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扮女装嫁太子(酌言)   作者:一尾狐狸   文案   谢御史有个貌美如花的侍妾,生了个更加貌美如花的女儿。   名动京城的谢四**及笄已过,谢府的大门槛快被络绎不绝的媒婆踏平,上至达高贵人下至青才英俊纷纷递来帖子,却始终没有定下。   原因在于四**的生母一哭二闹三上吊,宁死不让女儿出嫁。   太子年过舞象,选妃之事纳入皇宫头等大事,适龄大家闺秀百花盛放,皆未入高冷的太子之眼。   春宴赴会,于烂漫处,遇见一双婉转动人的眼眸,只此一面便难以忘怀。   当朝太子求娶,谢御史高兴得合不拢嘴。偏院众人却愁眉苦脸,拒婚是抗旨不遵,入府是欺君之罪,横竖都是一刀。   拖来拖去,最后还是坐上花轿。   新婚之夜,太子妃竟是男儿身,太子懵了,震怒之余瞥见对方我见犹怜的眸子,心里冒出一个荒缪的念头,男的,也不是不行。   女装攻VS太子受   谢离VS林沂   ps:1、有名义上的侧妃,无实际关系   2、攻全程女装,结尾也不会换回来,对外始终是女子身份   3、攻的性格比较软但不弱,大概率不符合多数人心中的攻形象,慎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古代幻想 先婚后爱   主角:谢离,林沂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之我和太子不得不说的事   立意:携手共进,建设细水流长的婚姻 第1章   “离离!”   料峭的冬日刚过,难得出现暖阳,谢离身上盖着毛毯窝在长椅里看书,身旁小桌上一壶茶冒着热气,一小碟零嘴和果子,好不悠闲。   这时,墙头传来一声呼唤,谢离转头望去,一位妙龄少女趴在上面,眼睛小心翼翼地丈量围墙的高度,寻找合适的角度试图跳下来。   谢离赶忙起身到墙角下,张开双手说:“你这懒鬼,正门不走,非得从这过。”   “嘿嘿,我要跳啦。”程婉仪盯准谢离的双手纵身一跃,倏忽间被人稳稳地接住。她紧闭的双眼睁开,搂住谢离的脖子亲昵地贴住:“呜呼~今天也很成功。”   带着人坐到小桌前,给对方倒上一杯热茶,谢离卷起书敲了敲她的头:“你胆子真是越发大了,回回不走寻常路。”   程婉仪喝完茶,热热的茶水驱散掉身上的春寒,满足地喟叹声,对谢离的话不以为意:“我从围墙过,只消片刻便能进来,从正门,且不说得多走,若是遇上你大娘,免不了要招呼一番,烦人得很。”   谢离无奈地摇摇头。谢府与程家邻近,谢离居住的偏院与之只隔着一堵围墙。   程婉仪人不如其名,自小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爬墙上树,跑出家门遛弯,被自家嬢嬢大嗓门追吼都是家常便饭的事。   九岁那年,程婉仪借着大树爬上这堵围墙,一见墙下有个同龄的小伙伴,长得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欢快地打招呼时,不慎从上面掉到谢府,自此开启了两人的友谊。   程婉仪拈起一个果子往上抛,张开嘴探头接住,边吃边玩倒是自得其乐。   谢离撑着头看她,书也没兴趣读了,对方这出杂耍表演不比书本精彩?   一会,程婉仪脖子伸得酸了,便放弃用这种法子吃果子,改为正经吃法。嚼着果子含糊地说:“十日后便是春日宴,你应当会去吧。”   谢离沉吟道:“可去可不去,你若想去,我陪你便是。”   “好好。”程婉仪凑近他,挤眉弄眼地说:“听说有许多公子上门求亲,你可有中意的?”   谢离神色淡淡:“你比我还大上几月,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程婉仪摊手无谓道:“我倒是想啊,别人一听是尚书令那个整日抛头露面言行举止出格的女儿,躲都来不及,哪还会想求娶我。”   谢离听她学人说话的表情和语气甚是好笑,乐得半天才敛笑说:“那是他们不识货,这般可爱有趣的女孩落了谁家都是家门之幸。”   程婉仪抿嘴窃笑,一脸附和道:“就是,一个个的不识抬举。”接着抓住谢离的手惋惜地说:“我是十分不愿你嫁人,只我们还有沫沫一起生活足矣,平白插进个陌生的男人,想想就烦得很。”   谢离莞尔:“我也不愿,好在我娘站在我这边,我爹拗不过她,那些帖子都回拒了。”   “那就好,”程婉仪展颜说,“欸,我们去置备些新裙子首饰好不好,差不多到春日宴便能穿上。”   “好。”   谢离的身量比大多女子高出不少,故他的衣服全都是单独订做的。   从兰桂坊出来,采购得心满意足的程婉仪挽着谢离的手在街上闲逛。今日阳光足,天气暖和,百姓商贩都出来走街串巷,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救命啊!”   “站住,别跑。”   前方一人破开人群不停地狂奔,身后跟着三个壮汉气势汹汹地追逐。   正站在纸艺摊前挑选玩意的两人听着声音瞧过去,热心肠的程婉仪只听一声救命就起了相助的心,待前面那人跑过,她站出来挡在三人面前。   “光天化日下作恶,你们好大胆啊。”   壮汉见她一个小女子拦在前面,虽未动手,却面露狰狞地说:“我不打女人,快滚。”   程婉仪丝毫不退却:“天子脚下,你竟这般嚣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老子就是王法,滚开。”壮汉欲伸手推人,半路出现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他的手臂,他沿着手臂向上看,是一位生得花容月貌的女子,个子比他差不了多少。   谢离甩开壮汉的手,淡然地说:“前面就是京兆尹,引来官兵可就麻烦了。”   为首的壮汉眺望不远处朝这边看的守卫,咬牙切齿地对两人说:“多管闲事,等着。”   待人群散开,程婉仪呸了口,重新挽上谢离的胳膊,转身准备离开。一个男子正对她们弯腰作揖:“多谢两位侠女出手相助。”   “咊,吓我一跳。”程婉仪见这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来就行这般大礼,着实惊到。   张龄月起身想解释,视线落到谢离身上,讶然道:“姑娘好高啊。”再定睛,“好美啊。”   谢离微微一笑。   “喂,你是刚才被追的那个人?”程婉仪打断他打量的视线。   张龄月摆摆衣袖惭愧地说:“正是,我见那三人欲强迫一位伶人,出言制止,奈何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狼狈逃窜,如今得二位姑娘挺身而出,自觉羞愧。”   程婉仪听他说话语气姿态透露着一股儒生陈腐之气,面露嫌弃:“这有什么,没啥本事充什么英雄汉。”   谢离瞥了一眼程婉仪,对方说这话还真是大义凛然,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也在充英雄汉。   张龄月一噎,连忙拜首:“姑娘教训的是。”然后老神在在地说:“两位姑娘可是要回府?容在下送一程,防止那三人卷土重来。”   “嘁,你遇上他们都要逃跑,还送我们。”   张龄月尬住:“呃,人多安全嘛,不然在下实在放心不下。”   谢离扯住程婉仪还想驳斥的动作,对他说:“那公子就送到下个路口吧。”   “姑娘请。”   程婉仪走在远离张龄月的那侧,指着人对谢离做了个讨人厌的表情,惹得谢离禁不住笑出声。   张龄月侧身问:“姑娘可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事?”   谢离清清嗓子:“没有,还不知道公子叫什么?”   “在下张龄月,家从潮州,此来参加科考。”   “谁问你这些啊。”程婉仪在一旁说。   张龄月笑笑:“唐突了,不知可否告知姑娘闺名,便于在下牢记今日相助之事。”   谢离还未开口,程婉仪抢先回复:“我叫管一,我妹妹叫管二。”   谢离不是很想应下这个名字,因为程婉仪给自家的大黄狗取名叫管管,只好默不作声装傻。   张龄月愣住,这名字听起来未免太草率,不似真名啊。他顷刻反应过来对方这是不想告知姓名,故不再强求。   很快行至路口,三人正要告别,先前的壮汉从左边巷口提刀窜出:“你们三凑一块倒是我们省事了。”   张龄月立刻挡在谢离和程婉仪前面,小声说:“待会我拖住他们,你们赶紧跑。”   “他们有刀啊,你咋拦?”程婉仪这下有些怕了,紧紧拽着谢离的手臂,怯怯地说。   “没事,就算豁出在下的命,也会保两位姑娘无恙。”   谢离看向面前浑身发抖的人,眼里有几分欣赏。接着四处寻找,看有什么能当武器的东西。很遗憾,这个位置乃十字路口,左右皆为小胡同,较为偏僻。   “臭小子这么喜欢逞英雄,让爷爷掂量掂量你有几斤几两。”壮汉说完狠话,抬起刀向他们劈来。   张龄月推开两人,自己快速躲闪开,另外两个跟着扑上来。   谢离将程婉仪拉到身后,侧身躲开迎面而来的刀,握掌成拳朝壮汉胸口砸去。   后退几步的壮汉没想到这个高个子的女人还有些拳脚,只愣神一秒,便更加凶狠地挥刀砍去,配合另一个男人主攻谢离。   谢离一边要保护程婉仪,一边还需时刻注意躲闪接二连三擦面的刀刃,不一会就落入下风。   在一次避之不及的大刀正对脖颈时,一柄剑插进来挡下这个攻势。   谢离看到江星勉出现,舒了口气。他接过剑鞘,和江星勉一起反击。   “住手。”一小队官兵飞奔至现场。   局面顿时平息下来,壮汉被官兵押住,领队朝谢离和程婉仪说:“麻烦两位小姐也跟我们走一趟,做个笔录。”   谢离拉住程婉仪的手点点头,看向地上不断喘息的张龄月,对江星勉说:“你扶他过去。”   江星勉提溜起人,跟在她们后面。   “唉哟,少侠轻点。”本来就一身跌打伤,被江星勉这么大力一抓,张龄月忍不住嗷嗷直叫。   谢离向后看了他们一眼,江星勉这才松手,换成揽肩的姿势。回过头,他想了想,问身旁的官兵:“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官兵低声解释:“是有人报信,说这边发生斗角。”   谢离回想一番,似乎没看到人啊,不然也不会打起来。   半柱香前。   和林沂说话的季元柏听到几声兵器碰撞的声音,撩开马车帘子寻声望去,看到前面路口三个男人挥舞大刀欺负两名女子,地上还有一个滚闪的男子,便让侍从去找些人来处理。   将要放下帘子时,瞧着那位个高的女子身手竟还不错,保护人的同时还能对抗两个壮汉。来了兴趣便盯着仔细看。“咦,那不是谢家四小姐吗?”   林沂端着茶细品,没有在意他的话。   季元柏收回视线看向林沂,“欸,你过来看看,那个四小姐功夫不错。”   “没兴趣。”林沂放下茶盏,转而拿起一本奏章看起来。   季元柏努努嘴,搭着他的肩说:“难道你没听过四小姐的名号?”   林沂:“没印象。”   “这可关乎你选太子妃之事,说不定四小姐也在其中。”   林沂合上奏章,淡淡地说:“这些事母后会操心,不用我在意。”   季元柏:“正妃欸,不得选个你喜欢的。”   “都一样。”   “啧,真不近人情,之前姨母还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让我多参谋参谋,这我哪知道啊,我们太子爷连个女人的手都没碰过,上哪去找喜好,所以我只好说是个女的就行,反正灯一灭,对你来说都一样。”   林沂瞥了他一眼,无语地说:“我谢谢你。” 第2章   从府衙出来,张龄月揉揉疼痛的肩膀胳膊,正身朝谢离和程婉仪作揖:“想不到姑娘不仅样貌出众,连身手都这般不凡,显得张某自以为是了。”   谢离莞尔:“张公子临危不惧,利刃下仍毅然挡在我们姐妹身前,属实令人钦佩。”   “姑娘谬赞。”张龄月摆摆手,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他看向两人身后的男子说:“既然姑娘的护卫已到,那在下就不多此一举,先行告退。”   目送张龄月离开,谢离便转道回府,途中问江星勉:“你怎么会出现在此?”   江星勉低声回:“小姐迟迟未归,我不放心,就出来找找。”   程婉仪闻言,用力拍了下他的肩头,赞许道:“来得真及时。”   进家门没走多远,遇到谢夫人。谢离欠身问安,对方皱着眉头,眼睛草草他了一眼,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都已及笄,还整天往外跑,若是哪户大家看见,平添笑话。”   “大娘教训的是。”谢离好声好气地应下。   谢夫人见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针对的话不好再说,好似她这个大娘苛待子女一样,嫌弃地说:“那还不快回屋。”   别了谢夫人,谢离回到偏院,端着的体态立即放松下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左右扭动胳膊,“许久没这么动一下,感觉骨头咯吱作响。”   “天一冷,小姐便犯懒,日常的训练都不愿意做。”身侧的江星勉小声吐槽。   谢离斜眼看他,轻轻哼了声:“我这不是得给你出手的机会嘛,若是我能以一敌二,以后你就呆在院子里扫扫地吧。”   江星勉笑了笑说:“是,多谢小姐偷懒。”   “小姐回来啦。”一个穿着青色衣裙的少女欢快地朝他们蹦跳而来,手上举着不知是什么的食物,一口塞进嘴里,然后舔了舔拇指。   谢离眼瞅着人靠近,拍了下花颜的头,“又偷吃。”   花颜理直气壮地叫道:“我是光明正大地拿的,怎么能叫偷吃。”   “菜还没端上桌就叫偷吃。”   花颜吐了吐舌头,悻然挽着谢离的手臂,拽着人往屋里走:“那我们现在就开饭嘛,嬷嬷今天做了咸水鸭,好吃得不行。”   饭是三人一起吃的。花颜和江星勉,一个丫鬟,一个护卫,本不该和小姐同桌。但花颜是幼时被人遗弃女孩,被他母亲收留一直带在身边,江星勉则是来京途中救下的孤儿,三人一同长大至今,早已不是一般的主仆关系。   也是除母亲和嬷嬷外,唯二知道他是男子身份的人。   谢离本该是位公子,却挂着谢家四小姐的名号,还被外界争相下帖求亲。   说来荒唐,不过是缘于母亲对父亲的怨恨。   谢离的生母常英本是邺陵浣纱女,与时任邺陵郡官的谢博相识相恋。两年后,谢博被调到其他地方任职,此时常英已怀有身孕不便长途跋涉,谢博便许诺安顿好便过来接她和孩子。   陷入爱河的常英信了,任劳任怨地等待,直到孩子出生,周岁,三岁,七岁,对方都没有再回来。   苦等不下的她,带上小谢离和收养的花颜踏上寻夫之路。   终于大半年后,在京城街道遇上回府的谢博。   谢博见她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似乎才五岁,心里膈应本不想理会,但常英的一顿哭诉下,知道只是收养的,她和自己的孩子一直在等他,这才将他们带回府。   进门前,常英心里还体谅他,可能是升职后公务繁忙无瑕顾及自己才迟迟不出现。   可大厅内,两位穿着体面的女人还有她们身旁三个看着比小谢离还大的孩子,大人唤老爷,小孩叫父亲。这么一出家和美满的画面落入常英眼里,她一下炸了。   哭天抢地要谢博赔她这么多年的等待,早知他已有妻儿,她是断然不会与他扯上关系,更不会白白浪费这些的时光。   谢夫人到底是当家人,面对这种场景,只慌乱片刻,便和气地试图劝解常英,想安抚两个被吓坏的孩子。   常英看她伸手欲抱谢离,推开谢博,一把将谢离抱进怀里,“不许碰我的孩子。”她泪眼涟涟,眼里尽是怨恨,视线在那三个孩子身上划过,一个男孩,两个女孩。她怒目瞪向谢博,咬牙切齿地说:“女儿,不许碰我的女儿。”   谢博惊讶,他看谢离第一眼还期盼着能是个儿子,家里的夫人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已经足够,若是个儿子该多好。   “离离是——”小花颜听见哥哥被叫女孩,还以为婶娘说错了,刚想纠正就被常英捂住嘴。   常英没错过谢博眼里的可惜,早在发现她怀孕时,谢博就表达过想要个儿子。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让对方如愿。   可再怨恨,她终究是个女人,花期已过,还带着两个孩子,除了留在谢府,还能去哪。再者谢博虽遗憾谢离是个女孩,但终归是自己的血脉,哪有沦落在外的道理。   因此常英带着小谢离和花颜住进谢府的偏院。   谢博对她多少还是有些感情和愧疚的,这么多年对常英和谢离倒也不错。可常英心里有恨,不时就忍不住和他大吵,闹得家里不可安宁。   再体面的谢夫人都受不了她这泼妇样,连带着对谢离都嫌恶起来。   常英性子虽犟,但实在生得貌美,故一开始谢博只好谎称自己未成婚来接近她。   谢离遗传到常英一等一的样貌,这些年出落得越发美丽,又照着闺中女子的言行体态养大,加之常英不让其他人靠近,因此他虽个子异于寻常女子,至今仍未被人发现其男子的身份。   说到江星勉,来京路上途经被强盗洗劫的村庄,他是无辜被屠的农户家拼死保下来的孩子。   常英身边已经多带了花颜,觉得无力再负担一个孩子,将他带离是非之地后,便让他自己想办法活下去,她个弱女子实在无能为力。   谁知无处可去的江星勉悄悄跟在他们身后,见他们进了谢府,不敢靠近,只能终日在周围以乞讨维生。   那年秋末,小谢离要出门订做冬装,意外发现江星勉只着件破烂的单衣瑟缩地躲在墙角。他请求常英带江星勉回家,常英冷着脸没应声但也没拒绝。   盯着母亲好一会,他自觉悟出母亲的意思,上前拉起江星勉的手,一起回到偏院。帮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上自己新做的衣服,在对方狼吞虎咽的时候许下承诺:“以后你可以就留在这,有我在,便有你一口吃的。”   用完膳,谢离前往厢房看望母亲。   常英如今鲜少与他们同桌吃饭,要么在自己闺房里吃,要么在偏厅和嬷嬷一起。   嬷嬷本是姨母辈,奈何从小被父母卖进大户人家做丫鬟,多年操劳年华远去,看起来比同龄人苍老许多,常被人称作嬷嬷。   前主人脾气不好,时常打骂惩戒下人,嬷嬷年纪尚轻就落得个身残体弱,被人推荐进谢府,守在偏院里本该轻松自在,偏生常英母子住进来,时常狂躁发怒。   大概是自觉活不了多久,嬷嬷反而没有过去的谨小慎微,对着发疯的常英就是一顿斥骂,吓得常英忘了接下来要干什么,平静下来就开始大哭。嬷嬷见她如此模样,心生怜悯,骂完又好声安慰。   这些年下来,主仆倒生出几分相依为命的心思。   谢离敲门进入,常英正窝在椅子里嗑瓜子。“您吃晚饭了吗?”   常英瞭了他一眼:“没胃口。”   “嬷嬷做的咸水鸭很好吃,您可以尝尝。”   常英没应他这话,转而问:“你白天去哪了?”   谢离:“和婉仪到兰桂坊订做了些衣裳。”   “现在一堆人盯着你,安生些,少出去。”   “好。”   陪母亲坐了会,说了些闲话,谢离便起身出厢房。   庭院寂静无声,天空悬挂一轮缺月,洒落一地银辉。   他坐在栏间赏月,花颜端着一盘山楂凑过来,边吃边吐籽,顺着他的视线仰头,“今日月亮又不圆,有什么好瞧的?”   谢离拈起一粒山楂,浅笑说:“残缺亦是美。但是你再这么吃下去,十日后春日宴新衣裳穿不下,你就自己待在府里。”   花颜听到这话,立即站起来保证:“我只吃这最后一次,后面绝不多食。”   东宫。   季元柏手里甩着一根玉石绦子,脚步轻快地踏进太子书房,双手啪地压在书桌上,“看什么书,大好春日宅在书里,岂不是辜负满山烂漫?”   林沂翻过一页纸张,眼也不抬地说:“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不比山花逊色。”   “死物怎能与活物相比,太子殿下,待来日你入主金銮殿,可再没有这种机会轻易出宫门。”季元柏见他仍埋脸书中,直接上手抽走。   林沂抬眸,淡淡地说:“你真是越发放肆了。”   “我是你的詹事,当然得为你分忧解劳,整日闷头苦干早晚出事,今日若不想出门,过几日的春日宴,你必须跟我一起去。”季元柏语气坚定地说。   林沂:“我去了,他们还有心思赏花吗?”一个个不得围上来溜须拍马。   “你管他们,不然我们悄悄去,避开点人。”   林沂拿回书继续闷头看:“随你。”   “那我去安排咯。” 第3章   春日宴当天,程婉仪因为昨夜兴起搭配衣裙首饰导致睡得太晚,大早上迟迟醒不过来。等赶到浮云山已经错过宴会的开场仪式。   春日宴原本是玉满楼为招揽生意创办的四季活动之一,许是京城难得有这种不拘身份礼节的聚会,第一次就聚集众多年轻男女参与,此后逐渐成为每年必不可少的全民宴会。   浮云山山顶常年云彩不散,故此得名。从山脚到半山腰成片的桃杏盛开,粉白的花朵如雪花般随风飘散,只行在路上,便能花落满衫。   玉满楼在各个最佳赏花处都建有亭阁,游客只需一文钱便能无限续茶。   越往上,亭阁的规模和提供的茶点越发高档,所需的银钱自然更多。因此半山腰多是王公子弟商甲贵胄和想与之结交的寒门子弟。   “听说这次开场仪式有舞狮杂耍啊,我竟然睡过去了。”程婉仪对来迟一事无法释怀,一路不停地念叨。   谢离和莫沫相视一笑,皆出声安慰她:“事已至此,还埋怨什么,可别再错过这一路的美景,不然回去又该遗憾。”   程婉仪长叹口气:“有道理,算了,我们去看看今年有什么好玩的。”   他们都错过开场仪式,到达半山腰时,众人自然已经玩得不亦乐乎。   程婉仪带着两人挤开人群,一会在投壶这凑热闹,一会跑到作画处,转眼又拉上两人的手跑去放纸鸢,跟个小兔子似的到处乱跑。   午间,各家公子小姐席地而坐享用自家带来的午膳,或者进玉满楼吃大餐。   他们三人都带有膳食,天气这般好,在外边享受美食边赏落英缤纷岂不美哉。   谢离正与程婉仪莫沫交换尝试自家做的糕点蒸品,说说笑笑点评得乐时,一位看起来风度翩翩的男子端着一碟黄金蟹粉糕放到谢离面前,“看四小姐吃得开心,特送来一碟小糕点,望小姐笑纳。”   谢离莞尔:“谢谢。”   正巧一片花瓣飘落到谢离的额发前,男子伸手想取下,被一旁的江星勉抓住手。男子沉下脸喝到:“放肆。”   谢离拍拍江星勉的手臂示意他松开,拿起一块蟹粉糕咬了一小口说:“公子的糕点很好吃,只是我们这都是随意带来充饥之物,公子定然看不上,便不留公子一同享用。”   男子顿时转变脸色,满脸笑容地曲腿挨着谢离坐下。   谢离垂头微皱眉,不动声色挪了挪位置。   男子一见美人蹙眉,眼里的笑意更浓,倾身靠近小声说:“我本想帮小姐摘下不长眼掉落的花瓣,却见小姐远比花娇,一时都看不到花在哪了。”   “呕。”对侧的程婉仪听到这话忍不住作呕,声音引来男子的不满。   此人乃京中富甲之子,素来纨绔浪荡,楼阁上偶然见过谢离一面,被美色迷了眼,三番五次想接近,奈何谢离出门次数越发少,身边时常跟着江星勉,他几次无法近身。   现下好不容易有机会亲近,一个两个都出来碍事,他转头瞪向程婉仪:“程小姐与四小姐关系甚密,丝毫没学到四小姐一点端庄,女子这般粗鄙,到时候成老姑娘没人要,在下倒是可以勉为其难让你当个侍妾。”   “沫沫,我怎么听到有只狗在叫啊,我没带管管来啊。”程婉仪疑惑地问身旁的沫沫,还左右张望寻找。   男子愤怒地站起来大叫:“你说谁是狗?”声音引来周遭的人侧目观看。   谢离忽视打探的视线,出声唤住盛怒的男子:“朱公子。”   男子立即收起怒颜回到谢离面前,瞥了眼程婉仪,语气不善地说:“四小姐这么冰清玉洁,实在不该跟这种野蛮女子往来。”   谢离淡淡道:“春日百花盛放,大家皆为群芳而来,若满山只有一种花,难免单调,各花入各眼,总有欣赏不了的人。”然后他看着朱公子嫣然一笑:“听说后山有一株黄迎春,可惜山路难走,没法赏到这抹春色。”   朱公子被他这一笑失了魂,连忙应声:“小姐放心,我现在就去为你摘来,你且在此处等我。”说着整个人爬起,边跑边回头强调要谢离在此处等候,他马上就回来。   眼见人消失,谢离立即起身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于是他们便换到玉满楼的后方,此处花木不多,游人更是少见。团坐闲聊消食后,小姐丫鬟便围成圈踢毽子,你来我往,欢笑不断。   这一幕全然落入玉满楼顶楼的林沂眼中。他从隔间出到围廊透气,顺便赏赏花,只听楼下方接连传来女子说笑声。   其间最瞩目的莫过于一位穿着淡蓝色衣裙的女子,动作轻盈,毽子在她脚上似飞鸟,前后上下花样繁多,引来同伴称赞的欢呼。   女子因欢呼而雀跃,更是将毽子玩转得灵活百变,仰面露出的面容,一双眼眸弯得似半道彩虹,看不清神采,却能想象出其笑眼弯弯的模样。   “看什么呢?”季元柏看林沂半天不动,越过他的肩膀往下瞧,“咦,又是四小姐,还真是缘分啊。”   他瞥向专注的人,搭着他的肩膀笑说:“是不是很好看?”   林沂收回视线淡淡嗯了声,转身回里屋端起茶水细抿。   季元柏看了一眼下面的人,坐到他身边说:“御史中丞三个女儿,不知道会让哪位入东宫选秀,若是四小姐,你干脆选她算了,反正你也没什么想法,选个好看的放在宫里养养眼。”   林沂放下茶杯看他:“你多操心下自己的大事吧,姨母可说此次也帮你看看。”   季元柏无所谓地说:“都行啊,要是你不想选四小姐,那我就请母亲提亲,当个侧室也不错。”   林沂皱眉:“这般欣赏只当个侧室?”   季元柏:“正室自然得留给喜欢的,现在还不急。”   林沂白他一眼,嫌弃地说:“糟践人。”然后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啊?”季元柏喊道。   “出去走走。”   楼下的谢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挑了一番。先前糕点茶水喝得多,这会忽然很想小解。他停下来朝几人说:“我去方便一下,你们继续玩。”   “等等,我也去。”程婉仪跟上他的步子,想和他一起去。   谢离顿住,给旁边的花颜使眼色。长久的相处使花颜立即反应过来,拉住程婉仪的手往另一侧边走边说:“我也想去,程小姐我们换个地方吧,小姐不喜欢人陪着。”   “欸,这有什么啊,都是女孩子。”程婉仪不以为意,但人已经被花颜拖走了。   谢离转向江星勉:“你在这守着莫小姐。”   江星勉点点头。   谢离从树后面出来,低着头继续整理裙摆,不慎和一人相撞。   “抱歉。”   温润的男声至耳边响起,谢离心里暗叫不好,对方什么时候过来的,有看见什么吗?   他抬眸看向面前的人,甚是俊朗丰神,是尚未见过的面孔。   “呃,是我的错,低着头没注意公子走过来。”谢离咬了下唇,小声说。   林沂退开些距离,手不自觉握成拳。先前未看清的模样此刻清晰的映入眼里,确是一副绝美的容颜,尤其那双眼眸格外出彩,看人时不知有意无意,似眼波流转欲说含休。   “不碍事,是我没提醒小姐。”他转瞬便敛下凝注的神态,口吻缓和地说。   谢离垂下眼眸,绞了绞手指。看表情没异样,应该是没看见吧。   舒了口气,抬头大方与林沂对视说:“那我先走了。”   林沂侧身让出位置。   “四小姐!”   谢离刚抬步身后就传来呼唤,回头一看,该死,竟然是那个姓朱的。   朱公子举着一束黄迎春满面春风地朝他跑来。   谢离下意识地抓住身边人的手腕。   林沂愣住,低头看他的手。   “四小姐,黄迎春。”朱公子将花捧到谢离面前,咧着得意的笑。   谢离松开抓人的手,讪讪接过花,“没想到朱公子还真能摘回花,那处有险壁吧。”   朱公子豪气地说:“那有何难,别说一支迎春,便是悬崖峭壁的杜鹃,只要小姐开口,朱某必为你摘来。”   “那倒不必。”谢离郁闷地应了声,忽觉手中的花实在烫手,想着该怎么摆脱这人。瞥见身旁还有个人,再次抓住对方的手腕说:“我与这位公子还有事,先走一步,谢谢朱公子的花。”   朱公子才为美人摘来花,哪里会这么轻易放对方走,“这位兄台——”他刚想劝退此人,眼睛蓦地睁大,“太——”   朱公子平日没少和某些臭味相投的达官子弟往来,有幸远远见过太子一面。   “我与小姐有约,你要一起?”林沂截下他的话,微眯眼睛沉声道。   “不,”朱公子先前得意的表情霎时萎靡,小小作揖卑躬道:“既然公子已与四小姐有约,那在下不打扰了。”说完忙不迭地离开。   谢离看他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有些惊讶,奇怪地转向林沂。   林沂迎着谢离的视线,面色软和下来,指着他手中的黄迎春说:“小姐喜欢迎春?”   谢离晃了晃手中的花,随手插在一旁的树上,“我只是想以此支开朱公子,没想到对方还真取来了。”   “他总骚扰你?”   “还好,我平日不常出门,遇不上他,今日属实倒霉。”谢离扁扁嘴神情不悦,而后迅速展颜:“多谢公子刚才帮忙,我得赶回去了,不然同伴该担心,下次若有机会再答谢。”   林沂浅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才继续往前走。   没跑几步的谢离想起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下次该去何处寻他,故叫住人:“公子。”   林沂闻声回头,脚步一时没刹住,视线又没跟上,撞到前路的大石板,整个人猛地向后栽倒。   “注意脚下。”谢离看见那块石板,叮嘱的话随着人倒下的动作一起冒出。 第4章   谢离立马跑过去扶起人,“你还好吗?对不起,我不应该突然叫住你。”   林沂忍住心里的尴尬和羞意,正正脸色说:“没事。”刚想松开对方掺扶的手站直,一股钻心的疼痛至脚踝升起,“嘶。”   谢离看林沂面露狰狞,弯腰提起他的裤腿检查,“是不是扭到脚了?”   林沂咬紧牙关,试图装出没什么大碍的样子,迈出步子,一抬腿便疼得蜷缩起来。   “你别动,肯定是扭到了。”谢离赶忙站到他前面,抓起他的手准备背起来。   “不用,小姐——”林沂还没说完,人已经趴到对方的背上,稳稳当当地前进,“小姐还真非同一般。”他还担心谢离背不起自己,这平稳的步伐,绰绰有余。   谢离轻笑:“我这个子若是背不起你,那真是白长了。”   林沂沉默,大概是谢离的样貌柔美,体态瘦削轻盈,时有女子独有的羞赧神情,倒让他完全忽略对方这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高。   谢离走得很快,两侧生风,扑鼻而来淡淡的香味,不是花香,也许是对方脂粉的味道,亦或是体香。   林沂情不自禁矮下头想凑近辨认,刚到一半,醒过神觉得太过冒犯,又挺直脖颈保持距离。   很快谢离就背着林沂走到玉满楼。   林沂看见门口张望的季元柏,大声唤对方名讳。   季元柏看这情形,吓得立即跑过来,“怎么呢,怎么呢?”   谢离小心翼翼借着季元柏的帮助放下林沂,“他脚扭伤了,你赶紧带他去看下大夫吧。”   “怎么散个步还能扭伤?”季元柏将人背到自己身上。   谢离歉疚地说:“是我的错。”   林沂覆在季元柏肩上安慰道:“是我自己大意,不关小姐的事。”   “那就你们两个都有错行吧,不必推辞来推辞去,”季元柏听着两人揽锅的话实在无语,“四小姐,我赶着带他去看大夫,先走一步,来日再聚。”   谢离闷闷点头。   林沂还想说几句宽心的话,季元柏已然走开。   “等等。”谢离又想起还没问名字,追上去说:“我还不知道你名字,今日欠你两份人情,回去必当上门拜谢。”   “林沂,”林沂看着他说,“我的名讳。”   “林沂?好耳熟的名字。”谢离念叨了一遍,总觉得在哪听过。   季元柏觑了眼身上的人,笑着对谢离说:“你肯定听过,不过现在我们赶时间,若你想起,记得上门啊。”   看人离开,谢离往玉满楼后面走,心里还在回忆这个名字在哪听过。   “小姐。”   “离离,你怎么这么慢?”   到好友身边仍未想起,谢离只好暂时放下,“刚遇上个人,多说了几句话,耽搁了些时间,现在是要回去,还是继续玩?”   程婉仪向下眺望,山下的人似乎少了许多,“人走了不少,我们再玩会就回去吧。”   回到家,大娘一顿训斥劈头盖脸砸下来,言说哪有待字闺中的女子这么抛头露面,一点礼数都不懂。   大娘不是亲娘,是谢府的当家主母。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徒有血缘的外人,只能忍耐受下这份教训。   等大娘发完气,谢离一天的好心情也毁于一旦,埋头钻进房里啥都不想做。   到晚膳时间,花颜进来唤他:“小姐吃饭了。”   谢离嘟囔:“我不太饿,你们吃吧。”   “那怎么行,中午才吃了些糕点,晚上会饿的,哪怕随意吃点也好。”   谢离瞥了眼花颜,打起精神坐到桌前,朝担忧的江星勉笑笑,“我没事。”   吃了几口,谢离想起下午遇到林沂的事,问两人:“你们知道林沂是谁吗?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这不是太子的名讳吗?”花颜咬着筷子疑惑地说。   “太子?”谢离沉吟,难怪姓朱的看见林沂吓成那样。太子啊,那他还要不要上门拜谢啊?   江星勉目光时刻盯着谢离,看他一脸深思:“小姐下午遇到太子吗?”   谢离抵着筷子点头,“不仅遇上,还害他扭伤脚。”   “啊?那太子咋没抓你啊?”花颜话没过头脑惊呼道。   谢离无语地睨她:“听着语气怎么巴不得我被抓?”   花颜吐了吐舌头悻悻说:“哪有,小姐若被抓,我必然誓死相随。”   谢离没应声,握着筷子戳戳碗里的饭,心里很是纠结,平常人送些薄礼就当交个朋友这事便过去,怎的偏偏是太子,这该如何承担得起。   江星勉:“小姐是在烦心如何向太子致歉?”   “嗯,不知该送什么礼合适。”   花颜:“不都说礼轻情意重吗,小姐就送个亲手做的香囊咯。”   谢离想了想,觉得花颜说的有道理,太子什么都不缺,他能拥有的再贵重稀有的东西都未必入得了太子的眼。亲手做的香囊,放点安神香,应当足够有诚意了。   做下决定,谢离快速吃完剩下的饭,回到房中准备制作香囊。   至于上面的图案……   谢离回想两人相遇的地方,旁边是一树树桃花。   那就绣桃花好了。   香囊制作完成已是四日后,谢离梳妆打扮一番,便出发前往太子府。   马车行到太子府前,谢离走到守卫面前:“请问太子是否在府中?”   守卫上下打量他一眼问:“可是谢四小姐?”   “是。”   守卫立即带路:“殿下一早吩咐过,若四小姐前来,便直接领入府。”   谢离咬住下唇,跟上守卫的步子。   守卫领着他到大堂坐下,人便退下,不一会就有侍女送上茶水点心。   谢离悄摸打探四周的环境,比起太子府,谢府简直称得上简陋,举目皆是名贵器皿字画,处处显示出华贵之气。   他捏住手里的香囊,暗道,幸好没送那些玩意,不然真是自取其辱。   “四小姐。”   谢离听到声音,立即起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林沂拦住她俯身的动作:“不必多礼。”引着他坐下,然后在旁边下位落座,浅笑道:“还以为四小姐不会来呢。”   谢离:“还是要来的,只怕耽误殿下时间。”   “怎会,近来不忙,我都在府中。”   谢离点头,视线瞥到林沂脚上,轻声问:“殿下脚伤好了吗?”   林沂站起来走两步给他看:“未伤及骨头,修养几天就好了。”   “那就好。”谢离说,然后拿出香囊双手奉上,“小小香囊聊表心意,还望殿下不嫌弃。“”   林沂一愣,接过香囊捧在手心仔细端详,浅蓝色的囊面绣着一簇生动的粉色桃花,针脚绵密,看得出制作者的用心。他的指腹轻抚花纹,柔声说:“是小姐亲手制作的?”   谢离点头:“想来殿下不缺什么,臣女才艺一般,唯有针线活还看得过去。里面放有安神的香料,殿下休憩时在一边,许能起些作用。”   林沂当即将香囊挂在腰间,目光灼灼看向谢离:“很好看,多谢小姐。”   谢离不自在地避开视线,思量对方既然收下香囊,他是不是可以走了?   “殿下...”   “四小姐...”   两人同时出声,皆是一顿。   “殿下先说...”   “四小姐先说...”   再次撞上,谢离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沂握拳掩唇咳了咳,趁着现下沉默先开口说:“底下人送来几盆春兰,诚邀小姐一赏。”   谢离:“我的贴身侍女还在外等候,不便久留。”   “我让人带她进来。”   “殿下,”谢离制止欲叫人的林沂,索性直白地说:“大娘管教甚严,若回去晚了,免不了又得训诫,只能辜负殿下一番好意。”   林沂想到谢离只是侍妾所生,谢夫人亦有一位女儿,想来在谢府并未受到多重视,不忍对方为难,只好收起多相处的心思,“那我送小姐出府。”   与林沂告别,谢离坐上回程的马车。   马车起步片刻,花颜撩起帘子向后瞧了一眼,惊喜地拉住谢离的手说:“太子还在原地看我们欸。”   谢离通过这点狭小空间瞥了一眼,拉下帘子,“别看了,被发现多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这可是太子啊。”花颜不觉得这有什么,她时常听府上其他侍女谈起二三小姐要入宫选太子妃的事,言语间皆是倾慕之意,分明她们都没见过呢。   提到太子妃,花颜眼前一亮,凑到谢离身边说:“我看太子对小姐定是有几分意思,不然也不会送到门口还驻足眺望,他日不会要选小姐当太子妃吧。”   谢离抬手给了她一个爆栗,“欺君之罪可是要砍头的。”   花颜摸了摸头,回过神想起小姐非小姐,可惜地长叹:“我还想说小姐若是当了太子妃,未来就是皇后,我就是凤仪宫女官,所有婢女都得唤我姑姑,还可以使唤她们。”   谢离斜眼觑她:“哪有这么馋嘴的姑姑。”   “我都是姑姑了,馋嘴怎么呢,其他人谁敢笑话我,掌嘴。”花颜已经自动带入到姑姑的角色,眼神都变得严厉。   谢离:“光你这小人得志的模样,进宫只怕活不过天亮。”   花颜嘿嘿笑,抱住谢离的胳膊说:“有小姐嘛。”   谢离摇摇头懒得再说她,没可能的事做做白日梦也指摘不了。   这次回府没遇上谢夫人,谢离便迅速地回到偏院。   没过多久,几个侍卫端着两盆兰花进入庭院,谢夫人和侧室李夫人跟在其后。   坐在栏杆上和花颜说话的谢离见状连忙下来。   为首的侍卫朝谢离行礼:“太子殿下遗憾未能与小姐赏花,特送来两盆兰花。”   谢离着实意外,想不到都谢绝太子,对方竟直接将兰花送过来。他盯着兰花多看了几眼,欠身对侍卫说:“多谢殿下。”   侍卫送完花就告退,谢夫人走到谢离面前,伸手拨了拨兰花叶子,怪气地说:“我说你娘怎么宁死不肯让你出嫁,原来是看不上那些人,就等着勾搭上太子,好入主东宫啊,还真是好打算。”   “我怎么打算不劳夫人废心,太子选妃在即,您还是再教教两位小姐怎么讨太子欢心吧。”常英杵在房门口大声说,几步走到众人面前,看了眼地上的兰花,然后恶狠狠瞪谢离,转头对谢夫人继续说:“我家谢离绝对不会参加选秀,夫人大可放心,孩子做了出格的事,也该先由我这个生母管教,请夫人离开。”   谢夫人沉下脸,她见识过常英发燥的样子,不敢与她正面冲突,只好甩下一句“最好是”便领着其他人离开。   谢离惴惴不安地看着母亲,刚想辩解,只见她抬脚欲踹花盆,赶忙拦住:“这是太子赏赐之物,不可破坏。”   常英死死地盯向谢离,伸手揪住他的头发用力掼到地上,大骂:“你是不是想死啊?”   “小姐。”花颜立即上前扶起谢离。   谢离捂住被拽痛的头皮向母亲解释:“我没有,真的只是意外。”   “还不是你整天跑出去,外面是有神仙啊,”常英厉声喝道,“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出这个门一步,不然你就拿根绳子先吊死,省得日后牵连我。” 第5章   接下来的日子,谢离终日窝在房里读书写字,莫说出府,连偏院门都鲜少踏出。   那两盆兰花置于庭院一角,有花颜打理。   偶尔谢离练字看书累了,转头望向窗外放松眼睛时,会看见兰花开得正艳。   其实花是无辜的,送花人也是无辜的,左不过是一场美丽的误会。   偏谢离不能解释。   后面太子再没做什么,估计是忙着选妃之事,京中女子都才华兼备,想来已然忘了他。   谢离松气之余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失落。   他放下毛笔,走到兰花盆前,蹲下身撑头盯着粉色似蝶的花朵,伸出手指拨了拨花蕾,之间沾上一点黄色的花粉,捻了捻,呆滞片刻又回到书桌后。   东宫,选秀大典。   皇后和太子端坐上位,季元柏和他的母亲诰命夫人分坐两侧。底下太监举着名录大声宣告每位上前的官家女子。   林沂捏住腰间的香囊有些心不在焉,大半的名字一个个被叫过去,仍没有听到最想听到的那个。   眼见秀女过大半,太子迟迟不点头,皇后神色着急,几次打探林沂的态度,对方面无表情,看不出一点喜好。   “御史中丞谢博之女谢美言。”   林沂的手蓦地收紧,眼神聚焦在那份名录上,等着太监叫出下一个名字。   “御史中丞谢博之女谢妙语。”   诰命夫人转头对皇后说:“这谢家怎么把两个女儿都送进来了?”   皇后笑笑没应。   “少府丞季硕之女季鸢。”   林沂失望地松开手,谢离没来吗?是不想来,还是谢夫人不让?谢家两个女儿都来了,分明是有意想入选太子妃,谢博怎么会不让最好看的谢离来,必然是谢夫人存有私心吧。   林沂想到那天谢离匆匆离开说的话,更加认定这个原因,幸好送花时他特意叮嘱一定要送到四小姐偏院,不然都不知道谢离能不能看上花。   心仪之人不在,林沂已经没了继续听下去的心思,端起茶垂头喝上。   皇后眉头紧皱,待名录念完,吩咐人好好送出宫,然后不悦地对林沂说:“这么多良家女子,沂儿一个都没看上?”   林沂躬身回:“劳母后操心,儿臣并无想法。”   “你既然一点想法都没有,那就由母后指定了,到时候可容不得你反悔。”   林沂抿紧唇,显然不想应下皇后的话。   皇后见状,软声说:“你是否有心上人不在其中?若也是正经人家,母后替你提亲便是。”   林沂默不作声,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他虽认定谢离没来是谢夫人刻意为之,但倘若有一分是谢离不愿呢。   季元柏看他面露为难,也不知道在纠结什么,干脆替他开口:“早些时候太子于春日宴遇到位小姐,发生了些有趣的故事,事后小姐送给殿下一个亲手制作的香囊,便是腰间那个。”   皇后讶然,顺着他的话看向林沂腰间悬挂的香囊。原来如此,她还好奇太子从未有过佩戴香囊的习惯,怎地突然染上了。“究竟是哪家小姐,沂儿这般不能决定?”   季元柏将视线投向始终未吭声的林沂,没见他制止,就继续说:“是谢博的四女儿,谢离,今日不知是何缘故没来。”   诰命夫人:“四小姐是侍妾所生吧。”   林沂回她这话:“虽是侍妾所生,但四小姐品性才貌不输其他人。”   诰命夫人挑眉,与皇后对视,两人眼里都冒出些笑意。   皇后:“既然你喜欢,那就封个侧妃吧。”   林沂愣住:“我此番选的不是太子妃吗?”   “御史中丞侍妾之女,身份到底低了些,不适合当太子妃。”   林沂起身跪于皇后座下,郑重说:“此前想着这次是选太子妃,便没和母后多说,现下只好说明,母后,我往后只会娶一位妻子,不纳妃。”   皇后震惊:“你说什么?你要为了一个侍妾女空置后宫?”   “即使不是谢离,我也会这么做。”   皇后听这大逆不道的话,属实生气,屏退下人只留他们四人,“沂儿,你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岂能这般任性?”   林沂:“皇帝要做的是管理国家,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和我娶几个妻妾有何关系?”   “你这谬言是何人怂恿的?”皇后怒目转向一旁同样震惊的季元柏,他与太子一同长大,不分彼此,定然知道。   季元柏触到皇后和母亲的视线,立即摆手:“不是我,但太子向来远见卓识,当是有自己的想法。”然后朝林沂使眼色,示意对方快解释。   林沂沉吟:“若要说怂恿,那倒和母后有些干系。”   皇后惊住:“什么?”   林沂:“父皇母后恩爱甚笃,却仍有多位妃嫔,每次父皇临幸其他妃嫔,母后都深夜不眠黯然神伤,那时儿臣就决心,日后定不会让心爱之人受此委屈。”   此话一出,其他三人皆沉默。尤其皇后,断然想不到太子竟是因为心疼她才产生不纳妃的念头。   儿子有这样的孝心,她这个做母亲的,怎能不动容。但她是皇后,是太子的母亲,太子初生牛犊,她怎么能不替他考虑。   皇后叹气,好言劝道:“你不是普通人,享受无上权耀,就该承担相应的职责,开枝散叶,扩大祖宗血脉也是你的职责。”   “太子妃又不是不能生,只要后继有人不就足够,非一母同胞,难保不会因争权夺位造成兄弟相残,我想祖宗也不愿看到这种场景。”   “你想过朝堂怎么想,天下怎么想吗?祖宗礼法在上,光是言官的唾沫都能淹死你。”   “那我定当竭力做好前朝事,就如母后所言,我既享受诸多,承受些谩骂也是应该的。母后不必再劝,立下决心时我已经做好以后的准备。”   “你——”皇后气急,拿起茶盏想砸下去,被诰命夫人拦住。说得轻巧,到底是年轻气盛,不知道朝堂险恶。   母子无声对峙良久,最终还是皇后败下阵,她终是了解自己儿子,铁了心是怎么都拉不回来的。她稍稍妥协:“我同意你立谢离为太子妃,但你必须再立两个侧妃。”   林沂蹙眉:“母后——”   “行了,我不想再听你的诡辩,这是我的让步,你只能同意。”   “我——”   “太子。”   林沂还想再说,被诰命夫人叫住,对方起身扶起他,温声说:“你因心疼母后而不愿纳妾,也该明白皇后同样忧心你被外人指摘,既然都是为了对方,不若各退一步,莫伤了母子感情。”   林沂哑然,见皇后避着目光不与他对视,只好说:“一个,只立一个,少个无辜女子也好,这个侧妃全凭母后做主。”   事情已定,皇后便起驾回宫,开始着手操办太子婚事。   目送两位母亲离开,季元柏凑到林沂身边,搭着他的肩膀说:“这么重要的决定,你怎么不事先跟我通通气,害我茫然无措。”   林沂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到座位,“原以为无所谓,觉得没必要说。”   “哈?”季元柏跟上去,“你的意思是,原本没有喜欢的,所以有几个无所谓,现在有心上人,就不能委屈她?”   “嗯。”   “啧,我不好评价,说你无情吧,你又对心上人做出空置后宫的事,说你有情吧,你却全然不在乎其他人。”   林沂淡然:“我无想法,未来的嫔妃必然都是朝中重臣的女儿,她们身上肩负着家族的荣耀,我在不在乎,重要吗?”   季元柏闻言叹道:“古来女子多如此,你无心便能一视同仁,对她们来说倒是个不错的去向,有偏好就会不公,从源头中断,挺好的。”   谢府偏院。   谢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关于太子选妃之事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自然也想不多太子的聘礼即将送到他的门前。   无知无事的他把兰花搬到石桌上,折掉些枯叶,摊平宣纸准备作画。   “离离。”许久未见的程婉仪出现在墙头。   接下人回到石桌旁,谢离说:“选妃结束了?”   程婉仪也被父亲送到东宫选妃,故前段时间每日都在家临时抱佛脚学仪态,整个人苦不堪言,现在终于结束,她又可以自在地撒欢,“是啊,可算结束了,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有多痛苦。”   谢离莞尔:“从你清减的模样能看出一二。”边说边提笔蘸墨,欲下笔时,忽然停住说:“太子妃,是选了哪位呀?”   “不知道啊,”程婉仪眼瞅着他笔上的墨将要滴到纸上,迅速推开说:“好像没选吧,所有人都走了,太子一个没看上。”   “是吗?”谢离垂眼沉默了会,重新下笔。   不一会,一副春兰图便跃然纸上。   程婉仪站到谢离身侧,和他一起欣赏画作,竖起大拇指称赞:“好看。”   谢离笑笑,执起笔欲题几个字,想了想,写下“桃花依旧笑春风”。   “你写错了吧,这不是兰花吗,你怎么写桃花?”程婉仪疑惑道。   谢离随口回:“反正都是春天开的花,都差不多啦。”拿起宣纸放到一边晾干墨水。   程婉仪望着画说:“等下送我。”   “我再画幅新的给你,你不是说诗和画不匹配吗,这次你想一句,我题上去。”   “好吧。”程婉仪说,“那你这副图不配文的画要干嘛,贴起来怪别扭的。”   谢离正投入新的绘画中,一时没回,待收笔起身,面对程婉仪笑说:“我还挺喜欢这种怪异之美。” 第6章   封太子妃圣旨念完,谢府众人表情可说是五彩缤纷,谢大人自然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谢夫人及侧室一脸嫉妒不解,常英如遭雷劈,谢离先是惊讶,然后转为忧虑。   谢大人送完奉旨太监,握着圣旨笑容满面地回来,“离儿啊——欸,英娘。”   常英抢走圣旨打开仔细看,再三确认上面的名字是谢离,然后崩溃地想要撕掉,吓得谢大人眼疾手快夺走,喊人拉住常英。   “我不同意,谢离不能嫁给太子。”常英从仆从手中挣脱开,对谢大人大喊。   谢大人沉声:“圣旨都下了,哪管你同不同意。”   “我不管,我说了,你要把谢离嫁出去,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常英,其他人你不愿意,我勉强依你,但是太子,你休想掺和。”   常英一听谢大人凌厉的语气,气愤更上一层楼,揪住谢大人的衣领摇晃,“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他是我生的,是我的,你不配。”   谢大人用力拽出衣服,“父亲是天,自古以来都是父亲说了算,轮不到你说配不配。”   “我呸,你把我们抛在邺陵七年不管不问的时候,想过自己是天吗,谢博,你个负心汉,你个没良心的。”常英扑上去拼命捶打谢大人,势要与他拼命的架势。   “来人,拉开这个疯婆子。”   谢离见母亲被人架着,上前推开仆从,把母亲护在怀里,盯着谢大人冷声质问:“疯婆子?七岁以前,娘是邺陵最温柔美丽的女人,是谁让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父亲当真问心无愧?”   谢大人梗住,刚要训斥对方没大没小,转眼想到谢离即将是太子妃,是他无限前程的贵人,不能结下梁子。他忍下心中的怒气,和声说:“是我失言,离儿啊,太子可是人中龙凤,再不会有比太子更好的选择,你可不能像你娘这么意气用事。”   谢离紧紧抱住蠢蠢欲动的母亲说:“我不想离开娘,父亲能否回绝这门婚事?”   “回绝?那叫抗旨不遵。”谢大人耐着性子和他说,“上次选秀,太子一人未定,现下主动求亲,分明是喜欢你,你嫁过去,殿下肯定百般爱护,得如此夫婿,是别人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你还需犹豫什么。”   “放你春秋大屁,”常英吼道,“明明是你要巴结太子,想当皇亲国戚,大话说得这么好听,谢博,你可真是虚伪至极。”   谢大人咬牙切齿:“够了你,若是传出去太子妃的生母是个精神错乱的女人,她的面子往哪搁,就算为了离儿,你也该收起这副泼辣性子。”   “滚,我再说一遍,他不嫁,你非要把他嫁出去,不如先杀了我。”   “哼,那你去死吧,反正到时候抗旨不遵也得死。”谢大人冷冷地说。   “父亲!”谢离厉声叫道。   “唉,人家不想嫁,何必勉强,谢家又不止一个女儿。”一旁看热闹的侧室语气凉凉插进一句。   谢大人瞪她:“你女儿若是争气,就不会从选秀上被退下来。”看着谢离,不再装慈父面容,强硬地说:“婚姻大事,我说了算,你且回房好好待着,等着太子府的大轿。”   然后命令所有人都散开,护着圣旨撇下众人。   “切,装什么。”侧室阴阳怪气地唾弃一声,悠然从谢离和常英身边经过。   很快,大厅只余偏院几人。常英脱力地瘫坐地上,阴沉沉盯着眼前人的脸,“都是你这张脸。”她抬手成爪往谢离脸上用力抓挠。   谢离让她抓了一会出气,感觉到火辣辣的疼意才止住常英的双手,“娘,要不我们走吧。”   常英泄气地说:“走?走去哪?”   谢离诚恳道:“天下这么大,还怕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吗?以前年幼,母亲担心离开生活艰难,现在有我和星勉,定能让你和花颜过上好日子。”   身侧的花颜紧接着保证:“我也可以做事的。”   常英看了眼花颜,又看向虽未应和却满脸坚定的江星勉,然后颓然倒在谢离怀里大哭。   回到偏院,几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深夜偷偷离开。他们动作不小,引来嬷嬷张望。   嬷嬷靠着门框旁观:“你们要逃跑?”   谢离:“嬷嬷跟我们一起吗?我怕我们走了,父亲会为难您。”   “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怕他?跟你们走也是拖累。”   “才不是,嬷嬷做饭这么好吃,我感觉我离不开您。”花颜放下手中的东西,抱住嬷嬷不舍地说。   嬷嬷嫌弃地拍拍花颜的头:“跟你们走,说不定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是有多想不开。”   谢离笑说:“嬷嬷不想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吗?走出这个四方院。”   嬷嬷怔住,心里竟有些心动,她的一生从一个四方院到另一个四方院,天空总是方方正正的,外面是什么样,想都无法想象。   她看向常英,这个可怜的女人,没了她,若是再遇到什么事控制不住情绪怎么办,这几个小孩能安抚得了她吗?   四人都一脸期待地等待嬷嬷的答案。良久,她终于不负众望地点头。   花颜欢呼:“耶,有嬷嬷在,美食少不了。”   深夜,五人背着行囊蹑手蹑脚地穿过花园打算从后门出发。嬷嬷不时要出去买菜,有后门的钥匙,应当可以很顺利地出去。   “你们要去哪?”   刚穿过一道拱门,身后传来谢大人的呼唤,众人回过头,一群仆从手持刀棍围上前,堵住前进的路。   谢大人重重哼了一声,喝道:“就知道你们不会安生,离儿,你真好大的胆,平日纵你自由出入府门,为你请教书先生武术师傅,便是让你今日深夜离家出走吗?”   谢离默了几秒:“我不愿当太子妃,父亲不敢抗旨,索性我离开,父亲将过错推到我身上,大家都不用为难。”   “你以为你离开就能没事,到时候你们成了逃犯,还能过得舒坦?”   “抗旨是死,逃跑是死,既然横竖都是死,倒不如选个自由的死法。”   “呵,自由,你倒是要自由,养育之恩呢,我纵然对不起你母亲,可对你却不曾苛待半分,要什么给什么,到头来你就这样坑害自己的父亲吗?”   谢离说不出反驳的话,眼里尽是复杂。谢博对他确实还行,虽比不上其他两个女儿宠爱,但该有的不少,不该有的,心情好时也会松口。   “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怎么还挟恩图报?”常英冷漠睨着谢大人。   反正撕破嘴脸,谢大人懒得再装,冷血无情地揭露心思:“我若不图恩,为什么要养她,儿子还能延续血脉,女儿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若不能帮衬母家,要她何用?”   谢离从未渴望能得到父亲的爱,同时因为母亲的遭遇,对谢大人始终不太亲近。但父亲终究不比常人,此刻还是会被这番话刺痛。   他心里很是煎熬,总说子女是父母的债,欠债还情,天经地义。甚至对于母亲,他有时会觉得是否因为自己才让她这些年这般郁郁难平,若没了他,母亲一个人大可潇洒远去。   谢大人看谢离似被说服,陷入沉思中,朝周围的仆从使了个眼色,仆从迅速拿下几人。   江星勉会功夫,几下反手挣脱欲救其他人,被谢离拦住。   谢离对谢大人说:“我留下,你让他们四个走吧。”   “不行。”   “我不走。”   花颜和常英的话一起吼出。   谢离笑着看向几人:“你们知道的,这是死路。走吧,去过更自由的生活不好吗?星勉,你是男子汉,多承担一些,花颜虽不着调,但是手脚勤快,你们互相依靠,可以过得很好的。”   江星勉哑声:“我的命是你救下的,你在哪我在哪。”   “那我请求你,带她们离开好不好?”   常英拽住他:“你的命是我给的,要还恩,也该先还我,我不允许。”   “娘——”   “好一出情深义重,你们都不能离开,把他们都给我关起来。”谢大人一声令下,仆从再次押住五人。   谢离抢下刀架到脖子上,威胁谢大人:“放他们走,父亲,我若死了,太子追踪起来,你也活不了。”   “你——”谢大人气急,实在不能理解谢离为何这么固执,女子嫁人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嫁的还是太子,有必要以命相博吗?但他没办法,谢离死在府中,可远比他逃跑严重得多,“放她们走。”   “走个屁,”常英死瞪着谢离,“我既生下你,也该带你走。”   谢离无奈:“娘,你何必呢?”   “其实也不一定是最坏的可能吧,说不定太子很喜欢小姐,小姐什么样都能接受呢。”花颜弱弱地插话。   谢离觉得这得出现奇迹吧。   最后还是全都留下了,常英和谢离一脉相承的固执,谁都说不通。   从谢大人身边擦过,谢离笑着讥讽:“但愿父亲不会后悔。”   谢大人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他是心伤故意气自己。反正人已经乖乖留下,他懒得计较这些,到时候他成了太子的岳丈,官途还不是一帆风顺。 第7章   大婚当日。   谢大人为了面子,让谢离住进主宅以示重视,以防落人口舌。   闺房内,花颜和嬷嬷正帮谢离装扮,谢夫人请的其他侍女嬷嬷想进来帮忙,都被江星勉拦在外面。   花颜看着铜镜里满头珠钗的谢离,叹道:“小姐这般貌美,太子一见兴许啥都不计较了。”   谢离垂着头笑笑没说话,手指搁在腿上不停地绞动,心里忐忑万分。不仅是为即将到来的审判而心忧,同样为辜负太子心意而歉疚。   时辰一到,嬷嬷护送谢离到大堂拜别父母。   谢大人和谢夫人居上位接受谢离的跪拜,常英虽为生母却只能坐在一旁。   常英本不想出现,可终究是孩子出嫁,她即使再不愿,也得受这一拜。她的目光紧紧锁在这张与自己相像的面容上,心如刀绞。   因一己私欲,让本该是男子的谢离只能当作女儿困在四方院。若能正常长大,或许不必遭逢这一可笑婚事,面临杀头之罪。   “终是为娘带你降世受累,与其入狱砍头,倒不如我再护你离世,你且先行,为娘即刻便来。”   常英口中喃喃自语,谢离只见唇动想凑近听母亲说话,谁知被她抓住头发重重往桌角撞去。   “啊!”   “太子妃!”   “常英!”   突然出现的一幕,众人全都惊吓不已,连忙上前将人解救下来,常英也被人拉走。   谢离捂着头被人搀扶,眼前一阵眩晕。花颜拿开他的手检查伤势,额头赫然一块红肿破皮,心疼叫道:“小姐,你额头破了。”   “太子妃可还好?要不要招太医?”   “可吉时已到,恐耽误时辰。”   堂下宾客议论,谢大人脸色难看,慌乱又懊恼,真不该让常英到场。但眼下当着贵客面,说这些无意,该以谢离为主,显示父亲疼爱女儿之姿。   故他立即拦下谢离,唤人叫大夫,痛心地摸他的头说:“离儿受罪了,我原想女儿出嫁,生母合该相送,怎么都会控制住脾气,怎料她竟如此不在意你,是为父的错。”   一番话将过错都推到常英身上,不知实情的人,还真以为当娘的性情反复,欲毁女儿婚事,所幸得父亲疼爱。   谢离顿时沉下脸,躲开谢大人的亲近。   “怎么回事?”   堂外传来一声质问。林沂和季元柏在外等候许久都不见太子妃出来,又闻里面出现骚乱,立即赶过来查看。   “太子殿下。”   林沂没管周围的人行礼,视线只落在盛装的谢离身上,心旌摇荡之余注意到他额头上的伤,急切地上前询问:“怎么伤了?”   谢大人赶忙躬身谢罪:“都是臣的错,侍妾无礼性情错乱,竟在太子妃跪礼时出手伤人,臣预料未及,罪该万死。”   “父亲莫再胡说。”谢离听他一再奚落母亲,顾不得体面,气得站起来驳斥。   “离儿。”林沂忙扶住他。   谢离被他这么一唤,一下愣住,想说的话都吞下去。对视片刻,他收敛情绪,柔声对林沂说:“母亲不舍我离家,有些激动,是我未稳住身体不慎磕到,我无恙的,殿下不必担忧,照常进行吧。”   林沂瞧着他额上的伤,眉头紧皱,“不急,待太医过来看看。”   “不必了,莫负良辰,不若仪式结束再看。”谢离感受到林沂的重视,心里越发愧疚,只想赶紧结束。他扯了扯太子的手,眼神软下来,似在撒娇求对方答应。   林沂这下说不出话,未施舍谢大人一点眼神,紧握着谢离的手一同走出谢府,细致地护送他上轿,上马前叮嘱季元柏:“让太医在宫里候着。”   进了东宫行完礼,谢离入到寝宫,一早等候的太医为他诊断上药。   待太医退下,花颜弯腰吹了吹谢离额头的伤,撅嘴抱怨:“夫人也真是,事到如今,何必多此一举。”   花颜小时候很黏常英,只是后面见多常英抓狂的样子,心生惧意,再难亲近。   谢离叹气:“不知道娘现在如何,会不会想不开。”   “有嬷嬷宽解,应该不至于吧。”   主仆说着话,一群女子进入寝宫,为首的年长妇人朝谢离欠身:“奴婢是宫里的教习姑姑,先后伺候过多位娘娘,对侍寝之事多有研究,能帮助太子妃早日诞下小皇孙。。”   谢离忽地头皮发麻:“什么叫帮助我早日诞下皇孙?”   张姑姑一板一眼地说:“女子承受时该怎么取悦夫君,什么姿势易受孕都是有讲究的,容奴婢近身讲解。”说着,张姑姑使唤两个婢女上前替太子妃宽衣。   谢离愣住,往后躲了躲。花颜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不许靠近我家小姐。”   张姑姑不悦:“你家小姐已是太子妃,该称呼太子妃才是。”   花颜昂首:“那也不许靠近我家太子妃。”   张姑姑蹙眉,看向后面的谢离:“请太子妃配合。”   “闺房之事,该夫妻二人商讨,哪有外人插手的道理,姑姑非要多事,莫不是要折辱我。”谢离只觉对方简直离谱,从前只觉得对女子言行约束过于苛刻,没曾想婚嫁后还有更加荒诞的事等着。   张姑姑是宫里的老人,带大过多位皇子,连皇后都会给三分体面,哪知在一个新晋太子妃这落了下风。看向谢离眼神不觉染上一丝轻视,到底是妾生女,无大家闺秀之教养,不通规矩。   “连皇后妃嫔都得如此,太子妃莫不是要违逆礼法?”   谢离:“明知不对还有遵守,未免太过迂腐。”   张姑姑拉下脸,好言与他相说,还这般顶嘴,当真是不知所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前厅宴会即将结束,太子便要来洞房,莫再耽误时间。”   “走开,不许碰小姐。”花颜护着谢离,推开上前扒衣服的婢女,扬声大喊:“江星勉,快来救小姐。”   门外守候的江星勉听到花颜的呼叫,急忙闯进去,粗暴地扯开几个婢女,拔出藏于袖口的匕首挡在两人前面,“滚开。”   张姑姑吓一跳,而后更加气愤:“谁让你进来的,一个外男胆敢持械擅闯太子妃闺房,你要造反吗,来人,把这贼子押下去。”   守卫很快进来抓人。   “谁敢?”谢离呵斥前方的人,盯着张姑姑说:“他是我的近身侍卫,张姑姑,你既唤我太子妃,该知道我是君你是臣,你这般不饶人,是要以下犯上吗?”   张姑姑轻蔑道:“我是奉皇后之命,非皇后不能惩戒,太子妃莫不是就想顶替皇后的位置?”   “那本宫能不能惩戒你?”   “太子殿下。”   张姑姑脸上闪过慌乱,眼见周围侍卫婢女跪下,连忙转头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林沂先是以眼神安抚谢离,然后冷声问跪在地上的张姑姑:“姑姑说,本宫能不能惩戒你?”   张姑姑怯怯回:“殿下自然可以惩戒奴婢。”   “那太子妃是本宫妻子,与本宫不分彼此,怎就让姑姑如此不知尊卑,还是姑姑两面三刀,实际也不尊本宫呢?”   “奴婢不敢,实乃奴婢身负教习之责,不敢丝毫怠慢,多次好言诉说,谁知太子妃性子倔,不肯配合,奴婢别无他法,只能搬出皇后娘娘当救山。”   林沂哼了身,越过张姑姑走到谢离身边,握住他的手拍拍,“她不需要学这些东西,若皇后问,你便说是本宫的意思。”   张姑姑抬头:“殿下,规矩不可不尊啊。”   林沂沉声:“本宫说的就是规矩,都退下。”   “殿——”   “需要本宫送你吗?”   “奴婢不敢。”张姑姑见太子生气,赶忙爬起来,带着一众下人退出去。   林沂看向谢离,余光瞥见花颜和江星勉还在,“你们两个也下去。”   花颜和江星勉对视,又看了眼谢离,触到他的眼神,立刻躬身退下。   待人全部走完,林沂拉着谢离坐到床边,轻声说:“张姑姑在宫里资历颇深,向来得人尊重,恐有些得意忘形了,我后面会多敲打敲打。”   谢离垂眸凝着两人交叠的手喃喃:“大多女子从出生便时刻被管教,没曾想连新婚之夜还要教授这种不堪的礼仪。”   谢离这副伤怀模样看得林沂心生怜爱,又触到他额前的伤,联想对方在谢府肯定受了很多委屈,更加心疼,揽过谢离的头置于肩头,轻拍手臂说:“往后有我在,断不会叫你受一丝委屈。”   谢离心一颤,一时百感交集以致眼眶顷刻湿润。太子越纵容,他越是于心有愧,似一刻都无法忍耐,挣开林沂的怀抱,滑跪到地上。   “离儿,你这是做什么?”林沂想拉起他,被谢离阻止:“殿下先听我说,十几年前,母亲与父亲于邺陵相恋,有我时,父亲正好接到调令,只承诺日后再来接我们母子。”   林沂刚想纠正他是母女,谢离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然实则再未回来过,母亲未婚先孕,顶着流言蜚语将我扶养长大,待我七岁能远行,便带着我踏上寻夫之路,可谁知道父亲家中早有妻室,母亲不堪受骗,欲报复父亲,便谎称,谎称我是女儿。”   “什么?”林沂震惊地站起来,“你不是女子?离儿莫开玩笑。”   谢离低下头用力扯开衣服袒露胸脯,“对不起,非有意要欺瞒殿下,此事只我和母亲知道,其他人一概不知,殿下若要降罪,谢离一人承担。”   林沂一见那平坦的地方,连退几步,霎时怒不可言:“你非有意,那就是本宫眼拙,连男女都分辨不出,还自作多情封你为太子妃,可笑,简直可笑。”   林沂大步向外走,立于桌前,回想这段时间的满心欣喜,越发生气,狠狠拍了下桌子,双手撑在上面片刻,眼神冷得吓人,转过身看向跪地的人,那双令人见之难忘的眼眸此刻正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   “承蒙错爱,谢离愿接受一切责罚,还愿殿下别牵连其他人。”   林沂随手将桌上的茶盏扫到地上,一阵破碎声,他咬牙切齿地说:“责罚?什么责罚能换回本宫的太子妃,明日天下人便会知道本宫眼瞎,娶了个男人。”   谢离俯身:“我可以继续装女子,一段时日后,殿下可向外称我病重而亡,不会毁了殿下的声誉。”   林沂冷笑:“你连应对之事都想好,是一早就打算等木已成舟,本宫只能被动接受是吧。”   “不是,父亲不想错过与太子结亲的机会,不肯退婚,将我囚于家中,不能早告知殿下。”   “我倒是白怜惜你了,你们谢家还真是蛇鼠一窝,各有心计。”   谢离梗住,虽能理解对方的盛怒,但一直被好好相待,现下落差之大,莫名生出些委屈,自暴自弃嘟囔:“随殿下处置。”   林沂简直被气笑:“我没听错吧,你还委屈上了?”   “不敢。”   “我看你胆子大的很。”   林沂着实不想再看他一眼,心里说不上是失望多一些,还是愤怒更多一些,甚至无心思考该如何处置这人。   他走到门前欲推门离开,手刚搭上门栓,想到若是就这么走了,明日关于太子和太子妃不睦的消息便会传出去,先前非要立他为太子妃,母后本就不满,日后他在宫里的处境怕是不好过。   一会又想,他是男的,怎么还能继续留在宫中。即使按照谢离的说法先留下,可是他欺骗在先,还考虑他的处境干什么,被欺负也是他活该才对。   这么一想,门已经打开,外面一直守着的花颜和江星勉闻声看过来。   该死。   林沂暗骂了一声,哐地一下重新关上门。 第8章   花颜被这个关门声吓得一哆嗦,用力咽了口水说:“太子这是知道了?没降罪吗?”   江星勉紧皱眉头没吭声。   “我就说太子会接受小姐所有样子吧。”   屋里的谢离同样被这声巨响吓到,还没回过神,就见太子怒气冲冲地朝床边走来,避着不与他对视,只说:“滚去外室。”   谢离自知有罪不敢应声,咬紧唇默默跪到外间。   林沂躺上床,闭上眼意图入睡。翻来覆去几次,都被屋里亮堂的烛火搅得睡不着。翻身起来熄灭蜡烛,瞥见外面的人还跪着,心情更加糟糕。   “你还跪着做什么?”   谢离处于昏昏欲睡中,一下惊醒,双眼朦胧地抬头:“臣女有罪。”   可恶,顶着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给谁看。林沂别开头,不耐烦地说:“跪一晚上膝盖不想要了?”   “殿下仁厚,臣女犯下滔天大罪都未惩罚,却不敢瞒心昧己。”   “呵,我还以为你要施苦肉计呢。”   两次三番被对方曲解,谢离实在心塞,埋头闷闷道:“我没有。”   林沂斜眼窥视,见他咬着下唇哀怨的样子,有那么些心软,可太子的骄傲不容他轻易原谅对方,何况谢离还是个男子,他想要的是属于他的太子妃。   挪开眼硬邦邦地说:“既然没有,就别在这显眼,一堆烛火,本宫怎么睡?”说完头也不回地侧身卧上床。   谢离只好起身,揉揉酸痛的膝盖,蹒跚着一盏盏吹灭蜡烛,然后蜷缩到长塌上,抬眼看了下里面的人,长长叹口气。   天微微亮,林沂从梦中惊坐起,捏住眉心醒神,回想刚才做的梦,他与谢离喝完交杯酒,将要行周公之礼,褪下衣裙,却是和自己一样的身体。   然后他意识到这并非梦,而是事实,愤怒再次涌现出来,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着。   走到外间,脚步鬼使神差地转到卧榻边,借着熹微的光亮,谢离的睡颜清晰入眼。夜间薄凉,他该是有些冷,整个人身体蜷成团,不经意颤抖一下。   林沂的手紧握,伫立好一会才松开,拿来一张厚毯子轻轻给他披上,动作小心地开门离开,生怕吵醒谁。   谢离在敲门声中醒来,身上盖着一张毯子。他愣住,连下榻看向里间,太子已经不在了。   门打开,花颜和江星勉一同进来,“小姐,你还好吧。”   卧榻坚硬狭窄,谢离睡得浑身难受,边活动筋骨边说:“无事,殿下虽然生气倒也没说定罪。”   花颜帮他捶捶肩膀:“我就说嘛,你们还一个个如临大敌的。”   谢离倒了杯水喝,问:“你们知道太子什么时候走的吗?”   花颜摇摇头,江星勉回:“天还没亮就走了。”   “好吧,怕是许久不会再来这了。”谢离泄气,丧丧地趴在桌子上。   “说不定只是政务繁忙呢。”花颜安慰道。   江星勉:“只要太子不降罪,小姐就当换个地方生活。”   谢离抬头看他们,想了会,觉得江星勉说得有道理,故打起精神说:“也是,梳洗下吃早饭,昨日晚膳都没吃,现在饿得不行。”   太子府的膳食自然比谢家丰盛太多,可周围的人也多,昨日张姑姑闹一出,三人都觉得皇家阶级森严,花颜和江星勉不敢再像过去那样上桌和谢离同食,这可馋坏了花颜。   “太子妃。”一位身穿华服妆容精致的女子向谢离行礼,身后跟着一个嬷嬷和侍女。   谢离疑惑对方是谁,花颜凑到耳边小声说:“应该是云侧妃。”   对哦,太子此番还封了个侧妃。谢离露出和善的笑说:“云侧妃可要用早膳?一起?”   云侧妃欠身,上前坐到谢离对面,举止优雅地开始享用食物,只品尝面前几道菜品,每样一两口就放下筷子,“妾身已用完膳。”   喝花生露的谢离被呛了一下,这才坐下一盏茶的功夫就吃完了?他分明瞧着对方餐盘里还是干干净净的,餐食也没有少啊。   这他都不好意思再继续吃了,悻然说:“可是食物不合胃口?云侧妃吃得不多。”   云侧妃:“太子府的吃食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只是食不过三,适量即可。”身侧的嬷嬷补充:“女子吃得多,易露贪婪之相,不太体面,侧妃家风严谨,自不会做出失态之举。”   桌上大多的餐食都是谢离吃完,这话不会是在点他吧?   谢离微笑:“嬷嬷言之有理。”然后继续喝完花生露,又意犹未尽地吃掉最后一块糖糕才作罢。   谢离起身时没错过嬷嬷眼里一闪而过的鄙夷,暗自发笑。他与云侧妃未见过面,对方大概是哪个高门贵女,足不出户养在深闺。不想相顾无言,索性先走一步。   “太子妃。”   脚步刚踏出就被叫住,谢离回头看人。   云侧妃咬了咬唇,柔柔地说:“府上只你我二人,深宫烦闷,愿能与太子妃姐妹相待,妾身无趣,却能聊胜于无。”   真的吗?   谢离迟疑,刚才云侧妃的嬷嬷已然散发敌意,对方再这么一说,总觉得很难接受。他沉吟道:“既然太子只有你我二人,我们当全心对待太子才是。不过若侧室实在无聊,可来找我说说话。”   说完,谢离没管身后云侧妃是何表情,直接转身离开。他仍不觉得自己会在太子府待多久,太子昨天那样生气,说不定只是一时没想到好的解决方案,为了名声只能暂时采纳他的建议。   如果真是这样。谢离走在廊间,抬头望向天空。那他没多少时日可活,不如珍惜剩下时间,逍遥自在些。   回到寝宫,谢离唤住江星勉:“你回一趟谢府,先给母亲报个信吧,省得她忧心。”   江星勉:“好。”   自此,谢离便窝着一步不离,不见任何外人,等待太子最后的宣判。   季元柏心里憋着一股怨念,盯着对面不断饮酒的太子殿下。眼见一壶酒要见底,他忍不住地出声:“殿下,您这唱得哪出?好不容易迎娶心上人,不回府抱着美娇娘郎情妾意,天天跑到我这喝闷酒?”   自新婚第二日天未亮离开太子府,林沂已经十多天没回去,不是没事找事地搜罗出一堆业务,就是拉着季元柏喝酒或者演武场比划。   季元柏刚遇上位合眼缘的姑娘,想和对方多相处,天天被太子缠着抽不开身,烦躁得不行,若是小时候,他就按着对方打一顿了,现在不行,犯法。   林沂默不作声,自顾饮酒。   垂眸细品的模样看得季元柏嘴馋,倒干净剩下的那点,举杯欲饮。   “谢离是男的。”   “噗——”   季元柏缓下咳嗽,擦掉嘴上的酒渍,震惊地说:“这是玩笑吗?”   林沂抬眸瞪他,重新开了一壶酒。   “啊?呃。”季元柏突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有比太子一厢情愿娶了个男的当太子妃更滑稽的事吗?   没有。   他想笑,但是不敢。   良久,季元柏思索着回:“那你不治他个欺君之罪?总不会是舍不得吧?”   林沂举杯的手顿住,目光落到季元柏喷洒到桌面的那滩酒水上,烛光映照出小块亮光,无端令他想起那双含泪的眼眸,同样映着烛光。   “好吧。”季元柏看他沉默不发就明白了,摇头感叹:“你可真是,一直不找,一找找个奇葩,所以你打算原谅他,然后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不知道。”林沂总算开口,语气里尽是迷茫。   季元柏:“你可得想清楚,太子妃是男的,意味你以后不会有嫡子,如果云侧妃生下孩子,可就是长子,未来的继承人,到时候谢离这个皇后处境可就尴尬。”   林沂默了一瞬说:“我原本计划寻个合适的机会送云侧妃出府,为她选个良人,多提拔她的家族和夫家已作补偿。”   季元柏噎住,一言难尽道:“你真会给自己找麻烦,这下好了,连个继承人都没了,别说姨母,我都想劝你别瞎搞,要留谢离,就得留云侧妃。”   林沂微叹,倒满酒杯一饮而尽。   “说真啊,”季元柏抓住他捧杯的手,严肃地说:“继承人是大事,你不能凭一己私欲任性妄为。”   林沂挣开他的手,“我知道。”   “你最好真的知道,谢离隐瞒男子身份,你都能原谅,我真的怕你做出什么鬼迷心窍的事。”   “他也不是有意,父母强迫的。”   “呵,这就替他开脱了?你就是见识得太少才这么割舍不下,我以前真该带你多看看。”   林沂无言,再次举杯,到嘴边又重重放下,溅出几滴酒,然后长叹口气,“我虽生气,更怜他是个男子,本可以实现抱负或者自在潇洒一生,却只能困在后院,时刻提防父亲待价而沽。”   季元柏笑说:“喜欢外在是一回事,你当真能跟他睡得下去?说来你是怎么发现他是男子的,脱衣服时发现的?”   “他自己说的。”   “好吧。”季元柏端起酒杯握在手里旋转着看,跟着叹气,“你可是太子,历来皇帝也有宠幸男子的,只要你想,不给自己施加诸多道德压力,这就是件美事啊。”   林沂撩起眼皮凉凉觑他一眼,站起身说:“跟我出去跑跑马。”   季元柏哀嚎:“不是吧,我求你回去找你的太子妃行吗?或者我让人把他接来陪你。”   “别说废话。” 第9章   “听闻太子已经大半个月没回太子府?”皇后于上位冷声问底下人。   “回娘娘,是的。”张姑姑自那天被太子训回宫,心里就一直憋着气,时不时到皇后宫中拐弯抹角意旨太子妃不懂规矩,谁知皇后却总以太子有分寸为由至今未理。   当下是太子主动疏远太子妃,刚新婚就日日不归家,她还不信皇后这个都能容忍。“娘娘,太子洞房之夜,天微亮离开太子妃房中后再未回府,婢女清晨打扫太子妃床铺,并未见落红,定然是太子妃做了什么无礼事惹恼太子,否则以太子仁厚的性子不至如此。”   皇后闻言陷入沉思,太子言说谢离是心上人,愿为她空置后宫,怎的突然感情生裂,闹成这般境地。   她自不会觉得是太子的问题,加之张姑姑添油加醋地讲述那日之事,本就因太子过于偏爱而不喜谢离的心,越发认为都是太子妃行事乖张无礼,才造成太子不归家。   皇后当即吩咐:“去太子府,本宫倒要看看太子妃究竟干了些什么荒唐事,让太子不愿回府。”   “是。”张姑姑得意地说。   下人过来提醒皇后将临太子府时,谢离正伏在池边喂鱼,他大感不妙,迅速回房修整后匆匆赶到门口迎接皇后。   皇后下了轿撵,直接越过谢离进府。   谢离心里慌得不行,赶忙跟上。   大堂内,皇后悠闲地喝着茶,任下面的谢离和众人跪着。放下茶盏,看向云侧妃说:“云侧妃过来让本宫瞧瞧,先前只草草见了一面,还未与你说说话。”   “是。”云侧妃瞥了眼垂头不动的谢离,起身坐到皇后身边。皇后温声和气地和她聊着家常。   忽地话题转到谢离身上:“这些时日太子忙于朝政未回府,你与太子妃相处可好?”   云侧妃:“回娘娘,太子妃鲜少出房门,妾身与太子妃并无多少往来。”   “哦,是吗?”皇后放大音量说:“那太子妃终日在房里做些什么?说来与本宫听听。”   谢离回:“臣妾平日好读些书,府上丛书甚多,一时着了迷,便很少出门。”这话说的是真的,主要还是一出门,总有人跟着,实在麻烦,刚巧太子藏书多,足够打发时间。   皇后勾唇轻笑,眼里却没什么温度,“好读书是好事,若是寻常家庭,本宫必会称赞其个知书达礼,可太子妃,你可知自己的职责?”   谢离立刻叩头:“愿听娘娘教诲。”   “新婚三日需进宫晋见,向本宫请安,交会臣妇,为太子分忧,你是做到哪点?”皇后厉声说,“丈夫日夜不归,为妻者不思量,倒是整日沉迷自己的癖好,当真是贤惠。”   “臣妾知罪。”谢离利落认罪,不敢多说一句。   皇后见他这么爽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总有种知罪但不改的意思在其中。偏生张姑姑插进话:“太子妃之前就说遵守礼法过于迂腐,奴婢是一句不知如何反驳。”   谢离暗骂,他指的分明是那些折辱人的规矩,这老姑姑真是会歪曲。   “是吗?”皇后说,“太子妃竟是这般脱俗之人,祖宗礼法都看不上了。”   “臣妾并无此意。”   张姑姑:“听闻太子妃乃侍妾所生,恐没什么机会学习教养礼法。”   “呵,到底是妾生女,上不台面。”皇后接着张姑姑的话说。   谢离手不知觉握拳,紧紧咬着唇忍耐。身后的花颜和江星勉互相偷看一眼,心里皆忧心不已。   “既你无人管教,本宫今日就代劳了,姑姑。”皇后瞥向张姑姑,示意她去教教,自己端茶品起来。   “是。”张姑姑噙着笑走到谢离面前,对身旁的宫女说:“去捡些石子过来。”   宫女捡来的石子多是碎石,有棱有角。谢离偷瞄一眼,大概猜到对方是想怎么惩罚他。果然,张姑姑开口:“太子妃,奴婢在宫中教习,时常有新进宫不懂规矩的奴才,管教多了,也知晓分寸,不会叫您难受的,烦请太子妃配合。”   谢离叹气,没法,若只是张姑姑他还能以身份压一下,皇后在上面看着,他只能遵从。膝盖一触到碎石,尖锐的棱角瞬间扎进肉里,他忍不住嗷了声,然后强忍着不动。   他今天穿的是粉裙,膝盖处的布料很快就染上鲜血。花颜见状,心疼地下意识喊了声“小姐”。   张姑姑顿时变脸,甩手给了她一巴掌,“你喊什么?”   “啊”花颜捂着脸俯身,“太子妃。”   “不知所谓,上次我就提醒过你,一点记忆都不长,抬起头。”张姑姑等花颜仰头,反手又打了她一下,“叫什么?”   “太子妃。”花颜疼得眼泪冒出来,她和谢离情同兄妹,哪受过一点责罚。   张姑姑欲再打,被谢离拦住。   谢离冷着脸推开她,对皇后说:“花颜和臣妾一同长大,有些习惯一时改不过来,日后臣妾自会教导。下人犯错,总是主人管教不好。臣妾愿接受姑姑教训,若能习得姑姑半点教习之术,花颜再不会出错,请娘娘暂且放过花颜。”   皇后淡淡说:“今日主要是教教太子妃,姑姑只管做这事。”   张姑姑:“是。”   花颜触到谢离眼神,死死咬着嘴唇安分不再乱动。   张姑姑拿来一柄长戒尺,放到谢离手中,“请太子妃举起,时刻记着规矩是天,任何人都得遵守规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谢离跪的地方已经积起小滩血迹,唇色变得苍白。   花颜和江星勉看在眼里,内心无比焦灼。“怎么办?这还得跪多久啊?谁能来救救小姐?”   江星勉咬紧牙关,瞥向上面气定神闲的皇后,只怕一时半会都结束不了。能让皇后松开的恐只有太子,可太子会来救谢离吗?   他转眼看到地上的血迹扩散得更大,心一横,死马当活马医吧。“我去找太子。”边暗暗盯着前面人的动向,边往旁边挪,趁人不注意,飞快地从侧面翻墙跳出太子府。   他不知道太子此刻在哪,只能先去皇宫守卫处问问,得知太子今早去了军营,便一刻不停地赶往军营。   林沂正和季元柏商讨一份情报,门外几声喧哗,一个人闯进来,侍卫跟在其后:“殿下,此人说是太子府人,却无令牌,不等通报非要擅闯。”   “是你。”林沂挥手让侍卫退下,没理会堂下跪地的人,接着垂头看情报。   江星勉急切说:“请殿下回府救救太子妃。”   林沂蹙眉:“他怎么呢?”   “皇后娘娘正在府中惩罚太子妃,已经跪在碎石上一个多时辰,膝盖血流不止。”   “母后在太子府?”林沂惊住,连起身往回赶。季元柏跟上:“许是你一直不回去,姨母知道后将过错推到太子妃身上。”   林沂未接话,马不停蹄地回到太子府。见谢离举着一把长戒尺过头顶,身板挺得笔直。快步走到跟前,地上的血迹险些灼伤眼。   “沂儿?”皇后唤了声。   林沂拿下戒尺随手一扔,将谢离抱到凳子上,吩咐:“去叫太医来。”来不及和他对视,走到皇后面前行礼:“母后来了怎么不唤人叫儿臣?”   皇后:“你政务繁忙日夜不归,我哪好耽误你的时间?”   “母后这什么话?”   皇后哼了声,冷眼睨谢离,“谁通风报信,让你赶回来救她?”   林沂坐下,没回复这个问题,好声和皇后说:“太子妃无过,何故要遭此重罚,母后心善,怕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在母后身边嚼舌根。”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凌厉地扫到张姑姑。   张姑姑脊背一凉,颤抖地跪下:“奴婢冤枉啊,娘娘可要为奴婢做主。”   皇后不耐烦地觑一眼张姑姑,对林沂说:“本宫还没耳盲眼瞎到这种地步,你自己做的事,太子妃做的事,可都摆在眼前。”   林沂笑说:“都说政务繁忙,故一直未带太子妃回宫向母后请安,儿臣原想等空下来,和太子妃一同回去陪母后住上些时日。”   “你为了她都开始睁眼说瞎话了。”皇后不悦说。   林沂正色:“母后,太子妃是儿臣心仪之人,他是什么样,儿臣再熟悉不过,母后也知儿臣非无分寸之人。此事发生突然,没及时向母后说明,让母后对太子妃产生误会,是儿臣的错。”   此时太医前来为谢离看伤,撩开裙摆,膝盖处已血肉模糊。清洗伤口时,谢离死死咬着下唇,抓住椅子的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白。   林沂看在眼里,身体无意识前倾想过去安抚谢离,终是忍住。   皇后未错过这一幕,心里暗暗叹气,有爱才会怜,太子这是动真情了。她不想做棒打鸳鸯的事伤母子感情,今日罚也罚了,若是太子妃有心,该知道怎么做。   “罢了。”皇后起身,“记得你今日说的话,本宫在宫里候着太子大驾。”   “母后~”林沂扶住皇后的手,送她出门,瞥见跟在后面的张姑姑,“母后,多事之人在宫中,难免致后宫不宁。”   皇后:“本宫心里有数。”   送完皇后,这厢谢离的腿已经上完药,问太医要了些消肿的膏药,帮花颜擦脸。   云侧妃过来问候谢离:“太子妃可还好?刚皇后娘娘震怒,妾身不敢替太子妃说话,实属歉疚。”   谢离微笑:“无事。”   “真无事?那起来走两步?”林沂靠近凉凉说。   谢离敛起表情,闷头不吭声,端坐着一动不动。   还耍起小脾气了?林沂盯着人,舔了下后槽牙,弯腰想抱他回去,却不想被谢离躲开:“不麻烦殿下,星勉。”   江星勉俯身将他抱起,朝林沂示意后,越过人往闺房去。   落空的林沂咬咬牙,暗自生气。   “殿下。”云侧妃柔声叫住欲跟过去的人。   林沂停住,转身对她说:“本宫与太子妃有事要说,你先回去吧。”然后快步朝谢离走去。   徒留云侧妃在原地叹息。 第10章   谢离膝盖疼,不能曲直,花颜在他腿下放了厚厚的枕头垫着,以便他靠躺在卧榻上。   谢离龇牙咧嘴地调整到舒适的角度,舒了口气,看向面前两人。“是你到找太子吗?”   江星勉点头:“除了太子,想不到还有谁能让皇后消气。”   花颜:“还好太子站在小姐这边。”   谢离听到她还叫小姐,叹气说:“脸上不疼了?私下也改口吧,省得到时候又下意识地叫小姐遭骂。”   花颜捂着脸,撅起嘴不情愿地点头。   谢离情志不高,垂眼盯着膝盖上的伤看了会,转头欲跟他们说什么,眼瞅着太子从外面进来,抿紧嘴别开头。   这么一副赌气的模样被林沂纳入眼底,冷笑说:“本宫好心赶回来救你,你倒跟本宫生上气了?”   “太子。”花颜和江星勉朝林沂行礼。   林沂左右扫他们一眼说:“你们下去吧。”   人退下,林沂坐到塌前的桌凳上,倒了一杯茶边喝边说:“本宫问你话呢。”   谢离闷闷嘟囔:“不敢和太子生气,臣妾膝盖疼,心情不好。”   林沂手顿住,沉默一秒放下茶盏,转身正对谢离,视线在他腿上逡巡,那缠绕布条的膝盖渗出些血丝,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不消片刻便敛去,“你不是说要‘病重而亡’吗,这点疼都忍受不了?”   谢离赖赖地回:“那请求太子的刀干脆利落些,让臣妾毫无知觉地人头落地。”   “呵。”林沂瞧他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恨得牙痒痒,人家这是早有准备要以死谢罪,他这些天瞎苦恼什么,当真是白费心思。   两人都不再说话,空间陷入胶着的寂静。   许久,谢离腿上的烧灼感退却,心情逐渐平复,眼睛偷瞄一旁默不作声的太子,对方垂眸盯着茶盏出神,房间里只有他二人的呼吸声,他莫名有些不自在。   咬咬下唇,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开口:“殿下不生气了吗?”   林沂慵懒地掀起眼皮斜斜凝他几秒,语气淡淡道:“我只是在想该寻个什么时机让你‘病重而亡’。”   谢离僵住,转瞬垂头哦了声。   林沂收回目光,小弧度勾起嘴角,握着茶杯的指尖轻轻扣了一下,“不过在这之前,还请太子妃恪守好职责,正所谓干一天和尚敲一天钟。”   说到职责,谢离蓦地想到那天张姑姑说的早日诞下小皇孙,霎时头皮发麻,抬眸怯怯地说:“这个职责不包括...吧”   林沂与他对视,从他尴尬的眼神里意会出没说出口的话,眨了眨眼说:“为什么不包括?”   谢离没好气回:“我是男的。”   “谁说男子就不行?”   谢离睁大眼,震惊地瞪着林沂,面容有些扭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变态啊。”   林沂差点破功,握拳抵住唇强忍笑意,片刻后假装咳嗽清清嗓子说:“你照女子长大,自然无从得知这些,才会觉得罕见可怖,无妨,他日我送你一本书学习学习。”   “我不要。”谢离闷声拒绝,拿起身侧的一个小抱枕盖在脸上,往后倒躺平装死。   林沂忍了半天的笑意终于得以疏解出来,分明是觉得某人可爱的笑,落到谢离耳朵里却变成嘲笑,枕头下的谢离暗暗磨牙,忍无可忍将枕头朝笑声源头砸去。   林沂随手挡下枕头,严肃却没丝毫威严地喊了声“放肆”。   谢离自暴自弃地挺起身:“殿下不若现在就把我杀了一了百了。”   林沂悠悠道:“我曾听闻有些屠户宰杀猪牛时,会先施以安抚,待猪牛放松愉悦之际再动手,此时肉质较恐惧尖叫相比更加鲜美,我欲学之。”   谢离咬牙:“你果真变态。”   “嗯哼。”林沂把这当成赞美微笑应下。   谢离无言,对付这人毫无办法,灰心丧气地躺下似等待那一天的降临。   林沂开完玩笑,四周张望圈,看到书桌面有人动过的痕迹,边走过去说:“你这些时日都在府上干什么,终日不出门?”   “殿下藏书多,可打发些光阴。”   林沂拿起案上的书:“明镜传记?这么杂的书都给你找到了?我都还没看过。”   谢离如死鱼般一问一答:“臣妾就好这种杂书。”   林沂浅笑,坐下捧着书翻阅起来。   一时又陷入安静,谢离抬起头看向书桌后的人:“我还没读完呢,你读了我干什么?”   林沂抄起手旁的一本书用力扔过去,好巧不巧砸在谢离的膝盖上,只听一句痛苦的嘶声,他慌乱想起身查看,谢离已经拿起书幽怨地念叨:“我又不抢你的书,生什么气呀。”   林沂抓紧书解释:“抱歉,非有意。”   谢离撇撇嘴没应,只翻开书认真看起来。林沂还欲张口顷刻又紧闭,埋头投入书本里。   时间在这静谧无言中流逝,夕阳从门外窗外跳进来,橘黄色的光束落在地板,书桌和林沂的身上。   谢离无意抬眸,看见沐浴在夕阳中的林沂,俊朗的面容温润如玉。对方似有所感,与他相对。   被夕阳照耀如琥珀的眼眸与陷在冷蓝阴影里似墨玉的眸子,隔着不远的距离碰撞,中间流淌着一道无形的溪流,闪着数不清的光点。   橘黄色的光束于长久的无声对视中渐渐昏暗,像跨过一寸光阴,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太子妃。”花颜突然闯进来打破这一氛围。   谢离回过神,不自然地垂下头卷了卷书册。   花颜动作停住,眼珠子在两人身上左右打转,察觉自己似乎干了坏事?   “咳咳,怎么呢?”谢离抬眸问。   “哦,膳房过来问是不是要将膳食送到这,以及太子殿下是否留下来用膳?”   林沂:“送过来吧。”   “是。”   谢离不便下塌,就在上面支起个小桌子用餐,花颜一旁伺候着。林沂坐在靠近长塌的位置与他同食。   林沂先一步吃完,瞥了眼闷头吃东西的谢离,看向门外伫立的人:“你叫江星勉?”   江星勉应道:“是。”   “你去率府领块牌子。”   江星勉愣住,和望过来的谢离对视上,见对方点头,拱手告是便转身去率府。   用完膳,两人又回到下午时的状态,各坐各位默契看书。   到就寝时间,花颜帮谢离卸完妆就在一旁安静站立,瞄了眼抱胸盯着太子妃不动声色的太子,又看了眼垂头整理前发的谢离,总觉得这两个人都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片刻,花颜想着应该没自己什么事,索性自觉退下关好门。   谢离悻悻放下抓头发的手,眼神漂移。咬着唇视线向上瞄一眼人就收回,嘴唇忸怩地蠕动:“麻烦殿下帮我拿个毯子。”   “为何?”   “夜间凉,我这么睡觉怕次日要着凉。”   林沂默了一瞬,上前把人抱起来送到床上,放下腿部时小心翼翼地放平,然后盖好被子。   “谢殿下。”谢离双手抓紧被子往上拉了拉,斜眼看向床边的人,“那殿下要去旁边厢房睡吗?”   “这么大的床睡不下两个人?”林沂熄灭烛火,宽衣躺到谢离旁边。   一张被子盖两个人,难免靠得近。   身边有个热源存在感实在很高,谢离浑身不自在,悄摸摸往一旁挪。   “别动了,风都钻进来了。”林沂实在无语,跟过去掖紧中间漏风的地方。   谢离闷闷地说:“殿下就不能去旁边睡吗?”   “呵,你若是个女子,还能说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你个男的矫情什么,何况你明面上还是本宫的太子妃。”   “我虽是男子,这么多年接受的是女子的管教,自然比不上殿下啷当随性。”   “我同样未接触过其他男女,怎么就啷当随性呢?”   谢离惊讶:“殿下没有通房侍妾吗?”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在他这个年纪已经通人事不知几何。   “不感兴趣。”   “殿下莫非......”   林沂翻身抓住谢离的手捏了捏,“待他日与太子妃共同探讨一番,再回答太子妃的疑惑。”   谢离想抽出手,没抽动,只好作罢。“殿下别再戏弄我了,看在我时日不多的份上,好歹让我过好剩下的安生日子。”   林沂轻笑,指腹抚过谢离肌肤滑腻的腕骨,细细丈量,粗细与自己没什么区别。太子妃是男人,这个认知再次清晰地在他脑海里浮现。   “既是你有错在先,我戏弄你出出气有何不可?”   谢离长叹口气,妥协说:“好吧,随殿下开心吧。”   “这么不情愿?”   “都要宰猪了,还要猪心甘情愿感恩戴德,未免忒不人道了吧。”   “怎么还自比牲畜?”林沂低低闷笑。   “殿下为刀俎,我可不就是待宰的牲畜。”   “若你好好哄我开心,说不定我允你多活些日子。”   谢离于黑暗中撇了撇嘴,扭头朝内嘟囔:“哼,威武不能屈,睡觉了,殿下也快点睡吧。”   林沂勾唇盯着眼前人的侧脸看了会,未松开抓腕的手便合眼入睡。   接下来谢离养伤的日子,林沂哪里也没去,要么和他同在一屋檐下看书写字作画,要么回书房处理政务,与宾客议事,总之是要全然陪护的意思。   谢离从林沂口中得到答案,知晓自己不定哪天就魂归黄泉,抱着人之将死诸事皆空的心态,对林沂不再那么拘谨敬畏,大有一股你能奈我何的气势,不时和他顶嘴呛声。等对方真的发脾气,又装出卖乖委屈的样子,弄得林沂是哭笑不得,又爱又恨。 第11章   原本太子不在,云侧妃和谢离相安无事,各不往来,如今太子回府,日日宿在太子妃房中,云侧妃虽有些伤心,却也没作他想。倒是母家跟过来的嬷嬷看着着急,忙劝说:“太子难得清闲,侧妃得抓住机会多与太子亲近,成亲都个多月,您还未侍寝,属实不太像话。”   云侧妃叹息:“你那日没听太子与皇后说的吗?太子妃是他心仪之人,如今正是蜜里调油之际,哪看得到我?”   嬷嬷看她这副不争气的样子更加着急:“争宠争宠,宠爱是需要争取的,您总不在太子面前露脸,他怎么会想得起还有个侧妃。”   “那嬷嬷的意思是?”   “太子妃正在养伤,您该去探望探望。”   林沂议完事从书房出来,问身边的下人:“太子妃在做什么?”   “太子妃在园子里喂鱼呢。”   腿好利索了吗,就到处跑。林沂暗暗腹诽,拔步往庭院的方向走去。   远远瞧着亭阁里除了谢离三人,还有云侧妃在一旁与之说话。   谢离一连在房里躺坐好几天,实在烦闷,看今日天气不错,就让江星勉带他出来透透气。他腿上的伤正处于结痂长肉期,时不时痒得难受,走不了太久骨头就隐隐发疼。   一点饲料落下,池中白色金色黑金色的鲤鱼一拥而上,彩带似的鱼鳍溅起大片水花,小弧虹光隐现其中。   谢离枕着栏杆赏鱼,蓝色的云袖自然垂落,随着他挥洒鱼饲的动作轻晃。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嘴里轻哼欢快的小调,姣好的眼眸弯起,晕染开眉心红色的花钿,淡色的眼尾漾起一抹惬意。   “太子妃。”   谢离转头闻声望去,云侧妃领着嬷嬷和婢女盈盈靠近自己。噙着的笑意淡下去,他收回俯趴的姿势端正坐好,“云侧妃。”   云侧妃拿过身后婢女的食盒,边拿出里面的东西边说:“前些日子太子妃于闺中养伤,妾身未及时探望,深感歉疚,闻太子妃难得出来散心,特意做了些糕点,请太子妃品尝。”   我这才出门就送糕点来了,还真是够巧的。谢离心里默默嘀咕一句,借住江星勉的手臂换到亭阁中的石桌前,扫过摆出来的三盘糕点,个个精致美观,闻之奇香,还真有些胃口了。   他拈起面前一块绿豆糕,粉糯的糕点在舌尖化开,淡淡的桂花清香和着微甜的豆粉充斥口腔,非但不腻还很清爽。   谢离忍不住多吃了两口,抿完一口清茶,顶着云侧妃略显紧张的神情莞尔道:“云侧妃手艺真精,很好吃。”   云侧妃微微舒气,腿上紧紧绞住帕子的手松开,扬起得当的笑容自谦:“手艺不佳,幸得太子妃不嫌弃。”   话罢,云侧妃同样拿起就近的粟蓉糕,一手垫在下方,唇不露齿地小小咬一口,微抿完便放下糕点,用帕子轻轻擦拭嘴角,整个姿态端庄优雅,净显淑女风范。   谢离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见她只吃这一口就不再动手,悻然将剩下的绿豆糕放进嘴里。   谢家自然也是为他请过教导嬷嬷指导仪态,但到底是个妾生女,并没有多上心,他本来乐得轻松,现下这么一对比,不免有几分见绌。   不愧是高门贵女。   盘里的糕点少了一整块,云侧妃心里冒出些欣喜,说明太子妃是真心喜欢自己做的东西。她自小耳提面命,学的都是如何当好一个当家主母,凡事要体面,不能喜形于色,只眼里闪过些亮光,神情仍淡然:“太子妃若喜欢,妾身日后常做些。”   “呃,不必麻烦。”谢离微窘,那岂不是得时时往来?不知是何原因,他心里总有些抗拒与云侧妃亲近,分明以往与其他女子相处很融洽的。   “不麻烦的。”云侧妃淡笑,“左右无事,也不费什么功夫。”   谢离浑身不自在,嘴角不自觉下撇。对方几次散出好意,他若是一再回拒实在失礼啊。   云侧妃的嬷嬷始终眼观两路,一面时刻盯着太子妃的举动,一面望着庭院的方向注意来人。等了许久,总算等到太子的身影,余光算着对方走过来的步子,不克制声量地说:“太子妃,我家侧妃心里总惦记着您,想和您姐妹相待好好服侍殿下,一片真心难免唐突,若是冒犯您,您尽管说,好叫侧妃安心。”   谢离顿住,垂眸暗自无语,知道唐突还问什么呀?   “太子殿下。”   听到身边人的称呼,谢离立即收起那点念叨,欠身行礼。   林沂扫过谢离一眼,在他旁边的石凳上落座,“刚才在说什么?谁冒犯了?”   云侧妃咬住下唇,克制着心里的悸动,施施然起身回应:“殿下大抵听错了,妾身做了点心与太子妃一同品尝,太子妃很喜欢的,殿下可否尝尝?”   “是吗?”林沂看向刚才说话的嬷嬷,“你适才说的似乎另有内情?”   嬷嬷没想到太子没应侧妃的邀请,反而直白地追问,慌乱一秒,又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不敢瞒殿下,”嬷嬷神色害怕地抬眸看了眼太子妃,似鼓足勇气开口:“奴婢奉命照顾侧妃,亲眼瞧着侧妃多次欲与太子妃亲近,却不知为何太子妃几次冷落,实在不忍侧妃心意被辜负,才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奴婢有罪。”   她说这话心里是有底的,无半点虚构,府上的人都知道太子妃与侧妃鲜少往来,也都看见过侧妃几次被太子妃打发离开,太子若不信,随便一问就能知晓。   “嬷嬷!”云侧妃呵斥声,随即跪下请罪:“殿下,太子妃对妾身多有宽待,妾身并无多想。”   “是奴婢心胸狭隘,与侧妃无关,奴婢甘愿受罚,请殿下莫误会侧妃,侧妃自小无玩伴,如今只是想与太子妃做伴,并无其他心思。”   又来了。谢离垂着头睨了眼地上的主仆,先前还觉得侧妃有心,怎么感觉她们一唱一和故意的啊。   林沂挑眉,目光倾斜落在谢离的侧脸,半合的眼睫将眸子遮挡得严实,唇撅得脸颊鼓囊囊的,一副委屈模样。   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太子妃与云侧妃的情况,管事已经向他汇报过,自然知道嬷嬷所言非虚,但他也甚是疑惑谢离为何会这般冷待云侧妃。   “太子妃可有什么要说的?”   谢离抬眸瞥向林沂,捕捉到他眼里的打探和促狭,羽扇般的眼睫轻颤,思索着要怎么回答。总不能直接说是不喜欢云侧妃吧,传出去显得他善妒无容人之量似的,到时候说不定又得被皇后教导。   这太子也真是,方才云侧妃都岔开话题,还非要逮着不放,主动问起。   林沂还等着谢离的解释,蓦地接受到对方一记幽怨的眼神。   ?   这是在怪他不帮忙吗?   谢离眼珠流转半响,顺着石桌跪下。   林沂一愣,欲伸手扶起,可谢离弯着腰未搭理。腿伤刚好,跪什么啊,他又没说什么。   “新婚次日,殿下未留下只言片语便久久未归,臣妾惶恐不安,担忧是否自己触怒殿下,故终日禁闭反思,侧妃好心相待,臣妾却不敢回应,生怕无端牵连侧妃,只能疏远。”   此言一出,不仅云侧妃怔然,连嬷嬷也未想到是此缘由。   她当然不知道林沂和谢离之间藏着惊天秘密,原以为理是站侧妃这边的,太子妃如何辩解,都能在太子那留下个善妒冷心的印象。毕竟哪个男人会喜欢善妒霸道的正室,就连盛宠的皇后都要给皇上纳妃。   “太子妃多虑,殿下只是公务繁忙,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云侧妃轻声道,心里一阵愧疚,那段时日外头风言风语多,她未思及其他,太子妃却为她考虑,而她一心想着争宠,属实不应该。   她怀揣着歉意面向太子:“殿下,原是一场误会。”   谢离垂着头:“殿下那日虽向皇后娘娘解释是出于公务繁忙,事出紧急,可未得到殿下金口玉言,臣妾心中仍惴惴不安,无法宽宥,”他怯怯抬眸看了眼林沂,小声说:“当真与臣妾无关吧,殿下不会再怪罪臣妾吧。”   林沂嘴角一抽,这家伙明明知道他不回来的原因,偏要拎到明面上装傻,搅和到一起讨他宽恕。   “殿下。”   林沂扫了眼感动求情的云侧妃,忍不住扶额,他敢说谢离绝对不是因为这个才疏离云侧妃。   他已经当着皇后的面夸下其词,当下一堆外人也没法再否认。原本还想看谢离的热闹,倒是让他抓到机会迫使自己松口了。   “起来吧,膝盖刚好,又想弄伤是不是?”   谢离嘀咕:“殿下还没说呢。”   林沂无言,倒了一杯茶,没好气地说:“不怪罪。”   谢离暗自窃喜,压住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坐回位置,偷偷瞄身侧的林沂,不料与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撞上,心虚地睁睁眼,举起茶杯轻抿。   “太子妃仁厚,嬷嬷小人之心揣测,妾身代她致歉。”云侧妃眉眼轻蹙,语气诚恳。   谢离顿时不好意思,毕竟他确实是故意疏离云侧妃,刚刚还利用对方一番,没想到云侧妃不仅当真还挺上头?   他想着得还个人情啊,不过云侧妃母家可是世家大户,吃穿用度说不定比他还好,唯一需要的......   谢离余光撇到品茶的林沂,宛然道:“既是误会,侧妃也不必放在心上。殿下,臣妾的伤已经痊愈,侧妃入府许久,您今夜不如宿到侧妃那。”   “啪——”   林沂重重放下茶杯,目光沉沉盯着谢离,“你要本宫去侧妃那?”   谢离触到林沂漆黑的瞳孔,似有一把火在燃烧,散出逼人的气势。他避开视线,轻声说:“臣妾与侧妃解开误会便是姐妹一场,殿下合该雨露均沾。”   “雨露均沾?”林沂舔了下后槽牙,深沉的眼眸里酝酿着灼灼的怒火。他收紧牙关又须臾松开,冷笑:“既然太子妃如此宽怀,那本宫岂能辜负太子妃的心意。”   谢离心里闪过一丝刺痛,因欣喜而扬起的面容倏忽软下来。他无意识地手指绞动,用力咬住下唇,似有若无的视线飘向身侧的人。   片刻,谢离起身告退:“臣妾出来有些时间,先回去了。”   林沂沉着脸没吭声。   待谢离离开,云侧妃按捺激动柔声说:“殿下,起风了,不如我们也回去吧。”   林沂嗯了声,率先走出亭阁,云侧妃立即快步跟上。 第12章   “太子妃,你怎么让太子去侧妃那呀?”花颜挽着谢离的手臂不解道,哪有将自己的丈夫推给别的女人的。   谢离手指蜷起,揪着云袖轻拢慢捻,没有回复花颜的话,眸色迷离似在走神。   他虽自小居住偏院,花颜性情活泼,时常与其他下人聚一起聊闲话,回头就会跟他说。常说的八卦无非就是哪个夫人新做了衣裳惹得老爷多看,又被另一个夫人以别的由头唤走,来来回回都是争宠的事迹。   女子嫁人,丈夫便是天,谁不想得到丈夫全部的宠爱,即使未必是出于对本人的喜爱。   两情相悦,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话本里的幻想。   母亲便是抱着这种不可能的幻想至今无法释怀。   常英早年父母双亡,倚靠邻居资助和自己四处不要命的打零工野蛮生长。她没有接受过长辈教导,没有女戒繁礼的规训,见识过那些男子风流韵事,自然不愿委身与其他人分享丈夫,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不忠的男人有什么用?   偏偏常英遇上的是从外地来的谢博,绅士倜傥,学识渊博。她以为自己遇到的是两情相悦的爱情,却是个惊天大骗局。   她不能接受谢博的欺骗,更不能接受与其他女子分享丈夫。   有多爱就有多恨。   谢离想到倔强不肯让步的母亲,想到为丈夫纳了一个又一个妾室的谢夫人,又想到有意无意争宠的云侧妃,心里涌现几分怜悯,倏忽转为自哀。   即使方才从太子口中得到宽宥,他的未来又该如何,是继续留下来当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子妃?还是借着太子当下那点偏心脱身?   留下,像今日这种事会发生多少?他日太子继位,后宫必然不会只有一个云侧妃,到时候他能接受吗?   若能接受,究竟是他不爱太子,还是被规训得当呢?   脑海中蓦地浮现太子盛怒的面容,愈发郁闷。   如今不过是倚仗太子妃的身份得了些太子偏待,都不觉恃宠而骄,日后又会怎样迷足深陷呢?   他不想步母亲的后尘,倒不如早日离开,带上母亲嬷嬷,花颜和江星勉,天地宽阔,总归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进屋前,谢离回头眺望远处染上晚霞的天空,橘红一片,透着浅蓝色的天光,暗自做下打算。   次日清晨,仆从来唤谢离到前厅用早膳。   谢离到时,太子与云侧妃已然入座,偏头交谈甚密。经此一晚相处,两人关系想必更进一步。   他未多言,兀自沉默用膳,垂眸间总感觉有些许异样的视线落到身上,循着过去,太子分明无丝毫偏移。   用完膳,林沂瞥向另一侧的谢离,对方始终避着眼不与自己对视,昨日还没完全消散的怒气又迭起。他眯起眼睛,膝上的拳头下意识握紧,声音冷然道:“太子妃既然痊愈,该回宫给母后请安,就今日去吧。”   谢离怔然片刻,垂头应声:“是。”   林沂带着谢离和云侧妃入凤栖宫时,殿内正坐着一众嫔妃。   请完安,林沂和皇后说了会话就离开,他身上有公务,一众后宫妃嫔面前,也不便久留。   谢离和云侧妃坐在偏后的位置,皇后美目移到谢离身上,“太子妃腿伤如何?”   谢离躬身回:“谢娘娘关心,臣妾伤势已痊愈。”   “第一次见太子妃,没曾想竟如此与众不同,乍一眼还以为是哪个忙于农活的粗实壮妇。”   话音刚落,殿内传出窸窸窣窣的笑声。   谢离抬眸看向说话的人,刚才一一向在座的妃嫔请安,犹记对方是丽妃,似乎与云侧妃同宗。   丽妃容貌艳丽,身着打扮十分惹眼,一双狭长的凤眼翩然流转勾人心魂。她手执一柄羽扇,轻轻摇晃,粉白色的羽毛遮掩住讥讽的唇角,收到谢离的回视,眼眸一翻,净是轻视之色。   “姐姐莫要戏说,太子妃虽体态彪悍,但能得太子青睐,想必自有什么过人之处。”说话的是丽妃的好姐妹舒贵人,未竟之语全在与丽妃的对视中。   主位的皇后眉心微蹙,云侧妃身材娇小,行举皆是典范,衬得身旁的谢离确实壮实些。但终究是儿子的心上人,岂容这些人阴阳怪气。她正想出言阻止,那厢的谢离已然开口。   “臣妾曾听过一个故事,言说一群诚心求仙问道之人,感触上苍降下预示,北山上有一株红花,食之便可升仙。于是众人便纷纷前往,北山路途坎坷,红花难寻。艰难行至半途,一株灌木挡住前路,木上结满黑色的圆果子,唯末端一点红色似花朵般绽开。”   “众人并未在意此果,准备齐心协力破除灌木继续前行。落在最后的人见整株灌木被拦腰翻折,根系裸露残缺,只怕活不下去,便动手重新将它扶正埋进土里,又见果子奇特,远远端详,末端那点红色,恰似满树红花,福至心灵,摘了果子食用,异常顿显,无数华光引得前方的众人回过头。”   “此人就地成仙,缓缓飞升。众人才恍然大悟,接二连三跑回灌木前,只可惜为时已晚,灌木已然消失。众人不解,上苍分明说的是红花,灌木果子浑黑亦非花状,怎么就是仙花呢?”   谢离淡笑看着丽妃说:“若那人也同众人一般庸俗,囿于常规,又如何能成仙。太子殿下乃人中龙凤,眼光自然不会同庸俗众人一般,能远见卓识辨认仙花,娘娘觉得呢?”   丽妃一噎,瞥了眼皇后,咬咬牙说:“太子当然非同寻常,但太子妃自比仙花未免太自大了吧。”   谢离莞尔:“若臣妾非仙花,那殿下岂不是泯然众人?”   丽妃语塞,当着皇后和一众妃嫔的面,她能说不吗?传出去说她指摘太子,那还要不要活了。   丽妃狠狠瞪了眼谢离,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谦逊乃修身之道,这人倒是会往脸上贴金,可她还不能说不是,不然就是否定太子,当真是可恶。   皇后看丽妃吃瘪,警告的眼神扫向谢离,等他悻然伏小,就说起其他扯开话题。   早会结束,妃嫔们皆退去。云侧妃与丽妃有旧,跟随其离开。   谢离一时不知去哪,这会距离午膳还有些时间,不知道可不可以回去。拿不定主意,他就带着花颜在皇宫里走走,若太子有心,应当会来寻他吧。   但昨天惹了太子生气,就很难说了。   谢离长叹口气,嘴角下撇面色郁郁。   花颜第一次入宫,完全被富丽堂皇的宫殿楼阁吸引住,四处好奇地探望,一会指着不远处的琉璃瓦饰惊呼,一会扯着谢离钻进流水瀑布假山里,谢离都被她带着欢快起来,那点郁色不知何时拋至脑后。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远,迷失在偌大的皇宫里,全然不知有人正苦苦寻找。   谢离看到一个秋千悬挂在巨大的榕树上,秋千座很宽,能够容纳两三个人。他带着花颜一起坐上去,仗着腿长掂足施力荡起秋千。   “呜呼~太子妃再用点力,荡高点。”花颜欢呼。   “嫌矮,那你下去推吧。”谢离准备停下来,花颜立即抱住他的腰认错:“不嫌不嫌。”   玩得不亦乐乎的谢离忽然看到一位身材颀长风度翩翩的男子伫立前方,一脸玩味地看着他们。他心里一惊,慢慢停下秋千。   男子见状,踱步走来,扬着和煦的笑说:“在下路过此地,听见小姐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如听天籁,心神一阵晃荡,便忍不住上前叨扰。”说话间,他不经意地打量秋千上的女子,如此貌美,竟从未见过,是哪家的女儿?   花颜在男人过来时已然站在一旁,见这人非但不行礼,言辞略显轻浮,挺直胸脯回道:“这是太子妃,你该行礼。”   男子一愣,确听闻太子封妃,只不过那时他还在京外办公未能一见,现下真是草率了。他不动声色转换姿态行礼:“臣乃太仓令顾承,不知太子妃在此,实在冒犯。”   谢离嫣然一笑:“不知者不罪,本宫未在意。”   顾承单手附于身后,身如松柏,思及过来时听说太子在找人,原来是在找太子妃啊。“殿下,太子似乎在找您呢。”   谢离闻言,话不多说赶忙起身欲回去,结果没迈开几步,忽地停下,试探的目光飘向顾承。   顾承疑惑:“太子妃是不认路?”   谢离轻咳:“初来宫中,还未熟悉。”   “那由臣带路吧。”顾承微抿唇淡笑,伸手请谢离先走,他间隔一步距离跟着。   很快就遇上急慌找人的太子,林沂沉着脸冷声问:“你瞎跑什么?”   谢离委屈地撇撇嘴:“我没瞎跑,只是迷路了。”   林沂无言,还欲质问的话语堵住喉间,神情倒是软下来,扯过谢离的手抓着,口不对心地说:“笨死了。”   “找到了?”另一侧的季元柏带人快步而来,见人都在便挥退下人,瞅着后面的顾承,挑眉道:“你怎么在这?你找到的太子妃?”   顾承笑说:“臣本来想出宫,无意听到太子妃玩乐的声音,便转述了太子寻找的事,太子妃一听,心急如焚,只是第一次入宫不识路,臣就领着太子妃出来。”   林沂微眯眼觑他,似箭的目光戳得顾承心虚地咳嗽。顾承也曾是太子伴读,对方是什么德行,他可是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重重呵了声,拉着谢离的手转身向前。   季元柏推了把顾承,坏笑说:“你完了,太子很喜欢太子妃。”   顾承向来男女不忌,貌美入眼者定要勾搭一番,惹出不少风流债。若非自小情谊,他当真得教训教训这浪荡子。好不容易触礁翻船,别提多开心。   顾承白他一眼,叹气道:“枉我风流一世,竟然差点翻船了。”   季元柏大笑,揽过顾承的肩跟上太子。 第13章   出宫马车上。   谢离撩起帘子瞧了眼外面行经的方向,似乎不是回太子府。他双手交叠放于腿间,被太子牵了一路的左手还残留余温,覆盖之上,掌心仿佛被烫了一般。脊背挺直端正坐好,眼神小心翼翼地打探身侧的太子。   林沂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面部线条崩得有些紧,深沉的眸子隐隐透着不悦,四方八稳地姿势无丝毫偏移,连半点余光都未施舍。   谢离眼珠一转,拿不准太子当下生得是什么气,彼此的氛围实在焦灼,让人浑身不自在。他怯生沉吟:“殿下,我们这是去哪?”   林沂轻描淡写扫他一眼:“金玉楼。”   金玉楼位于京中最繁华地段,不仅门面装饰奢华无比,膳食酒品皆是一等一上层货,最重要的是内设多个私密性雅间,又有善丝竹管弦的名伶做伴,谈事赏乐相辅相成,京中达官贵子多是常客。   这种全是男子聚集的场合,谢离自然是没有去过的,但也有所耳闻,听说吃食不错,那能一饱口福了。   余光注意着人的林沂,见谢离眉眼舒展,唇角勾起细微弧度,似乎心情不错。他心里轻轻哼了声,指腹不自觉摩挲,暗自腹诽,倒是个馋猫。   谢离跟着林沂进入金玉楼,顾承和季元柏落后二人几步。第一次进入闻名许久的地方,他的视线小幅度地逡巡整个空间,不似外面镶金嵌玉的浮雕装饰,内里十分雅致,相隔的屏风乃苏绣绘制的名家大作,中心一座高耸的假山流水,山林间猴鸟林立,潺潺的水声和着堂前琴音环绕其中。   “哎呦。”看得入迷,不知前面的太子什么时候停下脚步,谢离不慎与之相撞。   “看什么呢?”林沂无语道。   谢离讪讪摇头。   林沂没作追问,朝他伸出手。谢离先是一愣,有些难为情地搭上,被林沂牵引着上楼。   顶楼雅间,入门时还能听见楼下的琴音,门一关上,所有声响全部隔绝。堂内金丝楠木造就的桌椅皆雕有精致繁复的花纹,名贵丝绸幕帘虚虚实实遮掩。桌上已经布满菜品酒水,入座时,能看见袅袅热气。   谢离心里奇怪,刚进门就已经上好菜了?没看见送菜仆人呀。他歪头向里张望一眼,莫不是里面还有通道?   对面的顾承看出谢离的疑惑,边为他斟酒边解释:“金玉楼顶层素来招待贵客,只需遣人知会声,是待客,吃饭亦或是消遣,主家便会相应安排妥当,无需平白等候。太子妃,这是金玉楼独有的果酒,入口清甜,很适合女孩子饮用。”   “呵。”   顾承刚放下酒瓶,一声冷笑似化作利刃从他脖颈擦过,蓦地脊背发冷。他暗暗骂道,这该死的惯性反应。默默往远离谢离的方向挪了挪位置,赔罪的眼神飘向冷厉的太子。   季元柏幸灾乐祸地觑着怂怂的人,真想把他这副模样画下来传阅。   谢离敏感察觉到气氛有一丝怪异,却不明所以。在座三人既不说话,也不动筷,他要是直接起筷会不会失礼啊。只好端起顾承倒的酒小小抿一口,入口确实清甜,还能闻到果子的芳香,过喉后酒自带的那点苦涩随即冒出来。   林沂捕捉到谢离眉心蹙起,“不好喝?”   谢离:“臣妾未饮过酒,不太习惯。”   季元柏笑说:“这是太子特意为您换的果酒,酒味最轻,看来太子妃是一点酒都饮不得。”   谢离讶然:“抱歉,拂殿下好意了。”   “喝不了不必勉强。”林沂没计较这些,给他夹了一筷子肉片,“看你一路惦记,吃饭吧。”   当着其他人的面被戳穿,谢离莫名羞赧:“哪有。”   没一会,仆从送来一壶新酒,除谢离外的三人边饮酒边闲聊。抛却君臣,他们都是自小的伙伴,私下相聚不太讲究。   谢离默默吃饭,分出一点心神听话,多是顾承外出时的见闻,偶有朝堂之事。   说着说着,屋内突然一声“咚”响,三人的谈话被打断,只见谢离趴在桌上睡过去,面颊红扑扑似夏日晚霞。   “啊,忘了有道醉虾,太子妃这酒量着实浅薄啊。”季元柏指着桌上快见底的醉虾说。   林沂摸了摸谢离发烫的脸,起身将他抱进旁侧的床上,盖好被子,伫立看了会。   顾承看着人进屋,摸摸下巴遗憾道:“早先虽听闻御史中丞小女儿之名,却一直没机会见面,可惜啊,若是早见面——”   “早见面如何?”林沂从屏风后出来,语气冷淡地问。   “早见面就可以早些推荐给殿下,省得殿下清心寡欲多年,不然说不定小皇孙都有了。”顾承面不改色回。   “噗。”作为现场第二个知道谢离是男子的人,季元柏听到小皇孙忍不住笑出声,促狭的目光落在林沂身上,揶揄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小皇孙’?”   林沂沉默一瞬,倒了酒举杯,“不如先考虑你们的终生大事吧。”   顾承长叹气:“我惨了,整日被我爹戳脊梁骨,再不成婚生子,就要把我赶出顾家。”   季元柏:“你都多大了,该收收心。”   “美人如花,春风又生,岂能辜负。”   林沂和季元柏不约而同翻了个白眼,“行了,别贫了,说说你这一趟的收获吧。”   顾承收起啷当样,认真汇报起此趟出京巡察的事。   谢离挣开眼,入目便是陌生的深蓝色床帘。他扶着晕沉的头坐起,四处张望,似乎还是中午那间厢房。屋里已经亮起烛火,屏风外亮堂堂的,唯独床这边昏暗。   他绕过屏风,外面空无一人,正欲开门出去,身后传来一声问话“你去哪?”   谢离吓一跳,透过屏风隐约看见后面有个人,他边走边轻声问:“殿下?”   “嗯。”   看见熟悉的人,谢离松了口气。   那厢林沂坐于书桌后,放下手里一直举着的书,把人唤到身边仔细瞧瞧,脸上醉酒的红晕只剩淡淡一片,在烛光照耀下,更添艳丽。“酒醒了?”   谢离悻然:“只有些晕,没什么大碍了,是不是已经很晚了?”   “还好,距离第二天还有些时间。”林沂似笑非笑道。   谢离有些不好意思,吃着吃着睡着了,这算什么事啊。他扫到桌上的书,“殿下一直在等我吗?”   “总不能把仙花落在这,不然本宫可就泯然众人了。”   谢离脸颊倏忽爆红,极度的羞耻感至心头涌现,不过一些戏言,被当事人这么直白戳穿,真恨不得脚下有个地缝钻进去。   林沂暗自发笑,他本留了个人时刻盯着谢离,若有为难之事,好及时过来解救,却不想人家嘴皮子利索,脸皮也够厚,属实他多虑了。   “随口胡扯,当不得真。”   “是么,神鬼一说,还是得慎重。”林沂欣赏会谢离这副羞耻难当的模样,抬手扯了扯身后的铃铛,片刻便有人推门而入。“醒了就去吃点东西吧,午膳就未用完,又睡到这会,以太子妃的胃口,怕是饿了。”   谢离捂着发烫的脸颊,跟在林沂后面。过晚本不宜多食,桌上摆的尽是软烂易消化之物,味道也是极好的,如太子所言,他确实饿得很,顾不上多说便大快朵颐。   林沂没有同他一起吃,撑着头细细品味清酒,时不时看谢离一眼,嘴角不自觉勾起。   良久,谢离擦拭完嘴唇,抬眸间与林沂的目光撞上,对方面上漾着浅笑,温和的眼眸映衬着亮黄的烛光,微光似水蕴含着脉脉柔情。他顿时粉颈低垂,视线不知道往哪搁,瞄到林沂腰间的香囊,还是那时他送的,心下一动。   殿下这般真心,想离开的话,难以说出口呀。   细细想来,他分明犯下滔天大罪,太子却依然轻拿轻放,也许是为了顾及皇家颜面,但其中更多的是因为他吧。   林沂没预料到这对视来得突然,一时未收敛,这会也有些羞窘,故作镇定地捧杯饮酒,垂在桌下的手紧紧握住。   空间陷入莫名的尬尴中,两人都没有吭声,只有一两声酒水落杯之音。   俄顷,林沂感觉衣摆被人拉扯,顺着看去,谢离小声喃喃:“殿下应当不生气了吧?”   林沂放下酒杯,看着他问:“我该生什么气吗?”   听着是疑问,表情却是没好好回答就完蛋的意思。   谢离松开拉衣摆的手,悻悻道:“当众让殿下宽罪,但殿下心知肚明,大可拒绝的。让殿下幸侧妃,这是殿下该做的,我不过是好意提醒。至于上午害殿下四处寻找,殿下一没提前告知该去哪,二来皇宫这么大,第一次不认路情理之中吧。”   林沂听着简直气笑:“你这是反思还是辩解?”   “事实如此。”谢离瞥了眼太子,嘀咕道。   林沂咬牙切齿:“你的意思是本宫无理取闹?”   “不敢,臣妾只是说下自己看法。”   “你不觉自己有错?”   谢离弱弱地说:“不知错在何处?”   林沂默不作声,沉沉地盯着人,上位者凛然的气场逼得人忍不住瑟缩。他倏忽一笑:“三件事,若是你说出本宫最生气的是哪个,另外两个就不予计较。”   谢离一愣,最生气的...他扫了眼太子,微微侧过身,手指绞着裙摆默想,其实挺好猜的吧。“若说出来,殿下打算如何惩罚臣妾呀?”   “看来你心里有底嘛。”林沂冷笑。   谢离埋头嘟囔:“那臣妾以后不多管闲事就是了。”   最好是。林沂暗暗哼了声,指尖在桌面轻叩,积攒两天的怨气总算消散。不过,就这么算了,未免太过娇纵。   那头没收到回复的谢离抬眸询问林沂,柳叶黛眉哀然下垂,眼尾似钩的桃花眼欲说还休,紧咬下唇的动作泄露出一点怯意。   嘶。   林沂曲了曲手指,想到季元柏说的那句见识少,不会当真见识浅薄才这么容易被拿捏吧?他蓦然起身朝床边走,“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啊,殿下,你还没说呢?”   林沂于床上隔着清透的屏风说:“我看你白天睡得多,应当不困,就给本宫念书吧,若念得好,既往之事就此作罢,否则罪加一等。”   谢离沉默片刻,拿了本书坐到床头。林沂已经合上眼,英俊的面容卸下凌人的气势,纯粹而安详。   他凝视会,翻开书页轻声朗读。   谢离的声音本该如男子般厚重,为防惹人发现,时常记着需粘嗓子说话,长久以往,已然介于两者之间,既有男子的硬朗,又有女子的轻柔,独特的嗓音吐露出宛转悠扬的词句,听得人渐渐松弛。   夜深人静,床头的烛火偶尔发出噼啪的火星声。 第14章   林沂醒来时,谢离正伏在床头睡得正香。他扬起唇角,手缓缓抚过谢离的头,一寸一寸往下移,滑腻的肌肤似绸缎,忍不住流连。   片刻,他捏了捏脸颊。谢离眉心隆起,下意识抓住作恶的手,挣开惺忪的眼眸,迷蒙的视线顺着手移去,太子那张俊朗的脸须臾间放大,挂着恶趣味的笑。   谢离连着眨了几下眼,意识渐渐回笼。“殿下,你要叫醒我,不至于动手吧。”   林沂挣脱开,又上手捏了捏谢离的脸,轻笑道:“太子妃睡得这么沉,只靠言语怕是很难唤醒啊。”   谢离无语,站起身活动活动,边俯视仍在床上的人,“殿下昨夜睡得可还好?”   林沂挑了下眉,没回答这话,下床唤人来洗漱。   又是这样。谢离跟在后面白了他一眼,无声地唾弃几句。   待两人均洗漱完,用完早膳,离开金玉楼,谢离都没有得到林沂的回话。眼看林沂要单独骑马离开,他心里有些急,一晚上书不能白念啊。   谢离拉住林沂的缰绳,“殿下莫要耍赖。”   林沂居高临下望着马边的人气得脸鼓鼓的,忆起捏脸的触觉,手莫名有些痒。他俯下身,迅雷不及掩耳捏上谢离的脸,转瞬揉了一把,在对方反应过来立即松开,抽回缰绳晃动,“甚好。”   可恶。   谢离捂住脸盯着远去的人,那笑意满满的两字言犹在耳,不禁龇牙重重哼了声。   回太子府没过多久,云侧妃便找上门。   先前说是因为不想连累才疏远,现在误会解除,谢离没法再装冷淡,只能硬着头皮应付。   他看着云侧妃热忱的神情,着实摸不着头脑对方究竟是真心想和他姐妹相伴,还是碍于位分或是争宠的无奈之举。   “殿下生辰将近,不知太子妃有何想法?”云侧妃问。   生辰啊。谢离这才想起,六月十三是太子生辰,左不过还差十来日,要送什么礼呢?   “暂时没什么想法,侧妃有何打算?”   云侧妃思量:“妾身女红和书画还算拿的出手,殿下似乎有佩戴香囊的习惯,就想着做个香囊和字画。”   谢离默了,那个香囊还是他送的,若是云侧妃送了,太子会不会换掉啊。又是香囊又是字画,倒是把他的路给堵死了。   云侧妃见他沉默不语,低声询问:“太子妃?”   谢离回过神:“挺好的,侧妃都送了香囊和字画,那我自然不能再献丑了,寻个机会淘点有趣的东西博殿下一乐吧。”   “太子妃自谦了,礼轻情意重,只要是您送的,殿下定然都会喜欢。”   谢离微笑,不敢应下这话,默默捧起茶杯喝水。   正巧这时太子的贴身太监宁海端着一捧衣服走到两人面前,“太子妃,侧妃。”将衣服递给谢离身后的花颜说:“殿下邀太子妃下午骑马,特送来骑装。”   谢离眼睛一亮:“骑马?”   “正是,待殿下政务快结束,奴才便过来接您。”宁海说完太子吩咐的话,一刻也未多留。   花颜很是兴奋,立即就散开衣裳端详,“好漂亮啊,太子妃你看。”   谢离同样很开心,他还没骑过马呢,这样一身黑红相间的束腰骑装更是从未奢想过。昨夜的书当真是没白读啊。   “太子妃,你要是学会了,能不能带带我呀?我还没坐过马匹呢。”   “当然啊,我还怕你不敢坐呢。”   “有太子妃嘛。”   一旁的云侧妃看着主仆欢喜的模样,笑容有些僵硬,神情略显落寞。她第一次不想尊礼,悄然离开。   嬷嬷鄙夷道:“不就是骑装吗?这般没见过世面,我们也有啊。”   云侧妃黯然:“这是殿下送的啊,昨日殿下就独独带太子妃离开,全然忘记我。那个太子只想娶太子妃的传言想来是真的吧。”   嬷嬷看她神伤,也叹息一句,而后又振作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您如今都是名正言顺的侧妃,男人的感情向来极热极冷,太子现在正上头,过不了多久便会冷却的。”   云侧妃苦笑:“但愿吧。”   林沂忙完政务直接到跑马场,没有转道去接谢离,想着还是要留一点距离,不能表现得太过热切。   圉官已经将马匹牵到场地,季元柏顾承及其他人拉上各自的马先一步跑起来。林沂坐在马上一时没动,不时望去入口,宁海这家伙办事怎么不太利索,这么久还没到。   季元柏跑完一圈回到林沂身边,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打趣道:“我说先去接太子妃一起来,你还非要故作姿态。”   林沂凉凉扫他一眼没吭声。   顾承悠悠停下,“女儿家总要装扮一下,怎么这点耐心都没有?”   “本宫一句未说,你们倒是揣测上了。”林沂转过马头背对入口方向,将要跑起以示自己的不在意。   “殿下!”   林沂闻声回头,一身黑红束身骑装的谢离轻快地朝他跑来,贴身的劲装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身姿,高高竖起的马尾夹杂着红色绦子和辫子翩然扬起,未施粉黛的脸晕着因急跑而染上的红霞,眉心一点红色花钿,焕然英姿神采动人。   几人已经下马,谢离朝后面行礼的人点了个头,边平息呼吸,边与林沂对视,克制着上扬的嘴角,轻声唤了声“殿下”。   林沂敛起眼中神色,淡淡颔首。   谢离没在意他的那点异常,即将骑马的兴奋占据了全部的心神。他偏头看了眼场上似乎没有多余的马,“臣妾骑什么呀?”   季元柏扬声说:“太子妃,第一次骑马,还是让殿下先带你走一圈适应下吧。”   谢离想说不用,他好歹会点功夫,还驯服不了一匹马吗?可林沂已经上马,向他伸出手,他只好先共乘一匹。   马背上,两人身高相仿,紧身挨着,身后林沂的气息全喷洒在谢离耳后。他顿时变得局促,试图偏移些距离。   林沂瞧着谢离慢慢变红的耳廓,勾唇道:“别乱动。”   谢离嘟囔:“殿下,要不我自己一匹马吧?”   “你胆子这么大?”   “还好,毕竟会点功夫,应当不至于摔下去。”   林沂没理他,晃动缰绳动起来。突来其来的推背感致使谢离猛地后仰,更加紧密地贴上林沂的胸口,身侧环住的手臂不住收紧,他浑身变得僵硬。   林沂自然察觉到对方的不自在,靠近枕着肩膀轻声说:“皆是男子,你这么紧张做甚?”   “哪有两个男的同乘一匹马的?”   “嗯,可你非一般男子,你可是本宫的太子妃。”   谢离哼了声,紧抿着唇不再说话。   林沂轻笑,将缰绳给他,“试试。”   接过缰绳的谢离又开心起来,忽略掉对方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操纵起马匹。   林沂时刻盯着,没有完全放开,间隔耳语几句,说些关窍。   待谢离渐渐适应,他调整方向朝马厩跑去。   “看你想要哪个?”林沂指着一群马匹说。   谢离两眼发光,一匹匹马看过来看过去,最终选择一匹马头有簇红毛的。他迫不及待地换到自己的马匹上跃跃欲试。   林沂看着心忧:“先走走,夹紧马背,坐稳,缰绳别抓太死。”   “知道啦。”谢离眉眼蓄满蓬勃的士气,用力夹了下马肚,转过马头,朝林沂眨了下眼,“殿下,我先走啦。”   “谢离!”身侧一阵风掠过,林沂目光立即追上策马远去的人,只见来回甩起的马尾和潇洒的背影。   他咬牙跟上,忍不住骂了一句。   谢离享受着耳侧疾驰的风,只觉无比畅快。马上的视野之广阔,速度之迅猛,不断将事物拋至脑后之肆意,当真如话本里写的快活似神仙。   马场里的其他人注意到纵情策马的人,绝美的容颜配上飒然的风采,着实让人移不开眼。   林沂在季元柏身边停下马,视线紧紧跟着场上的人。在他的印象中,谢离总是一身美丽的裙装,穿花带珠,略施粉黛便足以惊艳四座,而这个截然不同的面貌不仅不违和,倒像是本该如此。   他不禁试想若是男子的谢离该是何等模样,是春风得意的鲜衣怒马少年郎,是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谢离跑到不远处守候的花颜前方,勒紧缰绳停下,“花颜,快来。”   “啊啊啊啊,太子妃,你刚才好帅啊。”花颜激动地手舞足蹈,等谢离将她带上马,砰砰直跳的心还未停下,她一下抓住谢离的手说:“好紧张,好激动啊。”   “别抓我手。”   “哦哦。”花颜深吸口气,死死抓住马鞍,呼喊道:“起飞!”   “走啦。”谢离等她坐稳适应后,立即扬鞭纵马。   林沂看着这一幕,眼睛微微眯起。知情人士季元柏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别说,太子妃这模样带着小花颜还挺相配的。”   林沂似是而非地扫了他一眼,驱马去找某人。   带着花颜跑了一圈的谢离看到林沂靠近,停下放花颜下去。花颜欠身欢快地跑回原位。   林沂打量他一番:“你还真是胆子大。”   谢离眉眼弯起,咧嘴笑说:“身无长处,唯有一身胆,殿下,我们来比个赛吧。”   “你可知我骑马多久,与我相比,你哪来胜算?”   “便以我之胆量与殿下一较高下,若我胜了,日后再惹殿下生气换一次宽恕,若殿下胜了,随殿下处置。”谢离信誓旦旦说。   林沂弯唇:“行,太子妃有这信心,岂有不应的道理。”说着,驱使马匹前往出发点。   “等等,”谢离叫住林沂,扫了眼整个场地,四周都是沙地,中心有一排排的障碍物,应当是驯马师用的。他清了清嗓子说:“殿下,我们从这个点出发,只看最先到达对面的人获胜如何?”   “依你。”林沂没作他想,随口应下。他好歹骑马多年,不至于比不过一个刚上手的人。   谢离暗暗偷笑,御马与林沂比肩,等一声令下,两匹马齐齐奔去。   林沂到底比谢离经验足,只一息间就甩开距离。   谢离眼瞅着距离逐渐拉大,自知追不上,立即调转马头,低声说:“乖乖,靠你啦。”朝着中心障碍物跑去。   依据先前同骑时林沂教授控制马匹的方法,邻近障碍时,勒紧缰绳,马匹前肢扬起,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后仰,周遭顿时迸发出惊呼声。   谢离冷静地收放缰绳,扬起马鞭,纵马跨过第一个障碍,接着如法炮制连过几个固定障碍。   眼见那侧的林沂越发接近终点,剩下歪斜的木制障碍,他索性直接冲过去,不停地甩马鞭,不管不顾地直冲。   抵达终点时,死死地勒紧缰绳,马匹仰天长吁,半身凌空险些将谢离掀下去。   “谢离!”几步之遥的林沂大惊。   谢离迅速放松缰绳,俯身死死地贴紧马背,好在马匹颠簸几下四肢稳立,他顺势收束,有惊无险地停住。   林沂停到身旁,厉声喝道:“你不要命了吗?”   谢离甩开身前的头发,朝着林沂得意地笑:“殿下,我赢了。”   林沂怔怔,对方眼里灼灼如朝阳的恣意烫得他心头一颤。沉默片刻,他咬咬牙:“耍赖?”   “没有呀,我们一开始就好说只看先到终点的人,没有说定路线哦。”谢离无辜道。   “你——”林沂气笑了,起先还真没注意其中的区别,竟然让他钻了个空子。   林沂舔了舔后槽牙,偏过头不欲看他,心中还记着刚才那惊险一幕,担忧气愤与怨恨揉杂成团,又牵出丝丝缕缕的心动。   谢离驱马到林沂面前,歪头轻唤:“殿下?愿赌服输?”   林沂冷笑:“一个不甚重要的约定,值得你冒这么大险?”   谢离弯了弯眼:“主要是,好玩。” 第15章   寻常女子成婚三日应当归宁,囿于戳穿性别之事,谢离和林沂迟迟未回谢府一趟。   那头的谢博战战兢兢,早些时听闻太子不归家就日夜惊忧,平日上朝亦不敢多窥探几眼,生怕谢离执拗的性子惹恼太子而牵连自己。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小厮过来通传太子的御驾即将莅临。   谢博惊住,手忙脚乱地捯实一番,唤上府上众人到门口迎驾。   太子马车缓缓停下,林沂率先迈出,抬手接下谢离。   “参加太子殿下,太子妃。”   谢离趁着太子与谢博说话之际,扫了眼后面的女眷,没有看见母亲常英,眉心微微一蹙。   谢博眼尖,立即明白过来,连忙解释:“英娘近来身体不适,故没有出来迎驾。”   谢离慌乱:“母亲怎么呢?为何不派人告诉我?”他顾不得礼仪,径直闯入谢府往偏院奔去。   “离儿。”林沂瞥了一眼谢博,快步跟过去。   这轻轻一扫,惊得谢博冷汗直冒,颇为心虚地跟上太子脚步。也不知太子是否知晓先前他强行囚困谢离一事,若谢离心里有怨,吹吹耳旁风,那他的仕途岂不是就此止步。   不会的,他可是太子岳丈,遵照礼法,明面上该有的尊荣太子还是要给的吧。   谢博心里安慰。   自谢离离开,偏院越发冷清,只有兰嬷嬷和常英两人居住,偶尔谢博会过来看一两眼。但常英怨恨他的无情,每次都将人打出门,渐渐地就再无人过问。   兰嬷嬷端着熬好的药正欲进厢房,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嬷嬷”。她回头一看,盛装逼人的谢离面容焦急地朝她跑来,“离儿?”   谢离停在兰嬷嬷身边,看着她手中冒着热气的汤药,颤音问:“我娘怎么呢?”说着便跨进门槛。   “娘。”   床上的常英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即起身,瞳孔睁得老大,掀开被褥蹒跚上前,被谢离一手抓住。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睽违已久的孩子,不可置信地说:“你没事?”   “我没事。”谢离没急着解释,将衣着单薄的母亲抱上床,盖好棉被。同样打量着常英,面色苍白,几近形销骨立,眼眶须臾间通红。   兰嬷嬷放下药碗轻声道:“英娘只是感染风寒,加之积郁过深才这般狼狈。”   谢离紧紧握住常英的双手,切声说:“我之前不是让星勉跟您说了吗,太子未降罪。”   常英叹息:“他一时贪你貌美而心软,日后厌倦只怕祸恨更重。”   “应该不会吧。”谢离语气嘁嘁,他虽不敢枉下决断,心里却隐隐觉得太子不是这样的人。   门外迭沓的脚步声打断他们的对话,兰嬷嬷看见为首的太子,忙跪地。常英俱是一惊,不自觉反手抓紧谢离的手,一瞬后又松开,欲下床行礼。   林沂制止她的动作:“岳母身体抱恙,不必行礼。”   这一称呼,落到一同过来的谢府众人耳里。谢夫人面露不虞,分明她才是谢离的嫡母,太子怎能称呼一个侍妾为岳母。   谢博不知谢夫人的计较,原本惶恐的心更添担忧,早闻太子行事不太遵循宗礼,多次越过先祖定下的规章制度,一意为之,但太子能力出众,纵使初始有反对之音,事后结果摆在那也无话可说,且当今圣上偏睐信任,太子地位之稳固是毋庸置疑的。   现下太子只认常英为岳母,那他这个不甚称职甚至有所苛待的父亲,又会如何。   常英看了眼谢离,见对方神色平常,咬咬牙退回原位。   林沂继续道:“此处实在清冷,不太适合岳母养病,离儿时常惦记母亲,不如岳母换至太子府,便于离儿侍奉左右,以全孝心。”   前一个称呼已让谢博心慌,如今太子这话更是诛心,他赶忙赔笑:“殿下,英娘不喜喧闹,只习惯兰嬷嬷的贴身照顾,但该有的用度未曾落下一分。”   林沂未言,看向谢离。   谢离对太子这话同样意外,今日只是按照规矩补上归宁,却不想母亲生病,既然太子开口,能带母亲离开这苦海自然是再好不过。   他欲开口谢恩,常英却先一步说:“谢太子好意,只不过民妇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不愿挪位,雏鸟长大,终归是要离家远行,恋家的鸟是飞不高的。”   “娘。”谢离出言。   常英拍拍他的手,直起上半身郑重其事地道:“殿下仁厚,民妇便放肆请求,他日谢离惹事,您能饶他一命。”   她暗指的是什么,几人皆心知肚明。   林沂看了眼谢离,意味深长地回:“如岳母所求。”   常英长舒口气,恹恹卸力躺下。   谢离心里一暖,朝林沂小声说:“殿下,臣妾想和母亲多说会话。”   林沂颔首,嘱咐一句“太医一会就到”,留出空间让他们母子聚聚。   太子离开,谢博等人自然得陪上,厢房里只剩下谢离和常英。   谢离端起汤药搅了搅,这会温度刚好适宜入口,他舀了一勺喂给常英。   常英盯着谢离,配合喝了大半就不想再喝,沉吟道:“太子对你如何?”   谢离放下药碗,给她擦了擦唇上的药渍,“很好。”   常英猛地抓住他的手,语气不善:“你不会喜欢上太子吧?别忘了自己身份。”   谢离顿住,转了转被死死抓住的手腕,敛眸道:“殿下以后可是坐拥天下的君王,我不会拎不清的。”   “最好是。”常英冷哼了声,“男人惯会用温柔小意哄人,你可别陷进去,自甘下贱。”   谢离嘴角一抽:“我也是男人啊。”眼见母亲要发怒,他赶紧转移话题:“反正殿下不会降罪,娘就不必忧思,宽心养病吧,有这一遭,谢家其他人应该不敢再招惹,您大可自在过活。”   “不必你管,我心里有数。”常英努努嘴不悦道。   太医过来给常英看完病,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说了许久,常英终于烦了,让谢离赶紧走。   谢离悻悻出门,庭院外的花颜和江星勉正拨弄着之前太子送的兰花。   “太子妃,你出来啦。”   谢离上前拨了拨兰花,花期已过,只余暗绿色的叶片。他伸手捻了捻茎叶,叹了口气。   花颜和江星勉对视一眼,询问:“怎么呢?夫人说什么了吗?”   谢离坐下悠悠道:“没说什么。”抬眸看向身边的江星勉问:“你在率府可还适应?”   自那日太子让江星勉去率府领牌子,多数不便跟随太子妃的时间,他都跟着其他亲兵一同训练。   江星勉点头:“挺好的,学到很多东西。”   谢离撑着头笑说:“男儿志在四方,你有一身功夫,若是进入军营,必能建功立业。”   江星勉语气闷闷:“我只想跟着太子妃,并无宏图大志。”   谢离勾唇未言,大抵是幼时经历惨烈,江星勉格外看中身边人。   可他连自己的未来会如何都不能确定,跟着他希望微茫啊。   花颜抬手在出神的谢离眼前晃了晃:“太子妃在想什么?”   谢离微叹:“我在想要怎么跟太子说离开之事。”   “啊?离开?为啥呀?太子对您不是挺好的吗?”花颜不理解,现在的生活挺好的呀,太子一没降罪,二看起来很喜欢太子妃,没必要离开吧。   谢离眼睫扑闪,低声垂眸:“他是太子啊,我一直占着太子妃之位,又不能开枝散叶,指不定还得劝他广开后宫,即使他有心偏爱,还能抵得过前朝非议和祖宗礼法吗,倒不如早日离开,对彼此都好。”   花颜恍然,随之叹气:“唉,要是太子不是太子,倒是个不错的丈夫人选吧。”   江星勉白眼,推了她一把:“春天已经过了。若是离开,太子妃就能恢复男儿身,不是更好?”   “好吧,也是。”   谢离轻轻一笑,不由陷入沉思中。   “离离~”   还没想出个什么,就听到程婉仪刻意压低声量的呼唤。   谢离顿时喜笑颜开,照旧接下人。   程婉仪落地后,左右小心巡视,“太子没在吧?”   “没有。”   她松了口气,恢复成往常率性的样子,抓着谢离的双手认真打探,接着环腰紧抱欣喜地说:“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愧是太子府,你真是越来越好看呢。”   谢离揉揉程婉仪的头:“我看你也不遑多让。”   “嘿嘿,快和我说说成亲是什么感觉?”程婉仪拉着谢离到庭院坐好,兴趣盎然地问。   谢博思来想去还是不安,刚才前厅和太子说了一堆,对方都是一脸淡然,既不接茬也不反对,虚虚实实应的都是空话。   眼看他们就要离开,他心里没底,还是想再试探几句。   没走几步就迎面遇上孤身的太子,“殿下——”   林沂面无表情地说:“本宫还有公务要忙,先行一步,让太子妃多和母亲说说话吧。”然后目不偏移地阔步擦肩而过。   “是。”谢博看着太子肃然的背影,心里嘀咕,刚不是说找谢离一起回去吗,就这么走了?对他到底有没有微词啊!   没过多久,谢离和程婉仪一同出来。   厅内等候的谢博替太子说明:“殿下公务繁忙先走了,让你在府上多留一会。”   谢离心下怪异,怎么不跟他说一声。当真谢博的面,他没表现出来。刚好可以趁这个机会上街逛逛,想想太子的生辰礼。   不过临走前还是得叮嘱一句:“劳烦多注意些母亲,有任何迹象及时告知我。”   谢博好声应下,准备送谢离出府,顺势给自己说些好话:“离儿啊——”   “你该唤我太子妃。”谢离淡淡提醒一句。   谢博心里一突,果然还是有怨,立即赔笑:“是是,太子妃,你看你和太子感情亲密,俨然天造地设一对,若不是为父当日坚持,岂不是错过一桩美满姻缘。”   “父亲有话直说。”   “哈哈,为父不敢邀功,但我们到底是一家人,合该多来往,不然平白叫外人看笑话不是,尤其是太子殿下,难得姻亲,不能轻怠啊。”   刚巧到门口,谢离看了眼台阶下的马车,转身面对谢博,一脸的谄媚看得他有些无语,实在不想多说:“照顾好母亲。”   然后带着程婉仪他们上街挑礼物。 第16章   詹事府。   林沂着一身玄色金丝滚边常服,金玉冠高竖的长发垂落一缕于胸前,双唇紧抿牙关紧咬,两侧微陷,似忍耐着滔天怒意。他从案上的密函中抬起头,如炬的目光利刃般直射堂下伏地颤抖的人。   他直起身,眼皮轻阖,如墨的瞳孔酝酿着汹涌的风暴,指尖漫不经心似的一下一下点在桌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饶是与太子亲近的季元柏也被他周身的威仪吓得缓下呼吸。   “有人检举你打着本宫的由头卖官鬻爵,你可有辩解?”   李彦身体一抖,泣声否认:“殿下明鉴,小臣冤枉啊,承蒙殿下青眼,小臣终日诚惶诚恐,尽心尽力为民办事,不敢丝毫懈怠,唯恐辜负殿下一丝信任,断不敢打着殿下的名头做出卖官鬻爵之事。”   “是吗?”林沂轻描淡写应声,随手拿起桌上的密函和账本一同扔下去,“你的意思是账本也是伪造的?”   李彦抬眼看向散落的账本,瞳孔大震,哆哆嗦嗦地往前爬了两步,“殿下,我错了,都是那人,他带着怀王的信物,小臣不敢不从啊。”   “你说的是这个?”林沂拿出一块青玉佩,翻转端详几眼,勾起凉薄的笑:“一块成色不足的玉佩,究竟是顺水推舟还是天真无知?若是后者,本宫真要怀疑你的能力了。”   李彦面色骤变,疯狂磕头认罪。   林沂呵了声,朝季元柏示意。   季元柏领命,叫人带下去按律处决。回来时,看到林沂仍盯着那块拙玉,“好在卖官的那几个接触的事务一般,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不过一朝鸡犬升天得意忘形暴露马脚。”   林沂目光沉沉一时未语,半响才开口:“犹记李彦当初是因为遭受贪官迫害,千里逃入京城言辞凿凿为民请命,本宫见他确有些本事,给了个机会,不过才两年,就走上了前人之路。”   季元柏:“心智不坚罢了,殿下无需记着。”   林沂抬手扔掉玉佩,那点不虞随之甩脱。   正说起其他事宜,顾承脚步匆匆地走到面前,行完礼,左瞧瞧右看看,拿起季元柏桌前的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发泄似的用力放下。   林沂撩起眼皮慵懒地睨他,继而垂眸不理。   季元柏打趣道:“怎么,顾伯父为你挑选的妻子不满意?”   顾承来回走了两圈,气呼呼地说:“好,怎么不好,才情品性样样出色。”   “那你这是?”   顾承忿忿不平:“唯独样貌,连平庸都说不上,呵,我爹就是看我不顺眼,故意找个扎眼的,我不信京中女子众多,没有一个同样出色的。”   季元柏与林沂相视一笑,“为了治你的风流病,顾伯父用心良苦啊。”   “去你的。”顾承一屁股坐下,信口说:“真听我爹的话娶了那个女子,她不得日日守空房啊,我是决计不会屈服的。”   林沂:“那就别平白耽误人家,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顾承猛然站起,双手压在案前对林沂说:“殿下,要不你跟我父亲说说?他最欣赏你,你若是开口,他一定会听。”   林沂抬眸白了他一眼:“我以什么名义说?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顾承哀声长叹:“我也不想啊,就算要娶亲,至少得合我心意吧,虽然这人还没出现。”   季元柏:“那要是一直不出现,你还能一辈子不娶?莫不是你的借口。”   顾承囔囔:“应当不至于吧,反正现在就不行。”   季元柏摇摇头,对此人当真是无话可说。转而对林沂道:“一连忙了这么久,今日不如早点回去,明天就是你生辰,想来一天难得空闲,先好好和太子妃单独聚聚。”   林沂顿住,沉默片刻才淡淡说:“不急。”   季元柏:“?”   林沂默不作声,心里想的是那天谢府听到的话,谢离想走。   这个信号如当头一棒敲散他眼前的迷障,从知道谢离是男子而产生怒气到很快平息,不过是因为他仍认为,这是他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妻子,为夫之本分就该怜之爱之。   可他是男人,是同样应该有位良妻的男人。   林沂从未如此清晰而深刻地认知谢离的身份,一旦破除迷障,他再无法坦然地将谢离视作私有。   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谢离,甚至有太多理由应该放他走,光是子嗣就不容他任性。   离开他,谢离便能做回真正的自己,他当成人之美才对。   或许及时止损,对彼此都好。   只是......   林沂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双恣意狡黠的眼眸,刚做决定的心又有一丝动摇。   他甩开这点烦意,捡起最开始和季元柏说的事,将心思都沉入到政务中。   太子生辰,因不是大寿,故没有大肆操办,只在东宫设置家宴。   昨日林沂宿在詹事府,今早回宫换洗时,侍女送上来的衣物有两套。   身侧服侍的宁海解释:“云侧妃亲手做了身衣裳作贺礼,殿下要不要试试?”   林沂看向托盘里的衣服,绛紫金丝厚绣四爪盘龙纹,样式精巧生动,还配有一个红色香囊。   宁海注意到太子侧目迟疑的模样,边整理里衣边似不经意地说:“听闻太子妃最近日夜在后山忙碌,不知准备的是何礼物。”   林沂目光一凝,抿了抿唇,指向云侧妃送来的衣裳说:“就那个吧。”   “是。”   陆续有京中的宗亲和母戚入宫参宴,谢离作为太子妃自然得招待众多女眷。   宾客中心的林沂始终不太放心,这是谢离第一次独立面对一众皇亲贵戚,以往有皇后在,好歹还能松懈一二,更何况他还是个男人。   他抽空去内院看了一眼,谢离被年轻妇人围绕其中,腿上坐着一位可爱的小郡主,手里剥着花生喂给女孩,垂眸间尽是温柔的神色。   好吧,比他想像中适应多了,不过这么多女子亲近,到底不便。   他越发能冷静理智地审视谢离作为男人于后宫而言,实在有诸多弊端。   林沂默然重新回到宴会中。   襄郡王妃的外甥人称“小潘安”,长得俊秀不凡一表人才,第一次面见太子,倾羡中带着紧张不断与他攀谈。   林沂随口应和,心不在焉地思忖究竟该如何安置谢离呢。   另一侧的谢离哄完小郡主,脖子挂上金锁才放她回到母亲身边,郡王妃立即抱着女儿谢礼。   他只是莞尔一笑,端起茶杯润润使用过度的喉咙,长公主林清姗姗来迟。   长公主聪慧机敏,深受皇上喜爱,亦是唯一有实权的公主。她性子高傲冷淡,除却几个闺中密友,甚少与其他宗亲往来。   简单寒暄几句,林清坐在谢离旁侧的位置默默饮茶,余光多扫了几眼弟弟的太子妃,便再无反应。   谢离秉持着人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尽量表面礼仪到位。宽袖中的手指暗暗搅动,看似认真听其他人说话,心里却惦记着晚上的生辰礼。   失败无数次,最后一次才勉强成功,但愿晚上不会出意外吧。   也不知干嘛非要为难自己,随便送个东西就好,毕竟礼轻情意重嘛。   这么一想就有些后悔,当着这么多人面,要是失败了,那真是笑话至极。   他隐隐叹了口气,默默祈祷晚上一切顺利。   待到宴会开启,谢离乖乖坐在太子身边,听着一个又一个长辈祝词敬酒。他开始还有些担心喝不了酒,抿了一口发现酒壶配置的是甜水。   谢离放下酒杯,歪头看了眼林沂,对方没有注意到他,只唇角微微勾起,姿态松弛,金龙冠顶垂下两条红色的绦子,尾端串有深蓝宝石的流苏落在胸前龙纹祥云图案上,随着转头的动作小幅度晃动,金丝绛紫的宽袍于满室的光辉中衬得他面若冠玉器宇轩昂。   谢离扭过头,自顾夹盘中的菜吃,嚼两口偏头看林沂一眼。   筵席过半,丝竹舞乐暂时退下,众人说起家常。   当皇后说起诚王世子又添子嗣,谢离顿感不妙,隐约预感这个话题即将落到他身上。   果不其然,诚王妃笑容满面地说:“如今太子已经有了太子妃与侧妃,想来子嗣之事也快了。”   此言一出,谢离能感觉到殿内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射向他,他立即低下头装死。   林沂余光瞄到谢离心虚的模样,勾唇道:“左不过大婚不久,此事不急。”   “欸,殿下成婚本就较晚,怎能不急?”诚王接着自家王妃的话说。   “说来今日太子诞辰,怎么不见太子妃的贺礼,前些日子本宫撞见几次侧妃跑织室请教,一问才知是给太子做衣裳,用心之深本宫都深感触动。”丽妃悠悠插进话。   “就是太子身上这身吧,确实不错。”皇后顺着她的话看向林沂身上的衣服,点头称赞。   眼见其他人都看过来,云侧妃面露羞赧:“应尽之责,不足挂齿。”她本来没敢抱着太子今日就穿的希望,谁知殿下真的就穿上了。   “说不定是小两口的诉情之物,拿到堂前说什么。”林清懒懒的声音响起。   丽妃:“这不是好奇嘛。”   被点名的谢离挺直身,他原本没找到合适时机开口,想着干脆宴后单独给殿下表演算了,省得失败丢人。现在话都问出来了,只能顺势而为。   他顶着太子的目光起身说:“臣妾不如侧妃手巧,做不了这般精细的活,故准备了表演,全当为殿下诞辰添彩头,烦请大家挪个步。”   谢离先一步走出殿,其他人紧随其后。   殿外中心空地不知何时摆放一座巨大的缠满丝线的高架,架子四周围绕一圈高低错落的柱子,丝丝缕缕的线至架子连接圆柱。   谢离站在最前面,深呼吸口气。江星勉送上一把弓箭,谢离拉开弓弦,凝视高架顶端的位置,绷直的唇线泄露出心里的忐忑。   旁侧的林沂似感染到一丝不安,抓着衣袖的手指骤然收紧。   江星勉为箭头点上火,谢离蓄势待发,心里暗暗祈愿,一定要成功啊。   只听咻地一声,火箭插入高架顶端,燃烧片刻,无数的星火如流水般沿着细线朝四面八方扩散,四周霎时竖起十六座半人高的火花,散发出绚丽的光芒,周遭一瞬亮堂。   紧接着高架上出现金红色的龙凤交颈簇拥一条幼龙的图案,一息间变换形态,似一幕幕皮影戏,依次展现龙凤领着幼龙玩耍嬉闹的景象,慢慢幼龙长大,威风凛凛地占据整个高架,金色的光芒十足耀眼。   四周的火花渐渐熄灭,高架上的火龙随之暗淡。   “好漂亮啊。”   “没了吗?”   “先头的龙凤欲指陛下娘娘吧。”   “真是壮观,火花皮影戏。”   身后议论纷纷,谢离盯着昏暗的架子,下意识上前走了两步,暗叫不好,还是失败了呀。   “砰——砰砰——”   没等他泄气,接连的破空声响彻云霄。高架中心一束大火花徐徐升空,地上的圆柱紧接其上,一朵朵缤纷的小烟花绽开。   “是龙欸!”   小郡主指着天上数个小烟花组成的图案大喊。   烟花顷刻间化作万千星光散落,下一秒又有新的绽放。眨眼间,无数的星辉下,似乎真有一条龙从高架中直冲云霄,矫健雄劲地腾云驾雾,龙吟气势磅礴。   龙行踏绛气,天半语相闻。   最后烟花留下的烟雾还保持着龙型,于空中久未散去。   谢离长松口气,转过身眼波盈盈朝林沂欠身:“愿殿下申命无疆启震亨,前星辰拱极星明。”   林沂心口发烫,眼眸中翻涌着难言的情绪,面前的谢离头顶上空还飘着龙型烟雾,震撼无比,他却只能看见火树银花下的人。   皇后欣慰地点头:“太子妃确实慧心巧思。”那几幅龙凤护幼龙的画面深得她心。   花颜记着自家太子妃这些日子受得苦,立即跳出来补充:“都是太子妃亲手布置的,手上身上被星火烫伤好多次了。”   “花颜。”谢离把她拉到身后阻止她的话。   林沂闻言皱眉,牵起谢离的手仔细端详,裸露出来的手背和手腕处显露出星星点点的烫伤痕迹,侧面还有大块未消肿的水泡。   “擦了药,没什么事的。”谢离尴尬地小声嘀咕。   林沂只盯着手沉默不语,指腹轻柔地抚过伤痕,那灼人的温度仿佛渗进肌肤,一路烧到胸口,难耐的气息在胸腔横冲直撞,难以平息。 第17章   大暑将至,皇宫众人皆移到行宫避暑。   以往夏天,谢离可没有这么好的避暑方式,连驱暑的冰块都寥寥,全靠心静自然凉熬过暑期。   行宫临山靠湖,时有山风穿堂而过,带来阵阵凉意。   谢离将摇椅搬到入口的走廊中,悠闲自在地举着一本新买来的小说阅览。花颜捧着一碗瓜果,眼睛盯着书本,自己叉一块果子,给他叉一块。   清风在湖面吹起层层波纹,带来远处淡淡的莲香,沁人心脾。   谢离居住的望月居位于行宫最靠山的偏僻地块,不知道太子是出于什么缘故选择这里的,虽说旁侧没有其他人打扰,但早晨给皇后请安可是要走很长的一段路,请完安再回去太阳已经很烈,简直遭罪,幸好后面皇后体谅免了请安。   天气炎热,他和林沂没有再同住一室,若有公务处理,太子就不会到望月居,不然就住在隔壁房间,用膳倒是经常一起。   相处时,两人要么各占一边读书写字作画,要么下下围棋。谢离的棋艺相当一般,基本是林沂获胜,偶尔林沂看他输得太惨烈,会放放水,逗他赢一局。   这时谢离总会不高兴,棋子一扔,半天不理人。   过后不消林沂多哄,自己就宽解完凑过去继续。   谢离性子里是有些好胜心的,若是他觉得自己能做到,哪怕失败也会越挫越勇。渐渐地,他和林沂对弈的时间愈来愈长,间或亦能险胜一二。   望月居出门左转步行一刻钟的路程就能到栽有大片莲花的湖泊,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谢离每次从这里经过,心里都痒痒的,十分想划船游玩一番,可惜终日炎热,无法在太阳下久留。   这天午休后,谢离起床发现窗外到处湿漉漉的,天上的乌云还未散去,眼瞅着暂时没有下雨的迹象,他便想趁着空气凉爽去莲湖划船。   谢离兴高采烈地到隔壁敲响林沂的门,近来他已然习惯和林沂一同消遣玩乐。   门一打开,谢离迫不及待地说:“殿下,我们去划船吧。”   林沂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确实还挺适合划船的,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同意。   午时的雨应当不小,荷叶被砸得东倒西歪,粉白的花瓣洒落一池。   上了小船,谢离自告奋勇地拿起船桨,将小船推远,缓缓驶向藕花深处。   林沂坐在船头,注视着划船划得不亦乐乎的人,唇角不自觉扬起。他随手折下一个莲蓬,低头认真剥起莲子,去掉莲心的白嫩莲子全部放入卷起的荷叶中。   荷叶被行进的小舟驱散着往两侧倒,摇摇欲坠的荷花花瓣顺势抖落,不少掉进船里,水面上的粉色花瓣像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划了许久,谢离举目眺望一圈,应当是到达湖心。他收好桨,大喇喇地坐下,左右嗅了嗅,清淡的荷叶香充盈鼻尖。   他趴在船沿俯身撩了撩湖水,歪曲的荷叶在湖面垂下一片暗蓝色的阴影,底下一尾红鲤倏忽闪现,眼一眨就没了影子。   谢离没动,静静地盯着水面,想着鱼儿会不会再来。   林沂目睹这一幕,疑惑地问:“你干什么?”   谢离举起食指在唇边轻嘘,那抹红色已经若隐若现,顷刻间跃至水面。他抬起双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红鲤,“抓住啦!”   剧烈挣扎的红鲤扬起大片水花,大部分都溅到谢离脸上眼睛里,只闭个眼的功夫,鲤鱼竟然挣脱出去。   “呸呸。”谢离抹了把脸,发丝湿答答地贴着肌肤,看起来着实狼狈。   林沂扯了帕子给他擦脸,好笑道:“想吃鱼让人来抓就是,你这徒手指望怎么带回去?”   谢离甩了甩头,悻悻地说:“我只是跟鱼儿开个玩笑。”   “那看来鱼儿不喜欢你的玩笑。”   林沂看谢离不高兴地撇嘴,将剥好的一捧莲子放到他面前,“划船酬劳。”   谢离眼睛一亮,拈起几颗莲子扔进嘴里,含糊道:“谢殿下。”   林沂噙着笑,有一下没一下摇晃手中的长茎莲花,视线悠哉悠哉地四处观赏,一副惬意自在的模样。   吃完莲子,谢离拔了一根长长的莲茎,荷叶拆出细长条卷起半枚莲子,又团了一些枯枝烂叶绑在旁边,粗糙的“鱼饲”就这么做好。他将“鱼饲”小心翼翼垂进水里,根茎压在船舷静待。   完成简易的“鱼竿”,谢离又摘了好几个莲蓬,盘腿坐好专心剥莲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林沂看了眼水下的“鱼饲”,不禁感叹一句,还真是会自得其乐。他挪到谢离身边,拿起莲蓬和他一起剥。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静谧地待在一块。   凉风吹拂,满湖的荷叶荡起碧绿色的波浪,由远及近,层层叠叠。   只是好景不长,莲蓬还没剥完,豆大的雨滴就迎头砸下,顷刻间瓢泼大雨侵袭而来。   谢离和林沂对视一眼,均迅速薅了一把荷叶挡雨。两人紧紧挨着,七八个宽大的莲叶将他们笼罩其下,噼里啪啦的雨滴落在荷叶上形成一圈雨帘。   谢离扬起小角向远处看,密密麻麻的雨线成片模糊了视线。他缩回头,一个不注意撞到林沂,讪讪往后避了避。   荷叶下的方寸空间里,两人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节奏。耳旁是哗哗的雨声,眼里是彼此的倒影。   林沂腾出手梳理整洁谢离脸上略显凌乱的发丝,往旁边移动一点位置,刚好挡住风向。   谢离咬了咬唇,轻声喃喃:“连累殿下淋雨了。”   林沂弯唇:“何来连累,我也欣赏到美景。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快,一会应该就会停。”   说话间,雨势已经渐缓,只剩毛毛细雨。   他们拿下荷叶起身,周围一片残缺景象,船里蓄起不少雨水。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夹杂着荷叶莲花的清香。   谢离深吸一口,逡巡一圈残荷败叶,长叹道:“残缺亦是美。”   林沂正欲附和,瞥见几抹红色的跃然水面,轻轻唤了声:“谢离。”   谢离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好几条嬉戏的鱼。与林沂视线相触,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接过他递来的荷叶,迅疾地捞起两条甩进船腹积水中。林沂立即盖上几片荷叶,用莲蓬压着,防止它们跳出去。   “好啦,也算收获颇丰。”谢离心满意足地说。   林沂蹲在船尾看了眼底下游弋的两条鱼,仰头问:“两条就够了?”   “嗯嗯,再摘几朵荷叶荷花回去,放屋里养几天,就炖汤喝。”   “噗呲,净想着吃。”   谢离理直气壮:“民以食为天。”   “是是是,太子妃所言极是。”林沂仰头看着他笑说。放晴的天光落进盛满笑意的眼眸,与一旁暗蓝色的湖水交相辉映,水光潋滟。   谢离脸微微发烫,摸了摸鼻子,暗自腹诽,这语气,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回程时,太阳重新出现,金色的阳光有些刺眼。   轮到林沂撑船,谢离举着荷叶为他遮阳,不时摘一朵莲蓬荷花叶。   等回到岸上,船里已经装满“战利品”。   白天得了乐,用完晚膳,谢离心情仍然很好。   他欣赏一番自己打造的鱼缸,两条鲤鱼在荷叶下来回游动,看起来适应得不错。   谢离走出房门,伸展活动四肢,心血来潮地朝江星勉说:“好久没动动,我们来过两招。”   林沂回了几封信函,听见外面的动静,便放下毛笔出去看看。只见庭院内,谢离正和江星勉切磋。   他抱胸倚靠圆柱观看,谢离看起来瘦削,拳脚力道倒是干脆有劲,出招时,黛色眉眼间还有几分凌厉之势。   江星勉在率府历练不少,功夫自然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谢离好一截,过招时明显游刃有余地收着。   许久,两人停手。   谢离刚呼出口气,就听见后面传来掌声。   林沂踱步靠近,好奇地问:“为何你会学功夫?你不是说谢博不知道你的身份吗?”这里没有外人,都是贴身亲近的人,敞开说也不甚大碍。   谢离喝了口水说:“少时有次我们几个跑出去玩耍,遇上歹徒险些丧命,至此后,母亲不愿拘着我们,就要求父亲请个武术师傅教导星勉功夫,我看着有趣,就跟着一起学了些。”   林沂了然点头,似笑非笑道:“真是阴差阳错了。”   谢离淡淡一笑,看向林沂说:“殿下应当也有习武吧。”   “还行。”   “那......”谢离眨了眨眼,一脸跃跃欲试。   林沂高深莫测地挑眉:“点到为止?”   “嗯嗯。”谢离起身准备,忽然想到什么,补充一句:“不许像下棋一样故意放水。”   林沂耸肩:“行吧。”   先前和江星勉过招,对方收着,谢离只当玩玩没有在意。现在和林沂切磋,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开始时还有来有回,慢慢地林沂的招式越发迅猛,他有些招架不住,苦苦支撑七八个回合,最终还是被林沂撂倒。   谢离一脸郁郁坐在地上抬眸盯着人。   林沂俯身想把他拉起,谁知刚靠近,对方突然抬腿绞住他的腰,瞬间掀翻在地,自己顺势站起来拍拍屁股拱手说:“臣妾甘拜下风。”   然后转身一溜烟跑进屋。   林沂一阵天旋地转后傻眼了,半响回过神,挺身起立,边整理衣服,目光沉沉地盯着室内看,紧紧牙关后又笑出声:“小孩子气。”   晚上,谢离准备睡觉,房门被人推开,林沂跨步走进来。   “?”   林沂脱下外衣,弯腰捏住谢离的脸说:“怎么,本宫想睡哪,还需太子妃同意?”   谢离拍开他的手,憋屈道:“自然不用。”接着哼了一声,翻身钻进最里头的位置。   林沂暗自发笑,心情愉悦地躺上床。 第18章   那日下过雨后,接连几天都有一场大雨,或早或晚,冲散了终日的炎热。   谢离便恢复日常的请安。   今日不慎起晚,紧赶慢赶到皇后居所还是迟了些,屋里已经坐满妃嫔。   谢离请完安,刚一坐下,向来不喜他的丽妃开口怪气道:“太子妃真是好福气啊,居所偏僻自在,还有太子日夜陪着,连每日请安不是幸免就是迟到。”   丽妃手上的羽毛扇换成一柄檀香扇,扇头坠着一条宝珠流苏。她低头把玩着扇折,只斜斜瞥了谢离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嘲弄,复徐徐打开扇子,贴着脖颈轻轻扇动。   “望月居邻近莲湖,满湖的莲叶美不胜收,还有清甜的莲子可享用,娘娘闲来无事可以到望月居赏赏莲。”谢离看着丽妃淡淡笑说。   “这么远,谁去啊?又晒又累。”丽妃小小翻了个白眼无语。   谢离顺着她的话点头:“距离确实有些远,”他转头面向上位的皇后,微微俯首继续说:“幸好母后体恤,不计较儿臣因路途遥远而无意轻慢,母后通情宽仁,真乃女子表率,儿臣当向母后学习。”   皇后抚茶的手顿住,嘴角一抽,抬眸凉凉觑了谢离一眼,默不作声地低头喝茶。   丽妃哗地一声收起檀香扇,冷笑:“太子妃确实该向皇后学习,整日钻研心计独占太子,真是半点主家风范都没有。”   谢离闻言,下意识看向旁侧的云侧妃,对方垂首咬唇,装得浑不在意,不停搅动帕子的手却泄露出不安,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对视,扬起一个略显僵硬的笑。   “丽妃!”皇后语气不善地说,“你这是在怪本宫没有管教好太子妃嘛?”   丽妃面色一僵,连谢罪:“臣妾失言。”   皇后没与她计较,摆摆手说:“行了,退下吧。”然后叫住欲起身的谢离:“太子妃留下。”   谢离心里咯噔,重新坐下。   待人全部走后,皇后看着紧张的谢离,停顿片刻才说:“你可知太子先前为了你,是不愿纳侧妃的?”   “有所耳闻。”谢离回道。   “男子专情确是难得的品性,但沂儿是太子,天下朝臣看着,这份专情于他而言是阻碍。太子封妃已经快四个月,他去侧妃那的次数屈指可数,不仅侧妃心里惶恐,她背后的母家可是百年世族,他们又会如何作想。”皇后悉心说道。   见谢离低着头沉默不语,她心里叹气,哪个女子不愿独得丈夫的宠爱。理解归理解,皇后私心仍是偏向太子的,惟愿儿子少受些不必要的非议。她接着说:“这话本宫也跟太子说过,今日提点,你心里要有所准备。”   谢离深吸口气,咧嘴笑说:“儿臣明白。”   离开皇后那,谢离眉眼尽是郁色,路上少见地一言不发。花颜看在眼里,却不知怎么宽慰,只能默默挽紧他的手臂。   回到住所,谢离在房里无头苍蝇似的到处走动,垂首扁唇,手指时不时在路过的事物上碰碰。   走到大鱼缸面前,浮起的荷花叶还是生机盎然,水里的鲤鱼静静地待着,偶尔摆一下尾。   他扒着缸沿,一动不动地盯着鲤鱼看,没一会目光就变得迷离,发起呆。   午时,林沂过来与他一同用膳。   谢离不动声色观察太子神色,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应当心情不错。他一下咬住筷子,踌躇着要不要说。   林沂余光瞥见谢离满腹心事的模样,想起对方今日到请安,应该母后是跟他说了什么。他没主动问,想等着谢离先说。   可谢离维持这纠结的面色直到用完膳也未开口。   林沂叹气,终还是他打破沉闷:“晚上我去云侧妃那,或许明日也会在她那用膳,你不必等我。”   谢离愣住,眉尾不自觉垂下,敛起眼皮,弱弱应了声。   林沂松开又握紧拳头,张口想再说几句,却一个字未蹦出。   两人陷入莫名的死寂中。   这些日子的无忧相处,突兀地被人横插一脚,一时都有些怪异的不习惯。   坐了会,林沂起身离开。   谢离松了劲,慢吞吞挪位到窗台,趴在台子上无聊地望天。   晚上,林沂到云侧妃住所。   他面容沉静地看着云侧妃惊喜羞赧的脸,视线偏移落到后面的嬷嬷身上。   嬷嬷了然地带走所有婢女,合上门。   云侧妃小步上前,伫立在太子跟前,抬眸与他对视,怯声说:“殿下,时候不早,妾身为您宽衣。”说着伸手想为林沂解腰带。   林沂避开她的手,错身坐到桌前说:“本宫有话跟你说。”   “是。”云侧妃转过身认真倾听。   林沂倒水的手停住,示意对面的位置:“坐吧。”   待人坐下,他喝了口水,放下后抚着杯沿,眼神无波无澜盯着云侧妃,端正的身形却无形透着一种压迫感,令云侧妃心里莫名一紧。   林沂松开水杯,指尖点了点桌面,语气平淡地说:“你与丽妃同宗,现下处于行宫相隔较近,往来密切理所应当,她怜惜你遭冷待,也合情合理。但本宫平素最厌外人插手私事,尤其是告状。”   告状二字,如一道惊雷劈得云侧妃战栗不止。她无措地滑跪,仰着头哀泣说:“殿下,妾身没有,只是难得有伴,多找了丽妃姐姐几次,恐生了些误会,妾身阻碍不得,望殿下恕罪。”   林沂向下睨着眼眶含泪的人,一阵心烦意乱,移开目光沉声道:“你先起来。”   云侧妃重新坐好,擦拭完眼泪,哽咽着解释:“妾身知您与太子妃两情相悦,从无一丝介入之心,只母家关怀,多问了几句,妾身未曾撒谎过,只能实话实说......”   林沂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云侧妃的母家乃陈姓世族,在南方地区有着举重若轻的份量,朝中亦有不少同宗官员,母后大抵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才选择云侧妃。   纵使如此,林沂也不愿他们随意干涉,意图用后宫左右他的事。   林沂眯了眯眼睛,心下已经有了思量。半响,他看向惴惴不安的云侧妃,蓦地头疼,抬手按住额角,不管怎么说,眼前的女子是无辜的。   在他理清谢离的事前,断不能碰她,只能暂时先这么僵持着。   林沂收回手,缓下神色说:“本宫没怪你,日后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跟我说,若无事可去——”他本想说谢离,旋即改口:“听说你字不错?”   云侧妃怔怔点头,不太明白太子为何突然提这个。   “本宫先前遇到个小孩,承诺送他一本字帖,但他还未识字,不好用那些名家大作,可否麻烦侧妃临些启蒙文字?”   云侧妃应下:“是,妾身明日就开始准备。”   林沂颔首,补充一句:“写上你的名字。”   “啊?”云侧妃惶恐:“殿下抬举,妾身的字还不到著名的地步,再者女子闺名怎能上书?”   林沂随意翻了翻腰间的玉佩,淡淡道:“哪来的规矩,既是临你的字帖,便是半个老师,他当然应该知晓你的名字,你只管写就是。”   他不欲多说,起身往床边走:“很晚了,睡觉吧。”   接下来几天,林沂没有再去望月居,皆宿在云侧妃那。   望月居内,花颜和江星勉对着一盘围棋大眼瞪小眼,两张迥异的脸有着相似的痛苦。   谢离捧着一本围棋书钻研棋道,没人对弈就拉着花颜和江星勉一起。他们两个哪里会下围棋,能知晓规则就已经不错。   “快点,你们两个人还要思考这么久吗?”谢离等了好半天都不见对面的人落子,催促道。   花颜与江星勉对视一眼,齐齐叹气:“太子妃可绕了我们吧,你自己有太子教导这么久才上手,我们哪里会啊?”   “谁教导了,我自学的。”谢离哼了声,合上书本放到一旁,边收拾棋子边说:“算了,不为难你们。”   江星勉帮他捡子:“要不请太子来陪您玩?”   谢离动作一顿,努努嘴:“不要。”   收拾好棋子,谢离盯着棋盘呆滞一秒,转头看向窗外,日光虽不大,温度却还是逼人。他来到鱼缸前,荷花叶已经枯萎,鱼儿也死气沉沉,随意都要翻肚皮的样子。   看了好半天,他叫来花颜:“晚上把鱼炖了吧。”   花颜点头:“要叫太子来吃吗?”   “不要。”   谢离甩下一句,转身到书桌前,摊开宣纸,深吸口气,提笔静心写字。   纸张写过大半,花颜忽然跑过来叫他,手一抖,墨点甩到纸张中间,晕染开一大团,字迹都糊掉大块。   花颜看着谢离怔然不动,自觉闯祸,弯腰拿起纸张,迅速换上新的纸,歉疚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说两条鱼炖汤有点多,要不一条红烧吧?”   谢离放下毛笔,“随便。”   “好的。”   他换了一只笔,沉思片刻,画下一副鱼戏荷叶图。收笔后,端详会笑说:“好歹陪了我们几天,纪念一下小鱼。”   花颜撑着桌面煞有其事地点头:“要不再取个名字?”   “就叫小红小朱吧。”   “啊?好敷衍啊。”   谢离卷起画敲了敲花颜的头:“我是主人,我说了算。”   让花颜收好画,谢离百无聊赖地瘫在桌子上叹气:“好无聊啊。”   “之前不也是这样的吗?”花颜说,“你是想太子陪你玩吧?哼,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旧人不会是说你们吧?”谢离无语,“我让你们陪我下棋都不乐意。”   “以前没见你喜欢下棋啊。”   “那是以前不会嘛,现在好不容易得趣了。”谢离幽幽抱怨,脸贴着桌面滚了一圈,好不容易得到的宝物被迫拱手让人的滋味真是令人烦躁。   一直沉默寡言的江星勉出声:“要不去山里走走?有时我们会进山训练,山后有一潭泉水,两侧有结果的桑树。”   谢离眼睛一亮:“好好,现在就去。” 第19章   爬山爬了大半个时辰才到江星勉所说的泉水边。   泉水从茂密的树丛里延生出来,在洼地积蓄而成,引出一条蜿蜒的小溪。溪流一侧有块裸露的地皮,有人为踩踏的痕迹,另一侧是交错杂乱的草本植丛。   日光倾斜,于潭边洒下一大片阴影,泉水冰凉清澈,饮之有股淡淡的甜味。   三人毫无形象地坐在溪边岩石上歇息,捧起泉水洗脸,拂去一路走来的燥意。   休息好,谢离起身寻找桑树,在对面的绿叶遮掩下发现黑红相间的影子。   他跳过溪流,扒开甩到脸上的枝丫,扯下一簇长满桑葚的树枝,朝江星勉喊:“你带刀了吗?”   江星勉跃到谢离身边,“没有,我进去折断树枝。”   谢离便帮他拉开拦路的杂枝,由花颜接住摘下来的桑葚。   过了许久,三人各抱着一簇结满果实的枝干回到原位,一边摘下果子一边吃。   山林避阴,全然没有盛夏的酷热,耳边是潺潺的溪流声,黑红的果子入口甘甜,充足的汁水滴到衣服上,留下一连串深紫的印记,连手指都染上颜色。   吃完桑葚,谢离看着对面两人身上乱七八糟的痕迹,不由捧腹大笑。   花颜使劲搓了搓指尖上的汁液,没好气地瞪谢离:“太子妃,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离收了笑,抖落身上的树叶站起来,粉色的衣裙东一块西一块的紫色印子,着实精彩。他蹲到溪流边,试图洗掉这些痕迹,可不管怎么搓,都还有明显的颜色。   无奈放弃之余,他忽然瞥见对面树丛里有个影子窸窸窣窣。“星勉。”   同样卖力洗印子的江星勉抬起头,顺着谢离指的方向看去,仔细辨认,不确定地说:“好像是野鸡?”   谢离转头看向江星勉,眼神示意。两人默契十足地朝野鸡的方位靠近。   一阵兵荒马乱地折腾,谢离灰头土脸地从树丛里钻出来,发饰都被旁侧的树枝扯得乱糟糟,衣裙也有几处撕裂。   “怎么样,怎么样?”在外面等候的花颜翘首以盼。   “铛铛。”谢离和江星勉同时举起手中的战利品,一人一只野鸡,“准备烤野鸡。”   “可是我们没有火欸。”   谢离将野鸡扔给花颜说:“你们两个杀鸡,我来钻木取火。”他看书上有讲解过方法,可以先试试。   等花颜和江星勉简单粗暴地处理完野鸡,谢离还在不停地转木棍。   花颜撑着头看了好一会,质疑地嘟囔:“真的能行吗?”   埋头钻木的谢离也有些怀疑:“书上是这么说的。”   “换我试试。”江星勉接过木棍,按照谢离说的继续转。   谢离搓了搓火辣辣的手心,蹙眉紧盯着交接处。   三人围着两根木材,一脸沉重。   良久,花颜叹气:“要不算了,拿回去烤吧。”   谢离不信邪,盘腿坐着,耐心十足地钻木。   夕阳西下,光线逐渐变暗。   正当谢离耗尽信心时,一缕烟从交接处冒出。他惊喜大叫:“成功了,你们快去捡些枯枝准备起火。”   最终在夜色来临之际,升起火堆,架上野鸡。   林沂陪伴云侧妃几日,总算可以交差,便转道去望月居。谁知一进门,主人却不见踪影。“太子妃呢?”   谢离身边向来只有花颜近身伺候,旁的婢女基本不会靠他太近。故余下的婢女面面相觑,压根不知道太子妃去哪呢?   宁海适时插话:“太子妃性子活泼,许是去哪玩了,殿下不若先等等?”   林沂皱了皱眉,坐下等候。   这一等就等到日落西山还没见人回来。   林沂站在门口张望,思忖着不会又迷路了吧?他立即叫来侍从四处寻找。   很快接连几个侍从都回来说没有找到,林沂坐不住了,亲自动身出去找人。   周围的庭院走了一圈,正想唤人大肆搜索时,宁海急急忙忙地跑来:“殿下,守山的卫兵说看见太子妃上山了。”   林沂松了口气,转而又担忧,不会在山上迷路了吧?   “带路。”他忙不迭地跟着卫兵上山。   夜色渐浓,山里四周黑黢黢一片。他眉心一拧,越发紧张,加快了脚步。   卫兵并不能确定太子妃究竟在山上何处,只是有一处是他们巡山时常歇脚的地方,有水有野果,故先带太子去那处。   却不想歪打正着,太子妃当真在那。   那厢的三人,野鸡已经烤得滋滋冒油,期待万分地拿下烤鸡准备分食。来路忽然出现火把,为首的人退开,赫然是太子的身影。   “太子殿下。”花颜和江星勉立即起身行礼。   围着一圈火把,谢离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清晰地映入林沂眼里,正想问是不是遇到危险就瞥见对方手里的烧鸡,面色倏忽变黑,咬牙切齿地说:“深夜不归,你就在野外烤鸡?”   谢离尴尬地缩了缩:“本想早归的,谁知老是生不起火,准备放弃时,又生起了,那总不能浪费吧。”   林沂闻言气笑,霎时又敛起表情,沉沉地盯着谢离看了会,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殿下...”谢离上前走了几步。   宁海看向头也不回的太子,转身对谢离说:“殿下等了您许久,见您迟迟未归,便心急如焚地亲自寻找,生怕您迷了路,遇到什么危险。”   谢离僵住,张了张口,远去的人早已看不见影子,说什么也不会听见。   “太子妃...”花颜不安地唤了声谢离,橘黄的火把映照着他落寞的神情。   两个时辰后,整洁完毕的谢离敲开林沂的房门,悄摸摸地探出头,小声叫:“殿下?”   无人应声。   他咬了咬唇,提着餐盒擅自进屋。掀开帘子,看到林沂坐在书桌后低头看书,对他的到来没有给出一丝反应。   谢离打开餐盒拿出里面的东西,“听说殿下晚膳没怎么动筷,特意准备了些东西,鱼汤是上次我们抓的鱼炖的,今日已经有翻肚的迹象,就让膳房做了。”将三盘食物移到林沂面前,硬着头皮继续说:“烤鸡是山上那只,回来热了下,味道应当还行,还有野桑葚,很甜...”   林沂仍旧没动,全然无视谢离的存在,自顾自地翻书页。   谢离顿了片刻,言辞诚恳地反思:“臣妾知错了,不该不留个口信,去而久不归,害殿下担心,以后再也不会了,祈求殿下的原谅。”   他走到林沂身后,替他捶肩,矮下身体喃喃念叨:“殿下,我错了,您理理我呗,哪怕骂我一下也行,求您呢......”   身后人念经般嘚啵半天,林沂终于忍无可忍,扔下书本,“闭嘴!”   “好的。”   谢离回到桌对面,乖巧地坐好,推了推桌上还热乎的食物说:“殿下先吃点东西再骂吧。”   林沂扫了眼烤鸡冷笑:“都还没剔骨,怎么吃?”   谢离了然,拿起筷子将鸡肉全部剔干净,又盛了碗鱼汤挑拣完鱼刺,奉上筷子说:“您请用。”   林沂纡尊降贵地接过筷子,勉强夹了一筷子肉,嚼两口便放下:“难吃。”   谢离连忙递上汤勺:“鱼汤是膳房做的,应该不错。”   林沂象征性喝了一点就不再继续,看向另一盘桑葚,“你也想本宫的手也染上颜色不成?”   谢离两步走到林沂面前,拈起一颗桑葚送到他嘴边。   林沂看他这副狗腿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咬咬牙避开头说:“没兴趣,爬了这么久山,本宫腿酸了。”   谢离放下桑葚,蹲着给他捶腿,爽快干脆的模样看得人傻眼。   林沂扭开头,眉心隆起,实在不忍直视。   安静一会,谢离低着头,轻柔的嗓音响起:“小时候在邺陵,隔壁家的小孩都不愿意和我玩,他们说我是有娘生没爹管的坏小孩,说我娘不知检点被人抛弃,嬉笑捉弄都是常有的事。渐渐地我就不敢再出门,窝在家里各种捣鼓。后来母亲收养了被人抛弃的花颜,才总算有个伴。”   林沂眉头皱得更紧,看向低眉顺眼的人。   “到了谢府,要假扮女子,更加不敢随意靠近外人,唯恐发现自己的身份,纵使与婉仪相识,仍需时刻警惕注意,言行举止谨小慎微。男女终有别,若她知道我是男的,应该只会厌恶我。”   谢离抬起头仰视林沂,勾起唇角,神情温婉地说:“殿下是第一个被我蒙骗后仍对我好的人,您是天潢贵胄,尊严不容侵犯,却屡次对我宽容,微末处细细体谅,我何德何能得您偏睐。只要您不生气,我做什么都行。”   林沂抿紧唇与他对视,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动书页。谢离的目光似一团温暖的火,熨帖他浮躁的心。半晌,他哑着声音开口:“我对你好,是以为你是我的妻子,可你是吗?”   谢离眼里闪过一丝受伤,维持着笑意说:“即使冒然顶替,我亦铭记于心。”他伸手扯了扯林沂的袖子,“不生气了好不好?”   林沂心情复杂,眼前伏在自己膝盖前的人,美艳乖巧,温软细语,分明该是他相伴一生的妻子,怎么偏偏是男的,他该如何自洽?   他偏过头,碰了碰桌上的餐盘,语气平淡地说:“你不是也没吃吗?汤还温热,赶紧吃吧。”   谢离先是一愣,随后弯了弯眼:“谢殿下。”   他确实很饿,咕噜喝完一碗鱼汤,夹起一大筷子的鸡肉塞进嘴里,含糊道:“挺好吃的呀,殿下要不要再尝尝?”   “不必。”林沂重新拿起书本,瞄了一眼就垂眼看书页。   “尝尝嘛~”谢离倾身送到他嘴边,“殿下~”   林沂皱了下眉,还是吃进嘴里。   谢离笑眯眯说:“其实还可以吧。”   林沂细不可闻地嗯了声。   最后大半的食物都进了谢离肚子,还剩一碟桑葚。他拿出餐盒里干净的帕子,垫着手抓了小把桑葚,献宝似的捧到林沂面前:“真的很好吃,我特意留给殿下的,试试好不好?”   林沂心里一动:“特意留给我的?”   “嗯嗯,好东西当然要分享。”   他拈起桑葚放进嘴里,顶着谢离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那双美目顿时弯成一道缺月。   林沂没再看书,靠着椅背凝视着小兔子觅食的人,手指轻快地跳跃几下,忽地停住,迟疑地开口:“假扮女子这些年,可有遇到什么难堪的事?”   谢离咀嚼的动作停下一息,耸耸肩无谓地说:“还好,反正都习惯了。”   一句习惯,其后的种种心酸仿佛都不作数。   林沂沉默一刻,像是疑问又像是自问:“如果有机会,你想恢复男子的身份吗?”   谢离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思量会又补充道:“前提是不会影响其他人,唉,其实我真的习惯了,能变回去当然好,不能也无所谓,但若要因此伤害其他人,就得不偿失了。”   林沂微微颔首,目光落到虚处,陷入深思中。 第20章   七月二十八日是谢离的生辰,按照惯例,今日应该会有宴会。   谢离从昨日起就做足心理准备,要打足劲应对筵席。结果思量过多,晨起时精气神萎靡,整个人蔫了一截。   一旁穿戴整齐的林沂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不就行宫的这些人,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谢离幽怨地瞪了他一眼:“光是丽妃娘娘就够呛,指不定今日会如何阴阳我。”   “据我所知,你并未落过下风,这般伶牙俐齿还怕人?”   “善良的人怼人也会有心里负担的。”   林沂噗呲一笑,“好的,善良的太子妃,请问你穿好衣服了吗?本宫可等你很久了。”   “好了好了。”   行宫的皇族宗亲不少,聚集在一起亦有满堂的人,谢府的人虽未到,却也送来了礼物。   谢离的衣裳穿得比较正式,多走几句就热得不行,身边的花颜卖力地扇风才能缓解一二。   庆幸的是太阳都还未落山就已经开席。   谢离看见其他人同样疑惑,便问起林沂:“为何今日这么早开席呀?”   林沂瞥了他一眼:“我要求的。”   “?”   “晚上有事。”   “好吧。”   林沂侧过头问:“你不问什么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谢离古怪地看他:“殿下不是经常公务繁忙吗?”   林沂似笑非笑道:“说不定是要给你准备个礼物呢?”   谢离眼冒惊喜:“真的?”   “也可能是惊吓。”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都愿意承受。”谢离信誓旦旦道。   “哼~”   这边谢离才问完筵席早开的事,那头丽妃的讥语就出现:“这还没到用膳时间,哪有胃口啊?太子妃这么急着过生辰?”   “本宫想和太子妃单独相处会,特意改的时间,实在抱歉诸位。”林沂举着酒杯起身,朝在座的宗亲致歉,视线在丽妃那多停留会。   其他人只能应和几句恩爱情深便作罢。   丽妃讪讪息声,不好再说什么。   谢离只默默喝着甜水,开始期待晚上太子准备的礼物。他偷偷觑了眼身侧岿然的林沂,自觉今日的甜水糖放得有点多。   虽提前开席,结束时月亮已升至半空。   林沂领着谢离走到望月居外便停下脚步说:“我在这里等你,你进去换身衣服,就换桌上的那身。”   谢离点点头,小跑进屋,拿起桌上的衣服往里走,散开才发现竟然是男装。他揪住衣服呆住,心猛烈地跳动,像即将进入未知而奇妙的秘境,期待又惶恐不安。   林沂遥望着天边悬挂的月亮,星河簇拥,深邃而广袤,无一丝遮掩的云层。   “殿下。”   他回过头,月白银绣直缀修束出谢离颀长挺拔的身形,剑眉如墨,白皙的面容在月光照耀越发润泽,平日如画的眉眼此刻却别有一番英气的美感,银冠玉簪束起的长发随着晚风扬起几缕发丝,翩然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林沂定定看了少焉,转身先行一步,“走吧。”   谢离怔然,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摆,信步跟上。   如水的月光洒下满地的银辉,两道影子前后间隔不过一步,前者未停,后者未追,保持着距离前进。   周遭不时掠过几阵风声,越靠近山的地方,虫鸣声越发清晰。   林沂走在前头,绕过之前谢离上山的路,后面竟有一片竹林,中央有台阶上山。   先前有月光照路,进入竹林,视野瞬间变黑。谢离低着头看台阶,一步一步,忽然有光亮从上方传来,他抬起头,眼睛须臾睁大。   台阶两侧向上延申出两条萤火长线,幽绿色荧光不停地闪烁,比天上的星河更加生动。石阶染上一层绿色的毯子,铺就至尽头。   “殿下。”谢离望着眼前的背影,下意识地喃喃。   林沂没有回头,应了声,少间又开口:“第一次来这里的行宫避暑,我才七岁,身边有季元柏顾承作伴,正是贪玩之际,整日不惧炎热在山上撒欢,没多久就热得中暑,被母后关在房里大半个月,期间想法设法地钻出来玩耍,发现一次被罚一次,罚完下次继续。”   “殿下也有这么调皮的时候。”谢离笑道。   “嗯,两年后,跟着父皇巡游,一路上见识太多底层百姓的艰苦生活,流民作乱,饥荒纷争,才明白身上的重担,收敛起性子,要做个为百姓扯福祉的明君。”   “殿下有此心,便是百姓之福。”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达石阶尽头,视野豁然开朗,一座亭阁屹立在成片的粉色紫薇花丛中,一地的花瓣如一汪粉色湖泊,随风复起复落,美不胜收。   谢离踏上花瓣进入亭阁,石桌上摆放一个长条方匣,三碟点心,两壶酒,桌面已飘落不少花瓣。   落了座,林沂斟酒举杯说:“生辰快乐。”   谢离同样举起杯子:“谢殿下。”饮完才发现依旧不是酒,却也不是甜水。他又倒了一杯,看到流出来的白色液体才确认:“是牛奶!谢——”   “别说了,一个晚上光听你说这三个字。”林沂立即阻止他的话。   谢离悻悻道:“今夜特别,饮一两口酒也无伤大碍。”   “我可不想背你下这么高的台阶。”   “夜色难得,在此过夜未尝不可。”   林沂点头:“那到时候你一个人睡这,我自己回去。”   谢离撑着脸歪头说:“殿下才不会撇下我一个人走。”   “何以见得?”   “因为殿下心善,您不是说要为百姓扯福祉吗?我也是万民之一呢。”   “啧,就你会说。”   谢离弯了弯眼睛,指着匣子问:“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嗯。”林沂看了眼匣子,边倒酒说:“晚点再看。”   “好!”   谢离拿了块点心吃,走到亭边赏花。一簇紫薇探进亭阁,他折下小簇回到桌前,递给林沂说:“送你。”   林沂挑眉看他:“借花献佛。”   “情意是真的。”谢离倾身将花别到林沂胸前,“生前带花,来世幸运。”   林沂勾唇:“什么情意?”   谢离眨了眨眼沉吟:“殿下说是什么情意就是什么情意吧。”   “若我说是妻子对丈夫之情呢?”   “啊?”谢离脸一红,扶着桌沿坐下,瞥了几眼对面的人,闷声吃着糕点。   林沂淡然一笑,没有追问,继续饮酒。   “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殿下为何不愿纳侧妃?”谢离小声问。   “幼儿见识过母后因父皇宠幸妃嫔深夜伤怀,有所触动,再加上当时有位对我很好的妃嫔陷入争宠风波,被打入冷宫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后面这个因素,林沂当时没对皇后说,不过是因为皇后是知情的,却碍于许多缘由选择漠视。   他自嘲道:“都说男人是天,可若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能爱护,那岂不是虚名?”   谢离咬住下唇,双手捧着杯子摩挲杯沿,没想到林沂竟是这种想法,那之前对自己的颇多宽容,当真是因为是妻子的身份吗?他垂眸道:“能得殿下之爱,那女子也不枉此生了。”   林沂看着他,瞳孔一瞬缩小,复举杯饮酒。视线移到一旁的匣子上问:“若那时你没有被要求当女子,长大后你会想做什么?”   谢离思量片刻摇头说:“不知道,但是以现在的处境设想,我想当商人,能够走南闯北到处见识。”   “不想入仕为官吗?”   “也许会,毕竟当官是大多人的梦想。”谢离笑说。   “那如果现在有机会恢复男子身份呢,想做什么?”   “选个风景优美,美食多的地方定居,拖家带口也不好远行,然后开个客栈吧。”谢离撑着头遐想,“名字就叫缘来,有缘千里来相会,来者便是客。”   林沂轻笑:“馋猫,怎么都离不开吃的,谢府是有多苛待你。”   谢离摆了摆头:“那殿下呢,若能选择,殿下想做什么?”   “给你当算账师傅?”   “未免太屈才了。”   “怎么会,太子妃开的客栈,必然会是一番大事业呢。”   谢离低头窃笑,隔着一张圆石桌,彼此的目光不消须臾便会相触,眼里皆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晚风送来几片花瓣,顺着胸前的长发滑落。他捻了捻花瓣,汁水湿润指腹,一会就变得粘稠。   “打开盒子看看吧。”林沂说。   谢离直起身,兴奋地挪过长方匣,解开扣子掀起,里面是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长度刚好能放于袖口。   取出匕首抽开,寒光一闪锋芒尽显。他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猜想,“殿下?”   林沂注视着谢离,眼神前所未有地认真:“他日我找到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就放你离开,天涯海阔,任君自由。”   “锵-”匕首入鞘。   谢离垂首抚摸夜色中仍闪着光芒的宝石,顿生五味杂陈的情绪,明明他们才刚刚分享过往,才靠近那么一些,原来是践行前的纵容啊。   他盯着匕首默不作声,分出一些视线给对面的人,对方还在看他,也许是在等谢恩,他该感恩戴德,歌颂太子殿下的仁爱。   可他有些张不开口,胸口堵着一口气,需要很艰难地才能缓过来。   林沂的指尖死死地掐住手心,目不转睛盯着谢离,有个深切的渴望呼之欲出。他想听到谢离的否定答案,哪怕知道是不可能的,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反悔,不必去纠结种种顾虑,能卑劣地将原因推给对方。   看吧,是对方不想走,不关他的事,他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   “谢殿下。”   啪——   渴望胎死腹中。   林沂猛地松了手劲,掩饰地端起酒杯。   谢离收好匕首,缓缓呼出口气,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那日处理野鸡,花颜他们是用比较锋利的石头强行破开鸡肚,浪费了好些肉,若早有贴身匕首,倒是不必这么麻烦。”   “哼哼,当真是一级馋猫,这时候还想着吃。”林沂笑道。   “你就说好不好吃嘛?”   林沂嘴硬:“也就图个新鲜。”   “哼,以后我走南闯北吃尽天下的新鲜,一定亲手写信告知殿下。”   林沂摊手:“天下美食还有本宫想吃吃不到的?”   谢离努努嘴:“腐败。”   “要不说权利熏心呢。”   “若有机会重来,我若为官,必杀尽天下贪官污吏。”   “噗,哈哈哈哈,”林沂笑得捶了下桌子,盈盈地看着凌然正气的人说:“你若当真如此,该是我最欣赏的官员,行事不拘常规,耿直清廉。”   谢离白了他一眼,倾倒一杯奶喝。   林沂敛了笑,偏头看向一侧的紫薇花,花瓣簌簌落下,似有若无地叹息声,“回去了。”   “嗯。”   回去的路上,仍是林沂走在前头,谢离抱着匣子跟在其后。   下石阶,两侧的萤火散去不少,杂乱地纷飞,穿行而过,还能撞到一些。   月色依旧华美,却多了几分凉薄之意,令人忍不住瑟缩。   进入行宫前,谢离突然止步,看了眼高空悬挂的月亮,叫住前面走远的人:“月有阴晴圆缺,四时之景各不相同,自此今日。他朝新人,殿下还会记得今夜的月亮吗?”   林沂眺望着沐浴月色下的人,镀着一层华光,不似真人。谁会忘记独一无二的美景。“月亮只是月亮,明年今日依然会是同一轮,何须记得?”   谢离低头笑笑:“说得也是。”   “快点走吧。” 第21章   暑期结束,所有人都回到京中。林沂终日忙得脚不沾地,很少回太子府,倒是给了两人一个缓冲的时机。   再次见面已是中秋佳宴。   此次中秋佳宴刚巧是丽妃操办,皇后有意培养谢离,便让他跟在一旁观摩学习。   丽妃虽不乐意,却也不能违逆皇后的口谕,冷言几句便随谢离跟着。   谢离跟在丽妃身后,看她筹谋策划,不仅要编排挑选表演,连殿上该用什么绸缎放什么花都有讲究,菜肴要顾虑众多宗亲的忌口,还不能重样,每个细节都要一一过目,实在繁琐。   他东瞧瞧西看看,偶尔帮搬东西的宫女搭把手,心里默默嘀咕,还好他要走了,不然以后可就是他操心这些事务。   检查布置情况的丽妃看见立在大殿里的人,暗暗翻了个白眼,接着眼珠一转,扬起嘴角漫步到谢离身边,“太子妃。”   谢离转过身。   丽妃抚了抚涂满红色丹蔻的手指,悠悠开口:“我刚才巡查时发现帷幔的绣纹实在不搭,织造局新晋了一批绣品,可否请太子妃走一趟?我是不敢再信这些下人的眼光,本该我亲自去一趟的,可是你看布置的进度,真离不开人啊。”   “行吧,我去看看。”谢离心里不太利索,面上还应下来。   他没去过织造局,路上逮了个宫女带路。   织造局里陈列的布料绸缎都是一顶一的好,谢离险些看花眼。最后按照陈列的年份选择最近的一匹。   出来没走多远就看见太子的背影,谢离大声喊了一句。   林沂带着贴身太监宁海闻声回头,只见谢离小跑而来。   谢离对后边行礼的宁海微微颔首,看向许久未见的林沂,莫名有些尴尬。   林沂沉默了会,主动问:“你怎么在这?”   “皇后娘娘让我跟着丽妃学习操办宴会,被支使到织造局领新晋的料子,”谢离绞着衣袖解释,避身展示选择的绸缎说:“我有点拿不定主意,殿下觉得这个怎么样?”   林沂侧目看了眼宁海,意会的宁海上前仔细瞧瞧纹路,笑说:“织造局的布料都是按季度编造的,这已经是上一季的,虽说没差多久,用也合适,但丽妃向来喜新,只怕有些介意。”   “怎么看最新一批?”谢离不解问。   “最新的应该三天前才完成,许是还收着,太子妃可以问问管事。”   谢离了然,莞尔道:“你知道好多啊,连织造局的上新时间都清楚。”   宁海:“太子妃谬赞。”   “你赶紧去换吧,本宫还有要事。”林沂语气淡淡扔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   谢离愣愣地看着林沂远去的背影。   花颜抱着布匹小声嘀咕:“殿下好冷淡啊。”   “许是真有急事吧。”谢离宽解道,收回注目的视线,嘴角不自觉下撇,没敢思量太多就赶回织造局换布匹。   换过的布匹丽妃没挑出什么毛病,话也没多话,接过布就自顾地离开。   谢离倒是不介意她的冷待,闲着没事坐在殿外的栏杆上发呆。   中秋佳宴当天,谢离本以为太子会回府和他一起,却不想他都坐到位置上,林沂来姗姗来迟。   大概是真的很忙吧。   谢离歪头看了眼面色沉静的太子就低头捧着茶水慢慢抿。接着视线在大殿里转悠一圈,团圆佳节,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与身边亲密之人不时交头接耳说着小话。   他这座倒是冷清,哦不对,太子殿下在和侧妃说话呢,没话说的只是他而已。   谢离突然有些委屈,说要放他离开,当真就不再理他了吗?   不过他没伤感多久,先前就知道丽妃请了民间有名的剧组表演,这会已经上台。他没一会就看得入迷,全神贯注地盯着戏台,手上一个接一个拈花生圆球酥配戏。   林沂与云侧妃喝了两杯酒,坐正时余光扫到专注的人,小嘴没停歇,碟子里的花生圆球酥都快光盘。当最后一颗圆球酥被取走,他趁机将自己桌上的那碟放过去,谢离的手紧接着垂下,抓起送进嘴,一气呵成,完全没发现已经换了一盘新的。   馋猫。   林沂复端起酒,唇角轻轻勾起,眼里闪着几丝笑意。放下酒杯,他侧身让人再送些下戏的零嘴和降火润喉的茶水过来。   回程的马车有云侧妃同行,谢离不好开口,索性一直沉默。   这种节日,太子理所应当和太子妃一起,云侧妃相当识趣地主动告退,谁知却被林沂叫住,说要去她那。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俱是一愣,云侧妃自是惊喜,谢离则是扁了嘴,默默调头黯然回自己的住所。   院子里有一架秋千,是行宫回来后多出来的,说是太子专门派人修建以供太子妃玩乐。   高空的月亮如一轮银玉盘,将庭院照得亮堂堂。   谢离抓着秋千用力摇晃,秋千兀自荡起来,洒下的影子成双摇摆。   既然早有打算,又何必做这些多余的事。   谢离垂着眼睫,掩住里面难言的情绪。他忽地止住秋千,坐上去不等花颜就自己荡起,边抬头仰望月亮,同样的众星拱月,却比那时圆,又比那时窄。   “不同的地方看见的月亮分明是不同的,野外辽阔,庭院方寸,怎么会没有区别?”谢离哼笑道。   “太子妃...”花颜一脸复杂地说,还是第一次看见谢离这么嘲弄且神伤的表情。   谢离将目光移到花颜身上,触到她眼里的心疼,蓦然一怔,“怎么呢?”   “你说呢?”花颜幽怨道。   谢离扯了扯嘴角,停下秋千欻地一下站起来,摸摸她的头笑说:“想娘了吗?明天我们回去看她,现在回去睡觉啦。”   然后他掰过花颜的身体,推着朝房间走去,“明天别睡迟啦。”   花颜被迫进了房间,把住门定定看着眼前的人,“离离,如果你真的是女子,你会喜欢太子吗?”   谢离默了一瞬:“太子是个好归宿,可人生没有如果。想这些干什么,不如想想以后去哪定居。”   次日回谢府看望完母亲,谢离顺便到隔壁的程家与程婉仪一聚。   程婉仪拉着他说了很长的话,诉说自己被押着相亲的痛苦,说起相熟的几个好姐妹都接连出嫁,新婚燕尔不再理她了,一张小脸满是烦恼。   适龄女子嫁人乃天经地义,谢离没法多说什么,只好耐心当个倾听者。   谁知没几日,程婉仪突然慌张地找上门。   “怎么呢?”谢离带着人坐好,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程婉仪凑近小声说:“离离,你能帮帮鸢姐姐吗?”   “顾鸢?她怎么呢?”谢离疑惑,顾鸢是谏议大夫顾霄之妹,年芳二十,去年丈夫意外离世被接回顾府,顾霄疼爱此妹人尽皆知,断不会受委屈才对。   “她快不行了。”   谢离震惊:“有请太医吗?顾大人知道吗?”   程婉仪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量说:“就是那个顾霄害的,唉,要不你跟我去一趟顾府吧,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帮鸢姐姐了。”   谢离没耽误,立即动身跟着程婉仪到顾府。   顾府管家得知太子妃莅临,连忙迎接:“参加太子妃殿下。”   谢离昂首道:“本宫许久未见鸢姐姐,听闻她身体不适,特来探望。”   “劳太子妃关心,奴才这就带路。”管家伸手请示,待太子妃先行,立即对小厮说:“快去跟老爷说一声。”然后快步跟上前。   顾鸢闺房。   谢离进屋后,入眼便是床榻上苍白无力的人。   顾鸢听到声音,艰难爬起来欲行礼,谢离连忙拦住她:“鸢姐姐身体不适莫要乱动。”回头对管家说:“你们下去吧,本宫要与鸢姐姐说些闺房话。”   “是。”   “去年还见姐姐康健,今日怎就如此消瘦?”谢离轻声问。   顾鸢抬头看了眼床侧的程婉仪,见她点头,忽地潸然泪下,掀开被子下床跪地。   “姐姐?”谢离大惊,伸手欲扶起她。   “求太子妃看在昔年薄情上,救救臣女。”顾鸢俯身泣说。   “你先起来说与我听。”   顾鸢被谢离重新扶上床,擦了擦眼泪,声线仍带着抽噎:“去年我丈夫意外离世,我被哥哥接回家,本以为余生就这样了,谁知几个月前,我那丈夫突然回来,告诉我他并非意外出事,而是有人蓄意谋害。”   “你是要我帮你调查谋害你丈夫之人吗?”谢离问。   顾鸢摇摇头:“我知道是谁,我亏欠那人诸多,既然夫君无事,便不想再计较,”她抓紧谢离的手恳切道:“我只想离开这与夫君团聚,殿下,您帮帮我。”   谢离拍拍她的手不解:“这事你哥哥不就可以做到吗?我如何帮你?”   程婉仪急切插话:“就是顾霄下的手。”   “吱呀——”   三人寻声回头,刚提及到的顾霄跨步进门,含笑作揖:“太子妃,殿下难得到顾府,臣特意赶回来招待。”说着视线飘向最里面的顾鸢身上。   顾鸢忍不住瑟缩,心里涌起一阵绝望。   谢离蹙起眉:“本宫不记得与你有交情,女子闺房,你突然闯进来像什么话?”   顾霄上前走了几步:“我与鸢儿情同一体,鸢儿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鸢儿此前感染风寒,殿下还是莫在此久留,免得沾染凤体,臣招待也是一样的。”   谢离转头看向顾鸢,对方哀伤地点了点头,他只好起身先离开。   出了闺房,谢离就没有留下的必要,没走几步就被后面的顾霄叫住。   顾霄大步走到谢离面前,躬身笑说:“鸢儿身体虚弱,需长期卧病修养,实在不便与殿下往来,还望殿下理解,免得日后白跑。”   谢离眯了眯眼:“顾霄。”   “臣在。”   “你刚刚唤本宫什么?”   “太子妃殿下。”   谢离冷笑:“你既知本宫是君,岂敢置喙本宫行事?”   顾霄脸色一变,立即跪下:“臣知罪。”   “呵。”谢离垂眸睨了眼地上的人,旋即转过身。   一会,顾霄站起来,盯着远去的身影,同身边的管家说:“太子妃再来,立即通报。” 第22章   回太子府的马车上。   谢离看着程婉仪叹气:“这下你总能告诉我缘由了吧?”   程婉仪撅起唇,弯腰埋头磕在谢离的肩上,小声说:“其实鸢姐姐也没跟我细说,但我猜测,应该是顾霄喜欢鸢姐姐,才对她的丈夫下手以此独占鸢姐姐。”   谢离震惊:“他们不是亲兄妹吗?”   “同父异母啦,”程婉仪坐起来说,“鸢姐姐是小妾生的,据说顾老爷死后,亲族本想将鸢姐姐送人,是当时还在准备科考的顾霄留下来的,可以说鸢姐姐是顾霄带大的。”   谢离一言难尽:“所以顾霄就对鸢姐姐产生感情了?太荒谬了吧!”   程婉仪跟着叹气:“鸢姐姐肯定不愿意的。”   兄妹相恋有违伦理,顾霄怎么敢的?   两人面面相觑,对这出禁忌之恋都无法接受。   “太子妃,到了。”   谢离回过神,拉住程婉仪的手笑说:“和我一起吃顿饭,晚点再送你回去。”   程婉仪开心地点头,片刻又怂怂道:“太子,在吗?”   谢离敛了笑:“不在。”   “那就好。”   谢离让人传膳到他房中,就他和程婉仪一起吃饭,省得她不自在。   侍女正欲退下又补充一句:“太子今日在府上,是否要跟太子说下?”   谢离愣了几秒,林沂现在很少来他这,来也是说一两句就走,做足将要分别的架势。他淡下表情:“不用说。”   程婉仪悻悻道:“其实一起也行。”   “他又不缺人陪吃饭,干嘛要他影响我们。”谢离随口说。   “我这不是怕你为难嘛。”程婉仪凑到他面前挤眉弄眼:“太子对你好不好?”   谢离移开目光浅笑:“挺好的。”   “那就好。”程婉仪卸下肩膀,颓丧地倒在谢离身上,埋脸滚了滚:“呜呜呜,我不想嫁人。”   谢离摸摸她的头给点安慰。   忽然,程婉仪坐起:“你还记得张龄月吗?”   “嗯,怎么呢?”   程婉仪扭捏地说:“后来又遇到他几次,说了些话,一来二去便熟悉了,我跟他说我不想嫁人,他说他家中只有一人,若我实在烦恼,他可以假意娶我,私下如何全随我。”   “这...你确定他不是哄你吗?”谢离古怪道。   “担心,可我总要嫁人的,与其选择其他人全然陌生的人,倒不如选个熟悉的,万一他说话算话呢。”程婉仪低头喃喃,捏着手不知所措。   谢离也不知该怎么帮她,各人命运外人只能旁观。他揽过程婉仪的肩膀抱抱。   用完膳,两人又交谈一会,谢离就送程婉仪出门,临别前拥抱了一下。   正巧被准备离府的林沂看见。   “殿下。”谢离淡然招呼声便错身进府。   林沂倏忽收紧手,本想说大庭广众男女搂抱成何体统,但谢离面上还是女子身份,抱也无可厚非,只能将话憋进去。郁闷之余,又遭到谢离冷淡的态度,心情更是不爽。   他皱起眉头,一时无法适应对方这副样子。   不是你先疏远的吗?怎的还接受不了?   林沂心里质问两句,转念又想,他可是太子,岂有别人轻视的道理。   这么一想他已经叫住谢离。   可瞧见谢离茫然疏离的表情,又卡壳不知要说什么。   该死。   林沂恨恨咬牙,终是一言不发地转身。   干嘛呀,莫名其妙的,谢离撅唇嘟囔。   再也不理他了!   秋雨连连,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湿漉阴沉的天气扰得人心情低沉。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天晴日,谢离一扫连日的沉闷,给程婉仪和顾鸢递了信,邀他们前往华光寺上香,为顾鸢的病体祈祷。   马车咕噜噜地上山,路上的香客很多,都趁着难得的晴日出门。   他们避开人群,由小僧领着到后院禅房拜见玄空大师。   禅房内,三人各跪一个蒲团闭目参拜,玄空大师就在一旁候着。   谢离率先睁开眼。   玄空双手合十:“殿下眉心郁结颇重,可要求根签?”   谢离莞尔:“那就求个吧。”他接过签筒,用力摇掷出一根,小僧捡起捧给玄空。   玄空认真读完签,而后露出笑容说:“殿下所忧之事自有良人可解。”   谢离轻笑:“何为良人,我都还没说求的是什么。”   玄空收起签,高深莫测地笑笑:“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万千复杂,方方面面总有一丝牵系,殿下只需等之信之。”   “好吧。”谢离抱着似信非信的态度走出禅房,里面的两人还在求签,他立于院中的榕树下举头欣赏。   榕树应当年岁久远,树干遮蔽住大半个天空,还不断向外伸展。   顷刻,他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回头看去,禅房转角处一个黑衣男人抱胸伫立,眉眼气势凌厉,周身一股肃杀之气。   谢离不知是何人,但这里是玄空的禅房,应该不是恶人,故朝那人善意一笑。   男人怔了一瞬,眉心紧蹙,一眨眼就不见踪影。   谢离来不及思量,程婉仪和顾鸢已经出来,“怎么样,签可还如意?”   程婉仪泄气:“随缘吧。”   顾鸢病态未消,精神倒是挺足的,“只求顺遂。”   “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吧。”谢离提议,其他两人自然没有意见。   三人沿着小路往后山走去,停在山崖边的桃树下,光秃秃的黑色枝丫断裂不少。   谢离看向顾鸢:“你当真想好要走吗?离开顾府,可就没有锦衣玉食的生活,需要靠自己很辛苦劳作才能换些裹腹之物。”   顾鸢淡笑:“劳其筋骨总比心神俱灭强,夫君还在等我,有情饮水饱,足矣。”   “呃,要不从顾府带些值钱的东西走吧,也不能过得太寒酸。”程婉仪弱弱插话。   顾鸢摇摇头:“我欠哥哥太多,又怎么好意思再拿他的东西。”   程婉仪:“他都快把你逼死了,不应该两清了吗?”   “养育之恩大于天,便是要我的命都行。”   程婉仪撅起嘴,不高兴地折了一根树枝,明显不认同她的想法。   谢离却有些奇怪,顾鸢对顾霄透露着近乎卑微的退让,一边对丈夫情深意重,一边轻易原谅杀夫仇人,仅仅是因为养育之恩吗?可对方的养育之恩分明不单纯。   顾鸢的神情过于哀怨,他不好直接问出口,反正还有时间,若她能主动说就好了。   谢离沉吟道:“你再好好想想吧,下定决心后告诉我,我再想办法邀你出来,用假死的方法送你离开。”   “谢殿下。”顾鸢俯了俯身,眺望远处的风景,面上浮现一些挣扎。   三人回到禅院准备离开时,一个小僧叫住谢离:“殿下,玄空师傅说您刚才的签另有解意,邀您过去一说。”   谢离看向身边两人,程婉仪说:“你去吧,我们在这等你。”   于是他就跟着小僧再去听听玄空大师的话。   小僧带着他拐了几个弯,越走越偏僻,谢离疑惑:“为何不在先前的禅房?”   小僧没吭声,只加快脚步。   谢离直觉不对,刚想回去,身后突然出现一只手捂住口鼻,意识瞬间模糊。   小僧听见倒地声,松了口气,看着对面的人说:“我快慌死了,这可是太子妃,掉脑袋的买卖。”   男人扔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盯着地上的人皱眉:“这真是太子妃?这身量不像女子。”   小僧得意地抛了抛钱袋:“你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男人吗?不跟你多说,我得赶紧逃跑。”   男人没应他,蹲身捏住谢离的下巴认真瞧,有那么一刻的犹豫。   说急着逃跑,小僧还是叽歪几句:“你真是恩将仇报,玄空师傅好心收留你,你却在华光寺绑架太子妃,你要害死他了。”   “铿——”利刃破空之音从他耳边划过。   “滚。”   小僧咽了咽口水,躲开刀刃,拔步迅速朝山下跑。   程婉仪和顾鸢等候许久都不见谢离回来,往他走的方向找了找,几个禅房都空无一人。   “该不会是从别的口子出去了吧?”   “那先回马车看看。”   花颜和江星勉都没有跟进去,在禅院外堆树叶玩。江星勉看见程婉仪和顾鸢出来,站起来问:“太子妃呢?”   程婉仪大惊:“她还没出来吗?里面都没人啊。”   江星勉面色骤变,越过两人进入禅院找人,花颜立刻跟过去。   江星勉大动作的搜寻引来僧侣们的阻碍:“佛门重地,施主莫要惊扰。”   江星勉拔出腰间的刀:“太子妃在此失踪,你们再阻拦,别怪我刀剑无眼。”   “太子妃失踪?怎么可能?”围过来的僧侣议论纷纷。   人群中很快出现一条道,玄空走到几人面前:“施主莫急,可有一丝线索?禅院就这么大,太子妃不当迷路。”   程婉仪惊疑:“大师,不是你叫人喊太子妃过去的吗?说是有新的签解。”   玄空:“贫道并未单独找过太子妃,施主可还记得是谁说的?”   “一个瘦矮的小师傅,脖子上有颗大黑痔。”   “难道是空净?”   “我去叫他。”知道人的小僧忙不迭地找人。   过了一会,小僧慌张跑回来:“师傅,空净好像走了,房里的东西都没了。”   江星勉闻言,摘下腰间的牌子给花颜:“你去叫人,一定要告诉太子。”   “好。”   江星勉走到玄空面前:“大师,麻烦您立刻关闭寺庙所有出口,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还有打开所有房门。”   玄空示意身边的弟子照做,等江星勉走开一些,近身的弟子凑到耳边小声说:“那个人也不见了。”   玄空双手合十,叹息声:“罪孽啊。” 第23章   林沂得知谢离被人绑架的消息,调了一支亲兵马不停蹄地赶到华光寺。   他阴沉着脸走到玄空大师面前,厉声说:“此人能假借大师名义,您却不知是何人绑架太子妃?”视线在四周的僧侣中逡巡一圈,继续道:“绑架皇亲乃是死罪,诸位包庇罪犯,可是要连坐的。”   众僧侣低声议论不止,陷入一阵恐慌,玄空低眉哀叹,嘴里不停念叨着“阿弥陀佛”。   “魏恪,那人是魏恪。”半响,一个小僧喊道。   “那是何人?现在何处?”林沂立即追问。   “是收留的流民,下午还见到人,此时就他不在,许是......”   林沂转过身:“沿着所有下山路搜寻,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藏人之地。”   “是!”   下完命令,林沂看向一旁的程婉仪和顾鸢:“送两位小姐回去。”   程婉仪和顾鸢对视一眼,知留在此处无用,便无言欠身告退。   林沂扫向念佛的玄空,语气不善地说:“一个流民,胆敢绑架太子妃,不知这个流民从何而来?大师可否解释一二?”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玄空低着头丝毫不愿多说一句。   林沂烦躁地别开眼,玄空大师德高望重,事情理清之前,亦不能对他无礼。他脚步急促地走到榕树下,抬头望着参天枝干,袖中的拳头竭力收紧,手背青筋凸起,眉头紧锁,忧虑之色久久难消。   而后他终究还是等不住,大步迈出禅院,纵马亲自寻找。   谢离意识逐渐清醒,抬起头眨了眨眼,四周一片黑,唯有对面山壁挂着一支火把。身上传来束缚感,手脚都被紧紧地绑住,身后倚靠着嶙峋硌人的山石。   这是一处山洞,洞口有树枝掩映,透进些微弱的夜光。   谢离挣了挣绳索,缠得不是特别紧,他正欲试图抽出袖中的匕首,外面进来一个人,顿时不敢再动。   他看向来人,惊住:“是你?”   正是之前禅房拐角处的那个男人。   “你为什么要绑架我?”   魏恪凝着眉,抱胸杵在谢离对面的山壁边,头上的火把投下漆黑的影子,将他的面容衬得极端可怖。他死死盯着地上的人,默不作声好长一段时间才说:“因为你是太子妃。”   “?”谢离疑惑:“你若要求财求官,大可不必如此铤而走险。”顿了会,“你现在放了我,我不作计较,还可以给你足够的钱财。”   “呵,你是菩萨?还是假意哄骗?”魏恪似听到个笑话,讥讽道。   谢离叹气,现在已经天黑,他失踪这么久,婉仪和鸢姐姐指不定焦急成什么样?或许还会惊动太子。   “我骗你做什么,你可知绑架我的后果?这里是京城,即使绑匪也不敢冒此大险,想来你是出现性命攸关的大事,不得已而为之,你说来我能理解。”他好言相劝道,身后的手小心翼翼地抽出匕首。   魏恪眉心隆成小山,眼里尽是怀疑,他不信有人会良善到这种地方,尤其是权贵,那些达官贵人不都应该趾高气昂蔑视人命吗?可对方的眼神很温柔真诚,不像骗人的。   谢离还在苦口婆心劝说:“你说与我听听嘛,不要冲动,太子说不定在外面搜寻,要是他找到可就晚了,你且放我回去,我还能搪塞过去,不然命丢了得不偿失啊。”   魏恪敛起眼皮,暗自沉思,似有一丝松动。   谢离目不转睛注意魏恪的神态,抽出的匕首一点一点割动麻绳,身上还有一些迷药未耗尽,力气不足又不敢明显动作,只能慢慢磨。   良久,魏恪开口:“我名魏恪,父亲本是廷尉,八年前追查一宗走私案,顺腾摸瓜发现当朝大司农李跃和少府卿孙别俭暗中勾结,倒卖皇家贵器大肆敛财,私自扣税吃回饷,他获得一点赃物准备立案,被那两人察觉,意图贿赂父亲就此作罢,可父亲刚正不阿,丝毫不为所动,那两人狗急跳墙竟先一步污蔑父亲窝藏反贼,”   “时年正值边关战事紧张,京中出现敌国探子已然十分严重,又莫名在父亲府中搜出与敌国将领的来往书信,加之身边师爷作证,父亲百口莫辩,就这么背负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株连九族,我被府中宾客拼死送出,成了朝廷通缉犯,这么多年来明面上要躲避官府的追查,私下还要防备那两人的灭口。”   谢离完全惊呆住,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是惨遭污蔑官员之子。魏恪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没有发现他已经隔断麻绳。他徐徐蜷起双腿,准备继续割腿上的绑绳,边沉吟:“你回来是想替父翻案?”   魏恪猛然从惨痛的记忆中抽身,恶狠狠地瞪向谢离:“我倒是想,可我一旦现于日光下,别说官兵,就是暗中的杀手都会把我戳成筛子。”他一把扯开胸前的衣服,裸露的皮肤躺着横七竖八的疤痕,几乎看不出好的地方。   “我想方设法地接近朝廷,搜刮证据,刚一露出点迹象就会招来暗杀。我也不想绑架你一个弱女子,可你是我唯一能接近朝廷的机会。”   谢离默哀:“原是这样,想来这些年你受了很多委屈。”   魏恪瞳孔骤然紧缩,委屈?多少次死里逃生,全然凭着洗刷冤屈的信念吊气,伤痛已是家常便饭,竟然有人说他委屈,他才不委屈,无辜死去的亲人们才真正委屈。   他甩开头,用力眨了下发烫的眼,隐去那一点脆弱,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所以,你觉得我能放了你吗?我巴不得太子找来,最好闹得满城风雨,告诉那些臭沟里的老鼠,我魏恪要回来翻案!”   谢离垂下眉眼,怜惜地看着他:“也可能你没有和太子说话的机会就被当场射杀呢?”   “除非他不想你活。”魏恪沉声道。   谢离低声笑了一下,复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说:“我可以帮你。”   魏恪震惊:“你说什么?”   “我说,我帮你翻案。”谢离一字一句地念。   魏恪沉默地紧盯他,片刻后质疑道:“为什么?”   谢离耸耸肩:“你就当我多管闲事,突然菩萨心肠发作,看不得人被冤枉。”   “我凭什么相信你?”   谢离弯了弯眼睛,突然暴起,一个箭步转瞬闪到魏恪面前,匕首抵住他的脖颈,勾唇笑说:“凭你只能相信我。”   局势霎时颠倒,魏恪感受到脖子上冰凉锋利的刀刃,猝不及防的挟持令他脸色变得极度难看,咬牙切齿地说:“你会武功?”   身形刚要动,谢离手上使劲,薄如蝉翼的刀刃划出一道血痕,“别冲动,这把匕首还没见过血,我不是很介意用你开光。”   “你果然在哄骗我。”魏恪感觉信念崩塌,眼前这个容颜绝世的女人分明看起来那么柔软善解,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谢离轻笑,退开抵住脖子的刀刃,往后走到几步之外,与他对峙。“我不骗你,我真的会帮你翻案,前提你不能再冲动行事。”   “我凭什么——”   “我说了,你只能相信我。”谢离打断他的话,扬起嘴角翻转手中的匕首,狡黠肆意的动作,“我们现在可不是绑匪和人质的关系,你只能听我的。”   魏恪咬咬牙,握紧拳头愤恨地猛力捶打石壁,窸窣掉落一些碎石,可见怨念之深。   倒不是不能跟她拼一拼,但外面或许有搜寻的官兵,若冒然引起动静,说不定真会当场射杀。   可,真要信她吗?   魏恪瞥向对面的人,谢离已经收起匕首,摆出诚恳让步的姿态。他又捶了下石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谢离没催促,耐心等待他的回答,石洞里安静得能听见对方粗喘气的声音。   许久,魏恪败下阵,颓然地瘫靠石壁,像抽掉一身的力气,仰头看着谢离,语气狠厉:“如果你骗我......”如果她真骗我,我又能如何。他无力地垂首。   谢离有些动容,一个走投无路屡次刀下逃生,可能一生都要背负为父洗冤重担的人,卸掉一身的防备,透露出的无助茫然才能看出些未及冠少年的模样。   他走到魏恪身边,拍了拍对方的头,轻柔且坚定地说:“不骗你。”   魏恪抬起眼眸,昏黄的火光照耀着谢离美丽的脸庞,仿佛披上一层金光,低眉温和的眼里传递出令人安心的力量。这一刻,他好像产生错觉,真有菩萨感应到他内心无数次的祈祷降世解难。   说完,谢离转身向洞口走:“我得回去了,你明天扮成小厮的模样到太子府后门,会有人接应你的。”   没走两步,他回头补上批评:“我还是觉得你太冲动,绑架皇亲可是重罪,即使你侥幸有机会翻案,事后算账可能还是会丢性命。”   “能得清白,死又何惧。”   谢离摇摇头:“宾客拼死将你送出,不就是想保留魏大人最后的血脉吗,你这般不爱惜,可对得起泉下的人?”   魏恪怔住,呆呆地看着人。   对方懵懵的样子逗得谢离一乐,笑眯眯说:“要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性命呀,走啦。”   谢离穿过重重遮掩的树枝,费好大劲才走到路上,不禁佩服魏恪竟然能找到这么隐蔽的洞穴。   前面火把若隐若现,动静不小,应该是搜找他的人。   谢离朝着火把的方向跑去,很快就看见官兵。   “是太子妃!”   “快去禀告太子!”   林沂就在附近,一收到消息急忙奔来。   “殿下。”   他接住小跑过来的人,慌乱地上下检查:“可有受伤?”   “我没事。”   林沂心定下,握紧谢离的手,向前走了两步,沉声问:“那个绑匪呢?”   “殿下。”谢离一把抱住他。   林沂整个人僵住。   谢离贴着他的耳边软声说:“我好饿呀,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好。” 第24章   太子府。   林沂听完亲兵汇报,忍不住皱了皱眉,屏退下人,手指在桌上轻点。   没找到绑匪?   谢离为什么要隐瞒那个人?   他走到谢离房中,对方梳洗完毕正在用膳。坐在旁侧,抿紧嘴唇凝视谢离的脸,不经意瞥到手腕间的红色勒痕,目光一闪,手已经抚上去。   谢离忽地咬住筷子,不自在地缩了缩,幽幽觑了眼人。他可还忘记太子先前的疏远呢,哼!   林沂怔了一瞬,收回手坐好,低头把玩着茶盖说:“你说我都找你多少次了。”   “我又没要你找。”   “行,我多管闲事。”林沂起身欲走,衣摆一下被人拉住,垂眸看向身后的人。   谢离松开衣摆,努努嘴:“开个玩笑嘛。”   林沂哼了声,重新坐下。   谢离握着筷子一下一下戳碗底,“感念殿下关心,不会忘记的。”   这小不情愿样,林沂抿嘴淡笑,捂唇咳了一下,接着正色道:“那个绑匪,为何不追究?”   谢离一顿,放下筷子挺胸坐好,将了解到的魏恪情况一五一十和林沂细说。   听完,林沂蹙眉:“你要帮他?”   “嗯。”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八年前的案件,许多线索已经尘封,再者叛国大案,不可能草率,误判的可能性很小。”   “那还是有可能的不是吗?”谢离定定说。   林沂撇开眼:“微乎其微。”   “只要有一丝可能,就不该任由无辜之人世代蒙冤。”见林沂不说话,显然不相信魏恪所言,谢离缓和语气继续说:“反正又什么影响,查查又如何,真的也好让他死心,假的正好还忠臣清白。”   “谁说没影响,一个绑架本宫太子妃的劫匪,没有处死已然大幸,还妄想让本宫替他翻案?”林沂脱口而出,说完就意识到不妥,掩饰性地侧身端起茶杯喝水。   谢离低下头,眼睛不自然地左右转悠,鼓起脸颊瞥向太子,压下嘴角嘀咕:“我都没计较。”   林沂舔了下后槽牙,捏住他的脸恨恨道:“这么心软,日后真开起客栈,别人说几句可怜话,不得给人白吃白住。”   “才不会。”谢离鼓气说,“他身上有很多伤口啊,总不似作假。”   “你还看了他的身体!”林沂拔高音量道。   “只是胸脯,”谢离强调,搞不懂太子一惊一乍的干嘛,“都是男人有什么看不得。”   林沂梗住,悻悻地倒了杯水喝,垂着眼眸不吭声,不想承认还是有那么一点在意。   放桌上的手背传来柔柔的触觉,他斜眼看去,谢离正用手指细细地挠,试图唤回他的注意。   “你要是不想管,让我试试行么?”谢离小声问,后宫不得干政,不知道他能不能进廷尉府查看卷宗。   “呵,你要是能进廷尉府拿到卷宗就管吧。”   看来是不能了。谢离眼珠一转,勾勾林沂的手,软声说:“若有殿下的令牌,只是进去看看卷宗应当可以吧。”   林沂挪回手,凉凉道:“我为什么要给你?”   “殿下之前还说要当个明君呢,现在可能有忠臣蒙冤都不予理会吗?”   “八年前的事,本宫那会还未参政,与我何干,前朝事找前朝人。”   谢离腮帮子鼓得胀胀的,幽怨地瞪着林沂,喏喏说:“那殿下要怎样才愿意给令牌嘛?”   “不给。”林沂起身掸掸衣摆,俯视道:“时候不早,本宫先睡了,太子妃自便吧。”   “殿下~”谢离连忙抓住林沂的说,哀求说:“我都答应魏恪会帮他,您忍心看我失信吗?”   “是你失信,又不是我,为何不忍心?”林沂口气冷漠。   “我会许下承诺,是因为一直记得殿下说要当明君的话,坚信殿下定然不会置之不理,平白让臣民含冤。”   谢离仰头凝望,饱含钦仰与信赖,目光凿凿看得人心头一颤,很难不为之心软。   林沂沉默片刻,扒开他的手,“抱歉,让你失望了。”   谢离无力地垂下手,神情无助哀伤,眼眸盈盈似要哭出来。   说不上是即将失信于人难过,还是林沂漠视不理更难过。   次日起来,谢离双眼肿得快要睁不开,脚步悬浮走到房门口。   花颜进门时吓一跳:“你怎么呢,眼睛肿成这样?”   “没睡好,你拿点东西给我敷敷。”谢离似睡非睡地撑在桌上,花颜取来凉帕敷在他眼眶处,边碎碎念:“昨天真是吓死我们了,难得出个远门就遇到绑匪,幸好没出什么事...”   “咦,这是什么?”花颜换帕子间隙瞥见桌上多出一块牌子,“太子敕令?”   “什么?”谢离扯下脸上的帕子,拿过花颜手上的令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然笑出声,喃喃道:“口是心非。”   “咋啦,是太子的吧。”   谢离噙着笑,出神地摩挲令牌,没有回复花颜的话。片刻后,他咬了咬下唇,兴奋地站起来说:“快给我准备件外出的衣服。”   “啊,又要去哪?”   经昨日一遭,江星勉只想寸步不离地跟着谢离,唯恐再有任何闪失。   这次谢离没带上花颜,就他们两人在后门等人。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影,他都有些不耐烦,话都到那份上,还不信?   “太子妃是要等谁?”江星勉疑惑地问。   “唔,昨天绑我的人。”   “什么?”江星勉一惊,如临大敌地四处巡视。   “噗,”谢离拍拍他的肩,“别紧张,我是要帮他翻案的,不过看样子还是信不过我啊。”   “那人绑架太子妃是想要挟太子?那你还要帮他?”   “这不是无所事事嘛,找点事做。”谢离随口说。   江星勉虽不理解,也没再说什么,心知谢离生性善良,定是怜悯那人遭遇。突然,他感觉身后有一股杀气,迅速拔剑挥去。   “铿锵”一声,被兵器格挡住。   “停停停,是认识的人。”谢离看清来人连忙制止。   魏恪和江星勉同时收起兵器。   谢离撇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魏恪脸上涂了块黑斑伪饰,敞着帽檐,抿紧唇没回应。   谢离也没指望他说什么,“走吧,先去廷尉府看看八年前的卷宗怎么判的。”他先一步上马车,江星勉坐上前室御马,横刀挡在门前,“你不能进去。”   魏恪也没想进去,拿下帽檐坐在他旁边。   马车停到廷尉府,廷尉右监出来迎驾,“参见太子妃。”   谢离免了礼,措辞说:“本宫近来对律法深感兴趣,过来学习一下。”   廷尉右监俯首:“是,早些时太子已经传了话,臣这就带您到卷宗室。”   谢离心下讶然,将手中的令牌收回袖口,暗暗哼唧声,别扭怪。   “只是身后两人...兵器不得入府,还请太子妃见谅。”廷尉右监为难道。   谢离点头:“你们都卸下兵器吧。”   到卷宗室,谢离让江星勉在门口等候,只带魏恪进去,并屏退廷尉右监。   “你还记得事发是哪日吗?”谢离从架子前一一走过,每个结案的匣子外都标注清楚年月日,八年前,就是永正四年。   “七月初四。”   每年大大小小的案件数不胜数,加之年隔已久,他们花了好半天的时间才找到对应的匣子。   打开一看,最上面的是判案卷宗。   谢离取出来一字一句地翻阅,里面详细记载清每个审查的过程,事出,经过,查证,审问,到最后结案,滴水不漏没有任何问题。   他把卷宗给身后的魏恪,继续查看里面的罪证——通敌信件和供词,“这是你父亲的字?”   魏恪草草读完卷宗已然心绪不稳,再看信件,熟悉的字更是当头棒喝,嘴唇颤抖地说:“不可能,我父亲怎么可能会通敌。”   谢离看对方反应便确定字迹无误。里面还有对比文书,他同时拿起信件与文书比较,确实是一个人的字,人证物证俱在,难道当真不是冤案?   “父亲床头挂着‘忠君为民,清廉不阿’的大字时刻自省,绝不可能做出叛逆之事。”察觉到谢离的迟疑,魏恪语气激动地喊道。   谢离叹气:“你那时候也不过八岁,为父者想在儿子面前树立形象,再正常不过。”   “殿下这话是指我父亲表里不一?”魏恪不可置信地说。   谢离闭声,耸了耸肩,再次举起信件和文书看。如果字没问题,那信是怎么来的?   举累了,他抱着匣子准备到前面的桌子坐会,身后的人还处于凌乱中,完全不在状态,是指望不上对方。   谢离将信件对着光仔细端详,没有一丝缝合的痕迹。又将信件摊平,在文书上找到相应的字一一对照。   既然魏恪坚信父亲不可能通敌,信件就一定得是伪造的,可他又解释不了这字迹的问题。   十封信件,全部对完都快到黄昏。   谢离抬起酸痛的脖子,触到魏恪期待的眼神,移开目光没说话。   魏恪一下跌落,大口喘着气。   谢离垂下头同样泄气,指尖在信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惆怅无比。随后又沿着字迹一竖竖滑下来,视线紧紧跟着。   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两边的符号好像有点不太一样。甩了甩眼,凑到一起细细比量,还真有细微差别。   信件上的符号更圆润一些,而文书偏方正些,应该是用笔习惯的问题。   是了,字迹能模仿,习惯微末处是难改的。   谢离端正起:“你知道谁会临你父亲的字吗?”   魏恪陷入沉思:“我有临过父亲的字,还有就是师爷?有时会帮父亲抄些卷宗。”他蓦地瞪大眼睛,切齿道:“师爷!就是他指证我父亲通敌的。”   谢离无语,白了他一眼:“看到信件的时候不说。”   魏恪愣住,无措地说:“那时没想起来。”   “我还以为你复案心切,应该在心里反复思量呢。”   魏恪低头嗫嗫道:“大多时候都在想着怎么活下去,不敢分神。”   这下轮到谢离愣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开始看起师爷那部分的判词。师爷虽作了指证,还是遭逢几年牢狱之灾,出狱后早就失去踪迹。   其实只要找到师爷,能让他出来推翻供词,一切都迎刃而解。   不过魏恪这些年遭遇那么多暗杀,想必做伪证的师爷恐很难幸免吧。   但现在好歹能确定魏大人真的是被冤枉,给了他一记定心丸,回去可以跟太子说说。   谢离将东西放回匣子,准备带回去给太子看。   却不想离开时被廷尉右监阻拦:“太子妃,卷宗不轻易离室,您莫要为难臣。”   谢离利落地拿出太子给的令牌:“如果本宫以太子的名义借用呢?”   廷尉右监尬笑:“太子自是可随意借用。”   谢离挑了挑眉,收好令牌,抱着匣子往外走。 第25章   晚上,谢离敲开林沂的房门。   林沂抬头瞥了他一眼,注意到他怀中捧着匣子,“你怎么把卷宗拿出来了?”   “给您看呀。”谢离将匣子放到桌上,取出里面的东西。   “我有说要看吗?”   “都拿回来了,看看嘛。”谢离把发现异常的地方指给林沂看,“虽然只是一个很微妙的差异,但至少能说明二者不是一个人写的。”   林沂只扫了下便挪开眼,淡淡道:“我倒觉得只能说明魏卓是个相当缜密的人,通敌书信故意留出破绽,日后若是被人发现正好可以借此脱身。”   谢离眨了眨眼,默默挪回书信。   可恶,竟然有几分道理。   “可魏卓没有借此脱罪,不正好可以佐证书信的可疑?”   “为什么不是因为有确凿的人证,而导致这个破绽作废?”   谢离不再说话,开始慢吞吞整理匣子。   林沂稍微往后靠了些,恰好将对面人的神情纳入眼底,没带不服也不见泄气,看来有了新的想法。   他勾起唇角,举着奏折敲敲桌子说:“明日便将卷宗还回去,若是缺失什么,本宫可不会替你担保。”   谢离撇撇嘴:“知道了。”   关上匣子,盯着埋头看奏折的林沂好一会才幽幽转身出去。   林沂从折子中抬起眼,看着谢离的背影,手指不自觉蜷了蜷,怎么感觉有些萧索?   背影刚消失片刻,他都已经低下头,一个脑袋冒出来:“殿下,我可以调用你的亲兵吗?”   林沂吓了一秒,无语道:“给你令牌都不敢用。”   “跟你打声招呼而已,这是礼貌,哼~”咻地一下,脑袋又不见了。   林沂嗤笑声,什么萧索,果然是错觉。他摇了摇头,重新投入到奏章中,不过几息便下意识抬头看向刚才谢离站立的位置,出了会神。   第二天,谢离将卷宗还回廷尉府,又找户曹查清师爷的籍贯和最近登记的地方。师爷名杨僖,襄江人士,年逾四十,最近登记已经是四年前,也就是刚出狱的时候,在襄江下属的一个小镇。   回到太子府,谢离命人前往襄江各个县区找人,又调拨一部分人在京城及邻近的村落寻人。   全程跟着他的魏恪不解:“为什么要在京城找?”   谢离随口说:“猜的,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如果没死,说不定就在京城某个角落里苟活呢,我们也出去找找。”   这几日,有关太子找人的消息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谢离是一点没低调,整日在外闲逛,大有借机游玩的意思。   他去所有地方询问都是以太子的名义,不管借阅税收帐簿,了解金器上供记录,还是进虎牢打探,顺利得都有些膨胀。   这就是权利的滋味吗。   谢离刚从府衙出来,坐在马车上喜滋滋地回味。   他撩起帘子看向热闹的街道,暗暗想,他这么不加掩饰,会是谁先坐不住呢。   没等到其他人阻碍,倒是先等来皇后的传唤。   谢离险些绷不住,其他人也就罢了,他可最怕皇后娘娘。   硬着头皮进入凤栖殿,里面只有皇后一人。   行完礼就老老实实站着,等待皇后发话。   皇后看着眼前人乖巧的模样,是一点都看不出旁人说的行事出格无礼状,“坐下吧。”   “谢母后。”   “你可知本宫为何叫你来?”   谢离讪讪道:“不知。”   “有人说你终日和一个外男在外闲游,还领着人干扰官员做事?”   谢离心里咯噔,赶忙回:“儿臣去哪里做什么殿下都是知道的,也是许可的...”   “呵,”皇后厉声说:“本宫看太子是鬼迷心窍昏了头才纵得你这般不知所谓,后宫不可随意插手前朝事,你倒好,大摇大摆地闯进府衙,身为当朝太子妃,整日在外抛头露面,将太子颜面置于何处?”   “儿臣知罪。”谢离慌忙跪下认错。   这麻溜的认错姿势,看得皇后更是一气:“一说就知错,不说就不改。”   谢离头伏得更低,直接抵着冰冷的地板。   “母后。”林沂阔步走到皇后面前,看了眼几乎趴在地上的人,朝皇后笑说:“给您请安。”   皇后挥开他的手,恨铁不成钢说:“本宫这才叫她,你就跟过来,看得这么紧,又舍得放她到处跑。”   “儿臣当真是来给您请安,事先并不知晓离儿在这。”   “还装。”   林沂捂唇咳了咳,正色道:“离儿在外露面事出有因,确与一桩政务有关,只是儿臣暂时不便出头,才让离儿假借名头敲山震虎。”   皇后不信:“你怕是诓我。”   “不敢,此事父皇也知情。”   听到皇帝都知道,皇后这才相信,但还是有些不悦:“倒底是个新妇。”   “指派下属官员难免投鼠忌器,便是离儿一个新妇出头,以为小打小闹,心里又惴惴不安才好。”   既是正事,皇后不好再议论,面上恢复常色:“起来吧。”   谢离站起来,古怪地看向身旁的太子,对方这一本正经的说辞,与他的事是一致吗?不是说不管吗,怎么连皇上都说了?   又听皇后训了几句,谢离跟林沂一起离开。   迈出凤栖殿,他叫来守门的婢女问:“这两日有谁来给娘娘请过安吗?”   婢女:“回太子妃,李美人昨日来请过安。”   谢离颔首,快步跟上已经走出去的林沂。   出宫马车上。   谢离一直盯着悠然的太子不吭声。   林沂好笑说:“我帮你糊弄过去,你就这态度?”   “殿下刚才说的不是魏恪之事吧?”   “你猜?”   谢离扁了扁嘴:“殿下高深莫测的,我猜不着。”   林沂勾唇:“原本不是一件事,突然就扯上关系。”   “所以我当真成了马前卒?”   林沂搭在膝盖上的手轻快地点了点,“按你的想法做就是。”   谢离沉思会,继续问:“是和税收有关吗?”   林沂一愣:“何出此言?”   “我前日去大农令翻了翻近年来的帐簿,虽然没看懂,但离开时听见下面的官员闲谈提到今年税收比去年多了一番,可去年南方洪涝灾害严重,朝廷从北方调了部分粮过去,今年全国风调雨顺,不该只多一番。”谢离解释道,去年因洪涝,京城出现大批灾民,他和婉仪还到施过粥呢。   林沂沉默,目光沉沉看着谢离,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有些悲怆又有些庆幸,以谢离的敏锐,若以男子身份入仕为官,前途当不可限量,可若对方至始都是男人,那他们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相处。   “殿下?”   林沂垂下眼,糊口搪塞:“许是弥补去年的损失吧。”   谢离闷闷不乐地哦了声。   两人都没再说话,别开头各自静默,只林沂的视线不时往谢离身上飘。   谢离回太子府,林沂还有公事,分别前忽地叫住他:“日后出门,多带些人在身边。”   “是。”   进屋后,谢离唤来江星勉:“从明日开始,你不必跟在我身边。”   江星勉急说:“这怎么行?”   “你带几个人躲在暗处就是,再帮我找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让魏恪带着老者去廷尉报案,然后在茶馆戏院找些人将这件事大肆宣扬出去。”   “可我们还没找到师爷,有什么用?”魏恪问。   谢离解释:“因为三人成虎,不管杨僖有没有被害,只要大家都这么说,总有人会做贼心虚来看看,而且按狱卒所言,杨僖在狱中那些年时常神叨叨,动不动就面壁,你也说他以前对你很好,那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被迫作伪证而良心有愧?若他还活着,听到翻案的消息也许会出现呢。”   魏恪目光一闪:“殿下对人心未免抱有太高期望。”   谢离莞尔道:“不然你怎么会在这?”   魏恪怔然,紧闭嘴唇侧过身,眼神飘忽不定。   李府。   大司农李跃与少府卿孙别俭同坐一堂,听完下人汇报皆表情凝重。   “陈年旧案,太子为啥突然要重提?”孙别俭忽地开口。   李跃长叹声:“只怕并不是突然。”   孙别俭摸胡子的手一顿,想起几月前太子提出的政策。   往年税收一事皆有大农令统筹,定时定点派属官下至郡县收税,再统一到大农令上报,只需打通中间交转人员,收多少报多少,全然由大农令说了算。可几月前,太子突然提议要求汇报奏折一式两份,由当地郡县官独立撰写直接上达天听。   他们那会只当太子摄政不久急于做出政绩,如今看来是知道些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安静中透着些许不安。   “报案的年轻男子不会是...”李跃又说。   孙别俭与他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后轻蔑道:“这余孽还真是命大,竟然还攀上太子妃,还有那个杨僖,还真是会躲,竟然就在京城。”   “八年,纵使有心翻案,诸多线索已然模糊,只两个多余的人...”李跃意味深长说,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小小抿一口。   孙别俭未语,只接连不断地摸胡子。 第26章   鸿运茶楼。   谢离边磕着瓜子边听下面的人说书,说的是时新话本,也不知是谁著作,内容稀奇古怪,揉杂许多神鬼故事与英雄事迹,以小节发布,结尾总是含糊其辞吊足人胃口。   现下已入冬,天气阴冷乌云厚重,仿佛随时会降下大雨。   茶楼中心生着一炉炭火,只消茶水点心钱就能坐上一天,故人多聚集,即使处于边缘也不觉寒冷。   谢离这厢听得入神,旁坐的魏恪却坐立不安,时不时走到窗边眺望对面的客栈,“杨僖”就在那里,虽说有扮成小二的亲兵保护,但他还是不放心。   申冤锣鼓已敲响,魏恪和“杨僖”每日都要到廷尉走上一遭,他暂时不能暴露魏卓之子的身份,是以“杨僖”儿子的名义陪护。廷尉起初不愿受理,毕竟已经八年,“杨僖”都已经出狱四年,突然又跑出来说冤枉,属实唐突。   但不知何缘故,民众间突然传颂起昔年魏卓为官时是如何不惧权贵为民做主,说得头头是道,不少信以为真的百姓跑来为“杨僖”助威。加之廷尉联想到太子妃此前查阅过魏卓的卷宗,说不定是太子在背后推动,忙不迭地上报,果然得到应允从而重新调起尘封的案件。   “杨僖”仗着身体不适,按谢离的说辞每日吐出一些,明日就该提到幕后指使的名字。   魏恪关上窗户回到座位,憋了会忍不住说:“他又不是真杨僖,扮得再像,只要有熟识的人辨认还是会露出马脚,那不就前功尽弃吗?”   谢离抽出一点功夫随口回:“那就前功尽弃呗。”   “殿下!”魏恪惊恐。   谢离停下嗑瓜子的动作,擦擦手上的灰屑,转头看他:“这不是还找不到杨僖嘛,从你父亲的通敌案查那得多麻烦,你不是说李跃和孙别俭是因为被你父亲发现走私贪污的罪行才诬告的吗,那不如从他们的罪行下手,这事似乎太子早就在暗中调查,我打算给太子开个发难的口子。”   魏恪神情恍惚:“原来殿下与太子已经预谋好。”   “没有啊,他没和我说,”谢离喝了口茶润嗓,又继续磕起瓜子,“大概是天意吧,冥冥中促进魏大人沉冤昭雪的时机。”   魏恪咽了咽口水,盯着谢离的侧脸呆滞,是天意,更是菩萨相助。   傍晚忽然刮起大风,乌云摇摇欲坠,俨然一副大雨将倾之势。茶楼里的人渐渐散去,趁着大雨还没落下赶回家。   谢离捧着暖手壶伫立窗边静静等雨,风吹得窗纸呼呼作响,头发衣袖纷飞。   随着一声巨雷,顷刻间大雨滂沱,落到窗沿的雨水飞溅至谢离身上。   “殿下还是退开些,免得着凉。”魏恪担忧地说。   谢离没动,目不转睛盯着雨帘后的客栈,生怕遗漏一丝异常,雷声轰隆不止,雨势越来越大,打湿他邻近窗户的衣裳。   忽然,谢离眼神一凝,扔下暖手壶,扯掉身上碍事的外裙云袖,动作迅疾地冲下楼。   “殿下!”   魏恪没作迟疑瞬时跟上。   客栈里假扮杨僖的老者被窗外的惊雷吓得浑身颤抖,目光不自觉瞥向床后,企图寻找一丝慰籍。   “轰隆——”   耀眼的白光将房间照得一览无遗,显现出门外走廊小心移动的人影。   老者顿时惊慌失措,几步退到窗台。   “哐”地一声,窗户被大风吹开,大雨迎头侵袭。老者颤巍巍地向外看,一阵刺眼的寒光闪过,刀刃已到眼前。   老者吓得僵直无法移动,正欲等死时,一只匕首划破雨帘径直插入杀手的头部,连人带刀从窗沿外掉下去。   谢离拔回匕首,朝上面的老者大喊:“快跳下来,我接住你。”   老者惊恍回神,攀爬间有人已破门而入,三个黑衣人持刀砍来,床后等候多时的卫兵立即迎上。   老者手忙脚乱地坐上窗台,一个不稳直直栽下去。   谢离措手不及,只能拿身体当垫背接住老者,紧接着一股钻心剧痛至手腕冒出,只面部扭曲一瞬,便强忍着扶起老者:“您还好吗?”   老者只受到些冲撞不适,抓住谢离的手摇头:“草民无事,谢殿下。”   “小心!”   屋檐上纵身跃下一个黑衣人朝二人劈来,谢离拉过老者躲避,魏恪提刀插入与那人对上。客栈里的黑衣人没找到目标,已经和卫兵一起冲出来,大概有十来个人,试图破开围绕谢离和老者的卫兵。   谢离牢牢护着老者,不时与见缝插针的杀手过招。   茶楼里埋伏的卫兵加入对抗,人数上的压倒使黑衣人很快就败下阵。   “留几个活口。”   刀光剑影停息,雨幕里一辆马车于不远处缓缓驶来,门帘掀开,赫然是太子的脸。   谢离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勾唇喊道:“殿下。”   “结束了就赶紧上来。”林沂语气严厉却夹杂着担忧。   谢离正要上马车,一道白光闪眼,身后一个压制的黑衣人猛然奋起夺刀挥向身旁的魏恪,他眼疾手快扯开人,向下的刀刃却落到手臂上。   “谢离!”   “殿下!”   不过眨眼之间,江星勉已经踹开杀手,一刀毙命。   林沂跳下马车飞到谢离身边,抓住他血流不止的手,随手扯下一块布紧紧缠住,“谁让你拦的?!”   急切地抱起人回到马车里,路过惊忧的魏恪,扔下一句“把这人也关进地牢”。   马车飞快地驱使回太子府,一路上林沂都死死抓着谢离的手,好巧不巧就是他碰撞骨折的那只。   谢离龇牙咧嘴,伤口其实没那么疼,倒是被握紧的部位疼得不行,“殿,殿下,松,松手,疼。”   林沂一惊,手瞬间松开,换成小心翼翼地捧着,关切道:“怎么还折到了?你跑出去干什么,不是都埋伏好了吗?三脚猫的功夫逞什么英雄!”   谢离委屈:“那看到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然后把自己命搭进去?”   “小伤而已。”   “真大伤你都来不及哭。”   谢离这下也生起气,他都受伤,这人还要凶他,简直过分,遂口不择言地回顶:“那还不是你们治下不严,上行下效,纵容贪官行凶冤枉好人。”   “放肆!”林沂厉声呵斥。   谢离哽住,反应过来立马滑跪认罪:“臣妾失言。”   林沂胸膛起伏不定,手攥得青筋凸起,骨节煞白。一会后,他平复情绪,把人扶起坐好,对方小臂上鲜红的布条刺得眼睛发痛,心潮又不自觉翻涌。   到太子府,谢离被人带回屋治伤,林沂没跟过去,转道去地牢审问犯人。   黑衣人是豢养的死士,硬骨头一时问不出什么,便去看隔壁的魏恪。   魏恪浑身湿透,失神地坐在地上,脑海里不断闪现谢离救他的那一幕,流血的手臂,痛苦的表情,像要镌刻进心里一样。逃亡多年,第一次有人替他挡刀。   一道黑影落下,他抬起头,雍容威仪的太子立于前方,锐利的目光直戳而下。   “参见太子殿下。”魏恪深吸口气,伏地跪拜。   “魏恪?”冷厉的声音响起。   “是。”   “杨僖是假的,公堂之上,你要怎么证明魏卓是冤枉的?”   魏恪骤然握紧拳头:“通敌信件并非我父亲所写,太子妃已然查证。”   “光凭这点微末差异可翻不了案。”林沂停顿一刻,继续说:“当年魏卓发现一些李跃孙别俭的罪证,那些罪证在哪?”   魏恪语塞:“草民那时才八岁,父亲并未告知我。”   “呵,也就是说这些年你什么都没有做,只凭着一腔愤世嫉俗就想翻案?”   太子冷然的反问似一道耳光甩过魏恪的脸,“草民...”   “三日后你再说不出有用的东西,本宫只能当你是污蔑朝廷命官,连同绑架太子妃的罪责一起清算。”   太子走后,魏恪头用力砸地,窝进角落开始回忆过往细节。   次日,谢离左手被束缚,在花颜的帮助下穿好衣服用完膳准备去看看魏恪,昨日似乎被太子关起来了。   谁知还没走出庭院就被人拦住,卫兵尴尬地说:“太子说您不能离开房间。”   谢离睁大眼:“他要禁我足?!”   “呃,太子是希望您好好养伤。”   “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脚。”   卫兵挠了挠头没说话。   谢离泄气:“我要见太子,你去通传一下。”   “是。”   没过多久,传话的卫兵回来,讪讪回:“太子公务繁忙,没空见您,让您专心养伤,其他事不必操心。”   谢离咬咬牙,忿忿回到房间,气不过地拍了一下桌子:“卸磨杀驴,小气鬼!”   “您就安心养伤吧,反正杀手也抓到,您还能干嘛,上公堂审案吗?”花颜抚了抚他的胸口顺气。   谢离一噎,虽然他原本也是想着抓几个杀手交于太子,从李跃孙别俭那头审查,但,这不是被禁足的理由啊,昨天还凶他...   谢离扁扁嘴闷闷不乐。   “太子做的有道理,您还是别出去了。”江星勉一旁插话。   “你怎么叛变了?”谢离瞪着他不爽道。   江星勉叹气,颇为自责地说:“一次绑架,一次受伤,我都没有保护好你。”   “这不是你的错啦,”谢离用完好的手环住他的肩膀拍拍,“都是我自己没注意,不要想太多。”   “嗯...”   晚上,林沂忙完公务走到谢离房外,里面还亮着烛火。他没有进去,叫来一个婢女询问:“太子妃如何?”   婢女回:“太子妃白日都在房里休息,几乎没出过门,午膳和晚膳都只吃了几口。”   林沂听得直皱眉:“明日让膳房多准备些爽口的零嘴,再去请个说书师傅来给太子妃解闷。”   “是。”   林沂下意识往房间走了两步,又止住脚步,转身离开。 第27章   谢离已经被关在房里很多天,哪里也不能去。虽然以前他也不常出门,但门口有人把守的感觉实在别扭。   手臂上的刀伤并不深,换了几次药已经开始长肉结痂,骨折的腕部一时还不能自由活动。   在外搜寻杨僖的卫兵总算带来一些好消息,有人在京郊一户农家看见过杨僖,只是他们赶过去时,已经人去楼空,灶台上的灰土还算新,应该离开不长时间。   谢离思忖着,果然还是躲在京城啊,离开时间不长的话,现在莫不是在城里?前几日太子已经公开审理李跃孙别俭买凶杀人一案,如果杨僖反思己过同样想为魏卓翻案,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在廷尉附近观察情形。   “我要出去!”谢离抬起头看向面前的花颜和江星勉。   花颜:“您咋出去啊?太子不会同意的。”   谢离将视线挪到江星勉身上,意味深长地与他对视。   江星勉微叹:“我要跟着你。”   “你跟着我,我怎么出去啊,你要代替我留下来啊。”   江星勉表情裂开:“你要一个人出去,还要我假扮你?”   “嗯嗯。”谢离笑眯眯点头。   “不行!”   “星勉~”   “不行,我可以替你去找他。”   “那你找到他打算怎么说服他去矫证?”   “直接扔到太子面前。”   谢离噎住,好简单粗暴的方法,其实也不是不行,但是他就是想出去啊。“江星勉,你听不听我的?”   “除了这个...”江星勉底气不足地说。   “这个也必须听,我就想出去透透气嘛,还有鸢姐姐的事,这么久没回消息,该担心了,我顺便去找下她。”   花颜幽幽接话:“你就是想和太子作对吧,回话的事我去不就行了。”   谢离默了,见理由说不通,干脆耍赖:“我不管,我就要出去,你们必须帮我。”   花颜和江星勉互相对视,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妥协,能怎么办,自己选择的主子只能宠着。   于是,谢离在两人的合力掩护下,换上男装成功翻墙逃出太子府。   远离太子府,他直接跑去廷尉府衙附近找人。附近地方大,往来人群多,找到晚上也没看到个古怪的人。   太子忙着审理案件,应该不会回太子府,他索性就近开了一间客房住下。   终于在第三天发现一个摊铺后面有个乞丐每隔段时间就起身往府衙方向走动。   谢离走到那人身边小声叫:“杨僖?”   乞丐露出惊恐的表情,摇着头不停念叨“认错人了认错人了”,然后推了他一把,迅速朝胡同跑去。   谢离立即跟上,一路追踪许久,最终将人堵在死胡同。   “你别害怕,我是太子妃,你应该听说了太子审查李跃孙别俭之事,还记得魏恪吗,魏卓的儿子,他现在在廷尉府替魏大人翻案,他需要你。”谢离喘平呼吸,慢慢靠近杨僖。   杨僖听到魏恪的名字,颤抖的身体僵住,喃喃念叨:“太子?魏恪?少爷?少爷还活着?”   “对,他还活着,你当年作伪证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谢离蹲下与他视线齐平,语气温和地问。   杨僖猛然大哭:“我对不起魏大人啊,他们拿我家人要挟,我儿子才刚刚出生,媳妇还没出月子,我没办法啊。”   谢离叹息声,扯了块手帕给他,“还有机会改错的,魏大人的身后名该由你清正。”   杨僖掰开乱糟糟的头发,那张饱经风霜,明明才知天命的脸却看起来年过古稀,混浊的眼眸透着一丝期待,“你真是太子妃?”   谢离微笑着亮出太子令牌,“去吧,魏恪需要你,魏大人也需要你。”   廷尉府衙前站着一排官兵,谢离探出上半身观察,思索着干脆让杨僖自己进去算了,他可不能暴露。   这时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太仓令顾承。   “太子妃?”   谢离站直清清嗓子:“是本宫,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个人证你赶紧带进去给太子审查。”   顾承看了眼旁侧的杨僖,勾唇揶揄:“您不是在禁足吗?怎么穿成这样抓人证?”   可恶的太子,怎么还跟外人说!   谢离暗暗骂了一句,面上正色威胁:“所以你只能当作没看见本宫,不然本宫给太子吹枕边风让他给你穿小鞋。”   顾承嘴角一抽:“好的。”   “快带人进去,本宫先走了。”说完,谢离脚底抹油似的快步溜走。   顾承噗呲笑出声,悠悠道:“我要是不说,才真会穿小鞋。”   府衙内,林沂坐在侧位,中间是主审的廷尉,堂下李跃孙别俭正花言巧语地辨别,魏恪一个未及冠的少年自然是说不过两个老油条,气得暴跳如雷。   适时顾承捧着一大叠帐簿进来,呈给廷尉,趁他们核对证物时,悄悄凑到林沂身边小声说:“太子妃刚带着杨僖过来。”   林沂额角一跳,这家伙还真是不老实,都派人把守还能跑出来,“派几个人暗中跟着。”   “是,那杨僖现在让他进来?”   “嗯。”   “殿下,此人乃朝廷重犯,因父亲犯罪被诛而怀恨在心,胡乱攀咬臣,臣这么多年来殚精竭力,不敢说呕心沥血,却也未懈怠半分,然下属做出以权谋私之事,臣未能察觉,亦是失职,自愿请辞以示谢罪。”李跃看见顾承带着不知是什么的帐簿进来,心道不料,买凶杀人可以推给替罪羊,再深些只怕不能善了,还不如以退为进。   林沂似笑非笑道:“不急,先见个人。”   说完,杨僖走入众人视野,一见魏恪便嚎啕:“少爷,我对不起你啊。”   李跃孙别俭脸色骤变,魏恪眼泪一下突破防线,咬着牙恨恨道:“师爷,你对不起的是我爹。”   廷尉出声止住这两人的对话:“杨僖,八年前你指证前廷尉魏卓通敌卖国,现在可是要毁证?”   “是,草民当时是被大司农以家人威胁,被迫做出伪证陷害魏大人,魏大人忠君爱国,绝对不会做出反叛之事。”杨僖哭腔回道。   “一派胡言,你有何证据是本官?”李跃大声驳斥。   杨僖:“廷尉府内的百年榕树下往左五尺十丈深,埋着当年魏大人发现的罪证以及你以意图贿赂魏大人的物证。”   “去取证吧,间隙里李大人再解释一下为何郡县收纳的粮税与你上报给朝廷的税值远超耗损呢?”林沂示意顾承把帐簿拿给李跃。   李跃慌乱翻开顾承收集上来的各郡县纳税详细,脸色一瞬煞白,瘫跪在地......   谢离远离顾承后,歇了口气,便打算去找顾鸢,魏恪的事他只能做到这里,后面的得依靠太子审判。   他没打算从正门进,不然顾霄又会出来干扰。   左手还残着,耗费大半天劲才翻进围墙,悄摸摸找到顾鸢的闺房。   听到声音的顾鸢从床上爬起来,看见是个男人进来,惊慌想叫人。   “是我,鸢姐姐。”谢离边嘘声边坐到床边。   顾鸢定睛认出人:“太子妃,你怎么穿上男子装束了?”   “我被太子禁足,偷偷溜出来的。”谢离根本不想说出这个原因,太丢人了。   顾鸢低声一笑:“我听闻太子妃前些日子受了伤,太子许是想让您好好养伤。”   谢离努努嘴不置是否,转而问:“姐姐这么日子可想清楚了?”   顾鸢敛起笑,神情哀怨几息又转为坚定:“嗯,想清楚了,求殿下成全。”   “好,”谢离不算意外,抬眸认真说:“那我能问问真心话吗?”   顾鸢愣住,眉眼哀垂轻轻点了下头。   一个时辰后,谢离蹑手蹑脚地从顾鸢房里出来,打算原路返回时,却不想看见顾霄朝这走来,连忙转身快跑。   那厢顾霄也注意到他,大喊:“什么人?”   谢离没应,飞快地跑到围墙边,助跑跃出去,着急忙慌的后果就是落地时左手跟着撑地引得腕骨剧痛。   他捂住手腕到一家医馆检查,拿了几副药膏就回客栈房间。   好不容易出来,他才不想这么快回去,案子估计还要几天才能了结,在太子回府前回去就行吧。   带着这样的打算,谢离安心住下,白日就跑茶楼戏院听书看戏。   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时间不知过去几何。   这日照例从戏院回客栈,嘴里还哼着刚才听过的戏曲小调,手指跟着比划,脑后长发随着脚步轻快地跳跃,“哒哒哒”,回到楼上。   房门口站着几个人,为首的宁海拈笑看着他。   谢离条件反射地转身想跑。   “太子妃。”   谢离停住脚步,悲伤地长叹口气,跟着人回去。   再次看见林沂,谢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算算时间也有一个多月没见。顶着太子深沉的目光,挪步坐到他对面,莫名心虚。   不对呀,我心虚什么,明明就是他不对,凶我!还禁足!   有了底气,谢离挺直腰杆,倒了杯水喝。   林沂目睹这一微妙转变,忍不住发笑,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谢离是温婉小白兔,明明就是仗势欺人的猫,以温驯乖巧的外表诱人,实则不服就亮爪子。   “你笑什么?”谢离好奇问。   “笑你是个小骗子。”林沂神色淡淡说。   “?”   林沂没解释,睨向他的手问:“手如何?”   谢离转动腕子示意:“差不多了,我有自己拿药贴的。”   “看不出还挺上心。”   谢离对他话里的阴阳怪气嗤之以鼻,捏着水杯不说话。   林沂磨了磨牙,谁惯得这毛病,越来越不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本宫下令禁足,你私自跑出去,是想抗旨?”   谢离顿了会说:“事出从急,我有给你留话的。”   “本宫有回复?”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不在府上,我只好先出去。”   “你——”林沂吃瘪,这人也太理直气壮,他一下都没想好怎么回,“以后不许看杂书,学的一堆乱七八糟的歪理。”   谢离轻轻哼了声。   林沂气笑:“母后说得对,你真是越发恃宠而骄,得寸进尺。”   “那也是你纵的。”谢离小声嘀咕。   房里就他们两人,林沂自然听到这话,眼睛倏忽睁大,梗着一口气在喉咙里,再也坐不住,起身要走。   谢离一下拉住他的手,抬眸轻声说:“我原谅你,你也别生气好不好?”   林沂难以置信:“你原谅我?”   “疏远,凶我,无故禁足,我都不计较,你也别再生气嘛。”谢离拉紧林沂的手,低头继续说:“就算放我走,现在还是可以当朋友嘛,干嘛一下子就冷落我,从小到大除了花颜和星勉,就只有你知道我的身份,我,我不想就这样失去你。”   他的语气很平淡,又好像蕴藏着无限的委屈,听得人眼眶发涩。   林沂僵着不敢动,相连的部位逐渐发烫,一点点攀升,扑面而来的热潮顷刻将他淹没,肢体慢慢融化,紧接着心脏化成一摊水,在腔室里来回游荡。   若不疏远,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可现在似乎更不想看见对方祈求的模样。   林沂迟迟没出声,谢离鼻头一酸,努力张大双眼,松开手徐徐垂下。   林沂反手握住,“抱歉。”   谢离惊讶地抬起头。   “以后不会了。”林沂嗓音低哑地说,空出来的手轻轻抚过他发红的眼尾,有些潮潮的湿意。   谢离带着浓重的鼻音用力嗯了声,扬起嘴角弯了弯眼睛。 第28章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于深夜悄无声息的降临,到次日已经堆起厚厚一层。   谢离命人将炉火挪到靠近门口的位置,一边烤火嗑瓜子一边赏雪。   一会下人来报说有位姓魏的公子求见。   想来应该是成功为父平冤的魏恪,便让人领进来。   外面大雪不止,魏恪一路走来头顶肩膀都落满白雪,在檐下掸掉一身雪才施身行礼:“参加太子妃。”   “快进来吧,外面多冷啊。”谢离摆手道。   魏恪有瞬迟疑,只站在门边缘的位置,垂着头不敢看人,拱手说:“草民是来向太子妃道谢的。”   谢离蜷起身体揣着手:“我也没做什么。”   魏恪挺直脊背看向谢离:“若非太子妃心善,不予计较草民绑架之罪,还倾力相助,父亲所受冤屈还不知何时能清,千恩万谢,殿下都当得起。”   谢离摸摸鼻子悻然应下,转而问:“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父亲一生所求便是为国为民扫清污秽,还天下公正,草民只愿承父亲遗志,昔年只顾逃生荒废大好光阴,现下打算从头开始读书。”   谢离欣慰地点点头:“只要有心,什么时候都可以从头来过,花颜,你去拿些银两,看你天寒地冻穿得略显单薄,孤身苦读只怕生活艰难,你且先收下,他日高中再还我。”   魏恪欲拒绝的话卡在喉咙,若是施赠,他是断然不会接受,可对方只是借予,顾全自尊又寄予期望,如何能推拒。   花颜已经取来一袋银两,魏恪用力擦擦手恭敬接过,拳头大的钱袋重逾千金,这里面不仅是太子妃一片善意,更是他坚定的决心。   他连着眨了几下酸涩的眼眶,语气略带哽咽又郑重地说:“草民定不辜负太子妃的厚望。”   谢离笑笑:“我对你可没有厚望,你只需对得起自己就行。”   “是。”魏恪敛下眼皮,一息间又抬眸怯怯望着人。   对方的目光似乎有些热切,谢离不自在地别开头,缠缠手指尴尬地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魏恪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躬身回:“草民先行告退。”   谢离轻轻颔首,待人出门时提醒一句:“先去做身厚棉衣,要是着凉生病可就亏大了。”   “是。”魏恪轻轻应声,回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步履坚定地闯进大雪里。   人离开,谢离重新磕起瓜子,同时思索起要怎么帮鸢姐姐脱身。“你说有没有一种会让人暂时死去的药?”   花颜拨拨炉子里的炭火,随口回:“那不是话本里才有的假死药吗?”   “说不定真有呢。”   花颜仰起头看他:“要不你问问太子?”   “好的。”   花颜一愣,撇撇嘴默想原来自己只是个递话的。   晚上,谢离和林沂各坐一侧捧着本书阅读,塌下炉火烧得正旺,中间炕桌摆放一盏烛火、一壶热茶和两碟点心。   一会,谢离放下书,挪动身体朝向对面的林沂,双手撑着脸:“殿下。”   林沂正看到兴起,随口应了一声,谁知好半天都没有听到说话声,疑惑地抬头看去,对方双唇紧紧抿着,一脸不高兴地盯着他。   闷声笑了笑,合上书册同样转过身,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姿势。   炭火啪呲一声,闪出几点星子,烛台的火焰轻微摇晃,面对面对视的两人身上的投影跟着晃了一下,倾斜落到地板像是两块相吻合的玉珏。   “噗呲——”   良久,两人同时笑出声。   谢离放下一只手,点点桌子先发制人:“你笑什么?”   “你又笑什么?”林沂挺直身板,卷起书本抵住微震的胸口。   谢离眨了眨眼:“我看到你眼睛里有我的脸。”   “被自己美住了?”   “我有这么自恋吗?”谢离无语道,忽地上半身探过一半炕桌,凑近林沂问:“殿下会这么说,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   林沂下意识后仰,扫过近在咫尺的脸,偏头口不对心说:“还行。”   谢离努努嘴,坐回去继续单手撑脸,“也是,殿下见过的美貌女子只怕数不胜数,自然不会将我放在眼里。”   林沂好笑:“你一个大男人还和女子比美?”   “美又不分男女。”   “不知以后你的妻子作何感想。”   谢离闻言沉吟:“我似乎更习惯和女子交朋友,无法想象和哪个女人共度一生。”   林沂怔了片刻,手指不自觉拨动书页,压下眼眸试探地问:“听说某些沿海地方会有男子结伴,名约‘契兄弟’,难不成你有这种想法?”   “那也不至于吧。”谢离想到要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亲密,浑身难受地抖了抖,看向林沂问:“殿下呢,有想过未来太子妃是什么样吗?”   林沂默不作声,只沉沉地凝视他,眼里蕴含意味不明的深意,半响后又自嘲似的低头一笑,翻开书本全神阅览起来。   谢离垂下手,咬着下唇不知所措,心里好像有个东西飞快地掠过,来不及捕捉,只留下一线怅惘。   突如其来的安静使房间陷入一种古怪的氛围。   谢离斜斜看了眼林沂便垂下头,复再看一眼,指尖在桌面快速地来回移动,“殿下。”   “嗯。”   见对方维持着姿态没动,指尖转而大力地砸桌面,发出一连串的“嗒”声。   林沂睨了眼声响处,暗暗勾起唇角,怡然地翻过一页纸张,继续不露声色地盯着书。   “咚-”谢离烦躁地捶了下桌子,甩甩头说:“殿下,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林沂随意道。   “你知道有没有一种能让人暂时死去的药吗?”   林沂斜眼觑他:“你又想做什么?”   “这话怎么听起来我好像尽闯祸似的。”   “没有吗?”   “有吗?”   林沂细细思量,好像还真没有,连被绑架都能自己逃出来,悻悻翻过一页书说:“听说过。”   谢离惊喜道:“真的啊?”   “先说你要干什么。”   谢离眼珠转悠,拐带朝廷命官的妹妹是不是犯法啊,但他莫名相信太子不仅不会怪罪,还会帮忙。于是便将顾鸢的事和对方细说一通。   林沂听完,放下书看着他叹息:“我不知该夸你善良还是责你多管闲事,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你让她日日种地耕作采桑织布,餐餐粗茶淡饭,或许一时能有情饮水饱,长久以往那个男人变心呢,感情退却呢?她会不会后悔,连带对你产生怨怼?”   谢离沉默,他其实有担心过,可顾鸢继续留下同样会遭受另一种折磨,倒不如相信真心难得。“殿下会这么说,是因为自己也会这样吗,时日一长就变心?”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林沂白眼道。   “日后的事,你现在当然可以大言不惭。”   “是啊,可惜你以后不知身在处,没法亲眼见证。”   谢离重重哼了声,继续问:“那个东西怎么才能拥有呀?”   “京城北区有个黑市,寻常难见的东西都能在那买到,只要你出得起钱。”   “大概要多少啊?”   “一千两白银吧。”   “一千两!”谢离泄气,喏喏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林沂摊摊手:“那就没办法咯。”倒了杯热茶喝,补充道:“黑市鱼龙混杂,你要是想去记得多带几个人。”   “好的。”谢离托着一脸的苦恼,嗫嗫回。   等到积雪消退些,谢离就换上男装带着江星勉和两个侍卫一同前往黑市看看。   黑市在一间普通客栈底下,进入每人需要交十文钱,在黑市贩卖物品的小贩成交后需要向客栈老板上缴一成收入,同时客栈老板会为商贩提供三日免费食宿。   谢离沿着阶梯下到底层,入口处就有摆摊售卖的人,一路向里走,两侧不间断的小贩,摆出的东西琳琅满目,有稀奇古怪不知名的东西,走私器物,也有市面上常见的工艺,许是贪客栈老师的免费食宿才到这摆摊。   再往里,出现只悬挂布条不摆放东西的摊位。   谢离驻足看了眼布条上的字,竟然是助情之物,一言难尽地继续往前走。   接着又被一幅写着延年益寿的布条吸引住,说是用千年龟壳古龙遗骨百年雪莲凝炼而成,功效写得玄乎其玄,还以为在看话本。   “公子,要不要来颗长生丸?”小贩见谢离一身贵气,身后还跟着三个侍从,应该是位富家少爷,连忙起身谄媚推销。   谢离古怪地看他:“千年龟,龙骨,不都是神鬼传说吗?世上还当真有?”   “那当然,传说不也是人写的吗,若没有见过,那怎么凭空产生。”小贩义正言辞说。   “胡扯,即使有,也不可能轻易找到,还能让你制成药丸?”   “寻常人找不到,不代表我找不到,我遍历群山,还真就在一处深涯里找到了。”   谢离无语,懒得听这人信口开河,提步往前走。   “诶诶,公子,真的,不信你可以买一个回去试试。”   谢离本以为这种荒缪之物只是那人胆大胡诌,没想到拐过几个弯,竟然看到不少类似的东西,什么复春丸,生子秘药,聪明丹,还阳丹...   他就纳闷,当真有人买吗?   这个疑惑被最后停驻的摊贩解惑:“公子年轻貌美,自然不懂年老人对寿命的渴望,始皇帝都还追求长生不老呢,普通人怎么会幸免,尤其是那些没享够福的老爷,他们未必不清楚这些东西无用,只是想花钱买个舒心罢了。”   谢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真的有很多人买?”   “当然,不然怎么会有这多人贩卖,您一路走来应该也看到不少。”   “那你们都卖多少钱一颗啊?”   “最贵的卖过一万两黄金呢。”   谢离震惊,真有人这么钱多没处花?   小贩叹气补充:“当然不是我,不然我早离开享乐去了,我都在这快一年,也就卖出去过一百两银子,结果还因为对方吃了没感觉,倒赔五十两,其实还有些人一个都没卖出去过,只不过有那一万黄金的先例在前,谁都觉得会轮到自己。。”   这小贩还挺实诚的,谢离闷笑声,转身准备走,迎面看见一个富贾领着下人在隔壁询问生子秘方,他好奇地站着听了会,原来这个富贾已经接连生下五个女儿,正四处苦求生子秘方。   盯着富贾的身影,谢离忽然有了赚钱的主意。 第29章   谢离一大早到凤栖殿给皇后请安,乖巧坐着陪她闲聊,视线被桌上的一个匣子吸引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皇后注意到他的目光,拿起那个匣子递过去:“一颗海珍珠罢了,喜欢就拿去吧,你这年纪轻轻,身上倒是素洁,节俭是好事,但也不能失了皇家脸面。”   谢离接过匣子谢恩:“是,谢母后。”   还想开口问呢,皇后就这么给他了。   谢离一直待到快晌午才离开凤栖殿回到太子府,叫来江星勉吩咐:“你去太医院拿颗顶好的保健药丸,然后再问宁海领个公公过来,再想办法让上次那个富贾知道黑市有人出售宫里娘娘的生子秘丸。”   江星勉接下命令即刻行动起来。   五天后,被谢离教导一番的公公化名管三,捧着皇后赏赐的匣子出现在黑市一角,悬挂一条写着“宫闱秘方”的布告。   谢离安排好假意询问的人簇拥上前,营造出热闹的氛围,路过的买客与旁侧的商贩好奇地凑过去,只听管三信口说:“皇后娘娘生下长公主,五年后才怀上太子,便是有位云游的道士赠予三颗秘丸,娘娘服下一颗,只一月便有身孕,成功诞下太子殿下,如今太子德行卓绝睿智英明得满朝称赞,就是这秘丸起的效果。”   “这事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管三高深莫测道:“深宫秘史哪里会外传。”   “那你怎么知道?”   “我在宫里当差当然知晓。要不是前些日子与人打赌,输得太狠,欠上一千两白银,还不上就要以命抵债,谁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拿这东西出来卖。”   众人发出嫌弃的嘘声,赌徒向来为人不耻,为了赌豁出去啥都干得出来。   “你说是宫里的就是宫里的,我还说是皇上贴身侍卫呢。”同行的小贩拆台说。   管三白了他一眼,拿出匣子:“长点见识吧,这可是上好的紫檀木,刻有凤纹,底部还有皇家标识,你伪造得出来吗?”   所有人都挨过去瞧,会来黑市做买卖的,多是见多识广的商客,纵使辨别不出紫檀木,这明晃晃的皇家标识可没人敢随便伪造,一下就对管三所说加之信任。   人群里前来打探的富贾下人冒出头询问:“这秘丸多少银两?”   管三没回话,突然急匆匆地收起盒子面露焦虑:“我得赶回去当差了,就这一刻钟的时间,不然被总管发现又得挨罚。”说完就冲出人群。   “诶诶,你还没说多少钱,怎么买呢?”   管三回来向谢离汇报情况,谢离满意地颔首,赏给他一片金叶子。   管三笑嘿嘿:“谢太子妃,那我下次什么时候去?”   “后天再去。”   嘱咐完管三,谢离到詹事府找到季元柏。   季元柏讶然问:“太子妃找臣有事?”   谢离笑眯眯说:“也没事,就是如果这两天有人向你问起什么,你只管含糊,别否认就行。”   季元柏一头雾水,对方也没细说,他就暂时搁置。结果第二天离宫路上还真被人拦住问话。   问事的赵大人正是那个富贾的姻亲,昨日忽地找上门问他皇后娘娘怀太子的事,这他哪知道,他官微,夫人没有进宫参拜的资格,哪里能得知这些宫闱隐私。可富贾心急求证,带来些宝贝,他拿人手短只能找人问问,思来想去能接触皇后太子之事的,唯有季元柏,太子表亲,又与太子一同长大,该是了解最多的。   他不敢明说,只能斟酌暗示宫里是否来过云游的道士。   季元柏刚要反问,蓦地响想起太子妃的叮嘱,只能憋回去,含烁其辞:“宫闱之事不能外传,大人就当没听过。”随后谨慎地左右看看,随后一脸讳莫如深地走开。   赵大人见状,自觉明了,当下就赶回去告知富贾。   走开的季元柏对太子妃所做之事实在好奇,花些功夫打探,得知来龙去脉嘴角直抽,转头就告知太子。   林沂听完就破口大笑:“这家伙还真是鬼主意多。”   季元柏无语,明明都被胡乱编排一通,不生气就罢了,眼里的欣赏是怎么回事。他走到对方面前,别有深意道:“你可别玩脱了,他迟早要走的。”   林沂慢慢收敛起表情,顷刻又低声一笑,无所谓地说:“顺其自然吧。”   得到确实消息的富贾在黑市早早等候,一见管三出现就当即凑上前。这时一位阔气装扮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开口就说:“你那秘丸,我买了,尽管开价。”   被人抢先,富贾迅速跟上:“我也买。”   管三先是惊喜又变得为难:“可是只有一颗啊。”   “给我,我先来的。”富贾说。   中年男子摆摆手指:“黑市规矩向来价高者得,我出二千两黄金。”   聚集起的群众哗然一片,羡慕的目光纷纷移向管三。   富贾脸倏忽变黑,跟上说:“五千两,好像谁差钱似的,我劝你别和我争,免得丢人。”   中年男子没把他的挑衅放在心上,悠悠解释:“我家老爷多年无所出,日夜盼着,好不容易听到些消息,自然不愿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六千两。”   富贾原本持有些怀疑的态度,顿时变得坚定,大声喊:“一万两。”   “你——”中年男子露出踌躇的神情。   富贾看势立即强硬达成交易,塞给管三一打银票,欲拿走匣子。   管三缩回手:“皇后娘娘乃千金凤体,不比寻常,他日你要是没成,可不能回头找我。”   富贾正昏着头,旁边还有人蠢蠢欲动,随口就应下:“知道了知道了。”   “大家都听到了吧,到时候可得给我作证。”管三说,“匣子不能给你啊,皇家的东西,我还得放回去。”   富贾只想要里面的药丸,匣子他也不敢拿,便让人取来自备的盒子装好,撞开丧气的中年男子得意地回府。   管三亦没作久留,跟着离开。   太子府。   谢离美滋滋地捧着一打银票,抽出两张分给管三和中年男子。   两人受宠若惊,连忙跪谢:“能为太子妃效劳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再收多余的钱财。”   “这是你们应得的,都拿着吧。”   管三和中年男子只好收下。   超额完成预期,谢离开心得不行,当天就去黑市买假死药。   本以为这么奇特的药也会和那些“长生药”一样,有人单独售卖,结果他找半天才在一个杂摊上看到。   “你这有假死药?”   小贩好不容易有生意,面容满脸地回:“有的,公子,十两银子。”   “什么?!”谢离震惊。   “呃,要不八两?”小贩以为他嫌贵,自觉往下砍一点。   谢离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为什么这么便宜?”   咋还有人嫌东西便宜啊,稀奇古怪的。小贩好声解释:“假死药听着厉害,但谁会无缘无故体验死去的滋味啊,不都希望活得长久一些,没有销路自然就便宜点,不然您二十两?”   “想得美,就八两,给钱。”谢离一把夺过药包,气冲冲地转身。   该死的太子,枉我这么信任他,一点没怀疑过,竟然这么耍我!   林沂正在书房与季元柏谈事,门猛地被人推开,谢离阴沉着脸进来,朝季元柏说:“你先出去。”   季元柏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林沂,听话出去,顺便带上门。   “啪——”   谢离连同药一巴掌拍在桌上,怒目切齿道:“这个药才八两银子!”   “是么?”林沂捂唇假意咳咳,“那是我记错了。”   “一千两和八两之间相差甚远,这也能记错?”   “唔,唉,最近公事太繁忙,记岔了吧。”林沂悻悻笑说。   谢离磨了磨牙,怒气十足地盯着他。   林沂无辜地眨眨眼,扬起和煦微笑:“这不是顺利买到了吗,还有很多富余呢,说起来,京郊有片民户被大雪压垮,太子妃要不要资助一些?”   “去死吧你。”谢离用力捶了下桌面,拿起药包甩门而出。   林沂看着回荡的门,抑制不住放声大笑。   忙完公务,林沂照例去谢离那歇息,刚迈入庭院就看见花颜站在房门口,忽感不妙。   花颜眼瞅着太子靠近,清了清嗓子说:“殿下,太子妃近日休息不足,太医建议最好一个人静思,您要不去隔壁歇息?”   下午还生龙活虎,这就不适呢?林沂知道这是借口,边试图推门边说:“是吗?那本宫更应该关心关心。”   结果门没推动。林沂不信邪,再次用力推,仍纹丝不动。   谢离的闺房门向来是不会落锁的,一来没人敢随意闯入,二来方便太子夜宿,今日竟然上锁,看来是真的很生气。   花颜尴尬插话:“您换个地方休息?”   林沂叹息声,没再强求。   一连三四天,宁海每日都捧着一两样东西过来,有时是名花贵皿,有时是难得一见的美食,或是首饰墨宝,殷勤不断,求和意味十足。   谢离享用得心安理得,嘴上还是没松口。   恰逢年关将近,朝堂事务堆杂,林沂暂时抽不开身,礼物送去七八日才脱出一会身见人。   宫里梅花开得正盛,离宫时顺手折了几枝,抱着芳香四溢的梅花进门,让花颜插起来后,坐到全然漠视的谢离对面,好声说:“下次再不骗你好不好?”   谢离抬起头,忿忿道:“我这么信任你,丝毫没怀疑,你却戏弄我。”   “不是戏弄,”林沂捂着唇咳咳,“我原是希望你找我的...”   谢离一时不解,品出对方讪讪的笑意,呲了会牙,蓦地站起来哼声:“才不会为五斗米折腰。”然后转身钻进里头。   “欸,”林沂伸手欲叫住人,谢离已经拿着东西出来,将一打银票放到他面前:“喏。”   林沂拿起银票随手一拨,怔怔问:“全部都赠出去?”   “都是坑蒙拐骗来的,用之于民正好,就当帮那个富贾积德吧。”谢离别扭说。   林沂表情一下松软,心湖卷起一阵浪潮,拍得胸腔震荡。他伸出手覆住谢离置于坑桌上的手,轻柔的语气问:“不生气了?”   谢离偏过头嘟囔:“下不为例。”   林沂低头闷笑,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哪里仗势欺人了,分明心软得很。 第30章   大年三十本该是一片祥和欢乐之象,顾府却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   顾小姐向来体弱,终日需卧床喂药,前些日子突然病转急下,吐出一口鲜血后变得气若游丝,宫里来的太医诊断过都直摇头,暗示顾霄可以准备后事。   顾霄心如刀绞地凝视床上了无生气的人,悲痛地喃喃:“就这么不愿意吗?宁愿死?”   侍从传来顾鸢消息时,谢离正和林沂下棋。大年十日休沐,林沂落得清闲,外面雪窖冰天,他几乎整日待在房里。   如今谢离的棋艺已不是夏日那般粗糙,对弈时林沂也需花上些心思才不至于落下风。   侍从汇报完情况就自觉退下,林沂捏着一枚棋子把玩,气定神闲地看着垂眸深思的人,嘴角始终扬着一抹弧度。   端起一杯热茶抿口,悠悠道:“都不让人过个好年,这么着急干什么?”   谢离执着棋子犹豫不决,悬在棋盘上来回斟酌,随口回:“便是所有人都窝在家里的时候才好逃跑,否则被人看见诈尸,不得引起轩然大波。”   说着落下一枚棋子,林沂紧接其上,果决之势显得他的熟虑多余,谢离郁郁瞪了他一眼。   林沂轻笑,复拈起白子点了点棋盘,“你该相信直觉或许能出奇招呢。”   “少诓我,现在十局里我亦能胜你两局,你也该努力进取才对。”   “嗯嗯,太子妃教训的是。”   三日后,顾鸢终是没熬过去,顾霄悲恸不已,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般,失常好些时间,不肯放顾鸢入土为安,最终还是在好友的劝解下才择了个天晴日出殡。   又过两日,城郊十里外,谢离披着织锦斗篷坐在马上眺望不远处的马车,车上下来一男一女,跪地朝他远远一拜后便驾驶马车离开。   “假死药药效七日,这顾霄发疯发了五日,差点把鸢姐姐憋死在土里。”谢离无语地念叨一句。   身后的江星勉接话:“好在没出意外,太子妃,我们回去吧。”   谢离点点头,调转马头往城里去。   快到城门就碰上御马奔来的顾霄,神情癫狂,勒马停在谢离面前,恨恨道:“果然是你,我的鸢儿呢?”   谢离语气平淡地说:“鸢姐姐已然故去,顾大人还是别太伤怀。”   “放屁,我刚去鸢儿坟上看望,泥土松动,分明是有人动了手脚,是你放走了我的鸢儿,太子妃,你怎么敢?”顾霄策马向前走了几步,探出上半身想抓谢离。   江星勉立即插过去,伸出长刀抵住顾霄胸口:“大胆!竟敢对太子妃无礼。”   “哼,太子妃?一个男人也敢占太子妃名号。”   谢离一下收紧握缰绳的手,瞳孔一缩,面上仍镇静不动:“顾大人怕不是伤心过度失心疯了。”   顾霄冷笑:“那日你穿男装潜入我顾府以为我没认出来?堂堂太子妃竟然是个男人,说出去,天下不知会如何取笑。”   谢离微眯眼睛,松了手劲:“你以为太子不知道?一旦公布,大不了我以死谢罪,可你得罪太子,日后还想在朝堂立足?你不敢说,你都不敢放弃一切与心爱女人在一起,又怎么会拿自己仕途赌气。”   顾霄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你知道?顾鸢告诉你了?”   谢离从袖子里拿出一只飞鸟簪,举在胸前端详,顾霄一见簪子,顿时跌落马下,不顾一切地冲到谢离马前,江星勉纵身拦住人。   “把簪子还我。”   谢离将簪子往他怀里一抛,嗤笑道:“装得这般深情,实则自私懦弱,将世俗冷眼全然压住一个女人身上,你真不知道府上奴仆和你的那些妾室背地里是如何讥讽鸢姐姐的?本就有违伦常,还想贪图身外名,塑凛然之身,你若是抛下一切与鸢姐姐远走他乡厮守,我还敬你几分担当。”   那日潜入顾府,顾鸢将所有事都告知于他。   顾霄大顾鸢十岁,凭着些才干仕途一路坦荡,对顾鸢照顾有加。失去所有的顾鸢对唯一的哥哥心生孺慕,美丽的少女时常仰着天真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顾霄逐渐迷失,越来越多的亲昵相处如饮鸩止渴,他甚至说服自己,顾鸢是他养大的,本就该属于他。   懵懂的少女不知情爱,只觉得这是哥哥疼爱的方式,乐得配合。   随着年岁增长,府上的流言甚嚣尘上,虽不敢忤逆顾霄,私下却对顾鸢百般指点,妾室更是暗指顾鸢不知廉耻勾引兄长。   顾鸢这才意识到他们的举动是错误的,便开始拒绝甚至躲避顾霄。可着了迷的顾霄哪里舍得轻易放过,耍尽手段哄骗,言说再过几年了却父亲当官的遗愿便带着她远走高飞。   这一等就等来顾鸢出阁,丈夫温柔体贴深情厚爱,抚平顾鸢的一腔伤痛,两人逐渐情投意合。得知一切的顾霄醋意横生,起了歹念。   心如死灰的顾鸢被接回顾府,顾霄又故技重施,说尽花言巧语,稍见起色,顾鸢的丈夫死里逃生回来了,摧毁了她所有的信念。   顾鸢对顾霄的感情难以明晰,恨里又夹杂着少女怀春和亲人间斩不断的情,剪不断理还乱,只能毅然远离。   顾霄抓着飞鸟簪颤抖不已,这是他送给顾鸢及笄的礼物,亦是定情之物。他不敢承认自己的怯懦,一边舍不下顾鸢的情爱,一边又害怕世人眼光。他并不是不知道顾鸢的痛苦,只是不敢在意罢了。   谢离看他这副假惺惺的模样只觉恶心,忍不住踹了他一脚,“顾大人,现在你可以肆意地追逐名利,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驱马越过蜷缩在地的人。   下朝回府的林沂一推开门入目便是谢离略显忐忑盘坐榻上的模样,“怎么呢,不顺利?”   谢离轻轻叹气:“确实节外生枝了,顾霄知道我是男的。”   “威胁你了?”林沂没什么反应,端起茶杯悠闲喝着。   “嗯,但我觉得他不敢说吧,以防万一还是跟你通个气。”   “哦。”   好冷淡啊。谢离奇怪地看向林沂,“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万一他真的说出去呢?”   林沂挑眉:“那也是你的错,我可是受害者。”   谢离睁睁双眼,憋屈地说:“你不管我啊。”   “皇家颜面大于天,哪顾及得上你。”   “哼~”   林沂哑然失笑,伸手捏捏谢离气鼓鼓的脸,逗猫的乐趣可真容易食髓知味呢。“好啦,我会处理的。”   谢离不开心地努努嘴,转瞬又喜笑颜开,托着腮问:“殿下,过两日就是上元节,你去参加灯会么?”   林沂沉吟道:“应当没空,有外邦亲王参拜,我需要接见。”   谢离遗憾地应声:“好吧。”   “你自己好好玩吧。”   上元节当日,谢离早早地用完晚膳就拉着花颜和江星勉参加灯会。   京城十里八街都挂满各色灯盏,每隔段距离就有猜灯谜杂耍舞龙表演,两侧的摊架上都挂有红色灯笼,图案各不相同,卖花灯的小贩各出奇招,展览自家花样百出的灯盏。整条街来往公子小姐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谢离给花颜和江星勉一人挑了一盏花灯,时而停留欣赏杂耍表演,时而加入猜灯谜领香囊的游戏,更有擂台作诗比赛,获胜者可得一盏雕琢精美的花灯,不少公子为赢得心上人的青睐接连上台。   花颜这个馋猫,举着糖葫芦一边吃一边跟着大声喝彩,声量之大引得旁侧注目,这一看便注意到身边相较之下显得恬静的美貌小姐,不乏有胆大者上前搭话,送花灯折扇香囊。   花颜立即挡在前头,大声说:“别想了,我家小姐已有婚配,姑爷可比你们这些人帅多了,少痴心妄想。”   听到已有婚配,众人扫兴离开,神情似有不甘地多看了几眼。   谢离羞耻地扯过花颜,带着人走出人群,“说什么呢?”   “我没说错啊,不过太子也真是,你瞅瞅这过路的男女,皆是结伴相亲,本就是情人相会之日,他竟然忍心舍你一人,唉,我刚才应该说你未婚配才对。”花颜不悦道。   谢离敲敲她的额头:“别胡说,前头好像有什么新鲜事,过去看看。”   江星勉在前头开路,谢离和花颜一下就挤到最前头,原是京城最大的灯笼商要展出上元节的花灯。   被推出来的花灯还未展开,只一个的五层大架子收束红黄青蓝紫的油纸,底端坠着一圈叮当作响的银铃流苏。   商家管事人正游说此花灯的匠心之处,待人群聚集众多时机恰当,便说要在场挑选一位美丽小姐为花灯剪彩。视线掠过一圈,定格在左前方的谢离身上。   “小姐可愿为花灯剪彩?”   谢离无所谓,跟着管事到最前头,拿起剪刀按照对方所说剪断红带,只听“咚”的一声,最上层的花灯舒展开。   掉落出一双比翼鸟形状的灯盏,上下有花瓣簇拥,紧接着两束烟花升空绽开,花灯旋转起来,银铃随之发出清脆的声响。   “咚”   第二层花灯展开,是两只戏水的鸳鸯,三束烟花绽放。   第三层青色圆形花灯浮现出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图,同样三束烟花;第四层蓝色方形花灯描绘的是琴瑟相交之意,四束烟花升空;第五层紫色花灯绘着一簇连理枝,一连五束烟花在京城上空绚丽绽放。   五层花灯交错旋转,寓意着美好情意的画卷和着银铃声在人们眼前不断谱写,许多心意相通的男女都陷入低头私语中。   “小姐。”发现什么大秘密的花颜跑到谢离身边,指着花灯说:“中间柱子有你的名字欸。”   谢离咬着下唇紧盯着花灯中心的主柱,每层都嵌刻一个“离”字,被各色的花灯清晰照亮,呈现相应的颜色。   他忽地似有所感转过头,说没空的人含着笑长身玉立,身后是夜放花千树,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之景,迎着彩色的花灯朝他柔声开口:“好看吗?”   谢离细细地碾着唇瓣,强行压住笑意,挪开眼佯装淡定地说:“一般般吧。”   林沂面露伤怀:“才一般般啊?”   谢离双手捂住下半张脸憋笑,弯弯的眉眼却掩饰不住喜悦。半晌,他拿下手,嫣然道:“是很多很多很多的一般般。”   林沂感染到他的开心,亦忍不住笑出声,对视许久才伸出手。   谢离矜持小会,羞赧地搭上,由着对方牵出人群。   落下的花颜盯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喃喃:“所以是太子准备的?难怪十七束烟花。”   江星勉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快走吧。”   林沂是第一次准备这种惊喜,心里十分不好意思,表面却装得云淡风轻。   两个人看似手牵着手挨得近,头却各甩一边,难为情得很。   “可以放花灯了,我们快些走,选个好位置。”旁侧的一对男女边小跑边说。   “我们也去放花灯吧。”   “殿下。”   谢离和林沂不约而同地出声,愣了一秒又相视一笑,默契地不再多说,朝着护城河去。   河边已经聚集起许多年轻男女,水面上浮满一朵朵莲花灯,随波逐流,寄托主人无限的情思飘向远方。   两人在岸上等了许久,待人散去一些才走到河边,捧着莲花灯闭眼许愿,再一同放进河里。   谢离偏头问:“殿下许的什么愿?”   “你呢?”林沂不答反问。   “我先问的。”   林沂抿了抿唇随口说:“自然是国泰民安。”   “好吧,我也是天下太平。”谢离不甘示弱道。   林沂轻笑,揉揉他的脸,拉着人往岸上走。   半途被急忙忙赶尾声的一对伴侣撞了一下,林沂眼疾手快扶住人,正好与抬头站稳的谢离唇角相擦。   两人俱是一愣,烫手似的同时退开一步,脸颊都染上一片绯红。   尴尬地静默一会,林沂清了清嗓子,率先调头说:“先上去吧。”   谢离捂住发烫的脸,小步跟上。回到岸上,仍与他间隔一段距离,默不作声地低头远视逐渐变成星光的花灯。   林沂握着拳岿然不动,也看着花灯,心思却有些飘忽。   良久,夜风吹拂,带来阵阵寒意。   林沂敛敛眼睫转过身,轻声说:“回去吧。”   “嗯。”   定了一瞬,拳头收紧又松开,走到谢离身边牵起他的手。   谢离抬眸看到前面人发红的耳廓,抿唇窃笑,不紧不慢跟着。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穿梭过灯影重重的闹市。 第31章   季元柏汇报完事就啷当坐在林沂对面与他说话,视线不经意瞥见对方腰间的粉色香囊,这粉嫩的颜色,与向来沉稳冷然的太子可不太搭啊。   “太子妃给你新做的香囊?”   林沂微微勾起唇角,顺手捏了捏,稀疏平常语气应了声。   原来那个蓝色香囊里面的药材已经失去效用,囊袋不慎沾上些黑灰,怎么都清洗不干净。婢女送上来时诚惶诚恐,被谢离看见,便说重新给他做一个,还故意选了这新粉的料子,绣的也是朵粉荷。   季元柏啧啧几声,果然那时盛怒都没有料理人,日后只会越发不舍。   说话间,宁海神色匆匆跑进来:“殿下,谢府那边传来消息说太子妃的生母病重,时日无多。”   林沂一惊:“太子妃呢?”   “太子妃已经赶去谢府了。”   “备马。”   谢府偏院。   谢离坐在常英床头,握着母亲的手紧紧盯着双眼紧闭面容毫无血色的人。   谢博内心不安,挤出一点委屈的神情哀声说:“英娘此前分明还算康健,前些时日你着人送礼物来也该听说,只不知怎么突然就这么严重,我本想派人告知你,英娘却厉声不允,唯恐她动怒,想着先让人好好养养病,谁知一下子就...”   “出去。”   “离儿...”谢博还想再说什么,江星勉已经拦在前头。他稍显不虞,本就是他府上出来的孤儿,一跃加入太子亲兵,倒爬到他头上了。   不理这人,刚迈出一步,江星勉推出刀刃:“太子妃让你出去。”   “你...”谢博脸色发青,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出门,迎面撞上赶来的林沂,刚要行礼“殿下——”   太子眼都没斜一下就擦肩而过。   谢博暗暗骂了一句,扭头走出偏院。   “离儿。”林沂进屋后,轻轻唤了一声,谢离眼眶通红无措的模样落入眼里,心脏蓦地一疼,“我带了太医来,让太医看看。”   谢离点了下头,让出位子给太医诊治。   孙太医乃太医院首席,医术了得。脉上号不过片刻便眉头紧皱,叹息地摇摇头。“夫人脉象微弱,身体沉疴积重难返,一朝迸发,已然无回旋余地,太子妃节哀。”   林沂眼不敢眨盯着人,眼看谢离听完太医所言身形不稳,立刻揽住他。   “可她之前还好好的啊。”谢离语气梗塞道。   孙太医叹气:“人之躯体如幽深大海,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内里早已蓄起浪潮,只待一刻翻天,夫人若是早能宽心静养,或许还能延续些寿命。”   谢离怔怔坐下,神情迷惘木然,须臾间眼眶已积起泪水。   林沂心疼不已,抱着他轻柔安抚。   花颜是常英带大的,哪怕后来对她颇多敬畏,心里还是当她是母亲,此刻绷不住地跑出房门。   江星勉来得晚,也承受过常英很多恩情,同样难以接受。   倒是与常英日夜相伴的兰嬷嬷看起来最冷静,偏一开口,颤抖的声线就泄露出内心的悲痛:“其实她早就不想活了,人生没个念头,每日都是虚度,你几次过来看望,洋溢出的心情也能看出过得不错,这一点不放心都放下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您该早告诉我。”   “且不说她不愿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性子执拗,不愿意的事谁能说得动,再者,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解不了她心里的结。”   谢离死死咬着牙,强忍着不让眼泪夺眶。   “谢离?”说话声惊醒沉睡的常英,眼帘掀起一条缝,微弱的声音呼喊道。   “娘,是我。”谢离俯下身,握紧她的手。   “你来干什么,我不是说不许告诉你吗?”   “最后一面都不肯让我见,娘是要我悔恨终生吗?”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你坐上花轿那刻,你我母子情缘就已经断了,我养你这么大,总算可以解脱,哪还想再看见你。”   “求您,别这么说。”谢离哑然。   “要不是你,我何至于被困在这里,早就找个有钱公子跑了。”   “常英!”兰嬷嬷听不下去,出声制止。   林沂眉头紧蹙,环着谢离僵住的肩膀,这钻心之话,听得他险些要不顾情面呵斥。   “对不起,是我的错,那我带您离开好不好,殿下已经答应放我走,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谢离含着哭腔说。   林沂梗住,触到常英探寻过来的目光,确认的话有些难以说出口,可谢离已经抬起婆娑的泪眼看他,只能艰难应下:“是,天高海阔,任他自由。”   常英笑了笑,卸下最后一根弦,嘴硬道:“我才不跟你去,你自己想去哪去哪,当了这么多年女子,做回男人找个好姑娘,千万别学那个死人,不然我做鬼都要回来带你走,免得你祸害无辜人。”   “那你得时刻看着我啊。”   “你这遭瘟的,大了还要扒着我,我才不,这累死累活的人世间,才不想多待一刻...”常英声音渐渐落下去,眼皮微微颤动,实在控制不住的困倦,下一秒就睡过去。   谢离伏在常英隆起的被子上沉默许久,缓缓地直起身,失魂落魄走到门口,倚着房门呆滞。   林沂跟在一旁,想触碰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犹豫会还是搭上他的肩:“离儿,不管如何,我都在。”   “谢殿下,我现在想一个人待会。”谢离垂着眼眸小声喏喏。   “好。”林沂叹息声,蜷起手指收回来,顿了会才动身离开。   待人走后,谢离坐到以前常坐的围栏上,双手撑着,视线在院子里一寸寸逡巡。   他在这里度过九个多年头,启蒙识字,扎马步学武,和花颜江星勉踢毽子玩乐,大多时间都是他们三相伴,嬷嬷有时会哄他们说笑,母亲心情好会在一旁看着,其他时候不是跟父亲吵架,就是闷在房里。   点点滴滴,喜怒哀乐,像翻过一张张书页,倏忽就到达结尾。   母亲不在,这座院子终会彻底尘封在记忆深处。   “离离。”花颜肿着一双眼冒出来。   谢离伸出手,花颜好不容易忍住不哭,眼眶又一热,扑进他的怀里,“是不是因为我不跟她亲近,她就再也不要我们了?”   谢离语塞,摸摸她的头,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索性闭嘴,只轻轻拍着花颜的头。   江星勉闷着头站在他身边,手指捏住谢离的一角衣裳。   谢离感觉到他的动作,苦笑一声,干脆把他也揽进怀里安慰。他想,他比花颜和星勉大一些,应该做个有担当的哥哥,不能只顾自己埋头伤心。   兰嬷嬷出来看到这一幕,鼻头一酸,擦擦眼角默不作声地从身后走过。   许久,花颜和江星勉退开谢离的怀抱,顶着两双红肿的眼睛看着他。   谢离深吸口气,拉过他们俩的手叠在一起,轻声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嗯。”花颜紧紧抱住谢离的腰,心里好受些,反正只要和离离在一起就好。   深夜,谢离一个人屈膝坐在床边地上,撑着头发呆,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床褥,像幼时母亲哄孩子睡觉一样。   七岁以前在邺陵,常英每月都带他和小花颜上街买糖葫芦,虽然只能买一串,两人分着吃,仍是日日期待的大事。   小时候的谢离长得特别可爱,邻居叔婶都喜欢抱他。有个差不多大的小胖孩仗着家里有钱,总会拿些制作精美的木玩具与大家分享,唯独不让谢离玩,嫌他抢占大人们的注意。   自己不和谢离玩,还不让其他小孩和他玩,不然就不给玩具,甚至将大人私底下议论常英的话说出来嘲笑他,其他人小孩臣服于玩具,跟着疏远谢离。   第一次带伤回家,常英盯着他好久,眼眶红红地抱他进去换衣服。   至此谢离就再也不想出去,窝在家里学着整理家务,给外出浣纱的常英送饭,照顾小花颜。   那时他还能感受到母亲对他的爱,三个人日子艰难,却也能苦中作乐。   七岁后住进谢府,衣食住行不再或缺,母子的关系也不复从前,他从儿子身份变成摧毁她人生的帮凶,承载一部分的怨恨。   谢离想到白日常英说的话,也许是为了让他少些伤心,也许是真话夹着假话,他仍自愿背上这部分恨意。   忽然,被褥下的人动了动。   谢离恍然望去,常英睁开眼看他。是错觉吧,他竟然觉得这目光有些温柔。   常英从被子里伸出手,抚摸上他的脸,露出欣慰的笑:“还好,你很像我,就算是个男孩也很好。”   谢离眨了下涩涩发疼的眼,嗯了声。   常英收回手,直直地望着床顶,“我很后悔,我不该带你来找他,哪怕抱着一个虚幻的梦,至少我们母子能好好相处,能看着你正常长大,娶妻生子。”   谢离梗着嗓子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好一会,常英释然地笑了笑,复转过头,“你喜欢太子吗?”   谢离一愣,苦着脸说:“我是男的,喜不喜欢重要吗?”   “我们离离这么好看,就算是男子,也当得起太子妃。”   谢离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娘!”   常英撑坐起,久违地抱住谢离,一边拍他的背一边说:“娘要走了,好好照顾自己,我对你不好,不用记得我,凡事开心就好。”   说完就松开谢离,捧着他的脸认真端详会,“忽然想喝梨汤,嬷嬷应该还煨着一盅,去给娘端来。”   “好。”谢离轻轻放她躺好,转身想走,被常英一下拉住:“白天说的话不是真心的,别记着,还有,照顾好自己,告诉花颜和星勉也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谢离仰头停顿一会,快速地跑到厨房将嬷嬷煨在炉子上的梨汤倒出来,小心翼翼地端回房间,“梨汤来了。”   他放下梨汤,伸手想扶起常英,却见她歪头合眼紧闭,像是睡着了,“那明日再喝吧。”他又把梨汤送回厨房炉子上。   走回房间这小段路程,分明平坦,步子却蹒跚不稳。   他猛地抓住门框,死死地咬住下唇,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不清,隔着一层透明的雾气。   “离儿。”   谢离转过身,看见林沂站在庭院里,不知道何时来的,春寒未消更深露重,他就那么挺身矗立,以一种说不上来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林沂慢慢走近谢离,脱下披风为他盖上,温暖的气息瞬间将他牢牢锁住。   “殿,殿下怎么,来了?”谢离哽咽地说。   “不放心你。”   此言一出,眼眶里一直打转倔强着不肯落下的泪水,像被人放开闸口一样决堤而出。   林沂无可忍受似的揽下他的头紧紧抱住,语气带上涩意:“哭吧,有我在呢。”   谢离扒着门框的手一下松开,先是揪住林沂的衣服,接着徐徐环住他的腰,整个人埋进胸口,无法自抑地放声恸哭。 第32章   整个偏院挂上白布,谢离几人穿着孝衣跪在常英床前。他神色麻木眼眶通红,脊背挺得直直的,肩膀却看起来松垮。   谢博悲痛地站在旁侧,深情追忆往昔,偏头安慰谢离说到会将常英迁入谢家宗祠以夫人位立,谢离眼珠子一动。   “以夫人位立?”   谢博点头:“我亏欠英娘良多,生前无法得她宽宥,只能地府里再求得原谅。”   谢离微不可闻地冷笑,站起来面对他:“那本宫有入谢家宗祠吗?”   谢博笑说:“自然。”原本是没有的,毕竟一个小妾生的女儿怎么能进宗祠,但谁让谢离争气当上太子妃,说不定日后生下儿子还能当皇帝呢。   “这样啊,那带本宫去宗祠看看吧,顺便为母亲选个好地方。”   谢博原本不是京城人,当官后自觉光耀门楣,便将祖宗祠堂迁到京郊安置。   一行人很快就赶到谢家宗祠。   谢离走在最前头,看着堂上摆放的祖宗牌位,内心一片漠然。   谢博献宝似的捧出族谱,指着上面谢离的名字说:“日后离儿若是诞下小皇孙可得带来给先祖瞧瞧。”   谢离拿过族谱,指尖划过自己的名字,蓦地用力一扣,将那块写着自己名字的小纸撕下。   谢博大惊:“离儿你这是做什么?”   谢离随手扔下族谱,一把抽出江星勉腰间的刀指着谢博,“谢家何德何能敢写本宫的名字,你又有什么资格将母亲迁入谢家宗祠,生前亏待,死后还想束着,真以为自己的夫人位很了不起吗?今日当着谢家先祖的面,本宫要与你断绝关系,日后谢府再不能以本宫娘家自居。”   谢博瞅着脖子前的刀,吓得浑身发抖,但听到这等大逆不道之言都忘记害怕,大声斥责:“岂有此理,血缘关系岂是你说断就能断的,这般忘恩负义不孝不悌,说出去要遭天下人耻笑。”   “哼,那便先让天下人来评判一下谢大人是如何哄骗少女抛弃妻女多年的,本宫有没有资格说断,你且看着。”谢离横刀一挥,堂上的香烛截断两半,燃着烛火的那头掉落到地上,“你我之间,有如此烛。”   说完,刀还给江星勉,越过惊恐的谢博径直迈出谢家宗祠。   转过拐角看见林沂等在马车外,谢离原本激荡的情绪豁然平息,心稳稳着地,唇角不自觉扬起。   “殿下。”   林沂抓住小跑过来的人,摸摸他的脸轻声说:“我来接你。”   “嗯。”谢离垂头吸了吸鼻子,“殿下,我想带母亲回邺陵落叶归根。”   “好,我陪你去。”   谢离怔然:“邺陵路途遥远,殿下政事繁忙,能出这么远门吗?”   林沂勾唇道:“正好借机偷个懒。”   此次邺陵之行,除却护送棺椁的人,谢离和林沂只带了贴身亲近的几人。兰嬷嬷也跟着一起来了,常英不在,偏院只余她一人,实在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还不如去邺陵给常英守墓,乐得自在。   谢离换上男装,白日多跟林沂一起骑马赶路,紧赶慢赶十五日才到邺陵。   已有前行人员赶到邺陵布置,抵达时他们没作逗留便直接送常英上山。   谢离静静地站在墓碑前,面色无悲无喜,看淡一切的超脱之态。十五日的一路奔波已经足够他释然,或许兰嬷嬷说得对,逝去才是今生的自由。   林沂始终牵着他的手,试图给他传递一些安慰,对方越是冷静,他越是不放心。   花颜躲在江星勉胸口不敢看,好像仍不敢相信常英就这么故去。   良久,一行人下山,前往给嬷嬷准备的安置房屋。   谢离本想再请个人照顾嬷嬷,谁知对方不愿意,看了大半辈子的人,临了家里还得多一个,只觉闹心。   无法,他只好给邻居家些银两,请求他们多看顾一些,林沂直接让宁海去找当地县官,让他们时不时过来瞧瞧。   陪伴嬷嬷一日,几人就先行离开。   谢离带着林沂在邺陵四处走走逛逛,沿着记忆的方位找到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花颜探头探脑地张望:“房子里好像住了其他人。”   “都过去这么多年,肯定早就有人住。”谢离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继续往前走,迎面撞见一个大摇大摆的男子。   两人对视上,男人面露疑惑,越过几步又退回来仔细看,“你是...小野种谢离?”   林沂脸蓦地一沉,江星勉已经单手揪住男人的衣领:“你说什么?”   “哎哟,我错了我错了,好汉饶命。”李旺护着自己的衣服求饶。   “星勉。”谢离淡淡叫了声。   江星勉松开手退回原位,李旺整理好衣服,腆着笑脸凑到谢离面前左右看了一下:“没想到你还真找到亲爹啊,”瞧见谢离华贵的衣服,啧啧几声,伸出手想摸摸:“你爹真是京里头的大官啊,这料子可不便宜,哎哟哟——。”   林沂抓住他的手一扭,一脚踹上他的屁股,李旺整个人飞出去趴倒地上。   捂着屁股站起来气愤地骂:“好你个谢离,小时候我家没少帮你,你现在带人来欺负我是吧,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谢离嗤笑:“你小时候明明总是欺负我,还仗着家里有几个钱,不许其他小孩跟我玩,怎么说得好像很无辜?”   李旺脸憋红,恼羞成怒道:“小孩子不懂事,你怎么这么记仇,就算这样,我爹娘对你不好吗?”   “是还行,可我娘临走时已经分出一部分积蓄还了恩情。”   李旺梗着脖子张张嘴,一句话没挤出,重重哼了一声,避着他们小跑而过,一段距离后又转头朝他们呸了一声。   气得江星勉拔步追上去,挥刀砍掉他竖起的发包。   刀刃从头顶划过,头皮转瞬发凉,李旺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泣声求饶。   谢离只觉好笑,摇了摇头就不再多看。   林沂抓住他的手捏捏,眼里泛着怜惜的光。谢离莞尔一笑,前后小幅度晃了晃手臂,“走啦。”   花颜远远吐了口唾沫,跑到谢离身边说:“去找以前的婶婶看看么?”   “你想去吗?”   “emm,我都行啊,其实我记得不深欸,印象中有个婶婶做饭挺好吃的。”   谢离笑着敲敲她的额头:“饿了直说。”而后垂眸深思会说:“算了,那时候娘带着我已经跪谢过,何必再打扰。”   晚上住客栈,谢离现下暂时恢复男人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和林沂同住一间。   重回阔别多年的故乡,谢离迟迟无法入睡,睁着眼呆滞许久还是穿衣下床。   打开窗户向外看了一眼,瞧着月色正浓便想下去走走。   刚关上门,隔壁的林沂听到声音开门探出身。   “殿下?”   “你要出去?”   谢离点头:“有些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等下我。”林沂进去穿好衣服打算陪他一起。   空无一人的街道,谢离和林沂并肩而行,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就静静地行走,手臂不时摩擦一下。   邺陵县不大,来回就两条大街。高悬的月亮投下两道相叠的影子,在路面缓缓地移动。   快回到客栈时,林沂突然出声问:“好些了吗?”   谢离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扬着嘴角点头:“嗯,谢殿下作伴。”   林沂捻了捻指腹,拉停身边的人,凝神注视道:“你可以不必这么客气,也可以不这么坚强宽容,任性些,试着倚靠旁人一些。”   谢离眨了下眼,整个人骤然一松,往前迈出小步,垂头抵住林沂的肩膀,手揪住对方一点衣服,咬着牙蹙起眉头磨蹭几下,泄出一声难耐烦躁的呜咽,然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林沂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良久,谢离退开两步,神情已经全然舒展,抿唇微笑:“这下是真的没事了。”   “嗯,还想再多留几日吗?”林沂柔声问。   “不了,路途遥远,已经耽误殿下这么长时间,明日就启程回去吧。”谢离看向远处的房屋叹息:“我对这里说不上多怀念,不过是母亲的故土,多少会特殊一些。”   “好,日后你还想回来,我再陪你...”话没说完,林沂一下闭嘴,再日后,只怕没有这个陪伴的机会。   谢离见他哑声面色不虞,低声一笑,牵起林沂的手转身大步朝客栈走,“若真有这么一天,我一定给殿下写信,希望殿下到时候还愿意赴约。”   林沂收紧手语气坚定:“一定。” 第33章   回程的路上忽逢大雨,正处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一行六人只能骑马冒雨狂奔。   大雨导致石路泥泞不堪,山上不断有碎石滑落,他们不仅要小心躲避从天而降的泥石,还要当心马蹄打滑摔倒。   “要不找个山洞避避雨吧?还不知道这雨会下到什么时候,前路还有多远。”谢离大声喊叫。   离他最近的林沂立刻勒马停住,其他人看势跟着停下。他仰头四处巡视,在一声闪电光照下发现一条上山的小路。   “从那上去看看。”   几人便顺着小路往山上跑。   污浊的黄泥水从顶端冲刷而下,马匹行进艰难。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巨石崖下能勉强躲避一二。   巨石崖狭窄,五匹马六个人挤得满当当的。   四月中旬深夜,全身被浇得透彻,加之狂风不止,几个男人还好,花颜已经冻得浑身发抖。   谢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站在最里面贴近马匹的位置。   雨势没有消停的意思,电闪雷鸣不断,夹着泥石滑落树枝断裂的声音,听得人心颤不已,一白一黑之间来回转换,视线所到之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雨线,难以分辨一丝方位。   “轰隆——”   谢离捂住花颜的耳朵,安抚地拍拍她的头。   就在众人都焦心等候时,意外发生了。   最外侧的马匹突然受惊仰蹄长鸣,其他马匹被冲撞跟着大乱。   与之最近的谢离和花颜被牵连一下往前扑,带着前头的四个男人一起往下掉。   “谢离!”   惊险万分之际,林沂抓住谢离的手,死死地不敢松开。   头顶的泥潮瞬间将六人冲散。   谢离意识清醒过来时,耳边是一声声不间断的清脆鸟啼音,入目是树梢包围的一寸蓝天。   他动了动身体想坐起来,只觉手腕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束缚住,举目看去是林沂的手还牢固地握着他。   “殿下?”   谢离艰难地挣扎起来,推推埋头趴倒的人。   “殿下?”   林沂的手指颤抖一下,随后眼睛睁开,发出微弱的声音:“谢离?”   “是我,殿下,你还好吗?”   “呃啊。”林沂刚要爬起,脚上传来一股剧痛。   “怎么呢,受伤了吗?”谢离焦急地问,一边把人扶起坐好,一边检查他疼痛的部位,小腿上有一道三寸长的伤口。   “应该是被树枝碎石划伤的。”谢离蹙眉猜测,他想起昨晚被猝不及防的受惊马匹撞翻进泥潮时,是林沂拉住他并紧抱住。如果不是对方的保护,也许受伤的会是他。   林沂用手背碰碰谢离的脸,虚弱地说:“不严重的,冲洗干净很快就好了。”   谢离贴着他的手蹭了蹭,轻轻嗯了声,一把抱起林沂寻找干净的水源。   林沂有点心梗,仍不太能接受谢离顶着一张貌美如花的脸将自己扛抱起,总觉得他应该被自己保护才对,虽然清楚谢离并不是那种小鸟依人的秉性,但...还是平时对方软乎的脾气太深入人心。   很快谢离就找到一处急湍的小溪。放林沂坐好后,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先在水里清洗好,然后撩起溪水浇到腿伤处。   “嘶-”冰凉的溪水从伤口滑过,林沂忍不住发出疼痛的声音,腿反射性地颤抖一下。   “是不是好疼,忍忍好不好?”谢离俯身凑近伤口边吹气边继续撩水冲洗掉污血。   林沂低头注视谢离温柔的动作,并不时地心疼皱眉。他不自觉勾起唇角,好像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疼,整个心都浸泡在对方的关切里,难以自控地伸手触碰谢离的脸。   “怎么呢?很快就包扎好。”谢离分神看了他一眼,专注于包扎伤口,身上的衣裳都沾满泥水脏乱不堪,只能将就用块湿布先缠住伤口,白日有阳光,应该很快就会干吧。   “脸上有些泥土。”林沂胡扯道。   谢离抬臂擦着脸嘟囔:“估计不止脸上,身上都是泥土,好想洗个澡。”   林沂抬头沿着溪流的方向看去:“上游或许有水潭,可以清洗一下。”   谢离跟着看过去:“现在过去吗,不知道花颜他们被冲到哪了,有没有受伤。”   “这里地势还算平坦,应该就在附近,我们可以边找找。”   “要不我去找吧,你还受着伤呢。”   “不严重的,一起吧,不然等下你们还得回来接我。”   于是谢离便掺着林沂在附近寻找其他四人。   最先找到的是宁海和侍卫,只身上有些划伤,其次是江星勉,最后在溪流半腰处发现花颜,颧骨有点红肿,马匹却是一条没看见。   人找齐后,几人就趁着日光正盛顺着溪流走到上游,果然有一处水潭。   “你们一起跳进去洗澡吗?”花颜弱弱问。   谢离和林沂对视一眼,又看向那个侍卫和宁海,知道他的身份吗?   林沂咳咳说:“你先洗吧。”然后示意其他几个人往树林里走。   谢离连带着衣服一块洗掉泥沙后,就着湿漉漉的衣服回到他们身边,其他五人已经生起火。   “把外衣脱下来烤。”林沂扯着人坐到自己身边说。   谢离瞅了眼旁侧的侍卫,小声说:“他们知道我是男的?”   林沂唇角微微勾起,伸手摸摸他脖颈裸露出来的喉结:“颈饰掉了,无事,他们不敢乱说。”   “哦。”在林沂收回手后,谢离紧接着触碰自己的喉结,怪痒的,“那刚才为什么不一起下水塘洗澡?”   林沂怔了一瞬,拿起木枝拨动火堆,没有回复这个问话。   待所有人的衣服烤干已经日暮西山,只能留在树林过夜。江星勉侍卫和宁海进到山林里头寻找能裹腹的东西。   花颜伏在谢离腿边,脸上还有残余的后怕。   谢离轻轻抚摸她的头柔声说:“不怕。”   花颜扁了扁嘴,埋脸紧贴谢离的腰腹。   月上眉梢,经历一夜的大雨侵袭和一天的疲惫,六人就地靠着树干或者大石块准备入睡休息。   宁海和侍卫各占一边,花颜枕着江星勉的大腿已然睡着,谢离也是昏昏欲睡,唯独林沂还清醒,凝视不断点头的谢离。   月夜下的山林静谧中裹着几声动物鸣叫的声响,树叶时不时地发出些细微的摩擦声。   在谢离第不知道多少次点头,林沂一瘸一拐地挪到他身边,将他的头安置到肩上,借着月光描摹他的脸庞。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成亲一年有余,从最开始含着愤怒的在意,到日夜点滴相处经历或大或小的事,在意于无形中膨胀得越发巨大,剥掉外表那层虚妄的壳,里面分明是心悦。   可谢离是男人,想要脱下裙装的束缚以获自由,而他是太子,肩负传承家国未来的重责,后代子嗣要怎么解决呢。   林沂微不可闻地叹息,常英临别前,他原本还抱着侥幸的想法,不找太子妃,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与谢离耗着,时日一久,说不定都习惯彼此忘却那个承诺。   他自嘲一笑,举目仰望天边悬挂的月亮,似乎和谢离在一起的夜晚月亮总是格外皎洁。   “唔-”谢离蓦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带着梦中的惊恐和迷蒙恍然坐起,“殿下?”   “嗯,做噩梦了吗?”林沂轻声询问。   谢离揉了揉眼睛说:“梦到铺天盖地的泥潮将我淹灭了。”   林沂揽过他的肩安抚地轻拍:“梦是相反的。”   谢离扭过头,银辉洒在他的眉眼处连同目光都显得十分温柔。抿了抿唇,垂眸望向他的腿:“伤口还疼么?”   “不疼。”   “还好有火烤干布条,不然伤口处得泡发溃烂了。”   “嗯,夜里凉,冷么?”   “不冷,殿下怎么还没睡呀?”   “暂时还没有睡意。”   “嗯?有心事?”   “是啊,太子妃要当解语花吗?”   谢离转过身体环住膝盖准备好倾听的样子,认真专注地注视他。   林沂轻笑,指节轻叩他的额头一下,“说笑呢,怎么还信以为真了?”   谢离幽怨地撇撇嘴,身体旋转一点角度避开人,“殿下为何总喜欢打趣我?”   林沂抵着下巴歪头看他,“玩笑自然得说给相信的人才能得趣。”   “说多了,我都分不清你那句是真是假。”   “好友之间总会说些似真似假的玩笑话,多了就能分辨。”   “我只花颜星勉婉仪三个最亲近的朋友,他们爱护着我呢,才不会无端逗趣。”   你又怎知我不是。林沂心里跟着一念,终是没有说出口,敛了笑站起身朝火焰溅落的火堆走去,扔进几根木棍,火苗猛地一窜,噼啪几声,落到半高的位置。   谢离一脸懵然盯着动作的人,正说着话呢,怎么突然一言不发走开了。眼瞧着人添完材跛行回来坐下,视线仍追着不放。   林沂注意到目光:“怎么呢?”   谢离郁闷地摇摇头,转面朝向火堆。   林沂没再多问,往后靠上石块姿态松散地仰面望天,半响出声问:“不睡吗?借给你肩膀靠靠。”   谢离转头看他,目光从上移到腿:“你是伤患,应该多休养,怎么能劳累你。”   “我只是划伤腿,又不是生什么重病,说得多孱弱似的。”   谢离甩回头没应这句,看起来不太赞同。   林沂哑然失笑:“那我靠你可以吗?麻烦太子妃怜惜下我这个病患?”   谢离暗暗发笑,面上一本正经地挪到林沂身边,搂过人环住,脸抵着他的头顶说:“好啦,可以睡了。”   林沂顺势抱住谢离的腰,调整到一个方便两人互相借力的姿势,长吁道:“你这般会疼惜人,日后谁得你喜欢,真是美哉。”   说得他都不好意思。谢离不自在地动了动,小声嘀咕:“我本就是男人,多照顾人是应该的。”   “那辛苦你照顾我。”   “不客气。”   说完,谢离扬起嘴角偷笑,收紧手臂合上双眼。   怀里满满的,很充实的感觉,应该不会再做噩梦吧。 第34章   次日,攒足精神的六人从山林下来回到主路,惊喜发现有三匹马在路边草丛吃草。   虽然只剩三匹,亦足够他们返程。江星勉继续带着花颜,谢离自是和林沂一匹,宁海和侍卫同乘。   接下来的路程没再遇到什么危险,歇歇走走比去时多花费十天才抵达京城。   经历几天的休养生息,日子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只谢离有时想起故去的常英会陷入哀伤的沉默中。   林沂一连离开一个多月,回来后忙得脚不沾地,今夏行宫避暑都不打算去。   谢离觉得有些愧疚也不想去。   林沂得知劝说:“ 酷暑难熬,左不过你留下来没什么事,还不如去避暑轻快些,我可不会回太子府的。”   谢离白他:“管你爱回不回,我一个人还自在呢,以前在谢府也是这样过来的,没觉得有多难熬,怎么会只一次就无法再忍受,你不必劝我,不用和宫里的那些娘娘接触,我不知多开心。”   林沂笑着摇头不再多说,命人多领些冰块送到谢离房里。   太子太子妃都不去行宫避暑,云侧妃一人怎好意思过去,索性也留下来。   这可把谢离整不好意思了,立即让人匀出些冰块送去侧妃那。   太子府纵使冰块比以往多,酷暑时分,热气从四面八方涌入,仍抵挡不了多少。   谢离还好,潜心钻研棋道,投入进去倒没觉得有多难熬。   花颜却有些坐不住:“啊,我好想念去年的山风,清清凉凉地扑到脸上,那舒爽的滋味简直令人沉醉。”边说眼睛紧闭一脸享受地回味。   江星勉看不下去翻了个白眼。   谢离忍不住笑出声:“要不我请太子着人送你过去?”   “那你去么?”   “我不去呀。”   花颜扫兴地撇撇嘴:“你都不去,我还去什么?”然后拿脸靠近冰块散热。   傍晚,林沂提着一篮食盒到谢离房中,“御膳房捣鼓出一种去暑甜点,尝尝。”   谢离眼睛发亮,兴奋地端出食碗——堆满沙状的冰渣上铺满西瓜莲子绿豆等七八种食材,盒底有冰块垫着,手伸进去就能感受凉意,冰渣还未化开。   他用勺子搅拌一会,舀了一口含进嘴里,冰冰凉凉带着果料的甜味在舌头上融化,一身的热气都随之消退。   林沂手抵着炕桌撑头看谢离吃东西,对方流露的享受表情勾得嘴角不经意上扬,感同身受似的跟着喜悦。   一下吃了好几口,谢离才注意到对面林沂正怡然不动注视自己。他用勺子搅和一圈,舀起满满一勺送到林沂嘴边,“殿下也尝尝。”   冷气从勺子扩散到嘴边,林沂怔了怔,迎着谢离期待的目光张开口吃进去。   “是不是很舒服?”   “嗯。”   谢离美滋滋地捧着冰碗食用,不时给林沂喂一口,乐在其中没发现有任何不妥。   作为被投喂的人,林沂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即使有,也不重要。   先前林沂说即使谢离留下也不会回太子府,毕竟暑气腾腾,来回路上都是遭罪,可人真留下,他又隔三差五跑回来住一晚或者吃个饭。   结果没几次就中暑萎靡不振。   谢离屈腿坐于床边照顾他,一边扇风一边碎碎念:“回来也只是睡个觉吃顿饭,何必多此一举,难道皇宫的膳食细软还比不上太子府吗,你看这中暑多难受...”   林沂平躺床上意识昏沉,听到这话很想睁开眼反驳,张口又提不上劲出声。还不是你要走,若你愿意留下,我又何苦惦记这不知还剩多久的相处时间...   谢离见他彻底昏睡过去,起身换了一盆冷水回来,为他擦手脸降温驱热。   中暑的滋味想来是不好受的,连睡着都皱起眉头。   谢离触上林沂的眉心想将褶皱抚平,嘴角眉眼怏怏垂下,半是心疼半是担忧。   林沂再次醒来,身体仍是疲惫沉重,精神倒是好些。一偏头就将谢离撑头打瞌睡的模样纳入眼底,另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摇动团扇。   凝视一会,他撑起上半身伸出手轻柔地触摸谢离白皙的脸,一点一点描绘形状,试图悬空绘制美人图,在心底留下能够纪念的丹青。   谢离睡得愈沉,手一下没撑住导致头往下掉。出神的林沂没反应过来,凑得太近,以至于两人这么猝不及防地碰到一起。   “哎哟。”谢离捂着头醒过来,抬眸间撞进咫尺边的眼眸里,如墨的瞳孔幽深似海,蕴含着触人心动的情意,偏下一刻眼皮一阖一掀隐藏不见踪迹,他还未缓下心跳就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林沂重新躺回床上,扯扯谢离的衣袖笑说:“辛苦太子妃照顾。”   谢离坐直身,下意识按了下胸口,愣愣地回:“不辛苦,殿下感觉怎么样?”   “尚可。”   “我去端降暑汤。”   休息几日,林沂总算重焕生气。   夕阳完全落山,夜色还未降临,外头没那么燥热,还有几丝清爽的微风,他便出到庭院活动活动躺了几天的身体。   谢离举着一块西瓜坐在栏杆上悠闲地看他比划,心血来潮想知道林沂和江星勉谁的功夫更好。   提议一出,林沂十分不屑:“你这是自己打不过找帮手?”   谢离吐出一口西瓜籽:“学武之人切磋一下怎么呢,殿下莫不是不敢?就算输了您也不必羞愧,毕竟星勉是专职的。”   林沂哼笑:“还未比,你就认定我会输?”   “那您试试呗。”   江星勉立在一旁默不作声,不是很想比啊,赢了太子不高兴,输了谢离不满意,这两人闹趣扯上他干什么。   “行吧,你过来。”林沂收紧腕上的绑绳,朝试图降低存在感的江星勉说。   江星勉暗暗叹气,卸下腰间的刀走到太子对面。   察觉到有热闹看的花颜匆匆端来一碟西瓜坐到谢离身边,咬了一大口喊道:“殿下加油,必胜!”   谢离咧嘴偷笑,端水般冲江星勉叫:“星勉加油,一定要赢。”   院中对峙的两人神色截然相反,江星勉这次叹气出声,不情愿地揉拳擦掌。林沂则被谢离这句喊话激起胜负欲,微眯眼朝人一瞥,舔了下后槽牙说:“使出全力吧。”   两人同时出击,拳脚齐驱,动作间都带起一片罡风。江星勉起初还思量要不要收着点,两个回合下已经被林沂的气势压住,立即打起全部精力对抗。   谢离啃着瓜,耳边是实拳到肉的邦邦声响,出手迅疾有力带着狠厉,说着切磋还真都较上劲了,看得他都有些蠢蠢欲动热血沸腾。   缠斗好一会都没分出胜负,看上去是难分伯仲。   等谢离和花颜把一碟西瓜啃完又磕完小半碟瓜子,胜负才逐渐露出水面,一个转合,江星勉没抵住林沂的拳头败下阵来。   看热闹的两人立即鼓起掌。   林沂甩了甩手,站立会喘匀呼吸,嘴角扬着一抹胜利者的弧度走到谢离身边,双手压腿弯腰凑近,语气抑制不住地得瑟:“如何?”   谢离清了清嗓子客观评价:“虽然最后是你赢了,可前头你们不相上下,鉴于殿下习武比星勉早,若是同时学习,胜负难说。”   林沂不爽地呲牙:“你怎么不说我自参政便少于练习,而他日夜跟着卫兵演练,那点差距不就补上了,输了就是输了,找这么多借口。”   “噗,”听着对方怨念不服气的语气,谢离忍不住笑出声,“是是是,殿下赢了,殿下最厉害~”   林沂轻蔑地哼了一声,虽还是不爽,眼里却有被顺毛的舒坦之色。   谢离闷声窃笑,拿出帕子给他擦汗,切磋这么久衣裳早就湿透,脸上不断流下汗珠,眼睫上都蓄着细小水滴。   林沂收敛起表情,保持姿势一动不动任他举着帕子擦脸颊,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看。半响后小声嘟囔:“为什么给他加油?”   谢离擦到颈部的手一顿,眼睛眨了眨,而后笑眯眯说:“因为花颜给你加油了呀,不能厚此薄彼。”   “如果花颜没给任何人加油,你会先给谁?”林沂认真问。   谢离没吭声,停下动作与林沂对视,又一滴汗珠划过眼睫,里头染上亮晶晶的光点,似要顺着相连的视线钻到他的眼睛里。   “你。”   光点瞬间炸满整个眼眶。   林沂猛地站直转身,停留一霎,疾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带出来的风卷起谢离额前的发丝,他抓紧手里的帕子,含笑垂下头。 第35章   “嬷嬷,这样真的行吗?”云侧妃忐忑不安地问。   嬷嬷顺着她的肩膀揉揉好声说:“死马当活马医,这不是没办法嘛。”   自从去年夏天被皇后训过话,林沂每月都会到云侧妃这一两次,啥都不做只同床睡觉。故时至今日云侧妃都还是完璧之身。   别说她自己有些介怀,就是母家的人都十分着急。但这种事又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只能暗暗敲打让她多努力。   这不嬷嬷想出一招馊主意,趁太子过来歇息时,送上一杯含助兴药的水。   云侧妃第一次做坏事,整个人神不守舍,神情极度不自然,一双手不停地搅动。   闷头看书的林沂很难不注意到她的异样:“身体不适?”   突然的问话令云侧妃身体一抖,哆嗦地说:“没,没有,殿下看书许久,喝点水吧。”说着给林沂倒水,摆正时还不慎露出几滴。   林沂心里古怪,云侧妃向来端着高门贵女的风范,一言一行都是典雅有致,今日怎么这般失礼。   想不出所以然他便没再深究,想着明日让太医过来看看,然后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重新投入到书籍中。   云侧妃伸长脖子看着太子喝下水,心里骤然一松紧接着又害怕起来。等了一会,深吸口气说:“殿下,时候不早,明日再看书吧。”   林沂思量着确实该歇息,合上书本放好,起身走进里屋。   云侧妃跟过去,“殿下,妾身帮您宽衣。”   “不用...”   说完拒绝的话,云侧妃仍凑到他面前伸手解腰带。   林沂更是奇怪,以往对方哪有这么大胆。刚想避开人,忽然一股奇香钻进鼻子,随后头一阵眩晕,身体里像燃起一团熊熊大火。   腰间一松,他猛然惊醒,一把推开云侧妃呵斥道:“你给本宫下药?”   云侧妃软身跪地惶恐失措喊:“妾身...妾身知错....”   林沂没法听她的解释,调头冲出房间。清凉的夜风吹到脸上,缓解了一份热意。   他应该去找太医看看有没有解药。   抱着这种想法,林沂脚步匆匆远离云侧妃的住处。   走到拐角处蓦地一停,往前是出府的路,往右是谢离的住所。   要往哪边走?   正确无误的应该去找太医,可这次说不定是唯一一次能顺势亲密接触的机会,日后,日后,还会有日后吗?   身上的热度复起,迷雾似的热气覆盖住林沂的思考,凭着一腔渴望和本能,步子还是向右移动。   谢离照旧窝在床上看书,只点着床头一盏烛台。   “哐——”有人大力推门进入。   谢离探头一看,“殿下?”   对方没回应,沉着脸走到床边,牙关咬得死死的,眉头紧皱像是在强忍挣扎什么,瞳孔有些涣散。   谢离跪着挪到床沿伸出手去拉林沂:“怎么呢?”   手指刚碰到他的手背就被人反手抓住手腕,手心一片滚烫。   谢离惊住,连忙下床去探林沂的额头:“发烧了吗?怎么这么烫?”   另一只手也被抓住,沙哑低沉的声音从通红的嘴唇里冒出:“谢离,抱歉...”   “?”   谢离还没问出抱歉什么,下一秒就被林沂抱住,整张脸压过来,唇上一烫,扑面的热浪吞噬掉他的思考,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眼睛睁得老大,被人裹挟着摔进床褥。   “哗啦——”   床帘被人拉开,烛光驱散里头的黑暗,映照出一床的凌乱不堪。   谢离撩顺长发,捡起散落的衣服穿好,准备下床时被身后的人拉住手,仍是沙哑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安:“谢离?”   谢离回头解释:“我让人打些水来。”   手松开,林沂看着谢离出去的背影,心慌意乱得全然失了分寸。   他从出生那刻就被立为太子,众星拱月千般尊宠,品学行事哪样不得夸耀,虽不至眼高于顶,但自忖不会出现乱阵脚丢方寸的事,偏偏这一刻,在做出一通荒诞卑劣行径,面对那人的冷静会如此束手无策。   思绪纷杂时,谢离已经回到房间,没进里屋,似乎坐在外头。   林沂怀着无措的心穿衣出去,只见谢离双手环住双腿枕着膝盖失神地蜷在榻上,胸口霎时闷痛,六神无主地坐到他旁边。   整个房间只有床头一盏烛火,外间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没人想起要去点灯。   一会,婢女送来两盆热水,点起外间的烛台,进到里头收拾床铺,全程安静动作麻利迅速,最后关门退出去。   听到关门声,谢离放开双腿下榻,解了衣服闷头擦身。   林沂紧了紧手,同样过去擦洗。   很长一段时间房里只有撩动水的声响。   后来水声停止,陷入一片死寂,两个主人又变回开始的姿势。   “我后悔了。”   不知过了多久,低哑的声音打破一屋寂静。林沂用力咽了咽口水说:“我不想放你走。”   谢离放弃已然僵木的蜷姿,将腿放下塌,挺腰活动肩膀,看似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眼睛却凝视虚空中的某个点,呈现深思状。   憋在心里许久的贪念倾倒出来,林沂身心舒畅,松开紧绷的拳头,十指散散交叉自嘲地笑了笑,破罐子破摔地继续说:“这很自私也很过分,我没法让你以男子的身份当太子妃皇后,只能委屈你继续扮演女人很久甚至一辈子,藏于深宫不得自由,但我能保证一生一世只有一双人。”   他在说什么?   谢离觉得自己可能出现幻听,停止放松的动作,双手撑着塌沿歪头看他。   一双人?   太子是疯了吗?   他又不能生孩子!   林沂转面朝向谢离,坦然地接受对方的审视。   “我生不了孩子呀。”谢离委屈地说。   林沂轻笑:“我知道,我可以过继个亲王之子。”   “非直系,可能会动摇你的皇位。”   “能被动摇定是我能力不足或者为君有失,我当自勉。”   “无所出的皇后加之后宫空置,不说江湖之远,就是庙堂上的非议都会把你戳成筛子,说不定还是血溅朝殿。”   “群臣妄议说明君王威严不盛,也是能力不足的表现。”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是我不能生,难不成母后还会不认我?”   谢离张了张口复闭上嘴,缩紧手臂幽怨地瞥了他一眼。   林沂闷声一笑:“你说的都是关于我的情况,自然由我解决,你何需操心,想想你自己吧。”   谢离垂下头,他有什么好想的,当男人当女人没有到要二选一的地步,反正早就习惯了,至于自由什么的,现在这样就挺自由的,太子本就事事随他如意。   分明他的烦恼无关紧要,太子的处境才是如蹈水火。   谢离叹气,对方说得这般轻松,真到那时未必能好过,蹉跎之下,他们要如何自处啊。   “谢离,”林沂说,音量之轻像是怕碰坏什么易碎的东西,“不谈外因只凭本心,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谢离咬住下唇与他对视,愿意吗?很好回答吧,他非草木,与之经历种种怎么可能没有触动,何况殿下才情样貌出众,本就是如意郎君人选。   “嗯。”   林沂霎时心花怒放眉眼飞扬,忍不住低声呼叫了一下,然后朝谢离伸出手。   谢离感受到他的喜悦,烦恼一扫而光,羞赧地搭上手,坐到林沂腿上,揽住肩膀居高临下看着他。   林沂抱住人,压下谢离的头唇齿相依,退开后小声说:“谢谢,未来委屈你了。”   “别这么说,”谢离捏捏他的脸,“既然同心,哪有什么委屈,真要有委屈也是你才对。”   “有妻如此,我为什么要委屈,开心还来不及。”   “我才不是妻。”谢离低头贴着林沂的脸蹭蹭,注视他的眼认真说:“我愿为松柏与君并肩。”   林沂心里泛起阵阵动容,收紧抱人的手臂,恨不得将他融入骨血里。   脉脉温情相拥会,谢离戳戳林沂脸问:“你前面怎么呢?有人给你下药?”   “嗯,侧妃。”   谢离惊讶:“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和她圆房吧。”   谢离目瞪口呆:“那你们同处一室做什么?”   林沂好笑:“我以前和你同处一室不也什么都没做。”   谢离还未对此话做出反应,对方立即又补上一句:“不过日后可以做了。”   他的脸色一下爆红,脑海里随之浮现出一些交缠的画面,整个人都不好了。   林沂见状顿时笑出声,摸摸他红彤彤的脸:“这么害羞啊?”   “别说了。”谢离一把捂住他的嘴,难为情地扭动身体,然后拿开手嗫嗫问:“那你要怎么处置云侧妃呀?”   林沂沉吟:“暂时禁足吧,我会跟她说清楚,寻到合适的时机送她出府。”   “哦。”   林沂揉揉谢离微微鼓起的脸,他半身信赖地贴靠自己,低垂的眉眼乖巧温软,自觉心脏酥得一塌糊涂,搂在他腰间的手不自觉抚摸几下,语气都变得柔情似水:“那时有觉得不妥的地方吗?”   谢离顷刻便意会林沂说的是什么,羞怯地说:“都说别说了。”   “说说才会有长进嘛。”   谢离面露扭曲含糊地支吾:“还行...”   林沂轻笑,忽地将人抱起往里屋走,“终于轮到我抱你了。”   谢离双手环着他脖子揶揄:“殿下还介意这个?”   “倒不是介意,总觉得我抱你才合理。”   “我比花颜星勉大些,作为哥哥会下意识想照顾保护他们,殿下既是我心上人,会想保护关切亦是本能,我非女子更不想当菟丝子,殿下不必执拗大丈夫之责。”   林沂轻轻把他放在床边,弯腰捧着他的脸柔声说:“不是执拗大丈夫之责,是只想呵护怜爱你。”   谢离咬了咬唇,羞颜满面嫣然一笑,“与君同此意。”   林沂含笑空出一只手扯下床帘,倾身带人上床,谢离抬手勾住他的脖子... 第36章   第二天,花颜来敲谢离房门时发现云侧妃跪在庭院,甚是惊讶。   再见太子帮谢离整理好衣裙亲了一下额头,又是一惊。   昨天晚上发现什么大事了吗?!   两人坐到桌前准备用早膳,林沂看见门外跪地请罪的人,摆手道:“回去吧,禁足一月。”   “谢殿下宽恕。”   林沂没多看云侧妃,说完就转头面向身侧的谢离,对方正埋头大口吃东西,看起来饿得慌,腮帮子不停起伏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用完膳,林沂拉着谢离的手说话,膝盖互相抵着对方。   谢离瞅着人小声说:“殿下该去上朝了。”   “嗯,今日应当没什么事,我们去踏秋好不好?”   “好。”   刚心意相通的两人所有注意都挂在对方身上,如漆似胶不舍分离,本来只送人出庭院,走着走着就送到太子府大门口。   林沂看了眼台阶下的马车轻轻叹气,环住谢离贴脸亲了一下,“下午来接你。”   “嗯嗯。”   目送马车走远,谢离抿嘴带笑回到房中。花颜立即凑过来鬼鬼祟祟地打探他的脸色,这含春模样怎么看都觉得有情况,“你是不是和太子好上了?”   谢离手指缠了缠说:“你去叫星勉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待江星勉出现,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开口,视线左右乱转一通,清清嗓子说:“我不打算走了,就留在太子身边,你们要是想去过自己的生活,现在就可以跟我说。”   花颜和江星勉对视一眼,无措道:“你不要我们了吗?”   “当然不是,”谢离急忙解释,“只是我想和殿下在一起,日后住到宫里,恐不能像现下这般自在,怕你们不愿。”   “怎么会,你在哪我在哪,再说就我这馋嘴的性子,要是出去不得饿死。”花颜挽住谢离的胳膊蹭着肩头撒娇,“皇后宫里的姑姑欸,我才不走。”   江星勉神情略显激动地囔囔:“我也不走,一家人哪有分开的。”   谢离轻笑,拍拍他的手背:“好吧,那就不分开,让殿下许你进禁军如何?”   “都可以,只要跟在你身边就行。”江星勉闷声说。   下午,林沂完成公务过来接谢离上山踏秋,只骑一匹马共乘。   谢离想到第一次于马场共乘自己还相当不自在,现在太子的头枕着肩膀与他相贴不仅习惯,还觉得窃喜,不禁笑出声。   “笑什么?”林沂闻声问。   “没。”   这怎么好意思说出来。谢离正正神色举目欣赏漫山的红叶。   深秋红枫似火,马蹄踩过枯枝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两侧不时飘落下几片树叶,似一只只轻盈的蝴蝶。   谢离抬手摘下一片枫叶拿着把玩,林沂一手抱腰一手牵着缰绳,挨着耳朵说些亲密之语,以无边秋景作背景。   林沂作为深得宠信的太子,皇帝几乎放权由他全然参政,时常难得空闲。偏他和谢离正处于浓情蜜意之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故若哪日事多,他会把谢离带在身边,他在前头议事,谢离就在后头看书,休憩时可随意见面。   有时林沂会和谢离说说政事,谢离当下似懂非懂,次数多了也能说出些自己的见解,旁观者的角度倒让他耳目一新有所收益。   这时林沂总会不吝赞美,溢美之言听得谢离面红耳赤,看上去像是不安好心地逗趣。   谢离渐渐察觉出对方的恶趣味,耍起性子不理人,也不想再跟他去丽正殿。   只一天,林沂就着人送来礼物。   快要入冬天气转寒,谢离缩在榻上和花颜聊天,那厢宁海捧着礼物进来。   他还没消解对林沂的不满,躲着不接,还不让花颜接。   宁海似乎早有预料,将礼物放到桌上后憨笑说明:“这是殿下早前特意命人打造的,一点一滴都有殿下的小心思,太子妃闲下时瞧一瞧,再看看要不要原谅殿下。”   说完人就自觉退下,一点不在意他的态度。   谢离努努嘴选择视而不见,自顾地拈起果子吃,视线却老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匣子。   除却日常小礼,太子上一次这么郑重送礼是去年他的生辰,那时对方是抱着放他离开的心情准备的。   这次......   “要不我悄悄看一眼,要是不好咱就不要?”花颜没错过他的小动作,适时递上台阶。   “也行。”谢离同意,眼看花颜的手要碰上匣子,蓦地又反悔:“等等,”既有殿下的心思,怎么能先让别人先看,“还是我自己来吧。”   谢离刻意忽视掉花颜打趣的目光,忸怩地打开匣子,里面一对玉石环佩,上下各有黄色细珠缠成九颗星星簇拥中心玉石,三条珍珠宝石流苏坠,主饰由和田玉雕刻成的半月,月盘上嵌有“离”“沂”二字的镂空图案,两条环佩刚好可以拼成满月。   一旁还有一张字条——“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哇喔,一对欸。”花颜惊呼道。   谢离手指抚摸环佩,双眼弯起噙着满当当的笑意。   送出礼的林沂早早回到太子府,浑不在意似的随口问:“礼物尚可?”   谢离翻了页书头也没抬道:“不喜欢,有你名字的那块给云侧妃了。”   “什么?!”林沂震惊,整个人一下子窜起来,又觉不太体面,立即宽摆坐下,捂拳咳了咳,憋屈地说:“纵使不喜欢,何必送给云侧妃,搁置就是。”   “看着碍眼。”   林沂梗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没发现任何异样,难道还在生气,连这礼物都嫌弃上了?   拿走谢离手中的书,顶着对方怒视把人抱到怀里:“我错了,以后真不逗你了。”   谢离哼了声:“你是太子,哪里会错。”   “在你这我只是个心悦你的男人,总会因为情之所至莽撞失了分寸。”   谢离心里一动,堂堂太子姿态放得这般低,看来是真慌了。那点不满早就消弭,刚才不过故作矫情罢了,此刻又觉心软不忍。   他抱住林沂的脖子蹭脸,小声嘀咕:“你老是那样不正经。”   林沂顺势亲了亲谢离:“看你太可爱忍不住,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那样了。。”   谢离哼哼两声没说话,只用亲昵的动作表达已经不在意的情绪。   林沂享受会,还惦记着礼物,略显委屈地说:“真送走了?”   “哼,你看看炕桌下。”   林沂分出一只手往炕桌下摸,果然摸到两条环佩。他把嵌刻自己名字的那条挂到谢离腰间,捏捏他的脸说:“学坏了。”   谢离边把另一条给林沂挂上边嘟囔:“近墨者黑,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你带的。”   林沂闷声失笑:“嗯嗯,都怪我,但我觉得太子妃也有一点责任呢。”   “我有什么责任?”   “谁让你这么招人可爱。”   谢离瞬间呲牙,推开人翻身下地,气呼呼往里屋走。   林沂抑制不住笑出声,悠悠跟上,到床边一把抓住人压倒。   “殿下!”   “换个称呼。”   “......阿沂。”   “再换个?”   “?”   “夫人~”   “......想得美!....唔..”   金玉楼。   季元柏和顾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太明白当下情况怎么回事。他们和太子一起出来喝酒很正常,再加上太子妃勉强说得过去,但,对面两人眉来眼去情丝缠绕的状态是什么个情况?!   “尝尝这个海棠果酒,就一杯,酒味不重。”林沂没注意到他们的疑惑,给谢离倒了一点果酒,语气温柔地说。   谢离端起抿了一点点,还真没那么明显的酒味,甜丝丝的,于是便放开喝起来。   两人本就坐得近,林沂又侧身看他,桌下的手放在谢离腿上,亲近之意昭然若揭。   季元柏挑眉,与顾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冒个出念头,太子这是来秀的。他立刻产生调侃的心思:“太子妃可有想过日后离开去做什么吗?”   此言一出,谢离怔了怔,他都忘记还有过这件事,悻悻垂眸喝果酒。   林沂似是而非地扫过季元柏,捏捏谢离的手勾唇道:“离儿可是要当皇后的,哪都不去。”   季元柏拉长声调“哦”了一声,配上他那促狭的目光,打趣的意味十分明显,旁边的顾承还在低低轻笑。   谢离脸微红,放下杯子就开始不停夹菜吃,低头挡住那两人的视线。   林沂见状,警告意味地咳了咳,顾承收起玩笑,一脸正色拿起酒杯说:“那便祝殿下与太子妃永结同心。”   谢离这才抬起头跟他们一起碰杯。   吃完饭,几人走到廊间欣赏楼下的变脸表演。   旁边分明有位置,林沂非要站在谢离身后搂着他。谢离心虚地看了眼另外两人,虽说注意不在他们这,但还是莫名羞耻,故手肘往后推了一下:“有人。”   林沂以为他是担心被外面的人看见:“有帘子挡着。”   “里头还有人啊。”   “哦,不必在意他们两个。”   谢离无语,轻轻掐了下腰间的手背,“没想到殿下这么黏糊。”   “老树开花,太子妃理解一下。”   谢离被这话逗笑:“殿下都还未到弱冠,怎么就老树了?”   “诚王世子在我这般大都已经当上父亲,我才遇到心上人,可不就落人一截。”   “那是殿下不愿,不然也该有子嗣。”   林沂笑得胸口微震,紧了紧手说:“时也命也,都是为了遇见你。”   谢离弯了弯眼,摸到他的另一只手十指扣紧,依恋般向后靠紧林沂的胸膛。 第37章   东宫丽正殿。   林沂眉头紧皱眼不眨地盯着奏折看,捏环佩的指腹不停地摩挲,透露出几分急躁。   “怎么?”对面的季元柏问。   林沂放下奏折:“边关异族又开始蠢蠢欲动,隔段时间就派兵骚扰。”   “塞外入冬不好过,他们大概是想趁机搜刮过冬粮草。”   “这么多年祸乱始终未消,异族毫无信用,安抚一次消停一会,下一年又故技重施。”   “陛下仁和,不想起战争,倒是让他们得寸进尺了。”   林沂置于桌上的手轻点桌子,视线凝在前方地板,陷入深思。过一会喃喃开口:“也许这是天赐良机。”   “什么?”季元柏不确定沉吟:“你不会是想御驾亲征吧?”   “一个开疆拓土的君王总会比守成的君主难拿捏一点,我若能扫清边关障碍,日后在离儿那事上不至于被牵着鼻子走。”   季元柏张口相劝,发觉似乎没法劝,责任情爱两难全,选择一方注定就要辜负另一方,倒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谁让太子殿下情深义重,偏要选择最艰难的一条路。   他摇摇头叹气说:“那太子妃呢,战事无定数,一旦开始说不定四五年不能回来,你能忍?”   林沂眼里闪着笑意道:“我当然得带着离儿一块去。”   “行吧,我是劝不动你,只能留下来帮你看着朝堂。”   “我得先去裕北找舅舅商量下。”   回太子府,林沂将这个打算告知谢离:“边塞苦寒,你可以待在裕北主城舅舅府上,远离京城也会更自由一些。”   谢离低着头扣扣戳戳他的腰腹,又扯了扯环佩喏喏说:“是因为子嗣问题才选择去边关吗?”   林沂就知道以谢离的敏感定然能猜到,倾身抱住他:“异族野心勃勃骚扰数十年,遗留问题总要解决的,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换个角度想,何尝不是上天为我们制造机会呢。”   谢离环住他的腰,脸埋进胸口闷闷应了一声。   这可把林沂心疼坏了,俯首亲吻谢离的头顶,顺着脊背一下一下抚摸。   “我过几日先去一趟裕南看看形势,到时候回来再一起去。”   “好。”   林沂离开后,谢离无可避免地低落许久,人生第一次尝到思念的滋味。   闷在府里难受,花颜便提议出去逛逛,顺便叫上程婉仪,谢离没有拒绝,稍作收拾就准备出门。   半途遇上回府的云侧妃,浅浅招呼两句就错身而过。   自从太子与云侧妃说开后,她彻底歇了心思,但因为不能跟母家那边说,那边又问得多,进退两难的她干脆谎称已经成功,连嬷嬷一起骗,反正对方也不是真心对自己。   云侧妃回头看向谢离的背影,忽然很羡慕太子妃,得太子全心独一无二的爱,听闻还与苛待的父亲毅然断绝关系,有关系亲近护主的婢女侍从,哪一样都是她没有的,只有一个高贵的身份背景,还成为解不开的枷锁。   谢离和程婉仪约在茶楼见面,到时对方已经磕上瓜子听戏,不停地傻乐。   他拍拍程婉仪的肩,边坐下说:“你这无忧的样子,是已经定下婚事呢?”   “是啊,心头大患解决,可不就乐了。”程婉仪嘿嘿笑道,此前一直被父母催婚,相了许多男子都不满意,最后还是选择张龄月,程父没辙,眼看马上就十八了,再不出嫁就要遭人议论。   “一时不知该不该说恭喜。”谢离无奈摇头。   程婉仪侧头在他肩上碰了一下:“说恭喜吧,你是不知道书呆子最近有多努力,我觉得他是有几分真心的,既是良人就当恭喜。”   谢离莞尔:“那恭喜你呀。”   “嗯嗯。”程婉仪坐直继续嗑瓜子,瞧见他眉眼有些忧郁,关切道:“怎么呢,你有心事?”   “因为太子出远门啦。”花颜插进来取笑,“相思断肠嘛。”   “花颜!”谢离羞愤地敲了下她的头。   “咦~”程婉仪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眯着眼打趣他。   谢离扭过头不再看这两个没心肺的家伙。   听完说书,几人离开茶楼上街走走。   “太子妃?”   谢离循着叫声回头,身后站着的赫然是许久未见的魏恪,褪去亡徒一身肃杀之气,倒有几分温文尔雅的公子意味。   “好久不见,近来如何?”谢离莞尔问道。   魏恪轻声回:“谢殿下关心,一切都好。”他本是出来买纸的,远远就瞧见熟悉的身影便追过来见人。   谢离点点头,手上还举着前头买的风车,想着身边还有婉仪不便叙旧,晃了晃风车说:“我们先走啦,这个送你,但愿再见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魏恪愣住,低头看向手里多出来的风车,支架上飘有彩色的短丝带,再抬头人已经走远,不禁暗恨没有与太子妃好好分个别,只能揣上遗憾的心情抱着风车回去。   逛完回到太子府,下人到跟前汇报:“殿下,太子送来书信已放置您房中。”   谢离喜出望外立即小跑到闺房,桌上放着一封信和一个小盒子。他没管盒子,迫不及待打开信封阅览,信里讲述此行一路的所见所闻,说期待来日与他一同经历。   两页纸,字里行间是诉不尽的想念之情。   谢离来回看了两遍,将信纸贴于胸口静默好一会才打开盒子,里面是红豆珠串。他把珠串取出来带到手上抚摸许久,坐到书桌后开始写回信。   凤栖殿。   谢离给皇后请完安就坐到一旁发起呆,无意识地转动腕上的红豆珠串。   太子远行已经过去三个月,只能靠未间断的信件小礼聊解相思。   说是再过七八日便能回来,加上路上的时间至少得十几二十日才能抵达。   谢离暗暗叹气,努了努嘴低下头看珠串。   “也不知太子妃何时才能有好消息呢,都这般得太子专宠。”   嗯?说到我了?   谢离恍然回过神看向说话的人——丽妃和旁边的人掩笑朝他嘲讽一瞥,他还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皇后一句话直接引发一番瞳孔地震。   皇后警示的视线从丽妃等人身上扫过,落到云侧妃身上变为慈爱:“云儿既然已经怀有身孕,日后便不必再来请安,好生养着。”   什么?!   谢离震惊地看向身旁的云侧妃,对方躲避他的眼神,低头抚着肚子似十分不安。   许是谢离的动作太过夸张,引得丽妃再度讥讽:“太子妃这是何表情,莫不是嫉妒我们侧妃妹妹幸得龙子。”   “侧妃确实好福气,总比有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强。”身边的小姐妹附和。   “你的意思是太子是茅坑?”谢离直白的目光射向那人。   小姐妹脸色一白,连忙解释:“一句俗语,太子妃怎么还计较上了。”   谢离没再搭理她,转而迟疑地问侧妃:“你,身孕多久了?”   云侧妃抬眸先是看向其他人,最后咬着唇仍避着视线怯怯回:“四,四个月了。”   谢离努力回忆,四个月前太子确实去过云侧妃那一次,但,怎么可能?殿下何至于说谎骗他。   两人之间的氛围透露着古怪,皇后打圆场说:“太子妃还年轻,来日方长,侧妃有孕当好好宽心养身子,莫思量过多。”   “是。”   一同回府的马车里,谢离紧盯着云侧妃看,以至云侧妃坐立不安,手里的绫罗帕子都快绞成一坨。   “很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下,真的是殿下的孩子吗?”   云侧妃眼睛倏忽睁大,嘴唇发抖全然说不出话,半响后艰难地点了下头。   谢离疑虑更重,真是殿下的孩子,何需表现出这么惊慌的样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等殿下回来再说吧,左不过才一个月。   花颜就不像谢离这么淡定,回了屋就来回走动碎碎念:“太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能让侧妃怀孕,她要是生下小皇孙必然就是未来继承人,那你怎么办...”   谢离拉停她:“此事有些奇怪,等殿下回来就知道了。”   花颜不悦地碰碰他的脸:“你不要这么向着太子,男人多寡情,侧妃又不差,躺身边难免有心思。”   “那也不能随意猜忌冤枉人呀。”   “如果是真的呢?”   谢离怔了一瞬,垂眸沉思会说:“真的,殿下应当再没理由留我。”   花颜上前抱住他的头:“离离这么好,没有太子也会有很好的人喜欢,可不能受委屈。”   谢离轻笑,拍拍她的手示意松开:“先等殿下回来吧,总要给人申诉的机会。”   那厢云侧妃却不似这般淡然,一进屋就屏退外人只留下嬷嬷,扯着对方的手泣声道:“嬷嬷你要帮我。”   嬷嬷不解:“怎么?第一位皇孙,太子妃岂敢动手。”   “可他不是太子的。”   云侧妃抛出一个惊天大雷,嬷嬷惊吓不已,无主间脑子里灵光一闪:“是小世子?”   云侧妃掩面哭泣。   “侧妃你糊涂啊,你向来端庄娴静,怎么会做出这等荒唐事?”   “还不是你们,你知不知道太子从未想过碰我,他一早就打算送我走,只是碍于皇后的懿旨,一时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可你,我的母家,只顾权势,不断逼迫我争宠,根本没想过我的处境和心情。”云侧妃仰头对嬷嬷大声泣斥。   一边是太子坚如磐石的态度,一边是母家不断的施压,进退维谷,她本就悬在崖边。   那日华光寺上香,与幼时玩伴国公世子谭检重逢,对方的性子仍是不羁无束,觉她忧郁心重,便带着她逃开侍女漫山撒野,像是重回幼时光景,那般无忧自在,让她得到片刻喘息。   嬷嬷噎住,她受夫人要求来照顾云侧妃,自然得听夫人的,可当下眼见侧妃歇斯底里的样子,又心生不忍,长叹口气开始思索对策:“太子还有一个月才能回来,既然太子本就想送你走,只要没有诞下孩子平白占皇孙位,太子想来不会重责,还有机会的。”   云侧妃抬着婆娑的泪眼看她:“当如何?”   嬷嬷眸色一闪,一道狠厉的光划过,抿了抿唇心里落下决策。 第38章   谢离坐在秋千上和对面的花颜江星勉玩踢球游戏,边控制着秋千摇荡边踢两人传过来的球,形成三角形势。   玩得正热,云侧妃携人带着点心找过来,谢离赶紧停下以免不慎伤及到她。   围坐在圆桌,谢离扫了一眼桌上的点心悻悻说:“侧妃既有身孕当好好休息,怎么还做这些?”   云侧妃脸色苍白,神色不太自然:“太子妃与殿下恩爱无疑,妾身突然有孕怕您心有芥蒂,日夜难安,”说着激动起来,“殿下是真心待您,太子妃莫要误会殿下。”   “呃,”谢离抬手挠了挠脸,拨动指尖道:“我没多想,殿下还有十几日便回来了,到时...”   他没说完后面话,发现云侧妃的面色愈发不对,碰碰她的手臂问:“怎么呢,可是身体不适,请个太医来看看?”   云侧妃反手抓住谢离的手腕,扣得紧紧的,扬起虚弱的笑:“我,我,我没事,刚才太子妃似乎在玩球,自有身孕,日夜被人拘着实在烦闷,不知能否加入休闲一下?”   说着不等谢离回答,自顾走过去捡起花球。   谢离不放心连忙跟上,拿过球劝说:“踢球太危险了,要不换个别的娱乐,下棋?”   “下棋也得坐着,无事,我想试试。”云侧妃又想把球拽回来,不知是不是没使上劲,球没拽动人却往后跌倒,发出痛苦的惨叫。   “侧妃——”嬷嬷看势飞奔到云侧妃面前,抓着她的手仰头大喊:“太子妃,我家侧妃不过是想和你玩玩,你不愿意怎么还推人?”   “什么啊?”这倒打一耙的话,谢离真是开眼了,蹙眉欲解释,却触到云侧妃身下流出来的血迹。   “啊,出血了,快,快请太医。”嬷嬷惊慌失措地喊叫。   云侧妃出事的消息不胫而走,皇后很快就赶到太子府,“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突然出血了?”   谢离不知所措地立在一旁,嬷嬷抢先跪到地上恸哭:“娘娘可要为我家侧妃做主啊,侧妃自有身孕就日夜担心会惹太子妃不悦,心忧到寝食难安,今日鼓起勇气找太子妃说话,只是想和太子妃玩玩球,谁知太子妃压根不想,推搡间致侧妃摔倒,故酿成大祸。”   “我没有...”谢离弱弱反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他根本没用多少力抓球,怎么会因拽不动摔倒,可事实又摆在眼前,说来倒像是狡辩。   “难不成是侧妃是故意摔倒吗,哪个女子会拿自己孩子玩笑。”嬷嬷说。   “明明是侧妃非要玩球,太子妃是怕出现意外才制止的,还说可以一起下棋。”花颜忿忿解释。   皇后沉着脸没说话,看了眼地上的嬷嬷,又看向低着头惶然无措的谢离,眉头皱得愈发紧。   这时太医出来汇报:“回娘娘,侧妃小产了,母体倒无大碍。”   此话一出,嬷嬷瞬间嚎啕大哭:“侧妃!娘娘可要为侧妃做主啊。”   谢离全然惊住,心慌意乱之余察觉出一丝怪异,这也太巧了,来时侧妃脸色就已经不对,难不成是早有预谋?   皇后厉声质问:“太子妃,你有何辩解?”   谢离冷静下来沉吟道:“侧妃过来时,儿臣就发觉她似有不对,还说请太医瞧瞧,可侧妃执意要玩球,儿臣不放心才拿走球,并未用力。”   “侧妃便是忧心惹您不悦才看起来状态不好。”嬷嬷即刻说。   谢离瞥了她一眼,咬咬牙走到皇后身边,俯身小声说:“殿下曾与我说过他并未碰侧妃,您最了解殿下,若是假的,他何需说这种话哄我。”   皇后眼神一凝,抬眸看他,谢离神情坦然中隐着一丝后怕。她收回视线转向地上哀痛的嬷嬷,似乎也不像作假,侧妃偷人怀子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她们能这般从容胆大?可太子有多喜欢太子妃,她都一清二楚,儿子是何秉性更是知悉,这种不幸侧妃的荒唐事他还真做得出来。   嬷嬷捂着眼哭泣,心里慌乱如麻,皇后一直没做声,也不知太子妃俯身说的什么,今日一出确实拙劣突然,可太子妃压根不事主位,一点场面关切都不做,不闻不问一下侧妃,眼瞧着太子就要回来,这胎再不落下可就来不及了,这才决定先喝药再主动找太子妃,只需身体接触一下就有理由诬陷。   “侧妃刚小产,先好好照料,需要什么药材膳食尽管找膳房做,太子妃暂且禁足,终归太子才是孩子生父,等太子回来再决断吧。”皇后思量一番还是决定等太子回来,反正不差这十来天,若真是侧妃有私,她是断然不会容允的。   被禁足的谢离一进房间就钻到床上,烦躁地用力捶了一下林沂的枕头,然后整张脸埋进自己枕头里。   嬷嬷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到侧妃房中,云侧妃挺着虚弱的身体问:“如何?”   “娘娘只让太子妃禁足。”   云侧妃叹气:“我都说别这样做,只是落胎,说不定殿下还会从轻发落,这陷害太子妃不是引火烧身吗。”   嬷嬷讪讪道:“太子不愿要您,不就是因为只钟情太子妃吗,若是没太子妃,只您一人,走不走可就难说了....”   云侧妃震怒:“你还想着拿我争宠,还用这种下贱的手段。”   “自古以来后宫这种事还少吗,何需大惊小怪。”嬷嬷轻蔑道,而后捶手思忖:“事到如今也没法再回头,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   云侧妃不可置信地看她:“你还想做什么?”   “太子妃,吃一点吧,你午膳就没怎么吃。”花颜端着碗饭苦口劝说。   谢离神色郁郁没有胃口,但见花颜担忧,只好打起精神接过饭碗强行塞进嘴里。   勉强吃了半碗,实在没法再继续,花颜叹声气,手上收拾碗筷嘴上边说:“都是太子招惹出来的事,自己倒好一走多日,连累你遭人陷害。”   谢离拍了下她的手站起身,“殿下已经尽力两全了,呕——”胸口突如其来一阵剧痛,一转眼意识就被淹没。   “太子妃!”花颜惊恐扔下碗,抱住突然呕血的人,“星勉!快叫太医!”   外头的江星勉闻声冲进来,见到昏死过去的谢离胸口全是血,忙不迭将人抱上床,然后飞速奔出去找太医。   到太医署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太医,一问才知今日是医师大讲,只留了几个药房小厮。   江星勉只好转去京城医馆揪了个大夫先回去看看,谁知被守卫的拦住:“皇后有令,太子妃禁足期间不许外人接近。”   “太子妃危在旦夕,出了事你担得起吗,滚开!”江星勉推开人就要闯。   这守卫不知发什么癔症,还要继续阻拦,丝毫不顾及太子妃的状态,江星勉直接拔刀相向。   “干什么呢?”哒哒的马蹄声伴随一句尖锐呵斥打断起冲突的几人。   回头一看,竟是日夜奔袭回来的太子及身后的侍从。   守卫霎时恐慌,丢了武器跪下,江星勉则窜到林沂马边:“殿下,太子妃出事了!”   林沂瞳孔一缩,来不及停稳马匹就跳落着地往里头飞奔,江星勉拽着大夫跟上边简要汇报来龙去脉。   “离儿!”   “殿下。”花颜一听到太子的声音就立即让出位置。   林沂焦心看着昏死的人,唇色发黑呼吸微弱。   大夫一见这状态便知是中毒,迅速施针抑制毒性蔓延。   林沂回头:“太医呢?”   “今日医师大讲,没有空闲的太医。”   “传本宫令,去讲会上把孙太医带过来。”   “是。”   医馆里的大夫医术药材都有限,勉强止住毒性扩散拖延到太医来已然不易,接下来便是几个太医争分夺秒地放血祛毒熬药。   林沂在外侧凝视许久,一双眼熬得通红,快马加鞭只为能早点回来,却不想看到的是濒死的谢离,悲痛难耐之余更是怒不可挡,转身出门提审下毒之人。   太医署空置,拦路的守卫,这分明是有人蓄意为之。   林沂坐在上位,手死死地握住环佩,凸起的褶子陷入肉里都未觉疼痛,只沉沉盯着下头战栗的膳房庖人婢女和几个守卫。   “江星勉都说太子妃中毒,为何不放行?”他厉声问。   守卫面面相觑:“是,是皇后娘娘的旨意,不许放人进入,属下只能遵从。”   “母后旨意有说要见死不救?”林沂踱步到守卫面前,俯视地上哆嗦的人,“乱传旨意,谋害太子妃,你家里有几个脑袋够砍?”   守卫身体不由自主瑟瑟发抖,语气颤抖不住磕头:“殿,殿下,饶,饶命...”   “谁指使的?”   几个守卫你看我我看你,一人终是忍不住吐声:“是,是侧妃身边的嬷嬷,她说太子妃谋害皇嗣定会想办法装病脱身,要我们谨遵皇后旨意不能轻信,还,还大肆贿赂。”   “呵。”林沂眯了眯眼,转向膳房庖人婢女,“你们呢?”   婢女回:“奴婢断不给太子妃下毒,膳食皆与往常无异,只侧妃小产需温养,嬷嬷时常会来膳房督促,今日也有来,不知是不是...”   侧妃...   林沂转身摆了摆手,示意把这些人带下去,又着率更寺处理嬷嬷等一干人。   那厢嬷嬷和侧妃得知太子提前回来便明白一切都完了,云侧妃看着被带走的嬷嬷,拖着虚弱的身体下床,只得到封起来的房门。 第39章   几日后,谢离转危为安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饱含爱怜的眼。   “离儿。”   “殿下?”   林沂将人抱进怀里,亲了亲他的头,“嗯。”   “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只恨回来得太晚,害你受这一苦。”   谢离蓦地眼眶一红,心里还是有些怨的,别开头看向床里面。   林沂心痛不已,捧着他的脸细细亲吻:“对不起,再不会留你一人。”   “殿下,药好了。”花颜端来汤药,看见谢离醒过来,激动地叫了声“太子妃”。   谢离扬起微弱的笑,抬手把人招到旁边宽慰:“我没事啦,不要担心。”   花颜哽咽地应了声,看了眼太子,自觉退出去。   林沂舀起一勺药轻轻吹凉喂给谢离,眼里始终含着脉脉温情。   谢离默不作声一口一口喝下,待汤药见底,躺回床上拉住林沂的手,一动不动看着他,一句话不肯说。   林沂收紧手,俯身与他贴脸,用几近气音的声响诉说情意,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许了个遍都不得反馈,转而说起路上趣事逗他开心,几次下来,谢离一瞬没绷住笑出了声。   “笑了就不许再伤怀好不好,是我没有处理好一切,无辜牵连你,你可以埋怨我,朝我出气,但不要伤自己身。”林沂揉揉他的脸说。   谢离淡下笑,抱住他蹭了蹭:“看在你笑话说得好听的份上,不与你生气,你也别再自责了。”   “嗯。”林沂亲了下谢离的脸喟叹:“怎的这么心软,我倒希望你再耍些性子。”   谢离灼灼看他,轻声嗫嗫道:“我也舍不得。”   林沂怔了一瞬,埋脸到谢离脖颈间难以自抑地叹息,胸口像被突然塞进一块烧红的铁块,烫得生疼,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殿下,国公世子求见。”   下人来报时,林沂正和身体痊愈的谢离在花园里散步,听到这人来见,隆起眉头疑惑:“他来干什么?”   云侧妃小产到太子妃中毒,在太子雷厉风行下两天就结案处置完一众涉案人员,暂时还搁置云侧妃,只将所有罪都推到嬷嬷身上,说是此人因照顾不周害侧妃流产,又心存歹念嫁祸太子妃。   明眼人都知这说辞站不住脚,但太子不容置噱,已经下了决断,面上不说,只能在私下议论纷纷。云侧妃的母族陈家递来无数请罪折子都没有得到回应,踌躇莫展只能请丽妃在旁斡旋,谁知皇上皇后都只说太子私事由太子处理。   至于太子会如何处置云侧妃和陈家,外人无从得知,就连亲如谢离都十分好奇。   林沂捏了捏他的脸说:“先去听听世子说什么?”   谭检一进太子府就板正跪下,等太子和太子妃出现,立即磕头认罪:“是臣恶意引诱侧妃才导致后续一切罪过,臣愿一力承担,只求殿下饶恕侧妃。”   谢离睁大双眼,一时都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面对这一出。   林沂大半注意力都在谢离身上,被他这样子逗乐,往他身边靠靠,朝宁海示意让他去传云侧妃。   在云侧妃到来之前,满堂寂静,谭检伏在地上等候发落,谢离和林沂互相对视,以眼神交流。   一会,神情恍惚的云侧妃全然不见以往的端庄蹒跚出现,看到地上的男人丢魂似的跌落,闻声的谭检抬起头想把人扶起,碍于前头的太子只能忍下,“地上凉,你快起来。”   云侧妃崩溃大哭:“你来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谭检还是一副随性模样,眼神却十分认真,笑说:“我是你孩子的爹,怎么和我无关?”   云侧妃大惊,双手双脚爬过去死死捂住他的嘴:“闭嘴,你胡说什么,你怎么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接着放开人,挪向堂上的太子:“殿下,是我不知廉耻,是我心生歹念害了太子妃,都是我的错。”   “你一个人怎么不知廉耻,当然得有合谋,你小时候连快冻死的鸟都会捂在胸口试图救治,怎么会想去谋害别人,一定是那个嬷嬷的主意。”谭检语气激动道。   “别人的主意,她明知不对,不仅不阻止甚至纵容顺水推舟,与主谋有何区别?”林沂敲了敲桌子沉声说。   谭检脸一僵,咬咬牙大声道:“纵使如此,侧妃也是迫于无奈,祸源都在臣,请殿下降罪。”   “住口,谁要你顶罪,”云侧妃用力推了他一把,言辞恨恨:“你算什么东西,不过玩弄一场,少在这故作姿态。”   “我是不是故作姿态你不知道吗?”谭检转头看她,那双向来不羁的眼眸是深不见底的情愫,“幼时你说羡慕飞鸟自由,我便在黎州买了一处庄园,豢养成群的飞鸟,三年前去陈家提亲,想和你一起住进飞鸟园,可陈家说你是要当娘娘的人,已经许了太子。太子品性皆优确是良人,我只能藏起心思,哪曾想你过得一点都不好,云儿,你一点都没察觉到我的心意吗?”   云侧妃呆住,回忆起那段郎骑竹马绕床弄青梅的时光,她自小被管束颇多,唯独和谭检在一起能得些快乐,谭检对她的好始终铭刻心腑,可婚姻大事不由她做主,情窦初开也容不得她放肆。   云侧妃已然说不出话,捂着脸泣不成声,谭检心疼地抱住她。   谢离目睹这一幕,心里有些触动,历来女子命运都难由自己做主,叹息之际觉手上一紧,偏头看向身边的人,朝他莞尔一笑,歪头在他肩头靠了靠。   林沂亲昵亲了下谢离的额头,又敲了敲桌子正色道:“说完了吗?”   谭检松开怀抱看向太子,郑重其事说:“殿下,我自担所有责任,贬为庶人,求殿下轻饶云儿。”   “谭检!”云侧妃急切拉住他的手,谭检轻拍以示安慰。   云侧妃甩开人,对林沂祈求:“殿下曾说有愧于我,现下我犯此大错,不求饶恕,只求殿下顾念那点愧疚不计较谭检之过。”   “云儿!”   “呵,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林沂冷笑道:“一个与侧妃私通,一个意图谋害太子妃,谁告诉你们有资格给对方求饶的?”   云侧妃与谭检俱惊:“不敢。”   林沂冲宁海抬了下下巴,宁海会意端上一杯酒到云侧妃面前,“殿下念在过往情分上,不会将你所犯之错公之于众,全你与陈家体面,但死罪难免。”   谭检情绪激昂不住磕头念叨:“殿下求您...”   云侧妃却释然下来,止住谭检柔声说:“别这样,是我辜负你,早日忘了我找个好姑娘吧。”说完甩头毅然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只片刻剧痛就从胸口蔓延全身。   谭检僵了一秒,抱住疼得惨叫的人不敢松开,眼看着胸前的人慢慢停下挣扎,最后了无生息。   “至于你,剥夺世子爵位,贬为庶人。”林沂淡淡道。   “是,殿下,可否容草民带走云儿的尸身,我想带她回黎州葬于飞鸟园。”   “随你。”   “谢殿下。”   谢离默默注视谭检失魂落魄抱起云侧妃的尸身一步步走出太子府,直到看不见身影,转头盯着林沂好一会,古怪地说:“云侧妃真的死了吗?”   “自然,虽然一切都是嬷嬷策划的,但她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林沂言辞凿凿道。   谢离微眯眼审视:“殿下,你说过不会再逗趣我的。”   林沂卸下装模作样,捂唇咳了咳:“是心绞药掺了些昏死药,日后当会落下心疾,现下会昏死个三五日,能不能醒过来全看谭检感情够不够深了。”   “哼,就知道。”   林沂倾身亲吻谢离的唇笑笑:“知我者离儿也。”   云侧妃之事了结,林沂又陪伴谢离几日便回到朝堂专注边关战事,商议颇久才定下出征的日子于一月后。   谢离伏在枕头上仰视准备宽衣的人说:“那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林沂随手扔下里衣躺上床将人捞进怀里搂着,抚摸谢离的脸颊低头亲吻含糊道:“不用,人跟着我就好。”   亲了会,谢离抵住林沂胸口沉吟:“过两日就是婉仪大婚,还好没有错过。”   “是吗,和谁?”   “张龄月。”   “嗯?是谁?”   谢离戳戳他的脸:“是不是非三公九卿不能入你的眼呀?”   林沂轻笑:“哦,想起来了,新晋博士,尚书令竟能同意?”   “婉仪本就不想成婚,好不容易松口,她爹能有什么不同意的。”   林沂随口应了声,不太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人事,对方若不是谢离的闺中好友,他都不一定能记住名字。   两日后程婉仪大婚,谢离很早就到程家欲送婉仪出嫁。   太子妃亲临,程家自是惊喜万分,程母本在闺房陪女儿,待谢离来就腾出空间给她们姐妹说话。   姨婆正在为程婉仪梳妆,头不能乱动,只能通过铜镜与谢离说上几句。   等梳妆完成,姨婆也出去,只留程婉仪和谢离。   两人对视好一会,忽地不约而同笑出来。   程婉仪忸怩地抓住谢离的手摇晃:“感觉好奇怪啊,你成婚那时也这样吗?”   谢离想到成婚当日的忐忑不安恐惧万分,根本分不出心神体验新婚的趣味,但也不能和程婉仪细说,故闪烁其词道:“是呀,大差不差啦。”   程婉仪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靠近他的脸挤眉道:“那洞房是什么滋味呀,真有话本上写的那么销魂?”   谢离一把推开程婉仪的头,羞耻地说:“害不害臊啊,不是说要假夫妻吗,还问这个做甚?”   程婉仪耸耸肩:“既是美妙事,可以享受一下嘛,快说,我思量思量要不要试试?”   谢离拒绝回答,装没听见似的低头剥花生吃。   “就我们俩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不成你和太子没同房,还是太子不行啊?”   “噗-”谢离忍不住笑起来,咬了下唇,抬眸瞥了她一眼,吃完几粒花生拍了下程婉仪的头说:“激我也不告诉你,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不是随便的事,别贪一时之欢以后后悔。”   程婉仪努努嘴,同样拿起花生剥着吃,边念叨:“只要他不做什么坏事连累我,我照旧过日子,各不相干。”   谢离莞尔:“嗯,你想清楚就好,我一个月后要随殿下参军,或许三五年不得回来,若受了委屈或想念我,可给我写信。”   “哇,去裕北吗?听说很艰苦呀。”   “还好吧,胜在自由。”   程婉仪点点头:“自由值万金。”   许久后,有其他闺中好友过来送程婉仪,一群姐妹热热闹闹交谈不知时间流逝就到达吉时。   谢离在最前头看向来迎亲的张龄月,初见对方还是陈腐呆板的书生,此刻披上新袍亦是仪表堂堂,紧张中透着喜悦,像终于迎娶到心上人般激动。   他忽然很看好程婉仪未来的生活,有人爱护又纵得自在。   送完亲,谢离就离开程府,心中感慨颇多,快到太子府又让人转道去东宫。   因太子要出征,东宫上下都十分忙碌,谢离进去时见得多是行色匆匆的幕僚。   他来过不少次,不需要任何人通传引路,自顾就进到丽正殿,远看太子还在议事,默默到后面等候。   桌上摆放很多书,谢离暂时没心思看,铺开纸张专于临字,连林沂靠近都不知道。   “‘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离儿有心事?”   谢离吓一跳,手肘推了下身后的人,放下笔说:“友人出阁,难免有些感慨。”   “看这诗,还以为想的是我呢。”林沂吃味道。   谢离转过身与他面对面,抬手捏了捏脸笑说:“是与不是重要吗?反正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林沂扬起唇角拉人入怀,“永不分开。”   “嗯嗯。” 第40章   裕北。   傅易昀等在城门口迎接太子,遥遥望着行进的大军,很快为首的林沂便出现在几步之外。“太子殿下。”   林沂下了马牵着谢离走到傅易昀面前,“这是舅舅。”   谢离笑着叫了一声“舅舅”。   傅易昀看起来才三十多,面容稳重坚毅,嘴角挂着淡笑:“太子妃真如传闻中国色呢,可惜你们成婚时我未能回京,错过会面的时机。”   “所以这不特意带离儿来见见舅舅。”林沂看了眼羞赧的谢离笑说。   “好好,先回府上再聊。”   定北侯府。   谢离原以为定北侯已经三十多岁应当会有妻儿,入府才发现里面竟然有些冷清。带着一些疑惑默默跟在林沂后头接见裕北一众官员,直到深夜才结束宴会回房休息。   第二天林沂出去忙,他就带上花颜江星勉出侯府逛逛。   裕北虽不是京城繁华,新奇事物却十分多,时有域外人来往贸易。   谢离一路走走停停,各种翡翠琉璃做成的新样式险些看花眼,还有短刀弯弓都与京城不尽相同。   他拿起一把骨质弯刀上手试探,城外飞奔而来几匹马,扬起一片尘土,马上的人还在不停喊着让开。   谢离跟着其他人一起退到边上,为首的人骑马越过又突然勒停在他面前,亵玩的视线从上移到下,口吻猥琐道:“裕北啥时候有这么漂亮的娘们,竟让我遗漏了。”   此人身后的随从附和大笑。   江星勉挡在谢离面前斥责:“你敢太子妃无礼!”   “太子妃?太子妃在京城怎么会来这,听说太子妃确实貌美,不知与小娘子相比如何?”陈锐不以为意地调笑,随从却都变了脸色,一人凑上前说:“太子昨日刚到,好像真带了太子妃来。”   陈锐惊得从马上滑落,磕磕跘跘说:“你,你,你当真是太子妃?”   江星勉:“难不成还有人还敢冒充太子妃?”   陈锐及身后惊慌的随从立即跪地:“属下失言,请太子妃责罚。”   谢离走到江星勉旁边,睨向地上的人淡声询问:“你叫什么?”   陈锐回:“属下乃越骑校尉陈锐,刚从关上下来,不知太子妃到裕北,出言冒犯实在有罪。”   “听起来若本宫是寻常女子,倒是可以随意冒犯?”   “属下不敢。”   随从抬眼插话:“殿下,陈校尉只是喜欢逞口舌之快,真没做过欺负良家女子之事。”   “逞口舌之快就不算欺负吗?”谢离反问。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陈锐憋红脸暗恨:“属下知罪,日后定当慎言。”   初来乍到,谢离不好当着百姓的面多说什么,拂了军官面子,“校尉想来有军务在身,赶紧回去复命吧。”   “谢太子妃。”   几人急匆匆地爬上马一溜烟就窜出去。   花颜嫌弃地呸了口:“好粗鄙的男人,都说兵痞流氓,一点都不为过。”   谢离轻笑:“见多文人,乍一见武官确实有些不习惯,走啦。”   没在意这个小插曲,三人继续闲逛,最后谢离看上一个九连环,买回去解环,一连几天都沉迷其中,林沂每次回来都看到他窝在榻上认真十足拨弄环,没怎么注意自己。   本还担心初来事物众多会冷落谢离,谁知人家适应得不知多好,反倒没空理自己了,一时不知该庆幸还失落。   空隙时,林沂带上谢离出关外跑马。裕北关外既有黄沙满天亦有密林葱葱,两人一人一骑,以比赛为乐,纵情欢畅策马,还能打猎射鸟,简直乐不思蜀。   于河边稍作歇息,将射来的野鸟烤了吃,火堆上的鸟嗞嗞冒油,林沂环着谢离的腰紧密贴靠耳摩斯鬓。   谢离忽地想起初来时的疑惑:“舅舅怎么还未成婚?”   林沂扬了扬眉神秘兮兮地说:“他和我们一样。”   “?”   林沂揉了一把谢离的脸:“好龙阳。”   谢离呆滞一瞬,“哦。”不太自然地伸手去转烤鸟的木棍,一副认真投入的模样。   林沂见状乐得不行,伏在他肩膀不停颤抖,谢离呲了下牙,弹了弹林沂的额头,抬肘推开人。   林沂又立即贴上来亲亲谢离的脸,凑到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惹得他脸颊浮起一抹绯红,恼羞成怒地换位置到对侧,还不许林沂跟过来。   等到野鸟烤好,林沂抢先拿走借机坐过去,顺势恢复到先前的亲密之态。   在裕北主城待了三个月,作战计划万事俱备,林沂和定北侯终于发起战争的号角。   林沂想留谢离待在侯府,怕军事大营无法顾虑周全委屈了他。   谢离面露不虞:“你不要总把我置于软弱无依需要保护的位置,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能帮你呢。”   林沂莞尔:“你再勇猛都不妨碍我会心疼你,唉,那就一起吧。”   谢离思来想去将花颜和两个侍女也带上,若是战事有伤亡或者军需后备能帮上些忙。   几日后,大军行至裕北三十里外驻营。   林沂与众将士日夜商讨,谢离就给他们送送饭,有些会被留下来听听,大多数时还是会选择避讳。   士兵们也在加紧训练中,每次从他们周围路过,谢离总会生出些壮志,像是感染到一股忠君报国的凌云之气。   战事一旦开始,伤亡是在所难免的。   除却军医也有一些云游的医师加入救治,谢离和花颜侍女同样会上手帮帮忙。   进入军营,谢离几乎是半男装的打扮,头上只有挽发的发簪,穿着简单无挂饰,更方便他在一堆男人里打下手。   “谢太子妃。”   包扎好的士兵顶着通红的脸视线躲闪道谢,也不知是因伤势疼的,还是忽然近距离见到太子妃所致。   谢离淡淡一笑,拎着药箱继续走向下一个伤患。   快经过一处帐营,看到入口聚集不少人,还有吵闹声响传出,谢离靠近大声问:“你们在干什么?”   外头的士兵闻声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道,他还没走进就被迎面冲出来的人撞了满怀。   谢离扶人站稳,发现是外来的医师,外衣被人扯开,眼眶通红。   “别跑啊,小医师。”里头的人追出来,伴着下流的调笑声。   有士兵立即上前架住那人:“别发疯了,太子妃来了。”   “什么妃?”那人面色酡红眼神涣散,身上散发出浓重的酒气,整一个醉鬼模样。   谢离看得直皱眉:“军中能这般饮酒?”   旁的士兵尴尬解释:“是不能,但有时伤口太疼会喝些酒止止,他一时上头喝多了。”   “那还不把他弄清醒。”   说着有人端来一盆水浇到那人头上,透彻的清凉唤醒一线理智,看到前头冷脸的太子妃,吓得跪地求饶。   谢离觑了眼人,转头看向医师:“你想如何处置他?”   医师已经镇定下来,小声说:“算了,他身上还有伤,喝醉也不是故意的。”   “医师心善不予计较,你还不向他道歉谢恩?”谢离对那人厉声道。   “谢医师谢太子妃,我,我以后会注意的。”   谢离没再多说,带着医师离开,等到无人注意的地方,盯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医师说:“你是女子对吗?”   医师震惊:“你怎么看出来的,刚那男的都没发现。”   因为我也是男扮女装啊。谢离摸了摸鼻子,心里腹诽一句,还挺有缘,这都能凑一块。   他清清嗓子:“男人的帐营都在一处混住,你跟他们在一起不太安全,不如恢复女子身份和花颜她们住。”   医师摇摇头:“我这样假扮已经很久了,我本是一药商小姐,从小耳濡目染立志当个救死扶伤的大夫,父亲虽没制止我学医,但到了及笄,仍想将我许配出去,我不愿意就逃了出来,以女子的身份行医终究有太多不便,故才换上男装省去诸多麻烦,谢太子妃关心,我这样就挺好的,有太子妃今日敲打,日后他们应该不敢了。”   谢离叹息声:“好吧,若你再遇任何麻烦都可来找我。”   “好。”   别了医师,谢离回到私营,里头林沂埋头看奏折,闻声抬头看了一眼,紧蹙的眉头舒展开:“回来了。”   谢离坐到他身边:“你可知军营里有位很厉害的医师?”   “哦?”   “还是一位女子。”   林沂挑眉,转身看向谢离,伸手把人搂到身上,“可是起了同病相怜之意?”   谢离失笑:“你怎么这么敏感,我都没说什么,怎么就同病相怜了?”   林沂长叹:“总觉得挟情约束了你。”   “那我离开?”   “那不行,”林沂用头抵住谢离的额头轻声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谢离抱住他的腰:“总说这些是想卖惨博同情吗?我倒觉得你挟的不是情,是我的怜惜。”   “哈哈哈。”林沂歪头倒在谢离肩头,蹭了蹭他的脖颈:“被你拆穿了呀,下次不能再用这个策略。”   谢离捏捏林沂的脸哼哼两声:“诡计多端。”   林沂闷笑,沿着谢离的脖颈细细亲吻,很快就移到唇上,口齿不清地说:“嗯,请太子妃多怜惜我~” 第41章   经历几场战役,双方各有损失,都抓了些俘虏,严刑拷打一番得到些异族相关信息。   谢离送完东西准备出帐时又被林沂留下,坐在他身边安静地听众将商议接下一场大战。   平南将军蒋嗣义看了眼在座的人,抓着袖口的一封信犹豫不决,咬牙沉默许久开口道:“天峡口四处都是嶙峋裸露的山石,断壁裂痕处时常有山火冒出,地势十分严峻,却是异族通关的必经之路,前几日属下截了一封异族王联络其他部落的信件,要求他们调兵援助,若是我们埋伏峡口先将调援的各部势力打散,面对异族主部会轻松许多。”   林沂接过蒋嗣义递上前的截获信件扫了一眼,确实有异族王的王印。他点了点桌子沉吟:“既是必经之路,对方一旦发觉异样,不管回防撤退还是调援都很容易,对我们反而不利。”   蒋嗣义:“可以派兵先从侧后方佯攻,引走主力军。”   傅易昀沉思会插话:“异族各部不乏骁勇善战者,为抢夺生存资源,大多经历过厮杀,若真让他们联合起来,确实很棘手。”   林沂看向傅易昀:“舅舅也觉得该去天峡口拦截?”   傅易昀:“如果调援的消息属实,可以试试。”   蒋嗣义略显激动地说:“这是我派人蹲守许久的结果,肯定属实。”   征虏将军杨学威道:“侦察兵也有发现部族调兵的迹象。”   林沂垂眸深思会,往堂下将领身上逡巡一圈颔首:“那就由定北侯率军佯攻,抚军平南征虏将军跟本宫对阵部族,主营,”他转头看向谢离微笑:“就由太子妃坐镇。”   “这...”   莫说谢离惊住,底下的将士都低声议论起来。   傅易昀咳了咳斟酌道:“太子妃无统率经验,一旦需要调度只怕会手忙脚乱。”   “太子妃在军营这么长时间,军需后备皆有涉及,又跟随本宫听了这么多场战议,只一个调度怕是比某些将领都清楚。”   “可,可太子妃终是女子,怎能参与军事。”末尾的越骑校尉陈锐说。   林沂视线射向陈锐,眯眼道:“女子又如何,军中向来只看能力,陈校尉要是担忧,不如就留下来辅佐太子妃吧。”   “啊?这怎么行?”陈锐语气激动。   林沂沉声问:“你既看不上调度,又嫌太子妃连小小调度都不配?”   众人察觉到太子动怒,面面相觑不敢出声,气氛陷入诡异的安静。谢离扯了扯林沂的袖子。   林沂给他一记安慰的眼神,倾身抵着桌子说:“既然没意见,留下的将士需听从太子妃的指令。”   陈锐憋屈地缩回位置,瞥了眼至始至终没出声的谢离,暗暗骂道,美人误国啊。   待所有人退下,谢离舒出口气,戳戳林沂的胸口郁闷地说:“你干嘛呀?”   林沂含笑道:“我相信你。”   “我都不相信自己。”   “那你相信我吗?”   谢离点头,林沂亲了亲他的脸说:“那你也应该相信我相信的你。”见他还是闷闷不乐,贴着人安抚:“尽管试试,有拿不定主意的可与赵晔商讨。”   “嗯,你要小心啊,别受伤。”   “好。”   几日后大军出征,留下来的除了陈锐还有伤势未愈的安远将军赵晔。   陈锐不服谢离作为女子插手军事又埋怨他害自己不能上战场,终日要么躲在帐营睡大觉,要么上武场发泄,根本不理会人,私下又要偷摸找人打探太子妃每日做了什么。   谢离压根没在意陈锐,赵晔比他识时务又懂得多,完全够他参谋。   前头打仗,后头只需守好主营以防偷袭以及随时候着等待接应就行,谢离还算得心应手,没出现什么麻烦事。   无所事事的谢离逛到关押俘虏的营帐,遇到同样闲的没事来审问俘虏的陈锐,笑着招呼:“陈校尉终于想起干点正事了?”   陈锐梗着脖子回:“职责所在,自然当来。”   赵晔摇了摇头简直没眼看。   谢离没多打趣他,先一步进到营帐。   有士兵正拷打异族俘虏,绑在十字架上,身上血痕斑驳难见好肉,垂着头宁死不屈。   想表现的陈锐接过士兵的鞭子用力一抽,痛苦的惨叫随之冒出,伴随他的怒声呵斥与诘问。   谢离忍不住蹙眉:“若他们一直不招供什么,就这么一直打下去?”   赵晔回话:“撑不下去的可能就死了,能撑住的到战事结束要么处死要么用以交换我方俘虏。”   “既然最后要处死,留这么久岂不是浪费粮食。”   赵晔一愣,毕竟善待俘虏算是美名一件,直接杀了多少有些残暴。他有些意外太子妃会说出这种话。   谢离上前走了几步,认真端详架上的几个俘虏,个个看起来硬气十足,重刑之下都难以攻破。   “那是什么?”他忽然发现俘虏衣襟处有绣纹,染上鲜血的图形于一身粗麻布上十分明显。   赵晔为他解惑:“异族士兵成婚后都会由妻子亲手在里衣上缝制样式聊表情意,男方则会回以兽牙磨成的饰品。”   谢离制止还在挥打的陈锐,对那个俘虏说:“你有妻子,不知可有孩子?若是有孩子,好歹还有个寄托,不然得知丈夫惨死,不知该多痛苦。我只是得知丈夫要上战场都日夜忧心不已,对方要是不在,真不敢想象会做出什么事情,想来天下女子都一样,你妻子怕是也辗转难安。”   俘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些许触动,腮帮子一阵鼓陷又垂下头。   谢离继续说:“战争不过是统治者的野心,让无数的士兵冲锋陷阵,致一个个家庭破碎妻儿孤寡,最后他们站在巅峰,你们还必须有命活下去才能得到些微末的好处。”   “你们当兵无非就是想多一口饭吃,若你们能说出些有用的信息,本宫可以给那人及妻儿裕北百姓的身份,让你们在裕北安居乐业。”   俘虏低垂的头霎时抬起,不可置信地说:“你凭什么能保证?”   “凭本宫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现在军营的事由本宫做主。”谢离坚定地说。   俘虏看了眼他身边的赵晔,安远将军,没有露出质疑的表情,心里涌现无数挣扎:“我的妻子也能到裕北?”   “自然,你得给个信物,好让我派人接他们,拖家带口不行,接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谢离说完,盯着那个松动的俘虏看了一会,似还在与自我抗争。他没再等那人回答,转身边走边说:“一柱香的时间,若还没人说出有用的东西,全部处死。”   陈锐和赵晔对视一眼,追上谢离的脚步。三个出到营帐几步之外,陈锐出声驳斥:“处死俘虏传出来实在有违仁义,说不定还会被骂嗜血残暴。”   谢离眨了眨眼:“两位能坐到将军校尉的位置,想必都是杀敌无数吧,还会介意这种骂名?”   “战场上那是敌人,被俘就是弱者,怎能相提并论。”   “可日后放他们回去,待他们重整旗鼓再杀回来,死的会是我们的士兵和百姓,或者挨到最后再杀,期间生不如死,消耗的还是我们士兵的资源。只为一个虚妄的名声,却实实在在伤害到自身,有必要吗?”   陈锐被说懵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又好像很有道理。   赵晔沉默一会问:“那殿下刚承诺给他们裕北百姓身份是哄骗?”   谢离古怪地看他:“当然是真的,且不说君无戏言,他都决定背叛国家,还会想回去?我朝泱泱大国海纳百川,接纳几个百姓有何不可?”   安静半晌,营帐传出俘虏的喊声。   谢离朝两人一笑:“但愿是有价值的信息。”   陈锐和赵晔悻悻跟着谢离回到营帐,先前那个俘虏看见他们回来开口说:“我知道你们军中有一位职位不低的将领与我们王有往来,似乎传递过不少消息,至于是谁,就不知道了。”   “什么?”三人俱是一惊。   陈锐上前揪住他:“你少污蔑我们的人。”   “我是想活才说的,有必要欺骗你们吗?”   谢离垂眸眼珠转动,细细思索过往在主营听他们商讨战术的情景,职位不低,那一定是在场的某个人,会是谁呢?   赵晔同样陷入头脑风暴中,如果真有叛徒,那这次拦截会不会是陷阱?   顷刻,谢离抬起头,快步往主营走去,赵晔紧随其后。   “喂!我已经说了,能不能放了我,我妻子呢?!”俘虏大喊。   谢离停下脚步吩咐:“除了这个人,其他几个俘虏全部处死,派人想办法去异族找到他的妻子,一起送到裕北安置。”   “是。”   回到中军帐,谢离伫立在地图前观看天峡口的地形图,两侧都是高山峻岭,只中间一道口,若是埋伏其上,对中间过路的人确是致命打击,但要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赵晔站到他后面沉吟:“此次作战计划是蒋嗣义提出来的,会是他吗?”   “你们与蒋嗣义相处最久,他是何为人该最清楚。”   赵晔叹气:“说实话,我不愿相信是他,一众将军,多是大家族子弟,蒋嗣义出身微薄,完全是凭自己的实力走到现在的,若没有坚定信念,怎么坚持下来?”   谢离回过头:“人心难测。”   说话间,一个士兵匆匆跑进来:“回太子妃,太子于天峡口埋伏对上异族部落,谁知另有一部不知从何处冒出前后夹击,但峡口山火突发,所有人被困其中,约定暂时休战了。”   赵晔听完紧接着说:“山火一旦燃起非七八日不消,不仅异族,连太子他们都可能会被耗死,殿下,可要派兵引水救援?”   “能烧这么久的山火,需要多少水才能熄灭?一桶一桶提上去怕是杯水车薪。”谢离低声道   陈锐心急囔囔:“那总不能坐以待毙。”   谢离看了他一眼没做声,长久深思后叫来江星勉,把太子敕令给他:“你去找定北侯,告诉他不必佯攻,直接从侧后方直接杀进去,绕到天峡口。”   江星勉:“那你呢?”   “我不放心其他人,有赵将军在,我不会有事的,你现在就去。”   江星勉迟疑一刻,接过令牌即刻行动。   陈锐没听到太子妃说自己的名字,心里一突,下一秒再听谢离说要赵晔领一千人跟他救援,顿时慌乱:“那我呢?”   谢离拍拍他的肩笑说:“陈校尉当然得留下保护营地,既然有叛徒,说不定对方会里应外合袭营,本宫能相信你吗?”   陈锐肃然道:“人在营在。”   “呃,那倒也不必,真打不过该逃还是逃吧,留下命反击更值得。”   陈锐梗了一会,这太子妃怎么不按常规走,这不是要他当逃兵吗? 第42章   安排好军营事项,谢离和赵晔即刻出发前往天峡口。   正面两军对垒,四周山火环绕。他们不得不从侧面背后的密林披披荆斩棘穿上去,差不多一整夜的时间才抵达最高点。   谢离站在崖边向下望,光秃秃的峭壁每隔一段便有熊熊的山火,依稀能看见密密麻麻被困的军队。   山顶一圈都有草树丛生,偏偏峡中心时有山火迸发以至寸草不生。   赵晔看着无丝毫消停的火焰焦心不已:“即使能不断蓄水浇灌,要沿着这陡峭的山壁下去也很难。”   谢离默不作声,同样心急如焚,他只站在山顶都能感受到燎人的热度,底下的人该有多难受。   那个蒋嗣义故意提议此处作战,该不会是想双方同归于尽吧?   赵晔在后方不断试探灭火方法,谢离转头看了一眼,面露苦笑,这等大火,除非天降大雨,不然都是徒劳无功。   忽然一滴水落到他的额头,谢离捻了捻指腹上的一点湿意,抬头寻找水滴落下来的位置。只见茂密的树叶里不知为何竟然蓄起一点水珠,悬在叶尖等待掉落。   过了一会,那滴水珠脱离叶片滴落,谢离伸手接住,凝视手心的水珠,片刻后转换几个方位角度查看会滴水的叶片,似乎只有靠近山火的密叶里才会凝聚些水滴。   谢离仰头看上空漂浮的云,突然出声:“赵将军。”   赵晔停下手中的活靠近:“太子妃?”   “命人往峡谷投木枝草屑。”   赵晔不可思议:“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谢离恍然:“对哦,浇油更快,再命人准备些油来。”   “太子妃,我知道你担心太子,但也不必心神错乱,还有些时间...”   谢离噗呲一笑,“我正常得很,你快去准备吧。”   赵晔一言难尽,自己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又不能抗命,只能怀着将死之心按照太子妃的话准备。   他日太子真出事,他们都是帮凶,一个都逃不掉啊,唉。   谷底的林沂几乎只穿了一件遮羞的衣服,仍被热得难以忍受。所有士兵拿着汗湿的衣服轮换上前扑向内燎起的火舌,一批批都热得不省人事。   杨学威不断用刀刃扇风叹息道:“怎么就赶上山火爆发了?”   身边的将士接话:“要是没赶上山火爆发就要被异族部落前后夹击了,也不知是否该庆幸。”   “那还是倒霉吧,就算前后夹击未必打不过,现在都快被平白烧死了。”   “这遭瘟的,是谁勘测的地形说不会有山火啊?”   ...   林沂听着身后将士的对话,眉心隆起,视线瞥向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蒋嗣义。不管是突如其来的山火爆发,还是异族部落的前后夹击,怕是都和这人脱不了干系吧?   他记得此人是完全凭军功升上来的,应该都是真才实学,故对方提议没有太多怀疑,难不成是故意的?   “艹,那是什么?”   “怎么突然掉树枝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苍天耶,嫌我们死得不够快?”   ...   林沂站起来朝峡壁上望,接连有染上火焰的树枝粗布掉落,所到之处火势越发迅猛,热浪几乎快凝出实型。   但大部分火球掉落的位置都在异族那边,只有少许落到他们这块,这么灵性?   他举目眺望山顶,出现的树枝像是被人大力抛出来的。   是——   是离儿!   林沂向前走了几步,死死地盯着顶端看,扑天的喜悦迎头砸下。   是了,只有离儿会想出这么不同寻常的方法。   他转过头朝众人大喊:“不必扑山火,全部聚集起来保存体力休息。”   山顶上,谢离看着一个个被浇上热油的树枝往下落,心跟着悬起。   “真的会有用吗?”赵晔惴惴不安地呢喃。   “要是没用,我就跳下去陪他。”谢离呆呆地自言自语。   峡谷里的山火在无数热油树枝催生下越发旺盛,惨叫声响彻云霄,纵使山顶的众人也被热度熏得受不了。   谢离不停地擦汗,一会抬头望天一会向下看着火势,焦急万分,手不知不觉中折断一地的枝叶。   “还要再扔吗?太子他们与异族只怕相隔不远,同样会受到炙烤。”赵晔心忧道。   “停吧。”   谢离双手揪在一起,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只能祈祷奇迹快点发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山火不息惨叫不止。   在谢离都快绝望时,奇迹终于发生了。   “嗒-嗒-嗒”   山顶的人最先听到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下雨了!下雨了!”   一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赵晔欣喜若望对谢离喊:“竟然真的下雨了,太子妃!”   谢离松了一口气,眼神仍不肯离开峡谷一步,泼天大雨很快就将山火熄灭,灼热的温度渐渐消散,带来一阵清凉的风。   听见下面的欢呼和兵器铮铮声,谢离转向赵晔:“赵将军想下去支援吗?”   赵晔满心激动热血上头,这种奇迹时刻没有哪个军人能拒绝,“太子妃呢,我先送您回去?”   谢离轻笑:“我就不去了,不然殿下该分心,我自己回去就行,定北侯应当也快到了,赵将军再不走可就抢不到功了。”   赵晔犹豫一会,朝谢离一拜,带着士兵冲下去支援。   谢离仰头接了会雨,看了一眼峡谷便孤身回军营等待消息。   这次天峡口战役在一场大雨中绝地求生,顺利溃败异族大获全胜。   林沂回来时,谢离还在粮草营清点粮草,士兵兴冲冲来报说大军回来了,他才走到半路就与同样奔来的林沂对上。   “殿下!”   “离儿!”   林沂身上都被鲜血染红,脸上也是污秽血迹,两步并做一步冲到谢离面前紧紧抱住他。   被困在山火中,林沂曾出现片刻的软弱,怕死在此处,连谢离最后一面都不能见。是他自私将人留下,再自私地带到这里,若他不能回去,谢离一个人该怎么办?   幸好。   幸好有谢离,带来了一场雨,更带来了未来的希望。   深夜私营内,谢离帮林沂上药,虽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再所难免,看到他身上几处刀伤,还是心有余悸,抹药的手都不敢触碰伤口,唯恐添上一丝疼痛。   林沂见谢离小心翼翼心疼的模样,捧着他的脸亲吻:“不疼的,都是些浅伤。”   谢离躲开他的亲昵动作,往装满深色血水的铜盆觑了眼,“浅伤会流这么多血?别哄我。”   “唔,也有沾到被人的血,不全是我的。”   谢离瞪他,抹药的手故意用上劲,疼得对方顷刻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嗤笑道:“不疼?”   林沂缓下情绪,头抵着谢离的肩蹭蹭:“疼,我不逞强了,太子妃莫气。”   谢离鄙夷地哼了一声,呼呼他的伤口,继续轻柔上药。   等缠上布条穿好衣裳,林沂还撒娇似的搂着谢离贴贴。   谢离噙着笑摸摸他的脸,诉说几句衷肠后便将军营内的事简单和他汇报一下,“那个俘虏说有高级军官与异族王通敌,是不是蒋嗣义啊?”   林沂沉吟道:“得知异族有后手,我猜测是否谁泄露军机,既然是有叛徒那必然是他了。”   “赵晔都不愿相信是他,会不会有什么苦衷?”   “有天大的苦衷都不是通敌的理由。”   谢离点点头,抱紧人叹了口气:“好在没出大错。”   林沂抬起头亲了亲他的脸说:“都是离儿的功劳。”   “我也没做什么,赌了一把,万一失败我就跳下去陪你了。”   谢离是用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林沂却心头大震,指腹摩挲他的脸颊,烛火摇曳出眼里星星点点的光。他深吸一口气,紧紧抱住谢离的头喟叹:“真出意外,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谢离闷笑:“吓你的,我肯定会好好活着,还有花颜和星勉呢,总不能落下他们。”   “嗯。”林沂贴了贴脸,没有拆穿他的话。   大战过后该有论功行赏,论罪行罚。   审问蒋嗣义那天,谢离没去中军帐,只事后听说是因为钱财才走了岔路,不禁令他一阵唏嘘。   江星勉去找定北侯传令,留在那一起上阵杀敌,故也在此次行赏中。   谢离还记得当时讨论封赏时是定北侯特意提出来的,跟江星勉说了一句,要记得定北侯的恩情。   江星勉皱眉困惑道:“真是他说的?可他那天还骂我碍事啊。”明明是好心帮对方挡了一箭,不仅没得到感谢,还被大骂一通,可把他气坏了,现在又替他讨赏,什么毛病啊。   “是么?”谢离也有些纳闷,可那天听定北侯的语气挺欣赏江星勉的,“可能定北侯就是这样赏罚分明的人吧,该有你的功不会无视。”   江星勉嘴角下撇一阵嫌弃,垂着眼未置可否。   谢离撑着头看他:“第一次上战场感觉如何?”   江星勉迟疑道:“挺热血的,与人切磋的那种感觉完全的不一样,每一下都是在搏命。”   “那,有没有想参军?”   江星勉惊讶地抬眸:“参军?”   “嗯,我觉得你留在我身边当个小侍卫有些屈才,不如参军建功立业吧,欸这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一家人就算不在一起,感情也不会散的。”谢离怕他不肯,多说了几句,本以为还要再劝,谁知对方沉默一阵就点了头。   江星勉低声说:“你要留在太子身边,又不可能生下子嗣,日后在后宫没有倚仗,万一太子变心,处境可就不好过,我想成为你前朝的倚仗。”   “本宫都还没当上皇帝,你就开始担心本宫会变心?”林沂走到营帐外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谢离感动刚涌上心头,听到林沂的话直接笑了出来,眼看着人坐到身边,“一切皆有可能嘛。”   这人怎么还站在他那边。林沂咬牙捏住谢离的脸恨恨道:“胳膊肘往外拐。”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林沂看向江星勉沉声道:“本宫会不会变心不用你操心,当不当得起倚仗得靠真本事,不会因为你和离儿关系就有所偏颇。”   江星勉语气坚定:“是。” 第43章   陈锐很苦恼,看着身边好友一个个因战功封赏,自己啥都没有,这倒无所谓,毕竟他确实啥都没干,但听了赵晔讲述天峡口山顶的事,对太子妃生出些愧疚,先前自以为是忤逆冒犯,对方不仅没罚,还对他委以重任——守营帐,实在不应该。   “你说我要不要找太子妃领个罚?”陈锐郁闷地说。   赵晔好笑:“之前还各种看不起,无视太子妃呢,这就后悔了?”   陈锐没理会他的挤兑,沉浸在自己的烦闷中难以自拔。   赵晔拍拍陈锐的肩:“觉得有必要就快去,虽然我觉得太子妃未必放在心上,但你之前的态度确实有些过分,军令如山,上头的话你再不服都得听,你倒好直接装死,也就太子妃宽厚,不然我都要揍你。”   这话说得陈锐越发有愧,头脑发热直冲太子营帐,“殿下——”   “放肆!”   迎头一册书砸来,陈锐反射性地转身放下帐帘,回忆刚才看到的画面,呃,太子和太子妃好像在亲热?   他懊恼地用力拍了下脑门。   半晌,里面传来一句“进来”。   陈锐深吸口气钻进营帐,头不敢抬起一点,啪地一下跪下磕头,“末将是来请罪的,殿下着太子妃监管主营,末将渎职懈怠,轻视太子妃,违抗军令,自愿受罚。”   谢离哑然失笑,抿唇看了一眼林沂,往他身边靠了靠。   林沂眯起眼:“既是太子妃监管期间犯错,你该向太子妃请罪。”   陈锐挪了一点位置道:“请太子妃责罚。”   谢离倾身靠上桌案,一手撑着腮说:“陈校尉。”   “在!”陈锐挺直胸膛应声,一下就撞进谢离含笑的眼里,第一次见面就因匆匆一瞥迷眼停驻,忽地这般近距离看清太子妃的笑颜,似一记暴击,他的脸刹那间变红,眼神跟着一凝。   谢离愣住,向后抱住林沂的手臂躲了躲。   林沂沉下脸,抓起桌上的茶杯朝陈锐砸去:“滚出去跪着。”   “是。”陈锐如梦初醒,跌跌撞撞掀帘窜出,于几步之外老实跪地。   赶过来看热闹的赵晔见状,惊疑道:“怎么回事,太子妃没原谅你?”   “别提了,我又犯新错了。”陈锐闷声闷气道,想到刚才的场景天灵盖直冒汗,自我唾弃地甩了自己一巴掌,苍天啊,他是疯了吗?那可是太子妃!   “哈?这才一刻不到,你就又犯错了?”赵晔简直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营帐里,谢离颇有些心塞,埋脸到林沂胸口滚了滚。   林沂哼哼道:“离儿的魅力可真大呢。”   谢离捶了下人嘟囔:“关我什么事。”   林沂闷笑声,把人抱到腿上继续被打断的事。   秋来春来,寒来暑往,谢离来边关已经快五年。   彻底收服异族后,林沂将箭头指向周边其他区域,说要做开疆拓土的君王,自然不可能局限于一个异族,不过五年,他在军中及关内关外的威名已然不可同日而语。   谢离站在林沂身侧,观他傲睨万物野心十足的气势,多年战争磨砺,早已退去稚嫩的少年皮囊,变得愈发冷厉凛然赫斯之威,唯独看向他的眼神一无既往的温柔。   刚结束一场对外扩张,阖军上下整修待息。   昨日刚下了一场大雪,林沂在中军帐与将士总结上场征战,谢离带着花颜和两个侍女出营地走走。   到处冰雪覆盖,靠近营地的长河都结上厚厚的冰,人可以踩上去行走。   谢离顺着河流一路往下走,持棍在冰床上到处敲敲。   “太子妃,你是想抓鱼吗?”花颜好奇地问。   “是啊,看看有没有结冰不那么厚的地方,说不定能抓到几条鱼,回去加个餐。”谢离头也没转回道。   一直走到快下游的地方,是寻常流水最湍急的位置,终于敲开一丝裂缝。   谢离朝着那条裂缝用力砸开,叮咛清脆的水流声冒出于冰层下裂开一个口子。   “哇,会有鱼吗?”花颜和两个侍女惊奇地凑过来看,其中一个说:“我去拿个桶来。”   谢离没制止,从袖中拿出一块裹起来的帕子,里面有些鱼饲,碾碎撒在缓慢流动的水面,又做了一根简易鱼竿,垂到水里等待鱼儿上钩。   差不多等侍女拿来桶,第一条鱼儿成功上钩。   他们在河边待到傍晚才作罢,回到营地天已完全漆黑。   谢离让煮饭师傅用钓来的七八条鱼加些温补的药材食物熬汤分给受伤严重的士兵。汤好后,他盛出几碗送到中军帐。   如今谢离留下听战术研会再无人有意见,甚至会认真听他陈述的观点。   “这大冬天还能喝到鱼汤,舒服了。”   “就是啊。”   ...   花颜分好鱼汤,听到将士们满足地叹息,当即表示:“是太子妃在冰雪里站了一天钓的鱼。”可不能落下离离的功劳。   帐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感谢声,谢离霎时羞耻起来,有时真的很想把花颜的嘴堵上。   林沂拉过他的手心疼地抚摸,“下次别去了,这本该是炊事考虑的事。”   谢离小声嘀咕:“本来也是闲着,找点乐子罢了。”   两日后,正当所有人探索下一步作战计划时,一封来自京城的加急密函送到中军帐。   林沂看完密函整个人身形不稳地晃动几步,离他最近的定北侯傅易昀蹙眉道:“怎么呢,可是京城出什么大事?”   林沂将密函传给傅易昀,声线略显颤抖:“战事终止,本宫要回京城。”   傅易昀看完密函亦是震惊,——皇帝病重,请太子即刻回城以顾国事。   当天,林沂带上几个侍卫先一步快马奔赴京城,本想留下谢离随大部队其后,但对方不愿:“难道我一个人在后头慢悠悠赶路就会好受吗,殿下,无论何时,我都想你并肩呀。”   林沂感念万分,还是松了口,他忽然发现自己是真的离不开谢离,有他在的地方,总会有一片安定的角落。   八百里加急,一路跑死□□匹马,一行人总算赶到京城。   林沂不敢停下片刻便急匆匆赶回皇宫。   皇帝寝宫,皇后忍着悲痛守在床头,殿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父皇!”   她一听见儿子的声音,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迎上林沂抱住:“沂儿,你终于回来了。”   林沂哽咽道:“对不起母后,儿臣回来晚了。”   皇后摇摇头,带着人到床边,“早些时候就有苗头,他知你势如破竹,不肯传信怕耽误你的一番雄心大业,直到快撑不住才...”话没说完,已经说不出话。   林沂大恸,一下跌跪在地,甚至来不及安慰母亲,抓住父亲的手声音哆嗦地唤“父皇”。   皇帝睁开细微的缝,虚弱地发声:“是沂儿回来了?”   “是我,儿臣回来晚了。”   “不晚,还来得及,”皇帝手挣脱林沂的束缚反过来轻拍,“你比父皇有胆量有野心,国家交给你,父皇很放心。”   “不过是沾了父皇的光,若无父皇做后盾,儿臣岂敢放肆,请求父皇再看顾些。”   皇帝扬起淡笑:“父皇不中用了,我儿必是扬名千古的君王,好好的,也好好照顾你母后,多陪陪她。”   “是...”林沂忍不住埋头抵住皇帝的手失声痛哭。   皇帝感受到儿子的眼泪,同样眼眶湿润,不过秉着父亲的威严不肯落下一滴,竭力扬起另一只手覆上林沂的头,“好啦,成大事者岂能轻易落泪,最后一点时间就让我多陪陪你母后吧。”   林沂点了点头,最后深深注视皇帝一眼,给他们腾出最后相处的空间。   待儿子出去,皇后一下扑倒皇帝怀里,不敢用力地捶了下他的胸:“我真恨你。”   皇帝塞住:“你是该恨我,沂儿和我说他不愿立侧妃的原因,我才知道你有多委屈,我亏欠你良多,一点不如我们儿子。”   “你知道就好,所以我才不会随你殉葬,你一个人走吧。”   “我先走,在下面等你,再一起过奈何桥,来世,来世你可还愿嫁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皇后抬起头看他:“我从未后悔嫁你,今生不悔,来世也不会后悔。”   “好,好,沂儿自有主意,你多宽心,不必顾虑太多,只管自己舒坦,多久我都等你。”   “嗯...”   谢离没有跟林沂一起进去,这种时候他们一家人该有很多话说。等候许久,林沂神情哀痛从里面出来,“殿下!”   林沂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地勒紧谢离,脸埋进他的颈间。   谢离鼻头一酸,不断地抚摸林沂的背后,以同样的力道将人揉进怀里,“还有我呢,阿沂,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林沂没说话,压根已经无法连贯成句,不时泄露出几声呜咽。   三日后,帝崩,皇后一度哭至昏厥,林沂却意外的冷静,仿佛那日伏在谢离肩头失声的人是一场幻觉。   谢离看在眼里忧心忡忡,他宁愿林沂表现得脆弱一些,好过这般强装镇定。   深夜,他从梦中惊醒,发现身边人已经不在,床铺冰凉。   问侍女才知林沂去了太和殿。   谢离赶到太和殿,见林沂坐在龙椅上。整个大殿空荡荡,一点声响都能造成回音,高高在上的君王,却像孤坟前的墓碑一样凄凉死寂。   他慢慢走到林沂身边,伸手碰了碰对方冰凉的脸,把人纳入怀里贴着他的头,“我总说也想成为殿下的依靠,似乎都没有做到,总要殿下保护我,很挫败。”   林沂轻笑,笑里掺着无边的苦涩,“离儿做得很好呢,我这不是正依靠你吗?”   “阿沂,在我面前你可以软弱的。”   林沂沉默一瞬叹了口气,卸下一身紧绷的状态,将身体全然倾倒进谢离的怀抱,眷恋又极度疲惫地嗯了声,于冰冷空旷象征无上权势的地方,躲进一个温暖的巢穴短暂放空自己。   谢离默不作声,收紧手上的力道。 第44章   新帝即位,下诏为先帝守孝三年,不涉婚不布宴,一切从轻从简。   眼看三年孝期将过,有意送女儿入宫的官员蠢蠢欲动,开设选秀封妃的折子一日比一日多,再冠冕堂皇的说辞都掩不住司马昭之心。   林沂让人记下这些请求封妃的官员,决定不再重用,一门心思操心宫闱私事,看来是对本职多有懈怠。   那边圣上对选妃之事充耳不闻,这边已有不少请封的官员无故被冷落,不少人慢慢品出些深意,歇下暗藏的心思。不然又能如何,当今圣上可不会听他们的想法。   林沂用五年的时间在军中竖立威信,再用三年将朝堂牢牢握在手心,某些意图联合反制的官员算盘可打错了,有能者多得是,要是头脑不清和他对着干,下一刻顶替的人就上来,也不知是不是早就看人不顺眼预备好心仪的人。   为啥没人上奏谏议皇帝专治独裁,因为他还真会听官员的部分意见,听完就用一副看吧不是我不听是你们不行的视线扫向群臣,众人只能憋屈咽下绞尽脑汁努力干活想说辞。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偏偏就有那么几个不长眼自以为是的官员,非要在朝堂上请奏,说后宫只皇后一人多年无所出对不起祖宗先烈云云。   话音一落,太和殿鸦雀无声,其他官员大气都不敢出,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不少官员面面相觑,同情的眼光不断瞥向说话的宗正卿曹文。   疯了吧,皇上有多偏宠皇后,太子时期就已人尽皆知,请封妃就请封妃,怎么敢妄议皇后娘娘的。   林沂眯起眼看向出列的人,宗正卿曹文,是这次要求开放选秀的官员里最执着的一位,都年过耳顺,确实有些老了。他刚想说话,又一位官员站出来。   “曹大人的意思是女子无所出便有罪吗?下官可不知我朝律法有这一条,还是曹大人的私心如此,就像曹大人的长子前夫人,分明青梅竹马夫妻恩爱,却因七年无所出就被硬生生拆散,将人休回娘家致她郁郁而终。”   说话的人正是魏恪,八年过去他已经当上廷尉左监,他能得知此事是那女子娘家兄长气不过跑到廷尉状告曹文冷血无情枉为人,七年纵使一只狗都当亲如家人,何况一个尽心服侍长辈的儿媳。   终究是私事,廷尉无法审理只能从道义上谴责一二。   曹文听到周围的官员议论纷纷暗暗指责,气得老脸一红,吹胡子瞪眼道:“女子七出便有无后一条,休妻才天经地义。”   “廷尉每次审案都时刻谨记律法之外需遵人情,一味循规不知变通罔顾人情,与野兽有何区别,也只有野兽才只在意□□繁衍。皇后与陛下少年夫妻相扶相持,跟随陛下开疆拓土,品性德行样样皆是表率,于情于理都不容外人置噱。”   “你——你骂本官是野兽?”   “看来曹大人还有些自知之明。”   ...   林沂抚摸着腰间的环佩,凝视与曹文不断辩驳的人。魏恪啊,呵,没想到离儿昔年的无心插柳,还能有所收益。   这次争论,皇帝还一言未发,发起争端的人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倒省了他的事。   前朝的非议同样传到谢离耳中,他莫名有些心累,终于还是走到这步。   林沂下朝回来发现谢离闷闷不乐,便知对方是在意朝上议论的事,放轻步子贴上他的后背小声说:“朕下朝皇后都不来迎接?”   谢离撇撇嘴往后瞧了一眼:“臣妾身体不适,还请陛下见谅。”   “哪里不适?可是有身孕了?请太医瞧了没?”   谢离咬咬牙,拱手推开人坐到塌上,没好气地瞪他:“真要能怀孕,也该是你才对。”   林沂噎住,摸了摸鼻子凑到人身边,“唉~也不是不行,生个小离儿挺好的。”   谢离睁大眼,看他还真幻想起来,顿时无语,越大越没脸没皮没个正形。接着跪趴到林沂身上,戳戳他的脸说:“子嗣问题你究竟作何打算呀?逃不掉的。”   林沂揽住他的腰揉了一把,沉吟道:“我跟母后说过,我打仗那时受了点伤不能生子,就封溯儿为太子。”   谢离呆住:“呃,倒也不必用这理由吧。”   “不这么说,那些人只会怪你不能生,非要我封妃,这样正好一了百了。”林沂笑了笑,“待溯儿及冠,我就禅位给他,我们去云游四海好不好?”   谢离眼眶蓦地酸涩,俯身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当初选择留下,他就做好准备老死宫闱,毕竟林沂有志当个明君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他肯定是要陪对方的。可林沂还记得要还他自由,甚至超于自己的宏愿,如何能不动容。   近日宫里传出一则消息,说陛下当年打仗伤了身,欲立溯皇子为太子。   溯皇子是谁?   正是林沂一母同胞的弟弟,五年前他还在边关打仗,他那恩爱父母悄摸给他生了个弟弟,知道的时候弟弟都已经满月。   那时林沂实在不知道该作何想法,一封回信提笔七八次,最终还是憋了封祝贺信。   谢离笑他这么大还会吃弟弟的醋。   他当然不是吃醋,就觉得母后不容易。但其实也是有些庆幸的,皇位总算是后继有人。   这则消息,难以置信中又透露出合情合理,不然这么多年皇后不离身怎么都未有所出。还有部分人觉得这是皇上替皇后找的说辞,不能生的应该是皇后,不禁感慨情意之深。   最终这则消息在一封册封太子的圣旨降下得到落实,至于陛下伤身之言,信者有不信者亦不敢多说,谁让曹大人刚告老还乡,他们还想再当几年官嘞。   谢离来给林沂送些点心顺便陪他看看奏折,遇上准备出宫的魏恪。他还记得对方的慷慨维护,故特意道了谢。   魏恪推辞不敢应,斟酌会问:“娘娘想当母亲吗?”   谢离讶然,他这是信了陛下伤身的话?他就算想当也当不了啊。只好违心地说:“本宫其实不喜欢小孩。”   魏恪点头了然:“那还好。”   呃,唔。谢离尴尬地笑笑,揪揪双手转而问:“魏大人如今一切都好,怎么还不娶妻生子?”   魏恪怔住,垂下眼帘轻声说:“下官已有心上人。”   “那可是对方无意,还是不敢说?本宫可以帮你问问。”   魏恪抬眸认真看向谢离:“是他太好,下官不配,而且他早已有良人,下官只愿将心意深埋心中,远远看着就好,既不敢打扰,也不想白白耽误其他姑娘。”   “好的。”谢离讪讪道,别开眼咬了下唇说:“本宫还得给陛下送东西,先走了。”   “是,恭送娘娘。”魏恪从作揖的手后抬起头,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好一会才转过身。   走远些,花颜回头看了眼魏恪,好奇地问:“他说的人是谁呀?”   “你管他是谁,难不成你有心?”谢离斜眼挤兑道。   “呸呸,我才没有。”   “我看你自从抱了婉仪的女儿老是惦记,不爱做女红的人,还说要给她做衣裳,还以为你也想嫁人了呢。”   “咦~怎么感觉有点酸?”花颜喜笑颜开,一把抱住扭捏的谢离说:“我才不想嫁人嘞,一个人多自在,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谢离噗呲一笑,敲了敲她的头,正色道:“且随心吧,若真遇到上心的人,只管追去就是。”   “知道啦,虽然我觉得不会存在这样的人。”   保和殿内,谢离搭上林沂伸过来的手坐到他身边,扫了眼桌上的奏折,边端过一碟金乳酥边说:“这么多呀。”   “一半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林沂拈了一块金乳酥随意道。   谢离拿起一本奏折翻开,转瞬笑出声:“这人怎么连人家吃席带走主家的酒都要跟你说。”又翻看几本,还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这都成他们发牢骚的地方了。”   “每五日就得交一次折子,不是所有人都有事说,可不就敷衍了。”林沂吃了两块金乳酥便停下,抱着谢离蹭了蹭。   谢离摸摸他的脸:“累了吗?休息下?”   “嗯。”林沂就等他这句话,顺势向下一倒,躺到谢离腿上闭目养神,还要把人一只手拉到怀里牵着。   谢离轻笑,显然已经习惯对方这种姿势,空出来的手拿过奏折开始看。   前两年林沂第一次让谢离翻阅奏折,他还觉得不妥。可林沂全然信任,连谈政事都不会避及,有时还会询问他的意见。到现在奏折太多时,谢离会跟着一起看,帮他分出重要的那些,小事就由他批复。   一个时辰后,林沂从休憩中醒来,桌上已经分门别类放好奏折。他亲了口谢离的脸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谢离白他一眼:“别贫,快些看完,星勉舅舅要来了,晚上一起吃饭。”   林沂挑眉:“他现在究竟算我弟弟还是舅母啊?”   谢离靠着他肩头闷笑,捏了捏他的下巴说:“你管他们,反正都是一家人。”   “哼,辈分可不能乱。”   “快看你的奏折啦。”   夜幕堪堪降临,两人总算处理完所有奏折,起身准备去和定北侯江星勉吃饭,手牵手慢悠悠朝宫外走去。   前面有提灯的宫女引路,盛大的皇宫蛰伏于深夜下,显得幽深寂寥,夜风习习,冰凉沁透衣裳惹得一阵哆嗦。   谢离感觉手上一紧,身体晃悠一下便与林沂贴身紧靠,温度从相连的部分传过来,驱散些凉意。   他侧头看人,那人也刚好偏头看他,两双眼不约而同弯起。   宫门开启,一辆马车徐徐驶出,一如最初。   ——完。 第45章 番外   小风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到缘来客栈。   他与家人走散,一路得好心人施舍走到景阳县。给他包子的大婶说缘来客栈的掌柜不仅貌美心更善,任何人只要遇到困难都会倾囊相助,让他去客栈寻寻接济。   小风已经在客栈外打探两日,并没有见到什么貌美掌柜,店里只有一个嗓音尖锐的小二,一个爱看话本的女小二,一老一少的掌厨,还有个冷漠的算账先生,虽然挺好看的,但一点不像心善样啊。   他很郁闷,感觉自己被大婶诓骗,不然他都在门口缩了两天,怎么还没有人出来帮助他。   小风又往里头探了一眼,挫败地爬起来准备上街乞讨,不然他就要饿死在这。   “哎哟。”回头间被人撞了一下,一屁股跌回地上。   “怎么样,有受伤吗?”   温柔的声音至耳边响起,小风抬起头,眼睛一瞬睁大。他好像见到那个貌美心善的老板了。   谢离噙着笑歪头看人,伸手点了下呆傻的小孩,“傻啦?”   “我,我,他他们,有人说只要遇到困难就可以来找缘来客栈掌柜,你是掌柜吗?”小风结巴一会,好不容易顺畅说完。   “我是呀,你是遇到什么困难吗?”   小风吸了吸鼻子说:“我与家人走散,一路乞讨走到这的,能不能收留下我,等我家人找来,我可以干活的。”   “好呀。”   于是小风就被貌美老板带进客栈,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舒适的衣服,再次回到楼下,桌上已经摆好几碟热菜。   小风眼睛蹭亮,用力咽了下口水,强忍着扑上去吃东西的冲动看向掌柜。   谢离轻声笑笑,领着人坐下说:“快吃吧。”   得了许可,小风开始胡口狂塞,他都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   谢离退到柜台后,撑着头看小孩狼吞虎咽,长叹了口气。   林沂揽过人,抬手勾了勾他的下巴,“掌柜的,你再带不知来路的人进来吃饭,我们可就入不敷出了。”   谢离转身抱住他,亲昵地贴了贴脸说:“亏了多少嘛?”   “亏了一千两。”林沂一本正经回道。   谢离先是一惊,随后反应过来这个钱数,眯起眼掐了下他的脸:“好巧哦,又是一千两,不过我请你来算账不是听你跟我说亏欠的,不能干就把你辞掉。”   林沂嘴角下撇,故意带上委屈道:“掌柜的大手大脚,我又不能钱生钱,还要被掌柜的欺负,还有没有天理。”   “哼哼,没有哦。”   闹趣会,谢离认真问:“真的亏损了?不应该吧,上次xx可是送来一盘黄金作谢礼,怎地就没了?最近没有多少白客吧。”   林沂啄了啄他的唇:“没有,吓吓你,免得你太心软。”   谢离努努嘴,枕着林沂的肩头说:“我帮十个人,只有一个不怀好意,五个都会回谢,我分明有分寸的很。”   “是是,貌美又心善的掌柜。”   “哎呀,别说别说,羞死人了。”谢离埋脸滚了一圈,捂住林沂揶揄的嘴。   那头小风吃得撑撑的,看桌上还剩一些菜,顿感心疼。他以前家里富庶不觉得剩菜有什么,但经此流浪一遭,明白食物的可贵,深觉浪费。   他转头找到掌柜,却见他与算账先生搂抱在一起,惊得不知所措。   “小萝卜头,你吃完啦?”花颜蹭蹭下楼,看到傻愣的小风问。   小风回过神,哦哦应了两声,“还剩一些,我可以留到下顿再吃吗?”   花颜惊讶:“这点剩菜,美美妙妙都不够吃。”   小风以为美美妙妙是别人,赶忙说:“我自己吃,怎么能让别人吃我的剩菜。”   “美美妙妙是猫呀,有什么问题?”   “哦...”   花颜把剩菜端到后厨,小风看到立即帮忙,说好要打工的,不能吃白食。   出来后,小风抓了抓衣服,扭捏地挪到柜台前。柜台有些高,他需要仰头才能和对面的人说话:“掌柜,我,我吃完了,现在需要做些什么吗?”   谢离闻声趴到柜台上,低下头和他对视:“饭菜好吃吗?”   “嗯,很好吃,谢谢。”   “不客气,你去找刚才的花姨姨,她会告诉你日常要做些什么。”   “好。”   小风就这样暂时在缘来客栈住下。   客栈生意不错,每日都有不少人住宿或者上门吃饭,主要是烧的饭菜真的很吃,不知掌厨是哪请来的。   但他觉得掌柜可能有些缺心眼,别的客栈酒楼恨不得日日爆满,这家客栈分明有不少老主客,竟然每五天二休。休息日店里所有人都会去做自己的事。   花姨上戏院看戏,老掌厨和宁伯躺榻上晒太阳嗑瓜子逗猫,少厨不知道去哪了,掌柜和算账先生也不知道去哪了,没和他说他也不敢问。   小风很无聊,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不敢随便出去,就在客栈里走来走去。   想起平日忙起来,掌柜会一起干活,还会允许大家偷懒,简直稀奇。   小风坐在围栏上晃腿,惆怅无比,不知道他家人啥时候能找来。   这时一只黄色的猫从他眼前跳过,吓得他险些从楼上掉下去,心有余悸地下楼抓起猫骂了几句。   除了两只猫,客栈还养了一只大黄狗,叫真真,奇怪的名字。   猫一会就挣脱出去,小风追了两步,另一只花白猫突然窜出来,害他躲闪不及磕到桌角,额头上肿起一个大包。   忍着痛委屈不已,默默钻进房里。   晚上谢离和林沂回来,拎了一包糖,视线搜寻一圈没看见小风,“小风呢?”   花颜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宁海不确定地说:“下午还见人在里头玩呢,回房间了?”   谢离拿出一大块糖到楼上找小风,进屋发现人躲在被子里,头顶着一个大包,眼睛红通通的。“磕到头了吗?怎么不和宁伯说,好带你去看看。”   小风抽噎一下,努力平静回复:“我没事,就是有些疼,现在也已经不怎么疼了。”   谢离笑了笑,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糖,牵他的手带到楼下,“花颜,快拿消肿药膏来。”   “好勒。”   小风嘴里含着桂花糖,仰起头让掌柜擦药膏。掌柜抹药的动作很轻柔,不时呼气生怕他会疼,眼神很温暖,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   “下次要小心点哦。”   “嗯。”   小风攥紧衣角不自在地扭动身体,一转头瞥见害他的罪魁祸首被算账先生抱在怀里,小小心梗一下。   睡觉时,小风忽然想起刚才没和掌柜道谢,又爬下床去到掌柜的房间。刚要敲门就听进里面传出奇怪的声音,像碰撞声,又夹着说话声,另一个声音好像还是算账先生。   呃,算了,还是明天再说吧。   小风慢慢习惯在缘来客栈的生活,大家都对他很好,休息日也会带他出去玩。   掌柜和算账先生去的地方很多,有时是茶馆听说书,有时看杂耍表演,有时会骑马到邻近的县区逛逛。   反正每次两人都是一起的。   不远的话偶尔会带上小风,这时他发现算账先生的脸更冷了,当然是对他的时候。   某一天,小风的父母终于找上门要接他回去。   临别时,小风猛然想起他还不知道掌柜的名字,只听花姨喊过“离离”。   他拉住掌柜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还能来找你吗?”   “当然可以,你叫我离叔叔吧。”   小风瞠目:“你是叔叔吗?我以为你才二十来岁。”   “谢谢你的夸奖哦,后会有期啦。”   送走小风,谢离甩了甩对方父母偿谢的一打银票,美滋滋走到林沂面前,“你看,世上还是好人多。”   林沂捏了捏他的脸笑说:“嗯嗯,掌柜的心善。”   谢离双手架在林沂肩上:“歇一段时间,我们去裕北找星勉好不好,路上慢慢走,走到哪就在那住几天游玩。”   “都听掌柜的。”   “好好说话。”   “都听离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