆喝,“王爷的手只要再动毫厘,我的匕首便刺进大殿下后心,他险些射杀我,我算给自己报仇了。”   言罢,他将赵岐整个人扯在身前:“那最后两味药材,我定会依言告诉大殿下的。”   所有人都掣肘。   大祭司冷笑着往敌楼旋梯处退去。   “我数十下,马车不备好,我便扎他一刀。”   事到此时,赵岐回过味了,觉得自己八成又做了傻事。   他皱着眉想:我即便是死,也不能被他带去羯地。任由他要挟父皇、老师……   主意已定,他心一横,突然抬脚往身后撩踢过去。   大祭司没想到——堂堂一国大皇子,或是下任君王,不仅不怕死还使此等下三滥的招式。   他毕竟受伤,武艺打折,和赵岐半斤八两。惊急之下猛夹双膝,防住了大皇子的撩阴脚。   破绽既出,景平和李爻同时动了。   贺景平扬手,三道亮寒划破夕阳余晖,直奔大祭司面门。   祭司侧身,堪堪躲过飞针。   几乎同时,“锵”一声利刃出鞘之音响起。   李爻身法如鬼魅,两丈余的间距眨眼便至。   老头心知大限已至,必要鱼死网破。当下不防不躲,匕首前推,一刀扎进赵岐后背,跟着抬脚便踹。   电光石火间,撕魂冷酷无情,将大祭司的三魂七魄和着斜阳一并斩断。   四溅的血花被冷刃带出,激洒在城头的军旗上。   这老头在羯地背了大半辈子黑锅,如今人之将死,其行也恶。他不想给赵岐留活路,补在赵岐背后的一脚是看准了方向的——   城墙的敌楼之上有个豁口,是为斥候上下之便,眼下成了最严峻的危机。   赵岐先是背后猛痛,惨呼一声,紧跟着像被重锤猛推,直冲那豁口去了。   他胡乱抓抄,妄图扯住锁链绳子稳身形,但他所中之毒在这要命的时刻被翻涌的气血叫醒,顿时上头,眼前景物莫名变得明暗交错、远近不知,视觉偏差成了致命的缺弊,他什么都没抓到,一脚踏空,从豁口跌出去了。   城上大乱。   李爻不及多想,闪身往城边冲。   一道影子如白驹过隙与他掠身而过。   “我去!”景平扯住旋梯上的甩锁一跃而下。   李爻本来提到嗓子眼的心,要直接从嘴里蹦出来了。   他大喝一声:“景平!”几乎撞到城墙上往下看。   熔金的光辉给景平的宽袍染了一层温柔颜色,他大袖飞展,像一只凌空俯冲的鹰,速度快得简直是生往下跳。   十几丈的城头说高很高,但往下跳个把人,也能眨眼到地。李爻在闪瞬即过的时光里,恨不得自己聋了,他生怕听见重物落地的诡异闷响。   好在景平不忍心吓他,在赵岐落地前,抄住了对方的袖子。   “呲啦——”一声裂帛清脆,皇子殿下的袖子难承生命之重,整条断开,留在景平手里。   但这足以帮赵岐卸去大部分冲力,保他不至于摔死。   李爻等不及开城门了。   撕魂还刀入鞘,单手扯住另一条甩锁,也跃下去了。   他坠速也快,与景平前后脚落地。   景平撇掉赵岐的衣袖,听见背后声响回头见是李爻,对人家露齿笑了。李爻让他笑得心中百味交集混杂,最后担心转化出的生气占了上风,瞪着景平冲他呲了下牙。   二人赶去看赵岐。   赵岐还有意识,正挣扎着坐起来。   “慢慢起,或许身上有摔伤。”李爻道。   赵岐吸气,缓而起身,甩了甩头,不知到底伤在哪里,他浑身都剧痛。万幸背后刀伤不深,也不是致命位置。   城门开了。   官军、医官冲锋似的出来,七手八脚兼备小心翼翼,将赵岐扶上担架担回去医治了。   尚算有惊无险。   李爻缓气——闹的叫什么事。   他看向景平,刚想问他还好吗,便见他扭扭捏捏背着左手,顿时觉出不对了——方才他看赵岐刀伤时,也只用右手。   “给我看看。”李爻沉声道。   “没事,勒了一下,一会儿我自己上点药。”景平笑着,揽住李爻往城里走。   “啧,”李爻真掉脸了,“我看看!”   他不知对方的手伤成什么样子,不敢大把抓,只得扯着景平的袖子拽。   花信风得知此事到城上时,事情已经平息了,他往下扒头,正好看见这一幕,翻着白眼把脑袋缩回去了——当众拉拉扯扯,简直礼崩乐坏!   可其实呢,景平手腕上被勒出两道血痕,手心皮肉磨翻,一道横断的伤口极其狰狞——文生袍没有手套,丢命的时刻,他来不及把袖子缠在手上。皮肉磨着麻绳与钢线交编的甩锁,承受他自己的俯冲之力就足以受伤,又加上赵岐的急坠之力,肉体凡胎如何能承受得起?   更要命的是,他小拇指伸不直了,李爻看过太多外伤,一眼就知道是指骨断了。   李爻咽了咽,没来及说话,被景平拉过左手。   景平隔着李爻裹伤的白帛横描一道,位置精准地落到李爻在鄯庸关落下的伤疤上,又点了点李爻的大指:“你伤我也伤,咱俩正好能凑一双好手,算是爱侣间的默契标记吗。”   这臭小子满不在乎,居然带着几分得意。   李爻又气又心疼,想骂他开不了口。   他知道,景平不容赵岐有损伤,是担心皇上怪罪他。   “疯小子。”他咬牙切齿、挤出一句堪比打情骂俏的“恶语”,抽手将景平搂在怀里,回了城。   赵岐有军医照顾,景平得以处理自己的伤口。   他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抽空眨巴着眼睛看李爻,吃准了太师叔就受他这一套,是以将他“不该要脸时,脸面就要甩到九霄云外”的理论贯彻到底。   李爻知道他耍赖,无奈自己犯贱。   犯贱里多有对景平的疼惜。   从那么高的城上往下跳,即便拉了绳索,变数也多,若万一没能扯住赵岐,救护不利的锅算是彻底背在景平身上了。   这么一想,李爻觉得把他宠到天上去,也理应所当。   景平单手给自己正骨,李爻则单手给他帮忙,患难夫夫还真俩人凑出一双好手。   这时,景平的左手已经变成发面馒头和烂桃的混合体,惨不忍睹。李爻想严词告诫他下次不许这样,但他知道没用,如果有第二回,这小子定然还这样。   李爻垂着眼睛不说话。   景平挨骂嬉皮笑脸,看人家不说话,倒偷摸儿慌了。   他弄好伤口,伸右手勾李爻的手,像小孩做错事求大人原谅似的。就差就着桌子拿手指头比小人“走”过去了。   李爻看他。   一眼给了景平勇气。   这两天李爻的心酸景平都知道,他舍不得过多撒泼耍赖,站起来把李爻圈在怀里,俯身吻他额头:“别担心,这点小伤没事的。”   吻穿插在话语间,轻轻的、又细密,从额头到眼睛,柔得李爻不忍推开他,环了他的腰。   景平更像得了鼓励,吻在李爻嘴唇上。   珍馐还没彻底尝到,帐外脚步声迫近,没有通报,帐帘被猛地掀开。   花信风土匪似的进来:“景平,你快去看看,大殿下说他看不见了!”   ……   花信风:……   呵!我也瞎了算了。 第124章 请辞   景平的脸皮在李爻的熏陶下已经厚得堪比城墙, 他无视师父满脸的“非礼勿视”,仿佛刚才无事发生,冷静道:“我知道因果, 我去看他。”   说罢, 他不经意间在李爻腰后揉一把, 已然彻底放飞自我, 不管师父死活了。   花信风对孽徒的胆大妄为和小师叔对其的溺爱纵容无言以对,顶着木讷的脸看李爻,两只眼睛真情流露, 分别写了“禽兽”和“流氓”。   李爻吃哑巴亏暗自背锅, 不好解释。   其实他也没什么心情解释,在花信风肩头拍一下,随在景平身后看赵岐去了。   回溯花信风刚知道二人关系时,只道是师叔招猫逗狗惯了, 照顾人家孩子生活起居,没轻没重地瞎逗, 把人逗到床上去了。   后来他静心细想,师叔看着哪儿都不靠谱,还真没做过离大谱的事, 一直以来, 倒是景平处处心机深沉。   刚才眼见那一幕, 他终于回过味了——原来还真是孽徒别有用心!   黑镯子的事情他知道了, 诧异于李爻淡得不像活人, 品评因由, 小师叔这些年太招人心疼了:罢了, 有景平照顾着也挺好。   都是心怀苦涩的人,希望二人能刀剑合璧冲出个苦尽甘来。   景平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赵岐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他背后的伤无大碍, 可他误服李爻的解药让五弊散毒上加毒,今日受到惊吓,毒性终于在体内爆发。只是景平不可能为赵晟父子以身试毒,只得调配延缓毒性的药物,让赵岐静养。   赵岐好像是来给整个赵家背债的。   乱局中他在每个岔路口都走错,一步步到了眼下的境地。   好在,老天爷懂得打一巴掌给个枣。   羯人王上被自己人放火“净化”,挺了几日终于咽气归西,新王登位内务繁多,根基未稳不敢再招惹南晋。   更何况,当年旧事理当两国各打五十大板,祸头已然全死了,旧怨陈仇算是了结。   这让双方各缓一口气。   鄯庸关边患尽解,李爻上奏情况,只待赵晟一道圣旨下,就回那乌糟糟的都城去。   等旨意的这些天,李爻一直在瞎忙。   当然,他的瞎忙也有意义。比如信安、鄯庸关两边跑,突击检查边关防务、扫荡边关流寇、跟常老将军研究守军阵营调配……   闲聊时,老将军旁敲侧击跟李爻提了个请求:他年纪大了,不知还能活几年,求李爻给儿子常怀安排个差事。以他对儿子臭脾气的了解,常怀养好伤也不愿在军中多待了——“哪怕让他在王爷眼皮子底下当个跟班,我死也瞑目”。   这是常健的原话。   常家将门忠良,却可能落得绝户下场,李爻如何能不动容?   他暂没说话。   常健道:“是老朽唐突了,王爷大可忘了这话。”   老父之心可怜。且李爻莫名将老将军跟爷爷牵连在一起,他心里的苦涩无处诉说,只得化为苦笑:“老将军的意思我记下了,迟疑是因为我自己不想留在朝中了。”   诧异在常健眼中闪狭而过,很快他理解了大半,叹道:“也罢,那老朽祝王爷功成身退,健康平安,往后能山水逍遥,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李爻一愣,“功成身退、健康平安”短短八个字,真切又遥远。他什么都没说,叉手向常健深深一躬,不再多扰。   常健送他出门时随手拿披风,抖甩间有块小木牌子掉了,李爻帮忙捡起来。   平平无奇的牌子上隐幽幽缭绕出一股香味,很清新。   “好特别的味道,这是什么木头?”李爻随口问。   常健笑道:“这是樟木,老朽显示自己削的,随身带着能避虫,”他往内城指,“就是那些树,一丛一簇随处可见,反倒不起眼了。”   果然,内城连片高树,冠很窄,长得像棒槌似的。   离开鄯庸关时,李爻动了惦记景平的小心思,让小庞砍了几根粗枝带着。   李爻三天两头瞎跑,景平没管,只是给人诊脉更勤尽了。   他明白李爻是不想闲下来,眼下任由成了他唯一敢拿出来哄他的手段。因为他觉得出,李爻不想让他哄。   但他不大明白为什么。   就连李爻自己也不明白。   好像李爻心里一直有片坚持,端着比景平大八/九岁、该有“大人”模样的架子,不愿意把过于浓烈的情愫外露;又好像天下之大只有景平能够击破他心底的“坚强”,但眼下他不能让“坚强”碎掉。   日子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了十来天,圣旨来了:着二人护送赵岐即刻还朝。   大军北行,一路无话。   入邺阳城关这日,风和日丽。仲春已经过了,又是梨花满枝头。   李爻骑在马上,看满城飘白似雪一时恍惚起来——去年他回都城也是这个季节,明明只过了一年却有太多的物是人非。   马队行至内城,百姓迎凯旋大军,姿颜姝丽们送水果、扔鲜花,帕子、香囊尽数掷过来。目标当然多是李爻。   景平终于见识胡伯曾说“隔着院墙往里扔”的壮景了。   李爻在马上晃悠着胡思乱想:我这么受欢迎,应该不仅是因为长得好看,“掷果盈车”最有名的那位最后怎么了来着?连诛三族……我单蹦一个,倒是省刀……   嘶……晦气,我想这干嘛?!   脑袋里正跑马车呢,迎面来了个穿官衣的。   那小公公看着眼熟,是御前的人,明显是在等李爻,他近前礼数周全一番:“陛下口谕,康南王入宫见驾,其余诸位舟车劳顿,回散修整就好。”   李爻领旨,暂别前看景平一眼,见他面有忧虑,策马到他身边轻声道:“还记得雨夜小巷里,我说过的话吗?准备跟我浪迹天涯吧。”   言罢,他转身走了,落下个笑容给心上人。   笑容让景平看愣了神。   那是近些天李爻展露出最松心的笑,比满城花朵都好看。   回神时,将军的背影都远了——他骑在马上,不披甲腰背依旧挺拔,虽然发如霜染,但那满头银丝高束飘逸在身后,依旧是副少年模样。   景平目送人转过街角,直到连人家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才回府去。   不待进门,滚蛋扑出来了。狗子恢复能力惊人,经过这些天,伤大多好了,只腿还瘸,三脚着地倒腾得利索。   “汪兄吃胖了没有?” 景平见它亲切,单手将它抱起来转了一圈,滚蛋也亲昵地跟他贴蹭,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往景平身后瞟。   景平知道它在找李爻。   “晏初还要一会儿才回来。”   可滚蛋见主心切,挣扎这往下蹦,后腿寸劲儿挂在景平手腕的红绳上,编着李爻白发的平安结一下给蹬散了。   景平“哎呀”一声哀呼,心疼地把东西捡起来。   胡伯和孙伯听见大门口吆喝,也出来了,见景平拿着红绳怔怔发呆:“公子回来了!累了吧,快进屋歇!王爷呢?”   景平没动,他怎么想怎么心慌,迷信起来:“他入宫见驾了,我去接他。”   -   皇宫大内,李爻被引至御书房。   事实证明,太医院有能人。   经个把月的调养,赵晟的五官已经恢复如常。他坐在书案后执笔,又变回玉树临风的模样。   他刻意等李爻,听说人来了,立刻撂笔,拿起手边的腰佩,理好衣裳,坐定等人上殿。   李爻知道今天必要见驾,清早启程换了朝服,从龙骧麟振的将军摇身变回才情雅正的文官。   他进殿时背了天光,光晕描着他的身型轮廓,一瞬足以惊为天人。   赵晟想站起来,念着自己脚跛,没有动。   “晏初回来了,免礼,快坐,朕特地给你备的乌梅普洱,很好喝,你尝尝。”他欠身一下,又坐回龙椅上,向樊星示意。   李爻礼数周全一番,恭敬坐下。   赵晟是个心思很敏感的人,否则也不会有耳根子软的毛病。   他端详李爻,觉得对方走这一遭,态度有微妙的变化,似乎更生疏了。   他想:我与辰王兄争来斗去,他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惯的。   李爻喝了两口水,简述边关情况。   赵晟听得三分有心,七分分心:“有你替朕撑起半壁江山,朕向来省心,”他顿了顿,“朕不担心这些事,找你来是有旁的事情同你商量。”   李爻没拾茬,站起来手托掌武令:“陛下,如今边域安定,羯、胡哈、搁古危机已解,皇室内乱安息,微臣交令,请陛下准微臣寻一方山水,安养几年。”他说完撩袍跪下,恭敬给赵晟叩头,起身将掌武令放在御案上。   措辞恳请,行为可没半点商量的意味,明摆着是来通知皇上:我要走了,回见吧您呐。   “晏初!”赵晟预料之外,有点急,“但……即便辰王是祸头,那他的党羽呢?又或者是否有人拿他当枪使?”   乱事刚平息,他怎么能容李爻撂挑子不干。   可他又知道李爻的脾气,小时候一起玩时就这样:李爻是伴读身份,年纪又小些,多数时候是“小跟班”,但其实他主意正极了,若认真决定做什么,是拗不过的。   眼下也如此,即便以权位压他,效果也差强人意,李爻单身汉一个,保不齐哪天能不告而别。除非让他打心眼里撂下请辞的念头。   赵晟情急之下的一套说辞,李爻当然想过,只不过皇权内斗在他眼里一言蔽之:关我屁事。   “陛下,”李爻敛下眸子,“微臣身体不行了,剩下的几年想为自己活一活,您放我走吧。”   赵晟脑袋“嗡”一下,心更乱了。   李爻从未对他这般恳求过,即便是上次,也是惊怒之下一口血,负气走了。   平静请辞与气跑,本质天差地别。   赵晟从御书案后面转出来,情急脚步踉跄,樊星来不及扶,他已经扑出去了。   李爻无奈,只得搀了一把。   赵晟下意识撑在李爻手臂上,无意碰到他左手,见他眉头一收。   “你看朕这腿脚……”他看出不对,拉起李爻的手,“手怎么了?阵前受伤了么?”   文官的袖子宽大,赵晟此时才发现李爻左手打着夹板,手腕上看惯了的黑镯子不见了。   “先帝送你的镯子呢?”   李爻的心被攥了一把,忍不住咳嗽起来,勉强压稳气息才道:“微臣怕阵前有损伤,收起来了。”   赵晟终于明白生疏的根源了。   他也曾觉得先帝做法过分,但覆水难收:“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这里有误会,你听朕解释。当年是李老将军自己将腿骨制环,当作贺礼给先帝表忠心,他是为了你呀晏初!之后是先帝……咳,朕阻止不了,又不忍向你说……朕一直是心疼你的,你得顾念朕……”   他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李爻脸色更冷了:顾念你,然后看你得寸进尺?   提到爷爷,他胸口憋闷至极,后撤一步:“陛下不必多说了,先人的恩怨臣不想理会,眼下只想清净几年。”   如果能就此别过,一切都翻篇。   “你的毒,”但赵晟不想翻篇,“先帝留了解药,朕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当时你已经去鄯庸关……”   “解药不是已经给了大殿下么?”   赵晟一下愣住了。   发呆片刻,突然向樊星怒喝:“阿公呢?叫阿公来见朕!”   事态要失控,樊星看李爻。   赵晟怒喝道:“看他干嘛?!他是你主子么?去啊!”   李爻看他的反应,判断他或许真不知情,叹息一声:“陛下,生死有命,事情已无可转还……”   “御书房!还是御书房,你两次请辞都是在这里……”   赵晟不等李爻说完,转回书案边拿起掌武令,脚步趔趄急促,半分不顾君王威仪扑回来,“你拿着,朕不要你把它还回来!”他把令牌往李爻手里塞,情急不管不顾,扯了李爻的伤。   李爻忍疼道:“陛下冷静……”   赵晟却魔怔了似的,死拽着他不放:“你拿着!这天下是朕的!朕许你一半!你军权在握,全境将士任你调配!先帝给不了你信任,朕给!”   李爻听景平说过,赵晟中的毒会影响神志,可他实在没想到这货突然就像疯了。   掌武令被赵晟塞还回来。   他定定看着李爻,恳切至极:“只要你愿意,只要你不走,朕……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能为你做。你的伤、你的毒、你的委屈、朕都会……”   说到这,他居然抬手要摸李爻的脸。 第125章 剧毒   这真把李爻吓着了:你他/娘/的被色鬼夺舍了?   他大骇倒退, 差点一跃到门口,躬身持礼凛声道:“陛下!”   征战多年的将军,惊惧防备之下带出很重的煞气。一声给赵晟招魂成功。   皇上眼中闪过自己也难理解的情绪:“朕……”他捏了捏太阳穴, 见李爻难以置信地看他。   他不是失忆, 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为何会这样?他自己也吓到了。   更何况, 想留住李爻有的是办法。   他太了解李爻了, 这人太重情义,从来把最狠的心留给自己,旁人待他的好, 他会点滴不忘地刻在心上。   这么暖的心, 其实不适合做将军。   赵晟清了清嗓子:“朕最近时常混乱,方才是朕糊涂了,但朕说要你江山共坐是真心的,普天之下朕只信你……”他回到桌案后坐下, 翻出一封密奏递给李爻。   奏书上洋洋洒洒,有论有出据, 参正史贺泠私收阳剑王钱财,与工部侍郎陆缓秘密研制湘妃怒,贺泠身为信国公遗孤, 又与前朝皇室是远亲, 恐怕意图谋逆。   李爻的火气“蹭”一下起来了, 直冲头顶。   但他只得压着脾气, 定声道:“陛下, 景平不会谋逆。”   赵晟“哈哈”一笑:“朕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事。最近朕收到好几封类似的密奏, 都出自侍政阁, ”他随手将那密奏撕碎,扔进香鼎焚了, “朕当然知道贺爱卿不会谋逆,他出私房钱制湘妃怒、及时救你,是有功当赏。所以,朕想将侍政阁交予贺泠管理,以示信任,他交游广阔,与各样形色之人交往,管理侍政阁藏龙卧虎之地,正是人尽其才。但朕恐他年轻不够沉稳,想让你多提点他。你若允,大朝上朕便将此事宣了。”   面上是软话,其实是威胁。   二人沉默片刻,赵晟淡而笑了:“另外,朕拿你当兄弟看,让皇子公主们称你一声‘王父’也未必不可。这事朕也想一并宣旨。”   王父?   怕是嫌我死得慢,叫一声折寿一年。   李爻满脸震惊,刚要说话,赵晟又摆手:“行了,你还是闭嘴吧,开口不是‘不妥’、就是‘不敢’,朕知道你累,准你歇,朝中无大事你想歇多久都行。但辞官就算了,回吧回吧,拿好你的掌武令。”   直接把李爻轰出去了。   也正在这时候,景平进了宫,听说李爻在御书房,紧赶慢赶。   快到地方时,他见迎面而来一队人,领头的是樊星,后面两个小太监搀扶着花白头发的老人,细看那老人正是先安殿侍奉牌位的老太监。   双方在御道岔口相遇,樊星脚步顿挫,张张嘴皱了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景平跟他对眼神,快步上前,低声道:“樊公公有礼,是有话要说吗?”   除了晏初景平谁也不想理,但为了晏初他觉得有必要跟樊星搞好关系。   樊星示意众人先走,拉着景平到一旁:“贺大人医术高明,可否为陛下诊治一二?”   景平:他死了才好呢。   “陛下怎么了,依旧不见好吗?”他温声问。   樊星看看周围,声音又压低很多:“身体大好,但是……时而失神。陛下确实杀了数位宫妃和郎君,侍人更是不计其数了,但他从前不这样……近来像是变了个人。”   景平更担心李爻了:晏初怕是有请辞之意,若是刺激了那倒霉玩意……   “我会尽快给陛下看看,”他应下这差事,话锋一转急问道,“康南王现在御书房吗?”   樊星答道:“咱家出来行差事时还在的。”   话音儿还飘在半空中,景平急向他叉手一礼,扭身跑了。   樊星看着景平的背影眨了眨眼。   他最初觉得贺大人待谁都淡淡的,年纪轻轻有种太医院老顽固们的药石木讷死气;   后来,离火教的乱局中,他见他暗中给皇上出主意,便对其改观了,自省在皇上身边多年,还是经得太少,怎么早没看出贺大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皮囊之下,藏着一颗生出七八个窍来讨好皇上的心。   而如今他又见了贺大人的另外一面——那刀锋贴面都不眨眼的人,怎么跑出一种傻小子赶集的焦迫?   难怪陛下说每个人有很多张面孔,脸会变,但贯彻始终的是利己。   景平一溜烟奔到御书房的月洞门外,问侍卫:“劳烦大人,康南王在见驾吗?”   侍卫不认识他,但看官服知道他的官阶,又见他戴着半片面具,行礼道:“给贺大人问安,王爷刚刚离开了,”侍卫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的。”   那也是一条出宫的路,因为绕远平时没什么人走。   小路没有正街御道的宏正宽阔,蜿蜒出江南园林水乡的婀娜奇巧,道路两侧有亭台楼阁、红墙小院,景色很好。景平沿路跑,四下洒么,他想象着两道长虹延展、梨花如飘雪的小道上,晏初只身一人走,花瓣轻落,点缀着他的满头银白。   可景平焦急找了一路,快到宫门口了也没看见人。   盘算时间,李爻只要不是运轻功“飞”着出去,就不可能追不上。   更何况,他若是赶时间,何必走这条路。   景平只得折返了往回找。   行一条路,归去、来兮景色不同。走第二遍他才发现小路中段道旁有个岔口,被几树梨花挡住,很不显眼。   那曲径通幽的尽头是一座荒废院落,无人问津。   宫里竟然有这么冷僻的地方?   景平先行诧异,很快又不觉得怪了。他灵光一现,想起李爻讲过和王爷、皇上少年时“钻狗洞”的情谊——洞在人情在,山河万年。   据说那洞在一座废弃宫苑里。   是这吗?   想到这景平往里走。   越贴近看小院越显破败,门头上没挂匾额,门漆残损,门缝半开。   景平挤进去,像霎时挤回了多年前,一围院墙、两道门,拢住院内不知停在何年何月的时光。   但眼下他没时间伤春悲秋,他急着找李爻描述过的“假山”。   终于,他在侧跨院里寻见一方造景池子。   池水早干了,假山还在,秃得像个破石头堆。   绕过山体,他得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在池边坐着,怔怔出神。   李爻从御书房出来胸口就憋闷得很,想走清净小路静心,不知不觉晃悠到这来了。   他是高手中的高手,景平一进院子,他就知道了。   但他没着急回头,料想自己脸色八成不好,快速吐纳两次,把“难看死了”的脸色变成“比较难看”,才回头给了景平一个笑意:“你竟然找到这来了。”   景平当然看得见他脸色不好,知道他不乐意提,随口问:“洞填死了吗?”   他挨着李爻坐下,见他官服衣摆沾着些许泥灰,弯腰替他掸了去。   “整个封住了,”李爻随意答,“那地方是安全隐患,该封死。”   他苦笑了下:原来那兄弟二人早就相互防备,我却像个傻子,盼着人家兄友弟恭。明知天家薄情,又总期待身边的几位是例外。   “走吧,回家吃饭,我饿了。”李爻想站起来,下意识用左手撑台子边沿,跟着又被轻微的疼提醒,收了手。   微末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景平的眼睛:“手怎么了?昨天换药时明明快好了。”   “咳,”李爻真假参半地吹牛糊弄,“刚才跟皇上请辞他没准,我一着急把掌武令甩他脸上,磕了一下,结果他连令都不要,也不肯放我走。”   他半句没提那狗东西拿景平威胁他。   景平年纪不大,经历不简单。   他当然不好糊弄,确信事情不会像李爻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但他没戳穿他,反而道:“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今天走不了,更何况,你不是要我扶大殿下么,他现在半死不活的,我的差事还没完呢。”   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但也有好事,”李爻背着手往外走,“跟皇上讨了个闲,能歇一歇。总算没白在御前撒泼。”   “你是该好好在家调养,对了,”景平跟着他,话锋一转,“滚蛋弄坏了我的东西,你得赔我。”   滚蛋能弄坏你什么东西?   李爻回头看他。   景平晃晃空荡荡的手腕子——平安结红绳断了。   他低声道:“你手不方便,回家沐浴更衣我帮你,还得帮你梳头发。”   梳头发还是薅头发?   李爻瞥他一眼,任由地笑:说得好像你有一双好手似的。   二人出宫时,赵晟在御书房里摔东西。   他近来总是突然暴怒,御前伺候的诸位已经见怪不怪了。众人被赵晟轰出门外,虽然个个站得像缩脑袋鹌鹑,心里却是松出一口气的——好歹躲出来,暂时没有掉脑袋的风险。   屋里只有樊星一人伺候。   “朕念你多次以命救护先帝,称你一声‘阿公’,你真拿自己当长辈,不把朕放在眼里吗!”赵晟指着那老太监,“先前晏初去鄯庸关,你让铎戌在政令上做手脚,朕没跟你计较,倒纵容得你居然敢……敢私自把解药给岐儿!你真以为朕念旧情,舍不得杀你!?”   老太监跪在地上,额角被墨砖砸破了,伤口很深,血染了半张老脸。   他低眉顺眼,听赵晟说到这茬,突然仰面视君,冷声道:“陛下的意思是大殿下的命比不上一个李爻吗?”他不等赵晟回答,继续道,“先帝临终托付老奴,帮他好好看顾江山子孙,老奴自认为做了该做的事。”   赵晟暴怒:“朕没说不救他!但你将唯一的解药给他吃,朕怎么办,晏初怎么办!岐儿又为何身体更差了?”   “太医院已经留存了方子,陛下莫要担忧,大殿下身体不见好是因为解药不对症,”老太监阴恻恻地道,“老奴听闻贺泠曾受陛下之托看顾大殿下病,但陛下不要忘了,他是信国公世子,更与前朝皇室沾亲!而陛下是害他变成孤儿的赵家人!陛下如何能确定他帮大殿下看病时没有包藏祸心?陛下一直看重李爻,不要爱屋及乌了……”   “住口!”赵晟大喝打断他,“你多次揣度忠心,挑拨君臣离心离德,先帝让你看顾他的子孙,你就是这样做吗?”   老太监笑了:“先帝的原话是,‘帮我看着他们,莫让他们的天家之心养出剧毒’。”   “何意?”   “老奴本以为陛下借乱罢黜太子,是为了让他到信安暂避危机;不想陛下以密诏行祸水东引之计,那时陛下做出的最坏打算不是让大殿下葬在信安城么?然后再以这实际罪证,拿下辰王。”   赵晟气得发抖,他被对方挑破了算计又愧又怒,突然“锵”地将剑拔出来喝道:“朕以为你的心一直向着朕,却原来不是……你这是在拿自己当先帝的替身看着朕吗!”   话音落,他一剑向老太监挥过去。   樊星在一旁吓得大气不敢出。   眼看下一刻老太监血溅当场,赵晟剑锋横转,剑背拍在老太监脸上。   那老太监本已像个人皮鬼灯笼,哪里受得住这个,顿时被抽翻在地,一口血吐出来,和着两颗牙。   赵晟还不罢休,拿剑当棒槌,接连打在老太监身上。   老太监闷不吭声,挨一下打就抽搐一下,渐渐地,动作越发不明显了。   御书房里钝器呼风声音许久不停歇,直到赵晟累了,把剑往旁边一扔:“罢了,朕不杀你,让你好好在先安殿看着,守着……”   “陛下,”老鬼趴在地上还有一口气,幽幽道,“老奴所做之事都有依据,贺泠对东宫的居心并非纯良,过不多久,陛下必会看到证据!”   御书房外,侍卫太监们寂静,房屋后院窗根一道矮小的身影静默站着,听了房间里的乱子,默不吭声转身走了。 第126章 契机   辰王薨逝一个月了。   他用无意义的自杀式冲锋, 为女儿博得一线生机。   面上,他谋逆之名没有坐实,赵晟似乎也为了天家颜面, 保留着皇兄“救护”太子、“守卫”信安百姓的好名声。   因此, 查抄辰王一党在暗地中进行。   边关危机暂解之后, 朝中又闹起了人人自危的风波。   李爻早预料到今日的局面。   他不希望避役司沦落为皇家弄权的酷吏机构, 早巴巴以探查四夷异动为由,将暗探们的重头部众分插到边域去了。而他自己赋闲在家,也算眼不见心不烦, 难得清净一回。   赵晟还惦记着要景平接手侍政阁那茬, 在朝上提过两次,群臣多是反对的。老头们私心里不希望坊市舆言握于后生之手,说贺大人年轻,与各国通商事务统筹起来已经牵扯太多精力, 再将侍政阁归于他管,怕他分身乏术、积劳成疾。   于是侍政阁群龙无首、无人担责, 于朝在野的流言蜚语一股脑往上报,让朝中乱上加乱。   最开始,景平听说皇上有意于将侍政阁交予他管, 第一时间想到的这狗皇帝意欲借此绊住晏初, 也有心拒绝。而后, 他细想皇上是个认定一件事就八头牛拉不回来的倔驴, 既然差事早晚有一天要落在他脑袋上, 他便开始考据侍政阁构成。   侍政阁中士农工商具有, 美其名曰广纳言论, 令诉求直达圣听,但若说话不用负责, 终会演变为有心之人排除异己的工具。   既然注定是刀锋,何不握在自己手里?   免得哪天矛头指向李爻。   想做这事,他需要一个契机。   时已入夏。   景平没有李爻闲在,他每日都忙,担心自己不在家时李爻情绪不佳,嘱咐两位老管家偷偷多看顾。   没两天,他又开心且惆怅地发现,李爻表现出来的状态比他预想得活泼太多。   他家晏初待不住。   是一刻不识闲啊。   李爻每日在王府闪转腾挪,或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不知倒腾什么秘密,或是新辟开花房重拾辣手摧花大业,甚至连仓库都被他撸胳膊挽袖子地亲自收拾过。   近几天,他醉心研究新菜谱呢。   然后这只洞庭湖的老麻雀终于有被风浪掀跟头的时候了——前天他差点把厨房炸了。闹得整个王府如临大敌,以为又被谁扔炸/弹袭击了。   更要命的是,李爻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   今儿早上景平出门上工,李爻特地追到门口送人上车。闹得景平明着开心、暗着激动,以为他舍不得自己,结果这货是来嘱咐人家给他带芝麻油的。   还指定要集市东头油铺子里的。   景平:……   跟想的不一样,但柴米油盐温馨,他乐得配合。   天色将晚,景平在工部跟陆缓敲定好下一批军/火商单,踏着夕阳出衙门口。   他不乘车,打算溜达到集市完成任务,可还没走出二十步,就听道旁马车上有人叫“贺大人”。   贺大人循声望,见那车子低调,掀帘的是个小厮。   小厮身后坐的是新任刑部尚书。   尚书大人在车内叉手行礼:“乔某送贺大人一程。”   景平心心念念买香油,有意不去,但看对方等他之意明显,还是上了车。   前任刑部尚书年前告老还乡了,不知那老家伙是否听到了风声,乱事爆发前急流勇退,很是明智。至少他现在暂且安生。   而这位新任的尚书大人名叫乔璞,本是刑部侍郎,是论资排辈提拔上来暂顶缺位的。   他上任之后,景平和李爻便没在朝中待,他与二人统共说过不足十句话。   马车往王府方向驶去,车帘遮了闹市喧嚣,马蹄声节奏轻快,不相熟的二人片刻无语。   “许久不见王爷,未知他还安好吗?”乔璞打破僵局。   景平:在家翻天呢……   “谢乔大人关心,尚好。”他答。   乔璞见他不想寒暄,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过去——帕子展开,呈出一小粒丸药。   景平眉心微缩,将之捻起来闻,惊而发现那是他留给赵岐的药,服下会激发五鄙散的毒性,令其暂时眼盲,暂掩锋芒,避开辰王与皇上的刀来枪往。   但阴差阳错,赵岐非但没服药,还闹了一堆更大的乱子。   按理说,这药该还在赵岐手上。   “乔大人此举何意,大人既然邀我单独说话,便有话直说吧。”景平淡然直白。   “三日之后大朝上,有人要参贺大人毒害大殿下,至于原因,贺大人能想明白。”   皇上与大皇子身体同时抱恙,宫里早就流言暗起,说有人意图毒害皇室,矛头多是指向辰王。   辰王曾经掌管三法司,三司的诸位最怕被牵扯连坐,“毒害皇嗣”的黑锅若是能甩到景平或康南王身上,他们便能彻底撇清这条嫌疑了。   “一直以来,乔某眼见王爷与贺大人的所为,钦佩不已,心知大人医术高明,不惧攀诬,能自证清白,”他说到这略一迟疑,“只是……康南王现在修养,若是此事扰了他的安宁……”   话没说完,乔璞陡而收声,说不下去了。   他见说前半句话时,景平只是面带公式化的笑意,给他个耳朵,被矛头所指也淡得像事不关己,可他刚将话锋转向康南王,对面年轻人眼神倏忽冷硬,晶亮的眼睛里仿佛飞出两把刀子,每把刀上清楚明白地写着——牵连康南王,我弄死你。   乔璞咽了咽,他已过不惑之年,让二十来岁的同僚一眼看得说不出话,自己都惊了。   “乔大人不必说这些,希望我做什么?”景平将杀气敛干净。   乔璞沉声道:“乔某虽在刑部任职,但从不是某人一党,只想好好当差,不愿裹进乱局中。”   景平暗笑:可你如今找上我,还不是裹进另一道乱局?   但他正愁挑事无从下手,敛下眼睛沉吟片刻,问道:“此药大人是何处得来的?”   “宫里。”乔璞道。   景平嘴角弯出一丝笑意,道:“大人的意思景平明白了、理会得,更多谢大人出言提点,”他挑开车帘见市集到了,“我从这里下车就好,还要去买些东西。三日之后朝堂上,大人静观热闹便是了。”   说罢,景平叫停车子,少年人似的蹦下去,站在街市口左右看看,分辨出李爻特指的铺子在哪,悠悠达达完成家里交代的任务去了。   乔璞坐在车里看他悠闲模样,不知他是沉得住气,还是不知道着急,心道:王爷那份没溜儿的大将风范,贺大人倒是都学了去。   这日晚饭,王府设了小家宴。   之前王府被炸,辰王专门让内侍庭挑选了武艺精湛的侍人拨来做家将护院。   后来辰王出事,那些人被李爻遣回去了。   他还记得常健的恳求。   上书禀明皇上,希望能召前线退下、身落残疾的兵将做家将。   于赵晟而言,只要李爻不提撂挑子不干,都不是大事,他想都没想就允了。   今日最后一批家将入府,常怀也在其中。   李爻身为东家,亲自下厨炒菜,和曾以命相托的弟兄们喝几杯酒。   常怀性子莽撞,中了奥单算计,后来结同心索填炮口,损了无数弟兄性命,再也没有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缺胳膊残腿,得前线工匠做了木腿,勉强可以走路,但手是如何都没有办法接了。   开宴前,李爻私问过他,待身体彻底养好,乐不乐意入朝谋个文职。常怀苦笑看着自己的假肢:“如今小人路走不好,笔更拿不动,若非是念着父亲年迈,实在觉得不如当场炸死得好。”   他锋芒尽褪。   拿敌军头骨磨碗的血性莽撞小将军终归是死了。   李爻知道他这心境一时半会缓不过来,想劝又自省难与他感同身受,实在站着说话不腰疼,暂不再多说。   散席之后,李爻洗去一身油烟味,在书房看了会儿书。   若放平时,景平早来抓他回屋喝药、行针、外加腻腻歪歪哄他休息。   今日居然没来。   回想那小子晚上回家时,未见有不妥……   李爻吹熄书房蜡烛,往景平屋里去。   房间起着支摘窗,窗口绕着股驱虫药香味,香烟在夜色里漫散开,被柔黄的灯光衬出轮廓,温馨静谧。   李爻压着气息从窗边往里看,见景平伏案提笔,便只静站片刻没打扰,转去找给景平驾车的小厮了。   那小厮正洗脚要睡下,见王爷亲自来,卷着的裤腿子不及放下,在木盆里立正得毕恭毕敬。   李爻笑话他:“府上没有睡前点名的规矩,你紧张什么?想问你今儿个接公子回来,路上有什么事?”   小厮据实相告:“公子出工部衙门打发小的先回,说要自己溜达几步去买调料,但没走多远就被人接上了车,小的看见是刑部新任的尚书大人接他。”   李爻听罢让他安生睡觉,独自溜达走了。   三日后,大朝会。   大皇子赵岐回到都城状况一直不佳。   他时常昏沉,每日能清醒不足两个时辰,醒时多是情绪激荡,莫名哭泣、更甚自残。   皇后身为他的生身嫡母,心疼得不行,三番四次恳求,皇上终于允了将赵岐接到宫里照顾。   赵晟子嗣不少,无奈大儿子之后一连好几个闺女,行二的皇子今年不过六七岁,由皇后养育,却不是嫡出。赵晟虽不至于眨眼的功夫蹬腿闭眼,但论及国本,除了赵岐似没有更适合的人选。   是以医治大皇子,成了南晋的大事。   皇后曾提出,张榜在坊间寻找高人,被几位朝臣反对——这不是明摆着昭告天下,宫中无能人吗?   近来内忧外患余波未平,怎能搬起石头砸脚?   “陛下,”吏部尚书出列道,“事急从权,贺大人医术高明,即便不再是太医,也可以能者多劳,不如请贺大人为大殿下费一番心血……”   他话未说完,大理寺卿出列打断他道:“陛下,微臣以为这事不妥。”   赵晟本也有此打算,没想到这提议在殿堂上还没转热乎,就被否了。   “为何?”他面带不悦,“朕本也有此意。”   大理寺卿出列正色道:“三法司近来收到密报,贺泠大人或有毒害皇子之意,”他迅速扫视一圈三法司的同僚,“臣私以为贺大人是坦荡君子,但密报已至,如洪汛宜舒,请陛下明察,也好还贺大人青白,避免往后遭人诟病。”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呈了上去。 第127章 自证   面对当殿指控, 景平皱眉垂目。   赵晟接信拆开看过,道:“近来这般朕见过很多,这回倒是有理有据, 所指细节充足, 密报人是谁?”   大理寺卿道:“回陛下, 近日三法司收到多封密报, 没有署名,臣等急议,本欲即刻奏予陛下, 又怕惊动……”他顿住。   不知是怕惊动景平还是康南王。   其实惊动谁都差不多, 言外之意是康南王即便赋闲在家,依旧耳聪目明。只因猜测无凭无据,当殿言说落人把柄,他才没说。   景平冷冷看他, 没表情地心里骂道:参都参了,脸皮早撕了, 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假惺惺。   赵晟见景平木讷站着,完全没有出言辩解的意思, 问道:“贺爱卿无话要说?”   景平行礼:“微臣确实曾留下丸药给大殿下, 想来那东西现已在三司大人们手上, 事已至此, 微臣无需辩解。劳请陛下着人将证据呈朝查验, 微臣才能清白。陛下也不会被人诟病有失公允。”   赵晟往龙椅里一靠:“证据何在?”   话说到这份上了, 三司总捕依言呈上个白瓷瓶。景平瞥眼看, 确定那是他当日留给赵岐的瓶子。   “验过没有?”赵晟问。   三法司既然当殿参人,自然准备万全。   “回陛下, 太医们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大理寺卿道。   此时得以上殿的太医,均是德高望重的老头儿。为首是太医院院使:“陛下,臣等查验过丸药,配方中没查出毒物。”   赵晟面露不悦,显然认为既然查明没有问题,何必还拿到殿上来浪费时间。   “但……”院使话锋一转,“老臣听闻宫中秘传羯族奇毒,无色无味。”   言外之意是景平在丸药内下了五弊散。   五弊散暗中流传,极少有人知道。   而那些知道之人,也不好将之公然在大朝上叫破。   “不必说这些,”赵晟打断他,“爱卿直说何意。”   “臣等无能,”院使正色下定论,“此物是否有毒,还得找人试过才知道。”   当殿找人试毒本身没什么,但后续会牵扯什么结果,不易控制,赵晟略有迟疑。   景平君子坦荡道:“陛下,微臣心中无愧,既然药是微臣给大殿下的,便由微臣来试。”   他说罢,请樊星将药给他,接瓶子掀盖,合眼细闻那药物,未察觉有不妥。   “陛下,”大理寺卿阻止道,“贺大人是我朝重臣,试毒之事,还是让侍膳太监来做吧。”   也对。   赵晟向樊星示意将侍膳的小太监传来。   “慢着!”殿外有人凛喝出声,惊了所有人。   景平只听声音便知是谁来了,又喜又惊,外加丁点不乐意:怎么还是牵扯他搅进来?   说话人沐在大殿高门的光暗交错里,朝服端仪,躬身叉手深施一礼:“微臣李爻不待通报,擅闯朝堂,请陛下恕罪。”   赵晟见是他来,挺高兴的,不与计较,立刻换上笑脸:“歇了几天,身体缓和些吗?”他招手让人上殿,“不必多礼。快来,赐座。”   李爻跨步进殿,一路前行,路过景平身侧,飞他一眼,用几如耳语的声音道:“翅膀硬了?”   眼神里除了责怪,还带着几分笑。满目柔和一晃而过,很快又只剩端肃了。   李爻当殿站定没有坐,再次躬身,垂眸道:“陛下,贺大人是我南晋正史,入朝以来未有错漏,如今被迫当殿自证清白,这般屈辱怎可凭白承受?”   话音落,他侧头甩给大理寺卿一个鄙夷,暗藏杀机。   李爻寻常与同僚玩笑多,正事少,可只这一眼,大理寺卿便被炸出满背的白毛汗。   无奈他已然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微臣没逼贺大人当殿自证,但三法司连续收到密报是事实,置若罔闻也说不过去。”   倒也是哈,收到连番密报,显然事情已经闹开了,淡化处理最后只会闹得更大。   赵晟面露难色:“这……”他和颜悦色跟李爻商量似的道,“晏初,要不朕还是传侍膳之人来吧。”   跟着,不等李爻再说话,向樊星使了眼色。   片刻功夫,侍膳小太监上殿。   他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站在景平面前,恭敬请他将药给自己。   景平暂没给他,问樊星道:“樊公公,为何是这位小公公来?”   樊星被问得一愣,反应一会儿才明白他是何意,答道:“哦,今日是他当值,便传了他来。”   景平俊眉轻挑,冷素的脸上露出丝笑模样,从容将药瓶里的小丸药悉数倒在掌心里,拨弄分成三份,将其中一份递给小太监:“公公请吧。”   小太监二话不说,将药服下,景平则服了另一份。   赵晟心有不解:“贺爱卿为何还要自己服?”   “陛下稍后便知,”景平答完,捧着第三份药,同樊星耳语。   二人当殿叨叨咕咕两三句,景平才提高音量:“公公若是信得过我,劳烦将这几粒药服下去,并不会伤身体。”他将药奉上。   樊星对景平、李爻二人印象颇好,一时不明深意,也持着对贺大人的信任,磕巴不打,将第三搓药吃了。   金殿上一时无人说话。   所有人等着看热闹。   李爻一双眼睛则黏在景平身上一样。   景平偷摸儿受用得意:晏初何曾这般“注视”过我?嘿嘿……   但他不忍对方担惊受怕,俏皮地跟人家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尽管放心。   赵晟一盏茶喝完,无事发生。   他很不开心地摆手,谴侍膳小太监下殿去,对大理寺卿道:“尔等以求公允为名,上殿参奏当朝大员,心里打得什么算……”   “盘”字还没说出来,那退到门口的侍膳小太监突然身子一晃,生生栽倒下去。   金殿上哗乱顿生。   “真的有毒!”   “可……可贺大人、樊公公怎么都没事?”   赵晟眼看众臣交头接耳,顿时回溯起被逼发罪己诏时的糟乱,他心底凭白爆出股火气,一巴掌拍在御案上,“啪嚓”一声,响得震天裂地:“都给朕住嘴!”   单论脑子皇上不傻,他总是犯糊涂纯因为耳根子软。   论此事因果,他已经从景平的系列应对中看出来了,景平早知是这般结果:   药若单给小太监服用,人一倒,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明清白;而若将药分两份,即便他服过没事,依旧可能被攀指提前服用了解药,所以他才拉上樊星这个不相干的,三人一起。   赵晟冷声问:“贺爱卿自刚才起便收放自如,是早知结果如此么?”   “回陛下,‘贺泠毒害大殿下之言论’微臣确实有所耳闻。”景平不否认。   刑部尚书的胆子立刻提到嗓子眼,一张嘴就要蹦出来了——你终归是要当殿卖了我么?   他没来及张嘴,便听景平继续道:“微臣心思野,时常总爱逛个调料铺子、花草坊市,前几日在街市上听百姓议论,说微臣给大殿下请脉施针,是别有所图。今日在朝上才不太慌乱,”他看了李爻一眼,“微臣本欲息事宁人,但此事细想,那那检举密信铺天盖地,是有心之人的有心招惹,一计不成定再出一计,退避只会招来得寸进尺。臣委屈事小,被人诬陷成功,牵累康南王事大。恶人为一己私利,以大殿下的安危攀扯陛下重信之臣,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说话气定神闲,暗藏机锋,走到那小太监身边游刃蹲下,摸对方脉搏,向太医院院使道:“不知刘大人带了银针没有?”   院使知道这里缠着明争暗斗。眼下最好论事不论人,把屁股坐在中线上。   他道:“有的,就在殿门口侍卫手中。”   景平接过针囊,当众飞快给小太监下针,最后一针落下片刻,那小太监猛抽几下,头一歪,呕出口黑脓,跟着当殿哇哇大吐,味道酸臭无比。   “小公公的命保住了,休养几日就会好的,”景平看向大理寺卿,“方才他若将整瓶药服下,便是神仙难救。”   赵晟坐不住了,沉着脸一指景平:“你说,把话都给朕说清楚,到底什么玄机?为何你与樊星都没事?这毒你眨眼便解,必然知道因果。”   景平收好银针,交还给太医,没卖关子:“微臣当初给大殿下诊脉,发现他目内亢奋、肝火上炎导致头痛,就给他开了缓解药物,内有两味药材名为甘螺丝子和归兰星草,寻常情况下味甘性平,只是不能与桃仁和虾同服,”他问太医院院使,“刘大人,我没有危言耸听吧?”   院使躬身:“陛下,贺大人所言属实,”他自罪,“这两味药材太罕见,且药食同服,量大才会生毒,是臣疏忽了。”   “疏忽?”赵晟脾气上头,“一个疏忽险些令人送命!”   今日早膳里,既有桃仁又有虾。御膳食谱要配合皇上的日常用药,常常提前数日便会定下。   明显处心积虑。   景平继续道:“大理寺本已确定药物无毒,依然要当殿试毒才罢休,此举深意昭然若揭。臣无害人之心,可偏偏,”他悲叹一声,“有心之人不允,处心积虑要无辜之人以命相赔,来坐实微臣毒害大殿下之名……”   所谓有心之人是谁,没有指名道姓。   “所以……你开始才想亲自服药自证?”   景平没说话,躬身行礼好久没起来,看身影都让人觉得委屈。   樊星适时搭话:“陛下,方才贺大人确实低声问奴才,今日有没有吃过桃仁和虾、陛下的早膳里是否有此二物。”   赵晟听得眉毛倒竖,指着大理寺卿的鼻子:“你……大胆!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以为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自己就干净了?朕欲平稳朝纲,想对你们网开一面,你们……珠胎暗结,一点不消停!”   大理寺卿“扑通”跪地,狂呼“冤枉”。   赵晟不理他,凛声道:“苏卿!”   左相苏禾出列道:“老臣在。”   “三法司这般易受蛊惑,怎可继续维系法纪纲常?他们与旧主暗中做下的事情一件件给朕好好查!此局完整,从密报到御膳、再到那易被忽略的药食相克细节,绝不是一人所为!把涉事之人全都给朕揪出来,一个不姑息!”赵晟咬牙切齿,本来已经平整的五官,激怒之下又在哆嗦,眼角打斜,嘴也有点歪。   苏禾领命。   赵晟靠在龙椅上定神片刻,缓出几口气,眼眸飘晃,突然看向李爻:“晏初,你今日入宫,又是为何,是听到风声专门跑进宫护你府上的人?还是担心贺卿手段过于轻柔?”   言外之意是——你是否想借机,铲除异己?   李爻淡然看着赵晟:你脑子又抽了?   他可以寻旁的借口,但他了解赵晟。皇上很主观,这么问了,就会用千万条现实来佐证他的推断,一旦发现疑点,便没完没了。   更何况,他确是因为景平才入宫。抛开担心,他还看出了臭小子的‘狼子野心’,眼下正好顺势推他一把。   “回陛下,臣确是担心景平被诸位大人别有用心地‘欺负’,才来护犊子的。” 第128章 活埋   此话一出, 大多人出乎预料。从此往后,康南王恣意风流的名声后,又要加上护犊子一条了。   “哦?”赵晟皮笑肉不笑, 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刚刚面瘫过, “晏初休闲在家听闻家国大事, 耳聪目明比朕更胜。”   李爻心里唾弃他阴阳怪气, 面上刻谨守礼,顺着景平一带而过的因果凿补:“陛下,微臣的疑思是从坊间听来的。”   他避开赵晟浑黄的死鱼眼投来的审视, 继续慢悠悠道:“微臣素来嘴馋, 蒙陛下洪恩,臣近日得空去街上寻好吃的。昨日在茶馆小坐,听百姓闲聊,才知贺泠大人如今是百姓们吹论的红人。本来多是闲聊之语, 臣未放在心上,直到听闻有人鄙夷道‘你们懂个屁’!”   他一直持着重臣稳当叙事的腔调, 最后几个字抽冷子转音,把身边几个老头吓一跳。   细品——王爷在大殿之上口出秽言,短短几字, 满是老茶客天老大我老二的愤世嫉俗, 挺好笑。惹得老头儿们想笑不敢笑。   李爻咳嗽一声, 酝酿着情绪, 连口音、表情都市井起来:“那人还说‘老子从侍政阁听来的消息可还热乎儿的, 如今天下看似太平, 其实暗流涌动, 我大晋刚刚避过一场滔天大祸,有人要将未尽散的祸水余波, 引到那贺泠身上去’”,话到此告一段落,李爻变回正常模样,“臣当时未当回事,回府越琢磨越不对,夙夜难眠,好不容易迷糊着了却梦见景平当殿被千夫所指……实在不放心,紧赶慢赶地来了,没想到……”   话不用说全,他皱眉笑了,那意思明摆着是——果然有人欺负他。   这话透给赵晟的信息不少。   “好啊,贺爱卿从坊间听了传闻,你也是。侍政阁的本意是广纳众言,短短数月已经变成百姓以讹传讹的喇叭筒?!”赵晟声音里带着怒意。   景平不屑得看皇上那张命不久矣的苦瓜脸,目光一直落在李爻身上。   他早想将侍政阁的隐患铲平,方才明里暗里把矛头往侍政阁引,但赵晟在气头上,脑子跟不上。反而李爻,不知从何时看出他剑指侍政阁,两句话帮他把靶子扶正了。   景平顺势接茬:“这些话从侍政阁反传回坊间并不奇怪,请陛下龙体为重,息怒。”   赵晟道:“何意?”   景平未答,一直闷不吭声的尚书令出列把话题接下了:“陛下,老臣有话要说,”他清了清嗓子,“侍政阁秉持广纳众听的初衷,导致侍政员言论不用负责。但凡人皆有凡心,以商贾为例,得为民声出口等于有了无形的牟利特权,手握特权必要将其广而告之。以夸大危耸之词树立权威很正常,但长此往后,必将言论混乱、人心惶惶,浑水好摸鱼。”   这样的后果,多数朝臣已经想到了,皇上高坐庙堂,反应得慢些。   尚书令是根在油锅中炸至金黄的老油条,话点到即止,他轮调一转缓言道:“自万民谏出现后,尚书台整理归纳无署名谏言力不从心。截至昨晚,参奏贺大人用心深沉、有谋害大殿下之心的密报已不下二十封,却均捕风捉影、经不起推敲……老臣本想不可理喻之事,不该招陛下心烦。未料到一时迟疑,就闹出别有用心的诬告,若非是贺大人沉稳,应对得宜,怕是要凭白蒙冤,令我朝折损人才了。”   他成功在赵晟的火气上浇了一瓢油。   赵晟眉毛倒竖,正欲发作喝骂三法司操控坊间舆言,针对信臣……   “陛下,”景平突然撩袍“咕咚”跪下了,表情像要给皇上哭丧似的,“微臣有事相求。”   赵晟眉头简直能夹死苍蝇。   景平对他向来持礼冷淡,今儿破天荒当殿下跪,想来是憋屈极了。   “朕知道你受委屈了,定给你一个说法。”   景平哀声道:“微臣不要说法,只盼陛下能让微臣辞去晋正史一职,往后安心研究医术,做个大夫为……”   “胡闹!”话未说完,赵晟凛声打断,点指景平,那竹报平安的腰佩被他握在手里,长绦子摔得四下咣当,“你跟你太师叔什么毛病,不痛快就撂挑子不干是师承的吗?当朕的朝堂是过家家呢!”   他呵斥着景平看李爻,寻思这小子挂念他太师叔,听闻事情牵扯李爻,再胡撸两下就会安生了。   谁知景平不吃他这套:“微臣想辞官,正是为了王爷,更是为了陛下。”   赵晟看看他,又看看李爻。   景平不给他接话的时间,继续自顾自把话说开:“微臣家世青白也不算青白,得太师叔救命,又得陛下信任才平步青云,终归难做到生不侥福,无论心思如何清澈,在旁人眼中必然难以‘躬身做纯臣’,所以臣当激流勇退,不变成任人狙射的靶子,伤及太师叔,更损了陛下圣名。”   言外之意很明白——针对我的都是冲着我太师叔去的。   “王爷为我南晋殚精竭虑,不该凭白招惹闲事损名声、废心力,更不该因微臣被身边亲近之人攀扯猜忌。”   李爻站一边听得暗笑:   可真是太会说话了,字字句句指桑骂槐,敲打赵晟的虚情假意。   看来担心他倒是多余。   哼,早知道不来了,现在跟棒槌似的杵在这……闹不好消停日子都要祭了。   赵晟闷坐片刻:“罢了,有些事朕本不乐意在朝上提,但一味纵容宽忍终归让人觉得朕好拿捏……”他冷眼看大理寺卿,“朕问你,大费周折当殿演这一出到底意欲何为?”   赵晟再废物,也是人王帝主,加之他近来脑子不灵光,时而喜怒无常,大伙儿都怕他下一刻便要蹦起来砍人。   大理寺卿心知大势灰飞烟灭,眼下可能是唯一拼得从轻发落的机会。   他不敢再提辰王,顺着景平的意思,把抱在怀里的脏水泼向另一个方向:“回陛下,是……先安殿的廖必公公,笃信贺大人搅闹朝纲、居心叵测,想让陛下看清他的……他的……”他磕巴,“狼子野心”几个字没敢说出来,“廖公还说康南王也不得不防,微臣见他言之凿凿……心道二位大人若是君子坦荡,必不畏此遭……才……才……”   他不敢再说,伏地连连叩头:“请陛下明查、恕罪”!   言辞中漏洞百出,但——   廖必一直在先安殿,得皇上称一声“阿公”,便得了德高望重;不知五弊散的激发原理,安排药食相克来诬陷景平,合情合理。   赵晟一下想起老太监在御书房挨揍之后,咬牙切齿的那句“会让陛下看到贺泠的居心不良”。   时至此时,老太监的执念已由忠于先帝变为证明自己没错。   目标指向之人,看似景平,深想还是李爻。   在老太监看来,李家的二臣之名是刻在骨血里、无论如何洗不掉的。   “岂有此理,晏初为国如此,真要他把命填了才行吗!”赵晟拍案而起。   景平跪在地上掀眼皮,甭管赵晟此话几分真心,几分刁买人心,总归不难听。   “樊星,”赵晟耷拉着脸,话音平淡,“传朕旨意,既然廖必对先帝忠心,便让他在先安殿永远陪着先帝牌位。”   樊星没听懂似的看着赵晟。   赵晟瞥他一眼,没发火,继续道:“他不配居于殿里,西院给他择一块地方,直接葬了吧。”   直接葬了……   是要活埋生祭。   “至于你……”赵晟眼波一转,看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吓得不敢继续说话——没因辰王被牵涉连坐,反倒自己跳进火坑,把自己烧了个干净。   我是蠢啊,然后蠢死了。   死了算了。   可皇上不想让他死了算了:“你既然称他‘廖公’对其言听计从,他死之前,朕便将你赐给他做义子,赶着他还有气,去行完认父礼节,之后净身子承父业,在先安殿侍奉先帝和你义父吧。”   还不如死了呢!   大理寺卿瘫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生怕喊出“陛下饶命”会招致更加悲惨的下场。   他被御前侍卫拖下殿去时,浑浑噩噩不知在想什么。   皇上安置完廖必父子的归处,见景平还在地上跪着,瞥向他眼角一跳:出气了?起来吧。   李爻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向皇上拱手,两步到景平身边,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起来!成什么样子?”   景平捂着脑袋站起来,委屈巴巴。   “陛下息怒,这孩子打小是驴脾气,性子上来,倔得要死。”李爻向赵晟赔礼。   尚书令在一旁道:“陛下,老臣还有话未说完。”   赵晟示意他说。   “前些日子陛下想将侍政阁交予贺大人,诸多因果……没成,侍政阁至今落于尚书台暂管,缺乏良方管理,尚书台的官员们分身乏术,日日甄别密信到深夜,看得多是无用言论,耗损时间精力依旧出了这般事,为免往后依旧如此,不如请贺大人代劳,将侍政阁的规矩整顿一二,才能成方圆。也正好让那别有用心之人看清陛下对贺大人的重信。”   侍政阁是皇上拍脑门子想出来的机构,尚书台管多了僭越,不管又恐招致更大祸端,尚书令早想把这个雷踹出去,无奈总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官横插一杠。   今儿可算逮着个机会,把雷扔出去一半——先拟制度,再彻底脱手。   正中景平下怀。   于是,差事被他面上别扭,心里欢喜地接下了。   闹这一出,下朝已过晌午。   夏日的云彩说来就来,淅淅沥沥下了雨。   景平自己有车,依旧要蹭王爷的。   李爻任由他跟屁虫似的上车落帘子,才漫不经心地埋汰道:“贺大人贵人事忙,要跟我这个闲人回府去吗?”   景平不用扮演憋气窝火、受委屈的模样了,“嘿嘿”一乐:“今天被气得脑袋冒烟,头痛得紧,我要告假在家躲两天懒。”   李爻意味深长地横他一眼。   “你……你真的做梦了么?你是担心我才来殿上的?”景平酷爱明知故问。   “嗯,担心你。”李爻话音儿拖得长,语调朦胧出专门说甜言蜜语给对方听的刻意。   他顿了顿,又笑骂道:“你写了铺天盖地的密信检举自己,我若不来,你准备如何?”   景平舔了舔嘴唇,假惺惺地装可怜道:“被他们欺负着息事宁人。”   “少来,”李爻在他脑门上一戳,“侍政阁你志在必得,真以为我不说话,是看不明白你的心思么?”   “富贵险中求。”景平摇头晃脑。   李爻不想理他了,觉得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是纵容他嚣张的气焰,大殿上扇他那巴掌下手太轻了。   景平心情好,偏缠着他问:“你怎知我密报自己?”   “掐指一算。”李爻胡说八道。   三天前他窥见了端倪,以他在朝中的根基想要明因果,并不很难:“真要告假?你是不是……”   “啊?”景平打断他,往他怀里一扑,瞪着一对儿晶亮的眼睛,纯良得人畜无害,“在家陪你呀。”   李爻见他还不说实话,有心扇他,没舍得,猝不及防扯开他衣襟——果然见他胸前好几处晶亮的钢钉钳在肉里。   景平“哎呦”一声,小媳妇似的扭身拢衣裳:“想我了?回府再伺候你。”   “贺景平!”   李爻没心情跟他逗了:“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到底什么后果?”   李爻上殿找人,还有另一个原因。   天没亮时他迷迷糊糊醒了,见景平更衣上朝前似乎在身上埋了针。但景平动作太娴熟,李爻并没看清。联系近三天得知的因果,他又放心不下。   景平一直为他以身试毒,给太子的药也是激发五弊散毒性的,樊星好人一个吃了没事,景平却并不一定。   这般想来景平告假别有深意。 第129章 恨吗   景平见李爻真急了, 一把搂了人家,拿脑袋在对方脖子边上蹭。   李爻让他蹭得痒,很快就绷不住脸了, 转念想:我不是跟他生气呢么?   进退两难, 倒把自己僵住了。   其实景平并非死活不肯说, 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精准的后果, 他只是算计剂量,确定后果不会太严重,便做好保全, 以身犯险。   他必须将侍政阁拿在手里。   前些时候, 他想把赵晟从皇位上拽下来,推李爻上去。   然后他发现李爻受不住。   至少现在不行——李爻没办法背弃祖辈的心血。   所以他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一步步地翻天、保护他。   皇宫离王府不远,马车停稳时,雨大了些。   景平掀帘蹦下车, 接过小厮手里的伞,转身要扶他的晏初。   明暗迅速变换, 他眼睛蓦地花了下,人跟着定住了。   李爻立刻察觉不对劲,搭他的手臂借势下车, 低声问:“怎么了?”   朝夕相处必然瞒不住, 索性借势耍赖。景平没脸没皮地反抓李爻手腕:“眼睛有点模糊, 哎哟, 你扶我一把。”   李爻端详他, 见他眼睛像被光刺激了, 含着一层朦胧雾气。   景平提过, 皇上父子中的毒是乱心神的,往脑袋上窜。想来景平给赵岐激发毒性的药, 是针对这点。   李爻没动声色,接过伞,在景平腰里一搂:“进去再说。”   二人快步进院子了。   吃过午饭,李爻照顾景平回屋。   饭桌上他就看出景平眼睛确实不好了,几次夹不准菜,似一时看得清,一时看不清。   房门掩好,李爻扶他在床边坐:“眼睛疼吗?还是有别的不舒服?”   景平倚着床柱,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愣是歪出一副姣花照水的虚弱模样,不答反问:“你下午还出去吗?”   潜台词明摆着是陪陪我呗。   李爻瞥这小混蛋:“今儿皇上被气糊涂了,还没想起我来,我自然是要在家……”他也到床边坐,“陪你。”   景平美死了,又要往人家身上扑。   被李爻一把按住。   “消停会儿,说得好听是陪你,”李爻冷脸看他,“说难听是监视你,”他随手把景平外氅、外衣扒了,跟着要帮他脱鞋,“你给我好好睡觉。”   这如何使得!   景平赶快把脚收回来,自行脱鞋上床:“鞋能自己脱,你帮我个别的事,”他舔了舔嘴唇,“帮我把针下了,我眼花。”   李爻反而犹豫了,针能阻碍毒性,现在下针,岂非是让毒性肆虐?   “没事的,毒量不重,跟泄洪一样,早点撤坝散得快。”   倒也有理。   李爻抬眼看景平,见那臭小子面对他坐着,满怀期待地等他帮忙宽衣解带,暗戳戳地发/浪、明晃晃地勾引,就差喊一句:死鬼快来。   李爻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冷哼着想:刚才车上你不是挺“矜持”么?饱暖思淫/欲,欠让你种地。   他两把抽开景平中衣腰带,几下把针下了,动作半点不旖旎,活如拔院子里的草。   景平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放躺下了,跟着怀里一暖,衣服都拢好了。   一套行动表意很明确。   但景平是景平啊。   在太师叔上梁不正的多年熏陶下,脸皮已经堪比城墙,挫而不馁,眼不聚焦丝毫不影响发挥,手爪子一通划拉,抓住李爻手腕就好比洋辣子勾住树皮,攀着人家的腰直接往怀里带。   只无奈眼神不济,力道拿不准。   李爻让他一把拽得失了重心,须臾间,抽手撑在小流氓耳侧,才没砸他身上:“别闹,”咫尺间他见景平目光恍惚,“你的眼睛……”   高手过招怎么能分神呢?心不在焉眨眼的功夫,又被景平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裹住了。   那臭小子抱人就势一滚,终于所愿半偿,趴在李爻胸口上:“外面下雨了,还看不清,我心慌。”   他素白的中衣敞乱,头发披散,几捋发丝乱了,半挡着飘忽的小眼神,惹得李爻心里一柔。   李爻只得拢好他头发,哄道:“陪着你呢,不走。”   “晏初,”景平腻腻歪歪地小声叫,摸索着将李爻的手从自己脸上摘下来,“你帮帮我。”   他牵起李爻左手贴在嘴边亲了亲,而后按住了轻压在枕边。   李爻手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依然小心翼翼,怕它被误伤。   李爻当然明白“帮帮我”指什么,嗔笑骂他:“死缠烂打的泼皮伎俩哪儿学来的?都要瞎了还想耍流氓,老实睡……”   “一会儿”没说出来,就被吻住了。   小流氓听声辨位,无师自通,位置找得精准。   李爻甚至怀疑他眼神不好是装蒜。   “活动活动,”景平在吻的间隙里轻声道,“毒性散得快。”   李爻:……   绝对!是借题发挥!   但他就是这么没出息,每次都任由。   景平嘴上求帮忙,行为可一点没比往常收敛。   更甚,他眼睛模糊,手便摸摸索索,从李爻的脸颊轮廓描起,左手小指打着夹板,轻重不自如,比往常透出种难以形容的勾引。   这种隐匿的刺激,让景平格外来劲。   李爻本来没打算睡午觉,最后被闹得筋疲力尽,得景平抱着,沉稳睡了好一大觉。   转醒时雨更大了,景平已经醒了,抱着他,目光发散地瞪着床帐顶,不知在想什么。   “一点也看不见了么?”李爻撑起身子。   衣裳垂落,他见自己一身斑驳——疯小子,简直小野狗。   景平摸索着搂他,抬手晃在自己眼前:“还有光感,能看出个影儿,瞎两天也好,在家静静心。”   这话让李爻想起他在朝上的处心积虑,景平的变化惹得他心口发酸。   他藏着个问题从不曾问,今日终于闷不住了。   “跟我说句实话,你恨赵家吗?”李爻问。   景平鼻息一顿,合了眼睛。   李爻不催,只是等。   “恨。”好一会儿,景平淡淡地甩出一个字。   “但我知道你承受不起,”语调平静,“所以我愿意跟你走,可如今他不让你走……”   李爻暗暗握了握拳,坐起来将人搂进怀里:“很快就能走了。”   景平苦笑,表情难掩悲凉,他不喜欢李爻在大事上拿他当小孩子哄,也不忍心挑破不知何时到来的幻念。   可好不容易话说到这份上,他还是狠下心肠:“今天赵晟在朝上看似给足你面子,其实不过是为他自己罢了。”   李爻何尝不知道?   更甚赵晟用景平威胁他。   他可以偷偷带景平走,但率土之滨,要东躲西藏一辈子么?   又或是……远离故土?   话题苦涩,他不想跟景平剖开揉碎。   这份心思像凶兽面对伤口和绝境,舔伤、筹谋总要独自面对,不希望被任何同伴看见,多亲密的都不行。   他下意识希望在景平面前永远云淡风轻,独领风骚。   “伤筋动骨……你也将那破圈摘下来了,晏初。”   声声字字,敲在李爻心上,景平不贴心了,偏要跟他掰扯。在景平看来,李爻对已故家人有几近疯狂的执念,他正在被执念吞噬。   他不能看他因此粉身碎骨。   “你脱开手腕上的束缚,怎么就不能打开心里的枷呢?他们那么待你……你也说过,爷爷要的是不负苍生,从没说让你不负赵晟一人。你到底在守着什么……”   “够了!”   李爻猛坐起来,从未有过的冷冽——他和心上人的山水田园在重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变成个美丽的梦幻泡泡,越飞越远。   他够不到捞不住,想一跃而起,却被无数双手生拉硬拽住。   他低头看见赵晟、看见苍生万民、甚至看见爷爷、爹娘……   他突然鼻子发酸,眼窝也发酸——一人困死也就罢了,难道要拉着景平一起吗?   这感觉太久没经历,让他愣了。   几乎同时,心肺间如刀剌钢磨的感觉卷土重来,一阵翻腾之后,有股闷热猝不及防往上窜。   李爻暗道不好。   须臾间他念着景平看不见,下意识怕动静大了吓到他,泛到嘴边的腥热被他咽回去半口,另外半口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无声地落了满襟。   眼泪也描着脸颊滑落下来。   于李爻而言,损点血习以为常,那滴眼泪反而让他受了莫大的惊吓。   镯子的真相被戳破后,他都未掉半滴泪。   自那以后积压的憋屈今天终于被景平一句话戳爆了。   多年不曾有过的情绪失控让他慌乱,他想落荒而逃。   强稳住气息,向景平道“我去倒水”,跟着拢齐衣裳,仓惶下地。   门“咣当”一声关上。   景平呆愣了:屋里有水啊……   他看不见,但他听出李爻鼻息乱、气息也不稳。   他在床上摸索——碰到几点洇湿的水痕。   晏初他……哭了吗?   景平慌了。   想立刻冲出去找李爻。   跟着他又强迫自己冷静。   李爻不是毛头小孩,既然躲出去,就是不想被看见狼狈,哪怕他现在想看也看不见。   景平起身穿衣,妄想用有条不紊的动作让心绪镇定。   可他的手不争气,止不住在抖。   他觉得他在欺负李爻。   但他不想他一辈子被不值的忠义束缚。   更甚,自从信安城乱之后,他察觉李爻脉象中压着郁气,那是憋闷、委屈与一贯的坚守在抗衡对峙,久而不散,必成大患。   景平才趁眼下的片点闲时,别有用心地没事找事。   只是李爻的反应出乎了他的预料,他想等李爻回来,可多等分毫都是酷刑。   他一刻也不能再忍,摸摸索索站起来往门口挪,几步的路先被桌腿绊,后被屏风磕。   不禁感叹:盲人不好当。   正不惧艰险呢,门轻响一声开了。   “我不是说了去倒水,”李爻进门,语调带着责怪,“你下来做什么,尿急吗?呦呵,衣裳穿得挺规整,我看看系错扣没。”   听声音又恢复如常了。   李爻把什么东西放在桌上,回身扶景平手肘,拉他到桌边坐下。   跟着水声响起,温热的手巾擦过景平的脸。   “晏初……”景平把住李爻的手,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大概是挫败。   他希望李爻在他面前、甚至在他怀里把憋闷全发泄出来。   可当初事发突然,那人都那么淡定,而今更不大可能了,对方那死撑到底的臭毛病让人厌,又让人疼。   “嗯?”李爻随意应。   只能凑一双好手的二人现在还有一个眼神不好。   “刚刚你……”景平的手碰到李爻手臂,心中打了个激灵——李爻衣裳料子变了,他不合时宜地着急出去是为了换衣裳?   衣裳脏成什么样要他那般仓惶去换?   景平大骇,手忙脚乱摸他的脉。   “你到底怎么了!干什么要躲出去?!”   李爻看他那双茫然无神的眼睛里填满了惊恐、焦急,知道他太聪明,还是没瞒住:“你看不清,我怕吓着你,不过现在舒服多了,”他终归没提‘血’和“泪”,叹息一声:“你的意思我明白,当初我也这么跟你说过,可眼下……我心里乱,你让我捋一捋。”   他是怎么都不会提赵晟的威胁。   他抚过景平发鬓,在对方额头亲了亲,手指轻轻刷过睫毛。   太温柔。   景平彻底投降了:好吧,不提……   他摸着李爻的脉象的确轻盈不少,搂了他的腰,耳朵正好贴在对方胸前,听见心跳声沉稳有力。   他借题发挥地找事,本意是让李爻发发脾气,哪怕跟他吼两嗓子都好,没想到自己威力巨大,两句话勾出李爻压在肺腑里的淤血。   塞翁失马也不妨碍景平心疼。   李爻任他抱一会儿:“腰酸,这姿势有点累。”他笑着把景平扶起来,见对方垂着眼睛乖顺得很,没了刚才挑事的刺头模样,问道,“你这眼睛需要用药么,又或者是怎么治一治?”   “不用,多喝水就行,”景平抬起那双只有光感的眼,纯良无害地一笑,“还得劳烦你陪我多运动运动。”   ……   滚。   想运动院子里打拳去。   李爻没来及骂,外面先有人开腔了:“王爷在屋里吗,城西出事了。”   听声音是常怀。   他端正站在门口,战场上下来的人,残破成什么模样也自有股威然凛意,见李爻开门躬身行礼:“王爷,辰王府被围了。”   李爻脸色一沉:皇上终归是要斩草除根么?   “圣上的意思?”   常怀眨了眨眼,忙解释道:“哦,是卑职话没说清,王爷恕罪,”他顿挫少时解释道,“是不知从哪来的人,将辰王府围得水泄不通,金吾卫去镇压,发现‘暴民’里有寻常百姓,暂不知因果,没敢惊动陛下,念着您在都城,来请个令。”   如今人尽皆知,掌武令在李爻手里,加之他本是右相之职,持有九个半枚的梼杌符。   “辰王府的人呢?”李爻问。   常怀挠了挠脑袋:“静悄悄的,没见有人出来。”   依着蓉辉的性子,不该这么安静啊。   李爻快步回屋对景平柔声道:“我得去看看,你老实在家待着。” 第130章 执黑   老天爷给了李爻一点怜惜, 他出门时,雨丝丝络络随风斜舞,几近停了。   辰王府附近, 未见骚乱, 先闻乱声。   金吾卫调来了军中斥候, 正在喊话。   能做斥候的多声如擂鼓, 一副肉嗓子敞开便似狮子吼,可眼下有扩音筒的帮衬,喊声依旧被暴/民的呜呜嚷嚷掩盖, 李爻仔细分辨也没听清他喊什么。   好在尚能对话, 事情该没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   这个念头刚刚腾起,前面突然一阵大乱。   李爻:……不消停。   事情闹成这样,好人家早关门闭户了,李爻街市纵马, 眨眼的功夫已到乱局外围。   大将军是排兵布阵的行家里手,见老百姓已将辰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开始冲撞向大门口,看似乱哄哄一团其实暗藏玄机——王府的出入口均被堵得严实,同时又有专人守着街巷口。   俨然早有撤离预谋。   只要关键人能趁乱跑进窄巷, 官军便很难拨开乱民只追一人。   李爻展目看, 见金吾卫的右卫将军正在焦头烂额, 没有上令, 他不敢向百姓施展强硬手段, 只得边让盾兵防御, 边试图讲理。   李爻摘下腰牌, 递给近前一名小士官道:“传令分派兄弟在所有小巷的分叉口埋伏,起糟乱时都机灵着点, 可着眼神不慌、冒贼光的抓。”   士官见康南王,得了主心骨,道一声“得令”,跑远了。   李爻安排好后手,问身边官阶最大的威卫将军:“怎么回事?”   威卫将军近前行礼:“回王爷,他们说辰王毁了他们的信仰,要砸辰王府。”   还是离火教。   依旧有人以此做文章。   他思虑片刻,脱蹬一跃上墙。   信众们再如何鬼迷心窍也是普通百姓,只要找出混迹其中的挑头人,便能杀鸡儆猴。   死到临头那一刻,人多是害怕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出现暴/乱,王府周围少说千人,内里不乏老人幼子,一旦推搡摔倒,便会死伤。   李爻在墙头看过大概,沿着房脊,几个起落上了辰王府大门轴顶。稳步站定,如履平地。   他来得急,衣裳还是居家常服,头发用根带子随意低绑着,临风长身而立,衣袂飘摇,银发飞舞,谪仙降世一般。   只是仙人身上杀伐气略重,不怒自威地扫视过门前众人。   乱民猝不及防,注意力被凭空出现的天仙吸引,片刻开始有人念叨“王爷”、“是康南王来了”。   杂乱吵闹声小了很多。   李爻向脚边斥候凛声道:“叫他们带头的出来说话。”跟着,冲人群中一个庄稼汉子伸手一指。   万众瞩目,王爷居高独点一人,压迫感太强了。   所有人都看向李爻所指之人。   斥候适时大声道:“康南王在此,有何诉求,上前来说!”   那人目光中一闪而过的诧异。不明白李爻如何看出他的与众不同。   几乎同时,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着马蹄响迅速迫近。   又来了官军。   街市四面八方被彻底围住。   李爻登高看得远,见领头的是内侍庭禁卫总管铎戌和禁军上将。   显然,那二人也看见他了。   铎戌在鄯庸关被先安殿的老太监算计,丢失政令,回到都城赵晟没跟他计较。   他向李爻遥遥行礼,而后二话不说,尖声大喝:“暴/民乱社稷,全都拿下!死活不论!”   一句话像炮/弹轰在水里。   人浪翻涌,大乱顿时重掀。   没人愿意死活不论,本已控制住的事态急转直下。老百姓们吓坏了,四散奔逃,推搡拉扯,眨眼的功夫,李爻眼皮子底下已有四五人被挤倒。   李爻暴怒撞头,可眼下通天的嗓门也喊不出两米远。   他向右卫将军大吼:“带人护住老幼!”话音落,腾身而起,在廊檐上飒踏而过,一路去追刚才的“庄稼汉子”。   那人果然不同于寻常乱民,毫不犹豫夺路而逃,趁乱拐进小巷子,却不穿巷而出,轻车熟路拐进小院,闪身进屋。   李爻看得清清楚楚,自墙上跃下,脚步轻盈,也推门跟进去。   门打开的瞬间,寒光扑面而来。   李爻心有防备,侧身躲过,刀锋惊掠之下银发飞扬。庄稼汉一刀劈空不罢休,晃眼看见李爻左手缠着绷带,专向他左侧进攻。   招式凌厉,不是俗手。   但寻常武人怎能敌过尸山血海中炼出的将军。   李爻面色随意,右手角度刁钻,一招扣住对方手腕,巧劲一扭,带得那人直臂丢刀,同时他猛抬膝盖——   “嗷——”一声惨嚎,庄稼汉手肘被李爻一膝顶折,反向打出个弧度。   他疼得冷汗直流:“官军怎可对劳苦百姓下手!”   李爻拽着他的手端详,笑道:“哥们儿整日下地劳作,这手可白细得很,有何驻颜秘术,不如告诉我。卖出好价钱咱俩平分,如何?”   他还有闲心消遣对方,玩笑一句之后,脸色骤冷。   “你受何人指使老实交代,否则让你知道什么叫‘只要肯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那人猛喘两口,死鱼眼盯视李爻须臾,眼神陡然凛寒。   李爻左手好得差不多了,出手如电,一把卡住对方脖子将人狠抵在墙上,右手扣住敌人下颌一带,那人登时颌骨脱臼,嘴合不上了。他臼齿后面有个乌黑的洞,藏于齿间的剧毒蜡封已经被启开。   千钧之际,自戕被李爻打断。   眼下他胳膊断了,嘴也合不上,眼睛冒火,“呵呵”地咆哮,想咬人都不成。   正这时,刚替李爻传令的小士官带人闯进屋里。   他安排得宜,转回来交腰牌,正好看见李爻飞檐走壁,赶快带人来支援。   “来得正好,把他嘴里的东西抠出来,此人是重犯,仔细看管,莫让死了,”李爻笑着接过小士官还来的腰牌,在他手臂一拍,“挺机灵的。”   李爻追人的功夫,王府门前乱象已渐平息。街巷口果然劫住许多暗中挑头之人。   可待李爻回到王府门前,却见另一番景象——   禁军再如何被戍边军看不起,也是官军。真对老百姓下手,如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官军们正打扫战场似的收拾残局,很多百姓死于踩踏,内里不乏老人幼子。一名躬身老妇的尸身被拽起来时,怀里还护着个四五岁的男孩。老妇到死都紧绷着身躯,为孩子护出方寸的活命机会,但孩子俨然吓傻了,只讷讷地看着老妇狰狞、血污的脸,哭都忘了。   铎戌见李爻来,近前行礼:“乱事已平,惊扰王爷了,我等在此善后,王爷回府歇息吧。”   只这打岔的功夫,那孩子被捆好,和一众半大小孩押在一起。   李爻压着脾气问:“陛下知道此事了?”   铎戌道:“自然,否则何人能够调动禁军。”   李爻向他一抱拳,转身便走。   “王爷——”铎戌叫他,快追两步继续道,“咱家知道王爷心有不忍,但陛下自有打算,且……龙体欠安,”他顿了顿,“总之王爷莫要入宫去。”   抛开从前种种,铎戌此言算是句很中肯的劝告,可李爻做不到置若无睹。他道:“多谢公公提点,事关边务,我还是要见陛下一面。”   李爻回府换衣裳,念着景平眼睛不便,没惊动他。   入宫的路上他细理思绪,辰王、妙虚、大祭司都死了,是谁还在利用离火教挑事。   豫妃?   本以为她是棋子……   李爻在宫门口下车,刚进皇城关,便有个御前小太监迎上来:“陛下知道王爷定会入宫,在御书房等您呢。”   从宫门到御书房的路李爻不知走了多少遍。   此时雨后初晴,花娇柳绿润上一层清透。   但看阳光瘢痕透着枝丫缝隙照过来,李爻总觉得刺眼。   殷红的宫墙被夕阳染得色泽更艳丽,却冷得像血。   李爻莫名想起在鄯庸关听常健讲,搁古王城里有座寺院,叫嘎司卑奉,主殿的墙壁每年要用战俘或奴隶的血和着药草汁浇上一遍,而那些死人的头骨则被堆砌在主殿后身,成了围墙,这是要教他们做鬼也侍奉殿内的真神领主。   初闻李爻只道不可理喻,而今他眼看宫苑的绿瓦红墙,突然感叹这里也差不多啊。   同是吃肉饮血,南晋皇室更内敛含蓄些罢了。   李爻心口骤而一抽,咳嗽了几声。   他甩头,将联想甩飞:再这般下去,要钻牛角尖了。   引路的小太监知道王爷的性子,今儿听他安静得出奇,回头看他,见他脸色忽而白得像纸一样,惊道:“王爷身子不爽吗?”   李爻知道自己挂相了,舔舔嘴唇,笑道:“出门急,忘涂胭脂了,越是我这种面白能反光的才长命百岁呢。”   说话间,行至御书房门口。   好巧不巧,豫妃从内里出来,看模样是刚哭过。她看见李爻,婆娑的泪眼带出一丝笑意,行礼道:“惊扰王爷了。”   说完,不待李爻还礼翩然离开,往后宫去了。   御书房里,皇上坐在卧榻上,带着几分笑:“晏初来了,坐吧,不必拘礼。”   李爻礼数周全,恭敬在方墩上坐了。   “你为了辰王府的乱事来么?”   李爻已经想好了说辞:“回陛下,是也不是。微臣在乱民中抓了牵机处的细作,此次乱局是有心人挑唆,特来向陛下陈述。”   赵晟朗声笑起来:“朕知道,只是朕没想到,金吾卫不明就里,不敢前来报朕,反而去扰你的安宁,看来你在他们心里分量颇重。”   李爻神思一凛,站起来躬身道:“右卫将军是担心搅扰陛下歇息,微臣也一直想交还掌武令……”   “诶,”赵晟打断他道,“说到哪去了,朕心里千万个信你。坐吧。”   李爻闷声坐回去。   他隐约窥见了皇上近乎病态的癫狂:对方不让他走,却又不放心他,似乎非将他驯服了,让所有事情依照自己预判、希望的路径发展,才能舒心。   实在不知皇上是被五弊散激发了骨子里的皱吧,还是经了许多事,彻底癫了。   “此事在朕的算计中,”赵晟言语间有几分得意,“更确切地说,是在朕和豫妃的算计中。爱妃她……被逼无奈给岐儿和朕下了微末的毒,取得辰王信任,才能帮朕探知对方的动向。”   难怪豫妃因离火教和皇上闹了龃龉后,虽被怀疑是嘉王一党,却没被牵连。   李爻刚才还想提点赵晟小心豫妃,不想人家已经执黑先行,在赵晟面前讲了个更大的故事。   此事倒也不能骂赵晟没脑子。   只能骂他色心上头,把心眼子都糊死了——毕竟豫妃是辰王党这件事,李爻知道、景平知道、羯人祭司知道,但却没有证据留下,以至于唯独皇上不太知道,他只以为那对姐妹受人胁迫。   “爱妃被辰王下毒控制,如今辰王已死,她没有解药,不仅没几年好活,更是每到子夜时分便毒发疼痛,朕甚是心疼,”赵晟还真面露悲哀地阖了阖眼,“她是为了朕甘愿如此啊。太子被废的乱子,是她告发辰王集结乱民在先,才让朕应对得宜。朕当时不甚信她,直至事发,才知她所言皆实。对了,她为了拆开羯人与辰王的勾结,派人往你府里扔了两颗炸雷,朕给你赔不是,你别怪她了好不好?”   李爻闷不吭声,皇上话说到这份上,他还能怎么说?   他曾想过豫妃不简单,没想到她能暗中翻浪至此地步。   “就连今日辰王府围困之乱,也是她与朕联手设下的圈套,为了揪出辰王留在都城的牵机处余党,”赵晟示意樊星给李爻看茶,“朕也果然没看错,朕的晏初也很是厉害,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到场就揪出了祸头!”   李爻本想顺藤摸瓜。   万没想到,瓜自己蹦出来,有更大的打算。   无凭无据,依着赵晟这脑子,李爻只要说半句豫妃的不是,便是别有用心。   他干脆暂时不说了,咳嗽两声,道:“陛下既然揪出祸头,便将被蛊惑的百姓们教导一番放了吧,让他们好好回家过日子……”   “这不行,”赵晟将竹报平安的腰佩在桌上敲了三下,打断他道,“若不严惩,不足以警戒,辰王即便反得人尽皆知,也还没昭告天下,他们欺逼皇权,便该通通枭首示众,朕不连坐他们的家人已经是宽宏了!”   “陛下!”李爻胸中那口闷气又往上顶,“陛下,惩戒匪首无可厚非,可臣亲眼所见,乱局中不乏老人幼子……”   “咳,”他第二次话没说完被打断,赵晟敲了三下桌子,掀眼皮看他,笑道,“你身子歇好了?朕看你脸色可不好看,还是回去休息,不要管这些闲事了。” 第131章 离德   李爻看着赵晟, 觉得这人很陌生。   从前对方很少打断他说话,更不会用类似训诫的方式。   赵晟有诸多毛病,不适合做君主, 但他也有优点, 便是对待百姓很宽仁。   李爻最看重这一点——他轻徭薄赋, 兴办学堂。   记得赵晟刚登位时微服出巡, 执意不带侍卫,只李爻一人随行,在集市上闲遛, 被个小男孩撞脏了衣裳, 他毫不介意,还哄着、抱着那小孩子给买点心。   那时,赵晟眼睛里的宽容柔和不是假装的,李爻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小孩子。   可如今, 他却要将被乱事牵扯的孩童也杀了示众。   赵晟见他不说话,继续道:“本来这两天朕也要宣你入宫的, 今天既然话说到这,索性将正事跟你说完。”   李爻端坐着垂眼:刚才那事还没过去呢,转什么话题?说是毒把你脑子烧坏了, 你还挺机灵呢。   “先帝收复中原, 至宾天都想平定四夷, 朕自省登位以来, 怀柔过甚, 手段冷硬不足, 才使边域连番征战。搁古与咱们签下免战协定暂且不论, 但朕要让胡哈、羯人、蒙兀甚至南诏诸国彻底臣服!”他说到这顿了顿,“之前南边有你费心周旋暂且消停, 北边蒙兀纠缠多年未有结果,朕要给他们个教训。”   这话若放在七八年前,李爻必然指哪打哪。   今时……   于公于私,他都不想再打了,赵晟的枭雄之心觉醒的时机不对。以南晋现在的国力,也打不动了。   “朕病这些天仔细想过,老百姓能轻轻松松吃饱穿暖,闲来生事才会被有心之人多次利用挑唆,忽悠着去信奉教派,朕前些年沉迷供奉,是朕错了,因为这乱事与朝臣的磕磕绊绊,朕至今历历于心、午夜梦回惊焦不已。这些年兵部征兵像玩闹一样,朕要效仿慕容鲜卑,每户只余一男丁,年内征兵百万!”   李爻越听越不对劲,眼前这人简直——前几天被色鬼夺舍,今天又被哪个千年老鬼夺舍了么。   慕容氏是游牧族,征兵根本不用考虑粮草,行到哪里劫掠野猎到哪里。但南晋不是,征兵如何能不思辎重?更何况蜀中、秦川、幽州口等多地已有传闻说山匪越发肆虐,显然是老百姓的日子要过不下去了。   如果再横征无度,不仅兵征不上来,怕是还都要去占山为王了。   离谱太甚。   李爻心虑焦灼时惯于摸左腕的黑圈,如今一个下意识,摸了个空。   这让李爻凛然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不能独自与赵晟纠缠征兵事宜,依着赵晟屎壳郎滚实心粪球的模样,好言相劝指定变吵架。   并且吵不赢。   李爻心思一转:他是想让我支持征兵,所以刚刚揪着百姓不放么?   就算不惦着过了,拆窗户和掀房顶总该保全一处吧?顺水推舟先将那些孩子保下来再说。   这么想着他话题一转:“陛下想征兵,臣更恳求您放了今日被抓的孩子,伐木不伐苗……”   “铛铛铛——”   第三次他话没说完,赵晟用腰佩敲在桌子上,震响声扰得李爻心烦。   “晏初,你知道在为谁求情吗?”赵晟皱眉。   李爻心道:快让景平来给你治治脑子……   “陛下,”李爻压着脾气,轻缓了声音,“那些孩子是离火神君的信奉者,是信奉陛下的。”   本以为是句马屁,不曾想也拱邪火。   赵晟猛一拍桌子,毫无预兆地爆喝:“信奉者怎么会忤逆朕!朕已经遣散了信众,他们就该安生度日,冲撞辰王府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让朕重修神君祠,在对错之间反复横跳!”   钓鱼不让鱼咬钩?   没有你跟豫妃挑唆,他们会冲撞王府?   李爻内心咆哮一声,撩袍跪下,他被赵晟一套逻辑搅合得头晕脑胀,这混账的思维已经没办法用寻常逻辑推断了。   他不好再说别的,只道:“陛下息怒。”   “起来。”赵晟声音没什么温度。   李爻迟疑,他知道今日注定求不出结果,盘算这事该如何从长计议,谢恩起身便慢了少许。   可赵晟俨然拿枪药当饭吃来着,沾火就着,冷声质问:“如今连你都要逼迫朕么!你可知当日他们在朝上是如何逼朕的?他们就如你这般……你是没看见啊晏初,满殿人跪在朕面前……若是你在,能不能为朕挡掉那些明枪暗箭,还是也要与他们一伙……”   他话说到最后声音打着颤。   李爻不敢说话了。   赵晟的言行看似没逻辑,其实是遵从他自有逻辑的。   “你……”赵晟从卧榻上起身,跛脚疾走到李爻面前居然跪坐下来,毫无预兆地一把将李爻抱进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朕怕……朕好害怕……朕自继位便是突如其来,一切都不在朕的预料中……”   赵晟身为皇上经历一系列变故,又被毒影响,心思有变化也不奇怪,可这变化太吓人了。   李爻浑身肌肉紧绷,皱吧从头蹿到脚。   他想把赵晟推开,又不能硬推,只得跪成块石碑,豁出去让赵晟哭。   “陛下,悲极伤身,保重龙体。”   赵晟充耳不闻,念念叨叨:“晏初,朕难过,你能不能让朕不难过?你告诉朕怎么才能不难过?”   李爻:我又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屋里还有樊星,李爻看他,拿眼神跟小公公求助。   樊星一撇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闭眼摇头。显然是不敢劝。   正不知皇上何时能哭完,门外传事太监报:“陛下,二皇子殿下来了,说有功课求教。”   赵晟停了,抽两下鼻子:“朕与康南王议事,让他等片刻。”   屋里二人赶快见缝插针,一左一右将皇上搀扶起来,请到小榻上坐好。   李爻顺坡而下:“陛下,既然二殿下来,臣告退了。”   赵晟张了张嘴,好半天憋出一句:“朕近来……总是在你面前失态……”   “陛下为国操劳烦忧,心里有委屈,微臣理会得。”李爻叉手躬身。   赵晟摆摆手:“你既然歇得差不多,下次大朝,便来吧。”   李爻出御书房,松出一口气,心道:消停日子果然到头了。   他往外走,见廊下有个孩子端正站着,小脸白净得像瓷娃娃。   李爻近前行礼:“见过二殿下。”   那孩子持着礼,托李爻的手肘:“王爷不必多礼。”   二皇子叫赵屹,李爻上次见他是负气离宫之前,那时小崽子才两岁不到,路都走不稳,便跌跌撞撞扒着他的盔甲往他身上爬,一晃不见,长成这般模样了。   不过他现在没心情哄孩子,道:“下官告退了。”   “王爷慢走。”赵屹道,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   李爻终归是拿他当小孩看,迟疑须臾,弯腰柔下声音问:“殿下有何吩咐呀?”   赵屹踮脚,跟李爻耳语道:“我是专门来给王爷解围的,父皇最近喜怒无常,往后王爷要记得我的帮忙。”   话像小孩话,意思可不是小孩意思。   “王爷,”小孩继续道,“王爷当今该保全自身为上,听闻郑铮大人要从信安回来了……”   话说到这,御书房门开了。   传事太监过来道:“二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那不大点的小人儿向李爻一笑,躬身行礼,低声道“咱们来日方长”,地出溜似的进屋去了。   入宫时雨过天晴,这会儿又阴云满布了。   天上飘起淅沥沥的小雨。   景平不爱雷雨天,李爻却是比较喜欢下雨的。他没打伞,细如牛毛的雨丝把空气洗涤透彻,微冷湿潮的空气润进肺里,能冲淡他胸口的闷痛,挺舒服。   他慢悠悠地往宫外走,从前他未注意过二皇子,那小孩不是嫡出,一直被皇后养育,这回解围怕也是皇后托付?   想到“皇后”二字,他突然惊觉或许忽略了一件大事情——皇后娘家姓苏。   左相苏禾也姓苏!   他们和前朝苏氏、信国夫人苏素、甚至景平……有没有关系?   苏家太大了,乱世中有心掩藏,旁人想揪根溯源并不容易。   前朝势败损一阀苏家人,再重新用另一阀人起势,只要家世门第够宽就能做到。   李爻想到这,回府给避役司相关地域首领发信,让暗中查探左相苏禾的祖上家世。   为官者要上查三代。该查的官家当然早就查过,而于苏家而言,三代不够。   忙完这些,晚饭时间早就过了。   李爻惦记起景平,不知那臭小子眼睛怎么样,好好吃饭没有。   现在王府有了家将人也不多。三十几人轮班分散在偌大的王府中,如碎石入海,只要不刻意出来蹦跶,依旧没有存在感。   李爻找过景平常爱待的地方,没见人。   问了胡伯孙伯,和几个固定岗位,没人知道他在哪。   说是晚上吃饭时就没见。   这小子眼睛好了?   不方便乱跑什么……   饭也不吃!   李爻刚感叹一句“一个个的都不省心”,又体会到了景平的用心良苦。   他只得让滚蛋找人。   事到临头,狗比人管用,滚蛋一路闻闻嗅嗅,带着李爻在存旧物的小库房找到了景平。   这地方李爻前几天刚收拾过,干净整洁。   景平坐在角落里,随意捻着李爻用过的旧匕首。   他也不是防备,就只是在那坐着,和李爻的诸多旧物作伴。他知道李爻总会找到他的。   “你也太谨慎了,”李爻到他身边蹲下,微仰起头看他,“饿了吗?”   景平眼睛不灵便也知道是李爻到来身旁。   那人身上熟悉的梧桐花香味倏然扑过来,惹得景平神色比往常柔和,双眼中没了冰冷灵动,笑起来更恬淡些:“赵晟中的毒会影响神志,不是不信府里的人,总归是……小心些好。”   家将们是不能再上战场、又不愿在家赋闲的将士,全是新安排过来的。万一将景平眼睛不便的事嚷嚷出去,传到赵晟耳朵里——意图毒害大皇子的事情,便又要被反攻倒算。   “我若好晚不回来,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李爻扶景平起来,手在对方眼前晃过,发现他眼眸半点反应都没有,大概彻底看不见了。   景平无所谓:“正好清静清静,把近来的事情过一遍,曾经看书上说,万法是心相,执相实乃执心,一直不太明白,瞎了半天,似乎明了不少。”他说着笑得更开了,藏不住少许腼腆,很好看。   这是李爻近半天见到最赏心悦目的画面。   李爻少有地没打趣他,在他头上揉了揉:“走吧吃饭去,我喂你,不给他们看见。”   景平舔了舔嘴唇,羞怯陡然收尽,兴奋道:“有这好事?这么一想,瞎着也不错。”   李爻:……这个脑子怕是也不太正常。   不过比宫里那位可爱太多了。   就在这时,门房小厮满院子地找人,遍寻不到只得扯开嗓门叫魂:“王爷——王爷呐——您搁哪儿呐?”   二殿下带着陛下的口谕来了。 第132章 迭起   “别嚷嚷了, 魂儿让你叫飞了。”   李爻吆喝着笑骂门房小厮,在景平手腕上一握,“安心, 我去看看。”   花厅里, 二皇子赵屹只带了个近侍, 在当院站着不坐。康南王府他从未来过, 但他似乎没有寻常孩童的好奇心,只守着规矩目不斜视。   李爻快步赶来,不待行礼, 赵屹便上前几步先道:“王爷不必多礼, 后学晚生是来拜师的。”   他说话的尾调奶音没退尽,措辞已经很成熟了。   有种小孩儿愣装大人的好笑。   不过细想这话从何说起呢?   李爻让他说懵了。   “方才我向父皇讨了旨意,跟贺大人学习医术。父王允了,不知贺大人现在是否在府上, 可否容我敬一杯拜师茶?”   他先在宫中解围示好,后又跑来拜师, 李爻不知他何意,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景平眼睛看不见。   正待把他打发走,赵屹从怀里摸出个锦盒, 恭敬奉上:“想来师父不在, 这是我的拜师礼, 劳烦王爷转交, 若父皇问起, 我会回禀说已经顺利拜了师父, 请王爷转告师父, ”话说到这,他走到李爻咫尺范围内, 用极低的声音补充道,“另外,母后有两句话要我带给师父,一是,三日之后城南最好的客栈、天字一号,有贵人求医,若师父能赏脸去看看,或许是善缘;二是,往后还请师父和王爷扶我一把。”   他把盒子往李爻手里一塞,躬身行礼,扭头走了。   乱拳天天有,今天特别多。   所谓“扶一把”细想深意太甚,李爻脑袋发蒙地往屋里去,随手打开盒子,顿时腿也不会迈了——锦绒布上安静躺着枚白玉扳指,上有一点血沁,与景平家传的那枚非常相似。   赵晟曾说过,那扳指本是一对,因为“抵债”给了信国公。   而信国夫人交到景平手上的只有一只,另一只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居然……在皇后手上?   这么一想,更微妙了。   第二日,景平眼睛恢复了些,能看到模糊的影儿。但他没声张,动辄“晏初我看不清”、“晏初我心慌”、“哎呀你扶我一把”……   然后顺势往人家身上挂。   臭小子骨子里当然是不想给对方当个累赘的。   但他与李爻相处日久,悟出个道理:人嘛,苦中作乐,随遇而安也是很可贵的品质。   眼看快午饭了,景平打定主意要让对方再好好喂他一回。昨儿晚饭李爻悉心柔声照顾他的滋味,让他偷偷回味了大半夜,磕了情/药似的迷恋。若不是他听李爻的声音难掩倦意,顾念对方身体吃不消,昨夜恨不能纠缠着人家跟他运动整夜“排毒”。   他估摸眼睛的恢复状况,晚上或许就不好以此为借口继续耍赖了。   景平坐在床上,隐约看到李爻在窗边拿着一对扳指细看,似乎是在观察血沁痕迹。   王爷长身而立,虚幻朦胧出玉影一道,让景平遐想无限——这么好的人,真的是我的了。   景平至今觉得做梦似的。   好在他脑袋里还是能分出一小块地方想别的。   “晏初,你说皇后娘娘与我娘……”   话没说完,李爻看向他。   臭小子立刻目露茫然,佯装自己一点也看不见,是恰好提起这个话题的。   李爻拎着一对扳指晃悠过来:“无论是何关系,现在看来她没有恶意,昨日二殿下来,摆明了是在陛下面前给你打掩护,”他拉过景平的手,将那东西放在对方掌心里,“你的东西,收好了。”   “什么你的我的的?”   景平往人家身上扑,搂着李爻分心二用,一边想着宫里的苏家,一边贴着李爻颈侧,嗅到熟悉的梧桐香,寻思怎么翻着花样跟人起腻。   可惜,他算盘子打得噼啪响,却没能愿望得偿。   杀千刀的狗皇帝特别会扫兴——传康南王李爻入宫面圣。   侍人催得很急,要王爷常服即刻入宫,说是皇上等着一同用膳呢。   李爻没办法,只得跟景平道:“我找孙伯来照顾你,不让旁人知道。”   “能看见个影儿了,不用照顾。”景平不装了,抬手帮他将头冠正了正。   李爻一戳他脑门——合着刚才你跟我演戏呢?   演得跟真的似的。   “臭小子,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宫里,皇上在瑞风台等人。   那是一片很小的观景台,台子下面是片半人工的湖泊,引着穿城而过的活水入内。   湖泊凿建时,工部废了很大力气,在水流入口处装了一套复杂的滤水装置,让湖里的水流清澈见底,尤其下雨时,雨滴溅起水珠,像无数晶莹宝石在水面跳跃。   湖里养着锦鲤,红的、金的、黑的,其中一条银白色的大鱼格外惹眼,头上顶着一点赤红,丹顶鹤似的,很好看。   今日给李爻引路的小太监是副生面孔。李爻一路上旁敲侧击,结果那小太监胆小得紧,回答问题克制又生硬,显然是怕言多有失。   李爻无奈,只得罢了。   临近瑞风台时,他远远看见皇上身边坐着个女子。他乍以为是后宫的哪位,行近几步,发现那是蓉辉郡主。   叔侄二人似乎叙话有些时候了,皇上待郡主和颜悦色,二人像极了一对寻常亲人,有说有笑的。   闲聊间隙,赵晟抬眼见李爻来了,招手道:“快来,没外人,不需多礼,”他吩咐侍人起菜,又亲自给李爻斟茶,“红豆荷叶花蜜,这几天湿漉漉的,喝杯祛湿茶润润肺。”   李爻谢过,不动声色地喝茶,等赵晟出招。   “方才朕已经传旨下去,把乱民中的老幼训诫后放回家去了。”赵晟道。   昨儿他还屎壳郎滚实心粪球似的偏把人全砍了杀鸡儆猴,睡一夜觉开窍了?   “阿依,你来跟晏初说。”赵晟笑眯眯的。   蓉辉郡主看了李爻一眼,眸色中有难用言语道尽的复杂情绪,闪狭而过后,变为一抹淡淡的笑:“蓉辉多谢王爷昨日维护王府,这两日我和母亲恰好没在,府宅被冲撞,我是昨夜回来才知道的。”   难怪昨天外面闹出那么大动静,府里没半个人出来,只有府门口的戍位配合官军守门。   “父亲离世,母亲看府院中处处是父亲的影儿,睹物思人,不想继续住在府上,我照顾她挪去了娘家的小庄园。昨天深夜我独自回王府,彻夜未睡。父亲生前提过,离火教之事是他处理不当,朝上、坊间才多生事端,他曾想向陛下自罪请罚,可未来及实现,他便……”蓉辉说到这,眼底是道不尽的悲意,“今日我是来向陛下恳请完成父王遗愿的——辰亲王一脉没有子嗣承袭爵位,也不需再从宗族中过继,以此承担对离火教之事处理不当的罪责。”   赵晟听到这,也面露哀愁之色,将手边书信交予李爻:“你看看。”   那像是辰王的手书,所述之事与蓉辉口述的一致,信尾有辰王私印。   李爻与辰王相熟,细看字迹,觉得那字迹似是而非……   他看赵晟,正好对上皇上的满目高深。   “阿依求朕,将闹事的百姓放了,给辰王兄积攒些福报,朕允了。”   是这个因由。   书信是否是蓉辉伪造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郡主给了赵晟想要的。   辰亲王一脉不再过继子嗣承袭爵位,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蹦出来动摇赵岐的地位了。   “晏初,”赵晟闲适地喝着茶,“蓉辉刚还提了两个要求,一是削去郡主封号,朕没允,这郡主该做还是要做的;至于另一个嘛,朕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才召你入宫,听听你的意思。”   蓉辉郡主自斟一杯酒,端杯郑重向李爻道:“蓉辉想从低阶军官做起,在军中建一支女子队伍!恳请……晏初哥哥允准。”   她说完,喝干杯中酒。   这话说得挺微妙,前半句豪情,后半句私情。   李爻懂得蓉辉的意思,但觉得她这样做不一定顺赵晟的心意,她终归是辰王的女儿,在军中扎根,即便人单势微,也难保遭赵晟多想忌惮。   “这不大妥,”李爻道,“辰王妃体弱,你若从军,娘娘必要每日思虑牵挂。”   “王爷,”蓉辉眼神坚定,“此举能为陛下征召兵力做个表率。”   李爻:……   是摸准了赵晟的想法才来的。   果然,赵晟眼里闪过笑意:“晏初,要朕说啊,阿依比你识大局,懂得率先为何意。你若是有心照拂,莫要让她行过于危险的差事便是了。”   看来赵晟是要允蓉辉的。   李爻领命,没多说旁的。单论郡主从军,李爻觉得并无不妥,他只是担心赵晟那越发不稳定的脾性。   他只得应着,给郡主安排不招皇上忌惮的工作。   由于郡主“颇识大体”,帮皇上打消了后顾之忧兼顾表率征兵,赵晟兴致很高。他笑着向蓉辉道:“往后无论怎样,你都是朕的侄女,只要朕一天坐这个位置,你便一天是南晋的郡主。至于辰王兄……朕和他的恩恩怨怨,就随风飞逝了吧。”   蓉辉至此丧父只月余。   丧期没满,听到这些话心里怎么可能好受。   但她面上云淡风轻:“父王战死沙场,我只有身在军中,才能被信仰照拂。”她向李爻一瞟而过。   她没说,心里却在想:今生注定无缘的话,能和你有共同的坚守,也算不枉了。   这之后三人没再多言政务,一顿饭吃得很随意。   无奈闲在时光总是狭促,饭快吃完的时候,九曲廊亭有侍人急行而来。   南晋的侍人在宫内走路是有规矩的,尤其面对帝王时,不同的步速与仪姿暗含着不同的意思,意在让皇上预见将要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比如宫妃请皇上去,小侍要含笑垂眸细步;又比如眼下这小侍抱礼躬身急行,则是大臣有要事奏请。   果不其然。   大理寺急务。   大理寺卿从缺,由少卿代理日常事务。   少卿顾拾秋一早收到密信,事关重大,难以拿捏,只得来面呈陛下定夺。   赵晟的饭没彻底吃好,面露败兴之意:“罢了,传他来此吧,”他向蓉辉道,“你皇婶总是念叨你,今日既然入宫来,去看看她吧。”   他把郡主打发走了。   片刻功夫,顾少卿面圣,礼数周全一番,见李爻也在,面露迟疑。   “顾卿不认得晏初么,怎么见他面色如此古怪?”   赵晟生病之后极少饮酒,今日高兴喝了两盅,面色有点红。   顾拾秋向李爻行礼:“微臣怎会不识得王爷,只是今日所奏之事与王爷……多少有些牵连,是以……”   “是晏初做了什么‘坏’事?”赵晟问。   顾拾秋道:“当然不是。”   “那你说便是,”皇上一指椅子,“坐吧,坐下说。”   顾拾秋坐下,僵硬得像个木桩子,恭恭敬敬道:“微臣今日收到一份账目明细。”他将账目呈上。   赵晟看了两眼便收紧眉头,默默看完,面如死水将纸递给李爻。   李爻一目十行,被纸上“郑铮”二字扎得眼疼。   “微臣收到密报,说郑大人在信安城处置灾建期间,挪用从春衫桂水阁查没的赃银,这是钱款缺漏明细。”   明细上是春衫桂水阁的赃账,由收到洗再到支付,一笔一笔非常详细,圈出被郑铮挪用的部分,总额有三万余两白银。   “晏初不为郑老师说话么?”赵晟淡声问。   这事无论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处心积虑的味道。   “臣相信郑老师的品格,也相信大理寺的办事能力,定会将其中误会查清,还郑大人青白,给陛下交代。”李爻道。   赵晟起身,到湖边捻一小撮鱼食投进水里,顷刻间锦鲤翻涌簇拥,争抢食物:“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常人都懂,朕本不愿死揪,但此事一来金额甚宏,二已被人叫破,还是按流程公办,”他向顾拾秋道,“郑卿没几日便要还朝了,入城之后革职收监,该如何查问便秉公处理,莫要落人话柄。”   最后两句话出口,不单李爻,连顾拾秋都惊了。   依着南晋刑律,贪污舞弊是重罪,涉案金额巨大、一经查实则是六族诛连的死罪。   郑铮被举金额如果查实是真,就是十死无生。   南晋的刑法比周边诸国动辄砍手、剁脚仁义太多,却深得“打人当街打脸”之精髓。   重犯一旦被收监,无论是否实罪,先罚站笼三日,意在杀威。   郑铮七十多岁了,又那样一副臭脾气,皇上一句“秉公处理”,岂非是要了老郑头儿的命么?   李爻脸色一下变了:“陛下,郑老师年纪大了,他两袖清风,府上数十年不曾添置新物……”   赵晟一摆手:“你的意思朕明白,但事情一码归一码。”   李爻征战多年,其实脾气算不得太好,否则当年也不会被气得一口血喷出来,一夜白头。   经了这些年沉淀,他沉稳许多,在自己嘴唇内侧狠咬一口,血腥味帮他压下片刻要窜天灵盖的火,他定声道:“陛下,先帝一朝,老太傅薄大人也曾沾染在捐官舞弊案中,当时先帝开恩,将站笼三日改为杖责三十,允许吏部秦大人代师受过,如今微臣恳求陛下效仿当初,将……”   “薄太傅与秦大人是师徒,朕与郑老师是师徒,”赵晟沉着脸,“晏初是要朕代他受过吗?” 第133章 利刃   李爻自认为话说得很明白了, 赵晟居然理解出这么个意思……   他现在实在搞不懂皇上的脑回路了,恨不得给这货脑袋开个孔,把泡脑子养鱼的水控控。   “微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李爻道, “臣也得郑大人教授, 称大人一声老师, 臣愿代为受过。”   这是顾全皇家颜面兼顾郑铮臭脾气的方法,李爻豁出去挨三十板子。   结果赵晟嘴角弯起一丝皮笑肉不笑:“然后天下百姓会说你有情有义,是朕狼心狗肺?”   李爻特别想还他一句“刚才不还说一码归一码么”, 但他不能这么说, 否则立刻演变成强词夺理、忤逆犯上。   “臣不敢,百姓不敢,更不会,”他站起来撩袍跪下, “臣愿以先帝所赐免死铁券换陛下对郑老师网开一面。”   赵晟定定看着李爻。   一旁的顾拾秋从未私下面圣,今儿第一回就遇见这么大阵仗, 吓得大气不敢出。   好半天,赵晟道:“那是先帝给你的东西,如何能匀给旁人?你若丧命, 旁人能把命借你?李家的二臣之名好不容易被你两代人用血洗淡了, 如今你根本不该为了杂事冲去风口浪尖。好好做朕的忠臣良相不好么!”   李爻垂着眼睛, 说不清是悲是怒:“陛下, 这不是杂事, 微臣这般是为了陛下清名。郑老师是帝师……事态未明, 怎可如此折辱?他在信安城赈灾, 声名皎皎,还朝便被收监, 民心会偏的,陛下!”   赵晟冷哼一声:“但朕首先是皇上,他首先是臣子。南晋首先无可撼动的是铁律。”   经了一系列的变故,赵晟自觉从前过于仁念,才会闹出被当殿“逼宫”的乱子,他现在铁了心要让群臣知道天子就是天子。   他硬邦邦地说完,垂眼看李爻,见对方面貌轮廓清癯,从来都不好的气色被阴雨悱恻衬得冷白一片,念想自幼的情谊、赵家待他的对不起,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向顾拾秋道:“康南王跪求,朕终归是要给几分面子,站笼、杖责三十,让郑大人自己选,但不允许旁人代罪,算是恩典了,”他又转向李爻,“朕乏了,先回了。朕最讨厌有人跪求,你乐意跪就继续跪着,否则早点回府歇着去,脸白得跟鬼似的。”   说完,起身掸袍袖,转身走了。   李爻阖了阖眼,木讷地恭送圣驾。   顾拾秋待皇上背影都看不见时,到近前劝道:“地上潮寒,王爷起来吧。”   赵晟无理取闹,一张嘴巴两张皮,横说竖说都是他有理,完全是仗着皇权任意妄为。李爻让他气得胸口一阵阵针扎似的疼,一呼一吸间,肺里像有钢针乱划拉。他看着细雨在池水中砸起的莲漪水珠,苦笑心道:景平臭小子一语成谶——下雨果然没好事。   他站起来,不经意栽歪一下,赶快扶住桌边。   顾拾秋大惊,虚扶了他:“王爷没事吧?”   “不碍事,”李爻缓气,“方才贪杯了,有点上头。”   气得上头。   顾拾秋请王爷先行,自己则撑伞跟在一旁,让随侍远远跟着。   李爻猜他是有话想说,没多问。   二人行至宫门正街御道,顾拾秋才道:“王爷不必过于担心,既然陛下开了允准杖责的恩,下官会与刑部的乔大人暗中照顾的。”   有他这句话,郑铮身体是不会有大碍的。   三法司的站笼是个顶折腾人的玩意。木笼子比人高很多,笼顶有恰好卡紧脖子的空口,犯人能把脑袋露出来。为了够高露头,衙役们会在受刑人脚下垫砖,这砖若是垫得恰到好处,犯人则能正好在笼里站直;若是想折腾这人,多垫几块人便得半蹲;少垫两块人便得一直踮脚;再少一些,则是整个身子的重量挂在下颌上,与此相比,拿根麻绳吊死算是享受了。   而今皇上“网开一面”,让郑铮不乐意站罚,就接受杖责三十。确实能说是他的“善心”了。   因为三法司的衙役们打人很有技术。   想要人死得痛快,十杖之内可毙命;若手下留情,一百棍子下去,也只有点皮肉损伤,绝不伤筋,更不会动骨。   顾拾秋说要照顾,定能保郑铮没大碍。   但郑铮那刚极易折的脾气,怎能容得这等折辱?   李爻当然不接受这样的“开恩”,他面色阴沉,叉手行礼:“多谢顾大人费心,此番恩情,李爻谨记。”   顾拾秋见他脸色很不好,张了张嘴,顿挫片刻道:“郑大人入都城后,下官会即刻着人到王爷府上告知,届时……王爷来劝劝郑大人。”   “顾大人是否有旁的话想说?”李爻反问。   顾拾秋极短地错愕,没想到对方这般敏锐。   他与李爻没交情,只是听闻李家的诸多旧事,眼看李爻所做种种,默默钦佩,有意示好。但二人终归是生疏,他的官职又比李爻低了太多,恐多言冒失。   眼下李爻问了,他念对方是磊落君子,把心一横道:“王爷是否觉得陛下近来性子变了?”   顾拾秋已经做好被责怪妄议君王的准备了,而李爻只是面色平和地看他一眼,平淡道:“陛下龙体未愈,想来是被病症拿捏的,心绪不宁。”   “王爷贵人事忙,少在朝上,朝中官员自危之意甚重,尤其事涉离火教的劝诫之臣……”   李爻没想到这人说话直白至此。几乎相当于明言指责赵晟正在对殿谏之臣秋后算账,深想言外之意——别看郑铮当时在信安城负责灾后重建,没有当殿劝君,但他在信安城可是当众砸了离火神君像的。   李爻叹息道:“顾大人之意我明白了,大人年轻有为,前程大好,身在三法司更该谨言慎行,无凭据的推测,会给自身招致祸端。”   “三法司断案讲求大胆推测,下官所言皆有迹可循,”顾拾秋向李爻行礼,感谢他提点之意,却不打算打退堂鼓,话到此处干脆把想说的都说了,“陛下刚刚说讨厌有人跪求,或许是……被殿谏闹出了心病,与体征之疾无有太大干系。”   而后,他将赵晟当初如何急怒攻心,直接晕在殿上给李爻讲过一遍。   事发时李爻不在,还朝忙忙叨叨,没人敢跟他嚼舌根,是以那场风波他只有粗略耳闻。   而今听顾拾秋绘声绘色地“搬弄是非”,李爻才知一系列事情居然闹得那么难看,难怪这两天他只要行大礼,就像掀了赵晟的逆鳞……   李爻是不愿意纠缠在朝堂的捧高踩低、暗捅刀子里,可时至今日若是再两眼空空,只看四夷八荒,只怕家里先要打成热窑了。   “顾大人的推测确是有论有据,只是即便那位……”他指皇上,“是借题,也要有人将题递在他手里,未知那封检举信函是何来头,大人可有头绪吗?”   他把话题扯回当下。   郑铮素来两袖清风,如今骤然被密信检举,恐怕内有深意。李爻不爱掺和一嘴毛的互咬,并不代表他不会想。他脑子里有阴谋论,但他觉得依着赵晟的性子,不会为了算旧账处心积虑到这般田地。   因为他发起疯来根本用不着把事情做得这般严丝合缝。   是以检举郑铮之人,九成九不是皇上授意,且目的不是帮皇上“出气”。   顾拾秋让李爻说得愣了下,随即躬身道:“王爷点拨得是,下官回去详查。”   -   赵晟从瑞风台离开,没乘轻步舆,只由樊星打伞伴着一路闲走。   他漫无目的。   不曾想,溜溜达达到了先安殿附近。   他驻足远看那高楼殿宇。殿前的香鼎常年香烟缭绕,雨雾中腾着白烟,缭绕出一片不似人间的朦胧。   “陛下要去看看先帝吗?”樊星问道,“奴才着人安排一下。”   所谓“安排”是要看看活埋廖必之处有何不妥,再让那被阉了的大理寺卿回避。   赵晟摇头叹了口气:“今日不扰先帝安静了。朕恨阿公挑唆,鄙视先帝、辰王对晏初防备过甚,可朕最近明白了他们为何忌惮他……”   皇上诉衷肠,樊星不敢插嘴,只是躬身撑伞,老实听着。   “小星星,”赵晟幽幽地叫他,“你觉得晏初待朕好吗?”   樊星:……不敢说话,怕掉脑袋。   赵晟瞥他一眼,笑骂道:“出息,你怎么想的便怎么说,朕也迷茫,朕不怪你。”   樊星咽了咽,豁出去了:“王爷与陛下是伴读的情义,处处为陛下着想,又为我大晋热血流尽,奴才认为,是很好了。”   赵晟片刻没说话,目光微妙地看着樊星,跟着笑了。   一笑堪比“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在樊星看来可太吓人了。   皇上待他很随意,从前他是不怕赵晟的,甚至总在皇上面前抖机灵,赵晟对他发脾气也顶多是骂两句、背上乖两下、屁股上踹三脚。可如今,皇上喜怒无常,樊星摸不清路数只得夹尾巴当差。   “别怕,”赵晟看出他肝颤,“旁观者清半点不错,朕困于迷局,从前觉得先帝是小人之心,如今却觉得他很有道理。”   樊星依旧不明白。   赵晟看着先安殿的高顶出神:“刚才你说了‘他为大晋’。他是为了大晋啊,并不是为了朕……从他爷爷起,便是效忠万民百姓,宁肯背负骂名,也要保幽州口的百姓安宁,他也一样,真是好家承……”他缓了一口气,垂眸看手里竹报平安的玉佩,摩挲着上面的锔金,“辰王兄的反心晏初是明白的,可他依然在朕病重时离开都城回鄯庸关,在他看来,这天下谁坐都一样,只要百姓安康便好……玉碎能合终有瑕,贺泠说得没错。”   樊星垂眼听着,私心说,皇上要求臣子只拥护他一人无可厚非,可若论及社稷,康南王怎么可能为了不知何时才会爆发的“辰王反叛”流连都城?若是他死盯住辰王,反让搁古再次大举来犯,岂非导致外乱内崩,局面更加棘手?   南晋满朝文武,皇上何苦只与李爻一人较劲……   “是不是觉得朕矫情了?”赵晟声音很清淡,“这不怪你,你从没在这个位子上坐过,朕自从第一天被先帝正眼瞧便是突然,辰王兄突然失了太子位、朕突然莫名登基、晏初突然莫名中毒、辰王突然莫名造反……朕从前只觉得局此位仁德治天下,能万民归心,可其实呢……一切都莫名其妙。老百姓、甚至满朝文武皆不会管朕是否苦心孤诣,只会永远不知足,朕今日能给百姓每户三斛米,明日若有另一人跳出来说能给六斛,依旧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站去朕的对立面……再想晏初的忠心,从来都不在朕身上,所以他太可怕了。”   樊星听懂了皇上的担忧,但这担忧是种过虑——若陛下也心向万民,此事岂非是兵合一处么?   他想不通,只能安慰自己说眼界有限,看不懂帝王之虑。   “所以……”赵晟一甩那腰佩,将之紧紧握在手里,“他既然是利刃,朕便该舍得用,在锋利之时,让他物尽其用才最好。”   -   李爻回到王府时,景平在书房呢。   他眼睛更好了些,正坐在窗边,手里捻着红白两缕线编。   李爻走近看,见他在编被滚蛋蹬坏了的平安结红绳,那缕银白,自然是心上人的白头发。   景平非常熟练,打结几乎不用看,且他心有旁骛,以至于李爻走到近前看了半天,他才察觉身边来了人:“晏初……你回来了。”   他放下绳结站起来,眼睛看不清,干脆小狗似的贴在李爻脖子旁闻了闻:“喝酒了?”他惦记李爻呕血不久,拉了对方手腕摸脉。   李爻可不是什么纯良之人,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扭转郑铮境况的馊主意,见景平这副模样,更不忍心把心烦意乱说给他听,这小伙子心里本就承载了太多的担当。   “嗯,没多喝,眼睛好些吗,中午吃的什么?”李爻问。   这是句闲话,但景平微一皱眉:“能看见你了,就是不太清楚,估计明天会更好些,”夏日里,李爻手腕皮肤冷得滑腻,腕脉在他指尖小心翼翼地跳动,“赵晟找你说什么了?”   赵晟在景平这就不是好东西,他生怕皇上脑袋又被驴踢了,万一再给晏初下毒怎么办。   那混账的酒一口都不该喝。   即便景平知道这不可能。   李爻让他的紧张兮兮逗笑了:“别胡思乱想,郡主用辰王的爵位换了昨日被抓的百姓平安。”   “还有别的事。”景平不好糊弄。   李爻决定变身陀螺,抽一鞭子转一下:“她说她要从军。”   “不对,还有!”   李爻柔声哄道:“没有啦。”   景平捧起李爻的脸,看不清又偏要看他。迷茫里带着担忧,眼神太勾人,惹了王爷的怜惜。   李爻被他看得心里腾起悸动,借着微醺流氓一笑:“小郎君脉脉含情,是对本王动了凡俗心,要先嫁为敬吗?”说完,顺嘴想亲景平两口,安慰他,自己也沾点甜头。   万没想到景平往后错开半步,抬手按在李爻心口上,这不给火花都能自行噌噌冒火的小流氓一脸严肃:“你气郁愤懑,心率杂乱,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要骗我。”   李爻:这臭小子医术入化境了么? 第134章 不问   或许因为看不见, 景平比平时神经紧绷。   李爻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胸前揭开,擎在脸颊旁轻轻蹭,让对方感受到他的呼吸和温度。   他吻了吻景平的指尖。   温热的吻暖着年轻人指尖的冷。   一连串亲昵的小动作, 没有索取的攻击性, 安抚着景平放松下来。   景平勉力和李爻对视片刻, 终于松一口气, 任由对方拉他到椅子上坐。   李爻还是没提郑铮的事。   这于皇上而言已经不是单纯的事件了,更像是那位自证掌控权柄的执念。   李爻不希望景平去碰赵晟钻到头的牛角尖,事情在官面上走不通, 就走歪门邪道呗。   他办事向来嘎嘣脆, 安排妥帖便可暂时告一段落,不值得让景平跟着忧心。   “皇上的毒解得了吗?”李爻问。   景平极聪明,知道李爻跳过了诱因,想寻个结果。   “辰王没下死手, 他的毒和你日积月累的不一样,消谢下去就没风险了。只是有些损伤无可逆, 比如你伤了肺,我医术再高明,也得用十年、二十年去悉心养护你, 换它复原如初。”   他说着, 从怀里摸出针囊, 眼不顶用也能针法如神, 认穴极准地在李爻手臂落针, 帮对方疏散气滞。   这臭小子眼下善言敏行, 夸赞自己医术高明, 又顺带说了句体己情话。   李爻淡淡地笑:越来越有我的风采了。   “赵晟怎么了?为什么在乎他能不能好?”景平问。   “他疯疯癫癫的。”   “只有这样,辰王才好一步步取而代之, 算盘子真是打到天上去了。”   可不是么,现在人也升天了。   李爻沉默不语。   景平见他始终不说原因,不再问了。   对方惯于这样,哪怕现在他们两个关系变了,李爻那独自面对的陋习依旧刻在骨子里。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景平想知道自有办法。   能让李爻说出“疯疯癫癫”四字评价,足见赵晟癫得可以。   “晏初,”景平语调正经,声音低沉,几不可闻藏着亲近的松弛,“你相信我吗,我不会违逆你的坚守。”   李爻一怔,景平曾经冒出过翻天之心,被他用辞官归野抚平下去了。   近来又经过诸多事,不知闲心何时能实现,更不知朝堂会乱出一副什么样子。   景平旧话重提,李爻没了当初的慌乱忧虑。   “你相信我好吗,”景平见他没反应,紧握了他的手,“再继续这样下去,满朝忠臣被他杀光、天下百姓被他祸害,我想让朝纲归正道,你要护天下万民尽管去护,我来护你。”   他暗下决心:史官一支笔,写我是倒行逆施的佞臣也没所谓。   年轻人心里有个非常跳脱的计划,若是得逞,或可兵不血刃,纲常得正,四海安泰……   只是或许要背个骂名,但只要对得起他的晏初,对得起晏初不愿辜负的天下苍生。有什么关系?   李爻看着他,见他那双朦胧的眼睛里闪出从不曾见的坚定。   话题严肃、重硕。   第一次,李爻不想问景平到底要做什么了。   他将手背、胳膊上扎满的针一股脑拔了,单手抚在景平脸上,拇指轻柔地刷过对方眼睛,隔着睫毛触碰如宝石璀璨的光芒。   景平眸色暗闪了闪。   突然李爻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把,调笑道:“手感不错。走吧,我帮你洗洗头发。”   他跳出句不着边际的话。   景平任由地无奈,不恼对方破坏气氛,附赠出个恬静的浅笑,轻声应道:“好。”   有的事情,心照不宣,不必挑明。   李爻即便不赞成,也不再像曾经那般戒备担心,怕他为痴妄爱意做出祸害苍生的事。   不问已是给了景平最深沉的底气。   两日之后,景平的眼睛恢复如常,从乔璞处得知郑铮出事了,旁敲侧击地磨着李爻问需不需要帮忙,李爻笑着答说暂时不用。   景平看他那副样子,知道他八成已经动手了,便依二皇子传来的话,独自去城南。   城南最好的客栈叫翠峻阁,景平说明来意,很快有人恭敬请他上楼。   天字一号房外堂的大窗前端站着位五十来岁的先生,见景平背着药箱进屋,叉手行礼。   只要不面对李爻,景平待谁都是那副“你欠我三万两”的冰冷模样,还礼之后拿出大夫“望”的功夫——对方面色红润,身材匀称,气色尚好,除了几分愁容,没大毛病:“在下受人之托,未知病人在何处?”   那人道:“正是鄙人。”   景平念他或许是个“善缘”压着脾气道:“尊驾要行考验之道吗?您心有愁绪,身体尚算安康,若我能将病人医好,或许可解尊驾哀愁,若尊驾信不过,我告辞了。”他说完转身要走。   “留步留步!”对方慌忙叫景平,两步追上来,重新礼数周全一番,“是我失礼了,”他示意景平往里间去,“小女重病,四处求医无门,几经周折得贵人引荐,只是没想到先生这般年轻,若先生圣手回春,我必倾尽所能重谢。”   这人不着金玉,衣料却低调地考究。他暂没报家门,似是也不知景平何许人,但能攀上皇后的关系,必不简单。   景平淡声道:“未敢称圣手,我先看过令嫒再论后话。”   时间一晃到了傍晚。   景平步履轻快,进王府大院见李爻正摆弄个盆栽——半死不活的观音竹对着李爻苦大仇深一张脸。   景平失笑:何必彼此折磨?   李爻见他回来,抖楞着满手泥浆凑过来,上下打量他:“心情不错?”   景平没答,打开个小纸袋子,不知捻出块什么喂进李爻嘴里,笑道:“尝尝。”   那东西像是果子干,果肉很厚实,没有果核,又极有嚼劲,味道预料之外的浓郁。   “杏?”李爻舔了舔嘴唇,扒头往纸袋子里看,“路上买的吗?”   “喜欢么?”景平又喂他一块。   说李爻嘴馋,也没那么馋,主要是他很讲度,万般好吃都有节制。   杏干能得他连吃四块,已算颇为青眼:“哪儿买的?挺不错的。”   景平笑眯眯的:“不是买的。”   李爻:啊?你晒的,还是去打劫了?   “给人医病报酬的……利息,往后还有。”   李爻这才想起来,皇后娘娘要景平给人医病:“去城南了?对方是谁?”   景平摇头晃脑,高深极了:“是个意想不到的大人物。”   --   四日之后,李爻还朝以来第一次上大朝。   皇上上殿先给了鄯庸关、信安城乱局中的护国将领们封赏。他将这事一直压着,刻意等李爻上朝才说。   紧接着他对李爻好一通吹捧,从十几年前人家入朝做暗卫时讲起,到安稳江南、平四夷,驱羯族、服胡哈、攘除鄯庸关外患、与搁古签订免战协定、保护信安城平安……   大小军功念经似的细细数了一遍,念得李爻听紧箍咒似的脑仁疼。   最后,慷慨总结王爷功高,但往后的路还很长,如今再行赐封往后要封无可封了,只得暂时给个虚名,让皇子、公主尊康南王一声“王父”,以示王爷与皇上情同手足。   李爻恭敬谢恩,低着头想:古来“相父”多是难得好死,这一声“王父”,真是晦气。   给李爻顺完毛,赵晟调头帮景平将“撑腰”进行到底。   大骂已经被阉了的前大理寺卿逼迫忠臣自证,申斥侍政阁对景平莫须有的污蔑委实可恨,直接以“整肃”之名,跳过前几天试行法令的步骤,将侍政阁正式从尚书台迁出,彻底交给景平归整管理。   赵晟本以为景平定怕摆不平坊间的商贾、文人,更怕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人精一人一口吐沫星子沾到李爻,好歹会推诿一番。   没想到,对方一句“臣定不辱命”,接下了这烫手的烂山芋。   赵晟看不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了,只得静观其变。   时至此时,于皇上而言前面两出都是点心。   他跟着端上主菜——借兵部尚书之口提出征兵百万,每户只允许留一名男丁。   这风声其实早传出去了,但多数人以为是捕风捉影的谣传,今日大伙儿眼看兵部尚书满脸是皇上“逼良为匪”的苦涩,又不得不碍着皇上的威逼利诱,将话讲完。   终于信了。   话音落,群臣哗然。   “陛下,”户部尚书任德年出列,“日前大索貌阅,蜀中、幽州、秦川等多地收成不好,已传匪患横行,若是征……”   “诶,”赵晟打断他,“到军中来吃公粮,岂非是朕对他们的恩赐?”   “陛下,粮作收成不好,除了天时地利还有人和欠缺,农户本就产力不足,若再将男丁大规模征走,农田无人耕种,我大晋岂非要举国饿肚子……”   任德年向来左右逢源,今日八成气糊涂了,话说得很不客气,就差明言质问“陛下脑子瘸否”了。   群臣难免为他捏一把汗。   不想赵晟乐呵起来,道:“任爱卿所虑确实。但朕非要让男耕女织的世道变一变。我南晋将男征女耕的日子过上十年,疆域定能扩充一倍。眼下四夷八荒多国内乱,敌人孱弱之际不一举拿下,更待何时?”他说到这看向李爻,“哦,对了,朕已经发出调令,让常健将军还有江南、鄯州、北域十三道的守将陆续还朝述职。晏初,这事朕还没来得及同你讲。”   李爻站在前排,眼皮都懒得掀,像个木头桩子特别没有存在感。   可皇上不让他将站桩进行到底,非要叫他。   他只得叉手一礼:“陛下英明。”   赵晟垂眸看他,轻轻笑道:“但你似乎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觉得朕行事疯癫、毫无计划?”   李爻一惊,已经开始在大朝上无理取闹了么?   他来气:何止如此?我恨不能蹦起来给你一大耳光。   但他不能这么做,躬身道:“微臣惶恐,不敢、也不曾做此念想,不知微臣有何错漏,让陛下误会,还请陛下明示。”   胡搅蛮缠谁不会?   赵晟看着他笑眯眯地不说话。   李爻则低眉顺眼——以不变应万变,你不出声我绝对不再多说半句。   殿上寂静无声,诡异的气氛中暗藏较劲。   皇上待李爻向来宽和,刚刚还尊其为“王父”,转眼二人便又当殿僵持。   闹什么啊?   时间在过,却似很慢。   赵晟突然“哈哈”大笑:“朕开怀啊……”他好半天止了笑声,问道:“诸位爱卿可知朕为何开怀?”他问罢,环视群臣。   满朝文武,此时皆如缩尾巴鹌鹑,生怕皇上点到自己。   景平站在李爻侧后方,想起前几天陪他在茶馆坐,听说书先生胡说“要我说现实更可怕,诸位听小老儿说书,是听个逻辑,可现实呢?很多时候没有逻辑。”   当时,李爻听过笑而不语。   而在景平看来,这先生说得对也不对。   正如现在,即便疯癫不讲理如赵晟,也是自有疯子的逻辑。景平要做的是以疯子的逻辑抗衡疯子。   他侧跨出列,沉声道:“微臣斗胆猜测,陛下向来待臣、民拳拳赤诚,却不一定能得真心回报。人身居何位,做何事,哪怕如陛下是至尊之位,依旧不能完全自控。陛下开心,因为康南王待陛下令出必随。”   他嘴上马屁拍得利索,心里却想:我家将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理防线岂是你片刻的盯视就能撼动的?   赵晟听罢,眼角笑意浓几分,正待再说什么,突然见大殿门口有太监急引一人前来。   那人轻骑戎装,腰缠黄带,腰后插着金黄色令旗,是专呈加急文书的驿使。   这小小令官位同正五品武将,山匪不劫、官驿无阻,更有特权能直接入宫登殿。   驿使上殿行礼:“陛下,蜀中急信。”   刚刚,户部尚书任德年还说多地闹匪患,现在便来了急信。   不知是山匪肆虐了,还是扯旗造反了。   樊星接信,拆开递给赵晟。   皇上几眼看完,示意把信给李爻看。   书信言简意赅:郑铮由信安还朝,途径蜀中,夜遭匪劫不知所踪,与官军交手之人落下羽箭数支,剑柄上有“羽”字烫痕。驻地官军请令,是剿是谈,请陛下示下。   兵部尚书出列道:“陛下,蜀中早有山匪盘踞,在蜀道山拢游走,自称丰羽寨,从前自称劫富济贫,更从不敢劫掠官军,而今居然敢劫持郑大人……”   赵晟叹了口气:“老师向来简朴低调,山匪劫他作甚?”   “怕是自己日子过不下去,想劫了人以进为和,谋财或者谋求招安。”   赵晟想了想:“这不难办,速发急令给花信风,让他在还朝途中绕一小圈,将匪患清了,”他看李爻,“晏初觉得是否妥帖?”   他眼角总是含笑,似乎无言询问:郑铮因祸得福,若能大难不死,正中你下怀?   李爻只当没看见,躬身道:“陛下英明,花长史定不辱使命。”   景平看着李爻的背影,心里明镜儿似的了:原来他是这番算计,一箭三雕,翻版了信安旧案。一来暂免郑铮受辱,从长计议;二来借口剿灭山匪;三来给皇上那让百姓受苦的征兵政策泼冷水,妙得很。   咳,他要是早动这种心眼子,怎会被赵家欺负得死死的。   这日下朝后,李爻就没影儿了。   景平傍晚回府,依旧没见人:但晏初没着人稍话,应该是回家吃晚饭吧。   他正想着,听见门口一阵犬吠,分辨滚蛋的叫声,是有生人来了。   景平迎出去,见门口有位姑娘,正与门房递腰牌。   那姑娘见到景平,笑着打招呼:“公子。”   景平不认得她的模样,却认得声音。   “松钗先生怎么来了?”景平迎上去,把人往内院迎。   松钗笑了一下:“王爷呢?我来向他交差。” 第135章 左右   李爻回府时, 天快黑了。   溜达进门正遇上巡院子的常怀:“王爷,公子招待一位秦姑娘在书房等您呢。”   李爻笑着应声,心念一转:“常老将军快回来了, 近几天这边没事, 你多回家张罗张罗, 需要人手跟胡伯支调就是了。”   常健两个儿子常年在军中, 自己时而在朝,时而去边关,常夫人没得早, 府上只有个老管家, 经年日久地缺人气儿。   如今他快回来了,又得了皇上的封赏,说述职之后给骠骑将军之职。老将归家,冷冷清清多不好。   “按发来的军报算, 老将军大概后天能到,”李爻随手理衣袖, “休整一两日,请你爹过来,我在这边炒几个菜, 咱老少爷们给将军热闹热闹, 算接风了。”   常怀呆愣地听完, 攀出满脸动容。   看他那架势若非念着尊卑, 只怕要扑过来抱李爻, 与曾经的犷猛、没落三模三样。   李爻受不了景平之外的男人泪眼婆娑。   尤其常怀缺胳膊断腿依旧五大三粗、连巴胡子生得像草原一样, 两眼泛着星闪实在违和。   行伍多年, 军中不乏情感丰富的硬汉,李爻从没细想常怀是或不是。想那常家寡薄亲缘, 常少将军大难不死,生涯巨变,动容于丁点温暖,不足为奇。   理解归理解。   李爻依旧让他晃起一身鸡皮疙瘩,三伏天恶寒上头打了个颤,在他肩膀上一拍:“行了,大老爷们这德行,丢不丢人?老将军爱吃什么,你现在去跟胡伯说说,这两天好准备着。”   然后,他逃跑似的穿廊过院,找景平去了。   景平有自己的书房,无奈酷爱鸠占鹊巢,好像用李爻的笔写字,如有神助。   李爻进书房门时,见景平正不知伏案抄录什么,松钗在旁边帮他理着纸,二人各自一杯茶,谁都不说话,画面颇有红袖伴读之静妙。   比看常怀哭鼻子养眼多了。   李爻咳嗽一声,二人同时抬头。   “晏初你走路怎么越来越没声音了,”景平立刻撂笔,迎上去接过李爻的外氅,在衣架上挂好,倒温茶递上去,“天气热,别喝凉水。”   松钗闷不吭声,笑着看景平“贤惠”。   待李爻喝水、缓气、放下杯子看向她时,才向对方恭敬一礼。   李爻看一眼景平,对松钗道:“没事,不避忌,说吧。”   “蜀中不宜居,且与山匪离得近,老大人被属下安置去了秦川,事情从头到尾只我一人经手,避役司里再无旁人知道,王爷可以放心。”松钗道。   “你办事我向来放心,”李爻示意松钗随便坐,“郑老师身体、精神头儿还好吗?”   松钗着女装便持着女子的理礼节,端身浅坐,分明是位名门贵媛:“老大人似是心冷了,除了唏嘘,没有旁的不忿,且大人有一份口信差属下带给王爷。”   不落在字面的内容……   李爻示意松钗说。   “老大人请王爷达成目的之后,不用继续费心周旋,因为银子他确实拿了。信安重建费用不足,多次上报补充银钱,未有回音,他不愿眼看坍塌、滑坡折损农工性命,便挪了赃银。他说,用老命奠在古道重建的路基之上,无怨无悔。”   李爻和景平对视一眼。   本以为事情是栽赃或误会,竟然不是。   郑铮此举于情无可非议,但是于理……   若皇上死揪住不放,往后只怕更要麻烦了。   景平在李爻肩上一搭:“未到绝境。”   松钗也附和:“是啊,万不得已可以死遁,王爷莫要过于心焦。”   李爻苦笑着摇头:“只怕他不愿意,”事已至此多论无益,他换话题,“好了,问你点私事,此去蜀中剿匪,你想去吗?正好昭之在那边,你若想去,我将信令给你。”   这问题奇怪,哪有让下属挑工作的道理?   景平眨眼旁听。   松钗千人千面,玩世不恭、逍遥风流、淡然悠远、窈窕绰约通通都顺眼,她似乎没心事,只是活在当前的角色里,以至于与她相熟之人,也不知她到底是男是女;不知她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今日的模样。   而现在,她竟然低了头,默然咬着嘴唇,神色凝重。   “不急,你且想想,”李爻声音极柔和,“毕竟已入避役司,往日牵挂若是能放,便放下吧。”   松钗抬头,似是一瞬间下了决心,坚定道:“不必了,属下去看一眼便了无牵挂,往后彻底做秦松钗,多谢王爷成全。”   李爻不再多言,到桌前写好一封信,盖上私印给松钗。他留人吃饭,松钗拒绝了,看那模样已经坐不住了,恨不能即刻出发。   李爻没拦着,嘱咐一句“保重”,让人走了。   书房门被松钗带上。   李爻笑眯眯地看景平一眼,晃悠到桌边张望:“刚写什么呢,那么认真?过两天常将军回来,我请他来吃个饭,到时候你再给他调调身体。”   他随口闲话,垂眼见桌上铺满了侍政阁的谏信,检举、提议全都有。有些没署名,有些却是有名字的。而景平是在整理抄录这些言论。   李爻有一眼没一眼地看了片刻,没听见景平答话,抬眼见对方只是定定看自己:“嘿,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呢?你抄这些离谱言论做什么?”   景平立刻对他绽如一朵纯良小白花。   “看你好看,我要把前几天少看的都补回来,”他凑过来,搂了李爻的腰,下巴垫在对方肩上,“王爷说的小的听见了,全都遵命,抄这些玩意打算给他们‘公示’亮亮相,”眨眼功夫,小白花变罂/粟,神色间能掐出坏水儿来,“皇上让我整顿侍政阁,是想把自己没玩明白的烂摊子踹给我,再对你有所牵制,其实正合我意。”   李爻早知道景平对这侍政阁志在必得,但这些天杂乱,一直没听他细说想法。今儿见他自己想说,回手揉揉他的发鬓,等他继续。   景平道:“侍政阁本意为听于百业,这是好事,只是欠制约政策,这些天我想了挺多,若能使其上正轨,便不止是广纳听、握舆言,更如手握一柄无形之剑。古有诽谤木,后又有铜匦,赵晟将好好的集议弄得乌烟瘴气,只因为他不会玩。我要建立一套代委制度,分门别类选取能言、善言之人,除了为各行谋取好政策,还要在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话,当话的声音够大,大到让足够多的人听见,便威力无穷。”   这说法稀奇,李爻隐约明白了。   他暂时没置是否,垂眸看景平所书公示上写着“密告晋正史贺泠私收钱款、里通外族信三十七”、“密告左相苏禾外戚干政三十五”、“高密皇后后宫干政信二十九”、“密告工部魏凯暗捐官位、私卖公物信二十一”、“密告刑部尚书乔璞结党营私信五”……   就连李爻也有“行为不检、善专军权”,“恃宠成娇、目无尊上”。   行吧,这么看满朝文武没一个干净的,恶名滔天都该拉出去砍了。   “这些有实证么?要论真假吗?”李爻问。   景平摇头:“有真有假,各图己利而已,他们自以为聪明,想不署名便没事。其实眼下是不查,若有心循迹,从纸张、墨迹、字体、动机等方向入手,是能寻出端倪,更甚于政务而言,‘定论’与‘真相’从来都是阳关道与独木桥。”   李爻想了想:“你要不提密告人,公示内容?之后呢?”   “之后啊……告诉他们我接管侍政阁之前的密信一把火都烧了。”   李爻稍微犹疑,笑着摇头:心眼子算是让你玩明白了。   这法儿的关键在于“告诉他们一把火都烧了”,而不是“让他们看见都烧了”——于是,是不是真烧了,没人知道。   那些有心诬告、裹乱之人,必会惴惴,担心景平择时对其暗地报复、挑唆。   诚如景大人所言,某些时候,定论与真相八竿子打不着,私下报复更不需要“证据确凿”。   李爻笑他“奸滑”,还是顺嘴提醒道:“玩火可能会尿炕,要小心。”   景平受用地领情,转到李爻面前,随手描他领边一路向下,心想:我在你这做不成让你怠政而去的妖精,就去赵晟那做个左右圣听的‘佞臣’,一步步削去一人独断的霸权,开一片新天地。   臭小子心里这般想,嘴上却问:“松钗刚刚怎么了,他好像很在意蜀中匪患?”   李爻垂眼看景平手指落在自己朝服上,衣裳墨黑一片衬得对方手指冷白,让人想握住感受温度是否也冷。他答得漫不经心:“是他的心结,他本来是蜀中……”说到这,还是顿住了,“罢了,背后不论人。”   “晏初,你刚刚对她说话那么温柔,我吃醋……”景平嘟嘟囔囔地凑近,气息和吻全落在李爻颈侧。   嘶……   李爻猝不及防,下意识侧仰,又被景平揽了背。   他揪着臭小子后领把他拎开分毫,扬眉毛看他:“哦,我推门见你俩红袖添香,我也吃醋。”   “那怎么办呢?”景平往前贴,微弯着腰,双手撑在桌边,正好把李爻圈在其中,不错眼珠儿地看他。   下一刻,他直接将李爻纵向抱起来了。   李爻顿时失重,比他高出一大截,心惊搂他的脖子。   朝服那雍容的宽袍袖两扇翅膀似的飞开,又帘子似的垂落对方身后:“体统体统!成什么样子?!”他要往下蹦。   “太师叔,你平时的恣意不正经呢?其实都是嘴把式吧。”   景平笑着问,早料到他要跑,双臂勾揽住他,顺他的力道转半个圈,李爻居然没蹦下去。   “谁要体统?我要你。”他仰头,正好吮到李爻喉结上。   李爻咽了咽,突兀的骨节像回应景平似的滚一下:“别闹,马上吃饭了,一会儿他们该找咱俩了。”   “刚才冯师傅把面发坏了,说今儿的饭要晚一点。”景平死不放手,绕过屏风才将李爻放在榻上,俯身在他嘴唇上辗转流连片刻,突然舔到他嘴唇内侧的伤口,是几天前李爻御前生气自己咬的,狠狠一口,尚未好全。   “怎么破了?”景平勾开对方下唇。   李爻偏头躲开不给看:“馋你没得吃,忍不住了只能吃自己,”他惯会睁眼说瞎话,“时间紧任务重,锁门去。”   景平知道他糊弄人,也猜到八九不离十的原因,注视着对方片刻,调笑敛去很多,柔声道:“今天管够。暑天发汗身体好,一会儿肯定伺候你洗干净。”   李爻:歪理邪说!而且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   --   七月蜀中,人静止不动就快化了。   花信风领命回都城述职,本来只带百人随行。   皇上的剿匪令传来,他只得又调来五千轻骑军。   蜀地山匪横行,仰仗地势盘踞多年,曾经匪类不搅闹百姓,又在山上自有田地,官府苦于寨深路难行,围剿过几次收效不好,就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可近来农收不好,山匪开始搅闹山脚村落。   加上李爻的暗泼脏水,官面上誓要有个结果的。   花信风带的泽南军是边邑驻军,与各城内的衙卫不同。   面对山匪,直接按两军对垒的攻城流程来一遍。   大军先在临镇“歇脚”,斥候扮作山民用三四日探清山寨分布,很快绘影图形,紧跟着,先锋军趁夜将其主寨围了。   松钗赶到蜀中见花长史时,长史大人正坐在山寨正堂的兽皮椅上。   只可惜他坐姿太过端正。   换了李爻,定能坐出一派占山为王的匪首气派。   松钗没做装扮,是副文质书生的模样,花信风见过。   他见人一愣,诧异中藏了几不可见的惊喜,向亲兵吩咐:“快给先生倒水喝。”   “先生怎么来了,这寨子简陋……”   他请对方坐下,不经意间对松钗多出几分待女子的柔情。   他猜测对方是个姑娘,否则上次在羯人阵营接应,她怎么死活不让他帮忙医治箭伤。   相比之下,松钗落落大方,笑着将李爻的手书递上,没有说话。   “统制,”正这时,前锋营统领来报,“经点查,主寨山匪头领三人,军师四人,匪徒按江湖规制分有堂主、香主,名册齐算共七千三百二十八名,现收押五千余,临山的分寨也已经被鲁将军拿下,正在点查人数。但……初步搜掠,未见郑大人踪迹。”   花信风皱眉:“嚯,人还挺多,把头领和军师押上来。”   前锋营依令押来七人。   这七位年龄、性别皆不同。   “前几日你们掳掠朝廷命官,将人交出来。”李爻那扣黑锅的手段,只有景平和松钗知道,花信风只在尽忠职守。   “呸,狗官!”络腮胡子山匪骂道,“我们不曾掳掠官员,你们要来找茬,何必空编名头?”   花信风眉角一收,看向松钗,想问他李爻有没有什么话带过来。   却见她眼神总在个四十来岁的狗头军师身上打转。   “先生认识他么?”花信风问。   松钗未答,那军师先冷笑起来:“我说怎么无端被官府找麻烦,原来是你这妖孽苟活于世,与官军勾搭成奸,来寻旧恨。”   松钗脸色变了。   他虽然没有易容,但模样与十几年前大不相同。   他难放旧念,只想来默默看一眼,没想到见面就被“故人”认出来了。 第136章 妖怪   “陈丰哥哥, 我查到你或许在这。原来真的在……”   松钗迟疑,他想向那人走过去,却被对方刀子一样的眼神盯得寸步难前。   “我一直在找你, 你辗转流离, 还是回到家乡……”   “家乡?”名叫陈丰的山匪冷笑, “拜你所赐, 家早就烧成灰了,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该心软救你……”   花信风听了几句, 感觉二人的对话中或许暗藏着松钗隐遁避役司的因果。   眼下人多口杂, 他向亲兵打了个眼色。   那小亲兵跟他多年极聪明,抄起桌上破布,两步到陈丰面前,把布条子往人嘴上一勒, 陈丰顿时说不出话了。   “将军……”松钗惊骇,想求情。   花信风抬手止音:“眼下公务要紧, 你们私交叙话,另择他处。”他说罢示意,两名士兵将陈丰架起来, 出了正堂。   花信风又向松钗做手势:请便。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 内里自有细心温柔, 事关松钗过往, 看那陈丰不大好相与, 一会儿要是嚷嚷出什么, 闹得人尽皆知哪儿行?   松钗感激地看他一眼, 跟出门了。   这之后,花信风着人把山贼审了一溜够, 软硬兼施,用上足以将人“屈打成招”的手段,依旧没得到靠谱的答案。   花信风沉吟。   审众人,跟只审一个人不同。   单蹦一个人可以为了某个原因死撑到底,众人却很难。   因为不会每个人都是硬骨头。   更何况,树倒猢狲散,喽啰们眼见大势不在,没必要为了旁人胆大妄为赔上自己的性命。   于是花长史心生两种猜测:   或是参与绑架的人极少,且不知道被绑的是朝廷命官,杀人灭迹之后骤然得知杀了个官,只有死不承认才有一线生机;   又或是他们确实没做过,是李爻暗中把郑铮劫走,反手一盆脏水瓢泼,一箭好几雕,比串羊肉串还痛快。   花信风以李爻的身家性命做赌注,赌答案是后者。   想通这个,他不再多耽误,交代几句善后事宜,大步出正堂去找松钗。   他惦记人家,也需跟对方印证猜测。   山中风凉,没风的时候,寨旗蔫头耷拉脑地被太阳烤着,配合那不好看的颜色,像只巨大的枯叶蝶趴在旗杆上,时不时抽抽一下翅膀。   匪寨建得挺不错,周围有大片菜地粮田,只是无奈去年大旱,改种耐旱植物后今年偏不断大雨,收成被老天爷闪了腰。   寨子着实不小,花信风走得额头冒汗,才到后堂偏屋。   “松钗先生一直在里面跟人叙话么?”花信风问守卫。   “回统制,秦先生在隔壁屋子独自坐了很久,方才进屋,说想与那匪类单独说两句话。”   花信风想推门进去,又觉得略有不合适,眼珠一转,向两名守卫道:“你们去院外守着。”   二人不明所以,领命往外去。   其中一个活泼的走到院口回头看,见向来持重的统领,竟然附耳在门边——   偷……偷听啊?   花信风冲他一指:快滚,别瞎说。   那小守卫立刻扭头,润到院外去了。   可结果呢,天不遂人愿。   这破寨子的门质量贼好,是两片木头内里塞了茅草的“重工”之作——保暖、挡风、隔音极佳。   花信风不顾形象地把耳朵紧贴在门上,也只听见内有人声,具体言论实在半个字都听不清。   他正准备转战窗户边,突然屋里“咣当”一声响,隔着门都惊天动地。   好好说话绝不会如此。   花信风推门而入。   也亏他果断。   只见松钗双手握着陈丰的手,而陈丰手里则是明晃晃的尺长匕首,正一刀扎在松钗胸口。   花信风大惊,两步上前揽住松钗,一脚将陈丰踹开。   狗头军师被他踹得双脚离地,仰面落地“咚”一声屁股摔八瓣。   花将军留了力道。   陈丰也已胸口闷痛,不及说话,先咳出点血丝来。   见他确实没什么能耐,花信风垂眸看松钗——那匕首刺在胸前,离心脏偏开几分。刀口深,好在是偏斜的。或许是他想当胸一刀,陈丰却不愿担罪责,拼尽力气歪了刀锋。   “来人!”花信风大喝。   “不是……不是我要杀他!”陈丰好不容易缓上气,坐在地上咆哮,“将军!是他拽着我的手刺的……不是我……!”   花信风相信这是事实。   陈丰脚步虚浮,不像会武之人,因为料他没本事在松钗眼皮子底下作妖,花信风才放心这厮与松钗单独叙话。细想,若非是松钗所为,此匪还被绑着,更不会有匕首。   “对……是我,是我愿意还他的,将军……别怪他。”松钗疼得满头是汗,声音发着抖。   陈丰还在叫唤:“疯子!妖怪!你要死到一边去!别在我眼前!”   花信风沉淀一口气,对冲进门的守卫吩咐道:“绑了看好,别让他乱说,再拿医药箱来。”之后,他将松钗抱起来快步去了隔壁空房间。   松钗脸色惨白,衣衫前襟殷红好大片。   上次他背后中箭不让花信风管,但那伤不致命。   而这次,军医年纪大,没跟着上山,眼跟前众人中医术最高的便是花信风了。   “上次是为了隐瞒性别不让我医你么?”花信风舔了舔嘴唇,把声音尽可能放柔,“无论……你是男是女,我都不会说出去,你的伤需得尽快处理。”   松钗很疼,鼻息颤了颤,侧目见床边准备打下手的亲兵:“将军……让他们都出去。”   花信风向身后亲兵打手势,亲兵退出去了。   他多年行伍处理金石外伤是熟手,这伤在他看来不在话下。比起医伤,他更忐忑于非礼,偏偏耽误不得,立刻马上得视。   人命当前,他轻声道:“往后若你愿意,便嫁我,我会好好待你。”   松钗没让刀扎死,险些让他一句话呛死。   先是一愣,怔怔看他片刻,跟着忍俊不禁。   可他有伤笑得艰难,笑两声疼得猛抽一口气。   花信风不明所以,不再耽误时间,两下割开对方衣裳,却预料之外——秦先生胸口平平,但看得出满染血迹的胸口附着大片伤痕,像是烧的。   不是姑娘?   他之前避忌,是不乐意被看见这些伤疤么?   他性子那么洒脱,不至于吧……   花信风一边迅速处理伤口,一边忍不住偷眼打量松钗——这人怎么看都长得太细致,皮肤腻得不像男人,更甚,他脖颈上平滑一片,没有喉结。   脑子里系了个瞎疙瘩,也没耽误花信风的手速,他飞快给人处理好伤口。   期间松钗一直不说话,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花信风用布帛垫在对方皮肤与血衣之间,“我以为你是姑娘……说了可笑的话,一会儿我着人拿衣裳给你换。”   松钗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现在知道不是,松一口气吗?”   这话有点矫情。   但花信风还真仔细想了想,摇头笑道:“也或许是有点失望。”   松钗惊了:“将军喜欢我?”   问题太直白。   花信风说“是”不是,说“不是”也不是,因为他也不知道是不是。   他扪心自问对松钗确实有点不一样,刚才见到他来,没来由地开心,后来见他受伤,又莫名愤怒担心。   松钗移开视线,看着屋顶轻飘飘地道:“将军别多想了,将军喜欢的……是我能变成你心上人的模样……”   花信风被这话蜇了一下,他觉得对方说得好像不对。但他没有李爻那张嘴,话茬跟不紧。   想了好一会儿,他只是闷声道:“你就是你。”   松钗目光又转回来,看不明白他似的。   “对啊……”好一会儿他敛了眼睛,“我独一无二。”   是个妖怪。   只要不是傻子,就能听出松钗这话内有深意,加之陈丰所言,信息量已经爆炸了。花信风想问,又觉得松钗该休息。   他拉过松钗手腕诊脉片刻,在对方肩膀上稳稳一按:“先不多想,好好休息。我不知你的过往,但知道往事已矣,既然如此,让它过去不好么。”   松钗淡淡地道:“他救我活命,我却害他父母没了,是我该他的……没有拖欠,我心里才能‘过去’。”   近来蜀中烈日当头,前些日子连番的大雨被吹到了都城邺阳。   大雨瓢泼,许是让赵晟脑袋里进的水也跟着泛滥了,他突然传令,急召重臣入宫,说有事请诸卿饮宴——只要还能喘气的,都给朕入宫来。   马车里,景平生闷气。   今天休沐,李爻本来要出门,感谢天公作美大雨瓢泼,加上他的软磨硬泡,才把人留在府里。   二人各忙各的,好不容易做好手边事,快到傍晚景平盼来心心念念的“午休”,他刚腻歪着在李爻唇齿间尝出片点甜头,狗皇帝的旨意就来了。   李爻坐在一旁,看他那模样好笑,在他鼻子上刮:“嘴都能栓酱油瓶子了,这么欲求不满?看来我是上岁数了……”   “当然不是!就是太喜欢你了,总也要不够,”景平立刻反驳,讷声片刻又柔声问,“我是不是……让你讨厌了?你不喜欢吗?”   他目光在暗沉的车厢里闪如点星,诚恳极了,是诚意且严肃地讨论这个问题。   李爻顿时脑袋发涨。   最初景平跟他上床,虽然在某个重大问题上用了小歪心思,但行动上是万般小心、极尽所能地讨好,生怕他有片点别扭。   之后二人又有了几次,不再那么“生疏”,景平渐渐放松,本性也随之暴露真切了。   臭小子简直爱他如痴如狂,待他有种难形容的摆布欲/望。   李爻认真想过对方此类行径的初衷,可以理解男人在控制中“征服”爱人的快乐,更何况景平自幼视他作英雄,一路追着他的背影,如今终于抱得英雄在怀,成就感爆炸,可想而知有多魔怔。   无奈想通归想通。   诚如景平所断:太师叔的情场风流多是假把式。   李爻不痴迷此道,最初糊弄毛小子还行,待到对方开窍了,便渐渐敌不过人家的魔高一丈。   所以他反而成了被动落下风的那个——所谓爱之所至可以滋养天赋,所向无敌,不服不行。   至于喜不喜欢……平心而论,李爻无所谓。   因为景平喜欢,又算不得毫无顾忌地过分,李爻便随他开心。   王爷一时迟疑不回答,不过是在考量不同答案导致的后果:   说“喜欢”吧,小混账肯定尾巴掀上天,二人一言难尽的床笫之乐更要翻出新花了;   若说“不喜欢”呢,看景平真诚的表情,只怕是要跟他讨论到底哪个步骤、哪种做法让他不喜欢,讨论之后……还得实践。   得吧,李爻绕明白了,怎么都躲不过去。   没想到景平见他愣神紧张起来,拉过他的手诊脉:“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在想入宫的事?”   “你觉得他想干什么?”李爻赶快顺坡下。   景平冷笑着没答。   “你知道为何?”李爻诧异看他。   景平笑容更高深了,颇有李爻糊弄人时的风采:“掐指一算,或许有人要倒血霉。”   未至立秋,日子过出一把子秋来的寒意。   景平解开外氅,给李爻披上,撑伞下马车,回身迎他。   傍晚的天已经黑得像夜里。   御道两旁的花朵被打落满地,气死风灯的幽幽火苗在雨里飘忽,扑烁了群臣脚下的路。潮雨味一路随着众人,弥漫到太和殿,才被恰到好处的香味冲淡,混出一种说不出让人醒神,还是迷糊的味道。   晚膳时间一到,赵晟便登殿了,说过几句有的没的开始端杯敬酒。他言辞中没单独提到谁,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酒过五六巡,有不胜酒力的官员微醺,赵晟示意樊星静场,朗声道:“朴爱卿,今日午后的话,你再与诸位爱卿说一说。”   “朴爱卿”叫朴淼,位居太常寺卿。   晋朝设有礼部,也设有太常寺。礼部主管往来接待、修典奉宴、庙堂祭典;而太常寺呢,则多是负责观星占事等虚幻缥缈的门道。   是以礼部总是看不上太常寺,觉得他们怪力乱神,搬弄是非。   朴淼没想到皇上突然叫他,慌忙起身行礼。   他不太有量,起得猛了人一栽歪,朝服险些刮翻杯盘。   “回陛下,太常寺丞彭大人师从端一道,他接连三日夜观星象,见荧惑入东井,恐国将大丧,坊间有谶说‘南出小人,贾言乱政’,是以微臣恳请陛下明断,以避谶语。”   赵晟笑了笑,看向景平:“贺爱卿,你家乡在南方,如今刚掌管侍政阁,阁中不乏商贾名流,这谶言怎么听都像说你是个那个乱政之人啊……” 第137章 解谶   景平波澜不惊站起来, 躬身道:“微臣惶恐。”   他带了李爻一眼,笑意深藏眼底,目光转给赵晟:“既然天象如此, 陛下不可不防。微臣入朝为官, 可恨心思不在庙堂, 费尽心力苦苦支撑, 只因自省是山野无能小民,不可丢太师叔的脸、辜负陛下的器重。今日朴大人既然提出此事,微臣正好借机卸下担子, 往后为太师叔养花种菜、看顾身体, 隐患便随之除了。”   眼下不是上朝,众臣又不乏喝高了的,景平说完,开始有人窃窃低语, 有劝的、有提醒他无礼的、还有摇头叹气评头论足的。   赵晟把酒杯撂下,假嗔指着景平:“你简直跟你太师叔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说说你,你俩几回了?三天两头跟朕使小性儿、闹脾气,动辄撂挑子不干, 朕说什么了?朕又没怪你, ”他向樊星点手示意, “而且‘国将大丧’, 甚是好解。”   樊星领命宣召。   言之大意是太常寺卿多年来通过占卜、谶语为晋朝避祸, 朴淼功不可没, 即刻封为太傅, 还因“朴”姓源于南蛮,故赐国姓“赵”, 同泽三族。   晋朝三族所指是“父、兄、子”,也就是说朴淼的男性宗族此后全改姓赵了。   朴淼满脸惊愕,没想到一段“劝政”谶言让自己飞升太傅。   但他的开心只持续了分毫光景,听到赐姓时,脸色沉衰,最后连连叩头,口称“微臣德不配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晟溜达到朴淼跟前,笑问:“朴爱卿怎会德不配位呢?朕给你高官厚禄,恩荣无限,你为何不开心?”   朴淼哆嗦成一团,心里爆开的可怕猜测没办法挑明说,只得不断念叨:“陛下饶命,臣知罪!”   “赵爱卿这么说,朕更糊涂了,说说,你何罪之有啊?”   朴淼俯首贴地,压根不敢仰面视君,飞快编排罪名:“臣谶言乱政,险些以捕风捉影之辞左右社稷……若非陛下圣明,贺大人栋梁之材,便……”   “也就是说,你是针对贺爱卿了?”赵晟问。   “臣不敢针对,”朴淼还知道有的能认,有的得狡辩,“微臣的兄长虽不在朝,却饱览群书,提点微臣贺大人掌管侍政阁意图……啊不,前途不可估量,微臣担心贺大人把持朝纲,这才道出无实证之言,万幸陛下英明自然不会迁怒贺大人。”   这话依旧只说了一半。   朴淼家里兄弟三人,他走仕途、余下二人做士绅,那二位在坊间看似名流清高,其实没少勾结商贾,前几天老大因为利益攀扯,诬告行商,让景平找了个理由踢出侍政阁了。   “嗯,这么说倒也有理,朕早听闻你私下做了很多事,”赵晟慢悠悠地接话,语调中透出股怨毒,“但这不是最让朕生气的。”   这都不是?   朴淼不敢说话了,想不出比“官商勾结牟取利益、编造谶言离间君臣”更大的罪名了,趴在地上涕泪齐下地认怂道:“请,请陛下教诲明示……请陛下宽恕……”   赵晟冷笑一声,突然拔剑,当着群臣贯力向朴淼后背猛扎下去,剑从其后心穿透胸膛,竟“咔嚓”一声钉碎了金砖,戳进地里。   朴淼哀嚎扑倒,暂未咽气,趴在地上抽搐,耳畔传来赵晟鬼气森森的声音:“朕不喜欢看你们跪,总让朕想起些不愉快的事情。”   变故只在星火间,群臣惊慌,又不敢擅自混乱。   大殿上几声低呼后,除了朴淼越发低弱的倒气声,寂静一片。   李爻和景平也都惊了。   朴淼以谶言谏君的事情,景平是知道的。他也做了准备,朴淼兄弟三人的罪证已由侍政阁递呈三法司。   本打算新官上任烧其不识三昧真火,和三司搭好台……   结果不待粉墨登场,突然被赵晟截胡,唱了一出震慑人心的解谶大戏。   “‘赵卿’依仗职务便利,官商勾结、污染圣听,长此以往,才是国有大丧,‘赵淼’之罪,三族之祸,灭族示众,”赵晟说到这,甩了景平一眼,“言论可杀人,也可左右社稷,朕将舆言谶论的权柄交予信任之人掌握,是希望有人清澈君听,无奈‘赵卿’委实让朕失望。”   看似全在说朴淼。   但怎么想都是敲打景平。   景平没拾茬,低眉顺眼地坐着。   朴淼像被钉在地上的蚯蚓,扭曲得筋疲力尽,终于断气不动了。   大殿外的潮雨气伴着殿内的香,掩盖住血腥味。   侍人将朴淼尸身搭敛下去时,苏禾起身:“陛下……”   赵晟扬手打断他:“朕知道国丈要说什么,但事情必要循规蹈矩,才能排布方圆。凡为‘赵淼’三族讲情者,通通赐‘赵’姓、以同罪论,国丈也不例外,”他笑着,“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赵卿’上奏‘国将大丧’的谶言,朕便让他终结谶言,这样皇后能平安,苏卿更放心,是不是。”   从前皇上是糊涂,现在是疯,疯里透着时多时少的精明。   话说到这份上,再没人敢为朴淼的三族求情。   筵席后半程,群臣噤若寒蝉。   大雨如擂鼓般敲打着殿檐、窗棂,落雨声的深远处,仿佛有惨呼传来,是朴家三族声嘶力竭的哀哭。   回府的马车上,李爻没多言,他知道景平心里明镜儿似的,便不唠叨。   景平安静坐了片刻,终归略有心慌,握住李爻一只手,摩挲着他指骨关节,像不经意间的亲昵,也像是安抚:“无需你多虑,我会小心,也会探探是否有人推波助澜。”   是说给李爻听,更是说给自己。   他总去太医院,听小太监传话,隐约知道李爻向皇上请辞那回御书房发生的事。   事到临头,他反而成了晏初的软肋么?   赵晟誓要把李爻栓在身边,消磨、损耗没有尽头,他如何能让晏初陪那昏君枯萎。   想到这,他下意识紧握李爻的手,如同昏暗中觅一方坚定的信仰。   李爻正看着车外的风景神游,被景平的言语动作将心思扯回来了。他偏头看人,舔了舔嘴唇,反手扣住景平的手裹进掌心,随着一扯,把人带在怀里搂了。   “朴大人曾经做过以谶解谶之事。”   看似漫不经心一句话,在景平心里划出狭闪,劈开一道亮光——对啊,那谶言会不会还有后手?   景平猛然抬头看李爻:晏初他……原来真的只是懒得算计而已。   李爻垂眸,环着景平的腰身安抚似的轻轻拍几下,眼睛眯起来像道弯月亮,笑出点温柔,享受着臭小子仰视的目光。   几天后,常健抵达都城邺阳,入宫见驾紧跟着到王府交符令。   李爻知道老人家舟车劳顿,没言正事,只嘱咐常怀陪老父回家,休整两天再请二位常将军来府上吃便饭。   万没想到,常健拒绝了。   老将军客气道谢,说在路上收到犬子来信,得知王爷多有照拂,感念不已。本该由他做东才对,无奈上岁数实在不中用,冒着暑热一路回都城,像丢了半条命。   李爻旋即让景平帮老将军诊脉,开过平安方,把人送走了。   “他怎么样?”李爻目送常健的背影。   老将骑在马上身型依旧挺拔,只是让人看出股力不从心的强撑,有点心酸。   景平也顺着李爻目光的方向看,幽幽地打断太师叔的惆怅,且没给留面子:“他该只是不想跟你吃这顿饭。”   李爻被他的直白呛得咳嗽:……我这么招人厌么。   当然,他自嘲似的腹诽仅限自娱自乐,他明白常健是刻意疏离。   辰王薨逝之后,皇上如同变了一个人,常健多半是听说了昏君的乖张行径,心有忧虑。   他将常怀托付于李爻,尚能说得过去,毕竟小常将军是在康南王麾下冲锋陷阵,重伤致残,但若因此与李爻交往过密,鬼知道赵晟满脑袋的浆糊里又会孕育出什么糟粕。   李爻叹口气,他不喜欢活在算计和防备里,吃顿饭都要“避嫌”太没意思,无奈他风口浪尖,常健为儿子打算,暗中盼他长命百岁,明面上非得把他当个“嫌”避开。   这一刻,他陡而想通了心底莫名的酸楚——烽火硝烟压不折英雄骨,最蹉跎莫过人间亲情。   他是透过那道背影看见了爷爷,细想却不过是同病相怜的矫情。   行啊,好饭不怕晚,不吃就不吃吧。   景平没想那么多,他家逢巨变时年纪太小,现在有李爻足够了。   如果说李爻喜欢可控的、烟火家常的热闹,那么景平则只喜欢“晏初喜欢”的。   抛开如赵晟这种见面就想抡圆了大嘴巴子伺候的主儿,谁来谁不来,于景平而言没所谓。   来了就陪晏初热闹,不来正好独占心上人嘛。   “行啦,”景平拥着李爻回府,“闷得慌我陪你出去听戏喝茶。不烟熏火燎地张罗饭菜多好,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呢。”   话是这么说,李爻还真没闲工夫。   从他第一天恢复上大朝开始,军务的大事小情就铺天盖地砸过来了。   立秋这天,李爻说好中午回家吃饭,因为景平要给他行针。   可眼看到饭点,跟景平前后脚进门的只有李爻的口信——北面来了军务急报。   “王爷说,咳咳,”传话小侍拿捏着李爻的腔调,“‘你去告诉他,要是到了饭点我没回,就替我尝尝冯师傅今儿炒菜打死卖盐的没,嘶……这他娘的是军报还是鬼画符,老子还没升天呢,怎么不干脆烧给我!哦,对,让他放心,我按点儿吃饭’。”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结束,一摆手。   别说,还真有模有样。   小侍学完立刻变回自己,乖顺得不行。   景平无奈苦笑,只得等人,兼去书房见缝插针。   他接手侍政阁后,也忙得脚打后脑勺。前两天第一次主持政议员们开表意会,而后将各行业的代表集议在坊间实名公示。   提议有限期落实的、有等待朝议的、也有驳回的,分门别类、清楚明白地列出,引起了不小的声论。   他现在闷头干活儿,将有待朝议的奉言整理好,才撂笔打着哈欠抻懒腰。   后背的筋没彻底舒展开,门外传来阵杂声。   隐约听见有人呼喝,腔调挺急。   晏初回来了?   要么是有急事,要么……就是他出事了!   这念头可不得了。   景平“腾”地弹射起来,把自己发射出去,闪到前院,但见来人是花信风。   花长史风尘仆仆,怀里还抱着一个,那人精神涣散拾不起个儿。   “快,就是找你!他一直高热不退,我没办法了!”   景平从月洞门冒头,花信风就看见他了,俩眼冒贼火,而他也是这时看清师父抱的人是松钗。   松钗没彻底迷糊,见了景平好歹认得,眨了眨眼,扯出丝笑意,算是打过招呼。   只要伤员不是李爻,景平便能如老夫子一般沉稳。他把人让进厢房,摸松钗脉时,听花信风口述对方伤情。   “发热几天了?”景平问,揭开松钗衣裳看他伤口。   花信风继续抢答:“受伤之后一切见好,归途没急赶,可大前天夜里突然高热,怎么都降不下去。”   景平愣神听完,别有深意地看了师父一眼:“伤口处理得干净利落,也养护得仔细,没有发炎感染。唔……许是食物药物与他自身相冲,总之先把温度降下来。”   言罢,他出屋。   不大会儿功夫,一大桶药浴温水被抬进来。   “师父帮先生把衣裳脱了。”景平见花信风一脸担忧,在床边站得像条扁担。   话音落,松钗不待花信风动作,自己支持着坐起来了,将衣服脱得只剩里衣,趔趄到木桶边,差点一脑袋栽下去。   幸亏花信风手疾眼快,才没让他大头朝下。   景平看看师父,又看看松钗,觉出种说不出的扭捏。   这味儿他可太懂了。   他几不可见地坏笑,火速恢复一脸正经:“泡一刻钟之后,把人抱出来,千万别让冻着。大椎、合谷、外关、涌泉、足三里,火针快推,师父行吗?咳,你的医术没问题,不行也得行,我要赶快抓药去。”   花信风急道:“抓药一刻钟还回不来吗?”   景平鄙视他:活该你当年追不着我娘,现在打光棍儿。   他正想变着法给师父开窍,房门轻响,李爻回来了。   景平立刻换上笑脸:“忙完了?吃饭没有?”   “没呢,刨了绝户坟,没来及踹寡妇门,先回来看看你,下午择一吉时再踹,”李爻没溜儿到一半,看见松钗了,“哎呦,这是怎么……诶?”   花信风把他往旁边一拽,背过身要说悄悄话。   “将军。”松钗叫人。   “啊?”花信风猛然回头,“哎——!”   挺狗腿。   “是松钗给诸位添麻烦了,一会儿我自会有所交代。”   按理说这屋李爻说了算,没想到花信风再次抢话:“交代什么?不想说的事不用说。”   李爻看景平:什么情况?   景平蹭到他身边,低声笑道:“上头了。” 第138章 暗度   松钗的针是景平给施的。   花信风在外伤、药石和某些毒物有所长, 扎针灸实在是与寻常大夫没分别。   但在景平看来,师父就是怂。   最后,他没理松钗的倾诉欲, 一针把人扎睡了:都这样了, 不睡觉还想说什么?   李爻帮不上忙, 当甩手掌柜架着二郎腿喝茶, 见景平下针稳准狠,幻视到对方扎他时候的模样,呛了一口。   “晏初, 你怎么了?”景平不知是自己把人“吓”着了, 吧嗒着一双纯良的眼,抢过去给李爻顺气。   李爻干笑:“拿眼喘气呛着了,”他问花信风,“怎么弄成这样?”   早知如此, 就该拦着松钗去寻那份执念。   花信风不答反问景平:“他怎么样?”   仨人睁着六只招子,相互看了会儿……   “师父放心吧, ”景平难得表情丰富地看花信风,已然脑补出整套烂俗话本,阴阳怪气劝慰道, “他没事, 估么着晚饭时能醒, 下午您也好好歇歇。”   花信风知道徒弟心里编排自己, 没跟他较劲, 摆摆手, 意思是:退下吧。   “你先吃饭去, 我跟你师父……咳,说两句话。”李爻接话。   “什么着急上吊的话非得在现在说, ”景平不容置疑,“先吃饭,你一会儿也得行针。”   李爻:……   风水轮流转,花信风笑看热闹:师叔,你也有今天!   哈!哈!哈!   要说景平赶落人,因为他下午还有事。   饭后他给李爻行过针,着急忙慌出门。   李爻的声音追着他:“哎?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回,傍晚就回——”年轻人的声音飘回来,人也飘回来,在李爻嘴唇上飞快地撕啄了下,才满意地跑了。   这一幕又让花信风这万年老光棍看个满眼:知道了你俩的事之后,我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多余。   腹诽完二人,他抓住时机,言归正传:“师叔,跟我交个底,郑大人呢?”   剿匪成功后,他始终没寻到郑铮的踪迹。   山匪们多被关在蜀中衙门里,匪首则押解上邺阳,再一半天该到了。   再无旁人,李爻直言承认:“是我藏的人,松钗帮的忙。”   花信风眼睛立刻瞪大好几圈:“你这是……”他意识到自己声音高了,忙压低,“你这可是欺君!”   “是也已经欺过了,能如何?”李爻满不在乎笑着瞥他,“知道我欺君的就你们仨,我要是被卖了,就是你干的。所以你会卖我么?”   花信风怼他肩膀,骂道:“说得什么屁话!”   他想问李爻接下来的打算,但也知道说辞只有一个——郑铮被劫掠后失踪。   他听闻郑铮是真的动过那批钱款时,也嘬了牙花子。老大人的初衷再如何含泪泣血,只要皇上不肯法外容情,事情在面上便是必死之局。   谁都不是神仙,李爻暂时没有好办法。   只得缓兵以谋后论。   -   大皇子赵岐回都城月余了,因为伤重、且阴差阳错吃了李爻的解药,体格子更差了。   据说他时常昏睡不醒,一日能清醒的时间占十之二三,便很不错了。   是以,皇上暂没恢复他的太子之位,只说东宫给他留着。   言外之意很明确——养好了身体,太子还是你。   景平急着出门,正是因为赵岐邀他入宫。   他赶到赵岐的居殿时,见殿下身边有个小官,正供其挑看什么图样。   赵岐道:“我对穿着不上心,扶大人平步青云,这些事交给别人就是了。”   小官答:“下官再如何平步青云,陛下也暂没宣召,司衣局的差事还该是下官的,下官乐得伺候殿下。”   “那扶大人帮我掂配就好,你配的衣裳总是很好看。”赵岐挺温和。   小官有眼力价儿,知道赵岐想他走,行礼退下。与景平对面而过,笑着向他叉手行礼。   景平面无表情地还礼,惊鸿一瞥间,他愣了下——这人眉梢眼角,似有李爻一两分满不在乎的神似。   旋即他笑话自己:片刻不见,就想得失心疯了么。   初秋时节,雨来了凉,太阳晒过,又蒸笼似的。   赵岐靠窗坐着,阳光斜照,映得他恹恹的、眼下一片乌青,他沐在光里依旧不觉得暖和,将秋氅紧了紧。   信安城头一刀,像刀掉了他九成性命。   曾经景平觉得李爻像个瓷器,冲风咳嗽、动辄半边身子没知觉,而今突然意识到,那有一大半是他的心理作用。事实上,李爻在鄯庸关伤重成那样,依然没两天就活蹦乱跳了。对比赵岐,晏初简直是金刚钻,总有一把子精气神格外劲朗。   “扶大人最近与父皇投缘,豫娘娘都清闲许多,我总得给几分薄面,”赵岐似是闲话,中气不足,而后他苦笑,“贺大人随便坐,我实在不知自己还有几天好活。”   景平厌恶赵家人,相处下来,只赵依和赵岐尚算不错。   “殿下是否又不适,才叫下官来?”   “就这样了,”赵岐摇头,“从前总听人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如今才真懂了,”他年纪轻轻笑出一股知天命的随便,“但贺大人对外确实要说是来帮我瞧身子的。”   景平听他弦外有音,沉声道:“恭听殿下赐教。”   “赐教不敢当,”赵岐眼眸闪了闪,“你对老师……是否……”他近来走动少,想得可不少,回忆景平对李爻的真挚,俨然超越了所谓的师徒之情。   “我待他比命还重要。”景平坦然。   赵岐眼角的笑纹更深几分,像松心羡慕。他舔了舔嘴唇,正色道:“那我有话直说。是赵家对不起老师,我思来想去,应该趁着有命还他恩情,可依着老师的性子,怕是不屑得我还,是以我请贺大人来。我在邻郡存了些东西,必要的时候,会有人奉上,这是信物请大人收好。”   他递给景平半片玉牒,端口参差,显然是故意敲断的。   少年人总会成长变化,或许需要经年日久的沉淀,也或许只在一夜几须臾。   好比景平对李爻不舍的追随、酿出跨上骏马跑去胡哈大寨烧粮草的瞬间;也好比事实对赵岐接二连三的无情捶打、终成绽在眼眸中沉稳睿智的笑。   大殿下变了很多,且学会了云里雾里。   景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赵岐给景平斟茶:“说点实际的,贺大人近来在暗查太和殿谶言之事?”   自今日见面,赵岐就表现得很诚恳。   景平依旧心有防备。   赵岐知道,也并不恼,笑着悠悠道:“‘南出小人,贾言乱政’的后半句是‘缺弊不立,穹窿可充’。”   景平惊了。   他听李爻说朴淼曾做过以谶解谶的事情以后,就暗中周旋。三法司里,乔璞和顾拾秋都在查那谶言是否有后半句。   可那说出谶言的太常寺丞是给吓坏了,声称“南出小人,贾言乱政”都是朴淼安在他脑袋上的,他根本没说过这话。   费尽周折好多天,才从朴淼的外室处听闻,谶言确实有四句。   无奈再多的,那外室也不知道了。   赵岐见景平愣神:“贺大人不必诧异,我再废物,也是个姓赵的,有些事情做起来有无形的便利。”   景平摩挲茶杯。   所谓“缺弊不立,穹窿可充”的意思,是说要守着南晋的规矩,国不可传予缺弊之人,社稷的破窟窿就能填平。   再看赵岐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后半句是针对殿下的?殿下知道是何人所为吗?”景平问。   赵岐皱眉,摇了摇头:“没查出,也猜不到。”   但不难看出,这谶言前半截针对景平,后半截针对赵岐。   景平冷笑出声——若是闹起来,终会演变为对晏初在国本之意上的逼迫与试探。   只是万没想到啊,这人严丝合缝的算计,被赵晟一套乱拳打了个稀碎。   眼下虽不确定背后之人是谁,却该是意不在扶持太子。   --   这天下午,李爻没出去“踹寡妇门”。   他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出书房溜腿儿——景平还不回来,花信风都不知躲哪儿去了。   找了好大一圈,发现花师侄在松钗房里,倚窗发愣。   儒雅里带着几分幽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李爻敲着窗口打拍子,贱嗖嗖地哼小调。   花信风瞪他:“别胡说八道,毁人家清誉。”   李爻眉毛扬起来:“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要清誉,一是大姑娘小媳妇,二嘛……”他笑了笑,“是不知谁的心上人。”   松钗是酒楼茶馆的常客,即便出淤泥不染,也是泥里钻出来的,压根不在乎所谓清誉。反而花信风,心存别样的惦念,揣着君子意,替对方咸吃萝卜淡操心。   花信风让他噎住了,基于理论基础的胡搅蛮缠,他向来不是师叔对手,索性破罐子破摔,施展沉默不语大法,只当没听见。   而李爻对花师侄,一贯是逮着蛤(fpb)蟆捏出尿的“雷霆”手段,正待继续笑话他,不把人闹到掉脸,誓不罢休,景平回来了。   小伙子老远一看,就知道是他家晏初又欺负师父呢,索性站定没动,打算看热闹。   没想到花信风掀眼皮就发现他了。   花长史确实挂心松钗。   可深究,他说不清楚对人家是哪种感情,仿佛松钗那句“你是喜欢我能扮成她的模样”变成根长刺,扎在心里。   搅合得他脑袋比打鱼的破网还难缠。   他没计较孽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劣行径,招手让他过来。   几步路的功夫,景平满眼是师父赤链蛇吃扁担,死不转弯的模样。   他有心当一回“媒公”,却见李爻轻轻摇头,不经意间飞了松钗一眼。   景平顿挫片刻,便也懂了:师父性子恪守,松钗的身世又因果不明,若他没有自己待晏初那般破釜沉舟、飞蛾扑火的勇气,只依靠片点不清不楚的喜欢,确实很难维系长久,更难得善果。   显然眼下这二人,一个退却,一个混乱。   咳!都道愚者常有爱,师父没想通,确实不好猛推他。   伏羲九针是绝学。   景平一针扎下去,说让人傍晚醒,便能控制误差在一盏茶之内。   日头打斜时,松钗果然醒了。   他高烧转为低热,睡一大觉,精神头好了很多。   睁眼醒神,见仨大老爷们,一个在屋里、俩窗外,表情各异、不知所谓,轻咳一声起身。   花信风立刻回头,快步到床边:“有哪里不舒服?”他倒水递在松钗手里,“慢点喝。”   松钗头发披散,直如瀑布垂落,挡着大半侧脸,他面色很淡,但眉弓、鼻梁的轮廓起伏有致,为女子英气、为男人俊秀,难怪时而是姑娘,时而是后生,都不违和。   “因为我的执念难忍,给诸位大人惹了麻烦,若几位得空,我将旧事做个交代。”   花信风刚想说“不想说别说”,被李爻“啧”一声打断了。   王爷翻白他,低声嘟囔道:“婆婆妈妈,”而后,拉过椅子,往松钗跟前一坐,“你说,我们洗耳恭听。”   从前花信风就没少被小师叔说“婆妈”,当即自省:明明好奇人家过往,还整一出欲拒还迎,确实挺烦人。   “将军。”松钗叫人。   花信风倏然抬头:“哎!你说。”   松钗让他逗笑了:“将军还记得在李家别苑时,我对你说,我杀了我爹……”他垂下眼睛,看不出是笑还是悲凉,“不是骗你,那是真的。”   景平面色平和没波澜。   花信风看李爻:他居然第一面就对我说真心话!   李爻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   场面有点诡异。   “咳,”花信风打破僵局,“定是……里面有什么误会,或者……本就是他不好。”   这般“拉偏手”地接话,出乎松钗预料,他眼睛里透着丝缕无奈苦笑:“他害死了我娘,而我……为了杀他害了全村人丧命。”   松钗说罢,深吸一口气,撑起精神将旧事简单讲了。   松钗的父亲是蜀中小村子的里正(※),挺有人缘。   松钗九岁时,蜀地闹了次洪灾,村民累于潮热,大片病倒。   大灾之后紧跟瘟疫,是地府来割人性命了。   那时村里每日死人,死尸即刻拉去烧掉,即便如此,病症依旧传染迅速、难以控制。村中长者都怕了,这般下去朝廷会来封村的。   到时候或许大家都会死。   人在无助时,便会怪力乱神、笃信仙鬼。   村中渐渐传起流言,说天降瘟疫,是仙人在收妖。   村民开始疯狂帮助仙人寻找所谓的“妖物”献祭,年老“成精”的猪马牛羊全被杀了。   但无济于事。   后来,聪明人渐渐“悟”了,这妖物或许是人型。   好巧不巧,小松钗进山挖草药,被滑坡困住,两日没回来。   第三天一早,里正起床,眼看村子残破不堪,突然崩溃大哭,向村民坦言说妖邪是他的妻儿——小妖已经跑了,还剩下大的。   一晃又过两天,小松钗对村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撑着半条命,艰难地回村,在村口被将他当幼弟看待的陈丰拦住。   陈丰让松钗快走:“你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了,快走吧,只当没回来过!”   松钗心中翻腾,懵噔着听闻了塌天的事实:你娘已经被村民绑起来烧死了,你这个“小妖怪”若是回去,也会被烧死的。   松钗被这消息彻底砸蒙了。他确实身有残疾,但他怎么会是妖孽?而那个身为丈夫、父亲的人,怎么就至于让娘亲被焚烧至死……   慌乱中,松钗躲回了山里,吃树皮、刨虫子、挖野菜过活。   而这之后,因为村民“焚烧妖孽”的诚意,大劫有了转机。   村中来了位医仙,年纪轻轻医术高明,除疫排难,点手活人命。   小半年过去,灾祸平息,小村子渐而向荣。   而松钗在山里彻底活成了野人,彻夜难眠。某天夜里,他终于忍不住潜回村中,他想质问父亲——我才是妖孽,你为什么连娘亲都要牵连。   他一路上设想过无数与父亲相见的场景:他会后悔、会说想念娘亲、会与我论大义、又或者即刻把我抓起来烧死……   可事实与松钗的设想均不一样,他只看见父亲因为“大义灭亲”更加被村民爱戴,欣然接受媒婆的说和,准备娶新媳妇了。   “我在窗外看着他的脸,只觉得陌生,”松钗声音淡淡的,“我突然不想问他了,如果娘亲有错,他又何尝没有?我们一家三口该一起去死才对。所以后半夜……我偷偷潜进屋里杀了他,我放火烧房子,想一把火连自己都烧了。只是可笑,大火绕在身边时,我还是怕了,我逃了。几天之后,我被张榜通缉,是陈丰报官,说看见我杀了全村的人……”   这旧事在避役司的档案中有记录,李爻看过记档里的八字短述:为报母仇,屠戮全村。   而今他听松钗讲述的因果,心生诧异——仅靠放火,怎么可能屠戮全村?   这段旧事诡异、细节缺失、疑点太多了。   “我去着人迎押送队伍,”李爻突然站起来往外走,“陈丰至关重要!”   为什么只有他活着?   他栽赃嫁祸是要掩护何人?   景平也察觉了不妥,紧跟李爻出去了。   花信风怔了怔,他见公事有师叔操持,便将心思暂留在松钗身上,他不解道:“你爹为何突然崩溃?他是借题发挥吗?是不是他……早就看中了别的女子,又要假装正经才闹出惨剧?”   松钗看着他,突然笑了,摇头道:“陈丰不是已经说了么?我是个天生的妖怪,不男不女。”   花信风还是不明白:“因为你会扮女装么?那唱戏唱曲的反串儿那么多,戏班子岂非是妖精窝?”   松钗看他片刻,莞尔轻叹:大傻子。 第139章 君心   初秋不下雨便有些燥了, 李爻经景平的温养,咳嗽好了太多,不像从前那般一咳就停不下来, 只换季时, 会有些反复。   正如这两天, 他右半边身子略有无力, 胸口发紧,嗓子发痒。   他知道景平总是紧张他,都快神经了, 所以下意识地多有克制。   不过他克制只两样办法, 要么强忍,要么偷偷压穴位。无论是哪种,在景平的火眼金睛之下,都无所遁形。   而李爻其实没意识到, 景平对他的忧心是有变化的,从明着炸毛, 变为暗戳戳地上心。   年轻人见他咳嗽频次高了,会默默记着,寻些温补的食方, 压根不提什么功不功效、直接置办好吃食摆在他面前, 而后在安寝前, 给他行一趟针, 揉一揉穴位, 若他精神头不错, 顺便做些开心的事。   对于用药, 景平终归越发慎重了。李爻那副中毒多年的躯壳已经疮孔难舒,中药再好也三分毒, 是填补这里、损伤那里,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手段罢了。   这日风燥,李爻掐指一算,过会儿景平怕是会来给他针灸,于是他了却军政事务、洗漱一番,挑本闲书坐在窗边随便翻。   这样的时光于他而言难得又消闲。他看书片刻,觉得烛火晃眼,索性扣上书,看月晕树影。院子里爹娘亲手栽下的梧桐已经参天,影子隙间有月光穿透,打在窗棂上,枝丫随风灵动摇晃,跳出一场明暗交叠的夜舞。   环境安全静谧,爱人要来尚且未来,才更让人心有期待。   李爻希望这般光景流淌得慢一些。   正自惬意,一道影子落在窗外。   “笃笃”几声轻响,影儿啄了窗棂。   李爻推大支摘窗,见不速客是花信风养的鹞子。   鸟儿的脚上系有竹筒,内有信纸。   与此同时,景平正躲在自己屋里摆弄针线。   他知道李爻咳嗽又犯了,恰从古医书上寻得清肺驱疫的方子,按药理推断,这是个绝好的温方,且不用内服。只是略有麻烦——那是个熏闻方子。   细想李爻这人,不着戎装时模样是个翩翩公子,其实骨子里还是行伍利落惯了的,别说金珠玉器,就连他眷恋的梧桐香也是熏衣居多,要他腰里挂个滴了当啷的新香囊定会嫌麻烦。就算景平软磨硬泡说得他应了,他也不便隔三差五拽起配饰凑到鼻子边闻。   那模样有点魔怔、实在不好看。   于是,景平运动脑袋瓜想出另外的招。   他寻了块好布料,缝出空心腕带,将草药捣碎、过滤、用纱网包好,置入其中,最后悉心封口缝好,能给李爻系在手腕上。这么一来,晃手打人都是香巴掌,顺带还能让人家想到他。   这么想着,景平得意洋洋了,嘴角挂笑地收针,把东西仔细平整一番——针脚算不得归整、好歹也不太磕碜。   他正兴冲冲要去找人,门被敲两声,李爻熟不讲礼地推门进来了。   “晏初……”景平不知对方急急可可有何事,看清他整身要出门的打扮,眉心一收,“这大晚上的,你要去哪?”   李爻暂时没管他手里拿着个什么古怪玩意,拉着他就往外走:“跟我去趟城郊。”   这般着急忙慌,定是有急事。   可愈忙越忙。   大敞四开的房间门又被敲了几声,孙伯站在门口:“王爷、公子,来客人了。带着拜帖和登门礼。”   都什么时辰了?   李爻有点不耐烦:“谁啊?说我不舒服,让他请回,改日后补。”   孙伯:……   老人家没听他的,递上帖子,那意思是您先看看。   李爻接过来,一目十行。   太常寺卿让赵晟当殿戳死、灭了三族,拉家带口地帮南晋挡去“国将大丧”的谶言。经了几天,太常寺老大的缺位被填补上了,来人正是新官。   可补位之人非是论资排辈顶上的。   李爻见那人名字,单边眉峰一挑——扶摇?   他还记得这人,也见过几面,这人面上是司衣局做图样官,其实是赵晟的一位小郎君,人机灵、制衣颇得赵晟喜欢,因此沐了圣宠。前些日子赵晟召李爻入宫闲话,他便在陪。   李爻所以记忆深刻,一来是他相貌不丑,赵晟玩笑说“大有眉眼间有晏初几分颜色”,虽然李爻私心觉得自己比他俊多了,简直两模两样,但皇上怎么说就怎么是吧;二来是这人表字挺有意思,所谓‘大有’是个卦象,顺天依时,有辅佐之意。   没想到眼下他当真人顺其名,成了辅佐社稷的当朝三品重臣,扶摇而上了。   若只论这两点,李爻依然可以闭门谢客。   可那拜帖夹带私货地附着半张洒金纸,是赵晟闲来写诗时才用的贡纸。   空白的半张,撕痕很新,不知有何深意。   景平比李爻略高,李爻不防备他,他抻脖子垂眼、轻易看见拜帖内容,搭茬儿道:“这位扶大人即便平步青云,依旧守着司衣局的差事给大殿下掂配衣裳。听说近来皇上多与他一起,豫妃都清闲了许多。”   李爻回眸看他:“你这后宫嚼舌根子的话,是从哪个旮旯听来的?”他想嘱咐景平别去外面乱说,再一想,倒是多虑。这惜字如金的小冰块蔫溜儿闷了很多事,连跟他都不全说呢。   景平“呵呵”一笑,果然不接话。   眼下时间紧,李爻不计较他卖关子,想了想道:“替我出城去寻你师父。陈丰已经快马押到城郊,一旦明日入三法司大牢,再想见面恐多有不便,松钗所述之事蹊跷,你去问清楚细节。”   原来李爻急急火火是这事。   景平心情挺矛盾——秋风夜凉,晏初不出去挺好,但也同时损了踏月并骑的乐趣。   他拉过李爻左手,对方腕间空空如也,随身多年的黑镯子被收起来了。景平将中药腕带系在他手上:“没事的时候闻一闻,入肺经,能缓秋燥,也能……”他抬眼看孙伯,见老人家进屋随手收拾东西呢,见缝插针贴近李爻耳边,“也能顺便想到我。”   言罢,不甘心地在李爻耳际占了口便宜。   李爻时常招架臭小子的把戏,早已得心应手,顺手而为,在他后腰掐一把。   那力道拿捏得微妙,又酸又痒、带着丁点让景平欲罢不能的疼,差点即刻掐起臭小子不可言说的反应。   “我每次想你都刻意,未曾‘顺便’唐突良人,注意安全,早点回来,”李爻坏笑着回答,在手腕嗅一口药香,颇为得意,略有夸张地赞道,“从不知药不苦、也醉人。”   然后,不给景平多纠缠的机会,往他后腰一推,把人“轰”走了。   景平在举步间顿悟:晏初若不是有阵前大将、三军统帅的威严加持,整日养在楼阁殿堂中,八成也是个极会钓人心的妖精。   而李爻不知景平这般揣度他,目送对方几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兼顾速度地离开,才垂眸细看腕带,见收尾的不起眼处居然简绣了一片六瓣雪花,应着景平那叫得极少的小名“玉尘”。李爻不由得弯了嘴角:又是编绳子,又是缝带子的,有这手艺活开个小店,配上小景平那张冷肃、半面犹遮的帅脸,估计能招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光顾。   这念头飘过,他又觉得不妥——那样精湛的医术,只开个杂饰小店,未免屈才。   他胡思乱想地往花厅去了。   眼下不到戌时,论初次拜会,已是失礼。   花厅里,身着三品官服的玉面郎君正与常怀闲话。但小常将军伤前桀骜,伤后冷肃,只低眉持礼听着,乍看像是尊雕像,怜悯愚蠢的世人喋喋不休,好歹给个耳朵听一下。   李爻暗笑,目光落在扶摇脸上。   客观讲,这人的眼睛是有些像李爻,看人自带三分情意,眼角微吊着,狡黠、像欲说还休。只是李爻眼神中还有招欠和杀伐并存,让他独一无二,这人眼中则多是人情世故的俗气。   李爻从跨院月洞门穿出来,还离得挺远,扶摇便看见他了,放下茶杯,笑着起身,端正向他叉手行礼。李爻快步到近前,还一礼:“未向扶大人道喜,大人怎地先来客套了?”   品阶差好多,扶摇从容自若,持礼道:“下官一直敬仰王爷,多次想与王爷亲近结交,无奈云泥之别,近日偶得机会,得陛下提拔,这才迫不及待来拜会,”说到这他恭恭敬敬深施一礼,“下官扶摇,给王爷见礼。”   “扶大人名字好,才华横溢,必然扶摇直上,乘大有之势,平步青云,”李爻与他客套一句,不想再多废话,“只是大人知道,我身体不大好,近来换季咳嗽,免将病气过给大人,不敢招待多留。”   他下逐客令的言外之意是——有话快说。   扶摇能在赵晟面前吃得开,人当然机灵极了,笑道:“下官知道,且下官还知王爷身体不好是被与陛下的情义所累。”   这话一出,李爻不动声色地心惊。   “下官前来是为了陛下,本心里却是为了王爷更甚。”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爻让他闹蒙了,以不变应万变地不说话。   “王爷知道陛下为何青眼下官吗?”   李爻烦了——关我屁事。   但他持着康南王的端仪,不能骂街,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给了个反应。   “今日下午,下官将秋衣给陛下送去,进殿发现陛下摩挲着曾赠予王爷的竹报平安腰佩、伏案哭泣,陛下许是饮酒了,有些认不得人,错把下官当成王爷,一把抱住,陛下对我道‘晏初……你要信任,朕给你兵权;要尊重,朕当你是血亲弟弟;不想操劳朕让你赋闲在家,只要你不走……朕也没想到阿公会那样,但朕一定会再寻解药给你,只要你不走……’陛下说着,塞在下官手里一颗南珠‘还记得朕刚登位时对你的许诺吗,你平定羯族之乱,朕便将帝王头冠上的明珠抠下来给你……只是迟了,迟了这么多年’。”   扶摇说到这缓了口气,他见李爻脸色已经变得比锅底还黑,料想皇上所言该是确有其事。   他没有退却之意,又继续讲:“然后,陛下发现下官不是王爷,一把推开……下官伴驾以来,第一次见陛下那般失落。下官不知陛下和王爷之间有何误会,却委实见不得陛下这般伤心,所以才来多此一举,告知王爷君心。”   李爻只是无奈唏嘘,并不生气,更多的是心怀讽刺。   他想应承两句把人打发了。   扶摇突然起身跪在他面前:“王爷为江山所累,损耗自身,难道不是看在陛下的份儿上吗?下官能得陛下青眼,全是仰仗与王爷有半分貌似,足见陛下情深,身为帝王,他这般任由您,您……不要再与他闹脾气了吧。”   说罢,伏地叩首。   原来扶摇所言的“情义所累”是这般意思。坊间早有闲话传闻说二人感情非比寻常,李爻是被他当做个恃宠生娇,跟赵晟使性子的宠臣;而他自己则是出于不知何种目的,前来做多管闲事的和事佬的。 第140章 真相   邺阳穿城而过的河流出城向西十里, 汇聚成一片湖。   湖旁是处废弃的墩台,有联排的旧军营房,名为封泗口。近几年水位一直上涨, 大部分官军迁走, 此地就作为临时官驿使用了。   平时没人看管, 行路到此的官军随用随打扫。   花信风与李爻相约便是这里。   已经将近月中, 皓月一轮映在暗如蓝碧的湖水中,又被风吹碎了,幽隐清亮破为无数宝石。   景平只身一人策马, 觉得此景甚美, 不着边际地想:往后与晏初隐田而居,必要寻半亩见方的小池塘,在天水徘徊间养几尾鲤鱼,该很惬意。   而跟着, 他又笑了——晏初必要钓鱼的,若整日钓不上来, 只怕下网都捞上来炖了是好,扔颗雷下去炸鱼都有可能。   也不知李爻得知被景平这么编排,该作何想。   片刻不见、思念飘摇, 马蹄不停歇, 景平遥遥一望, 见封泗口墩台已经到了, 好长一片营房, 依着地势盘踞得像条卧蛇, “蛇腹”处有几间屋子亮着烛火。他归整思绪, 向光亮去。   待到近前,见师父的亲兵正在屋外来回溜达, 听见马蹄声响迎过来:“统制已经恭候多时了。”   言罢,引景平进当中一间屋。   这片墩台是前朝中期建的,有小三百年历史,木门手柄都出包浆了。   开门时,门轴“吱呀”一声,是在叫唤“有客到”。   屋内陈设简单,一桌四凳、一面多宝阁空空如也,老旧的木头床只是个光板儿,家具暗得发黑,倒能看出大半是整块小叶檀制的,被岁月打磨雕琢,沉淀出似曾相识、故人还会归来的熟悉。这屋大约历来是高阶将官居住的。   花信风坐在木桌子边端个破碗喝水。   他一早出城来迎押送队伍,念着陈丰好歹救过松钗性命,只在对方手腕上过了一道绳,任其自生自灭地躺在床板上。   “他还来么?”花信风问,当然是指李爻。   景平戒备地看一眼床上:“不知道,府上来了客人。”   能让师叔压下狗脾气把景平先打发过来,客人定有些来头。花信风稍一寻思,知道八成跟皇上有关,当着陈丰的面,不好展开继续讨论。   而这陈丰是个肩不能扛、鸡都不会杀的文弱书生,三脚猫功夫有丁点,自知若敢在花将军面前现眼,“三脚猫”立刻要学会直立行走技能。   他一直脸冲墙认怂,听见有人说话转头,目光落在景平脸上的瞬间先是一顿,紧跟着皱了眉。   他一骨碌起身,戒备地看着景平。   景平摸不到头脑,花信风也迷糊了。   三人六眼、面面相觑间,陈丰神色变换复杂:由诧异转为惊叹,最后隐含出怕和担忧。   “先生见过我?”景平问。   陈丰这些天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此时居然兀自念叨起来:“你……不对,你们年纪……”   这话旁人听来一头雾水,但景平和花信风则皆有所思——   松钗言说蜀中疫患,终结于一位医仙之手,再后来,全村人都死了。   可满村活人,怎么可能被一场火全都烧死?   除非满村都是死人。   从松钗放火烧家逃离、到全村被焚这段时间之中,一定还发生过什么。   事情千丝万缕,关联暗藏。   “我像谁?”景平向来直接,“像当年给你家乡人医病的大夫?那是个女大夫对吗?”   陈丰一顿,片刻点头承认:“对。”   “我跟我娘长得像吗?” 景平小声问花信风。   多年前初见时,李爻就问过花信风类似的问题。但许是花信风视苏素如山巅皎皎月,看谁都不能与她比,所以他也说不出当时的景平到底与她像不像。   后来花将军经年日久与景平相处,才觉得景平跟苏素是有相似的。不是五官轮廓、而是明明知道是不同的两个人,却总是能从一人的言谈笑意中,看到另外一人的影子。   这是骨血的渗染,很神奇。   “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亲眼所见秦先生屠戮全村人?”花信风语调冷了,“确定吗?他一个九岁小孩是怎么屠村的,为何独对你手下留情?”   陈丰像块从茅坑里捡出来的石头,低着头、不说话。   “师父,伏羲九针有能让人乖乖开口的法儿。”景平知道万事皆有可能,对松钗谈不上百分百的信任,可看这陈丰一眼就觉得他讨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源于他多年漂泊、见惯人心冷暖累积下的经验。   就是有这么一种人,素未谋面,但第一眼就看不顺。   眼下,景平看陈丰如此,他念着花信风性子太磊落,想代劳。   谁知他向来端肃持礼、甚至有些古板的师父突然冷哼一声,从腰间抽出匕首,挑开陈丰的绑手绳扣,反手一刀划在自己手背上。   顿时出了血。   “呛啷”一声,匕首被扔在陈丰身边,而后花信风腰刀出鞘,架在陈丰脖子上。   星火之间他完成一系列动作,转向景平道:“偷袭官军、意图逃跑,该怎么处置来着?”   景平出乎预料:为了松钗您转性子了?   他配合道:“可立斩当下,但这人奸猾,咱们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他制服的,他已经断手折脚,给他一刀痛快实在是便宜了。”   陈丰现在好人一个,景平的言外之意他当然明白。   花信风不再用刀架他脖子,似笑不笑的、大有一副巴望他跑的架势——只要他跑,即刻让他“断手折脚”,毫不手软。   陈丰哪里敢跑?   他两腿打哆嗦,面对松钗歇斯底里、破口大骂的刚戾全然不见。   “好个欺软怕硬的小人。”花信风冷哼。   陈丰咬着钢牙犯怂,决定做个识时务的“俊杰”。   当年松钗确实杀了生父,但在那之后,松钗求死不得,恍恍惚惚离开了村子。   陈丰、松钗两家离得很近,不大一会儿陈丰发现里正家着火了,正要去看,被镇口一阵混乱阻碍。   越来越多的村民喊着“马匪”、“快躲”,四散乱做一团。   喊声未落,匪徒已经肆虐。   所谓马匪虽只二十多人,却各个是高手,不搜掠、不抢值钱东西,只问里正家在哪里。得知里正已经“迫不及待”驾鹤归西后,突然开始挨户踹门,见人就砍。   不到半夜,满村人皆被屠戮干净,恶人们走时,不忘留下一把大火。   而陈丰在混乱之初,吓得跳了枯井。   烧死人的大火三天未熄。   作为村里硕果仅存会喘气的人,陈丰在井里躲了三天。他坐井观天,视线里只满是飞灰烟尘。   直到再听不到火星的“噼啪”杂声,虫鸣鸟叫皆无,陈丰才敢撑着力气蹬井壁、拽铁索上到地面。   青天白日下,村子如焦枯炼狱、死气一片。   陈丰想不明白内里的种种蹊跷,凭着一腔悲怒,冲到县衙报官。   县官听闻这般耸人惨事,当即大怒,立刻责令详查。   而事情的变故在这日下午紧随而至。   陈丰报官后,被安置着洗漱、吃饭、压惊,缓过一口气,待上堂详述情况,几步的路与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该是骑马急绕府衙后门进来的,年纪不大,腰悬配刀,没着官服,但按气度揣度官阶不低。   当陈丰看清他的面貌时,差点吓尿了——这不是匪首吗?!   官匪一家?   另有内因?   又或者,那所谓的“马匪”只是他擅自以为的……?   陈丰当时也只十几岁,好歹知道报出去的官如泼出去的水。   他飞速盘算,被带到堂上查问细节时,“匪首”就站在一旁,手搭在配刀上,时不时帮衬关怀他几句,猫哭耗子地妄想探查出他是否知道更多的细节。   这让陈丰起了满后背白毛汗。   就在对方问他是否看清匪徒相貌时,陈丰灵光一现,说自己吓傻了、天又黑,只看到带匪徒前来的是松钗,定是那小子怀恨父亲,不知勾结了哪里的强盗,前来屠村。   县官与“匪首”对视一眼,又问了陈丰几个问题,让他先下去休息了。   陈丰哪里还敢休息?   他想不明白里面因果,但能想得明白对方知道他在说谎,现在双方分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旦窗户纸捅破,他即刻死无葬身之地。   他赶快寻了个空隙,跑了。   在这之后,他躲过好几拨寻他的官军、捱过了画影图形的通缉,境况越混越差,机缘之下落草为寇了。   “你不识得匪首,还记得县官姓名吗?”景平问。   陈丰皱眉头想:“姓……范,好像是叫范洪。”   景平和花信风皆惊——好一个死了干净,无从查问。   “那匪首长什么模样?范洪如何称呼他的?”景平问。   “他……长得很周正,说二十多有人信,三十多也有人信……实在没什么特点,现在见面或许还能认得,但让我描述……实在是,”陈丰摇了摇头,“县官好似也只称他为将军,很是恭敬。”   看似有线索,又如石沉大海的结果让景平不甘心。   “还有别的细节么?”   陈丰低着头,好半天他一拍大腿:“对了,他腰刀的护手上雕着老虎头,那刀像是家传之物,颇有年头了,老虎的脑门子亮得泛油光。”   这上哪去找?   总不能让李爻假公济私,要全军举报腰刀上有锃光瓦亮老虎脑袋的将军吧?   景平和花信风正一对儿无语。   “或许是黄骁。”   屋门打开,又进来一人。   景平不用回头便已面露惊喜:“晏初,你事情了了?”   李爻将门掩好,冲景平露齿一笑。   花信风直接无视了这俩货的眉来眼去,问:“为什么这么笃定?”   李爻穿着文生袍子,灰蓝色本不起眼,但配上他满头银发,得手腕间景平刚给系上的一抹藏青相衬,相得益彰,格外顺眼。   他下意识摩挲着腕带:“我见武人会习惯先看兵刃,第一次在鄯庸关见黄骁……”李爻翻着眼睛回忆,“他出言奚落卫满时,手一直摸着刀柄,刀镡上有一对旧得泛油的老虎头。”   景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是黄骁带人屠村的,或许与我娘有关。”   前些日子信安城的糟乱中,能看出黄骁从来是效忠先帝的。   羯人大祭司说苏素身为苏家人在整件事中或许并不“无辜”,难道……是真的?   “拼图没有集齐,不着急拼凑。” 李爻看出景平心有思虑,在他后腰一拂,不轻不重、是恰到好处的安抚。   景平对他笑了,眼睛亮晶晶的。   李爻溜溜达达到陈丰身边:“哎,你再想想,还听见他们说什么没有?”   抛开私怨,这事也困扰陈丰多年。   他不明白为什么村子突遭横祸,他没人可怨恨,只得归咎松钗,他也曾想,难道真有所谓的天罚?   但尚存的理智告诉他不是。   他低着头,回忆那个可怕夜晚的每个细节。   “我躲在村头的枯井里,好像听见有人说‘没找玉和……’后面的没听清,然后匪首就下令‘通通烧了’。”   景平眯了眯眼睛,嘴角弯出个挺冰冷的弧度。   “行了,来日方长,回家吧,”李爻怕他钻牛角尖,故意打个哈欠,拉着人就走,“我累了。”   从来爱强撑的人别有所图地说“累了”,景平心间一甜,不宣于口地接受对方的好意。   可猝不及防间,陈丰一扑,跪倒在地:“大人……”他扯李爻的袍角,“我也是被逼无奈,若没有我当年的苟全,你们今日不会知道这些真相,给我一条生路!求求你!”   他看得出自己吐露的信息有用,且仨人里面李爻是那个说了算的。   “我没有杀人放火,丰羽寨最近劫掠百姓,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们只抢粮食、不害命……”   “得得得,”李爻抬手打断他,掏了掏耳朵,“你先放手,放不放你我管不着,要看花将军的意思。”   陈丰讷神,转向花信风:“将军……你……”他眼珠一转,“你是不是喜欢松钗?我告诉你他的秘密,你放了我。”   这话真触动花信风了。   但他不好做主,还是看李爻。   李爻坏笑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喜欢人家,”他冲景平一挑眉,“你说是不是啊?”   景平也笑,别有深意地看师父一眼,揽着李爻出门:“走了,咱回家。” 第141章 玄机   屋里只剩花信风和陈丰。   二人大眼瞪小眼, 对视片刻。   “将军同意吗?”陈丰问,“小的要说的是良言,听人劝吃饱饭。”   花信风蔑笑:“我吃饱饭是靠一身正气。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爱说不说。”话音落, 他转身走。   事实上, 南晋律法针对占山为王之行径的惩罚极严苛。   马上到都城了, 陈丰自知身为“军师”会被三法司接手,到时候十死无生。万一他们逼问那个大官下落无果,将他投入诏狱, 他非但不得好死, 死前还得扒层皮。   眼下,是他仅存的活命机会了。   而在他看来,男人这种东西,但凡看中“猎物”就没那么容易放弃, 是以他要搏一搏:“将军若不答应,小民就将秘密永远带进棺材里。往后你抱得美人归, 一定会知道,更会后悔与今日得知真相的机会擦肩。”   花信风停住脚步。   他骨子里端和,但总与一帮老兵油子混、又有李爻那个不着调的小师叔耳濡目染, 早已不是纯良之辈, 有些事情不屑做与不会做天壤之别。   于是他抱腰刀在门框一倚:“我确实好奇松钗的过往, 可惜没你想得这般难待。而且老子平生最恨威胁, 我亲眼所见你将郑铮大人推下山崖之事虽无人对证, 但只要我在堂上说出来, 你猜他们信你还是信我?”   陈丰一时没跟上花信风的节奏。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看上去温雅, 却将无中生有说得亲眼所见一样。   委实有原则、没底线!   “谋害朝廷命官、押解途中意图逃跑、袭军、威胁当朝武将,还这般不知悔改, 当判腰斩,以儆效尤,”花信风甩着手背上的血口子、冷冰冰地道,“行刑之前我会再与你见面,你可以拿这个秘密交换自己死得痛快些。”   陈丰从未见过如此磊落的卑鄙无耻之徒,且他还真没对策了。   终于认怂,长叹一声:“将军喜欢松钗?发展到何地步了?没亲过、更没睡过吧?”   花信风皱眉:你好歹一介书生,怎的如此龌龊。   “看来是了,”陈丰察言观色,又问,“你知道他为何扮男像男,扮女像女么?”   “他师承江湖怪客狐千面,那人亦正亦邪、易容技法无人能敌,这就是你所谓的秘密?”花信风不屑,避伇司自有资料。   陈丰笑着看他一眼:“当然不是,你说的那人该是很厉害的,但越厉害的人收徒该越挑三拣四吧?人家为何能挑中他?”陈丰目光定定落在花信风脸上,顿挫片刻显得语重心长,“因为他是旷世之才,我早就说过,他是个妖怪,亦男亦女、非男非女!”陈丰眼睛里露出无限的鄙夷。   花信风突然意识到松钗当天莞尔的深意……   这委实匪夷所思!   其实松钗那天跟他坦白了,但他没领悟,只以为对方所指是相貌和易容术。   可居然……“不男不女”就是字面的意思?   “你把话说清楚。”花信风定声道。   陈丰见他不死心,掰开揉碎道:“男人的宝贝东西他有,女人的他也有。他是个怪物,你还喜欢他吗?他胸前有大片的疤,是他爹亲手烙的!他爹一直把他当男孩养,生怕他长出女人的玩意。”   花信风见过松钗胸口大片的旧伤痕,起初也好奇,后来听松钗讲经历,以为是他放火烧家时弄的。   谁能想到,是父亲亲手烙的。   “将军是不是庆幸我告诉你了?否则你早晚成为别人笑柄!”陈丰很是得意,甚至觉得花信风应该谢谢他。   花信风阖了阖眼,闭上眼睛便是松钗胸口大片的伤痕,狰狞且历历,扯得他胸口通感似的难受。他冷陈丰一眼,道:“他就是他,这般独一无二,难道不该好好珍惜么?”   说完他回身出门去。   片刻,花信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这儿先不用看了,跟我到那边营房收拾些东西。”   陈丰大喜:甭管他是不是嘴硬,这是默许我逃了么!   与此同时,景平和李爻策马往内城去。   李爻出来得急,没着外氅,郊外夜风一吹,有些冷。他看景平,笑道:“来追我!”   然后策马一溜烟跑了。   景平的马术早被花信风教得可圈可点,早几年山路崎岖李爻都甩不下他,更不用说是跑官道了。二人一前一后,数里路程片刻踏过。   快到城关时,李爻慢下来了,腕间的中药香被风送入鼻腔,很神奇地缓解掉寒凉气对肺的刺激,他奇道:“之前不是说平咳的药物多是镇静的,对身体不好吗?”   景平笑他久病成医:“这个不太一样,你可以理解为……嗯,”他想讲得通俗,“是这玩意盖过了风的燥冷。好比你菜炒咸了,加点糖就好些。”   李爻听得似懂非懂,并且心想:加糖不行,得加淀粉才好。   但这不太重要,他只是想跟景平随便说说话。   “那位新官儿大半夜找你做什么?他不是赵晟的……宠臣么?”景平把“宠臣”二字咬得挺重,整句话都阴阳怪气的。   李爻瞥他一眼,没提那家伙是来帮赵晟诉衷肠的,只是道:“新官上任来送礼。”   “送你什么了?”景平狐疑,“至于这么晚来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臭小子向来敏锐。   李爻只得道:“回去你就看见了,我让孙伯收拾呢,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话音落,他余光见景平身影飘晃,跟着腰间一紧——臭小子跃到他身后,与他共乘一骑,腻腻歪歪搂着他,下巴垫在他肩膀上。   “又起腻,”李爻笑骂,“把我的马压坏了。”   李爻的坐骑是匹黑马,周身没杂色,只脑袋顶上毛色泛红,好像落日余晖在头顶洒了一圈,所以取名叫赤霞流乌。它很是神骏,敞开去跑日行千里,也聪明,通人性得紧。   正如现在,它似是明白主人替它说话呢,溜溜达达间回头打了个鼻响。   景平乐呵着摸它鬃毛:“上次在鄯庸关外,也是你驮着我们回来,辛苦啦,一会儿回去给你加夜料,让你更健壮。”   马屁不穿和美食收买从来好使,马儿摇头晃脑,马腿往外拐了。   景平掠开李爻颈侧的头发,与他肌肤相贴:“片刻不见,早想你了。结果你跑那么快,哼,冤家、死鬼、当家的……”   他凑在李爻耳朵边说话,音量窃窃、音调勾转黏糊,“冤家、死鬼”尚有三分愤恨,活脱脱是个小怨夫;念到“当家的”时候已经拉开了尾音,拐出个勾人心的小弯。   李爻生生让景平叫得头皮发炸。且气息全吹在他耳朵上,挠心死了。   他自认为天衣无缝地偏头躲开些:他人前冷冰冰,何曾想到私下是这副磨人性子。   念头没飘走,景平低声笑着明知故问:“是想我呢吗?”紧跟着突然袭击,在李爻耳根湿哒哒地吮了一口。   李爻耳朵很敏感,鼻息一颤,顿时要百忍成钢了,骂道:“再不老实滚回去。”   抬眼往前看,隐约见到夜幕月色中城关矗立的轮廓,若是守卫拿千里镜往这边看,说不定能看见二人的腻歪。   他可不想给城上当“夜宵”。   虽然那些少爷兵不至于这般恪尽职守。   景平抱住人了怎么可能被呵斥一句就撒手?   他有心调转马头带李爻绕小路,怀里的人却在这时轻轻咳嗽两声——震碎了景平带人去荒草月下的野心。他又把怀抱紧了紧,用行动表示:不滚。   再轻轻踢了马肚子,让马儿快些,柔声问:“是不是冷?”   李爻笑着往后倚,拿他当个人形靠背,笑道:“你这么暖和,我怎么会冷?”   景平垂眸能见对方领口微敞,锁骨处明暗交叠成影,咽了咽。   可惜旖旎嫌路短,再没片刻就到城下了,他只得不情不愿地“滚”回去,留下氅衣给李爻披了。   二人入府门,孙伯迎出来了:“王爷、公子,东西我整理好了,您看……”   李爻一摆手:“走着,咱看看去。”   他书房隔壁有个露天小花坊。   而“王爷养啥死啥、百挫不挠”的魔咒依旧没能打破,好在他贵人事忙,只来得及祸害了一棵观音竹。   花坊里的其余花草是胡伯和孙伯帮忙摆弄的,李爻偷得片刻闲时,乐意在这喝茶看书,发发呆。   眼下,花房里来了位新客。   也不知扶摇从哪听来王爷“辣手摧花”的雅好,投其所乐,登门礼也是一盆观音竹,造景极好。   跟被李爻养得半死不活的那株站在一起——是无声的嘲笑。   不对,是对比。竹比竹,气死晏初。   这竹子连土培上的苔藓都是仔细养护过的,每丛苔藓自成一世界,极有禅意。   扶摇很会说话,言说早闻王爷的雅好,又敬仰王爷,设想过多次有一日能将亲手栽培的植物送予,如今终于得偿送王爷观音座下三千世界,意在祝王爷平安吉祥、紫气东来。若是往后有不顺眼的枝丫,随时着人传他到府上,他来修剪。   李爻谢了他的好意,把人送走之后,寻思着他刚刚那堆胡言乱语、跟竹子相面片刻——啧!确实漂亮。   竹茎已经红得发紫,配得上一句紫气东来。   只是细看盆子太寒碜,黄泥糊的,像是极薄,外面一层都皲裂了。   即便盆景要养大道至简、免去精琢俗气,也该寻个稍微结实点的泥胚盆。   李爻越想越不对,出门前让孙伯得空移盆,看看是否内有玄机。   此时再看,可不是有玄机么?   玄机大着呢。   破花盆被孙伯好生放在一旁。盆里有个玉匣子,是巴掌大的整块羊脂玉雕的,匣子内铺细绒垫子,正中稳稳当当嵌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南珠,映着月色熠熠生辉。   旁边附有半张洒金纸:奈何念起,从不是我。   言外之意是:这是陛下想送给你的。   李爻皱了皱眉,将南珠拿起来看,见那珠子面上还有浅淡的镶嵌爪痕,确实像是赵晟从头冠上抠下来的。他从来不知道赵晟钻进陈年旧诺里,心思这般细腻。那人被赵晸下毒之后,行事矛盾多变、越发不知所谓了。   李爻曾在一本杂记上看过一种病,人得了之后行为如常,可心绪却多变,一会儿忧伤、一会儿亢奋,前一刻还认为身边人都该死,后一刻又觉得大伙儿都是大善人。   赵晟眼下或许也差不多修炼到这个境界了。   “司衣局的差事这么肥了么?”景平道。   刚才小醋坛子没在,没听见扶摇一番话,但洒金纸上八个字,已足够景平给李爻喝一壶。   王爷莫名头皮发紧,不着痕迹地看对方,果然见景平脸色阴沉,一副马上就要打雷下雨的表情。   呃……   他在这一刻不着边际地乱想——那些妻妾郎君满宅、还能家和万事兴的大人们实在是有“治国”制衡之大能!   “皇上宠他,好东西自然多些。”李爻随口糊弄,不给景平开口的机会,向孙伯道,“明日寻些寻常礼物,连带这玩意一并给扶大人送去,再捎一句话‘陛下送给他的东西岂可转送于我?他敢送,我可不敢收,若执意如此,我只好将东西还给陛下,并行谢罪了’。至于竹子……挪个不碍眼的地方去吧。”   说完,他没再看景平,一甩袖子,打着哈欠,洗漱去了。   好一个从容不迫的落荒而逃。   要说景平确实是醋意大。   但他的借题发挥多是利用些不要紧的人或事,是以跟李爻“找事儿”为目的的。   今日从那八个字里猜出个大概,他是真堵心了,也知道李爻更堵心——若拿两个人都堵心的事撒泼耍赖,是要奔着吵架去的。   景平无奈,挑了挑眉毛,先行去洗漱冷静,准备一会儿面色如常地照顾他家晏初歇息。 第142章 纽襻   景平进屋时, 李爻正背对着大门、不知在柜子前倒腾什么东西。   “给你通通经络,休息吧。”他关好屋门,暂没提丧门星赵晟。   “好。”李爻笑着应, 但没听话到床上去。   只是回头看景平。   景平穿着居家袍子, 整身青蓝的长袍领口滚了一趟赤红压边, 与他平时能直接穿去上坟的淡素风格不一致、“骚气”很多。   因为这袍子本也不是他的。   年前府里做新衣裳, 不知哪搞错了,给王爷这件睡袍做长了好几寸。李爻穿着嫌松垮,本来说要拿去改, 结果晃眼看见景平, 确定他穿该是合适的,就把衣裳给他了。   有了“本来是晏初的”属性加持,衣裳格外受景平待见。   常穿、又穿得小心翼翼。   李爻到景平身前,笑着随手捋他衣襟上的红线, 指尖隔着衣裳落在胸口上,很暧昧。景平含笑垂眼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期待他继续做些什么。   “这么喜欢这件?”李爻问。   景平与李爻单独相处,不仅没了最初的扭捏,还总跟流氓比着耍流氓, 随意答道:“嗯, 你的所有我都喜欢。”   “让你更喜欢好不好?”李爻没理对方的言外之音, 托起他的手, 将个小布袋子放在他掌心里。   袋子不重, 碰到景平掌心时“哗啦”一声响, 里面似乎是很多散碎小东西。   景平目露好奇, 到桌前仔细打开袋子,映火光见那里面是一颗颗木头纽扣, 带着缕缕清香。   “这……”他细闻味道,“樟木?哪来的樟木扣子?”   李爻舔了舔嘴唇;“啊,那个……”二皮脸难得笑得腼腆,“我做的,在鄯庸关时见常老将军用樟木牌子驱虫,兴致所起,让小庞砍了几根木头带回来,前些天闲时解闷做的。谁知道这玩意这么难整,费劲吧啦只做出十来颗,手艺不好,你别嫌弃,但是呢……”他从背后抱了景平,在他侧脸亲了亲,“还是想送给你,你我注定纽襻与共、相得益‘樟’。”   李爻随手捻起颗扣子,比在景平衣裳离心脏最近的地方,那里有个暗扣位:“这里就很好,衬着你的惦记。”   景平让他整不会了,感叹与太师叔相比,平时自以为是的小心思太过寻常。   他暗下决定:给每件衣裳贴近心口的位置换扣子。   本来他想于不经意间问问李爻待赵晟的看法,可让李爻这般一哄,“赵晟”二字被樟木的香风吹出十万八千里,滔天的醋意、堵心都风平浪静、翻不出浪花,只能暗自消化成甜酸的味道。   骚不过李爻,他换耿直路数,转身把人抱进怀里:“我想你了,刚才在城外就想死你了。”   李爻猝不及防被他一扑,往后仰着躲他,笑道:“不是通筋络吗,你突然……”   话到一半,没躲过景平的吻,被对方堵了嘴之后一路向下,吮在喉咙上,彻底噎住。   亲吻没停,景平推着他往床边退:“想你也是通筋络,活动完了再帮你松筋骨,睡得安稳。”   小流氓说到做到,李爻让他好一通折腾,筋疲力尽根本不用再松筋骨就沉睡过去。景平打扫完战场,给他针灸,他知道,但睁不开眼。   “睡吧,一会儿我帮你下针。”景平柔声道。   李爻嘴角微微弯了,鼻息稍重、呢喃一般松散抱怨:“难怪说情在不能醒,你累死我了。”言罢又彻底睡熟了。   都这样了还胡说八道。   景平被逗笑了,但他看对方睡得沉静,眼睛里的情欲渐渐散尽,换上一层担忧——晏初正当大好年纪、近来与在边关时相比也委实算不得透支,怎么会轻易被情事累成这副模样?   那旧毒伤根治不去,对身体损伤日积月累,越发表形了。   景平守着人、盘算往后。   他曾想颠覆赵家江山,但江山更迭,很难兵不血刃,更难一举万全,若是不成他难道要让李爻陪他一起葬送了吗?又或者是空留他形单影只几十年?即便他能豁出自己,也豁不出逼李爻在坚守与爱他之间做抉择,太残忍。   他也想跟心上人天涯海角去,不管这烂摊子,李爻同意了,又可恨赵晟偏不放他们走。   上次李爻默许景平的小动作之后,困扰景平的核心问题是如何能确保坐拥天下之人永远心向百姓?古来贤君有几人?人心会变的,哪怕是李爻自己,也终归有倦了、病了、想偷闲、要撂挑子不干的时候,更何况是至高无上的一人之位?更甚,若李爻一时离不开朝堂,谁才是能容他将来功成身退、绝不过河拆桥的人?这人又能不能维系住天下太平,不让李爻落得“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下场?   这注定是一道理想主义的无解论题。   苦心孤诣几十年,骄奢放纵在朝夕间。   只能尽可能降低乱象发生的概率。   景平最近在看侍政阁累积的密信,因为曾不记名,所以不乏狂放之言,他渐而从中悟出点痴心妄想——若为政之道在于制约,何尝不能让某个团体与为上者相互制约?   一人疯癫太轻易,一群人都疯的可能性就低很多。   天马行空,可行吗?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迈出这步,往后必会有一段漫长又艰难的崎路,但他暂时不去想那么远,他也不想管那么远。   他轻轻把李爻身上的银针下了。李爻没醒、往他身边贴了贴。景平稀罕得不行,搂了人,掠开他额前发丝,附上个吻:我能力有限顾不得百年之后,但至少尝试建立一个良性制度。我想让你看见天下大同,想你余生无忧。   而这制度无疑是对皇权的拆解颠覆。   景平从前从不曾想过,他待李爻的爱是一场始于温柔的疯狂,燃烧心力做代价,满心满眼填一个人,再也装不下天下苍生,却不得不为他撑裂装下。   义无反顾。   这之后,日子少有地风平浪静了一阵。   郑铮被山匪劫持“身亡”的消息传到御前,预料之外没掀起大风浪。   李爻本以为赵晟会给郑老师无限哀荣,没想到陛下言说“寻不到尸体,朕就不信老师没了”。   实在不知这份敬重是福是祸。   再说那新任太常寺卿扶摇,他给康南王送礼、又被王爷退还花盆子的事在小范围内传了一遭,说什么的都有:   比如说扶摇拍马屁拍在马腿上,王爷虽然不拘小节,但他拿个破土盆子装花,实在是把王爷的脸面按在地上,明面送礼、其实示威,彻底把人得罪透了;   还有说王爷不是小气人,真生气了应该连盆带花一起还,眼下定是有内情。   赵晟也听说了,他信后者,着人打听知道真相,淡了扶摇几天,怪他多事、又念他有点贴心,没太计较。   更因为皇上一门心思在征兵大业上,三天两头召重臣入宫高谈阔论养兵、征伐大业,没精力“儿女情长”。   朝臣多是反对的,为了霸业不知吵吵多少回。   侍政阁在景平的调改下,立起了新制,每半月召坊间议政员入宫集议一次,将提议、决定实名上奏陛下,同时公示坊间。   提议中不乏各业代表的改善良策,因为是面议,没人敢厥词妄言,传达民声的通道初见畅通,小半年来从无关紧要的小事试行着手,推新不少利民政策。比如:收养弃婴、废除私学、编纂农书、减税立集市,近来正在议设立国存恤金的事。   赵晟因此在坊间得了美名。   景平趁热打铁,追上一封奏书,向皇上要了侍政阁议政员们的辅政权,当然也是从小政策试行开始,议政员们不仅可以提议自己熟悉的事,还可以议朝堂之事了。景平面见赵晟时,实打实地“奸佞”起来,婉转称这是为了往后给赵晟“甩锅”之用,侍政阁的良策英明归于陛下,劣迹纰漏则是臣与议政员们散兵游勇之错。   他看准了赵晟的脾性,一针见血,皇上几乎没想就同意了。   这事若放平时,定会即刻有朝臣蹦出来参景平弄权,而如今赵晟一会儿正常、一会儿疯癫,动辄跟死人头亲密、殿杀大臣……臣子们巴不得有人揽责,竟然无一人侧目吱声。   一派欣欣向荣之外,唯征兵一条……皇上铁了心。   反对大肆征兵的呼声在朝上坊间都高,皇上看见了当眼瞎,听见了当耳聋,终在“得人认可的一意孤行”中放弃了“得人认可”,执意要做千古一帝,孤勇上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中秋后初上大朝那日,苏禾豁出去了,耿言上谏“强权弱国,民将乱,四夷将乱”!   皇上直接拍了桌子——所以朕才要一统八荒,再有反对者,以阻碍政权稳固,通敌乱国论。   没人说话了。   兵部只得拟了政令让李爻盖章、传到各州道府衙。   李爻心中有股怒意,看见那政令恨不能将其捅个窟窿。但他知道这于事无补,好在皇上疏忽了皇权鞭长莫及,不出铁令必然卡在地方,推不到实地。   眼下只得稍缓一缓,待到扔下石头溅回水花,再另做打算。   这一年,天气冷得格外早,秋风萧瑟之后几场大雨下过,整日潮冷阴寒起来,好多天不见太阳,人要发霉了。   还不到立冬,天降鹅毛大雪。   第二日休沐,李爻到点睁眼,打算翻身回笼,往身边划拉居然没人。   他盹儿醒了大半,见景平确实没在身边,被子都冷了,显然臭小子悄悄起来很久了。李爻披衣裳下地,拉开门见到别样的世界。   雪没停,满院银装。   冷白修饰下的王府淡开出尘的美。   家人们知道王爷休沐不晨练,怕扫雪的“哗哗”声扰他清净,门前的厚雪还没清,白釉似的平整上印出一串脚印,延伸到月洞门外。   一看就是景平的。   他做什么去了?   李爻回屋穿衣撑伞,顺脚印去寻他。   跨过两道门,听见嬉闹声。   还出二进院跨门,“嗖——”,有个东西朝李爻来了。   他侧身,那玩意贴脸侧飞过去,“噗”地落在雪地里,砸出个洞。   是个雪球。   “王爷!”   “差点扔到王爷!住手住手!”   院子里好几个小侍、家将连带景平,一群小伙子热热闹闹打雪仗,玩得正起劲呢。   都说相熟的人有看惯、看平庸的那天,可这么多年了,景平看李爻总能在不经意间一眼惊艳。对方打着一把寻常油纸伞,披风通身黑色、绣着墨蓝的暗纹,领口一圈白色风毛,簇拥着李爻白得发透的脸。这本是寻常无奇的一身,而李爻无论穿什么都自带三分凛意,无论他怎么清癯、伤累,腰背依旧颀屹笔直,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就气度不凡。   景平眯了眯眼,得意地想:我男人啊!横竖都顺眼、怎么都好看。   “怎么起来了?我们吵到你了么?”他迎上前,倒不担心雪球能砸到他。   李爻笑着随手掸掉景平发梢、肩头的雪:“见你没在,出来看看。”   景平从前多在南方,除了去太白山给李爻寻药,太少遇到过这样的大雪、更没人跟他这般闹。他只二十出头的年纪,新鲜、爱玩很正常。   而李爻平时再怎么随和,也是府里的主子。   他见自己在这,大伙儿都拘谨,朗声道:“你们继续,”说着随手解下披风搭扣上的玉珠子,扬手一抛,那扣儿的络子在树枝上绕几圈挂住了,“想打着我只怕还得练练,给你们添个彩头。”   他前脚离开,身后即刻传来嬉戏笑闹声。   大雪中的王府被几个小年轻闹得一点也不冷。   贺大人虽然机智、武艺都过人,但他玩雪的经验太少。   加上李爻不嫌乱地添彩头,团队协作眨眼拆伙,最终变成各找壁垒、各自为战。   玩闹不讲尊卑,景平身为“高手”被当成首要打击对象,败下阵来时,头发、衣服、鞋子里面都是雪。   那彩头最后落于一个特别鸡贼的小厮之手了。   休战时,胡伯给“孩子们”端来好浓的姜汤,就着热乎乎的糖油饼加餐。   景平溜达到小厮近前,笑眯眯地道:“给我看看呗?”   小厮见是公子要看,先站定了,抹抹手上的油,下意识要听话拿给他,紧跟着意识到他笑没好笑,戒备满怀:“公子,你……会还给我吧?”   景平:还真不想还。   “小气样儿,我拿更好东西跟你换,指定比珠子值钱。”   小厮只十四五岁,刚来不久,不知道王爷和公子同门以外的深层关系,嘟囔道:“我不换,我敬重王爷,这珠子无价,我要早晚三炷香供起来。”   景平:……嘶。   他正待再讨价还价,门房值守的小伙儿一溜小跑往内院去。   “小柴,”景平喊人,“怎么了,王爷可能还没起呢。”   门房小柴这才看见景平混在小厮堆里,忙过来行礼:“公子,二殿下来了,说除了照例向您学医术,还要见见王爷。”   赵屹?   他自从讨下旨意,拜景平为师学医,小半年间风雨无阻。   景平还以为今天终于要破功了……   “你请殿下稍坐、暖和暖和,我去叫太师叔。”景平道。 第143章 暗查   景平到卧房, 发现李爻并没回笼。他又拐去书房,见李爻焚了香,正在看闲书。   李爻不是个会无休止于军务政务的人, 他乐于在适当的时候让身体停下来、把脑子放寄在无关紧要的闲事里, 捋清思路, 再重新开启忙碌。   否则, 他觉得早晚有一天会变成绕磨转圈的驴。   他抬眼,见景平玩得略显“狼狈”,撂书笑着问:“玩痛快了吗, 小屁孩?”   景平不是小屁孩了, 政务、情意做尽“大人事”,自然也就不介意这个爱称,他反手关门,快步到桌前:“你撑着伞在雪里的模样, 我能记一辈子。”跟着见缝插针地索吻。   李爻被他缠了片刻,扶着肩膀把他挪开, 郑重端详人、装模作样地叹道:“原来是喜欢我的皮相啊,十年之后你依然风流逍遥,我却渐向西山了。”   “养你如养玉, 经年日久更有雅韵。”景平笑着答。   呦呵。   出乎预料——要噎不住他了。   “嘴怎么这么甜。”李爻笑。   “嗯, ”景平眉头掀起来, 笑得随意, 不经意间拇指掠过李爻下唇, “刚刚吃过啊, 在这。”   眼下二皇子等着呢, 二人不好关起门腻歪个没完。   小半年间,赵屹来王府多次, 已经熟络了,正在花厅喝姜茶、烤火。   “给二殿下问安,”李爻叉手行礼、笑着打量他,“大雪天的,殿下鞋子湿了吗?若是不舒服可不要忍着。”   赵屹起身端肃还礼。他向来正儿八经的,时而让人怀疑这孩童的皮囊里住着成年人。   “我是坐车来的,王父的家人勤快,门口雪扫净了,路好走,不脏鞋子。”他道。   几人站着说话,赵屹还不到李爻胸口高。   李爻终是拿小孩当小孩的,眉眼含笑地柔声问他:“听闻殿下有话要与我说?”   赵屹近前几步,是要咬耳朵的意思。   李爻便随着他弯了腰,只听赵屹声音压得很低:“我昨夜入宫等父皇考教时,听见太常寺的扶大人在夸赞王父,说王父有爵南郡公之才。”   话点到此,小孩高深一笑,又少年老成起来。   所谓“爵南郡公”所指是东晋桓温。他官至大司马,晚年清除异己,弄权废帝,扶摇将康南王与之相比是何意,人心自明。   景平与二人站得近,也听见了:“陛下怎么说?”   赵屹道:“父皇只是笑笑,没说话。”   景平眼睫颤了下,接话茬继续问:“殿下上次见面礼贵重,这次又大礼相赠,是皇后娘娘有示下吗?”他教赵屹医术,多次旁敲侧击打探皇后娘娘深意,这孩子不是装听不懂,就是打岔。   今儿李爻在,又赶上个茬口,索性把话问得直白。   赵屹挠了挠脑袋,紧跟着意识到这个动作不怎么“持重”,眨巴着眼睛清嗓子,揣手站好,环视周围:“母后确实有话要我带给师父和王父……”   “殿下请说。”景平道。   “母后说,我与师父沾亲,求王父多多照拂。”   李爻与景平对视一眼。   此话何意?   大有深意。   皇后娘娘姓苏,她手中那半枚白玉扳指,多半是景平娘亲给她的,记得赵屹初来送扳指时,就点过一句“要王爷多加照拂”。   赵屹看俩大人面面相觑,安静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师父,咱们去上课吧,上次你讲的我有好几处不明白。”明显是不想继续在这耗着了。   他向李爻叉手一礼,要往专门给他准备的“学房”去,走出几步又回身迟疑问道:“王父说真的有地府吗?坏人死了会到地狱受尽苦楚?”   这问题左右不沾边,没头没脑的。   也不知李爻哪根筋又搭错了,道:“我还没去过,等去过之后,给殿下托梦可好?”   赵屹:……   小孩接不住王父的胡说八道。   景平直撇嘴。   李爻即刻自省过于没溜儿了,清嗓子、人模狗样道:“为恶者心间有酷刑,每日都煎熬,所在之处皆是地狱,”他说完露出个极好看的笑,“今日立冬,一会儿殿下用过午膳再回吧,我炖萝卜嘎嘎叫给你吃。”   说完,行礼去厨房了。   赵屹沉浸在“所在之处皆是地狱”的禅意里,满眼崇拜,听见后半句没反应过来,问:“萝卜嘎嘎叫是什么?”   景平目送李爻的背影:哼,当年我就是被你这种不正经中的正经忽悠动了心。   “是萝卜鸭煲,立冬要吃鸭子,他讲究这些。咱们先去上课,殿下跟我说说哪里不明白。”景平笑答。   “唔……脉络对应肺腑的应激反应,还理不清晰。”   事实证明,李爻手艺过人,砂锅炖的鸭子被赵屹一人吃下大半只,汤也喝了很多。拜别时,小肚子都是滚圆的。   送走了人,景平柔声劝李爻:“好好的休沐,还得伺候这小屁孩儿,累了吧?回屋歇会儿。”   “去书房坐吧。事情茬头多,咱们理一理。”李爻别有深意飞了景平一眼,笑着走了。   景平挠眉心,只得随着。   李爻进屋不忙坐,清闲自若地在小泥炉上烧水,随手想拿茉莉花茶沏,又念着景平该是喝不惯北方口味的茉莉花,便转手改了普洱:“加陈皮吗?”他随口问。   “随你,我都喜欢。”   李爻加了陈皮进去:“都喜欢的话,就是都没那么喜欢。”   确实说对了。   景平对茶尔尔,三千红尘心中过,仅存一抹不凉薄——全都给了李爻。   他喜欢的是看李爻倒腾茶杯茶盏。   对方每个动作在不经意间透露着从容优雅,又与将军金戈铁马时的不乱不一样,同一副皮囊如换了个人,很有意思。   李爻骨子里有股贵气,贵得不矫情,让人舒服。   景平曾暗发誓愿,不想让李爻再上战场,时至此时,这誓诺还没破。他想让其继续安稳延伸,最好如被定海神针撑住的汪洋,永不起波澜。   他贼爱看李爻闲散、恣意、游手好闲。   闷在家里炸厨房,都很不错。   “是啊,”景平接话,“年幼时喝茶少,没这习惯,只是觉得你沏茶好看,秀色可餐。”   话不经意。   李爻暗想:他四岁没了家,漂泊多年确实没处去“附庸风雅”。   “往后拿些好茶给你尝尝,有味道合口的,自然会喜欢了。”   景平受用地想:只要是你沏的,高碎也是琼浆玉液。   “好啊,那你闲时多弄给我喝,”他品茗之意在晏初,“你想跟我说什么?”   李爻斟茶给景平,暗红如血珀的茶汤面上杳渺起淡白的雾:“我查皇后娘娘半年了,顺便查二殿下。这几日有些结果,跟你说说。”   热茶润着喉咙,李爻讲得很随意。   皇后姓苏,娘家在秦川,祖上三代皆可圈可点。   父亲是左相苏禾大人不必多说。   曾祖父在前朝做州长史,是个不小的武官;祖父倒是抱负闲散,本不愿入仕,偏赶上年代动乱,被赶鸭子上架、不想一路宏图大展,在先帝一朝做到了左都御史之位。   这是实打实的官宦世家。   “但不知是苏家谨慎、刻意毁去了族谱,还是年代太过动荡,秦川苏家自皇后娘娘曾祖再往上,查据全无、没有宗祠、族谱。我着人去秦川问,当地百姓都只知道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是本地人,却没人说得出苏家在秦川的根基在哪。娘娘出阁前的旧宅,都遭大火烧没了。”李爻道。   景平提着铸铁壶给茶加热水:“你也觉得她与我是同宗吗?”   李爻笑道:“依着她手里有半枚扳指来看,不似是假装。我还查到你家出事之前,你娘曾借由娘家有事到过秦川,那时皇后娘娘是十几岁的丫头片子,待字闺中,你说咱娘当时是不是与她见面?”   景平让他一声“咱娘”晃瘸半边脑子,好一会儿才傻笑了下,算是恢复正常。   细想,从信安城到秦川是要经过蜀中的。   黄骁屠村的事件,又是否与这有关?   “至于二殿下……”李爻继续道,“是陛下广寻天下美人时出生的,据说他娘亲生下他就病死了,皇上虽然……”李爻表情微妙,没把赵晟是阎王殿里开染坊、头号大色鬼说出口,“但他从不强迫,且都会负责。即便那女子病死了,诞下皇子也该给个名分记载,为何……一笔抹个干净,名字都没留下?”   景平搜罗脑子里的存货、反应过来什么:“原来……有内情?”   他难得不是眼睫毛都冒精气的模样,有点可爱,李爻笑看他继续道:“我顺着线索寻到了坊间给那女子接生的稳婆,老婆婆还记得她,说她生孩子时家里来了很多富贵人照顾,生得顺利,可第二天突然听闻她发急病没了……这般看她更像是被人杀了,反观《内庭纪事》上片字未落,‘被杀’也比病死更像是真相。”   为何要杀她?   皇后收养一个庶女所出的低贱孩子为母仪天下,还是另有原由?   赵屹与景平沾亲……沾得父、母哪一边?   景平忽闪着眼睛看李爻:“晏初,这些事情我也查来着,无奈进展极慢,你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出来的?”   这表情让李爻看到景平十几岁时的模样,他笑着在对方脸上捏一把:“你太师叔好歹是暗卫出身,自然有不可外传的手段。”   景平早不是当年逗就脸红的小屁孩了,送到嘴边的“珍馐”岂有放走之理?顺手抓住,歪头亲了李爻手背一口,跟着将人拉进怀里:“我是外人么?”   李爻瞥他不拾茬,随意搂人继续道:“其实我还在查咱娘宗族的音讯,虽然妙虚说苏氏宗家灭族了,但那么大的家族,即便散了,也不可能一点痕迹不剩,还需要些时间。”   现在在说正事,无奈景平觉得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太招人,实在没忍住,一口亲在他脖子上,攀附着要往耳根去。   耳朵堪称李爻的命门。   他轻抽一口气,知道臭小子早探清他的虚实、目标明确,笑着要躲:“别闹,没说完呢。”   其实也差不多说完了,阐述事实之后,景平自会有推断。   吻没停。   景平抱着他不放,又紧了紧手臂:“嗯,”他断断续续道,“你继续说,不占你的嘴,我耳朵也有空。”   小混账!   这还说个屁。   几口下去,李爻受不了了,扯着领子把人揪起来,转到屏风后面去。   景平对李爻确实“瘾大”,但他还是懂得节制的。三天两头的,他怕李爻受不了,今儿浅尝辄止,以伺候人午睡为目的,没太过分。   而且,他发现李爻右边身子不如从前敏感了。   毒若是发展到最后,晏初会变成牵机处的无痛人么?   实在太可怕了。   信安城中从羯人大祭司处得到方子,以为柳暗花明了,却可恨先帝太过阴险,调配过方子。景平只得用自己的笨办法,继续用十几味毒调配出不同比例再一一尝试。豁出自己的身体,总是还剩下最后两三味毒药不确定种类、分量。   立冬的休沐终归是没太消停。   李爻没能睡到自然醒。   他是被兵部的急信敲起来的——他在南边跟胡哈、羯人干架的时候,北面也一直不消停。   今日军报传来,倒似利好。   蒙兀滋扰边关的主帅重病弥留,接下来是打是休让蒙兀诸臣分庭抗礼、争执不下。   可李爻看到这消息不大高兴。   景平问:“怎么了?他们打不动了不是好事么?”   李爻叹气:“一来兵不厌诈,是真是假还需验证;二来,放在陛下脑袋不进水的时候或是好事,眼下……”他摇摇头,以消遣对方为乐的陋习根深蒂固“明儿醒了记得问我一句‘早上坏’。”   景平: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爻挑眉:“因为要上朝。” 第144章 伤疤   金殿外寒风猎猎, 金殿中灯火通明。   事实证明,李爻和赵晟的多年伴读情谊不虚。   他太了解皇上了。   皇上上朝第一件事就是宣布蒙兀大将重病,内政分裂, 大有一副趁他病、要他命的架势。   而满朝文武但凡对军务走丁点心思就觉得此事欠推敲。   兵部尚书看李爻不说话, 决定一马当先替上官开口:“陛下, 此事需再议, 原因有三:一来恐其中有诈;二来天时地利不在大晋,北方大雪,粮草补恐有断层;三来即便消息是真,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蒙兀非是战力不济的小牧族。眼下我大晋境内征兵,粮田无人……”   他所言皆是事实,算不得长他人志气。   赵晟却听不下去了,一摆手:“如今南部安定, 朕有生之年若能安统北关,才不愧对先帝弥留之际更换帝位。朕身为人王是天选之子, 如今天授良机,岂有不用之理?近来扶爱卿夜占星象,参宿三星笔直明亮, 吉象类同武王伐纣, 朕要御驾亲征去燕北关, 彰我国威!”   他越发意气风发:“不知哪位将军愿与朕同往?”   武将一列无人吱声。   李爻都懒得看他:一连好几天阴天下雪, 他做梦看见的参宿三星吧……你相信半路出家的神棍、自己作死就算了, 何苦要拉着官军一起。   景平见李爻站在前排扮演不言尊者, 也自行化作一个闷葫芦。   站在景平的算计立场, 皇上作祸其实是个改兵制的好机会,只是现在火候差几分, 历来改制造福后生,但一把火烧起来总会燎到些无辜人。   正如现在,非要填埋些将士性命不可……   只能努力将伤害降至最低。   赵晟登高望远、气焰参天地睨视群臣——无人捧场。   那夜观星象的扶大人也低眉顺眼,不会蹦出来喊一声“微臣愿往”。   朝中气氛比外面地上冻实三尺的冰还冷。   兵部尚书在位谋政、还不死心。   他有脑子,知道皇上对御驾亲征的兴趣点在功绩上。心眼一转,觉得给他塞个不受苦挨冻的更大功绩,把他满脑袋鸡血放掉就是了。   “陛下,即便要亲征,也该做直指敌人心脏的战矛,前期试探、拉锯不用牛刀,陛下坐镇都城决胜千里之外足矣。”   这话已经明摆着退而求其次:您即便要去,也别急在一时,快赢的时候您晃悠一圈、出够风头,就得了呗。   没想到赵晟“哈哈”笑道:“要么说爱卿是文官呢,此战兵贵神速,应率大军由幽州关口直出登州、过燕北关,摧枯拉朽直指蒙兀核心,根本用不着拉锯,”   话到此处,他看李爻,“晏初,为何不说话,也觉得此事不合宜吗?”   李爻腹诽:不接茬就是不赞同啊,这点语言艺术都看不懂了?   放在从前赵晟能听懂人话的时候,李爻哪怕心里翻着花骂街,面儿上也会把兵部尚书那套说辞掰开揉碎、讲到陛下开窍为止,之后再哄几句劝他消停,而现在,他摸不懂赵晟的脾性,眼珠一转,侧跨出列道:“臣……嗯……那个……”   臣支支吾吾。   “有话直说,你何时也开始这般不敞亮了?”赵晟瞥他。   李爻拿腔作调叉手一礼:“臣不敢说。”   他越这样,赵晟越好奇:“说,大逆不道也恕你无罪。”   “微臣昨夜……梦见先帝了。”李爻说话时垂着眼睛,头也微微低着,赵晟居高望下来,见他睫毛在眼睑下扫了一圈影、下颌削尖,整个人形销骨立靠气度挑着雍容的官服。   他明知李爻该是没表情,却莫名其妙觉得对方骨子里很悲伤。闹得他也跟着落寞。   赵晟失心疯之前,李爻从不讲怪力乱神、梦境之说,最近上朝,已经第二次说这些乱七八糟了。   “先帝说了什么?”赵晟压低了眉头。   李爻还是不说话。   “说!朕不怪你。”   “先帝……要微臣交还掌武令,骂臣尸位素餐、混乱朝纲、把持军权,对不起爷爷的忠义风骨,最好即刻自裁谢罪……”李爻咳嗽两声,他久病有技巧,让人觉得他肺要瘘了,恐怕再咳一下就得喷出血来,“然后……臣的爷爷也蹦出来,抽出自己的腿骨……骨头幻化成利剑,一剑刺进微臣胸口里。”   老将军腿骨的诛心事,朝上多数人不知道。   景平心疼,他微抬起眼睛,看着李爻劲直的脊梁,心道:从来觉得他是坦荡君子,不屑用这些弄权伎俩,今日居然自揭伤疤、以退为进,说不定真将了赵晟一军。   皇上果然脸色黯淡下来,他知道免死铁券上先帝对李家、对几个儿子的牵制算计,且李爻也已知道了。可李爻却持着君臣之礼半句没对他发作过。   他很想李爻仗着他的宠、仗着伴读旧情谊在他面前“无法无天”大发脾气,甚至指着他鼻子质问他赵家良心何在?   但对方没有……   李爻斩灭私情恩怨,只在他面前做良臣。   “然后你就吓醒了么?”赵晟声音柔下来,“梦是假的,不必害怕,先帝知道你为大晋殚精竭虑,不会怪你。”   李爻道:“微臣也盼自己醒了,但没有。先帝狂放朗声笑,宽袍一挥,让臣看到一片民生向荣。”   “哦?看到什么了?这竟不是噩梦吗?”赵晟诧异。   “微臣看见千万亩粮田由百姓耕种,富饶繁盛,有游族来扰,百姓放下锄头摇身一变,粗布耕衣变成战袍、黄牛变战马、锄头变长/枪、钢刀,他们整肃队列,保卫田粮、维护家园,将外族四夷驱逐斩杀,”李爻叉手躬身,“先帝知道陛下要征兵安稳四海,想来是要教微臣转告陛下,十年难养一军精兵,大范围征兵必然贵多难精,需兼顾生计。育兵于农,军、农、天家的三方矛盾可解,往后我大晋必将富足平安,四国来朝。”   赵晟怔住了,李爻把他心思带跑了,蓝图很是宏丽,让他心动。   景平面无表情地惊喜:在江南时,我只与他说过一次这般设想,他竟还记得吗?指东打西转移矛盾的伎俩,是有他的风骨。虽然眼下赵晟八成不会立刻同意,却是在为往后铺路了。   兵部尚书话茬紧跟:“陛下,王爷言之有理,臣附议。”   越来越多的臣子附议。   就连苏禾也道:“陛下,此政推行下去,可解诸多隐患,老臣本不该将未核实的流言传于朝堂之上,但既然论及,便向陛下通禀,臣与尚书令近日收到消息,因为征兵政令下发,秦川、蜀中、幽州多地出现流民、匪乱……”   听见“流民”、“匪乱”赵晟眸子闪了闪。   “正好,”他将竹报平安的腰佩往御案上一放,“邺阳出发,此去燕北关路过幽州,朕去亲眼看看流民有多少、匪乱有多少,若真有一并打发了去!”   绕一大圈又回来了,满朝文武皆无语。   李爻阖了阖眼:你爹要是还没投胎转世,就该半夜现形,把你一招带走。   但生气归生气,皇上一意孤行并没超出李爻预判,且他知道,阵前先锋的帽子八成是要扣在他脑袋上。他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忽悠赵晟转悠一圈回来得了。   正在此时,常健出列了。   老将军还朝述职,被封了骠骑大将军,此后没在朝上说过话。   这会儿他端正行礼:“陛下,老臣愿做识途老马,为陛下引路开道,担先锋一职。”   所有人都意外。   赵晟皱眉端详他:“老将军在鄯庸关阵前晕厥,如今身体已经好了吗?关北天寒地冻、路难行,将军还是在朝内修养吧,莫让百姓说我朝中无人,”言外之意是你撑不住岂不是给我撂挑子么,“晏初……”   “陛下,”常健打断赵晟,躬身道,“托陛下洪福,臣身体好了。陛下挂帅,康南王不可随行。若朝中有陛下稳坐,王爷南征北战自然无妨,可若二位同去北地,万一……”他将“其他外敌有异动”换了个说法,“邺阳为枢心要地,需得留人看家。”   赵晟铁了的心晃了晃,他也担心自己“千古一帝”未当成,挂帅亲征不得凯旋,还闹得硝烟四起。   岂非成了天大的笑话。   “有理,那便这样定下了,择一吉日,大军随朕北上。”   话说到这,他又沉吟片刻:“嘶……老将军提到‘枢心要地’倒是另有一事,朕总觉得邺阳风水不好,若是凯旋,咱们商量商量迁都之事。”   群臣:……   李爻无可奈何,回头看常健。老将军向他微微点头,算是心照不宣地帮衬。   常健顾全大局之余,也是私心感谢李爻收留常怀的情谊。   这年冬天很冷,立冬的大雪之后,又下了几场小雪。道路结冰,街政司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冰雪铲净,消停不得两日,又要重头来一遍。   御驾出征这日,依旧是在下雪。   为防马蹄打滑,街政只得将垫道的细沙土改成长毡,朱红从宫门内一路过中街延展出城。像一条吐露的血痕,将素裹的邺阳一道劈开。   赵晟骑在马上,乌溜溜的铠甲描金,帅盔上是真武天尊,天尊背后的旌旗做成盔缨,精巧、威严、不失天家庄仪。   满朝文武送御驾到城关口。   城楼上站满了人。   看热闹的百姓被金吾卫拦在外围,都城的温度都像骤然升高了很多。   军鼓长号在御驾踏出城关的一刻骤然响起,嘹亮长鸣、振奋人心,直破九重天。   李爻在城楼上遥望如蜿蜒长蛇的队伍渐行渐远,期盼皇上受不得苦,招摇一圈赶快回来算了。   “担心他?”下城楼时,景平悄悄问,帮对方紧了紧领口风毛,免得风雪灌进去。   李爻知道他找茬呢,仗着长袍宽袖的遮掩,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低声笑道:“担心他捅娄子。”   这天傍晚,雪更大了。   宫里没了尊位,仿佛一下子缺点什么。   有人松心,也有人慌心,还有牛鬼蛇神要伺机而动——一匹快马,从左相府后门疾驰出城,追着北征大军而去。   与此同时,豫妃在宫里百无聊赖。   快晚膳时,福禄来了。   他每次来都与豫妃单独叙话片刻,宫人们习以为常地退去外间。   “娘娘有点儿不高兴?”   豫妃别有深意地看他,没说话。她暗使手段报复辰王成功,又在赵晟那里比李爻棋快一招暂时化解了危机。   之后,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她反而觉得无聊。   有时她会怀念帮衬辰王算计的日子,暗笑自己是个贱骨头。   想得多了,她心思也会偏转到情意上。   以辰王的机敏,事败与大祭司对峙时,必然知道是她反水了。   但不知为何,他竟然到死都没把她捅出来。   他是成王败寇、不屑计较了吗?   还是他待自己除了利用,另有一丝真心……   可惜他已经死了。   她心里发空,这答案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更甚,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娘娘,”福禄见她不说话,低声道,“陛下离宫,奴才寻机护您离开吧。”   豫妃愣了一下,笑道:“我能去哪呢?我身中之毒只有五年的解药,在此了却残生罢了。”   “奴才在秦川、江南备下了小院子,没人知道,娘娘择一处,起码这些年能得逍遥自在。更甚,娘娘既有那毒的解药,奴才便能寻高人依法炮制新的,路未到绝处。”   话语间满是处心积虑的牵绊。   “你……”豫妃疑惑道,“何时准备的这些?”   “娘娘,陛下已经疯了,奴才不想您每日额顶悬刀地伺候,才暗中在内侍庭制造机会推扶摇上位,分去陛下对您的牵恋,陛下近来离城,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您别留在宫中了……”   豫妃展眸,见对方眼里藏着难掩的情切,心道:这世间待我最真的,居然是个太监。   她想了想,还是把事情挑明了:“我的心死了,留皮囊活在这里,余下的日子只想看热闹,你最初接近我不过是借力试探,不要也像我一样,为了旁人,忘记自己要做的事。这不值得。更何况,你师父活葬在先安殿,你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对得起他么?”   福禄惊骇:“娘娘……何时知道廖公公是奴才师父?”   豫妃笑道:“知道你有本事易容成老太医,挑唆贺泠疑心的时候。”   福禄想不明白为什么。   “牵机处若得你这样的能人,怎会派到我这个传声筒手下?真的福禄只怕我从未见过,便被你杀了吧?你从来都不是牵机处的人。你师父奉先帝之命监视李爻,他年纪大多有不便,就让你助力,不是么?他一片忠心终落得活埋的下场,你就眼睁睁看着?”豫妃笑着问。   福禄知道豫妃故意挑唆,垂了眼睛:“奴才想娘娘随我离开。”   豫妃摇头,从妆屉子里拿出个小玉牌递给福禄:“走不动了,只想坐下看笑话,牵机处还有极少的人可以差遣,送你了,”她端看福禄片刻,“相伴一场,我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赵屹,或许不是皇上亲生的。”   这简直是个能塌天的秘密。福禄心中无数疑团想问。   豫妃却似是累了,不再多说:“走吧,往后也不要再来了。”   福禄难以相信豫妃这般决绝。   她宁可枯竭在皇宫里也不肯与自己走……   他张了张嘴,不待说话,豫妃已转入内堂落下帐帘,不肯再看他半眼了。   他怔怔看着帐内的一点微光,纱帘上投下个倩影:娘娘,你我都是苦命人,心系一人,却难得那人回眸看一眼。   但我……偏偏想要你看我一眼。   也同是这夜,李爻在书房批兵部的文书,莫名乏累。   景平进屋时,见他伏在桌上睡着了。   年轻人悄悄走近,俯身把人抱起来,往卧房去。   一动李爻当然醒了:“行了,我自己走。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   “别,我喜欢抱你走,”景平满目温柔看他,舔了舔嘴唇,“你的毒,还两味药量不能确定,很快了,很快就能配出解药,我定能还你好身体。”   “你一直在试毒……”   景平没拾茬,使坏突然一晃,李爻猝不及防失重,下意识搂他脖子。   “怕呀?”景平坏笑出声,“怕就抱紧点。”   李爻也笑了,敲他脑袋:小混账。   进卧房,景平把人放在床上,在他额头贴了贴:“眯一会儿,该喝药了我叫你”。   见李爻片刻睡得安稳,景平想再去药房研究毒方。   他左脚迈出房门、右脚还没跟上,见常怀行色匆匆往内院来。   “这么晚了,常大哥何事着急?”   常怀线条粗,没想到屋里还有一位在睡觉,大大咧咧焦急嚷嚷:“要了亲命了!宫里急派人来,说大殿下要死了,让您赶快去看看!” 第145章 做局   李爻是睡着了, 不是昏死过去了,被常怀一嗓子嚎得从床上窜起来,好歹换过衣裳, 和景平一起入宫。   到地方时, 皇后、二皇子都在, 满屋子太医围着赵岐。   太医院院使听说景平来了, 忙从内间颤巍巍地出来,看见李爻要见礼,被李爻拦下:“刘大人不必多礼, 怎么回事?”   依院使讲述, 大殿下一早撑着精神送陛下启程,午后开始畏寒发热、按照寒邪侵体的方法医治之后略见好转,可到了晚上,人直接高热惊厥, 中间醒过来一次,指着墙角说看见皇爷爷站在那里, 把伺候人吓坏了,太医们再来把脉便发现他脉象混乱至极,已不似是寻常的寒邪引发高热之象。   院使没招了, 知道皇上和大皇子身中奇毒, 也知道景平的能耐, 这才连夜请景平入宫。   景平听过大概, 进屋给赵岐诊脉。   脉象确实不寻常, 像莫名其妙地经脉不畅, 至使本来已经平息的毒素急骤瘀滞而后爆发。   怎么会这样……   闪念间, 他生出个让人骨缝生寒的猜测,解开赵岐的衣裳查看几个关键穴位寻端倪。但赵岐的皮肤平滑, 此时灯火幽暗,他看不出曾埋针的迹象——希望是猜错了。   他满腹思虑,于不经意间回头看赵屹。   赵屹站在皇后身边,正好与景平目光对上,相视片刻,小孩仰脸向娘亲道:“母后,儿臣有话要说,请您屏退闲人,只让刘大人、王父、师父留下。”   皇后娘娘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不明白这六七岁的小孩儿此时裹什么乱,稍有顿挫之后还是示意众人出去。   “我猜到大皇兄为何如此,”赵屹语出惊人,“小半年前,我去御书房找父皇,听见他在屋里大发脾气,侍人不让我进,但……我生性顽皮,绕到后窗听见父皇正在骂先安殿的廖阿公,说他擅自将先帝留下的什么药给了大皇兄服用,”他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看向景平,“父皇生了好大的气,廖阿公却道那药方在太医院留了备份,当时我听不明白、也未作多想,今时与师父学了医术,反观此事才想到皇兄身体不好是否与此有关?或许师父得了备份方子,便能医好皇兄了。”   旁人听来的是字面之意,景平脑子里却顿时过去一趟闪电——赵岐曾找他说过,定会想办法医治李爻,原来是这个法子么?   是他和赵屹密谋合作?   专挑皇上离开都城之时!   “刘大人,屹儿所言属实?”皇后娘娘冷声问。   她平时很少抛头露面,待人常是温和的,但正宫国母气度端肃,加之她自毁容颜的原因人尽皆知,总让人觉得这女子看上去温和,骨子里狠戾得要命。   院使吓得跪伏在地:“回娘娘,下官从未听闻此事、确实不知,那先安殿的廖阿公多年未与下官有交集。”   皇后嘴角的笑意更冷了:“刘大人不知道不要紧,贺大人,”她看向景平,嗓音很轻柔,说话也慢悠悠的,“本宫听闻贺大人一手针灸本事厉害,不仅能医病,更能严刑逼供。如今岐儿病重,太医院居然私藏药方不肯交出来,劳你用看家本事好好问他们一遍,若是他们识相,本宫自不会让皇上怪罪。若是没有会说人话的,就要请贺大人教他们了。”   话说到后半句,故意拔高了声音,外屋候着的太医们,也该是能听到的。   皇后是苏家人,不问她背后目的,至少眼下她是在帮李爻。   景平暂不问往后,听说解药方子在太医院有备份就喜出望外,立刻领命。   事关皇子安危,皇后说什么是什么,景平的严刑逼供没得用武之地,一位老院判就主动交出方子了。老头儿明言大半年前,阿公拿了一粒丸药来,扣下一点让他猜拟方子,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事关先帝、不要声张外传。   至于那颗丸药给谁吃了,他不知道。   倒是合情合理。   药方不大一会儿功夫被取来了。   皇后娘娘接过转手便交给景平,别有深意道:“方子交给贺大人,望大人竭力救治岐儿。”   她看赵岐的眼色里满是慈母的心疼。   景平欣喜极了,暂时不想旁的,尽心给赵岐医治。   忙到丑时已过,赵岐高热、说胡话、迷迷糊糊时哭时笑的症状都消下去了。   景平有心寻机问皇后两句旧事,但皇后娘娘扫视一圈周围太医,道:“多谢贺大人尽心,恩情本宫记下了,陛下宽仁,念着他与岐儿的毒症是……至亲之人所致,不愿再深究,但本宫一直认为此事即便始于赵晸,也不可能是他亲自下毒害人,不知贺大人觉得暗下黑手之人是谁?”   这真把景平问住了,李爻跟他说过豫妃“棋高一着”的事情,是以即便知道是豫妃做的手脚,也不好说。   事情过去太久了,毒蜜饯大多被太子吃了,剩下的丁点很难提出毒物。至于豫妃是否也依照此法给皇上下毒,未可知。   李爻的心思从来不在后宫算计的阴险小手段上,景平更是秉持着赵家人爱死死去的想法,原先连赵岐的死活都懒得管。   这般便导致证据没法确凿,事情骤然说出来,反容易弄巧成拙。   皇后娘娘见他嗫嚅,淡而一笑:“罢了,这事本宫略有头绪,贺大人和王爷不该被后宫的算计拌住,忙了大半夜,二位辛苦、快回府休息去吧。”   她言罢,直接着人送客,让景平生出种她不愿意多与自己过话的错觉。   不说就不说吧,往事不可追。   景平现在满腹心思在那方子上,上马车立刻摸出来看。   雪后初晴,地面很滑,马车行得慢。   车内方桌上幽隐的烛光打亮了纸张,景平皱着眉头,脸色不见得比那张纸明媚多少。   只看了两眼,方子倏然被李爻抽走了:“回去再看,晃晃悠悠、光这么暗,再把眼睛看瞎了。我可不要小瞎子。”   “晏初……别闹。”景平无奈地皱眉笑,随手要拿回来。   “谁跟你闹了?”李爻将那方子右手换左手,右手腾出来顺势把景平搂怀里,“听话,知道你挂心我,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回去再看,”说着,他在景平嘴角亲了下,“闲得慌你跟我说说,大殿下到底怎么回事,这事儿我怎么看得稀里糊涂的?”   景平自知拗不过,被对方的“语重心长”外加香一口劝住。   他生怕逗起来将那来之不易的药方扯了,妥协道:“行,回去再看。” 手指攀着李爻的袖子越过人,把方子轻轻抽过来,仔细叠好贴身揣怀里,才放心了。   李爻看他像老母鸡抱窝,不由得笑着屈指在他鼻尖夹了下。   景平的“剑锋插针亲一下”绝技已经炉火纯青,甭管李爻送过来的是什么,噘嘴先嘬为敬。   于是李爻手指又让他亲了下。   “我猜是两位皇子合伙做的局……” 他耍流氓不耽误说话,李爻听了眉心一收。   跟着,景平将赵岐单独见他时说过的话、还有他猜测赵屹学伏羲九针的“处心积虑”都和李爻说了。   “你说这次是那俩孩子故意做局?二殿下用你埋针的法儿,激发他哥体内的毒?他才跟你学几天针灸,就能到这地步了?”李爻不大相信。   “若只扎固定穴位,于聪明人而言并不难。我只教了你一次,你就学会了,不是么?难的是融会……难怪他对穴位应激那么上心,”景平随意摩挲着李爻的手,觉得他指尖凉,合在掌心里捂着,“二殿下天资很高,小小年纪出奇的缜密,而且他俩似乎怕太医里有高手,埋针时用的是牛毛细针,细针见效慢,二皇子不可能一直守在他身边,须得是大殿下自己起下针……所以我才推测他二人是合谋。赵岐心里一直对你有歉意,知道有给你解毒的一线希望,怕是豁出命去,也甘愿闯一遭。”   “豁出命去?”李爻惊道,“他到底有没有事?”   “不好说,他身体状况本来就不稳定。还有……”景平顿住了,摇着头、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将眼底的猜测、犹疑悉数遮去,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白。   沉默好半天,他才又道:“或许是我把人心想得太坏了,二殿下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难道也会为权位蒙了心么。”   景平没有继续把话说开,李爻却懂他的意思。   从表象看,事情是两位皇子合谋,大人们是被蒙在鼓里的。   而这两位皇子一拍即合的买卖暗藏玄机。   赵屹学过医术,即便不明此举的切实后果、也该明白内里的危险。他一早知道有备份药方存在、不先告知皇后,只与哥哥兵行险着……   无疑这孩子心里太能藏事了。说得好听些,是自以为是、主意太正;说得不好听会不会是想顺水推舟、一箭双雕?   若他年纪小小,能为皇位处心积虑至此,实在是可怕。   更甚,皇后娘娘也奇怪,为何专门带话,要李爻和景平照拂一个“养子”。   李爻和景平都不是单纯的人,事至此时很难不多想。无奈已知条件不够,猜测出的结果花样太多,段不出孰真孰假。   二人彼此了解,相视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正事眼看说完,马车里依偎取暖时间过得飞快。   到家了。   二人踏着雪后的明月光回府,好歹垫一口吃的。李爻往卧房去:“你是睡一觉,还是去看方子?”   他希望景平能歇一会儿,又理解对方的急不可耐。景平寻觅那么多日子,苦心孤诣良久,一年多的时间身试百余种毒,自己都快成胳膊腿儿齐全、硕大的“毒”了……   眼下方子终于摆在眼前,他怎么可能忍得住?   换做李爻自己,也是没心思睡觉的。   果然景平笑了,在他额头亲了亲:“你去好好歇着,我一会儿就来。”   李爻任由他,自行回房间去。   景平则一脑袋扎进他的小药庐。   李爻蒙头一觉、到点睁眼——天蒙蒙亮,身边没有人。   景平并没回来。   前些天景平说了,毒方都快参透了,眼下只是比对解药方子,也耽误太久了吧?   李爻觉得不对劲,披衣裳出门。   他到药庐附近担心扰了人,刻意压着气息和步子走路,轻得像只猫儿。   轻轻推开门,见景平坐在桌前,面前桌上、地上铺满了纸和药材,手臂上满是银针,都快成针包了。   李爻是第一次见到所谓“试毒”的场面。   “景平……”他忍不住出声。   景平显然被他吓着了,颤了一下陡然回头。   这么一来,李爻看得更清楚了,景平衣襟敞着,胸口上满是钉子似的针,烛台灯火没映给他好气色,反而衬得他脸色青白、眼底青灰,简直病入膏肓,是眨眼就要咽气的模样。   李爻快步到景平身边:“到底……怎么弄成这样?”   试毒已经不是秘密了。   景平不再躲避,往李爻怀里靠,什么话都没说,疲惫地合了眼睛。 第146章 遇刺   景平浑身冰凉。   李爻单手解下外氅, 拢了人。他觉得怀里简直抱了只刺猬,想环住无从下手。   小伙子偎着他缓片刻,不想他担心, 坐起身子, 将针一股脑下了。   毒性没了阻滞, 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李爻抚他脊背、帮他顺气, 待他气息彻底平稳了才问:“怎么弄成这样……”   其实不问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景平谨慎,要确保解药万无一失才敢给他用,可这样看来, 八成是那方子“失了”。   景平气息稳定, 站起来了。   他喜欢披李爻的衣服,把外氅裹紧,开始收拾桌上、地上一团糟乱:“有哪里不大对,我一时看不出来。细想让太医依靠一点成药, 精准辨别出品类和剂量,是强人所难了, ”他看向李爻露出点笑意,“但你不用担心,本来也没想走捷径, 我的笨办法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他说得轻松, 心底存着另一个隐秘猜测没跟李爻提——太医院是归太常寺管的。   李爻不通药理, 现在又一心在景平身上, 没想这么深, 只念着得小景平赤诚相待, 满腹心肠化作春水映花, 搂了人往外走:“别收拾了,我得去趟兵部, 出门前给你做点吃的,然后你好好睡一觉。”   景平把氅衣披回李爻身上:“不用,喝口粥就行,你做的饭太好吃,我吃撑了睡不踏实。”   李爻笑道:“那我少做,让你意犹未尽、总惦记着。说吧,吃面,还是炒两个小菜就粥?或者别的?”   景平眼珠转悠,贴在李爻耳边:“吃你。”   李爻愣了一下,一指头戳在景平脑门上,笑骂道:“都什么样了还吃我?!我怎么捡了你这么个流氓回来,早知如此,当年就不捡你了。”   “缘分到了,不捡也会遇到的。”景平根本不介意对方“口出恶言”。   这日景平告了假,李爻出门前嘱咐两位老伯好好照顾,有事赶快着人去找他。   一日平安,倒是无事。   无奈李爻关心则乱,整日心不在焉、分出半幅心思惦记人,急切切忙完手头一堆公务提早回府时,天还没黑透呢。   他进门见景平逗着滚蛋玩,精神头不错,就是脸色还不好。   心总算放下来些。   可或许是景平自己都太不拿毒当回事了,毒要给他个样儿看看……   半夜,他睡不踏实了,翻来覆去地烙饼。   常时他睡相很好,睡着了就跟死了似的,有时一夜不动换。   李爻顿感不妙,撑起身子看人,见对方紧蹙眉头,眼睫一颤一颤的、上面挂着晶莹,不知是汗还是眼泪;再摸额头,一层冷汗盖着烫手的温度。   “景平,”李爻轻声叫他,“做梦吗?”   见他没应,李爻起身下地。   倒是冷气流突如其来,把景平惊醒了。   “晏初……”他微眯起眼睛,叫一声。   嗓子都哑了,跟早上动辄惦记“吃你”的疯魔样子判若两人。   蜡烛点亮。   李爻借光见他脸颊潮红:嘚瑟大了掉毛了吧。   腹诽不妨碍心疼,他柔声道:“我去找大夫来看你。”   “不用,你帮我拿针。”   景平撑着力气坐起来,给自己落针依旧无比熟练,分毫间又变成刺猬了。   刺猬精抬眼看李爻,无声地表示:你抱抱我。   李爻叹了口气,倚着床头把他搂了。   看得出景平确实是难受,浑身是针、难以自抑地尽可能紧贴李爻。   午夜梦坠他吓坏了。   现在他抱人、拉着李爻的手、闻着对方身上熟悉的淡香味、感受他恰到好处的温暖……   一系列的真实终于让景平相信:李爻毒发不治只是自己思虑过甚的噩梦。   他倚在李爻怀里不大一会儿睡着了。   李爻抱着他大半个时辰没挪动,见他睡得踏实、算计停针时间早超了,轻轻将针下掉,而后照顾他平躺下、舒服睡。   幸好,景平应了那句傻小子睡凉炕,全靠火力壮。   天快亮时,烧热彻底退了。   狗皇帝不在都城,日子过得飞快。   常健时常发军报回来,李爻见之心安,盼着赵晟出去放风一圈,早点回来得了。   老将军也是一直向这个方向努力的,无奈收效不佳。   大军往北行,对外打出的旗号是去幽州口巡境、平匪患,沿途逐渐填充驻军。意图不到最后一刻,不让蒙兀看出讨伐之意。   可怎奈天有不测风云。   赵晟将将到幽州,便遇上连日大雪。西北风卷着鹅毛劈头盖脸,刀子似的割人肉。大军被阻在城关外十来日,每日只能缓行十几里。幽州境内最大的城名登平,城南关叫幽州口;北关是燕北,出燕北就算离开南晋国境了。幽州苦寒、人烟稀薄,官道上整日见不得个把人。   大雪无人清除,三丈余宽的官道被积雪挤到不剩一丈宽。   常健、樊星和几位将领抓住天赐良机、劝赵晟打道回府,待春暖花开,再卷土重来。   可皇上的脑袋瓜子俨然随冰雪冻住了,念着眼看到地方,若不让当地百姓瞻仰天颜,实在辜负了长途跋涉、挨冻受累。   是以他不顾众将劝阻,执意前行。   常健已经被皇上得没脾气了,不知多少次心想:这要是我儿子,早就大耳瓜子扇他了。   无奈眼前这位扇不得,他只得以轻骑精英护送皇上,让余下士兵分散三路,从幽州口的三岔官道守关口囤驻。   要说这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老天看了谁不顺眼,能让他走平路原地摔跤。   更何况,赵晟倒霉催的不做人太久,活该有这次劫难。   话要从赵晟过幽州口时说起。   前来界边迎驾的是幽州刺史,刺史大人见到赵晟礼数周全,却没半点对皇上远接高迎的隆重。   幽州口内冰天雪地,入城脚沾地,出溜着比迈步走得稳当,但仪仗别提毛毡垫了,连黄土垫道都没有。   安置皇上歇息的驿馆简陋无比,碳炉、桌椅,还不如宫里太监们用得好。   赵晟面露不悦:“朕一路低调前来、未有铺张,可再如何也是天子出行,简便罢了,为何如此粗陋?”   刺史名叫庄别留,是世代武将出身,自带行伍之人的利索,他家往上辈论和李爻家的长辈相熟。   他听闻怪罪波澜不惊,躬身道:“回陛下,幽州口自来苦寒,再往北去是登平城和燕北关,此一带连年征战、缴粮,如今又征兵……地没人种、收成惨淡,若是年根儿仓有余粮,便是百姓积德了。饭不饱饭的地界儿实在没有闲钱修整驿馆,陛下若不信,微臣可带您在城内逛逛。”   赵晟知道北面连年征战,且不比江南鱼米富庶,但他没想到能落魄至此。他从庄别留两句话里听出对方似乎反对征兵,疑心他和百姓藏富露穷、合伙坑蒙自己:“也好,朕随庄爱卿去看看,实在困苦,即刻让户部拨钱粮来。”   庄别留便先带赵晟去府衙,衙门口经年日久失修,外衙尚勉强撑得住一分官家底气,内衙则实在惨不忍睹——桌椅老旧,全是磕磕碰碰的旧伤痕,甚至椅子断了腿儿,都又拿麻绳绑好凑合用。   再到街上随意走,发现城中小半数人家关门闭户、门窗破落,房子是空的,显然许久没人住了。   “这些人呢?”赵晟问。   庄别留道:“多是走了。田地收成不好,一直留在这,只有等死的份儿,大家往南方迁移,即便流落在路上,起码可以保住家里男丁不上战场、有一线绵延生机。”   赵晟不爱听这话,沉着脸色想:人人都畏缩,何人保家卫国?晏初当真是……难能可贵。   话说到这,御驾行至城正中。   日薄西山,鼓楼上暮鼓擂响,飘荡在半城霜雪的幽州上空。   鼓声落,庄别留下马,突然在赵晟面前跪下:“陛下,幽州百姓经不得年征百万的折腾,微臣替他们恳求陛下宽缓雄心,给一条活路。”   赵晟皱眉道:“庄卿先起来,这年征百万又不是只征幽州一地,更何况身为大晋子民,上阵杀敌何尝不是为了自己……”   话没说完,“嗖——”一声破风响。   冷箭猝不及防由赵晟背后袭来。   赵晟功夫一般,听见异响,下意识侧身,来不及回头,肩膀已经猛然剧痛。   箭正中肩头。   他惨呼一声坠马。   皇上遇刺!   所有人都慌了。   钟鼓楼附近已因皇上出行,避遣了闲人,护送圣驾的小队官军人数虽然不多,但该足够了,怎么还能着了暗道?!   常健、杨徐、樊星,内侍庭高手同时环顾四周、拉开阵势将皇上合围当中——   四面八方静悄悄的,树上、房檐,均未见人。   只偶有一两只乌鸦飞过。   “在那呢!”陡而有个御前护卫指着棵叶子掉秃的树。   那树离废屋很近,树干几乎贴着房檐生的。   喊声未落,枝头微晃,几粒雪松松垮垮地给晃下来——枝丫侧面确实躲了人。   可明断尺寸,从树干到房檐落差不过一尺高,能藏何人呢?   侍卫们想不明白,索性不想。   呼喝一声,四下包抄。   白驹过隙间,一道矮小的影子从树枝跃到地上,往远处飞奔而去。   侍卫搭弓拉箭,流火追风,箭矢长了眼睛一般正中刺客膝窝。   矮小的身影跌坐在地,很快被围住、拿下。   赵晟肩头中箭,勉强被人从地上搀扶起来,精神尚没恍惚,见被押上来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孩子瘦得像只猴子,衣衫褴褛、双颊凹陷,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赵晟见之惊怒交加:“小小年纪,为何要杀朕?!”   孩子被一圈钢刀架在脖子上,抬眼恨恨盯着赵晟:“若没有你,我哥不会战死沙场!我娘更不会因那狗屁征兵令不舍我入伍、向邻舍隐瞒弟弟出生的消息,日日怕他哭泣出声,最后误将他闷死在襁褓里!我要杀了你!给他们报仇!让城中的百姓都回家!”   赵晟看笑话似的看他:“恨朕做什么?若没有四夷来犯,又怎么会有战死沙场?你与其怪朕,不如将这仇恨带到沙场上去!”   “你根本是想让百姓为你送死!枉死的冤魂断送的是大晋气数!”这话简直不像出自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之口。   他爆喝之后眼神一凛,突然窜起来,双手猛去抓架在他脖子上的钢刀,扯过来狠命一划。   押他的一圈官军谁也没想到他来真的,收手已经晚了,只得看他热血泼洒在冰天雪地里。   他是自知谋刺皇上,定不得好死,给了自己一个痛快。   也罢。   只是可叹,刺客竟是一个孩子。   他像个死士。   或许死得悲壮。   赵晟被护送回驿馆疗伤,夜里发了高热。   那小孩子在箭尖上涂过毒草汁液,只因无人指点,毒性并不足以致命。   饶是如此,赵晟还是被吓到了,他从没受过金创之伤,第一次直面刀剑无眼。   如今在城中转一圈都能被行刺,更不要提征战外敌,面对数十万鞑靼了。   于是,他养伤几日,烧退了赶快出城,以大雪封路为名,打道回府。   然而,事情到这还没有完。   随赵晟入城的是三千精锐骑兵。其余分三路走的大军,约定好在幽州口以南十里汇合。   可御驾刚出城关,官道旁的高山之上突然“轰隆”一声炸。   常健等人这几天在心里骂的街都翻不出新花样了,惊急又茫然地抬头观望,见山边爆起大片粉色雪烟。   又是湘妃怒!   紧跟着残雪和着潮泥,雪崩似的砸下来。   “护驾——!”常健高喝,“风翼军结坚壁阵护送陛下!”   但在自然灾劫面前,血肉之躯集结的铜墙铁壁不堪一击,官军很快被冲散,战马惊鸣四起。   山上还在接连爆雷,落雪崩塌加剧。   赵晟不明所以从车里探头往外看,被老将军一把按回去。   老将弃马,飞身跃到御驾车辕上,与杨徐一同驾车,冲出乱局。车马扬起一趟雪烟混泥,七扭八拐、打着滑地风驰电掣。   也就在这时,两旁山上冒出无数山匪,呐喊摇旗、擂鼓助威,早有计划地冲下山,将御驾与骑军彻底阻截开。目标精准,大有一副冲进车里将皇上大卸八块的凶狠气势。   霎时间,常是寂寂冷寒的官道上马蹄、人影糟乱,无论是谁,一旦拌摔便九死一生。   嘶鸣、叫骂、哀嚎混作一团。   常健和杨徐没了命地往前冲,二人纷纷受伤。   幸而三路大军的一路统领长了个心眼儿、回迎圣驾,才如天兵降世,吓得山匪们风紧扯呼。   赵晟在马车里颠簸了数里路,摇晃成一颗浑圆的元宵,脑袋好几处磕出血来,四下漏陷。   李爻收到这个消息时,如同被雷劈了下。他倒没几分担心给赵晟,而是因为常健在给他的急报上写着“恐有内因”。   老将军定是看出不寻常的细节,才断论如此,深想内因无非是“处心积虑、官匪一家”、又或是“内外勾结、里通外族”。   令官交信,见王爷冷白如玉的脸上打了一层霜,坐在桌前一手捏着眉心,一手把信团了。他感觉自己橡根棍子似的杵在王爷面前碍眼,行礼道:“卑职先下去了。”   “等等,”李爻露了个笑意、指着茶海,“那边有沏好的茶,你自便随意,歇歇等我片刻。”   而后,他急书一封信交予令官发给杨徐,让对方带人偷偷折返,暗探所谓的山匪底细。   午后,他自己点齐人马,亲带两万禁军出都城三百余里,迎接御驾还朝。   幽州……   李爻心里反反复复是这个名字,深沉的羁绊填满胸膛。   那片土地曾爷爷的驻守之地,老将军为了幽州百姓背上二臣骂名。   如今,无论山匪是何身份,李爻都不希望那片土地惨遭灾劫;百姓因祸连坐。   更甚,即便是官匪一家,非要辫出对错,也是南晋皇室难辞其咎——老实巴交的老百姓,但凡日子过得下去,谁管龙椅上坐的是谁?   又有谁会豁出去千刀万剐作翻天大祸? 第147章 暗礁   邺阳向北三百里。   天还没亮, 李爻就整肃列队迎驾。   北征军遥遥而归,离境时意气风发,眼下灰头土脸。   常健见到李爻笑得一言难尽。   李爻端正抱拳:都懂, 老将军辛苦了。   跟着, 他翻身下马、到御驾马车前躬身:“微臣李爻恭迎圣驾。”   车里没反应。   好一会儿, 樊星掀开车帘, 无声地请李爻上车。   赵晟睡得昏昏沉沉。   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唤他“陛下”,眯起眼睛见到银白熟悉的发色,朦胧看出对方的轮廓, 知道是李爻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 张开手掌伸向李爻。   即便是此时,那枚竹报平安的腰佩依然在他指间挂着,被掌心余温暖得不甚冰凉。   玉佩的玉质很好,被李爻磕碎之后被赵晟用金子镶好, 多年得赵晟不离手地摩挲,乍看当真不似有过裂痕。   李爻见之内心翻覆, 不着边际地想:若是赵晸和赵晟没生在天家,会是怎样的一对兄弟?该说人心贪图,还是被利欲熏出恶念呢?   他见皇上不罢休地张着手掌等他, 伸出一只手给皇上握着。   赵晟的手一直在抖, 眼睛里流出的情绪很复杂, 像苦涩又像委屈, 最终化成一滴泪从眼角漾出来:“朕……走这一遭, 才知晏初你难矣……”   向来不认错的人说出这话……   李爻被呛得咳嗽起来。他眉头往下沉, 比起相信人性改变, 他更相信狗改不了吃屎。饶是如此,他依旧奢望赵晟经此一遭, 能稍有些变化。   然后,理智又化形啐了他一口,提醒他:别做梦了。   “陛下此行辛苦,如今平安了,养好身体,万事……莫要担忧。”李爻道。   赵晟呆愣看他片刻,喃喃自语似的:“南征北战那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这如何回答?   李爻垂着眼睛,眼尾微挑的弧度被苦笑映得悲伤:“每个人有自己的路,微臣的路是帮陛下荡平战火硝烟,陛下的路是……”   帮百姓撑开一方安宁终是没说出来。   赵晟没纠,只是笑了,点手向樊星示意启程,握着李爻的手带起个力道,示意他坐下陪一会儿,自行闭目养神了。   御驾还朝,皇上一病不起,暂时没精力找人麻烦,更连跨年宮宴都免了。   常健也病了一场,但老将军年过古稀依旧比皇上硬朗多了,李爻念着他在御前替自己挡去这趟碎催差事的恩情,与景平一道去府上探望。   还在年里,是个难得的晴天。   北关疾苦的风暂时没吹透邺阳的城墙,皇上落荒回城的消息也没脸嚷嚷得人尽皆知。   百姓们穿新衣、串门子,街市上卖年货的摊位生意兴隆。   二人到常健府上时,常怀正陪老爷子在院里晒太阳,父子二人泥炉煎雪烹茶、相谈温馨。   李爻不待常健行礼,笑着把人拦了:“年安年安!是我不速登门,失礼了,老将军安坐。”   “王爷、贺大人年安,”常健知道李爻的脾气,没矫情,着人换上新茶,亲自给二人斟了,“犬子得王爷照拂,老朽先谢过了。”   “同是沙场搏命的弟兄,不说这些。”李爻端杯捂手,让茶香绕在鼻息间。他对吃喝有点讲究,又爱喝口茶,一下闻出这普洱是凤束上品。   “好茶!”他赞道。   常怀近来不似刚回都城时沉默郁郁了,抢先笑着接茬道:“我爹的珍藏,我三番四次说想尝一口,他不给,说我暴殄天物。”   “皇上赏的。老朽不懂茶,只觉得好喝,就借花献佛拿出来请王爷尝尝了,”常健随口闲聊一句,换话题,“王爷来,是想问幽州的山匪吧?”   他为人很痛快,不绕弯子很对李爻胃口。   李爻承认。   常健将这些天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讲了。   李爻越听越不对,怕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让他猜着了。   比起刺王杀驾,整件事更像一场别有用心的“兵谏”给赵晟警告,从小死士出场到炸山阻击御驾,布局刻意、有条不紊;皇上脱险后,官军即刻上山围剿,山匪居然早已人去寨子空。   期间显然有人通风报信、更有知道晋军排布弱点的高手指点。   更甚,对方居然有湘妃怒。   湘妃怒的方子虽然曾被范洪卖入黑市,但价高至极。饭都吃不上的山匪,哪儿来那么多钱,又去哪里找要求苛刻的制造之所?   得赶快提点杨徐,让他当心。   若处置不善,怕是很快要演变成一场灾难。   幽州刺史是……庄别留。   李爻的思绪飘到儿时记忆里:虽然多年不见,但这事跟你有关吗?   景平见李爻面色阴沉,低声劝道:“事有两面,或许因祸得福,是个机会。”   李爻霎时想起这小子想推“屯兵于农”。   “先帝给你托梦之后,侍政阁就总收到征兵集议,眼下该是呈到御前了,陛下精神缓起来,大约会看到的。”景平解释,给李爻、常健几人斟茶。   李爻眼角挂上一层柔和。   常健在一旁看着,微笑不语。   他从前觉得景平年轻有为、与王爷关系甚笃,抛开“王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那次撒泼,老将军相信这年轻人很靠谱。对方有种超脱年纪的沉稳可靠,这种感觉也被李爻刚刚的笑意印证。   康南王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帅才,景平能在三言两语间,扫清对方眉梢眼角的一丝愁云,实在不简单。   常健想着,眼神一晃,不经意看见景平胸前的扣子很特别。   那是颗不起眼的木头扣子,手工稀松平常得紧。   依着贺大人的身份,即便不用金玉珍珠招眼,好歹也该是手工精巧的盘扣。   怎么……   老将军眯眼,细看木头纹路,挺眼熟——这不香樟木么?   前些日子在鄯庸关,李爻还好奇过他的香樟无事牌呢。   那之后王爷好像是着人砍了几棵粗木头枝……   哦——!   老将军终于像明白了。   原来王爷笑意里除了松心,还有情意加持啊!   这样的感情放三十年前,常健委实蔑视、难接受,后来他看朝代更迭、人间皆苦,想开了许多。短短数十载,相伴相知,无非是一人爱着另一人;   尘世浮华三万里,捧一抹人间烟火暖心窝,以心换心的赤诚与性别有什么干系。   常怀在一边看着老爹“顿悟”,有点得意:呵,我早知道了,我还知道好多别的……就是不能跟您说。   几人闲聊不得几句,李爻府上人找来了:“王爷,方才陛下着人传旨到府上,要您入宫见驾,更换的衣裳在马车里备好了。”   景平有心跟着一起。   但赵晟可没传他。   李爻到哪他到哪、跟屁虫似的委实不像话。   李爻瞥一眼就知道他是什么馅儿的豆包:“你正好来了,帮常老开两幅安养方子,驱驱积压劳累。”   说罢,在他肩上拍两下,扭身走了。   景平还是不太放心,又笑话自己关心则乱、实在把人看得太紧了,自省:小心晏初烦你!   御驾还朝大半个月,赵晟身体没缓起来,肩上的伤口反复化脓,闹得他忽冷忽热,连天不舒服,回来之后一次大朝都没上过。   今天他找李爻很急,却没说是什么事。李爻猜想或许是遇刺的事情要翻账本了,毕竟一群匪类到现在还没个音讯。   皇上这些天一直在寝殿生根发芽呢。   李爻掀帘进门被一股燥热的药香扑面,撞得脑袋一蒙。   侍人迎来,接过他的披风和锦绒氅衣,道:“陛下在内殿等您呢,”小太监往后看了看,又压低声音,“樊公公说今日陛下精神不大好。”   这话听着寻常,细品有股提点的意味,加上“樊公公说”的刻意,格外明显。   李爻向那小太监点头一笑,算是谢过。   别看李爻是信臣,皇上的寝殿他还真没来过几次。   上次来是他赌气撂挑子之前。   时隔六七年再看,殿内布局没变,细节、摆件多不一样了。李爻不喜奢华,但好歹是世家公子,好东西不留手,也没少见过,打眼看出皇上寝殿处处不张扬、处处奢华。   单说墙面就很特别,非石、非木,在光影下暗藏流辉,该是用珍珠磨粉涂上去的;地上的乌金方砖,拼接缝隙不见半丝沉渍,是刚铺上的。   李爻暗骂:该把墙掀了、砖都抠下来,炼了拿去充军饷、赈灾民。   念头闪狭而过,他进内殿。   赵晟半仰在卧榻里,枕在一人腿上。那人给他揉头上的穴位,听见脚步声看向李爻颔首而笑,示意自己不便起来见礼。   “陛下,王爷来了。”扶摇缓声道。   赵晟似是睡着了,迷糊应一声,睁眼缓片刻,被扶起来。   李爻礼数周全:“微臣李爻,参见吾皇万岁。”   “行啦,”赵晟摆手,“说多少次了,私下不用见外,”他示意李爻坐,笑着看扶摇,“这点你可不如大有随朕心。”   李爻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骂一句“有病”,依旧行礼谢过陛下赐座。   赵晟不知他先惦记着掀墙抠砖充饷、后又骂人,只白他一眼,笑眯眯没计较:“有个能让你高兴死的消息。”他说着示意樊星给李爻端茶。   李爻心里更毛了。   “传。”赵晟一声招呼,侍人带来个人。   看清对方面貌,李爻心思陡转,不及想清内里因由,脑海里直接蹦出个可怕的猜测。   来人是蜀中马匪的狗头军师陈丰。   这人身上没有用的线索了,花信风料他翻不出花,依约将他放走之后,还是谨慎地着人暗中跟了他好久。小半年过去才将人撤了。   万没想到啊!   “此人也算有情有义,前些天他击鼓报官说寻到了郑老师的下落,愿以此条消息换他的兄弟们从轻发落。”   赵晟面带笑意看着李爻,不错眼珠。   那是一种盯视,带着不信任,李爻顿时知道皇上怀疑他放郑铮“死遁”,遂即演出满目惊喜,片刻又转为忧伤——还挺丝滑的。   郑铮挪用赃款是事实,无论初衷、错就是错了。当初君臣差点为此撕破脸,李爻以免死铁券和代为受过都没能拼出赵晟一句从轻发落。   赵晟没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破绽,向陈丰示意,让他自己跟李爻说。   “王爷,小民和山上的兄弟们确实没见过郑铮大人,是以我念着其中有误会,近来寻了蜀中一带的关系,终于查到郑大人是行路坠崖重伤,现在身体依旧不佳,你们当时寻他不到,因为他人在秦川,根本没在蜀中。”   话里话外倒是没有挑唆君臣猜疑之意。   “晏初,”赵晟把话接过去,“朕念这人忠义,给了他许诺。待你将郑老师接回来,准那山匪七千余人入伍。朕已让花爱卿先行前去,将郑老师接到府衙住下,只等你去亲自将人平安接回来。郑老师化险为夷是天大的喜事,花卿做外阜武官很长时间了,待到你们回都城,朕给花卿提一提官位。”   言外之意很明显,你若是接不回来人,就是别有用心。   花信风若是和你一起别有用心,你二人都别想好过。   “对了,北边近来不太平,你离开这段时间,掌武令就不必戴着了,放在朝中以备万全。”   李爻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事情的系列因果已经不能用对错概括了。   踏歪半步都难成如此局面。   单说陈丰,他不是纯粹的坏人,有善也有自私,当年怕死甩锅给松钗,而今偏对一众占山为王的兄弟舍生忘死。   事到如今能怎么办呢?   接郑铮回来眼睁睁看他受过?   《大晋律法》对占山为王和贪污舞弊同样严苛,为何能对山匪网开一面,就不能给一辈子心向百姓的倔老头开一道门缝呢?   “晏初?”赵晟笑眯眯的。   李爻陡而回神:“微臣领旨。”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令印,恭敬交上去。   “还有,”赵晟又道,“岐儿身体还是不好,你既离府,朕便让景平多入宫来照应,待你回来,再将他还你。” 第148章 盘算   李爻回府时, 天已经彻底黑了,景平又在药庐忙活呢,他就暂没提宫里的事, 梳洗歇息片刻, 和景平吃了一顿安生饭。   然后, 他照常去书房, 只两刻钟的功夫,景平敲门进来了。   “喝药了。”药碗被放在李爻手边。   李爻端起来就喝,对方给他备药总是温度得宜。   “赵晟找你什么事, 还不打算跟我说?”景平接碗递水。   终归是要告诉他。   “郑老师行踪露了, 我得去接他回来,这段时间皇上让你入宫看顾大殿下身体。”   牵制之意明显。   景平冷哼,隔空翻给赵晟一个白眼。   “那……你怎么打算的?”他问道。   “带松钗一起去,半途换具尸体还是能做到的。”   郑铮驴脾气上头只怕御前自裁都做得出。   “可这样郑老师就真的要一直隐姓埋名下去, 他能愿意吗?”   事发突然,李爻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景平没再细问,看着李爻的眼睛道:“你只管放心接人回来,我有办法让赵晟把这事轻轻放下, 不罚郑老师。”   他云淡风轻的态度出乎李爻预料。   李爻乍想, 他能有什么办法?   而后又意识到景平如今已经不是两手草药香的小太医了。他于政务看似没实权, 实则手里握着多国通商的关键, 近来又将侍政阁收拢得服服帖帖, 暗捏着都城、乃至外阜士农工商的命脉, 做小动作让赵晟改变心意, 并非绝无可能。   赵晟虽然癫,终归不是彻底疯, 他还有欲/望,甚至有“雄心”。人一旦有欲、有惧,就不是石头一整块。   景平看李爻脸色,见他眉眼弯弯看着自己,毫无追问之意,有点失望:“你就不问问是什么法子?现在这么放心我了?”   李爻笑意更浓了,哄他似的问:“哦,是什么法子呢?”   “我又不想说了。”景平噘嘴。   嘿……   你还会拿一把了。   李爻轻哂一声,拽着领子把对方头拉低,在他嘴唇上亲一口:“说!”   “什么时候走?”景平得着甜头,舔舔嘴唇,不吝地坐在李爻面前桌上,掠起对方几缕白发,卷在指间。   李爻有点累,懒得想这俩问题之间的逻辑:“后天大朝之后,若是没事便出发。”   景平翻着眼睛想了想:“那上朝之后你该能将一半心放肚子里去接郑老师了。行程不用赶,南方暖和,君可缓缓归,”景平嘴角弯出丝笑意,细看怪阴森的,“我好在宫里每天对着赵晟扎小人,让他早点升天。”   “你想做什么?”李爻刚松的心,被那笑容一撞又提搂起来。   景平俊眉微扬:“放心吧,保证做不出刺王杀驾的事,”他端详李爻,见他还是不放心,咬着嘴唇片刻,深吸一口气、沉吟缓声道:“晏初你想过吗,上位者无论是谁,若只听一人言,于百姓、朝臣都将是一场豪赌,赌赢了是太平盛世,赌输了则是人间炼狱。所以……我想翻出不一样的天,让世间不再只听一人言,权利不再是独裁的游戏,百姓能自己当家作主,没人高高在上,所有人在其位、谋其政,勤、德、能不配位者不会因为血统被容忍。我想天下大同,想你的心血不被践踏……这个过程必然有流血牺牲,但是值得。”   这些话在景平内心起伏无数次、打磨无数次,如今已见轮廓,终于说予李爻听。   李爻目瞪口呆,这样的世界太让人向往。   这些话他只在书里看到过,实现起来谈何容易?   可能吗?这太理想了。   当真有“人人为公”的世道吗?   而退一步论,即便不能实现理想般的美好,改一改独权的无法无天也是好的。   景平见他愣愣的,又补充道:“当然没有一蹴而就,路要一步步走下去。最后要是万一玩砸了嘛……我也想好了。接手你倒卖军/火的买卖之后,我雁过拔了几根毛,在阳剑有三处院子、离安两座小岛、南晋境内还有产业,也有点小生意,只是得苦了你,和我背着骂名,冬来居南、夏至迁北、‘偷偷摸摸、四下漂泊’了。”   ……   李爻让他连珠炮似的砸蒙了。   闷声发大财,什么时候倒腾的?   景平说到此处,怕李爻思虑过甚,不想再论此题,话锋一转:“对了,我试着让你的头发变回原来的颜色,好不好?”   “不要,能黑便罢了,万一花白……臭鼬似的,我都没处说理去,”李爻回神了,笑着飞他一眼,“嫌我老了?这一脑袋白头发,才配得你称一声太师叔,另外……咳,算了。”   他本想说“提点着赵晟长点良心”,转念又想:他良心早让狗吃了。   “你这样好看,像仙人一样,”景平随手扯散了李爻束发的绑带,满头霜雪银寒彻底铺下来,“只是看着心疼。”   他从桌上跳下来,勾着李爻回房间:但有我疼你,一辈子都不够。   康南王府一夜缠绵迎春至,幽州的大雪又下起来了。   刺史府衙。   庄别留换便服独自趁夜踏雪出门,勾弯到城关附近一座空院门前,轻轻推……   门开了个缝。   他闪身而入,径直进一间侧屋。   阴暗干冷的房间里,没有生火,却有十来个人在等。   每人披着披风戴着风帽。   油灯豆黄的一点光亮,映不清众人的脸,让人恍惚看着风帽里均是虚无黑暗一片。   “庄大人。”众人见庄别留进屋,整齐行礼。   “小糖豁命刺杀那狗皇帝,咱们又依计对其围堵,说好朝中有人借咱们的‘兵谏’劝他放弃征兵令,如今年都过了,怎么半点音讯没传来?”一人问。   庄别留摘下帽子,搓着冻裂的手道:“大人传来消息,皇上受伤惊吓,回都城就病了,朝都没上过。咱们再等等。”   “等到何时?若他执意不肯,咱们该当如何?”   庄别留呼吸间喷出一团团白雾:“大人自有打算,”他顿挫片刻,言语中多了几分怒意,“湘妃怒是防不时之需自保用的,你们怎么用来炸山!若是被人注意了,只怕要坏事!”   对方答道:“寻常炸药威力不行,炸不下足够的雪土、冲不散那狗皇帝的护卫队。”   另一人接话:“怕什么!被发现了咱们就往都城去,哪怕死在真正兵谏的路上,也要让那狗皇帝看到民怨哀哭……”   “或者……咱们先暗中去求康南王?”   七嘴八舌激昂片刻。   庄别留摆手止住乱声,道:“我与康南王年幼相识,但依着李家多年对赵家的忠心,他不一定……”   “就是!”有人抢话接茬儿,“李爻是踩着他爷爷脊梁骨加官进爵的,说他战功赫赫?还不是净挑南边软柿子捏?人家现在是王爷了,怎么会记得大人这位幼时故交?”   庄别留眉头压下来,不想继续听吵架:“好了,咱们至少还有大人同仇敌忾,我此来是通知兄弟们小心,昨日大人有密信来,提醒咱们都城或会派探子来查情况,大家这些日子都散开,只过寻常日子。”   他说完不再废话,把帽兜扣在头上,出门踏入风雪里。   新年立春后,皇上第一次上大朝。   模样依旧恹恹的,脸色配不上新春伊始。   他登殿不急宣事,先问诸卿有何事奏。   尚书令手里的奏本都堆成山了,送进宫里全部石沉大海,现在可算看见活的皇上,赶快出列,挑最重要的说:“陛下,臣有二事。其一,南郡富户沈冲在江南、信安、秦川、幽州甚至都城皆有产业,又是侍政阁的议政员,他上书户部,说得知陛下的征兵大业,愿私捐名下土地万亩,以作粮饷耕种之用,同时捐谷种、菜种十万斛。”   赵晟眼睛都发光了:“好事啊,你去问问他想要什么?心向家国大业的儒商定要嘉奖!”   沈冲在南晋很有名,据说这人活得通透,一心挣钱,从来不嫌商贾低贱、不慕为官高贵。坊间笑谈他是财神爷,化凡胎来人间修炼历劫的。   李爻不觉得这样的人会突然蹦出来搅进朝局里。   料想前天景平神神秘秘、胸有成竹……秘密武器是沈冲?   他忍不住回头看。   结果贺泠大人站那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跟个菩萨似的。   “臣领旨,再去与沈冲勾对细节,”尚书令缓一口气继续,“陛下,微臣要奏的第二件事是……粮田得捐,却无人耕种,民妇老妪耕种粮田若是经验不足,导致产力下降,会带出连串的不良后果……”   听得出来,尚书令说这话时咬着后槽牙,是生怕赵晟突然发疯、冲他来一通。   好在,赵晟北面走一遭,大概把脑袋里的毒冻死了一半,还剩下那半稀里糊涂:“沈冲捐地,竟不捐人么?”   满朝文武无人吭声:他是地主,不是奴隶主,也不是人/贩/子,种地的农户不都要被征了兵么?   嗯……这么一想就明白了,八成是地主家也没人种地,才索性将地皮捐了。   好半天没人敢蹦出来说皇上脑残。   终于,户部尚书忍不住了,道:“回陛下,万民皆陛下所有,已经准备征召入伍了。”   皇上这才转过弯来,一笑:“倒是朕糊涂了,不知诸位爱卿可有良方?”   李爻面露浅笑,明白了景平的盘算。   果然,景平出列道:“陛下,侍政阁近来收到的万民谏里有方法,集议已经呈上,不知陛下圣听裁断,法子是否可行?”   景平医术极高,不捅娄子还会挣钱,赵晟对他印象其实是不错的:“朕近来身子不爽,尚未细看,爱卿当殿说说,也请诸卿听过议一议”。   景平言简意赅,道:“回陛下,方法名为‘屯兵于农’。数日前,先帝曾托梦于康南王,王爷在朝上已经说过了。早追至汉末已有屯田之策,只是那时军垦荒地,远不如我大晋活田充裕。”   话音落,数位朝臣附议,自皇上提出征兵百万时起,脑子不糊涂的朝臣便知道赵晟效仿慕容鲜卑是痴人说梦,慕容游牧为主,行军拔寨不种地,走到哪里猎到哪里,再不济便是劫掠。   南晋官军掠谁?   自己抢自己吗?   好在皇上脑子不够清楚,政令尚没形成酷法推行,便暂时没有腰杆直挺的言官豁出命去死谏。   眼下若能得此方法柔缓一步,是太好了。   “也好,”赵晟没一锤定音,只是同景平道,“贺爱卿拟个执行方来,咱们再议是否可行。”   景平领命。   尚书令所奏之事告一段落。   常健出列道:“陛下。”   不等他说话,赵晟抢先笑道:“老将军,朕猜你要请辞,是吗?”   他一笑,臣子们便一哆嗦。   常健闹不清皇上怎么一会儿傻、一会儿聪明,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老臣年纪大了,常年在边关,还朝得陛下重禄封骠骑将军,此番出征做先锋,实乃自不量力,拼得老命依然让陛下有所损伤,理当领罪领罚。还朝之后,陛下非但没罚,还准许臣在府内养伤,臣无地自容,如今陛下霸业未成,老臣难有建树,无颜空吃粮饷,是以自请辞官归野,骠骑将军一职理当让贤。”   赵晟“嘿嘿”干笑两声,道:“常家满门忠烈,你两个儿子在沙场上一损一伤,朕如何能怪罪你?老将军所提之事朕理解,也明白力不从心之难受,只是此次……朕近来收到密奏,参幽州刺史庄别留与山匪勾结、意图刺王杀驾,夭折北征之行,这话朕本是不信的,但反观事实又不得不疑,且……”他说话时笑容像脸谱,僵硬地描在嘴角上,“老将军护佑失手是事实,朕觉得做事该有始终,哪怕老将军要挂帅封印,也该将幽州匪患清查、剿灭再提。爱卿更说过,待到春日天气好,可卷土重来。是不是啊?”   皇上跟常健来劲,罗圈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李爻的关注点却在“密奏”二字上——皇上说“密奏”而不是“密报”。   南晋能够成“奏”需得逻辑基本完整,能在短短时间内查清因果,上奏之人非是通天之能,便是早有预谋。   这闹不好是谁的连环算计!   需得查一查这人是谁。   通过哪条路径查呢……   李爻摩挲着腕带暗暗盘算。   常健沉默片刻,躬身道:“老臣领旨,”他略有迟疑,又道,“但老臣想向陛下讨一道恩赦。”   “你说。”   “老臣听闻,落草为寇的山匪或是没有田地耕种的流民,若他们愿降,请陛下赦一道招安令。”   这话一出,李爻暗道坏了。   刺王杀驾已经做实,恩赦如何能讨?   即便要讨,也不该赶在这档口、更不能直接提。   念头还没落下,见赵晟突然一扬手,盖碗直向常健飞去,贴着他的耳朵擦过、落在身后,摔了个粉粉碎:“大胆,你是在给意欲谋逆之人讨赦令吗!好让祸心恣意、贼人敢效仿?!” 第149章 投名   皇上当殿暴怒, 群臣皆躬身大礼、不敢仰面视君,齐称“陛下息怒”。   好半天,殿上安静。   赵晟坐在龙椅里深吸气的声音都听得清晰。   “罢了, 都起来吧, 是朕……”他捏眉心, “病愈之后心绪不宁。”   臣子们直腰也像六月里黄瓜遭了霜。   赵晟道:“常老将军所言在理, 如今征兵是大,山匪虽然伏击官军、忤逆谋刺,理当千刀万剐, 但若他们愿意从军, 就单编一支队伍。”   一番话出乎所有人预料。   李爻展眸,端详赵晟。   按理说,此事应该严惩匪首,从轻发落群匪。赵晟要么都杀、要么都赦的极端做法还是让李爻心难安,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深究不出个逻辑因果。   且他失心疯刚退下去, 李爻担心一句话又给他疯病勾起来。   都放就都放吧,暂且不引发暴/乱就好。   闹了一出,没有塌天的事再无人上奏。   下朝后, 李爻整顿行装启程, 景平则直接被皇上扣在宫里。   接郑铮一人, 李爻轻装出发, 只带了卫满和风翼军的百人小队。出城门时, 他骑在马上晃眼看, 见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个姑娘格外眼熟。   看清是谁, 他心中大喜,令卫满稍待, 独自一人策马过去。   蓉辉从军之后,李爻在禁军中单独辟出一军征召女子入伍,负责都城四门的巡守和医务。蓉辉抗议过,她想上战场。   李爻当然不同意,劝她先从防务起步。   这倒并非是王爷看不起女子,在李爻看来,军中行事要将威力发挥至最大,该各展所长,非让擅长精细工作的人去抡铁锤,可以是可以,何必呢?   “你若得心应手,边务侦查、巡防,会是你大展所长之处。”   李爻当初是这么说的。   虽然蓉辉仰望山巅皎月,却很懂得脚踏实地。这话还真将她打鸡血的心安稳住了。   如今看,她确实是块好材料。   李爻翻身下马:“还惯吗?”   “晏初哥哥,”蓉辉笑容淡淡的,家逢巨变,悲喜随心的小女孩长大了,“都好,今日不当值,我来送一送你。”   于一夜之间的成长是痛彻心扉的蜕变。   李爻有心疼,可他知道对方待他的情意,不便温柔索性铁石心肠起来,直言道:“有件事情要紧,思来想去只得是你才行,劳烦帮我带句话给大殿下。”   他三言两语低声将事情交代好,对蓉辉一抱拳:“有劳赵将军了。”   蓉辉郡主此时一身女装,听他口称“将军”先是一愣,不动声色地百感交集,定声还礼道:“末将定不辱命。”   李爻上马归队,出城门后,他正待下令急行,听后面有人吆喝着叫“王爷——王爷——”,声音熟悉,是在家里也爱叫魂儿的小厮。   小厮马术还不错,追至李爻近前,带停马匹、下马行礼,将个小包袱递上去。   “这什么?”李爻莫名,他行囊早收拾好了。   小厮笑着仰头踮脚,要说悄悄话。   李爻在马上俯身塌腰,听那小厮道:“公子托人给您备的好吃的,昨儿夜里嘱咐小的,说今天若赶得上,就给您送来,若是赶不上,就快马加鞭去追,”只听音儿就知道这小子在笑,最后又找补一句,“里面有封信。”   说完,小厮牵马退开,恭恭敬敬送自家王爷出行。   李爻一念想先走,又实在没出息、好奇里面是什么、更好奇景平写了什么。   晃一圈身边几位……正跟卫满对上眼。   卫满粗粗咧咧的,心思不算愚钝,他随二人外访南诏时,已经看出俩人关系不简单,乐呵着把头别过去,意思是:您看,我选择性失明。   有他表率,周围人都跟着识相起来。   李爻眉头一扬,打开小包袱,见那里面是个精致食盒,装得满满的吊干杏。   杏子大小统一、对切去核,色泽橙黄,果肉表面汪着满满一层果胶,看便让人口舌生津。   这东西上次景平拿来给他尝时,说是皇后介绍的善缘人给的诊金。   后来李爻再问,景平便卖关子死活不肯多言了,只告诉他杏子是西域带来的,味道才比南晋的红杏浓郁,爱吃往后还有。   如今一系列因果过,李爻猜到“善缘”八成是沈冲。   好嘛。   因为他的一点嘴馋,景平就麻烦沈冲那样的大儒商,给他找杏干?   他忍不住捻一块扔进嘴里,味道一如既往。   再拆开盒子夹层处藏的信,上面景平寥寥几字:酸甜得宜,便是我想你;酸得倒牙,便是我想疯你了。   李爻哑然失笑。   想来是景平预料到今日难送他,提早写好了思念。   他突然觉得对方像是在哄大姑娘,格外黏糊矫情,又实在让人嫌弃不起来。王爷无奈挠了挠嘴角,将信叠好,揣进怀里,瞥眼看见卫满说话不算数,正巴巴儿的、眼露笑意看他,遂大方道:“杏干,卫将军尝尝吗?”   卫满早被他不自知的笑意糊了一脸,不用吃已经够了,牙酸道:“怕是哪个贴心人把思念揉进去了,王爷还是自己吃吧。”   嗯,本心里也没惦着分享,不要正好。   李爻一路往秦川去,路途顺利,离开皇宫里的乌烟瘴气,喘气都痛快。   景平却挺忙。   他被皇上圈在宫里,除了本职政务,还要看顾大皇子的身体,又常有二皇子缠着他指点医术,每日像只飞蜂不得闲。   但两位皇子联手炸出太医院隐匿毒方的事,终归是在他心中存了芥蒂,让他教二皇子医术放缓了步速。   这日景平给赵屹下课,小孩没像往常那般礼数周全一番离开。   “殿下是否还有不明白?”景平问。   赵屹示意侍人们都出去,才问:“老师最近为何待我不似从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吗?”   景平微微愣了下,反思自己表现得并不明显,忽悠道:“医术进境讲求张弛有度,一味莽进,不得沉淀,积至瓶颈再想冲破是很难的。这几天教慢些,是希望殿下将从前所学融汇。”   赵屹眨巴着眼睛看他,也不知懂了没懂,片刻才叉手行礼,道一句“学生受教”,出门透气去了。   他前脚出门,后脚便有人在侧门屏风后说话:“贺大人看顾岐儿,又教导屹儿功课,辛苦了。”   是皇后来了。   景平入宫以来,总想寻机会跟皇后说话,无奈前殿后宫有别,他一直未得机会。今日千载难逢,他躬身道:“娘娘客气了,臣做该做的事。”   皇后摆手,让随侍退下:“岐儿的身体还能好吗,大人能否交个底?”   “臣会尽力而为。”医人之事变数太多,即便是对李爻,景平也能说豁出命去换他药到毒消,至于消成什么样,他依旧给不出答案。   皇后没说话,沉吟着不知在想什么。   景平抓空直言问道:“所以娘娘想扶二殿下了么?二殿下生母是谁?为何得娘娘这般重信?娘娘与我娘亲又……是何关系?”   问题问得焦切。   皇后沉吟分毫,谨慎地环顾一圈,才道:“本宫确实与你娘亲同宗,信安出事之前她预料到事情不妙,辗转周旋将半枚扳指交予本宫,望本宫和父亲能让先帝看在信国公为大晋出兵出钱的份儿上留你一条活路。至于屹儿,他的身世……”皇后顿了顿,突然不解道,“本宫何时说过要大人扶持屹儿了?”   书堂里,二人一翻一瞪眼。   赵屹不简单啊,小小年纪假传凤懿?   他才七岁。   细想……匪夷所思却非绝无可能。   景平想明白了便不再提赵屹,换话题问道:“我娘除了交予娘娘扳指,还有什么吗?”   比如五弊散的毒方。   皇后目露疑惑,皱眉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学房门外一阵脚步急响,自窗边起到入门止。   随之有个稚嫩的声音凛声大喊:“我没有说谎!外公分明常与我说,往后天下是我的!”   景平和皇后同时大惊,见赵屹已经站在皇后身前数尺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身后跟着的侍人,则吓得跪伏在地。   二殿下惯爱听墙根,上回听父皇、这回听母后。   皇后娘娘沉稳至极,眼里只有微末的情绪变化。   她先淡淡看景平一眼,而后到赵屹跟前,郑重道:“外公的意思是往后你辅佐皇兄,天下在你兄弟二人手中得以太平。话没错,但让你父皇听见,便是推外公去死。”   赵屹被吓住了,不吱声。   “今日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往后也不许乱说话,”皇后沾干赵屹的泪水,“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做完今日的功课,回宫我有话同你讲。”   赵屹被打发出去,经这一茬,他心烦意乱,反思冲动之言很后怕,遣开身边的人安静片刻,才回学房准备上后面的课。   进门发现老师和母后都离开了。   只有个侍人在收拾书卷笔墨。   “不用麻烦,一会儿我还要看书,晚点一并收拾便好了。”   侍人没停歇,还是在收拾。   赵屹看他身形佝偻、似不曾见过,以为他是新调来的,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上前两步:“不用……”   他看到了对方的侧脸,惊而收声。   那人是前大理寺卿,被皇上当殿下令发给先安殿的老太监做义子之后,净身“子承父业”,替义父照看先帝牌位去了。   赵屹看书之所离先安殿的确不远,但他怎么来了?   皇上那般待他,他又怎能不恨?   书堂里暂无旁人,赵屹心生恐惧。   “章大人来做什么?”   他面色镇定往后退,想出门尽快离开。   “奴才不配殿下称一声‘大人’,殿下称奴才章遮便是了。”章遮回身站定,没往前走,示意赵屹不要害怕。   赵屹戒备地看着他。   “殿下想要这天下吗?”章遮问,不等赵屹回答,继续道,“殿下不忙答,奴才在朝中沉浮多年,虽然残体破身,却对局面能看透一二……”   赵屹打断他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天下大统能者居之,岂是你能左右?”   章遮预料之中地笑了:“这答案惯是赵氏风格,可殿下若不惦念皇位,又为何同贺泠说那番话?殿下回想圣上与辰王,岂非正是今日的你与大殿下?大殿下身体中毒,已有缺弊,按理说不该再承袭大统,可观圣上、皇后、康南王、就连殿下的老师贺泠,待他是何态度?他们是怕惨事重演才不立你为太子。”   赵屹依旧不说话。   “罢了,”章遮笑道,“口说无凭,奴才也暂不要殿下回应,先向殿下交一份投名状,若是成功,大殿下便再无起势可能。往后殿下记得奴才的好,要接奴才出先安殿。”   他说完,向赵屹深施一礼,离开了。   日子一晃很快过去。   李爻到了秦川,在城关口与花信风见面相视苦笑。   “郑老师还好吗?”李爻问。   “老爷子过了大半年的田园生活,模样滋润不少,若能安生辞官、颐养天年算是好归处,只是……”花信风话说到这,看见秦松钗,打了个磕巴。   松钗扮成书生模样伴在李爻身边,像个随军幕僚。   李爻很好看,他打这打那、招猫逗狗,无论做事像土匪还是招人嫌,骨子里总带着股贵气,这贵气可以随时扔下不要,变成跟将士们勾肩搭背的接地气;又可以在不经意间捡起来,活脱出一股印在眉梢眼角、骨相轮廓中旁人学不出来的精致。   总之非常独特,很抢眼。   而松钗不一样,他也很好看,他的好看不似李爻凌厉、特立独行,他始终随和、始终神秘,好像他的气质会随身边人变化,让他跟谁都搭得自然,不突兀。   花信风知道李爻跟景平的关系,眼下看松钗站在他身边,忍不住想:若他们是一对璧人也很顺眼。   只是……不怎么顺心!   他瞪李爻:有没有道德,你都有景平了,离他远点。   李爻突然头顶天大的冤枉且不自知,看出对方眼神里的杀气,莫名其妙:什么歪嘴斜眼的新毛病?找你徒弟扎两针。   松钗把二人眉目间的拆招换式当乐子接了,笑道:“上次见将军以为你中风,这次又怎么了?好似你看见王爷,总能格外的……活泼。”   然后。   李爻感叹自己活久了总算见到西洋景儿了。   花信风这货居然会脸红!?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大红脸”挤出点扭捏笑意,柔声问松钗:“一路过来累不累?”   李爻狠狠在自己脸上搓了搓,暗骂道:看你榆木疙瘩不开窍的鬊德行。   他把人拽到一边:“合着你话还没说开呢?”   花信风眼神忍不住往松钗那飘,气馁道:“……没机会。”   李爻:没机会你制造机会啊!   他翻着白眼恨铁不成钢。   突然听远处有人笑道:“昭之,你来接晏初,怎么不叫我,你俩要说什么悄悄话?”   李爻面朝城里视野好,看见城内迎面来了个骑青驴的小老头,一边过来,一边随意喝葫芦里的酒。   李爻赶快迎上去:“郑老师!”他叉手行礼,几乎一躬到地。   郑铮居然从驴背一跃下地,身手敏捷得不像年逾古稀、更没了从前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衰催。   他欠身让开李爻的礼数周全:“行了,你先拜老师,我再拜王爷,麻不麻烦。”   李爻直起身子,想笑却又难忍动容:“还是没能……”   “诶,”郑铮打断他,戒备地看一眼他身后的卫满,不让李爻多说,“小老儿大难不死,做事要有始有终。”   之后,众人进城。   花信风没铺张接风宴,只让随行将士有酒有肉,与李爻、郑铮和松钗在房内小酌叙旧,谁也没提不开心的事。   郑铮感叹田园生活实在上瘾,羡慕李爻在江南五年。他和李爻论及种菜种花的心得,说得你来我往。   花信风根本插不上嘴,只得拿公筷给松钗添菜,恭敬照顾郑铮。   “啧,”李爻翻白他,“我好歹是师叔,我的呢?”   “不给你夹也没见你少吃半口,”花信风跟他熟不讲礼,“数你吃最多,一点儿不见外。”   然而,轻松时光总会过得很快。   几人撂筷时,李爻终于道:“老师若是喜欢眼下的日子,不如不要回去,”他看一眼松钗,“其他的事情我们自有办法。”   郑铮笑得缓和:“松快日子过够了。昨天老朽收到大殿下的手书和信物,该回去还是要回去的。” 第150章 须归   大皇子送来的东西郑铮带着呢, 他摸出来递给李爻看,是赵岐的随身玉佩和一封手书。   信上简短几个字:勿回都城,上有杀心。   四人面面相觑, 松钗先开口了:“大人熟悉殿下笔体字迹吗, 会不会是伪造的?”   郑铮摇头:“不熟, 只隐约记得大差不差, 但有私印又有玉佩,料想作假的概率不高,更何况, 有前秦王猛的金刀计为诫, 无论真假老朽都得回去,不能为保我一人,将你们都折损了,更何况当今圣上, 可没有苻坚那般好说话。”   “老师回都城去或会受些委屈,但我与景平定保您平安, 临行前景平有话带给您,说能让陛下不因旧事与您为难。”李爻道。   郑铮早跟景平“暗度陈仓”,知道那年轻人满心满眼都是他太师叔, 这般费力劳心九成是因为李爻。郑铮不禁心中感念, 总算有个人诚心实意要替他这傻学生遮去南晋的妖风鬼雨, 且那年轻人似乎真的做到了。   老爷子颇有老父得知儿子后半辈儿有人撑腰相伴的安慰, 笑道:“贺小公子年纪轻轻向来走一看三, 难能可贵、后生可畏, 往后有他常在你身边照应, 老朽放心。”   李爻无奈地笑——我跟景平“关系匪浅”只差张榜昭告天下了。   “老师,陛下被毒伤所扰, 言语行事没轻重,您与他见面,莫要同他置气……”   话未说完,郑铮“哈哈”大笑:“搁以前说不定得气死,现在知道天下之大各处皆妙,老头子还盼着多活几年,寻个小院儿种花给你看。”   三个年轻人见他是这般态度,对视一眼,都笑了——世上无难事,只要不较劲。   只是回溯郑铮件事情始末,李爻总觉得心不安,暗中似乎有一只手扒拉着郑铮远离开皇上身边。这倔老头向来不爱攀附皇恩,曾经直脾气参过的人要么倒台了,要么是流放、死了,还有谁跟他过不去?   他出事时,正赶上三法司因辰王案洗底,按理说新官上任即便要烧三把火,也该寻容易的烧。   一把大火烧到帝师,依着皇上的喜怒无常,没人能预判后果。李爻着人查了,但还没结果。   而今又多了一封真假难断的大皇子手书。   他忍不住啰嗦:“抛开书信真假,学生还是想问您一句,您觉得是谁跟您过不去?”   郑铮显然明白李爻想什么,笑道:“老朽心里有猜测,因此才要回去看一眼。只是内里因果难言,非到必要时不必说出来,最好能永远烂在肚子里。”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多说无益。   李爻来时带了百人骑军,回去时又加派四百。   花信风的江南军务未了,暂不能一同还朝,不过五百正规军不怕山贼土匪,更不需说压阵的是康南王。   临行前,花信风深深看了李爻一眼。   李爻慢条斯理还他一眼:“鬼都没你怨气重,你再吓着人家。”   花信风瘪嘴。   李爻惯会得理不饶人:“就是嘛,又不是我拆了你的姻缘庙,”他煞有介事地摩挲下巴,郑重嘲笑,“啧,也不对,夯还没砸呢,哪儿来的庙。”   花信风忍无可忍,刚要一鞭子敲在李爻马屁股上,让他快滚,瞥眼看见松钗不远不近地拾乐子,一脸的苦大仇深在经历了陈脖子瞪眼之后,飞快演化为一个春风化雨的和缓笑意:“路上小心,过些天我也回去,你若得空,我陪你逛逛。”   李爻一挑大拇指:有点儿长进!   他给个甜枣打一巴掌地低声找补:“说得你对都城很熟一样,这样吧,师徒一场我把景平借你,让他给你照个亮儿。”   招完欠极有自知之明,大笑着策马跑了。   众人一路有条不紊。   离都城越近天气越阴霾,自打踏上邺阳城外一条大路通进城的瞻天道,雨就没停过。   贵如油的春雨,也禁不住这么下。   冬寒未退尽,雨丝裹着寒潮,仿佛一根根晶莹冰针,能戳进人的骨头缝里。   李爻念着郑铮会冷,将自己的细绒外氅给了老爷子。   他咳嗽见缓,但半边身子没知觉的毛病近来越发频繁,且消退得慢了,去秦川路上犯过一次,眼下又卷土重来。   也说不清为什么,一犯这毛病李爻心底就冒出股子艮劲儿,像是傻小子的死不认输、或是非要较劲的倔驴脾气——不就是没知觉么,还能翻出什么花?只当半边身子神游四海去了。   他云淡风轻地谁也没告诉,时不时往嘴里扔一块杏干,捱着没知觉的僵冷麻木照样骑马赶路。庆幸于带着浓郁相思的一丝酸甜与他同仇敌忾。   从下午扛到夜晚车马队扎营落脚,症状渐缓。   队伍安置在瞻天道临近的小镇外,偶遇擦错而过的百姓,听见老百姓骂雨师哭天抹泪儿五六日,定是死了亲爹。   李爻念着郑铮那把老骨头再硬朗,也受不了接二连三地在军帐里躺着接地气——实在太潮冷。   他带了数名近卫配老爷子到镇上住驿馆,谨慎起见专门挑了精通江湖把戏的兄弟值守。   小庞跟李爻久了,早看出他毛病又上劲儿呢,安置下来后格外知冷暖,寻热水、沏茶拿药、端盆、温手巾,就差亲自上手给王爷擦脸了。   李爻笑着:“行了,我自己能行,景平嘱咐你了?”   小庞嘴笨,还是要念叨:“贺、贺大人嘱咐过一次,小、小的谨记,不用、用总嘱咐。”   “诶?你好像好多了?”李爻眼睛像道弯月亮,心说小景平真是当世神医,我算捞着宝了。   “贺、贺大人还嘱咐,让小的、看、看着您,别总、总埋针。”   李爻擦脸洗手,撸胳膊挽袖子的,小庞看见他手臂上钉着冷寒的银针。   李爻也知道这样不好,想把针下了,转念又想:再两日便到地方了,还是谨慎些。   赵岐那信不对劲,郑铮执意要回去,这事该是没完。   越想越不安——守秘密得分时候。还是得劝老师把心里藏的事儿说出来。   他打定主意,去找郑铮。刚出房门,见他安排着照顾郑铮的小亲兵在门前耷拉着脑袋转悠。   “小左怎么了?”李爻问。   亲兵小左听见声音吓一跳,猛一回头,连忙行礼,犹豫片刻道:“老大人头疼,摸着是有点发热。我说叫大夫,他直接睡下了,还嘱咐我别告诉您,小的觉得这不是个事儿……”   李爻一摆手,没怪罪,道:“你去请大夫来给大人看看,他若不乐意,你就说这样才能好得更快、瞒得住我。”   小左眨巴着眼睛看李爻,从前只知道王爷为军中统帅时,多乱的局面都沉得住气,而今看他待人亲和,能像个贴心晚辈哄自家老人一样待郑大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   他赶快应承着,到镇上请大夫去了。   一时头疼脑热不算大事,郑铮八成是阴寒天赶路,心里积火,冷热相激闹了不舒服。可这么一来,那想问的话今天是没得问了。   李爻回屋不太久,小左来报,说大夫看过了,是外感内热,喝两副药就好。李爻听罢不禁得意:久病成医,要不回头找景平学学,我也当个蒙古太夫。   本以为再无旁事,他也打算早歇下,刚和衣上床躺了,便又有人敲门——   小庞领进来个年轻文士,那人身上蓑衣滴滴答答落水,鞋边衣角都湿透了。   李爻认得,他是兵部的侍郎,叫白晨,辰王在府上设宴时,他还曾帮蓉辉解围过。   “白大人,怎么来了?”李爻诧异。   白晨和李爻官差好多级,基本过不到话。他以为李爻或许叫不上他的名字,没想王爷认得清清楚楚。   他端行一礼:“下官有公务要去随州,趁夜绕路前来,是赵将军有句口信要下官转告。”   赵将军?   “是蓉辉郡主。”白晨适时垫了一句。   李爻恍然。   他不知蓉辉何时与白晨有所交集,如今她让这人来传口信,想必是信任的……   难不成是他托付蓉辉的事情有音讯了?   他赶快示意小庞倒茶,让白晨有话直说。   “常老将军北行顺利,昨日捷报传来,招安了幽州山匪万余、精壮流民五万余,圣上很高兴,传旨将山匪带回都城,军中安置。”白晨道。   “好、好事啊!”小庞在一边嘟囔,“今年、可算、算有件好事了!”   李爻别有深意地看小庞一眼,又问白晨:“人已经带回来了吗?”   白晨摇头,不等李爻继续问,便会意接话:“赵将军要我来告诉王爷,前日一早铎戌公公拿着陛下暗发的调令,调邺阳关外的防务军北上,说是去迎接投诚山匪。”   “流民呢?”李爻又问。   “都拖家带口的,还在幽州关口外未动。”   白晨只说事实,而后称还有公务,不敢耽误路程,豪饮一杯茶离开了。   李爻从这信息中察觉出巨大的不对劲。   小庞看自家王爷,见他虽然自顾自喝茶,其实没说出口也是一副“自己玩去,别在我跟前碍眼”的面相,特别识相地掩门出去了。   李爻困意全无,摒除杂念,吐纳几个来回,心静不少。   皇上将山匪和流民分开处置,本身就似有后手,再偷偷调动驻守军队,是对招安效果心有顾虑?   更甚……他可能是要关门秋后算账!   这是最坏的发展方向。   哪怕从头刚到尾喊打喊杀,也不能把人骗进圈套里一锅端呀。皇上若只顾出胸中一口恶气,于北关防务半点好处头没有。   数万流民在看,消息哪怕一时瞒得住……   但凡被有心之人利用,扬出去便是圣上朝令夕改、背信弃义。   这纯是赵晟吃错药了,还是有人挑唆?   空想没用。   李爻赶落着自己赶快休息,明日郑铮身体状况尚好,便不能耽误行程。   可他大约是睡前思虑过甚,入睡挺快,睡着了却不踏实。   不是梦见胡哈又裹乱了,便是梦见秦川、蜀中、幽州剿不尽的山匪。   起初山匪都是正常人。   渐渐地,匪徒变成从地里冒出来的野草,刀砍无血,创口不见骨头;半个身子整齐断掉,很快又从土里萌出新的。   是怎么斩都斩不完。   再后来,山匪脸面逐渐清晰,居然是赵晟、花信风、常健、苏禾……   全都是认识的人。   而这梦之所以做得很累,是因为李爻好似知道自己在做梦,他一面对自己说“你醒醒”,一面不甘心地寻找“草堆”里有没有景平。   他害怕寻到,又期盼寻到,正自眼花缭乱,听见“窸窸窣窣”一阵乱响。   李爻惊而低头,见脚下伸出一双手,猛抓住他脚踝往土里拽,巴望他也变成个人棍、落地生花。   千钧之际,李爻猛抬脚。   那手没抓稳,只勾住他脚腕上景平编的平安结。   殷红一下断了,像条血管扑出很多血,滋养着地里种的人。   他被满地鲜血晃了眼,再定神,幽州关口高大的城门屹立眼前,压迫感扑面。爷爷正站在驻守过的城关上、居高与他对视,再细看城墙、关楼是尸山血海堆砌而成的!   李爻惊骇、陡然睁眼——   入目是床帐顶,耳畔依旧是外面淅沥沥的雨声。   紧跟着,他还是听见一阵梦里的“窸窸窣窣”,很真实、很鬼祟。   李爻右手掐左手——疼。   是现实。   他仔细分辨,是驿馆外延有极轻的脚步声,冲着郑铮那屋去的。   怕什么来什么?!   李爻一骨碌翻起来,拎上撕魂往外走。   他动作急促,脚步却轻,推门惊觉不对——巡戍哨位呢?   一低头,小庞倒在自己脚边,睡得比猪还踏实。   下一刻,他也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不算严重,但头重脚轻。   下三滥! 第151章 狼狈   李爻暗提真气, 觉得尚好,他是常年淬毒的老药罐子,此时倒因祸得福了。   眼下的事情明摆着——对方是冲着郑铮来的。且郑铮或许知道幕后人是谁。   心思流转、脚步利落, 李爻到郑铮房门口, 想推门而入, 发现门被反锁了。   要命的档口, 顾不得许多,他抬脚便踹。可他半边身子发麻的症状被迷药勾得去而复返,下脚没个轻重, 房门被他一脚踹倒。门轴都断了, 整扇门板横平竖直地拍在地上。   “咣当”一声,扑起一层飞灰。   随着尘埃落定,整个驿馆依旧静悄悄的。   闹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惊起个把人活蹦乱跳。   随他来住店的三十来人外加掌柜的、小二全部中招。直如眼前, 小左正趴在桌上,手压了腮帮子, 哈喇子已经流出汪洋一片。被大门翻起的“飓风”扑了一脸土,依旧没回魂。   李爻自知对江湖手段算不得精通,带了军中深谙此道的兄弟, 无奈还得徒劳。   他跨步往里间去, 未到近前已经看见郑铮床边有黑影。   影子高举钢刀, 眼看对老大人一刀扎过去。   千钧之际, 李爻抄着什么算什么了。   门边蜡烛连带烛台被他“呼”一声扔过去。那玩意有些自重, 化身风火轮, 正中黑影手中凶器——刀被砸偏, 扎在床上;烛台跌落,火苗子登时灭了, 空余青烟一道上了天。   内间唯一的灯灭了。   外间火烛透进门,与窗边一点暗淡的天光交织,让对峙的二人彼此能看见个影儿。   黑影突遇惊变,叹道:“没咬到?”显然不懂最难缠的这位为何依旧生猛。跟着,他打出一声呼啸,尖利的哨声冲窗而出,啸上夜空。   看来还有援手!   李爻抓住须臾机会,将信箭打出窗,红光拖着长尾巴、冲破冷雨和漆乌的夜,炸开如一朵彼岸的花——卫满带着骑军们在城外扎寨,即刻能来支援。   下一刻,他不给黑影再下杀手的机会,撕魂离鞘,猛向影子斩过去。   钢刃映花火,流光溢彩。   暗影眼角一抽,身形飘忽飞晃,被凌厉的刀风逼迫,离开郑铮床边。   只一招,二人都对彼此身手有了预估。   李爻自持身法灵动飘逸,而与黑影擦错那一瞬,竟让他生出种错觉——对方像他照镜子化出的影儿,倏然贴近又陡而远去。   干净利落,绝不是寻常高手!   空隙间,他扫一眼郑铮,低声叫:“老师!郑老师!”   郑铮果然没反应。   老大人喝过中药睡得昏沉,眼下又中迷药,昏死过去,半点不知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也就在这时,楼下响起脚步声——杂乱散碎,人数不少,各自轻盈。鞋底搓地的声音非常细微,没有行伍之人军靴的沉重。   是对方的援手先到了。   刚才李爻一招突进,格在暗影与郑铮之间,现在他以攻为守,眨眼间欺身到对方面前,大开一刀,平铺直叙地向那人横斩过去。   他以快打快,刀刀杀招,本想三招之内将人解决。   可这回大将军没能如愿。   一来他并非全盛,再如何抗药,迷药也勾引着他的旧毒招烦;   二来天下高手并非只李爻一人;   三来影子的招式异常诡谲,在狭小的空间内颇具优势。   与李爻的磅礴凌厉、横扫一片不同,他窝缩着,招式难看鬼祟,走得是暗杀行刺一路,占用最少的空间、发挥最大的威力,总在对手不经意间变招。   若非李爻临敌经验太丰富,只怕已经挂彩了。   “都说王爷功夫极高,我初还不信,”影子在拆招换式中冷笑,“今日一见,确实小看你了。”   李爻懒得耍嘴皮了,俊眉压眼:“你也是牵机处的人么?上家是谁?豫妃?为何要阻拦郑大人还朝?”   仔细想,多数人不知李爻和景平的算计与能耐,所以郑铮还朝该是个必死之局。   为何要在路上暗杀将死之人?   原因呼之欲出,有人怕郑铮还朝说出什么秘密。   该是惊天之音。   “牵机处?不知道。”影子答一句,不再说话。   刀来剑往须臾间,门外脚步声迫至,李爻和那人依旧没能分出高下。   李爻心思飞转,虚晃一招将暗影逼退,到床边抄起郑铮,扭身飞窗而出——敌众我寡,继续留在驿馆里,满店官军都是人质。   以退为进,让对方无可要挟,起码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三层高楼,将军一跃而下。   落地缓出一口气,他觉得右脚或许寸劲挫了一下,但没觉出疼。他暗暗握右手,果然冷麻之意深入骨髓,从里到外的没知觉。他暗骂了句街,眼观六路。   李爻的战马极通人性,不乱跑、拐不丢,是以常年不拴,但马厩在后院……实在太远了。   大将军不能在一匹马上吊死,他瞥见几步之外的大门口还拴着马匹,抢到近前一刀斩断缰绳扣,扛麻袋似的带郑铮飞身上马。低斥一声,马匹扬蹄往城门处飞奔。   杀手们见他夺窗而逃,有轻功好的已经随之跃下。不知谁喝一声“放箭”,弩/箭绷簧声接二连三响起,箭矢雹子般追过去。   李爻的马上花活玩得利落,将郑铮“卸”在身前护住,单手牵缰,脱蹬侧坐,一边拽着郑铮、兼顾控制马匹方向;一边单手持刀,将利矢尽数扫落。   但将军再如何一夫当关,也非三头六臂,撕魂更有刃长莫及。   李爻能护住自己周身,是委实顾不到马腿、马屁股了。   那马倒霉催的,本来好生消停,猝不及防被揪起来负重奔命,更让流矢射中了屁股。它在长夜里惨嚎一声,撒丫子疯跑。   旦夕祸福,居然一时将身后追来的杀手甩得更远了。   它终归不是战马,疼痛害怕已让它几近癫狂。李爻兼顾郑铮、防御和方向,单手之力难与疯马抗衡,他自觉此时勒缰的力道奇大,马嘴怕都勒出血了,还是不见它步伐渐缓。   这地方是个小镇,从南到北不过三里路。几十年没人大半夜在街上耍马戏,百姓早从街头惊到了街尾。但没人敢豁出命去开门看热闹。   只能见街道左右屋舍中,接连有灯火燃起来。   疯马怕侧光。李爻缰都要扯不住了,更没手帮它遮眼睛。   这让它更狂了。   眼看它撒着欢一头拐进个死胡同,李爻不能再任由,背起郑铮一跃上墙。   大动作之间必有深呼吸。   李爻右边身子没知觉,左边肺里陡然而起针挠似的刺激,又痒又痛,同时身上冷意爆起,像被人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刺骨的寒凉。   他猛然咳嗽起来,如何都压不住。也就这时,城关处已有火把晃动,是镇外官军开门进城了。   李爻情急想起杀手那句“没咬到”,依着他病久成医的理论推断——压制毒性那一套管用。   他急从右臂拔下两根针,扯开领口嵌进胸前穴道。   实践出真知,先扎为敬。   果然左边经络登时像起了一道无形的预洪屏障,肺里刺痒削弱、咳嗽也消弭减轻,只剩呼吸间的胀痛。   李爻站老乡院墙头依旧站出统帅临关的轩昂,回眸见那疯马已经在几条街外被杀手追上了,杀手们正举着火把四处照亮找他。   他满头白发太扎眼,站在院墙上极易被发现。   鬼祟不成,他索性自暴目标,第二支信箭发上当空,同时飞檐走壁,直线向自己人奔去。   霎时间,两边都看见他了。   卫满连打几个呼哨,百余名骑军在小镇中排散分裂,分左、中、右三路接应王爷。   而李爻身后,又已箭如雨下。   果然人倒霉,喝凉水塞牙、吃饭能噎死;阴沟里翻船,掉下去的还都不会水……   李爻这辈子上阵杀敌,进退有度,即便身处劣势也多是且战且退,从没被人追得这么狼狈过。   这是他有生之年摔得最预料之外的跟头。   起落间,他距卫满近得能看清彼此脸上的痦子,才自从墙头一跃而下。   背着郑铮落地往前冲了好几步。   以卫满为首,四五人同时下马,七手八脚将李爻扶稳,接护过郑铮。   “王爷受伤了吗?”卫满急问。   他见李爻额头上汗水跟雨水交织难分,整张脸煞白,嘴唇像被蜡纸封过、没半点血色,赶快举火把,将他从头照到脚。   “王爷!”他目光落在李爻右腿处。   李爻顺他目光看,自己小腿上一道口子在淌血,靴子被浸得泛着暗红,血脚印清晰印在地上。   但他不吝,只瞥一眼伤口,算是给它丁点尊重就不打算再管了,咳嗽两声,一指与官军对峙的杀手们:“给我揍回去,死活不论!”   豪言之后,补充道:“勿伤百姓。”   这之后,小镇上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巷战。   卫满是极有经验的将领,初见李爻信箭就知道必有棘手状况,让一名得力的百夫长带人绕镇子到另外一边支援。   眼下骑军在小镇中收网似的前后合围,当真死活不论。   而李爻作壁上观,看出杀手与牵机处相比少了狠戾。面对绝境他们或是逃了、或是毫不犹豫地束手就擒,没人服毒自尽。   乱局一直闹到后半夜,郑铮一直昏睡不醒。   驿馆里所有人都中招了,就连松钗也不例外。   李爻命人检查众人,发现每人身上有两道细小的血孔,像是毒虫咬的。李爻右手腕上也有。   随队军医看过后,说大概是蜘蛛咬的。   卫满软硬兼施,对众杀手好一通审,确定大伙儿是被毒蜘蛛咬了。御毒之人是与李爻交手的高手,那人趁乱跑了,但他同伙说这是南诏常见的毒蛛,可以驯养。蜘蛛毒会让人麻痹昏睡,并不致命也不需解药,他们不想杀官军,目标只有郑铮。   更不知道什么牵机处。   李爻将信将疑。   但他被莫名其妙的蜘蛛毒勾起了旧毒伤,又背着郑铮疲于奔命,是真的累了。   至于小腿上的伤是流矢擦出的深口子。这于身经百战的将军而言本似毛毛雨。可对方偏在箭尖淬了毒,让伤口血流难凝,很是卑鄙。   为了彻底清去余毒,军医将李爻的官靴褪下,更惊了:   王爷右脚踝挫伤,已经肿得像块发糕,脚腕上一道红绳,死死嵌进肿胀里,整只脚都勒得血脉不畅了。   非伤及骨头时,扭伤会跛多是因为疼——王爷的脚伤成这样,不跛、不皱眉?若非是被这般发现,他更连提都不提……   不疼么?   军医莫名其妙,不敢细问。   李爻见他面色沉泞,玩笑道:“怎么了大夫,不会是我这腿得嘎了吧?”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止住血就好了,”军医赶快回答,试探道,“只是挫伤不轻,需得养些时日,这脚绳已经嵌进肉里,为尽快畅通血脉,也免王爷受疼,下官将他割断了,可以吗?”   李爻仰靠在床头捏了捏眉心。   “哦,这可不行,小情人儿送的,把它弄断了我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坐直些,看着那被血浸透的平安扣结,假模假式摇头,苦恼道,“劳烦大夫完整解下来吧,你只管下手,甜蜜的疼我能捱得住。”   军医只得一边小心翼翼、生怕把眼前消遣他的骗子弄疼了,又一边搞不懂:这是小情人儿还是母老虎?什么样的小情人儿能拿捏得王爷宠她至此?哎呦,这扣太难解了,是专门卡着王爷脚踝尺寸编的。嗯……是小情人儿,必是个会哭还会闹、又甜又酸的心机小妖精!   而其实呢,哪里有什么拿捏?   只不过是有人舍不得。 第152章 谤君   乱事平息, 卫满严加戒备。   李爻得以安生合眼养神一个多时辰,一觉睡醒,天光微亮。   昨日包扎伤口之后, 他是穿戴整齐、和衣而卧的。   此刻, 右半边身子感觉依旧迟钝, 却也能觉出军靴压迫下肿胀伤处的血脉跳动, 脚腕子一圈热得像被火烧了。   他跛着脚去看大伙儿的情况。   松钗、小庞等人已经清醒了,只有郑铮还在昏睡。军医说他上年纪,体弱导致毒素散得慢。   一帮子年轻人醒来得知昨夜惊险, 面面相觑。   若非有李爻在, 被人端锅了都不知怎么死的。   眼下,李爻顾念事情因果蹊跷、惦记皇上对幽州招安山匪的莫名应对、念着赶快让景平给郑铮看身体……真是操不完的心。   他着人将马车座椅卸去、换成垫子,把郑铮挪上“带轮子的榻”,下令启程——反正都是躺着。   路行近一日, 郑铮才迷迷糊糊转醒一次,李爻告知有人要杀他, 郑重问他心里到底守了什么秘密,他瞪车顶子呆愣片刻,撑着力气说了句“事关国本却无证据”又昏沉过去。   蜘蛛毒素刺激下, 他一直低烧、高热交替。   也正是这日都城捱过多日寒雨, 终于见了晴。   小朝上, 户部尚书任德年呈奏。   “陛下, 富贾沈冲在各地所捐田地的过迁文书已经备好了, 只待签章确认, 臣尊陛下厚德, 问了他的所求,官职、美名或是其他。”   “自来商贾往上爬, 是想蜕去一身铜臭,在朝内寻个闲差给他是可以的。”赵晟道,他此举不叫卖官,叫知恩图报。   任德年恭恭敬敬:“沈冲言辞恳切,说不要名也不要官,所为只是还一份恩情,若陛下乐意施舍给他,他愿再追奉三万两黄金,充作军饷。”   赵晟惊了:什么恩情值得他这样付出?   任德年继续讲:“沈冲说,我大晋刚建都时,郑铮大人曾在都城救过沈老太太的性命,他一直报答未果。前些日子听闻郑大人被劫掠丧命,心痛不已,近两日又得知大人安好,三万两黄金是他捐奉给郑大人赔福报的,愿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话说得很含蓄,但言外之意也明白——人平安才有福报,即便郑铮当真挪用赃款,三万两黄金给他补十个窟窿都够了,买断他的过错,别再找他麻烦。   赵晟是癫,不是傻,他当然听得懂。   且利益面前,皇上所谓公事公办的较劲根本不值一提。赵晟知道查办老郑头儿没有任何好处。闹到头来君臣离心,百姓离恩,当日他跟李爻扭着来,实在是钻了非要李爻仰视皇权的牛角尖。   眼下,西瓜跟芝麻比,他当然选西瓜,磕巴没打就允了。   景平心中一块巨石彻底落地。   这事要多谢皇后娘娘。当初若非是她介绍沈冲这个“善缘”,他没得吊红杏干给李爻当零嘴儿,更没得这般强力后盾给郑铮解围。   起初,景平打算靠生意关系与阳剑来一出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同是以利益跟赵晟讨价还价。但与阳剑王私交再好,对方也是他国王上,南晋的内务最好内部消化。   如今水到渠成。   小朝散了,景平心情不错,步子都轻快,一想到借题向李爻“讨赏”更得意了,手按在怀里的香囊上,熟悉的香气从领口扑出来,他迷恋地深吸气,味道直冲顶梁。   刚合眼幻想迎晏初回府后,小别胜新婚,便听背后有脚步声。   “贺大人,贺大人留步!”   声音有些陌生。   景平回头见来人是个白面文官,年纪与李爻相仿,眉目、脸面轮廓皆柔和,略有富态之相,只眼神看上去精明极了。   “……顾大人,”景平向顾拾秋行礼,“顾大人荣升大理寺卿,贺某还未恭喜呢。”   自前大理寺卿被阉,顾少卿暂代职务,很是得力,年前被扶到正卿职位。景平听李爻提过,郑铮的案子上顾拾秋暗中给了很多照顾。   顾拾秋快步到景平身边还礼:“多谢贺大人,顾某不过是恰逢其时,德才并不配位,”他说着左右看了看,见宫道周围无旁人,语速很快地道,“顾某受王爷之托探查检举郑铮大人的密信始于谁手,一度进展曲折,昨日才有眉目,无奈顾某身有外差,今日下午便要启程,怕是等不得王爷还朝。”   景平知道事关重大,敛声正色道:“大人请讲。”   “城西郊外三谦斋的杜公,”顾拾秋短短一语后,退开半步行礼,“顾某言尽于此,内里的因果纠葛请王爷与大人自行斟酌。”   说完,他快步走了。   而这话足以让景平心底起波澜。   所谓“三谦斋的杜公”在都城一带很有声名,当初皇上拍脑门子给侍政阁戳摊儿时,曾请他加入议政员之列,还要给予每月一次面圣觐言的殊荣。可这位杜公八成算到这是个背锅的活儿,秉持大隐于世的执着,任凭皇上怎么请,都不出山。   后来把皇上惹急了,还是左相苏禾从中做和事老才暂得消停。听闻他二人曾是同科学子,相知相惜。   是他偷偷检举郑铮。胳膊从都城伸到信安去,与苏禾有关?   但细想又不太对,若杜公是得苏禾授意找郑铮麻烦,皇后又介绍了沈冲,算是变相救郑铮……   这父女二人自相矛盾在闹什么?   景平脑袋要打结。   他稳定心神告诫自己,穷思竭虑只会把自己绕死,许多事情看似矛盾,是有尚不知晓的细节。   他暂时不再去想,决定做完手边事,先给大殿下调理身体,再给二殿下上课。   可人就是这样,有时乍听某件事出乎预料,脑袋是给冲懵了,越刻意越想不明白。稍微放放,就又咂么出点清明味。   他一想到二皇子,就不禁想起前几天学坊那一出——小屁孩假传皇后凤懿,但他很冤枉。   依事来断,皇后娘娘没有扶持他的意思,但左相苏禾却总与他提及大统。   这才导致屁大点的孩子敢在李爻面前添油加醋地给自己说话。   是小孩将苏禾的话听出了歧义,还是……   皇后父女二人当真一个想扶长子,一个想扶养子?   为什么?   事儿又卡住了。   这回景平真的想到太阳落山,也没想明白。   第二日有大朝,傍晚时分胡伯着人将他洗净的朝服送进宫里。   景平接过衣裳,见领口夹着封信,心中一喜:是晏初写的信么!?   捻起来只薄薄一张,他又叹了口气——入宫的东西都得在闸口查验,晏初自然是知道,定写不出什么体己话。八成只说哪天回来。   但……这也可以!   景平还是迫不及待要看,能看见对方熟悉的字迹,他都聊解相思意。   他抽/出信瓤,信纸单蹦儿一张,上写:已自秦川启程,六七日后归家,杏子酸得倒牙,酸进心里了,回去跟你算账!   落款时间是五天前。   景平一愣。   这内容在旁人看来是带着些许责备的莫名其妙。   没人知道这是王爷对景平小情话的回应。因为没人想得倒,贺大人私下能写出那么不要脸的腻歪“酸甜得宜,便是我想你;酸得倒牙,便是我想疯你了”。   行,等着你来算账。   景平露出丝傻小子的笑意。   这两天服侍他起居的小太监在一旁看着,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傲骨冷脸的贺大人撒什么癔症……   景平一波三折的心情,在看过这封信之后彻底星汉灿烂。   他一夜安睡,第二日欢欢喜喜地去上朝,看着赵晟那张脸都不像看坟头子了。   赵晟心情也不错。   户部上报,屯兵于农的政令在几个郡县试行,广受百姓拥护。   因这事贺泠、户部与侍政阁在朝上受了褒奖。   群臣见风使舵将皇上建立侍政阁“广纳众言”的英明盛举好一番吹捧。   马屁一拍,朝上气氛欢脱。   跟着,皇上给那出地、出钱又不贪官位的沈冲褒奖,择“普善先生”的封号给坊间做表率。   众人歌功颂德就差抬上锣鼓来敲了。   再无事奏,群臣都等着上头那句“无事退朝”呢,却听赵晟道:“晏初与郑爱卿今日入城,朕已着人去传令,让他们直接入宫。现在想来快到了,诸卿与朕在此稍待吧。”   景平心有不悦:舟车劳顿折腾一通,不让回家歇,要先来看你这张早死早托生的脸,是有多大的瘾。   可他不能蹦出来反对。   正在心里骂骂咧咧,左相苏禾出列道:“陛下,康南王身体本就不大好,郑铮大人也年过古稀,今日还朝即刻见驾有碍龙目观瞻,人平安回来就且容他们修整一两日,容光焕发再来面圣吧。”   赵晟摆手道:“许久不见,朕想念他二人,已经着御膳房备下接风宴,待他们来了,咱们就移驾正和殿。”   原来他早打算好了,阵仗摆开更是不好更改。   “对了,诸卿多次与朕提及国本,这会儿有闲,与诸位议议。上次岐儿判断离火信众围城之事有错漏,其实是被有心之人算计利用,朕责罚过了。后来,他在信安城中不顾性命力敌羯人祭司,又为晏初……咳,”赵晟意识到换解药方子是皇室的丑事秘密,险些说漏,顿了顿,“朕觉得这孩子有仁有义,可又仁义过甚,身体也不见好……贺爱卿。”   景平出列道:“微臣在。”   “岐儿身体近来如何?”   “大殿下身体状况平稳,若想恢复如初,还需一些时候调养。”景平道。   赵晟叹息:“可国本素来不立缺弊,岐儿身体这般……不知诸卿有何见解?”   颇懂听话听音儿的臣子们便论开了。   大致三种论调,分别是“二殿下聪慧,得大用”、“皇上龙精虎猛,不急提国本”、“大殿下没有大错漏,功能低过,为人正直,应该复位”。   其中部分臣子知道皇上近来多照拂赵屹,给他找了景平做老师,而贺景平与康南王关系甚笃,是以赵屹年纪小小,居然呼声挺高。   正论得热火朝天,传事太监来报:“康南王李爻、巡安御史郑铮还朝觐见。”   景平一下来精神了,回头见到李爻玉树临风的身影已在殿门口。   随着赵晟一声“快宣”,康南王身着朝服,逆着天光进殿,怎么都好看极了。   李爻路过景平身边时,晃给他一眼,闪瞬即逝的柔和笑意都给了他。   可景平看他走动已大惊——晏初脸色惨淡,脚怎么也跛了?   再看郑铮,虽然人是醒着的,却被左右搀扶着,站不稳,打着晃。   二人这般上殿,满朝文武皆惊。   “晏初!”赵晟皱眉凛色,“怎么回事?!快,赐座!”   郑铮精神不好,被人扶着坐下。   李爻躬身行礼没坐:“谢陛下,微臣尚好,只是扭了脚。”   而后,他将路上遇袭的事情说了。   赵晟惊而拍案:“居然敢行刺朝廷命官!刺客呢?谁是主使!”   “回陛下,刺客是江湖杀手,黑市接的生意,很难查清上线,已经转交三法司细致审问。”   赵晟一时理不清因果,窝进龙椅里思量片刻向刑部尚书道:“乔爱卿,此时蹊跷,人犯定要严加看管审问,但求真相,不论手段,”他咬牙切齿,“用这般手段到底为何?”   朝上安静片刻。   群臣低着头、相互看,不明原委各有所想。   甚至有人猜测是外族打不过康南王,才要行下三滥的手段将其除去,再大举来袭。   但捕风捉影的猜测没人敢在朝上嚷嚷。   “陛下,”左相苏禾开腔,“刺客敢行刺命官,就是做好了赴死准备,这定是筹谋已久的阴谋。是以老臣想请问王爷和郑大人,路上除了遇袭,还有没有旁的怪事?”   对啊,凡是大事,细节之处多有端倪。   赵晟也随之问道:“是啊,晏初,有没有?”   李爻殿中端站,众人目光汇聚于他孑然一身,他张了张嘴,又皱眉,沉吟着犹犹豫豫,满是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直说。”赵晟道。   李爻这般倒非全是演的,诚如乔璞所言,事情蹊跷颇多,他索性篡改事实,投石问路道:“臣自秦川出发时,收到一封无名密信,阻止郑大人还朝。”   “为何阻止老师还朝?讲清楚。”赵晟道。   李爻不能答说“因为怕你要杀人”,只好道:“对方以羽箭传信,说郑大人还朝大凶,不需归。”   赵晟冷哼:“没头没尾、故弄玄虚,”他目光扫视群臣,“但晏初你可将事情放进肚子里,这事让大晋得了粮田钱财,是因祸得福,翻篇、过去了。”   李爻离开时,景平的算计进行了一半,隔数日尘埃落定。他不经意回头看一眼景平,见对方笑眯眯地冲他眨眼。   小眼神里隐匿着深深的讨赏之意。   李爻眼波流转回来,心中高兴:臭小子当真说到做到。   可他开心没片刻,便听苏禾又道:“陛下,刺客之事不能作罢……老臣……”   自从赵晟脑袋不好使之后,群臣都学会了上殿奏本支支吾吾地试探。   李爻看苏禾,觉得这人今天有点怪。苏禾是外戚,素来身居高位却恪守己责,从不多管闲事,生怕旁人说他滥权把持朝纲,今儿这事已经交由三法司了,他怎么还在揪扯?   听见他说话,就连郑铮都眸色怪异地看着他。   赵晟皱眉看苏禾:“国丈有何话想说,不用绕圈,直言吧。”   苏禾思虑片刻,一副打定主意的模样道:“老臣本想将事情私下奏报,但没想到闹出这般大乱,为免老臣与陛下被人诟病因私废公,请陛下允准一人上殿。”   片刻内侍庭护卫押了个小太监上殿。   李爻看他很眼熟,稍一思量,记起他是大皇子身边的小侍。这小太监显然被用了刑,两条腿几乎废了,是被拖上来的。   儿子身边的人,赵晟显然也认得:“小佳,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佳上殿烂泥一滩,不能行礼也说不出话,只剩一口气,眼看没命了。   赵晟心烦:“拽这么个东西上殿做什么,话都说不明白了。”   苏禾道:“陛下恕罪,三日前,城关抓到此人无令出入城关,拿下后转交内侍庭,内侍庭铎公公不在,副总管见他是大殿下身边的人,不敢擅自定夺,便叫了老臣去看,老臣想先将因果问明,再禀报陛下。不想他嘴严得很,在内侍庭的手段下走了好几趟,才简述目的说‘是去救郑大人’,老臣详搜他住处,发现半枚江湖上的人头令。令花是阻碍郑铮还朝。此时证物在内侍庭。”   满朝文武没几个通江湖事的,但总能听个大概——苏禾是说小佳私通江湖人,买下人头令,阻止郑铮还朝。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晟没好气,“你是说晏初他们遇到的杀手,是岐儿找的?”   苏禾明知皇上讨厌跪求,依然撩袍跪下了:“陛下,那令花是‘阻止’,并非是‘杀’,老臣身为外公不避嫌也要给大殿下求情,恳请陛下宽宥殿下爱护‘王父’之心!”   “何意?”赵晟皱眉问,“怎么还扯上晏初了?”   “小佳称他先效仿大殿下笔迹,偷殿下腰间玉牌,让人送给郑大人,阻碍他还朝,后见无效,才令江湖杀手‘恐吓’,其实是生怕陛下因为郑大人与康南王再起龃龉、君臣离心。但依老臣看来此事多半有内因,岐儿甚至并不知情,是这奴才自以为是。老臣得知此事念着郑大人有王爷护送,不会出大事,才爱护孙儿心切,一直压着此事想查清再说,没想到让郑大人闹病、王爷受伤!老臣处置不当,请陛下恕罪!请陛下责罚!”言罢,苏禾伏地不起。   景平冷眼旁观。   昨儿他刚怀疑苏禾、皇后立储之心不统一,如今就得了印证——苏禾确实是想扶二殿下登位。但他身为外公,若先嫁祸、再大义灭亲检举赵岐谋害朝臣,委实不妥。索性以退为进,看似帮赵岐说话,其实是利用皇上的疑心、自大让他与赵岐离心。   赵晟经不得半分拂逆,一旦心生芥蒂,赵岐冤不冤枉就已经不重要了。   皇上脸色果然难看了:“岐儿?你是说岐儿怕朕与晏初龃龉,才阻止老师还朝?”   “陛下,这小佳言辞闪烁,请陛下明察,还大殿下公道!”苏禾继续将捕风捉影玩得明明白白,“这小佳背后必然有人故布疑阵,恳请陛下明察。”   赵晟猛一拍桌子,冷哼道:“故布疑阵?上次辰王之乱,赵岐就刁买人心,这惯像是他做出的事。如今还没恢复太子位又手段复施!惯会借助朕衬托他宽和仁义!”   “陛下息怒,”刑部尚书乔璞出列道,“此事微臣乍听便疑点极多,岔头也多,不如待微臣与三司合力将事情细节捋顺,再交予陛下定夺。”   赵晟白他一眼根本不接话,看向郑铮:“老师明知朕要‘杀’你却没在路上逃走。实在要感谢老师大局为重,才让朕看到朝堂中暗流涌动,”他阴阳怪气被唾沫噎了一口,顿挫片刻,“老师被山匪‘劫掠’,过了大半年安闲生活,此次若非被人发现行踪、又是朕要晏初亲自去接,是否就听人劝告,从此采菊东篱下去了?”   言外之意是郑铮怕李爻被牵连才还朝。   郑铮自从上殿见礼之后,一直没说话,脸色青白、撑着精神看苏禾作妖。   他现在被赵晟一脑袋糨子糊了满脸,慢悠悠站起来,躬身行礼:“老朽坠崖之后,一直身体不好,有心回来力不从,上月末才刚将身体养好,即便没人发现,也是要回来的。”   赵晟冷笑:“老师回来做什么?自证清白、力证信安城赃款是有人攀诬吗?”   这怎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李爻听话题越发跑偏,行礼插话道:“陛下,老师昨夜还发高热,连串的案件又暗流不熄,还是等老师养好身体,再做论断吧。”   结果,皇上与郑铮几乎异口同声:“晏初不需多言。”   李爻:……   他心下大骇。   郑铮在秦川时是一副看开了的模样,刚才在城外拍着胸口说不较劲,乱事了了要去种花给他看……怎么进了皇城门,脑袋又拧成一根筋了!   老拧种跟大混账僵持下去必然不会有好结果。景平暗中筹措,好不容易换来赵晟不再计较旧事……难不成要毁于一旦!   赵晟见李爻脸色不善,向殿前武士道:“康南王还朝辛苦,请到一旁奉茶歇一会儿。”   “王爷请。”殿前武士即刻领命,一左一右请李爻“喝茶”。   李爻只得到一旁坐下,暗想现在还能有什么歪招出奇迹。   可眼下即便他当殿犯病,也只能是把景平吓个半死。   于正在较劲的二人无可左右。   正在这时,殿外传事,说铎戌还朝交令。   赵晟迟疑片刻还是道:“让他上来。”   铎戌风尘仆仆,大步上殿,行礼之后,赵晟问:“招安的山匪安置了吗?”   结果铎戌躬身大礼,手捧政令:“奴才有负圣恩。”   “讲完,别让朕一句句问你!”赵晟脸色铁青。   铎戌赶快道:“奴才领命在瞻天道尽头与常老将军汇合交接,老将军前脚带人转还幽州,招安山匪便发生暴/乱,局面迅速失控,只得……武力压制,最后尽数斩杀。尸身原地掩埋了。”   李爻听到“尽数斩杀”四字,眼前猛地花了,幸亏他是坐着才没踉跄,不动声色地阖了阖眼,恍惚劲儿瞬间过去了。   他悲愤交加地想:紧赶慢赶,还是没拦住赵晟朝令夕改。   所谓暴/乱是否真如铎戌所述,根本不用找谁问,瞻天道埋尸之处尽是证据。   赵晟听罢一脸不屑:“罢了,本也不是善类。传令给常老将军,让他看好了流民,莫要再生乱。”   这话说完,殿上寂静一片。   李爻看向郑铮,盼着他跟皇上顶牛的劲头子能淡下去,使劲儿冲他使眼色,可老头熟视无睹,定声道:“陛下,老臣刚才说无论如何都会回来,是因为有三件事情要向陛下交代清楚。”   赵晟冷冷道:“老师说吧,朕听着呢。”   老大人慢慢站起来了,站在当殿顶天立地:“第一件事,老臣确实动用了信安城春衫桂水阁的赃款,当初灾建事急、朝廷拨款迟迟不到,臣不忍看建地多次坍塌、劳工次次豁出命去为社稷拓基,共用银子三万四千八十一两,依照晋律可灭老臣六族。臣孤老头子一个,一人赴死,全家干净,很是为天家省刀片!”   赵晟眼角一抽:“此事朕已经说过不再追究,第二件呢?”   李爻听皇上没在这件事上出尔反尔,稍微松一口气。   郑铮又道:“第二件事,二殿下是陛下巡游时幸民间秀女所生,据说那秀女是皇后娘娘远亲,才得陛下垂青,可她后来死得蹊跷,二殿下得皇后娘娘教养得再好,也不能承袭大统。”   此言一出,朝上群臣噤若寒蝉,目露贼光,偷眼看皇上。   郑铮当然不会因为赵屹是秀女所生就说他不能承袭大统,明显是话里有话。   赵晟即刻脸面发绿:“老师所言何意,说清楚。”   苏禾暗暗恨得牙痒痒,国本之事,一旦存疑,想翻盘就难了。   他不做声,想听郑铮知道多少——对方不可能有证据,当年之事做得利落。   郑铮定声道:“多年来,老臣心中一直压着秘密,本想大殿下得承大统,就让此事烂在肚子里,没想到……树欲静风不止。老臣偶然得知二殿下生母得陛下宠幸之前已有身孕,那孩子生父未知是谁,陛下若是将他立为太子,便是眼看恶紫夺朱!把江山拱手让旁人!”   这话匪夷所思,但皇嗣之事不容有错。   依着赵晟从前拈花问柳的性子,事情也非绝无可能。   “郑老师,事关重大,你若是攀诬,后果……”   “陛下,”郑铮打断他道,“老臣无凭无据,却没有攀诬。那秀女死时,老臣就在一旁,是她亲口所述。所以,”他看向苏禾,“有人想要臣永远不回来,而这人或许也知道这事。”   苏禾眸色闪了闪,没接郑铮的挑衅。   赵晟则紧握着盖碗边缘,骨节已经泛白了:“第三件又是何事?”   郑铮整理官服,与赵晟对立:“老臣才疏学浅,因敬仰先皇后人品,才受她所托成为陛下的教席。却……有负所望,教得陛下刚愎自用、糊涂至极!你以为能只手遮天?但你至今都不懂人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所以为上者才要不遗余力地引导。正如陛下愿意相信大殿下‘惯会刁买人心’,不管他是否冤枉;也如刚刚招安之事,百姓只会想,我们万人归心,即便发生暴乱怎会被悉数斩杀?他们会想你食言而肥、睚眦必报!想你贪图享乐,自行错处,旁人担责!老臣一心想教好陛下却璞玉雕瑕,今日教你最后一课,学好了山河万年;学不好,南晋必二世而亡!”   “大胆!”赵晟爆喝,“啪嚓”一声盖碗甩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来人!”他怒喝。   “不必来人!”郑铮打断赵晟,“老臣安闲大半年,想过适可而止,想过让自己缓一口气。可为人臣、居其位,若人人都想自己舒坦一分,还有谁为天下百姓争那关键的一口气!老臣今日便是来争这口气,之后即刻去向先皇后自罪,留下三缕忠魂在大殿上,看你将来如何!你听好了,老臣挪用赃款、无证指证皇嗣、当殿谤君都是重罪,言传身教陛下最后一次——敢作敢当,错就是错了,承担后果才不枉称为人!”   话音落,他猛然冲向御书案。   李爻眼看话越说越僵,早就防备此事,应变急速,抄起手边碗盖,暗器一样向郑铮腿上打去。   可好巧不巧,他身边有两个殿前武士,那二人冲去护驾,碗盖擦中一人衣角,卸去大半力道,只将郑铮打得个趔趄。   老大人还是一头撞在御案角上。 第153章 家承   群臣吓傻了, 赵晟也没想到郑铮性子如此刚烈。   李爻情切之下疾跑上前,忘记脚上有伤,最后两步是跪扑过去的, 扭头大喝一声:“景平!”   贺景平不用吩咐, 已经抢到郑铮面前, 查看伤情。   老大人额角大片凹下去, 血汩汩往外迸。他撞头有经验,是奔着死去的,哪怕桌子四条腿一起成精也能火速追上、被李爻一碗盖打中, 他依旧磕得惨烈。   眨眼的功夫, 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双眼恍惚一周,目光落在李爻身上。   他朝李爻抬手, 颤巍巍的。   李爻赶快双手握住他:“老师……郑老师……!”焦急让他语无伦次,也让他双眼通红如灌了血, “您……何必这样!”   不待郑铮说话,他急向景平喊:“怎么办……你快救救他啊!”   李帅、李相、康南王、李爻,无论哪个角色常是云淡风轻、吊儿郎当的, 山崩地裂也面不改色, 他太少外露这种真情实感。   南晋的顶梁柱在殿堂之上喊出彷徨的无助, 太震慑人心。   大殿上安静, 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   恍如细小的哀哭。   “晏初……人生来向死, 不难过, ”郑铮气若游丝, “你……你这让人心疼的傻孩子……”   郑铮的手紧了紧,唤回李爻的失魂落魄, “不想旁的,你还有大把将来,活好自己就够了。老师愿你安乐宁晏,一往如初。”   老大人说完这句,眸色淡淡地甩过赵晟,落在景平身上:“好好照顾……你太师叔。”   景平无计可施,咬着后槽牙用力地点头。   片刻之后,郑铮的灵魂被风卷走了。   李爻怔怔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将老人的手安稳放下,从怀里摸出帕子,盖在他枯败的脸上。   郑铮额角的血迹顿时洇透靛蓝色,晕出一圈殷红,如深邃的夜升起血月亮。   李爻面无表情站起来,几不可见地打了个晃,抬眼看向赵晟。   陡然之间,赵晟只想回避目光。   他心中发慌,情绪扭成乱麻,不知自己是愧、是气、还是被李爻一眼看怕了。   他咽了咽,深吸一口气:“郑老师当殿谏君,朕受教,所言之事朕会详查,退朝。”   之后,逃也似的逃了。   殿上又有片刻的安寂。   有与李爻私交不错的官员想近前劝慰几句,可看王爷那模样,周身一丈似撑起道看不见的屏障——谁来崩谁、一视同仁。   于是大家默哀片刻,开始静静退去。   李爻一直在当殿站着,看内侍庭将郑铮尸身收敛去,才默然转身。   景平护在他身边,见他面色平静。平静得不近人情,与得知黑镯子秘密时一样,依旧没半颗眼泪落下来。景平想摸李爻的脉搏,又不敢去惊扰。他看到对方这种平静便莫名惧怕。怕李爻从他掌中抽/出手吗?   好像不是。   他暂时没想明白怕什么。   但他知道郑铮在李爻心中的分量,仅剩的、真心待他的长辈在他眼前没了。   二人拼尽所能,本以为事情化解了,万没想到郑铮自己不要活了。   而景平是懂郑铮的。   这小倔老头重情义、有气节、这样的人通常太要脸面。他亲手教出赵晟,惭愧不已却无力回天。   他不想看见高楼崩塌、因为他已经没时间等来下一个天下太平,他只有燃了自己,去填即将崩危的裂缝,唤回赵晟的片点清醒。   但有用吗?老大人……   景平眉心紧了紧。   李爻在他眼皮子底下迈步往外走,脚伤剧痛,猛一栽歪。   “晏初!”景平激灵回神,一把捞在他腰上,把人狠带进怀里。   李爻看他一眼,摆脱开搀扶:“无碍。”   这种时候他总是下意识强撑,格外刚强。   景平在这个瞬间明白了他怕什么。他惧怕李爻的平静是个一触即碎的壳子。壳子里有不知何时会爆的炸弹,一旦爆开就不分敌我、通通毁灭。   李爻木讷地往外走,脑袋里萦绕不去是郑铮那句“还有大把将来,活好自己就够了”。   他心里责怪郑铮:   我们为你周旋其中,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你知道心疼我,知道要我活好自己,你却做不到么?   是啊,做不到。   年纪大了,没有大把将来了。   李爻心痛地合了眼睛——郑老师啊,你在用仅有的“将来”为南晋拼未来么。   拼得到吗?   李爻突然听见有人喊他“晏初——”   声音像风,也像郑铮,来自不知何处。   他陡然抬头去寻,见恢弘的大殿拱顶端严霸气——老师,你说留下三缕忠魂在殿里,是你在吗?   这一刻仿佛真有丝丝缕缕的气息流动。   而下一刻,又不知到底是气流动,还是房顶动,描金的拱顶龙骨转起巨大的漩涡,像要把人往里吸。   “晏初!”   景平见他不对劲,顾不得许多生拉硬拽也要将他扶在怀里。   李爻心生烦躁,捏着眉心回他一句“没事”,他脑子根本不受控制,缠在悲恸里出不来:   老师让我活好自己;   娘带回来的话是“吾儿福气绵长”;   爷爷……   当年李老将军没的时候,李爻正在南边跟羯人干仗呢。   捷报传到都城,老将军的丧讯到前线。   边关事了,李爻拼命往回赶,依旧错过了老将军的头七,没得见爷爷最后一面。他在空灵堂里枯坐三天,听胡伯说,爷爷留下的话是“让小爻儿好好的”。   怎么……?   没人让我苦守着赵家江山啊……   其实也没人让我不负苍生。   李爻心底突然腾起股怨愤,那这么多年我到底为了什么?   这念头飘过,他心间陡如空濛大海折了定海针,四方无隅轰然崩塌,可在坚壁坍毁的瞬间,又有个空灵声音质问:这是家承身教,还用掰开揉碎地言传嘱咐吗!?   对吧,他们从不啰嗦,只不遗余力地坚守去做。   我又怎么能不顾传承呢?   李爻胸中气闷,知道不能再放任想下去了,定神想压住气息,好歹回府去。   可刚凝一口气在丹田,胸腔里便像暴生出刀子,毫无预兆地从肺里肆虐拔长。   李爻咳嗽不止。   景平忙去按他止咳的穴位,手还没沾到对方,便见李爻倏地欠身捂嘴——好大一口血从指缝里迸出来,浓得发暗。   这之后,咳嗽更止不住了。血腥刺激气管、李爻咳得太急又给倒呛回去,声音都不对了。   景平怕血被反吸入肺,猛掐住对方平咳的穴位,满脸焦急。   内侍庭太监们看见这一幕都吓坏了。   没有主心骨,他们急切切地糟乱,有人喊着“快传太医”,也有人喊“快告诉皇上”。   李爻听见了,强撑起气息、恶狠狠地挤出一句:“不要去惊动皇上!”   “走……”他低沉着声音、勉力稳气,“景平……咱们回府……”   景平赶快应道:“好,回去。”   李爻依旧不待他扶,自己迈步先走。   可只走一步,人就如一脚踏进无底深渊,殿内四梁八柱都在转,他心知不好。   几乎同时,他颈侧被人不轻不重按了下:……景平?!你这臭小子……   他往后抄,也不知道抓没抓到景平,世界就彻底黑天了。   景平稳稳当当将他接住,小心抱起来,快步往外走:你累了,放过自己,哪怕一会儿都好。   康南王咳血晕厥,嘱咐了“不惊动皇上”也不顶用。   赵晟刚回御书房便知道了。   “他怎么样?”他屁股没坐热,从椅子上窜起来,“人安置在哪殿,太医呢?太医都传去!朕去看看他。”   说着,便往外走。   侍人赶忙回禀:“陛下,王爷已经由贺大人护着回府了。贺大人让奴才转达‘请陛下放心,定看护王爷无恙’。”   赵晟眨了眨眼,站在原地,突然一阵失落。   他回忆起李爻上次一口血喷在他面前,虽然也回府养了整夜,但那次他将所有太医都发去了李爻府上;而今不一样了,晏初身边只景平一人,抵得过宫中所有。   赵晟心里酸溜溜的,与所谓的“吃醋”不同,但总归是滋味不好。   他惆怅地想:郑老师也是,朕没想当真怪罪你啊。可因为这事,晏初更要怪我了吧……但自古通天一条大道,能登高远眺的始终是少数人。   “陛下,”扶摇一直陪在赵晟身边,他极会看眼色,“郑大人新丧,您与王爷都难过,您心疼王爷,更该顾惜自己身体。”   赵晟当然是不好受,经过刚刚的糟乱,他脑袋疼得要炸了,听扶摇几句体己话,心里舒畅些,侧目看他,正好与他目光对上——扶摇的神色不像李爻,但眼尾眉梢的轮廓,是有一两分像的。   赵晟不着边际地想:晏初若变成这副知冷知热的柔缓性子,还是他么?   扶摇微微笑了,扶着赵晟到榻上去:“陛下又透过微臣的面貌看到王爷了么?”   赵晟收回目光:“朕将你看作旁人,你不恼么?”   “王爷是大晋的英雄,微臣因有半分像他得陛下青眼,是荣幸。”扶摇让对方躺在自己腿上,揉着他头上的穴位。   “你倒看得开,”赵晟合眼,“晏初要是有你三分柔,他与朕也不会走到这般田地。”   二人行止不似君臣,侍人都退了出去。   “陛下,”扶摇轻声道,“大有想问一句僭越的话。”   扶摇深谙人心——赵晟自持心苦无人知,其实是想要与人表述心意的,而做这倾听之人需得懂他,却又不能太懂。   “问吧,朕不怪你。”赵晟答。   “陛下……心悦王爷吗?您对他是何样的情义?”扶摇声音轻轻的。   赵晟睁开眼睛,见扶摇一脸小心翼翼,笑了下:“朕也不知,朕……说不清。可能是喜欢,不单是因为他好看,还有很多说不出来的情感。但想到若是……是断然不能亵渎他的,就又觉得不是喜欢了。小时候朕当他是玩伴、是个年幼弟弟,但他总能出其不意做大人事、说大人话,他是自幼就可靠啊。后来出了些事,朕骤然得知觉得天要塌了,朕知道他怨朕,朕想弥补,又好似怎么弥补都不对……没人教朕该怎么做,朕与他越行越远,若非还有大晋的牵念,只怕他要与朕老死不相往来了,实在不知这牵念是福是祸,如今……郑老师没了,郑老师他怎么……咳……”   他说话越发没逻辑,东拉西扯想到什么说什么。   但扶摇听懂,这也与他想得差不多:   皇上心里有李爻,始终很微妙的“有”,若将军不是将军、丞相不是丞相,皇上便能为所欲为;但若李爻只是李爻,这为所欲为似乎也就没意思了。   这份感情注定没结果,素来爱而不得最牵动人心,也因此,他才有机可乘。   他那只与李爻相似一两分的皮相,怕是他今生最大的财富了。   “陛下别想了,”扶摇抚上赵晟的眼睛,“微臣服侍您休息一会儿,您若愿意,臣可以为您做任何人。”   他弯腰去吻赵晟的眼睛。   可赵晟一下皱了眉,推住他,坐起来了:“胡说什么呢,你就是你,成不了晏初。晏初他……独一无二,无可替代,”他摆摆手,“下去吧,郑老师新丧,你与礼部去商量安排丧仪。朕要安静一会儿。” 第154章 旧梦   景平终归难对李爻下重手。   这让李爻的灵台被马车摇晃起些许清明。   那抹意识细若蛛丝, 不足以支持他撑开眼皮看看,却偏让他觉出肺被无数细小的钢刺划拉,只要喘气就想咳嗽。   他恨不得五弊散赶快发作, 好歹有半边身子麻木得“舒坦”。   他皱着眉轻声“吭哧”, 跟着察觉到身边恰到好处的禁锢, 有人把他又稳又温柔地搂在怀里, 不让他咳得四下里摇晃。   路噪和马蹄声中,有个熟悉的声音轻声叫他“晏初”。   他知道是景平,他想说“没事”, 可发不出声音, 只摸索着、抓了景平的手,轻轻拍了拍。   景平定声道:“马上就到家了。”鼻音有点重,说完这句,他解开李爻衣领, 想在他胸口埋针下去,却发现早有针在了。   李爻在涣散的意识里, 捡起丁点力气用来腻味自己半死不活的模样。   他脑子绷着弦,愤懑地想:没被外敌打趴下,倒被内乱磨去半条命, 不如让我死在沙场上……   念头没消, 他身上几处传来熟悉的针灸刺激感, 下一刻混乱的思虑直接停摆, 彻底睡过去了。   王爷当殿吐血, 早有人先传信回来。   胡伯、孙伯应对自家王爷的伤病已经百炼成精, 急中有序地烧水、铺床、备衣服、拿药箱, 忙活得差不多,景平正好回来。   他抱李爻进屋不假手于人, 快速将对方头冠摘了、朝服脱去、安置在床上。   那沾了血的超品墨黑色衣裳看着就晦气,被景平特别嫌弃地狠狠扔一边子去了。   胡伯在屏风一侧等着搭手帮衬,见朝服挺委屈地被扫地出门,不知道公子突然抽了东南西北哪边风。他捡起来看:没破窟窿,这洗洗还能要啊。   遂把衣裳给一旁小侍,嘱咐仔细洗净了去。   屏风后面,景平已经将李爻扒得只剩一套里衣,开始新一轮搭脉。   这次他诊得细,发现对方的肺更不好了。   人有喜怒忧思悲,分别对应五脏六腑。   大悲伤肺。   李爻被五弊散连番糟蹋的肺腑根本承受不住激烈的悲喜交叠,今日一口血呛出来算是轻的。景平脑子里随之飘过个困惑:晏初面对难过为何总是平静?只是逞强惯了,不会哭了么?   但眼下,这个困惑是细枝末节,景平仔细判断李爻的状况,将对方埋的针一股脑下了。毒素长时间被圈禁,很不好。索性趁眼下抒泄去,即便病来如山倒,贺大夫也有把握控制,正好跟那劳什子狗皇帝告病,撂挑子在家好好修养。   他用针灸帮李爻通经络,其中几针该是滋味不好捱,李爻却静到鼻息都没半点变化,是彻底晕了。   停针时,李爻已经变成个巨大的插针包,好在眉目舒展不少,景平松出一口气。   他诊得出,李爻体内的毒性总有变化。若非是他以身试毒,短短两年将毒方试得八/九不离十,李爻大概真会如太医断言“活不过三十岁”。   这么一想,景平在心疼、愤怒里咂摸出几分“幸好有我护住你”的庆幸自豪。   他转出屏风,仔细写下新方子,交给胡伯,嘱咐冷水发药,三碗水煎成一碗。   然后,他重新回床边守着,把脖子扭出个常人难弯出的角度,避开李爻身上的针,附耳在他胸腔上——刚刚那口血呛得不对劲,他生怕血被对方倒吸入肺,感染发炎。   可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出所以然,遂直起身来。   景平活动着脖子寻思:一会儿下了针,得帮他擦擦身子,再把衣裳都换了。   一转念,他暗骂自己实在是大意,光顾着晏初咳血,忘了他脚上的伤也不轻。   他回忆李爻走路姿势,确定他伤在右脚,轻轻揭开被子,将他袜子褪了,见他小腿的伤口包着药、脚踝肿得厉害,那根红绳当然不在了。   肿成这样,当机立断剪了没错。   针灸医治扭挫伤很有效果。   景平去打来温热的水,重新拿一副银针,坐回床边将李爻左脚袜子也脱去,被对方脚踝间熟悉的红绳撞了眼。   他愣了愣,一时辨不出是感动还是心疼。   他将这份珍重揣进心窝藏起来,仔仔细细给李爻热敷、落针、停针、又下针,拿药酒帮他揉脚伤。   午后,皇上旨意到,让康南王居府修养不必忧心政务军务,随之送来很多好药材。   景平面色淡素地把传旨公公送走,嫌弃地打量那堆药,运平两口气,忍住冲动、没迁怒好东西。将李爻能用到的药捡敛出来,让家人帮忙归置在他小药庐的明面。   一整日,李爻都在昏睡,入夜不负景平预料地发烧了。   高热爆发之后,他很不踏实,似乎总是要醒,又醒不过来,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说胡话。   一会儿是“郑老师”,一会儿是“爷爷”,一会儿又念叨什么“蝎子”,细细碎碎、听不清整句说的什么。   景平怕他烧坏脑子,将屋里弄得很暖,敞开他的衣裳,一遍遍帮他用温凉的水擦身子降温。   消炎退热症的药嘴对嘴灌下去,折腾到后半夜,李爻烧得像火炭的体温才降下些。   但景平还是不放心,干脆将自己外衣也脱了,缩进被子贴着他,若他再烧起来,即刻就能知道。   李爻这会儿可能清晰了些,知道是景平抱他,意识朦胧地往对方怀里缩。   坚强迸散后的脆弱委实惹人怜。   料想康南王苦中作乐活蹦乱跳、一己之力照拂南晋半壁江山、边交手段刚中带巧、护佑百姓平安,可也终归会病、会伤、会冷……   他与寻常人有什么不同?   他只是习惯了没人依靠,咬紧牙关挺直脊梁,不知为谁撑起一片不负苍生。   景平这么想着,把人裹进怀里,轻轻叹了口气:你上辈子到底欠了赵家多少金银良田,真想去阎王殿翻出账本来替你还上。   这夜下了一场乍暖还寒的雨。   李爻发起病来呼吸声急促,不知比平时重多少。第一次,景平没觉得雨声惹他烦躁心忧,因为他发现李爻是喜欢听落雨声的,雨声淅沥得大一些,李爻的呼吸便随之平稳清畅些。二者相呼应,预料之外地和谐。   那一呼一吸间,有种细微且柔软的招惹。   让景平想起二人情到浓时,李爻偶有类似的气息节奏。只是现在他即便听出相似、又与心上人肌肤相贴,脑袋里也没存半分邪念。   他只希望他快点好受些,安安稳稳、没有噩梦地大睡一觉。   无奈这期望终归是落空了。   天蒙蒙亮时,好容易安睡个把时辰的病号突然打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景平即刻跟着醒了。   他骨子里有大夫的沉着,见对方还魂儿没有咋呼着叫,只是不做声地看他。   李爻眼睛里掠过几不可见的慌乱,分辨出自己在家、在爱人怀里,松出一口气,阖了阖眼后眸色恢复如常。   景平这才撑起身子,沾干他满头冷汗,贴他额头的温度:“做噩梦了?再睡一会儿好么,我守着你。”   李爻喘气肺就炸得疼,口干舌燥,嗓子眼一股很浓的干铁味:“我想喝水。”   景平下床,拿被子将他围严实,离开片刻端回个小碗,再扶他起来。   “喝点粥吧,昨天晚上我用无恙兄的宝贝瓶子焖的,现在刚好,”景平盛一勺就在李爻嘴边,“整天没吃东西,药喝多了伤胃,乍又喝水涮得慌。”   “你……小心着凉。”李爻压着力道咳嗽。   他见景平衣襟没系,还露着胸膛。   “不碍事,火烧得暖,你病了才觉得冷。”   他喂李爻喝粥。   粥里加了款桑花,让李爻想起当年跑去大雪山的少年,傻乎乎的、为他病急乱寻药。   如今少年长大了,依旧在眼前,依旧把他放在心尖上。   关怀佐餐,格外香糯,李爻一口口将粥都喝了。   景平不再劝他多吃,拿水来给他漱口,想扶他躺下。   李爻却随手拎起氅衣披着,靠在床头:“躺得浑身酸,靠一会儿吧。”   “趴下,我给你按按,你烧得太高了才会这样。”   实在是难受。   李爻听话趴好,任景平在他背上揉,很受用。   景平妄想把人按舒服了再补一觉,可他见李爻眼睛里已经没了朦胧,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居高俯视下,李爻侧脸的流线轮廓堪称完美,睫毛半遮住眼睛里的光,不知又在想什么。   他怕李爻钻牛角尖:“你夜里说梦话来着。”   “啊?我说什么了?” 李爻果然被他吸引了注意。   景平乍想逗他“你说西边墙角埋了用来花天酒地的私房钱,可别告诉我家里的”,话未出口念起郑铮,觉得不敬,便正儿八经回答:“听不清,只能听见你念叨‘蝎子’?”   李爻眨了眨眼,嘴角挂上丝感念的笑意:“嗯……是梦见好多蝎子。”   景平困惑。   “你小时候真的怕蝎子?”他问得随意。   李爻半撑起身子回头看他,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景平扬起眉毛:“第一次见面时你自己说的,我还以为是你唬我呢。”   一经提醒,李爻隐约记起是有这回事,回望对方浅淡笑了。   他笑眯眯的时候眼睛像弯月亮,很温柔。   即便见了多次,景平依旧看愣神。   他对李爻的小时候充满好奇,本也想逗对方说些旁的事情牵扯注意力,便问道:“为什么怕蝎子?挨过蜇么?”   李爻舔了舔嘴唇:“我小时候……又皮又胆小。”   “就是蔫儿淘呗?”   “嗯,算是吧,”李爻半阖上眼睛,思绪缭绕到很多年前,“朝代更迭前,爷爷是幽州的驻将,我爹娘在更北面的登平城。登平太冷了,一年里有半年在下雪,地荒粮少,总是连饭都吃不饱,他们就让我跟着爷爷,幽州关口常刮白毛风也终归是好很多。但那时爷爷公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理我。所以我小时候是放养的,跟衙门口的半大孩子们瞎跑。”   “然后你们去掏蝎子窝了么?”景平特别有眼力价地接话,不让话茬掉地上。   李爻摇头,不让对方给他按身子了,拢好衣裳,自行倚在床头:“那年我刚五岁,见到了真正的人间疾苦。”   李爻有一双经历风霜雪雨依然晶亮的眼睛。   景平与之对视,如看着杳邃星空,能被吸引着深陷进去。   他突然意识到往事或许比他预想的复杂。 第155章 蝎子   话题已经开头, 景平还是想听下去。   李爻眨眼睛看他,察觉到对方的担心,拇指磨过他的眉弓, 带出安抚意味:“现在听来倒也算不得过于纠结。”   当时揪心震撼, 只因李爻刚刚五岁。   那年前朝与南晋正打得焦灼。幽州在前朝也是板图内最靠北的辖域, 北上便是蒙兀的地盘, 是以外族总在商队中混很多探子。   幽州府被乱战闹得焦头烂额之余,还要花相当大的精力查纠外族商队,整日恨不能一人当仨人使。   因此府衙内有一群散养的孩子。   孩子王是衙卫总司的独子, 不过十来岁。   有一回他不知从哪偷听到蒙兀的过境药商在药材里夹带私货。   孩子王私下开小会, 召集众多“豪侠之辈”入夜暗查。   当然,李爻这种“跑都左脚绊右脚”的小屁孩是不被允许参加危险任务的。   可李爻刚说了,他蔫儿淘——你不带我去,我不会自己跟去么?   于是小嘎巴豆子费劲巴拉坠着人, 好几次险些跟丢,终于不负苦心, 成功跟到了地方。   “当时那几个蒙兀商人在郊外破庙歇脚,天寒地冻,他们喝多了酒, 就连放风的人都迷迷糊糊。我悄悄跟着大孩子们, 生怕被发现了给撵回去, 只能远远看着。”李爻慢悠悠地讲。   景平不禁想:胆儿真大啊……也难怪你后来暗卫做得得心应手, 天赋确实是与生俱来的。   “我看见他们摸到商队的牛车旁, 那车上似乎味道很大, 几人捏着鼻子扒拉开枯草, 扯出一只藤丝织就的袋子,用刀割开。然后他们从那里面拽出好多草, 我不明白他们干嘛要捏鼻子,直到我看到月光下,袋子里垂落出一条人腿,惨白肿胀……”   景平医术不低,已经猜出大概:“他们在运南边的赤潮蝎么?与蒙兀沙地草丛里的不同,尤爱温湿潮暖的腐败环境……”   李爻点头:“是。那时候,猪羊牛马比人金贵,所以才用人尸。我到现在还记得,冷白的月色下,蝎子密密麻麻从死人尸身里爬出来的模样,”他平静地回忆、平淡地讲述,“那群孩子当场就给吓傻了,但事情还没完,另几名孩子发现草药堆里还绑着活人,全都给下了药,只会眨眼睛,说不出话……最后,是孩子王先反应过来,让腿肚子转筋的小兄弟们找地方藏好,自己没命地跑回城去叫了大人来。”   “那你呢?当时吓坏了吧?”景平声音柔和地问。他想象小李爻大眼儿溜精吓呆的模样可爱又可怜。他总是这样,只有李爻才配得他上心。   李爻眼珠一转悠,没好意思说自己“差点吓哭”,不要脸地胡说八道:“好歹还能走,跟屁虫似的回城找爷爷了。”   景平觉得他言不尽实,放任笑着没深究,眼看干坐着,遂挪到床尾,开始帮李爻揉脚伤。   李爻现在感觉如常,他脚伤未得立刻妥善医治,正是来劲的时候,景平一碰,他眉头一收。   这可是两军阵前肩上戳个对穿窟窿都云淡风轻的人。   景平动作顿时给冻住了,用掌心捂着他的伤处:“很疼?我该先拿热水给你敷,等我一下。”他要去打水。   “不用,”李爻拽他袖子,“只是突然没防备。”   他心底陡然生出种情绪,片刻不想自己待着。说不清道不明的。   他这哪儿是拽袖子,分明是拽了景平的心。   “……那我先轻一点,”景平眸色闪晃,重新坐下,柔着劲儿给他舒筋,看他表情没再纠结,“你现在还怕蝎子吗?”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早不怕了,去百越时还吃过炸蝎子,味儿还不错。”李爻稍微好受就又开始胡天胡地。   景平把药酒倒在手心搓热了给他推,随口点评道:“不过那小孩胆子真大,你们也确实是凶险了。”   “很险,”李爻的故事还没讲完,“那些人打着药商旗号,贩卖南诏的毒虫毒草,甚至将人贩给贵族当口粮,被迷晕的那些就是。”   话说到这,景平明白李爻所言的“人间疾苦”为何,轻轻阖了阖眼。   天下最贵是人命,最贱也是人命。   “然后他被他爹狠狠教训了一顿,”李爻继续讲,“他爹知道儿子‘恣意妄为、猴子称大王’,将他押在府衙大门口跪着,抓来五只赤潮蝎子,拔掉尾针逼他活吃下去。”   “我的天……”景平时常波澜不惊的脸都扭曲了,“他不怕毒死自己儿子么?还让你们看着?这比看见尸体运蝎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吧!他吃了么?”   “吃了,不吃不许回家,我爷爷去讲情都没用,”李爻少见他问题跟连珠炮似的,眯起眼睛露出点笑意,“所以有一阵我看见蝎子,就浑身难受。”   景平暗道:难怪那孩子能做孩子王,有这么个野性的爹,实在想不出他长大会成什么模样。   “那……他现在……”   “之后没多久,他爹在乱战中殁了,我爷爷一直照应他,他还好好的,现在做了幽州刺史,叫庄别留。”李爻道。   景平听到这个名字沉静下来,没再说别的。   李爻刚刚确实梦见这一段了,梦里庄别留嚼活蝎子时那双又艮又狠的眼睛挥散不去。他总觉得这梦似有预兆。   只是眼下他身体太差,和景平闲聊这会儿已经筋疲力尽。脚腕伤处被揉得松快受用,本想闭目养神,结果合眼就睡着了。   或许少年情谊,稍有牵挂真起了感应。   这日白天,幽州刺史府的确没消停,来了位蒙兀使节。最近蒙兀攻势拉扯渐缓,隐约显出“打不动了”、“想休战”的端倪。   庄别留便以为对方要言和,打开国书来看给气乐了——人家是要借兵。   庄别留与来使脸熟,对方也曾对他利诱过,提出的条件极为诱惑,但他父亲热血泼洒在燕北关外,边关将士死伤无数,与蒙兀一半家恨一半国仇,搅在一起成了不死不休,连谈都不想谈。无奈近年南晋内政日渐混乱,只顾坚守着破烂城关,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身边有太多人旁敲侧击地问:要愚忠到底么?   “庄大人,我家可汗知道大人不想开战,他也不想。每天喊打喊杀的是大汗和剫凌将军,如今剫凌打不动了,您与皇帝陛下说说,若能借兵助我家可汗登位,往后便是两国长久太平……”   庄别留确实听闻对方猛将剫凌近来闹病,内政也乱了。但素来兵不厌诈,他未置可否,把人打发了。   使节没被当场丑拒,见好就收,不多废话强求。   出门与一名行色匆匆的令官擦肩而过。   那令官急入正堂,向庄别留端正行礼,低声凛色道:“大人,前去投诚的一万弟兄被悉数杀了,说是……在都城郊外起了暴/乱。”   庄别留大惊:“悉数?”   令官面色悲伤,点了点头。   庄别留眉头紧锁,在屋里来回溜达:“……这事不对,你去问问大人,要他给个真相,再听他说该怎样应对。”   那令官道一声“得令”,出门去了。   日子转眼飞快。   李爻在家非是泡病号,而是一连几天真下不得床。血倒呛进肺,跟旧毒、伤心打配合,让他反复发烧,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涣散。   景平用尽浑身解数,也没办法让他两三天内,彻底变回那副招猫逗狗的欠模样,只得一边操心筹谋之事,一边操心李爻的身体。   这天一早天没大亮。   景平去厨房看药的功夫,李爻居然下床了,慢悠悠地自行捡衣裳穿戴整齐。   景平进门见他一身素色衣裳,不问也知道拦不住,忙道:“你先喝药,一会儿吃了东西我陪你一道去。”   今日是郑铮的头七。   李爻接过药碗豪饮而尽,未待说话胡伯来了,递给景平一封信。   信笺上没字,景平拆开来看,脸色渐渐沉了。信是沈冲传来的,约他即刻去见面,说有重要的事面述。   “行了,有事忙去,我替你给郑老师上香。”李爻打发道。   “那……让常大哥陪你去,你早点回来,悲思伤肺……”   “行啦,”李爻打断他,随手将他衣领头发理好,笑道,“越来越啰嗦,我怎么找了你这个管家公,还得供着。”   言罢摆摆手,一瘸一拐走了。   郑府大门口匾额缟素呈雪。   老管家早在准备迎人,见康南王府的车来,两步到近前相迎。   与上次见时相比,老人又苍老许多,他跟了郑铮大半辈子,东家暴亡心里定然是难受得不行。   李爻掀帘下车:“六伯伯节哀。”   “王爷有心了。” 老管家躬身,引着李爻入府内。   灵堂设在正堂,天气寒凉,郑铮的棺盖没封,棺内铺红盖绿,没了灵魂的躯壳安静躺着,额头上的伤口用一道宽抹额遮了去。   李爻灵前上香。   七天过去了,他心中的悲愤澎湃已经翻过几潮,大浪淘尽还余唏嘘。人固有终结的一步,区别只在于如何迈出这步罢了。   他站在灵前,突然觉得若是相信轮回,死别似乎也没有那么悲哀了。   老管家将香供上:“王爷心意到了,早些回吧。”他没有留李爻的意思,头七的例儿是不想讲了。   见李爻莫名看他,又补充道:“是老爷的意思,去年他生病时留过话,人死如灯灭,他无儿无女,没为后人留下可图之利。届时能上门吊唁的都是与他讲一份情谊的。性情中人只讲话别,不讲凡俗礼数,最后道一声‘珍重’作别就是了,”他重重叹息一声,“可谁曾想他没得这么突然……”   话到这里,眼里含了泪。   御前自戕是大罪过。   无论皇上是否惦记三分师生情,心里总归有不高兴。   “陛下着人来过么?”李爻问。   他不指望赵晟能为郑铮纡尊出宫。   老管家道:“当日下午送了奠仪来,都是按照老爷品阶来的,没提怪罪,也没提其他。”   这其实已经是怪罪了。   人走茶凉,看皇上脸色行事的臣子们,更不会多给几分哀思叹惋了。   李爻神色黯淡笑了下,转去灵位边上坐:“老师无儿无女,还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不敢妄居孝子位,权当在这陪陪,送老师最后一程。”   老管家面色动容。   李爻前些天病得半死不活时,景平来看过一趟。老人知道王爷身体是刚缓上来,忙道:“王爷要陪,老朽不敢拦着,但您还病着,若老爷在天有灵见老朽让王爷坐在地上,是要托梦骂我的。”   李爻一笑,从旁拽过厚蒲团,垫好坐下了。   日头升起,冲破早春晨雾时,花信风急急火火赶来了。   他在江南料理好手头事务,准备奉命还朝,收到景平的飞鸽传信,得知事态急转直下,一路紧赶回来。   他也通医术,遥遥一看知道李爻不大好,上香之后关切道:“你怎么样?”   “你不总说我是祸害遗千年吗,”李爻没心没肺在花信风肩上一拍,“没事,师侄的孝心我领啦。”   花信风:……多余担心你。   但他前一刻唾弃,后一刻还是心疼这小师叔,刚想劝他两句,六部官员们扎堆来了。   他只得暂时闭嘴,放李爻去当孝子。   乌泱泱的一群人送走,李爻才又将他拉到一旁:“今儿有事么?”   按经验推断,李爻这么问一准儿没好活,但眼下花信风不忍心撅他,在他背后一乖:“说吧,什么事。”   李爻会意还笑:“实在对不住,这事只能你去,替我跑趟瞻天道。”   花信风即刻懂了:“你怀疑那些山匪……”他四下看看,“死都死了,还纠结什么?”   “帮我去看一眼。”李爻该诚恳时非常诚恳郑重。   花信风搓了搓脸: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师叔。回来屁股没坐热就让我去挖死人。   但他还是去了。   这一日吊唁果然冷清。   满朝文武过百,前来不过十之二三;很多来得晚的,是听闻康南王在“守灵”才来。   而景平到翠峻阁时,沈冲还没到。房间内有个小厮在等,见他来了赶快端茶递水:“老爷说夜里能赶到,但刚才传信来说路上耽误了,请贺大人稍待。”   起初,景平即来则安,着人回府取了公文来,在这边等边看,眼看快到中午,他烦躁上头。   他挂念李爻,不想继续空等虚耗。   可沈冲向来做事妥帖,急邀他来,必然是不小的事情。   他只得按捺。暗自决定:午后不见人便先撤。   他坐在窗边看街景,手里随意摩挲着樟木纽扣。   那扣子李爻给了他一小把,他掂配了几件常穿的衣裳,将贴近胸口位置的扣子替换掉,觉得不过瘾,挑出一粒最周正的,栓上锦绳贴身戴着。   独自一人时,总爱抽出来细细摩挲。   木头遇热生出丝丝缕缕的香气,温柔又醒神。   好在景平最后一丝耐心磨没之前,沈冲出现了。   看得出,沈老爷确实是急赶来的,他穿了整身骑马装,额头上还带着星点汗水。   “让贺大人久等,实在过意不去。”   他进门寒暄,接过面巾擦脸、净手。见景平随意捻着颗纽扣,略有一愣,心道:贺大人脸冷,心却这般细腻么。   只不过他没空跟年轻人闲扯风雅俗事,着小侍张罗简单吃食,请景平坐下直接入正题:“在下北面有些生意,小道消息灵通,但无法书于纸上,迫于无奈急找大人来面述,只当多嘴给大人提醒,是真是假,请大人自行甄别。”   景平斟茶道:“沈公请讲。”   “幽州流民的数量比上报之数多,且……陛下遇刺之事或许是朝中有心人挑唆,甚至从头到尾皆是。”   景平心中一翻,平静听对方讲述因果,沉吟片刻:“多谢沈公提醒,”他性子冷淡,几次交道过后,敬沈冲为人坦荡,想了想道,“晚生谢沈公甘冒欺君风险,借沈老妇人名义维护郑铮大人,也多嘴一句,沈公无权而财富,要小心。”   沈冲笑道:“多谢贺大人提点,大人能救小女性命,在下愿意散尽家财报答,这本就是场交易,大人不必介怀。” 第156章 拼图   景平辞别沈冲已近傍晚, 虽然一脑门子官司,也不得不暂时压下。   天大的事情要到明日再处理,现在他得赶到郑铮府上去寻李爻——刚刚府上人传信, 说王爷守着郑老师一整天了。   郑府门庭冷清。   景平进大门, 就见李爻默然垂眸坐在棺材旁。   老管家低声提醒“贺大人来了”, 他才抬眼。   二人对视一笑。   李爻持着孝子礼节给景平奉香还礼之后, 被景平扶到椅子上坐:“我替你陪郑老师,你休息一会儿。”   李爻乍想说不用,后来想着郑铮脾气冲, 骨子里却不刻板, 自己与景平都不是亲儿子,替一会儿也成。   天色擦黑,府上送走了最后几位拜客,管家守着老爷的嘱咐, 一切从简。老仆、学生没得尊卑,在停灵的大堂外吃饭。   刚刚落座, 听门口传事又高声宣:“拜客登门——”   这时候还谁来?   桌边几人同时展眸——来人风尘仆仆,穿着轻甲戎装,为表敬意正在大门口卸下。   这是位意想不到的拜客, 竟然是黄骁。   黄骁看见李爻和景平倒不意外, 行礼道:“王爷、贺大人, 卑职请了几日谒归, 来送郑老最后一程。”   死者为大。   李爻陪黄骁行完拜仪, 着人在桌上加碗筷。   他从不知道黄骁与郑铮有交集。   郑铮是高官, 亡故的消息会随公文发至各州道府衙。从都城到信安, 按流程走快也要四五日。这么掐算,黄骁是知道消息即刻告假赶来的。怕是快马加鞭, 连着两日没歇。   众人起菜,一起走了一杯。   李爻随意瞟过黄骁放在一旁的配刀,再次确定刀镡上有一对锃光瓦亮的老虎头。   黄骁还只顾得唏嘘,目露悲伤:“郑老……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李爻看他片刻,不答反问:“十几年前,黄将军是否带人装作马匪在蜀中屠戮过一个村子?”   他太直接了,景平都没反应过来,木讷看向他,瞠目结舌。   老管家很精明,本来张罗照顾众人,听话锋偏转,默声行礼,去另外一桌了。   反而黄骁平淡多了。不知是他悲意正浓,还是一路赶过来没好好吃饭,两杯酒下肚,上头了。常日里威猛刚直的将军感性得不行,看一眼郑铮的灵位,叹道:“是啊,当年这个差事没办好,先帝差点要我人头落地,是郑老御前求情,我才活命至今。王爷如何得知此事,老大人……生前提过吗?”黄骁问完,晃晃脑袋,“也不对,大人当年求情纯是见我年轻,他不会知道因果。”   李爻听到这心生悲凉,自斟一杯酒,喝了下去。   他不爱喝酒。   景平低声劝道:“慢点喝。”   李爻还他一个“无妨”的淡笑,向黄骁道:“当年黄将军和范洪手里跑了个幸存者,是不是?正是他,前些日子为救自家山寨的弟兄,费尽心思寻到了郑老师……”   否则郑铮这时还在乡间山水田园,种花为乐呢。   牵涉过深,李爻没多解释。   事情走到这一步,每个节点都有意外。   没办法归罪。   几人沉默无语片刻,黄骁目光略有深意地掠过景平,道:“王爷是否有话想问?只在今日,卑职在恩人灵前知无不言,算是报答。出了郑府大门,卑职还是大晋的将军,只听上令。”   “为什么屠村?”李爻问。   黄骁自斟一杯,给李爻和景平也满上,不吝地端杯示意自己先喝了:“为找一枚带着血沁的白玉扳指,可能还有一道药方,是信国夫人留下的。”   这答案来的预料之外,又合情合理。   “目标为何是那个村子?”景平追问。   “你娘医术高明,在事发之前入都城为先帝医病,留下一份不知是什么方子,先帝似乎怕她将方子外传,派人暗中盯视查探,发现她自都城回到信安之后又折返去秦川苏家,一路只在那个村子里停留了很久。起初暗探查到她是为村民们医除疫病,后又查明,村中也有苏家人,先帝便传密旨给我‘有物毁物,无物不留人’。我只知道这些。”   但这于景平和李爻而言,已经足够了。   旧事拼图的最后一块集齐了——所谓给先帝医病或许是说辞,更改毒方才是真。   景平手中酒杯一个不稳,“啪嗒”落在桌上翻洒了。   原来……   羯人大祭司说得没错,娘即便不知内情,也并非真的无辜。天理循环……当年是她暗中更改了五弊散的方子,才令李爻的毒方难寻,更有她的亲儿子豁出命去以身试毒,救心上人性命。   报应不爽啊。   李爻将景平的杯子扶起来、满上,端杯在他杯上一碰,先干了:“往事随风去。”说着,他笑眯眯地在景平后腰拍了拍。   景平也跟着起杯喝了,藏在桌下的左手落在李爻膝盖上,没什么动作,只是想碰到他就安心。   话是如此的,景平却不得不多想:娘亲当年察觉到危险,才将一枚玉扳指交给当今皇后,只是不知皇后娘娘和苏禾用什么办法除去了先帝的怀疑。   也或许没除,是先帝没来及动手,人就没了。   皇后娘娘近来拿出了玉扳指却不承认有方子,真的没有么?   几个人各怀心事,都多喝了几杯。在灵前,持着敬意没有放肆无度。   “王爷,定昏已过,您身体还未痊愈,回吧。老爷在天有灵知道您尽心了。”老管家适时劝李爻。   李爻从早支撑到现在,整日没歇,确实累得不行了。他没再以守到子时的孝礼牵束自己。   听说生者执念过甚,会阻碍已故之人的往生路。   李爻再对灵位拜了拜,与老管家道别,由景平扶着,一瘸一拐往外走,出府门时回望黑底反白的硕大“奠”字,默道:老师走好。   这念头被恰来的风卷起,飘去了天边。   似乎郑铮回来过,拾走了牵念,与这辈子最得意的学生无言告别。   黄骁出大门,变回那副公事公办的精明模样,与李爻、景平作别,上马独自离开了。   李爻平平的酒量因身体不好又打对折。   车马摇晃,他昏昏沉沉,刚想仰进座位,被景平一把搂在怀里:“我在这呢,你怎么去靠那硬邦邦的椅子背?”   李爻笑了下,歪身倚了他:“刚才人多未得多说,”这些天他不敢着实用嗓子,说话带着气音,在密闭的小空间里,酥得撩人,“五弊散方子的事情,别往心里去。”   景平垂眼看他,在他发鬓贴了贴,轻声答:“嗯,母债子偿,孽缘也是缘。这辈子注定跟你纠缠,这么一想我还挺高兴的。”   李爻嗤笑,低声骂一句“疯小子”,心里却百转千回,坐直身子把景平搂在怀里抱紧,才闭目养神了。   景平贴着他,闻他身上淡香混着不重的酒气,也要醉了。   而他那倒霉催的师父花信风于这日夜半三更时,到了瞻天道暴/乱发生之处。   那地方显然被专门打扫过,难辨乱象。细看杳无人烟的荒地深处,泥土被大片翻过。   惨兮兮的月光下,泛着灰白色,一团死气。   花信风把心一横,仗着自己浑身将军的血煞气,一边把李爻变着花样骂了个够,一边挖开坟场,换来四字结果——悉数坑杀。   投诚的万人山匪,都是被绑着活埋下去的。   没有暴/动。   没有反叛。   只有赵晟的出尔反尔,睚眦必报。   李爻第二天下午听到这个消息时,心绪没大波澜,只预料成真地合上眼睛,掩去悲凉。   那些冤魂正在郊外凝聚成炸弹,等着被有心人利用,炸出一片山崩地裂。   郑铮身故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李爻身体都没缓上来。   好几次景平见他在书房,公文没批拟完,人先趴在桌上睡着了。   南晋首屈一指的倔老头郑铮磕死在金殿之上,除了把李爻磕得病来如山倒,还彻底磕裂了皇上对二皇子的看重。   国本血脉一旦存疑,便注定生出难以修复的裂痕。   没得实证的猜疑成了对赵晟最大的折磨。他常在宫里大发脾气,思虑过甚头痛欲裂。   也正因如此,他无心政务,很多事情交由官员去做、问都懒得问了。   赵晟在小半年的时间里小病不断,多是头疼脑热,伤寒上火之类。   真正萦绕心头的梦魇除了脑袋上的一片绿,还有郑铮留在金殿里的三缕魂魄。这让他上朝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是夜难成眠,闭上眼睛睡不大会儿就会惊醒,只有白天能睡一两个时辰。大部分时间扶摇陪着他。扶摇很懂帝王之心,能哄得他忘了理不清的乌漆嘛遭。   赵晟难受得紧了,也会找景平入宫来看。景平多会给他开些温调方子。   贺神医劝赵晟“或该寻可心人陪着,到坊间逛逛,外面乐子多,让心不困乏,身体自然会好些”。   这当然不是医者的良心——景平待赵晟没良心。他不过是想让赵晟无意间听到、看到一些他希望对方知道、又不能直言讲述的事。   只有通过侍政阁的关系弯绕到坊间去,变着法儿让赵晟知道。   急不得。   事实证明,南晋没有赵晟这根最粗的搅屎棍裹乱,乌烟瘴气是可以渐渐沉淀的。   浑浊一团的内政渐有清明之相。   就连幽州都在景平和沈冲的明暗相和下,渐生安稳。很多流民、贫民愿与官军合力开垦荒地、种植粮田,乐于成为“军农户”,安时种地操练、乱时放下锄头保家卫国。   可老天爷能给的慈悲终归有限。   容得赵晟、南晋修养半年,已经耗尽了耐心。   秋风起时,老天又抽风了。   幽州费力开荒、撒种发芽的田地,被接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雨冲得泥泛根烂、硕果东流水。   暖水河的怒涛扑上堤坝,淹了两岸村庄。   又有大量村民流落。   沈冲有再多的钱,也不可能养得了几十万百姓。   常健受皇命剿匪之后,虽然一直被李爻别有用心地留在幽州关口,明面上是带头安稳流民、执行屯兵改革、给庄别留撑腰,暗地里是对他的牵制。   可眼下闹了灾,常老单论抗洪已分身乏术。连百姓成群结队地再次流亡离开幽州都顾不得了。   事情很快传到朝上。   抗灾成了第一要务。   自从赵屹身份存疑,苏禾便极少在朝上说话。   摇身一变,成了“不看、不听、不说”的法相立于大殿之上,生怕一句不对付,触赵晟霉头。   今日他一反常态,出列道:“陛下,重灾当前,要百姓归心,当以安抚、照应为主。粮田涝了,总有水退之时,如今南北战事缓和,派一身份足够珍贵之人,一路北上安抚可以稳定乱局。”   他话音落,景平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狗屁,老百姓火眼金睛,还看不出孰是实惠、孰是画大饼?   景平初以为苏禾是心怀天下的良臣,后来经多了事情,发现这老头子不显山、不露水,算计深得很——他想扶持赵屹,必有道貌岸然蹦出来挑事的一天。   眼下老天是将机会递进这老家伙手里。   苏禾想要扶持赵屹,有两条路,一是给二殿下搭台、一是给大殿下拆台。   眼下他口中“身份珍贵之人”是指大皇子赵岐,在他看来,赵岐对付不了流民,到时候黑锅必然扣在头上。   果然,他的话如石子入静湖,激起浪花来。   吏部尚书跳出来道:“苏相为人宽厚,但流民已有袭击沿途村庄之举,岂能一味安抚姑息?”   户部尚书任德年也出列道:“自古国之争,是争地、争财、争人。养民不易,不可轻易内讧屠戮,当诛杀匪首,安置被煽动的无知百姓。”   “任大人说得好听,匪首振臂一呼,有万人跟随,若不以强兵镇压,岂非还有下次?怀柔过甚易生刁民!”吏部尚书道。   “那是活生生人命,难道眼看必死,也要死尸不离寸地泡在水里?”任德年反问。   “你简直胡搅蛮缠,我说的是他们劫掠沿途村庄!”   ……   眼看要吵架。   “行了,都给朕住嘴,”赵晟呼喝,嫌弃地瞥一眼只知道打嘴仗的几人,“晏初,你看着安置吧,这事你做主。”   他说完,一甩袍子退朝了。   这件事情,可能是赵晟今年做出最明智的决策,没有之一。   李爻全没提需要“贵人”出马的茬儿,以梼杌符发令,向皇上请调了四境的五万驻军前去支援赈灾,发信给常健,将官军队伍一分为二——去救灾的不管乱民,去维/稳的不管赈灾,遇到劫掠者杀匪首;再让周边临近官军调派人手支援,做好各自辖区内的保护工作,责任明确到人。   同时命各州道开仓沿途办设粥厂、设立点办处收容流民,鼓励精壮之辈返回幽州重建家园,只要回去,往后五年可免粮田税。   这么一来,乐意好好过日子的,都回去了。   这日是月初。   夜幕降临时,赵晟循例在先安殿敬叩先帝。   他行礼已毕,在宫苑内闲走。   据说北面大雨瓢泼,都城依旧月朗星繁,丝毫不见乱象。   赵晟甚至一时怀疑,洪灾会不会是谣传?   自御驾亲征还朝,接连不顺利,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沉默而行,突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幽幽歌声:“长安多大宅,列在街西东。往往朱门内,房廊相对空。枭鸣松桂树,狐藏兰菊丛。苍苔黄叶地,日暮多旋风。前主为将相,得罪窜巴庸。后主为公卿,寝疾殁其中……(※)”   从前,宫苑里偶有宫妃、郎君唱歌,当然只是为了“恰好”让陛下听见。   词自然多是莺燕风雅,相思眷恋之流。   可后来皇上行径疯癫,脑子正常的躲他都来不及,蛊惑君心之辈极少见了。   赵晟驻足细听,今儿这位唱的是白居易的《凶宅》,声音幽咽,不怎么风雅。说是分不清男女的鬼夜哭都不为过。   樊星侍奉在侧,上前几步凛声喝道:“陛下在此,何人惊驾,快来赔罪!”   按理说,歌声该停了,唱歌人会即刻现身谢罪,祈求饶恕。   可那歌没停,众人看见一道黑影,晃悠悠地站起来。那东西不似人形,在树荫墙影的掩护下与御驾对峙。   下一刻,手脚并用地跑了。   樊星惊骇大喝:“是人是鬼?快追!”   两旁侍卫闻声而动。   可那影子眨眼像融化在宫墙影里,遍寻不见。   闹妖怪了?   赵晟愣神片刻,问一旁的扶摇:“大有,是朕眼花了吗?”   扶摇躬身道:“回陛下,臣也看见了。”   “是神鬼妖狐?怎么会来宫苑内唱这样的歌……”   扶摇只是弓着身子不回答。 第157章 始乱   宫里“闹妖精”, 还唱那么衰气的曲儿,赵晟没心情闲逛了,匆匆回寝殿, 怎么想怎么别扭。   自他继位以来, 李爻御书房里一口血好像把南晋的气运吐去了大半, 另外一半跟着人跑了。即便后来将人请回来, 也是大惊小险不断……   今日之事是有人刻意而为,还是……当真宫内邪气凝聚,引来仙妖之物?   扶摇跟着赵晟回寝殿, 挥手示意旁人退下, 亲自伺候赵晟更衣,给他捏肩膀:“陛下莫要忧心,太常寺会安排法事。”   而此时此刻,所谓的邪物正一路匿在影子里, 绕路进了先安殿。   殿中静谧,烛火摇晃、香烟缭绕。   被迫承袭老太监衣钵的前大理寺卿章遮在殿内擦拭先帝牌位。听到背后片点动静, 回身见黑衣人从暗夜走进火光晃眼的殿内。   章遮一笑:“福禄公公唱歌,我在这都听到了。没想到公公拿腔捏调,确有几分男狐狸的妖气。”   福禄上下打量章遮, 笑道:“章公公如今和我一样了, 只不过是‘开蒙’晚些, 仔细练练, 也可以有所成。”   所谓开蒙晚, 是指净身。   章遮被福禄噎住, 气恼却无奈, 清嗓子言归正传:“豫娘娘当真不肯在陛下耳边吹枕头风么?”   福禄扯开面巾,深深看了章遮一眼:“早说过不要牵扯娘娘, 这是左相、你、我因利而和,各有所为。更何况现在枕头风有扶摇去吹,待到苏大人得偿所愿,咱们的合作就算结束,好聚好散、不枉我将手上的好牌赠予你们。”   章遮将先帝牌位重重蹲在供桌上“咚”一声:“好牌?”他蔑笑,“那个扶摇怕是变数,你确定他心中所求是什么吗?”   福禄愣住了,没接话。   “他到底想要赵晟的真心,还是想要青云直上?这是两条路。”   福禄脱下夜行衣,拿到后院去烧:“这不重要,更何况我的‘好牌’不只有他。”   这之后,南晋的北生离乱,在康南王清晰且雷霆的手段之下被迅速安稳下来。   整个秋天,接连有灾报传回都城,也发生过有几次小暴乱。但王爷说得对——肯过好好日子的百姓只要吃饱穿暖就不会挑唆。   刻意闹事、安抚不下的刺头被抓之后,多数流民成功被沿途郡县收拢安置,以待洪灾退下、返回去重建家园。   只是李爻觉得这样还不够。   幽州荒地太多了,单靠本地的军民开拓,怕是不行的。李爻想调配官军牵头,同时鼓励新驻民北迁,只要落户稳定,就免除十年税捐。可这无异于推一新制,掌武令也不在他手中,要调动官军需得赵晟首肯。这设想在朝上提出,赵晟虽然同意,却说让政策先行推进,等捱过幽州马上要迎来的冰天雪地再正式落地。   同意了也算是个好事。   这年秋尽冬初时,涝灾的势头彻底平息,灾粮北调、四境赈灾官军回撤,左相苏禾借灾让大皇子背锅的计划落空了。   他心急。   若再拖延,他多年部署的天大秘密就要彻底曝露了。思量再三,他按捺不住,着两名亲信快马出城,一路向北,一人直奔幽州关府衙,另一人居然出燕北关往蒙兀的地盘去。   几日之后,蒙兀的图择可汗大喜——他得到了一张登平城内的精细布局图和一封久盼的信。   暗潮涌动下,天气冷了。   邺阳已见初冬的寒凉,想来幽州的水又结了冰。   康南王府在凉风萧瑟下关起门来,偶有一时半刻得安闲静谧。   如景平心中所盼,只李爻和他相伴,狗儿闲吠,老家人偶有过往。   李爻也极珍稀得闲的光景。   月色将参天的梧桐树衬出一圈朦胧的轮廓,他坐在屋门边烤火。沁凉微潮的空气和着丁点炭火味闻上去挺舒服。他最近太忙了,没功夫研究新爱好,只放空片刻就弥足珍贵。   他仰在竹藤躺椅里闭目养神,听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手里随意摩挲着用香樟木打磨出的小球。   那玩意歪七扭八,实在看不出是个啥,李爻美其名曰称“无相”,上面栓了穗子,穗子不啰嗦、精巧得很,正好能挂在手指上保证木球不丢,是景平得闲时编的——木球虽然是丑东西,但只要是李爻弄出来的,就丑得可爱。   在景平看来,所谓“无相”指不定是他想雕什么东西,技艺不到家、雕坏了找托词。   惯会耍嘴皮子抖机灵。   景平坐在一旁不吵他,就着灯火翻医书。   少时,李爻呼吸沉了,小木球变为虚握在手。   景平轻轻拿过丑木头放在桌上,脱下外氅给他盖暖,坐回去继续看书。   又过了好一会儿,天极晚了,内院没人来,景平小心翼翼凑过去,吻在李爻嘴唇上。   李爻是真的睡着了,被轻轻撕磨着占了好几口便宜,才鼻息一变。他被扰醒了微皱起眉,嘴角却弯出浅淡的、任由的弧度,迷迷糊糊下意识地给回应,抬手没力气地拢在景平腰侧,说是搂、是揪扯都不贴切,像极放松熟络的搭扶,是卸下全副防备才流露出的不经意、是全心全意的接纳。   景平最喜欢李爻这副迷离模样,被对方没彻底醒盹儿的回应扰得柔肠百转。刚才只想把人吻醒,现在改主意了,正打算将人抱起来进屋去……   李爻倏然睁了眼睛,抬手在景平胸前轻轻一推,坐直身子。   眼中的迷糊在眨眼间扫尽。   顺着他的目光看,常怀进来了,身后跟着的居然是杨徐。   被扫了兴也没办法。   景平不动声色地想:晏初是怎么做到比汪兄都敏锐的?嘶……不对。他刚刚那副模样,莫不是装的?   杨统领一身风尘,披着月光,大步到李爻近前,行礼道:“卑职见过王爷。”   “杨大哥辛苦,坐吧,”李爻舔了舔还润的嘴角,他与杨徐祖父辈是故交,待对方总要多几分亲近,倒茶递过去,“先缓口气。”   杨徐行礼之后不再见外,大大咧咧扯过张小竹椅子坐下。大半年不见他壮实不少,小椅子盛不下他,人和椅子看着都委屈巴巴的。   他无所谓,端起茶来一饮而尽。   景平笑着又给他续一杯,将自己的宽座让了:“杨大哥这边坐,一路赶回来饿了吧,我去张罗点吃的,你们先聊。”   说完,很有眼力价儿地回避了。   杨徐目露笑意看景平离开,跟着正襟危坐凛声道:“王爷恕罪,卑职行踪暴露了。”   自赵晟遇刺之后,杨徐就被李爻留在幽州,暗查刺客、山匪的底细,时间一晃快对头年了,收效甚微。   这事早在官面上不知过了多少轮,就连被招安的山匪都让皇上悉数坑杀,看似是斩草除根端干净了。   可李爻派去的避役们查到那些被坑杀的山匪都是喽啰。其中很多人的妻小还在村镇中正常过活,他们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做出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行径。眼见“诚心招安”赶快降了,不想落得惨死的下场。   拖家带口的劳苦人多是不会轻易去做灭九族的大案。   这道理至今没人在御前挑明,但大伙儿都知道——匪首没找到。   杨徐称见到庄别留多次亲自带官军上山,犁地似的搜,毫无收效。   他怀疑他们官匪勾结。   无奈庄别留本人极为谨慎。以杨徐的身手,几次盯梢都险些被发现,杨徐惦记李爻要他谨慎为上,干脆在府衙门口戳摊儿,卖了半年的炊饼。   结果正事进展缓慢,他饼倒是卖得不错。衙门口全都混了脸熟。   但无论是谁,夜路走多了,总有忘念经的时候。   就在前两天黎明时分,杨徐出摊儿烙好第一锅饼,铺面上就来了个夜行客,扔下几个大子儿要两个热饼夹蛋。   杨徐吆喝一声“好嘞”,手里忙活,顺便抬眼看人。   二人目光对上,都是一愣。   跟着各自怀揣着疑虑,装作无事发生——杨徐见过那人,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对方似乎也如此。   半日之后,他记起来了:那人是左相苏禾身边的侍卫!   他为何到此地来?   事情越想越不对,他担心暴露,摊儿也不要了,一路快马加鞭往都城赶回来。   饶是如此,路上依旧遇到了“山匪”伏击,好在自身武艺不俗,算有惊无险。   杨徐说到这,揭开衣袖。他左臂上缠着白帛,渗出殷红。   李爻心底生出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紧迫感,像大暴雨来临前的死寂,惹人心慌。   而他惯于独自消化慌乱,在杨徐肩上稳稳一按:“一会儿先把伤处理好,不要回内侍庭报道。今日歇在我府上,天亮之后我寻个更安全的地方,你暂时不要露面。”   事实证明,李爻确实比滚蛋敏锐,对危机有绝对的敏感。   三日之后的大朝上,幽州传来一道急奏。   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直接殿呈。   赵晟没什么精神地拆开看,看到一半眉毛立起来了。   尚书令知道定然不是好事,但他身居其位,硬着头皮道:“不知有何可为陛下分忧?”   赵晟将奏书扔给樊星:“给他们说说!”   樊星小心翼翼,拿起来看,见这奏书是幽州刺史庄别留发来的,写了三件事。   第一件,幽州流民回乡,不知因何而起,近日私下言论颇有燥乱之意,多言说老天不给百姓好日子,舆言、乱象该如何引导应对,请陛下示下安排;   第二件,蒙兀内政分裂,主战老将病重,可汗主和,且主战的没有主和的嘴皮子利索,连原先支持与南晋继续开战的大汗也被消磨了战意。听说老将为此心急得不行,要撑病立下军令状攻打燕北关。而主和一派听闻南晋大举征兵,生怕偷鸡不成蚀把米,索性将此消息传来,同时向南晋借兵十万,意图自行平定内乱,承诺事成之后双方各自安治。   头一条赵晟没有新招,无非是给个枣打三巴掌的路数;   至于第二条,荒谬至极!简直天大的笑话!你们关门打架,要我的人陪葬?赵晟理都没理。   让赵晟眉毛立正的是最后一条。   庄别留称,圣上幽州遇刺,让他夙夜难安,明察暗访多日,查得事情是朝中有内应——内侍庭护卫杨徐暗中与山匪勾连,几日前被发现后慌忙逃窜。   景平听到这,垂着眼睛眸色深沉地想:自沈冲提醒至今已经大半年了,晏初一直想要抚平波澜、不忍见爷爷驻守的旧地涂炭,看来苍天终归不眷顾。大乱将来……于我的算计倒也并非坏事。   而李爻则是暗骂:倒打一耙,来得真快。   杨徐是受他差遣留在幽州暗查谋刺之事,皇上知道。   庄别留说杨徐勾连山匪,更不如直接说他李爻要忤逆谋反!   功成不得身退,早晚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挨一刀。   那倒霉催的免死铁券打的镯子都救不了。   眼下只看赵晟怎么想。他若当众袒护一句“是朕让杨徐留下的”,这事可以立刻翻篇。   可是……   “庄卿此信何意,朕有点不明白,哪位爱卿能给朕解惑?”赵晟坐在殿上,他无论与李爻有何猜忌龃龉,手上还总是捻着曾赠对方的腰佩。   殿上安寂一片,没人接话。   景平把算计归回当下,站在李爻侧后方已经懒得愤怒了,出列道:“陛下,微臣替王爷心生悲凉。”   赵晟眼角一抽,他当然听到过流言蜚语,说李爻与这小徒孙关系并非单纯。   他脑袋清醒时想,晏初正当年,遭天家忌惮,如今老大不小只身一人,连个儿子都没有,寻可心人在身边照顾,也正常;而他脑子混乱时又想,他若是愿意,朕又何尝不能给他照拂?   就连赵晟自己都说不清,他待李爻到底是何情愫,或许只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再无其他,像小时候作个伴就很好。   再看这贺泠,平时上朝整日整日的不说话,但凡事关李爻,他必会蹦出来。   赵晟心生羡慕:若有人能为朕这般奋不顾身,该有多好。也或许有这样一个人,能让朕为他奋不顾身一次?   随后,他笑话自己:坐这至尊位置,哪里配谈私情。   “贺爱卿此话何意?”赵晟淡淡问。   景平刚一张嘴,李爻就回头瞪了他一眼。   可想也知道,臭小子选择性失明。   金殿之上说话如泼水,李爻没法让景平把“水”喝回去,拦不住他当殿“放厥词”只得拦在他身前,向赵晟躬身一礼:“陛下,贺大人他……”   “晏初不用紧张,”赵晟拦他,“正如当年在江南,朕只是想听听景平要说什么,不会怪他。”   他示意景平继续。   景平道:“历来各朝,功高震主者不得好死。微臣以为,康南王为陛下奋不顾身多次,陛下看在眼里,深刻于心,也……多有照拂。这鸟尽弓藏的魔咒终能在我朝被打破。只是可悲,当朝总会蹦出浑人来迷惑圣听,拉着陛下被史官记上一笔不仁不义!若真如此,康南王悲、忠臣良将悲、陛下悲、我大晋悲矣!”   赵晟眨了眨眼:果然他每次与朕话茬刚硬,都是为了晏初。 第158章 还疯   景平言罢低眸不语。   “鸟尽弓藏”像风在赵晟脑袋里卷了一圈。   郑铮自戕后, 赵晟心魔深种,景平身为大夫让他多去坊间散心,看似是让皇上放松、其实别有所图。   而赵晟在遵从医嘱这件事上做得可圈可点, 时而让几位近臣、侍卫陪同去茶馆、酒楼听曲、听说书。   他听过外面的叨叨, 有时高兴、有时不悦。扶摇见之曾劝:“陛下若是不开心, 就别去听那些草根子嚼舌头了。”   赵晟却道:“天下还不是草根子堆起来的么, 若不出去走走,有些话朕一辈子都听不到。捂着耳朵执政,只会越来越乱。”   只是不曾想, 那些“一辈子听不到”的话是侍政阁安排下去的。   赵晟是心思敏感的人, 听过景平的话,眉头一收,坐在龙椅上和尚入定似的缩了一会儿。   满朝文武站在原地,无人言语。   李爻没有回头看景平, 但猜到是景平暗中做过什么,眼下正在抓住机会让种子破土生芽。   他不至于太担心自己, 像他这样的高官即便被扣谋反帽子,也不会在一息间被发落。   他更担心的是幽州。   李爻忍不住抬眼看赵晟。   从江南还朝不到三年,皇上像被下了邪法降头, 经过嘴歪、眼斜, 跛脚再痊愈一系列折腾, 皮囊好歹恢复如初。可他时而疲惫、时而亢奋, 让人觉得身躯里住进好几个人。   这不就是疯了吗?   李爻感叹:我终归不是他, 体会不到他连继位都预料之外、因此活在兄弟算计里的熬心。可曾经的同情, 辅佐之意已经被蹉跎得所剩无几, 只剩感慨同人不同命了。   这念头刚飘过去,便见赵晟在不经意间看他一眼, 又向樊星道:“去先安殿请先帝牌位来!”   语调非常冷硬。   樊星领命去办。   赵晟站起来了,从书案后溜达出来,缓缓走下御阶。   朝臣们大气不敢喘,都怕他前一刻从容,下一刻便要拔剑戳死谁。   一个个低头不跟他对眼神,暗为景平捏把汗——刚刚贺大人一番话,不太有礼貌。   “朕登基之初,国渐兴荣,而好景不长,诸卿不知大晋由盛转衰是自御书房中一次变故开始。”他说到这深深看了李爻一眼。   李爻心中一翻。   知道他呕血辞官始末因果的人,掐着手指头也凑不出十个,赵晟要干什么?   公然叫破先帝联合辰王毒害重臣?   “陛下……”李爻低声。   赵晟笑了,对他摇摇头。   “前些天,朕在坊间听来个故事。说有个聪明的农户非常会种地,自有一套开田妙法,便靠联合、指导周边农户耕种发家致富了。本来后半辈子可以安闲而度,但他不甘于此。于是他将联合改为收买、雇佣。收买周边农田,每年给佣户足够吃饱穿暖的银两,与佣户分成农作收益。农户们看重此法不担天灾风险,纷纷愿意与他合作,都将土地买给他。聪明的农户变成了地主。再然后,他年纪大了,让儿子承袭家业,无奈老来贪心,眼看地皮足够形成垄断,开始教唆儿子降低佣金、减少分成比例,老农户得了善终,他的儿子却在多年之后被人设计杀了。”   故事里的影射太多了。   正这时,樊星请先帝牌位回来了。   “请先帝到御书案上看看诸位爱卿。”赵晟道。   樊星赶快将牌位安置在御案上,黑底描金的大字与朝臣们对视。   赵晟转向牌位深施一礼。   群臣紧随。   拜礼毕,赵晟腰杆挺直,突然朗声道:“朕有错!”   他一嗓子嚎得突如其来。   离火教的事求他认个错难之又难,今天怎么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朝臣们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是朕功德浅薄!才要我朝栋梁之材东征西讨、荡平外族。若朕当真是天下大能,八荒四夷自会前来归顺,怎需折损晏初等诸位将帅的血肉身躯苦守国门?朕……是那故事里农户的儿子,无才却重富,遭至今日局面。”   这话说完,群臣开始小幅度地左右看——郑铮老大人显灵了?还是吾皇脑子又转筋了?   赵晟继续道:“常言道,富不过三代,朕私以为非常有理。承继祖宗基业的后辈无能,是先辈规划教养无方之因。朕无能!却是先帝置朕于此位!”   这个锅甩得妙啊……   群臣皆无语。   不敢抬头、不敢劝。   没法接话……   “朕知道你们无人敢指责先帝!但先帝正如故事里的聪明农户,前期开疆拓土,后期越算计越糊涂。”最后这句,他是看着李爻说的。   李爻低眉顺眼地不接茬。   赵晟轻轻笑出声:“郑老师要朕知错就认。”   他到御书案前对先帝牌位跪下了。   君王跪,臣子也纷纷跪。   他恭敬向牌位叩头。   跟着,将牌位请到地上,金字向下放趴下,突然扬手一巴掌扇在牌位背上。   “咔嚓”一声,牌位在地上猛磕了下。   “朕,以天下之主之名论罪赵淞:质疑贤德、传位庸才,当以棒喝!念其位高,以肉掌代刑,朕共伤、共痛于先帝!”   话音落,他一拳拳生砸下去。   帝王的牌位正面是金丝楠刻字鎏金,背面是整块的包背金镶。   赵晟一双肉手,打在包背图腾金纹上,没几下就见血了。   皇上当殿暴揍“亲爹”的疯癫行径震惊了所有人。   起初无人敢拦敢说话,后来血都甩开老远,他自己脸上、近前大臣衣服上、地面金砖上……   运劲过猛,头冠偏斜,实在是无状。   樊星终于看不下去了,扑到近前磕头:“陛下!陛下疼惜龙体!”   喊声切切,简直要哭了。   扶摇紧随其后,几乎是爬过来的:“陛下不要再打了!哪怕您将微臣立斩当下,微臣也要拦着您!”他一把抱住赵晟血肉模糊的手窝在怀里,“陛下——!”   扶摇是真哭了。   赵晟反而一笑,拿没沾血的手抹去扶摇脸上眼泪,一撑他肩膀站起来了。   景平闷不吭声旁观。   他设计赵晟坊间听书,刻意准备了很多小段子,嘱咐说书人见皇上出现,穿插进故事主线里。是以他成功让皇上学会了人尽其才的“偷懒”。   所有段子,他都提前看过,生怕一个不妥引出大祸。   可他从没见过今日赵晟讲的这段,不知这故事是哪个先生私加的,还是赵晟举一反三能耐之强,自编故事借题发挥,将不要脸的甩锅大法发挥到极致。   赵晟走到李爻身边,弯腰双手将他扶起来,“别跪了。”   李爻面不改色,躬身谢恩:“陛下的手恐伤筋骨,尽快传太医看看。”   “无碍,与你所受之伤相比不值一提,”赵晟甩甩手,掸开给他沾血的樊星,“故事实在引人深省,聪明的农户是先帝、得继父业又无能被杀的农户儿子是朕,”他看李爻,“晏初说,杀了农户儿子的人是谁呢?”   他笑着,笑容内含深意,无异于问:忤逆弑君之人是谁。   朝臣又将担心从景平处挪给李爻。   聪明的都看出来了,皇上兜了好大一圈,分明还是在意庄别留的奏书。   怀疑杨徐与山匪勾结、出卖圣上行踪意图谋刺……而康南王知情。   景平看不下去了,要说话。   李爻低声咳嗽起来,借着掩口鼻的动作回眸闪了对方一眼:你消停。   他平和气息:“陛下,故事引人深省也只是故事,非是谶言。内里人物警醒世人,便已尽其用,可与现实分道扬镳了。”   话说到这,李爻见赵晟不动声色,知道他不满意这答案,飞快盘算:依着赵晟的性子,我当殿自证他反而认为我心虚,不如见风使舵转个方向。   他紧跟着道:“而微臣幸于陛下的危机之心,若真要说,庄大人的奏书或已昭揭了狼子野心之人。”   话语所指暧昧,包括景平在内,暂没人跟上他的思路。   赵晟面露困惑。   李爻道:“蒙兀内政是否混乱不可听庄刺史一人之言,借兵之事更蹊跷难断。臣自请前去幽州,亲查事实,为陛下扫平祸患。让现实故事截于农户之子继承父业,从此富足无忧、福寿绵长。”   说罢,他对赵晟躬身一礼。   他以退为进把球踢回去了:口口声声说信我,真的信吗?   赵晟愣神看李爻片刻,朗声道:“好啊!即便朕是农户的儿子,晏初也绝不是谋刺之人!朕今日所为,是想将多年没在诸卿面前说过的话说出来。是朕、是先帝、是赵家!欠晏初一句歉意!”   而后他居然真在李爻面前恭敬站好,端端正正叉手一礼。   李爻大惊,侧身让开不受,又还礼:“陛下折煞微臣!”   在朝臣的吃惊侧目中,赵晟站直身子,问道:“那……晏初此去是想要回掌武令吗?”   ……多么可笑。   赵晟险些闪了满朝文武的耳朵。   他在精明、愚蠢之间反复横跳。   正如现在,他前一刻怒打老子,认错兼备甩锅该是为了安李爻的心,扫除二人间一系列隔阂;而偏偏他跟着又问李爻是不是要拿回军权。   闹到最后,没人看得出他是试探敲打,还是切实春来敲门——蠢到家了。   越是说不好高明还是愚笨,越让人畏惧。   没人经得住天子疑心。   只是李爻并没想要回掌武令。   他只挂心北边的变故,幽州于他有难以割舍的情愫,那是爷爷曾经驻守的地方。   还被赵晟埋了一颗“坑杀降民”的天雷。   李爻恭敬道:“微臣不要掌武令,只请陛下准微臣梼杌符调凑四境官军五万即可。”   这无论如何都是安稳君心的。   南晋本就弱军权,四方调凑来的官军作战时能听令配合就很好了,实在难拧成一股绳子生出反心。赵晟根本用不着担心他此举意在退居幽州,跟着起兵造反。   赵晟跟李爻对视片刻,见对方近来没去边关,削尖的下颌依旧轮廓分明,那雍容的超品王爵衣裳穿在身上都像有棱角。   他一时不知是心疼、心酸还是别的情愫,头脑混沌,想抬起满布血渍的手在李爻脸上捧一下,告诉对方他没有疑心,不必这样惊惶。   李爻是高手中的高手,只看皇上抬手的动线已是大惊,咳嗽两声,向后撤步,低凛着声音道:“陛下!”   赵晟陡然回神,手一顿,变换线路,在李爻肩膀上按下:“朕给常将军传旨,让他探清情况。你怎地越发清癯,朕许你个假,回府好好歇几天。日常事务分给岐儿、尚书台、和兵部。”   这话透出好几层意思。   首先否了李爻去管北边的事;然后隐含着恢复赵岐太子位的意味;最重要的是李爻如果懂得听话听音儿,就该乖乖在家待着。所谓休息,是个软性禁足令。   这日下午,皇上迅雷之势下发罪己诏,含沙射影地罪涉先帝,称“既错必纠、天下归心”。   李爻则老老实实遵上谕,将手上的工作分派妥帖,回府“安心”修养去了。   这夜,他趁月色做完最后一件事,以避役符令暗调避役司的人去查探蒙兀虚实,倘若不久的将来要开战,他需要知己知彼。   事妥已经月上中天。   书房门“咔哒”一声轻响,景平没敲门就进来了。   二人相熟,但彼此持着熟不讲礼的礼,进门前好歹会敲一声——等不等对方应就是另一码事了。   下朝之后他俩各忙各的,景平该是刚回来不久,洗漱更衣,头发还没干,也不知晚饭吃了没。   “怎么了?不高兴?”李爻问。   景平没说话,只在桌前站着。   李爻仰头看他,寻思他要么是因为今天殿上那出,要么是白天又遇到事了。   可无论是什么,景平待他从来都没脾气的。   李爻站起来了,转过书桌,笑道:“谁欺负咱了?”   景平晶亮的眸子暗闪:“你。”   嘿,这小别扭劲儿。   八成是朝上那出没跑了。   “哎哟,这可怎么办?吃饭了吗,我给你做点好消化的,你吃着,我给你赔……”   李爻哄他,边说边抬手掠开景平略潮的头发,想碰碰他的脸。   可景平突然抽了风,抓住他手腕,拉着他往屏风后面去:“不饿,想你。”   这行为出乎意料,李爻不及再问就被景平圈在方寸间吻住了。   他背后是墙,景平与他胸腹相贴挤在一起,温热的鼻息难抑制,全喷在李爻脸上。   吻始于炽烈,渐而癫狂,亲到最后李爻实在怕景平饿鬼投胎,把他吃了。   景平待他总有情难自抑,他也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地任由。因为景平总会在疯狂中留下三分警醒,敲打自己注意分寸。   可今天他像吃错药了,让李爻恍惚记起与对方在阳剑的初吻——撕扯、疯狂、不计后果。吻里全是火,能一把将二人烧干净。   小屁孩心里的别扭不小啊。   李爻想躲,皱眉推了景平两下。   不推还好,稍有的反抗更刺激了景平。景平在他腰间一带,将他面向墙壁死死按在墙上。   他开始吻他耳朵,一路延展顺到颈后,手则已经摸到李爻的衣带。   李爻忙一天,身上一层土糊得很均匀。   他骨子里是个贵公子,不是情欲上头混不讲究的糙汉。   他喜欢情事在放肆里存着风雅,实在不想脏兮兮地跟景平交付,按住对方的手:“我去洗洗,怪脏的,咱们回……”   景平根本不理会,抽开他腰带,含混道:“你不脏。”   衣裳顿时散了。   这有种侵犯感。   李爻压着脾气,在景平的亲吻里咽了咽:“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不痛快?”   他想转身,没想到景平“料敌先机”,居然敢扣他脉门,把他右手擎起来按在墙上,咬住他后领一扯,外衣落半。   暴雨似的吻落在李爻耳后、颈侧,全是景平熟知的敏感之处,酥痒酸麻痛,滋味一言难尽。   带着景平行动的刻意。   情难耐也想勾起他的欲。   只是比起欲念,李爻更多的是疑惑,疑惑之外被激起怒意。   论动手,景平打不过他。   他不过被牵制一侧脉门,想挣脱并不难。   可他终归不想跟景平掉脸。   这臭小子比他年纪小很多,做出的事情却一点不年轻,无形中给他很多保护和帮助,时时刻刻把他放在心上。   李爻深吸一口气:“景平……停下……咱们聊聊。”   死小子贺景平充耳不闻。   用实际行动表示:不聊,就得来实际的。   他非但不松手,还将手探进李爻衣服里。   衣裳早乱了,景平指尖带着冰凉,凛了李爻的心,彻底点了他的怒。   他“啧”了一声,微抬左手肘往后一冲,不偏不倚正中景平虚里穴——清热祛风、凉血润燥。   景平没防备,被撞个正着,左胸微微酸痛。   贺大夫当然知道穴位的功效,脑子陡然过了一道电,电得他动作顿挫。李爻抓空在他怀里转身,带住他腰际巧劲一翻,二人身位迅速调转。   眨眼的功夫,变成景平被着实按在墙上。李爻没下重手,却牵制得他动弹不得。   李爻定定看他,眯了眯眼,扬手捻起他下巴,拇指磨过对方嘴唇,似笑非笑地冷声问:“长本事了?你太师叔家庭地位岌岌可危,用强?”   他心里有火,说话不知不觉带出来了。   二人闹过别扭,但从不是因为情事。   这回的别扭引发了怒意,与寻常生气不一样。   景平见李爻近在咫尺、花瓣似的眼睛清澈,眼底像寒潭,把柔情都冻成了冰;颈侧被自己吮出好大一块血痕……   霎时间,那上头的占有欲给吓得兵败如山倒;胆大包天也包不住李爻的质问了。   他张了张嘴,彻底卡壳。   李爻把脾气压下几分:“为什么不高兴?因为朝上的事?赵晟疯了,你比他还疯么?”   话音落,景平眼色一变,鼻尖、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   ……嗯?   李爻给气笑了:混账东西啊,你还委屈上了。   但扪心自问,他依旧被混账东西拿捏得死死的。   稍微缓神,他心有猜测。   这心思敏感的小屁孩是因为我把他跟赵晟比,吃味儿了?   咂么咂么也觉得不大妥当。二人没有可比性,一个待他若工具,一个奉他如信仰。   咳!   他正待再说话,景平抢先无地自容,温柔地抹过李爻嘴角,脸色煞白地将他衣服拢好:“我……对不起,我去冷静冷静……”   说完,飞快出门。   “景平——”生气归生气,李爻还是不放心。想去追,苦于衣冠不整。   “没事,我自己待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你别跟来!”景平声音飘回来。   李爻舔了舔嘴唇,尝到丝血腥味。   嘶——   他拿手沾,发现确实破了。   那小混蛋,难怪跟滚蛋称兄道弟,啃得他嘴发麻,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误伤的。   他阖了阖眼,心说:指不定找地方哭鼻子去了,哼。冷静冷静也好,简直莫名其妙,气死我了。   这事闹的。   李爻叹气,出门洗漱换衣裳,回房间倚在床上脑子里过事。   他想如今朝局的走向。   看得出景平在用侍政阁一步步、一点点地弱化皇权、为民争利。   前些天臭小子在中南富庶地区推了一套“保息政”,每年将税金单划出固定的比例,从“慈幼、扶老、振穷、恤烈、宽疾、安富”六方面下手建立储备财政,若是家里有多余钱财的,可以暂存的方式向官府定存,选定不同的保障条目,在满足六政条件时,得到更多的金钱返还。   景平正在撕开重重云雾,翻出一片碧海青天。   眼下他似乎在等一个最重要的契机,将皇权分半——因为在丧命的危机面前,缺胳膊断腿就都不叫事了。   所以北关之乱是个机会?   所以他一直看似不插手地任其发展?   我今天扰乱他的计划了?   这么一想,李爻仿佛明白了景平的别扭,但又没太理清。   景平沉默寡言,其实心思细腻如卓文君的九连环、如诸葛亮的九宫八卦阵,内里满是插削机关,寻常人根本招架不住。   李爻也有点招架不住了,不觉依着床头,半卧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爻被烛火晃醒了。   烛芯没人剪,火苗缭眼。   李爻捏了捏眉心,起身将烛心剪去一截,判断自己起码睡了一个时辰。   景平还没回来?   终归是放心不下,推门出屋,找人去了。 第159章 英雄   王府里, 景平常待的地方不过几个,二人各自的卧房、书房、还有小药庐。   李爻挨个找过,都没人。   宅子太大也不好。   遍寻不到, 只好搬救兵。   滚蛋不知第几次从梦里被拽起来开工, 表示:明天要加鸡腿。   这一回, 连汪兄也费了好一番功夫, 才寻到它景平兄弟的栖身之所。   景平躲到王府大库房去了。   库房里存了太多中药材,味道比药庐大得多。   李爻用狗朝前,不用狗朝后地把滚蛋打发走了, 推开仓库门, 屋里黑洞洞的。   仓库很大,他不确定景平在哪个犄角旮旯,点亮了烛火。   光亮铺散开,李爻持着蜡烛寻人, 景平似乎在找药,很多药材都被翻过。李爻往里走了很深, 发现景平坐在两面药柜子之间。月光从窗口斜洒进来,散在他眼前摊开的制药工具上,大片草药凌乱铺开, 满地都是。   这小子怎么不点灯?   他好像多次研究药材都不点灯, 纯靠鼻子闻么……   李爻走过去, 将蜡烛架在一旁, 轻声沉静道:“我这毒不急在一时三刻, 走了, 回去睡觉。”   景平这才激灵一下。   他该是真没意识到有人来。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这状态不对。   李爻近几步, 要将他拉起来。昏黄的灯火映衬下,景平额头上细细密密满是汗水, 脸色白得发青。   上一次也是这样……   李爻心存不忍。   从刚才起,景平一直半垂着头,披散的头发遮着脸。   李爻在他面前蹲下,视线彻底清晰了——臭小子眼眶红红的,眼周都肿了。   不知是毒药让他太难受,还是刚刚他惨哭过。   不过无论哪样原因,都能让李爻的怒意彻底化成飞灰,他破罐子破摔地想:一物降一物啊……跟你掉脸你红眼圈,我脾气还没发呢,你先跟自己较上劲了,啧。   小媳妇一哭二闹三上吊,小景平撒泼耍赖抹眼泪儿。   李爻脑袋嗡嗡的,心里却软得不行了,因为景平跟某些小媳妇儿不一样,他的闹要么是情趣,要么就是真有事。   李爻用最温柔的力度掠开景平的乱发,假装带着头发丝粗细的怒气,沉声道:“跟我回去休息。”   他现在不想问为什么,也不想让景平解释道歉,只想让他好好休息。   赵家与李家的恩怨情仇,被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分去大半,担在自己肩上。这叫他还怎么忍心责问。   李爻站起来,要拉景平离开。   自他进门,景平片语没有,这会儿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腰,搂得紧紧的:“晏初……让我抱一下,一会儿就好……对不起。”   说话时鼻息打颤,声音都是闷闷的。   李爻哪儿受得了这个,闷下一声叹息,抚摸着景平头顶哄道:“委屈了?好啦,不怪你了。”   他顺着景平的头顶抚到后颈,本是随意帮小屁孩理顺扑散开的头发“胡撸胡撸毛儿”,手指碰到对方颈后皮肤,烫微微的。   分明是发热了。   李爻皱眉,将他从自己腰上摘下来,不由分说扯开他衣襟,果然见他胸口钉满了针,银色的圆帽在火光照耀下,熠熠发亮。   “你到底有没有分寸!”李爻急了。他看得出,景平的症状跟他越发像了,深知因由无处发作,塌腰一把将人抱起来,吹熄蜡烛就往外走。   景平被吓一跳:“我能走,就是……咳咳咳咳,”他一口气息不顺、咳嗽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想直接往下蹦,“没事……”   “闭嘴!老实待着!”   这回是真的声色俱厉。   一句把景平斥得不敢再说话,平时耍赖的手段统统趴窝歇菜。   他刚刚确实急进了,眼下毒没全散,还难受着。   于是他老老实实任李爻抱着往卧房走。   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绕得他心暖又慌,心底一两句话说不清的混杂情绪,被李爻一句“闭嘴”全都勾出来了,他把脸埋在李爻肩窝处,眼泪夺眶而出。   景平常时撒娇耍赖都是小手段,眼下心里当真有事,反而半点不想让对方看他哭得很难看。   可他越想停,就越有种情愫肆虐,眼泪泄洪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库房到卧房,隔两道院子。   途中值守哨位见王爷抱着公子快步而行,不知景平哪里不舒服,迎上来准备帮衬,问道:“王爷,要不要叫府医来看?”   李爻步速不减:“不用,不叫别让人来扰。”   吩咐端定得仿佛军令。   哨位是战场退下来的伤兵,一时恍惚,低应道:“得令!”   而后,才意识到早不在军中了。   李爻抱人回屋,气势汹汹。   景平做好被他一把扔在床上,然后被审“到底闹什么”的准备了,却得对方轻轻放下。   李爻转身关门,倒来一杯水,在床边坐下,想劝景平喝口水、不要再哭了。   可看他那模样,眼泪砸金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知道用寻常路数、一时半会儿劝不住。   若放任他哭又心疼……   李爻单边俊眉微挑了下,把杯子随手放下,将景平面罩摘了,抹去他两滴泪水,惆怅道:“刚才是你对我无礼,我还没哭呢,你怎么先委屈上了?”   景平吧嗒着眼睛看他。   依旧大珠小珠。   李爻心里翻个白眼:啧,这战术不对。   他舔嘴唇,悠悠然问:“你是寻常人吗?”   此话一出,景平果然被分走注意力,眉头微皱起来:骂我的新套路?   李爻不等他说话,又道:“我听说啊,东海有鲛人,一哭就掉小珍珠,你看你掉了这么多小珍珠,再哭下去我富可敌国,要比那沈老爷还有钱了。”   自从景平没了家,会变着花样哄他的只有眼前人,他又暖又窝心,想笑又想哭,表情扭曲。   嗯,这回有门儿。   李爻挠了挠眉心继续胡说八道:“我身边虽然养了这么个小混账,却舍不得他总是这么哭,明明是他冲我发驴脾气,可他一哭,我就彻底投降。没出息啊……终于知道什么叫天生的冤家,生来就是气我的。可有口气呕在心里,哎哟……嘶……”他装模作样捂心口,“胸口疼,有点难受。”   他是个大忽悠。向来十句话里三句真、三句假、剩下四句不知真假。   景平知道他现在心底有怒意,且这常年的老病号装模作样太像真的,景平理智告诉自己,他是变着花样逗你呢,于感情上依旧有担心在:“哪里疼?”   他紧张起来,要拉李爻的手腕子摸脉。   李爻飞他一眼,翻腕子躲开了。   景平忽闪着泪眼婆娑、抽着鼻子,鼻音囔囔的,没拽着人家手腕子,退而求其次扯人家袖子边:“晏初我……真心对不起,你……怎么能不难受?”   “唔……”李爻转眼珠,“听说鲛人唱歌蛊人心,唱个听听,我就舒服了。”   景平:……   “我哪儿会唱歌啊……”景平嗫嚅,这是专挑短儿要。   李爻轻轻笑了,见对方上头的情绪淡散不少,拿出帕子给他仔细把脸擦了:“不唱也行,你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了?我被你一笸箩小珍珠砸蒙了,你让我明白明白。揣着糊涂我可一夜都睡不好,那你也别想睡。”   其实李爻刚刚隐约猜得到。   但他又想,能让小景平情绪失控成这副模样的弯弯绕,怕是比他想得复杂。   更甚,依着景平的性子,今儿不把话说开,明儿早上起来肯定翻脸不认账,撒泼耍赖也不肯再提。   “我……”景平咬嘴唇,皱着眉。   李爻不再催,安静等着。   “我曾经发愿,不想让你再上战场,今日你在朝上自请去边关……我不想让你去。”景平说话声音很轻。   李爻想过景平的别扭是源于看出赵晟要摸他的脸,醋意、占有欲爆发;又或是自己打乱了景平原有的计划,才让他疯魔成那模样。   原来只是不愿意让他去北关?   总感觉这是表相……   “我以为你是因为赵晟……”李爻淡笑了一下。   景平慢悠悠地道:“天下之人皆爱美爱才,山颠雪、云边月,觊觎的人多了去了,不自量力往上爬早晚要摔死,这只能证明你太好了。而这么好的你只是看着我,我该高兴的。”   呦呵……   合着你从前吃的醋都是战略战术?   “这不是也没让我去么,”李爻又道,“我是觉得那边的事情不简单,去看看安心。你不想让我去,是怕我受伤么?”   景平当然知道那边不简单,任其发展是他算计里的一步,他不打算跟李爻说这些。   他深吸一口气:“你身体越发不好了,解药还没配出来,你自请去边关,我怕;虽然你半眼不乐意多看赵晟,但他终归对你古怪,我恨。我又怕又恨,担心养不好你、来不及给你解毒、不能赶在你遇到危险时保护你……最后你我镜花水月、许约一场空,”景平眉心捏着,他没再掉眼泪,但看上去比哭了还悲伤,“我亲缘薄,是个自私的人,普天之下我只想着你,只希望你周全,可我怕到头来我看似在保护你,其实是保护了那些无所谓的人,而你……”他拉着李爻衣袖的手紧紧攥起来,说不出那句“而你会随风散去了”。   李爻让他说愣了。   细腻的心思劈头盖脸砸过来,真把他砸蒙了。   他词穷,彻底不会安慰景平了。   对方丝丝缕缕的细腻缠成一团乱麻,其实不过是一句:我那么在乎你,你却不拿自己当回事。   “我从前不懂,后来渐渐明白了,你的坚守渗进三魂七魄,若教你眼看山河涂炭、独躲清闲,就是要你掀翻了家承、不认祖宗、撕裂形骸魂魄。所以我没想过逼你做什么,”景平眼睛肿得有点睁不开,只得垂着,话说开了,他索性一股脑全说了,“我甚至想,你若有一天殉了天下百姓,我就陪你一起了却了。你对得起他们,我对得起你。你说我疯了,我是疯。我的生命就是一场爱你的疯狂,眼里心里皆是你,满得装不下苍生,却不得不……撑裂装下。我不后悔,也……”   “对不起。”李爻不等他说完,一把抱他进怀里。   李爻突然彻底懂了,景平是伤心了。   自己一颗心牵系在守住家承、对得起苍生的坚持上,又有多少分给景平了呢?   天下之人皆苍生,难道唯独贺景平不是吗?   自己对他好,看似温柔、细腻,口口声声把他放在心尖上哄着,可是到头来,还是第一时间想到去边关,终归是把他排在后面了。   而面对自己对家承的坚守,景平太包容、太懂事了,甚至连一句不甘愿都不开口提。   景平的一切努力像织就出一件绝美的嫁衣、修好一柄崩刃的利剑,到头来,嫁衣别人穿,利剑上战场,不顾裁缝巧心,不顾工匠沥血。   “对不起,是我该说对不起啊,宝贝。是我忽略你了。”   李爻沉声道。   他合上眼睛,下颌越过景平肩膀,用尽力气将对方裹进怀里。   景平被他一声“宝贝”叫得头皮发炸。   “别说对不起,”他亲昵地在李爻脸侧蹭了蹭,在他怀里平静片刻,坐起来对视对方的眼睛:“是我甘愿为你做这些,又乱发脾气……别说对不起,”他满眼心疼,说着话,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但那已经不是委屈的眼泪,“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你对得起所有人,对得起赵家、对得起爷爷、对得起苍生黎民、对得起我,唯独……对不起你自己。”   他不愿意再让李爻看见他哭,不愿意让对方再花精力哄他,自行抹干了眼泪,抱住李爻——让我抱你一下吧,我的大英雄。 第160章 有诈   郑铮亡故多半年, 赵晟动不动就头疼的毛病轻了许多。   他好色,但玩得不算淫/乱,酒池肉林是不会的。   最近他专宠扶摇, 就连他自己也闹不清对扶摇的亲近中, 有几分源于对方有丁点像李爻。因为扶摇侍寝的时候, 半分神似都没有了——太过矫揉造作, 让两个人的影儿叠不到一起。   所以赵晟也不爱跟他上床了,只要他陪着听听曲儿,喝个小酒。   而后赵晟发现他是会弹琵琶的, 勉强能称高手, 且他正经书看得不多,猎奇杂谈倒看过不少,闲时讲点儿稀奇古怪的事、对太常寺的礼贡祭典偶能提出旧酒装新壶的法子,不算完全是个草包。   这日赵晟小曲儿就酒, 正耽溺在几分醉意中,听见外头又在唱歌, 还是那曲白居易的《凶宅》。自第一次至今,断断续续出现过七八次“狐鬼唱歌”的怪事。   无论内侍庭多么警觉,“它”总会出现;无论大内多少高手围捕, 也总抓不住那鬼。   这次又来, 赵晟都见怪不怪了。   扶摇不肯给“鬼”伴奏, 放好琵琶, 坐到赵晟身边:“这厮扰得不得安宁, 陛下倒是好脾气。”   赵晟随手倒酒喝:“它不惧龙气, 想来不是邪祟, 遂它去闹吧。”   “也或许……”扶摇欲说还休,带着刻意的觑探。   只有他这样时, 赵晟才恍惚看出他眼角轮廓仿若李爻早年时的狡黠。那是要跟他说劝谏良言,以退为进、没什么敬意。仰仗伴读的情分生出恰好的骄横,让赵晟不忍苛责。   反观今日,李爻待他满是疏离恭敬,成为赵晟对往昔不可追的祭奠。   赵晟忍不住抚过扶摇眼睫,醉意里带着温柔:“说吧,朕不怪你。”   扶摇嘴角勾起得意:“不若陛下出都城巡游一圈,这若不是邪祟,便是灵物。是来提醒陛下去五湖四海均衡五行之气的。”   是不是得均衡五行之气不知道,但南晋似乎真有个魔咒——忠义之士容易绝户。   赵晟嗤笑:“你是不是又刻意学他?神色越发像他当年。”   话到这,扶摇的神色看不出是喜是悲。   赵晟料想是个人都不愿意做旁人的替身,又顺着话哄道:“依你看,朕当去哪里走一圈?”   扶摇故作思虑顿挫片刻:“赵氏在秦川发家,若回去转一圈,如衣锦还乡似乎不错。”   这说辞正中赵晟贪功、贪图旁人仰视的毛病。   他继位是预料之外,心里总有名不正言不顺的自卑,经年不得排解,已如沟壑成深渊。   “若能将政务安排妥帖,”他在扶摇脸上抚一把,“权当带你出去走走,也不错。”   扶摇顺从地垂下眼,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陛下可以告诉臣,如何做能更像王爷么?”   赵晟盯他片刻,自斟一杯酒喝下:“朕看着你时,心里想别人,你不难过么?你曾将晏初类比桓温,不是希望朕杀了他么?为何还要去学他?”   扶摇鼻息顿挫,像是怕了,却没否认:“是,”他喉咙动了下,“但微臣看出来了,陛下不会杀王爷,您对王爷的情意只怕比自己预想的深沉许多。”   他给赵晟斟酒。   赵晟喝了,问道:“何意?”   他不喜欢臣下揣度心意,今天破天荒想听扶摇怎么说。   扶摇道:“微臣看出陛下当时生气了。臣谤上官,挑唆君臣离心,陛下杀微臣以儆效尤理所应当,但陛下没有。”   “你知道朕不会杀你?”   “那之前不知。”扶摇自斟一杯酒,笑着饮下,呛得咳嗽。咳得急了,眼圈泛红。   赵晟拍他的背:“不会喝就少喝,什么话要酒壮怂人胆?”   “是,是要壮胆,”扶摇缓了咳嗽,红着眼圈看赵晟,“陛下不杀臣不是因为舍不下我,而是舍不下微臣与王爷几不可见的相似。”   赵晟一愣,若扶摇没那点与晏初的像,就当真不是那么珍贵了。   他暗想:这副模样就很不相似了。晏初何曾露出过这种惹人怜的神色?   他爷爷没了的时候、他自己重伤命都要没有的时候,他都没哭过……   朕只见他有一回哭得很惨,咳,不过那时他那么小。   回忆飘过后,赵晟又生出诧异,扶摇好像比他更懂他待李爻的感情。   “陛下近来只愿与臣说话喝酒,想来是臣只在这时,才有康南王的半分俊影吧。”   一语戳痛了赵晟的心。   赵晟却不知为何而痛。   痛他与李爻离心离德?痛他不知何时对李爻生出牵念?痛他牵念今生难得偿?或许都有。   那这心思能不能分给扶摇一点?他明知如此,依旧甘愿。   扶摇见他不说话,又道:“天下之大皆为陛下所有,陛下心念一人明明不用管对方心意,哪怕无所不用其极,利诱、威胁,总有个理由能让对方甘愿,可陛下没这么做,陛下心里也有怕……怕与他越行越远。”   是了,如今还不够远么?   赵晟曾用景平逼李爻留下,但他深知那是李爻念着最后一丝儿时情分的忍让。   李爻若真的急了,不告而别绝对做得出,鱼死网破都有可能。   他仰头喝尽杯中酒:“今日只谈你与朕之间的事,不论第三人。”   他拉了扶摇往御书房内间去。   赵晟身体一直没好彻底,喝了酒,和扶摇纠缠一溜够,沉沉睡去了。   扶摇见他安稳,悄悄起身,到外殿向值守小太监们轻声道:“陛下睡了,你们去外面守吧,有事会叫。”   殿门又被关上。   扶摇轻手轻脚到御书案近前,拉开乾坤格的屉子,见掌武令、玉玺皆安静躺在其中。他迅速摸出拓泥,将两件东西的印面拓清楚,到御书房后窗学了一声鸟鸣。   园林造景深处传来一声回应。   扶摇用帕子兜住拓泥盒子,高抛上天。   掠影过,没看清是什么鸟急飞过去,衔住东西飞远了。   扶摇咽下提到嗓子眼的心,回到内间,见赵晟还在安睡。   他重新坐下,轻柔掠开对方额发:你将我视作另一人,我本该恨你,却又……恨不起你。   你高高在上也是可怜人,我答应他们的最后一件事做完了。往后会让你看到,只有我真心守着你,无论你是否身居高位。   他想到这,从怀中摸出个锦囊,那里是道药方子。   太医院归太常寺管,廖必死前让老太医品写李爻的解药方之后,被他利用职务之便偷偷调换过。   只比两位皇子下手早了两天。   他拿着方子怔怔:有这东西在手,起码能换李爻保你的性命。   这夜之后,“万人投诚,皆被坑杀,贵胄无眼、不见疾苦”这十六个字长了翅膀,不知从哪里出发,飞向幽州,人尽皆知。   消息落地生花,被有心人煽动,经三四日发酵,让百姓的悲怒酿成一口咽下去就会被噎死的气。   常健与庄别留一面安抚百姓情绪,一面迅速向朝廷上报。   可急信刚离幽州口,就被挡回来了。都城的令官已经到了:乱事圣上已知,二位大人请接调令。   调令上玺印、掌武令印齐全,言说早有密使上报民心不稳、蒙兀异动,令常健前去燕北关盯视蒙兀动向,庄别留守在幽州口,安抚民心,擒出煽动百姓的祸头。   可“坑杀万人”的激怒,还能轻易被安抚下来吗?   “庄大人,”传令官从怀里摸出一封信,“这是圣上单独给大人的妙计。”   庄别留愣着接下,看清信上字迹,瞬间了然——这与陛下半点关系没有。分明是左相苏禾传来的信。   苏大人声称要看准机会为幽州百姓拼一片新天地,他们暗中合谋,以谋刺“劝诫”提点赵晟,却换来皇上坑杀降匪。那之后,苏大人一直让他按兵不动,如今终于又要有动作了!   庄别留心下激动,默默将信收了。   李爻这些年经得事多,骨子里自有沉稳,性子也自有豁达。   他被迫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索性当真安心修养起来,闹得景平都觉得他分裂,他时而有一条道走到天亮的坚持,时而又大大咧咧过于没心没肺。   闭门大半个月,让景平最开心的是李爻气色好了不少。阳光打在他皮肤上,能隐约见得红润血色。   可日子就是这样,每当你觉得将就过得去时,老天就会整点事,告诉你——过不去啦,别躺尸了,起来造作吧。   这日休沐,景平随意翻着书,陪李爻在花坊辣手摧花。   扶摇送来的那棵观音竹也被王爷养成了半死不活的模样,所有花草到康南王手中都自生傲骨,吊着一口气,就是不死。   快吃饭时,避役司有消息自幽州传回:   一是幽州百姓有异动,一部分被庄别留征召入伍,一部分成群结队向南流离;   二是蒙兀的图择可汗确实与大将军分庭抗礼,还有与他的大汗老子拆开部落另起炉灶之意。   李爻扔下花铲,掸掸手,在王府院子里走柳儿。   景平则不动声色地知道,苏禾动手了。   消息没能行文传至都城,显然是那老头子做过手脚,要给赵晟来个措手不及。   “我入宫一趟。”李爻沉声道。   事到如今,景平自然要陪他一起去。   没想到,二人宫门口递令,皇城守卫却道:“二位大人若有要事,请到东宫与太子殿下商议,御驾清早低调出城了。”   啥?   皇上确实恢复了赵岐的太子位,为得是前去秦川有人监国,可谁能想到他跑得这么蔫无声息。   二人对视一眼,只得又费马蹄子前去东宫。   左脚迈进门槛子,右脚还没跟上,就被一封加急文书加个儿进来。   赵岐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在书房与摞成山的文书对阵。他看过加急文书眉头紧锁出一道“川”字:“王父,这是父皇让孤过目之后给你的。”   李爻接了,见那虽然不是圣旨,却盖着玉玺的文书上说,幽州的乱子恐怕庄别留一人难以应对,让李爻带两万官军去看看。接令次日出发。   短短两句话,细想很多蹊跷。   皇上让李爻去安置流民,是带着预防叛乱的意味,不给掌武令,起码该将管制北防务军的半枚梼杌符一并交付,否则若真有暴/动,官军不能真刀真枪砍百姓,凭两万正规军控制毫无章法的十万余人实在是太难了。   更甚,北面的乱讯是如何越过邺阳,直接追上已经南行的赵晟呢?   李爻问那传令官:“消息如何传到御前的?”   小官答:“陛下启程不久,收到密报,其他的卑职不知,王爷恕罪。”   李爻眯了眯眼睛,他早想去幽州看看,如今得了机会,反怕其中有诈。   赵晟不在都城,他又被调离……怎么想都不对。   “你想去便去,”景平道,“放心,都城没事。”   赵屹咳嗽两声:“是啊,王父。流民事大,若安妥不当,反易生乱,届时蒙兀伺机而动,便是内忧外患一起来了。王父守国门安百姓,孤会替百姓守社稷。”   李爻接令没再多说,和景平一道离开东宫。   令下,便是十万火急,他去兵部安排出发,忙完回府已近亥时了。   书房亮着灯,景平在等他。   景平见他进门,接过他的绒氅随手挂好,拿捏着他常日里漫不经心的模样给他斟茶,学他的腔调道:“太子殿下是不是好糊弄我不知道,反正你不好糊弄。老实交代,之前撒泼打滚不想我去北关,如今却又要我去了,葫芦里卖什么药?”   李爻被他抢话,一愣之后“切”声笑了,喝那半杯热茶。暖流顺进喉咙一道暖进胃里,驱散了寒意。   他看景平把自己吊儿郎当学得惟妙惟肖,突然觉得自己这模样是挺招人恨。   所以不妨再没溜儿些。   他到炉边烤火,扬起自己一张俊脸,正儿八经问:“什么?你说一条大野狗?”   景平:……   这人要是不被一堆糟烂事儿缠着,得有多欠?   也亏得打小身份贵重,不然早不知被人暴揍多少回了。   李爻让他的表情逗笑了,见好就收:“是啊,你卖的什么药?”   景平任由地跟着笑了,将他冰凉的手拢在掌心里捂着:“引蛇出洞,借力打力的药。”   他嘴角那抹笑像狠毒,也像温柔。   跟着他把李爻拥进怀里,用体温化去对方满身寒凉:“还记得当年你说的吗‘你只管去药到病除,魑魅魍魉我自会帮你扫尽’?这次换我对你说,你只管去安顾幽州,都城泼天的麻烦也卷不到关北去,‘一路平安’。” 第161章 地道   李爻率军出发, 还是卫满随行。   花信风因郑铮之事被皇上应诺升迁,由驻邑长史提升为都驻防军都统,官职一跃正二品。江南那边则由诸葛一接任了。交接琐事极多, 他都城江南两边有事, 忙忙叨叨到最近, 总算在都城置了宅子。这次李爻走得仓促, 只来得及临行前在兵部衙门与他匆匆一面。   人多口杂话不好说得太明白,花信风扬手在李爻肩头一拍:“放心吧,我替你看着家里的。”   李爻表情古怪地一笑:“如今才知拖家带口的不容易, 还是一人儿逍遥自在, ”他得了便宜卖乖,低声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人家话吧说开?你家二老也不乐意来都城住,到时候我这个师叔得替二老提前准备喝儿媳妇儿茶, 勉为其难……”   得李爻揪住了切怼的人其实不多,花信风绝对算一个。   花都统平日里温和惯了, 但偶尔冒一句话也能噎死人。他本来很是心疼小师叔身体不好,要去天寒地冻的倒霉地方,可眼看这家伙在面前摇头晃脑实在可恨, 咬牙切齿地笑道:“快润吧师叔, 免得误了时辰。替我徒弟嘱咐你一句‘少写信, 多寄钱, 死鬼’。”   “死鬼”俩字从花信风嘴里冒出来, 李爻鸡皮疙瘩抖落满地, 骂一句“娘了个卷儿的”准备滚蛋。   “哎——晏初!”花信风喊。   李爻一愣, 随即又笑。   对方比他年长十来岁,一直持着同门辈分喊他师叔, 其实二人早算得莫逆,如今有景平这层裹乱的关系在,一声“晏初”称得亲切。   他回头。   “自己当心点。”花信风道。   李爻笑骂道:“婆婆妈妈!”他扬扬手,大步走了。   留花信风在都城照应景平,终归是放心很多。   皇上不在宫里,李爻自行免去繁文缛节。   他本想鸟悄儿走了就得了,离开都城时,城门口的人依旧乌央乌央的。   是官员、百姓自发来送行。   李爻无论身体好坏,盔甲着身、骑在马上,就自会撑起一军统帅的精气神,端定、沉稳、昂屹挺拔,他向众人巡礼一周,见城门边有整肃的方队很惹眼。   那是一水儿的女子,身穿轻甲、飒爽英姿。   统领正是蓉辉。   郡主与李爻目光对上,低喝一声“正礼”,令出法随,姑娘们齐向李爻行礼。   遥遥相望,李爻端正身姿还一军礼,对蓉辉竖起大指——谁说女子不如男,好样的。   将要出城时,工部侍郎陆缓紧赶慢赶撵来,身后几辆披盖毡布的辎重马车跟着。   他到王爷驾前行礼,“呼哧呼哧”喘匀了气——可算赶上了。   “这是新火器,正愁无处尝试,昨儿听景平兄说王爷要北行,连夜筹备了些,随军工匠会使用,王爷若得空尝试,凯旋时给下官反馈。”   大庭广众不便多问多看。李爻向陆缓抱拳道:“无恙兄的东西向来能救急,多谢了。”   言罢,他眼波终是落在景平身上。   对方站在城头,沉静柔和。目光一直粘着李爻。   二人千言万语说不完的话,化作心照不宣的一眼珍重。   懂得都懂,其实也就没有那么多话好说了。   两万骑军一路向北,路越走越冷。   急行两日,大军遇上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鹅毛飞飘一夜,早上依旧没有停,被西北风一刮,雪片连带雪烟劈头盖脸。人人盔甲上冻住一层冰,用手一戳,薄薄的一片就往下滑落。   官道旁的积雪松散。道路中间大军过,将纯白踩成了泥浆。偶尔遇到南行的路人,满身风霜、拖家带口,衣服上补丁连着补丁。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大雪的天气那孩子头面被娘亲护住,却光着一双小脚。李爻见之不忍,着亲兵小庞拿了棉袄钱粮送过去。   去不多时小庞回转,面色不对。   其实李爻乍看已经察觉那孩子不对劲,严寒之下小脚该冻得泛红了才是……   眼下见小庞这副神色,他心痛地叹了口气——那孩子八成早没了,是为娘的不愿接受残忍的现实,才一直将他揣在怀里抱着。   雪天行路慢,第七日晌午,骑军队望见幽州口的城墉轮廓。   一早派去的斥候回来,见到李爻支支吾吾的。   “看见什么说什么。”李爻定声道。   “统帅……前面,是座空城。”   这话确实惊了所有人。   卫满叫唤:“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是座空城?”   斥候缓出气息:“回将军,就是字面的意思。官军不知所踪,城关无人防守。卑职长驱直入进城,十户九空,仅剩下些老弱孤户,苦捱着日子。卑职寻到两户人家详问,但那老人口音太重,卑职只听得说是‘走了,都走了’,不敢耽误,速来回禀。”   “庄别留人呢?常老又去哪儿了?师父被妖精抓走了?还是武侯大老爷诈尸唱空城计呢?那他也该去燕北关跟鞑子们唱,在幽州口胡闹个什么?莫不是被策反了?”卫满絮絮叨叨。   有个嘴更碎的,李爻只得收起打趣,深深看卫满一眼,把他看成了蔫儿屁。   但事情确实不对,即便庄别留另有心思,常健也不该如此。   中间还有别的事情。   大军入城。   一别二十余载,李爻重返故城。   城关上的每块砖石都似是熟悉的,房屋、街道也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没有儿时看到得高大、故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整座城像被风雪封印在不知什么时候。   李爻呼出一口白雾,吹远惆怅,着人将被留下的孤老集中照顾,查问情况。再派出有经验的斥候,穿城北上到前面去探。   常健做事向来沉稳靠谱,他没在这里,多半是去了更北面。能让他擅自北上的原因只有一个——燕北关出事了。   正在四面摸黑,军帐外有马蹄声响,来人直奔帅帐。   “统帅,常将军的令官来了。”   李爻在军中名声格外好,令官对他敬畏至极,如今终于得见活的王爷,心下激动。   可帐门口太滑了,他脚下拌蒜,直接要来个五体投地,被李爻一把掫稳:“没过年呢,兄弟不必客气。”   令官有听闻,王爷位高权重,私下没溜儿,今儿见识了。   一句胡扯,扯散了他的紧张。他红着脸打了个“哈哈”站稳道:“不知王爷在此,卑职失礼。常将军怀疑蒙兀内政分裂、请援是兵行有诈,让卑职急来向庄大人请调援军,但王爷怎会在此……庄大人和留驻官军呢?”他从怀中摸出信令,“这是常将军的请调函。”   一翻一瞪眼。   对脸懵噔。   言外之意是常健也不知庄别留去了哪里。   李爻沉静分毫,将信令接来看过,定声问道:“常将军在此维/稳,为何会去燕北关?”   令官眨了眨眼:“是……收到了掌武调令。圣上称有探子查到蒙兀或有异动。”   赵晟不是玩儿去了吗?   李爻想事时习惯摩挲左腕,从前是摸那黑镯子,眼下碰到的是景平给他的中药腕带。药物被他拿捏,沁出一股润肺的淡香。   他突然目光一凛:“卫将军,着人传急令回都城,让花信风戒备——庄大人或许带着整城流民去都城讨说法了!”   为那被坑杀的上万降民。   只有立场同意,庄别留才能压下群情激奋。   卫满大大咧咧且碎嘴子,但不傻。   他几乎同时反应过来了,庄别留若带人南下且没与他们遇上,是因为他没走官道,这是刻意避开哨位。   糊涂啊,混账!   眼下城内老弱粗算不过千人,李爻迅速安排:留下三百骑军、应急的粮草,同时向临城发信借粮应急,率其余部众拔营北上。   回望邺阳,内乱尚有花信风顶着,他不能让事情演变成内忧外患、里应外合。   燕北关是南晋最北的关防,古长城绵延万里,自前朝起就时不时修补,比起鄯庸关算固若金汤了。是以自蒙兀的大汗继位,双方拉扯十数年,对方没讨到便宜。   蒙兀多是骑军,他们在山巅搞突袭、游移到数十里外声东击西,各种招数都用过。   最后发现,最实际的还是剑指登平。   登平城外有高山,但山口没彻底合围封闭,开出个小小的“凹”口,这凹口被登平城宛如崇阿的高墙死死封住。   也就在李爻下令继续北上的这天夜里,第一个蒙兀士兵像鬼魂化形,突然出现在登平内城寻常百姓家的院子里。   户主人家听到院里有异响,推开屋门就被亮闪晃了眼睛。   来不及惊呼,被一刀劈倒。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蒙兀士兵狰狞的脸、甩在对方身上的热血,还有院子里不知何时被挖开的地道中虫子一样泛涌而出的鞑子。   顷刻间,一家五口悉数杀。   蒙兀军不着急反攻,悄悄把院子作为据点,集结满了。   一个多时辰之后,信箭直冲寒夜,爆开一朵惨烈的星花。   呼应似的,城外自己打自己的蒙兀大军冲锋号即刻吹响,兵合一处,调转炮口,“轰隆”一声炸向登平。   突袭开始了。   燕北关防御号角急响。   “报——”令官直冲中军帐,“将军,敌袭!敌军合拢、迅速奔袭,很快会兵临城下,粗看有七万!”   “城内怎么了?”常健问。   令官是从城上来的,答道:“靠南的民宅中刚刚放出一道信箭,详情不明,卑职去查。”   常健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初来登平已经看出蒙兀有蹊跷,但着斥候探查又没察出不妥。   今日城南突然乱了……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答案——地道!   果然……大半年来的讲和、借兵、观望都是虚招。   对方狗咬狗一嘴毛的真正目的是给挖地道的队伍打掩护!   且寻常的攻城地道多是挖到城墙根,出其不意便罢。   蒙兀军队居然一路挖到了城内。   厚重的积雪成了隔绝异响天然的掩护,实在是——天要亡大晋么?!   老将军脑海中瞬息千万个念头。   也又在瞬息将所有衰催甩飞。   “传令,右前锋营城下集结,敌人入城了!随我去巷战!并传令城上守将,防御城外兼顾背后敌袭!再急追一道军报,直接发至康南王府,这事不能通过兵部了,需得直接报给王爷知道!”   令官听过连串吩咐,浑身凛起生死攸关的豪气:“得令!”   成败、生死、关内百万疆土,一时间系附在城内不足两万的官军身上。   常健心底莫名生出个念头——康南王若面临此境会如何去做?   紧跟着,他嘲笑自己是年纪大了,竟这般担不得事了么!   王爷也是人,除了见招拆招、死守到底,还能有什么他法?   不足两刻钟,常健率军城中肃列。   敌军的地道点位城南两处、城东两处。   城南集结兵力最快,如阴兵复活迅速从地下翻爬出来,颇有算计地保护着他们的“泉眼”。事发至今只半个时辰,已经集结过千人了。   地道口所选位置精妙,皆是深巷大院内,易守易囤难攻。   常健老谋深算。深知若只有一处洞口踩点精准,或许是对方的狗屎运;眼下四处皆如此,要么是蒙兀早有探子入城,摸清了地形,要么就是——有人卖国,将登平内城的图纸送了出去!   但此是后话。   当务之急,需得将四个地道口彻底封死。   火炮进不去。   怎么办?   这一刻他想起远在数百里外的儿子常怀,又要结同心索么?   “将军!”清凛的声音冲破牵念,“末将右前锋营统领裴安,愿立军令状,捣毁地道出口,保城内百姓平安!”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将军,端站在常健面前,明知要赴危难之局,一双眼睛依旧坚定明亮。   常健顿挫片刻,道:“点弓/弩手外围占据高地掩护,带轻身功夫好的兄弟们去,不在拼杀,只要炸毁洞口就行!”   裴安凛声应答:“得令!末将定不辱命!”   老将军确是年纪大了。   他令出如山,但看裴安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下难忍悲意——活着回来。   否则,世上怕又多一位伤心老父。   可国家养兵千日,为得便是关键时刻迎难而上。   若血肉之躯能令万家灯火温暖长明、令寻常老人膝下有孝子、黄口小儿父母得双全,我辈亦为有子如此无怨无悔!   这风雨飘摇的世道,终归是有人任蹉跎,有人强撑伞。 第162章 对错   能做前锋营统领的必是万里挑一。   裴安年纪轻轻, 仗着与军中兄弟的默契配合、高位狙击点的掩护,在院墙上如履平地,奔袭至地道出口所在的院落附近。   鞑子们知道, 若眼下守不住地道口, 他们将被关门打狗。鞑子将官高喝一声外族话, 手下士兵即刻分裂排布新阵。   燕北关外穿出山坳便是一马平川。   蒙兀高手飞檐走壁的轻功技法不成, 并不代表他们下盘功夫弱。   呼哨连连,鞑子兵即刻默契搭出人梯,让同伴借力跳上丈高的房檐。   几乎同时, 鞑子将官的雷火弹甩向一个暴露的狙射位, “轰隆”一声响,残破的瓦片滚落,弓弩手摔在地上,死活不知。   围墙、房脊上的前锋营将士被惊得迟疑。   数条套马索从低矮处飞来, 反应稍慢的将士被套中脖颈,拽下房去, 眨眼间被乱刀分尸。   裴安一跃而起,上了房顶。   他居高看清街巷地形,心知单枪匹马成功冲到地道口概率太低。   遂打一声呼哨, 前锋营得令即刻退回——第一次巧攻失败了。   但没关系, 失败是成功他妈, 再失败一次无非去做姥姥。   “备雷火弹、推青铜轴盾!咱们强攻进去!”裴安凛声道。   他身边的小副官即刻高声传令, 跟着抢过青铜盾推到裴安面前挡住主将, 不肯让开:“统领, 您总说我做先锋不够利索, 今天遂了我的愿吧!”   这回的确格外利索。   不待裴安下冲锋令,他兀自高喝一声“弟兄们, 刀剑无眼有盾挡着!冲了——”   话音未落,他已径直向敌军坚守的窄巷内冲去。   裴安大惊,高骂道:“小旗!你/妈了个巴子的,灭了鞑子来领军棍!”   谁让你冲了!   小旗抖机灵回道:“得令,求统领徇私少打几棍子!”   裴安冷哼一声,拽开炸雷引信,往巷子里甩去。   火信在素裹的边城上空划出暖亮,甩着长白的尾烟,越过青铜重盾,落进敌军阵。   随着“轰——”的一声,堵在巷口一夫当关的蒙兀士兵们倒伏。   小旗赶快推重盾向前,将战线压进巷子。   随在他身后的裴安等人负责补刀、再投雷火弹。   敌军被晋人一颗炸雷崩醒了神,意识到这样很快会被闷堵。   鞑子将领又大喊了什么。   更多蒙兀兵士从地道钻出来,如下雨前蚂蚁倾巢而出,院子里要挤不下了。他们四散分开,搭人梯越过院墙,向四面八方奔散。   “他们头儿让他们散开,再集结去配合攻城!”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不管旁的!”裴安高喝,“必须先炸了地道口!”   话音落,他又扔远一颗雷火弹。   几乎同时,青铜盾“铛——”地被敲了,紧跟着崩天裂地一声爆响。鬼面雕纹上生起白烟,像猛鬼吐了一口烟。   炸响被窄巷拢出散不去的余震,耳朵都要嗡聋了。   蒙兀开始与前锋营对轰。   一方不计代价地摧毁。   一方不计代价地固守。   青铜盾需要靠轴轮助力,足见自重可圈可点。   副官小旗回头喝道:“他们火力不行,大伙儿跟上!”   刚喊完这句,脚踝处陡然剧痛。   没死透的蒙兀士兵给了他跟腱一刀!   他破口大骂,一脚将那半死不活的残兵蹬开,对方被跟上的战友一刀封喉。   小旗往前冲。   他头顶一道黑影划过——是鞑子将炸雷高抛,跃过了盾峰!   距离太近,巷子窄小,即便神射手能将炸雷射爆,破片依旧会造成大范围伤害。   百步穿杨竟无用武之地。   所有人大骇。   若以对赌似的速度消耗,冲到地道口,整个前锋营都要喂进去了。   地道口有四个。   守城官军的前锋营有四个吗?   星火之间,什么人掠过裴安身边。   一跃而起一丈多,将炸雷扑抱在怀里。   抱得太紧,像醉鬼扑住了酒坛子,死也不肯放手。那模样在常时看来很可笑,现今却只余悲壮。   “百八十年之后再见……”   “轰——”   炸响无情,不让壮士将话说完。   四分五裂的残肢断臂变成了最温柔的炮弹,向自家兄弟发射而去——以我残躯祝你们长命百岁!   裴安只觉脸上一捧温热泼来,带着血腥味,他眼眶猛然酸了,不要命的血性顷刻上头。   “冲——!压上去!”   前锋营的雷火弹像雹子一样砸过去,换来同样不要命的困兽犹斗。   危难时刻,总是有冒着傻气的小子鼓奋起孤勇,保兄弟们平安无事,撑住大晋的四方脊柱。   鞑子们搞不明白青铜盾后发生了什么,他们明明投了炸雷,也明明听见了爆响,却丝毫不见对方推进速度减缓。   拼死对抗时,士气决定了大半成败。   蒙兀将官即刻变换战略,退而求其次——不能让好不容易钻进城的士兵在巷战中被消耗殆尽。   他们以被俘虏的百姓为质,向更南边退去。   小旗顶着青铜重盾进击到地道口时,已经伤得腿脚难分。蒙兀残兵你一刀我一枪地削他下盘。   他疼麻了,几乎是挤在重盾上、用精神强迫身体推动轮轴,半刻不停。他回头望过拖延在地上的血痕,那是用自己的血肉铺出的凯旋红毯。他对平日插科打诨的兄弟们露出个胜券在握、劫后余生的笑。   地道口没有鞑子敢往外钻了。   洞被晋军将士们填进雷火弹,炸得塌死。   不能一劳永逸,起码可以保证暂时不会有耗子冒出来。   这方法激进、壮烈却可行,裴安凛声道:“伤员退下!囫囵弟兄随我将剩下三处耗子洞炸了去!抓出皮焦肉嫩的老鼠下酒祭军旗!”   “得令——”   异口同声、无人退却。   登平城打得火热。   都城邺阳还用南晋苟延残喘的气数,撑着虚假的风平浪静。   郑铮出事之后,皇上已经很久不见赵屹了,他骨子里还持着不乐意对小孩子发脾气的一点坚持,深知自己脑袋时好时坏,真相未明干脆避而不见。   赵屹小小年纪心思深沉,嘴上不说,心里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可他不敢去问,生怕问回更骇人的结果。   他只得每日机械性地好好念书、认真学医。把章遮曾向他许下的投名状当成心事封存。   但他只有七岁多,心事藏久了,身体就显了相,很难瞒过贺神医。   这日快下课时,景平道:“二殿下学医有日子了,药方也背得顺,想不想开个方试试。”   赵屹迟疑:“我……可以么?”   景平脸上难得挂起丝柔和:“万事开了头就不再难了,殿下可以给自己开道平安方,下官给殿下把关。”   赵屹得到鼓励满心欢喜,根本没想过小老师的满心弯弯绕,起笔写方子递上去。   “唔……”景平垂眼看,装模似样地给小孩诊脉。   赵屹紧张之余,闻见老师袖子里有股时有时无的好闻,与王父身上常年不散的气味相似,但与那太过温柔的梧桐香气相比,老师袖中的味道混杂了中药草的深沉。他细看,发现景平大袖遮挡下,食指勾了串指捻小珠,指间的玩物,挺精巧。   景平见他端详,大方笑着拿给他看:“下官试方子做的药香珠,这方还不大成,也不适合殿下。往后若是做了别的方,给殿下拿去玩。”   赵屹点头,觉得老师做出来的定是好东西。但他又有不懂:“老师,梧桐入药多是医治金创外伤,这珠子该走内经,用梧桐来做什么?”   景平略一愣,高深地弯起嘴角,没答反而道:“芍药、川穹、香附疏肝解郁,地黄、天冬、酸枣仁补心安神,殿下方子规规矩矩,循古方小做改动,算很得宜了。”   小孩儿被夸刚要开心,听景平又道:“只是心结药石难医,殿下年纪还小,不该裹在大人的算计里。”   他自问不大懂如何哄小孩,只得摸索着李爻当年打动他的路数依样画葫芦——要把对方当小孩,又不能太把对方当小孩。   这是个度,不好拿捏。捏多了,少了理解;捏得少了,安全感又不足够。   但景平知道赵屹的心结,切入点算很精准了。   果然,赵屹低下头无意捻着衣带,他想说,不知该如何说,突然问:“老师,你说人想往上走有错吗?”   在景平看来,这无异于问:我想要太子位有错吗?   “想法本身都没有错,事情也没对错。所谓对错不过是立场和利益的博弈。好比老虎要吃肉、蚊子要吸血。假如……唔……你是只蚊子,传承上万年吸血喝露水才能活下去,这于你而言没有错。且你生来就是蚊子,这也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你做了多年蚊子,突然一天有人告诉你,你不是蚊子。”   赵屹聪明极了,登时明白老师所指。他被外公当“蚊子”潜移默化多年,一朝想吸血,大伙儿却说:你不是蚊子,吸血不对。   他咬着嘴唇,忍不住去拉景平的手:“先安殿的章遮曾经私下找到我,说要给我投名状,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那之后王父和郑大人遇袭,我怀疑……这事跟他有关,后来他再没找过我,这里的很多事情我还想不明白……我……我觉得事情没结束……我又不敢去问……”   话没说完,他头顶被景平轻轻罩住了,揉小狗似的轻抚几下。   景平的手于七岁小孩子而言宽大、温暖又可靠。让赵屹心底生出种皇后娘娘给不了、皇上无心去给的安全感。   “很快就结束了,”景平轻声道,“放心吧。”   扶摇身为太常寺卿和皇上一起跑了,这不代表太常寺不用干活。太子监国有诸多拜仪,眼下起码要去先安殿拜祖宗牌位的。   太常寺少卿在小朝上将事情提出来了。   群臣们面色迥异。   景平不动声色地翻白眼:赵晟连爹都打了,他那混账老子不保佑他赶紧亡国,已经算宽宏了。   左相苏禾出列道:“经上次一事……先帝恐怕魂魄难安,陛下又或许不日将会回来,咱们礼仪从简,少些官员去打扰吧。”   太常寺少卿独自主持典礼本就恐有纰漏,眼下丞相把台阶递到脚底下,他赶快顺坡下来。   祭礼定在三日后的日出时分。   冬日天亮得晚。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冲破枯枝缝隙,斜打进先安殿的院子。   有了苏禾的“从简”,仪式只留存必要流程。陪同太子参加典礼是都是一品大员,连景平也没资格前来。   太常寺少卿托上名册:“请殿下选一罪人赦免,以彰宽仁之心。”   这是祭仪的最后一项了,赦免罪人,积攒阴德。   而能被筛选在册的,多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赵岐目光掠过十来个名字,停在“章遮”二字上——   前大理寺卿因为攀诬景平被皇上净身。父皇平日里行事一言难尽,独这件事情做得出气。   “这人怎么会在名册上?”赵岐问道,“他攀诬当朝大员,还不够奸猾罪恶么?”   章遮的名字是后加上去的。   太常寺少卿正待详述缘由,突然有人哭喊道:“殿下!老奴知错,求殿下宽赦了吧……”   声音落,章遮穿着太监袍,脚步踉跄地跪伏在赵岐脚边,二话不说先磕三个头:“且老奴有好事上奏。”   章遮原来算不得轩然霞举,起码是个端儒为官的中年人。如今他身上的阳气像被先安殿吸光了,双目暗淡,皮肤无光,灰败的脸上长着稀稀落落几根鲶鱼须子,还不如连根拔光。   他咎由自取,赵岐却难免心生感慨。   “何事?”   “奴才知错后整日侍奉先帝尊位,心诚至极,许是感动先帝,让西院生出异象了。”   西院是活埋廖必之所。   赵岐脸色更不好看了。   “廖必……啊不,是奴才义父的坟头上生出花朵。大片大片的紫蓝色,想来是先帝念主仆一场赦免他了!请殿下移步看一看,也请赦免奴才吧!”   赵岐被他说得犹豫片刻,还是随之去了。   自从廖必被活埋,赵岐就没进过先安殿。   西院枯树下的坟包子格外阴森。坟上确实开满大片蓝紫色花朵,像被坟下人的骨血滋养生出的妖怪。   赵岐忍不住想起阿公佝偻的模样,实难想象,他被活埋时是副怎样的场景。   “这是什么花?”赵岐问道。   太常寺少卿愣了愣,喃喃自语道:“横死之人,怎会有坟头生花的吉象?更何况现在这么冷……”他摘下花朵,细闻有股幽香:“血肉尸水也能养出这么娇艳的花么?”   哪里娇艳了?   赵岐之前眼神不好过,但还不至于约等于瞎。   他定睛去看,突然见树影斑驳中,坟土下有东西怂恿而动:“这……这土怎么在动?”   众人一股脑围拢过来——坟头土安安静静,紫花盛开。   哪儿动了?   连风都蔫儿了。   赵岐犹疑,问章遮道:“章……额……”他现在叫对方“大人”、“公公”都不合适,“异象蹊跷,孤会着人验看。”   章遮眼角抽缩,跟着幻化为一抹假笑:“不若殿下再仔细看看。”   赵岐有点烦,甩袖子便走。   几乎同时,那土包子突然“呼啦”一下被掫翻了。大片坟头土扬开,整片花像被掀开的头皮。   那是一整片土坯皮,临时铺上的。   坟里藏了活人!   明晃晃的尖刀直向赵岐心口刺去。   赵岐急退,但他身后的一群老头子,反而成了阻碍。   眼看刀尖贴到赵岐衣襟,“呼”地一声,一柄侍卫腰刀扑过来,直直扎中那诈尸的鬼。   鬼惨嚎着吃痛丢刀,不及反应,又被几点冷寒钉住。   老头儿们这才回神,反应过来太子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丧命。   陡然去看是何方神仙显灵救命——   贺景平冰壶玉衡三丈开外,冷喝道:“拿下!”   令既出,不知从哪里冒出早在待命的小队禁军,将刺客和章遮通通拿下。   而事情向来是愈乱越乱,这边葫芦刚按下,那边又起了瓢。   城门令官一溜烟跑进先安殿,直冲太子赵岐脚边:“殿下!烽火台传讯,城外不足百里突现大军,人数约有十余万!”   什么?   赵岐想看景平,刹那间意识到当着诸多一品大员的面呢。他强忍住下意识,他问:“何方队伍?什么叫突然出现?”   令官也不知道。   太子殿下责令再探,斥候未回,李爻的急报来了——防备幽州刺史庄别留聚集流民围逼都城! 第163章 大棋   内侍庭紧急接手章遮看押审问。他受刑两日, 将对赵氏的憎恨吐了个痛快,口口声声要趁皇上出行,断了国本根基。   而与幽州百姓大举围逼都城相比, 赵岐被刺杀未遂的事情也并不至于让邺阳塌下半边天。   两件乱事一勺烩, 以八百里加急向赵晟追报而去, 皇上溜溜达达并未走太远, 回信迅速、意思明确:这点小事不用朕回去,让晏初平叛。   赵岐已经无语了。他越发搞不懂父亲想做什么,一面希望天下太平做明君, 一面又笃信风水做甩手掌柜。   而且王父早就领旨去幽州了, 他怎么连这事都忘了?   ……   忘了……?   赵岐脑袋里冒出个诡谲猜测,把自己吓出一身白毛汗。   会不会上一道旨意根本就不是父皇下的?!   有人假传圣旨军令!   他急召景平入宫,将事情说了。   景平安静听完,与赵岐面面相觑片刻:“殿下想要下官说什么?”   他平静得像个旁观者, 在台下搬凳子、坐看皇室自取消亡。   赵岐噎了下:是了,贺大人向来谨慎。他与王父私交再好, 置喙此事也是僭越了。   不过事由十万火急,或许明日百姓就要“兵”临城下。   赵岐捏着眉心沉吟片刻,下定决心道:“贺大人着人拿孤曾给你的玉牒, 去临镇檀华当找大朝奉, 他有东西给你。咱们以备不时之需。”   “下官知道了。”景平躬身道。   “百姓围城贺大人有何见解, 孤把王父召回来如何?”   赵岐直言相问。   景平眼波流转, 心道:信安之后, 他确实不太一样了。   “蒙兀乱边, 百姓围城, 若里外乱局都牵系在王爷一人身上,金刚罗汉也要累坏的, ”景平端定平和,与李爻的临阵不乱异曲同工,“待庄大人到城外,下官去与他谈一谈。”   他顿挫片刻,沉声问:“下官将临镇的东西拿来之后,殿下希望下官把事情做到哪一步?”   赵岐心惊:他怎么好像知道我要他拿的是何物。   他突然笑了:“从前只道贺大人与王父情谊深厚,一心护着他,不愿他往危险的地方去;而今你却宁可他留在北关,也不要他回来,不正是断出都城乱象将出,或许比阵前更加险恶么?”   似答非答,似是哑谜。   景平依旧看着赵岐。   “也罢,”太子殿下站起来了,“诚如贺大人所言,内忧外患不该压在王父一人肩上,希望待他凯旋时,孤与大人能以都城春来好风光为他接风洗尘。”   这是景平需要的答案。   景平心照不宣对赵岐深施一礼,转身出去了。   他出宫回府,让松钗去取东西。   果然与景平所料一致——那是辰王之乱时,皇上为保万全留,准许赵岐必要时登位的密诏。   众人自信安还朝后,赵岐没将密诏上呈封存,而是称那玩意在乱局中遗失了。   而今看,自赵晟萌生舍下大儿子去昭揭辰王野心时,那个傻乎乎、过于善良的皇嫡长子就在慢慢死去了。   但大事当前,景平一定要确认赵岐有决心和野心,才好动作。   第二日晌午,幽州口官军和近十万百姓在庄别留的带领下,驻足邺阳北门外。   庄别留有少文采,以血为墨,请陛下给被坑杀的降民一个说法,他们是这十万百姓的儿子、兄弟、丈夫、父亲……如今亡魂的亲人们来都城要一个交代。   景平得知消息,即刻与花信风一起出城。   小队人马刚出城楼小门,便听城上一阵乱声。   花信风是阵前老手,不用看就知道城头上了重兵,暗道不好。   果然,回头见鬼。   内侍庭禁卫总管铎戌面白如死、探头探脑往下看,跟着着人喊话:“花都统、贺大人,二位速速回城,陛下有新旨意到!”   但凡没彻底傻,就能断出所谓“新旨意”不欲讲和。   否则何必让自己人回撤。   更要命的是,城上的旨意是真是假都需明断而后论。   铎戌见二人迟疑不动,派人顺滑索快速下城。   内侍庭太监近前卑躬低声道:“二位大人快回吧,陛下的新旨意是给花将军的——劝退不回者,以暴/民兵谏论,格杀不容。”   景平在鄯庸关与铎戌打过交道,知道这老太监是个囊膪,也仅限于囊膪。   “近来圣上旨意发得蹊跷,或是有乱贼挑唆,劳烦公公转告铎公公若不想尘埃落定时莫名背锅,就请通融半天。”景平道。   小太监只得回城传话。   铎戌抖楞着手,打开旨意一个字一个字看,见到“即刻”二字,还是不敢抗旨。   可又暂时不能扯开嗓门喊。   寒风凛凛中,他急出一脑门子虚汗。   景平看他那虚不胜补的模样,心道:我要是你,干脆原地装死,正好把这破事妥开。   可那老太监,生怕事后被责年纪大了不顶用,连装死都做不出。   景平不乐意看他那风吹芦苇、左右摇摆的衰样了,干脆不理他,要策马去找庄别留。   庄别留定马十几丈外,看出城上、城下眉来眼去,朗声喊:“城上何意?陛下同不同意?”   他不问还好。   一问倒给铎戌点了火——没你们来裹乱,咱家能受这夹板儿气?   他进了水的脑袋一热,直接沸腾了,站在城上着人喊话:“陛下让大人回去,否则以暴/民兵谏论,格杀不容。”   景平脑仁嗡嗡的,暗骂铎戌当年该在搁古大营里吓死才好。   这不纯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庄别留已气得七窍生烟,冲城上喊:“陛下让庄某安抚百姓,可庄某身为地方官员不能向百姓拔剑,只得来天子脚下为他们求一说法,陛下就是这样对待子民吗!”   话音落,他身后发出一声爆喝,带着怒意,震得邺阳的九丈城门震了三震。   话已经挑开了,景平向城上道:“铎公公,此间有误会,给我半日时间……”   铎戌扒城头一声长叹打断景平:“这不行啊贺大人,你们快点上来,”说着,他一摆手,“花都统刚刚上任开印,难不成要所有禁军兄弟陪你一起抗旨掉脑袋?”   随即,内侍庭数十名弓弩手搭弓拉箭,瞄准景平、花信风,意图明确——快点进城,否则与反叛同论。   花信风怒意暴涨,冷冷甩给铎戌一眼。   目光如利剑,直戳铎戌喉咙,把他看得咽着吐沫星子、下意识想躲开对方目光所及处。   “半日够吗?”花信风低声问景平。   景平知道师父想做什么,点了点头。   而不待花信风有动作,城上又起骚乱。   蓉辉郡主一身戎装登上城楼,二话不说腰刀出鞘,冷寒架在铎戌脖子上。   “收箭。”她冷冷道。   她是郡主,内侍庭、禁军皆认识。   一名离得近的弓手道:“郡主……怎可违抗掌武……”   话没说完,蓉辉手一甩。   弓手腕子剧痛——尺长的匕首钉穿了他的手。   “收箭!别让我说第三次。往后若圣上怪罪,蓉辉一人承担。”   没人敢跟郡主动手,更没人乐意再做挨揍的出头鸟。   “贺大人去吧!”蓉辉朗声对景平说完,又扬高了几分声音对庄别留喊,“贺大人心向百姓,你们伤他分毫,便什么都免谈!”   景平向城上抱拳,策马与花信风一道往流民阵营去了。   讨说法的“大军”人数众多,却寒酸无比。   即便是庄别留的“中军帐”,依旧缝缝补补,没得炭火盆,只为了有口热水,架出一小堆篝火,烧了几根破木头。那破帐子四下透风,倒也不怕拢烟。   庄别留与景平未有交道,只知对方是信国公世子,其余都是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来、不知真假的事情。   景平进帐子笑道:“庄大人,景平早闻大名,有礼了。”   说罢施礼。   花信风在一旁,看他好像看见西边升太阳,心道:这小子会川剧变脸么,常时露个笑脸那么难,现在笑得跟花儿似的。   再转念,想来他四处“卖/军/火”,自有几分生意人的奸猾。   庄别留也一愣,示意二人坐破板凳子,还礼道:“庄某与大人素未谋面、更没交集,贺大人不用攀亲近,有话直说吧。”   景平端起开裂、崩口的粗瓷碗,不吝地喝口热乎水,呼出白雾,笑道:“还真不是攀亲近,景平听康南王讲过他与大人的儿时旧事。”   他悠悠然,见庄别留听到“康南王”几字眸色忽闪,继续道:“王爷讲的事情令人感慨、心酸,他说眼见庄大人面不改色地吃活蝎子,心生畏惧,怕那东西好久。”   花信风知道李爻少年时看见蝎子就炸毛,但问了几次,那臭小子不是胡说,就是岔话,他无情腹诽:那厮定是拿这事儿哄得景平更大的好处,惯的见色忘义!   庄别留苦笑:“少不更事闹出的荒唐事,若非是李老将军讲情,只怕我爹能让我跟那喂蝎子腐尸一个被窝睡觉。”   景平话锋紧跟:“所以眼下景平要替太师叔拦一拦庄大哥。”   称呼都变得丝滑。   庄别留听他一圈绕回来,脸色一沉。   景平只当没看见,话匣子打开便竹筒倒豆子:“庄大哥一路未走官道,想来是为绕过路上哨位,出其不意,同样这导致有些事你不知道,”他放缓语速,一字一句道,“我太师叔已经前去了幽州,你们走岔了。”   “阿爻……王爷当真没在都城?”   庄别留本还寄希望于李爻能在御前帮百姓说话。   “确实没在,否则依他的性子,怎会避而不见,”景平语调不经意柔下几分,跟着又转为无奈,“不仅他不在,陛下也不在。”   庄别留:……   “你们为何偏选这般时候来都城,系列因果当真是巧合么?还是庄大哥早被有心人暗中推措怂恿?近日接连有军令下,细想疑点重重,无奈我暂时没有证据。可若当真如我所猜,那人是要是让你和十万幽州百姓,为他狼子野心血奠!”景平揣手端坐在椅子里,停顿片刻,见庄别留面色冷沉,又道,“两日前,有奸人谋刺太子殿下未遂,你紧跟着围逼城下,皇上、康南王皆不在,事情‘巧合’至此,庄大哥以为,往后将如何发展?”   庄别留思路直接,也看出“刺王杀驾事败”之后,幽州变成了一道吸引火力的大旗。常与他暗中联系的苏大人却一直安抚他等待时机。   前些天幽州传言四起,他明接圣旨、暗收苏禾“锦囊”——大人要他借安抚为名,带幽州口百姓到都城要说法。   可对方为何隐瞒圣上离开的事实,这说法找谁要?   事情周折太多,闹到最后他和这十万百姓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前来都城的意图。分明已有被当炮灰的苗头了。   “你说有人挑唆,这人是谁?”庄别留问。   景平谨慎至极,摇头道:“这暂不能说,”他摩挲着衣襟上的香樟扣子,“庄大哥带百姓退开十五里,我会着人送衣裳、粮食,十五日之后,定给出百姓满意的说法。”   庄别留低头没说话。   景平看不清他的目光。   花信风看向景平:眼下动手制住他,是好机会。   景平微摇头,不同意——制住他百姓大概会乱,不能让晏初爷爷豁出名声维护的人们再历血光。   一人都不要。   “可以,”庄别留抬头定声,“我信你,但十万百姓的生死只牵系在你我二人身上,我不能放心。”   他嘴角渗出几分悲凉的笑意:“王爷同你说过吗,他娘亲曾偷偷对他说‘能平安过日子就好,别去做英雄,没有好下场’。”   这话李爻从未提过,景平讷了下,摇摇头。   “可他还是要做英雄,听说你跟在他身边多年,你也要做英雄么?”庄别留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递给景平,“喝了,我即刻退开十五里,事成、百姓得平安给你解药,若不成,你留下英名、给十万百姓陪葬吧。真到那一刻,我们有的是湘妃怒,和邺阳一起上青天!”   显然,那是毒药。   他要拉景平彻底入局,李爻的心思才会更多地偏移给他们。   景平在与庄别留对视的须臾间,知道他没开玩笑,接过药瓶笑道:“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当英雄。”   他正拔开瓶盖……   “且慢。”   一声凛喝传来。   帐帘翻动,与天光和寒风一起进来的是个少年身影——很高挑,只是骨架尚未宽阔,也不健壮,才显得清瘦至极,像被风吹进屋子的纸片。   “太子殿下……”   景平、花信风同时见礼。   “殿下何必以身犯险?”花信风低声道。   赵岐从来玉质金相,笑微微地拿过景平手里的药,自言自语似的道:“这是什么?我大晋的将军居然也使江湖手段?”他不等回答,清嗓子朗声道,“孤是来维护大晋英雄有好下场的。论喝毒药,孤在大晋怕能排到前几。孤信贺大人能将事情查清、也信庄大人不会罔顾百姓性命,所以不担心毒发。”   说罢,他扬手就喝,眼看要一饮而尽。   景平抄手去抢。   庄别留同时凛声道:“殿下喝了不算。”   下一刻,景平捻住了药瓶,使巧劲拿回手里,他明白庄别留的打算——对方相信李爻的不遗余力,却不信赵晟能因儿子多给百姓几分情面。   “殿下的心意下官心领,”景平终是将药喝下,呲了呲牙,“啧,有蜜饯吗?庄大哥,这药也太苦了……”   众人:……你知道这是毒吗?   太有康南王的风骨了。没心没肺能传染?   “开个玩笑,”景平把众人稳住,“哈哈”一笑,问赵岐道,“殿下怎么来了?”   他当然不信赵岐是为了来跟他抢毒药喝。   赵岐前一刻想叫传御医,后一刻念着景平医术可圈可点,皱眉端详他,见他面色没变化,向小侍点手。   对方呈上个锦盒,里面是封黑绒锦皮奏书,看规格是密奏。   火漆印早启开了。   “大人想为被坑杀的降民寻说法,孤现在给大人答案。大人知不知道,陛下遇刺不久,就有人密奏你勾结山匪,意图谋逆?是康南王察觉内有蹊跷,让孤去暗查的。无奈孤身体不佳,拖到现在才查清。”   庄别留当然不知道,眼角狠狠一抽。   他将奏书打开,见内容果然是参他玩忽徇私,时常接济山匪,意在拉帮结派,明为命官,或许暗中意图谋反。   而那奏书署名是“苏禾”。   他被这名字狠狠砸在心口,差点一口气噎过去。   一直以来,苏禾暗中怂恿他为边关苦难百姓发声,只要事情闹得够大,圣上为了平息舆言,总会给恩典。   可……事实呢?   对方说一套、做一套。   他和幽州百姓在对方看来不过是件工具?   暂且不论对方的真实目的,那一万前来投诚的弟兄们,白白祭了。   刚刚景平的猜测转眼一锤定音。   事至此时,苏禾的暗中筹谋彻底被叫破。   景平则在吃惊另一件事——再怎么说,苏禾也是赵岐的外公。   依着赵岐从前待旁人的绵软性子,此等大义灭亲之举,是咬碎牙齿也狠不下心去做的。   郑铮曾说二殿下不是皇上亲生,父亲是谁未可知,母亲则是苏家远亲。   可观苏禾这般殚智竭力,二殿下当真是个生父不知是谁的野孩子么?若真如此,他为何不扶持亲外孙,却要扶持一个旁系宗亲的儿子?   皇后娘娘那句“二殿下与景平沾亲”,在此时细思颇有深意,好一个“沾亲”……   只怕赵屹该是姓苏?   霎时间,景平想通了很多事。他一直觉得有另一股力量搅乱朝局,他以为是牵机处、是豫妃、是皇上不作为树敌颇多的反噬。   原来不是。   是苏禾目的明确地搅闹朝纲。   章遮、扶摇、庄别留……甚至晏初,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好一盘偷龙转凤的窃国大棋!   “殿下,”景平躬身,将话题扯回当下,“左相苏禾监主自盗,怂恿百姓围困都城,祸乱朝纲,庄大人便是人证,请殿下即刻下令羁押丞相待查,说不定丞相府能搜出一枚冒牌的掌武令。”   赵岐神色俊肃道:“事关重大,交由花都统与三法司即刻去办,”他手中的暖炉冷了,随手给身边侍人,又揣手转向景平,“如今局面崩危,北关变故日日不同,王父独自带人支撑或有个马高镫短。掌武令还在父皇手中,孤只有八个半枚的梼杌符,孤想悉数交予王父,让他自行斟酌使用,以保万全。”   侍人有眼力价儿地托出描金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是梼杌符。   景平私心巴不得应承差事,亲自带着东西飞去李爻身边。   可他不能。   他不能时时刻刻黏在太师叔身边,让南晋疆域的四梁八柱压在晏初一人的骨气上。   景平暗中筹谋、苦候时机,要让李爻彻底的安生,而今机会近在咫尺。他定声道:“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得殿下定夺,才能确保梼杌符送至王爷手中令出法随。”   赵岐略有莫名:“何事?”   “暂废掌武令。”景平一字一顿言罢,撩袍跪下,“近来诸多信令蹊跷,若苏相当真仿制掌武令,未知他还发出过什么,只有暂时将其废去,才可保方隅皆无忧。”   赵岐一愣,他没提“查清再论”这话,自他让景平取密诏时起,二人就已经暗结同盟。景平借题发挥,直接又含蓄,无异于大声密谋——掌武令的兴废岂是代政太子可以做到的?   何意?   废令之前,要先行废帝!   都城暗潮眼看翻成滔天巨浪,北关炮火也未停歇。   李爻一路快马加鞭,本想尽快赶到登平,但绕城的暖水河结冰,又结不结实。调船渡河太慢,他只得带人绕路。   将到登平时,探子来报,燕北关连番遭受攻击,蒙兀搭台唱戏,示形迷敌,挖通地道打了官军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常老将军已经炸塌了地道。   眼下大批蒙兀士兵散在城内,抢占民宅、以百姓为质,天天跟常健打巷战。   守关军被鞑子里外夹击焦头烂额,正勉强维持支撑。   李爻细盘手中两万人,力敌太过凶险,但若伺机而动,尚有一战之力。   他与常健暗通计划,带龙翔军绕至燕北关西城门外安营扎寨,把帅旗、军旗全收了,营中官军着便装,帐务刻意散乱,教人打眼看不知他们是官还是匪。   三日之后,狂风发脾气,把乌云扔得到处都是,白日暗得像黑天一样。   李爻知道时机来了。   傍晚时分,他喝水似的灌下一碗药,亲兵来报,都城有令使前来。   待人进帐,发现来人是杨徐。   “杨大哥怎么来了?”王爷也有掐指一算,没算准的时候。跟着他又惊喜,杨徐一直被他藏着呢,能差动杨徐的,只有景平。且景平叫他露面,想来是前些日子御前的危机解了。   “太子殿下得知边关急变,担心王爷应对调兵不便,着卑职将八个半枚的梼杌符给王爷送来。”   说罢,他将符令、政令、太子手书悉数奉上。   就事论事,这几样东西如及时雨一般,但李爻看出都城定出了变故。   他把东西收好。   杨徐跟他不见外,拿起桌上水壶自便,饮马似的连喝三碗:“多谢王爷。”   看那模样是一抹嘴想即刻告辞。   “杨大哥留步,”李爻往椅背上一靠,轻咳几声,笑眯眯地看他,“给我讲讲吧,都城到底出什么事了?庄别留堵城门撒泼了?”   杨徐离开都城前,景平跟他交代了,事情定瞒不住王爷,但又不能全部据实告知。   杨统领当时就认怂了——要不贺大人另请高明吧,我忽悠不过王爷那张嘴,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景平当然知道他家晏初“严刑逼供”的花活甚多,像杨徐这种耿直憨憨,三句话就能给绕进去……   此刻果不其然。   杨徐暗道:幸亏早有准备。   他面色沉静,慢悠悠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李爻。   是景平写的。   信中将庄别留、苏禾一系列事由因果三言两语说完,后面洋洋洒洒好几页纸,都在夸赞“太师叔机敏”,早让太子殿下暗查密奏,否则想揪出狐狸尾巴,他还得做局演戏,没有这般快刀斩乱麻的痛快。   信纸最后落着一句“离君如折翼,失君如剖心,让我怎么活,万要珍重再珍重。”   落款是个六瓣雪花,映着景平的小名“玉尘”。   李爻哭笑不得,偷眼看杨徐规规矩矩、没有偷瞄,也还是把这臊人的话掩了掩,嫌弃地想:太不要脸了……   他自己则更不要脸,忍不住摩挲落款的雪花。   当着杨徐,他不好过于没羞没臊,将信叠好揣在怀里,背着手在屋里踱几圈,道:“庄别留暂时退后十五里,定是约定期限了,多久?他要什么结果?还有什么附加条件?”   几句对话过,杨徐已对贺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按照对方交代的第一个答案道:“卑职一直隐藏行迹,具体条件实在不知。”   李爻端详对方。   他一双眼睛如被冻在春寒冰水里的花瓣,好看却教人心里凉凉的。   杨徐禁不得王爷这般盯视,头发起立、要把头盔撑起来几寸过风,紧张得咽了咽——我最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蒙骗王爷的差事。   他谨记景平的叮嘱,“咬死了一问三不知,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一定不能告诉他有限期,阵前分心焦愁,易生危险。”   杨徐祭出此法,闷声行礼:“卑职确实不知。”   “统帅,该启程了,否则午夜赶不到城西门。”   杨徐正被李爻看得满头包,卫满进来了。   好时机。   李爻笑道:“罢了,杨大哥有天时地利人和,回都城交令吧,顺便帮我带句话给贺景平,让他安生等我回去,家法伺候。”   杨徐如蒙大赦,赶快退出军帐,一溜烟跑了。   他骑在马上咂么滋味,王爷跟贺大人是同僚、是同门……   这家法……从何论起的?   李爻放走杨徐实在是时间赶,但他心难安,依着他对庄别留的了解,这里面定然还有些别的事。   他抓空细想今年一系列变故,不自觉又去摩挲左手的腕带——   一摸之下手腕是空的。   这些天衣裳厚重,赶赶落落,那小东西居然不知何时丢了。   要命的档口没空去找。   李爻莫名心慌,眼皮一跳:“小庞!”他将人叫进来,从容自若地笑问,“嘴皮子利索了吗?”   小庞确实好更多了,只是突然被统帅叫号,略有紧张:“王、王爷,我好、好多了。”   “有个顶重要的任务给你,大晋的山河太平约是扛了一半在你肩上。”李爻依旧在笑,却没人觉得他开玩笑。   小庞立刻郑重起来,立正得笔直。   李爻摸出怀中私印给他:“给景平送去,顺带捎句话给他,之后不急回来,在他身边做个人证。”   小庞听李爻全部说完,半懂不懂其中深意,却知道事关重大,接令凛声道:“得令!”   紧跟着自己也诧异了——居然没结巴。   李爻拍他肩膀:“恭喜!快去吧。”   他话毕又在咳嗽。   小庞从怀里摸出常帮李爻揣着的银乌面罩:“统、统帅……您在意身体,外、外头风凉,别冲了。还有……”北关风疾,李爻咳嗽确实又严重了,他昨天见统帅在手臂埋着针,想啰嗦总这样不好,可与在阵前发病相比,只得两害相权取其轻。   小庞紧了眉头,把话咽回去,行一军礼,转身走了。   于是这日小亲兵与大军分道扬镳,一个往南回头急奔,一众拔营启程往登平城去。   是夜。   乌云遮天,伸手不见五指。   常健抓住机会,命前锋营裴安点突击刀手,夜袭盘踞城中的蒙兀士兵。   双方刚刚交手,城池西面“轰隆”一声响。   地面颤了颤,房檐上的冰溜子给震到地上,落地摔八瓣。   登平西城门军号长鸣——   敌袭!   这把前锋营和鞑子都震懵了。蒙兀大军在北,西门怎么回事?   晋军令官快马赶来:“裴将军,西门被袭,常将军令你速归!”   裴安虚晃一招,吹军哨撤退,急问道:“来人什么路数?”   令官在呼号的西北风里扯着嗓门喊:“天太黑了看不清,许是乱匪,但火力又不像!”   “妈的!”裴安大骂一句,飞身上马带人往城北去了。 第164章 玉印   只一会儿的功夫, 登平西城门外已经炸红了半边天。   从内城借着炮火光芒看,城上人影窜动,攻防焦灼。   活脱以天为幕上演的皮影戏, 只有天边神仙才得窥全貌。   城外火力很猛。   常健身为老将, 指挥镇定也有扛不住的时候。对方似乎对南晋的城防设施盲区极为熟悉, 早借助黑天作美, 在城下埋伏了人。攻击开始,便迅速往城上爬。   很快,防务进展至向城下投石, 但也徒劳, 渐而上城的敌军越来越多,隔着城墙的远攻变成近身肉搏。   常健从望亭到城墉去。   突然城内一声疾厉的响箭尖啸,老将军借高望高——信箭冲破无星无月的黑天幕,炸开片点星河。   半刻不到, 斥候急报:“将军,城内的鞑子趁火打劫, 去攻击北门了!”   北门外是蒙兀大军。   常健目露笑意,吩咐道:“这边继续,再着人偷偷开南门, 点化蛇、毕方两营弟兄, 随我支援北门。”   常健令化蛇走城上, 毕方从城内穿过去。   到北门附近时, 依然惊诧——隐匿在城内的鞑子人数之多超出他的预估。恐怕有两千余。   正张牙舞爪地叫嚣。   地道口被炸之后, 蒙兀兵将退守城东, 糟蹋百姓家宅、以人为质、抱团伺机而动, 随着时间推移,绝望渐生。设想身陷重重围困, 不知何时能等来己方大军攻破城门,是种看不见希望的煎熬。他们圈养女人孩子,已经做好粮草殆尽吃人的准备,突然天机大改。   城西不知为何打得火热,晋人的城防军主力被牵制,岂非是天赐良机?听说南晋皇帝近来不做人,闹得天怒人怨,图择可汗伺机收买幽州刺史不成,本来很是气馁,没想到啊,哈哈!   这是天要亡晋,怕是幽州长期被欺压的百姓已自成起义军。   鞑子统领见状即刻给城外大军发信号——快来趁火打劫!   说不定成功就在今日。   跟着,他一声号令,两千多鞑子化出个不知什么阵型直冲城门关。   他们是爬地洞进来的。   舍弃游牧骑军的优势,只带着随身武器,盾、甲都极少,受了好些天打巷战的窝囊气,单凭一股子蛮横暴戾冲杀,居然一时士气不输阵。   两军在深夜短兵相接,城上的火把在西北风里飘摇得苟延残喘,让双方对面而立也难看清彼此相貌。血在暗夜里浓黑如泼墨,飞溅开去即刻冰凉。   就在这时,北城关外马蹄、鼓声雷动,是蒙兀大军收到信号,来打配合了。   困兵大喜。   可这开心劲儿很快又被呼号的白毛风卷上了天——城外北面、西面的奔袭擂鼓、杀声阵阵在城内交互,自成混响、噪声巨大,掩盖了背后不知何时逼近的行军声。   困军阵尾反应过来时,乌泱泱的晋人骑军已经压至身后不足十丈。   列阵威严、重盾护佑下,冷寒的箭尖直指包围圈中心。   骑军首领发信箭冲九霄,星火一灿千丈高,与日月争辉,像给大风下了号令。风撕开浓云让月亮露脸,云又偏要它半遮皎皎。冷月光狭促射下,打亮了战火硝烟中的城池。   蒙兀的困兽们看清了,堵后路的骑军首领戎装利落,没戴头盔,满头华发晃得人睁不开眼;他胯/下一匹黑骏马,毛色油乌,只额顶有一圈似太阳金光的暖红。   随着风过,首领咳嗽了几声,打出呼哨,包围圈顷刻缩小。   西门外的炮火连天已经寂寂。   蒙兀头领顿时知道中计了!   城西的糟乱,是晋军援兵趁月黑风高隔城墙演的戏。   其实常健也做过类似的事,只是当时没有炮火连天,不够热闹,没能唬住城内的鞑子。   蒙兀将领眼见被围,知道若不反抗是连最后的机会都没了,呼哨一声,眼看两千余人奋起突围。   长哨声在边城上空缭绕,来不及散。   “嗖——”一支弩/箭,激利如电,正中将领颈嗓。   死尸倒地,箭如雨下。   困兽尤未斗,开始迅速减员。   常健的副官自北关口下城,绕外围到李爻近前行礼:“王爷,常将军在城上坐镇,不便下来相迎,城外大军即刻便到,这些俘虏是否要用来谈条件?”   李爻目不转睛盯视着敌人,冷笑道:“不必,本就是豁命来做死士的,谈不出好条件,给他们个痛快。”   话刚说完,城外牛角号声震天彻地——蒙兀大军兵临城下。   这在李爻预料之中,他此举意在彻底解决城内的老鼠,破除背刺之忧。   “卫将军,”他向卫满朗声道,“你盯这里,事了带人把城内彻底清一遍,莫有漏网之鱼,不要吓到百姓,”话音落,策马往北关上城,“我去给老将军助助威!”   南晋以都城邺阳为界,北面水深火热,往南暂算表面太平。   狗皇帝赵晟悠闲在离开老窝躲清净的路上,他且行且逛,行至豫州,中原的风土人情不知比北关温柔多少倍,没有一众朝臣整天往他眼前堆奏书他更不知松心多少。   赵晟甚至冒出个一直躲懒下去的念头,而这念头顷刻又被否定得粉粉碎。   他前些年持着怀柔仁善为在坊间留个好名声,落得被亲兄长连环算计的下场,焦头烂额;而今一改手腕,刚硬地打算做千古一帝,脑子又不大顶用,悟了一年多,觉出这样也不对。   但无论如何,他自问想做好皇帝。   郑铮一头撞死之后他总是反思:朕真的死不认错吗?朕明明知道不对就换了方法嘛。   他正在茶楼雅间便服喝茶,听台上唱曲,感叹出来逛逛得见歌舞升平,世道并没有预想得坏,每日坐在都城听一帮老头子吵架,还以为要亡国了呢。   正胡思乱想,樊星到御前,呈上封急信。   赵晟看信封的字迹就心烦。   信是苏禾发来的。   郑铮死后,他待苏禾淡了很多。这会儿国丈不好好做国丈,发信来做什么?   信被拆开,上写:调虎离山、鸠占鹊巢、太子篡位、意图废帝。   字迹潦草至极,纸也很脏,鬼知道这是苏禾躲在哪个土坑里写的。但急迫万分总是能看出来的。   扶摇陪在一旁,见赵晟脸色骤变,不动声色地瞥他手中的信,也惊了。   “送信人呢?”赵晟问。   那人即刻被带上来。   很眼熟,是苏禾总带在身边的小侍。之前面若敷粉的少年郎已经灰头土脸,嘴唇裂出血口子、身上衣服单薄至极,说是一路逃荒过来的都不为过。   “怎么回事?”赵晟凛声。   小侍见他拜伏在地,哭道:“陛下快点回去吧,太子殿下记恨我家大人扶持二殿下、为陛下坚守不立缺弊的祖训,趁您不在都城,调禁军围堵相府,小的是拼命趁乱钻狗洞出来的……也不知我家老爷现在是不是……是不是平安呐……”   说到最后伏地不起,呜呜地哭。   赵晟端坐桌前不解道:“晏初呢?难不成看他恣意妄为?”   小侍当然知道李爻被他家老爷以假令调去北关,顺便跟蒙兀打起来了。   他能得苏禾信任来做这趟传信差事,是极机灵的,赶快乱扣屎盆子:“王爷……王爷被太子殿下支到北关去了。”   “什么!”   赵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杯盘碗底被震得蹦高又落下,抖楞出“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他正要火冒三丈,听雅间外又有脚步急响,禁军令官与那小侍前后脚到了。   令官进门礼数周全:“陛下,太子殿下有急呈:查实左相苏禾仿刻掌武令,假传圣旨、挑唆幽州百姓围堵都城。殿下已将局面控制住,陛下莫要忧心。”他说罢,将一捧东西送上。   居然是枚掌武令。   确切地说看得出是掌武令的模样——萝卜刻的。令头不知被谁啃了个乱七八糟,想来是情急之下无处掩藏只得藏进肚子里。被“虎口夺食”抢下来的残品,与真令有九成相似,只论令印刻面更是一模一样。即便赵晟对掌武令极为熟悉,也难一眼看出破绽。   扶摇阖了阖眼,心下暗骂:老废物。   赵晟此时尚来不及想掌武令是怎么被仿刻的,他看看小侍,又看看令官,道:“起驾还朝,以掌武令临南、栾怀、瞻天三处屯军营,抽派半数兵将封四口屯驻,以备万全!”   与此同时,太子殿下赵岐在东宫聚三品以上朝臣议事。   苏禾被重兵围困府中的消息在重臣中散布开。   问题在于接下来要怎么办。   按理说,太子监国不过是代行日常事务流程。   无奈这“按理说”放在南晋当朝不好使。   群臣们觉得皇上不在实在是太好了,有些不敢在狗皇帝面前提的奏议,这几天咣咣往尚书台砸。   尚书令快连轴转了,仍乐得多看、整理。   有些善政哪怕太子殿下现在做不得主,起码占个眼熟。   可勤政日子没过得几天,就接连出事。   朝臣们听闻苏禾私刻掌武令时,下巴全都惊到地上去了,商议下来,得出的结论是:弄清他以假令发了什么消息出去、清查丞相府、限制皇后及二皇子行动。   而随后,大家又意识到一个新问题——糟老头子咬死不说怎么办?   工部侍郎陆缓出列道:“殿下,下官有一言,方法或许可行。”   “陆大人只管先说,此等乱局前无古人,没有参照借鉴,说出什么都不为过,”赵岐说着,向一旁的书记官道,“栾大人先不要记了,这些话今日听过今日了。”   陆缓谢恩,又道:“下官工匠出身,渐悟到此事与机扩的制动原理相通,梼杌符与掌武令像是主动、从动两道令钮,主动失灵才需从动顶上,眼下主动完好,从动可以削去,是以……”他躬身行礼,“微臣斗胆提议,圣上还朝前,殿下暂发急令至各军,只认梼杌符,不认掌武令。”   话音落,殿内一时寂寂,片刻听到小声议论:   “太子废符令,如何得公信?靠太子印吗?”   “只废一段时间应该可以吧,特殊时期,事急从权。”   “各军若是误以为朝中政变,岂非更加混乱……”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贺大人,”赵岐叫景平,“大人为何一言不发?”   景平出列行礼:“大逆不道之言下官不敢说。”   赵岐道:“书记已经停笔,贺大人但说无妨。”   景平道:“陛下曾留下密诏,书‘国乱之时,寄望于太子赵岐,可异地登基为帝,责令纲常得正,以慰朕心’。如今恰逢乱时,下官恳请太子殿下先行登位,平掌武令乱局,再迎陛下还朝。”   话说得轻巧好听,诸臣却都明白深意。   更甚有人知道赵晟在信安城乱平息后,曾想收回密诏,是赵岐说密诏在乱局中丢了,才不了了之。   眼下“丢了的东西”说拿就能拿出来,不是有心藏匿,便是密旨也是假的。   只不过事到如今,这不重要了。   赵晟胡闹那么久,群臣们巴不得他吃一筐蹬腿闭眼丸。   景平此言委实是众人心声。   朝臣们四下观望,跃跃欲试,却暂没人敢第一个跳出来附议。   花信风也在。   他对景平与赵岐揣手掏口袋的戏码门儿清。   如今李爻不在,他念着得站出来给徒弟撑腰,刚要迈腿说话,门口侍卫来报:“康南王亲卫求见殿下和贺大人,说有东西带来。”   片刻功夫,小庞上殿。   小亲兵跟在王爷身旁见得多是对垒阵仗,从没见过这么多大官集议。此刻撑起代表康南王脸面的觉悟,腰杆直挺上殿行礼,还真没丢份儿。   他从怀中摸出一方玉印,黑黢黢的温润细腻,印体雕成一块木头小墩,树皮纹清晰精致,翻看印面,上刻“康南李晏初宝”六个字,非是端正楷体,龙飞凤舞、潇洒刚俊,是李爻的手迹。   与李爻有交情的都知道,这是他封王之后新制的私印。   小庞清嗓子,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王、王爷让卑职将私印交予贺泠大人,留在大人身边做个人证。”   景平心口一热,接过印章紧紧握在手里。只觉印章顿时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魔力。   “王爷还、还有一句话带给贺大人。”小庞定声道,没怎么磕巴。   “什么话?”尚书令不明白这小亲兵说话为何过于慢条斯理,有点着急,“小将军快些说。”   而小庞说话不磕巴已经求神拜佛了,快不了,催也没用。   他努力端出李爻说话时的一腔正气:“王爷说‘北关战事吃紧,我回不去,都城的事听凭贺泠辅助太子殿下,只要是景平掂量好的,我都同意。’” 第165章 诱敌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而康南王的话像道厉闪, 劈得三尺冰凌迸开裂缝。王爷与陛下的伴读情谊天下皆知,一路辅佐之情也在坊间流传,如今看来那光风霁月下不知藏了多少霜雪。   刑部、工部、大理寺、户部……   最后连御史台的官员也躬身恳请太子殿下先挽崩巍之局, 再论父子君臣纲常, 慷慨陈词为了天下万民, 被史书记上谋逆作乱的一笔, 依旧无怨无悔。   究其根本,几分天地良心是不知道的,但太子上位总会让诸位的脑袋安全些。   景平别有深意地看了赵岐一眼——他不深究赵岐有几分为报李爻的恩情、几分是对九五之位的觊觎。   人心太复杂, 鬼知道一眼看透人皮, 下面藏着魍魉残魄还是琉璃玲珑心。   一拍即合有利可图就够了。   南晋针对皇位禅让,自有完整流程。   首先须得请太后懿旨,由当娘的承认儿子不适合做天子,才可责令群臣另立新君。   可南晋当朝没有太后……   事情又要陷入死局。   景平不咸不淡道:“圣上留下密诏令殿下登基, 还朝该被奉为太上皇,怎可按照罢黜流程折辱?”   群臣即刻会意:需得快刀斩乱麻, 不可多增繁文缛节耽误时间。   于是众人当即恭请密诏宣读,将帝位更迭的消息通过官驿迅速传散,讲明原因——掌武令被盗刻, 四方驻军收到该令皆不执行, 只认梼杌符。   政令的模样非常可笑:上盖太子玺、而后跟着都城各台各部官印和臣子人名章, 还有康南王的私印。   这分明是山中无老虎, 猴子集体造反。置于任何一个朝代都堪称荒唐, 定会引起不小的骚乱。   偏偏放在当下, 各方驻军或是事不关己, 或是心中窃喜、甚至隐秘地期待赵岐“篡位”成功后能做出一番功绩。   诡谲的政令占着距离优势,先行到达几处屯兵营地, 半日不到,皇上的掌武诏令也到了。   被皇上指名调遣的几位将领一合计——即便都城变天,儿子要篡老子的皇位,也由得他去篡吧,反正按兵不动尚有掌武令不知真假的说辞搪塞;万一救了疯皇帝,是先与都城百官为敌,更可能救下个疯子不得好死;   几人决议初定,拧成一股绳,还有几根“罔顾君上”的炸毛没特别理顺,康南王盖着右相大印的梼杌符令来了——令临南、栾怀即刻全军北上援战,瞻天留屯封四口,听花信风调遣。   这下好了。   甭权衡,当然是听王爷调遣,北上打仗去。   于是,都城新帝登位的消息与北上大军一并窜到了幽州。   李爻听到这消息时,刚冒着大雪击退蒙兀的一轮攻击。   他进军帐抖落铠甲上的冰渣,摘下头盔、手铠,不吝地按两下手背冻裂的血口子,不怎么疼,一时也分不清是冻木了还是五弊散又要发作,面不改色听过都城情况的简述,知道事态尚在景平控制范围内,心中感慨——   小景平……说不让朝中的混乱卷到边关来,还真做到了。   只可惜伊人不在眼前,王爷的一箩筐甜言蜜语只得暂时记账,行当务之急,召诸军集议去了。   邺阳再安稳,关北战事也拖不得。   赵晟很快会回都城的。他人王帝主威仪犹在,军中将领没见他时可以抗旨不尊,若君临阵前,真不一定人人有勇气与他抗衡。都城依旧大乱将始。   李爻信景平算到这一点了,却还是揣着私心担心他。   北关必得速战速决。   蒙兀的可汗图择得知李爻到阵前时,曾派使节入关,提出“有条件和谈”,老生常谈向南晋借兵,助他返回草原深处跟大将军夺权,争回脸面。   李爻冷笑着把人撅回去了:“谈个屁,要么打,要么滚。”   城关都让你挖穿了还想论“有条件和谈”,四夷八荒真要认为南晋好欺负。   军机会散,李爻登上城关望出去,天地一片苍茫。   天色擦黑时,官军依令护送城中为数不多的百姓连夜撤出城;栾怀军统领则带手下一万精锐步兵,从西门出发,一路绕山到暖水河畔。由瘦小的士兵冒险滚滑过冻面算不得坚实的冰面。成功之后,信箭发上天去。   燕北关驻军见之即刻继续执行计划,开始对天发炮。   狂轰滥炸声在边关回荡,图择可汗以为南晋趁夜开城门打过来了,黑灯瞎火慌忙窜起来备战,结果发现晋军是在跟老天爷打架,不知撒什么癔症。   李爻打仗不按套路出牌在四境八荒都有名。   图择可汗防贼似的防备李爻突然冲过来开战,全没发觉对方炮火齐鸣是为掩盖十里之外暖水河边,新火器闹出的大动静。   那玩意是李爻离开都城时,陆缓紧赶慢赶送来的。   依旧是湘妃怒,但呛人的粉烟彻底不见了,小炮弹配合一种能扛上肩的小炮发射,威力不减、轻便且射程极远。   百条铁索被小炮做助推,发至暖水河对岸,固定牢靠。   五千精兵搭铁索桥滑冰过河。   至最后一人成功登岸,那看就不怎么靠谱的冰面,依然没裂口。   这夜李爻一直没歇,戒备着图择的反扑。   李爻与谁对阵,便会去了解对方主帅、大将的脾气秉性。听闻图择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时,李爻还真对他生出些偏心,乐意他在蒙兀夺得大权。毕竟有个张嘴就能看到心眼的直脾气对手,于南晋而言或许是好事。   阳光破开晨雾时,一万精兵成功渡河的消息传回来了。   而昨日夜里晋军吃错药似的对空乱炸,让图择可汗确信守城军没憋好屁。   他存了两分心思,提防晋军意图趁夜诱敌,待到天亮才领兵火烧屁股似的腆脸来了。   李爻上城坐镇,看着图择张扬的帅旗,一拍身边的令官:“开骂。”   今日叫阵有别于往常,是提前排练过的,不光有说辞,还有起哄架秧子。   令官向鼓手示意,丈高的戒晨鼓即刻咚咚敲响。城上守军有一个算一个,依着令官指挥齐声吆喝、全军起哄:   “蒙兀可汗叫图择!”   “呦嘿——”   “咚咚——”   “人不好来,嘴不甜,长得磕碜,还没钱!”   “嚯——”   “咚咚——”   “人要脸来,树要皮,图择没脸又没皮!”   “怎么着——”   “咚咚——”   “想称王,没根基,只能拿傻将军祭军旗!”   “不——要——脸——”   “哈哈哈哈哈……”   “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最客气的一段。   往后越骂越难听,措辞埋汰之余暗存龌龊,李爻都听不下去了,笑骂道:“这词儿谁编的,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骂人话换着花儿翻过七八个来回不重复,骂完一段晋军则轰天爆笑。   蒙兀跟南晋打了这么多年仗,没见过这么不正经的阵势。图择开始整不明白对方为何欢脱,后来有听懂中原话的官员翻译,鼻子直接气歪了。   他把鼻子掰回来,令人还嘴:“听闻是康南王临阵,本来心生敬意,没想到王爷有泼皮无赖嘴脸,枉顾尊邦礼仪,两军阵前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了吗?”   李爻“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开始咳嗽,缓和气息向令官道:“告诉他,本王惯会看人下菜碟儿,这般算是客气了,接着骂。”   令官依令继续。   李爻张手,亲兵递来个千里镜,他端起来遥望一眼,见图择胡子拉碴的一张脸挤得比便秘还难看,低声道:“差不多了,传暗令全军准备。”   前些天,李爻着人将城内鞑子们冻成人棍的尸身趁夜送至沙场中央摆了一列,已经让图择气得脑顶冒烟。   眼下被这般挑衅,他在天寒地冻里挨骂两刻钟已是极限。   俗话说得好,是可忍越想越气。   一声冲锋令下,蒙兀大军急向北关冲锋。   双方你来我往交阵几个来回,图择悟了:李爻敢这般嚣张,全仰仗火力比之前更猛了。   南晋不知从哪里变出种只有苹果大小的炮弹,落地能将沙场炸出坑来。   图择持着主帅的沉着观看片刻,发现那小炮弹有个弱点,像是只能远攻。近距离发射,极易哑火。也就是说,只要蒙兀大军冲过远程屏障,就会优势立现。   又不足半刻,他更惊喜发现康南王要么是只有嘴皮子利索、要么是过于依赖这种新型火炮,排兵布阵比常健稀松多了。   听闻这位王爷是仰仗爷爷的功绩、与皇帝的关系才加官进爵,看来或许不假。反观他多年总在南边打仗,胡哈和羯人哪里能与咱蒙兀的铁骑相提并论?   图择即刻奋进,越想越勇,愣是亲自率军冲锋,把炮火封锁冲出个口子,当真兵临城下了。   他退至中军位,与李爻城上、城下相视而望。   鼎鼎大名的康南王相貌俊秀清癯,称其小白脸都不为过。他对李爻更加蔑视起来。且李爻似乎折服于他的威猛,与他对视的目光有一瞬几不可见的回避,紧跟着才想起输人不输阵,撑起外强中干,生把眼神扭回来。   只这一眼,给足了图择底气,他牟足底气大声号令,全军再次进攻。   蒙兀有种重型攻城车。   南晋一直颇为忌惮,但凡见那车出阵,便会火力全开,哪怕让官军从两侧开门出城肉搏,也要牵起城下壕沟的各种机关,阻碍攻城车前进。   此刻依旧如此,城上炮口齐对攻城车。   官军涌出城门,拼死抵抗。   图择本以为这将是场定乾坤的恶战,抽/出腰刀指向李爻,颇有挑衅单挑之意。   万没想到啊,晋军的炮弹打在攻城车上,如实心泥胚子砸铜墙铁壁,屁响没有,还摔个稀碎——近来连番大雪,炮弹返潮了!   接二连三皆如此。   蒙兀军中爆发出一声欢呼。   图择正待喝令全力进攻,身边军师低声劝:“可汗,对方一举将城中兄弟全歼,必有过人之处,这怕是诱敌之策,要小心。”   图择一皱眉,这么说好像是不大对。   他又抬头看李爻,见对方脸色不好,手死死扣在城墉堆垛上,居然迎风咳嗽,停不下来——早听闻康南王身体不佳,已经损成这副弱不胜衣的丢人模样了?怕是真的没几天好活。   他还略有迟疑。   李爻突然一捂嘴,指缝渗出斑点猩红,是咳了血。   亲兵、城上防军皆见,即刻变了脸色。   “王爷——!”   “王爷又咳血了——”   “快拿药来——”   再看李爻,他还持着统帅的精神,怕城下敌军看见,着急想退离城关边,谁知动就头重脚轻,一个趔趄险些大头朝下栽出城墙,幸亏被亲兵七手八脚护住,架起来火速撤离阵前。   康南王在阵前咳出的一口血,彻底乱了两军士气——一方涣散、一方高涨。   图择见状勒令先锋夺路而冲,晋人出城迎敌的兵将军心涣散,纷纷后撤,来不及躲回城里索性四散逃开。   城门暴露。   天赐良机!   蒙兀大军高声呼喝,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城门冲去。   晋人则开始鸣金收兵。   可回城的路上堵满了鞑子,被阻在城外的官军哀呼连连。   图择仰天狂笑。   拉扯十余年的攻防战终于要在他手里结束了!回到大汗身边定能扬眉吐气!   可热乎心气儿还未高涨到头,“轰——”的一声爆响来着身后,吓得他一缩脖子。   “可汗!阵尾被袭!又是那种威力巨大的小炮!”   炮炸得极远,好几炮将将够到他的中军位。   可阵尾怎么会有晋军?!   不待他想明白,第二个败兴消息紧随。   “可汗,城外败散逃开的晋军火速有序在两侧集结!”   果然,不知何时心急火燎的哀哭消散了,像从未出现过。   图择因性子蛮莽多次被父汗指摘,眼下一时意气又被对方包饺子,太过丢脸。   他霎时想起父汗曾教他以退为进、死而后生,据说中原有珍珑棋局,便是此道!   他眼看己方前锋冲至燕北关城下,喝令一声:“全力攻城!将流落城中的百姓悉数抓起来!”他定声与军师吩咐,“李爻身体不行了,往回必由常健顶上,常健行事守旧谨慎,牵制百姓必有抗衡之力。”   如图择所料,晋人的近攻肉搏实力不怎么行,他没费太大力气就进了城。   然后,再次傻眼——城里没有百姓,甚至连颗米粒子都没有。   李爻居然腾空整座城池骗他?!   而他明白也已经晚三村,切切实实成了瓮中王八。 第166章 养蛊   登平高耸的城墙直冲云霄, 曾是抵御外敌的壁垒。   如今成了牢笼,将图择和随之入内的鞑子兵将牢牢关住。   而蒙兀的阵尾士兵们根本来不及进城。   他们先被夜渡冰河的万人拖住,后被假意溃散的骑兵围拢。   李爻这时已从南门退出登平城, 收到北关外烟火传信, 得知卫满得手。他一道殷红的火焰杀令发上天去, 为银装素裹的大好河山画上一抹点缀。   无首的鞑子兵将在炮火连天中惊慌失措, 此后杀声阵阵,困兽犹斗、龙血玄黄。   不过半个时辰,白色烟信传来, 一万多龙翔军对抗五万蒙兀兵将大获全胜。   燕北关外的残兵被卫满杀的杀、抓的抓, 已经消停了。   图择在城楼之上亲眼所见己方惨相,急得火冒三丈,他无处施展,恨不能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城上莫说炮弹了, 就连投石车都被卸掉了螺栓,残箭、断弓四处皆是, 无可使用。可汗一时轻敌,导致爪牙被削、口粮没有,幸亏身体尚算健康, 没给气得爆血管。   “可汗, ”传令小兵到图择近前报, “康南王在南城关下, 请您城头叙话。”   图择抬眼看令官扫眉耷拉眼的衰样, 抡圆了给他一嘴巴, 打得令官原地转了个圈。   “混账, 你也叫他康南王了?!”   他自己也气得转了个圈。还不解恨,抽/出腰间砍刀, 结果了令官的小命。   都是倒霉催的!   他气急败坏往城南去,亲兵不敢靠到近前。   只远远跟着。   南关外,李爻骑在马上,已经戴了面罩。他还是有点咳嗽,面罩乌黑的颜色将他脸色衬得惨白,可看他身姿挺拔至极,没有半点风吹就倒的孱弱,让图择分不清他城上那口血到底是做戏还是真的。   统帅身后军旗猎猎而动。   大军列队整齐。   图择见他的悠然模样,狠命将上头的怒意压下来,觉得不能过于跌份儿,清嗓子、持着蹩脚的中原话,咬牙切齿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康南王是个卑鄙小人,打不过我的铁骑军,就用下贱招数。”   李爻峻眉轻扬,恣意拿马鞭搔两下额头:“啧,打仗怪劳民伤财的,卑鄙就卑鄙了。老子没几多功夫跟你闲耗。找你过来就一句话——你独自出城来降,我们每日有吃喝供给城内兵将,若有异动……”他一摆手。   军阵两翼展开数十门小炮,一声号令炮火齐发。   炮口调整过角度,炮弹越过城墙直接砸进城里去,“轰隆隆”数声巨响,腾起的爆烟比城墙都高。   图择被李爻自毁城池的举动惊呆了,他一时闹不明白这人是太过拎得清利弊,还是绝美的皮囊下住着套疯癫魂魄。   “看见了么?”李爻待城内乱声平息,提丹田气朗声道,“关起门来老实待些日子,或许有一线生机,妄图反攻、挖地道逃离只会死无葬身之地。你立刻只身滑悬索出城,否则我即刻炸平了登平,算送给你和你军将士的陪葬。”   他言辞不算刻薄,却带着扼人喉咙的杀意,不容置疑。   图择眼角跳了跳,见城外望台上皆有哨位,正目不转睛地盯视城中动向。   他又与李爻对视片刻,确定对方说得出、做得出,只得灰头土脸出城去,做起了阶下囚。   李爻速战速决,心中半块石头落地。   他留常健和增援的十万大军固守,下令说对方稍有异动,就全杀了。同时飞速拟好书信,发到蒙兀主寨去,告知蒙兀的老头子大汗,甭管你爷儿俩是不是一条心,反正现在你宝贝儿子在我手上,要死要活一句话。你敢派大军来抢,我就敢先杀他祭旗、炮轰城中的五万骑军。大不了咱们继续打。   常健看李爻忙活,心道:北关的乱子也只得是王爷,才敢、且有能耐以此雷霆手段按下。   换作寻常守将,哪敢擅自豁出整座空城诱敌深入。   他接令驻守,细化斥候对草原深处的探查、望台对城内的盯视,又命人将图择单独看押。   他明白李爻的归心似箭,以实际行动让他宽心。   李爻看在眼里,笑称“老将军坐镇我自然放心”,又简略措辞,写好战报送去都城。而后他提笔未收,想写两句什么给景平,可左思右想,心中感念全是景平将他从乱局中挪出来的良苦用心。一时不知如何下笔。心中千言万语,竟凝练不成一句话。   “王爷……”常健叫他。   李爻回神,发现笔尖滴墨,沾了卷。他笑着撂笔:“走神了。”   “王爷歇一两个时辰吧,”常健劝道,“刚刚城上……您到底……”   “骗人的,捏爆了提前备好的血包,不碍事,”李爻不吝地回答,起身往外走,“不歇了,待着也睡不着,路上跑累了反而能安稳个把时辰。”   他飞身上马,对老将军抱拳“尽在不言中”,点齐小队兵将,一骑绝尘直奔牵念之人,爆土攘烟地跑了。   常健总觉得他脸色差极了,整身暗乌色铠甲在冰天雪地里,像副水墨画。一场雨、一阵风都能让他融化在山河间,不由得感叹:说走就走啊,也就仗着年轻了。   功名几行尽,霜雪压满身。   人间正道不能稍微宽待他些吗?   天瑞皇帝赵晟一夜之间变成太上皇,儿子不仅“偷摸儿”登基,还整了个万民书似的诏令昭告天下。   回程路上,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没人刻意来触他霉头,他依旧有所耳闻。   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赵晟不信;第二次暴怒;第三次则已经开始相信逆子当真反了。   他吹胡子瞪眼地想:他说待朕还朝就会归政?希望他说话算数。   若是不算……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眼看这天就要进城,太上皇圣驾经过城关外十五里处的空场,看见连片的驻扎营地。   细看,正规军帐只占整片驻地的十之三成,剩下的皆是破窝棚。   军营范围内,军纪整肃,士兵各司其职,而老百姓连片的窝棚边,则生活气息浓郁。暖意十足的小火堆上架着大盆烧热水,老太婆坐在一旁缝缝补补,时不时有小童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花袄子嬉笑跑过。   日子穷困,也是烟火人家凑合过、不减和谐。   随着车马队前行,赵晟看见营地背后的空场上,正在练兵。   前排官军打拳,后面跟了许多精壮百姓依样画葫芦。   “这片怎么回事?”赵晟问道。   樊星答道:“这是围堵邺阳城门的幽州百姓,被庄大人带着,暂时安抚在这了。”   赵晟深呼吸,背上早就好了的箭上隐隐幻痛。   樊星看就知道他又要犯病,赶快敲敲车门让御驾快行,又安抚道:“陛下,坑杀山匪的事情存下个心结,他们还没解开,眼下不便与他们起冲突。”   赵晟眉心捏起深深的沟壑,没有李爻出迎三百里的阵仗,他也心虚,料想身边护卫军不过千人,与十万人死磕,该是不行的。   他没在言语,摩挲着竹报平安的腰佩,倚回座椅里,木讷地看着窗外。   太上皇毕竟是皇上的爹。   群臣面上的礼数不能减,出城门列队迎接,口称“太上皇”礼数周全。   赵晟扫视一周,不见赵岐。   目光最终落在内侍庭铎戌脸上,见即便是他都没了从前的谄媚,心中一口闷气涨得难受,强持着冷静,问道:“岐儿为何不来迎驾?”   礼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道:“回太上皇,康南王生擒蒙兀可汗,北关战事大捷,陛下需得尽快给将军们回信,现在正与几位大人商讨应对之法呢。”   “太上皇”、“陛下”是尚书大人咬着后槽牙喊出来的,他身为文官,全神戒备,防备赵晟突然窜起来给他一刀。   从前赵晟是皇上时,对大臣喊打喊杀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现在……   现在你若攮我,我拔腿就跑。   片刻过去,风平浪静。   礼部尚书掀眼皮偷瞄赵晟,见他脸色难看,倒不至于难看得要死,遂想起自己话还没说完:“太上皇舟车劳顿,臣等恭迎圣驾入宫歇息。”   赵晟非是不想闹。   而是他眼见众人的态度,知道想起势已不能靠莽了,需得寻觅良机才行。   当下强硬只能自讨苦吃。   他二话不说,扭头重新上车,任由官员随着,入宫去了。   车马摇晃中,“康南王生擒蒙兀可汗”回荡在他脑海中,将他心口砸得发热的是“康南王”三个字,他回想自幽州口昏昏沉沉坐这马车回宫,是李爻在车内伴了三百里,让他感觉无比安全。他不着边际地想:晏初没在都城……他若回来,会如何待朕?   赵晟入宫,被安置在太靖阁。   这地方是先帝驾崩之所,听说能够平复人心中的戾气,辰王裹乱时,赵晟也一度喜欢在这待着。   不过今非昔比。   偌大的太靖阁里,准备侍奉圣驾的只有豫妃和几名宫人。连扶摇都归位太常寺,没来陪伴了。   为保太上皇“安全”,太靖阁周围满是哨位。   全是花信风安排的人,一半禁军,一半关防驻军。   当年南晋没有先帝完全信任之人,那老头机关算尽,铸梼杌符和掌武令分散军权,也不知他若在天有灵,得知今日局面会不会被气得掀开棺材板子捶胸顿足。   赵晟顶着一张衰催的脸,站在太靖阁七彩窗投下的斑斓里,向礼部尚书道:“如今新帝为平乱局暂时登位,朕不予怪罪,他若想名正言顺,需得有朕的玺印,朕可以给他,但有条件,你要他前来见朕,朕亲自与他说。”   礼部尚书退后两步,恭敬道:“陛下吩咐过了,请太上皇先行歇息,玺印的事情不着急。前日陛下与侍政阁已在尝试推行新政,名‘民权令’,若是成功,玺印会由帝王名章替代,整套印信将重新刻制。”   这话出口,赵晟终于爆了。   他反手将茶盏扫落在地:“胡闹!侍政阁……贺泠!?朕……朕早没看出他的狼子野心!赵岐傻疯了吗!怎么跟外姓人一起罔顾纲常!这……这要拆了赵家江山啊?叫他速速滚来见朕!”   礼部尚书涵养绝佳,往后一蹦退得贼远,躬身道:“是,下官定为太上皇转达,只是陛下来或不来,下官不能做主。”   说完,他还不忘礼数周全,才转身蹽了。   豫妃站在赵晟身后,不劝不动,冷眼看着整个过程。   赵晟扭头见她那副看戏的模样,火更大了,两步抢过去给她一耳光:“看朕笑话?朕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给不了你想要的,也对你无甚兴趣了,滚!”   豫妃算计多、身份复杂,终归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被赵晟一巴掌扇倒,耳中长鸣不散。   只是她并不悲伤,眼泪是应急反应,落下两滴被她摸出帕子沾去了。   帕子已经有点旧了,上面手绘一枝兰花,提字“炽炎屡添,兰催新幄”,后面署着辰王的名。   她甩甩头站起来,脸上一片红肿,嘴角挂血、淡笑道:“臣妾见陛下画过许多没有面目、头发披散的美人,全部悉心收着。臣妾认得那是谁,知道陛下心思在他身上。自那之后就没有奢望了。”   赵晟眯了眯眼睛。   “陛下如今尚未进必死局,身边有的是可用之人。”   豫妃在赵晟面前或温柔似水、或小鸟依人,而今一反常态,赵晟被惊到了。   从前他道这女人是被迫裹进乱局的苦命人,眼下恍惚觉得从没认识过她。   “何人?一群见利忘义的鼠辈!”他淡漠道。   豫妃还是那副淡若兰花的模样:“苏相、樊星、扶摇……甚至那关在内牢的章遮、未成年的二殿下,都是陛下棋盘上的棋子。”   “你……”赵晟有许多话想问她,不知从何处问起。一时语塞。   “臣妾不过旁观者清罢了。听说北关告捷,陛下若想逆风翻盘,要赶在康南王还朝之前。您终归是‘陛下’,大殿下与贺泠改制伤及谁的利益,谁就会与您站在一起。”   赵晟忽而动容,笑道:“到头来,还是爱妃一语点醒梦中人。”   豫妃温柔笑着不再说话:我不过是在养蛊解闷、了却残生,看谁能斗过谁罢了。 第167章 麻木   夜来风凉。   景平在收拾屋子。   整理杂务可以收心, 这些小事他不乐意假手于人。   边关大捷,或许晏初快回来了。他希望对方快回来,又希望可以慢一点, 容他来一次最狠的快刀斩乱麻。   在景平看来, 天下事、宫中人, 就如房间里的东西, 从哪来、到哪去,有自己的位置,便看着顺眼。   有些东西没用了, 就该扔掉;有些人不该活, 就得深深埋进地里去。他把李爻支到边关去是劲力保护着对方对旧情的顾念,但伺机、筹谋,好不容易换来的局面不能被付之一炬。   景平一边狠心地想,一边狠心地把该扔的扔了, 停手时发现扔的全是自己的东西,与李爻相关的, 半件都舍不得丢——没出息的样儿。   他从柜子里扯出李爻已经穿得很旧的睡袍,袍子边角好几处跳线。   他把烂绦子仔细剪掉,将袍子在脸边贴了贴, 旋即也觉得自己是有点毛病, 坦然正视这毛病片刻, 确定改不了。遂已就已就地贴着衣裳细细嗅到熟悉的香味。他笑话着自己、把衣裳仔细叠好放齐, 关上柜子门。   “咔哒”一声轻响之后, 院子里汪兄“嗷嗷”叫唤几声。   动物有自己的语言习惯, 长久相伴之人是能听懂狗话的, 滚蛋的“嗷嗷嗷”意在告诉主人它有重大发现。   景平推开门,见狗子在老梧桐下刨出个大坑。   汪兄又“汪”一声:兄弟快来看!   坑里确实有东西, 土兮兮的像是个布包。   梧桐树是晏初爹娘去边关前栽下的,之后二位没能活着回来。   那年晏初也就……七八岁吧?   景平想到这,心头一紧,难不成是二位留了什么东西给他?   他思量再三把东西启出来了。   布包不大,沉甸甸、硬邦邦的。   正巧,胡伯在院外路过,景平赶快喊一声,捧着东西追上去。   老伯顿步回身:“哎哟,公子,你不出声我都没看见你,实在是上岁数了老眼昏花。”   话毕,老伯的昏花老眼看见景平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新药?够埋汰的。   “汪兄在树下挖出点东西,您知道是什么吗?是不是将军和夫人埋下的,若是晏初不知道,我怕他见了心里难受……”   胡伯愣神反应片刻,又哈腰细看景平手上抱的东西,认出来了。   他大“咳”一声,指着滚蛋:“你这狗东西!让我说你什么好?”   狗东西听老伯语调不善,意识到自己可能惹祸了,一缩脖子、“呜呜”两声,倒退缩在景平脚边即刻认怂。   闹得景平更加莫名了。   胡伯看看布包,看看景平,叹道:“公子打开看看吧,看完收好,重新埋回去,莫让王爷知道。”   这让景平朦胧意识到东西或许是李爻埋的,会是什么呢……?   他满怀恭敬,将布包请到院中的石桌上,小心解开。   油布里是个墨玉匣子。   玉面光滑,没有任何雕纹刻印。因为油布包得仔细,墨玉未遭泥土沁染,在月色下仿佛一面黑镜子,泛着幽光。   景平废了好大劲儿,才将严丝合缝的玉盖子打开。   先入眼的是一对玉坠子,似佩似珏,能对出整个图案。   景平对金玉之物没研究,不明白上面雕纹是何意思,但看那对东西雕工精巧,一只拴在竹扇上做扇坠,另一只挂在笛子上、甩出个很夸张的络子,也就猜出八/九不离十。   除这两样东西,盒子里还躺着个油毡布缝制的袋子,像信封,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   他请出袋子,小心翼翼把里面东西抽/出来——那是很厚一沓子纸。   景平不知纸张里“夹带私货”藏着一片布,展开纸,布片往下跳。   又被他一把抄住。   一晃的功夫,景平看清布片上劲力松散的几个字“吾儿福气绵长”。   年轻人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他听李爻讲过这段过往,今日亲眼所见,依旧为之动容。   他在这一瞬间万分确定,盒子是李爻埋下的。   这是衣冠冢吗?   埋了晏初对爹娘的思念。   景平把布片好好放在玉匣里,展开厚厚的纸张看,再次傻眼——   纸上密密麻麻,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爹娘死了”。   字体尚且幼稚,隐约能看出李爻后来笔走龙蛇的筋骨结构,头几张纸上满是皱褶,是泪痕洇花了连片墨迹;往后翻,湿痕渐渐少了;最后几张纸已是平平整整,字也工整、冷静了太多。   胡伯见景平看得皱了眉,轻叹一声。   他隐约知道这二人的关系已不能用“匪浅”来形容,才想着让景平知道这段往事也好。   老人真心实意希望有人能疼他的小东家。   “公子看出来了,这是王爷小时候写的。”胡伯道。   景平陡而回神,深吸一口气,点了头。   当年他得知爹娘没了之后,在姨婆怀里嚎啕大哭,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想起这事就会掉眼泪。但起码有姨婆不厌其烦的安抚。   晏初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用痛到麻木的方式让自己接受事实?   “南晋定都第一年,将军和夫人就没了。当时老将军在朝中惹人非议,四面楚歌,他担心先帝会寻个机会将李家满门灭了。我第一次见他对小东家严厉……他们隔辈亲了那么多年,那一刻老爷子可能真的心碎了。”   依着胡伯讲述,小李爻得知爹娘战死的消息不吃不喝好几天,每天都在哭,爷爷回府就缠着对方问“爹娘真的死了么”、“爷爷最厉害了,你让他们回来”。   老将军丧子心痛,看着年幼的孙儿心痛之余又不得不狠下心。   “小东家当时还不到八岁,有一天他又不吃饭,老将军让他站在桌边看着自己吃。老朽看得出来,老爷子是拼尽力气才咽下心疼、狠下心……”胡伯缓缓地讲,思绪飘回那一刻。   “老将军吃完饭,不急要老朽收拾碗筷,而是转向少东家,从未有过地严肃对他说‘我再和你说最后一次,你爹娘,我的儿子、儿媳,死了。以后不许反复来问。再过几年爷爷也会死,那时只剩你一个人,你也不活了么?你依然要活下去。所以你要知道,死亡很正常,只有软弱的人才会被悲恸迷了心。你若不想被左右,首先要去面对,接受了生老病死是事实,反而不会那么痛了。李家只剩咱们两个,爷爷需要你来撑起半个家’,”胡伯说到这叹了口气,“道理没错,但大人都难迅速接受的事,教小东家一个七岁多的孩子怎么接受?七岁啊……咳,正是似懂不懂的年纪。可自那次之后,小东家真的在瞬间长大了,他不再缠着爷爷,白天去给皇子做伴读,晚上回来多是将自己关在房里,甚至还给爷爷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老将军怕他心里藏着事憋出大毛病,有一日偷偷去书房看他,见他哭着在纸上写满了‘我爹娘死了’。他心疼,但是没管。后来小东家写多了真的麻了、不哭了……最后他收敛将军和夫人的随身之物,连带娘亲的嘱托,和这一沓子事实,在树下挖坑亲手葬了。那以后,老朽再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老将军没了的时候,他没来及见最后一面,赶回来只是在撤空的灵堂里静坐了三天。”   景平翻着割心、冷冽的字,发现每页纸都被小李爻写了日期和页码,一共一百多页。他阖了阖眼睛,仔细将顺序捋齐——所以晏初不爱哭啊,怕是短短数日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怎么……”景平捋到一半,奇道,“怎么中间少了些?”   他拿给胡伯看,页码在某天中断过,第二十七到三十五张不见了。   胡伯也皱眉,摇着头想不明白:“许是损了吧。”   景平将所有东西重新放进黑玉匣子,仔细包严、埋好,对着埋东西的方位端正深鞠三个躬:二位放心吧,往后我会陪着他。让他平安喜乐、福气绵长。   他折腾完这些也没心情收拾屋里了,去洗漱、换了衣裳,进书房安坐着理思绪。   李爻打磨的无相香樟小木球静静躺在桌子上,景平随手拿来摩挲着。对方在他面前惯的没溜儿,到正事上又永远可靠。他悲怜地想:我少年无助时,好歹江湖逍遥,有姨婆伴着,后又得他哄着、逗着安慰;可他少年时,身份被多少人窥觑,身边有谁哄呢?   心疼孩子的人总希望子女孙儿在自己的庇佑下成长得慢些,当年李老将军是有多少力所不能及的无奈,才对这块心头肉这般狠心……   而后造就他一将功成、满身疮痍,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又后不后悔?   事非经过不知难,景平不知。   他怔怔出神,房门被敲响了,常怀推开门、身后跟着个中年儒士。   儒士进门拱手作揖,景平先一愣,闪念间知道他是松钗。   “常大哥去歇吧,我跟先生叙话几句。”景平道。   他请松钗随便坐,熟络地摆弄茶具沏茶。   松钗微笑看着:“公子与王爷越发像了。”   景平茶斟半杯,坦然承认:“我不过是爱屋及乌。”   松钗会意地笑着,言入正题:“宫中和左相府外多处有异动,若放任不管,乱事就在这一半日,是即刻上报压下来,还是……”   景平还在摩挲那块无相把件,动作温柔如研磨思念细细伴茶,表情却渐渐阴恻起来:“让他们闹,而且……”他看向松钗,“咱们得适当给予便利、暗中推一把,才好赶在晏初回来前斩草除根。嗯……护好赵岐,他终归是仁义。”   松钗点头,将事情抓重点细说,与景平勾兑得当,端茶喝干,起身走了。   如李爻所料、如豫妃所言。   太上皇威仪犹在,且就事论事的话,赵岐登位说得好听是应急之举,说不好听就是某朝篡位,乱臣逆子。   如今赵晟回来就被软禁,太多人看得明白——“待到社稷安稳,还政于太上皇”是句屁话。   左相府周围一直有禁军守卫。   苏老爷像只困兽。他只是暗自庆幸,近来乱事太多,外孙大概还没腾出手来发落他。   他打点关系,给闺女发了两封信,石沉大海。   实在不知是守卫的小子收钱不办事,还是女儿得知他的算计,压根不想理他了。   老头儿的花白头发又气多了不少。他暗骂闺女想不开,外戚转正,岂非更好?   更深露重。   苏禾打发老管家去睡,独自坐在窗边看天上的圆银盘子发呆。   猝不及防间,他余光见暗影一晃,以为自己眼花,定睛细看确实有个黑衣人进了屋。   黑衣人端身行礼,将面巾摘下来。   苏禾看清之后,惊喜又戒备起来:“你我合谋复刻掌武令之计已经败露,还来做什么?老夫事败,即便抄斩也不会说出你跟扶摇,放心吧。”   “相爷这就放弃了?”   来人是福禄,他声音轻轻的:“露不一定败,如今赵岐篡位,皇上生大气,身子更要不行了,大人若能借机匡扶社稷,把名不正言不顺之人扯下来,往后的江山,就彻底是二殿下的了。”   苏禾眯了眯眼睛,让父子二人鹬蚌相争皆损?   甚是狠毒啊。   “我深陷乱局自有道理,你又是为何?”   福禄弯起嘴角,表情居然有一瞬的温柔,与前一刻阴毒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心里荡起一湾涟漪:折腾到头只为了给她演一场热闹,让她看见我。   但他不能这么说。   他躬身道:“自然是想得高官厚禄。富贵险中求,大人随奴才去见陛下,这之后一场大戏唱好了,一劳永逸。”   苏禾皱眉道:“我是阶下囚,即便出得丞相府,皇宫大内怎么能进去?”   福禄笑道:“陛下年幼时,曾与康南王在宫中的废弃宫苑里挖过一条出城密道,之前填死了。眼下奴才又让人挖开,不仅大人能进去,更有高手已经入宫了,咱们去瞧好吧。” 第168章 宫变   太靖阁的彩色琉璃拱顶将月光投在地面上, 影出斑斓的冷颜色。   赵晟看着那堆色彩、咂着酒,自言自语似的道:“同是光芒,投影相同、形状相同、就连位置都相同, 太阳的缤纷暖融融的, 月光却冷, 晏初……传了捷报来, 说没说何时回来?”   豫妃眼皮都不抬,只管给赵晟斟酒。   樊星应道:“王爷只传了捷报,陛……”他所指“陛下”是赵岐, 不敢继续说了。   赵晟刚睡一觉, 醒来就在喝酒,现在已经有点多了,干笑几声:“无妨,他怎么了?”   “他尚未给王爷发班师诏令, 想来王爷还会在北关守些时候吧。”樊星没再称赵岐作陛下。   赵晟感叹道:“庄别留一直在北关,这么多年与蒙兀拉扯不下, 晏初此去不过十几日,居然告大捷。满朝武将,没他一个文官顶用。”   “王爷在军报中谦称是时运所致, 他腾空登平, 以空城诱敌深入, 言说这非是旁人敢为的, 还自罪了一番。”樊星道。   “何罪之有啊, ”赵晟笑了笑, 喝两杯酒又问道, “他身子还好吗,提过没有?”   “这……”樊星现在不在“御前”伺候了, 哪里知道得这么详细。   “罢了,即便不好,他也不会说,向来对自己轻描淡写的。”赵晟摆摆手,摩挲着方竹报平安的腰佩,“御书房多宝阁的第二层屉子里有个牛皮小桶,是与政务无关的东西,让他们通融一下,拿过来。”   樊星领命,刚要去办,侧门处突然有人说话:“贤婿可以自己去拿。”   屋内人除了豫妃,皆大惊。   众人循声看,来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是左相苏禾。   他身边跟了个太监,面如冠玉、脸色比樊星还干净,只是整个人罩着层冷森森的凛冽,模样根本不像伺候人的主儿,正是福禄。   福禄目光落在豫妃身上,见她坐得离赵晟不远不近,向她微微颔首。   豫妃则没看见他似的,淡淡地事不关己。   “国丈为何在此,你如何从府里出来的?”赵晟站起来猛了,酒意上头,打了个晃。   苏禾低笑两声:“臣能来此陛下该高兴,这足能证明陛下未到山穷水尽之地,还有人愿意支援陛下。”   赵晟握紧腰佩几分,没说话,向殿外看,隐约看到院外站岗禁军的衣裳边。   “贤婿的出路不在那边,”苏禾一指后殿,“咱们火烧太靖阁,乱中取变,才有得胜之机。”   这夜月色甚明。   但皇宫大内有一方永远阴暗的角落,是内侍庭的监牢。   牢房在一座枯衰的院子里,院门匾额上只有个大大的“哀”字。为奴为婢本就悲哀,进了这地方是哀中之大。太多人被遗忘在这,出不去、不见天、被遗忘到死,像被丢在角落的垃圾,自行腐烂。   哀牢的值守戍卫正数着天上的星星犯困。   风吹着院中高树,响起有规律的节奏,让人昏昏欲睡。   戍卫瞌睡得点了下头,搓搓冻得发僵的手,骂句街,换姿势继续站——守在这里祖上也是没积德。   风过空隙的声音,依旧颇有节奏,他心道:从前不曾听过这种鬼哭风,是哪里漏了?天亮让造办司派人来看看。那帮势利眼,能不能给仔细修?   正这么想,他忽而觉得颈后落了东西,很轻,大冬天的带着冰凉才格外明显。   他用手一划拉——什么都没有。   错觉吧?他想。   但确实有东西,祸首已经乘着蛛丝,悄悄逃远了。   片刻不到,困意像病毒一样蔓延,哀牢里外三道关闸的戍卫纷纷困得拾不起个儿,前后脚堆瘫在地。   人摔、兵器落,短促的杂乱声过,幽暗的空间重新陷入死寂。   哀牢大门外转出几道黑影。为首那人将一支细如鱼骨的金属针笛揣进怀里,再去戍卫身上摸出钥匙,直奔牢房最深处。   这牢幽深至极,顶到头是个独牢。   关着个破衣烂衫、头发花白的人。这人听见有脚步声,只睁开眼睛、望着昏黄灯火打亮的甬道,不动声色。   铜钥匙的撞响声音在哀牢深处环响,明显极了。   黑衣人打开牢门、解开那人脚镣,低声道:“章大人,外面变天了,苏相着小人放大人出去。”   章遮行刺赵岐失败,被关在内侍庭哀牢。他以为很快就得吹灯拔蜡,但并没有。好几天过去,他像是被遗忘了,平安无事。   他跟送饭的小太监搭话。   起初小太监不愿跟他多说,但他曾是大理寺卿,言谈气度不凡,比哀牢最大的官儿都有官样儿。小太监知道他是谁,渐渐也就乐意跟他闲话两句。   章遮这才知道外面闹出天大的乱子。   他心底的死灰还余丁点星火,伺机复燃——乱中生变,或许有生机。   是以他一改头几天等死的心态,该吃吃,该睡睡。顿时觉得这人呐,一旦心中存有希望,伙食都莫名好起来了。   他问小太监是不是新帝登基要大赦天下?   小太监没听说,只说上面安排什么,他们便送什么过来。   他甚至偶有怀疑,有人在外面帮他关照了什么。   确实有人关照,贺景平还养着他有用呢。   眼下他的“希望”来了。   章遮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   黑衣人递上干净衣服:“苏大人说,让您行暗杀之事实在是难为了,眼下只要您帮忙把城外的事情搅乱,替您报净身之辱的约定依然算数。”   章遮眼里泛滥着恨意。   文人心底存着宁折勿弯的劲直,只是这口骨气从来没用对地方。他接过衣裳,在人前不吝地换过,将头发重新梳理好,迈步便往外走。   黑衣人的下属见章遮离开,低声道:“头儿,救了他能换咱们被抓的兄弟们自由,现在大功告成,撤吧。”   “你带人撤吧,沿途截杀郑铮的买卖损在李爻一人手里,我与他胜负未定,咽不下这口气,我要会会他、保住咱们道儿上的金字招牌。”这头领正是放蜘蛛偷袭官军、截杀郑铮未遂的杀手首领。   属下拉着他不放:“李爻还在北关呢。”   头领笑道:“他会回来,且乱生机遇,咱们借机立功、给弟兄们讨件官衣穿,就不用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了。”   属下几人眼睛亮闪,映着火光,低声道:“那我们随大哥一起!”   时至五更。   赵岐独自在御书房,没留人伺候。   他看完景平拟定的民权令,对天下大同的构想心怀期待。   说实话,他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顺,但无所谓——他对李爻敬重又倍感抱歉,“民权令”这种破陈出新的法案在父皇手里不可能推行,而今他居位一天,便要尽责一天,做个像王父一样百姓为先的上位者。   即便后人骂他忤逆不孝。   赵岐拎得清,凡事不能什么都想要。   他一点也不困,越想越兴奋,手边放着李爻边关大捷的战报,想将民权令的构想写给他知道。但贺大人嘱咐过,尽量莫让王爷阵前分心。   这么一想,笔又顿住了。   就这时,门外近侍通报一声,疾步进门,沉声道:“陛下,太靖阁走水了。”   “什么!”赵岐惊而起身,出房门果然见太靖阁方向隐有火光,浓烟一团一团滚上天, “怎么会这样?父皇呢?快去救!”   他情急之下乱了称谓。   “陛下,禁军和内侍庭护卫已经过去了,但……那火或许是陛下自行放火。”近侍答。   “孤……”好几天了,赵岐还不习惯称呼,顿挫片刻改口,“朕去看看!或许?父皇还至于不想活了吗!”   近侍忙拦他:“陛下,太危险了!”   一波未平,又有侍卫疾步来报:“陛下,先安殿无故走水,那里是纯木结构,今日风向又不好,火烧起来很猛。大火被带向后宫方向,陛下暂时安歇在御书房,莫要回寝宫。”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赵岐察觉不对,沉吟一瞬:“让花卿立刻入宫,通知禁军各将领戒备,”他站在御书房门前观远处火势,再次嘱咐,“着内侍庭高手快去救父皇,不容有万一!定要保全父皇无损伤。”   他转脸回屋。   闹出这样的事,方才的欣喜一扫而光。   “你还念及父子亲情,一再让人救朕,为父听了实在欣慰。”后窗处突然有人说话。   当然是赵晟。   他居然是趁乱翻窗进来的。   赵岐心一哆嗦,脚步顿挫。他身边的小太监是才跟着新帝的,人挺机灵,眼前爷儿俩一个皇上、一个太上皇,大眼瞪小眼的要起冲突。   他没大声咋呼,扭身要偷偷出去叫人。   可刚转头,一道影子拦在他面前。   对方也穿着侍人衣裳,跟小太监算是熟脸儿——福禄公公平时不言不语,待人总是和气的。   可眼下福禄嘴角裂出个冷笑,低道一声“对不住”,捂住小太监的嘴将他推抵在墙上,一刀扎心,干净利落。   血花被压在伤口里,分毫不溅,显然是杀人的熟手。   赵岐回头大惊:“叠淘!”   叠淘一命归西。   赵岐陡然回头,看向父亲。   赵晟冷笑:“翅膀硬了?敢向你爹怒目而视了?”   不待赵岐说话。   苏禾迈着方步现身:“老臣不遗余力帮陛下匡扶大统。”   他穿着左相官服,又变回精明沉稳的权臣模样,恭敬却不卑微地向赵晟递剑。   赵晟看他一眼,漫不经心到多宝阁的第二个屉子里拿出他心心念念的牛皮小桶、揣进怀里,才接了剑。   “来人!”赵岐大喝,他知道父亲有一剑杀他的狠心。他真慌了。   但没人来。   门外值守的侍卫不知为何都死了似的。   长剑出鞘。   赵晟陡而大笑:“真以为所有人都臣服你了?我能在这,便是早将你的近援摆平了。你看看,多可笑啊,父子、丈婿、外祖孙,为了权位走到如今一步。念你刚才顾及我,我不杀你,废你一条手臂,让你缺弊之人,难承大统。”   话音落,赵晟快步上前。   赵岐凛而后退。   束手就擒?   当然不能。   他不知能否敌过父亲,但他确定不是福禄的对手。   千钧之际,御书房大门闯进个黑衣人,向苏禾急报:“大人,皇后娘娘带着、不,是押着二殿下来了。说您要是动大殿下一根寒毛,她就……就……”话没说完,心口陡然一凉。   须臾过后,痛感才漫散开,可他已经叫不出声了,只勉强低头看见长刀穿透胸膛,血珠子滴滴答答往下跳。   下一刻,他半死不活的残躯被人一脚踹开。   蓉辉郡主赵依整身武将打扮,甩落刀上血痕,还刀入鞘,侧步躬身,给皇后让路。   皇后娘娘没穿后宫妇人雍容飘逸的长裙,剑袖倜傥,宽带封腰。她看似搂着赵屹,其实一柄匕首抵在那孩子后心:“夫君,你与我父亲合作,是让赵氏江山旁落;父亲,你动我岐儿,我便杀了你儿子。”   此话一出,知情的、不知情的,全都惊了。   赵晟一对眼珠子瞪得堪比牛铃铛,看向苏禾。   郑铮自戕谏君时,质疑过赵屹的出身。但这事情死无对证太难查实了,赵晟一时懒得纠缠,就暂时放着。   今日听皇后这番话,呆愣道:“什么……你说什么?屹儿是……是国丈的儿子……?”   皇后叹气:“这为了权柄闹出的天大笑话,是瞒不住了,”她向苏禾道,“父亲收手,我自会好好待屹儿,这事终归不该殃及他一个孩子。”   “报——”   愈乱越乱。   禁军令官急来,入眼满屋子人剑拔弩张,他闹不清急事该向谁报,索性不管了,囫囵一圈礼,又吆喝一声:“报!”   赵晟、赵岐、蓉辉异口同声:“说!”   令官道:“城外本来安稳的十万百姓突然重新向城门进发,说……”   “说什么?”   “说要当今圣上给瞻天道被坑杀的投诚顺匪一个说法。不能因为皇位更迭,就……糊弄过去了。”   苏禾冷笑暗想:章遮这把大火总算是赶上了。   赵晟思虑分毫,怒道:“说法?难不成要把朕绑去认错不成?”他凛声问,“谁去应对了?”   令官答:“回太上皇,花都统去了。”   这人选让人放心,更免得入宫来裹乱。   赵晟眼中寒光一闪,提剑向赵岐刺过去:必需先复位再说,权柄旁落,如交刀于他人手,任其宰割!   赵晟功夫寻常,赵岐也不怎么样。   低手对低手倒势均力敌了。   皇后惊呼着扯住赵屹退开,事到临头她终归不忍向七岁的孩子下手。   星火间,一道黑影倏忽疾飞,正中赵晟手腕。他吃痛抽凉气,长剑“呛啷”落地。   众人这才看清,打落长剑的是花盆里的鹅卵石。   “赵依!”苏禾大怒,“你是逆贼之女,得天家饶恕不死,如今对活命恩人出手?”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蓉辉翻白糟老头子,揉身上前,拦在赵晟父子二人之间,一声呼哨,门外官军脚步声响起。可几乎同时,树上、房脊上也动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连不断。   门外呼喝、威慑、金石擦错之音顿时不绝于耳。   显然是对立的两方动上手了。   蓉辉怒瞪苏禾:“我听贺大人说你勾结江湖匪类、意图偷梁换柱,起初不信。如今看来半点不假!”她转向赵晟,“叔叔与他为伍,岂非也如我父,是与虎谋皮?”   赵晟眼眸压了三分。   他何尝不知?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麻烦先解决眼下的。   苏禾腆脸看蓉辉,好像看笑话,片刻“哈哈”狂笑起来:“那你呢?你以为贺泠是好东西?他暗中操持朝政、把控舆言,你以为他在干什么?他冠冕堂皇、维护李爻心里不值钱的百姓为先,他自己就干净么?那是遮羞布!他想弄权,他必要夺权!”   蓉辉眼眸里焠出一道怒火,脸色倒看不出愤怒,她渐而有了将帅之才的沉冷,笑骂道:“姑奶奶脑袋被驴踢了,才跟你多费口舌!”话毕,掠步直逼苏禾。   老头子哪里是郡主对手,他想跑,可腿肚子转筋了,眼看要被一招拿下,身边窗子毫无预兆地破开。   一柄短匕首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力荡开蓉辉的配刀。   贼影紧跟着跳窗而入,窝缩着以己身挡住苏禾。   只这一招,蓉辉便知道对方不好对付。   屋内所有人都在以不变应万变。   不敢眨眼的僵持比屋外刀剑乱战还让人心惶惶。   突然,不知是谁趁屋外大乱喝道:“苏禾逃狱、作乱犯上、挟持太上皇、谋刺圣上,人人得而诛之,取其性命者官升三级、赏金百两!”   这道声音像旋风,在所有人脑袋里卷了一圈。   卷出御书房内外骇人的静。   这意味着么?   苏禾彻底回过味了——乱局是贺泠有意促成!   他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扯着脖子冲外吼:“贺泠你这阴险的卑鄙小人!大伙儿别听他的,他口说无凭!老朽才是金主!老朽出三倍……”   顿悟有何用?   福禄不知所踪,身边只还有个不甚熟悉的江湖人。   所有人都知道金主是阶下囚了。与三倍赏金相比,权利更让人眼热。   屋外第二次起乱,官军和江湖人一道举着兵刃往御书房里冲,争先恐后活像妖精要吃唐僧肉。   大乱中,蓉辉护着皇后、赵岐和赵屹,跳窗出去了;那黑衣高手本想守着几分江湖道义护佑苏禾风紧扯呼,可冲进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更没几个他自己的弟兄。   他莫名但颇识时务,他为钱留下、为与李爻分胜负留下,却犯不上把命丢了。   “大人珍重!”他在吵闹声中对苏禾叫唤一句,薅起赵晟,跳窗户跑了。   可叹名利场成王败寇。   左相苏禾谨小慎微、暗谋多年,最终落得被乱刀分尸的下场。 第169章 祛恶   天色擦亮, 东方微白,寒风猎猎中,朝霞和火把交汇出不暖和的光亮。   邺阳北城, 十万幽州百姓堵在城门口。他们居然摆出个八方阵, 既与城上对峙, 又防御阵尾的庄别留。   花信风登上城关时, 很是头大。面对百姓,“大不了开打、打服了为止”那一套,不大能用。   更甚, 他看到许多百姓身上绑了酒坛子。   庄别留曾说过, 他手里有大量湘妃怒,但怎么流到百姓手里去了!   “城上的官儿,”百姓头领向花信风抱拳,他出列、丝毫不畏惧被一箭穿心, “我们只等一个时辰,等不到想要的结果就玉石俱焚, 让五湖四海的百姓看清为上之人的铁石心肠!”   花信风听他逻辑、诉求皆明确,料他不是个胸无点墨的主儿:“事情正按部就班,与庄大人约定的天数也未到, 大伙儿为何突然等不及了?”   “天子犯法与民同罪不是么?圣上既然要推民权令, 便是要张扬百姓权威!可他眼下说一套做一套, 是要对亲爹网开一面?”那人不懂运气, 竭尽全力喊出嘶哑的哀哭之音, 传到城上去。   花信风眉头往下压:此事若不得善了, 圣上父子二人谁都不落好。民权令尚未公布, 是谁暗中挑唆?不能是景平吧?   宫里大乱。   那小子到底在算计什么……   难道真要不破不立,将看不顺眼的全摔个稀碎?   “民权令尚未推行, 先生闹下去,会使善令夭折。”花信风道。   结果城下那人根本不理他了,示意同伴抬上高香往地上一戳,亲自点上。   花信风:好,给我供上了。   这如何是好……   正自焦灼,远处官道上起了一层扬尘。瞭望哨位大喜来报:“都统,是王爷!康南王回来了!”   李爻紧赶慢赶,在这要命的档口赶回来了。   他带着几十风翼军,视庄别留的万人方队为无物,不打招呼、径直穿中缝而过。   无人敢蹦出来阻拦。   他一路过,将阵势看个大概,在城门下带马兜头,听过乱局简述,向花信风凛声吩咐:“昭之,分一半守军持梼杌符入都城救火、护驾!你留在这里压阵。”   花信风见李爻这时还是副水萝卜尾巴长的模样,对他唾弃兼顾钦佩,应一声“得令”,着人去办。   再看李爻,缰绳大撒把,对百姓的领头人一抱拳:“大哥带几个胆大的弟兄与我入城,亲自到御前要说法吧!”他吩咐身边人,“让几匹马。”   领头人一愣。   他想过对方会劝、会拖、甚至开打,独没想到对方能给他拔创。   他脑袋发懵,身边一人畏畏缩缩、低声道:“不能去,小心他骗你进城将你杀了。”   此时,李爻与对方相隔三丈余。   他一扬手,身边护军会意,骑马举火把上前照亮——百姓们在城外等了好些天,个个破衣烂衫、灰头土脸。可那畏畏缩缩的人衣裳颜色虽不艳丽,却很是干净。   “哟,瞧我这眼神,不识章公公大驾。我就说么,”李爻冷笑着在鼻子边上扇扇,“原来是你这条臭鱼,搅了满锅汤。”   章遮实在没想到李爻能来,更没想到他蔫头耷拉眼也被对方一眼认出来,心知不妙,退入人群中,要借助百姓的遮掩跑路。   “章公公心怀百姓,本王替你歃血,聊表心意吧!”李爻在他背后慢悠悠地道。   这话不对,章遮撒丫子就跑。   可只跑出两步,右腿膝窝剧痛。李爻居然一箭避过数人遮挡,正中目标。   “来呀,给我绑了,戳到高香边儿上,那地方看热闹方便。”李爻道。   随行骑军即刻过去,将章遮也绑成一根“高香”,戳在城关下。   “好了,哪几位随我入宫面圣?”李爻将手/弩随手扔给身边护军。   百姓见他怀柔狠戾并存,敬畏道:“你是康南王李爻?”   李爻指着自己一脑袋白头发:“蝎子的那什么,独一份儿的。”   百姓的领头人家居幽州、年纪不算小,知道李家的二臣骂名缘何而来,如今看见活的李爻心生亲近,试探着问道:“幽州……当真……大捷了?”   军务不便详述,李爻只是点了点头。   “但……”对方咽了咽,瞥一眼被绑成一根香的章遮,王爷与他所言情况不大相同。   李爻恣意拿马鞭儿翻出个花:“唔,诸位身上绑了这么多炸雷,能将半个都城炸上天,我若耍花样,岂非闹出历朝历代最磕碜的围城之局?”   那人终于一拍胸口:“可以,我们信你,谁跟我随王爷入宫面圣?”   眨眼功夫五六人出列。   “还有个事儿,”李爻仰头看向皇宫方向,火照黑烟,天上一层暗沙罩着,“宫里不一定闹成什么样了,诸位得将身上的酒瓶子卸了去,我可不想变成有心之人的下酒菜。”   宫内已经大乱了。   太靖阁、太和殿、先安殿、甚至御花园多处起火。冬季干燥,西北风一刮,火烧连营。禁军救火、搜寻乱匪、护驾忙得不可开交,总觉得多少人都忙不过来。   苏禾已死。   宫内流窜的亡命徒也非全是听命于他的□□杀手,还有一部分是福禄召进宫的牵机处散众。   眼下群龙无首变成浑水摸鱼,他们顺手牵羊之后趁乱逃窜。   李爻刚入宫就撞见一伙江湖人往宫外冲,张牙舞爪、每人刀上都挂着血。   他们欺软怕硬——遇见三五人的侍人小队就杀人抢劫,遇见官军则四散逃开、再聚集。   眼下,阎王敲门,他们跟李爻对上了。   王爷懒得废话,抬手两箭,冲在最前面的两人即刻吹灯拔蜡。   紧跟着,风翼军百夫长带人向前冲。   江湖人武艺高强,看不上刀口比脸还干净的禁军,也鄙视多年不曾上战场的内陆驻军,但眼下他们对上的是尸山血海里活出来的边防军。   慌乱之中,高下立见。   江湖人各自为战。功夫不济的被斩当下,所谓高手以为能逃出生天,却被百步穿杨的弓/弩手射中。   不大一会儿功夫,他们被一锅端干净。   随李爻入宫的几名百姓目瞪口呆。   李爻淡淡瞥那几人一眼,心有同情,也意在威慑——你们所做之事,要豁出死去。   但想象与眼见天壤之别。   生死一刹那,你们豁得出去吗?   他收回目光,扯下自己的腰牌,扔给一旁亲卫:“去殿前司传令,告诉他们配合入宫的防军将救火、稽乱分成两队,各司其职,乱得跟熬粥似的成什么样子?要是这点事都做不好,脑袋别想要了。”   亲卫即刻去了。   李爻一路往宫苑深处赶,遇到江湖人便杀。   至太靖阁大院之外,远远看见后殿滚着浓烟,景平颀然而立,与赵岐在殿门口高阶之上,身后是蓉辉带着禁军不知与殿里的谁僵持。   他阶前下马,快步而上。   官军听见声音纷纷回头,见是他来左右分开通路。   李爻目光落在景平身上,闷声将臭小子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见对方身上无伤、面色平和,看见自己两眼冒着惊喜,放下心来。   他又看向殿内——赵晟端坐龙椅上,身旁有侍人挟持了皇后和二皇子,扶摇站在他身边,豫妃则远远坐着,另有个面目极好看的内侍庭公公陪伴。   殿门附近,一众江湖杀手、牵机处残党、少部分见太上皇大势苟延残喘的内侍庭太监正与为数不多的禁军对峙。   “晏初……”赵晟遥遥开口,“你来护驾的么?朕很挂念你的身体,身边带着几个流民做什么?”   李爻端行一礼,没回答,低声问:“什么情况?”   蓉辉抢先道:“局面本来控制下了,扶摇突然与太上皇说了什么,太上皇随他冲回太靖阁,从匾额后面拿了什么东西。后来只言片语间说那是给你的方子……晏初哥、啊……王爷你怎么了?”蓉辉话说到这,看李爻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接着道,“他们还挟持了皇后娘娘……说圣上若执意不还政,便要清君侧,去母留子,”她压低声音,“有两万禁军在东门,贺大人暂未让动。”   李爻心思一凛,看向景平——他到底在意那方子,否则禁军早就动了。   自乱事开始,景平便把他往边关推。煞费心思不让他在情义与苍生之间做抉择,不遗余力地替他做“坏事”,把清名留给他,恶名自己背。   而最终,景平还是因为自己被对方拿捏。   李爻想到这心口发烫。   景平似是心有所感,向他看来,这要命的档口那臭小子居然挺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一笑露齿。   李爻让他闪了眼睛、心跳崴脚,转回目光看赵晟和扶摇。   清君侧……真想得出来啊。   他眼里凛出杀意,突然扬手——弩箭激发而出,直奔扶摇而去。   李爻只要动手,就是奔着要命去的。   箭矢星火流直,眨眼功夫要给扶摇一箭封喉。斜向里陡然寒光忽闪,“呛”一声响,箭被飞镖打偏,贴着扶摇的脖子擦过去。   扶摇颈侧一行鲜血淌下来。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向李爻怒目而视。   “看什么?”李爻笑道,“论清君侧,最该清的就是你。”他眼观六路,看到暗影里扔飞镖的是个窝缩身影,身姿异常熟悉,是……曾暗杀郑铮不成的杀手。   “阁下是江湖中人,来朝堂之上蹚什么浑水?”   那人知道李爻认出他了,笑道:“我是个武痴,想与王爷一决高下,还想为弟兄们拼得锦衣加身。”   李爻冷哼一声,背着手向蓉辉打个军中暗语。   蓉辉即刻懂了,仗着身型娇小,悄悄往后退,去调兵了——李爻叫她悄悄的。   “晏初,”赵晟摇摇晃晃站起来,“朕问你的话,你为何不回答?”他往怀里摸,摸出从御书房拿来的牛皮小桶,“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吗?”   他当众打开牛皮桶,里面是一沓子宣纸。纸张迎风招展,近前人都看清了,上面字迹幼稚,写满了“我爹娘死了”。   景平心惊——晏初父母“衣冠冢”里缺少的数页在赵晟手上?   他看向李爻,对方俊脸被朝阳映着、冷若冰霜,半点情绪不外露。   “还记得吗?你爹娘殉国之后你那么难过,仿佛哭干了一辈子的眼泪……是朕陪着你啊,这是你的伤心,朕一直留着,朕待你从来都真心,你如今也要反朕吗?!”   景平心里冒火:你明知有解药却不给他,安得什么真心?又怎能将这般割心的东西当众拿出来!   李爻看赵晟片刻,叹了口气:“你若心怀天下人,我乐意把命都给你。”   这是对赵晟的全盘否定了。   赵晟眉头皱起来,双手发抖:“你……你终于承认要反朕了?”   “臣不反赵家江山。征战逆乱,百姓凄苦,不值得,”李爻叉手躬身,“臣请太上皇先行养好身体,再论其他。”   “你……你……”赵晟接连说好几个“你”,后话卡壳。   就在这时,太靖阁后殿的黑烟更浓了,滚滚直冲上天,侍卫脚踩风火轮来报:“陛下!太靖阁后殿死灰复燃,愈发控制不住。”   报信声音很大,殿内外都听见了,江湖人渐而惊惶。   “太上皇请先出来再议其他,”李爻将语调柔缓了些,“往后少些社稷忧心,不好吗?”   赵晟瞪着李爻,他从未对李爻目露这般凶狠,突然凄苦大笑起来:“晏初,朕一直许你三军之中说一不二,若有一天教你不得离营却不许发号施令,你乐意吗?”他将手中宣纸撕碎、洒开,纸张随风飞散、雪花片似的,“再议其他?没得议!”   话音落,皇后冷淡淡地道:“赵晟,你自己不想好好活,也让他们随你陪葬吗?”她环指周围拥护赵晟的众人。   这话极有感染力,江湖人更加左顾右盼。   话也同样感染了一直看“热闹”、前来讨说法的百姓。他终于想起自己的目的了,喝道:“你为天下之主,为何背信弃义,将归顺于你的百姓悉数坑杀?”   赵晟不屑道:“他们反朕,当然要杀。”   因果倒置混乱,不好接话。   那老百姓被他气得额角青筋暴起,正待破口大骂,深吸气、酝酿到一半……   皇后娘娘身子蓦地一晃,护住二皇子赵屹,径直向殿外冲来。   慌乱中没得示下,无一人敢砍皇后。   李爻第一个反应过来,凛喝一声:“动手!”   话音落,他去迎皇后,与几名拉开架势的江湖人擦错而过,将不识好歹之人一招毙命。   景平紧随其后。恍惚间,他仿佛回到初见李爻那日——荒草丛中,衣袂、白发皆飘摇,放倒十几人,片血不染身的大英雄在眼前。   而景平不再是眼睛跟不上对方速度的少年郎。   说时迟那时快,皇后娘娘在赵屹背上一推,将他向李爻送过去——她终归是不忍心。   但多可笑,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是同父异母的弟弟。   李爻身法如电,见赵屹飞扑过来、四下抓瞎,让过他身子,反手扯住他背心衣裳拽起来,把他当个球抛给景平。   二皇子被二人接力赛似的传到禁军阵营中。   赵晟眼见事态要失控,抢上两步,抽刀架在皇后脖子上:“住手!”   比李爻更急的是当今圣上赵岐,他冲出保护丛,呼喝下令:“住手!都住手!别伤母后!”   声音都喊破了。   双方果然住手了。   皇后淡淡看一眼赵晟。二人至少曾经貌合神离,而今她眼睛里是不加修饰的嫌弃,一句话都不想与他说。   她向景平道:“贺泠,你助岐儿社稷平稳,三载之后,我会给你最想要的东西。你娘亲留下的。”   景平莫名一瞬,便心神震颤:毒方果然在她手上?   “岐儿,”皇后又对儿子道,“做君王刚柔并济,你心太软,这不行的。断不去的情义,娘帮你断!”她话音、眸色陡然皆冷,毫无顾忌地提起挟持赵屹的匕首,向赵晟刺去。   赵晟大骇,几乎没反应过来便下腹剧痛。   他与皇后感情淡漠,但道她识大局、行事得体,自问多年与她相敬如宾。   万没想到这柔顺的女人翻脸似翻书,下手毫不留情。   疼痛之后,是上头的暴怒。   赵晟发起狠来,扯住皇后头发,长刀不留情地往对方脖子上抹去。   鲜血顿时扑涌而出,顷刻染红了皇后的衣裳。   夫妻二人彼此一刀断了结发情分、也彻底斩断了赵岐的心。   圣上惨嚎一声,毫无预兆地向后仰摔下去。   倒是那小不点赵屹,大喊一声“母后”,想冲过去。   被景平手疾眼快地薅住衣领,再次反扔给一旁护军。   变故突发,李爻也没想到。   他心下对皇后几番敬重,却无暇唏嘘,呼哨一声,风翼军、禁军彻底与众江湖人战在一处。   在这关键时刻,蓉辉将皇城外的禁军调来了,乱局很快被压制。   期间,那武痴杀手几次想上前与李爻挑衅,都被风翼军拦下——吾等在此,岂容宵小造次?   他彻底傻了,自问武艺高强,自以为万军阵前能冲至上将咫尺内,谁知事到临头,李爻半眼都没工夫分给他。   一片乱战中,没人对赵晟下手。   他与李爻隔过刀光剑影相望,向扶摇伸手。   扶摇眼泪流了满脸,他想跟赵晟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口,默默从怀里摸出方子递在赵晟手上。   “你的解药方子,晏初,”赵晟淡淡的,伤口很疼,他说话有些气喘,“我若不是……为了它,不用再回火场来。”   李爻没说话。   景平一脚踹倒一名内侍庭侍人,喝道:“如何肯给我,依旧是要帝位?”   赵晟垂眼看自己腹部血流汩汩,低头抬头间他已经眼前发黑:“我……活不了了,连你都背离我……索性都毁去,”然后,他居然将方子揉成一团,塞嘴里吃了,“晏初啊,黄泉路上……我等着你。”   景平急怒撞头,要往前冲,被李爻一把拉住。   火越来越大,李爻没戴面罩,已经开始咳嗽。   他在景平腕上轻轻摩挲着,像是安抚,无言地向他笑着摇了摇头:为我做得够多了。   片刻,他放开对方,还刀入鞘。腾出手来从怀里摸出个东西。   是那黑镯子,已经被破开了裂口,老将军的骨头圈已被取下了。   李爻向赵晟端地叉手行礼,恭敬、郑重,跟着巧劲一抛。镯子落在赵晟脚边。   “即及黄泉,无相见也。”李爻淡声道。   弹指一挥间,赵晟表情变化翻覆,最后他仰天大笑。   肚子上好大个伤口,一笑血就往外涌,他却不知道疼。   那笑更分不清是疯还是悲。   他看向金殿方向——朱墙金顶暂且安宁,与太靖阁遥遥对立。   郑老师的三缕忠魂还在看着朕么?   太靖阁后的火越烧越大,热气涨碎了拱顶的彩琉璃,尖利的碎片噼里啪啦往下落。   扶摇和樊星护住赵晟,想扶他到殿外去,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木讷转身,默默走入后殿大火中。   烈火无情,烧尽糊涂帝王一身的痴妄贪戾,让罪孽变成飞灰,随一阵风去。或许飘到山河江川各处,去看何谓海宁天青;也或许直坠黄泉路,等一个印证,看李爻是否与他再也不相见。   扶摇呆愣愣地看着大火,又回头看一眼李爻,遽然鼓起勇气、嘶喊着冲入大火中——陛下,你说满朝文武只有李爻曾真心待你,他背叛你,你就不要活了么?而我为你算尽退路,你看不到我……我在你心里终归比不过他万一。但我至少愿意陪你刀山火海。单论这一点,我赢过他了。   火舌飞扬中,扶摇扑住了谁的残破身躯。对方已经无力将他推开了。   他用尽力气,死死纠缠,去寻一方无人看见的至死不渝。   为何这么深情?   他隐约知道,又不大知道,但已经不重要了。   南晋最大的祸头死了。   内乱被李爻毫无顾忌地压下去。   只是太靖阁的大火太大了,最后烧成一团冲天火炬。   烈火中有人幽幽唱着歌:“一兴八百年,一死望夷宫。寄语家与国,人凶非宅凶。”   宫中妖仙又在唱《凶宅》。   如今恶人已去,家国平安。 第170章 晏初   火烧去了大片的南晋皇宫, 也似烧出了碧空万里。   只是烟尘让李爻的肺难以负荷。   他北去南来急急火火地折腾,破筛子似的身体终于撑不住,当天就发了烧, 后面好几天起不来床。   依着他那强撑的性子, 他是要把公务搬到府上的。   景平在这时惯有硬气, 让常怀每日拦在府门前, 公文公务来即改道:送来可以,但不许直接送到王爷面前去,万事我处理, 实在拿不准的我亲自去问他。   而赵岐登位没看黄历, 实在太不顺利。   他亲眼所见父母相戕当场晕厥,之后被景平救醒,与人见面时总是有点奇怪。他也悲、也切,待国事上心非常, 可身体太差了,时不时更像变了个人, 细论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总归是不大一样。   蒙兀的图择可汗被常健扣押,他的大汗亲爹为让他活命, 同意以燕北关外的暖水河为界, 再不逾越半步。   图择在这年冬至被接到都城开始了他的质子生涯。   幽州刺史庄别留被苏禾利用, 险些葬送北关国门, 又威逼当朝大员服毒, 自请惩罚。赵岐念当下百废待兴, 称此事后论, 让他带百姓回幽州安置、重建边城,且看是否能将功补过。   景平的解药被送到王府时, 李爻在休息。   送药小官朗声道:“贺大人此次舍身……唔!”   话没说完,被景平一把捂了嘴。   贺大人一改往常的冷肃,做贼似的左右看过,将解药揣进怀里,低声道:“王爷还歇着呢,小公公千万别嚷嚷。”   说得好像小官的声音能穿透好几道跨院似的。   “此外还得劳烦小公公给陛下带句话,我服毒的事定不能让王爷知道。”   得见如此鬼祟的贺大人,小官表示开眼了。他眼珠一转明白了什么,笑称“定当转达”回宫复命。   只是贺大人捂得住一时,捂得住一世么?   又一场大雪之后,都城邺阳生出种劫后余生的安稳。阳光照在冻雪上反射出的光芒都缤纷如水晶。   小寒时,景平做成了五弊散的解药。   他心里打着鼓——晏初体内毒已陈冗,能全解开吗?   试过,确实不大行。   从脉象看,毒被化去一半。   表象是,李爻喘气轻松许多;代价是,他每天困得要死。   中毒多年,让这老毒药坛子心态平和。他一边安慰景平慢慢研究改进,一边埋汰对方给他喝得是蒙汗药。   再然后呢,李爻稍有精神就在府上待不住了,说他成天在家泡病号实在不像话。   结果别说上朝了,景平连门都不让他出,苦口婆心地念念叨叨,从“毒性有变化”、“皇上都准你假了”,到“少操点心”、“你就当心疼心疼我嘛”……   嗯。   他的理由、行事从不强硬。   凡李爻想出门,他就巴巴儿地看着人家,僵持片刻,对方总会败下阵来。   李爻怀疑景平心里藏着事——可天都让你翻了,还有什么要瞒?   他想不通,其实也有点懒得想。在家多歇,能让景平心里舒坦,他妥协地顺坡下。   于是王爷在数九严寒里,继续躲在王府喝茶看书,气色迅速见佳。   日子一晃,眼看要过年。   新帝仰仗景平,景平又不嫌累地“越俎代庖”替李爻默默处理日常事务,忙得不行。   富贵闲人康南王在家吃喝玩乐、百无聊赖。   这日午后,王爷小憩起身,打算溜达到花坊晒太阳、侍弄花草。   花信风来了,拎着酱货、小菜和两坛子酒。   “有空吗?”他不寒暄,把酒菜往桌上一放,到盆边洗手。   李爻大大咧咧靠窗端详人。   他俩认识好多年,上次花信风专门找他喝酒,是他到江南的第一年、赶上苏素的祭日……   李爻心说:不会是松钗出事了吧?景平把他借走了,没说要做什么。   他心下存疑,但不好直接问:“嗯……快过年了,你来给上官送礼的?”他抻脖子看桌上东西,“炸花生、酱鸡爪、卤猪蹄子、酸辣藕、胡饼包肉……就这?过了年调你去守城门算了!哈哈哈……”   花信风扭脸幽怨地看他一眼:“你能喝酒吗?”   “咳,最近喝药,景平让我忌酒、忌辛辣,”李爻终于不水蛇腰靠窗户了,站直身子颀长潇洒,溜达到桌边,“不过嘛,咱俩交情深,陪你喝几杯还是可以的。”   “那你还是别喝了。”花信风准备自斟自饮。   忌口之说是李爻胡云的,他吩咐胡伯把酒温了、吃食装碟,又拿来干果、水果——花信风可太奇怪了。   “对了,太靖阁清干净之后,没寻到豫妃和福禄的尸身。”花信风说着,在李爻杯上一碰,二人各饮一杯。   “跑了?”李爻问道。   他是赋闲,但大事兵部会送呈文,景平一时替他挡下看,也会在事后与他交代的。   那二人一直下落不明,生死不见人。火大总不至于把人烧成灰吧?   花信风唏嘘道:“福禄藏得太深了,我命人查他的底,一片空白,但据豫妃身边的宫女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豫妃解闷?”   李爻不知那二人到底有何纠葛,三言两语间更不好评断,只是皱眉苦笑叹道:“可怜人必有可悲之苦。”   二人几杯酒下肚,花信风把朝里的事都说完了,话锋一转:“那什么……师叔你今年多大了,你跟小景平……你俩认真的?你真一辈子不娶亲啦?”   呦呵,看你徒弟没在,这么挖墙脚?   “哼,当然是血气方刚、欲求不满的年纪,只有他能受得了我,你不懂。”   花信风:……   李爻瞥他,没形象地嗦鸡爪,把骨头啃得贼干净——滚蛋都懒得再费劲。   “你知道我酒量不咋样,再不说正事我可醉了。”   “晏初、师叔!”花信风给李爻满上酒,“咳!”   然后他闷了自己杯中酒,一脸内伤深重的模样。   李爻要让他愁死了,但猜个八/九不离十。   “怎么了?你要死了?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李爻抢白他,“被松钗丑拒咱也不至于这样。”   花信风似要瘪嘴,李爻心里拍巴掌:看看,果然是吧。   谁知下一刻花信风摇头,半趴在桌子上,小声嘟囔道:“跟你家那小屁孩说说,让他把松钗还我行么?”   李爻眨眼:“什么意思?”   花信风也愣了:“你……不知道?”   对视之间,李爻顿悟出景平胆大包天的行径——难怪总拦着我出门!   但大将军非常拎得清,把政务相关的猜测暂抛于脑后,全心全意关心花师侄个人问题,拉着椅子往花信风跟前凑合,坏笑着问:“你跟松钗到底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按着李爻的逻辑,能让花信风说出“把松钗还给我”,必是很有进展的。   没想到花信风更惆怅了。   “你一直没出府门,不知道也不奇怪。大乱之后,他就顶上了圣上那张脸,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私下问景平,景平说圣上被刺激得身体、精神都不稳定,确实时不时要松钗代替。后来我单独请见,见到的果然是他……我跟他说……哎呀……”   话茬戛然,花信风又搓脑袋,又揉脸,简直泼猴附身。   那么端雅的人,怎么一入情海成这副德行了。   “行啦,”李爻一把按在他胳膊上,“你说什么了?”   “我说……”花信风深呼吸,“我说‘我知道是你,等你能做回自己、能做想做的事时,我愿意陪你一起’,然后他先是愣了,再就顶着圣上那张脸对我笑,笑得可好看了。我以为他乐意呢,可他跟我说……他做不回自己。随时成为另一人,就是他想做的事。”   花信风长叹一声,连干三杯酒,就差吹瓶了。   “哦,所以你以为他做不回自己是因为景平‘霸占’?”   “倒也不是……易容总不能强迫,”花信风支支吾吾,“但是吧……哎呀,不知怎么说!”   李爻指他:让我说你什么好?   话乍听挺扎心的,松钗看似是将花信风拒绝了。   但依李爻看,实在是花师侄不开窍,且松钗也没有多决绝。   “别喝了,”李爻把酒没收,换上茶水,埋汰道,“喝躺下我偌大的王府也没你一席之地。”   花信风怨毒地看他:见色忘义。   “我问你,什么叫‘等你能做回自己……我可以陪你’?就是现在不陪呗?”李爻往椅子里一靠,“你是不是傻?”   花信风咂么咂么,也觉出不对了,捶胸顿足:“唉!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可怎么办?他肯定误会了……”   “跟误不误会没多大关系,你先说,还惦记苏素吗?”李爻不乐意看他了,把樟木小球的挂绳套在指间转圈玩。   花信风道:“到死也不会忘。忘不掉年少的怦然心动,不忍心随风扬了那段时光。她从来没对我心动过,我也想走出来,结果发现眼前四面皆是墙,想出去只有把墙拆了,又舍不得。这跟惦记不一样。”   说法比较朦胧,但李爻能明白。   往昔回不去,少年已华发。   人太年轻时经历过于浓烈的感情是很容易陷进怪圈的,会用念念不忘祭奠求而不得。   当年轻的双眼被浩渺月色填满,就很难注意到路上的奇景了。非得有朝一日倏然醒悟,才能发现流失的时光里,求而不得未必是遗憾,记忆深刻更多是因为自我感动。   “松钗的心里也有墙,”李爻随手剥橘子扔进嘴里,酸得直咧嘴,改吃花生,“你的墙是曾经沧海,他的墙是对过往的全盘否认。花将军啊,攻城略地要讲战略战术,你公然砸墙,他只会认为你是外敌入侵,不会把你看成拉他海阔天空的男菩萨。”   花信风没想过感情还要讲战略,不是真心实意就行了么?   “那……这怎么办?”   “啧,”李爻嫌弃他不开窍,“像松钗这样的人,只能徐徐图之。他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想成为另一个人,言外之意是不乐意做自己。为什么?因为痛苦啊。所以……你看你说的那屁话,你不能逼他做自己。即便你知道他怎么变都是他,你也不能点破,你得陪着他演,他变成什么样你都喜欢,他就看见你了。”   “啊……?”   花信风似懂非懂。   李爻掰开揉碎道:“老大不小了,你整什么告白?就得立刻马上让人家告诉你‘行’还是‘滚’?他让你滚你真滚么?小孩才诉衷肠,大人要么直接勾引,要么长情相伴,你懂不懂?”   花信风离懂又前进了一步,觉得应该理论与实践结合,问:“诶,那你跟景平是哪种?”   李爻盯他片刻:“关你屁事,没话快滚。”   “你让我滚,我就不滚,”花信风茅塞开缝儿,心情大好,不甘愿道,“怎么不关我的事,那可是我徒弟!我徒弟是好样的,独面十万人,眉头都不皱。你是没看见他跟庄别留对阵的时候,跟变了个人似的,他还……”话到这一缩脖子,想起景平求他别提服毒的事。   “还什么?”   花信风拿起李爻扔一边的橘子,吃一瓣同样呲牙:“那什么,背后说人不好。酸死我了,哈哈哈……我走了。”   李爻觉得有事,但看时间景平快回来了:“走走走,一会儿再让他看见你背后告状的出息。”   花信风抬屁股走人,仗着酒劲儿威胁:“我以后要是孤独终老,就到你府上打地铺不走了。”   李爻捻起花生、打暗器似的弹到花信风屁股上:“随时欢迎。”   花信风“哎呦”一声,意识到小师叔的脸皮堪比城墙,这实在算不得威胁,揉着屁股扭头跑了。   李爻成功把人轰走。   让人把杯碗残羹收拾干净,嘱咐府上不许跟景平提花信风来了。   他以为这臭小子万般事情都跟他交代,没想到让松钗冒充皇上这么大的事,只字不提。   晚饭前,景平回来了。   李爻没事人似的跟他吃饭、闲话。   没几天就过年了,府里裁置的新衣裳到了。   洗漱过后,景平照例来照顾李爻喝药、行针。   李爻拎起件新袍子随意比在身上:“好看么?大年初一我穿这件给圣上拜年去好不好?”   景平神色里掠过一抹不自在,几不可见。   “你穿什么都好看,”景平随意接过衣裳放下,“可到时候陛下也不一定要你入宫见虚礼。”   “召不召是他的事,不缺礼数是我的事。歇这么多天我都快发霉了,还不够么?”李爻答话随意,就不明说,倒要看景平瞒他多久。   其实他不怪景平,更懂得对方的用心。   贺大人所做之事说是安稳朝局可以,说是谋朝篡位也可以,只看往后是还政赵岐,还是将李代桃花开一做到底。   更甚,景平心里多少惦记着皇后临终的话。   皇后娘娘是个寻常母亲,一心为儿子,多年来豁得出、忍得下,非常懂得因势利导,临死还要留下个不知真假的许诺让景平帮衬赵岐,只是无奈……   赵岐体弱。   李爻甚至偶尔觉得赵屹比他更有适合做君王的底子。   可赵家、苏家,恩怨情仇说不清。世袭的帝制更不易更改,万事非是朝夕之间可成。   不堪的真相注定要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为天下撑起日月清明。   李爻怎会不识大体?   他只是有点恼景平瞒着他。   脾气不好发,变成小别扭——不说闹心,说出来矫情。   “下午师父来了?”景平问。   以贺大人的鸡贼,从回府便察觉不对了。他闻见李爻身上有淡淡的酒味,结合眼下李爻跟他纠缠的因果,他即刻知道有事露了。   他心虚地想:松钗的事情无妨,师父不会连我服毒的事都告诉晏初了吧?兵不厌诈,不能自爆虚实。   他突如其来单刀直入,把李爻准备好的一摞摞缸把戏搅合散了。   “嗯,”李爻承认,“说让你把松钗还给他。”   他替师侄办事,卖师侄毫不客气。   “咳,这事有点难办。”景平偷偷松口气。   康南王精明,但一时没察觉话题已经被臭小子牵变了重点。   “我私下问过松钗,对师父怎么想的。”   “他怎么说?”   景平笑着在自己脸上指:想听八卦你亲亲我。   李爻反应过来了:好啊,居然被他四两拨千斤?可眼下再调转枪口发作就太小气了。   他在景平脑门上使劲一戳:“不说拉倒。”   跟着转身要走。   景平一把将人揽腰抱住,在对方脸上亲一口:那我亲你。   他“老实交代”道:“松钗说对师父更多的是恩情,且他是个妖怪,不敢接受谁。”   “这……其实有门儿吧?”   景平笑着蹭李爻发鬓:“嗯,但是你怎么又在我怀里想别人?”   李爻看他:不跟你算账你还来劲了?   “真不知道你哪次是真醋,哪次是假醋。”   景平把下巴垫在他肩上,软绵绵地道:“不尝世间醋与墨,怎知人间酸与苦?晏初,你待我也恩深似海、情意绵长。”   前半句驴唇不对马嘴,后半句又太正经。   二人的过往瞬间悉数从眼前流过。   “晏初”二字被景平刻意拖着长尾巴音、拐出好几道弯,李爻听得心口一热。   他从景平怀里抽身,搂了对方:“事到如今,你我之间算不清了,你为我做的所有,何尝不是恩情?”   “那……理不清就不理了。恩公大德,小的只能端茶倒水伺候你,恩情肉偿一辈子。”景平嬉皮笑脸,说着挑开李爻领口的扣子,看着被他独占的人间绝色。   李爻任由他伺候自己宽衣:“那感情好,以后你挣钱养家,我踏实做个败家爷们儿,日日花天酒地。”   关上房门,贺景平有得是胡搅蛮缠的能耐。   南晋天大的乱局能被他帮李爻拦开,王府凛冬春意好,家和才得万事兴。   -   南晋定都邺阳的第二十二年新春,改年号“天瑞”为“建和”。   赵岐撑着精神上了新年的第一次大朝,执意封贺泠为左相,还信国公爵。   自此往后,年轻的国公以万民为先,推改新制,奋力撑开一片天下大同、人人为公。   坊间都道是康南王这“二臣之后”教出心系苍生的忠臣良相。   却极少人知,贺景平心中的“苍生万民”不过是一人的言笑晏晏,一往如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