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貌废物被迫登基后   作者:谢沧浪   文案   李氏王朝末年,朝局风云诡谲。   新任平南王云殷,狠戾果决,与当朝太子相交甚笃。   一朝宫变,天子崩、太子被毒杀于宫中。云殷带兵平叛,亲手将弑父杀弟的大皇子斩杀于阶前。   自此,帝位空悬。   就在世人皆猜测,这位雷霆手段的异姓王将要拥兵自立之时,云殷入了宫。   三日后,年仅十七的新帝登基。   冠冕之下,是一张姣好艳丽得惊人的容颜。   -   新帝登基,平南王退居摄政王辅佐,百官欣慰又担忧。   欣慰于新帝虽出于冷宫,但确为帝子。忧的是新帝美貌有余,政事不通,是个彻底的废物。   朝臣议论,皆言平南王仍怀狼子野心。   有人却不这么认为。   *   生于冷宫,李昭漪自小便被下人欺凌,皇室冷待。   幼时,云殷救了他一命,他记了人七年,这是他心中最好的人。被推上帝位之后,他对云殷予取予求。   云殷要他勤勉,他便努力学习政事;   云殷要他乖顺,他就听话得像只猫;   云殷想要他,他把自己交付,尽管云殷从未言一句喜欢。   他只是疑惑,为何云殷选中了他。   直到有宫人悄悄议论,说新帝与旧太子一般,腕上都有一粒朱砂痣。   李昭漪恍然。   所谓偏爱,不过是思念旧人,聊以慰藉。   *   旧太子与摄政王的风月之谈传遍坊间,云殷不以为意。   他养了一只幼猫,漂亮娇气,对他充满信任。起先只是觉得小猫乖巧,养着养着,就真的动了心思。   李昭漪想要什么,他给;   李昭漪任性,他宠着;   他教他帝王权术和制衡之道,教他一点点卸掉自己的权势,心甘情愿俯首称臣,只要李昭漪一辈子的依赖和喜欢。   然后,李昭漪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云殷:。   娇纵太过,还是得管。   注意事项:   1.杀伐果断心机深沉攻X美貌努力有点自卑的小可怜受。年上。年龄差七岁。受成长环境问题性格比较天然且对攻特别乖,攻控制欲稍强其实是个恋爱脑。攻受皆非完美人设,不适合任何控党阅读。   2.朝代架空有参考,内含少量权谋,全文主感情。   3..1V1双初恋甜宠向。内含轻微狗血酸涩。伪替身,攻跟旧太子从头到尾都只是朋友。   4.初版文案2022/10/7。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朝堂 正剧   主角:李昭漪,云殷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伪替身真年上养成微狗血甜宠。   立意:努力和自信会让人绽放光芒。 第1章   天色蒙蒙亮。   昨夜下了场雨,这会儿空气中还透着些许潮气。混着室内袅袅的安神香,让人昏昏欲睡。   李昭漪自混沌的梦中醒来的时候,脑子还有些没回过神的迟缓。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入目之处是耀目的金线勾勒的帐顶。绣线钩织的金龙张牙舞爪,眼神炯炯,浩然的气派。   就着这样的姿势,他发了一会儿虚无的呆。   天色透亮些的时候,帐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李昭漪回过神,在心里默数了三声。   三声之后,太监特有的、尖细的音调就平静地响起来:“陛下,早朝的时辰到了。”   李昭漪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只是这一声太轻,一声下去,外面毫无反应。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了下被子。   好半天之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在一片安静中,又重而矜持地“嗯”了一声。   这一回,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他坐起身,两人一左一右掀开帘子。光线就骤然透进了昏暗的床帐。   一水的太监宫女自屏障外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物件。为首的宫女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头发盘起,身上是浅淡好闻的香气。   她上来为李昭漪更衣,动作谨慎。李昭漪看到她恭顺陌生的眉眼,怔了一怔,话已经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阿彩呢?”   这一声出口,整个殿内都安静了一瞬。   片刻后,宫女太监们继续做着自己手头的事,只是头埋得更低。   有人不小心将帕子掉在了地上,下一刻便被踹倒在地。老太监踹完,收回脚怒斥了一句:   “没用的东西!还不快下去!”   尖细的声音震得李昭漪耳朵嗡嗡的。   他默默地任由宫女给他披上最后一件外袍,看着刚刚手抖的小太监面色煞白,连滚带爬地抱着盘子和帕子往外爬。   大约是真的太害怕了,他下去的时候,那张绣着金纹的帕子还是落到了地上,又被风吹到了李昭漪的脚边。   他手指微蜷。   有人快速而无声地拾走了这条帕子,一切都安静得几乎有些缄默。   “陛下。”老太监在旁边恭声道,“该上朝了。”   同刚刚一模一样的语调,分辨不出里面有多少的恭敬。   李昭漪说:“……嗯。”   他是想说“好”的,一个字落在舌尖,咬了一下唇才把这个柔软的字符咽了下去,换成装腔作势的冷硬音节。   也正是此时,窗外的天空终于泛起了鱼肚皮白,天亮了。   -   今日的早朝意外地有些冗长。   其实李昭漪上朝的次数并不多。距离登基大典刚刚过去半个月,天家换了气象,朝臣还是那批朝臣,百姓也还是那批百姓,朝堂大事自然也不会因着上头坐的人不同了而陡然变少或者变多——   或许还是变多了的。   李昭漪坐在纱帘后,脖子因为长时间的坐姿已经有些僵了,屁股和腰也被冷硬的御座硌得生疼。在此时此刻,他仿佛明白了他的父皇不怎么上朝最隐秘且合理的原因。   纱帘之后,两位官员正在唇枪舌剑,隔着纱帘,李昭漪都能看到空气中乱飞的唾沫星子。   他有些困了。   他还是不习惯这么早起来。上朝头一天最难熬,因为没有帘子。他身板挺直,朝臣的目光都直直地落在他身上,看得他如坐针毡。   好在隔一天,他的面前就多了道帘。   李昭漪至今不知道是不是第一天他的表现太过于僵硬,以至于那个人要才用这样的方式来替他、替自己遮羞。   但这道帘无疑成了他走神的最好屏障。   耳边是文绉绉的、听不懂的话,他的眼皮越来越沉。   就要陷入甜美的梦乡之际,他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陛下。”   李昭漪一个激灵。   隔着一道轻薄的纱帘,他看到了百官之首,那道挺拔直立的身影。   对方的语气不咸不淡,似乎是含着笑的,又似乎没有。   李昭漪心中蓦然响起了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这一声之后,百官骤然跪伏在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李昭漪耳边轰然作响:   “恭请陛下圣裁!”   *   李昭漪坐在桌前,面前是一桌子精美的菜肴。   离他最近的是一盘八宝醉鸭,一层皮烤得焦香,底下是汁水四溢的鲜嫩鸭肉,他的喉结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却难得的并不是很有胃口。   没有胃口也要吃,李昭漪登基大典前一日因为过于紧张而吃不下饭,那一晚之后,御膳房的厨子就尽数被换了个遍。   男人的语气很淡然,说话的时候看着李昭漪,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椅沿轻敲,慢条斯理:“御厨就是为陛下准备膳食的,这件事都做不好,那么,也不必在这宫里呆着了。”   他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或许是离宫了,亦或者……死了。   但自这次之后,李昭漪不敢再用这样的方式隐晦地抗议。   嘴里是醉鸭鲜甜的味道,李昭漪慢吞吞地咽着,速度比猫快不了多少。一顿午膳拖拖拉拉用了许久,外头宫人来报:“陛下,宛荣长公主殿下来了。”   李昭漪看着用了小半的饭菜,仍觉可惜。   只是他一人之力终是有限,以前阿彩在,还会偷偷替他分担一些。   阿彩……   李昭漪恍惚了一瞬,然后终于回过神:“请二姐进来吧。”   宫人匆匆离去。   片刻后,一位容色清丽的女子就进了殿,素色的衣裙逶迤拖地,分明是极好的年华,容色却带着憔悴和枯槁。   -   燕朝历经几百年,盛极而衰,到先帝睿德帝一代,已是几近式微。但李昭漪始终觉得,他的这位父皇,本事没有多少,生还是挺会生的。   睿德帝共育有四子三女,除了自小便被打入冷宫自生自灭的李昭漪,皆为人中龙凤。   且不说被朝臣和天下人寄予厚望的前太子李昭钰,以及野心勃勃的大皇子李昭承——   李昭承死于谋反,和其同日赴死的,是封号成阳、辅助他一同大逆不道的他的同胞妹妹。   除此之外,四皇子李昭麟年幼,却死于“意外”。三位公主之首的昌平长公主嫁于吏部尚书魏鉴之子,魏家于夺嫡漩涡中亦是做了不那么正确的选择,于是现如今,昌平长公主与驸马于家中静养,闭门谢客。名为静养,实为幽禁。   四子三女,一场夺嫡,细细算来,全身而退的竟只剩了李昭漪与面前这位陌生的二姐。   而李昭漪知道,这并不是因为他们聪明。   有客,饭显然不能再用。宫人将饭食悄悄撤下,女子不顾李昭漪走过场般的“阿姐不必多礼”,还是对着李昭漪恭敬地行了宫礼,然后才小心地坐在了一旁。   她的性子绵软温柔,说话也轻声细语。李昭漪看着她紧攥着帕子,许久,才开了口:“陛下……我想自请前往长明寺,替我燕朝祈福,恳请陛下允准。”   她一双哀婉的眼睛抬起头,看着李昭漪。   而后者默默地望着她,猫一样的漂亮眼睛里却并无波澜。   *   李昭漪在发呆。   他还在想朝会的事。群臣说恭请陛下圣裁,但圣裁不出来,于是场面就只能僵持在那里,十分尴尬。李昭漪想何必。   他是个废物,群臣也知道他是个废物,他……那个人也知道。何必用这样的场面来羞辱他。   羞辱却并不完全羞辱,满殿寂静之时,最后还是对方开口解了围。笑意澄然地说陛下今日身体不适,这事不如容后再议,李昭漪也不知道议什么,就像他此时此刻不知道如何回答宛荣固执的请求一般。   说是祈福,其实和带发修行差不了多少。   李昭漪不知道他的二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宛荣长公主,前太子李昭钰的同胞姐姐,与前太子自小便关系甚好。朝野皆知,现如今,前太子的名号就像是一块免死金牌,得之轻则保家人一世安稳,重则飞黄腾达。无名小卒文武百官尚且如此,遑论公主。   但是宛荣道:“陛下,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累了。”   “这些日子我总是整夜地睡不好,总是梦见那日。”她轻声道,“那日火光冲天……”   那日火光冲天,大皇子李昭承谋反逼宫,当朝储君遭遇刺杀,最终葬身火海,举国哀恸。   当夜,潜龙殿的阶前血流成河,平南王云殷带铁骑平叛,叛军被围剿至死,血色染红了月亮,却救不回那个在所有人心中如月亮般高悬的人。   李昭漪默然。   宛荣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李昭漪感受到了那其中饱含的、真实的痛楚。   但是犹豫片刻后,他还是诚实地开了口:“二姐,这事,我……孤做不了主。”   宛荣微愣。   像是应景般,门口的小太监尖声通报:“平南王到——”   李昭漪微垂了眼,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袖口。   只是一瞬。   一秒后,他就松开了袖口,默默喝了口冷茶。   耳边的脚步声渐停,随即,低哑的声音就如往常一般不紧不慢地在耳边响起:“臣云殷,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昭漪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墨色的、漫不经心的眼睛。 第2章   若说当今燕朝有哪个名字风头无两,那么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老平南王云清原的嫡长子云殷,今年二十有四,文武双全、天纵奇才,朝野皆知。   现如今,这一串说不完的词后头还要跟一个:   权倾朝野。   仔细说来,云氏繁荣已百年之久。   云氏是望族,子弟门客众多。三十年前,云家家主、也是当时的大将军云清原率兵平定西南叛乱,让云氏从普通的世家一跃至异姓王的位置,自此,便再无普通世家能够与之抗衡。   一晃三十载,史书常记的狡兔死走狗烹尚未发生,睿德帝却转头迷起了长生之术,皇权式微,世家林立。此消彼长,云氏反倒日益壮大,成了世家之首。   云氏能如此权势滔天,说到底,还是因为掌了兵权。   老平南王云清原一生戎马,两年前战死边关,战功赫赫。他去世后,嫡长子云殷袭爵。云殷十四岁入军中,恰逢外敌入侵边境,数十年常驻边关,袭爵之时早已独当一面,胜仗无数。现如今,云氏铁骑对他唯命是从。   军中姓云,朝堂却姓李。若不是云殷与前太子李昭钰相交甚笃,李昭钰又誉满天下、名声远扬,这皇位上坐的还是不是李氏皇室,还未可知。   ——所有的这些,都是李昭漪听来的。   事实就是,他的脑子里装不下这么多的权势倾轧,一度昏昏欲睡。   他只关心一件事。   “太子继位。”他撑着眼皮,小声说,“我就能出宫了,是么?”   彼时,跟他讲故事的人沉默许久,说:“太子仁德,应为明君。殿下,等太子继位,我便想法子,一定带你出去。”   就是这一句话,支撑着李昭漪长到十七。   他没盼来带他出去的人,只等来了他那位似乎人人称颂的哥哥的死讯。   再然后,这位传闻中权倾朝野的新任平南王,就带着先帝口谕来到了冷宫,亲手将他送上了现在的御座。   而云殷本人,也成了当朝手握大权、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   不管朝局有多千变万化,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李昭漪对宛荣说的,她的事他做不了主。   没人会让一个傀儡皇帝做主。除非扶他上位的人突然丧失了心智。   云殷显然是个正常人,不仅是,他还比常人都要聪明几分。   李昭漪继位以来,事事皆不受己控。云殷没有像史书话本里对待阶下囚那样对待他,也没有对他多尊敬客气。百年之后李昭漪身死,自觉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百年之后的事归百年后管,此时此刻,李昭漪还得应付这位权臣。   只是对视之时,他还是不小心恍了下神。   云殷有一双和他的人一样好看的眼睛,瞳色比旁人稍黑些,浸着边关霜雪的锋利,却并不凶狠,带着收敛的锋芒。   坊间传闻,云氏嫡长子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让外敌胆寒。然而事实与传闻总是相去甚远,就像李昭漪当初做的梦,始终是一个美好的梦一样。   真实的情况是,云殷本人看上去芝兰玉树,身形挺拔清隽,光从外表上看,就是一个温文俊秀的世家贵公子。   “原来长公主殿下也在此。”他道。   他手上拿着一杯茶,茶香袅袅,氤氲了他的眉眼,将藏于眉间的冷意尽数消解,化成了一股近乎慵懒的闲适。   没有人吩咐,但几乎是云殷到的时候,就有宫人搬来了椅子,并且添上了温热的茶水。   云殷本人倒是等着李昭漪那句“赐坐”才起了身,只是行云流水泰然自若的样子让李昭漪毫不怀疑,就算他忘了说这句话,对方也会自己寻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云殷开了口,宛荣也回了神。   对于云殷的到来,她显然有些惊讶。但片刻后,她意识到了什么。   “阿……既是王爷来了,想必与陛下有要事相商。”她有些不安地站起身,轻声道,“本宫不便在此,就先告退了。”   后宫不得干政。虽然睿德帝三个女儿里两个都已经将这条规矩破坏得干干净净,但宛荣显然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急着走,云殷也没拦她。李昭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看着女子匆匆走出了殿外。   等他收回目光,云殷已经在好整以暇地喝茶。   他似乎在等李昭漪开口,李昭漪揣摩了一下他的心思,犹豫了一瞬,道:“阿姐想去长明寺,为燕朝祈福。”   云殷的声音听上去毫不意外,开了口,语气竟然很温和:“那么,陛下觉得如何呢?”   李昭漪说:“我……孤觉得都行。”   一句话在脑海里排演了许多遍,出口还是错了称呼,以至于他差点把自己舌头咬了。   好在云殷今日似乎暂时并不打算在细枝末节的地方计较,仿若没有听到那句口误般,只是很淡地笑了笑:“那陛下便自己做决定罢。”   竟是浑不在意。   李昭漪忍不住抬了头,看向他,提醒:“那是长明寺。”   云殷“嗯”了一声:“长明寺乃国寺。可见长公主殿下之心赤诚。”   李昭漪看着他,他泰然自若地回望。   那眼神很深,让李昭漪不合时宜地想起冬天静谧的湖泊。像是打量,也像是探寻,意蕴很复杂。但李昭漪解读不出来。   于是他只好道:“那我……那孤择日就下旨允了阿姐。”   话音落下,殿内寂静无声。   过了片刻,云殷才很轻地笑了笑:“既是已经登基,陛下还是应当注意一下礼仪规矩。”   李昭漪下意识地应了声,然后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似乎又说错话了。   -   李昭漪经常说错话。准确地说,是在云殷面前。   他的生母是江南花魁许萦彩,因着一曲名动天下的涟漪舞被带入宫封为嫔,又因一剂莫名出现的□□被打入冷宫,一起进去的,还有被钦天监扣上“不详”名号的,她肚子里的孩子。   十七载春秋都在冷宫度过的结果就是,他不仅政事不通,于人情世故一道,也有些异于常人的迟钝。   他的想法很简单。   他提醒云殷长明寺不是个好去处,是因为云殷和宛荣的关系。   只是于他本人,他对于宛荣的决定并没有太多的看法。   长明寺再怎么清简,也是国寺。李昭漪在冷宫呆了数年,虽说日子难熬,但也熬过来了,加上夺嫡惨烈,李昭漪偶尔会觉得,与世无争,也并非全是坏处。无论如何,长明寺总比冷宫好上许多。   只是他忘了,他的经历只是他的。   宛荣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没有被养尊处优地对待已是委屈,怎么可能以冷宫的标准对比。   话出了口,收不回去,李昭漪看着云殷,有些无措。   他以为他要挨罚了,过去的数日里,一般都是这样的。   朝堂之上公然的出声提醒,被换掉的御厨,还有很多。他是有些怕云殷的,云殷不会对他怎么样,但与此同时,云殷又有能力对他做任何事。   尽管,李昭漪想,尽管他其实并不想忤逆云殷,但他也害怕这种随时随地无法预知的结果。   他看着云殷,云殷也看着他。   寂静在难挨中被无限拉长,就在李昭漪几乎忍不住想要再次开口之时,云殷终于嘴角一勾,先他一步开了口。   “不过,长公主殿下性情温和细腻,许是一时伤心过度。臣觉得,此事不妨先放上一段时间,若是彼时公主心意未变,陛下再允准她的请求,也不算迟。”   他慢慢地说。   少有的,他给了李昭漪一个台阶。   几乎是瞬间,李昭漪松开了攥紧的掌心。   他松了口气。   “好。”他轻声说。   这句话说得很快,很有些知错就改的讨好意味。   只是,云殷的下一句话,又让他刚刚放下的心,重新提了起来。   “长公主的事聊完了。”他慢条斯理地道,“现在,臣想和陛下聊聊朝会之事,不知陛下可有空闲?” 第3章   云殷踏出殿门口的时候,里面终于传来了略显焦急的声音:   “云殷!”   这一声脆生生的,带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特有的沙哑音色。   云殷想,小皇帝从前应该不怎么说话,不然,不至于连叫个名字都能叫出一种生涩的笨拙。   像是刚生出来、走路都有点不熟练的幼猫。   到底是名义上的天子,无伤大雅的时候,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停下了脚步。   然后,他听到了小皇帝无措的声音:   “……孤不会。”   云殷不回头,都能想象对方不知所措的样子。   怪可怜的。   可怜却还记得他的“规矩”,他漫不经心地想,这应当是燕朝史上过得最为憋屈的一个皇帝,如果李氏王朝确实已经走到了末年。   “学了就会了。”云殷的声音轻飘飘的,说起瞎话来眼也不眨,“陛下天资聪颖,聪慧过人,不过是些简单政务,想必很快就能上手。”   后头终于没了声音。   云殷也不是要获得他的首肯。若是样样都要对方同意,那么首先,对方就不会坐上这张龙椅。   李昭漪不说话,云殷就把它当作了谈话的结束。他敷衍地说了句“臣告退”,然后走出了殿内。同一瞬间,一道黑影快步跟在了他的身后。   云殷脚步未停,语气很淡:“事情都办完了?”   黑影颔首:“处理完了,叛党余孽尽数歼灭,未留活口。”   云殷停了下来。   不远处,多日的阴雨天气终于放了晴。   他沉默了许久:   “好。”   黑影抬起头,露出一张普通却凌厉的脸庞:“太子殿下在天之灵,会感觉到宽慰的。”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般,云殷蓦然笑了一声,眼中却没有笑意。   “手足相残。”他轻轻道,“死的是他的亲哥哥和亲妹妹,你觉得他会宽慰?”   黑影默然。   云殷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没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道:“你刚刚说尽数歼灭,陛下身边呢?”   “陛下身边的眼线也尽数清理干净,只是有一位是陛下的贴身侍女。”黑影道,“这些日子我一直跟着陛下,今早之时他似有询问,但满殿宫女太监无人应答,后来,陛下便没有再追问。”   云殷怔了一怔。   “需要给陛下换一批侍候的下人么?”黑影察言观色,问。   云殷回过神。   “不必。”他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淡淡地道,“没有足够让人信服的威势,换再多批宫女太监也一样。”   黑影神色微动,颔首称是。   只是,临到拐角处时,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道:“主上……真要让陛下接触政务?”   话音落下,云殷瞥了他一眼。黑影迅速伏首,神情镇定。心里却难得地打起了鼓。   -   半个月前,木柯被派到了当朝新帝身边,为云殷监视新帝的动向。   他是云家自小培养的影卫,只为云氏做事。   虽然云殷这半个月来一直忙着料理前朝,但木柯知道,云殷能掌控朝局的关键之一,就是他看着的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皇帝。   因此,让他监视新帝这件事很好理解。   只是云殷刚刚的部分所作所为,却让他有些疑虑。   他问得忐忑,云殷却没什么忌讳,只是慢悠悠地道:“昨天,蔺太傅上了本折子。你猜,折子上写了些什么?”   木柯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   他当然知道蔺平。   那是前太子李昭钰最为尊敬的老师。   李昭钰身死,这位名满天下的太傅就称了病,不是为了避祸,是真的受了大刺激。   “折子上字倒是不多。”云殷看着远方,语气依旧漫不经心,“四个字,君君,臣臣。①”   他轻声笑了笑,“蔺老这是写给我看呢。”   木柯有些不可置信:“可是蔺太傅明明……”   “很正常。”云殷平静地道,“不管过程如何,坐上了那个位置,就是天子。天子受制于人,天下怎么太平。蔺老这是心怀天下。”   他的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把黑色的弹弓,瞄准了不远处,小孩子玩的玩具在他手里稍显童稚,他却神色自若。   “忍了半个月,还没在折子里劈头盖脸地骂我乱臣贼子,蔺老已经很给面子了。就算新帝初登基根基不稳,半个月过去,如今诸事都已步入正轨,说不过去了。”   话音落下,珠子弹射而出,不远处蓦然传来一声惨叫。   只是片刻,禁军统领便急匆匆地出现:“王爷。”   “不用审,杀了。”云殷淡淡地道,“然后自己去领罚。再让本王碰上一次,你这禁军统领就不用当了。”   对方冷汗涔涔,应声下去了。   木柯也回过了神。面上微红,云殷制止了他:“无妨。”   “你在跟我说话。”他道,“没注意周遭是正常的。”   木柯低声应是,然后想了想:“所以……主上今日是想让陛下先初步接触一下朝务?”   刚刚,云殷以李昭漪朝上走神为由,让他把今日的奏折批了,美其名曰熟悉了朝务才能更好地主持朝局。   仔细一想,虽说任务艰深了些,但也确实能够最快地紧跟朝事。   “那倒不是。”云殷沉吟了片刻,道。   木柯的思绪骤然被否定:?   “逗他玩的。”云殷轻飘飘地道。   木柯:“……”   饶是一向面瘫,他也终于忍不住,抽搐了下嘴角。   *   云殷今日主要就是来找木柯,正事说完,他也就准备走了。   只是临走,他突然道:“你再把今早的情况跟我说一遍。”   木柯有些讶异,但还是说了一遍。   因为从未见过如此憋屈的帝王,木柯印象这会儿还十分深刻。   他一边说,一边瞥云殷的神情,却见他神色并无异样,末了,他问:“今日御前伺候的太监是谁?”   “司礼监掌印。”木柯道,“刘程。”   他顿了顿,“是您一个月前提上来的。”   “刘程……”   云殷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嗤笑了一声。   “这么喜欢当哑巴,就给他们这个机会。”云殷淡淡地道,“去东厂那调几个人到御前,把刘程和他的人替了。就说我说的,东厂那边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木柯赶紧应声。   等到云殷离开,他才重新回到了自己该呆的地方。   自横梁之上寻到舒服的位置之后,他向下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小皇帝专注的侧脸。   -   平心而论,抛开皇室更迭,木柯对李昭漪是没什么恶感的。   他一直跟着云殷,自然知道李昭漪的来处。   被皇室放弃的小皇子,自小就被丢在冷宫自生自灭。能平安长到现在已经是奇迹,相较于他的几个兄姐,他实在干净无害得让人厌恶不起来。   更何况……   木柯看着书房内拿着笔许久迟迟未敢勾画的李昭漪,摸了摸鼻子想。   更何况,他还长得那么漂亮。   木柯自小长在男人堆里,没见过几个姑娘。唯一见过可称惊艳的,可能就是曾经护送过来燕朝和亲的异族公主。   可即便是那样具备异域风情的、具有十足冲击力的艳丽美貌,也无法抵消他第一眼看到李昭漪的震撼。   那是张秀丽精致得像人偶一样的脸庞。睫毛卷翘,鼻梁小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湖水一般沉静,看着人总是直勾勾的,天然又无辜。   木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能长成这样。   从这个角度看,他非常能理解现在朝内关于李昭漪众说纷纭的流言中最隐秘和香艳的那种——   新帝美貌惊人,之所以于夺嫡之争中全身而退,只是因为他是摄政王豢养在宫内的一只雀鸟。所谓皇位,自始至终,只是为了雀鸟精心打造的、一只纯金的笼子。   只可惜真实情况是,他的主上是个不解风情的傻子,第一次上朝,因着朝臣皆分神于李昭漪的相貌,简单粗暴地替人加了个帘不说,还十分不理解地评价:“没见过男人还是没见过皇帝?”   之后,仅有的几次必需的会面中,云殷更是都几次三番地试探,尽管对方看起来比后院贵人养的猫还无害。   木柯摇了摇头。   玩笑归玩笑,他也知道云殷走到这一步,有多少人想要把他拉下来。因此,他不敢掉以轻心。   他蹲在房梁上,不动声色地看着李昭漪的背影。   ……只是看了没几秒,他又忍不住腹诽。   试探也就罢了,他寻思着试探和调戏还是有点区别的吧?   他家主子不做人,好好的一个天子,说逗就逗了。说起来只是随口的一句话,可李昭漪根本没接触过政务,又怎么批得出来折子?   木柯忍耐力比较差,他换位思考一下,感觉自己会骂娘。   但是李昭漪却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就是纯粹的刁难。   一整个下午,他都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木柯看得出来他读得很费劲,甚至读出了一种隐隐的崩溃与焦虑,但他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位置上,认真地看着每一本奏折,不时在旁边的纸上小心翼翼地写点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对云殷还抱有期待,他时不时地还会抬头看一眼门口。   木柯陪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换了八个姿势,最后在心里叹了口气,看了眼天色,咬了咬牙,悄然离开了殿内。   而另一边,李昭漪拿起今天看过的第八本奏折,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第4章   李昭漪并不知道,在他听不见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眼睛还在百无聊赖地注视着他,并且充满了丰富的内心戏。他这会儿困得眼皮都在打架,若不是时不时地掐自己一把,早就伏案睡了过去。   他昨夜本来就没睡好,早朝撑下来已是极限,又跟宛荣和云殷说了半天的话,这会儿神思都飞到了九天外,但是他知道,他不能休息。   云殷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他说要让他看奏折,那李昭漪今天就必须将面前这叠奏折看完。   要不然,后果绝对是李昭漪自己承担。   他不害怕丢人,但是每每上朝,朝臣们殷切的目光总是让他于心有愧。尽管坐到这个位置上并非他的本意,而大概率,朝臣们寄予厚望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他姓李。   此外……   他也不想让云殷再因为这种事失望。   他不知道云殷所谓的,希望他能勤勉于政务抱了几分真心。分辨不出,他选择相信。   至少云殷是真的把奏折留给了他,也是真的放了手。   为了这些,他勉力坚持着。   只是,有些事,不是坚持就可以做到的。   李昭漪在冷宫十七载,在学识方面,也就堪堪做到了识文断字,政事更是一窍不通。   他不敢直接在奏折上勾画,只能自己额外做批注,即便如此,入夜之时,奏折也剩了大半。   下人上来问他何时用膳,他摇了摇头。   他手上是一本很是复杂拗口的折子,可是细细读来,李昭漪又觉得好像并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就在他有些举棋不定,打算再看一遍的时候,一双手抽走了他的奏折。   李昭漪抬起头,看到了云殷漫不经心的侧脸。   -   “丰安知府左卫的折子。”云殷翻看了一下手里的奏折,“啧”了一声,“果然一如既往的废话连篇。十句话里没一句有用的。”   李昭漪:“……”   原来不是错觉。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你怎么来了?”   云殷把折子放回桌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语气和善地问他:“都这个点了,陛下还在书房,用晚膳了么?”   于是李昭漪的疑问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条件反射的心虚。   云殷基本都是上朝之后来,他以为对方大晚上的不会再进宫一趟了。   虽然云殷的私宅就在宫外不远处的地方。   云殷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李昭漪回过神,默默认错:“……下次不会了。今天忘记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态度诚恳,抑或是云殷确实累了,对方并未和他多计较,只是让人送来晚膳。李昭漪自动自觉,很乖地坐在桌前等饭,不多时,宫人就送来了饭菜。   晚膳很丰盛。是按照李昭漪的口味做的。天子不能表露喜好,只是李昭漪吃饭的第一天,就对着一道椒盐虾狂动筷子。云殷也不管他,听说了之后让厨房记了他爱吃的,平日里有意识地给他多做。   那会儿李昭漪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吃饭也吃得心无旁骛。   现在想来,若是云殷那个时候心血来潮给他下个毒,那他估计也会死得很干脆。   云殷不下毒,云殷看他吃饭。   李昭漪批折子批得毫无胃口,多了一个人又不自在,咬着炖排骨磨磨蹭蹭,企图放筷子之时,云殷手上拿了本闲书,头也不抬:   “陛下。”   于是李昭漪又拿起筷子,默默把饭吃完。   吃过饭,云殷的书也翻到了最后一页,他放下书,明知故问:“陛下的折子批得怎么样了?”   李昭漪知道躲不过,乖乖地领他回里间。   桌子上两叠奏折分门别类,内容先不说,看着倒是很整齐。   *   云殷今日原本没打算再进宫。   现如今,朝政由他一手包办,他来宫内已经够勤了。几个御史看见他像看见了生平心腹大患,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他,若非必要,云殷并不想给他们的折子增添素材。   只是木柯特意叫人传了个信,说小皇帝今晚怕是个不眠之夜。到了最后,他到底还是来了。   总不能真叫小皇帝连夜把奏折尽数批了。   李昭漪敢批,云殷也不太敢看。   只是来的路上,他还是不冷不淡地提点了木柯一句。   木柯跟他亲近,他放心把差事交给他。但木柯心太软,这不是好事。   彼时木柯面上羞惭,但这会儿云殷似乎有些理解他了。   他拿着旁边的一叠纸张,问李昭漪:“这些是陛下写的么?”   李昭漪点头。   “陛下是拿不定主意。”云殷继续道,“所以先拟了份草稿,打算让臣过目了,再誊抄上去,是么?”   再点头。   点完头,李昭漪补充:“……可能写得不是很好。”   岂止不是很好。   云殷冷眼翻看,一张纸上字迹尚堪称清秀,笔画却幼稚,写的内容更是大白话一般。语气倒是诚恳。这样的奏折交给那些呕心沥血的老臣,云殷都能想象出他们的神情。   想必大概率不会欣慰,只会两眼一黑,然后愈发焦虑。   但云殷不是老臣。   他只是面色如常地将纸张放了回去,然后终于第一次抬起眼,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   -   李昭漪长得很漂亮。云殷一直知道。   李氏皇室的几个皇子公主都长得不差。老不死的爱收集美人,也就大皇子李昭承长相随了爹,样貌平平。当然。在云殷看来,李昭漪的长相和他几个哥哥姐姐都不太像,是独一份出挑的漂亮。   漂亮归漂亮,性子却是沉默安静。身体也弱。放到他有些心狠手辣的兄姐手里,别说三天,怕是一个时辰都活不过。   当然,云殷不在乎。   或者说,这恰恰才是他需要的。   李昭漪姓李,没有能力反抗,听话。云殷就能在他身上少操些心。事实证明,这半个月以来,李昭漪确实很安静,没出过什么幺蛾子。   现在的问题是,他开始觉得,李昭漪似乎太听话了。   云殷微微垂了眸,若有所思。   ……是真的这么怕他,以至于要对他言听计从,刻意卖乖讨好,折腾得连他的影卫都看不下去。   还是。   有别的想法?   小皇帝还在看着他,他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一副纯粹的美人相,安静得像画一样漂亮。倒是开口的时候反而才会流露出一份稚拙,呆呆的。   看着这样一张白纸一般干净的脸庞是想不出答案的,云殷收起心神。   他拿着纸张,沉吟片刻:“陛下写得不错。”   李昭漪的眼睛亮了。   云殷慢慢悠悠地说了下一句话:“但是陛下这么看,要看到什么时候去?今夜能看完么?”   李昭漪眼里的光又灭了。   他的沮丧如此明显,让他原本总是显得有些恍惚空茫的神情都生动了许多,像是一朵被雨打湿的、鲜妍的花。   云殷的目光在他的眼睫上停留了一下,不知怎么的,顿了一秒。   片刻后,他才开了口:“无妨。”   “陛下也累了。”他终于松了口,大发慈悲地给了李昭漪最后的解脱,“剩下这些就交给臣,陛下早些歇息,明日早朝之上,还需陛下主持朝局。”   *   云殷走了,带走了全部的奏折。这不太合规矩,但留宿帝寝显然是更不合规矩的行为,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一走,李昭漪就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又感觉到了一丝失落。   云殷带走了全部的奏折,他不是看不出来这潜藏的含义。云殷给了他面子,但是他自己知道,这并不是他做得有多好。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昭漪少有地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难得地思绪纷飞。一会儿是被火照亮了半边天的晚上,一会儿是有人在耳旁说的“殿下,记住,在这宫里,愚钝才能活得长久”,最后一幕是云殷逆着光站在面前,背后是浓重的夜色,他的眼睛还是很漂亮,愤怒和绝望都藏在最深的地方,留下来的只有平静和漠然,他说“陛下,臣救驾来迟”,李昭漪碰到他的盔甲,冷硬而冰凉。   可是,谁是陛下?   他从梦里睁开眼,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皮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坐起身,梦里的场景尽数散尽,化成了一片虚无。   -   李昭漪真正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天色已经这么亮了,他今日上朝,不会迟到吧?   他急急忙忙地就爬起来,一边起来一边奇怪今天怎么没人叫他。   一直到他掀开帘帐,看到一旁同样惊讶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紧接着他就发现,那个嗓子很尖的,很凶的太监不见了,此时此刻站着的老太监,他并不认识。   他有些懵懂地被更衣,又发现太监宫女中也被替换了许多。   等他换完,老太监过来扶他。对方神情很温和,叫他“陛下”,过来扶着他往外走,还不忘贴心地道:“陛下,平南王今早派人送来了批阅好的奏折,已为您放到书房的桌案上了。”   李昭漪说“嗯”,想问什么,临到嘴边又把话咽了回去,却见老太监察言观色,笑着道:“先前那批侍候的办事不力,平南王吩咐咱家来照顾您,您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想用的,尽管告诉咱家便是。咱家一定为陛下办妥当。”   李昭漪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他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老太监的语气很慈爱,他并不反感。   于是他很乖地应声:“好。”   虽然昨夜思绪万千,睡得也不太好,但意外地没让他有什么不舒服。李昭漪到朝上的时候难得一片澄明。   他有点高兴,坐在位置上的时候脊背都挺得更直,和为首早来的云殷对视的时候,也更自信了一些。   云殷似乎愣了愣,随即笑着对他微微颔首。   按照惯例,上朝皆要穿朝服。穿在旁人身上平平无奇,甚至死气沉沉的朝服,穿在云殷身上却蓦然顺眼了许多,衬得人身形颀长挺拔,一眼望去,颇有些鹤立鸡群。   他也确实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作为燕朝的第一权臣,意气风发。   和梦里的那个人似乎大不相同。   李昭漪收回了目光,有人往他面前放下了纱帘,彻底隔绝他的视线。   身为皇帝,他知道他该介意。介意云殷的僭越,介意他面前这道囚笼般的纱帘。但是他的确没有这种情绪。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尽量平稳地度过这次早朝,不要再让云殷下了朝还要来提点。   只是他没想到,即便是这样质朴的愿望,他也没能实现。   早朝开始五分钟,就有人悍然出列。   “陛下,臣有事启奏!”   “臣要参平南王云殷,藐视天颜、肆意妄为、专制朝权、祸国殃民,陛下!恳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燕朝天下万民,彻查云氏一族,以安民心!” 第5章   话音落下,朝堂内鸦雀无声。   隔着一道纱帘,李昭漪看不清各人的表情。但气氛却已经凝重。   这话很重。翻译一下就是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高坐朝堂,被指着鼻子骂,无论在哪朝哪代,显然都是难得的,弥足珍贵的好戏。   有人开始议论,李昭漪听到了窃窃私语。一旁的老太监倒是镇定,甚至有余力给李昭漪慢慢扇风。所有人都在等着李昭漪本尊给答复。   藐视天颜,天颜对此事怎么看?   李昭漪不负众望……   李昭漪不负众望,把“藐视天颜、肆意妄为、专制朝权、祸国殃民”四个词语默默重复了一下,觉得颇为通顺有节奏,于是积累到了日常词汇当中,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他就开始老神在在地走神,丝毫没有要管一管的意思。   一直到朝堂议论声渐停,云殷开口,他才重新抬起了眼,看向了朝下。   -   不是李昭漪胆子大,是这事确实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自从李昭漪登基上朝以来,隔三岔五地便有人在朝上弹劾云殷。朝事清闲,次数就多,朝事繁忙,或者有……呃有要用到云殷的地方,次数就少些。弹劾的多半是些崇尚直谏、以死谏为荣的御史,然后,便是些忧虑李氏江山的老臣。   从前真正和云殷作对的,反倒默不作声。   弹劾的内容呢,无非就是把大家都知道又没办法改变的事情重复一遍。   总而言之,实在没什么杀伤力。   这种事应付起来也很简单。   “陈大人说笑了。”男人沉稳带着哑意的声音响起来,不急不缓,“本王对圣上拳拳之心,日月可鉴。何来藐视天颜一说?”   ——等着云殷自己反驳就好了。   这句话实在嚣张,配上云殷特有的欠揍语气,弹劾者的语气明显已经激动了起来。   “大胆!你怎么解释,你携带佩剑数次出入陛下寝宫一事?”   “近日刺客颇多。”云殷的语气很随意,依旧是四平八稳的样子,“本王携带佩剑,是为了保护陛下。本王自认武艺尚可,陈大人愿意,可与本王比划一二,若是陈大人技高一筹,本王非常愿意退位让贤。”   “你!”   透着纱帘,李昭漪都能看到对方被气得颤动着的花白胡须。   “无耻小儿!毁我燕朝根基!云家世代忠良,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你这么个!”   “陈大人!陈大人莫激动,您先歇歇缓口气,您先歇歇!”   阶下一片混乱。   阶上,李昭漪仍是意料之中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般来说,话说到这里,就要上演一出激愤撞柱、群臣相劝的戏码了。   当然,有云殷在,撞肯定是撞不成的。只是每每这么来一次,云殷的名声都要下降那么一回。   李昭漪怀疑,云殷现如今的名声已经降无可降了。   事实证明,他的预估没有错。   没过多久,李昭漪就听到外面传来了惊呼声。   被救下又气急攻心晕倒的御史被抬走之后,这场朝会终于得以正常进行。而之后的整场早朝,终于如李昭漪所愿,没有再发生任何意外。   *   下朝的时候李昭漪还在琢磨早朝。   不知道是不是昨日硬着头皮看了些奏折,今日早朝的时候听着大臣们针锋相对,李昭漪居然也听懂了一二。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雀跃,一直到老太监叫他他才回过神,老太监问他:“陛下,回宫么?”   往日李昭漪都是直接回宫。他的生活一直都是单调的两点一线。除非云殷来找他的茬。   而云殷其实也不常来,来了也都是在议政的文政殿。像昨日那样的一日两趟地来他寝殿已是特例中的特例。   李昭漪刚要应,想到了什么,却突然停了停。   片刻后,他道:“去阿姐那一趟吧。”   说完他就有些忐忑。可是老太监什么都没问,只是道:“宛荣长公主殿下近日都在殿内休养,奴才先让小太监去通传一声。”   李昭漪松了口气,说:“好。”   他倒不是心血来潮。是想起了昨日的交谈。不管怎么说,宛荣来求了他,他总要给宛荣一个明确的答复。   去宛荣那的路上,李昭漪问老太监:“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问身旁太监宫女的名字。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这一次,对方呆得久一些。   老太监有些受宠若惊。恭敬地道:“奴才叫德全,原先在东厂陆重陆掌印手下做事。”   李昭漪忽地抬了眼。   “……陛下?”老太监察言观色,小心地问,“怎么了么?”   李昭漪回过神。   “没事。”   他很快地道。   他顿了顿,“只是觉得这花很好看。”   老太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支墙角的山茶正开得绚烂,花瓣饱满,鲜艳欲滴。   他恍然。   他体察了一下圣意:“陛下,要让宫人去摘下来吗?这花开得正艳,寻个瓶子装了放在宫中,应该是极好看的。”   李昭漪摇了摇头。   他说:“不用,让它在这里开着吧。”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宛荣所在的寰清宫,早已有侍女在外面候着,将他们请了进去。   -   宛荣显然没料到李昭漪的到来。她出来迎接李昭漪的时候穿得倒是没什么差错,只是里间的桌子上仍摆着用到一半的笔墨,书也是摊开的。   李昭漪看到了她满屋子的书,还有一旁隽丽整齐的字迹,又想到了自己那一笔字,很有些羡慕。   宛荣注意到他的目光,轻声解释:“正在抄一些佛经,想静静心。”   李昭漪收回目光,很诚实地道:“阿姐的字很好看。”   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直白的赞美,宛荣怔了一下,然后露出了这些日子难得的笑容:   “陛下过誉了。”   她让下人上茶,李昭漪坐下。   两人闲聊了几句,李昭漪表明了来意。   宛荣默然片刻:“是王爷的意思么?”   她很敏锐,李昭漪哑然。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他只得硬着头皮道:“……也不完全是。”   他小心地斟酌着词句,有些笨拙地道,“孤也觉得,阿姐不若就留在宫中。这样生活起居也方便些。”   宛荣勉强笑了笑,显然是没听进去。   没听进去也是李昭漪作为皇帝说的话,出了一小会儿神,她道:“谢陛下安慰。”   她也知道,话说到这,皇家这边就已盖棺定论,没有转圜余地。   换做往常,以李昭漪的性子就说到这了,说到底,他和宛荣虽是亲姐弟,但也确实不熟。   他已经预备起身了。只是垂眸之时,看到熟悉的陈设桌椅,一晃神,又想到了昨夜的那场梦。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有些不受控制地开了口:“阿姐……是不是和云殷很熟悉?”   昨日交谈,他听出了宛荣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份亲昵。他曾听人说过,云氏和皇室走得极近,尤其是元后的一双儿女,自小一起长大,无关风月,也是极好的关系。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宛荣原先有些飘忽的眼神定住了,抬起头,有些不安地看向了李昭漪。   片刻后,她才有些犹豫地道:“……确实和王爷有些交情。不过这些都是旧事了,王爷长年驻守边关,我与他并无什么联系。”   “孤没有别的意思。”李昭漪解释。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宛荣的紧张让他也跟着有些紧张,他结巴地道,“我,孤的意思是,云殷他……其实很担心你。”   那日他和云殷的交谈,不在意是假,想让他拒绝宛荣是真。   事后,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   他的话音落下,宛荣就怔住了。   说都说了,李昭漪决定索性把想说的话说完。   “他很在乎你,以他的性格,能被他在乎的人应该不多。孤看得出来,阿姐应当也很在乎他。”他小声道,“如果阿姐离开了,他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孤觉得,他应该会挺孤单的。”   宛荣的眼睫蓦然一颤。   很显然,李昭漪的这句话戳中了她的心事。   她有些慌乱动了动唇:“我……”   李昭漪说完所有想说的,终于松了口气,善解人意地道:“阿姐可以再想想。”   他站起身,想了想,轻声道:“有空的话,阿姐可以常来走动,下次来若是碰上了,你们可以说说话。孤的寝宫没有外人,不需避嫌。”   说完,他跟宛荣道了别,离开了寰清宫。   *   刚出寰清宫,李昭漪就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他还是不擅长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很生疏,总之他不习惯。   不过说的确实都是他的真心话。剩下的,就看宛荣怎么想了。   李昭漪觉得他尽力了。   他其实不太喜欢说很多话,尤其是继位之后,因为他总是说错。   但是宛荣是个很温柔的人,云殷也是,尽管他们的这份温柔不是对他,但他仍然觉得,他们彼此的心意对方不知晓这件事很可惜。   这应当是他第一次做“摆件”范围以外的事,这会儿,李昭漪的心还怦怦直跳,就像是刚刚考完一场小考。   他努力按下内心心虚的感觉,安慰自己反正云殷不知道这件事,劝动了宛荣目的就达成了。   这样一想,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而与此同时的另一边,黑影几个纵跃,悄然在一处别院落地。   他开始将寰清宫殿内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转述,凉亭中的人支着额,一边听,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书。   耳边的叙述平铺直叙,毫无感情,他起先听得甚至生出了些不耐烦,只是不知道何时,他手上翻书的动作却停了。   “主上。”木柯道,“这就是陛下和长公主交谈的全部内容了。”   “……主上?”   “知道了。”云殷翻了一页书,平静地道,“回去吧。”   等黑影离开,他垂了眸,目光落在白纸黑字上,却仍旧没有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嗤笑了一声,合上书,起身走向了前院。   跟着的仆从迎上来,他把手上的书丢给他,语气平淡:“备马,去城郊马场。” 第6章   常梓轩在城郊马场寻到他要找的人的时候,云殷已经跑了两圈。   骏马奔腾,其上的人一身干净利落的玄衣,墨发飞扬,露出张扬而锐利的眉眼。   他越跑越近,自常梓轩面前径直掠过去,前往内场。就在常梓轩以为,他要就此下马之时,耳边响起惊呼声,马上的人张弓搭箭,蓦然瞄准了不远处的箭靶。   一箭破空,箭矢稳稳扎到靶心。   尾翼颤动之时,云殷已经下了马。常梓轩回过神,跟着他一起往马厩处走,一边走,他一边有些好奇地开了口:“怎么突然来郊外跑马?”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自新帝登基之后,云殷就一直忙于朝政,已经很久没来城郊放松过。   云殷不答,只是反问:“你怎么在这?”   语气很冷淡。   常梓轩一脸无辜。   “我来找你啊。”他道,“听说李淳月那丫头一心想着要出家,闹了些日子了,问问情况。”   云殷没说话。   常梓轩察言观色,试探着道:“没劝动?”   “没事儿。”他安慰道,“再劝劝,先拦着她就成。那丫头确实倔,但你的话她应该肯听。”   云殷冷笑了一声。   常梓轩:“……”   得,戳到人逆鳞了这是。   他“嘶”了一声,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就见云殷垂了眼,张弓搭箭,又是一箭。   第二箭靶心,场外又是一片叫好之声。   常梓轩却终于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你这火气挺大啊。”他道,“这是谁惹到你了?应该不止是李淳月吧?”   那丫头虽说性子倔了点,但总体来说还是挺乖的,能有这气人的本事?   他又接连问了一串,云殷依旧没回答,自顾自地回答上一个:   “劝动了。”   常梓轩微讶,随即松了口气。   “好事啊。”他由衷地道。   “不是我劝动的。”云殷漠然地道。   常梓轩:……?   “陛下去了一趟。”云殷终于舍得多说几个字,满足了常梓轩抓耳挠腮的好奇心,“现在,李淳月应该改变主意了。所以,跟我没什么关系。听懂了?”   常梓轩听懂了。   常梓轩自己绊了自己一跤。   -   回去的路上,常梓轩还有些没回过神。   已是傍晚,天边的晚霞如火烧一般灿烂。   两人都骑着马,常梓轩慢云殷半步,语气尤是不可置信:“陛下……你说的是,当朝天子?”   云殷:“……”   他很认真地问:“你前些日子告假,原来是发烧烧坏了脑子?”   常梓轩:。   “许久不见。”他评价,“你这张嘴真是风采依旧。”   他摸了摸鼻子:“我就是惊讶啊,你跟陛下很熟吗?他跟李淳月也不熟啊。他不是已经安安静静在宫里当了半个月的花瓶了,这么突然。”   他想了想,“木柯告诉你的?他有没有说陛下具体怎么劝的?”   这照理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但是云殷停顿了一瞬,却避而不谈,只是道:“没说。”   “行吧。”常梓轩在意的也不是这个,他若有所思,“奇怪,我记得小皇帝一直呆在冷宫,应该没怎么接触过外人啊。他是怎么想到通过李淳月来讨好你的?”   云殷的手一顿。   他重复了一遍常梓轩话里的两个字:   “讨好。”   “不然呢。”常梓轩摊了手,“还是我误会了你,你真跟民间话本说的那样,对我们漂亮的小皇帝囚/禁折磨、于床榻之上百般凌辱,让他竟然因恨生爱了?”   云殷:“……”   这人果然正经不过一刻。   眼看着云殷就要神色漠然地拔刀,常梓轩非常识趣地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他道:“有点难搞啊。”   他生的是温文清秀的长相,偏偏长了双桃花眼,总是未语先笑,平白就多添了几分风流。   这本来应当是占便宜的长相,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反而是一种变相的伪装。   昔日朝局动荡,谁都知道太子殿下的三位伴读中,平南王世子凌霜傲雪,极难接近,但最不好惹的,是这位看上去脾气最好的宁远侯幼子。   他说这话,就是彻底收起玩笑的信号。   云殷“嗯”一声,然后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觉得呢?”   *   寂静了片刻,常梓轩道:“我觉得这事你不应该想不明白。”   云殷顿了顿:“他不知道木柯的存在。”   “那又怎么样。”常梓轩脸色不变,“你跟李淳月的关系摆在明面上,李淳月要出家,他知道,并且你很在乎这件事,他也知道你在乎。这就够了。”   说完,他有些后知后觉,微讶,“你这是在给小皇帝找理由?”   云殷眼皮微抬:“我只是陈述事实。”   “我可听说了。”常梓轩不上他的当,“你对他还挺不错的。今天你火气这么大,李淳月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因为他吧。喜欢不至于,我猜,你应该不讨厌他。”   他用的是陈述语气。显然是笃定了对云殷的了解。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云殷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否认。   “他挺乖的。”他道,“省心。”   他顿了顿:“我是说,在这之前。”   若真是像常梓轩说的那样,他为了讨好他去接近李淳月,那就是蠢。   “也很漂亮。”常梓轩顺畅地接过去,然后恨铁不成钢,“啧。我说云殷,你到底会不会当摄政王啊?都摄政王了,成天怼老头有什么意思,又乖又漂亮一小美人摆在你面前,你就看着啊?”   云殷:。   他掀了眼皮:“我不会当,那你来?”   常梓轩后退一步:“哈哈哈我随便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云殷的耐心基本耗尽,言简意赅:“就这件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常梓轩敛了笑意。   片刻后,他懒洋洋地道:“有一就有二,这会儿是费了心思讨好,来年就可能为了权力费心思除掉你。如果是我,我不会留这样的隐患。”   *   常梓轩离开的时候云殷送到了门口。   青年人绿衣长衫,风流倜傥的样子。让他不用送:“我一会儿还得去大理寺一趟,前段时间告假,最近案子多。”   他时任大理寺少卿,也算是公务繁忙。这一趟来找云殷确实是抽了闲。   只是临到门口,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道:“你最近,回过云府么?”   云殷说:“没有。”   常梓轩抿紧了唇。片刻后,他才道:“你那些叔伯你不想见,我也能理解。都说云氏百年名声,这名声大多也是你父亲一仗一仗打下的,说到底,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你继母和云珑毕竟还在府中,得了闲的话,还是回去看看。”   云殷沉默了一瞬:“我知道。”   常梓轩想了想:“小皇帝那边,也不用过分担忧。新帝初立,若是有动作,朝臣必然也会不满。我倒是觉得,你过段时间再处理也可以。”   云殷未置可否,只是道:“我有分寸。”   常梓轩其实也只是例行提醒。这些年云殷虽在边关,返京也不少,见过的阴谋诡计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李昭钰性子良善,夺嫡后期惨烈,许多决策都是过的云殷的手。   论起杀伐果断,他们这帮没见过血的,都比不过云殷。   只是想到李昭钰,他又有些恻然。   他轻声道:“真是……要我说,李氏王朝的气数也该尽了,费尽心思一身骂名,索性……”   云殷抬了眼:“常梓轩。”   常梓轩自知失言:“你就当我没说过。”   他沉默许久,又有些涩然,喃喃地道:“……要是殿下还在就好了。”   云殷没有说话。   两人一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来往的闹市行人,就这样,谁也没说话。在某个时刻,常梓轩勉强笑了一笑:“我先回去了。”   云殷说:“嗯。”   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云殷收回了目光。   一旁的小厮察言观色:“王爷,刚刚云府那派人来问了,晚上去那里用膳么?”   云殷沉默不语。   小厮等了一会儿,听到他开了口。   “算了。”他道,“让厨房随便做一点,晚上我进宫。”   他要去看看李昭漪。看看今日说了那样一番话做了那样一番事的人,这会儿又在做什么。   *   李昭漪并不知道木柯已经把他难得的秘密抖了个一干二净。   他这会儿正面临着一个少有的麻烦。   雅致怡然的御花园内,一袭富丽宫装的女子十指芊芊,指甲艳丽,正以一种打量的目光看着李昭漪,在某个时刻,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终于似笑非笑地开了口:“远远地就看见这儿的阵仗,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陛下。”   虽叫着敬称,她的语气却听不出丝毫的尊敬。一旁的德全皱了眉。   “长公主殿下。”他出言提醒,“您见到陛下,是要行礼的。”   女子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若有所思:“你是东厂的人。”   她看着李昭漪,“云殷对你不错。”   李昭漪看着她。   他没见过对方。但是先帝一共三位公主,成阳身死,宛荣住在宫中,剩下能被称为长公主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位。   李昭漪很诚恳地问一旁的老太监:“大姐不是应该在禁足中么?”   话音落下,面前的女子却慨然变色。   昌平长公主李淳瑾与驸马对外声称卧床静养,谁都知就是变相的幽禁。   这是头一回,有人在她面前轻描淡写地点出这一既定的事实。   李淳瑾气得脸色发青,一旁的德全憋着笑回话:“回陛下,原是如此的。只是前些日子,魏驸马递了折子,说殿下想念家人,想必今日应当是得了王爷允准,来见宛荣公主的。”   “允准”两个字加了重音,李淳瑾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偏偏李昭漪浑然不觉,像是真的只是好奇,听到了答案,就“喔”了一声,抬眼看到了人,想了想,平铺直叙:“那他对你也不错。”   德全咳嗽了一声。   ……先前没发现,他们这位小陛下,气人是有一套的。   果不其然,这句话说完,原先就已经神色难看的李淳瑾已经彻底变了脸色。   她不说话,李昭漪也不想主动跟她说话,他说了句“走吧”,便准备和人顺着原定的路回寝殿。   只是,他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了李淳瑾霍然提高的音调:   “李昭漪,你别以为你现在坐上了这个位置就是你赢了!你别忘了,再怎么样,你都姓李,是皇室的血脉!为了皇位对一个乱臣贼子予取予求丢尽皇室脸面,百年之后,我看你有何颜面去见李氏列祖列宗!”   -   话音落下,一旁的德全骤然变了脸色。与此同时,李昭漪住了脚步。   这话太重了。   昌平不是作为臣子在面对天子,更像是以长姐的身份在教训幼弟。   诚然她和李昭漪有着实际的血脉关系,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俩之间没有丝毫感情。   于是,这点教训还可以用另一个词代替:   那就是羞辱。   御花园鸦雀无声,侍候的宫女太监人人背上都沁出了冷汗。   李昭漪抬起头,平静地和面前的人对视。   后者终于扳回一城,冷笑道:“怎么,被戳着痛处了?”   李昭漪没有说话。   昌平走近了一步,看着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睛。   他们流着相似的血,却从未见过。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人,坐上了他们梦寐以求、为了争抢而互相撕咬得头破血流的位置。   她心中蓦然生出一股不甘,不甘催生恨意,让她拼命忍住,才能不当场失态。   御花园鸦雀无声,令她惊讶的是,李昭漪也并未说话。   他只是抬头看向了她的后方,漂亮的眼睛流露出几分讶异。   李淳瑾微怔。   只是,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后就传来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男人语声微哑,声音里含着几分笑,“请问长公主殿下,这句‘乱臣贼子’,是在说臣么?” 第7章   几乎是云殷出现的那个刹那,李淳瑾的神情就立刻发生了变化。   她先是有些讶异地猛然抬头,随后又不可置信地抿紧了唇。   只是性子如此,她终究不肯示弱,听了云殷的话,攥紧了袖口,却仍强撑着冷笑:“本宫可未曾指名道姓,平南王何必自己心虚?”   云殷颔首:“殿下说得是。”   “只是殿下连指名道姓都不敢。”他笑着道,“却来指责旁人没有风骨气节,是不是太严于律人,宽于待己了些?”   李淳瑾脸上霎时一阵青一阵白。   她下意识地去看李昭漪,却见对方只是看着云殷出神,听了这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像是早已洞悉了一切。   例如,之所以会被李淳瑾当众羞辱,不过是因为她欺软怕硬。   李淳瑾脸色难看。   但她也确实不敢在这个时候跟云殷真的叫板,事实上——   她咬牙切齿地想。   事实上,自潜龙殿一夜,没有人再有这个能力。   她几乎有些后悔逞了这一时口舌之快,咬着牙道:“事实究竟如何,王爷心里清楚。本宫还有些事,就不在这陪王爷慢慢辩论了。”   说罢,她就想走。   “站住。”云殷道。   四周鸦雀无声,李昭漪抬起头,第一次看到男人眼底霜雪般的冷意。   这是毫无收敛的锋芒,带着沙场的血腥和威压,不远处,李淳瑾的侧脸微微抖动。   她在害怕。   云殷笑了笑,很温和地道:“殿下,见到天子,是要行礼的。”   他这么说,李淳瑾脸色煞白。一旁的德全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下终于恢复了镇定。他躬身在侧,替李昭漪打理了一下他有些乱的衣摆。   他镇定自若,另一旁的李淳瑾却已经嘴唇发抖,高声开了口:   “云殷!你别欺人太甚!”   话音落下,寒光闪过。李淳瑾瞳孔微张,有什么东西擦过她的耳畔,随后,身后便是一声巨响。   她颤着唇回过头,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正牢牢地钉在身后的假山之上。   “同样的话,本王不说第二遍。”   云殷淡淡地道。   一片死寂。   李淳瑾的脸色青白,鬓发微乱,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僵持了片刻后,她攥着袖子,走到了李昭漪面前,按照规矩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参见陛下。”   这四个字,几乎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昭漪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淳瑾显然也不是要听他说什么,行完礼,她就径直转身,离开了现场。侍卫小跑着将匕首还给云殷。云殷收回去,将匕首挂回腰间,神色如常地看着李昭漪:   “陛下,回宫吧。”   -   回去的路上,李昭漪一直在偷偷看云殷。   不得不说,虽然他其实并不在乎昌平对他的态度,但是云殷今天,显然是在众人面前为他出了很大一口气。   他犹豫着要不要道个谢,就听到云殷开了口:   “木柯。”   李昭漪:?   他用眼神询问一旁的德全:你改名了?   德全一脸无辜。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黑衣青年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李昭漪眨了眨眼睛。   就见云殷平静地吩咐这个突如其来冒出来的人:“去一趟魏府,把今天的事告诉魏鉴。然后就说我说的,长公主看上去似乎还是身体欠佳,近些日子就不用再出来了。”   木柯躬身称是。   他飞走了,李昭漪瞪圆了眼睛,云殷仿佛这才想起来般,漫不经心地跟他解释:“影卫。”   “先前一直跟着陛下。”他道,“宫中刺客多,保护陛下安全。”   李昭漪看着他,有些局促:“……一直?”   云殷微怔。   李昭漪看着他,耳根有点红,想的是自己睡觉踢被子、沐浴偷偷玩水的“斑斑劣迹”。   他是心虚,云殷却也好几秒没说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过会儿才道:“不至于十二个时辰。”   李昭漪稍稍放了点心。他继续琢磨着要不要道谢,云殷就突然道,“陛下,看路。”   李昭漪:?   下一秒,他就踩住了一块小碎石,重心不稳地向前跌去。   这一下吓了德全一跳,李昭漪自己也吓了一跳。只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一双手稳稳地捞住了他。   云殷握着他纤细的手腕,半揽着让他站正,然后松开了他。   “……谢谢。”李昭漪惊魂未定地说。   云殷指尖触摸到的细腻和温热犹有余温,鼻尖是淡淡的安神香气,那是常年累月在室内浸染的幽香。他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放开李昭漪:   “不客气。”   他说:“陛下,到了。”   李昭漪抬头,果不其然,他们已经走到了澄明殿门口。   *   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这天的傍晚格外闷热。   李昭漪不是很怕热,但怕闷。晚饭有云殷在倒是没敢少吃,但是吃过饭他还是觉得闷,想出去继续透个气,还想洗个澡。   他这么说了,盼着云殷走,但云殷却丝毫没有听懂他的画外音,而是径直去了里间。   李昭漪说:“……你今天要留下来批奏折?”   云殷说:“大概。”   李昭漪试图劝说:“马上要下雨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云殷漫不经心地道:“来不及的话,陛下就收留我一晚。我看侧殿就不错。”   李昭漪:“……”   他只好有些憋屈地在主桌前坐下来。   “对了。”他又想起了什么,道,“你的影卫走了,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云殷终于从奏折中抬头看了他一眼。   李昭漪一脸无辜地看着他,黑白的眼睛清澈,像是一眼能看到底。   云殷道:“应该不回来了。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李昭漪也被他问懵了。   他说:“你说他来保护我的。”   云殷说:“然后?”   李昭漪说:“那我现在……是不是没有以前安全了?”   云殷:。   他没有回答,李昭漪讪讪的。   他说:“你忙吧。”   话音落下,外面应景地响起了一声惊雷。   果然下雨了。   -   一场春雨来得又急又快。   外面雨声大作,屋内静谧而安静。李昭漪坐在桌案前,端坐着拿着一支笔,桌上的纸上没有写子字,只有一只憨态可掬的、三条腿的猫。   猫的神态倒是活灵活现,就是缺了一条的腿迟迟没有画上。   李昭漪走神走得很厉害,桌上火烛跳动。   他总觉得,云殷今天的态度有些不一样。   云殷往常也喜欢逗他,但大体的尊卑礼节还是遵守的。但是今夜,他像是全然忘了这些。说话间带着些戏谑,也透着股心不在焉的冷漠。   是有心事?   他想问。却不敢。   心里藏着事,画也画不下去。他又想到刚刚面对着李淳瑾的云殷。   很淡定,运筹帷幄。也冷漠得很陌生。   他意识到李淳瑾可能说的是对的。   那就是云殷在他面前确实有几分保留。   是因为什么呢?   李昭漪的心砰砰跳着,一回神,却发现云殷站在了他边上。   云殷在端详着他的画,李昭漪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就听他评价:   “陛下画功不错。”   比起写字,李昭漪拿笔更多的是画画。   浓墨之下不得章法的白描,时间久了,也能有几分自然的神韵。   李昭漪不知道他突然凑过来干什么,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讲:“……画人像,不太行。”   这是实话。   冷宫里花鸟鱼虫甚多,唯独人少。即便有,也大多疯癫。   他实在没什么可以描摹的对象。   云殷未置可否,只是突然从他手中抽出了他一直紧握着的笔。   -   李昭漪霎时清醒了。   他有些震惊地看着云殷,云殷丝毫没有自己刚干了件大不敬举动的自觉,他道:“陛下,坐到那里去。”   还支使上了。   李昭漪……李昭漪走过去坐下了。   他不知道云殷要干什么,下意识地就抬头盯着他的动作看,同时挺直脊背。云殷看了他一眼,提腕在纸上描画了几笔。   李昭漪的好奇心起来了,他意识到了什么,但却有些不敢相信,一直到云殷说“好了”,他才忐忑不安地小跑了过去看桌上的纸。   那是一张简笔的小像,只粗粗勾勒了轮廓和五官,唯有一双眼睛描绘得生动而传神,让李昭漪一眼认出了自己。   他愣住了。   大约是他的神情太过于惊讶,云殷嘴角终于勾了勾,他道:“画人像,最重要的是眼睛。”   他在回应李昭漪说的那句“人像不太行”。   他搁了笔,李昭漪坐回去,又忍不住去端详桌子上的小像。   严格来说,这实在不能说是一幅完整的画。   但正如云殷所说,人像的精髓在眼睛。   画上的眼睛漂亮而生动,让整幅画都带上了自然的灵动。加上简笔勾勒的轮廓,极为传神。   李昭漪越看越喜欢,在某个时刻,却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危机感。   他想要抬头,却蓦然僵在了原地。   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身体被人自后完全地罩住,他低下头,看到了脖子上那把寒光闪闪,锋利尖锐的刀。 第8章   深夜,大理寺。   里间牢狱内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审问的官吏眉头紧锁。   在某个时刻,惨叫声忽地停止,一旁负责行刑的小吏战战兢兢地过来请示:“大人,此人晕过去了。”   官吏擦了把头上的汗,厉声呵斥:“把人弄醒!”   一盆冷水泼上受刑人的身体,呻/吟之后,又是新一轮的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沾了血的供状被小心翼翼地呈到案前。   “大人,都招了。”   官吏终于松了口气,他将供状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才躬身将纸张递给身边的人:“陆掌印,都招了……您看?”   身旁的人抬了眼,兜帽下,是一张四十出头的,男人的脸。   若是仔细看,这是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只可惜,一道贯穿了整张脸的伤疤挡住了他真正的面容,让他原本称得上温和的气质平白多了几分狰狞的凌厉。在牢狱内有些阴惨的灯光下,乍一看,甚至有些瘆人。   他并未说什么,接过供状看了一眼,就将其收入了袖中:   “可以了。”   声音是磨砺过的、粗糙的沙哑。   官吏脸上露出喜色。   这边收拾残局,另一边,陆重带着供状往外走。一直到门口的时候,却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他的脚步蓦然一顿。   对方看到他也愣了愣,摘了避雨的斗笠,礼貌招呼:“陆掌印。”   正是刚从宫内出来的木柯。   “陆掌印这是来提审犯人?”木柯问。   他和面前的人不熟,只知他是云殷亲信,究竟何时成的亲信,又有什么来历,却一概不知。   只是陆重在云家的暗卫系统中排行第六。云家的暗卫系统一向以数字作代号,方便在外互相辨认,越靠前的越是核心成员,饶是木柯,也只排到了第九。因此,也算是他的上级。   这句只是普通攀谈,陆重却迟迟未答。   不过木柯也听说过他的冷淡,自顾自地继续道:“那我就先进去了,我也有事要找人呢。”   他往里走,走了没两步,却听身后的人突然开了口,沙哑的声音听不出语气:“你是木柯,你为什么会在这?”   木柯愣了愣。   在某个瞬间,他几乎要以为陆重知道他的任务。可暗卫系统中,所有人的任务都彼此独立。他的任务是绝密。   他定了定神。   “我为什么不在这。”他笑着道,“都是为主上办事。陆掌印这话说的,我听不懂啊。”   陆重默然不语。   木柯终于被他吊起了胃口,正要和他多说几句,却见他蓦然抬眼,快步走向了外面。   木柯:“欸?”   一句话没说完,陆重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口,木柯抽搐了一下嘴角。   “走这么快。”他嘀咕,“又没人在追。真是个怪人。”   然后,他摇了摇头,径直往里去了。   -   另一边,陆重出了大理寺就径直骑上了快马。   有人要拦,看着他亮出来的腰牌又赶紧退开。   没有阻挡,他的速度却愈发快。冰凉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显得那道刀疤愈发狰狞。   夜里寂静,他一路疾驰过了宫门,在下马处翻身下马,快速地疾行朝里,一直看到不远处的澄明殿灯火通明,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他的指节攥得发白,按在腰间的刀上,却不敢靠近,而是紧紧地盯着门内的动静。   某一个时刻,里头匆匆出来了个宫人。   他立刻抬起了眼。   “谈完了,陛下要沐浴。”老太监低声道,“赶快去将热水备了。王爷刚吩咐了,明日不用早朝,下午陛下要见客,都提前准备着些。”   小侍女应声离去。   陆重按着刀的手缓缓松开,好半天,才吐出了一口气。   他又盯着屋子看了一会儿,一直到不远处传来动静,才转身离开。   而另一边的屋内,李昭漪沉默地坐在桌前,烛火微晃,映出他秀丽却落在阴影里的脸庞。   长桌后,云殷支着额头,正漫不经心地批阅着手上的奏折。   待手上的一叠都批完之后,他头也不抬地换了一叠:“陛下不是要去沐浴么,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去?”   于是,不远处的人就又像被吓到的雏鸟一样,眼睫扑闪地抬起头。   *   半个时辰前。   冰冷的刀刃距离细嫩的皮肤堪堪一寸,李昭漪身体僵硬,眼睫微颤。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那是一个正常人面对威胁生死的危机时最本能的反应。   而他的身后,云殷也没有说话。   他原本不该分心,但这个角度实在很微妙,他能看到李昭漪细腻洁白的脖颈,小巧柔软的耳垂,以及卷翘的眼睫。   李昭漪对他从来不设防,乖顺得像是天然对他带着十足的信任。正是因此,宫内不乏流言,但过去的半月,云殷从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日常梓轩几句过火的玩笑。   现如今,李昭漪的乖顺要暂时打上问号。但即便是表面的乖顺,和李昭漪本人出挑的容貌和干净的气质糅合之后,给人的感觉,也很难只停留在简单的“省心”之上。   常梓轩看出来了这一点,以他的玲珑心思,调侃有之,或许,还有未雨绸缪的委婉提醒。   云殷的眸色突然深了些。   李昭漪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看到脖子上的刀的刹那,他几乎一片空白。这会儿才终于回过了神,他喉咙发干,试探性地道:   “……云殷?”   声音带着很明显的颤抖。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李昭漪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原先就安静的屋子立时就变成了死寂。   有风吹过,蜡烛晃了一下,堪堪维持住了一线的光亮。   李昭漪听到了身后一声很轻的叹息。   像是遗憾,又像是……怜悯。   对将死之人的怜悯。   刀锋近了。   李昭漪的眼睛蓦然睁大,他看着不远处跳动的烛光,视线被生理性的泪水,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什么。他余光一看,是那张放在桌上的小像,于是他又下意识地松开手,生怕自己一个用力,把纸张揉皱。   也就是在这一刻,脖子上的刀停了。   李昭漪听到了对方突然响起的、有些意味不明的声音:“陛下很喜欢这张画?”   李昭漪说不出话。   云殷俯下身看他,看他光洁的额头,颤抖的眼睫,和因为害怕和泪水而失去了焦距的眼睛。   过了片刻,李昭漪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说了句什么,只是声音太小。   云殷垂眼看他,他重复了一遍:“……没人给我画过像。”   一片寂静。   李昭漪的脖子已经完全僵了,他看着虚空中的一点,时间被无限拉长。   在这样拉长的时间里,命悬一线的恐惧却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茫。   他想,这样吗?   就这样吧。   他不知道云殷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要杀他,但他本来就是稀里糊涂地被生下来,又稀里糊涂地活到了现在,没人期待他活着,但却一直有人期待着他的死亡。   如果这个人是云殷的话,好像也没这么让人难以接受。   这样想着,李昭漪几乎要平静下来了。   他闭上眼睛。攥紧了手中的椅沿。   刀动了。   细微的声响传到耳边,李昭漪害怕地咬了一下唇。   只是一秒后,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他怔了怔,有些茫然地试探着睁开了眼睛。   云殷收刀入鞘,没有看他,很平静地道:“新买的刀,试试手。”   李昭漪看着他。   他动了动唇。   “可是,你。”他完全出自于本能地小声说,声音还带着抖,“你也没试啊。”   云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李昭漪不说话了。 第9章   不说话可以,但不能变成木头。   沐浴是进门的时候提的,云殷替李昭漪记着。自他收了刀,李昭漪已经像块木头一样呆坐了有半刻钟。   云殷自认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好在他的耐心耗尽之前,李昭漪还是及时回魂,站起了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宫内有专门的浴池。但李昭漪不喜欢洗个澡还要跑来跑去,一般都是直接去澄明殿自带的小池子里泡。   这云殷也是知道且默许的。除非必要,他对李昭漪确实没什么要求。   他走了,云殷就又垂了眼批折子。   只是没过多久,脚步声就又传来。   他抬起眼,眸光却顿在了原地。   沐浴后,李昭漪只穿了件内衫,湿漉漉的长发打湿了一点衣领,宽大的衣领没能遮住细腻白皙的锁骨,以及上面一点鲜红的锁骨痣。   他的目光自李昭漪因穿得匆忙而有些不齐整的衣服上掠过,扫过那点被热气蒸得嫣红的唇,片刻后,才意味不明地定格在对方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向黑白分明,带着清澈。此时此刻,却失魂落魄,带着窘迫惊惶,还有……   云殷神色微顿。   还有委屈。   李昭漪没注意到他的眼神。   沐浴让他短暂地获得了片刻的放松,但此时此刻,这间屋子的氛围仍让他心有余悸。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不要露怯。尽量镇定地往桌子边走,身后却传来了云殷的声音:   “站住。”   李昭漪下意识地就抖了一下,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堪堪停留在一个亲密边缘的尺度内。   他能感觉到落到他侧脸的目光,他别开眼。   然后,他听到了云殷很轻地笑了一声:   “很怕我?”   ……很奇怪。   李昭漪有些混乱地想。   同样是让人站住然后威胁,面对李淳瑾时,他只觉得云殷一字一句都带着冰冷的杀意。因此,他从未觉得李淳瑾的忍气吞声有多丢人,因为换了他,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但是此时此刻,分明是类似的话,他却觉得……   微妙。   在一段时间之后,李昭漪就会知道,这种近乎暧昧的语气是再正常不过的调情话术,它或许暂时不代表任何含义,但一定由欲望驱使。简而言之,用混蛋二字足以形容。面对这样的调戏,给一巴掌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但是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懂。   于是他只能强撑着道:“……没有,你误会了。”   他不想和云殷讲话。   害怕,也有别的原因。总之不想。   但是云殷不放过他。   云殷看着他,突然开口道:“陛下白日去了长公主殿下的宫里,跟她说了一些话,对么?”   李昭漪愣住了。   -   好一会儿,李昭漪才有些茫然地道:   “……是。”   他不知道云殷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   对于这事他始终有些心虚,但只是出于多管闲事的僭越。   他看着云殷,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片刻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蓦然瞪圆了眼睛,急声解释:“我没有要对她做什么,我就是想……”   他看着云殷,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觉得我要伤害她吗?”   他的猜测和事实大相径庭,事实上,无论是常梓轩还是云殷,都不觉得就李昭漪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能伤到谁。   但云殷没有否认,他只是看着李昭漪,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陛下和长公主并不熟悉。”   李昭漪抿紧了唇。   片刻后,他低声道:“她不是我的姐姐吗。”   云殷微怔。   “你明明说。”李昭漪看着他,一字不差地复述他的话,“你说,她是我的姐姐,她也很想念我。以后,可以多和她聊聊天,说说话。”   他最想说的不是这个。但是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他想说的,云殷未必在意,甚至可能会嘲笑。出于一种隐秘的,自暴自弃的情绪,他把那些话咽了下去。   殿内寂静无声,云殷看着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是。   李淳月是李昭漪的亲姐姐。   但李昭钰也是李昭承的亲弟弟,不提过往,下午对着李昭漪一番羞辱的李淳瑾同样是李昭漪的亲姐姐。但所有人对此习以为常,因为李氏皇室不存在亲情,他们都知道。   云殷简直要怀疑李昭漪是演的。但对方的神情里伤心过于明显,倒像是他成了个罪人。   他几乎要哑然失笑。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理由。   事到如今,纠结为什么已没什么意义。   云殷不再多言,站起身,简单地道:“行,陛下早些休息。”   他往外走,李昭漪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   “云殷!”   他的声音很低:“你不相信我,对吗。”   云殷抬了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外面的月色,笑了笑:“陛下,信任是这个宫里最不值钱的东西。”   李昭漪抿了抿唇。   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忍住了。   他声音很轻地问:“那你要杀我吗?”   这一回,没说话的是云殷。   李昭漪将这份沉默自动解读为默认,他攥紧了袖子,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云殷垂了眼,打算重新开口的时候,他听到了李昭漪的声音。   “如果你要杀我的话。”他轻声道,“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声调。一句话说得很慢,但是咬字清晰。   云殷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这声音听起来确实很有欺骗性,一面眸光却变得锐利。   一个人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死亡,那么即便是有想要隐藏的秘密,也不免吐露部分真心。因为他们知道,如果现在不说,那么之后,或许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   说到底,他和李昭漪彼此并不了解。除非对方极度自负,不然在这种时候,总会心生惧意。   所以,李昭漪想要什么?   他等着李昭漪的回答。   不多时,身后的人开了口:“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把我带到宫外,然后再杀了我吗。”   这是一个云殷意想不到的回答。   他停顿了两秒:“为什么?”   李昭漪动了动唇。   “因为有人跟我说。”他慢慢地道,“外面的世界很漂亮,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所以,我想有机会的话,出宫去看看。”   哪怕只是临死之前的那一小段时光。   云殷没有说话。   他离开后,李昭漪在原地站了很久。   随后,他回到了床上,蜷在床头,慢慢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   这一晚李昭漪睡得很不好。   时隔几日,他又做了噩梦。梦里一会儿是宫变的那天晚上,一会儿又是过往发生过的很多事。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做关于过去的梦,那些被打湿的破烂棉絮,潮热的发霉的柜子,还有……   冬天。   很冷的冬天,空气好像都是凝固的。   水也冷。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像是要把他完全地淹没。   他用力地吸气,却只能吸到冰冷的湖水,窒息感越来越重。   不要……   他不要死。   李昭漪挣扎着,却始终挣脱不了那股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模糊的声音,似远忽近。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腰上突然多了把力道,有人抓住他,将他一把带上了岸,李昭漪身体骤然一轻,睁开了眼睛。   身上出了一身黏腻的汗,被子被掀开了一角,老太监德全担心地在一旁叫他的名字,见他醒来,终于松了口气。   “陛下可是做噩梦了?”德全道,“热水给陛下烧好了,一会儿啊,奴才给您点个安神香,陛下可万万不要再蒙着被子睡觉了。”   李昭漪坐起身,还有些回不过神。   -   这天的一上午,李昭漪都有些萎靡不振。   德全担心坏了。又是让人变着花样地做好吃的吃食,又是搜罗新鲜事讲给他听。   李昭漪原本恹恹的,到最后被他哄得生出几分不好意思。到底多吃了半碗饭,还吃完了做成小猫样子的甜点。德全这才高兴了些,看李昭漪的眼神也更慈爱了。   李昭漪其实很想问,德全是因为云殷的缘故对他好,还是因为别的。   但是他想起了昨夜,终究没有问。   桌子上的小像还在,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赌气一般,把它收进了抽屉。   只是抽屉刚关上,他又感觉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又走了神。   吃过饭,李昭漪坐在院子里发呆。   不多时,有人来通报,说是平南王进宫了。   李昭漪说:“……不见。”   小太监愣了一下,一旁的德全也愣了。只是很快,他对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快速跑了。   德全轻声道:“陛下,平南王昨日和奴才嘱咐过,说今日下午陛下要见客,在文政殿,应是要事。”   李昭漪抿紧了唇。   ……昨日?   云殷昨日不是还要杀他么?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远处,熟悉的人影已经由远及近。   云殷今日也穿得颇为正式,风度翩翩的样子让人很难想象昨日他还是个持刀行凶的暴徒。   只是他一开口,就暴露了他的本性。   他直接对着下人道:“陛下马上要见客,替陛下更衣备轿。”   李昭漪立刻就抬起了头。   他瞪着云殷,用眼神表达自己强烈的不满。   这个眼神却给云殷看笑了。   笑过,他俯下身,有些哑的声音擦过李昭漪的耳畔,漫不经心。   “乖点。”他道,“不是想出宫吗,听话,等事情结束,我带你出宫。” 第10章   李昭漪还是去殿内换了身较为正式的衣服。   他换衣服的时候云殷就在门口。换到一半,他突然想到桌子上那张被他收起来的小像,蓦地心里一紧。只是等他换好衣服出来,云殷看上去却没有什么异样,李昭漪松了口气,又无端有些失落。   回过神一抬头,云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李昭漪身上是一身黑色滚金边的常服。   除了上朝,他不常穿这样的衣服,总感觉自己撑不起来,镜子里的人透着庄严的陌生。   被云殷这么一看,他的不自在感更甚,他说:“……怎么了?”   云殷收回目光:“没什么。”   还是李昭漪熟悉的敷衍。   他简直又想走,可轿子已经来了。最终,他还是上了轿。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什么交流,李昭漪脑子闪过很多设想,又被自己推翻。他的经验实在少得可怜,想不出有什么场景需要他特意出面。   到了文政殿门口,他的不安到达了一个顶点。他想问云殷,但自尊心让他又不愿就此低头,他还记得昨夜和云殷的“不欢而散”。   “陛下。”云殷的声音响起来,“进去吧。”   李昭漪想他应当看出了自己的窘迫,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抿紧了唇。   委屈和气恼催生出莫名的勇气,他不再犹豫地往里走,云殷跟在他后面。踏进殿门,殿内坐了两个人。   两人都穿着朝服,一人看着已六十出头,头发花白,脊背微弯,却自有着一股清直刚正的气势。而另一位则要年轻一些,约莫四五十的年纪,眼神锐利。两人一齐向李昭漪行恭敬的大礼。   李昭漪久在深宫,唯一一个经常接触的云殷常年在边关,混不吝的性子。嘴上叫着陛下,匕首用得也挺利索。这还是第一次有长辈对他这样恭敬地行礼,他懵了一秒,有些无措,下意识地退后,却有一只手抵住他腰。   “陛下,您是天子。”云殷在他身后轻声道。   他提醒李昭漪不要在臣子面前露怯。   李昭漪回过神。   春季衣衫轻薄,掌心温度灼热,他就着这股力道站稳,没在意这点轻微的冒犯。只是等他站稳,云殷却没收回手。   李昭漪:?   他回头看向云殷,却见他神色如常地收回了手,开口跟李昭漪介绍:“内阁次辅顾清岱顾老,蔺平,蔺太傅,陛下在朝会之上应当见过顾次辅,蔺老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所以告了病,今日特来拜见陛下。”   李昭漪认真地听着,神色却有些茫然。   蔺平他不认识,但顾清岱他是知道的。   他登基之后,内阁首辅沈鸿就告老还乡,现如今,朝中事务均由云殷和次辅顾清岱在代管。   这半月,顾清岱从未私下找过他。   然而,云殷的下一句话,直接让李昭漪有些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从明日开始,每隔一日,二老都会来文政殿,给陛下讲授学问和政事。”云殷道,“陛下,您可以叫先生了。”   -   蔺平和顾清岱今日只是来和李昭漪打照面的。   天子初登基,虽说日日上朝,但毕竟君臣有别,即便是朝上,除了云殷这样视规矩如无物的人,一般人都不敢、也不会多直视天颜。   但如果要做师生就不一样了。   帝师身份尊贵,虽说是虚职,也能彰显皇家的器重。此时此刻,饶是两位老臣都位高权重,第一次看清这位年轻的天子究竟是何样子,又和云殷是怎样的相处方式,心中都不免五味杂陈。   当然,他们面上端的都是不动声色。   按着皇家的规矩互相行过师生礼,又说了些场面话,两人就极有分寸地告了辞。   只是临走,蔺平看了一眼云殷。   他什么也没说,云殷却好像会了意一般,直接跟他出去了。   李昭漪透过开着的花窗,看到蔺平皱着眉跟云殷说了些什么,而云殷还是那一副气定神闲、很讨打的样子。   到了最后,两人似乎不是很愉快。   蔺平一甩袖,气冲冲地就走了。   他突然就有些紧张,云殷回到殿内,看到他的神色,愣了一下:“陛下这是怎么了?”   李昭漪小声问他:“你跟蔺太傅,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云殷顿了顿。   随后他叹了口气,解释:“蔺老提醒我,在陛下您面前注意分寸,别做失仪的事情。”   他和蔺平有渊源,蔺平从前是太子座师,云殷年少时陪着李昭钰一起上课,蔺平就一直觉得他性情过于偏激,远不如太子谦和。云殷不以为意。   君主仁慈,跟着的人若是再一味忍让,那就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   李昭钰大可做他的圣主,他来做恶人就行。   想到李昭钰,云殷失神了一瞬。   只是下一秒,他不经意地抬头,余光看到李昭漪偷偷松了口气。   云殷:?   他的思绪被打断,若有所思:“臣被蔺太傅训斥,陛下很开心?”   话音落下,李昭漪立刻瞪大了眼睛。   他赶紧给自己澄清:“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殷说:“臣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昭漪:“……”   云殷已经发现了,李昭漪是不会吵架的。   他若是哪一天能在吵架中吵赢别人,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对方是被他非同寻常的想法所折服了。第二种,可怜的样子太有欺骗性,对方涉世未深,心软了。   云殷不是其中任何一种,他于口舌之上赢了李昭漪,也没有丝毫胜之不武欺负人的自觉,留着李昭漪一脸不可置信,自顾自地喝了口凉茶。   茶喝完,他开了口:“陛下,您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现在问。”   李昭漪神色微僵,别开了眼。   *   刚刚的气氛很好,阳光能冲淡大部分的阴暗。藏在雨夜的杀意,来回的试探和对峙,以及后怕和委屈。李昭漪从前遇到难过的事,有人告诉他睡一觉就好了。事实证明,这确实有点用。   至少现在,他起码能维持表面的镇定。   可是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只剩下他和云殷两个人,昨日的事就又仿佛无形地横亘在中间。   过了片刻,他轻声开了口:“为什么要给我请老师?”   他还是决定面对。   云殷问他:“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李昭漪:“……”   那种被当作什么东西逗弄的熟悉感觉又来了。   他说:“真话。”   “真话就是。”云殷道,“若真放任陛下成为皇位上的摆设,那么半年之后,参臣的折子就能淹没文政殿。虽然这并不能造成影响,但会浪费臣很多的时间来处理。”   李昭漪其实没抱什么云殷会说真话的希望。   经过昨夜,他意识到云殷或许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只是大多数时候,他都没什么机会对对方产生威胁,所以才获得了长达半个月的纵容。   但是云殷说了。   不仅说了,还说得坦坦荡荡。   要是蔺平还没走,一句“放肆,大逆不道”已经出了口。   李昭漪喉咙发干。   他没有问假话是什么,那没有意义。   但他想,请老师也有别的含义。他问的那句话,其实本意是问:   为什么不杀他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再说得明白一点,但云殷已经先他一步开了口。   “陛下。”云殷道,“您要知道,臣对您,从来就没有任何敌意。”   -   长久的沉默之后,李昭漪低声开了口:“你不想让我做多余的事。”   云殷停顿了两秒:“陛下,有些时候臣也会突然感觉到陛下很聪明,这是臣的错觉么?”   李昭漪毫无杀伤力地瞪了他一眼。   然后,他抿紧了唇。   其实道理很简单。他也能想明白。   云殷之所以突然对他发难,就是因为他去找了宛荣。他之于云殷,就是一个摆设,有了皇帝,才能有摄政王。但如果这个摆设想要做些别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很值得人警惕。   从这个角度来说,云殷的做法无可厚非。   从云殷刚刚对他坦诚开始,李昭漪其实就没有生气的感觉了。   他不生气的方式也很简单,他说:   “以后不会了。”   他很少许诺,一旦承诺,就会兑现。   云殷不知道,但他自己会记着。   这场对话到了这里,其实就已经差不多了。李昭漪等着云殷说结束,对方却一直没说话。   不说话但是看着他,李昭漪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小声说:“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云殷突然道:“陛下,臣有一个问题。”   他看着李昭漪,若有所思,“您对每个人,脾气都这么好么?” 第11章   想动手么?   云殷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是想的。   李昭漪是个隐患。常梓轩说得有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可是临了,他还是觉得没意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常梓轩就都变了。几年的夺嫡,不见血的刀光剑影之下,不谨慎的人没法活着。   可是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没人赢。所有的权力握在他手里,他却要害怕一个在冷宫待了十七载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皇帝。   云殷觉得这很可笑。   无可否认,他对李昭漪是有怜悯的。   他还记得那个雨夜。   初春的雨透着寒冷,他去冷宫的时候其实做好了找不到人的准备。   一个被废弃的皇子,悄无声息地死了也没人知晓。但李昭漪没死。   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屋子里窗边看雨。   云殷和他隔着窗遥遥地对望,看到了他周身缭绕的冷寂。   冷寂,也是纯净。   他不想杀李昭漪,也不介意在李昭漪身上多费点心思。甚至于,他也可以给李昭漪想要的。   活着,尊严,甚至有限的权力。   只要他听话。   他准备好了筹码,做好了和李昭漪开诚布公谈判的准备,但是还没开始,李昭漪认输了。   云殷不觉得出于自保的讨好能到这个地步。   但不是为了讨好,又会是因为什么?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神情微顿。   另一边,李昭漪已经开了口,语气有些恼羞成怒:“我才没有。”   为了证明,他底气稍显不足地道:“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宫吗?”   云殷回过神。   他看着面前纯澈干净的眼睛,在心里嗤笑了自己一声。   想什么呢。   然后,他思忖了片刻:“可以。”   “不过今日有些晚了。”他道,“陛下若不嫌弃的话……”   李昭漪很快速地说:“不嫌弃。”   云殷:。   -   小半个时辰后,一辆绣着云府家徽的马车在城内某僻静的宅院面前缓缓停下。   宅院门口的仆人赶紧迎上去,马车帘子被掀开,一身玄色面容俊秀的男人干脆利落地下了马车,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离开,而是淡声吩咐下人:“拿个脚凳来。”   少顷,脚凳被放到了马车之下。男人回身,掀了一小半帘子。   他的身份尊贵,从未做过这样近乎于伺候人的事,周围的下人头埋得更低,掩饰住脸上的惊讶之色,心里都在猜测,马车内的人是何来历。   不多时,一个戴着帏帽的身影出现在了马车的门口。   帏帽是纱制,做工精致,笼着一道清隽纤细的身影。虽然样貌被挡得严严实实,但是仅从身形和姿态,就能看出,这或许应当是一位极为漂亮尊贵的世家小姐。   “她”先是小心地踩着马车的边沿,找寻着合适的角度下车。马车旁的男人适时伸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扶住了对方的手臂。然后踩着脚凳下了地。男人顺势扶住了“她”的肩,毫不避讳地以一种十分亲密的姿态带着她往里走。   一边走,男人一边稍后了半步,有意无意地遮挡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不多时,两人就消失在了门内,大门重新缓缓合上。   一切悄无声息。   门内,李昭漪掀开了帏帽,看到了不远处既将落下的、火红又热烈的夕阳,以及灿金的晚霞。   他看得出了神,好半天,才吐出了一口气。有些紧张的心落回原地。   一扭头,他看到了不远处正倚着柱子,漫不经心抱着臂看他的云殷。   他扯了扯身侧飘着的薄纱,耳根有些烫,抿紧了唇,没来由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说:“我戴这个,是不是有点奇怪。”   戴帏帽是云殷提的。   燕朝的世家小姐有戴帏帽出门的习俗,用以遮挡容貌。李昭漪不是女子,但他的样貌也不方便露于人前,云殷跟他解释过,他也就接受了。   接受了不代表不会不自在,刚刚云殷的动作像是在照顾姑娘,李昭漪一面觉得他细心,一面又有些担心,他说:“这样……被人看到,不会影响你的声誉吗?”   据他所知,朝中盯着云殷的人不算少。   他那天看了十来本折子,其中就有三本是参云殷的,角度各有不同。   云殷未娶妻,带着陌生女子回府,简直是变相提供私德上的素材。   李昭漪习惯性替他担心,云殷却语气散漫,甚至带着点混蛋:“声誉么?陛下放心,臣早就没有那种东西了。”   李昭漪:“……”   他默默看了一眼云殷,对方却直起身,道:“要不要去里面看看?”   李昭漪赶紧点头。   他把帏帽交给下人,小步跟在云殷后面,有些好奇地开始打量面前这座僻静的宅院。   *   在马车上得知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云殷的宅院时,李昭漪并没有什么失望的感觉。   说到底,所谓的出宫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没能完成的愿望,代表的是自由和无拘束,而不仅仅是呼吸宫外的空气。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去哪里其实都无所谓。   当然,无所谓是一回事,真正来了又是另一回事。   进入到宅邸的刹那,李昭漪意识到,平常都是云殷在宫内来去自由,这还是第一次,他反过来进入云殷的私人领地。   这个念头让他陡然而生一种隐秘的紧张。   他跟着云殷穿过寂静的长廊,一路走过花厅、书房、卧房。   一直到后院之时,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平时不住这?”   云殷“嗯?”了一声,然后道:“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李昭漪如实传递自己的感受,“有点太干净了。”   不是干净,是冷清。   无论是哪一处,东西都摆放得极为规整而简略。李昭漪注意到,这间宅子里就连下人也很少。唯一称得上“热闹”的,可能是后院那一大片小桥流水的天然景致。   正是春天,后院里花团锦簇,两人此时此刻站在一棵桃花树之下。   花色绚丽,男人的眉眼淡然而平静。   他道:“这儿平常就臣一个人住,用不着太多下人。”   李昭漪经他提醒,想到了什么,道:“……你怎么没娶妻?”   云殷今年二十有四,当然还算年轻,但按照他的年纪和家世,这会儿至少也应当定了正妃。   但李昭漪的印象里,不说正妃,云殷应当是连侍妾都没有的。   这不太符合常理。   当然,云殷常年在边关,没有时间想这些也很正常。李昭漪只是随口一问,只是话出了口,云殷却神色微顿。   看着他的脸色,李昭漪突然福至心灵。   “那个,你可以当我没问。”   “之前有过婚约。”   两声同时响起,一片寂静里,李昭漪默默后退一步。云殷看着他,眸色深了些,慢慢地道:“陛下,您刚刚在想什么?” 第12章   李昭漪是真的一时想岔。   他原本并不太懂这些,但宫中特殊,宫女太监常有对食之事,冷宫这种无人在意的地方尤甚。从小耳濡目染,他也知太监究竟何谓太监。云殷一迟疑,他下意识地就往那方面去想。   他耳根涨得通红,是心虚,也是羞涩。   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想什么。”   云殷却不放过他。   他上前一步,李昭漪下意识地退后,后背抵上树干。霎时,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几片落在他鸦色的长发之上,像是天然便缀在其间,给素净的脸庞添了几分艳。   云殷眸光一顿。   李昭漪无知无觉,还在试图解释:“我刚刚只是以为,你是……”   “陛下。”云殷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响起,“噤声。”   李昭漪瞪圆了眼睛。   周围很安静,男人的气息近在咫尺,几乎将他完全笼罩。李昭漪听到了自己快速的心跳。这个场景和那天晚上极为类似,区别在于,李昭漪已经知道,现在不会杀他。   于是,冰冷的杀意褪去,只剩下……   缱绻。   有细微的触感掠过发顶,李昭漪被松开,他低下头,看到了云殷掌心的几片桃花瓣。   云殷道:“好了。”   看着李昭漪迷茫的眼神,他解释:“刚刚陛下太用力了,花瓣掉下来了,臣帮您拿掉。”   “……”李昭漪说,“花瓣掉下来了,和不让我说话的关系,是?”   他还以为有人来了,真的一声没敢出。   云殷一本正经:“有关系。陛下一说话,把花吓跑了怎么办。”   李昭漪:“……”   他匪夷所思地看了云殷一眼。觉得云殷就算那里没问题,也一定有哪里有问题。   -   这天的最后,云殷把李昭漪送回了宫。   进宫门的时候,李昭漪掀开了一点帘子,看到了不远处被夜色笼罩的,巍峨的宫殿。偌大的宫殿在清冷的月光下显露出一点黑暗的轮廓,像是瑰丽盛大又阴沉的牢笼。   他收回目光,看到云殷正看着他。见他放下帘子,对方道:“陛下若是想的话,下次臣再带陛下出宫。”   李昭漪说:“好。”   嘴上说着“好”,他其实心里也明白,只是去一趟云府就已有诸多束缚,去其他地方,只会难上加难。因此,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到了澄明殿,云殷送他进门。他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瞬:“对了,明天上课……”   云殷道:“课业之上,陛下尽力即可。”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词语,李昭漪偷偷看他的神色,最终还是没能揣摩出他的真实意思,他只好道:“那你来吗?”   云殷停顿了两秒:“看情况。”   李昭漪:“好。”   云殷说话一向委婉,没有直接答应,就是有事不来。   他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过黏人,好像离不开云殷一样,尽管他确实因为未知而有些不安。   云殷走了。李昭漪回到澄明殿内坐下来,桌上已经端来了小食和点心。   *   吃夜宵的时候李昭漪总算想起了刚刚桃树下被遗忘的问题。   他把桃酥咽下去,问了一下一旁侍候的德全。对方对于他的问题稍显惊讶,但还是很快地回答了他:“平南王的确曾有过婚约,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李昭漪有些好奇:“是哪家的小姐?”   德全躬身,额上渗出点汗:“是成阳公主。”   李昭漪怔住了。   片刻后,李昭漪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三姐?”   “确是成阳公主。”德全道,“云氏显赫,与皇室也有姻亲关系。当年王妃早逝,太后娘娘怜王爷少时丧母,常常接他到宫中。待年纪再大些,就让先帝赐了这门婚事。”   李昭漪还以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乱。   许久后他才有些艰难地道:“怎么会?”   若是这样算,潜龙殿一夜,云殷杀的除了大皇子……岂不是还有他自己的未婚妻?   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般,德全赶紧道:“这婚约已然不作数了。”   “那是肯定。”李昭漪道。   人都死了。   德全咳嗽了一声。   “陛下。”他轻声道,“奴才的意思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朝驸马与公主成婚后,是不能入朝议政、也不能有实职的。王爷袭了爵,又领了兵权,这不合规矩。”   李昭漪恍然。   然后,他又听德全道:“这事……也算有过先例。老平南王当年若是未续娶如今的继王妃,后头也没法儿再领兵打仗。当年,先帝也曾动过心思,要给老平南王和当时的长公主赐婚的。”   “说起来。”他道,“继王妃和老平南王妃,还是同出于顾氏,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呢。”   *   戍时,宫门外。   云殷坐在马车内,阖着眼睛养神。车夫驾着马车顺着官道往外走。临到路口,云殷睁开了眼,突然道:“先不回去了。去云府。”   车夫怔了一下,赶紧应声。   不多时,马车在写着云府的牌匾门口停下。云殷下车,门口的老仆人有些讶异地迎上来:“世子殿下?这么晚了您怎么突然来了?”   云殷叫他:“许伯。”   然后又道,“许久没来了,来看看。”   老仆人一面恭敬地将他迎进去,一面赶紧吩咐小厮:“去后院告诉王妃一声,就说世子回来了。”   云殷跟着他,一路到了花厅。   少顷,外面就急匆匆来了个打扮素丽、面容温婉的妇人。   云殷站起身:   “母亲。”   “阿殷回来了。”顾宛苓见到他,面上很是惊喜,笑着道,“云珑这两天正念叨你呢,正好,他这会儿刚下了学回来,我让人叫他去。”   “不忙。”云殷笑了笑。   他坐下来,接了侍女递过来的毛巾擦手。   不多时,穿得水嫩青葱、面容清俊的少年也来了前厅,看见他,眼前就是一亮。   “哥!”他高兴地叫了一声。   他莽莽撞撞地就要冲过来,十五六的少年,云殷被他撞得扶了一下椅子靠背,嘴角终于挂上了有些无奈的笑意。   -   很快,仆人就端来了一些宵夜。   说是云府,但云清原没什么姬妾,现如今,府上除了仆役下人,也就剩了顾宛苓和云珑二人。   人少,饭桌上却不冷清。半顿饭下来,云殷没张口几句,全听云珑一个人叽叽喳喳,讲他最近的新鲜趣闻。什么哪家的公子又因为偷进青楼挨了一顿打,哪个朋友最近又新入了仕叫苦连天……   到最后,还是顾宛苓开了口:“好了。”   “你哥难得回来。”她嗔道,“你就讲这些于他听,幼不幼稚。”   “那朝政打仗什么的,我也不懂啊。”云珑小声嘀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宛苓下意识地便看了云殷一眼,后者神色自若,笑着说:“你要是愿意入仕,也不是不行。给你安排个位置,练上半年,也就差不多了。”   云珑“啊?”了一声,立刻蔫了。   “我……我才十六。”他支支吾吾,眼神躲闪,“没那么快吧。”   云殷慢悠悠地道:“不快了,刚好。”   “我记得。”顾宛苓垂眸思索,“宁远侯家的孩子,是不是这个年纪入的官场?”   云殷笑着颔首。   “常梓轩如今在大理寺。”他道,“做得很不错,不输那些老吏。”   顾宛苓面带欣慰:“这孩子自小就聪明,跟你也玩得来,是个好孩子。”   两人一唱一和,一旁的云珑听得直接变了脸色。云殷瞧他耷拉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笑了一声,总算放过了他。   他道:“不过也不着急,左右朝局不稳,这事可以过些日子再说。”   云珑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吃过饭,下人来收拾了桌子。云殷来的时候是临时起意,走的时候却也没急着走,让云珑把近些日子的功课拿来检查。   少年刚刚还在庆幸逃过一劫,这会儿脸快皱成包子,磨磨蹭蹭地走了。顾宛苓坐在一旁看得直笑,等他走后才笑着摇头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没变过,就怕你一个。”   云殷道:“年纪还小,大了就好了。”   顾宛苓摇了摇头。   “不小了。”她道,“你当年这个年纪,都在战场上呆了两年了。”   云殷失笑。   两人就着云珑的话题聊了几句,顾宛苓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记得陛下年纪也不大。你这些日子和陛下……相处得怎么样?”   她虽身处后院,但作为世家女,前朝大事自然也知晓一二。   她也知,现如今,李昭漪是朝局的关键。   云殷回过神。   “还好。”他简单地道,然后笑了笑,“就像您说的,陛下也就十七,年纪还小。”   “今日我就是从宫里回来。”他道,“先前和舅舅商议了一下,请了他和蔺老做陛下的老师。”   顾宛苓恍然。   她低声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云殷听出了弦外之音:“您见过陛下?”   顾宛苓虽已嫁入云家,但仍为顾氏女。云顾两家靠着姻亲关系紧密,却终究并非同根,因此大多数时候,顾宛苓都会有意识地避嫌。   只是他问了,顾宛苓也不瞒着,点了头。   “先前去宫里的时候碰巧见过一回。”她回忆着,“五六岁的孩子,眼睛跟黑葡萄似的,就坐在门口的台阶那儿直勾勾地盯人看,又安静又可爱。我后来才知道,先帝还有一个皇子在冷宫。”   云殷垂眸。   片刻后,他若有所思,慢慢地道:“所以,其实宫里人都知道,先帝还有个儿子。”   “知道有什么用。”顾宛苓摇了摇头,“他母亲只是一介舞姬,无权无势,若是没疯,还有机会复宠,她疯了,那么小的孩子,又能怎么办。”   她顿了顿,“她自己大约也晓得,临死前清醒了,把小孩子叫到身边,谁都当是叮嘱,没成想,是偷藏了簪子想带着他一起走。还好,后头让太监宫女救下来了。”   云殷有些讶异地抬起了眼:“……什么?”   顾宛苓微愣,随后了然:“对了,那个时候你刚跟着你父亲去边关,可能不知道。”   “宫里都传遍了。”她道,“陛下那个时候,应该才七岁。” 第13章   片刻的静谧后,云殷开了口:“我对陛下并不了解,是听太子殿下提起过。”   最后的几年,他呆在京城多于边关。   李昭钰曾和他提起过,他有一幼弟被关在冷宫,他偶然得知,便起了一定要救他出来的念头。   只是彼时,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李昭钰母家式微,睿德帝又昏庸多疑,他自身难保,当时门客以及云殷等人的意见都相当一致,他日登基再说此事也不迟。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在杀了李昭承之后第一时间想到李昭漪。   其实李昭钰自己也知道,除非他登基,否则以太子的身份,很难左右一个皇子的去留。   那段时间他本来就焦头烂额,早已没了最初的意气风发,决定暂时搁置李昭漪一事之后,人愈发消瘦沉默。云殷冷眼看着,心底不至于迁怒,但也并未分给那位素昧平生的皇子太多的怜悯。   李昭钰总想一己之力救苍生万民,云殷却信奉人各有命。   他固执,自傲。亲生父亲云清原也无法左右他的想法。若不是李昭钰,他最终的归宿应该是和云清原一样,在某一次惨烈的战役中死在边关。他也接受这个结局。   可即便有李昭钰,他的想法也从未改变。   就像李昭钰当初的无奈笑言:“阿殷,你与我是同路人,但却并非知己,委屈你了。”   所有的旧事汇成一句“提起过”,顾宛苓却了然。   她微叹:“太子殿下仁德。”   云殷没有说话。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身侧的椅背,身旁桌上一盏茶凉了未动。脑海里,却是下午桃树下,李昭漪纯然干净的脸庞。   -   云珑最终还是带着课业拖拖拉拉地来了。   云殷看他走的时候就知道这段时间趁着他忙,对方偷了懒。这会儿草草翻了翻,确认了这点之后,他也言简意赅:“五天之内把缺的全部补完,然后送过来。”   云珑苦着脸:“哥,五天是不是太短了啊……”   云殷也不跟他讨价还价,只淡淡地道:“车煜现在就带着血鹰营驻扎在城外。近些日子闲着,估摸着正在操练。”   云珑:!   他蓦地抬起眼,可怜巴巴:“哥……”   云殷问他:“多少天能补完?”   “五天!”云珑立刻发誓,“不,三天!三天我就能把课业都补完!”   他察言观色,见云殷没有反对的意思,非常识趣,“我现在就去!”   他转头就走,顾宛苓叫他都来不及,只好问云殷:“这……会不会不太方便?”   “无妨。”云殷道,“现在不是特殊时期,只是日常训练,带他进去玩一会儿没事。”   他站起身,“府里还有公务,我也先走了。”   “哎——阿殷,你等等。”顾宛苓叫住他。   云殷停下脚步,顾宛苓赶紧接着道:“前段时间你忙,我也知道。但是这事到底还是要紧事。”   云殷一顿。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听到顾宛苓道:“你回京之后,府上就送来了不少画像,登门拜访的也不少。你看看,这京中的世家小姐,你可有合心意的?若是有了,我帮你张罗张罗,这人生大事,也应当重视才好。”   *   常梓轩顺路拐到云家私宅的时候,云殷正坐在长廊上喝酒。   他掂了掂一旁散着的酒壶,意外地发现已经空了一壶。他“啧”了一声,也拎了一壶,一屁股坐在了对方的身旁。   “刚从云府回来?”他问。   “嗯。”   “怎么借酒消愁啊在这。”常梓轩道,“既然去了云府,这个时间你不应该在府里看画像么?”   云殷掀了眼皮。   常梓轩给自己倒了杯清酒,丝毫没有坑了对方一把的心虚,他懒洋洋的:“别这么看我……我让你回去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定了哪家小姐?”   云殷语气散漫:“没定。”   “我回了。”他道。   常梓轩怔了。   片刻后,他犹疑地道:“……我可听说,京城世家有适龄女儿的,都给你府上递过帖了,你,全给回了?”   这话不算夸张。云殷二十有四,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如今正是权势滔天风头无两。而就算抛开所谓的利益考量,无论是从相貌还是品行的角度,他也都是没得挑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朝野上下整日参云殷狠戾独断,究竟是不是,大家心里清楚得很。   常梓轩能理解世家们的想法,但理解不了云殷的。   他说:“你打算孤独终老啊?”   云殷没有回答。   他只是自顾自换了个话题:“我暂时不打算动陛下。”   这事他既和常梓轩聊过,那么有必要在做出决定后知会一声。   对自己人,云殷向来直接。   常梓轩笑意敛了。   片刻后,他道:“今天你带进府里的那个女子,是陛下,是不是?”   云殷看了他一眼,没问他怎么知道这事的,像是意料之中。   “你别看我。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常梓轩的语气有些僵,他本来并未在意这件事,“你和成阳的事在前,拖拖拉拉了这么些年,你拖烦了不想成亲受束缚我理解。用这事做给世家看让他们死心别变着法往你府里送人我也能懂,但陛下——”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看到了云殷的神色,蓦然住了嘴。   但是,已经晚了。   “我很好奇。”云殷看着他,突然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件事,而且在这件事上会如此针对陛下。”   他抬了眼,“我应该没有跟你说过我好南风?”   常梓轩的提防实在太过不寻常。这已是他第二次近乎明示的提醒。   他想知道为什么。   常梓轩噎住。   片刻后,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啊。”   “一种直觉吧。”他道,“我也觉得挺奇怪的,老感觉你这次要栽。你要说具体为什么我也说不出来。你这么一说也是,陛下都不是女子。”   “你当我发神经吧。”他总结陈词。   云殷未置可否。   他站起身,常梓轩尚且还在自我反省中,心不在焉问他:“你上哪去?”   云殷道:“有事。你喝完了自己回。”   “……喂,这么残忍啊,不就误会了你一下,小气。 ”   -   云殷确实有事。   这一晚他把积压的奏折尽数批了,又处理原本放到明天处理的公务至深夜。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他便入了宫。   到了澄明殿,太监宫女看见他都有些惊讶。   有人要通传,被云殷拦下了。老太监德全匆匆赶来,轻声道:“王爷来了?陛下还睡着呢。”   云殷神情微顿。   李昭漪不是爱睡懒觉的性子,只是身体太弱容易犯困。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很早就起来了,今日却是例外。他问:“昨晚上没睡好?”   “今日要跟着两位大儒学习,昨晚上陛下熬到了半宿。”德全笑了笑,“后来奴才劝着才睡了,只是估摸着,后头还是睡得不太好。”   云殷了然。   他又看了德全一眼:“你是东厂调来的?”   先前他让木柯换人,更多的只是为了敲打司礼监,过后也没有再追问。现在看来,木柯倒是挺会选人。   德全应声称是,引他入了外间。小太监端上茶,云殷喝了一口,余光不经意地落到了一旁的桌案上,却停了一停。   这是一张颇为简洁的桌案,除了旁边摆着的一摞书和笔墨纸砚,就只剩下几张草稿。   他给李昭漪画的那幅潦草的小像被单独放在一侧,用镇纸压着,整齐得很乖巧。 第14章   李昭漪换好衣服从里间出来,看到云殷,怔在了原地。   他没想到云殷会来。尽管内心深处,他是希望今天云殷进宫来的,哪怕是继续试探或者质问他都好。只要在他面对新的未知的时候,云殷在他身边。   他知道这种想法有些问题。   云殷是把他推向众矢之的的始作俑者,是前天还把刀夹在他脖子上的施暴者。   他该怨恨,或者像云殷警惕他那样警惕云殷。但是云殷给他找了很好的老师,又遵守承诺带了他出宫,他就又觉得好像没什么了。   那些恐惧和委屈轻易地烟消云散。   他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云殷道:“蔺老也是臣的老师,许久未听过他讲学,有些怀念。”   李昭漪恍然。   他心说云殷虽说跟蔺平看上去理念不合,但倒是意外地尊师重道。   不管怎么说,云殷在,他心里安心不少。   吃过早饭,按着约定的时间,两人一起来到文政殿。只是真正在里面坐下来,李昭漪深吸了一口气,却看着云殷走起了神。   -   李昭漪昨天意外从德全那得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他的二位老师之一蔺平曾经是太子太傅,也就是前太子李昭钰的老师。   李昭漪知道的时候很惊讶,毕竟当初云殷跟他说的时候很坦荡,让他接触政事,就是为了减少朝臣的不满。可现在他的两个老师,一位是当朝次辅,一位是前太子座师,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为了堵嘴随便找的,李昭漪对这句话又有些不确定了。   于是他又缠着德全问了不少问题。   “陛下想知道什么呢。”德全问,“若是前朝之事,奴才可能了解得并不是很清楚。”   李昭漪想了想:“蔺太傅,凶吗?”   他换了柔软的寝衣,长发披散,刚刚沐浴过,一双眼睛蒸得湿漉漉的,让人看着就心软。   “这……”德全不忍心骗他,道,“蔺太傅是出了名的严苛,太子殿下聪慧过人,太傅对他赞誉有加。但时不时的,也会对他有所训斥。”   燕朝到了睿德帝这一代,尚文轻武已成大势。近些年边境不宁,武将地位稍有所提升,但即便是军功显赫无比的云氏,在民间有些刻薄文人的嘴里,也只能堪堪得一句“粗野莽夫”。   极度尚文的结果就是,无论是民间还是世家乃至皇家,都极为重视后辈的教育。   尤其是皇家。   李昭漪缩了缩脖子:“为什么呀?”   “这缘由可就多了。”德全想了想,“再怎么说,太子殿下那个时候也是孩子,总有孩子心性,不过十六七的时候,殿下就开始上朝参政了,那之后,就没再听说有什么训斥之语了。”   “先前么。”他想了想,咳嗽了一声,“主要还是世子。”   李昭漪一愣。   “便是现在的平南王了。”德全笑道,他耐心地跟李昭漪解释,“先前奴才说了,云家也是出过贵妃的,跟皇室关系很亲厚。王爷是嫡长子,太后娘娘特别喜欢他,经常让他入宫,到了年纪,就让他做了殿下的伴读。殿下性情温和,且极为自律,偶有的几次被太傅训斥,便是因着世子撺掇,偷溜出宫。”   *   李昭漪并不知道德全和云殷强调了他紧张的事。他昨日确实睡得晚,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听德全讲东宫的旧事。讲着讲着,重心就变成了云殷。   德全嘴里的云殷和现在很是不一样。   他会带着当朝太子逃课,会为了李昭钰跟蔺平叫板,德全说,李昭钰自小便失了母亲,他把云殷当哥哥,云殷也很护着他,甚至比亲弟弟尤甚。   李昭漪道:“他有弟弟?”   “有哇。”德全道,“云府二少爷今年和陛下应当差不多年纪。”   他顿了顿:“只是王爷少时极少回府,倒是宫中住得居多,大约是老平南王过于严厉。若要论起亲厚,那还得是和太子殿下。”   有些事不好说,他道得隐晦。   例如云府错综复杂的旧事,例如年少李昭钰身为太子却被忽视的孤寂。   李昭漪也没听出来。   他只是道:“挺好的。”   虽说皆是幼时丧母。但两人性情相投,互相作伴,孤单也会少上许多。   只是世事无常,这样的缘分如此短暂。   他若是云殷,应当也会不甘心。   许是他看得时间太长,云殷忍不住出了声:“陛下,怎么了?”   李昭漪仓促地收回了视线。   “没什么。”他道。   他顿了顿,有些犹豫地道:“你应该,没有对我抱什么期望吧。”   李昭钰再怎么挨训,他的天资聪颖、少年智慧都是出了名的。   而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   虽说云殷见过他批奏折,也知道他的水平,但是他还是担心,担心云殷是对他存了不必要的期待,不仅浪费了他的时间,也浪费了蔺平的。   云殷神情微顿。   李昭漪这话很忐忑,他看得出对方是真的紧张。   但……   怎么说。   他想。   李昭漪不知道,他越是这样,暴露出这样毫无防备的恐惧,就越能让人产生欺负的欲望。   他收回了目光。   他今日不太想欺负李昭漪,于是他简单地道:   “陛下,不用担心。”   李昭漪抿了抿唇。   他还想再说什么,但是门外,蔺平和顾清岱已经走了进来。   -   几乎是蔺平刚进来的时候,李昭漪就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他虽是皇帝,但燕朝的规矩,仍要对帝师行礼。   恭敬的大礼行完,他坐在蔺平的下首。另一边,云殷已经自顾自地寻了侧首的位置坐下,漫不经心地支着额头,并没有看任何人。   李昭漪抬起头,对上了蔺平有些浑浊的眼睛。   这位已七十高龄的大儒身板仍挺得极直,面容端肃。   他开口问李昭漪的第一个问题是:“陛下,您觉得,何为君王之道?”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李昭漪看着他,缓慢地停顿了一秒。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李昭漪昨晚临时抱佛脚,背了山川河流,看了些时事政要。   却唯独没有想过,蔺平会问他这个。   他攥紧了手指,下意识地就要去看云殷,却见对方眼里起了些兴味,也在等他的回答。   他咬了一下唇。   片刻后,他小声道:“我……”   云殷咳嗽了一声。   李昭漪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磕磕绊绊换了词:“孤觉得,身为君主,就应当认真勤勉,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好皇帝。”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   但对李昭漪来说,他已是搜刮了所有的词库。   云殷垂着眼,漫不经心地玩手里的茶杯。   蔺平沉思了一瞬,接着道:“那么,陛下觉得,又该如何做到人人称颂呢?”   像是看出了他的窘迫,蔺平顿了顿:“陛下不必纠结于遣词造句,随心而答即可。”   李昭漪终于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脸色。   他是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   过了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蔺平。   蔺平的脸色还是很严肃,但是李昭漪的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一个会刁难或者嫌弃他的人,于是他鼓起勇气开了口:“吃饱,穿暖,开心。”   他看着蔺平,小声道:“若是能让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天天都很开心,那么大家,应该都会很喜欢他。”   话音落下,他就有些后悔。   他有些不安地道:“……我是不是说得太简单了。”   他以为云殷会笑话他,但却没听到声响。   他抬头,云殷手上还拿着那个茶杯,只是若有所思。蔺平倒还是那副端方严肃之色,神情却和缓了些。   他颔首,道:“陛下所言极是。”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①” 他看着李昭漪,缓缓地道,“为民,正己。这两者,是为君之道的关键。还请陛下,从今往后,无论朝局如何变幻,务必将这两句,谨记于心。”   -   李昭漪原以为,今天会是他极为丢脸的一日。   他对自己的水平再清楚不过。识文断字堪堪达到水准,其余是一窍不通。可他没想到,这一下午,他除了刚开头卡了一下壳,却并未有听天书的混沌之感。   蔺平和顾清岱,前者教授经史文学,后者教授治国方略。   只是无论是哪一位,讲课都是深入浅出,且内容并不繁杂,颇为好懂。   李昭漪显然不会自负地觉得这是他自己有多厉害。先前他就问过德全,皇室子弟六岁开蒙,学的内容包罗万象,就连李昭钰都要朝起晚归。   作为天子,要学的只会多,不会少。   现在的情况,只有一个解释——   “你跟太傅说过了。”他小声问,“是吗?”   屋内寂静,蔺平和顾清岱已移步隔壁休息。   李昭漪的面前摆了份卷子。那是为了测试他现在的水平,从今往后,每隔一月,他都会经历一次这种小考。   小考的内容也包含在休息时间里。   云殷不知道为什么没出去,只是拿了本书在看。   他今日似乎格外耐心。   听了李昭漪的话,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臣说了,陛下不用担心。”   因为怀疑提防试探李昭漪是一回事,既决定了暂时不动李昭漪,那么实在不必处处刁难。身为皇子却没有受过最基础的教育,应当反省的另有其人,怎么说都不是李昭漪本人。   他觉得这不是帮忙,自然也不需要李昭漪表示感谢。   但是李昭漪却看着他,很认真地道:“谢谢你。”   说完这句话,他没等到云殷的回答,当然,云殷也不是每一次都回答他。   他低下头,开始安安静静地做卷子。   另一侧,云殷垂了眸。   他似是在看书,但却一页未翻。   良久,他抬起头,神色晦暗不明地看了李昭漪一眼,站起了身。 第15章   云殷去了隔壁。   说是隔壁休息,但蔺平和顾清岱是旧识,自然也不会干等着。   云殷进去的时候,两人正在闲话家常。蔺平说着话,脸上的笑意不多,但还算平和。看到他倒是停顿了两秒,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王爷怎么过来了?”   他的脾气上来,是谁都不认的。   别说云殷现在是摄政王。当年睿德帝要大兴土木在宫内建造新殿,曾被他当庭斥骂。若非睿德帝只是昏庸而并不残暴,且朝中保他之人众多,早就因这张嘴丢了性命。   云殷也不与他计较,只是道:“趁着陛下在小测,学生过来拜见老师和舅舅。”   他这会儿态度称不上谦恭,但也算规矩,挑不出什么毛病。蔺平到底没真的吹毛求疵,只是看他的眼神却依旧复杂。   他站起身:“你们俩聊,这屋子闷得慌,我出去走走。”   他挺着腰杆走向门外,打算眼不见为净。   云殷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他收回目光,垂了眼,坐到了顾清岱的下首。   空气里静默了一会儿,顾清岱先开了口。   他道:“蔺老很喜欢陛下。”   云殷道:“嗯。”   顾清岱看着他,斟酌着语气:“你好像……不是很意外?”   云殷是他的后辈,但没人敢把他真的当后辈。哪怕顾云两家是姻亲,云殷还得叫他一声舅舅,顾清岱说话也不敢不谨慎。   云殷的态度倒是很温和,笑了笑:“因为蔺老带学生,看重的从来不是有多聪明,而是看一个态度。”   蔺平不在乎学生有多聪明,李昭漪态度端正,看上去又单纯乖巧,是很讨长辈喜欢的性格。   蔺平会喜欢李昭漪,他一点也并不意外。   他说话向来点到即止,只这一句,顾清岱就懂了。   他若有所思地盘着手中的珠串。   云殷平静地道:“舅舅有话可以直说。”   顾清岱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似是做了番心理斗争,到底还是开了口。   “既是自家人,我就直说了。”他道,“蔺平为人刚直,若能看上眼,他必然倾力辅佐。你既知他会喜欢陛下,又为何特地请他出山?还是……舅舅当初会错了意?”   云殷看着他,眸光坦然:“舅舅以为,当初我请舅舅做帝师,是什么意思?”   顾清岱看着他,有些拿捏不准他的意思,一时没有说话。   空气中有一瞬的安静。   片刻后,是云殷先开了口。   他道:“舅舅没有会错意。只是过犹不及。”   他顿了顿,“陛下的情况,您也看到了。”   顾清岱缓缓道:“心性纯良、刻苦有余,只是,到底中间差了十七年。”   云殷垂了眼。   “我明白了。”顾清岱叹了口气,然后解释,“你应该知道,我也只是向你要一句准话。没有别的意思。毕竟顾云两家同气连枝,不比外人。问清楚些好行事。”   云殷颔首:“我知道,辛苦舅舅。”   两人默契地不再提这个话题,又说了会儿朝事。   气氛缓和了下来。   “其实,若要真论起心性。”顾清岱叹了口气,“陛下这样的性子于江山社稷,倒是好事。只是中宫人选,得多费些心思斟酌了。”   云殷喝茶的手微顿。   顾清岱并未察觉云殷的变化。   中宫之事,他只是随口一提,毕竟李昭漪刚刚登基,诸事不明。哪怕真要选秀,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   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宛苓前些日子找我。说要与你相看人家,你怎么想的?可看上了哪家小姐?”   这就是抛开官职朝务,从长辈的角度说的关心话了。   云殷的婚事,现在的重要程度已不亚于皇室。   顾清岱手上其实有几个合适的人选,但是以他对云殷的了解,对方不是会受人摆布的性格。他倒是想亲上加亲,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敢说出口。   只是他没想到,即便是这样纯粹的关心,云殷也并非领情。   “我已和母亲说过,暂时没有成婚的意向。”他言简意赅,“多谢舅舅关心。”   顾清岱有些讶异地抬起了眼。   云殷站起身:“中宫之事,我明白舅舅的意思。只是陛下年纪还小、且刚刚出孝,仓促定了只会多生祸患,我觉得,不必着急。”   顾清岱回过神:“那是自然。”   “那这事便容后再议。”云殷淡淡地道,“舅舅,我先过去了。”   说罢,他便离开了侧殿。   *   云殷回到侧殿的时候,李昭漪正对着卷子出神。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愣了愣。   “你怎么了?”他问。   云殷停下脚步。   他发现李昭漪对他的情绪觉察到了入微的地步。   朝野上下、包括常梓轩都只注意到了李昭漪的容貌,觉得他是个空有其表的花瓶,但其实,李昭漪有的时候很聪明。   聪明,也乖。   他道:“没什么。”   李昭漪就知道他不想说了,应了一声:“……喔。”   就又低下了头。   云殷没动,看了李昭漪一会儿,发现他看着一道题,面露迟疑,始终没有下笔。   云殷开了口:“不会做就空着。”   他是看过卷子的。   即便有了他的提前嘱咐,但蔺平和顾清岱——尤其是蔺平,他总抱有一些不该有的期待。他没看错的话,李昭漪现在纠结的应该是一道策论题。   如果他对李昭漪的水准估计没有误差,这道题他应该题目都看不懂。   李昭漪却摇了摇头。   “空着。”他小声道,“不太好。”   云殷微哂。   左右是本应出现的题,他扫了一眼题干,言简意赅:“这是前些日子地方上报给朝廷的折子里的一部分,西南大旱,问陛下应对之策。”   李昭漪捂住了耳朵。   云殷:。   他慢慢地道:“我数三个数。”   “三。”   “二。”   最后一个数的时候,李昭漪把手拿了下来,毫无杀伤力地瞪了云殷一眼。   云殷嘴角终于勾了勾。   他道:“乖点。”   “不告诉你答案。”他说,“只给你讲题。”   *   李昭漪的小测没有获得太多的评价。   再认真,他也毫无基础。顾清岱面色不显,蔺平却掩不住眉间的忧虑。只是看着李昭漪纯净暗含期待的眼神,他只能竭力掩藏自己的情绪。   两人各自拿了负责的卷子,躬身告退。   李昭漪没有得到确切的分数,有些失望。   但他也知道,若是有了分数,他可能会更沮丧。也就乖乖地目送着两位老师离开。   等人走了,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一回头,云殷还在。   李昭漪:?   云殷:?   他慢慢地道:“陛下这是盼着我走?”   李昭漪觉得他问得很奇怪,没事的话云殷留在他寝殿干什么呢。   明明对方从前三四天也不见得来一次。   但云殷今天真的很奇怪。   李昭漪道:“那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其实很想再复盘一下今天学过的东西,虽说蔺平和顾清岱都很照顾他,但是他也就是堪堪跟上的程度,还需要一定的温习。   云殷道:“有。”   “臣要批奏折。”他道。   李昭漪一脸迷茫。   周围的宫女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就听云殷道:“陛下陪臣。”   李昭漪:“……”   ?   -   李昭漪被连人带奏折端出了宫。只来得及带上了自己的温习内容。   云殷这个人,说斯文也斯文,说霸道也挺霸道。   李昭漪被迫换好衣服被塞上马车的时候还有一点晕头转向,德全想劝不敢劝,在一旁替他收拾东西。李昭漪扒着马车的边,还在试图作最后的挣扎:   “那个,你知道你被参了好多本吗……”   很奇怪,昨日李昭漪跟云殷进去的时候分明周边没什么人。但今日,大家都仿佛都知道了云殷昨日带了个“女子”回府。   每日的奏折都会送到文政殿。   李昭漪为了排解紧张翻了几本,把自己翻得耳根通红。   弹劾也就算了,还传谣。   燕朝官员禁狎妓,不知是谁传了“女子”是京城第一美人、凝仙阁现花魁沉楚。于是弹劾的奏折如雪花般落到李昭漪的桌案上。说云殷肆意妄为,不仅宣妓,还与其彻夜寻欢。   李昭漪……李昭漪想说他明明回宫了的啊。   这帮人盯梢能力怎么时好时坏。   他替云殷的名誉操碎了心,想着云殷大概是还没看到奏折,可能不知道事情已经三人成虎到了有鼻子有眼的地步。   云殷倒真耐心地停了下来,认真地听他讲折子的内容,神色很认真。李昭漪以为他听进去了。   然后,云殷开了口,疑惑得真心实意:   “京城第一美人,谁封的?”   李昭漪:“……”   这是重点吗。   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很无力地反驳:“万一人家真的是呢。”   云殷道:“不可能。”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李昭漪,漫不经心的神色。李昭漪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心也莫名跳得很快。一时之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也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影。   他神情凝固了一瞬,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上的轿帘,呼吸蓦然急促。 第16章   “怎么了?”云殷问。   他一直在注意李昭漪的神情。   李昭漪脸上表情不多,偶尔有的时候就会特别生动。   例如害怕,再例如害羞。   云殷自认没什么恶趣味,但是每每李昭漪被他欺负得有点儿炸毛,他心情仿佛就会变得愉悦一些。   只是这会儿,李昭漪脸上的异样太过于明显。他微怔,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笑意却敛了。   不远处的人似是没察觉到这里的静水流深。   他走近了几步,自觉地垂下了眼,挡住了脸上那道有些狰狞的伤疤。   “王爷。”他哑声道,“有要事报。”   云殷道:“知道了。”   他顿了顿,李昭漪回过神,小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他要往澄明殿走,云殷皱了眉,攥住了他的手腕。   这一下实在明显,李昭漪吓了一跳,周围的宫女太监们霎时纷纷将头伏得更低。就连垂首的男子身形都微微停顿了一下,只是垂着眼,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说了跟我走。”云殷言简意赅,“进去等我。”   李昭漪脸上呈现出挣扎之色。   云殷时间很紧,也不跟他废话。   李昭漪一声惊呼,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被搂着腰往轿子里一塞。   他手忙脚乱地坐稳,云殷已经放下了轿帘。   他道:“旁边去说。”   这话是对着伏首的人说的。   对方跟着他到了一旁,躬身言简意赅:“西南有流民暴动、地点在松襄县,松襄知县隐瞒不报,拖出了问题。当地巡抚现在派了地方驻军过去,还在等消息。”   云殷垂了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戒指:“西南旱灾已经数日,赈灾款户部应当早就拨了下去。”   他顿了顿:“当地巡抚是谁?”   “尹恪。”对方道。   云殷沉吟。   片刻后他道:“我记得他,还算有能力。”   “明日朝会应当会议此事。”他道,“既然已经派了地方驻军,那就先这样吧。你让那边多盯着些,隐瞒不报的事不可以再发生。”   男子颔首。   这事本身是要事,加上松襄位置特殊,是西南一带最靠近京城的地方。说到底,朝中大事现如今已经是云殷做主,相较于明日的朝会,今日这一报显然更为重要。   有了云殷的命令,他也完成了任务。   他等着云殷让他离开,云殷却没有说话。   他眸光微闪,就听到云殷笑了笑,“我记得这是程澜的活儿吧,怎么是你来报?”   男人的嗓音沙哑而平静:“出宫办事遇到程大人,事情紧急,他又有别的事要办,分身乏术,便托了我代为转达。”   云殷颔首:“辛苦。”   男人见他没有别的吩咐,转身离开。   云殷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   李昭漪坐在轿子里出神。   他无意识地攥着手心,几次想去掀轿帘,却又硬生生忍住。   在手心传来疼痛前,他如梦初醒,蓦然松开。   也是在同时,有人掀了帘。   云殷进来,坐在了他身旁,淡声吩咐车夫:   “回府。”   李昭漪看着他,无意识地抿紧了唇。   “陛下怎么用这种眼神看臣。”云殷笑了笑。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谣言的事,臣会处理。陛下不用担心”   李昭漪还是没说话。   云殷顿了顿:“还是,臣刚刚凶着陛下了?”   虽然不是因为这个,但……凶是挺凶的。   李昭漪想。   他看着云殷,对方的眼神还是惯常的戏谑,但是李昭漪无端地从中读出了几分刚刚没有的冷淡。   他眼睫颤动了一下。   就在云殷垂了眸,若有所思地问出第三句话的时候,李昭漪开了口。   “刚刚那个人。”李昭漪道,“我认识。”   云殷神情微顿。   “就是之前。”李昭漪轻声道,“我母妃死的那天,是他带着人来收的尸。”   “他脸上有一道很长的疤,很吓人,我记得很清楚。”   云殷看着他,似是没料到他的回答,一时怔住了。   李昭漪垂了眼,他轻声说:“我想我母妃了。”   “陛下。”云殷终于开了口。   他停顿了数秒,似乎是在斟酌着用词,片刻后他道:“人死不能复生。”   “节哀。”   李昭漪冲他笑了笑,很乖地说:“我知道。”   他顿了顿:“那个人……是谁?”   云殷看了他一眼。   这一回,他的眼里不再有先前的冷淡和锐利,他言简意赅地道:“那是东厂掌印太监,陆重。原先在司礼监闻子璋手下做事,臣把他调到了东厂。”   李昭漪恍然:“这样。”   他正式登基前的一个月,云殷把宫里的人都换了个遍。   这事他也略有耳闻。   他垂了眸,解释了一句:“我只是问问。”   “他脸上那个疤。”他说,“有点吓人。当时受伤的时候,应该很痛。”   “倒是旧伤了。”云殷道。   他没有再继续说,李昭漪也没有再问。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马车,一路到了李昭漪已经很熟悉的地方。   *   这天的后来,李昭漪很乖。   他的反抗相较于他的听话和顺从,就像是小猫挠爪子。   云殷带他去了自己的书房。他就在主位坐下来,云殷在侧边批折子,他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温习今天的课业。云殷每每抬头,都能看到他秀丽的侧脸。   不知怎么的,原先枯燥的奏折因为李昭漪的存在好像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于是云殷今天破天荒地没有在折子里写什么刻薄话。   夕阳西下,下人端了晚饭。   吃过饭,李昭漪等着云殷送他回去,云殷却问他:   “想不想出去走走?”   李昭漪愣了愣:“可以吗?”   “今晚是每月凝仙阁挂牌的日子。”云殷笑了笑,“陛下这会儿跟臣出去,刚好打消流言。这应当是最有力的澄清。”   李昭漪恍然。   他收拾了一下自己,有些忐忑地跟着云殷往外走。   临出门,云殷牵住了他的手。   “陛下。”他道,“这样才逼真。”   不是狎妓,那便是有了心仪之人。   要打破流言,这样才说得通。   李昭漪帏帽底下的脸烧得通红,但不得不被这个逻辑说服。也没有想过,从头到尾,这都是云殷的事,他完全没有必要被拖下水。   就这样,两人以这样格外引人瞩目的姿势,走上了街。   -   云殷的府邸选得清净,距离闹市却并不远。   李昭漪想他平日里应当不会有什么机会来街上逛,他也不像是爱逛的人,却见云殷轻车熟路。连路边卖菜的大爷都能跟他搭上话。   他起先疑惑,后来却想到了德全曾经说过的话。   应该是和李昭钰出来过很多次。   他想。   他还是和云殷牵着手。   皮肤相触的地方细腻而温软,他能感受到云殷指腹的薄茧,磨得他有点痒,又有点发麻。   因着之前的事,他有些走神。任由云殷牵着他,只是呼吸着空气里的茶香和果香,听着耳边的喧闹声,饶是还有心事,嘴角也不自觉地勾了一下。   不多时,他们在一家摊子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家卖小玩意儿的摊子,摊子上摆得琳琅满目。李昭漪刚刚无意中略过一眼,虽然感觉很漂亮,但这应当不是会吸引云殷的东西。   这会儿云殷不走了,他有些诧异,但还是乖乖地被牵着,和他一起走到了铺边。   走近一看,他才发现,他的感觉没有错。   这不仅是一家卖小玩意儿的铺子,卖的还是一些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   木做的小碗小勺,小木马、小木剑,还有一些手串。还有……   他看到了最边上的一个拨浪鼓。   他在冷宫见过这个,只不过是在一间落满灰尘的房间。不知是哪个被废弃的宫妃用来哄孩子用的,鼓面都摔坏了,连珠子都掉了一颗。   那会儿他年纪不大,这是他唯一的玩具。   只是没过几天,玩具就被人踩坏丢在了地上,他没有找到凶手,只能把它收好,再也没拿出来。   他有些怀念地看了一眼,然后就安安静静地收回了目光。   别说他现在只是在扮演云殷的“心上人”,不能讲话。   就算不是,他也身无分文。   他买不起任何东西。   这个摊子的摊主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很会看眼色。   李昭漪和云殷两人穿得体面,一看便非富即贵,两人招呼得也很热情:“公子,夫人,看看吧,都是自己做的小玩意儿,好玩又结实。”   云殷拿起了一个会摇晃的小木马,很是感兴趣地拨弄了一下。   他问李昭漪:“可爱吗?”   李昭漪点了点头。   云殷笑了:“现在还喜欢?”   “公子这话说的。”夫妻中的妇人笑道,“夫人一看便年纪尚小,喜欢这些多正常呀。”   李昭漪耳根有些红。   因为称呼。   他盼着云殷赶紧走,云殷却不放过他,开始仔仔细细地挑选,每挑一个,都要问一下他的意见。   李昭漪只当他要给族中小辈挑礼物,起初还认认真真地给他参考意见,到了后头,几乎被问得有些麻木。同样麻木的,还有脸快笑僵了的店主。   眼瞅着天都快黑了,李昭漪简直要怀疑店主是无意中得罪了云殷。   就在他有些无奈的时候,云殷终于停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夫人,你这是一点儿意见也没给啊。”   李昭漪就没有说不喜欢的。   李昭漪不能说话,默默地企图用眼神谴责他。   他只是给店主面子。   谁也不想自己做的东西被人说不好看。   然后,他就听云殷道:“既然这样,那就都包起来吧。”   话音落下,李昭漪怔住了。   原先有些不耐烦的店主也愣住了。   她迟疑着道:“公子是说,刚刚那些……”   “我是说。”云殷懒洋洋地道,“你的店。”   他笑了笑:“我家夫人既然都喜欢,你卖的所有东西,收拾一下,给我包起来吧。” 第17章   云殷的话音落下,现场的所有人就都傻了。   刚刚脸还有些僵的店主张大了嘴,许久都没能回过神。   云殷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就跟着他们的暗卫瘫着脸出现,向他们递过了银子。   “走吧。”云殷道。   李昭漪被他牵着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   他轻声道:“你全买了。”   他的震惊就算隔着帏帽也一清二楚,更遑论往常脆生生的语调都已经变了调,云殷嘴角勾了勾:“是啊。”   “夫人不是都喜欢。”他道。   李昭漪涨红了脸:“……你能不能不要叫我这个。”   他顿了顿,又有些不可置信地小声道:   “你是给我,买的?”   云殷停顿了几秒。   他突然意识到李昭漪或许从没有想过这是专门送给他的礼物,尽管在买之前,他问了他那么多次喜不喜欢。   喜欢,但是不会属于自己。   这才是李昭漪回答他的时候真正的想法。   沉默了片刻,他道:“陛下今天很乖,是奖励。”   李昭漪动了动唇。   他觉得云殷的语气有点问题,试图反驳:   “我不是小孩子了。”   云殷语气散漫,陈述事实:“但陛下还喜欢会动的小木马。”   李昭漪:!   他耳根通红,说不过云殷。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又有些无措地道:“……太贵了。”   他对钱没什么概念,但他也知道买下一家店的玩具不会是小数目,云殷的举动太过突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不安。   云殷看了这个此时此刻理应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一会儿。   他道:“不贵。”   片刻后,李昭漪明白了云殷这句话的意思。   玩具不贵。   因为还有更贵的。   -   这天晚上,李昭漪被云殷带着,逛遍了小半个京城。   这本没什么。京城繁华,春日之际更是花团锦簇,的确是观览的好去处。   但云殷不仅逛,还买。   不出小半个时辰,西市一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今夜西市来了个出手阔绰的公子,为了自家新娶的小夫人一掷千金,无论是古玩还是玉器,工艺品还是小玩意儿,都被尽数买了个遍。   李昭漪起先还试图拦着,后来就麻木了。   他被云殷牵着,一件件试,一样样买。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后面却生出了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就好像他真是云殷的新婚妻子,在被云殷珍视地对待。   他有些恍惚。   而夜色深重的某一刻,这一场在李昭漪看来有些荒诞的出行终于结束了。   回宫的时候云殷没跟着。   李昭漪手上戴的是他买的宝石珠串,身上系的是他的买的玉佩,整个人像是被打上了另一个人的标记。临上车,云殷掀了轿帘,停了几秒没说话。   李昭漪有些懵懂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帏帽挡了些风,因为长时间的走动,他的额发有些汗湿,衬得嘴唇愈发鲜妍。   云殷道:“没什么。”   眼神却没放开。   过了一会儿,李昭漪有些局促地又叫了他一声,他才收回了目光。   “明日早朝。”他道,“会有急报。”   李昭漪微怔。   “陛下不用管。”云殷道,“听着便是。一切交由臣来处置。”   说罢,他放下了轿帘。   马蹄声远去,李昭漪在马车内坐了一会儿。   然后,他才恍然意识到,这是云殷第一次提前告知他自己的安排。   目的……是让自己到时候不要紧张。   也不要害怕。   *   第二天的早朝果然气氛有些沉肃。   昨夜云殷和李昭漪闹得满城风雨,今日却没什么折子。李昭漪坐在高殿之上,听底下人唇枪舌剑,少有地没有针对云殷。耳边飘过几个关键词,似是讲西南旱灾。   他想起昨天的课业,打起了精神。   下了朝,云殷没走。李昭漪遥遥地看着他和顾清岱在殿前对话,两人神色倒是如常,但却聊了很久。   下午的课,两人也没有来。   这日是蔺平给李昭漪讲昨日的卷子。   经史多记忆,李昭漪昨日在云殷府上背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蔺平提问,他也能答一些。   对方的神色明显满意了许多,听说李昭漪温习了功课,赞扬道:“陛下现下学得或许吃力些,但不必担心。臣带过许多学生,陛下天资算是上乘,配上这份勤勉,假以时日,定能弥补遗憾。”   即便是夸奖,他也端肃认真。   李昭漪头一次被这么夸,脸颊微烫,眼睛却亮了许多。   蔺平看得心软。   李昭漪的年岁也就是他的孙辈。   他心中暗叹,语气又和缓了些,继续给他讲课。   只是临走,李昭漪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先生,今日顾次辅没来,学生想问一个问题。”   蔺平稍加思索,便道:“陛下是想问西南流民暴动一事?”   李昭漪赶紧点头。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蔺平沉吟。   他顿了顿,“若是要论起官场政治,臣不如顾大人。不过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有平南王在,事情会解决的。”   他看出了李昭漪实际是在担心。   安慰的同时,他也多了一丝欣慰。   一个关心百姓和江山社稷的皇帝,才能做一个好皇帝。   然后,他就听李昭漪道:“先生似乎……很放心平南王。”   蔺平蓦然冷哼了一声。   片刻后,他神情复杂、缓缓地道:“臣有幸,当过王爷的老师。论才能,他当得起一句天纵奇才。”   这是极高的评价。   但李昭漪抓住了重点。   论才能。也就是说,蔺平只认可云殷的才能。   李昭漪垂了眼。   他道:“他很敬重您。”   蔺平微怔。   他沉默了片刻,道:“臣知道。”   “陛下。”他躬身,“老臣告退了。”   李昭漪站起来,还了师生礼,目送着他离开了文政殿。   -   李昭漪突然有些想跟云殷讲话。   他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云殷当初要杀了李昭承,他和李昭钰究竟是怎样深厚的情谊,以至于他会动手得那么决绝,他想知道潜龙殿那一夜究竟是如何的。   最想知道,云殷为什么要推他上位。   云殷之于他,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他不知道云殷的过往,什么也不知道。   他想知道。   但他同时也清楚,云殷不会告诉他。   李昭漪坐在文政殿,每天都很认真地学习功课。   他的手边放着那个他很喜欢的拨浪鼓。被他挂上了可爱的小挂饰,很珍惜地放在了一旁。   学习很累,但是看到它,晃两下,李昭漪就会感觉又没有那么疲惫。   他等着云殷来,不问他什么也可以,但云殷一连几天都没有来。西南的事比预想中棘手,朝堂之上的唇枪舌剑都变得焦灼,李昭漪隔着帘子,能看到云殷沉着冷静的样子。   偶尔,他们也会对视。   那一刻,他的心跳会快一瞬,然后变得安心一点。   他等着这桩事结束,告诉云殷他最近有在努力地学习政事,小测就是证据。   只是,他还没等到云殷,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一个平平无奇的雨夜。   李昭漪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烛火已灭,耳边是凌乱的雨声。   在某个瞬间,他似有所觉,蓦然睁开了眼。   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嘴,李昭漪瞪大眼睛。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那张脸,和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第18章   云殷自书房出来的时候,雨势正大。   木柯一身玄衣,穿着斗笠站在廊上,正安静地候着。   和云殷一同从屋内出来的顾清岱冷不丁看到他,怔了一下,随即便反应很快地收回了目光。   他对云殷道:“那我就先走了。明日早朝,我会早些到。松襄一事虽已暂时平息,但起得蹊跷,还是多加留意。”   “我知道,舅舅慢走。”云殷道。   等顾清岱离开,云殷收回了目光:“雨这么大,怎么不明日再回。”   “查完了,怕主上等不及,就回来了。”木柯挠了挠头。   他也不多废话,跟着云殷进了门,就直接道:“查了宫内当时的记录。许嫔薨的那一日,确是陆重去收的尸。那会儿他还在闻子璋的手下做事,闻子璋不想管冷宫的这摊子破事,索性都让他处理了,也算是妥善安置。”   云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道:“他做事一向妥当。”   “还有呢?”   “没有了。”木柯道,“许嫔在宫内来往本就少,从调动记录上看,陆重跟她从未有过交集。查了冷宫和旧殿的宫人,也都说几乎没见过他来。至于他和陛下……”   他顿了顿,“收尸那天,陛下被吓得挺厉害的,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吩咐了好生看着,别让人跟着去了平添麻烦,就带着人走了。这应当是他们唯一一次见面。”   这实在是符合陆重一贯的、不近人情的风格。   木柯几乎能想象出对方说这句话时脸上无波无澜的神情。   云殷没有说话,只是无意识地转着尾戒。   木柯试探着道:“陆掌印……有什么问题吗?”   云氏的暗卫各有分工,因为身份的原因,陆重在宫内可以说是云殷最重要的心腹之一。   其实查几个人并不困难,之所以费了这么些天,纯粹是为了躲开陆重。陆重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如果他有问题,无疑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他有些担忧,云殷的面上却很平静。   “他如果有问题。”他淡淡地道,“宫内早就不会这么平静了。”   他顿了顿,“他也不可能瞒我到今天。”   木柯想了想,觉得也是:“那……”   “前几日我和陛下出宫,他们见了一面。”云殷若有所思,“我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木柯微怔。   片刻后,他想了想:“会不会是许嫔薨逝的那一日?”   “陛下那时年纪尚小。”他道,“遭逢大变,对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应该会印象深刻。尤其是,陆掌印还有那一道疤。”   这个猜测和李昭漪的话互相印证,云殷眸色深了些,却未置可否。   片刻后,他道:“陛下这几日怎么样?”   “和往常一样。”木柯道,“每日不是上朝就是在澄明殿上课,没怎么出过门。呃……那个,主上,属下出宫之时经过澄明殿,灯是黑的,陛下应当已经睡下了。”   云殷停下脚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我有说要进宫?”他问。   木柯:“……”   这个问题,这个走路的方向。   难道不是吗。   反驳是不能反驳的,毕竟是主上。   他眼观鼻鼻观心,瘫着一张脸道:“属下妄加揣测,请主上责罚。”   云殷很轻地笑了一声。   然后他道:“明日我要进宫一趟,府中诸事你看着些。”   木柯躬身应是。   他离开之后,云殷站在窗前,看了眼远处。   白日里恢弘气派的宫殿此时此刻掩映在厚重的雨色之中,显得格外朦胧。   他垂了眼。   李,昭,漪。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不觉得李昭漪经过那晚之后有胆子再做什么,也不觉得这么多年从未出过错的属下会背叛他。事实证明,调查结果也并无异样。   所以……   只是他的错觉么?   -   皇宫,澄明殿。   看清对方面目的瞬间,李昭漪眼睫颤了一颤。   他被放开,有些迟钝地坐起身,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眼睛湿漉漉的,还带着残余的惊惶。   他轻声道:“你淋雨了。”   雨水滴滴答答,在床边聚起一小滩水。   男人“嗯”了一声,并未觉得他这句话突兀,像是似乎早就习惯了面前人的说话方式。   “木柯刚刚走了。”他道,“他这几日一直在查我,找不到机会。只有今晚。”   他的嗓子还是很哑,像是被刀片磨砺过的质感。   李昭漪抿紧了唇。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有些惊慌地抬起了头。   穿着深蓝色太监服的太监出现的刹那,他瞳孔微缩,条件反射就要挡在男人前面。他的手在发抖,面前的德全神色却如常,丝毫没有见到陌生人的讶异。   他递来了毛巾,男人接过,对方就又躬身退了下去。   男人垂了眼,一点点把落在李昭漪床沿的水迹擦干。李昭漪终于回过了神。   他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道:“他真的是你的人。”   男人似是很轻地笑了一下。脸上的伤疤因为这个笑扭曲了一瞬,变得愈发狰狞。李昭漪却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丝毫没有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收起了毛巾。   李昭漪看着他,眼眶盯得酸涩而有些发红。   一片寂静里,他叫人:   “师父。”   男人的手停了停。   随后,一只温热的、生了厚茧的手覆上李昭漪的头顶,用力地揉了一揉。   男人的声音愈发嘶哑。   “小殿下。”他轻声道,“好久不见。”   *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乎李昭漪是生是死。   李昭漪想,那这个人,应该只剩下陆重。   他其实不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生在皇家,却还没出生就进了冷宫。   有母亲,但他出生的时候,对方就已经认不出他。唯一清醒的弥留之际,还要带走他。   只有陆重。   从他有记忆开始,陆重就一直陪着他。他总是深夜出现,每个月一两次。起先是给他带吃的,带喝的,再后来,是陪他说话,教他读书认字。   他一开始害怕陆重的伤疤,陆重就蒙上了面。   后来他说:“我想看看你。”   陆重揭下蒙面,他说:“小殿下,看到这道疤了吗。我差点因为它没命。”   然后他又说:“是许嫔救了我。”   许嫔许萦彩。   他的母亲一生在别人眼里都像是一个笑话。或许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风头正盛时随手救下的一个小太监,想方设法,护了她的孩子十七年。   几乎是陆重那句“好久不见”出口的刹那,李昭漪眼圈就红了。   “我不敢找你。”他哑着嗓子道,声音有些发颤,“我怕被人发现。”   “我知道。”陆重轻声夸他,“做得很好。我们的小殿下很聪明。”   “我很担心你。”李昭漪看着他。   他还是哭了。   这段日子的惊吓、担忧、茫然,全在看到最熟悉亲近的那个人的瞬间化成后怕和委屈。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却还是没能掩住喉咙里的哽咽。   陆重闭了闭眼。   他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这会儿也忍不住抿紧了唇。   只是片刻后,他还是开了口:   “小殿下。”   “我是借着出来办事的名头来找您的。”他哑声道,“一会儿就得回去,免得被人发现。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   李昭漪看着他,吸了吸鼻子。   “好。”他很快地道。   陆重停顿了几秒。   然后,他看着李昭漪,沉声道:“我想知道,您跟平南王,现在是什么关系?” 第19章   几乎是陆重话音落下的刹那,李昭漪就条件反射地颤了眼睫。   只是很快,他就回过神。   他有些迷茫地问:“……什么,关系?”   陆重盯着他。   面前的少年下巴尖俏,稚气褪去了七七八八,变得愈发明艳秀丽。他继承了母亲的所有优点,漂亮、干净,在宫里,这是最不安全的特质。   从李昭漪年少开始,陆重就因为这事没少私下动过手。   这养成了他十分敏感的神经。   他道:“小殿下,说实话。不要护着他。”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李昭漪的人。   李昭漪一下子涨红了脸。   他忍不住反驳:“我才没有护着他!”   “真的没什么关系。”李昭漪不知道他要问什么,“之前,他来了冷宫说要让我当皇帝,然后就,他帮我处理政事,我呆在澄明殿,我们一般不怎么讲话。”   陆重缓缓地道:“不怎么讲话,他让你陪他出宫?”   李昭漪张了张口。   “那是……”他小声道,“讲好的。”   他把云殷跟他的约定讲了一遍。   然后,他终于意识到了陆重的意思,沉默了一瞬。   “他没有对我做什么。”他轻声道,“他……之前就不太喜欢我,还想过要杀了我。师父,不是你想的那样。云殷他,也是没办法,他人挺好的。”   陆重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云殷是什么样的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选中对方做他的靠山。   但他也不会怀疑自己的敏锐。   那双眼睛里含着的欲望太浓重,他绝不会看错。也就是李昭漪看不出来,还以为对方只是把他当傀儡。   ……可是。   若是事实真是如此。   他又能如何?   陆重闭了闭眼。   片刻后,他哑声道:“可以听他的话,但不要让他碰你。小殿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李昭漪张了张口。   他原本还想替云殷说两句话,触到陆重的眼神,知道对方应当是完全没信。   沉默了片刻,他道:“我知道了,师父。”   多年的依存关系,他和陆重能说话的机会很少。如何最快速地理解对方的意图并且达成短暂的意见一致,是他学的最多的东西。   陆重摸了摸他的头发:“乖。”   他站起身:“我走了。”   李昭漪瞪大了眼睛:“……就走了吗?”   他是真的舍不得陆重,很想跟他再呆一会儿。陆重沉默了一瞬:”有事的话,告诉德全,我会找机会来见您。”   李昭漪眨了眨眼睛。   他轻声道:“我知道了。”   陆重往外走。   只是临到门口,他突然道:“小殿下,师父答应你的,都会做到。”   李昭漪愣了愣。   再抬头,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线。   *   陆重的最后一句话让李昭漪恍惚了好一会儿。   说实话,陆重跟他交流得并不多。但承诺却也不少。   他承诺过李昭漪会护着他,承诺过李昭漪会将他母亲安葬,也承诺过……李昭漪的思绪一顿。陆重对他作的最后的承诺,他想起来,应当是最后的那几天。   那个时候先帝病重,所有人都以为储君之位尘埃落定。   陆重说,等李昭钰继位,就想办法带他出宫。   ……陆重说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李昭漪想。   现如今他已经坐在了这个位置,且不说云殷现在需要他这个挡箭牌,一定不会放他出去。客观上,陆重也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换出去。   他胡思乱想着,另一边,德全悄悄地拿着热毛巾走了进来。   “陛下。”他道,“擦擦汗。”   李昭漪看着他,默默地:“您都不跟我说。”   他其实怀疑过,但德全是云殷挑的人。他想问,却不敢问。   德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也是陆掌印吩咐的。”他道,“他更想确认安全之后亲自来见您。”   李昭漪道:“你跟我讲讲陆重吧。”   他只知道陆重行走在宫中,却从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同时又暗地里照顾他,又是为什么,居然到了云殷的麾下。   重逢的喜悦催生出好奇,好在这次他问对了人。   这一晚,德全跟他讲了许多。   他知道了陆重原本跟着的是原司礼监掌印闻子璋,且认了他做干爹。   闻子璋为人阴毒,却权势滔天。陆重花了几年的时间,终于博取了他的信任。闻子璋做梦也没想到,他最信任的、甚至以为会为他养老送终的干儿子,最终会背叛他。   陆重投靠了云殷。   他成了云氏在宫中最隐秘的那颗棋子。   一直到潜龙殿一夜,这颗棋子才真正发挥了作用。   李昭漪听得几乎入神。   饶是德全尽力描画,他也听出了其中的艰险,只是……   他道:“所以,师父为什么又要投靠云殷?”   德全只道“陛下,陆掌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只是多的,他却不愿再说。   -   这一晚李昭漪睡得很好。   和陆重的重逢让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终于暂时安定下来。   少有的,他一夜无梦。   他本想在第二日继续再问问德全一些陆重过往的细节,只是刚下了朝,宫人就通报,说云殷来了。   李昭漪只得换了衣服,去了前殿。   云殷一身朝服。   他今日在朝堂之上怼了好几个人,其中以户部尚书骆沉山尤甚。   李昭漪这两天虽没见云殷,但一直在跟着顾清岱上课,对于最近的朝事也略有耳闻。   西南旱灾,朝廷拨了赈灾粮。只是仍有流民暴动。粮发了,百姓却仍旧饿得找不着吃的,很显然是有地方出了问题。   户部首当其冲,但锅却不止是户部。   拔出萝卜带出泥,燕朝世家彼此沾亲带故,早已是同气连枝的大树。   这里面的学问大了去。   要不要查,该不该查,怎么查。   都是问题。   李昭漪听顾清岱讲课,字里行间隐隐透出徐徐图之的意思,但实际行事,云殷却远不是那么回事。   平日里弹劾他,他一笑置之。   但关键时刻,他的手段狠戾决绝,满朝文武一时竟无一人敢出声质疑。   顾清岱没有多说,但李昭漪看得出他眉宇间的隐忧。只是今日见云殷,对方却神色如常。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玩李昭漪桌子上摆着的拨浪鼓。   李昭漪一见那个拨浪鼓,脑子就一紧。   他冲过去,拨浪鼓被云殷举高,李昭漪涨红了脸:   “……你别动。”   “原来陛下最喜欢的是这个。”云殷笑吟吟的,“怎么当时不说呢。”   他轻声道:“害羞么?”   李昭漪闷闷地说:“不喜欢。”   云殷问他:“真不喜欢?”   拨浪鼓的一角戳一戳李昭漪皱成包子的脸。   李昭漪瞪他。   云殷看他,若有所思:“陛下还真是越来越不怕臣了。”   他把拨浪鼓还给李昭漪。   李昭漪接过去,想看一下拨浪鼓有没有被弄坏,又不敢表现出珍视让云殷笑话。他站在原地犹豫,云殷看他认真地烦恼的样子,眸色渐深。   他原先以为只是一时冲动。   出于漂亮得炫目的色相,出于那点全身心的依赖。   云殷年少离家,于京中那几年,身边被通过各种方式送来的男男女女不断,妩媚的,聪慧的,娇憨灵动的,他从未产生过任何兴趣,怎么来的就怎么打包送走。   他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娶妻生子,也不会产生任何诸如欲望般的情绪。   直至他遇到李昭漪。   时隔数日,那点因时间间隔而沉寂的欲望因李昭漪一个眼神就重新死灰复燃,他发现,无论李昭漪的举动有多平常,在他眼里,都可以用一个词代替。   那就是勾人。   气鼓鼓地说不喜欢,口是心非的样子是勾人。   瞪他的样子是勾人。   珍视他送的东西并爱护的样子……   云殷突然伸出手,触碰到了对方柔软的侧脸颊。   那里沾了一点儿凌乱的发丝。他想替对方整理干净。   只是,在他触碰到李昭漪的那个刹那,李昭漪突然像是受惊的小兽一般抬起头。   然后,迅速地躲开了他的手。 第20章   李昭漪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   他太听陆重的话了。   哪怕他不认同,但陆重手把手将他养大。   信任的潜意识刻在骨子里。   他庆幸的是,他的动作很轻微,更像是无意的错开。他觉得云殷应当不会注意。   云殷说:“躲什么?”   李昭漪:“……”   他有些震惊地看着云殷,但云殷已经眯起了眼。   他问:“不想我碰?”   李昭漪觉得他这话听着怪怪的。   他怀疑自己是被陆重带偏了才听什么都觉得怪,正要解释,却因慌乱不小心绊了一下。即将落地之时,云殷的手揽住他的腰。   李昭漪猝不及防,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怀里。   这个怀抱来得太突然。   李昭漪回不过神。他站不稳,撞得晕头转向,鼻尖全是云殷身上熟悉的香气。   云殷也没回过神。这个拥抱的触感比他想象得还要好,少年皇帝身躯温热,不光脸颊肉是软的,一截腰也软。陷在他的手上,像是能被任意摩挲和揉捏。   他眸色渐深,搂着人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李昭漪站稳之后抬头,撞进一片漆黑的深海。   这片海一望无垠,他却仿佛能看到底下涌动的、危险的暗流。   他的心跳得很快,几乎有些晕眩。   他说:“……你放开我。”   声音很轻,带着无助。不仅对事情的结束并无帮助,反而让云殷心底的一把火烧得更旺。   他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那点儿肆虐的欲望。   然后,他低声道:“还躲么?”   李昭漪很苍白无力地说:“我没躲。”   云殷轻笑了一声:“陛下最好是。”   他放开了李昭漪。   他当然不觉得李昭漪是真心想躲他。   李昭漪乖顺、听话。偶尔也有小脾气,会害羞。他看起来总是会很害怕他。   但有一点,云殷很确定。   那就是李昭漪其实很喜欢他。   这种喜欢未必出于风月,毕竟李昭漪干净得像是张白纸。   相较于情爱的喜欢,李昭漪似乎像是把他当作了一个尊敬、崇拜的人,向他交付了最大的信任和依赖,并且坚定地觉得他是个好人。   因着这一点,即便感觉到了他和陆重之间似乎有些异样,但云殷其实并未放在心上。   也正是因着这一点依赖,云殷愿意暂时克制一些。   当然,只是暂时。   他不敢保证之后会怎么样。   也不会保证。   很奇怪。   原先以为只是冲动时,云殷没少因着这点儿感觉焦躁。   真正确定了他对李昭漪的兴趣,云殷心情反而变得有些不错。   他阴晴不定的情绪显然让李昭漪很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挑着细节刁难,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份刁难最后重重拎起轻轻放下。   他被放开,又被整理好衣领。   然后,他听云殷道:“陛下,想不想跑马?”   -   坐上出宫的马车的时候,李昭漪一直在想,出宫到底是谁的愿望。   如果是他的——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将学习成果告知云殷。   但不是他的,难道是云殷的?   不管是谁的,结果就是。他原先以为的非常艰难的一件事,在云殷这里易如反掌,甚至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   云殷其实也不在乎他的意见。   问完那句话,他就叫来了德全,让他准备衣服。   德全的眼里闪过讶异,但还是恭敬地去了。李昭漪知道这事很快就会被陆重知道,但是他也很难解释云殷的所作所为。   他几乎有些为难地看着云殷,但云殷丝毫没有“被维护却自拆台阶”的自觉。   在李昭漪换上骑马专用的劲装时,他的眼神一直落在人的身上。   一直到李昭漪不安地道:“……很奇怪?”   他才收回了目光。   “没有。”   “很好看。”他道。   是真的好看。   劲装勾勒腰线,也极衬气质。   唯一格格不入的,就是李昭漪过于秀丽温柔的容貌。   但这点格格不入,在他因着爬不上马、被云殷嘲笑之后眼中迸发小小的胜负欲之后,就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少见的惊艳。   云殷再次确认了一点。   李昭漪不是没脾气,只是不会针对着他。   事实上,小皇帝身上带着一股不愿服输的韧劲。   这股韧劲藏得很深,对于自己是目前少有的、将其激发出来的人,云殷很满意。心底原先因为李昭漪的躲闪而产生的微妙不爽终于消失殆尽。   相反,他原先只是想找个借口和李昭漪呆一会儿。这会儿见李昭漪的样子,他也有了几分动容。   待李昭漪能被他带着跑几圈之后,他开始认真地指导李昭漪。   “腰直起来,夹紧马腹。”他搂着李昭漪,淡声在他耳边提醒,“不要晃。”   李昭漪照着做了,效果立竿见影。   他的额上汗湿,眼睛却亮晶晶的,已经浸满了兴奋。   骑过马,两人到了一旁休息。   云殷道:“喜欢吗?”   李昭漪点头。   他很喜欢骑马的感觉。   自由自在。   骑着马儿,他好像可以奔向任何地方。   云殷笑了笑:“那陛下满足臣一个条件,臣就经常带陛下来跑马。”   其实是假的。   看到李昭漪眼神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了,时不时就带李昭漪出来骑一骑马。左右皇子本来也应当有骑射、武艺相关的课程,他做这个老师也不错。   李昭漪如今也已经知道了他的套路,小声嘀咕:“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   他说:“我最近很听话。”   他乖得云殷心软,云殷道:“行吧。”   “那换陛下跟我提一个条件。”他道,“就当是臣给陛下近些日子刻苦用功的奖励。”   他放水放得猝不及防,李昭漪瞪圆了眼睛。   他这样子就更像一只猫。   云殷——   他垂了眼想。   或许暂时克制也不是坏事。   毕竟,这样的李昭漪,应该没人能拒绝。   在他没想好究竟要将人怎么办之前,他还是不要高估自己的自制力。   他等着李昭漪提意见。   左不过就是那些,小玩意、好吃的、或者一幅漂亮的画。   李昭漪的世界很纯净。   云殷乐意都满足,甚至给他更多。   然后,他听李昭漪小心翼翼地道:“什么都可以提?”   云殷挑了挑眉。   这是胆子大了,提前想过?   他没什么被冒犯的感觉,反而像是被小猫挠了一爪子,一点儿不重,像撒娇。   他很干脆地说:“陛下直说便是。”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好心情,李昭漪陷入了纠结。   只是,这个机会实在是太好,颇有些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的意思。纠结了片刻,他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   “……我不想提条件,我想问问题。”他小心地道,“你也可以不回答。”   他停顿了几秒,然后小声道:“我想知道,云殷,你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啊?” 第21章   李昭漪还是问了。   他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大胆。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云殷可能会不告诉他,但应该不会因为他这个问题而生气。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云殷的确没生气,他只是停顿了几秒,然后漫不经心地道:“陛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若有所思:“这不是应当在登基那一日问的么?”   李昭漪紧张地分析他的语气,确认他没有生气之后,才道:“很早,就想问。”   “但不敢。”   这是实话。   云殷笑了笑:“以前不敢,现在就敢了?”   李昭漪抿了抿唇。   这不是……   熟了。   他觉察出了云殷的逃避。   但是片刻后,云殷居然没有拒绝他的问题。   他只是道:“再跑几圈吧。”   “陛下难得出来。”他道,“臣带着陛下多练练。练完,臣带陛下去一个地方。”   李昭漪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这日的马场人不多,他们所在的区域清了场。   李昭漪虽然不懂规矩,但也知道,天子重威仪。如果是正式出宫,那必然要经过长时间的准备,出行也需配备森严的护卫。   他能这样随意自在地在市集、郊外行走,无非是云殷在替他兜底。   说不感激是假的。   但是……   李昭漪道:“我可以自己试一试吗?”   其实他已经很熟练了。   他的意思是,云殷不需要再搂着他的腰替他稳重心。   身后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   “行。”他道。   他下了马,李昭漪重新试着驾驭小马。   真正跑动起来的时候,他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漂亮的、金色的夕阳。   -   云殷很遵守承诺。   他们回云府吃饭的时候李昭漪一度以为他忘了问题的事。但是吃过饭,云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   李昭漪今日虽是微服,身份却没有遮掩。   两人皆是常服装扮,到了地方。云殷先下车,李昭漪抬了头,却愣了一下:   “这是……”   那天在西市,他和云殷路过过这里。   这是京城最有名的茶馆。   门口的小厮迎上来,什么也没问。快速地将他们迎到了二楼一间私密的厢房。关了门,李昭漪看着屋内的陈设和布置,有些好奇。   “喝点什么?”云殷问。   李昭漪不懂,小声说“都可以”。   云殷想了想,出门跟小二吩咐了一声。   片刻后,茶上了。入口清甜,李昭漪喜欢的口味。边上摆了几碟精致的茶点。   李昭漪原本没想吃。   但是茶点实在做得精致,他吃了一块,味道甜而不腻。   等回过神,已经两块栗子糕下肚。   他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抬头之时,云殷脸上却没有嘲笑。他只是倚着窗看着李昭漪吃东西,李昭漪的喜欢,似乎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等李昭漪吃完,他才笑了笑。   “陛下倒是挺好养的。”他若有所思地道。   不需要山珍海味,只是寻常人家喜欢的吃食,也能让李昭漪吃得很开心。   李昭漪:“……”   为什么说得要像养什么小动物一样。   他说:“我吃好了。”   云殷颔首。   迎着李昭漪期待的目光,他停顿了几秒。   然后他道:“陛下出身皇室。那么陛下知道,自己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么?”   *   片刻后,李昭漪开了口:“……知道。”   云殷似是有些意外。   他没跟李昭漪讲过这些。   他想了想:“是德全告诉陛下的?”   他之前见过那老太监几次,聊得不多。直观的感受就是稳重、机灵,对李昭漪上心。木柯不太擅长挑人,这回倒是没看走眼。也省得他费事再换。   李昭漪没否认。   他只是道:“我还知道,你是太子哥哥的……伴读。”   他不知道怎么称呼李昭钰,只好选了一个感觉不会出错的。他脸皮薄,说的时候还耳根烧了一下,心说他叫哥哥,人家都不认识他。   云殷也怔了一下。   只是和李昭漪以为的不同,他的神情反而温柔了些。   他甚至沿用了李昭漪的说法。   “我和你哥哥认识很早。”他道,“但这里,是我最终决定,站在他身后的地方。”   李昭漪愣了。   他意识到,云殷要跟他分享秘密。   分享一个,或许几乎没有人知道的,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这真的是他能听的么?   他喉咙发干,心里很混乱,嘴上却不自觉地应道:“你被他说服了么?”   云殷“嗯”了一声。   他顿了顿:“其实云氏很少站队,但——”   不站队是为了明哲保身,却并不代表要隔岸观火高高挂起。   云氏世代忠良。燕朝行至睿德帝一代,不说是积重难返,也是沉疴众多。本以为气数已尽,谁也没想到还能有变数。   站队太子,是云清原也支持甚至推动的。   “陛下,太傅应该和您说过。”云殷慢慢地道,“一个圣主,对于天下来说有多重要。”   他笑了笑,“你哥哥就是这样的人。”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   他们或许和你的观点不一致,或许和你性格迥异。   但是只要看到这一群人,那些颓丧、那些悲观,都会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情不自禁地燃起希望。   他的话音落下,房间内一片寂静。   在这片寂静里,李昭漪福至心灵,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他轻声道:“你不想,抢他的东西。”   云殷没有说话。   -   是这样么?云殷想。   大概吧。   不是没想过失败,也不是没想过最终的结果。不想的从来不是江山易姓,只是想到当初明君贤臣的承诺,总会下意识地排斥,所以也从未动过念头。   相较于他的想法,他更惊讶于李昭漪对情绪的洞察。   过了许久,他才道:“也不止。”   “我本就不喜朝堂。”他顿了顿,“若是殿下还活着,我应当已经在边关了吧。”   他还是更喜欢军营。   不是喜欢杀戮,只是喜欢纯粹的、不用勾心斗角的环境。   说这话的时候,云殷的语气轻描淡写。   当初是他让李昭漪注意尊卑分明的礼数,现如今对着李昭漪自称“我”的也是他。他发现对于李昭漪,他总是想要得寸进尺。   蓄意欺负是,强迫对方倾听他的往事也是。   他等着李昭漪的反应。   他知道自己说多了,但他不在乎。   这不是因为大权在握或是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对面的,是李昭漪。   他不知道李昭漪会给什么反应。   事实上,李昭漪是唯一一个,云殷猜测不到他的很多想法的人。小皇帝有的时候很呆,但有的时候看起来又很聪明。   他从前觉得这是捉摸不定,现在却觉得可爱。   李昭漪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小声道:“……是我太笨了,是吗。”   云殷怔了一怔。   “要是我厉害一点。”李昭漪理解他的话,“你就不用守着朝堂了,可以去想去的地方,是吗。”   云殷:。   他的嘴角终于勾了一勾。   李昭漪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的理解应该没有错。   但是云殷没有回答。   他只是很轻地笑了一声,然后道:“陛下,太阳落山了,我们回去吧。”   *   云殷没有正面回答,李昭漪就当默认了。   其实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云殷被逼无奈才推上位的,也一直知道李昭钰有多优秀。只是发现或许是他拖累了云殷时,他还是有一点沮丧。   他坐在马车里发呆,云殷却也没怎么说话。   一直到快到宫里,他才听到云殷开了口,问的却是让他有些意外的问题。   云殷道:“陛下,臣把您推上这个位置。您开心么?”   李昭漪怔了怔。   片刻后,他回过神,犹豫了一下。   今日的交谈已经很多,他意识到,相较于漂亮话,云殷更喜欢他说实话。   于是他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开心么?不至于。   做皇帝看似风光无限,实际很累,又很有压力。   他没有很喜欢。   但是要说委屈和痛恨,又没到那个程度。   毕竟当皇帝再累,也是锦衣玉食,比冷宫的生活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原先还能因为云殷的存在而担惊受怕,但现如今,云殷对他很好,他似乎也没有担忧的必要。   于是答案就变成了:不知道。   云殷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道:“知道了。”   李昭漪以为,这就是结束。   只是接下来,他却听到云殷道:“若陛下不愿,也不是不行。”   李昭漪愣了。   他说:“……什么意思?”   “不是现在。”云殷道,“现在不可能。”   现在当然不可能。   朝局不稳,不知道多少人想让他、让李昭漪死。他一有动作,便是满朝瞩目。   等过上几年,诸事皆定,若李昭漪真的想要自由,他可以给。宗室之中挑个堪用的,慢慢培养着,等时机到了,也不是不行。   当然,要有前提。   云殷笑了笑:“陛下想要什么,臣都会尽力办到。臣只有一个要求。”   他顿了顿,看着李昭漪的眼睛,轻声道:“任何时候,不要骗我。”   他可以给李昭漪任何他想要的。   喜欢的,想要的,甚至旁人给不起的自由。   只有一个条件。   那就是首先,李昭漪要将自己完全交付。 第22章   这句话是提醒,也是警告。   云殷喜欢李昭漪是一回事,但这份喜欢停留在风月。他愿意宠着李昭漪,并不代表李昭漪可以仗着他的宽容为所欲为。   他的话音落下,李昭漪的眼睫就颤了颤。   他低声说:“好。”   相较于获得自由承诺的惊喜,似乎云殷的后半句警告对他影响更大些。   云殷原先觉得说了就说了,这会儿见他的反应,又觉得有些不满意。只是这会儿,马车已经到了宫门口,李昭漪就道:“那我先走了。”   还是软软的样子。   云殷“嗯”了一声。   只是临走,他道:“这个带着。”   李昭漪回头,云殷递过来一提糕点,上面贴着他们白日去过的那家客栈的标记。   这天回去,李昭漪不免要和德全说明情况。   德全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看着那袋子糕点沉思。   末了,他叹了口气,道:“老奴在这宫里呆了这么久,倒是没见过王爷对别人如此上心。”   李昭漪说:“……不会吧。”   他也确实觉得云殷对他突然好了起来。   但是云殷本来就不是什么坏人,李昭漪觉得德全和陆重越来越像,说话也变得越来越奇怪。   他有些犹豫地说:“至少,他对太子哥哥,应该比我上心。”   这话说出来他感觉有些不对劲。   酸酸的。   像是白天吃的蜜饯。   但李昭漪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那个意思。   德全有些无奈地笑了。   “不是这么比的,不是一回事。”他道,“我的陛下。”   李昭仪不懂哪里不同。   德全欲言又止。   最后,他道:“陛下,您只要听陆掌印的话就好。”   他伺候着李昭漪睡下。   一直到进入梦境,李昭漪也没想明白,都是上心,为什么不是一回事。   -   虽说想不明白,但最近李昭漪的日子明显好过了许多。   他仍然需要上朝当摆设,但最近朝事众多,大臣都忙得顾不上他。下了朝,无论是蔺平还是顾清岱,讲课都循循善诱,他听得不吃力,也不会觉得空虚。   尤其是蔺平。   李昭漪的记性一般,但他有一个很突出的优点,就是态度端正。   需要记忆的内容,他总是会反复誊抄背诵直至熟练,从来没有贪玩忘记过。虽说目前在观点上仍有欠缺,但蔺平对他一日比一日和蔼,李昭漪也越来越亲近他。   他从前在闲书上看到大户人家跟着夫子上课的孩子,总是羡慕。   现如今,他也有了好夫子,李昭漪心怀感激。   除此之外,就是陆重。   陆重最近来见了他两三次,只是几句话。   李昭漪每次都很珍惜。   其实从前也是这样,陆重见他,给他拿点小玩意就走。但是李昭漪知道,还有人牵挂着他,他就会很安心。   只是细想,所有的这一切,都得归功于云殷。   朝事是云殷帮他解决了。   老师是云殷请的。   陆重之所以能来见他,是因为最近澄明殿放松了禁制。原先云殷管澄明殿,放的都是他自己的人。但是现在,他从宫里挑了些会伺候,经验丰富的宫人。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陆重才能往里安插自己的眼线。   最后这一点,是陆重亲口说的。   *   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深夜。   陆重坐在屋内拿着削铁如泥的好刀给李昭漪削梨,李昭漪说师父你拿这刀杀过人么?陆重说不记得了,反正洗过。李昭漪一口梨咽下去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他还是很乖地咽了下去,好在嘴里没什么奇怪的味道。   然后他看着陆重擦刀。   陆重很沉默,李昭漪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从小就是。   他想了想,道:“师父,其实云殷真的没你想得那么坏。”   陆重说:“师父从没说他坏。”   语气很平静。   他停顿了一会儿,道:“他说放你走?”   李昭漪犹豫了一下。   他说:“他好像说的是,我可以不坐那个位置。”   顿了顿,补充:“要求是不要骗他。”   “师父。”他看着陆重,其实他很早就想问,“你是云殷的人,我们的关系,不能告诉他吗?”   他也不想骗云殷。   他不明白,为什么陆重明明是在给云殷做事,他和云殷现在也算是同一阵线,他们的关系却要瞒着云殷。   陆重沉默了很久。   片刻后,他开了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的生辰快到了。”他道。   李昭漪愣了一下。   然后他老老实实地道:“嗯。”   陆重说的,是李昭漪十八岁的生辰。   先前急着登基,因此守孝事宜一切从简。但再怎么说,睿德帝驾崩也没过多久,照理说,他的生辰大操大办总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云殷好像不怎么在乎。   几天前,礼部的人就开始为了他的生辰忙碌。   李昭漪先是被拽着量体裁衣,然后又是定制冠冕。明明云殷已经很忙了,却每次都能在这些时候准时出现,然后给在李昭漪看来已经很完美的地方吹毛求疵。   陆重:。   他道:“十八了,师父送你个礼物。”   李昭漪愣住了。   陆重没再说什么,摸了摸他的头,起身离开。   -   李昭漪想了好几天陆重给他的礼物会是什么。   陆重原来也会记得他的生日。   只是条件有限,就算知道,他能做的,也就是给李昭漪说一句生辰快乐,然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带一点好吃的。   但李昭漪已经很满足。   因此,他对云殷的准备也觉得很感激,甚至有些惶恐。   他说:“那个,其实这样就很好看。”   他说的是当日的礼服。   厚重的礼服和冠冕压得他都感觉有些沉了,但华丽是真的华丽,李昭漪喜欢,但云殷还要再改。   云殷说:“臣看看。”   他让李昭漪站着不动,自己打量。   李昭漪脊背挺直,汗都快被看出来了。   云殷道:“就这样吧。”   宫人额上都快出汗了,听了这话总算松了口气。就见云殷伸手,替李昭漪调整腰封,余光看去,姿势暧昧又亲近。   他们不敢再看,纷纷退出去。   李昭漪被虚虚地环着,耳根有些烧。   他小声道:“你……不用做这个的。”   近些日子总是这样。   他的事,云殷总是喜欢亲力亲为。   倒也没什么逾矩的举动,就是那种事无巨细都被一个人安排掌握的感觉,让李昭漪感觉很微妙。   云殷收了手:“好了。”   随即他笑了笑,轻声道:“顺手的事。”   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回答。   李昭漪抿紧了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改变。   *   到了真正生辰的那一天,李昭漪一早便穿上了那套准备许久的礼服。   一切的礼仪都由云殷和女官事先教过,他按着流程一步步,接受满朝文武的祝贺。不仅是朝野上下,就连各地的百姓,都在为他庆生。   到了夜晚,宫内设宴宴请群臣,宝泽殿内觥筹交错,李昭漪坐在上首,几乎产生了恍惚之感。   他是吃好了来的。   这不合规矩。   但是最重规矩的人哄他:“陛下现在不吃,到了夜宴,可就吃不成了。”   于是李昭漪喝了碗清甜的小汤圆,吃了一小碟腐皮鸡汁卷,还有两块烤得又香又脆的饼,这会儿闻着满殿的香气,虽然不怎么能吃,但并不饿。   他十分佩服云殷的未卜先知。   云殷此时此刻就坐在他的下首。   其实比起李昭漪,他才是今晚更受瞩目的那个人。   毕竟满朝文武如今只听命于他,虽然贺礼一波一波,送的都是李昭漪,但满不满意,大家看的都是云殷的脸色,就怕他借机发难,搞几个人。   可是令群臣出乎意料的是,云殷今日似乎格外好说话。   他不仅没有借机生事,甚至都没有怎么开口,只当自己是个蹭饭的,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酒。群臣惊疑不定,只有在远远的席上吃酒的常梓轩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   无非就是小皇帝生辰,不想惹出任何晦气事,想让他开开心心。   他太了解云殷了。   这个人不上心和上了心完全是两个样子。   不上心,小皇帝就是个代号,随随便便就能换人。上了心,就是现在这样。   事无巨细,处处周到。不会让李昭漪有一点不舒服。   他简直牙酸,不想再看。   一扭头,却看到了不远处端坐着的女子。   他眯了眼。   而不远处,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昌平长公主李淳瑾也看向了他,艳丽的红唇抿着,眸光冷如霜雪。   她今日穿得素净。   同为长公主,她和宛荣如今的地位算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自那一日御花园发难,她便被软禁在了家中。而她的夫婿和公公在朝堂之上更是事事受阻。信号太明显,饶是原先和大皇子党亲近的臣子都对其敬而远之。   短短数日,原先光鲜亮丽的长公主和魏家如同丧家之犬。   只因他们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   两人视线相接,常梓轩蓦然一笑,冲她遥遥举杯。   女子神情微顿,随后,抿紧了唇,神情冷漠地别过了头。   这场短兵相接似的对视如冰雪消融般消散在空气。   常梓轩收回了目光,懒懒地喝了一口酒。   而另一边,最后一名地方官员也献完寿礼,说完了贺词。众人的目光重新聚集在了云殷身上。   满朝文武,只剩下云殷还未送礼。   他会送什么?   或者。   他会送么?   今日这场宴会,谁都看得出是精心操办。   现如今,对于当今圣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大家都大概有数。没有人会觉得这是李昭漪自己的意思。那么,云殷又是想表达什么?   众臣猜不出,也不敢猜。   他们屏气凝神。李昭漪却是一头雾水。   他用眼神询问一旁的德全,德全默默给他使眼色。   李昭漪……   李昭漪没看懂。   他觉得德全哪都好,就是有一点,无论是眼色还是提醒都太含蓄。   他看着德全抽搐的眼皮,决定换一个人。   只是还没等他找到云殷的视线,云殷就先他一步,满上手中的酒杯,站起了身。 第23章   几乎是云殷一起身,场上原先还有的些许声音就都没了。   谁也没想到,云殷真的会送礼。   李昭漪看着他,视线相接,对方露出了一个很温柔的笑容,他开了口:“各位大人都为陛下精心挑选了礼物,臣不才,送的礼微薄,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李昭漪:“……”   他说:“孤不嫌弃。”   他也没想过云殷还会给他准备礼物。   主要是日常,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全是云殷给他准备的。   但既然云殷这么说了,他肯定不会拂云殷的面子。   很快,侍从就把云殷的礼端了上来。   刻着繁复花纹的木制托盘之上放着一个狭长的匣子,光从外观看,相较于旁边的夜明珠珊瑚树,确实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甚至称得上简陋。   李昭漪不觉得简陋,只觉得好奇。   但是他这会儿端坐在上位,还得维持帝王的威仪,心上像是有蚂蚁在爬。   好在云殷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吩咐:“打开吧。”   侍从便打开了盒子。   李昭漪默默地直起了一点身。   只是看清了里面究竟是什么之后,他怔了一怔。   他发怔,群臣却是脸色皆变。   两侧有人蓦然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平南王,你大胆!”   ——谁也没有想到,木匣里会是一把匕首。   虽说匕首的柄装饰得华丽,看上去也颇为名贵,但它依旧是一把凶器。   帝王寿诞亮剑,云殷这是何意?   像是一颗投入了湖中的石子,霎时间,窃窃私语之声四起,不少人脸上都是惊疑之色。就连原本正喝着水的李淳瑾都有些讶异地抬起了头。   片刻后,她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就在这万众瞩目中,云殷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诸位大人莫急。”   他顿了顿,这回,是看着李昭漪的眼睛说的。   “陛下。”他道,“臣十四岁跟随家父去往边关,行军打仗之际,也听到了不少有趣的故事。”   “漠北的塔行族,不知陛下可否听说?”   李昭漪开了口:“没有。”   他回过了神,却不像群臣预料的惊慌。   相反,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就像他一贯在朝野面前的形象。安静、沉稳,甚至神秘。   他被云殷圈在了一个很小的世界。   大多数人知道他是一个傀儡,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性格究竟怎样,他跟云殷之间,又是怎样的相处模式。不少人觉得他就是一只孱弱的雀鸟,哪天云殷心情一糟糕,就给掐死了。   只是现在看来……   有人颇有些意外地想,这位小陛下,似乎并不害怕面前这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众人心绪愈发复杂。   场上,云殷却依旧是那个怡然自得的语调。   “塔行族常年聚居,很少与外界沟通交流。”云殷道,“臣也是机缘巧合,在那里暂住了几天。也是巧,当时,塔行族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庆典,庆典之上,臣知道了一个有趣的风俗。”   他顿了顿,缓缓地道,“塔行族民风淳朴,骁勇善战。他们奉行一夫一妻,也最重忠贞。如果有了心仪之人,就会在庆典之时,在族长的见证下,给予对方自己的腰挂匕首。”   他的话音落下,满座鸦雀无声。   刚刚还愤怒起身的兵部侍郎这会儿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看着云殷,像是突然有些听不懂对方说的话,又像是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   所有人都没想到,云殷真正想说的,会是这样一番话。   刚刚还喝酒看戏的常梓轩这会儿嘴角抽搐,原先因着云殷的话已经脸色铁青的蔺平愣是没回过神,等反应过来,他的脸彻底黑了。   “混账东西!”他低声怒斥。   他立刻就要站起身,好说歹说被一旁的老臣劝住:   “太傅您别急,您再看看,平南王或许并非冒犯之意,或许他尚未说完……”   云殷确实还没说完。   他道:“若是对方接了匕首,那么这礼,就算成了。今后夫妻同心,定能披荆斩棘,相守一生。”   话音落下,殿内再无一丝动静。   兵部侍郎面色麻木,嘴角抽搐,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   和他同样扭曲的,还有在场的诸大臣。   ……这是在干什么!   他疯了吗!   没人敢说话,但每一个人这会儿都已经醒过了神,就连喝醉的人酒意也都被吓没了。谁也没有想到云殷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近乎惊悚和荒诞的神情。   李昭漪也懵了。   他想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云殷他……   他不敢相信,但云殷看着他,嘴角噙着笑,眼底一片温柔,仿佛他真是对方珍视的、想要共度一生的某个人。喉咙发干,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试探着道:“然后?”   云殷很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说完了最后一段话。   “……因此,臣将这把匕首献于陛下,以表臣对陛下的拳拳忠心。”他道,“陛下贤明圣德,是百姓之福、朝野之幸。”   “臣在这里,祝陛下龙体安泰,万寿无疆。”   *   云殷往澄明殿走的时候,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常梓轩。   周围皆是大臣,今夜天子寿诞,万民同庆。李昭漪刚刚退了席,作为朝臣自然也可放松一二。只是有了刚刚的风波,不少人在看他们这边。   有异样的目光,常梓轩自然也能察觉。   他抽搐了一下嘴角,一直走到僻静处,他才道:“……你可真行。”   云殷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你就听不懂吧。”常梓轩道,“今日在场的诸位大人,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快被你吓出心疾了。你是没看见刚刚蔺太傅那个脸色,你要是站在他边上,估计已经让他拿着戒尺抽了一顿了。”   云殷笑了一声。   常梓轩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何必?”   “你若是想替陛下立威。”他轻声道,“何必用这样的法子。”   “你信不信,只要你透露出一点效忠陛下的意思,那些见风使舵的货色立刻就会变成铁骨铮铮的忠臣,你何必这样……”   云殷的最后一句话一出,在场的人就知道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匕首代表忠诚。   今天过后,没有人再回把李昭漪当成傀儡。   但与此同时,常梓轩相信,原先那些只是坊间笑谈般的流言,怕是会愈演愈烈。原先因云殷拒婚成阳,而流传的、所谓云殷是断袖的猜测同样。   说到底,立威的方式千百种,偏偏用了这一种近乎于标记的方式。很难让人不怀疑,用这个方式的人心里没有藏着私心。   不说别的。   百年之后,这必然是野史一段不可或缺的风月往事。   他没有再问云殷对李昭漪到底是什么想法。   没必要了。   话说到了这份上,他若是再看不出来云殷的心思,他就白做了云殷这么多年的兄弟。   他只是道:“你得给我交个底。”   “没有底。”云殷懒懒地道:“想说就说了,只是个玩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他顿了顿,“至于其他的……”   “嗯。”   先前是没想明白,现在,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常梓轩哑然。   猜测成真,他心里五味杂陈。   少顷,他道:“只是想要,还是,来真的?”   云殷心不在焉:“你觉得呢?”   常梓轩没说话。   他不说话,云殷也不说。   他想起小皇帝刚刚的样子,万众瞩目,高高在上,令人惊艳的漂亮。   送匕首表忠心是真的,故事却是临时起意。在那个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抓不住李昭漪的感觉。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被他亲手推上去的小皇帝是万民之主,属于天下。   而李昭漪本人,也并不属于他。   这个念头一起,云殷心里就像烧了一把火。   他知道自己今晚做得有些过。   但是他并不后悔。   李昭漪是他推上去的。万民之主,君臣有别,这些都限制不了他。   是他的。   就是他的。   -   云殷感觉自己有些醉了。   他其实酒量还可以,自从潜龙殿一夜,更是时刻绷紧着心底的那根弦,从不让自己陷入被动的、意识不清的境地。   今日,他破了例。   常梓轩还在一旁说些有的没的,他最近越来越喜欢操心。云殷听得头疼,直接打断了他,他说:“你要念经能不能对着你爹念,再不济对着你媳妇儿。”   “噢。”他懒懒地道,“忘了,你没娶妻。”   常梓轩:“……”   他服了。   他冷笑一声:“讲得跟你有似的。”   云殷神色微顿。   常梓轩大仇得报,心绪终于平静。   他就说,小皇帝那招人疼的样儿,最克云殷这种装得不行还毒舌的类型。   “随便你。”他耸了耸肩,“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他顿了顿,“我只提醒你一句,最近什么情况你我心里都清楚,这节骨眼上,我建议你不要节外生枝。陛下再怎么样,也是陛下。”   他点到即止,云殷敛了笑意。   他道:“知道。”   他这么说,常梓轩也就不再多讲。   只是临走,他还是忍不住道:“其实,原先我觉得陛下遇到你挺幸运的。”   他没有说后面的但是。   他不说,云殷就当没听见。   他继续往澄明殿走。   小半个时辰前,李昭漪退席回宫换衣服,现如今澄明殿黑了一小半,只有寝殿的烛火亮着。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该进去,有些冒犯,还有些失礼。   但是云殷还是进去了。   没人能拦着他。   他进了里屋,李昭漪吓了一跳,站起身。   云殷看到了他湿漉漉的长发,还有他手上握着的东西。   -   李昭漪在玩拨浪鼓。   他收了很多礼物,但只有这个常放在他手边。   其实云殷送的东西他都很喜欢。包括今天的那把匕首,尽管他认了出来,那就是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   他知道云殷的意思。   云殷是个守承诺的人,他说不杀他,就不会杀他。   所以他把匕首当作生辰礼物送给了他。目的是让他安心。云殷没说,但是李昭漪就是知道。   这是属于他和云殷独有的、这些日子培养出来的默契。   也正是因此,对于云殷的玩笑,他生不起来气。   生不起来气,但还是不自在。   他有些局促地站起身:“你怎么突然来了。”   云殷没说话。   李昭漪嗅到了空气中的味道,他迟疑地说:“你是不是醉……”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他的手肘撑在床沿,半跌坐在床边,是一个被禁锢的姿势。   男人覆在他身上,手指拂过他的嘴角,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这个距离亲密无间,对视的刹那,他的眼睫蓦然一颤。   拨浪鼓自他手中滑落,掉落在被褥之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而与此同时的另一边。   寂静的走廊内,身着太监服的人和宫装的艳丽女子擦身而过。   错身的刹那,纸条滚进衣袖。   陆重回过身,女子的裙摆逶迤,身影隐在阴影中。她的身后,是一轮巨大而清冷的圆月。   夜深了。 第24章   澄明殿内。   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内室显得格外明显。   李昭漪长发散在枕上,眼尾发红。他的嘴唇颤着,身上的人压着他,呼吸打在他的颈侧。他松散的衣衫被压得凌乱,露出的肌肤上白皙干净。   他有些惊慌地试图推拒:“云殷,不要……”   声音却是散的,软的。   听在云殷耳朵里,不仅丝毫没起到制止的作用,反而让他不动声色地倒吸了一口气。   借着夜色和酒意,欲望突如其来而又来势汹汹。   他捂住李昭漪的嘴:   “嘘。”   他这么说。嗓音很哑。   他的另一只手还撑在李昭漪的身侧,是一个完全笼罩和禁锢的姿势。   刚刚的动静闹得很大,他能听到外面隐约的声音。   但是没有人敢进来。   谁都知道澄明殿的寝殿内或许在发生什么,但是没有一个人敢阻止。云殷想,这或许就是那么多人醉心于权力的滋味,活了二十四年,他终于第一次生出感同身受。   天底下最尊贵、最漂亮的人躺在自己的身下,任自己予取予求。   ……云殷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此时此刻,他真的想就这样要了李昭漪。   听他哭,听他求饶。   听他用破碎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   他从未醉心于风月,却在此时此刻无师自通地在脑海里有了无数旖旎的画面。   他轻轻地掐着李昭漪的脸颊,呼吸很重,眼神很深。   -   李昭漪已经绝望了。   他后悔没有听陆重的,陆重从不会害他,也不会危言耸听。   可是他又想,就算他信了陆重,又能怎么样。   谁也不能怎么样。   他早就应该知道,云殷可以对他做任何事。只是他一直没有那么做,给了他一些错觉。他只是突然想到陆重说的话,陆重说,这是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做的事。   李昭漪看着金线勾勒的帐顶。   ……所以。   他在云殷眼里,是最亲近的人吗。   这个念头出现的刹那,李昭漪悚然一惊。   他惊讶于在这个时候他还会出现这样的念头。到了这个地步,他当然知道云殷要做什么。陆重对他耳提面命,保护了他十八年,也教育了他十八年。   不应该。   云殷不应该这样对他。   他也不应该在云殷明摆着没有那个意思的情况下厚颜无耻地这么想。   可是,他又该怎么办。   他深深地呼吸着,思绪混乱一片。   气氛愈发旖旎。隔着一层衣料,他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气息打在自己的肩上。   他以为云殷会继续。   但是在某个时刻,他却突然得救。   云殷放开了他。   空气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李昭漪坐起身,他的气息还是乱的。   云殷靠在床沿看着他,姿态懒散。   “喝多了。”他说。   他没有用称呼和自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李昭漪解释。李昭漪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他,愣愣的。   在某个瞬间,他几乎要以为云殷是要若无其事地将这件事揭过。   ……揭过。   他也不能怎么样。   但是很快,他就听到云殷道:“陛下。”   他叫他。   不算太郑重,带着几分哑。   “臣等您自己愿意的那一天。”   他笑了笑,这么说。   -   李昭漪一连几天都没有睡好。   皇帝生辰,早朝自然也免了几天。   这几天天下同庆,走到哪儿都是安详和乐的气息。唯独寿星本人魂不守舍,像是被吸干了精气。   他也确实是。   最开始,是不知所措。   云殷的开诚布公来得太突然,李昭漪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   他毫无经验。   但是……还有别的。   李昭漪羞耻得不敢和任何人说。   最开始,他做的梦还很正常。他在大殿之上,云殷给他送礼物。有几次,他甚至梦到了最开始云殷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时候的情景。   这个场景虽然会让李昭漪回忆起那时的恐惧,却不会让他惊悚。   他的惊悚出现在某一日。   那一日他睡得很早,和往常一样进入破碎的梦境。   只是这一回,梦境却变得很旖旎。   梦里云殷压在他的身上,一句废话也没有说,灼热的气息遍布全身。他也没有认真推拒,只是闭着眼,攥紧手下的被褥。   醒过来,李昭漪简直要崩溃了。   更让他崩溃的,是他身下的那一滩痕迹。   那一天,李昭漪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羞愤欲死。   好在德全安慰他:“陛下,这很正常。”   “陛下长大了。”他乐呵呵地道。   李昭漪生辰那一晚,他恰好不在澄明殿。自然不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事。   李昭漪抿了抿唇。   他第一次用这样急迫的语气说话:   “我想见陆重。”   他要见陆重,他受不了了。   哪怕只是听他说说话也好,他未必能将他遇到的事说出口,但这种时候,能有陆重在他身边,对他来说是一种很大的安慰。   但是德全有些为难地道:“陛下,您有什么急事么?”   “最近恐怕不行。”他压低了声音,“最近陆掌印有些忙,他吩咐了奴才,尽量帮他照顾好陛下。”   李昭漪的注意力终于稍稍被转移。   “他……忙。”他道,“他在给云殷做事?”   德全颔首。   李昭漪说:“那算了。”   他坐回原地,有些沮丧,尽力让自己情绪稳定。   而李昭漪没想到的是,陆重这一忙,就忙了那么长的时间。而在这漫长的等待之中,他险些再也见不到对方。   *   事情的最开始,是在朝会。   李昭漪如今对朝会已经能应付自如了。   这不仅得益于蔺平和顾清岱两个人的教育。事实上,这两位老师的教法都很温和,因为他们知道,燕朝一时半会儿倒不了,再怎么说,云殷还在。   问题就出在云殷身上。   那夜之后,李昭漪就无法再以从前的态度对待云殷。   他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他想不出来有什么人会在险些……险些那个之后还对对方相处如常,尤其是,云殷那句话嚣张得让人无法忽视其中蕴藏的任何意味。   但是云殷可以。   他不仅对李昭漪态度如常,还仿佛成了李昭漪第三位先生。   蔺平近些日子身体不适,于是小测出卷子等事宜就悉数交给了云殷。云殷对他从不放水,该罚则罚,不仅如此,他还让李昭漪看奏折。   “陛下看就是。”云殷道,“左右要过臣和内阁的手,出不了问题。”   李昭漪只能硬着头皮看。   从起初的一窍不通,到后来也能写出一些具有建设性的建议。   这期间,李昭漪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次云殷温文尔雅的嘲讽和督促,美其名曰:“这样才能帮助陛下更好地进步。”   ……李昭漪只觉得云殷是喜欢欺负他的感觉。   他发觉云殷真的很爱看他瞪他,生气又拿他毫无办法的样子。   每到这个时候,云殷眸色就会更深一些,让李昭漪想起那个暧昧的夜晚,还有好几个夜里绮丽颠倒的梦境。   毋庸置疑,云殷在等他的答案。   可是李昭漪给不出答案。   每每一想到这件事他脸就烧得慌。好在云殷还要忙朝事。   欺负是欺负。   进步也是进步得很快。   现如今,只要是上奏过的事,李昭漪基本能听懂一二。   这一日,朝会照常进行。   只是,在临近末尾的时候,八百里加急来报:   荆南巡抚尹恪,反了。   *   李昭漪知道尹恪。   这位封疆大吏在面对流民暴动事件之事展现出了及时的冷静,虽说没有特别出彩的表现,但最终也不功不过、勉强圆满地处理完了事情。   他还有一个很特殊的身份。   那就是老平南王云清原的旧部。   云清原戎马一生,征战四方。麾下部将无数。   他是难得的将才,也是难得会带兵的将军,不仅能打胜仗,还培养出了好几位优秀的将领。这其中,最为突出和出名的,就是他的亲儿子云殷。   据说云殷在军中从未有过特殊对待,也是从小兵做起。   他的军功,是一刀一刀拼出来的功勋。   尹恪虽然跟着云清原的时间不长,但也是出了名的太子党。潜龙殿一夜之后,他也是率先拥护着李昭漪——其实就是站队了云殷,推动着事态平稳的人之一。   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反水。   而且根据种种迹象,他一直都是大皇子一党。   几乎是消息传来的刹那,朝野上下就炸了锅。   这种事不比民生大事,显然不能在朝上公然地讨论,也讨论不出什么,无非是各方势力的博弈与试探。很快,朝会就散了。   李昭漪没坐轿子,心不在焉地往澄明殿走。   路上他遇到了交谈着顾清岱和云殷,本想避开,后者却叫住了他。   对方打量了他一眼,仍是风轻云淡。   他道:“陛下,今日我和顾老便不过来了,您好好休息。”   李昭漪说:“好。”   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本来想的是,父亲信任的旧部反水,云殷会不会……有些难过。   但是看云殷的神情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往外走,身后却传来脚步声,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云殷到他面前看了他几秒,突然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他低低地笑了一下。   “陛下别这个表情。”他道,“跟闹脾气的小猫似的。”   李昭漪:……?   “乖点。”云殷道,“等事情结束了,臣再带陛下去跑马。”   李昭漪:。   不是。   他有说要去跑马吗。   云殷走了。   李昭漪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   一边觉得,他一边诚实地让德全找出了骑马用的装备。   但是他没想到。   尹恪反水这事,愈演愈烈。 第25章   尹恪是封疆大吏,他一出事,朝廷必然有所动作。   他打的旗号是清君侧。   现如今,谁都知道现如今君侧站着的有谁。   平南王云殷在君王寿诞上刚刚放出惊世骇俗的一席话,信号明显,可以说是给君王立威,也可以是做姿态给天下人看。但有人偏偏要掀了这层薄薄的纸。   尹恪手下的门客写了篇洋洋洒洒的檄文,历数云殷数十条罪状,除了其中最重的,就是直指其总揽朝政,却罔顾百姓生死,西南旱灾赈灾不利一事源头其实是云殷。   话里话外,直指云殷眼里只有夺权,为了护着自己人草菅人命。   多日的风波有了解释,所谓蹊跷,只是一根引线。   除此之外,便是李昭漪。   李昭漪登基以来,处处皆受掣肘。朝臣看在眼里,但因着云殷到底没有做太多出格的事,燕朝江山现在也无法交给李昭漪,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事实被尹恪指出,就连寿诞之事也被其大做文章。   只道平南王嚣张跋扈,对君王早已没了半分敬意,假以时日,李氏江山怕是就要易主。   尹恪甚至搬出了自己从前跟着云清原之时的经历,只道自己作为老王爷旧属,实在不愿浑浑噩噩因畏惧苟且,眼瞅着忠臣后代误入歧途。   这篇颇具文采的檄文看起来字字泣血,一时之间各地传言纷纷。有人誊抄了送到云殷的桌案上,谁都以为他会发怒,他却只是付之一笑。   他轻轻叹道:“想不到啊。”   想不到的还有别的。   谁也没想到,这位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巡抚竟然还养了私兵。   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京城已经乱成了一片。   -   京城乱起来的时候,李昭漪已经不在皇宫。   京城外郊外某一处有一座隐秘而气派的宅院,毗邻着皇家马场。   这是睿德帝壮年期间所修建的别院。以供皇室偶尔出行游玩,也可在宫外小住片刻消暑纳凉。   李昭漪从前并不知道这个场所,是某一日深夜,云殷突然进了宫。他说情况有些复杂,李昭漪需要来这里住一段时间,但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德全都没能在李昭漪的身旁。   时隔多日,他又见到了木柯。   对方对他行礼,李昭漪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很普通,但带着独有的、属于云氏的霜雪气息:   他向他行礼:“陛下。”   李昭漪看向了云殷。   云殷也正看着他,触到他的视线,他先是微怔,随即嘴角勾了勾。   下一刻,李昭漪就被扯进了他的怀里。   他笑着道:“陛下,好乖。”   李昭漪被他抱着,覆着薄茧的手指拂过脸颊,亲昵暧昧得让人难以忽视。余光里,木柯依旧一动不动地垂首,仿佛没有听到一点暧昧的声音。   就这样被当成什么小宠物——   李昭漪是这么感觉的,总之,耳鬓厮磨了一阵,云殷才放他上了车。   临行前,他道:“陛下。”   难得的,他停顿了两秒,然后他轻声道:“别怕,有臣在。”   李昭漪说:“嗯。”   他心不在焉,想着他离宫的事陆重知不知道。   等上了车,他才意识到,刚刚云殷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他怕他一个人害怕。   *   李昭漪不觉得有什么可害怕的。   虽然别院里有重重把守,也没有熟悉的人和他讲话,但是他在宫里也没什么自由。说到底,都是在一个地方呆着,在哪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一天,第三天,第十天。   李昭漪一个人静静地呆了半个月之后,木柯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自不知道什么地方出现,委婉地道:“陛下,您其实也是可以去院子里走走的。”   李昭漪看他,逆着光,秀丽的侧脸上写着茫然,还有柔和。   他这些日子实在被养得很好。   木柯还记得,云殷刚把李昭漪接到澄明殿的时候,对方整个人又瘦又弱,因为换了环境,隔三岔五地就生病,眼神也怯怯的。像是无人在意的、孱弱的小奶猫。   他也确实无人在意。   整个皇宫里最在意他的应该就是云殷。   那会儿云殷很忙,基本抽不出时间管李昭漪。但到底没忘了他。   宫人对他唯命是从,他的要求就是:“本王不管你们到底怎么做,但本王不想隔三岔五地就听到陛下又病了这句话,到底该如何,你们自己看着办。”   于是温补的东西,药膳,源源不断地往澄明殿送。   只是那会儿,身体养好了,李昭漪看着却还有些呆和怯。   这段日子他跟着大儒学习,又被教了规矩礼仪,他自己没觉得,一段时间没见他的木柯,却只觉得他如脱胎换骨一般,美丽得就像一块温润的玉。   玉是要靠人温养的。   木柯心里五味杂陈,回过神,李昭漪还在看他。   他说:“我可以吗?”   “当然。”木柯道。   于是,李昭漪第一次走出他所住的小小一方天地。木柯陪着他,在院子里散步。   -   这天的天气很晴朗。   李昭漪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宫里的消息。   光看这天还有四周的风景,很容易让人产生一切都岁月静好的错觉。   但是李昭漪知道并不是这样。   至少,最近守卫又有增加,他认出了云氏的标记。   守着他的,就是云氏铁骑。   他有心想问,但又觉得不妥。   万一不能说,木柯对他的问题也会为难。   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些天这种反复纠结的心思太重,李昭漪久违地病了。   一开始只是鼻塞头重,他没管。于是被狠狠地给了脸色,当晚额头就发烫。   木柯请了太医,他迷迷糊糊之中还觉得给人添了麻烦。   等再醒,第一句话就是:“其实我没什么大事……”   声音破碎,连忙咳嗽了几声。   等他咳嗽完,看清眼前的人,他却突然愣了愣。   云殷拿了毛巾替他擦了擦汗:“怎么了?”   他应当是特意赶回来的。嗓子还有几分哑。李昭漪刚想说什么,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抬头,云殷似有所觉。   他将毛巾交给一旁的宫人,站起了身。   李昭漪回过神,想说没事的。   云殷已经转过了身。   他轻声道:“好好休息。”   说完,下一句是:“快结束了。”   他走了。   李昭漪看着他呆过的地方,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医开的药里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发着发着,他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回,他突然做了一个许久都没有做过的梦。   *   李昭漪刚睁眼,就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周围的环境雾气弥漫,让他原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脑子愈发地不清晰。身上有些发冷,他低下头,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不是质地柔软昂贵的寝衣,而是从前他在冷宫里穿的,那种单薄而有些破旧的料子。   这种料子是没办法御寒的,因为它会漏风,一般情况下,李昭漪冬天的时候都是躲在屋子里,靠着陆重送来的薄被才得以度过严寒。   明明是春天,怎么会那么冷呢?   他有些迷糊地想。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快冻僵的手指,走下床,推开门迎面扑上来的,却是冰凉的雪粒。   李昭漪冻得一哆嗦。   明明是强烈的刺激,他的脑子却更混沌了。   一片迷蒙中,他突然听到了几个人嬉笑的声音。   “你们快看啊,哈哈哈!他去捡了!他真的想去捡!”   “不就是个破风筝,小爷看上是给你脸了,还给脸不要脸,你说说,你到底是哪个宫的奴才?”   “程公子,程公子!哎哟祖宗,这可是……哎!”   “怕什么,管他是谁呢,都进了冷宫了,小爷我就没见过进来了还能出去的,不是宝贝这风筝么?怎么不跳下去了啊?怕冷啊,怕冷小爷帮帮你啊”   ……要捡么?   水好冷。   可那是陆重给他做的。   陆重很忙,没时间来见他,这个风筝花了他很长时间,李昭漪很珍惜。虽然其实他根本没有办法在这皇宫放风筝。   “出去放吧,殿下。”陆重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哑,仿佛响在他的耳旁,很冷又很温柔,“殿下把这个风筝存着,等出去了,奴才陪殿下放,去江南。江南的三月可漂亮了。”   其实陆重也没去过江南,但这宫内的所有人都见过许嫔。   江南第一花魁,连眼波都带着烟雨一般的温软。   李昭漪的心怦怦直跳。   他不害怕,只是突然陷入了巨大的虚无。   他走向——抑或是,他看着自己走向那个巨大的冰面。   他知道湖水有多刺骨和冰冷,他的风筝就漂在冰面的中央。但他还是直愣愣地朝着那里走去,他的脚下,冰面发出即将碎裂的声音。   就在这一秒,腰上多了一双手。   他被托起,变成他一直想变成的、空中盘旋的鸟。   破空之声响在耳畔,他被抱回了岸上。不知何时,岸上已鸦雀无声,刚刚还在嬉笑的几个人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的鹅,他们哆哆嗦嗦地道:“世,世子殿下。”   没有人理他们。   李昭漪的手冻得冰凉。他伸手,湿漉漉的风筝放在他的掌心。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漫不经心。   “给。”他说,“小不点。”   “你的风筝,收好了。”   -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李昭漪还有些没回过神。   殿内燃着幽幽的烛火,宫女太监守在外间,只有半开的窗露出了半轮清冷的月亮,提醒着李昭漪已是深夜。   他刚刚做了一个梦。   一个他曾经拼命想要再梦见,却怎么都梦不到的梦。   这年他十岁。   十岁以前,他是宫里谁都能欺负的落魄皇子,别说到宫里来的这些千金少爷小姐,饶是管着冷宫的大太监,也能时不时给他使个绊子。   李昭漪一度觉得他会死在冷宫,事实上,这一年,他也确实差点死在这片冰冷的湖上。只因他没有将自己的风筝交给一个纨绔,但是上天垂怜,有人救了他。   救他的人是云殷。   没人知道当朝的摄政王和傀儡皇帝曾经还有过这样一段往事。   那个时候云殷十七,边关的三年磨炼出意气风发的少年。云氏也处于鼎盛时期,他回来辅佐李昭钰,救下了路边被欺负的李昭漪。   这才是李昭漪和云殷的初次见面。   没有诡谲的政斗,没有你来我往的试探。   云殷被闻讯赶来的太监叫走。   李昭钰叫他叫得急,他只来得及说一句:“我叫云殷,有事可以去东宫找我。”   李昭漪不需要帮助。   他很清楚,没人能救得了他。   但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知道,如果有一天,他要心甘情愿代替一个人去死。   那么这个人除了陆重。   就只剩下云殷。   -   窗外响起几声乌鸦叫,李昭漪拉开了半扇窗。   天已经黑了,他却没了睡意。   头疼的感觉倒是少了些,他坐在窗边,想以前的事。   其实起初他还以为云殷是不在意,但是后来他也发现了,云殷应该就是已经忘记了他。或者压根就没把他和当初救下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毕竟那个时候他灰头土脸,又只有十岁。   李昭漪静静地看着月亮。   这也没关系,他想。   他记得就好。   陆重总是对他说,殿下,我后悔教你心善,这宫里不需要心善。   他不知道李昭漪和云殷的事,只是李昭漪向他打听过云殷的事,言语之间显然不是反感。问不出,他就只好委婉劝说。   但李昭漪说,师父,那你就不应该管我。   陆重因为偶然的恩情甘愿冒着风险甘愿照顾恩人的后代十八年,李昭漪没有刻意去学,但他至少知道知恩图报四个字怎么写。   能让他报的人很少。   除了陆重,就只剩下云殷一个。   陆重是亲人,云殷……   云殷是什么呢。   李昭漪不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个混乱颠倒的夜晚。   就在他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面前的窗边突然翻进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吓得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外间的木柯。   还没等他扭过头,陆重就道:   “不用看了,药晕了。”   李昭漪动了动唇:“……师父?”   “收拾东西。”陆重看着他,言简意赅,“把所有要拿的都拿上,换衣服。”   “就现在,我带你走。” 第26章   陆重的话一出口,李昭漪就完全愣住了。   他说:“走,去哪里?”   陆重皱了皱眉。   只是他知道李昭漪的性格。   李昭漪表面软和,但其实骨子里很倔,尤其是认定的事。   快速地衡量了一下,他言简意赅地开了口:“尹恪是昌平的人,昌平和魏家准备了许久,今晚就要逼宫。这事云殷知道,所以今晚,守着你的人已经走了一小半。”   他轻声道:“小殿下,我已经把人支开了,想出宫,我们只有这次机会。所以有什么要问的,出了宫再问,现在先跟师父走,好吗。”   虽然竭力保持镇定,但他最后的几句话还是说得很急促。   这是李昭漪第一次见他流露出明显的紧绷。   尽管他还没缓过神,但他已经下意识地开始照着陆重说的行动。   衣服,简单的干粮。   呆在外面别院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切从简,连衣食都是方便携带的东西。   李昭漪做皇帝的时候一切都有人照顾,但他自小便没人伺候,都是自己收拾自己的东西,因此动作也算熟练。   收拾到床边,他看到枕头边摆着的拨浪鼓。   他分明没有拿进来,应当是云殷来看他的时候给他放到了边上。   他总是这样,喜欢反复地拿一件事逗李昭漪。   并且乐此不疲。   李昭漪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陆重在催促他:“小殿下?”   李昭漪回过神。   他有些慌乱地拿起了拨浪鼓,把它塞进了包袱里。   陆重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紧接着,他让李昭漪换上了深蓝色的小太监服,又给他简单地易了容。他叮嘱:“一会儿跟在我身后,不要出声。”   李昭漪赶紧应声。   陆重熄了灯,一切归于黑暗。   两人快速地走出屋子。   一路上畅通无阻,只是走到庭院外时,他们突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陆公公?”借着朦胧的灯,对方看清了陆重的脸。   他怔了怔:“您怎么会在这儿?”   “王爷派我来取一件东西。”陆重语气平静。   对方皱了皱眉。   他还要再说什么,陆重却亮了令牌。   他嗓音低沉:“程将军,论品级,我不如你。但我在王爷身边做事,最近的境况你也知道。要是耽误了王爷的事,你我都不会好过。”   看着那块沉沉的、已有了些年头的令牌,对方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当然认得出令牌。   只有云氏的暗卫才有资格佩戴这样的令牌。   特殊时刻,他们甚至可以直接拿着令牌调令部分兵力。因为每一个云氏的影卫,都是为云氏出生入死多次的,这体现的是绝对的信任。   最终,他还是放了行。   陆重对他点了一下头,收起令牌。   李昭漪掌心都是汗,跟着他一起走出了庭院。   转角处已经多了一辆马车。   陆重扶着李昭漪上了马车,车夫挥鞭启程。   马车隐在夜色中,快速地朝着城门外而去。也就是在这时,陆重终于吐出了一口气。   -   上了马车,基本就等于安全。   至少第一步,他们是迈出来了。今夜的动乱集中在皇宫之内,城门只是例行巡查,陆重心里清楚。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他才稍稍放下了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了李昭漪的脸色。   “吓到了?”他问。声音里终于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笑意,“师父说了要带你出宫的。”   李昭漪像是才回过神。   然后他道:“我知道,只是……”   他没说下去,他们彼此都懂。   李昭漪想起陆重的那句话。   在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没想到,陆重会在他登基之后,还记得当初他们的约定。   说不感动是假的。李昭漪很难否认,在听到出宫两个字的刹那,他的心还是跳得快了,许多。   只是沉默了片刻,他轻声道:“师父,你是大姐的人吗?”   问这话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揪住了衣服的下摆,纤细的手指骨节泛白。   陆重眸光微闪,片刻后,他道:“出息了。”   “看来王爷教了你不少。”   李昭漪咬着唇。   然后,他听陆重道:“是,也不是。”   “我一直为云氏做事,从未背叛过云氏。”他静静地道,“只是这一回的宫变,我事先知道此事,和昌平达成了一个交易。”   他顿了顿,“交易的内容,就是带你出宫。”   话音落下,李昭漪怔住了。   片刻后,他试探着道:“师父的意思,是大姐,也想让我出宫?”   陆重冷笑了一声。   “她想的。”他道,“可不止让你‘出宫’。”   “这事你不用别管。”他垂了眼,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她动不了你。”   李昭漪当然不会觉得陆重在李淳瑾还能动得了他。   他只是觉得很突然。   他道,“为什么大姐要突然……”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她是要,自己当皇帝吗?”   如果是这样,那昌平非要让他消失这件事也算说得通。毕竟他现在是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有他在,加上云殷,昌平上位的可能性几乎为0。   可是他总觉得这个猜测有哪里不对劲。   燕朝不是没有女子称帝的先例,但极其稀少。昌平要想上位,最大的阻碍不是他,而是群臣的反对。   她需要足够的手腕和魄力来压制一切的质疑。   但以李昭漪对昌平的了解,她应该做不到这一点。   更何况,还有云殷。   说实话,现在的燕朝就是云殷一手遮天。   李昭漪的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更遑论一个长公主。而且明明那天御花园里见到云殷,昌平的害怕是实打实的。   李昭漪实在想不到昌平突然这么做的理由。   陆重没有正面回答他。   他只是道:“前些日子,西南巡抚尹恪在当地寻找到了一名携带着婴孩的女子,这件事发生在流民暴动之前,找到女子之后,当地府衙就将其秘密保护了起来。趁着暴动,销毁了她的户籍。”   “小殿下可以猜一猜,这名女子是什么身份。她的孩子的父亲,又是谁。以至于要这么大动干戈地将他保护起来。甚至到现在,都没人知道她在西南的哪个地方。”   李昭漪怔住了。   “小殿下。”陆重笑了笑,“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勇气。”   “我虽不喜昌平,但堂堂长公主,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地就做出如此冒进之事。我不愿让你呆在宫中,就是这个道理。”   “宫中之势变幻莫测。你的生死在王爷一念之间。也在这朝局的一念之间。”   他顿了顿,轻声道,“……师父,不敢赌。”   这个念头自他知道云殷可能对李昭漪有兴趣之后愈发强烈。   只是傀儡,还能因利益而维持表面的和谐。   但是一旦生了欲,那就截然不同。   李昭漪不愿怎么办?   欲望的力量很强大,云殷想把李昭漪禁锢怎么办?   最坏的结果,李昭漪屈服于云殷。可是这种因为一时新鲜引起的兴趣到底能维持多久,他日云殷厌弃了李昭漪,会不会想要通过抹去他,来抹去过去荒唐的一切?   他不敢赌。   他殚精竭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件事。   他最怕他还没来得及将李昭漪带出宫,云殷就动了李昭漪。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在。   一切都还来得及。   *   澄明殿外,潮湿的台阶映出通明的灯火。   殿内,一身锦衣、面容姝丽的女子捧着茶盏垂眼,轻轻喝了一口。   然后,她抬眼看着面前漫不经心正拿了卷书看的人,轻笑了一声:“江南刚送来的春茶,最新一批只呈到了御前。王爷在这澄明殿,过得倒是自在。”   云殷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的茶盏上,意有所指:“殿下看起来,也是不逞多让。”   女子放下茶盏,眸光闪动。   片刻后,她才道:“昨夜传来消息,尹恪在家中自缢身亡。”   云殷停顿了两秒,“嗯”一声。   “为了坐实我这乱臣贼子的名声,逼死一个地方要员。”他点评,“尹大人这回,死得不冤。”   他的语气轻飘,眼睛依旧没有离开面前的书,姿态随意。   女子看着他:“他是被你逼死的。”   云殷顿了顿,终于放下了书。   女子慢慢地道:“他是被这朝局,被你逼死的。这天下姓李,边关和朝堂却姓云。君不似君,臣不似臣,云殷,你说,有哪个肱骨之臣,能忍受这样的朝堂?”   “更何况。”她笑了笑,“尹大人,还是你父亲的旧部。”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怀着恶意说出来的。   她观察着云殷的神情,想从上面得到一些类似于愤怒的情绪。   但是。   什么都没有。   云殷只是笑了一声:“殿下说得都对。”   语气敷衍至极,显然是觉得这话无聊透顶。   女子冷冷地盯着他,脸上的笑意终于收起。   片刻后,她才吐出一口气:   “好吧。”   “本来还想和你叙个旧。”她语气轻松地说,“既然你这么直接,那本宫也直接点儿。”   “和我联手。”她道,“过去的恩怨我们一笔勾销,也省得这会儿我们大动干戈,怪没意思。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觉得如何?”   云殷未答,只是饶有兴趣地道:   “一笔勾销?”   “殿下。”他提醒,“尹大人的尸首,可还没凉呢。这可是我燕朝的肱骨之臣。”   女子脸色不变:“尹恪一心为国,就是性子执拗了些。无妨。”   “九泉之下。”她道,“他会理解本宫和王爷您的良苦用心的。”   云殷盯着她看了半晌,嗤笑出声。   “殿下。”他道,“本王很好奇,是什么让您说出了这样的话。或者说,您凭什么觉得,您今天可以坐在这里,和我进行所谓的谈判?”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就凭尹恪替你养的私兵?”   他话中的嘲讽实在太过明显,李淳瑾脸色微变。片刻后,却突然笑了笑:“就凭……本宫知道,本宫亲爱的好弟弟,唯一骨血的下落?”   话音落下,云殷终于敛了笑意。   -   谁都知道,这才是他们今夜会坐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小半个时辰前,昌平长公主李淳瑾进宫面圣。托人一同捎进来的,是一块雕刻精细的玉佩,说是要与天子叙旧。   当时澄明殿的大太监已经作好了将她赶出去的准备。   却没成想,平南王却放了她进来。   “本宫其实挺奇怪的。”昌平道,“大晚上的,平南王你又是为什么会在这儿。难道我那好弟弟这么晚了还在勤勉于政务,让你不得不舍命陪君子不成?”   不是没听过宫中的流言。   但是她不信。   不信的不是云殷会对李昭漪感兴趣。这宫里藏污纳垢的事多了去,更何况她弟弟有那样一幅好样貌。她是不信云殷会被色相迷昏头脑。   尽管李昭漪不在,云殷还留宿澄明殿。   这个事实本身听着就不可思议。   这话可问可不问,昌平承认,她的确是有些好奇。   好奇云殷对李昭漪的态度。   她问,云殷却不答,他只是道:“殿下,本王的耐心是有限的。”   昌平默然不语。   片刻后,她道:“玉佩是从一个名叫阿若的平民女子身上找到的。”   “西南旱灾,朝廷分发救济粮。尹恪去了她所在的宁武县。”她缓缓地道,“这名女子当街拦了他的轿子,声称自己有冤。随后,她便告知了尹恪,六年前的事。”   “这事你应该比本宫清楚。”她看着云殷,“六年前,老二来西南看你,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云殷不答。   昌平试探着道:“他是不是……中了谁的计?”   这不是她胡乱猜想。   西南一带生活着不少聚居的部族,奇闻异事不少。   其中,就包括一些秘药。   那个时候李昭钰风头正盛,也刚好到了成婚的年纪。动心思并不让人意外。   “这殿下就不用管了。”云殷道。   “好吧。”昌平耸了耸肩。   她本也只是随口一说,现在看云殷的反应,当年应当确实发生了一些故事。   她心下安定了不少,道:“你要问什么,可以问。只是那女子在哪里,本宫是不会告诉你的。”   云殷笑了笑:“行。”   “本王的确有问题想问殿下。”   他垂了眼,漫不经心地玩着茶杯。   “殿下说,那名女子是西南旱灾之时才找到的尹大人。那么,本王想知道,在这之前,长公主殿下和巡抚走得那么近,是想做什么?”   话音落下,昌平脸色微变。   *   “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低哑的声音。   李昭漪回过神,有些慌乱地抬起了头。   陆重看着他:“小殿下,你还在想云殷。”   陈述句。   李昭漪抿紧了唇:“我没……”   “我不是想他。我就是,我就是在想。”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说辞,“这样的话,那云殷不是很被动。”   他终究没有否认他对云殷的在意,他知道,他瞒不过陆重。   昌平确实抓住了云殷的软肋。   李昭漪毫不怀疑,这件事若是真的,那会给云殷带来多大的掣肘。   那可是李昭钰的孩子。   陆重却淡淡地道:“殿下放心,王爷不会有事。”   李昭漪一怔。   他还要再问,马车却已经停了下来。   车夫停了车,悄无声息地离去。   陆重扶着李昭漪下了车。周围一片昏暗,只能依稀辨别出这是一个有些破旧的院子。   一位老妇人将他们迎进去,什么都没多说,就去了隔壁屋子。   陆重吐出了一口气。他道:“好了小殿下,一会儿你骑上马,往北一直走,会有人在官道的尽头接应你。”   李昭漪怔了怔。   他有些敏感地说:   “你呢?”   陆重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道:“我跟你分两条路走。这样若是有人追来了,也是个障眼法。”   “这么大了,还黏师父么?”   李昭漪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陆重敛了笑意,别开了眼。   在李昭漪看不到的地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道:“小殿下,您不是想知道为什么王爷不会出事吗?还有点时间,我现在告诉你。”   李昭漪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有些迟疑地小声道:“为什么?”   陆重笑了笑。   他道:“因为我刚刚跟你说的,都是昌平以为的。”   “软肋之所以能成为软肋,首先,它得是事实。而不是一些精心钩织的……谎言。”   -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澄明殿内。过了许久,昌平才开了口。   语气是强装的镇定。   “只是好奇。”云殷笑着道,“想知道长公主殿下是什么时候开始盘算着,把本王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让本王万劫不复的。”   昌平不知道该怎么答。   片刻后,她道:“……本宫总要为了自己和家人的性命考虑。”   她想到了什么,冷笑了一声:“王爷就不用在这里跟本宫计较这件事了吧。潜龙殿一夜,老大和成阳是怎么死的你我都清楚,本宫只是联络了尹恪,远不及平南王的魄力。”   云殷颔首:“殿下说得有理。”   “换了本王,处在陛下的这个境地。”他含笑道,”那必然也是不甘被圈于一方天地,定要奋力挣扎,最好,能将情势逆转、转而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毕竟谁都知道,燕朝最心软的太子殿下,是个什么下场。”   他顿了顿,站起身,“那就这样吧。”   昌平愣住了。   她跟着站起身:“云殷,你什么意思?”   “云殷?”   “云殷!你站住!”   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中间有哪里不对劲,声音变得慌乱而尖利。而他的身后,云殷轻轻地叹了口气。   “殿下知道联系家父的旧部筹谋谋反,知道蓄养私兵。”他懒洋洋地道,“难道您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您筹谋了这么久,始终等不到合适的机会。为何尹恪一去宁武县,就刚好撞上了太子殿下的露水情缘?”   话音落下,昌平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她尖声道:“……是你!”   云殷很坦然:“是我。”   “殿下的刀太慢了。”他道,“本王助殿下一臂之力。”   他看着昌平,笑了笑:“本王还要感谢殿下,让尹恪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暴露真实的面目,现如今,本王也算为家父清理了门户。”   这是一张自最开始就精心钩织的网。   自李淳瑾联系上尹恪开始,她就必死无疑。   *   云殷其实有想过,是不是放过李淳瑾一马。   说来很奇怪,这个念头还是在和李昭漪相处的时候突然产生的。   他想李昭漪终究和李淳瑾是亲姐弟。李氏皇室斗到现在,剩下的也就只有昌平、宛荣和李昭漪三个人,李昭漪自小便失了亲情,虽说李淳瑾和他关系淡漠,但这样做,毕竟残忍。   他是这么想的。   只要李淳瑾安分守己,那么对她其余的小动作,云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李淳瑾没有。   云殷想,李家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天生的倔脾气。   只是想到这,他又想到了李昭漪。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李昭漪。   上一次见他,还是他病了的时候。   说来奇怪,云殷并未觉得自己对李昭漪有多少的喜欢。   于他而言,他的前二十四年都无心风月,李昭漪是他头一次生出占有念头的人。也正是因此,他难得退了一步,保留了彼此之间的体面。   李昭漪愿意,那最好不过。不愿……   云殷垂了眸。   若是不愿,他也不会逼迫。   云殷自认在这一事上始终冷静清醒,实在不像常梓轩说的那么夸张。   但是此时此刻,他发现他居然有一点想念那张漂亮安静的脸。   李昭漪的漂亮始终如一,但是安静却要打一个问号。熟了之后云殷才发现,他其实也有自己的小脾气。他听云殷的话,但是会被弄得生气。自己气一会儿,又自己把自己哄好。   可怜,也很可爱。   让人忍不住想多欺负他一点,又想让他多一点任性。   他想得几乎出了神,另一边,李淳瑾却终于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   她紧紧地攥着椅背,半晌,咬着牙憋出了一句话:   “你还是恨我。”   “你恨李家人,你恨父皇,恨大哥,恨成阳,恨我和子琰,你恨直接或者间接逼死了他的所有人。”   云殷顿了顿:“殿下。”   女子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逐渐尖锐:“可没有人逼死他!成王败寇,自古就是如此不是么?不是他死,死的就是我们!”   “殿下!”云殷终于敛了笑意,他的眼睛很黑,看着面前的女人,语气很平静。   “他从没想过让你们死。”他轻声道。   这句话很轻,少有地带了些情绪。   在这一刻,他坚硬的外壳终于破裂了一丝,露出真实的内里。   李昭钰从没想过让任何人死。   “所以啊。”女子轻声笑了笑,“死的就成了他。不是么?”   “可惜啊。”她看着云殷,“当年你和老二关系那样亲近,若不是那场火,今日,你们该是人人赞叹的一对贤君明臣,若论恨,我倒确实很理解你。”   云殷的神情敛了,冷冷地看着她。   他并没有将昌平放在眼里。   对他来说,今夜只是他设局中的最后一环。   过了今夜,燕朝就会彻底平静。   但是他发现,昌平居然重新平静了下来。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她慢慢地道,“旁人不了解你,本宫了解你。旁人只道你云殷是为了皇位正统,才推了个傀儡上位。只有本宫知道,你不过是为了本宫那个傻哥哥罢了。”   “当年,你许诺和他一起创一个清平盛世。”她嗤笑一声,“你若是当了皇帝,那就是踩着他的尸骨上位,云殷,你做不出这种事。”   “只是云殷,你有没有想过,你把一切都寄托在一个傀儡身上。若是有一天,你的傀儡也背叛了你,弃你而去,你又当如何?”   *   “……所以。”李昭漪道,“那个女子是云殷安排的。”   “也不能这么说。”陆重道,“确有一女子,当时太子殿下去西南之时,和其见过一面,也有些渊源,所以才起了邪念。不过那日……”   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垂了眼。   片刻后,他道,“王爷知道,太子殿下不会有孩子。”   他说得笃定,李昭漪怔了怔。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问,陆重却开始催促他:“小殿下,时间不早了,你该走了。”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站在了马厩边上。   两匹被喂得油光水滑的骏马正打着响鼻。这是两匹好马。李昭漪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和那日在马场中同样的温顺。那是云殷替他挑的马。   那一天,他们不似君臣,像朋友。   云殷带他去了和李昭钰知己相投的茶馆,和他聊了一些——李昭漪想,应该是心里话。   他从未见过云殷那样的神情。   他说,如果继位的是李昭钰,那么,他应该已经在边关了。   世事无常。   李昭钰没活下来。   而今夜,他也要走了。   他道:“云殷,他会当皇帝吗?”   他的话音落下,陆重神情猛然一顿。   只是片刻后,他意识到,以李昭漪如今的储备,以及刚刚他透露的一些信息,对他走之后的朝局形势,他不可能反应不过来。   他攥紧了掌心,语气谨慎:“不知道。”   “或许会。”他言简意赅,“也可能挑个宗室子继位,只要姓李,其实都行。”   李昭漪垂了眼:“挺难的吧。”   “宗室子都不在京城,赶过来也要十天半个月。”他轻声道,“但是天亮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大姐逼宫失败一事,我消失了,皇位谁来坐呢?”   陆重看着他,生平第一次,他读不懂李昭漪的话。   然后,李昭漪冲他很乖地笑了一下。   他顿了顿,轻声道:“师父,我只是想说。”   “当皇帝,其实也挺好的。”   他在宫里的这些日子,被照顾得很好。   当然也有不得已面对的惊吓和难过,但是不知不觉,他好像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十八年,他头一次觉得,那道很高的高墙,也不是必须要跨过去不可。   因为,高墙里有陆重。还有……   云殷。   他说:“师父,我走了。”   他转过身,义无反顾地骑着马上了路。   陆重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   他以为李昭漪会犹豫,会继续问,小孩子最重情谊,他都已经费一番功夫给他解释的准备。但李昭漪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和他道别。   陆重攥紧了掌心。   片刻后,他吐出了一口气。   也罢,他想。   听话也是好事。他所求的,也就是李昭漪平平安安。   他调转马头,顺着来时的路回城。   而此时此刻的皇宫内,已然已经乱成了一片。   -   木柯是一醒就立刻到了澄明殿的。   他对于自己遭受的袭击惊骇不已,但此时此刻显然不是追究“叛徒”的时候,他赶到澄明殿,想和云殷汇报情况,却见殿门紧闭。   殿内,云殷脸上的笑意彻底没了。   他看着面前的人,语气仍是平静的,但眸光已经冷了。   他慢慢地道:“你说什么?”   李淳瑾看他的神情,突然一笑:“真没想到,原来你最在意的是他。”   “我和人做了交易。”她咳嗽了一声,“总得遵守承诺。不过我要是你,真这么在意,就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锁在床榻之上,除了你,谁也见不到。你瞧瞧,这一纵容,不就让人钻了空子。”   “多谢建议。”云殷笑了笑,温和地道。   他转身,推开殿门。   澄明殿前,两方人马相对而立。云殷和李淳瑾在里面谈判,是博弈,也是为了各自的人争取时间。   只是此时此刻,李淳瑾看着为首的将领,脸色一变。   这不是她的人。   她身侧的男人已经开了口。   “殿下。”他轻声道,“有一点你估计错了,本王现在想通了。本王不想如你所愿,并不是因为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也根本不在乎他身死之后,我会做什么。”   女子脸色全然变了:“你!”   云殷直起身,不再看她,冷漠地道:“今日叛党,一个不留。”   “云殷!你疯了!”话音落下,李淳瑾满脸惊骇,嘶声道,“李昭漪已经走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动手,今夜过后,你便是彻彻底底的乱臣贼子,云氏一族百年声名将会尽数毁在你手上,你的祖父、你的父亲都为了大燕死在了战场上,你想让他们白死,死了也要背上千古骂名吗!”   “那又如何?”云殷说。   “……什么?”   女人看着面前的男人,踉跄地后退一步,拼命摇头:“疯了,你疯了!云殷,我没想到你竟是个疯子!”   “比不过长公主殿下。”云殷笑了笑。   到了此时,他终于不再收敛身上那种战场上特有的、肃杀而冰冷的气质。   他冷冷地看了女子一眼,不再多言,转过了身。   -   这是一场碾压式的战役。   它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战役。在所有人都意识到,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束缚住云殷之后,拦截的人早就心生退意。尤其是,这本就是一盘布好的局。   黎明破晓,整个京城重归寂静。   云殷驱马,路过被绑缚的女人之时稍作停留,听到了她的呓语:“……你会后悔的。”   “云殷,你会成为千古罪人,你不敢见他,你根本不敢下去见他……”   一旁的木柯满脸厌恶,却掩不住脸上的担忧之色,他驱马靠近正驻足看着不远处日光的人,试探着轻声道:“……主上。”   云殷开了口:“你晚到了。”   木柯满面羞惭。   他正要解释,却听云殷道:“陆重。对不对。”   木柯的话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早该想到。”云殷叹了口气,轻声道。   他早该想到的。   李昭漪对陆重,根本不是防备,而是亲近。   是怎样亲密的关系,才能让久别重逢的第一面,就能迅速地和对方打起配合。又是怎样长年累月的默契,让陆重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还有。   他想。   又是怎样深厚的,感情。   才能让他的好下属花了那么多时间走到他面前。   只为了带一个人走。   所有的这一切,他统统不知道。   而他曾经以为,李昭漪能依靠的只有他。   云殷感觉自己应该生气,就像李淳瑾说的,自己亲手养的小傀儡背叛了自己,这对于他来说,应当是挑衅一般的奇耻大辱。但是事实却是,此时此刻,他的内心非常平静。他看着天边乍起的晨光,道:“木柯。”   木柯赶紧应声:“属下在。”   “三天之内。”云殷道,“我要看见李昭漪和陆重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主上。”   “进殿吧。”云殷平静地道。   他调转马头,走向他既定的命运。   只是没走几步,他的马突然停在了原地。   晨光熹微,不远处,马声嘶鸣,漂亮的少年紧紧地攥着马上的缰绳,分明是害怕的,看着他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依旧是云殷熟悉的平静。   大约是云殷的视线太过专注,他耳根微红,转瞬却又鼓起了勇气。   “我……”他道,“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第27章   李昭漪一直在喘气。   他骑马并不算熟练,统共也就是云殷教他的那几个时辰。   这一路上他几次几乎要被马甩出去,要不是云殷当时教他的时候花了心思,让他打下了还算扎实的基础,他身上多少要带些伤。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李昭漪想,或许他也没有那么笨。   来了之后他就知道他来对了。   眼下宫内已经恢复了寂静,但痕迹犹显。   再过小半个时辰,天就完全亮了。   到那时,宫里的事会迅速传遍每个角落。而他来时,看到别院那里刚刚被扑灭的大火。他意识到,这或许也是李淳瑾的目的之一。   能和平合作,当然最好。   但万一计划失败,他这个皇帝不在,云殷只剩下两个选择。   要么背着骂名登基,要么和李淳瑾合作。   而李淳瑾也了解云殷,她知道,云殷骨子里根本就不是什么乱臣贼子。这样的方式,是在至少争取合作的第一步。   李昭漪抿紧了唇。   权力斗争的残酷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和坚定。   只是他刚要再开口,腰上却突然一紧。   在他走神的时候,云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策马到了他身侧,一把把他捞到了自己的马上。他的马儿骤然失了主人,在原地无助地打了几个转。   这一下实在是让李昭漪猝不及防。   他的脸被按在云殷的胸膛上动弹不得,他闷得慌,忍不住挣扎,小声地叫:   “云殷你干什么……”   男人不理他,将他往上带了带,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吩咐木柯:“告诉程澜,陛下找到了。别院那边的人撤了,其余一切照常,今日的早朝暂停。”   木柯躬身道:“是.”   李昭漪出现的刹那,他便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他当然知道事态的发展。李昭漪的出现实在是及时雨,他在,之后的事就好办多了。   他看着李昭漪的目光带着感激和复杂。   感激自不必多说。   复杂……   他对自家主子的性格再清楚不过。   李昭漪今日若逃了,下场或许会很惨。毕竟他也算是背刺了云殷。   但木柯总觉得,是李昭漪的话,再惨也惨不到哪去。云殷不会要他死,顶天了就是找回来拘在宫里。   拘着,也是好吃好喝。李昭漪又是天生让人心软的脸和性子,假以时日,指不定没兴趣了,就真放他走了。   但他今日回来了。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主动地站到了云殷的身边。   ……以木柯对云殷的了解。   这一回,无论如何,他怕是不会再放李昭漪走了。   当然,至于云殷究竟什么态度,还得看李昭漪回来的真正原因。   木柯心里祈祷着。   ……陛下。   他想。   您可千万要想清楚了再说话。   *   木柯这边心绪复杂,那一边,李昭漪却完全无法顾及任何东西。   他这会儿整个人都陷在云殷的怀里,被扣得紧紧的,整个人被奔腾的马儿颠得恍恍惚惚,只能被动地抓着云殷的衣服不敢放手。   他总觉得现在这个姿势很不对劲。等到了下马处,他终于想到了合适的形容。   就像是……   他目光涣散地想。   就像是凯旋的将军,掳走了他心爱的战利品。   他不知道云殷要带他去哪里,也不知道云殷现在在想什么。一直到马停下来,他晕头转向地睁开眼,才发现不远处就是澄明殿。   云殷带他下了马,他腿一软,差点栽倒。   再抬头,就看到了满地狼藉。   这是战争的残骸。   李昭漪一下子攥紧了手心。   云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知道这些是谁的人么?”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真正的喜怒不形于色。只不过熟悉了之后,他几乎不在李昭漪面前展现这一面,每每跟他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逗他的语气。   带着戏谑,却很温柔。   李昭漪抿紧了唇。   他知道,他免不了这场拷问。   犹豫了片刻,他选择说实话:“知道。”   “是……大姐。”   云殷看着他,陈述事实:“陆重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听到某个名字,李昭漪一下子抬起了头。   片刻后,他艰难地道:   “……是。”   虽然他抱着侥幸。但是这事瞒过云殷的可能性太小,他攥着掌心的手越攥越紧。   他想开口解释,但云殷已经跳过了这个话题。   他道:“自己进去,还是我抱你进去?”   李昭漪一怔。   片刻后,他意识到云殷的意思是说,进澄明殿。   他低声说:“我自己可以。”   他以为云殷是照顾他腿软。   他腿也确实软。   长时间的骑马加上刚刚被勒得喘不过气的拥抱,他这会儿腿都有点抖。   但他更不想让云殷抱他,那太丢人。   他往澄明殿走,为了证明自己的腿不软,还快步走了几步。几乎是他走近澄明殿的刹那,周围就围上了一圈沉默而训练有素的士兵。   他们都戴着重重的盔甲,身上带着若有似无的铁锈气息。   沉默地变成一堵铜墙铁壁。   李昭漪抿紧了唇。   他不敢再迟疑。只是在临进殿之前,他转过了头:“云殷。”   云殷逆着光站在原地,看不清神情。   他说:“怎么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怪陆重。”李昭漪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他对你很忠心,他只是想完成和我的约定,真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你能不能,先不要对他动手。”   这话不该这个时候说。   按照李昭漪原本的设想,这话应该在云殷盘问他的时候,他一字一句地告诉云殷。连带着他和陆重的羁绊,以及他们逃亡路上的计划。   从陆重说他们要兵分两路开始,李昭漪就知道,陆重不打算活了。   逃出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陆重和李昭漪一起跑,那么京城的动向,他们一概不知。如果李昭漪没猜错,陆重留下来,就是为了迷惑云殷,给李昭漪争取最多的逃跑时间。   毕竟他是云殷的旧部,最了解暗卫的动向。   但是李昭漪不想。   他不想自己的自由建立在陆重的死亡之上,那样他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只有他回来,亲自向云殷求情,云殷才有放过陆重的可能。   不然陆重必死无疑。   但是云殷看上去暂时不想审问他。   他不知道云殷要去干什么,也不确定陆重现在到了哪里。他只能先把最要紧的说出来,以免云殷一怒之下,还没知道真相,就把陆重杀了。   李昭漪的神经紧绷着,他紧紧地观察着云殷的神情。   从他开口开始,云殷就没再动。   他背对着朝阳,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一直到李昭漪说完,他才开了口。   他道:“先都退下吧。”   周围人潮水般离开,李昭漪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进了殿内,还顺手关上了身后的殿门。   殿内没点灯。   殿门一关,窗户也没开。   霎时,整个澄明殿就陷入了一片昏暗。   夕阳光都被阻挡在门外。   李昭漪站在原地,有点紧张,也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云殷为什么要进来,但云殷似乎没有生气,这应当是一个好的讯号。   他喉咙发干,正想再说两句,却突然被搂住了腰。   李昭漪瞪大了眼睛。   他被捏着下巴抬起。   下一刻,他被腰上的手一带,踉跄着跌进了对方的怀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唇,他呼吸蓦然急促,却已然被撬开了唇齿。   *   李昭漪第一次知道亲吻,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时机。   那个时候他还很小,偶然在冷宫后面的树林里撞见了纠缠在一起的一对太监宫女。他吓得不轻,回来的时候还踩断了一根树枝。   当时吓得不轻,只是陆重跟他解释,惊吓却又变成了羡慕。   他还理解不了什么是对食,什么是情爱,他只模糊地理解到,这两个人是比旁人更亲密的关系。他想,能在这冷宫中有一个可以依赖依靠、彼此扶持的人,好像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再长大些,这件事又好像没有那么美好。   他经常能感受到窥探的视线。   那种黏腻的,贪婪的。像是躲在暗处的毒蛇。   喝得醉醺醺的掌事太监在夜半闯入他的屋子,眯着眼在黑暗里摸索着要亲他的脸、解他的腰带,他用陆重给他防身的刀胡乱地刺向对方。   天亮了,血流了一地。   他堵住还在呻/吟的人的嘴,慌乱地用约定的方式叫来陆重。   后来他再没见过那个太监。   陆重摸着他的头发,沉默了很久。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对方手抖。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任何碰触的亲密都成了他的阴影。   他刻意地避开任何人,有一段时间会缩在柜子里睡觉。然后在噩梦里醒来。一直到长大真正懂事,这些噩梦一般的反应,才好上了许多。   真正转变,是那个下着雪的白天。   云殷抱着他自冰面回到岸上。   明明气息那么近,他却没有任何排斥和恶心的感觉。   从那一刻开始,他从那个困扰了他许久的噩梦里走出来。自此,粘腻的铁锈味,变成了新雪的气息。   -   李昭漪靠着身后的门板,浑身发软。   他的腰还被抓着,整个人因为没办法借力不住地往下滑。他不得不攀着身前人的肩膀,让自己不要滑倒在地上。   他急促而断断续续地呼吸着,四面八方都是面前人的气息。在某个时刻,他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攥着对方衣服的手指骨节发白,像是可怜又无助的小兽。   云殷神情漫不经心,动作却很用力。   李昭漪怀疑自己的腰已经被掐青了,他呜咽着,眼睫都在抖。   却被捆在门和云殷的怀抱里,哪儿也去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被放开。   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他有些恍惚地撑住身后的门板,有温热的东西顺着眼角滑下,透过朦胧的泪光,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狼狈的样子。   身后是晨起清脆的鸟鸣。   他被按在自己的寝殿被肆无忌惮地侵/犯,这一点让他羞耻得发抖。   冷寂的空气里,云殷的手抹过他的唇。   李昭漪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难,也不知道这个亲吻究竟代表着什么。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嘴唇被亲得发麻,云殷的手碰一下,就有些轻微地发疼。   他不知所措地喘着,目光有些迷蒙。   然后,他听到了云殷的声音。   云殷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喑哑。刚刚的那个吻,让李昭漪终于窥得了他压抑的情绪之下汹涌的一角。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云殷或许远没有表面的那么平静。   或许,他应该之后再和他谈。   可是已经晚了。   云殷看着他,语气很慢地说:“李昭漪,所以你回来,就是为了给陆重求情么?” 第28章   这是云殷第一次叫李昭漪的全名。   李昭漪一度以为对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毕竟也没有人会直称皇帝的名讳。   他的名字是皇后赐的。   到底还是皇子,总得有个正经名字,但皇后显然也没有在这费心思的想法。   一曲涟漪舞,让许嫔赔了一生,也成了李昭漪的名字。李昭漪一直觉得,或许皇后给他起这个名字,也是一种嘲讽。   云殷的话音落下,李昭漪的脑子总算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先是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想起了什么,抿紧了唇。又摇了摇头。   他说:“一,一部分。”   救陆重,一部分原因。   云殷看着他,眼睛里似有情绪翻涌。   李昭漪有些小声地喘着气,明明是瘦弱又易病的体质,唇色却鲜艳欲滴,像是春日最绚烂的花才会有的颜色。他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背对着朝阳,形单影只,但像是带着无尽的勇气。   他眸色渐深,放开了李昭漪。   李昭漪:?   突然被放开,他差点没站稳,撑了一下身后的门才把握住平衡。   他直起身,有些懵看着云殷。   刚想开口,就被打断。   云殷淡淡地道:“在这呆着。”   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但这并不代表李昭漪的事不重要。   相反,正是因为李昭漪的事情是他要处理的事情中最重要的,所以,他才需要暂时将其搁置在一旁,以免其他杂事扰乱他的思考。   说完这句,他就走了。   他的身后,李昭漪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良久,他转向不远处的镜子,抬手,有些茫然地碰了碰自己被亲得已经有些红肿的唇。   -   云殷进了殿就关上了门。木柯只能在门口干等。   等的时候,门里传来的动静让他心惊肉跳。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劝劝,门就被打开。   云殷衣衫齐整地走出来,除了领口微乱,看上去挺正经。   ……他是说,没他想象的那么激烈。   他咽了口口水,刚准备劝几句,就听到云殷道:“让御膳房把早饭送过来,别做太油腻的。做点陛下平日里爱吃的。”   木柯愣了愣。   很快,他反应过来,赶紧躬身称是。   吩咐了人,他跟在云殷身后,而此时此刻的京城,已然恢复了平静。   其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昨晚都是个不眠之夜。昌平动手之事早有端倪,朝中未必没有听到风声的。只是皇权之争牵连甚广,很少有人敢轻易站队。   等到天亮,各自从眼线那收到了宫内的消息,便也尘埃落定了。   公主府自然是被围了,连同一起下狱的,还有魏家一干人等。罪名自然是谋逆,定了这样的罪名,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这一回,就连蔺平都没有说什么。   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待到午后,澄明殿前的阶上已经干净如初。   淡淡的血腥气逐渐被风吹散。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木柯来报:“王爷,陆掌印找到了。”   然后,他附在云殷的耳旁说了几句话。   云殷的手一顿。   “知道了。”他道。   木柯察言观色:“……要让刑堂的人审吗?”   刑堂是云氏的刑堂。   他们内部一直有个说法,进了刑堂,基本就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了。   云殷没说话。   片刻后,他道:“让他直接来找我。文政殿。”   木柯攥着的掌心松开,不动声色地吐出了一口气,应了声是。   *   陆重听到木柯说的话的时候,还有些不可置信。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王爷说,让我去文政殿找他?”   木柯不敢多说,只是道:“是。”   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陆掌印,你的胆子也太大了,那可是陛下!你带陛下出宫,且不说能不能成功,陛下的身份尊贵,你想过你什么后果么?”   陆重淡淡地道:“我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他的命就是许萦彩给的。   送李昭漪出宫,确认了他安全后,他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木柯哑然。   陆重对他的态度倒是意外,他道:“我袭击了你,你不觉得生气?”   他平日见木柯,总觉得对方过于跳脱。   只是云殷信任木柯,他也从不会多说什么。   木柯:“……”   他抽了抽嘴角。他生气有什么用。   面前这人命都不要了,就是个疯子。谁会跟疯子计较。   他没好气地说:“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说罢,他不再和陆重多言。   两人到了文政殿。进了门,木柯离开,陆重干净利索地跪下:“主上。”   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怔了怔,抬起头,看到了云殷低着头的侧脸。   他正在翻手上的一份信件,上面有着云氏独有的火漆印记,这是内部的密报。   他将这份密报从头看到尾,然后,才终于感知到陆重的存在一般,抬起了头:“回来了。”   这个反应实在平静得不像话。   就像是陆重无数次出任务回来跟云殷汇报。   他心下意外,不免怀疑,却不知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送李昭漪出宫他筹谋了许久。因着云殷送他上位横生枝节。   但是除此之外,每一条模拟的路线,每一个用的人,都经历过一遍遍的考验。李昭漪在宫里困了十八年,他是真的想送对方走。   只是到现在,他也没收到应有的反馈。   没有反馈,也没有任务失败的信号。   一切都像是陷在迷雾当中。陆重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可能。   就在他心思千回百转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了云殷的声音。   他轻声道:“陆叔。”   陆重心神一震,攥紧了拳头。   -   满室的寂静里,云殷撑着额头,笑了笑:“许久没有这么叫您了。”   “其实对您这些长辈。”他道,“我做晚辈的,应当表示尊敬。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身在这个位置,总是身不由己。有的时候,我也觉得好生无趣。”   陆重嗓子发干:“王爷言重了。”   他不知道云殷为什么突然这么叫他。   这其实是他刚站队云氏进入影卫系统时,云殷对他的称呼。   陆重比云殷大了一轮,他叫陆重陆叔。   那个时候云殷还不是掌握大权的摄政王,意气风发的少年世子,从父亲的手里接过影卫系统这把家族最锋利的刀,对待他们这些影卫却礼貌客气。   陆重……   他知道自己不能太重情,但是他无法不心软。   说到底,云殷比李昭漪大不了多少岁。   后来呢。   后来,他看着云殷一步步走进权力的漩涡,看着云殷陪着李昭钰在累累白骨之上夺那个位置,看着他一日日地变得喜怒不形于色,看着他……   潜龙殿一夜,李昭钰火海身亡。   陆重听闻消息,第一反应不是李氏王朝的覆灭。而是这把火,怕是要在云殷心里烧一辈子了 。   那个时候,他不是没有心疼过。   那是他当晚辈看的人。   他也不是不知道李昭漪走了,会给云殷带来麻烦。   但是他的力量实在是有限,只能保护最想保护的那个人。再者,私心里,他确实觉得,云殷若是登上那个位置,会是万民之福。   ……那么,逼他一把,有何不可。   但是此时此刻,他知道。   这些,不过是他减轻自己负罪感的一厢情愿。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王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是陛下的消息,我不可能告诉您。”   “你早就认识他。”   “是。”   “什么关系。”   “……”   “师徒。他叫我师父。”   “为什么带他走。”   “……王爷,不是每个人都想当皇帝。小殿下在冷宫困了十七年,最想要的不是权力,是自由。他从未接触过政事,又何必强求与他。”   “所以,你背叛我。”   “……”   陆重轻声道:“只有这一件。”   “属下只想带他走。”   “然后让本王亲自动手。”云殷敛了笑意,淡淡地道,“借本王的手,了却你最后一桩自我了结的心愿。”   陆重抿紧了唇。   云殷站起身,居高临下。   他的脸上漠然又平静,他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都说坐在龙椅上的是孤家寡人,奇怪,本王似乎尚且没坐上那个位置吧,怎么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陆重一下子抬起了头。   他的嗓子喑哑,说不出话。   他不说话,云殷却也不再多言。他道:“本王不会杀你。”   “自己去刑堂按着规矩领罚。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云氏影卫。但本王依旧要你管着东厂,本王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记住,这是你欠本王的。”   他道:“去领罚吧。”   这段话,他说得干脆。   陆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怔住了。   ……怎么可能?   云殷怎么可能不杀他?   且不说云殷平日最厌恶背叛,单论云氏的刑罚体系。   他这一次,都必死无疑。   怎么会?   他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忍不住开口叫住云殷:“……王爷?”   云殷垂首看他。   他突然笑了笑,轻声道:“你该庆幸,陛下回来了。”   “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话音落下,陆重脸色煞白。   *   云殷往殿门外走的时候,陆重终于回过了神。   他连滚带爬地往云殷身边靠,拽住了云殷袍子的下摆,他颤着唇:“王爷。”   他动了动唇:“……求您,别动他。”   云殷垂眼看他,突然笑了笑,他俯下身,轻声道:“我倒是很好奇,陆叔,你怎么定义……‘动’他?”   这话太直白了,陆重闭了闭眼。   他语无伦次地道:“王爷,我一条贱命,小殿下还看不上。他是为了您回来的,他其实很聪明,什么都知道。您看在他是为了您回来的份上,放过他。求您。”   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云殷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出近乎惶急的情绪。   他笑了笑:“陆叔。你比他聪明。”   陆重听懂了。   他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了下去,那是一种明显的绝望。   云殷垂了眼,往外走。   跨过那道门槛,他轻声对着外面的人吩咐:“看好陆掌印。他冷静下来之前,别让他出来。也别让他伤到自己,等他冷静下来了,他知道怎么做。”   门口的人赶紧应声。   云殷往外走。有人要跟着他,他道:“不必。”   他就这样一直走,漫无目的。   宛荣公主李淳月找到他的时候,他身边的酒壶已经空了。   他坐在长廊上,午后的空气寂静。   他抬起头,看到了面前的女子担忧又有些焦急的神色。   -   片刻后,还是宛荣打破了寂静。   她一早便听说了昨夜的宫变,相较于和她向来陌生、对她也较为冷漠的姐姐,她更关心的,是和她相熟的云殷的状态。   只是现在看到云殷,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犹豫了片刻,她轻声道:“我都听说了。你……还好吧?”   云殷笑了笑。   “这话你该去问你姐姐和姐夫。”他漫不经心地道,“事情都结束了。除了他们俩,没人不好。只是这一回,怕是没人能救得了他们了。”   李淳月抿紧了唇。   片刻后,她道:“……咎由自取罢了。”   “当日他们对他下杀手的时候。”她道,“应当想过会有今天。”   她一向温和,这话却说得冷然。   云殷笑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酒。   李淳月看着他,突然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她才道:“先前,对不起。”   云殷没有抬头:“怎么了。”   李淳月绞着手上的帕子。她轻声道:“我执意要去长明寺……忽略了你的感受。我只是,太难过了。但是陛下和我说……”   但是她没想到,难过的,并不只有他。   新帝初登基,朝局一片混乱,一切都压在一个人的肩上。她此时此刻提出出宫,与其说是清修,不如说是逃避。她能逃避,云殷却不能。   她若与云殷交情泛泛便罢,偏偏他们相交甚笃。   现在回想,云殷那个时候听到她的要求,心里应当不会有多好受。   若不是李昭漪点醒她,她还意识不到这一点。   她这么说,云殷怔了一会儿。   随即,他垂了眸,平静地道:“殿下不必道歉。”   “殿下和太子殿下血脉相连。”他看着不远处的绿植,自嘲地笑了一声,“一时难过是必然。难过之时,又怎能面面俱到,微臣二十又四,还不至于那么矫情,非得拖着殿下陪着。”   话说得讥讽,确是真心话。   李淳月没有义务照顾他的情绪,这一点,他当然明白。   比起难过,李淳月彼时的自弃确实让他分神许久,也担忧许久,只是,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他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殿下回吧。”   李淳月在他身后,她忍不住道:“你去哪儿?”   她只知道昨夜昌平发动了宫变,却并不知道具体如何。自然也不知道李昭漪逃跑一事。这件事瞒得很紧,到现在,也就云殷的嫡系知道。   云殷脚步一顿。   片刻后,他突然道:   “淳月。”   这个熟悉的称呼让李淳月骤然停住了脚步,她几乎鼻子一酸。又忍住。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应声:“怎么了?”   “如果你看到了一支很漂亮的花,想把它据为己有。”云殷道,“但是你又很清楚,你将它折了下来,就伤害了它。你会怎么做?”   李淳月怔住了。   片刻后,她神色迟疑地道:“把它移栽到自己的花园里?”   “这样。”她说,“也能天天看到了吧。”   “不够。”云殷道。   他顿了顿,慢慢地道:“我说的是,据为己有。”   “我要完完全全地拥有他,让他属于我,任何人看到他,就知道他是我的。不只是看到。”   李淳月:“……”   她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来。   “那便要看是什么花了。”她只好认真地想了想,“有的花枝即便被折了,处理得当,也是能存活的。说不定假以时日,它就再次盛开了。”   “如果他曾经有逃走的机会,却又自己回来了呢?”   云殷看着不远处的绿植,轻声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可不可以认为,这是他自投罗网、咎由自取、心甘情愿地要呆在我身边。”   李淳月:“……”   她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张了张口。   只是云殷已经笑了笑:“随便说的,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他就朝着不远处走去。   太阳高照,昨夜肃杀,今日却放了晴。李淳月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也只好离开。   云殷往外走,一直走到熟悉的寝殿门口。   进院门的刹那,他喝完最后的一壶酒,将酒壶径直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殿门外守着几个宫女太监。   他站在门口,淡声吩咐:“都下去。院子里,一个人都不要留。” 第29章   李昭漪正在试图和木柯讲道理。   他吃了一餐早饭,又吃了一餐午饭。   他以为在这当口,宫内一定会忙成一团,但是饭很丰盛,即便他颇有些食不知味,也还是就着吃饱了才有力气得的信念吃了一些。他只能将原因归结为御膳房的大厨恪尽职守。   但事情摆在那里,吃再多也没有办法减少他内心的焦虑。于是他第一万次问木柯:   “我真的不能去找云殷么?”   木柯也第一万次耐心地回答他:“陛下,王爷正在忙。”   云殷很忙。   可能是忙着处理宫变的事,也可能是在忙着处理陆重。李昭漪在床上闭上眼又睁开眼,直愣愣地看着窗边的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云殷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恍惚了。   木柯要叫,被云殷抬手制止。   他只得悄无声息地离开殿外,顺手带上了门。   他走了,云殷也没有出声。   李昭漪坐在床边看窗外,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有些泛黄的、繁茂的树叶,还有天上飘着的流云。   入秋了,澄明殿外似乎萧瑟了些。他想,或许可以选一些在秋天生长的植物,这样即便李昭漪望着窗外发呆,也不会觉得一眼望过去,都是满目的冷寂。   然后他又想,李昭漪这样望。   是不是也羡慕外面漂浮的、自由的流云。   天地浩大,而他哪儿也去不了。   云殷觉得自己醉了,但灵台又很清明。   他静静地看着李昭漪的侧脸,像是在看一幅静默的画。   某一刻,画动了。   李昭漪转过头,冷不丁看到他,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   他动了动唇,有些无措地说:“你回来了。”   云殷垂了眼。   “回来”这个词他很喜欢。   如果李昭漪的语气不是那么惶恐就好了。   他开了口:“是。”   李昭漪鼻尖嗅到了一点味道,他迟疑地道:“你又喝酒了?”   云殷还是道:“是。”   他在一旁的小桌边坐下来,桌上摆了几碟子点心。御膳房怕李昭漪饿着,送来给他随时垫肚子。云殷拿了一块,甜的。李昭漪总喜欢这种味道。   他这么诚实,李昭漪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小声说:“哦。”   于是空气里就这么静默了下来。   李昭漪大概忍受了几秒这样的窒息,然后他忍不住开了口:“陆重他……”   “目前活着。”云殷淡淡地道,“但是陛下再多说一句,臣就不敢保证了。”   李昭漪:“……”   他把话硬生生咽下去。   云殷余光看到他不可置信又敢怒不敢言的眼神,笑了一下。   笑完,他开了口。   “为什么?”他轻声问。   李昭漪还沉浸在云殷的霸道中,有些茫然:“……什么为什么?”   话音落下,他抬起头,触到云殷的眼睛。   那个刹那,他懂了。   他抿了抿唇,看上去又想打退堂鼓。但云殷不放过他,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要回来帮他?   为什么明明是人质,却要这样毫无保留地为他考虑一切。   云殷并不自恋。   如果说刚开始,他还怀疑过李昭漪是不是喜欢他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喜欢不是这样的。   比起喜欢,用献祭这个词,似乎更合适。   李昭漪在献祭自己。   像是飞蛾扑火。   陆重是他最后一点残留的理智。云殷承认,他不太喜欢李昭漪对着陆重露出满心依赖的样子。但是他更清楚,他在李昭漪的心里,分量并不比陆重少。   所以,为什么?   云殷想知道答案。   自从上了战场之后,他从未对任何事有太多的急切感。很多时候他相信生死有命,可是现在,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急切,或者说……   急躁。   大约是这个样子吓到了李昭漪,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意识到云殷大概不会放过他之后,他抿了抿唇。   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七岁的时候,替一个小孩子,捡过风筝。”   *   李昭漪曾经以为,说出这些话会很困难。   他是脸皮薄的人,陆重也是。   陆重疼他,对他好。但陆重从不会对他说喜欢或者爱,他佯装离开,明明在陆重眼里,那就是诀别,他也没说过一句舍不得。   于是李昭漪也变成了这样的人。   一直到他真正说出这句话,他才感受到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轻松。   他意识到,他其实是想告诉云殷的。   告诉云殷他们的羁绊,告诉云殷,他们早就认识。   他的话音落下,云殷神色就是明显一怔。   他像是消化了一会儿他的话。又像是不自觉地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在一片旧事中朦胧地搜寻出其中的一件。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李昭漪的面上,倏然一顿。   “你救的人。”李昭漪轻声道,“是我。”   “你可能忘了。”他顿了顿,又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但是……”   云殷却道:“臣记得。”   于是李昭漪就倏然停了下来。   他小声道:“……你记得。”   云殷没说话。   他当然记得。   那个时候他短暂地在宫里呆了一段时间,遇到了一个被聚众欺负的小孩。小孩儿穿得朴素,甚至有些脏兮兮的。他以为,这是哪个宫的小太监。   他对这种事一向看不过眼,于是出手救了人,还跟对方说,可以去东宫找他。   只是对方后来也没有来。   他猜测是不敢,之后再也没遇到,却也罢了。   他记得,那个小太监,有一双格外漂亮和干净的眼睛。   他看向了李昭漪。   面前的人墨发披散,只用一根简单的龙头玉簪简单固定。凌乱的额发下面容姣好,艳色无双。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如幼时般圆润晶莹,黑白分明。   ……原来。那么早,他就遇到了李昭漪。   他在恍神,李昭漪却很意外。   意外之余,他又有些开心,连语气都放松了许多,他说:“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   “很多人不认识我的。”他怕云殷想多,解释了一句,“而且我当时穿的都是冷宫里剩下的旧衣服。”   他原来已经都想开了。   他想云殷怎么可能认出他。   隔了这么久,他又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不说长相,就是衣着,他和十岁那会儿就有着极大的差别。最后的几年,他长大了,日子也好过了许多,不是因为谁幡然醒悟了,只是因为陆重跟了云殷,所以有了更多的权力。   李昭漪已经完全放松了。   他以为云殷会恍然大悟,会说“原来是这样”。   然后他们终于解除了误会——不,这其实也不能算误会,只是一个一直没有说开的事实。   他的意思是,云殷弄清楚了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事出有因,也都是发自真心,那么接下来,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开始讨论陆重的问题了。   他现在满腔心思都在陆重身上。   他很急,云殷却不急。   他只是一直看着李昭漪,眼里倒映出他的影子。   然后,李昭漪听到他说:“就因为这件事。”   话音落下,李昭漪愣住了。   -   他回过神的第一句话就是:“什么叫,就。”   他几乎不可置信。   云殷怎么可以这么轻描淡写!   他声音都变得高了不少,这是云殷第一次看李昭漪在自己面前这么大声说话。   目的是为了维护他。   李昭漪很大声地说:“我差点死了。是你救了我。”   “冰面虽不算厚实。”云殷道,“但还不至于碎那么快。陛下,您捡了风筝跑回来,完全来得及。”   李昭漪噎住了。   片刻后,他道:“……你还,你还替我骂了他们。”   这其实只是附带的。   但上一条被云殷反驳了。   可是云殷道:“那是臣本就看不惯欺凌弱小的作风。没有陛下,臣也会说那些话。”   李昭漪的眼圈红了。   但云殷还要说。   他说:“陛下可能不知道,当年太子殿下想要把陛下从冷宫中救出来,是臣阻拦了他,要不然,陛下可能不会在几个月前,才重见天日。”   李昭漪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云殷看着他,轻声地、一字一句地道:“就因为这个,陛下,您把一辈子赔给我。”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   不是没想过理由会很荒诞。   很早之前,云殷就知道,李昭漪的想法异于常人。   这大概率是因为他能接触的正常的人和事实在是太少,云殷从没想过刻意纠正,他觉得李昭漪这样很可爱,像是听话的小猫。   小猫漂亮又黏人,云殷不否认,最开始,在猜忌试探李昭漪的同时,他已经开始享受这份黏人。   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快对李昭漪起心思。   可是,听话。   和献祭式的顺从,是不同的。   云殷闭了闭眼。   另一边,李昭漪已经反应了过来。   “……没关系。”他有些慌乱地说,“太子哥哥他那个时候怎么可能救我,他会把自己搭进去的。你阻止,你阻止是应该的。”   他还在为云殷说话。   真诚而笨拙。   但是云殷道:“这是两回事。”   李昭漪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云殷,有些茫然,又有些惶惑:“云殷,为什么……”   为什么要反驳,这些都是事实。   为什么云殷要证明自己是坏人,他不懂。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他的眼角流下来,李昭漪使劲抹了一把眼泪,在开始诉说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们的对话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云殷也没有想过。   但他还是坚持把要说话的说完了:“陛下,您不欠臣。”   “就算从前欠,这次,也该还清了。”   李昭漪帮了他。   这虽然是他自己的执念,但是李昭漪懂他。   他为了不让他为难,选择重新回到困住自己的牢笼。   怎么算,都该还清了。   云殷攥着掌心的骨节发白,他正要说什么,就见李昭漪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里透着一股纯净的、伤心的执拗。   他说:“那你放我走。”   云殷猛然抬起了眼。   李昭漪看着他,像是梦呓,字句却清晰。   他道:“云殷,你觉得我不欠你的。那你就现在放我走。”   他在赌气,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赌什么气。   事实上他既然选择了回来,那么暂时也没有想着再走。   只是本能让他说出这句话,很奇怪,他的直觉告诉他,只有这样,才能激起云殷的情绪,让他不再那么居高临下,用那样他不喜欢的语气说话。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   话音落下。   云殷的神情就变了。   李昭漪抿了抿唇,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有一丝危险,但是他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还有我师父。我要和我师父一起走。”   云殷蓦然笑了一声。   李昭漪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他瞳孔微睁,被腾空抱起,丢到了一旁宽大柔软的龙床之上。 第30章   被摔到床上的那个刹那,李昭漪头晕眼花。   这一下实在是猝不及防,他怎么都没想到,好好地说着话,云殷就会突然动手。   但是这一下让他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似乎被两人同时遗忘,但真实存在过的事。   他从城外回宫,在大殿的广场上遇到了云殷。云殷带他回了澄明殿,临走时,和他接了一个吻。   而事实上,他现在,嘴唇都有些肿。   云殷已经俯身下来了。   他用一只手束缚住李昭漪纤细的手腕,压到李昭漪的头顶,这是一个完全压制的姿势,李昭漪仰着脖颈,被掐着下巴亲,浑身都动弹不得。   一吻毕,李昭漪听到了耳边喑哑的声音。   “陛下。”云殷叫他。   像是叫他,又像是喃喃自语。   李昭漪的心跳漏了一拍。但——   不知道这种事已经有过一回,他虽然隐约知道云殷想对他做什么,却没有上次那样害怕的感觉。   他还在执着于云殷说的那句话。云殷说,就因为这件事。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陆重说,做人要知恩图报。没有云殷,他就不会活着。   他欠云殷一条命,怎么偿还都不为过。   为什么呢。   为什么云殷非要否认他,他愿意的。是他自己想要报答云殷,云殷也值得这份报答。云殷觉得他很可笑吗,还是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这份报答。   云殷不需要这份报答。   李昭漪想。   好像是这样。   没了他,也会有别人。   就像陆重说的,就算云殷真的不想自己当皇帝,他也可以找宗室的孩子。   这当然很难,但是云殷那么聪明,总能想出办法。   所以,是他做错了么?   云殷根本不需要他,甚至,云殷可能厌烦他……   这个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刹那,李昭漪的思绪骤然变得慌乱。他瞪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却被捏着下巴,新的吻又落下来,又重又深、要把他拆吃入腹的狠。   “唔……”   他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挣扎着开口想让云殷松开他。   只是仰起脸,触到对方的眼睛时,他怔住了。   那双眼睛里有化不开的雾,有深重的欲,还有,满满的、他的倒影。   下意识地,他停止了挣扎,他的心怦怦直跳,轻喘着。   鬼使神差,在云殷探进来的下一秒,他第一次主动地张开了唇。   然后,轻轻地、笨拙地,舔了一下。   -   李昭漪的这个动作纯粹是本能。   他在这件事上确实一窍不通,自然也不知道一向被动之后的忽然主动有多诱人。   有那么一瞬,他能感觉到云殷是凝滞的。   但是很快,他就被狂风骤雨侵袭。   床是软的,他陷在里面动弹不得。脸是烫的,被攥着的手腕是疼的,他在亲吻的间隙小声地呜咽着,云殷的唇自他的唇落到他的鼻尖,又落到额头。   像是情难自禁。   他的喘息比李昭漪重得多,每一下,都带着隐忍和克制。   李昭漪的衣襟已经完全散了。   他已经换回了做皇帝时穿的常服,云殷给他亲手挑的。顺滑的料子,绣着龙纹金边,整张华丽繁复的龙床供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但是散乱的衣襟下,锁骨伶仃,触手温热细腻。   云殷伸手触碰,成功地获得了一阵颤栗。   他又叫了李昭漪一声:   “陛下。”   他忍不住。   踏进殿内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今晚李昭漪必须属于他。   可是阴差阳错,他们有一个那么单纯的开始。   云殷不赞同李昭漪的想法,但他也并不想破坏对方心里这份纯净的美好。尽管,他有些自嘲地想,他拖着李昭漪入这混沌的朝局,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不那么美好的开端。   可是李昭漪说:“云殷。”   “你不是要等我愿意吗。”他说。   云殷眼睫微颤。然后,他听到李昭漪颤着声说出了下一句:   “孤愿意。”   不用提点,不用自我警醒。   李昭漪第一次主动说了这个他一度非常抗拒的自称。   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   起初,是纯粹的混沌。   下人早就被遣出院子。寝殿里只有几盏幽幽亮着的烛火。   烛火亮得很远,那种真实而又细微的触感却很近。   因着李昭漪的那句话,云殷的动作带着几分急躁和粗暴。与之相反的,是落到李昭漪脸颊、颈侧的,安抚而怜惜的吻。   李昭漪觉得自己很奇怪。   他该害怕的。   他和云殷,称不上敌人,但也绝不是家人。   云殷几次三番地试探他,其实他跟着陆重逃出宫前,对方也没完全信任他。   就是这样两个人,在做着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事。   而他什么也不懂。   他被云殷牵着鼻子走,被动地承受一切,只能发出很轻的哼声,狼狈又不知所措,但是看着云殷的样子,这点负面情绪又消失了。   云殷对他,从来没这么温柔过。   ……这话也不能这么说。   其实大多数时候云殷脾气都还可以,他只是爱逗他。只是,李昭漪想,终归是不一样。   他和蔺平、李昭钰、宛荣。   还有很多人。   他知道常梓轩,这也是云殷的好友之一。他的生辰宴上,他看到他们在外面交谈,姿态随意,云殷卸下了面对他时常有的、无意识的戒备。   他努力地靠近云殷,但他也知道,他和云殷所有的羁绊,只是他单方面记住了云殷八年。   而云殷一无所知。   终归,不一样。   但也可以短暂地一样。   至少在此时此刻,李昭漪有一种错觉。   他也走进了云殷的人生。   而不再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替代的过客。   这是他想的。   但是逐渐的,他连这种细微的走神都没办法做到了。   其实李昭漪听过一些关于云殷的八卦。   云殷应当是没做过这事的,但李昭漪不知道他是天赋异禀还是无师自通,总之,云殷弄得他整个人都很不自在,烫,还有……   痒。   他说:“你……好了没。”   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相较于埋怨和催促,更像是撒娇。   然后,他听到云殷叹了口气。   他轻声道:“陛下,可是臣,还没开始呢。”   他抽回了手,床边的小瓶子骨碌碌地滚到地面。李昭漪被翻了个身,亲吻落在他的后颈。某个时刻,他的手指猛然攥紧了底下的床单,骨节泛白。   -   子时,澄明殿外。   身着深蓝色太监服的小太监匆匆行至宫门口,门口的侍卫拦住,他赶紧道:   “奴才是顾府的,代顾次辅传话,有要事要面见平南王。”   门口的侍卫刚想阻拦,闻言,面露犹豫之色。   片刻后,他还是放了行。   小太监千恩万谢,随即疾步向殿内行去。   澄明殿亮着昏黄的灯,看样子是还有人在。他松了口气,只是临到殿内,身着玄衣的男子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小太监的目光落到他的腰侧,知道这是云氏影卫。   他恭敬了些:“大人好。”   “奴才是代顾次辅来传话的。”他道,“烦请大人通传一声。实在是要紧事。”   他自认,把话说到这份上,应当不会再受到阻拦。   是,云殷是在澄明殿。可谁都知道,澄明殿这位不过是个傀儡,王爷找他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事,顶多也就是敲打警告一下。   他没放在心上。   只是话音落下,面前的男子却依旧面露为难。   小太监怔了一怔。   也就是在这一瞬的安静里,他突然听到了一些殿内的异样。   ……起初,似是某些木头响动的声音。只是大约是发出响动的物事太结实,这响动也带着沉闷,一下一下,若非他耳力好,应当是听不见的。   他有些疑惑。   大晚上的,澄明殿这是还要挪动里头的用具?   越注意,声音就越清晰。他一边跟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有些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在某个瞬间,他听到了一声骤然响起的哭喘。   小太监愣神了一秒。   霎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王爷确实和陛下有要事相商。”面前的男子道,“不然,你把东西给我吧。是密报,是么?”   他看着小太监,眼底是洞悉一切的平静。   小太监心惊肉跳,不敢看他,懦懦称是,不敢再看那亮着的烛火,躬着身,匆匆离开了殿外。   木柯收回了目光。   他继续站在殿前不近不远的地方,密报就被他收在袖中。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他身后的那扇殿门才被打开。   云殷衣冠齐整,问:“什么事。”   木柯将密报呈上:“刚刚送来的,属下看顾次辅并未标记紧急,便没有递进来。”   云殷打开看了一眼,道:“知道了。”   他想了想:“给舅舅传个话,就说我午后去他府里拜访。”   木柯应声称是。   临走,他还是忍不住,悄悄抬头,瞥了他的主子一眼。   只见对方神色如常,除了声音发哑之外,似乎并无异样。木柯刚要遗憾地收回目光,就一眼瞥见了某个地方。   他一顿。   云殷转过身,那道暧昧的红痕就这样,彻底没入衣领之中。   殿门被关上。   云殷走入殿内,晨光乍起。   烛火幽幽映着的龙床之上,有人昏睡着。衣衫尽散、被褥凌乱,一室残留的春色。 第31章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屋子里却很安静。   空气里暧昧的气息还没有散尽,混着安神香,恍惚中竟有了温柔乡的味道。   云殷俯身,将丢在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然后走回了床边,在床沿边坐下,把埋在被子里的人挖了出来。   李昭漪仍在昏睡。   随着云殷的动作,他身上的锦被滑落,露出斑驳青紫的后肩。   酒意散去,昨夜的一幕幕却仍在眼前。   李昭漪乖顺的承吻、不停发抖的样子、以及破碎的声音。第一次,云殷本来没想折腾他多久。可事与愿违。到了最后,李昭漪哭得很厉害,他只好不停地亲他的眼睫。   他哄着人:“陛下,乖。臣快了。”   一快又是半个时辰,李昭漪嗓子都哑了。   他哽咽着说:“骗子。”   本来真的已经快结束的云殷生生又被他哭硬了。   云殷:。   他很少自省,可是此时此刻,他坐在床沿,是真的认认真真反思了许久,自己是否真的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   比如,看李昭漪哭。   这种事也反省不出什么结果。   于是,云殷转而思考另一个问题,那就是:   后悔吗?   酒意和残存的怒气催生冲动,他知道昨夜自己确实不正常。   但是此时此刻……   云殷想。   他只后悔,他没有再早点动手。   李昭漪生辰宴那天,他就不应该心软。或许这样,陆重也没有机会把李昭漪带走。   云殷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的恶劣。但他自认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么一想,一切本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他冷静地替李昭漪整理被子。   冷静地给人裹上外袍。   冷静地把人打横抱起来,顺着动作,床上留下一小滩水迹。   往浴池走的半路,李昭漪醒了过来。云殷对上他迷茫混沌的眼睛,直接停住了脚步。   -   片刻后,李昭漪开了口。   他的嗓子有点哑,还带了点哭腔。他轻声问:“……是,要去洗澡吗。”   云殷回过神,说:“是。”   李昭漪说:“好。”   云殷听不出他的语气里是否有一些负面的情绪,例如难过、绝望、厌恶。   只是说完这句“好”,他把脸埋进了云殷的怀里。温热的脸颊贴着有些凉意的衣服,云殷顿了顿,低头看他,只看到他鸦色的长发,还有被头发挡得差不多的,小半张侧脸。   李昭漪看上去很累,也很困。   他安静而自然地把自己交给了抱着他的人。   这个人刚刚从里到外占有了他,他的全身上下,都仿佛染上了云殷的气息。   云殷手上突然紧了紧。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垂了眸,继续抱着李昭漪往池边走。到了池子旁,他把李昭漪放进池子,让他扶着自己站稳。然后拿了一条毛巾,替李昭漪擦洗着身体。   他不说话,动作却很温柔。   李昭漪迷迷糊糊,被清理到某个地方时,抓着云殷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云殷顿了顿,动作却放缓了些。那种细密的刺激刺激着李昭漪的每一根神经,他终于醒了,咬着唇,努力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清理结束,云殷拿了毯子裹住李昭漪,又将他抱回去。   李昭漪的身上有些湿,沾湿了云殷的衣服,他有点介意地想躲,这回,他被云殷按回了怀里。   这个略有些强硬的动作唤起了李昭漪的某些记忆,他不敢再动,被放到床上。   云殷给他盖好被子,轻声问他:“再睡一会儿?”   李昭漪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确实很困,但这会儿已经过了他睡觉的点。他应该也睡不着。   云殷理解了他的意思,他道:“那臣给陛下倒点水。”   他给李昭漪拿了两个软枕,让他靠在床沿。   然后,他倒了杯茶。   茶盏抵住李昭漪的唇,李昭漪小口地啜饮着,不一会儿就喝完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还要。”   “可以吗。”   云殷顿了顿。   他说:“当然。”   喝到第三杯,李昭漪终于觉得自己哑了的喉咙好受了些。   他缩在被子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云殷的背影。云殷把茶杯放回去,回过头,触到了他的视线,整个人就停在了原地。   *   李昭漪很招人疼。   他应该一贯如此,但云殷昨天才有了最切实的体验。   太乖了。   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说什么就说什么。   云殷昨天因着酒,加上李昭漪最开始刻意的引诱,从头到尾,他没太留情。   他虽然是第一次,但无论是世家还是皇家,对这种事都有专门的教习嬷嬷。再长大些,京城中的风气糜烂,乱玩的不少,酒席应酬之间有的没的听个几嘴,也就大差不差了。   他懂,李昭漪却不懂。   从头到尾,李昭漪被他哄着,完全任他摆布。   最开始他说不疼,李昭漪信了,结果疼得掉眼泪。然后他说“陛下,臣轻点”,李昭漪也信了,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磕磕绊绊地带着哭腔控诉“你说了轻点的”。   他说“不要了”,云殷当然是没听。   他只是亲着李昭漪,哄着李昭漪,毫不客气地将他仔仔细细拆吃入腹。   而那个时候的李昭漪,也只是睁着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只知道看着他。他越看,云殷就越克制不住。在某个瞬间,他真的在认真思考李淳瑾的提议——   把李昭漪锁在床榻之上,只能看着他,哪儿都去不了。   云殷闭了闭眼。   他费了些力气才压制住自己重新冒头的想法,尽量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道:“陛下,怎么了?”   李昭漪疑惑于他嗓子突然的喑哑。   但是片刻后,他还是回过了神,他道:“你……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先去处理。”   他还是察觉了一点东西。   比如,云殷现在还呆在这里,不是因为没事,而是在陪他。   再比如,云殷不喜欢他提陆重。   经过了一夜,他也回过了味。   云殷不是嗜杀的人,也不会说谎。   他说陆重还活着,那陆重就应该真的还活着。云殷说话的时候语气虽然恶劣,但这种恶劣更多地是针对他的在意,而不是陆重本人。   活了十八年,李昭漪终于学会了谨慎地察言观色。   他意识到,要救陆重,关键在他自己。   他真的要学会“听话”。   他这么说,云殷果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只是道:“没事。木柯会处理。”   他的话音落下,李昭漪就想起了什么,耳根红了。   他小声说:“……昨晚,他在外面。”   云殷神情微顿。   片刻后,他眼里终于多了点笑意。他轻声道:“陛下这是害羞了么?”   李昭漪毫无杀伤力地瞪了他一眼。   其实他也不能做什么。就算云殷让云氏所有的影卫都呆在外面听,他也毫无办法。   但是云殷却道:“臣的错。”   “昨夜是怕有急报。”他坐回床沿,将李昭漪凌乱的发丝理顺了些,耐心跟他解释,“加上宫变的事尚未平定,总要留双眼睛。不过陛下放心,木柯是影卫,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他说:“下次就不会了。”   李昭漪说:“……好。”   然后,他反应了过来。云殷说了下次。   他愣了,云殷眸色深了些。   他突然道:“陛下,臣昨夜的话,是认真的。”   李昭漪的眼睫颤了颤。   云殷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臣不需要您报答什么,您也不欠臣。臣是救了您没错,但臣也逼着您坐上了这个位置,我们之间,早就因为这些事两清了。”   李昭漪说:“……嗯。”   他垂了眼,看着被子上漂亮的花纹。   他没信。   他知道,云殷也知道。   或者说,根本就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   若是云殷真不要李昭漪的报答,那么他们就根本不应该上床。因为他们彼此都清楚,正是因为李昭漪想要报答云殷,才会对他这么顺从听话。   没了那桩旧事,他根本不可能任云殷任意施为。   但云殷恰恰需要这份任意。   云殷可以对李昭漪说出“想要”,可以冷静地复盘自己的恶劣,他正视自己对李昭漪的欲/望,但对这个死结毫无办法。   他只能一遍遍地向李昭漪强调。他们不是恩人与报恩人的关系。   可是连他自己,都觉得他说的话苍白无力。   且卑劣无耻。   少顷,云殷深吸了一口气。   他突然道:“想见陆重吗?”   李昭漪猛然抬起了眼。   他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期冀的光芒。   只是,大约是前两次他被凶得太过了,他甚至不敢说一声“想”。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道:“可以吗?”   “他之后会在东厂办差。”云殷道,“不过,他应该刚受了刑。”   说到这,他停顿了两秒。   李昭漪赶紧道:“我知道……没关系。”   “不管怎么说。”他轻声道,“他也是背叛了你。应该的。”   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是真的把陆重当成了家人。云殷别开了眼,压下心底本能的微妙情绪。言简意赅:“是。”   “伤筋动骨免不了。”他道,“不过活着。”   他顿了顿,“如果陛下想的话,臣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第32章   说是现在,但其实李昭漪真正见到陆重,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了。   他倒是想立刻见陆重。   一日见不到他,他就一日不能放下心。   只是他有心而无力。   因着腿软而径直栽进云殷怀里的时候,李昭漪的念头终于短暂打消了。这样见陆重,对方肯定能看出端倪。   陆重一直不喜欢他和云殷太近。   如果知道……   李昭漪抿紧了唇,他小心地问云殷:“我们的事,可以瞒着师父吗?”   云殷:。   他看着李昭漪清澈干净的眼睛,还是没有把当初自己在陆重面前说的那些狠话告诉李昭漪。也没有告诉李昭漪,就算他什么都不说,陆重大概率也猜得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说:“好。”   反正见了面,李昭漪总会知道。   他这么好说话,李昭漪有些不习惯。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就俯下身,碰了一下他的唇。   先是蜻蜓点水的试探,李昭漪颤了颤眼睫,脑海里昨夜的回忆又涌现,他有点怕,却不敢躲。云殷撬开他的唇齿,辗转碾磨。   不多时,李昭漪的眼睛就又变得恍惚。   云殷的手指抹过他的唇,眼神幽深,却放开了他。   他轻声说:“既然不去,那再睡会儿。陛下昨夜没怎么睡,仔细下午头疼。”   李昭漪张了张口。   “臣陪陛下。”云殷道,“不做别的。”   他把李昭漪抱回床上,替他掖了被子。这回果真什么都没再做。   李昭漪原先还有些睡不着,渐渐的,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竟然真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回,他没做梦。   -   接下来的几日里,因着行动不便,李昭漪一直呆在澄明殿。   他本也不怎么出去,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只是云殷却也跟着他一起住在了澄明殿,无论是公务还是别的,一应搬到了这里,从不避讳李昭漪。   李昭漪听得坐立难安。   他很想问云殷你以前不是总觉得我不怀好意吗,但又觉得确实没必要。毕竟他最大的底牌陆重云殷已经知道了,以云殷的性格,出一次纰漏已是意外,断不会再出第二次。   果不其然,木柯又一次给他来送饭的时候,他问了木柯,对方没有正面回答他,但也没否认。   他只是道:“陛下,王爷一般不怎么看错人。”   云殷还在谈事,木柯给李昭漪端了碗粥,又给他拿了勺子。旁边是一盘小兔子形状的小包子,奶黄流心馅,做饭后餐点。   这些天,饭都是他亲自送。   好好的一个暗卫成了送饭的,李昭漪有些不好意思,但木柯却说这是为了安全。   李昭漪似懂非懂。   一个问题解决了,还有另一个问题。他有意打听陆重的近况,于是凑近了些。好巧不巧,云殷从外间走进来,神色如常,却瞥了木柯一眼,后者立刻躬身退开。   门还没关上,李昭漪被云殷吻住。   他的余光看到木柯关门的手顿了顿,却被亲得呼吸急促,只知道喘。   亲完,云殷捏他的脸蛋。亲昵的。   他说:“吃饭。”   等李昭漪吃完,他道:“陛下,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直接来问臣。”   于是李昭漪知道。   云殷不喜欢他和任何人亲近,不止是陆重。   最终他没问。   他不问,云殷便也不答。   吃过饭,李昭漪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下人来报,说云殷出去了,让他来传个话,让他不必等着他,可以自己吃晚饭。他愣了愣,应声。   很奇怪,原先不知道云殷不在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知道云殷走了,这个院子好像突然就寂寥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阴沉沉的天,愣了好一会儿神。   *   不是没感觉到云殷态度的转变。   从前他们没有做过更亲密的事的时候,云殷虽然经常逗他,也时常出入澄明殿,但于李昭漪,比起臣子,他更像是兄长的角色。   他给李昭漪请最好的老师,指点他政事。   他会带李昭漪出宫,给李昭漪买他喜欢的东西,教李昭漪骑马。   就像是全天下宠着幼弟的哥哥。   那个时候云殷未必对他没有心思,但是他隐忍克制得很好,哪怕是酒醉失控,事后他们也只是偶尔暧昧,大多数时候都相处如常。   可是。   从那个夜晚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云殷依然对他很好。   但这种好不是哥哥会给的,而是……情人。   这两天,因着李昭漪行动不便,他亲手照顾着李昭漪的所有,事无巨细,从吃食菜谱到衣物的选择,一道道都要过他的手。   刚做完的那天白天,大约是清理得不是很及时,李昭漪起了些低热。   云殷给他叫了太医开了药。   他烧得迷迷糊糊,被人扶着靠在枕头上,云殷让他张口,他就乖乖张口,苦涩的药汤被放得温凉,一勺一勺喂给他,太医在一旁头也不太敢抬,一额头的冷汗。   再怎么隐秘的事,外用消炎的药方子一开,便都明了了。   李昭漪倒是不知道这事。   他喝药喝得整个嘴里都是苦的,喝完,云殷又让他张口。   他张口,这回,却被塞了一颗甜滋滋的蜜饯。   蜜饯塞进嘴里,他下意识地咀嚼。   云殷问他:“陛下,甜么?”   他点点头。   云殷就笑一下,他说:“那臣也尝尝。”   他亲李昭漪。   不算用力,漫不经心的力道。   一颗蜜饯尝完,李昭漪被他亲得人都软了。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   -   白天,他们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是关系亲密的君臣。   晚上,李昭漪咬着枕头,把泣音闷在被子里,浑身都在抖。   其实云殷没打算做什么,是李昭漪主动。他到现在也学不会亲吻,只会笨拙地碰男人,从下巴到喉结。碰着碰着,就被按住手腕。   到底是没进去,腿根却磨得生疼。   就这样,原订的行程又往后拖了几天,李昭漪却不后悔。   事到如今,云殷到底要在他身上获得什么已经很明显。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能稳稳地坐在这位置上,是因为云殷对他有欲/望。   他在乎的报恩云殷不在乎。   当务之急为了保住陆重,他只能抓住云殷在乎的。   他的目的很明显,事后,云殷的脸色其实并不是很好。但李昭漪知道,云殷抗拒不了他。这就够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变了。   他冷静地审视着他和云殷的关系,利用云殷对他的在意。   李昭漪觉得自己变坏了。变得心机深沉。   这个念头让他去见陆重之前甚至还有一丝心虚。   但是真正见到陆重,他又什么都忘了。   *   去见陆重的时间是一个深夜。   云殷确实没有要重罚陆重的想法。   陆重带着李昭漪逃出宫的事情知道的人极少,陆重以后要为云殷办差,叛徒的身份没有办法立威。   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李昭漪很感激云殷。   他感激的方式就是亲亲,云殷脸色不太好,却没阻止他。   末了,他道:“陆叔也算看着我长大。”   年少的肆意不叫长大。真正的长大是腥风血雨里一条条人命换来的清醒和磨练。陆重跟了云殷许久,两人到底也有感情在。   李昭漪默然。   片刻后,他很真心地说:“你是个好上司。”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云殷给了陆重十成十的信任。   其实他的眼光也没错。   若不是李昭漪,陆重也不会铤而走险。而即便有李昭漪,陆重也并未在其他事上出卖云殷,不然,昌平不会一点儿便宜都没占到。   而知道陆重做了什么之后,云殷还愿意用他。   这样的魄力,一般人是没有的。   李昭漪刚刚主动亲云殷,他没什么好脸色。这会儿一句夸夸,云殷的脸色反而好了些。   他淡淡地说:“陛下若真觉得臣好,就少做让臣操心的事。”   他顿了顿,补充,“还有你师父。”   李昭漪望天。   两人一起走进陆重的住处,影卫就守在外面。   一进门,李昭漪就看见陆重趴着,一身单衣,正在翻书。   就是这样平常的场景,他的眼睛却突然酸了。他拼命忍住即将落下的泪水,竭力稳了许久,才把声音稳住,小声叫:“师父。”   陆重翻书的手一僵,少顷,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门口。   -   李昭漪到底没忘记身旁还站着谁。   他试探性地看向云殷,见对方没反对,才走到了床沿。   一走近,他就看到了对方身上缠的厚厚的纱布,他眼睫一颤,一时之间没说出话。   陆重……都是为了他。   他不说话的时候,陆重也在看他。   几乎是刚看到李昭漪的时候,陆重的心就沉了下去。   李昭漪的变化很小,但陆重是太监,又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这种事不知道见过多少。他的小徒弟还是那张漂亮干净的脸庞,眼角眉梢却已有了细微的差别。   有的时候果子从青涩到熟透,只需要几天的调教。   更何况,他还在对方微敞的衣领里,看到了毫无遮掩的,青紫红痕。   陆重抿紧了唇。   李昭漪还在看他的伤,他抬起眼,和一旁倚着门的云殷对上视线。对方冲他温和有礼地笑了一笑,已经全然没了先前和他对峙时隐约的失控。   他说:“陆叔,伤养得可好?”   他一开口,屋子里的人都回了神。   李昭漪看着陆重,也小声地开了口:“师父,还疼吗。”   陆重没有回答他,而是声音嘶哑地道:“谢王爷关心,再歇个几天,就差不多了。”   云殷颔首:“那便好。”   “要什么药材。”他道,“尽管问太医院要。”   “等陆叔伤好了,我还有几件事,要麻烦陆叔替我去办一办。”   这话就是纯粹的安抚了。   听了这话,李昭漪明显松了口气。   陆重却面无表情。   他突然道:“王爷,可以让属下单独和小……陛下说两句话么?”   李昭漪心里一个咯噔。   他没想到陆重那么大胆,正要替他圆场,却听云殷道:“行。你们聊。”   他对着李昭漪道:“陛下,臣去外面看看花。”   说罢,他当真离开,留了陆重和李昭漪两个人独处。   *   云殷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时候,李昭漪还没回神。   陆重叫他,嗓子很哑:“小殿下。”   他才慌乱地看向了对方。   陆重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李昭漪以为他要问什么,例如,责问他为什么回来。再例如,问他和云殷现在的关系。每一件都是他不能回答的,他紧张了一瞬。陆重却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平静地道:“小殿下,你这一趟回来,再想出去,可就难了。”   至少,他再帮不了李昭漪。   可是除了他,又有谁能这样毫无保留地为李昭漪考虑呢。   现在的李昭漪,出宫的可能性几乎为0。   李昭漪回过神,因为陆重的纵容和体谅而有些鼻酸。   “……我知道的。”他道,“师父。”   语气里却没有太多遗憾。   陆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这句之后,陆重没再和他说太多他们逃跑的事,也未提及宫变。他只是简单地和李昭漪说了下影卫的事,以及他今后大概会办的差事。   在宫里,见面就方便许多。   李昭漪松了口气。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这一回,不用顾忌任何。   也就是在此时此刻,李昭漪才总算察觉出了,他和陆重关系曝光之后仅有的一点好处。   他有心和陆重多聊几句,陆重却始终注意着窗外。   在某个时刻,他道:“好了,小殿下。”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他道。   李昭漪有些舍不得他。   可是陆重已经又闭上了眼,他的伤口还是有些疼。这会儿工夫,呼吸已经变得粗重了些。李昭漪只好站起身,说:“师父,我下次再来看你。”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次。   左右再求一求云殷。只是见面,云殷应当会答应。   只是临到门口,他突然听到陆重开了口。   “殿下。”   李昭漪回身:“师父?”   陆重看着他,目光停留在他的脖颈。片刻后,他缓缓地道:“以色侍人,终非正途。”   李昭漪的脑子蒙了一下,随即脸色白了。   他看着陆重,想辩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手指攥着掌心,掐得自己生疼。   但是紧接着,陆重又说了下一句话。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小殿下,从今以后,师父帮不了你了。你既踏上了这条路,就时刻记着师父说的话。在这宫里,永远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沧海桑田,人心莫测。只有你自己有了立身之本,你才能扛得住任何变幻的人心,才能让你在乎的人,真正正眼看你,瞧得起你。   “听懂了吗,小殿下。”   李昭漪站在原地,怔怔的。   陆重闭上眼睛:“去吧。王爷若是问起你我说了什么,你照实说便是。”   李昭漪说:“好。”   他有些恍惚地踏出了门。   院子内,云殷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正看着他,眼神里,是洞悉一切的平静。 第33章   李昭漪还没回过神。   陆重最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太重。“以色侍人”这个词,即便李昭漪不太通晓人情世故,也不会觉得这是个好词。更何况他跟着蔺平学史,也知道历史上的一些不太好的事例。   可是,陆重后面说话语气又很温和。   李昭漪不觉得陆重会误会他,即便他没有说过前因后果。陆重一定猜到了一切。   所以,那几句话,是师父最后的叮嘱么?   陆重……   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他想让他做什么?   李昭漪不敢往下深想,另一边,云殷见他愣愣的一直不说话,眯起了眼。   他突然伸手,捏了捏李昭漪的脸。   李昭漪霎时回过神,他小声说:“……干嘛捏我。”   那夜过后,云殷就放宽了他对称呼的限制。   他的意思是,在外还是要注意规矩。但是他们俩之间,李昭漪可以不用那么拘谨。   云殷好整以暇:“提醒一下陛下,您面前还有个大活人。”   李昭漪:“……”   幼,幼稚!   云殷伸手确实是临时起意,但手上的触感温软,他忍不住多捏了几下。   然后,他牵住了李昭漪的手。   李昭漪吓了一跳。   “陛下。”云殷道,“陪臣走走。”   他用的是陈述语气。   李昭漪顿了顿,还是没反抗,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御花园走。   -   身居高位就是有这个好处。   一个当朝天子,一个摄政王。兴致来了,哪怕手牵手走路,也没人敢多说一句不是。   当然李昭漪怀疑他们会被背后嘀咕,说不定还会有很离谱的谣言。但是他又隐隐感觉,其实云殷并不在乎暴露他们的关系。或者——   乐见其成。   谣言会怎么说呢。   虽说一个是君,一个是臣。   但是李昭漪很清楚,这宫里真把他当皇帝的没几个。   知道他和云殷有这样亲密的关系,对于有实权的皇帝,大家会说是佞幸媚上。但是对于他,大家大概只会反过来,把他形容成受制于人的金丝雀。   他突然想起了陆重的话。   他的走神过于明显。   这一回,云殷没有再逗他。   他只是笑了笑:“陛下,在想什么?”   李昭漪有些慌乱地回过了神。   犹豫了片刻,他低声道:“……云殷。”   “你,是喜欢男人么?”   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他就攥紧了掌心。   云殷被他问得愣了一愣。   只是很快,他就回过了神,若有所思:“陛下这问题,是不是问得晚了些?”   李昭漪:“……”   好像还有点多此一举。   云殷不喜欢男人,怎么可能跟他上床。   他觉得自己笨,云殷面上却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停顿。李昭漪没注意到,径直问了下一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想和我……”   云殷回过了神。   他说:“想什么?”   李昭漪:“……”   “陛下不说清楚。”云殷道,“臣可不知道怎么答。”   李昭漪耳根通红。   他转身就要走,被拽着手腕拉回来。   云殷有些好笑地道:“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了。”   斥责的话,却没什么生气的意思。李昭漪抿紧了唇,很用力地瞪他,没什么杀伤力,像小猫哈气。   云殷眸色深了些,却还记得李昭漪的问题。   他顿了顿,缓缓地道:“陛下是臣见过最漂亮的人。”   李昭漪看着他,愣住了。   云殷垂眸,眼神掠过他光洁的额头,小巧而挺的鼻梁,停在饱满嫣红的唇之上。   这的确是一张堪称绝色的脸蛋。   他的目光如此直白,李昭漪自然察觉。   经过几遭情事,他早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白纸。   他喉咙发干,掌心却松了开来。   他想。   果然是这样。   *   回去的路上李昭漪一直没怎么说话。   他不说话,云殷也没有多问。李昭漪一边走神,一边还在担心他问他和陆重的谈话,虽然陆重说可以说,但李昭漪总觉得这些话太危险,云殷听了未必会高兴。   临到门口,云殷停了下来。   他下午还要出宫,已经跟李昭漪说过了。   只是临分别,他看着李昭漪的神情,突然将他拉到了身前。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李昭漪的唇上,一触即分。   他低声说:“陛下想吃什么,或者想要什么?臣晚上给您带回来。”   李昭漪摇了摇头。   摇完他才觉得不妥,好像太冷淡敷衍。   但是云殷却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道:“那臣看着带了,陛下今日累了,回去好好休息。”   他的动作很温柔,李昭漪眼睫颤了颤。   他小声说:“我想吃冰糖葫芦。”   他和云殷一起在路上走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但是当时他没敢要。   云殷笑了。   他说:“好。”   李昭漪转身往殿里走,他能感觉到云殷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   等李昭漪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口,云殷收回了目光。   他往外走,一道黑影落在他的身后。   木柯道:“主上。”   云殷脚步未停,“嗯”了一声:“听到了什么?”   木柯把李昭漪和陆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云殷垂眸听着。   末了,他笑了一声。   “还算聪明。”他道。   木柯察言观色,试探着道:“主上,是故意的?”   他一开始听陆重说话,只觉得心惊肉跳。   后来却觉得不对劲。   跟着云殷多年,他了解云殷的性格。云殷或许介意李昭漪和陆重的亲近,但是李昭漪和陆重到底没什么暧昧,云殷会在床上跟李昭漪讨回来,但不会对陆重怎么样。   因为他知道,他还要用陆重。   要用人,就不能让人心存芥蒂。李昭漪带了一身痕迹,除了刺激陆重,毫无作用。   除非。   ……云殷的目的不是羞辱。   而是提醒。   他在提醒陆重,若是维持现状,那么李昭漪就会像现在这样,只是一只供人观赏取乐的雀鸟。云殷放他出来,他才能出来。云殷想在他身上打下烙印,他也没法反抗。   所以,他必须要和李昭漪说点什么。   而陆重看出来了。   -   花园里很安静,云殷平静地道:“木柯,你知道,昌平为什么敢动手么?”   木柯愣了愣。   随即,他道:“因为,陛下姓李?”   云殷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只是道:“除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听起来确实很合理。但我说的是,敢。”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我不姓李。你猜猜,若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我,李淳瑾还敢不敢以名不正、言不顺为由,起兵宫变?”   身份固然是阻碍。   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又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木柯恍然。   他低声道:“主上,是想推一把陛下。”   “帝王是国之根本。”云殷淡淡地道,“若是始终不能让朝臣信服,总有人心存侥幸。朝堂不稳,没人会安心做事。他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让李昭漪学政事,是为了固国本。   说实话,真有人动歪心思,云殷也能处理,但他嫌麻烦,还不如一劳永逸。   木柯动了动唇。   他很想吐槽,这个皇帝,好像是主上您硬让他当的。   但是想到刚刚李昭漪失魂落魄的神情,他又觉得,或许,这又并非云殷的一厢情愿。   真相让他意外又不意外。不意外是因为云殷本就不是乱臣贼子,这事他早就知道,会有辅佐君主的想法很正常。意外……   云殷真有这个魄力,敢对李昭漪放手。   他要的原来不是金丝雀。   或者说,他既要李昭漪在他身边,又不允许李昭漪只依附他而存活。   说实话,很高的要求。   但是木柯知道,这反而是为李昭漪好。   云殷大可连皇帝都不让李昭漪当,把他圈养在身边,做一个只知道讨好他的玩物。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废帝的去留,没了陆重,李昭漪根本没资格说不。   但是云殷没有。   是没想到,还是足够自信,李昭漪掌权之后也没办法翻天,木柯不知道。   但他总觉得,不会是前者,而后者也不会是全部。   只是……   他低声道:“主上刚刚对陛下说的话,似乎有些伤人。”   云殷瞥了他一眼。   木柯头伏得更低,却不后悔。   他是云殷的下属,同时也是家人。   朝政大事不需要他太操心,他担心的是别的。   云殷这话和陆重照应上,可以说是对那句“以色侍人”推波助澜了一把。可是无论是谁刚刚被睡完就被告知,对方只是因为色相才对他感兴趣,显然都不会太开心。   如果云殷只是把李昭漪当作消遣,那么李昭漪怎么想,对他来说当然无所谓。   可是木柯觉得,云殷不是不在乎李昭漪的情绪。   至少,李昭漪对他,绝不仅仅是消遣。   ……他是怕云殷日后后悔。   他掌心出了汗。   罕见的,云殷也许久也没说话。   片刻后,他道:“话赶话说到了罢了。无妨。”   “总要有人和他说这些。”他看向不远处的天空,平静地道,“陆重的话已经够重了。但有些事,不是亲历,总不会那么深刻。”   “更何况……”   他笑了笑:“事实本就如此。骗他我是个好人,有必要?”   他本就是在仗着身份地位才把李昭漪绑在他身边。   又何必惺惺作态。   他倒是希望李昭漪认清现实或是恨他,而不是总觉得他是什么……做什么事都有正当理由的好人,一天到晚地想着用这用那来报答他所谓的“恩情”。   只可惜,以李昭漪绵软的性子,即便被伤害,也只会找自己的原因。   云殷垂了眼。   李昭漪刚刚的神情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片刻后,他突然道:“你去跟陆重说一声。”   “就说。”云殷慢慢地道,“虽然在东厂办差,但他跟陛下也算缘分颇深。出宫的事,罚了便过了。之后,他若是想见陛下,可以随时自由出入澄明殿。”   木柯愣住了。 第34章   片刻后,木柯有些迟疑地道:“……这会不会不太好?”   睿德帝一代没少宠信宦官。   他生重病的晚期,朝堂一片混乱。司礼监掌印闻子璋仗着于御前伺候,不仅参与夺嫡之争,还给睿德帝出了不少昏招。可以说是作威作福。   潜龙殿一夜,云殷一刀斩了闻子璋,又将东厂和司礼监的人换了个遍,这才将宦官扰政的势头压了下去。   可即便如此,朝中对于宦官势力还是很敏感。   尤其是,这是云殷的命令。   云殷沉默不语。   木柯以为他要改主意,片刻后,他却听到云殷道:“你自己不用去,差个信得过的小太监去。跟陆重说,从前怎么跟陛下见的,以后照旧。他明白什么意思。”   这就是明面上一切如常,但私下里的见面,云殷还是准了。   木柯低头应声:“是。”   他走了,云殷出宫去了顾府。   到了地方,下人把他迎进去。他进了书房门,里面站起来了一群门客,见到他,纷纷拱手“平南王”、“王爷”。   云殷礼貌颔首,在一旁坐了下来。   -   这日的会面其实并不太重要。   昌平宫变失败之后,朝中原先的暗涌就悉数平静。   自西南旱灾一事始,至宫变当夜,连绵数月,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位燕朝最有可能颠覆朝纲的公主是怎么一步步踏入“陷阱”,从而万劫不复的。   朝中蠢蠢欲动的,本就是大皇子一脉的附庸,这一下,惶惶不可终日都来不及,更不用提再动什么。   虽说宫变是对手创造的麻烦,但最终结果,确是给燕朝的局势尘埃落定。事到如今,前尘旧事终究湮灭于尘土之中,再无改变的可能。   此时此刻,顾清岱连同一众门客的眼底都是轻松之色。   他们讨论着近日朝中官员的动向,以及各地新奏上来的一些要事。但总的来说,和皇位的动荡相比,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只是讨论着讨论着,不少人的目光,就偷偷看向了一旁的云殷。   云殷一直没说话。   现如今,朝中谁都知道,云顾两家同气连枝。但云氏手握兵权,一向傲气,隐隐有独立于朝堂之外的架势。哪怕云清原身死,云殷年纪轻轻地掌权,也没有人敢忽视。   往常云殷虽然很少来,但对他们总是客气,也会说上一两句。   虽是因着顾清岱的身份,也算给足了面子。   但今日,他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一众门客心里打着鼓,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倒是顾清岱,想起云殷的来处,又思及那一日送密报的小厮透露的隐秘。神色微顿。   等人都走了,他刚想说什么,却听云殷若有所思地道:   “舅舅的这些门客,倒是忠心耿耿。”   顾清岱心里一跳。   片刻后,他迟疑道:“……确是跟了我多年,你也都认识。”   “这话怎么说?”   云殷笑了笑:“没什么。”   “只是有感而发。”他道,“毕竟刚刚我听他们,言语之间都是云顾两家的利益,桩桩件件丝丝缕缕,皆能抽丝剥茧、权衡利弊。就连某个州县地的知府是朝中哪一派的官员、为谁做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确是呕心沥血,处处在为舅舅和云家考虑。”   他的语气很平常,顾清岱虽然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感而发,但并未从中察觉出什么问题。   他只得道:“多事之秋,总得仔细些。”   同时,他暗自心惊。   人人都以为云殷今日心不在焉,就连他,也以为云殷是溺于……却没想到,一字一句,皆没瞒过云殷的耳朵。   他全听进去了。   他这么说,云殷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站起身,告了辞。   被这么一打岔,顾清岱想问的也不敢问了。将他送到了门口。   出了门,云殷敛了笑意。   他走在街上,意味不明地垂眸思索着,一旁的暗卫察言观色,道:   “主上,需要去查一下顾次辅的门客么?”   云殷回过神。   他笑了笑:“不必。”   “舅舅的门客,也算是看着本王长大的。”他道,“若出了问题,舅舅自己便能察觉。不需我们插手。”   他顿了顿:“本王不是在想这个。”   想什么,他没说。   影卫自然也不会僭越地问。   两人又逛了会儿,看到了不远处的糖葫芦摊子。   *   李昭漪提要求的时候是遵从本心,但真正在澄明殿坐下来,他才意识到,他自己的要求好像有些过分。   作为一种食物,糖葫芦粘腻,且甜。   要想吃,就得举着。   最关键的是,宫外和宫内距离不短,糕点饭菜甚至茶水都好说,糖葫芦,云殷要怎么把它们送来?   虽然德全安慰他,还可以放在食盒里,但是李昭漪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云殷举着糖葫芦行走在路上的画面。   李昭漪:“……”   他是该笑呢,还是该紧张呢。   当然,一边想,他一边也没忘了问德全近况。   德全消失了一段时间,但李昭漪回来的时候,又在宫里看到了他。   他很开心,德全跟他说,是影卫把他送回来的。   “平南王还是很心善的。”德全这么感慨。其实跟着陆重,他已做好了被牵连的觉悟。   李昭漪深有同感。   他补充:“就是有的时候不怎么爱说话。”   放过陆重不说,把德全还给他也不说。一天到晚逗他。   好像就喜欢看他紧张害怕。   李昭漪觉得云殷身上有很多优点,但这点——称不上缺点,就是很恶劣。   心善的、恶劣的、疑似要举着糖葫芦的云殷在傍晚回到了澄明殿。彼时李昭漪已经在吃饭,德全忙吩咐人多加了一副碗筷。   云殷毫不客气地坐下,顺便瞥了德全一眼。   他道:“德全公公回来了。”   德全有些紧张地颔首。   云殷夹了块粉蒸排骨,语气轻描淡写:“公公这掩人耳目的工夫倒是不错。和陛下能平分秋色了。”   李昭漪和德全同时沉默了。   李昭漪不得不放下筷子再次道歉:   “对不起……”   云殷笑了笑:“陛下多吃点。”   好像刚刚阴阳怪气的不是他。   -   云殷让李昭漪多吃点不是嘴上说说。   李昭漪生病过后吃得就一直很少,原本就不大的脸又小了一圈。抱着的时候更是能清晰地感觉到没多少肉,腰细得云殷一把就能圈住。   他吃了一小口饭就要放筷子,云殷看了一眼,道:“去添点,或者再吃点菜,陛下自己选。”   李昭漪只得又把筷子拿起来。   硬着头皮又吃了几口,云殷倒是没再逼他。   下人把饭收拾下去,李昭漪偷偷看云殷。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也没看到他身上有藏糖葫芦的地方。   ……是忘了么。   他想。   他有些失落。但想了想,云殷好像也不是必须要给他带东西。   他收拾好心情,打算去里间看书。   他好几天没看书了,今天终于能有时间。明天就要开始继续上课,他不想让蔺平和顾清岱觉得他退步了。另外……   陆重的话始终盘旋在他心里。   他想做点什么。   只是他还没走,面前就落下了一片阴影。   李昭漪条件反射后退。   云殷挑了挑眉。   李昭漪疑问地看着他,随后想到了什么,目露犹疑。   他小声说:“今天……可不可以,不那个。”   云殷:。   “明天要上早朝,还要上课。”李昭漪的声音更小了。   他不知道其他人做这件事是什么样的。   但是云殷每次都很凶,今天做了,他明天肯定没办法坐凳子。   云殷看着他,眼睛里露出了笑意。   李昭漪:“……”   他又说错了什么?   “臣还以为。”云殷终于开了口,语气慢悠悠的,“陛下真的很想吃糖葫芦。”   李昭漪:!   *   一直到了厨房,李昭漪才知道云殷为什么两手空空。   他直接把糖葫芦小贩请进了宫。   小贩在御膳房战战兢兢,贵人拿了足够他们一家人下半生生活的银子请他进宫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虽说犹豫,但家人一辈子衣食无忧,也是天降的好事。   他发挥出了毕生所学,晶莹的糖葫芦新鲜出炉,是李昭漪最想吃的口味。   他拿了一串,小心地咬了一口。   酸甜的,有点黏。   云殷问:“好吃吗?”   李昭漪点点头。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是真的很惊喜。   李昭漪在宫中呆了这么久,开心的时候一直没有很多。   云殷把“自己这个行为似乎有些愚蠢且没有必要”这个念头彻底打消,他道:“这位师傅从今以后就在宫中,陛下若是想吃糖葫芦了,就跟御膳房说一声。”   李昭漪眨了眨眼睛。   片刻后,他道:“那他,是不是见不到自己的家人了?”   云殷一顿。   李昭漪小心翼翼地:“如果是的话,可以让他回家吗?这次能吃到,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的脸上是真的满足,也是真的担忧。   云殷想,原来一个已经没有家人的人,也依旧会为别人的家庭和睦着想。   片刻后,他回了神:“无妨。”   “问过了。”他道,“他愿意留在宫里,在宫里当值,银钱可比宫外多得多。对他是好事。”   他顿了顿,“他也可以定期回家。”   李昭漪这才放心。   他被云殷牵着,又顺着长长的走廊回到澄明殿。   殿里依旧灯火通明,李昭漪却比来时明显开心了不少。   他没忘记跟云殷道谢。   他认真地说:“云殷,谢谢你。”   云殷可以不满足他的要求,但他记住了。不仅如此,他还耐心地考虑他的提议,李昭漪觉得他应该替他自己和那个小贩道个谢。   云殷顿了顿:“就这么谢?”   李昭漪之前因为误会说的话他还记着。   虽然他确实没想过要做什么,但是不妨碍他逗一逗李昭漪。   李昭漪的面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云殷看了眼天色。   如果他没估算错的话,现在李昭漪去看书,他大约能在平时就寝的时间里温完明天要上的功课。如果有云殷的帮助,他的温习速度会更快。   但是云殷不打算没有任何回报地帮助他。   他猜测着李昭漪会做什么。   求助?   宽衣解带?   ……最好不是第二种,云殷想。   虽然他总感觉这是李昭漪这种不太聪明的笨蛋会做出来的事。   他沉默了片刻,决定直接开口告诉李昭漪:   “陛下明日早朝……”   一个羽毛一样轻的吻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他的脸侧。   他的语声止住。   漂亮的帝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侧,微微踮着的脚落回原地,耳根通红。   “这样。”他小声道,“可以吗?” 第35章   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里,云殷都没有说话。   李昭漪也只是试一下。   亲上去的时候他有点紧张,脑子一片空白。等亲完他才意识到云殷刚刚说话了。   他问:“什么早朝?”   云殷似乎因为他的这句话刚刚才回过神。   他说:“……明日早朝,会有人奏请处理昌平和魏家,陛下无须多言,交由臣来处理就好。”   李昭漪怔了怔。   他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羞涩褪去了些。   他轻声道“好”。   顿了顿,他又问:“大姐,会死吗?”   昌平刚刚和驸马成婚一年多,尚未有孩子。据说二人感情不错,本应当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只可惜生在皇家,过去的大多数时间应当都在为权力的争夺心力交瘁。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李昭漪想。   血缘亲情离他们都太远,经历过这一遭,他终于意识到,之前他和云殷说的,关于宛荣的那些话有多天真。   不出他所料,云殷很平静地道:“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   这就是盖棺定论了。   成王败寇。李昭漪没再多问什么。只是他刚准备回书房,腰上却突然传来了一股力道。   他被腾空抱起,不得不伸手搂住了云殷的脖子以维持平衡。   云殷将他抱坐在腿上,看他的眼神意味不明。   他说:“陛下刚刚在做什么?”   刚刚……?   李昭漪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终于想起来了。   他惊讶于云殷现在还在想五分钟前的事,迟疑地道:“你不喜欢我亲你?”   云殷很喜欢亲他。   不仅是嘴唇,大多数时候,云殷喜欢亲他的眼睛、脸、脖颈,甚至全身,带着要将人吞噬的力道。   难道,云殷只是喜欢亲他,而不喜欢反过来?   “你不喜欢。”李昭漪老老实实地道,“那我下次就不亲了。”   他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摸清云殷的喜好。   摸清了他会很听话。   云殷:“……”   他说:“不是。”   那就是喜欢。李昭漪点点头。记住了。   他准备从云殷的腿上下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云殷揽着他的腰,手指捋过他的后脑,吻已经落了下来。一时之间,殿内只剩下轻微的喘息和水声。   -   这个亲吻结束,李昭漪终于开始挣扎了。   他很无力地说:“我真的要看书了。”   他不知道云殷为什么又莫名其妙亲他,但他真的要来不及了。   云殷的喘息尚未平复。   闻言,他眸光一闪,开口的时候嗓音还有有些哑:“这么喜欢念书?”   他道:“臣记得刚开始把陛下送去上课的时候,陛下看上去还挺苦恼的。”   其实这话有些偏颇了。   李昭漪刚开始去上课的时候确实看上去不怎么开心,但那大多都是因为面对的都是陌生的知识。其实他跟着蔺平和顾清岱学习的这段时间以来,没有休息过一天,课业也是按时完成。   蔺平为人严厉,但看着李昭漪,眼底全是慈爱和喜欢。   头发花白的老人,暮年时刻,眼中又重新焕发了光彩,像是终于在混沌中找到了燕朝残存的希望。   云殷故意这么说,是想看李昭漪的反应。   果不其然,李昭漪忍不住反驳他:“我一开始也没有很苦恼。只是不适应。”   “……我现在想好好念书了。”他别开眼,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然,你欺负我,我都听不懂。”   这话半真半假。   他确实有的时候会听不懂云殷的调侃。   说到底,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云殷长在波澜诡谲的权力中心,而他只是冷宫里被放弃的皇子。   但他又不只是为了听懂云殷的话。   他想靠近云殷,不想被他当成只有长相可取其他一无是处的玩物,他不想……   让云殷看不起他。   李昭漪下定了决心,却不敢露出任何端倪。宛荣之事在前,他生怕被云殷误会成他要夺权。好在云殷最近对他似乎确实放下了戒心,他只是道:“陛下又冤枉臣。”   语声里带着笑,有点儿漫不经心的欠。   李昭漪瞪了他一眼。   然后,他就听云殷道:“既然这样,从明日开始,臣替顾次辅来教陛下治国方略、时事政论。”   “陛下,愿意么?”   *   第二日清晨,李昭漪准时地起床上早朝。   宫变后的第一日早朝,比李昭漪想的要平和许多。甚至连昌平的事都没有掀起太多的波澜,相反,对于这次宫变的处理,连一向敢于直谏的御史都没有太多的异议。   说到底,外姓掌权,是颠覆朝纲。   但李淳瑾姓李,这事只能归于皇室内部的斗争,这种时候,朝臣就插不上嘴了。   相较于李淳瑾和魏家的倒台,这次早朝之后,当朝次辅顾清岱的告假反而引起了更多的骚动。   燕朝目前首辅之位空缺,顾清岱可以说是于云殷之下总揽朝局,这固然为人诟病,但相较于云氏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军权,倒显得不是那么显眼。   但再不显眼也是内阁次辅,他的告假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顾清岱老了,但看上去显然不像是生病。也未曾听闻他最近请过医。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朝堂之上议论纷纷,几个御史脸色微妙。   李昭漪也怔了怔。   顾清岱的告假是对着他。   他隔着帘子看了一眼云殷,对方没有说话。昨夜他说昌平的事交予他,但这并不算在这个范畴。   李昭漪犹豫了片刻,准奏了。   朝堂鸦雀无声。   下了朝,云殷来陪李昭漪吃饭。   他没有提及此事,倒是很有兴致地在饭后又拖了李昭漪去御花园散步。   散完步,又抱着亲了会儿。李昭漪带着锁骨下的吻痕坐在文政殿。今日蔺平有事要晚到,他的面前只坐着云殷。   李昭漪看着面前摆着的笔墨,道:“顾老告假,你早就知道,是么?”   这话还是委婉。   他们彼此都知道,如果早知道,这就是顾清岱和云殷共同商量的结果。   昨夜,云殷的话说完,李昭漪就怔了许久。   最终,他答应了。   彼时他以为云殷是一时兴起,只是刚刚和他在一起,一时新鲜,想要多跟他呆一会儿。但是今日早朝过后,他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是早就知道了顾清岱要告假,云殷才会来做他的老师。这两件事彼此联系,没有任何一件是意外。   ……果然,他想。   怀疑谁会沉溺于声色,都不用怀疑云殷。   他的话音落下,云殷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一分意外和赞许。   他道:“既然陛下问到了,那今日的这第一堂课,臣便不给陛下讲别的。”   他笑了笑:“就讲一讲,这朝堂。”   -   云殷的第一个问题是:“陛下,您觉得顾老为何告假?”   “您怎么想的,怎么说便是。”他温和地道,“不用顾忌任何。”   李昭漪犹豫了一瞬。   片刻后,对云殷的信任抵消了踌躇,他还是说了自己真实的猜测:“因为……顾老是你的舅舅?”   多日的耳濡目染,到底有些成果。   云殷眸光微动,嘴角勾了勾,颔首。   他道:“是。”   昌平倒台,朝中再无人和云、顾抗衡。此时此刻,朝野上下的目光都会集中在这件事上,此时告假,是在明面上表明一个态度,也是为了暂避锋芒。   云殷不能退,退的就只能是顾清岱。   而于李昭漪这里,帝师换了人又好像没换。彰显的则是警告。   顾清岱退,是给皇权几分面子。但是这并不代表权力的让渡,简而言之,只是在堵御史、或许还有天下文人的嘴。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举措,其实云殷和顾清岱并没放在心上。   但是李昭漪能想明白,证明了他确实有在认真思考,也确实相较于白纸进步了许多。   紧接着,云殷又给李昭漪讲了讲朝中的具体架构。   这些顾清岱都讲过,但李昭漪敏锐地察觉到,相较于顾清岱的讲法,云殷要更加毫无保留。例如,他会直白地点出,朝中哪些官员同属一派,哪些官员,又是孤臣直臣。   信息量太大,李昭漪听得入神。   一直到蔺平来了,他才得以休息片刻。   下人为他们端上茶水,李昭漪喝了一口,润了润发干的喉咙。   他还在愣神。   他想着刚刚云殷说的话。   从前他只知朝堂一片混乱,能用之人极少,别有用心之人极多。却不知究竟为何,顾清岱讲的浮于表面,相较于时事,更多的是讲理论。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有些迷惘,不知从何下手。   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   只是……   他忍不住想,云殷,是不是讲得太多了。   这些是他能听的么?   大约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云殷饮尽杯中的茶水,道:“陛下,可是听累了?”   李昭漪摇了摇头。   “还好。”顿了顿,道,“你讲得很好。”   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虽然大多数时候透着嘲讽,但是嘲讽得也算有理有据。   李昭漪能看得出来,云殷不是很待见如今的朝堂。   所以,只是看不顺眼?   毕竟云殷说得再怎么犀利,讲到云氏和顾家的时候,到底还是有所保留,没有说太多的东西。   他埋下心中的疑惑,就听云殷笑了笑:“……这么好啊,那跟顾老比呢?”   李昭漪:“……”   这人正事讲完了,又开始逗他了。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自顾自地拿了官员名册看。   他虽然长得好,但长相带着江南的温软,属于没什么攻击性的漂亮。认真的时候侧脸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孤高的清冷。   他越这样,云殷就越想把他弄乱。   云殷在西南边境一带驻军的时候,曾经听过那里的很多奇闻轶事。   例如,一些神秘的医术甚至蛊术。   他怀疑李昭漪也是背着他偷偷去学了这些。不然为什么明明对方每天对着他都是一脸无辜,他却总觉得李昭漪浑身上下写着勾引。   他微眯了眼。   陆重见过了,早朝也上过了。   他放过了李昭漪这么些天。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   李昭漪对于自己这天晚上即将面临的遭遇浑然不知。   他看着官员名册,认真地记录复盘云殷刚刚说过的东西。   记不清的,他就问云殷。   他以为云殷会不耐烦,但是对方却出奇地耐心。不仅按着他问的一一重复,末了还道:“陛下若还是有不懂的,臣回去写一份更详尽的册子,到时候送来,也方便您对照识人。”   他缓缓地道,“要想坐稳这个位置,了解人,是最重要的。”   李昭漪听进去了。   等回过神,他赶紧向云殷道谢。   云殷笑了笑:“陛下不用这么客气,臣的本分。”   事实上,今日的李昭漪很让他惊讶。   无论是学习时的求知欲、认真、专注,还是末了鼓起勇气的提问。   他不担心李昭漪学不会。   他看过李昭漪的课业。耽误李昭漪的,完全是那十八年荒废的人生。他唯一担心的,是李昭漪会因为畏惧他,而不敢学。毕竟他年纪小,又受制于人。   事实证明,李昭漪除了在执着于“他是个好人”这件事上比较固执之外……   其余的时刻,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迟钝,也并不至于卑微。   要知道,哪怕他找的不是李昭漪,而是自小浸润于皇家的宗室子。面对此时此刻的局面,作为帝王,也难有不对着他低头,因为畏惧而谄媚讨好的。   ……话又说回来。   在私事上,李昭漪对他也不是谄媚。   只是……   给了他一片赤诚的真心。   云殷垂了眸,掩去眼底难得而突然的情绪波动。   然后,他想到了一件事。   其实,最令他惊讶的,还是今日李昭漪朝堂上的果断。朝臣都当是他的授意,其实,只有云殷自己知道,他确实是一念之差,想看看李昭漪能不能把这其中的关窍想通。   这是一个简单又随手的测试。   李昭漪想通了,也通过了他的测试。   但是……   李昭漪在中场休息,默默地吃下人端来的点心。   串起来的糖葫芦失去了签子,被摆在盘中。做糖葫芦的小贩听说自己的糖葫芦得了皇帝的亲眼,皇帝还允许自己回家探亲,感激得不行,一盘给他一个口味做了一颗。   李昭漪吃得脸快埋进盘子里,眼神纯净,想法也纯净。   云殷突然道:“陛下。”   李昭漪把糖葫芦咽下去,头也不抬:“嗯?”   云殷看着他,顿了顿:“顾老告假一事,昨夜臣本该提前知会陛下。但臣没有。不仅如此,今日朝堂之上,臣明知陛下措手不及,却冷眼旁观。”   “陛下……有生气么?” 第36章   这些话一出口,云殷自己先沉默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问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算计、试探,都是家常便饭。很多时候,只有把自己人都算进规划的一环,事情才会显得逼真。   他和常梓轩之流,更是早已习惯了走一步算十步。   别说这种小事,前两天他为了让李昭漪明白为君之道,还不是利用了陆重。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暴露给了李昭漪。他突然就觉得……   得解释一下。   至少,得掩饰一下。   他说:“臣只是想让陛下尽管熟悉朝堂,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很多。万一臣不在,那陛下得独自应对。到时候,陛下总要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决定。”   听起来冠冕堂皇。   只有云殷自己知道,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在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昭漪的反应。   李昭漪先是因为他第一个问题愣了一下。正在思考的时候又听到了云殷后面的话,他立刻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有些紧张地说:“你要出去吗?”   云殷:。   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但他还是道:“可能。例如若是边境有事,臣就有可能要离开京城。”   燕朝眼下的境况就是,除了云氏,几乎没几个能领兵打仗的将军。而恰恰是云氏坐镇,使得周边的外敌看着孱弱的燕王朝蠢蠢欲动,却始终不敢来犯。   打仗。   那有点远。   李昭漪稍稍放了点心。   他想了想:“……是会有点害怕。”   云殷“嗯”了一声。   “不过你说得有道理。”李昭漪道,“我总要面对这些。”   他顿了顿,“总不能事事依靠你。”   他不知道云殷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是这个问题恰好契合了他近日忧虑的事。他不能再依靠云殷,他要在云殷面前变得独立起来。   听了他的话,云殷起先脸色缓和了些。   只是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的神情又微微停顿了一下。   李昭漪没有注意。   云殷的身后,蔺平已经进来了。   -   这应当是李昭漪出宫之后第一次见到蔺平。如果要问他离宫之后最舍不得的人,除了云殷和陆重,那就是蔺平。   很奇怪,明明蔺平和顾清岱是同时教他的,但是在李昭漪心中,这两个老师的分量并不相同。   他更喜欢、也更亲近蔺平一些。   哪怕他更严厉。   他的出走蔺平应当是知晓的,但对方什么也没说。   只是授课结束,蔺平道:“陛下。”   他顿了顿,“老臣虽不待见云殷,但老臣知道,他从未有过叛心。也只有他,在眼下,才能镇住燕朝这岌岌可危的朝堂。”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澄明,“陛下愿意回来,是我朝之幸。至于云殷,他性子顽劣、性格偏激,还望陛下,多担待着些。”   他向着李昭漪行了大礼。   李昭漪将他扶起。   晚上就寝前,他将这事告诉了云殷。   云殷笑了。   “蔺老还会说这样的话呢。”他道,“难得。”   说着难得,他的脸上却没有意外之色。   李昭漪知道,虽然他和蔺平表面上不对付,但其实感情未必有多浅。但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也只是零星地听了一嘴。   他其实挺好奇过去的事的。   那些他在,却始终没有参与的时间。   尤其是云殷和李昭钰,还有常梓轩他们在东宫的旧事。   但是他也知道,这种事也得云殷愿意讲。   他不知道云殷愿不愿意讲,当务之急也不是这件事。聊完蔺老,刚洗完澡的李昭漪穿着柔软的寝衣,披着发尾还有些湿的头发,看着这个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他说:“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云殷的神情也很理所当然。   他说:“陛下,您说呢?”   *   他们的亲吻总是从对视开始。   边被亲边被一把抱起的时候,李昭漪还惦记着烛火。   他小声地喘着,说:“能不能……熄了。”   他们的前几次都在昏暗里,不是因为任何理由,只是因为来不及了。云殷需要确认什么一般把他按在床上,那会儿外面都是兵荒马乱,他们在澄明殿做着最荒唐的事。   哪怕是李昭漪,最终闭上眼的时候,心里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但是现在一切又重归于平静。   李昭漪看着明亮的烛火,心中蓦然生出一丝羞耻。   云殷亲他的侧颈,克制不住地碰那片温热细腻的皮肤,间隙里,他哑着声说:“陛下又害羞了?”   他说:“臣想看着陛下。”   李昭漪:“……”   他咬住嘴唇,别过脸,头发掩过脸,不想让他看。   云殷也不逼他。只是关键的时刻,不给他痛快。让他又硬生生地转过眼瞪他。   “陛下。”   云殷亲他的眼睫,“乖一点。”   ……他已经很乖了。   他对着自己的臣子毫无保留地敞开自己,在龙床之上被肆意侵/犯,列祖列宗看见了,都要破口大骂一句没出息。他看着晃动的账顶,在某个瞬间有点恍惚地思考。历史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君臣。   他和云殷,到底走在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上。   但很快,他连这样漫无边际的想法,都没了时间思考。   -   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昭漪看着云殷,都很难想象他在战场上的样子。   云殷的长相太有欺骗性了。   他和京城里舞文弄墨的世家公子几乎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他要更加俊秀,更加夺目。除此之外,他的举手投足之间,很难将他和风沙粗粝的战场相联系。   他唯二能感受到云殷的强势的场合,第一是对方有杀意的时候,第二,就是在床上。   他的第一次就是和云殷。一切都是经云殷的手调教。   什么反应、什么姿势,要说什么话,要做什么事,云殷一点点地引导他、诱哄他,把他调教成他最喜欢的、最想要的样子。   然后,失控的还是云殷。   李昭漪有的时候会想,如果换了一个人,他还会不会露出这样的反应。   是恰好是他,还是因为是他。   这个问题无从考证,对于他们现下的关系,似乎也没有考证的必要。他只能尽力配合云殷,同时调整自己。   今天的云殷比前几日要温柔许多。   做了两次之后李昭漪没剩太多力气,但尚且能撑起身喝云殷给他喂的水。   他的身上披着寝衣,身体很烫,缩在锦被里。   云殷问他:“去洗澡吗?”   李昭漪点点头。   云殷扶着他,他踩在地上,腿有点抖。   有什么东西顺着腿根很慢地流下来,李昭漪抿紧了唇,脸都是烫的。他竭力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坚持走到了里间的池子。   他以为这是结束。   但是刚到池边,在他身后瞧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又拢住了他。   被云殷擦干净抱回床上的时候,李昭漪终于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手脚发软,蜷缩在被子里,明明结束了,那种异样的、被撑开被迫接纳的感觉还在。   他被云殷从身后抱着,眼神都恍惚。   他听到云殷说了句什么,但没听清,他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对方语声停了停。   他说:“没事,睡吧。明天再说。”   他亲了亲李昭漪的后颈。李昭漪就这样在他气息的包裹中安心睡了过去,一直到了第二天天亮。   *   第二天一早,李昭漪照例没能爬起来。   他和云殷的事,但凡澄明殿伺候的,想不知道都难。   李昭漪起先还不好意思,后面已经麻木了。在这一点上,云殷很照顾他的情绪。他们做的时候基本都不让下人伺候,凡是都是他亲力亲为。   今日出了些意外。   德全最近在带徒弟,没吩咐清楚。   小太监来送毛巾的时候不小心直接进了里间。   彼时李昭漪正衣襟凌乱地被按在被褥间亲吻,耳边突然就响起盘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余光里,小太监脸色煞白,显然已经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云殷松开他,眼底有着被打断的不耐。   李昭漪已经缩进被子里了,想到什么,又探出个头。   “……没事。”他说。声音有点哑,犹豫了一下,抬首又亲了下他的嘴角,“云殷,别生气。”   他怕云殷怪罪那个小太监。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身子僵了一僵。   云殷的脸色和缓了些。   他垂了眸,轻声道:“知道了,听陛下的。”   然后冷声道:“还不快滚。”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   李昭漪有些无奈,却也没放在心上。   这件事像是一个小插曲。只是李昭漪没想到,它还会有后续。   -   起因是李昭漪中午才终于起了床。   云殷今日要去巡营,说了句一会儿回来吃饭就走了。   李昭漪一个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到了中午,他慢吞吞地爬起来,吃了点点心垫肚子,就想到院子里边晒太阳边等云殷。太阳晒到一半,身前蓦然跪了个人。李昭漪吓得差点从椅子上坐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涕泗横流的脸。   李昭漪:“……”   “你是?”   小太监冲他“砰”的就是一个响头。   他哽咽着道:“陛下……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李昭漪想起来了。这就是晨间不小心闯入寝殿的那个小太监。   他抬起头,不远处的德全一脸为难。   见李昭漪看他,他走到近前,轻声跟他解释:“陛下,这孩子早上闯了祸,本要罚去浣衣局的,只是临走,非要来见陛下一面,奴才想着……他也是一片赤诚,就没拦着。”   与其说是心软,不如说是知道李昭漪好说话。   也是巧,这会儿云殷不在。   李昭漪默然。   出口救人他其实没多想。   知道是一回事,撞破是另一回事。   他能感觉到云殷在那个瞬间动了杀意,所以才会出言劝阻。本质上,他虽然会难堪,但也不至于因着这种事就随意取人性命。更何况,那个时候,只有他能救人。   他没想到对方会记在心上。   他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只好道:“浣衣局……不必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眼睛红了。   “陛下。”他道,“奴才叫春糯。”   李昭漪笑了。   他笑的时候很好看,嘴角有两个很浅的梨涡。   他说:“这个名字好特别啊。”   德全察言观色,替徒弟:“陛下喜欢,就留在身边伺候着。这孩子人傻了点,心不坏。”   李昭漪“嗯”了声。   他说:“那你就留下来吧。”   *   这事来得突然,李昭漪想了想。吃饭的时候,他还是和云殷说了这事。   彼时春糯就站在李昭漪的身旁,看着云殷的眼神像看着十恶不赦的坏人,又带着忐忑。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李昭漪也浑然不觉,但云殷扫了一眼就了然。   他倒是不介意有人恨他,恨他的人太多了。更何况,李昭漪难得对他提要求。   沉吟了片刻,尽管他向来不喜这种莽撞又傻气的奴才,他还是同意了。   他说:“陛下想留就留下。”   李昭漪很高兴,说:“嗯!”   他开心,云殷便也勾了勾嘴角。   吃过饭,德全领着人撤下去,两人终于聊起了睡前没聊完的事。   “臣突然想起来。”云殷道,“陛下若是想了解朝中大臣以及京城的各个世家,最近倒是有一个很不错的机会。”   李昭漪眨了眨眼睛:“嗯?”   “陛下知道秋猎么?”云殷道,“今年的秋猎,原本应当要开始了。”   李昭漪恍然。   这事他听说过。   因为春、秋猎之时,皇帝都要去专门的场所。   那个时候宫里人很少,陆重见他也能更频繁,所以他很喜欢这两个时间。   他说:“今年,也有么?”   “倒是停了好几年。”云殷道,“不过陛下想办的话,当然可以。时间也刚好合适。”   李昭漪很快地说:“想去。”   云殷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昭漪开心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心情不错。明明李昭漪的开心总是很廉价,看到个漂亮的蝴蝶他也会很开心。   他说:“行,臣差人去办。”   “不过往年秋猎。”云殷道,“办得都很隆重。不仅要见朝中官员,也要接见一些当地的首领。骑马、射箭、礼仪,都得注意。”   他顿了顿,“这个时间点,有些仓促了。 ”   “不若就选在近郊。”他道,“就当是小型的操练,等明年再大办也不迟。”   李昭漪说:“都听你的。”   云殷:。   他顶着李昭漪干净专注的眼神,忍住把他往床上扔的冲动,轻吐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那便这样。”   “陛下好好休息。”他道,“秋猎之事交予臣,当然,一些基本的流程陛下也要提前熟悉。不过陛下放心,日常练,在皇家马场就可以。过两天,臣就带陛下出宫。” 第37章   云殷说到做到,接下去两天都没怎么呆在宫里。   李昭漪一直挺好奇的。   他是说前段时间,云殷见天地呆在澄明殿,回府都很少。虽说折子都可以送进来,但是总要处理其他事,不知道云殷是怎么呆得住的。   不仅呆得住,临走还走不干脆。   这天傍晚李昭漪吃过了饭在画画,云殷本来要走了。过来看了眼,突然道:“臣给陛下画的小像,陛下还收着么?”   李昭漪自然指给他看。   云殷就道:“那陛下画一幅,给臣回礼吧。”   李昭漪:“……”   他不得不提醒云殷:“你刚刚说你要走了。”   云殷说:“臣也没有那么急。”   他当真在不远处坐下来。   李昭漪对于他这种流氓行径如今已经习以为常,拗不过他,重新铺了张纸,拿了笔。临了又给云殷提醒:“我画人不好看的哦。”   云殷道:“没事,臣会硬着头皮夸的。”   李昭漪:“……”   把笔丢这人身上算了。   他默默瞪了云殷一眼,到底还是想着对方还有事,不再犹豫,开始下笔。   云殷看着他安静秀丽的脸庞,微垂的眼睫,还有专注的神情,也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等回过神,李昭漪已经道:“……画好了。”   其实不太像。   李昭漪说话从来都是实事求是。   他已经尽力描摹,但纸面上的人形还是看不出几分云殷的样子。   简单来说,勉强能认,但画丑了。   他挺愧疚的,但又没那么愧疚。毕竟这是云殷自找的。   云殷倒是看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评道:   “陛下倒是一点没自谦。”   在李昭漪瞪他第二眼前,他将画收进了袖中,亲了亲李昭漪的额头,就这么走了。   -   一周后,秋猎事宜正式开始准备。   李昭漪心里怀着雀跃,好像日子又多了一点盼头。云殷倒是忙了一倍,现如今,宫里凡事都要过他的手。他忙里偷闲的消遣就是逗李昭漪。   李昭漪也忙。   除了课业,云殷让他看折子。   这回不是让他闭着眼睛盲批,是让他看自己的批注。   为此他在奏折上批注的语气都克制了些,还有朝臣怀疑顾清岱退后内阁内部是不是出现了权力动荡。   白天学,傍晚温折子。   李昭漪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   到了晚上,云殷还要抽他功课,以及,批注内容记了多少。   大多数时候都是挺认真的,李昭漪趴在卧榻上,云殷坐在一旁,帮他看答案,以及盯着他不要趁着他不注意偷偷吃糖——   云殷最近发现李昭漪开始嗜糖,亲他的时候嘴里总是一股甜味儿。   这不健康,得改。   改的方式就是小部分时候。   李昭漪偶尔也会耍赖。他小的时候吃到的好吃的太少了,遇到喜欢吃的总是会用力过猛。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撒娇,他说:“最后一颗。”   举起一根手指,认真严肃地承诺。   云殷又想笑,又有点心软。他说:“下个问题答出来就可以吃。”   李昭漪立刻点头。   结果问题出来,他懵了。   片刻后,他忍不住道:“……这是今天的折子?”   云殷道:“嗯哼。”   李昭漪:“……”   他悻悻地把糖交给云殷。   临睡前,想起来了。   他有点委屈地说:“你骗我,你不是说这个太难可以不用看吗。”   偶尔,也会有一点超出范围的折子被放到一边,好巧不巧,这是第一本,所以他记得。   云殷闭上眼睛。   嘴角勾了勾,他说:“陛下,睡觉了。”   -   这一天,李昭漪睡得很熟。   他从前偶尔会做梦,醒过来的时候总是一片空茫。   侍候的人都只能在外间,也就德全听到动静,会进来看他一眼。   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醒过来只能看到空荡荡的屋子,清白的月光,还有被阴影笼罩着的,巨大的皇宫。   但是现在不会了。   云殷会抱着他睡,严丝合缝但不算太紧地搂着。   半夜偶尔醒过来,看到的是温暖的被褥,搭在他腰际的手指。   云殷觉浅,他一动,对方就醒了。   温热的呼吸打在李昭漪耳畔,问他:   “睡不着?”   很哑的温柔。   于是李昭漪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时间再久些,他就不做梦,也不半夜醒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   云殷穿戴整齐,在外间拿了一卷书。   李昭漪穿好衣服,又吃好早饭。两人就一起坐上了马车,出了皇宫。   今日天气晴好,正是适合练习骑射的日子。   *   这天出门,李昭漪带上了春糯。   这小太监很有意思。   李昭漪从前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宫女和太监,宫里的太监,要么仗势欺人,要么唯唯诺诺,总是走极端。但是陆重、德全、春糯,他们打破了李昭漪的印象。   春糯今年十五岁,圆脸,长相稚嫩。   他做事挺冒失,但是对李昭漪又很上心,不大的人,整天絮絮叨叨,李昭漪被他念得头疼,但又有些动容。   他一向对对他好的人生不起气。   春糯是被卖进宫的,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   说起这话的时候他故作轻松,但脸上却难掩落寞。李昭漪试探着说要放他走,他倒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小声说:“不了吧。”   他还没完全长大,却已经懂得因为身体的残缺而自卑。   现在,他反而适合呆在宫里。   李昭漪默然。   但是春糯又说:“遇到陛下,奴才已经很幸运了。”   李昭漪给他吃,给他穿。   在澄明殿伺候,不用担心被打骂,也不用如履薄冰。其实大多数人来了都不愿意走。   春糯也不愿意。   他眼里,李昭漪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   “你的小跟班又在瞪我了。”云殷和李昭漪共乘一骑,他坐在李昭漪身后,声音慢悠悠的,听不出是生气还是漫不经心的调侃,“陛下,您有什么头绪么?”   李昭漪:“……”   他说:“我劝过了。”   他劝过了。让春糯少惹云殷,毕竟他都不敢惹云殷。   但是他越劝,对方越觉得云殷是个强迫他还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李昭漪没办法,云殷又不是银子,总不能人人都喜欢。   云殷一笑。   他倒没生气。纯粹的不在意。   春糯这样的人对他来说像是马场上漂浮的烟尘。能看到,但不会被牵扯精力。   李昭漪开心就好。   而李昭漪也的确很开心。   -   云殷第一次发现,李昭漪骨子里除了倔,也有点野。   他其实胆子很大。从陆重是他师父,但他忤逆他私自跑回来就能看出来。云殷带了他几次,他的骑术就愈发熟练。云殷一个不注意,他就跑到了老远的地方去。   云殷骑着马慢慢地踱着,眯着眼看他自从远处骑回来。   墨发飞扬,眼睛里带着灼灼的光,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马儿嘶鸣,李昭漪到了近前。   “我再跑一圈。”他对云殷说。   是询问意见。他总是喜欢用这样的语调。   陈述式,放得温软。尾音像是带着小钩子,无意识的撒娇,不答应他都不行。   云殷倒是很想答应他。   但是这会儿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们说好了,一会儿还要去猎场看看。   李昭漪小声地说“哦”。   他这个样子,云殷又忍不住驱马靠近他。   人抱到自己身前,紧紧地圈着,云殷的唇落在他的耳侧,细密的吻。李昭漪刚跑完一圈,还有点热,他想挣不敢挣,小声地说:“别抱了。”   又说:“还有人呢。”   声音带着点羞涩,却不是不高兴。   云殷的心突然就跳得快了一拍。他没有说话,只是圈着李昭漪。马儿在原地打着转。   李昭漪有些疑惑地扭过头。   云殷看着他清澈干净的眼睛,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骏马嘶鸣的声音。   两人同时抬起头,李昭漪怔了怔,云殷却是立刻回过了神。   *   李昭漪纯粹是被马蹄声吸引了注意力。   但是一抬头,他才发现,或许更能吸引人注意力的,是马上的人。   这是一张温润儒雅、清逸卓绝的脸。   男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青白色的长袍,身形挺拔,气质风流。李昭漪看得出了神,就见对方的那双清润的眼睛弯了一弯。   对方似乎……也在观察他。   李昭漪怔了怔。   他起先以为对方是没认出他。   后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对。   这里是皇家马场,能进来的不是皇室旁支就是朝中重要的大臣及家眷,前些日子刚举办了生辰宴,大多数人应该都是见过他的。   更何况,他这会儿和云殷在一起。   若是京中子弟,不应该认不出他,还用这样的目光打量他。   李昭漪这么想,另一边,云殷证实了他的话。   他道:“什么时候回的京?”   语气并没有什么惊讶,也没有敌意。   李昭漪心里有数。   这应当是云殷从前的熟识。   他有些尴尬,不知道要不要找个借口离开,云殷却没松开他。   对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回答的语气倒是很自然。   “今早。”他道。   他顿了顿:“没带什么人,想着就住一段时间。本来要去你府里找你的,结果下人说你来这里跑马了,就过来碰碰运气。”   云殷挑了挑眉。   他不再多言,低头对着李昭漪介绍:“陛下,这是江南颜氏的家主,颜珩舟。”   他轻声道:“颜家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做的是茶叶和瓷器的生意,不仅在燕朝各地都有着自己的商铺,也替朝廷将货物卖给外面的一些部族。”   “他不常来京城,您可能没见过。”他顿了顿,神色如常,“他也是……臣的故交。”   “或许,您听说过。”   话音落下,李昭漪怔住了。   -   李昭漪当然听过颜珩舟的名字。   他敢说,这个京中,应当没人不知道这个名字。   当年李昭漪被立为太子,东宫共有三个伴读,各个皆大有来头。云殷自不必说,宁远侯幼子常梓轩,现如今在大理寺任职,不说混得如鱼得水,也是八面玲珑。   而宁远侯本人,也在朝中颇受敬重。   三个人里,最神秘,也是最让人意外的,就是面前这位颜氏家主。   颜氏世代经商,常居江南一带。按理说,是不应该跟京城产生交集的。颜珩舟之所以能成为伴读,只是因为一个机缘巧合的原因,那就是他的姐姐。   当年,睿德帝的弟弟宜亲王迎娶颜氏女。   婚事在京中风光大办。只是宴后,颜氏将幼子主动留在了京中。   名为伴读,实则,却是质子。   颜氏富甲一方,在江南几乎成了“土皇帝”。睿德帝本就对其心存忌惮,颜氏一举是表忠心,但是谁也没想到,颜珩舟在京中,却过得并不憋屈。   他是有名的才子,而李昭钰恰恰也喜好吟诗作画。   论起亲疏,其实颜珩舟和李昭钰的关系是最近的。而与此同时,睿德帝也很喜欢颜珩舟。   他有一张太会说话的嘴。   不同于常梓轩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颜珩舟的善解人意,是真正的如水般无声。他是真正地,靠自己在京城站稳脚跟的人。   也正是因此,曾有人猜测,颜氏将继承人留在京中,到底是迫于无奈,还是……   有意为之。   毕竟,当年颜家的这门婚事,也不是非结不可。   具体原因没人知道,李昭漪知道的也并没有这么详细。   他从陆重那知道颜珩舟的时候,对方已经自京中离开,回到了江南——   是的,这位太子昔日的伴读在最后的夺嫡之争时,并未站到最后。而是在前两年,就以身体不佳为由,功成身退,离开了京城。   *   李昭漪的脑子飞速地转着。   他当年其实也是听陆重提了一嘴。   那个时候他关心的只有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宫,一切故事都以这个为前提和目的。但颜珩舟离开的诡异,他怎么想,都觉得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登基之后,颜珩舟从未来京。   时间久了,李昭漪一直以为颜珩舟和云殷是真的决裂,至少,也是生了嫌隙。   但是今天看,却远不是这么回事。   这两人,分明很熟悉。   也就是说……   是他误会了。   误会归误会,云殷特意点出了他的身份,就是为了提醒颜珩舟。   臣子见天子,理应行礼。李昭漪不需要做什么,该做什么的应当是颜珩舟。李昭漪努力试图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云殷也很配合,早已松开了他。   在外面,他一向照顾李昭漪的情绪。   当然,这种照顾一般会在另一个时候讨回来。   总而言之,他们现在勉强算是一个正经姿势。   三个人静默无声,两个人都在等着颜珩舟开口。   只是,谁也没想到,颜珩舟凤眼微挑,春风和煦地看过来,出口的话会是——   “难得见阿殷你这么耐心,还陪着人共乘一骑。所以这位是……”   “嫂子?”   话音落下,草场的风都静默了一瞬。   万籁俱寂里,李昭漪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儒雅温和的人,耳根先于大脑反应,烫得全红了。 第38章   颜珩舟的这一声一出,云殷也沉默了一瞬。   他跟颜珩舟是旧识,自然互相了解。   颜珩舟和李昭漪初次见面,他刚刚的话就是提醒李昭漪的身份,颜珩舟不会听不出来。   除非,颜珩舟是故意的。   颜珩舟此人,表面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只有熟悉的人知道,他生平最喜欢干的事就是隔岸观火。云殷敢打赌,这人已经见过了常梓轩,并且从他那里听说了他和李昭漪的事。   这是特意赶过来看热闹的。   只是,嘲讽的话堵在喉咙口,他却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都是旧识,私底下怼和反怼的话说过不止几何。   年少的时候总是口无遮拦,他们当中,脸皮最薄的当属李昭钰。太子殿下过于老实,常常被伴读调戏得只知道自己生闷气。   但再怎么生气,也不会是真的动怒。   因为都是天之骄子,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知道颜珩舟的这句话也并没有恶意。   他和李昭漪的事没瞒常梓轩,常梓轩知道他和李昭漪什么关系。那么颜珩舟不可能不知道。   知道还故意用这样的称呼,其实是为了调侃他。   可是。   云殷想,他知道颜珩舟没有那个意思。   但是——   李昭漪会怎么想?   李昭漪知道他们三个是旧识,对于李昭漪来说,他才是外人。他不会觉得颜珩舟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嫂子,只会想,这会不会是云殷和颜珩舟联合的,刻意的羞辱。   就像是对朋友身边养着的小玩意儿。   会么?   云殷不知道。   他知道李昭漪或许不会想那么多。   李昭漪一向不吝啬于用最美好最童话的想法来“揣测”他,抛开这一点,他身上特有的迟钝可能也未必能立刻反应过来这些弯弯绕绕。   但云殷发现,他受不了。   他只要想到,李昭漪有因为这件事被伤害的可能。   他就有些接受不了。   -   颜珩舟并不知道,他只是叫了个称呼就差点上了自己发小的暗杀名单。   他的确是故意的。   他跟常梓轩的想法一样,那就是云殷最后会被李昭漪吃得死死的。因此,他和常梓轩都不太关心云殷和李昭漪现在拉扯到哪一步了。   反正叫声嫂子,是早晚的事。   只是真正看到李昭漪,他还是被惊艳了一瞬。   不是外表。   李昭漪当然是好看的。但是相较于他的外貌,更吸引人的,是他的气质。   李昭漪身上有一种很纯净的气质。   颜珩舟阅人无数,他第一眼就看出来,李昭漪的身上是完全没被李氏皇室的阴狠浸染过的样子。他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小被抛弃在冷宫。   相反,被抛弃更会造就极端。   可是这样的负面情绪在李昭漪身上一点点都看不见。   人都是向光的。   尤其是常年行走在黑暗中的人。   颜珩舟喜欢美人,更喜欢有特点的美人。   美人已经是自己的嫂子,这点让他颇感遗憾。但是这不妨碍他多看几眼,以及,多搭几句话。   只是,他还没开口,就被云殷骤然打断。   云殷冷冷地说:“你耳朵聋了?”   颜珩舟:?   李昭漪:……?   颜珩舟说:“不是……”   云殷看着他:“要我教你面圣的规矩?”   颜珩舟:。   话说到这份上,再硬装没听见那可真就是大不敬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撩袍跪下行礼。   李昭漪回过了神,虽然觉得云殷凶得莫名其妙,还有点让颜珩舟尴尬。但是行礼比叫嫂子好处理多了。   只是,他正要让颜珩舟起来,云殷却突然把他往身前带了带。   他们就这样驱马离开了颜珩舟的面前。   *   耳边的风声凛冽,李昭漪被云殷紧紧地抱着。   风吹得他几乎不能思考,但同时,那种凉爽的感觉又让他觉得很舒服。他深深地吸气,马的速度渐渐地慢下来。   云殷翻身下马,李昭漪也跟着下来。   他正要跟云殷说什么,就突然被按在了草地上吻住了。   这个吻很突然,被压着的时候云殷的手还垫着李昭漪的后脑。他的动作很凶,亲吻的力道却很温柔。不像是掠夺,更像是安抚。   李昭漪睁着眼,有些懵懂地被他亲着。   他其实有些茫然,但是这个亲吻确实消解了刚刚他面对颜珩舟时的无措。   有的时候李昭漪觉得自己挺坏的。   云殷和常梓轩、颜珩舟,甚至于李昭钰。   他们其实都是一起长大的,关系好很正常,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也很正常,但是他有的时候会想,如果和云殷有这样割舍不断关系的,不是他们,是他就好了。   如果……   他也能和他们一起长大就好了。   唯一能让他稍稍有一丝安慰的。   是云殷想要他。   无论是常梓轩还是颜珩舟,以及李昭钰,他们和云殷的关系再好,都只是朋友。   只有他,能和云殷做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事。   ……李昭漪觉得自己的想法好奇怪,又羞耻。但是他仍然不受控制地在每一次云殷对他袒露欲望的时候努力地迎合对方。   这一次,也不例外。   -   他们亲了许久,但也只停留在亲吻。   李昭漪早就发现了,其实云殷早些年能一直禁欲那么久,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自制力其实很强,真正需要的时候也能点到即止。   但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面对他,对方总是好像突然丧失了这种东西。   云殷松开他,李昭漪说:“你……好突然。”   又道:“颜珩舟怎么办?”   云殷跳过了第一个,回答了第二个。   他心不在焉地说:“又没人让他来。我们走了,他自己会回去的。”   李昭漪:“……”   饶是私心再强烈,他还是忍不住提醒:   “他是你朋友。”   还是远道而来,你们许久都没有见过的朋友。   事实证明,云殷不在乎朋友。   这一天,云殷当真没有管被丢在马场的颜珩舟,带着李昭漪又跑了几圈。然后径直带着他回到了宫内。   接下来的一连几天里,李昭漪都没再见到颜珩舟。   他的作息调整了一下。   早上上朝,下午出宫去练习骑射。到了晚上,就由云殷给他讲课。当然,有的时候讲着讲着,就讲到另一个地方去了,那也是经常发生的事。   就这样,一晃,到了秋猎的日子。   *   秋猎当天,李昭漪难得穿上了较为正式的礼服。   他如今对于礼节这些已经熟悉了许多,在朝臣面前也能装出一副端庄肃穆的样子。   其实他冷脸的样子挺唬人。   春糯说的。原话是:“陛下,您不说话也不笑的样子,有点吓人。”   他对着镜子看了看,好像确实是。   也不是凶恶。   就是冷漠,没什么表情。   但其实这种时候,他一般都是在放空。   云殷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李昭漪在对着镜子发呆,他说:“陛下,怎么了?”   他的目光落在李昭漪身上。   李昭漪长得清丽,这种厚重的礼服很衬他。   就像是本就娇艳的花朵被妆点,愈发耀眼夺目的样子,让人挪不开视线,说话都变得心不在焉。   李昭漪问他:“孤凶么?”   他也学会了在云殷面前装腔作势。   云殷惯着他,从不嘲笑他,久而久之,李昭漪倒真习惯了这样的用词。   不知不觉,他越来越像个皇帝。   只是这句话出口,云殷的脸色还是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他看着李昭漪柔软干净的眼神,道:   “陛下怎么会突然这么问呢?”   李昭漪老老实实地说:“孤觉得孤越来越凶了。”   云殷:“……”   他把“陛下大白天就不要说胡话”这句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换了另一句,他说:“陛下,我们可以出发了。”   -   秋高气爽。   浩浩荡荡的车马朝着郊外驶去。   李昭漪坐在车内,不远处,常梓轩和颜珩舟一前一后地骑马。   两人都是一身骑装,常梓轩道:“听说你前几天去皇家马场,被云殷赶出来了。”   颜珩舟:。   他说:“怎么哪都有你。”   常梓轩说:“一般我只有在看你们热闹的时候才会觉得无聊的人生稍稍变得精彩了那么一些。所以是真的么?你干了什么?”   探子只能看到结果,听不到过程。   颜珩舟把经过说了一遍。   常梓轩默然。   片刻后,他道:“你说有些人什么时候能想通。”   颜珩舟笑意吟吟:“希望是下辈子。”   他也不是傻子。   回去琢磨了半刻钟,前因后果就琢磨了个透。   感情是嫌弃他不会说话。   “啧。”常梓轩道,“记仇。”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你当年不会是太记仇才撂挑子不干跑江南去的吧?”   颜珩舟当年没跟他们生嫌隙,走的时候也是知会过李昭钰的,只是却不肯说明原因。只道累了,想休息休息。   颜珩舟语气轻飘飘:“是因为你蠢。我不跟蠢人共事。”   常梓轩:“……”   时隔多年,讨厌的人果然还是那么讨厌。   *   两人斗嘴的时候,云殷也在和李昭漪说话。   这是李昭漪第一次大规模地出游,以云殷的身份,其实不必一直骑马跟着他,但是考虑到安全,以及李昭漪可能会紧张,他还是这么做了。   自然引了一些议论。   虽说云殷和李昭漪一个是君王,一个是摄政王。两人的事云殷也刻意让人瞒住了。但是宫内没有秘密。再怎么瞒,云殷频繁进出澄明殿,很难不惹人怀疑。   朝中最近就有不少官员对此颇有微词。   只是此事毕竟牵涉到李昭漪,他们的态度更为审慎。   不杵在云殷面前,他就当不知道。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隔着一道帘问李昭漪:“陛下,要喝水么?”   帘子掀开了一点,露出小半张脸。   李昭漪小声说:“要。”   云殷解了水囊递过去。   这一幕被不远处本就关注的人一眼瞥见。   颜珩舟:“啧。”   常梓轩:“瞧这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两人一起叹气。   谁也没想到,不值钱的样子,还在后面。 第39章   从宫中出发的时候,李昭漪还有些紧张。   说来奇怪。从前他被云殷送上皇位,遇到事的时候第一反应更多的是慌乱和无措。   但这一次,秋猎明明是比生辰宴还要繁冗复杂的行程,相较于不安,他更多的感觉,却是兴奋。   说到底,这可能还是因为云殷。   这些日子,李昭漪一直在跟着云殷和蔺平学习。   这两人擅长的领域各有千秋,但教授的方法却很一致。   他们深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很多时候遇到事情都是让李昭漪自己摸索,有云殷在,天塌了也有人在背后兜着。   久而久之,竟纵出了李昭漪身上一点儿处变不惊的脾气。   他本就性子淡,也就是面对云殷才多了一些生气。这两天,朝臣觐见的时候都多了几分恭敬,云殷看在眼里,也就只有李昭漪本人还浑然不觉。   他对于这场秋猎满怀期待。   现如今,对朝中大臣和世家,他已基本了解了。   他知道燕朝重文轻武,也知道现如今的各大世家都不怎么重视子孙在武一道的发展,多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名士,但是……   李昭漪想。   这只是一场秋猎。   秋猎不是打仗,也不是真刀真枪的比武。   猎不到老虎、熊这样的大型凶兽,猎猎鹿、兔子这样的小型生物,李昭漪觉得,应该还是不难的。   李昭漪是这么想的。   但是事实,似乎却并非如此。   -   今天各大世家的人都来了不少。   秋猎是盛事,也是在御前露脸的好机会。   燕朝科举的传统虽已有百年之久,但近些年,舞弊之风盛行,加上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真正走科举一途做官的人其实很少,更多的,还是举荐,或者走个形式。   例如,常梓轩年纪轻轻便能任大理寺少卿,他的能力固然出众,但他背后的家族,也没少出力。   人群浩浩荡荡,李昭漪一眼望去,少年郎们风流倜傥,看着意气风发。让他心中愈发期待。   他只看了一小会儿。   他看世家子的时候,世家子也在看他。   不少人眼中都流露出了惊艳之色,有人谨慎,胆大的,则是在休憩之际频频打量。   燕朝风气开放,男妻断袖之事也并非稀奇。这些年轻人,多多少少听过些宫中隐秘的风月之事。   原先是不屑的,但看到李昭漪之后,就只剩下了对云殷的羡慕。   李昭漪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重新出发之后,云殷就再也没让他出过马车。   他坐在马车里,帘子也不能掀。   他说:“云殷,闷。”   马蹄声起,云殷面不改色,隔着帘子给他递了个梅花锁,李昭漪拿着玩去了,剩下的半程没再出过声。   等到了地方,歇息了一阵。   随着各种仪式的结束,秋猎便正式开始。   一时之间,只见尘烟滚滚,几十路纵队的人马一起朝着密林深处而去,场面十分壮观。   *   秋猎一开始,场上的气氛就变得有些热络了。   在场的大多是些不会武的文臣,但即便是文臣,也有参与了秋猎的家眷抑或是后辈。   大家端着酒杯在底下谈笑风生,但人人眼底都写着不易察觉的紧张。李昭漪看着觉得有趣,云殷坐在离他最近的下首位置,将他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他忽地一笑,放了酒杯站起身,佯装俯身替李昭漪添茶。   同时在他耳边耳语:“陛下觉得今日谁会拔得头筹?”   他这一动作,底下的声音诡异地寂静了一瞬。常梓轩嘴角抽搐了一下,和颜珩舟对饮,他说了一句什么,颜珩舟便凑近了些,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话。   底下的动静,台上的两人浑然不觉。   或者是知道了也不在乎。   李昭漪认真地想了想:“兵部侍郎赵越家的公子吧。”   兵部侍郎赵越,他的独子赵玉宏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好武,体格健壮,看上去人高马大。   刚刚看李昭漪的一众世家子弟中,他便是看得时间最长的。   直勾勾的,眼神发飘。   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魂。   李昭漪倒是不介意这些。他小的时候,看他的目光比这脏的多了去,赵玉宏的眼神里欣赏惊艳多于其他,对他来说不过是随意的一眼。   他更多的,是为了回答云殷的问题。   他以为云殷是想和他打赌。他们最近常玩这个。   出了事,谁会第一个递弹劾的折子。又是哪些人会唯恐避之不及地甩锅。李昭漪从连人名都搞不清楚,到连蒙带猜的胜率也能对半开,经历了不少。   也吃了不少苦头。   眼下,他已经能平静地回答云殷的问题。   云殷的眸色却深了些。   他若有所思:“陛下原来很看好赵家的公子。”   李昭漪:?   什么叫看好。   他只是实话实说。   但是云殷已经说了下一句话:“陛下,想不想……玩些更有意思的?”   李昭漪说:“……什么?”   云殷直起身,道:“取我的弓来。”   话音落下,整个宴席瞬间安静了。不远处的常梓轩和颜珩舟酒杯一顿,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相同的东西。   -   相较于他们俩,其余人的反应显然更大些。   云殷是什么人?   他是实打实上过战场,一刀一刀拼出过军功的人。   以往秋猎,到了最后,是要按照猎得的猎物数量和珍稀程度,在御前排出个先后高下的。以往的魁首皆会被重赏,这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风光。   云殷一下场,这魁首还有什么悬念?   一时之间,场下众人脸色各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已经有人拿来了云殷的弓。   他的弓通体漆黑,李昭漪见过,也拿过。   很重,当时云殷在身后替他承着重,胸膛的温度和手心一样烫。   他喉咙有些发干,小声说:“你就,不用了吧?”   他的想法也是一样。   今年的秋猎并不算正经秋猎,是命人提前圈了一小块地方,将猎物事先赶入这块领地之中。场地小,猎物也少,以云殷的身份和能力,实在没什么必要。   但是云殷却道:“无妨,陛下,臣不跟他们抢。”   他问:“陛下喜欢什么小动物?兔子,还是幼鹿?”   李昭漪:?   他说:“都,都可以?”   他意识到了云殷要做什么,但是仍然有些不可置信。就见云殷拿了弓,说了句“等着”,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堂下不知何时已鸦雀无声。   李昭漪面上镇定,心跳却比之前快了好些。   他有些紧张地攥着茶杯,无意识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等到夕阳西下,不远处终于传来了马蹄之声。李昭漪不自觉地站起了身,看向了不远处的人影。   *   第一个返程的,是一个绿衣青年。   他的长相只能算是普通,但看上去倒是容光焕发。   他的小厮牵着马,他上前便躬身拜见李昭漪,意识到自己是第一个回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尽是得意洋洋。   他猎得了一只漂亮的梅花鹿,还有一只小型獐子。   猎物一一给李昭漪看过,李昭漪用套话夸奖了一遍,又赏了些金银珠宝,青年便回了酒席之上。他的父亲脸上也隐约显现出些许骄傲之色。   紧接着,来的就是兵部侍郎赵越之子,赵玉宏。   赵玉宏也猎到了一只獐子。   只是这只獐子和之前的那只相比,个头大了不少,看上去也凶了许多。   除此之外,他还猎到了一头幼虎。   他看上去些许狼狈,据说是在制服这头幼虎之时受了些许轻伤。李昭漪也赞许了几句,除了应有的赏赐之外,还赐了些上好的伤药。   只是,在这二人之后,境况就不那么如意了。   其实先前二人的猎物,李昭漪就并未觉得有多厉害。   要怪,还得怪他的骑射都是跟着云殷学的。   云殷没带他打过猎,但云殷带他射过无数次箭。每一次张弓搭箭,都带着凛冽的寒意和锋芒。   他对着的是靶子,但是足以让李昭漪相信,哪怕他们对着的,是凶猛焊烈的巨兽,抑或是更为凶残的敌人,他们也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胜利——   而不是猎了几只温驯无害的动物或是幼兽,就好像取得了多大的成功。   但是,之后的人,却连这点成功,都拿不出来。   又一个人两手空空、满面羞惭地回到宴席中时,就连不远处的常梓轩都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颜珩舟道:“京城可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他们俩上场了倒不会这么狼狈。   但他们是来看笑话的,不是来鞠躬尽瘁的。   能站在这,已经是给了云殷面子。   两人冷眼看着越来越沉默和尴尬的宴席,而不远处,李昭漪的脸色也微微敛了。   -   说实话,他起先并不太在意旁人。   他的眼底一向只有云殷,站在这,也不过是为了等云殷回来。   但这些日子的潜移默化到底入脑入心,即便是没有刻意关注,时间久了,他也意识到,今天的秋猎,是失败的。   不管是赵玉宏所谓的“意外受伤”,还是后面的人试图解释但更像是甩锅的“偶遇了平南王,王爷极为勇猛”。将门之后,对付不了还没成年的牲畜。   而云殷——   云殷真正回来的时候,众人皆大感意外。   他的马侧空空如也。   既没有众人猜想的豺狼或是虎豹,也没有什么棕熊或是别的猛兽。   就连用于充数的兔子、鹿都一只也不见。   他只带了一样东西回来。   一只红色的幼狐。   皮毛油光水滑,触手温暖。   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面前的李昭漪。   云殷道:“不知道陛下喜欢什么,这只狐狸看着还算可爱。陛下可以养着玩。”   ——就像他说的,他从未想过参与这场秋猎。   他想的,自始至终,只是让李昭漪开心,以及,送李昭漪一个,他或许会喜欢的礼物。   *   李昭漪很喜欢这只小狐狸。   白天的秋猎结束,晚上就是庆功的夜宴。   白天猎得的猎物被挑选合适的烤制,成为美味佳肴。李昭漪筷子都没动几口,却一直抱着他的小狐狸,眼睛也不眨,和它对视。   小狐狸的爪子扒拉着他的衣襟,看上去奶里奶气。   云殷叉了块鹿肉,喂进他嘴里。   李昭漪乖乖张口,又去看小狐狸。云殷沉默了一瞬。   他道:“陛下。”   他说:“陛下可听过一句话,玩物丧志。”   李昭漪说:“这是你送我的礼物。”   云殷:。   堂堂摄政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颇感无语。但是对上李昭漪水汪汪的眼睛,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只得叹口气:“陛下这样,诸位世家子弟该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今日参加秋猎的,多是武官后代,也有一些年轻的武将。   照例,李昭漪应当勉励几句。   但是李昭漪一直在玩狐狸,如今的他,不可能不懂明面上的规矩。   果不其然,李昭漪说:“那就冷落吧。”   平静的。   带着几分漠然。   云殷实在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李昭漪这个样子实在太可爱。他想亲他。不远处,偷偷瞥过来的眼神霎时收回去。云殷眯起了眼,语气却愈发温和:“燕朝自开国以来,大大小小的战役数不胜数,只是近些年……”   他顿了顿,“国泰民安,高枕无忧,便没人想着打打杀杀,也是人之常情。”   李昭漪抿紧了唇。   他说:“国泰民安,不是因为你么?”   他们都知道,所谓的“你”是何意。   云氏掌兵权以来,朝中异议不断。   兵权一家独揽,这是十分危险的事。但偏偏云氏又太能打,睿德帝何尝没有想过削兵权,但是不削,尚且只是隐患。削了……   且不说云氏会有什么反应,边境绝对先会出现问题。   边境之外的敌人,他们不会管燕朝内政。   他们只知道,他们怕云氏。怕的也只有云氏。   这些道理谁都懂。李昭漪也理解朝中一直以来针对云殷的弹劾。他知道云殷没有谋反之心,是因为他了解云殷。但是,武将们呢?   李昭漪觉得。   但凡是有点心气的人,都不会容忍云殷的大权独揽。   能怎么做?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云殷变得“可替代”。   有了可用之人,那么哪怕是李昭漪,将来要削兵权,手上也多一份保障。   毕竟没了云殷,还有别人。   现在这样,他除了倚靠云殷,还能有什么办法?   -   思绪到了这里,李昭漪悚然一惊。   他近些日子被蔺平和云殷有意无意地引导着,思维已经潜意识地被他们带跑。想到“削兵权”之时,他心里便一跳,下意识地看向云殷。   见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心里有些犹豫。   从前云殷提防他,他觉得有些委屈。不提防了,他又替云殷担心。   ……万一呢。   万一他真的是韬光养晦,怀有别的心思。云殷如此地信任他,替他把控朝堂局势,对他倾囊相授。他就不怕来日,真的被他反咬一口?   李昭漪知道自己不会。   但他想,云殷的警惕心未免太低。   ……他长得有那么好看么?   能让云殷这样的人都被色迷了心窍。   李昭漪甚至想去找个镜子。   另一边,云殷却已经站起了身。   李昭漪现在的生气是合理的。事实上,让他看清楚现在燕朝的颓靡风气,也是此次秋猎的目的之一。   只是李昭漪可以冷脸,因为他是天子。   云殷却不可以。   既已做了决定,那么他要替李昭漪考虑一切。他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又嘱咐一旁的德全盯着李昭漪,让他少喝些酒,便起身,去向了朝臣所在的宴席。   一圈儿下来,今日留意的名单都被他敲打了个遍。   更多的不能再做。   但李昭漪懂了,能做的日子不会太远。   他端了酒杯,心情不错地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看月亮,不知何时,身旁已经站了个人。   “许久没见你这样了。”常梓轩道。   费尽心思地谋算,一步一步地引导。   所有的这些,常梓轩似曾相识。可即便是李昭钰,云殷也把他当成独立的个体,作为朋友和谋士点到即止,从未如此殚精竭虑。   更遑论,那些密不透风的保护,和处心积虑的浪漫。   不是猜不到。   恰恰是因为猜到,但没有猜到能这么用心。才会因为结果而心惊。   常梓轩心绪复杂。云殷却道:“颜珩舟呢?”   “喝着呢。”他道,“前两天被你赶出草场,现在还记着仇。扬言说要撬你墙角。”   颜珩舟风流成性,荤素不忌。   熟悉的人心中都有数。   他身边也不缺人。而李昭漪,确实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乖巧、漂亮,带着些无意识的冷。   纯洁的诱人。   云殷敛了笑意。   他淡淡地道:“他可以试试。”   这句话的语气不似往常。   常梓轩心里咯噔一下,见好就收,赶紧道:“……开玩笑的。他有分寸。你跟他都认识多久了,知道你和陛下的关系,他怎么可能真这么干。不可能的。”   云殷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转。   不这么干。   但是不妨碍想。   一想到颜珩舟看李昭漪时流露出的惊艳和欣赏,云殷就浑身不舒服。   他倒也不至于做什么。他只是想……   最近事务繁忙。   他是不是该抽个时间好好提醒一下李昭漪,他们除了君臣,存在的另外一层关系。   上次他哄着李昭漪换个称呼叫他,李昭漪害羞。最后哭得太厉害,又撒娇,云殷还是心软,放过了他。现在他觉得,有的时候,他也不应该这么心软。   他的神色如常,常梓轩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他沉默了一瞬,在心里怜爱了李昭漪一秒。   然后,他道:“阿殷。”   “嗯?”   常梓轩斟酌着言辞。   片刻后,他道:“先前我问你,你对小皇帝,只是想要,还是来真的,你没有回答我。”   他说的,是生辰宴那一次。   其实不是没有回答。   云殷当时反问他:“你觉得呢?”   就是变相的承认。   承认他对李昭漪只有欲,没有爱。事实上,这才是应当有的、也是最安全的心态。一国之君,不说三宫六院,总要立后封妃,绵延子嗣。   彼此都清醒,将来才能结束得干脆。   常梓轩喉咙发干,最终选择了一个折衷的说法。   他说:“……你是不是不想结束了。”   云殷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开了口。他说:“你可以把第一个问题再问一遍。”   常梓轩:“……”   他说:“你对小皇帝,是想要,还是来真的?”   云殷突然笑了。   他慢慢地说:“常梓轩。”   “你觉得呢。” 第40章   李昭漪喝酒喝到一半,面前多了个人。   他以为是云殷回来了,挥着小狐狸的爪爪很高兴地抬头。一抬头,颜珩舟端着酒杯,看着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看上去有些意外。   李昭漪默默地又把小狐狸的爪爪放了回去,觉得自己有点丢人。   他努力地端了一下架子,说:“颜先生,怎么了?”   颜珩舟回过了神。   他说:“草民来给陛下赔罪。”   他笑意吟吟,端起了酒杯:“那日在皇家马场,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大人有大量,不要同草民计较。”   李昭漪:“……”   虽然是道歉。   但是这个语气,怎么那么嚣张呢。   颜珩舟是真的一点也不怕他。   不怕他。但是还是特意来道歉。李昭漪知道,这是在给云殷面子。   他也十分识趣,老老实实地说:“先生不必多虑。孤常居深宫,先生认不出来是正常的。”   两人皆饮了一口酒,李昭漪就以为,颜珩舟要走了。   说来很奇怪。李昭漪虽然偶尔会对云殷的过去好奇,也想知道他过去的经历。但是面对云殷昔日的好友,他却并没有要多打探什么的兴趣。   相比之下,颜珩舟的态度,还要热络一些。   喝完酒,他不仅没走,反而跟李昭漪随意地聊起了天。   他说:“陛下喜欢狐狸么?”   李昭漪:“……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颜珩舟颔首:“是不忍心辜负平南王的一片虔诚的心意。”   李昭漪:“……”   说得他好像在逢场作戏。   他觉得颜珩舟怪怪的,又不知道怎么拒绝对方自来熟的聊天。话说颜珩舟找一国之君聊天还这么坦荡自然,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思绪纷飞,一抬头,云殷终于从远处走了回来。   李昭漪松了口气。   颜珩舟也看到了,不知道是不是李昭漪的错觉,他总觉得对方轻“啧”了一声。   然后,他就听到颜珩舟小声而快速地道:“草民听闻陛下生母出身江南,江南风景怡人,水土也养人,他日陛下若是得了闲,可以私访江南,臣必然扫榻以待。”   说完这些话,他直起身,微笑着对着李昭漪举起酒杯示意。   随后,在云殷真正走到李昭漪身边之前,他离开了李昭漪所在的酒桌。   -   云殷一回来,李昭漪立刻放松了许多。   他也不玩狐狸了,悄声问云殷:“宴会要开到什么时候啊?”   他今日起得早,已经有点困了。   云殷抱过他手里的狐狸,让下人带下去喂食。一边道:“陛下若是累了,便可先去休息。这边臣来收尾即可。”   李昭漪看着他,说:“那算了。”   云殷不在,他一个人回去,也没人说话。   总之感觉很没意思。   他怎么想的,也就怎么说的。只是他没想到,他的话音落下,云殷却怔了怔。   随即,对方的眼底就浮现出了一丝明显的笑意。   他低声说:“陛下怎么这么粘人。”   李昭漪:“……”   他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又发现无可反驳。   他闷闷地说:“你快点。”   云殷就笑着起身,代说了几句祝酒词,便遣散了众大臣。   住宿安排在一旁的行宫。   回去之后,李昭漪嫌身上黏,先去洗了澡。云殷也去了偏殿洗漱。   李昭漪出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回到了殿内,一身月白的袍子,正拿着一卷书。这个时候云殷褪去白日的一身寒意,显得格外温柔而平易近人。   李昭漪很喜欢。   他蹭过去,又不碰云殷。   像是一只在他边上打转的小狐狸。眼巴巴地问他:“你在看什么?”   云殷就合上书,给他看封皮。   书皮上写着《逸闻录》。云殷居然在看闲书。   李昭漪说:“……讲的什么?”   云殷顿了顿:“讲的一个书生,进京赶考的途中遇到了一名漂亮得不像人的男子。两人同住一寝,夜间,对方宽衣解带,勾引了他。”   李昭漪瞪大了眼睛。   片刻后,他问:“……然后?”   云殷语气平静:“然后他们颠鸾倒凤。”   李昭漪:“……”   这么突然的吗。   他继续问:“然后?”   云殷往前翻了几页,平铺直叙:“第二日晨起,书生羞愤欲死,觉得自己的一生清誉都被这个男子给毁了。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座落脚的客栈。只是在不远处的破庙落脚之时,男子追了上来。”   他顿了顿:“然后他们开始颠鸾倒凤。”   李昭漪:“……”   云殷第三次用平静的语气说出颠鸾倒凤四个字的时候,李昭漪终于忍不住叫了停。   他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可以看这种,这种……”   他已经知道了云殷在看什么东西。   什么闲书,这分明就是风月话本。还是最隐秘,最露骨的那一种。   李昭漪替云殷觉得羞愧。   但云殷道:“臣不仅看,还想试。”   李昭漪:“……”   云殷偏头,好整以暇地问他:“陛下陪臣试试?”   李昭漪想说“不”。   但是云殷已经合上了话本,站起了身。   *   今日云殷同样很凶。   李昭漪对云殷没什么意见,但是云殷在床上确实总是欺负他很狠。   起初会有点委屈。那种被逼迫到极致而手足无措的感觉让他想到幼时那个他躲着睡觉的柜子。那一次他怕得发抖,但是云殷发现了。   他还在里面,硬生生停下来,亲掉了他的眼泪。   他哑声问:“怎么了?”   李昭漪把脸埋进他的怀里,眼泪浸湿云殷胸口的布料。他不想让云殷觉得扫兴,于是说:“没事。”   可是云殷没再继续。   他抱着李昭漪,哄着他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然后,云殷沉默了很久。   那几日他都没再碰李昭漪。李昭漪去见陆重,听他说,“潘纹死了”。潘纹就是当初欺负李昭漪的那个太监。当年陆重打断了他的腿,把他赶出宫。   他那个时候还没那么大的权力杀人,但是有一些人有。   陆重说,不仅是潘纹。   云殷把当年冷宫的人清洗了一遍。漠视的,苛待的,觊觎的,按照罪过,他们也获得了应有的报应。   那段时间参云殷的折子数不胜数,说他专断,说他嗜杀。朝堂之上,披着官袍的人漫不经心地应对所有的弹劾,分明是笑着的,周身却是刀锋般的冷意。   后来,他跟李昭漪做了约定。   他说:“陛下要是实在受不了,就叫臣的名字。”   李昭漪在床上大多数时候都不肯出声,除了呜咽。仅仅是呜咽,就足够让云殷失控。   这个约定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李昭漪以为是玩笑。但是从那之后,只要他叫云殷的名字,云殷就真的会停下来,亲一亲他的眼睫。问他“怎么了”。   今日也不例外。   -   短暂地停歇之时,李昭漪的脸埋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他刚刚被云殷逼得没办法,叫了声“夫君”,这个称呼把他羞耻得不行。但云殷的动作却明显更狠了些。到了最后,还是李昭漪受不了求饶叫了他的名字,这才逃过一劫。   倒是说停就停,李昭漪能感受到他的难耐。   但最终,云殷还是停了下来,抱着他去清洗。   这会儿两人都干干净净,李昭漪浑身酸软,腿根不住地发抖。云殷慢慢地亲他的脖颈,肩膀,手腕。然后他说:“陛下身上的痣倒是生得都恰到好处。”   这事他们早就发现了。   云殷很喜欢亲李昭漪,不光是唇。   小腿、脖颈,每个姿势都有不同方便亲吻的地方。   手腕也是。因为有的时候李昭漪会被他抽了腰带捆起来,结束之后,手腕之上一片红痕。   云殷会亲他的伤口,还有他手腕上的一枚朱砂痣。   李昭漪从前不注意,听了这话,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倒是想起了什么,他说:“当年……钦天监说我不详,好像就是因为一颗痣。”   他不确定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手腕这颗。”   他也是听陆重说的。   之所以这么猜,也是因为这颗痣最特别,鲜红的,漂亮得都有些妖异。   他随口一说,云殷却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他道:“不会。”   “很漂亮。”他又亲了一下,他说,“陛下,不要多想。”   李昭漪没有多想。   他小声道:“我很喜欢。”   他说:“我觉得很漂亮,很特别。”   云殷笑了。   他说:“是啊。”   “很漂亮,很特别。”   说一下,他亲一下李昭漪。   语气带着亲昵的调笑,动作却带着郑重和怜惜。   李昭漪起先被他闹得有点痒,抿嘴笑着,躲了一下。渐渐的,他不动了。任云殷慢慢地亲。   湿润的吻落在手腕,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眼底出现了一丝茫然。   *   不是没有察觉到云殷态度的转变。   李昭漪当初被陆重告诫“色衰而爱弛”,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他知道他是靠色相才能留在云殷的身边,云殷对他的兴趣,也只是身体上的。因此,云殷最开始对他连威胁带诱哄的时候,他很清醒。   他知道他想留在云殷身边。   想留,但不是这样的留。为此,他拼了命地学习。   他想离云殷更近一点。   可是,现在他觉得,他还没学到他想要的样子,他就要沦陷在云殷的温柔里了。   ……云殷对他,真的很好。   他会照顾李昭漪所有的情绪,会考虑他所有的提议。   他当初话说得有多狠,对李昭漪就有多纵容。李昭漪觉得,如果每一个“禁脔”都是这样被事无巨细地照料,那么这个词,似乎也不应该被避之蛇蝎。   尤其是最近。   最近,李昭漪发现,云殷常常会长时间地注视着他。   不是试探,而是专注。   李昭漪察觉了,他反而会不动声色地躲开。   李昭漪并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他想,如果云殷再对他这么好,他真的会忍不住想……   为什么。   -   李昭漪的走神自然没有逃过云殷的眼睛。   他摸了摸李昭漪的头发,问他:“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李昭漪蓦地回过神。   他摇了摇头,说:“没。”   他以为云殷要追问,但是云殷并没有。他看到今日云殷和常梓轩谈了话,谈话过后,云殷对他的态度就又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李昭漪说不上来。   他说不上来,云殷却有话要说,他问:“陛下,刚刚颜珩舟和您,说了什么?”   这事都已经是几个时辰前的事了。   李昭漪惊讶于他还记得,但还是很快地回答了他。   他说:“……就道了个歉,然后邀请我去江南。”   云殷:。   他说:“陛下怎么看呢。”   他又开始用这种看似温和实则阴阳怪气的语气说话,李昭漪停顿了一会儿。   他说:“我想和你一起去。”   标准答案。   也是他想的答案。   云殷嘴角勾了勾,亲了亲他的额头。   他说:“乖。”   李昭漪以为,这就是结束。   但是云殷接着道:“接下去,天就凉了。出行不便。开春吧。”   “明年开春。”他捏了捏李昭漪的脸,轻声道,“若是陛下想去,臣带陛下去江南看看。”   *   秋猎在一种极为平静的气氛中结束了。   如果说秋猎这样的大型活动是为了展现国力,那么李昭漪觉得,他要是邻国,这会儿就应该操练兵马,准备磨刀霍霍地过来。   他什么也没说,但显然不会是开心。   朝臣也都不是傻子,丢不丢人心里有数。   一行人颇有些沉默地回了京城,又过了些日子,便到了深秋。   这些日子,李昭漪的疑虑一直都没解决。   他本该开心的,云殷说要带他去江南。那是他母亲的故乡,也是陆重曾经许诺的,和他一起去往的地方。不管怎么说,他想去看看。   但是他却开心不起来。   除了对云殷态度的疑虑外,还有其他的事。   那就是朝事。   -   其实客观来说,李昭漪进步得很快。   他此前没什么基础,也就是靠着陆重对他从小的耳濡目染,他才不至于完全荒废。   但即便如此,他学得也不算轻松。   尤其是,最近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不少事。   先是最近不少地方都发生了一些自然灾害。快入冬了,无论是救灾还是运粮,难度都比以往高些。这些事主要都是云殷经手,但其实就算是云殷,有的时候也没办法顾全所有。   钱、粮、人手,各处都需要眼睛盯着。   再加上,最近宫里还发生了桩大事,那就是当朝太后崩逝了。   太后是忧思过度。   其实李昭漪没见过她几次。相较于李昭漪,她对云殷可能还更熟悉些。但是再熟悉,也改变不了当朝天子现如今要倚靠摄政王才能生存的事实。   太后崩逝的当天,曾要见李昭漪。   被云殷拦了。   据说,她至死也没阖眼。   她崩逝的当晚,李昭漪陪着云殷坐在澄明殿的院子里喝酒。   云殷看着不远处寂静的湖水,说:“其实她见你,可能只是想看看你。”   李昭漪说:“嗯。”   云殷嘴角勾了勾,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他知道有这个可能。   但他赌不起。   这宫里人心叵测,太后固然是顾念亲情。但他更怕对方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利用死硬给李昭漪套上一些他本不应该承受的枷锁。   抑或是怨恨,与责备。   责备李昭漪的逆来顺受,甚至于,委身权臣的屈辱。   可李昭漪做错了什么呢。   他自小被抛弃,在冷宫自生自灭。   李氏皇室从没承认过他,他能继位,也是云殷一手推动。   他什么都不应该承受。   责任、责怪。   事到如今,云殷终于明白什么叫喜欢一个人,会不自觉地替他考虑所有。   他从前想要很多。   他想要李昭漪听话、乖顺。   想要他作为皇帝,也承担作为皇帝的责任。做一个圣主。   但现在,他只想要李昭漪开心。   而不是哪怕害怕得发抖,却还要努力迎合他。对他说“没关系”,对他说“你怎么样都可以”。   -   云殷突然有些闷得慌。   那天和常梓轩聊完,他虽然惊讶于自己的坦诚。   但其实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对常梓轩说的话出自真心。事到如今,再说他对李昭漪只是身体的索求就是纯粹的自欺欺人。云殷对自己很了解,仅仅是欲望,他不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被李昭漪的每一句话牵动心神。   想照顾他,保护他,想……让他永远留在他身边。   不是禁锢,而是心甘情愿。   这件事说意外也不意外。相较于李昭漪的皮相,其实他的性格更吸引人。   只是大多数人看人只会停留在表面。李昭漪也不会对外展示他吸引人的那一面。   他只对云殷袒露所有。   云殷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尝到心动的滋味。   但他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或者。   要不要开口。   说什么呢。   李昭漪留在他身边,是为了报恩。他想要李昭漪喜欢他,李昭漪知道了,或许会说“我努力”,可是云殷不要他的努力。   他不想说。   怕李昭漪真的说出他不想听的话,他会忍不住做些不好的事。   好在李昭漪现在留在他身边。   他可以慢慢来。   云殷吐出一口气。   尽管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但看着李昭漪安静温顺的眼神,他总是会感到有些焦躁。   他克制着。   李昭漪却也心不在焉。   两人安静地坐了半晌,李昭漪突然道:“云殷,你有想过……”   “换一个继承人么?”   话音落下,云殷有些诧异地抬起了眼。   *   话刚说出口,李昭漪就后悔了。   他说:“……你可以当我没说。”   云殷却不放过他。   他声音有些冷:“陛下,您有话可以直说。”   李昭漪抿紧了唇。   他还是坚持说:“没什么。”   下巴被捏住,他被迫抬起了头,跟云殷对视。对方的眼睛里一片幽深。   他最近很累,朝事、丧礼,一切都是他在操办,李昭漪看着都觉得累。   但是他帮不上忙。   平日里,云殷可以教导他。   但是赈灾这样的事容不得一点差错。   于是,一切的重担,都压在了云殷一个人的肩上。   有的时候李昭漪会想,其实如果云殷真的那么喜欢他,还不如找个院子把他关起来,另找一个合适的皇位继承人。   让他空空地占着皇位,却又帮不上任何忙,又是何必呢。   他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但是他忍不住。   云殷对他越好,他越焦虑。   如果云殷是为了色相,那么这未免太不理智。   如果不是,那么……   又是为了什么。   他不知道。但是他终于意识到,当初他一腔冲动,只为了留在云殷身边,对他、对云殷,都是一个很冲动的决定。   他不后悔回来,他只是觉得……不妥。   所有的这一切,都因为最近云殷的疲惫而愈演愈烈。   他曾经下定决心要靠近云殷,但是真正遇到了事情,他才发现,光靠短时间的努力,根本不够。   他差得太多了。   他想,或许宗室子中那些半大的少年都比他能帮上云殷的忙。   毕竟他们一直都是在权力争夺的环境中长大,对于这些也更敏感。不像他,连太后召见他是为了什么,一时半会儿都想不明白。   李昭漪觉得自己魔怔了。   明明最近云殷对他很好,他也越来越熟悉朝事。   一切都在向他努力的方向发展,只是中间发生了一些意外的琐事。   即便是这些琐事,也快解决了。   再过些日子,他们就可以一起去江南。他们还可以像现在一样,过着平静但还算有意思的日子,偶尔耳鬓厮磨。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   语气里几乎有了哀求。   但是他知道,没有用。   他说出了口,云殷听到了。那云殷就不会让这件事稀里糊涂过去。   他眼睫颤了颤。   云殷看着他,慢慢地说:“陛下,您是不是后悔了?” 第41章   云殷的这句话一出,李昭漪就知道,他是误会了。   他顾不上自己纠结的心绪,赶紧开了口:“……不是的。”   “我不后悔回来。”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殷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昭漪小声说:“我只是觉得,我在这个位置上,也帮不上你什么。”   虽然不是全部,但这也确实是他的心里话。也是他最近这一段时间最让他困扰、焦虑和担心的来源。   相处得时间久了,他们也愈发了解彼此。   他渐渐地知道云殷的底线。   虽然云殷已经生气了,但只要给出合理的解释,对方也不会蛮不讲理。   果不其然,他交代了原因,云殷的脸色和缓了些。   他说:“不需要陛下帮忙。”   “臣能应付得来。”他低声道,“陛下不用操心这些琐事。”   李昭漪说:“……可是你很累。”   是真的累。   主要还不是事情的繁琐,而是人心。   这宫里宫外,惧云殷的不知凡几,但惧不代表服从。   总有人想着要把他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即便不能,也想给他使点绊子。人人都说云殷是乱臣贼子,但人人都想做云殷,这才是问题的真正所在。   李昭漪突然被拽住了手腕。   紧接着,他落入了一个略带了些凉意的怀抱。   云殷抱着他,闭着眼,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声音很轻地说:“别动。”   “给我抱会儿。”   李昭漪眼睛惊慌失措地眨了眨,看着不远处迅速低头的影卫,乖乖地没有动。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辰,他才被放开。   云殷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说:“刚刚弄痛陛下了吗?”   李昭漪摇了摇头。   他说:“……云殷,我是认真的。”   “我没有后悔过回来。”   他顿了顿,福至心灵地补充,“就算没有师父,只有你,我也会回来的。”   云殷怔了一下。   随即,他笑了。他说:“陛下现在好会哄人。”   顿了顿,他道:“臣知道。”   他当然知道。   知道他在李昭漪眼里是个好人,知道李昭漪恨不得把命给他。   当然,这些都和情爱无关。   他有些后悔刚刚因为李昭漪的一句话而露出那样的神情,李昭漪可能不爱他,但至少上面的这些,他不应该怀疑。   他只是……云殷想。   他从前从未想过,他会因为喜欢一个人,而患得患失。   李昭漪应当吓到了。   这么想着,他愈发放轻了声音:“回去睡觉?”   李昭漪:“……嗯。”   他被云殷牵着,两人一起回了澄明殿。   刚刚的话题,自然也默契地就这样揭过不提。   -   他们这天没有做。   李昭漪以为会做,因为从前就是这样。他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了,云殷会用这样的方式罚他,他都准备好了,但是云殷亲了亲他的额头,说“睡吧”。   真的就什么都没做,抱着李昭漪哄他睡了。   等睡醒。   李昭漪的情绪也缓和了些。   他觉得自己昨晚的问题的确有些冲动了。   他确实帮不上云殷的忙,但云殷也知道这一点。况且,从前他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云殷也都过来了。是他有私心,总想着要快点跟上云殷的脚步,所以才会觉得云殷应付不来。   云殷已经够忙了,这样的问题,反而是给他添乱。   他心里有些愧疚。连带着云殷对他为什么那么好的问题也不再去想。   他想,云殷本来对亲近的人就都很好。常梓轩、颜珩舟,甚至于陆重,因为跟了他几年,云殷对他也没有下死手。   他和云殷又没仇。   而且……   而且他们又是这样,这样亲密的关系。   云殷对他好点,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样想了,李昭漪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不再纠结于这些折磨他的微末情绪。云殷有时间跟他讲朝事,他就认真地听、认真地记。云殷没有时间,他就跟着蔺平学习。   他最近胆子大了些,经常会主动提问。   蔺平虽说意外,但每一次都会不厌其烦地解答。   他们原先只是纯粹的教导和被教导的关系,近些日子,较之以往,反而亲近了些。   *   这一日,文政殿上完课,已是日落。   李昭漪看天色太晚,便留了蔺平用饭和留宿。   换做往常,蔺平总会以规矩为由拒绝,但是不知是不是和李昭漪熟悉了,他答应了李昭漪。   饭后,李昭漪扶着他在御花园散步,蔺平难得露了点笑意,道:“陛下,不用扶着老臣。老臣虽年迈,但也还有些力气,走得动。”   李昭漪抿嘴笑了一下,依言放开了他,只是依旧走在蔺平身侧。   两人慢慢地走着赏景,蔺平开了口。   “陛下近日似乎格外刻苦。”他温和地道,“但辛苦之余,也要注意休息,别太劳累。”   他的语气不像是对君王。倒像是对晚辈。   换一个人,说不定还会因此不悦。   但是李昭漪只会心存感激。   他知道蔺平是真的在关心他,小声道:“知道的,先生。”   顿了顿,他道:“最近,朝事繁多,都压在云……平南王身上。孤也想多学一点,看能不能多帮上一点忙。”   蔺平怔了一下。   他年纪大了,身边也没什么嚼舌根的人。   最近平南王频频留宿澄明殿的事已经传得满宫皆是,也没传到他的耳朵里。   但他仍觉得李昭漪这话有些问题。   片刻后,他斟酌了一下语气,道:“陛下。”   “陛下有这份心是好的,忧心朝事也是应当的。”他缓缓地道,“只是……”   “陛下是君,平南王是臣。现如今,顾次辅告假,平南王总理朝政,是辛苦了些。但这也是为人臣子的分内之事,他也有这个能力,陛下……”   他想寻找合适的措辞,却一时找不到。   李昭漪的话里话外不止是忧虑,更多的,是愧疚,和心疼。   但真正说出口,却又总觉得不对劲。   难得遇到这样的情况,蔺平顿了几秒。李昭漪却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乖巧地道:“孤知道,谢谢先生提点。”   ……显然是没听进去的样子。   蔺平只好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他琢磨着找个时间,和云殷谈一谈。   他从前想着,两人虽说差了些年纪,但终究是同辈人,说不定能谈得来。又存了私心,想着两人亲近些,也按着些云殷叛逆的心。   现在想想,两人似乎走得过近了。   到底是君臣。陛下如此依赖一个臣子,也不是什么好事。   -   李昭漪并不知道蔺平已经把他和云殷的关系放在了心上。   他和蔺平逛了一会儿花园,又聊了些天,就将他送往了住处。等回到殿里,云殷已经在了。他批着折子,李昭漪进来了,就被他搂进怀里。   李昭漪乖乖地坐在他怀里看着他批了会儿折子。   休息的时候,他把刚刚和蔺平的对话告诉了云殷。   他道:“先生表面上不说,但其实还是很认可你的。他觉得你很厉害。”   蔺平和云殷,如今都在带他。   但每每一起上课之时,却常常唇枪舌剑,互相嘲讽。   李昭漪是天生操心的命,总想着他们之前的羁绊和渊源,想缓和他们的关系。   明明蔺平这话的重点是让他不要心疼云殷,到他嘴里,就变成了认可云殷的能力。他故意模糊重点,但云殷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觉得这个样子的李昭漪太乖了。   很乖,又很甜。   他亲了亲李昭漪的侧脸,低声逗他:“是吗。”   “那陛下呢?”   李昭漪:“……”   “我当然也觉得你很厉害。”他说。   又忍不住道:“你三岁吗?”   一个夸了不够,还要一起夸。   云殷就笑。   笑完,他道:“先生的意思,也是让陛下不要和臣走得太近。也不用太体恤臣,毕竟君臣有别。”   其实蔺平还有一层意思。   他没意识到,但云殷很清楚。   身为君王,应当勤政爱民。李昭漪现在很勤奋,他当然也很体恤心疼百姓。   但他的出发点,云殷敢说,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想获得他的认可,以及,想给他助一份力。   能说不好么?   不能。   君子论迹不论心。   无论李昭漪出于何种目的,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对于天下来说,目的如何无所谓。   但对么?   显然是不对的。   别的不说,他日,云殷要是起了反心。   以李昭漪对云殷的依赖,这对他自己,对燕朝,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   道理云殷都懂。   但是他也是真的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纠正李昭漪。   李昭漪活得很辛苦。   他被迫坐在这个位置上,每天面对的都是他不擅长的东西。他没获得过多少人的关心,也没有过得很好,现如今身上的责任却是沉甸甸的。   云殷不想再苛求他什么。   比如,一定要心怀大义,一定要高处不胜寒。   他甚至在认真地考虑,如果李昭漪真的不喜欢,那么来日,或许换一个,也不是不行。   左右他和李昭漪不可能有孩子。   趁早定了。   他们也可以轻松些。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近几日忙完太后的丧礼,他便让影卫秘密地开始调查宗室旁支的孩子。如果合适,时机成熟了,他便打算征询李昭漪的意见,看看能不能抱在身边养着。   当然,前提是……他和李昭漪已经说开。   想到这,云殷就又顿了顿。   李昭漪已经开始在他怀里犯困了,眼神迷糊。   云殷的眼神柔和了些。   他又想,他不想纠正李昭漪。   或许也有私心。   他知道李昭漪对他的依赖非比寻常,也是不应当的。从前他避如蛇蝎,但此时此刻,他总想着,李昭漪能清醒成长得再慢些。   毕竟,若李昭漪不爱他。   这便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和联系。   -   最终,云殷还是抱李昭漪去睡了。   李昭漪被洗完放到床上的时候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了。   云殷替他换了寝衣,又擦干了湿发,少年清瘦白皙的手指就勾住了他的袖子。他捏了对方的手指拎开,那段白得晃眼的腕子落在锦被上,又露出那点鲜红的痣。   李昭漪性子清纯,眼神也纯,长相和身体却都艳得勾人。   云殷从没想着欺负他,但总是事与愿违。   他觉得这并不完全是他的问题。   明日难得没有早朝,云殷许久没有亲近李昭漪,俯下身去亲他的手腕,又顺着手腕往上亲到脖颈。李昭漪终于被他弄醒了,湿漉漉的眼睛里干干净净。   云殷最受不了他看自己。   他遮住李昭漪的眼睛,俯身亲上去。   这一晚,因着对弄醒李昭漪的愧疚,云殷没让他太累。   李昭漪全程躺着,脚踝被架得很高。   他仰着脖颈,云殷俯下身,温柔地亲吻他的眼睛。恍惚间,李昭漪看见他动了动唇。   李昭漪说:“……什么?”   云殷深吸了一口气。   他抚摸了一下李昭漪的脸庞,更用力地撞进去。   李昭漪被撞出一声泣音,余韵过后,他终于听清楚了云殷的话。   他哑声说:“陛下。”   “臣可以等。”   等到李昭漪长大,等到李昭漪想通。   他可以等。   只要李昭漪留在他身边。   无论多久。   他都可以等。   *   这一年,燕朝度过了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多事之秋。   京城内,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万象更新,重新洗牌之后,便是寻找位置,站稳脚跟。京城外,天灾频频,所幸朝中何地方还有能臣。   到了岁末,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这一日,宫内一辆马车悄悄驶出。   马车外,护卫森严。惹得街上众人频频侧目。   只是,看到车身醒目的标记,众人便都纷纷识趣地收回了目光。   刻着云氏标记的马车悄然停在后门,门口已然站着一个面目清朗的公子,他站在车边,明明是非富即贵的模样,却主动给马车上的人撩着车帘。   不多时,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搭在了车沿。   面容秀丽得惊人的少年踩着脚踏下了马车,一旁的公子稳稳地扶住了他。   不过,只是一下。   少年站稳的瞬间,男人就放开了他。   他笑着道:“陛下,云珑和梓轩都已在里面等着了,我们现在进去?”   正是至今仍留在京城的颜珩舟。   李昭漪点头。   轻声道:“多谢。”   为刚才的那一扶。   颜珩舟微顿,第无数次地眼中掠过遗憾之色。   他努力按下心中的蠢蠢欲动,带着李昭漪进了府。   穿过长廊到了花厅,里面果然已经坐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见到李昭漪,他们起身行礼:“陛下。”   李昭漪轻声道:“不必多礼。”   下人上了茶,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垂了眼眸,坐在了主位上。   -   李昭漪今日来云府,却是为了正经事。   近日朝中出了桩贪腐的要案,是云殷一手在督办。   这事算是筹谋了数月,自最开始埋线到最后收网,期间经历了无数坎坷。最终的结果也令人震惊。起先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案子,拔出萝卜带出泥,到了最后,牵涉了一连串人。   有人犯事,就得细细地审。   近些日子,云殷基本是泡在了刑部。   他忙,李昭漪也不闲着。除了刑部,这桩案子大理寺也在督办。   这一日,李昭漪就是来找常梓轩的。   有些事不适合朝上说,他要从常梓轩这听一些真话。   坐了会儿,两人就去了书房。   常梓轩先将正事跟李昭漪说了,一抬头,就见这位少年帝王撑着额头,面目平静地听着,末了,道“知道了”。   称不上不怒自威。   常梓轩却仍然不敢轻视。   一转眼,李昭漪登基已有近一年的时间。   在外人眼里,他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傀儡皇帝。只有常梓轩他们这些亲近的人才知道,相较于最开始,他身上发生了多少脱胎换骨的变化。   他的话依旧不多,眼神中却不再有畏缩和迷茫。   面对常梓轩、颜珩舟,从前他总是带着无措,这会儿,也能正常相对。   除了对云殷时,他还是原先的乖巧听话。至少在常梓轩眼中,至少在明面上,李昭漪已然有了君主的模样。   思及云殷最近愈发大胆的动作,常梓轩心绪复杂。   复杂归复杂,他面上还是带着恭敬。   他道:“陛下,臣安排人送您回宫么?”   李昭漪却道:“不急。”   他顿了顿:“今日是云珑生辰,对么?”   常梓轩一怔。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道:“是。”   李昭漪顿了顿,解释了一句:“云殷跟我说,往年云珑生辰,他都会带他去周边转一转,陪着他玩一天。今日他有事,便托了孤给弟弟带了礼物。”   他道:“回去给了再走吧。”   常梓轩道:“……好。”   他跟着李昭漪回了花厅,李昭漪让随身的小太监将东西送了上来。   云珑受宠若惊,看了眼,却是把打磨得精致漂亮的弓。   他的眼中又惊又喜:“谢谢陛下,呃……也请陛下代我谢谢哥。”   他捧着弓爱不释手。   李昭漪嘴角也勾了一下,道:   “那孤便走了。”   一旁的两人拱了拱手:“恭送陛下。”   待送走李昭漪,颜珩舟回到花厅。   云珑已经去院子里玩起了他的礼物,常梓轩独自一人立在花厅,手里拿了杯茶。   颜珩舟站在他身旁,道:“怎么样?”   常梓轩笑了一声。   他道:“颜珩舟,几年前你自京城全身而退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   空气中一瞬的寂静。   片刻后,颜珩舟开了口,语气轻松:“说了很多次了,我走,是因为不想卷进这皇权之争。这皇位上坐的是谁,于我来说根本不重要。”   他道,“倒是你,当初跟着云殷筹谋几年。”   “现如今,什么感想?”   他是再清醒不过的人。欣赏李昭钰的才华,却并不看好。   这话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都会匪夷所思。但事实却印证了他当年的猜想。当然,他没想到,最终的结果会如此惨烈。   若是能想到,他也不会走。   他这话出口,常梓轩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道:“还好吧。”   “与当年当然是不能比。”他道,“但也没我想的那么差。陛下……”   “挺好的。”   颜珩舟云淡风轻:“陛下或许非雄主,但必定是仁君。加上有云殷在,燕朝这气数,倒确实是未尽。”   他不说后一句还好,说了,常梓轩就抽了抽嘴角。   他说:“你也看见了吧?”   颜珩舟:“什么?”   常梓轩道:“装什么傻,就是给你看的。”   颜珩舟:。   他叹了口气:“我可以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么?”   他缓缓地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两人都看到了。   年轻的君主衣衫矜贵,规矩而肃穆。   只是严实的遮掩之下,手腕、后颈、以及锁骨,暧昧的痕迹若隐若现。像是标记。   昭示着他曾经历过怎样不温柔的对待。   *   李昭漪并不知道他身上那点痕迹早就被人尽数看了去。   云殷在他身上留痕迹的时候他试图抗议过,但最终还是随他去了。云殷就这样,他已经习惯了。或者是麻木了。他总喜欢在李昭漪身上留标记。   像是隐晦地宣誓主权。   这半年,他们的关系很稳定。   稳定的默契。   该做就做,该处理正事也不含糊。   李昭漪原先觉得云殷会腻,但是时间久了,云殷看着他的眼神一如既往。有的时候李昭漪都怀疑自己是不知情的时候给对方下了什么蛊。   想不明白,他决定不去想。   这是他最近学会的。那就是不因没有发生的事庸人自扰。   当然,有些事还是要想的。   最近李昭漪跟云殷小小地闹了些别扭。   原因很简单。   他最近开始逐渐上手朝事,有的时候看折子看到很晚。云殷催他一次两次,时间久了,似笑非笑地问他:“陛下,不然臣走,让折子陪着陛下度过这漫漫长夜?”   李昭漪才恍然,他忽视了云殷。云殷不高兴了。   现如今,他们周围所有亲近的人都知道,李昭漪再怎么成长,对一个人始终如一。   那就是云殷。   他对云殷永远无条件地乖巧听话。   为此,他还和蔺平有过矛盾——蔺平单方面地训斥他。   蔺平说他糊涂,气得睡不着觉。   他羞耻得耳根通红,却仍要解释:“……先生,是孤自愿。”   他自愿以君王之身委身于臣子之榻。   自愿成为笼中雀。   他与云殷,原本就是各取所需。   云殷想要一个听话懂事的枕边人,他……   他想靠近支撑着他过了十七年的,那个冰湖边的影子。   他们都有想要的东西,所以,也不算是单方的侮辱。   他是这么想的,却说服不了蔺平。   那日,蔺平拂袖而去。   虽说后头勉强被劝回来了,但李昭漪知道,蔺平仍然反对他和云殷目前的关系。   想到蔺平,他又垂了眼眸。   只是很快,帘外就传来了声音:“公子,小陆子回来了。”   他回过神。   身着常服的小太监身手灵活地钻进来,将手上的东西交给李昭漪。   “主子。”他道,“都买到了。”   李昭漪:“……嗯。”   他还在想蔺平。   蔺平只知他俩关系非同寻常,却不知道细节。若是他知道,李昭漪为了哄跟奏折吃醋的云殷,还主动去买风月话本和一些……用具。   怕是当真气得要晕倒。   李昭漪心里虚,手上却攥得紧。不是没用过,是第一次自己买。   他耳根通红,却强装镇定。   他说:“人多么?”   这小太监是陆重的人,单纯又嘴严。他也是宫里少有的不知道李昭漪和云殷关系的人。   所以李昭漪才敢找他。   小太监挠了挠头:“还挺多的。”   “就是大家说话胆子都挺大的。”他道,“听了京里好多官员的轶事。”   李昭漪恍然。   他倒是不意外。燕朝民风开放,民众尤其喜欢皇室和世家的八卦,不说别的,京中就流传着他和云殷的风月话本。   虽然隐秘,但确实是有。   至于怎么知道的,李昭漪不太想回忆。   本着大家一起丢脸,他就不算丢脸的原则,他道:“……都有谁的?”   “好多呢。”小太监老老实实地道,“说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虽说喜欢寻花问柳,但其实有不举之症。”   李昭漪:“……”   这……   “还有……柳家老太爷。”小太监费力回忆,“年过五十了据说在床上还龙精虎猛的。家里十八房小妾,个个娇艳动人。”   李昭漪:“……”   老爷子身体挺好。   “哦还有。”小太监道,“平南王。”   李昭漪被呛了一下。   ……他就知道。   他已经做好了羞耻的准备,就听小太监压低了声音:“……据说,平南王有断袖之癖。和他相好的,不是别人,正是……   前朝的太子殿下。”   话音落下,李昭漪有些诧异地抬起眼,怔住了。 第42章   云殷踏进澄明殿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今日在刑部待了一天,出门的时候一身的血腥味儿。   想了想,他还是先绕回了府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才进了宫。   寝殿的烛火亮着,今天门口守着的是小太监春糯。看见云殷,他身子伏低,看上去是恭敬了些,实际是不乐意和云殷对视。   云殷人都走进去了,还是没忍住,停下来道:   “你主子喜欢我,知道么?”   春糯:“……”   云殷进去了,留着小太监在他身后咬牙切齿。   李昭漪在灯下看一本书,听到动静,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搂着跌坐到对方腿上。   他们接了一个并不算激烈的、绵长的吻。   李昭漪手上的书就被抽走了。   “在看什么?”云殷漫不经心地问。   他翻了下书封,笑了,“《魏史疑云》,好端端的,陛下怎么看起野史来了?”   李昭漪:“……”   “今日去宫外。”他道,“让小陆子顺带着买点有意思的书,他就买了这个。”   他顿了顿,“挺有趣的。”   云殷了然。   他低声笑了笑:“小陆子只买了这个?”   李昭漪耳根就烫了起来。   澄明殿的烛火熄了。   春糯站在门口,听着室内细碎而隐秘的声响。   他瘫着脸,在听到屋内隐约响起的铃铛声之时终于忍不住抽搐了嘴角,在心里骂了一万遍畜生。   后半夜,铃铛声渐歇。   李昭漪蜷在床上,云殷自背后抱着他,看着他泛着潮红的脖颈。   突然地,他就垂了眼,俯身在那截白净的颈子上印了一个吻。李昭漪下意识就抖了一下,有些怯地扭过头来看他,云殷低声说:“不闹了。”   他的手放在李昭漪的腰上,又慢慢扣紧。贴着那片重新变得平坦的小腹。   严丝合缝的拥抱下,李昭漪温软的身体紧贴着他,乖顺又听话。   他无声地喟叹了一声,却仍然觉得不够。   片刻后,他道:“最近怎么不见陛下去见陆重。”   李昭漪身形一顿。   云殷原先只是随口一问,话音落下,却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他将出口的话也停顿了一下。   少顷,他道:“……只是问问。”   “陆重如今在宫中行走。”他慢慢地道,“臣派人过去,也是为了他的安全。并非特意……监视。”   他说的是实话,却有越描越黑的嫌疑。   云殷抿了唇。   好在李昭漪这回答得很快,他轻声说:“师父最近有些忙。最近也没什么事发生,我不想打扰他。以前我们也是这样的,没什么事,就不见面。”   他答得很正常,语气也平静。   但不知怎么的,云殷心中却仍然有些不得劲。   他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陛下,臣没有监视他。也不会拦着您去见他。”   陆重是李昭漪的师父,也可以算是他唯一的亲人。之前云殷还会因为吃醋和嫉妒有意无意地阻拦,但是如今,他不会这么想。   他只希望有更多的人关心李昭漪。   李昭漪也回答了他:“我知道。”   耐心的。明明他才是弱势的那个,语气和气息都像是哄人。   哄人,但被哄的人却没有多开心。   云殷闭上眼,心中是熟悉的冲动,和难耐而无解的焦躁。   -   不是没有想过道明心意。   在过去的半年里,无数次,云殷都想和李昭漪好好谈一谈。   谈一谈……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是话将将出口,云殷又想,再等等。   他曾经以为,他等的是李昭漪明白自己的心意。   但是后来他意识到,其实并不是。   李昭漪一直是那个李昭漪。他单纯,对他心怀感激,同时惧怕他。因为他逼着他坐上这个位置,逼着他以九五至尊的身份委身权臣。   李昭漪坦坦荡荡干干净净,有私心的是他。   不敢说,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和李昭漪有一个无比错误的开始。   他屈服于自己的欲望,同时,也斩断了他和李昭漪正常发展的可能。没有人会喜欢上一个强迫自己的人。   明明最开始……   李昭漪那么喜欢他。   午夜梦回之时,云殷无数次后悔当初的决定。   可是,木已成舟。   更何况——   “你这话说的。”常梓轩看透了他,“重来一次,你就会放过陛下了么?”   他道,“当初陛下十八的生辰宴,你喝醉之后看陛下的眼神,我都怀疑要不是群臣都在,你能当场把他给办了。”   云殷默然。   结束以后,他也确实差点这么干了。   大约是他的神情看上去太过微妙,常梓轩还是反过来劝了他几句:“你也不要想太多了。谁做每件事的时候都能想到以后呢。这京城中的人,哪个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   他顿了顿,“陛下……”   他叹了口气,“陛下已经很幸运了。你去问问那些宗室子,要是陪你睡一觉就能换个皇位,你问问他们乐不乐意。而且你对陛下还那么好。”   说到底,李昭漪的身份地位,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只能屈服于云殷。   现如今,云殷总揽朝政,尽心尽力地替李昭漪把着一切。朝政这块由他操心,李昭漪的衣食住行,常梓轩冷眼瞧着,云殷也是处处上心。   抛开情爱,李昭漪确实是幸运的。   只是这世间唯有情爱二字难以堪破,掺杂了喜欢,事情就都变得复杂了起来。   -   常梓轩最终没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倒是提醒了云殷一件事。   “这些话你跟我说说就算了。”他道,“虽说现在朝廷风平浪静,但心怀叵测的人可不少。你要玩,大家都不敢说什么,但要是有人知道你对陛下是来真的,小心有心人在这事上做文章。   还有,陛下那里……   你上点心吧。有第一个陆重,保不齐有第二个。”   有句话他没敢说。其实最怕的反而不是外人,而是李昭漪。   目前看来,李昭漪是单纯。但人心易变。   现如今,在这段感情中,他是完全被云殷掌控。但若是他知道了,他其实对云殷很重要呢?   他会不会利用这份在意,做些什么?   常梓轩并不讨厌李昭漪,相反,他挺喜欢李昭漪的。但他跟云殷的关系显然要远远深于他对李昭漪的好感,按照道理,这些事不用他提醒,云殷也能想到。   但是他总觉得云殷陷得太深了。   事实证明,确是如此。他说完,云殷甚至愣了几秒。   少顷,他才意识到了常梓轩隐晦的意思。   他没有说话。   常梓轩以为他听进去了,正要转身离开,却听他道:“他不会。”   “若真是这样。”他道,“那便好了。”   李昭漪真能意识到他的感情,还反过来利用他。云殷想了想,觉得自己只会感到欣慰。因为这至少证明了,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合格的、懂得识人的君王。   常梓轩听懂了。   他抽了抽嘴角,郑重地给出了评价。   “云殷。”他说,“你没救了。”   -   云殷并不觉得自己没救。   他喜欢李昭漪,但并不代表他真的就失去了理智。   皇位上坐着的是有能之君,这天下才能安稳平定。唯一的改变,应当是潜龙殿一夜后,其实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考虑过这么无私的问题。   蔺平看他很准。他的确不算忠臣。   他杀李氏皇室,不是为了所谓平叛,只是为了给李昭钰报仇。   也就是皇位上现下坐的是李昭漪,他才心甘情愿俯首称臣,顺便把所谓家国大义都给拾起来重新放进心里。   拾起来归拾起来,他也是真不知道怎么对待李昭漪。   这一夜在平静中度过。   第二天,惯例便是早朝。   现如今的早朝,李昭漪的面前早没了帘子。   昨日做过,他今日看上去稍微有些精神不济,但有大臣上奏的时候,他看上去依然是认真的。   下了朝,云殷陪他去澄明殿吃了午饭,就又去了刑部。   临走,他却有些舍不得。   其实往日他们也没有很黏。   刚开始,云殷确实存了些宣示主权的心思。   但是流言蜚语,伤害的只是李昭漪。如果时光能倒流,云殷宁愿他们的事不被任何人知道。现在木已成舟,也只能尽量减少影响。   他没走,李昭漪就有些疑惑地抬头。   云殷返回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却不知道为什么。   片刻后,他只好道:“臣晚上回来陪陛下用晚膳。”   李昭漪说:“好。”   又道:“你不要太累。”   云殷应声,离开了澄明殿。   李昭漪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垂了眼眸。   片刻后,他道:“春糯。”   “陛下?”   “孤要出去一趟,傍晚前回来。”李昭漪道,“你替孤瞒着,不要告诉任何人。”   小太监怔住了。   只是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赶紧应声:   “是,奴才记住了。”   *   李昭漪出了宫,去了昨天路过的那家书坊。   他很少单独出门,但不是没有过。从某个时间开始,云殷很纵着他,他说“陛下想去就去吧,就是得注意安全”,所以他才能问陆重要人。   他带了帏帽,佯装是世家小姐。   在书坊转了一圈,却没听到一些关键的字眼。   傍晚时分,他悄无声息地回了宫。   小陆子在一旁给他端茶,他坐着愣了一会儿神,又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小题大做。   云殷和李昭钰的关系好他早就知道。   他们当然关系好。   自小一起长大,之后又因为同样的人生理想走到一起。李昭钰葬身火海,连李昭漪都觉得遗憾。这样珍贵而难得的情谊。   他从未想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是谣言吧。   他想。   就像他看的那本野史。   世人总爱在一些宏大而凄美的遗憾后添加一段风月。   李昭钰誉满天下,他死之后,怀念他的人不少。他和云殷的事大家都知道,潜龙殿一夜,至今仍被无数人诟病。若是有人想岔了,也不是不可能。   他这么对自己说。   不过只是一句谣言。   就算云殷喜欢男人,就算……   云殷和他说过,他喜欢男人。   他想。   ……所以。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男人的?   -   这个念头一出,李昭漪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   他发誓,他对李昭钰一点恶意都没有。   他是羡慕云殷和李昭钰这些人旧日的情谊,其实不止是李昭钰,还有常梓轩、颜珩舟他们。因为羡慕,有的时候他甚至会刻意地避开他们都在一起的时候。   他是说,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   他们也会一起出去。   皇家马场,又如这年元日过后,去郊外看雪。   再过几日便开了春,颜珩舟即将要回江南。他们也约好了,到时候云殷带着李昭漪微服一起去。   只是大多数时候,碍于李昭漪的身份,以及他们并不算太熟悉的缘故。在一起的很多时间,都是李昭漪默默地听,他们聊。   其实这些人都很好。   他们会找一些李昭漪也能参与的话题。   但李昭漪想。   本来,以他们的身份,相聚就不容易。参云殷结党的折子日日都在他的书案上,这种情况下,碍着他在,他们还不能尽兴地聊一聊彼此,那也太累了。   所以他主动和云殷说,他想休息,就不去了。   他羡慕,也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隔阂。所以他识趣。   但是这也只是羡慕。   他从未想过做什么。甚至,他从未主动问过云殷他们之间的旧事。因为他知道,问了之后,除了更加羡慕,这并不能带来任何结果。   但是现在,他却在……   他却在揣测云殷和李昭钰的关系。   李昭漪觉得这对云殷和李昭钰来说都太不尊重了。   他几乎生出了愧疚。   他对自己说,李昭漪,你不能这样。   这只是一个谣言。   你不应该这么在意。   这样默念了几遍。   他的心终于短暂地安静了下来。   只是,李昭漪不知道的是,有的事情不是他想躲开,就能躲得开的。   *   李昭漪去过书坊这事到底没瞒过云殷。   这事也不是云殷故意。只是影卫负责保护李昭漪,这也算他们的职责。   知道之后云殷有些意外。但是对上了李昭漪略显慌乱无措的眼神,他还是把所有的疑问都咽了回去。   李昭漪太乖了。   他的乖不仅仅是听话,是完全的温顺。   以至于他难得露出了一点温顺以外的东西,云殷根本不舍得多质问他,生怕这一点棱角也给他吓跑了。   他只是道:“去就去了,没事。”   “陛下想买什么,让影卫去也可以。”他道,“自己去的话,多带几个人。就那么几个护卫,还是不太安全。”   李昭漪有些迟疑地点头。   云殷看着他,少顷,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拿李昭漪怎么办。只好拿一贯的方式哄他:   “陛下想出宫么?过些日子,去郊外的温泉别院逛逛,解解闷?”   李昭漪说:“好。”   他们去了温泉别院。   只是,在别院休憩的时候,李昭漪无意中,翻出了一些东西。   其实也不是多珍贵的东西。   是一些信件。   以及一些陈旧的小玩意儿。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把生了锈的佩刀,上面刻着云氏的标记。   李昭漪起先只是随便翻了翻,正好云殷出去布置外面的防卫安全了。翻了半天,他只觉得这些东西看上去被保存得很好,主人看上去也很爱惜。   刚好,德全来添茶。   李昭漪随口一问,德全愣了愣,却道:“陛下。”   他想了想:“如果老奴没记错的话,往年冬日,太子殿下,应当也随着先帝一起,来别院这里住过一阵。”   -   云殷自外间进了书房。   李昭漪坐在桌前,侧脸宁静秀丽。   他的桌上摆了一卷书,但看上去却似乎并没有在看,只是怔怔地坐着,在出神。   这个样子有点呆,云殷看笑了。   只是他刚走到近前要说点什么,余光却瞥到了桌上的那把佩刀。   他停顿了两秒,没多想就道:“这刀……”   李昭漪立刻回过了神。   他站起身:“我,我没动它,我就是想找本书看。”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有乱动,他还往后退了几步,好像现在退后,他就和面前的这堆东西毫无关系。   云殷愣了愣。   很快,他回过了神,他说:“……动了也没事。”   “这刀。”他想了想,“应当是之前春猎之时,臣借太子殿下的。那会儿他心血来潮,说要自己烤肉。臣便借了把刀给他,后来他也没还给臣。”   他自然也不可能主动去要。   看到了这把刀,他才想起来,李昭钰应该也来住过一阵。   住的刚好还是这座别院。   他和李昭漪一样,不喜欢被一堆太监宫女伺候,也不喜欢那种走不到头的别院。只喜欢清幽安静的小院。这么一想,兄弟俩在这方面还真是有点儿像。   他拿了刀,起来看了眼,垂了眼眸,眼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怀念。   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起李昭钰。   斯人已逝,活着的总要好好活着。   ……但不可能不遗憾。   有的时候他也会想,若是李昭钰顺利登基之后,把李昭漪放出来。没了皇位的束缚,他和李昭漪会不会有一个不一样的开始。   只可惜没有如果。   他想得出了神,落在李昭漪眼底便是被触了伤心事。   他手足无措,他说:“……还有信。”   他把信推过去,像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云殷回过神,瞥了眼。   他顿了顿:“这应该是臣在边关的时候写的。”   他想了想:“那会儿应当是未及弱冠的时候,边关战事告急。臣有时便会给殿下写信,也了解一些京城的情况。没想到他还留着。”   留的都不是机要,皆是些家常。   其实总共没几封闲扯的。云殷本身就不是会诉苦的人。   是那个时候李昭钰身处权力的漩涡,总会觉得迷茫。说来也很奇怪,他和云殷其实很多观念都不相同,但是遇到真正难以解决的危机,他下意识地还是会找云殷。   他自己后来开玩笑也说过:“你们领兵打仗的,保家卫国,我也是被保护的一份子,可能因为是这个原因吧。总觉得你比其他人都靠谱。”   所以会潜意识地产生一些依赖。   不过按照书信来回的速度,要真出点什么事,他也来不及赶回来。   所以,也仅仅是一些言语上的慰藉和开解。   现在想来,李昭钰留下,大概也是为了给自己多一点信心和安慰。毕竟那个时候,他确实称得上是举步维艰。   *   云殷看完了这几封书信。   说没有被影响是假的。   他十四岁去边关,数经生死。十多年来,在京城和边关辗转,所为的不过是当年和李昭钰他们一起描绘的,所谓“盛世太平”的念想。   时过境迁,那些往事和豪情都埋在尘土之中。   燕朝在无可避免地走向末年。哪怕他和李昭漪尽力挽救,或许也不过是回光返照。   十年后,百年后。   朝代更迭,历史变迁,都是自然的规律。   想到这他就觉得讽刺。   一些人的错,却要另一些无辜的人承担。   若是当年睿德帝没有那么昏庸,对李昭钰没有那么猜疑,那么后来,燕朝或许也不会到如今这样积重难返的地步,李昭钰的结果也不会那么惨烈。只是年少之时,谁也没有堪破朝局的能力。   等到心灰意冷,却已无力回天。   他心绪翻涌,只是过了许久,才突然发现,李昭漪也一直没有说话。   他蓦然回过神,道:“陛下?”   李昭漪这才抬起头,他说:“你,你看完了吗?”   “嗯。”云殷道。   他顿了顿,道,“陛下刚刚看过了么?”   李昭漪立刻道:“没有!”   “我就看了个标题。”他说,“看到是……你写的信,我就没有看了。”   云殷显然不可能是写给他的。   他的反应实在是有点大,云殷怔了一下,然后才安慰他:   “看了也没关系的。都是旧事。”   李昭漪说:“……嗯。”   空气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垂了眼眸,看着桌上摊着的书。   云殷刚刚还因为这些旧物有些被牵动心神,看到李昭漪的样子,却突然停顿了几秒。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李昭漪坐在宽大的书桌前,背后是巨大的书柜。乍一看,就显得有些羸弱。加上他此时此刻的神情,云殷莫名就觉得……   他看上去有些单薄,和孤寂。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莫名一跳。只觉得刚刚还好好的,突然不舒服了起来。   来不及多想什么,他只想打破这份遥不可及的孤独。   他脱口而出:“……陛下,要聊聊么?”   “嗯?”   云殷道:“你的哥哥。”   他顿了顿:“或许,你有什么想知道的话。” 第43章   云殷这话完全是没话找话。   但话一出口,他意识到,他其实,也是想说的。   想告诉李昭漪那些尘封的过往。想将那些被牵动的心绪诉之于口。李昭漪对宛荣说,她走了,云殷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其实这话是有问题的。   云殷和宛荣确实关系不错。但是他们并不怎么谈心。   他不擅长倾诉,但擅长忍耐。   但此时此刻,他想把过去讲给李昭漪听。   李昭漪说:“好。”   这是他惯有的回答。   永远温软,永远安宁。就像是润物无声的水。   云殷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来。   他轻声说:“陛下想知道什么?”   李昭漪的眼睫似乎颤了一颤。他慢慢地说:“太子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云殷想了想,道:“一个……圣人。”   “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奇怪。”他笑了笑,“但就是这样。对了。”   他想起了什么:“陛下是不是不知道殿下的生母?”   “他的生母孝筠皇后,出自江南颜氏。”云殷道,“孝筠皇后还未去世的时候,殿下就是由她亲自带着的。”   燕朝民间有句俗语,云将颜后。说的是云氏和颜氏两大家族。   云氏出了云清原这样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后来又后继有人地有了云殷。而颜氏祖上曾经出过三任皇后,每一任,都是人人称颂的贤后。   孝筠皇后尤甚。   云殷记得,那是一个像玉一样温润却不失刚烈的女子。   她其实应当并不爱睿德帝。   嫁予皇家,对她来说,皇后的身份比起皇帝的妻子,更像是一种职务。   她为后的时候,后宫嫔妃皆对其真心叹服。哪怕是昏庸如睿德帝,最开始对她,也是颇为爱重。这种爱重一直到李昭钰三岁。   也就在那一年,李昭钰被立为太子。   -   “其实也有平衡朝局的考量。”云殷道,“当时立颜氏女为后,就是因为颜氏已渐渐自官转商,且不怎么轻易站队。不过……”   他顿了顿,“皇后确实将殿下养得很好。”   怎么可能不好。   含着金汤勺出生,当朝皇后唯一的嫡子。   孝筠皇后一生活得都很洒脱,从不纠缠于争宠情爱,唯独在李昭钰的教导上,她几乎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她不要李昭钰做个合格的太子,她对李昭钰的全部要求,是他要做人。   做人,而不是被皇权的倾轧吞噬的怪物。   她对李昭钰怀着殷切的希望和爱意,只可惜,还没等李昭钰长大,她就因病离开了人世。   可即便是如此,李昭钰也按着她的期望,好好地长大了。   “有的时候臣在想。”云殷轻声道,“是不是当初孝筠皇后对殿下的要求没有那么高,又或者,殿下后来并没有那么严格地按照皇后的要求来要求自己,是不是……   他反而能活下来。”   李昭钰太好了。   他不仅尊重师长,爱护弟弟妹妹。对于宫里的太监侍女,他也从来都是礼貌客气。   而于朝事学问之上,他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勉。最难得的是,作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子,他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每每一有机会,他便跟着朝中大臣外出历练。   甚至于有一段时间时疫流行,他还亲自去往了施粥的大棚。   他受万民敬重和爱戴,人人都说,有了这样的储君,燕朝的未来光明灿烂。   也正是因此,这件事终于引起了睿德帝的注意。   -   话说到这里,李昭漪难得地沉默了片刻。   虽然觉得很有些残忍,但是他还是轻声道:“……他是太好了。”   没有哪个昏庸的帝王,会容忍自己的继任者拥有超过自己的声望。更何况那个时候,睿德帝格外信任继后,而继后她也有自己的孩子。   她一定会趁机扶持自己的孩子。   “……是。”云殷道。   他顿了顿,“好,但是性子软。”   这应当是李昭钰唯一称得上缺点的缺点。   大约是自小生活的环境里没有太多的尔虞我诈,李昭钰对待任何人,首先的预设都是对方是一个好人。要不是后面经历了太多次背叛,他这份天真,能一直保持到他死。   这一点,云殷在内的,他身边的人没少提醒他。   云殷突然想到了李昭漪。   李昭漪和李昭钰在性格上有不少相似之处,只是平日里,他一般不怎么会联系起来,毕竟两人除了部分特质,其余几乎没什么相似的地方。   但是今日话赶话,他想起来了。   他低声道:“这点跟陛下倒是像。”   李昭漪也是一样。   别人给他一点好,他就要加倍奉还。   重逢之后,他对李昭漪的态度那样恶劣。对方都没有说什么,至今都觉得他是个好人。   云殷:。   好的不学学坏的。   这是他的结论。   他只是随口一说,李昭漪的面色却突然僵了一下。   只是云殷抬头的时候,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于是云殷也没有察觉,只是接着说了下去。   *   云殷原以为,这只是一个碰巧的话题。   李昭漪刚好翻到了一些旧物,他刚好遇见,于是他们聊起过去。   他一直以为他没有走出来。关于李昭钰的死,关于那场大火,以及关于所有功败垂成的遗憾。但是一直到夕阳西下,他平静地说出最后一句话,他才蓦然意识到——   他或许,已经走出来了很多。   仍然有遗憾,仍然会觉得不甘和可惜。   但是,他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人各有命,而李昭钰的一生已经走到了结局。这或许,就是他的命运。   是李昭漪带他走出来的。   从他把李昭漪扶上皇位开始,不管是有意还是被迫,他把目光放在了李昭漪身上。   在反复的试探和相处中,不知不觉,李昭漪将他从梦魇中拽了出来,让他的生活重新走上正轨,而不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血肉。   云殷还记得潜龙殿大火的第二日。   常梓轩来找他,他哑声说:“你疯了吗云殷?”   他的眼圈是红的。说的是云殷直接将李昭承作为叛党诛杀的行为。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云殷根本没有这个权力。   但是云殷什么都没有想。   彼时他的脑海里没有明天,也没有后果。若不是李昭钰和二十几年来受的教导让他残存了一丝责任感,他真的会就这样放手不管,放任着李氏王朝走向末世。   李淳瑾说得对。   原来,他对他们是有恨的。   但是有了李昭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放下了。   ……可是。   他放下了,李昭漪似乎没有放下。   第六次“不经意”地被问起他和李昭钰的过去的时候,云殷几乎有些无奈了。   -   这一日是下雪。   燕朝国都所处的位置刁钻,会下雪但不多。   这年难得有雪,晚上雪花纷纷扬扬。只是碍着云殷在,李昭漪没办法立刻看。第二天早起,他披了个大髦就悄无声息地站在窗沿,像是一株幽静生长的小兰花。   云殷起来没搂到人,一抬头看到窗边站了圆滚滚的一团,他……   算了。他想。   好歹把衣服好好地穿好了。   李昭漪的鸦发披散,衬出一双大而乌黑的眼睛。   他的脖颈上还残留着红痕,身上倒是清爽干净,散发着温热的香气。云殷忍不住就捏了捏他光洁白皙的脸蛋,他哑着声说:“陛下怎么不叫臣?”   李昭漪小声说:“叫醒你,你又不想看。”   “……还要折腾我。”   有点委屈的。   他已经熟悉了云殷哄他的种种套路。并且决定再也不信。   云殷被他抱怨得心都软了,忍不住就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他们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待雪停了,李昭漪又去院子里堆了两个雪人。只是临堆完,他突然道:“你和太子哥哥……你们以前也一起堆过雪人么?”   云殷还在任劳任怨地给雪人插胡萝卜鼻子,闻言愣了一愣。   “好像有。”他道,“记不得了。”   他想了想:“有的话应该也是很小的时候了。那会儿臣进宫比较多,或许碰上过一两回下雪。”   李昭漪说:“哦。”   他不说话了,安静地堆雪人。   云殷看着他,实在没忍住,道:“陛下。”   李昭漪:“嗯?”   “怎么总是问臣和殿下的事。”云殷试探着道,“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也不是不想说。   只是这个频率实在是有些高。   说实话,他真的不是对李昭钰有意见。但是他也是真的不想在和李昭漪亲昵的时候,对方总要冷不丁提一句他的亲哥哥。   偶尔,云殷还会生出一点负罪感。   ……他想李昭钰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这么欺负他的弟弟。   他的话说完,李昭漪沉默了一瞬。   他小声道:“……很频繁么?”   “你不想说。”他抿了抿唇,“我就不问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云殷道。   他感觉到李昭漪因为他的这句话有些不开心了。   但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   云殷被突如其来的急事叫走的时候,李昭漪还在堆雪人。   晶莹而有些冰冷的雪化在他的手心,冻得他的手心几乎有些刺痛。春糯在一旁欲言又止,就见他站远了点,认认真真地看了雪人一会儿,然后收回了目光。   他回到了殿中,殿内静静地染着炉火。那些旧物被妥帖地收在柜子里,露出安静的一角。   春糯给李昭漪端来了姜汤,没放糖。   李昭漪皱了皱鼻子,少顷,他还是不情不愿地喝了一口。   然后,他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一笑。   他说:“春糯,你知道吗。其实以前冬天的时候,我也看到过雪。但是我不敢去。因为我没有很厚的衣服穿,出去了就要生病。生病了,我师父会很麻烦。”   陆重没办法照顾他,但他会担心。   那个时候李昭漪还很小,但他已经学会了不让陆重担心。那是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   春糯拿着空碗的手僵了僵,鼻子突然就酸了一酸。   他哑着声道:“陛下……”   他该走了,但是他不想走。   他不走,李昭漪也没有赶他。他突然很想和人说话,他是说,和云殷以外的人。   他轻声道:“真好啊。”   他看着春糯有些疑惑的眼神,笑了笑,耐心地解释:“我是说云殷和太子哥哥,他们当年真好。”   青梅竹马的情谊,共同奔赴的理想。   可以一起在大雪纷飞的时候看雪,也可以隔着千万里用鸿雁来互相开解。   他从前只知道云殷和李昭钰关系好,但从不知道所谓的“关系好”,究竟好到了何种程度。现在,他知道了。   那是历经了生死淬炼的情谊。   是永不磨灭的记忆,是年少轻狂,是意气风发。   而直至生命尽头,这份情谊隔着一道沸腾的火海,被永远镌刻在时光的洪流之中。从始至终,它都被珍而重之地对待,光明正大、惺惺相惜。   不是兴之所至。   不是午夜隐秘而混沌的冲动。   不是简单的一句“想要”,不是无言失控又粗暴的占有。   不是……   他。 第44章   李昭漪忽然病了。   这半年以来,他被云殷养得很好,几乎从未生过病。   这一次却来势汹汹。   云殷这些日子虽陪着他住在温泉别院,但朝中的烦心事一件也没少。发觉李昭漪病的时机很荒谬。是他们有一次在温泉里做,李昭漪唇色发白,整个人都在抖。   抖,但是不说话。不细心观察,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因为什么才抖。但云殷还是发现了。   他觉得不对劲,做了一半,到底没继续,帮他清理完抱他上床休息。   到了半夜,李昭漪就发起了高烧。   他烧得人都迷糊,整个人往云殷怀里钻。云殷几乎是被他烫醒的,喊来太医。太医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地给李昭漪诊脉,然后得出结论:   脉象滞涩,气血两虚。身体弱不说,还忧思过度。   云殷当时没说什么。   那几日他所有的事都在别院李昭漪的寝殿完成,召见群臣就在外间。   风言风语传遍了整个京城,云殷却沉着脸,只让影卫处理了些过分的谣言,剩下的,统统没管。只是盯着李昭漪喝药、休息,然后养病。   然而,李昭漪终于能下地的那个下午,云殷遣退了所有的下人,走进了里间。   李昭漪靠在床头,正垂着眸安静地喝黑乎乎的药汤。   苦得让人闻一口就忍不住皱眉的药,他喝得面不改色,跟吃饭喝水没什么两样。   云殷看在眼里,抿紧了唇。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等着李昭漪一口一口地把汤药喝完。   等到整个碗见底,他开了口。   他慢慢地说:“不舒服,为什么不说。”   李昭漪的眼睫颤了颤,他抬起头,看到了云殷幽深的眼眸。他意识到,这句话,云殷已经压抑了很久。是硬生生忍了这么多天,才在今日开了口。   -   片刻后,李昭漪开了口。   “……也,没有很不舒服。”他轻声道,“我以为没事的。”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云殷就觉得自己心头的那股邪火止不住地往上窜。以至于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情绪,才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要那么像质问。   李昭漪病才刚好。   他说:“春糯说那天你午饭就没吃多少,晚饭更是根本没吃。陛下,您是觉得臣很好骗么?”   李昭漪抿紧了唇。   他看上去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沉静中带着一丝无措。   显然是不知道怎么回应云殷的有备而来。   一看到他这个样子,云殷就想到了温泉那天。   那一天之前他们其实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做,他忙着处理朝事,李昭漪也有自己的事要做。难得聚在一起,气氛很好,他对李昭漪又向来没有抵抗力,他以为一切本来顺理成章。   直到李昭漪抖着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   云殷想他应当永远会记得那个晚上,他以为他是抱着心爱的人在做美好而让彼此都享受的事,而事实是享受的只有他,而李昭漪只是在忍着不舒服,被动地迎合他。   太医来后,整个人都战战兢兢地不行,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他,注意节制。   他很显然是误会了什么,但是不敢说。   云殷都要气笑了。   他牢牢地盯着李昭漪的眼睛。   他其实能隐约感觉到,李昭漪最近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他本来打算忙过一阵,就找李昭漪好好聊聊,时机合适的话,他也可以借此来坦白自己的心意。但是突如其来的意外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只想知道李昭漪究竟在想什么。   他说:“陛下,臣在您心中,就是这样饥渴,连您生病了也会不管不顾的人么?”   不是因为太医的误会而恼羞成怒,也不是被打断而觉得扫兴。是真的因为李昭漪的行为而感觉到荒谬又觉得气急攻心。   在和李昭漪相处的过程中,除了最开始的混乱,云殷自认从没逼迫过对方。   哪怕是他还没明白自己的心意的时候。   想要是一回事,逼迫是另一回事。   他是想要李昭漪,但他想要的是人,不是一个没有灵魂不知道痛苦和难受的木偶。退一万步说,如果他们的第一次,李昭漪真的表示出痛苦和抗拒,他也会停。   云殷不知道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他和李昭漪之间的关系出现了问题。   他想要找到解决方案。   但是李昭漪说:“……我以为你很想要。所以,那天才特意来找我。”   他说:“我们不就是这样的关系吗。”   -   云殷摔门走的时候,整个寝殿都鸦雀无声。   春糯刚刚还在因为云殷既弄病了李昭漪、又在他刚好的时候就来打扰他而感到生气,站在殿外跟德全嘀嘀咕咕地抱怨。   冷不丁面前多了个人。   他那句“禽兽不如”卡在喉咙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云殷却根本没看他。   他冷冷地说:“看着陛下,一日三顿的药和饭盯着他仔细吃完,要是陛下再病了,本王会满足你的心愿,让你从这个宫里滚蛋。”   春糯:“……”   云殷走了,春糯不可思议,他说:“这人疯啦?”   脾气这么差!   德全:“……”   “你少说两句吧。”他叹了口气,“也就是陛下惯着你。”   他拿了条毛巾,想了想,又让厨房做了些甜点。   一切都准备就绪,他才重新又推开了门。   寝殿内只点了几支烛火,李昭漪还坐在床上,侧脸隐在黑暗中,德全悄无声息地上前。他回过神,接过热毛巾,低声说:“谢谢。”   “陛下要吃点东西么?”德全问,“刚吃了药,嘴里会发苦。”   李昭漪犹豫了一下,也吃了。   他向来不擅长、或者说不忍心他人用了心的好意。   一块糕点下肚,倾诉欲好像也回来了,李昭漪低声说:“……我应该惹云殷生气了。”   德全笑了笑。   他替李昭漪擦掉嘴角的碎渣,语气不急不缓。   “陛下是君,平南王是臣。”他道,“哪有臣子跟君王生气的道理。平南王只是一时误会了陛下,之后总会想通的。陛下多虑了。”   李昭漪嘴角勾了一下,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他怔怔地看着远方。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德全。”   他说:“我好像有点累了。”   *   起初,好像只是谣言引起的一念之差。   试探着和云殷提起李昭钰,比起验证谣言,他想得更多的,还是了解那段过去。   但是随着往事的不断揭幕,李昭漪发现,或许,事情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是说,他自己。   他原来活得好像很明白。   他的世界里只有三个人,他、陆重、还有云殷。   其余的所有人,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陆重是亲人,是要珍惜尊重、听他话的人。云殷是恩人,是要找到并且报答,无怨无悔的人。   那,李昭漪呢。   李昭漪是要照顾陆重的人,是要报恩的人。   除此之外,他只是一个不被任何人期待、出生就是个意外的……废物。   所以他和云殷上床。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是毫无廉耻,这样是抛弃尊严。   但是他不在乎。   他曾经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甚至包括云殷的。他很清楚云殷想要什么,自己想要什么。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他都不在乎。   他以为他会这样一辈子。   云殷想要他,他就陪着。   云殷要他漂亮,他就漂亮。   云殷喜欢聪明的,他就努力学习,让自己成为明君。   他是心甘情愿被云殷修剪的花枝。   哪一天,云殷厌倦了他,他就离开,去到云殷看不到的地方。或者干脆由云殷处理他,也很好。   甚至更好。   反正,除了报恩,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以为是这样的。   直到,云殷再一次碰他。   他背对着对方,被亲吻、被爱抚,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反胃和恶心。   他厌恶的不是云殷。   而是这样,麻木而卑微,毫无用处和尊严的自己。 第45章   自从这一日过后,整整好几天,云殷都没来过澄明殿。   这事换到以前,李昭漪已经开始焦虑了。可是现如今,明明折子都在李昭漪这里,他也有事需要找云殷商量,他却没什么着急的感觉。   批折子本身就要内阁拟定。   现如今,除非是特别特殊的、或者突发的意外事件,常规的折子李昭漪都能根据内阁的意见应付。   实在拿不准的,还有蔺平和顾清岱。   近些日子,顾清岱声称病已大好,已经归了朝。   平南王和当今圣上生了嫌隙的事悄悄地传开,这位老臣看李昭漪的眸光都带了犹疑,但是李昭漪却很镇定,仿佛一切如常。   日复一日,这个王朝依然平静有序地运转着。   唯一的问题,就是云殷和李昭漪始终处于冷战之中。   其实那天说完那句话,李昭漪是有些后悔的。   那句话太直白,是被云殷逼出来的,带着无可奈何的崩溃情绪。   他当然知道云殷不会硬逼着他做什么。而他生气,也只是自己隐瞒他生病还强撑着的事。很多人说云殷专断,但他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至少李昭漪的眼里,他一直是这样。   他知道那句话会让云殷生气,但他还是说了。   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云殷。   他也不想告诉。   从云殷的角度,他们一切都相处得好好的,根本没有发生任何问题。一切的根源,只是他出尔反尔,突然不愿意履行曾经默认的承诺。   李昭漪怎么说?他说不出口。   阴差阳错,这次冷战像是一个契机。   通过这个契机,李昭漪得以喘一口气,同时短暂地逃避一切。   可是很多时候,不是逃避就能解决问题。   在云殷消气来找他之前,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   很多很多年以后,李昭漪一度觉得,或许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   就像他当年命中注定要遇到云殷。还有,他们开始得阴差阳错,就注定要经历一些坎坷,才能走到一起。   -   这段时间发生的第一件事,是成烈王世子李璋牧历时数月,终于自封地入京,在京城安顿了下来。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绝密,知道的只有云殷、李昭漪,还有成烈王一家。   充其量,再加个负责世子在京城诸事的常梓轩。   就连顾家都不知道。   这件事云殷是和李昭漪商量过的。   那会儿他们还没现在这么僵,云殷说,要找个合适的继承人,人选从宗室子中挑,李昭漪便说好。   他想得很简单。   云殷喜欢男人,自然不会有孩子。   而他……   其实李昭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天生就是断袖,不管是不是天生,他现在已经是了。而按照云殷的占有欲,他是不可能立后纳妃的。   既然这样,提前养着一个继承人,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   随后,借着除夕,他们便敲定了人选。   之所以选成烈王世子,一来是因为他年纪尚小,两三岁的年纪。二来,成烈王和王妃都是原太子党,他们也不止这一个孩子。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李昭漪和这个孩子挺有缘。   小世子年纪不大,但已经有些认人。平日里只要奶娘抱的孩子,见到李昭漪就跌跌撞撞往他这里倒。   李昭漪被白白嫩嫩的糯米团子碰瓷,人都懵了。   奶娘倒是机灵,立刻道:“陛下,小世子这是喜欢您呢。”   李昭漪抿了抿唇。   小孩子还在扒拉着他的衣襟蹭他,也不哭也不闹,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片刻后伸出手,含含糊糊地说:“……抱抱。”   李昭漪:“……”   这天的最后,云殷都在笑他。   他说:“陛下可真招小孩子喜欢。”   然后凑近他耳朵轻声说浑话,又像是诱哄:“……要不陛下自己生一个,生一个臣的,臣一定好好对他。陛下,好不好?”   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还落在李昭漪的肚子上——好像李昭漪真的能生。   李昭漪耳根全红了,难得忍无可忍,伸手打了他一下。   -   打归打,人选还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除夕过后,成烈王一行回了封地收拾行装。只是路途遥远,李昭漪都快忘了这回事的时候,他们才回到了京城。   这事是常梓轩进宫告知的李昭漪。   李昭漪想了想,还是亲自出宫去了一趟。   孩子长大了些,还是挺黏他。李昭漪又看了一下相关的衣食住行,确定小孩子的生活能得到基本的保障,又嘱咐了几句,然后他才回了宫。   只是临走,常梓轩欲言又止。   李昭漪和常梓轩关系不说近,但好歹也一起说过几句话。   他轻声道:“怎么了?”   常梓轩就道:“陛下。最近云殷是不是惹您生气了?”   他语气挺小心的。   这在他身上难得一见。   李昭漪怔了怔。   他说:“没有。”   “是他生孤的气。”他道。   常梓轩抽了抽嘴角。   他显然是知道自己发小的德性,连多问一句都没有,直接道:“陛下,云殷这个人,别的缺点先不说,最大的缺点就是嘴硬。陛下您不要和他计较。”   他顿了顿,“若是他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得罪了陛下。您罚便是。千万别惯着他。”   他信誓旦旦,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试探。   李昭漪垂了眸。   片刻后,他笑了笑,道:“好。”   他笑得常梓轩难得有些不安。等他走了,常梓轩问身旁的门客:“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门客不确定:“……是,没生气?”   常梓轩却觉得不是。   他操碎了心,只觉头疼,道:“好端端的去跟当朝天子赌气。就算人家脾气好,那也是一国之君。一天天的就可劲折腾吧。”   他放弃了,李昭漪想的却很简单。   他只是想,云殷说惨也惨,说不惨也不惨。   人生在世,得一知己不易。云殷不仅有对他死心塌地的下属,还有处处为他考虑的朋友,在这一点上,他已经比很多人幸运。   *   安顿完成烈王世子,李昭漪就陷入了短暂的空闲。   刚好,最近朝政上也诸事皆安,空余的时间,他便都用来学习。这让蔺平颇觉欣慰。只是他也察觉了不对劲,几次上课旁敲侧击问李昭漪和云殷。   李昭漪装没听懂,只是在上课期间,他突然道:“先生。”   “……当初孤那样说,您是不是很失望。”   时至今日,他终于能理解蔺平。   这是真正为一个王朝呕心沥血的臣子。作为君王,让这样的臣子失望,是一种罪过。   蔺平脸色有些难看,但他最终还是道:“若是陛下能及时回心转意,也为时不晚。”   至于有些人。   哪儿凉快就哪儿呆着去。   李昭漪笑了。   笑完,他轻声道:“先生,您辛苦了。”   他知道他不是个好学生。   蔺平教他,是耗尽了心血。但即便如此,其实收获依旧小于付出。   换了李昭钰,蔺平一定不会这么累。   若是可以,他也想让李昭钰代替他。至少在听蔺平讲课的时候,李昭钰不会像他一样,问出一些现在看来愚蠢至极的问题,也不会让蔺平头发都白了几根。   这话让蔺平愣了一下。   他总觉得李昭漪的语气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毕竟李昭漪对他一向恭敬客气,也一向谦虚有礼。   他还在生着李昭漪和云殷乱来的气。   李昭漪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的语气也硬邦邦。   “陛下若真的觉得老臣辛苦。”他没好气地道,“便跟云殷那小子断了。老臣夜里也好睡得踏实些,不用每日想着御史言官都会往册子上记些什么东西。”   他是真的忧虑。   一个是摄政王,一个是君王。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是真的想不通,他们怎么敢的。   怎么敢的,也做了。   李昭漪没办法承诺蔺平,在这一点上,他注定要辜负对方的好意。   可是……   他想。   其实,抛开其他所有。   他也不知道他究竟该怎么办。   -   李昭漪有点想找云殷聊一聊了。   他其实潜意识很依赖云殷。   云殷把他推上帝位开始,李昭漪的一切都由他一手包办。   抛开风月,他也是李昭漪的半个老师。   他想,或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他所有难以控制的、无意识而让他痛苦的反应只不过是一时的想不开,他和云殷的关系也没有那么不堪。   他不是禁脔,云殷也不是掌控者。   他和云殷,跟云殷之于李昭钰,他们关系之间的差距不像是鸿沟。   他不用羡慕李昭钰,也不用羡慕其他人。   或许他去找云殷,云殷真的会这么告诉他。然后他就可以向云殷道歉,说之前的一切都是他的冲动,然后他们和好如初,什么都没发生。   李昭漪想得差点以为这些都是真的了。   他等着云殷来澄明殿。   其实就算他不转变想法,他也没办法再和云殷继续冷战了。   因为朝政终于有了他和云殷必须要讨论的地方。   再者,成烈王世子的事,他也要和云殷好好地商量。这事能拖一时,总不能拖一辈子。   他等啊等,明明没过几天,却像是过了几年。   可是,他还没等到云殷,却等到了另外一个秘密。   *   这天是一个阴天。   从清晨早起开始,李昭漪心里就总是有些不安。   早朝的时候有人在朝上吵起来了,他坐在上首,还是忍不住劝了几句。云殷就站在边上看着,他们视线对视,难得的,谁也没别开眼。   下了朝,李昭漪本想顺便召见云殷,他有点等不了了。他是说,关于朝事。   只是临开口,他又有些头疼。   想到云殷之前的质问,他终究是把召见的话咽了回去。   而云殷也没有来。   他一个人吃了午饭,又睡了一觉。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春糯说话的声音。有人进来,轻轻试了试他的额头,然后突然就有人惊叫:“陛下烧起来了!”   他被吓了一跳,下一刻,却听到了云殷带着愠怒的声音:   “陛下,为什么骗臣?”   ……不是。   他不是故意的。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要让他出生。   明明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为什么又要让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又为什么要让他遇到云殷。   云殷又为什么要留他在身边。   李昭漪觉得很热,他整个人都是汗湿的,呼吸急促。   他嘴唇干裂,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满脑子都是“为什么”。   梦魇消失,他睁开眼,无声地喘着气。   良久,他终于缓缓地平复了心情。   他闭了闭眼。   只是,他刚准备起身,就听到了窗外两个小太监低声交谈的声音。   听清他们交谈内容的刹那,李昭漪停顿了两秒。   -   不是不知道宫内都是他和云殷的风言风语。   但是知道,和直面,还是有一定差距的。李昭漪静静地躺着,他想起来今日午睡的时候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让春糯守在外头。   这个时辰,他本该在文政殿。   这两个小太监怕是不知道这件事,只以为宫内没人。   他大可以就此起身,但是妄议君上,说出去了就是重罪。李昭漪总是心软。   他耐心地等着他们交谈完。   说到私密之事时,他耳根烧得发烫,又有些羞耻。   渐渐的,情绪低落了下来。   只是,突然,他听到了一句话。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怔怔地看着头顶的帐子,小太监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回,耳边的声音异常清晰。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那位二十几年来身边从没有过什么人,公主他都不想娶,能有什么原因?心里有人了呗。其实宫里老人都有点数,只是不让说而已。”   “陛下?陛下那会儿才多大,有他什么事。是……那一位。”   “……不信算了,反正我是听旁人说的。听说大皇子还拿这事做过文章,你想想,平南王领兵在外就算了,那位临死之前都没纳过一个侧妃妾室,再不受宠也没这样的吧。”   “真爱啊,算是吧。我也觉得。他们都这样说,反正我也觉得挺真的。”   “哦,对了,还有个事。”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平南王突然就扶陛下上位,还对他那么好?他俩之前也不认识,非亲非故的。其实我之前也觉得奇怪,但是后来,有人跟我说了。”   “你见过陛下的手腕不?”   “当年钦天监说陛下手腕的那颗朱砂痣不详,实际意有所指呢。其实那位身上,也有一模一样,同样位置的一颗痣。只不过被瞒下来了。”   “……当时我就觉得,什么放下啊,分明是求而不得,生了心魔了。你知道的,陛下和那位,可是亲生的兄弟。   “亲生兄弟,怎么会不像呢。” 第46章   说话的两个小太监,是刚从太后寝宫调来的。   两人虽说年纪不大,但也在宫里呆了几年。在宫里办差不是什么容易活儿,闲暇,两人便会互通有无一下。只是,到底是没人带,他们远没有意识到一些约定俗成的忌讳。   例如,永远不要在离主子近的地方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即便好像此时此刻,他们身处的地方很安全。   两人正说得唾沫横飞,冷不丁,身后多了一个人。   平日里和蔼慈善的老太监德全此刻面沉如水,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厉声斥责:“你们俩不好好干活,在这里干什么?!知不知道陛下还在里面歇息?!”   话音落下,两个小太监的脸色煞白。   私底下八卦归八卦,刚刚他们说的话要是真给李昭漪听去了,那可就糟了!   两人嘴唇都在抖,德全虽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也猜得大差不差。他气得胸膛起伏,刚准备先把两人带远一点再说,里面却传来了李昭漪的声音:   “德全。”   德全顿了顿,狠狠地瞪了身旁抖若筛糠的两人一眼,推门进了寝殿。   李昭漪只穿了内衫,坐在床沿。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然后顿了顿,轻声道:   “让他们先下去吧。”   这话一出,德全就知道。   李昭漪全听见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低声劝道:“陛下,做错了事该罚的,不然他们永远不会长记性。”   他以为李昭漪是心软。   同时,他也在心里打着鼓。   小太监没分寸,他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   只是看李昭漪的神情,似乎……还算平静?   然后,他就听李昭漪开了口。   “没有不让你罚。”他道。   “该怎么样,你自己看着办便是。”李昭漪转开了眼,语气很淡,“孤的事无所谓,只有一条,孤记得,妄议先太子是大不敬。不必刻意重罚,也确实要让他们吃个教训。”   德全心里蓦然一跳。   先太子这个词一出,他额上汗都出来了。   李昭漪的脸色却平静如常。   他道:“去吧。交代完了就回来,孤还有话问你。”   德全应声而去,走的时候差点被门口的门槛绊倒。他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刻,李昭漪却只是看着,过了一会儿,收回了目光。   他站在窗前,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身后重新响起了脚步声。   门被带上,朝夕相处的老太监重新走到了身后。   李昭漪看着不远处池塘里荷叶的枯枝,以及上面栖息的水鸟。阳光勾勒了他精致漂亮的侧脸,他整个人都隐在了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几乎有些不真实。   许久,他开了口:“关于平南王和先太子的流言,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话音落下,“扑通”一声。   他的身后,德全蓦然跪了下来。   -   “……陛下。”德全颤着声开了口,“老奴知错。”   李昭漪回过头。   他垂了眸,看着鬓边已是星点霜白的老太监。   片刻后,到底心软。他还是叹了口气。   他轻声道:“孤没有怪你的意思。孤只是想知道,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时候传开的。”   究竟是什么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云殷和李昭钰的隐秘往事。   其实他早该有所预料。民间再怎么爱传皇室八卦,也不会生搬硬造。这件事,必然是宫里流出去的,而且已经传了许久。   也正是因此,他不觉得惊讶或者愤怒。   相反,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有一些震惊的话,听到最后,他的心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想,原来是这样。   他耐心地等着德全的回答。   果不其然,德全道:“……是两个月前。”   “其实,昌平长公主‘意外身亡’之后。”他低声道,“宫里就出现了这样的谣言,也不知道是谁传的。只是真正传开,却是在最近。 ”   李昭漪垂了眸。他把德全说的一个词咀嚼了一遍:“谣言。”   德全心尖一颤。   他想要说什么,李昭漪却已经说了下去。   “都是……怎么传的。”他道,“你应该知道吧,说给孤听一听。”   德全忍不住:“陛下。”   他想劝,想安慰,但是李昭漪道:“孤想听。”   不容置疑的语气。   就像最开始把德全叫进来时表现的那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德全伺候的,不再是一个处处都要征询臣子意见的皇帝。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有自己的坚持。   有……   自己的威严。   德全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再犹豫,尽量以最简明扼要的方式,将近期的流言尽数梳理了出来。   *   这是一个并不算太复杂的流言。   先前,李昭漪从云殷那了解了一些关于他们几人的旧事,但那毕竟是云殷的视角。听得多了,李昭漪就发现,云殷其实是个情感表达较为淡漠的人。   别的不说,他对于情绪从来都是自己消化。   相反,是李昭钰偶尔还会因为自我排解不开来写信找他。   而此时此刻,从德全的嘴里,李昭漪终于看到了旁人眼中的,最真实的他们。   关于云殷和李昭钰的流言。   其实早就有了。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彼此的亲近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燕朝民风开放,对于同性之间并不算太忌讳,前朝更是有直接豢养男宠的皇帝。   李昭钰若是早早地娶了妻便罢了,但偏偏没有。   一直到他死,他身边都没有过任何亲近的女子。这件事,连陆重当时都提过一嘴。   “太子殿下好像不太近女色。”他道,“大皇子抓着这个做了不少文章。不过殿下当时的境况,取了不合适的正妃才会惹圣上怀疑,现下这样,反而还好些。”   不娶妻纳妾,只要太医没查出问题,自己没大肆张扬,例如出入南风院之类的地方,那么对于储君之位的争夺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即便坐实了,也可以说是少年荒唐心性。   总之,比联姻之后被怀疑结党要好得多。   因着这样的原因,这件事并没有太多的人重视。   但这显然怎么都不寻常。   自那时起,就有不少人私底下悄悄议论,太子殿下是不是心有所属。只是那个时候,人选其实并未确定,毕竟当时跟太子亲近的,不止一位伴读。   另外,太子身边也跟着好几位贴身近卫。   直至潜龙殿一夜,云殷一刀杀了司礼监掌印闻子璋,又冒天下之大不韪一连以谋反罪名杀了两位皇子皇女。   人人都说云殷是为了李昭钰复仇,他也确实是。   但是这复仇的理由,却可以光明坦荡,也可以带着隐秘的暧昧。   云殷动手得太干脆了。   他不畏皇权,看上去也不怕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这样的干脆利落,这样的真挚情谊,有心人会产生暧昧的遐想,再正常不过。   那么……   李昭漪呢?   -   “太子哥哥手腕上。”李昭漪道,“也有一颗痣,对不对?”   德全实在不忍心回答他。   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他还是咬着牙:“……是。”   “当初殿下出生之时。”他低声道,“天气出奇地热,有几个地方也是旱灾。出生那夜,天上终于落了雨。先帝大喜,钦天监便道,殿下手腕的朱砂痣,是祥瑞之兆。因此,宫里人都知道。”   那个时候孝筠皇后还处在盛宠之中。   李昭漪能想象,新生儿出生,灾害退去。那个时候,宫里的气氛会有多喜庆。   他垂了眸,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痣。   他其实记性没有很好。但是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某一次事后,他和云殷曾经也讨论过他手上的那颗痣。那个时候,他将不祥之兆的事告诉云殷,云殷安慰他,他的痣很漂亮,很特别。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觉得,手上的痣,也没那么不顺眼。   李昭漪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该笑,但是他确确实实笑了一下,他轻声道:“所以,孤和太子哥哥,真的有那么像啊。”   也是。   一模一样的痣,曾经的祥瑞,却被他按上晦气的色彩。他若是云殷,也忍不住要反驳。   话说到这里,李昭漪知道了什么,德全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脸色苍白,依旧跪着,心下却是已经发凉。   这事的确是他瞒了李昭漪,他跟的是李昭漪,一切都以李昭漪的想法和感受为主。   李昭漪和云殷的关系究竟如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流言的真假同样。但作为伺候的人,他很清楚,无论是真是假,这样的流言绝不能传到李昭漪的耳朵里。   他自作主张。   本想着李昭漪居于深宫,也不会有人在他面前多嘴。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李昭漪还是知道了。   他心中酸楚,知道事情似乎已经走向了一个极为糟糕的境地。但面对李昭漪这样的问题,他还是快速而坚定地道:“……不像的,陛下。”   “您和太子殿下都长得好。”他勉力笑了一下,“但真的不像的。”   “陛下。”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旁人所言毕竟只是道听途说,您和王爷这样亲近,老奴相信……”   “德全。”李昭漪打断了他。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德全抬起头,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   李昭漪轻轻地道:“你想多了。”   他平静地道:“其实孤和云殷,从来就没有什么多亲近的关系。孤也一直在想,他到底喜欢上我什么。现在,孤知道了。”   原是思念旧人,聊以慰藉。   李昭漪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很大,很干净。   黑白分明。   德全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里面澄澈而纯洁,什么都没有。但现在,这双眼睛里盛着静谧的沉静,像是一汪湖泊。   还是漂亮,却不再一眼见底。   有人亲手养出了这一片纯净而广袤的湖泊。   但也是同样的人,让这片湖泊之上染上了别样的情绪。   在某个瞬间,德全想。   这是对的么?   是不是……   当初昌平一事,李昭漪没有回来,就此离开京城。这对他来说,反而才是最好的归宿?   他不知道李昭漪是不是同样也想到了这件事。   李昭漪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在窗边坐了很久。久到日暮西沉,天色完全黑下来。窗外一片静谧,今日,云殷依旧没有来。   德全第三次端来了晚膳,他几次欲张口,又咽了回去。   最终,开口的还是李昭漪。   他说:“德全,帮孤一个忙。”   “帮孤,传召……”   他的话说了一半,停下来。   德全脊背僵了,余光看见李昭漪掩在宽大袖子下的手紧紧掐着掌心,攥得骨节发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年轻漂亮的帝王看着窗外被夜色笼罩的、巨大的皇宫,迟迟没有说出后一句话。一直到窗外惊起一只乌鸦,嘶哑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   李昭漪攥着的掌心骤然松开。   “颜珩舟是不是要走了?”他轻轻地道。   德全怔住了。但是很快,他反应过来:“是的,陛下。应当是后日动身。”   李昭漪垂了眼:“召他进宫吧。”   “就说颜家主这两日就要动身回江南了,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孤想和他说说话。”   话音落下,德全身体一僵。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但是李昭漪已经收回了目光。   他轻声说:“去吧。” 第47章   传旨的小太监到颜府的时候,颜珩舟正在和常梓轩下棋。   都是斯文人,棋局剑拔弩张了,两人面上也是云淡风轻。小太监说完,颜珩舟刚好落下最后一子,常梓轩叹了口气,将黑子丢回了一旁的棋奁之中。   颜珩舟微诧:“陛下召我进宫议事?”   他顿了顿:“没有旁人?”   小太监只是传话的,自然不敢多说什么,躬身称是。   一旁的常梓轩若有所思。   他道:“咱们这位陛下,倒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颜珩舟:。   天子传召,耽误不得。   他没多说什么,站起身就准备走,常梓轩却叫住了他:“你等等。”   颜珩舟:“嗯?”   他的心情还挺放松的。   李昭漪虽说身份特殊,但性格、年纪和样貌都摆在那,要说颜珩舟心里有多少敬畏,他这种见过大风大浪的实在不至于。   但常梓轩却道:“你给我注意点。”   “陛下脾气好,但性子挺倔。”他慢慢地道,“这两天他和云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我都不清楚,这次传召,多半还是因为里头的事。”   他叹了口气,“前段时间,我试探着劝过一句,陛下看着不怎么高兴……”   “总之。”他说,“你我身份特殊,掺和进这事没有好处只有坏处,有什么事,你别急着应,至少回来商量一下再决定。”   平日里怼归怼,关键时刻,颜珩舟到底是自己人。   颜珩舟了然。   他道:“没事,我知道分寸。”   “不过……”   他顿了顿:“可以问么?云殷他,对陛下到底是什么想法?”   这话出口,连常梓轩也忍不住,沉默了一瞬。   -   片刻后,常梓轩道:“还能有什么想法。”   “这话有问题啊。”颜珩舟道。   常梓轩没好气:“什么问题?我说你到底去不去宫里了,就非得现在聊这事?”   他这几日本就提心吊胆,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今日更是被这一次突然的传召打得心烦意乱。只想赶紧让颜珩舟滚。   但颜珩舟不仅不滚,还直接坐下了。   “咱们陛下宽仁,想必不差这一盏茶的时间。”他道,“说说呗,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他其实也是拿不准。   面圣的是他,总不能一无所知。   常梓轩拗不过他,只好道:“就你看到的那样呗。”   “阿殷他挺喜欢的吧,就挺认真的。”他说,“你也知道他那个性子,认定了一般不太可能改的。你见他对谁那么上心过。但是……”   他顿了顿,“陛下毕竟是陛下,跟臣子混在一起,终究,不像话。”   他挺理解云殷的。   以云殷的身份地位,喜欢上任何一个人,他基本都能得到。   唯独李昭漪。   他亲手养出来的小皇帝,他不可能不管不顾地任由自己的心意。所以,他理解云殷的纠结。   他只觉得难办,颜珩舟却道:“但是我看云殷的样子,也不太像能放下的样子啊。”   “按照规矩,登基第二年不就该选秀了么。”他道,“这都开春了,怎么礼部一点动作都没有?总不至于是礼部自作主张吧。他们有这个胆子?”   常梓轩一噎。   “话是这么说。”他道,“但这……”   云殷现在还时不时留宿澄明殿呢!   “话是这么说,就该这么办。”颜珩舟道,“既然只求一时,那其余的事就该按正常的步调走。不然,君威何在?”   他还不知道成烈王世子的事。   若是知晓,这句话的语气还会更笃定些。   可即便如此,常梓轩还是恼了。   他说:“那按你的意思,陛下一边和阿殷不清不楚,一边立后纳妃就是合理的了?”   颜珩舟道:“那就别和陛下不清不楚。”   常梓轩愣了。   “梓轩。”颜珩舟看着他,敛了笑意。   他顿了顿,“这话我原本不当讲,左右我已去了江南,京中的事和我无关。但你是我的至交,我还是得提醒你。”   “我知你和阿殷这几年都过得不容易。但是梓轩。”他缓缓地道,“凡事理应论心,不论亲。”   “有句话你说得是对的。”他道,“陛下和阿殷之间是私事,你我管不着。但单论这件事,阿殷就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不觉得当初会是陛下主动提出这样的关系。所以……   “若陛下不是陛下,又或者,若陛下是女子,你还觉得,阿殷这样做,是合适的么?”   常梓轩张了张口。   “我相信。”颜珩舟道,“阿殷他自己,都不会这么觉得。”   觉得,却还要这么做。   是情不自禁,也是一生难得的放纵。   踏破了那道禁忌,却不给任何的承诺,只是将人圈在身边。若李昭漪是个女子,但凡家里有宝贝的爹娘抑或是兄弟姐妹,都得抄了家伙跟人拼个你死我活。   李昭漪不是,他也没有疼他的人。   颜珩舟不知道的是,他曾经有。但即便是陆重,也没办法跟当朝的摄政王抗衡。他在宫中唯一的倚仗,只有云殷。   若是天生冷心冷清,倒也能无所顾忌。但谁都知道,云殷不是这样的人。   他喜欢李昭漪,怎么可能不在乎李昭漪的感受。   与其说颜珩舟是在为李昭漪打抱不平,不如说,他只是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李昭漪如果难受,那云殷绝对也不会好受。   只是现在,李昭漪并未表露出不适,矛盾埋藏在很深的地下。   所以一切才能显得这么温和。   可是。   矛盾总有爆发的一天。   -   这天的最后,常梓轩还是妥协了。   他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是说阿殷这事做得妥当。”他觉得自己冤死了,“他还没跟陛下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劝过他,我说你悠着点。没用啊。”   他委屈死了,颜珩舟愣了下,脸色也缓和了。   “我不是怪你,只是提醒。”颜珩舟道,“有些事,我这个局外人可能看得更清楚些。你跟陛下无亲无故,自然会站在阿殷的立场上替他考虑问题。”   他顿了顿,“至于怎么办……”   “其实我觉得。”他道,“若是真心喜欢,那就直接告知对方。一直藏在心里,对方也不知道,对方心思敏感一点,会委屈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常梓轩在京中呆了许久,对李昭漪的性格再了解不过。   他意识到了颜珩舟说的可能真的是对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微妙。尤其是,他想起了李昭漪和云殷最近莫名其妙的冷战。   他终于有些着急了:“那我去劝劝阿殷?”   “行啊。”颜珩舟道,“注意措辞,别让他以为你要抢他相好的。”   饶是心情复杂,常梓轩也忍不住乐了。   过了一会儿,他道:“哎,你觉得这些事,阿殷能想通么?他怎么不着急啊。”   颜珩舟微顿。   片刻后,他说:“若是他能想通自己对陛下的心意,那么应当也能想明白这些。之所以迟迟不跟陛下坦白……”   他突然笑了笑。   “你刚刚说,阿殷喜欢陛下。”他道,“那你觉得,陛下对阿殷呢?”   常梓轩怔了怔。   “这还……”他有些犹豫而诚实地说,“真不知道。”   他是云殷的朋友,就像颜珩舟说的,看事情想事情,都是从云殷的角度看问题。坦白说,他是真没想过李昭漪会怎么想。   李昭漪……   他抽了抽嘴角:“我说真的,你换朝中任何一个人,就算我没怎么接触过,我都能说出他们大概的想法。但是陛下的想法,我是真说不出来。”   从这个角度,李昭漪是真适合当皇帝。   ……什么叫圣心难测啊。   “所以啊。”颜珩舟慢悠悠地道,“你猜不出来,有些人也猜不出来。”   常梓轩不知道,顶多是少一个风月八卦。   云殷不知道……   “啧。”颜珩舟道,“怂。”   *   有些人怂,有些人却要直面。   到最后,颜珩舟还是把自己收拾齐整进了宫。   进宫的路上,他还在想和常梓轩的对话。   其实为云殷也不假,毕竟他跟云殷也算是旧友,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误入歧途。但私心也有,他的确很喜欢李昭漪,无关风月,也有欣赏。   聪慧之人在京中不少,但纯澈之人却难得。   入了世,却还能始终保有最纯净的部分,就更是罕有。   李昭漪是特别的。   或许连云殷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因为一个人而一次次地突破底线。但是在作为外人的颜珩舟看来,这并非什么很难理解的事。   当然……   这份特别,部分可能也是被精心养出来的。   他又在心里“啧”了一声。   转过长廊,便是澄明殿。颜珩舟不再多想,敛了神情踏进殿内。   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殿门缓缓合上。   颜珩舟心中一顿。   殿内点了烛火,但没有全点着。   空气里寂静一片。   照例,臣子不可直视圣颜,颜珩舟只能看着眼前的地砖,屏气凝神。   他没等太久。   不多时,耳边就传来了脚步声。   与此同时,太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颜先生,请起吧。”   竟是给他赐了坐。   颜珩舟心中愈发讶异,他坐在座位上,抬起眼。刚好撞见年轻的帝王一身低调的常服自里间走出来。眉眼清丽,恬静美好。   和颜珩舟四目相接,他顿了顿,轻声说:   “先生好。”   ……好乖。   颜珩舟掐了一把自己,自我提醒:   冷静,冷静。   这是兄弟他相好。   提醒完,他心里平静了不少。   他道:“陛下圣安。”   顿了顿,又解释,刚好在梓轩家下棋,换衣收拾耽搁了些时间,陛下见谅。”   背地里不正经归不正经,该给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颜珩舟是懂分寸的人。   只是他绷了起来,李昭漪却反而放松了。   他笑了笑:“先生今日怎么这么拘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   颜珩舟:“……”   嗯?   他敏锐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但是李昭漪已经站起了身。   他身量瘦弱,脊背却挺得很直。一双猫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颜珩舟。颜珩舟早已跟着站起身,他也看着李昭漪,掌心沁出细汗。   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先生。”李昭漪轻声开了口,“孤想请您帮一个忙。”   颜珩舟张口就想说什么,却被李昭漪打断:“先生不必急着答应。”   他看着颜珩舟,慢而平静地道:“这件事,于先生不仅无益,而且有害。先生不愿意,孤也完全能理解。孤今日来求先生,只是因为孤真的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一无所有。   他生若浮萍,在这偌大的宫中漂泊无依。   他以为他短暂地拥有过什么,而事实告诉他,他什么都不配拥有。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   京城,刑部。   云殷自刑堂向外走,一身的血腥。   他面无表情,垂眸想着刚刚的口供,心口却突然没来由地慌了一下。   他皱了眉,停住了脚步。   “主上?”一旁的木柯察言观色,开了口。   “没事。”云殷回过神,继续往前走,一边将口供递给他,“这个案子到这差不多了。之后的事交给刑部自己审,你让人盯着点,别再让别人动手脚。”   木柯接过去,应声“是”。   然后他轻声道:“主上,傍晚的时候,陛下召颜公子进宫了。”   云殷怔住了。   片刻后,他道:“我不是说过,不用再监视陛下的一举一动,也不用再在澄明殿放人。”   “是。”木柯赶紧道,“只是,这是陛下下的明旨,不是秘密召见。下面的人来报,属下就顺便跟您说一声。”   云殷沉默不语。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刑堂外面。   夜色深沉,看不出他面上的神情,只是下人问及去哪儿的时候,他迟迟没有说话。   就在木柯以为,今日又是直接回府的时候,云殷开了口:   “去宫里。”   马车换了个方向,朝着宫里驶去。   只是到了澄明殿,云殷却被拦在了宫门外。   老太监德全站在门口,样子低眉顺眼,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王爷,陛下已经睡了。王爷若有什么事,请明日再来吧。”   云殷神情微顿。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拦在澄明殿外。   德全不可能擅自做主,也就是说,这是李昭漪的意思。   李昭漪不想见他。   确实很晚了,他沉默了许久,也没有再坚持。   他轻声道:“知道了。”   “跟陛下说一声,明日西泠使者来访,臣要负责安顿,应当进不了宫。”他道,“后天,等送走了颜氏家主,臣就进宫来找陛下。请陛下届时……   “给臣留个门。”   最后一句话,他的语气很轻。   他一贯是强势的,很少用这样的语气。   德全垂了眸,掩去脸上的神色,低声道:“老奴知道了,一定转告陛下。”   云殷又看了一眼一片漆黑的澄明殿,转过了身。   他没想到的是,这是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离李昭漪最近的一眼。   当夜,云殷回了云府,独自一人待在院子里,自斟自饮,喝了半宿的清酒。   第二日,云殷和礼部一起接待西泠使者。席间,西泠使者对燕朝表达了十足的敬重和仰慕,并且隐晦地提出,西泠王有意将公主送往燕朝和亲,被云殷当场婉言谢绝。   第三日,颜氏一行离开京城,云殷和常梓轩一起去送。没有太多的感怀。   临走,云殷道:“过段时日,记得。”   颜珩舟的脸色在某个瞬间变得有些奇怪,不过,只是一瞬。   很快,他举了杯,语气一如往常:   “知道。”   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颜氏一行离开,当天晚上,云殷进了宫。   临进宫,他特意买了李昭漪最喜欢的铺子里新出的糕点。   他想的很多。   想过去,想将来。   想李昭漪那天说的话,想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他害怕未知,害怕失去,害怕从李昭漪眼中看到厌恶和逃避。他做错了事,知道错了,却不知道怎么挽回。恐惧、思虑交织,万千思绪,抵不过想念。   他想念李昭漪。   他曾经是一个很畏惧失控的人。   李昭钰死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很难容忍在他控制范围之外的事物。也正是因此,他一度通过占有来确认存在,却因为害怕面对结果而选择把真实的想法缄口不言。   但是此时此刻,他想通了。   他不想和李昭漪维持“这样”的关系。   李昭漪喜欢他也好,不喜欢他也罢。他不舍得再让李昭漪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跟在他身边。李昭漪的所有答案,他都接受。   哪怕是拒绝。   他像是等待着铡刀落下尘埃落定的囚犯,踏入澄明殿的时候甚至呼吸都快了一瞬。   然后他发现,澄明殿内空无一人。   所有的用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只有云殷送给李昭漪的东西,连同那张李昭漪说要一直放在身边看着的小像,被整理在一起放在了书房的桌子上。   除此之外,澄明殿和一开始没什么两样。   整整一年,原来李昭漪都没给自己添置过什么东西。   什么也没带来,走的时候,也什么都没带走。 第48章   禁军统领李成急匆匆地出宫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跟他相熟的锦衣卫。   对方见到他像是见了救星,赶紧叫住他,压低了声音道:“你也是被急召进宫的?现在是什么情况?”   李成摆了摆手:“别说了。”   “这回是真的出大事了。”他苦笑。   他还要去通知和调度,说话言简意赅,“你也别着急,目前还没工夫分锅,只是现在锦衣卫和禁军应当都暂时由影卫接管了,叫你去应当就是让你清点人数。”   对方怔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李成已经匆匆而去。   他只好按着原定的路线进宫,一直到了澄明殿,他一眼便看见了殿外站满了的禁军。最里面,站着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   锦衣卫跟云殷没有太多交集。   燕朝设立初期,锦衣卫还是专为帝王服务的刺客组织。只是睿德帝一代,宦官当权,睿德帝又并不重视锦衣卫,以至于他们形同虚设。   李昭漪上位之后,云殷对锦衣卫进行了内部清洗。   之后,锦衣卫就只和禁军一起负责日常的巡逻和护卫,偶尔帮着查一查案。   距离他上一次见云殷已经过去了很久。   因着是急召,他不敢耽搁。径直上前:“锦衣卫副指挥使韩立羽,见过平南王。”   话音落下,他却没有听到声音。   少顷,一旁的人开了口,是他熟悉的,影卫木柯。   他道:“韩副指挥使,起来吧。现在有一件急事要你去办,你跟我过来。”   韩立羽跟着他到了一旁,就见他拿了一张画像出来。他说:“从现在开始,留一部分人负责日常的事务。其余所有人,你召集起来,需要找画像上的这个人。”   他顿了顿,“记住,这件事不能外传。如果找到了,不要伤害对方,立刻传讯京中。你负责的区域稍后会有人将区域图给你,这几日估计弟兄们都要辛苦些。等找到了人,王爷一定会有补偿。”   韩立羽应声,接过画像,却僵在了原地。   木柯冷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声音带着警告:“韩副指挥使?”   韩立羽一个激灵,立刻回过了神。   他说:“属下马上去办。”   他转身匆匆离开,木柯回到了原位。   他轻声道:“主上,都吩咐好了。”   “知道了。”云殷道。   他的声音平静得一如往常。   只有木柯知道,半个时辰前,整个澄明殿经历了怎样的狂风暴雨。   -   发现李昭漪消失的第一时间,云殷就找来了木柯。   他的话很简单:“去查京中所有官员和世家的动向,有今日出入宫中的,告诉我。”   彼时木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云殷让他出动所有影卫,这件事简直史上罕有。但他显然不能发表异议,发完命令,他甚至专门问了最后一个到的陆重。   对方平静地瞥了他一眼,说:“不知道。”   一盏茶之后,木柯知道了这句话的含金量。   李昭漪不见了。   一国之君在宫内无故消失,最大的可能就是被行刺。   彼时木柯起了一身冷汗,短暂地理解了云殷吩咐他做事的理由,但很快,他又发现了不对劲。   且不说,京中明明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主上。”他硬着头皮道,“陛下把东西都收拾了一遍,还专门放在了桌子上,应当,不会是行刺或者被掳走吧?”   木柯永远会记得,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云殷看向他的目光。   他甚至没敢直接说“陛下好像是自己要走的”。   可是李昭漪为什么要走?   木柯想不通。   当然,李昭漪可以产生这个念头的时机很多。   被云殷逼着即位还要处理奏折的时候,被云殷试探甚至打算杀了一了百了的时候,还有……呃,还有跟云殷上床的时候。最后一点木柯深有感触。   且不说是不是逼迫,他每每看李昭漪那什么之后苍白的脸蛋,都觉得他家主上真是个禽兽。   但是……   都过去这么久了。   他想不通,他怀疑他家主上也想不通。   要不然,为什么李昭漪是自己走的这件事明晃晃的证据摆在那里,云殷却仍然执着地觉得李昭漪是被人掳走的,硬生生地将京城权贵查了一圈,也还是不肯放弃。   京城一团乱,而与此同时的郊外。   疾驰的马车内,气氛却格外地安稳和平静。   *   “陛下真的什么话都没给云殷留?”   马车内,颜珩舟一边吃葡萄,一边饶有兴趣地开了口。   他的身侧,裹着大髦的人看上去像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乍暖还寒的时节,他还是有些不太适应顺着窗户漏进来的冷风。   颜珩舟给他找了件大髦,他就仿佛定居在了里头。   他一直在发呆。   听到颜珩舟的话,他才回过了神。   他说:“没什么想说的。”   颜珩舟:。   好残忍,好冷漠。   他好喜欢。   他说:“你就不怕云殷一怒之下,把帮你的那个小太监,还有你那便宜师父都一刀切了?”   李昭漪能逃出来,多亏了他身旁那个叫春糯的小太监。   颜珩舟生平就没见过那么机灵的小鬼,不仅机灵,还忠心耿耿,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儿,毫不犹豫地就干了,虽说云殷一向不太喜欢迁怒旁人。   但,万一呢。   从这一点看,李昭漪的御人之术还是可以的。   他若有所思,李昭漪却在认真回答问题。他说:“应该不会。”   顿了顿,道:“他不是这样的人。而且,现在璋牧已经在京城里了。平日里的事情本来就主要是他在做,换一个皇帝,没那么麻烦。”   这才是李昭漪这么干脆地就走的原因。   之前他回来,是因为昌平把云殷逼到了绝境。   云殷一没有合适的,可以直接继位的继承人,二需要对昌平和他的同时离开做一个合理的解释。眼下的情况远没有那么危急,虽然麻烦了些,但他相信,云殷可以处理。   他自认答得很详细,也未提到他和云殷的关系。   但颜珩舟的回答却很奇怪。   他道:“陛下,您似乎低估了您在阿殷心里的分量。”   李昭漪抿紧了唇。   片刻后,他道:“您可能误会了什么。”   不等颜珩舟再说什么,他就道:“先生愿意带我出来,谢谢先生。等到了岔路口,先生把我放下来吧,我可以自己离开,免得牵连先生。”   颜珩舟一笑。   “无妨。”他道,“做都做了,不差多带半程,陛下安心坐着。”   他顿了顿,兴致勃勃地道,“还有,陛下可别叫生分了。之前就和陛下说过,您在外头,得要个合适的身份,您现在是颜某的幼弟,叫声兄长,不过分吧?”   李昭漪:“……”   他看着颜珩舟一脸翩翩君子,理直气壮的样子。   饶是颜珩舟是带他出来的恩人,他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嘴角。   -   为什么选颜珩舟?   原因很简单。   李昭漪想出宫,能选的帮手很少。   其实最方便的就是找陆重,但是一来,陆重帮过他一次,很容易就会被怀疑,二来,李昭漪也不想再牵连到陆重,毕竟他和云殷,还是上下属的关系。   他原本已经不报希望,但是,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颜珩舟。   颜珩舟近日刚好要离京。跟他走,一方面,李昭漪一路都可以避开出城进城的惯例搜查,另一方面,云殷一定会送他,那个时候,李昭漪刚好可以避开云殷。   最主要的,他是云殷的好友,一时半会儿,云殷绝对怀疑不到他的身上。   那么问题来了,颜珩舟为什么要帮他?   李昭漪其实也不知道。   但是从颜珩舟那一句“嫂子”开始,他能隐约感觉到,颜珩舟对他的态度,和常梓轩是不一样的。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找来了颜珩舟。   他一宿没睡着,出乎他的意料,颜珩舟答应得却很爽快。   李昭漪说:“你不问问为什么?云殷知道了,可能会找你的麻烦。”   颜珩舟却道:“君命难违。”   说话的时候,他冲李昭漪眨了眨眼睛。   然后他道:“放心。他对谁动手都不可能对我。陛下这回,确实是找对人了。”   语气间没有推脱和为难,竟然还有赞赏。   他的轻松感染了李昭漪,他不由自主地也放松了下来。   当然,也不是没有疑虑。   跟着颜珩舟出宫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毕竟也不是没有经历过风月了。但是一路上,颜珩舟都没有逾矩的举动。加上对云殷的朋友,他一直都有潜意识的信任。   于是,一路风平浪静,他们不知不觉,竟然已经离京走了很远。   -   李昭漪这次出行的身份是颜珩舟的幼弟。   他起先觉得这听起来有些明显和荒唐,但颜珩舟却道无妨。他说颜家世代行商,大家都喜欢往外跑,各地的旁支不少,有个血缘关系远的堂表弟弟是很寻常的事。   就连他自己都认不全。   他问李昭漪有没有小名,李昭漪说没有。   颜珩舟就道:“颜家取名,这一辈好像应当是从玉,我给你取个吧。”   他给李昭漪取了个单字琅,说是“美玉”之意,李昭漪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没这么好。”   他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寓意这么好的字。   颜珩舟却笃定地道:“陛下很好。”   “是有些人没眼光。”他的语气轻飘飘。   明明李昭漪什么也没说,他却仿佛知道了一切。李昭漪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练出来的,感想就是自己可能再跟着学十年也达不到这种程度的敏锐和聪慧。   他感觉自己笨笨的。   笨笨的李昭漪——现在应该叫颜琅了,他跟着颜珩舟赶了一天的路,到了驿站的时候,京中的信鸽终于传来了找人的消息。   颜珩舟打开看了一眼,就将纸条烧了。   烧完,他看着李昭漪直勾勾的、带着些紧张的眼睛,忍不住笑了。   “别怕。”他道,“云殷他应该一时半会儿没想到你会跟我走。这会儿搜的都是京城和附近的城镇,等他想到,咱们应该也走了半路了。”   “不过……”   李昭漪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早晚的事。”颜珩舟道。   他顿了顿,“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来找你。”   “到时候,你还是要面对他。”   有些话没有说清楚,就注定离开只能是暂时的。哪怕李昭漪不是这么想的,云殷也会把它变成暂时的。这是毋庸置疑、根本不需要讨论的事。   所以——   “陛下。”颜珩舟道,“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话音落下。   李昭漪的眼睫颤了一颤。 第49章   正如颜珩舟预料的那样,几天之内,京中传来的,都是报平安的消息。   李昭漪起先还有些惴惴不安,但是颜珩舟天天变着花样劝他,他说“小琅,你想啊,你着急,这一天过去了,不着急,这一天也过去了,你就先玩着,他来了再说呗。”   说这话的时候,他亲昵地搂着李昭漪的肩。   起先,对于他的称呼和自然的动作,李昭漪是十分不自在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颜珩舟的情商太高,渐渐地,他竟然逐渐地习惯了这种感觉。   这种……好像真的长兄在身旁的感觉。   颜珩舟对他很好。   作为颜家名义上的小少爷,他一应的吃穿用度都有人精心照料。他喜静,平日里在落脚处住宿,他的院子就只安排两个经验丰富的婢女。   每个晚上,颜珩舟还会过来陪他聊聊天。   他们从前也聊天,多半是几个人一起聚会的时候。   只是那个时候,李昭漪听得多,说得少。因着过往的经历,他很难参与到他们之间的谈话。   其实他也想过云殷为什么非要带着他,好在后来,似乎也是意识到了他的不自在,他再找借口推拒的时候,云殷也不会强求。   但是颜珩舟不一样。   第一次他来,李昭漪如坐针毡。   他很怕颜珩舟说起云殷,无论说什么,他想他应该都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是颜珩舟没有提到一点他们的过往。   他只是带李昭漪去逛了夜市,没有任何节日加持的陌生小镇上,下着细密的小雨。摊主们忙着支起挡雨的油纸,而颜珩舟撑着伞,给李昭漪挑选面具。   有的时候出门在外不方便,面具确实是个必需品。   挑完了简朴用于遮挡的,他拿了个小兔子花样,在李昭漪边上比划:   “这个怎么样?”   “……”李昭漪说,“如果你给自己买的话。”   有云殷的前车之鉴,他很警惕。   颜珩舟就笑。   最后,李昭漪拗不过他,挑了个小狐狸的。   作为交换,颜珩舟自己戴上了那个毛茸茸的兔子。   面具戴上,仿佛就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李昭漪心变得轻盈了起来,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护城河,还有不远处亭子里言笑晏晏,吟诗作对的书生,心情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第二天,第三天。   颜珩舟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   他只是带着李昭漪穿过无数陌生的大街小巷,烟雨人家,田间地头。仿佛是洞悉了这位自小长在深宫、也被囿于深宫的帝王心底最深的渴望。   他们聊着民间的奇闻轶事,秀丽山川,却不谈现在。   几天过去,李昭漪终于彻底地放下了心底的那点忐忑和不安。他意识到,他心心念念地要出宫,或许念的,就是这一份自由和宁静。   如果说一开始,他还只是一时冲动的话。   那么现在,他真的有些不想回去了。   这话,他告诉了颜珩舟。   *   他们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聊。   这场对话发生在他们经过的一处密林里。   因着李昭漪在,其实他们还是加快了脚程的。有的时候不赶巧,就得在一些条件不太好的地方解决住宿和用餐。这一日,他们在林中简单地用了点干粮。   饭后,颜珩舟和李昭漪趁着休整,去了一旁的一眼清泉边上消食。   李昭漪戴着狐狸面具,却掩不住面容的清丽。这一路上无论是百姓还是随行的侍卫仆从,总有悄悄看他的人。不是怀疑,只是被吸引。   李昭漪似有所觉。   颜珩舟惊讶于他的敏锐,李昭漪道:“云殷……”   “他说过。”   说过他很漂亮。   也是因为他的脸,对方才这么想要他。   他的语气很平静,颜珩舟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叹了口气。他说:“其实我有的时候也挺同情阿殷。”   占有的本质是不安。   这是云殷的性格和经历使然,但很难说,这里面没有微小的一部分原因,是——   其实云殷潜意识也知道,以李昭漪的样貌和条件,但凡他踏出精心打造的囚笼,他能见到大千世界,而大千世界,也不会吝惜对他的偏爱。   云殷不自信,听起来是天方夜谭。   但在李昭漪身上,或许的确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他话说了一半,李昭漪自然不知道他肚子里的弯弯绕绕,他被清泉里的几尾小鱼吸引住了目光。许久之后才道:“……你说什么?”   语气心不在焉。   颜珩舟:。   “没什么。”他道。   他顿了顿,看着李昭漪专注的神情:“这几天,小琅玩得开心吗?”   没有什么犹豫,李昭漪点了点头。   几天下来,他已经很习惯于在颜珩舟面前表达真实的情绪。   因为颜珩舟和那个遥远的京城没什么关系,他只是颜珩舟。硬要说多一层的身份,比起云殷的好友,他更像是李昭漪的兄长。   -   空气中安静了好一会儿,李昭漪道:“我以前……没看过这些。”   旁人眼中触手可得的锦绣河山,于他而言只是遥不可及的梦。他踏入了梦中,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他顿了顿,补充:“其实云殷,他有经常带我出来,但,不可能很远。”   这是他这么多天第一次提起云殷。   颜珩舟心里有数,不知怎么的,明明知道,这是个切入话题的好时机,他却也不想多说。   他心里也有一杆天枰。   最开始是义务帮兄弟照顾相好的。   现在是只想让弟弟开心。   他说:“京中确实没什么好玩的。”   他也开始变得冷酷。   李昭漪默默瞅他,从他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嫌弃。   他忍不住笑了。   他一笑,颜珩舟感觉有些阴暗的天都亮了几分。然后他听李昭漪说:“其实我原来,没想那么多。”   他垂了眼,看向水中自己的倒影:“做皇帝……没那么痛苦。时间久了,就习惯了。享受了那么多,总要付出一些东西。而且,我那个时候更想和师父在一起。”   出宫像是一个梦。   梦里没有冷宫的残酷,还有陆重。他们不必囿于身份的限制。   这是出宫对他来说最大的意义。   颜珩舟顿了顿:“你要是想,我可以设法把你师父带出来。”   这一次,陆重拒绝了和李昭漪一起走。   他是想替李昭漪引开追兵的,但李昭漪不愿意他折腾。   一来二去的,他索性让陆重安心呆在宫里,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颜珩舟这么说,李昭漪眼睛一亮,然后他又听颜珩舟道:“这是之前那次吧。这次呢?”   他也听说了之前的那一次离开。   感想是,云殷栽了,真是让他毫不意外。   李昭漪沉默了片刻。   就在颜珩舟想开口“不想说也没关系”的时候,他开了口。   “不想。”他道。   不想见他。   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人在极度痛苦和恐惧的时候下意识的选择永远是逃避。   为了逃避,他可以鼓起十足的勇气,做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提想也不敢想的要求。   这一切,都是因为两个字:   不想。   而这个“他”是谁,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   其实游玩之余,这几天,李昭漪也想了很多。   冷静下来,他偶尔也会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冲动。   且不说云殷和李昭钰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的,云殷从来说的都是想要他,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个要求他提得直白坦荡。   他似乎反应过于激烈了。   但他无法抵抗自己内心的本能。   靠近云殷,他会觉得不舒服。想到那些流言,他会难堪。   自尊、道德、三观,这些从前他迟钝的东西因着他的成长前所未有地冲击着他,让他无法面对云殷和“真相”,这才是他这么着急跑出来的最主要的原因。   他实在不知道,他面对云殷的时候,会说些什么,会做些什么。   最冷静的时候,他甚至会作为旁观者,责怪云殷。   他觉得云殷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太不妥当,根本没有尊重李昭钰,他觉得,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找和他相似的人来自欺欺人。   当然,这种极度的理智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大多数时候,李昭漪只是觉得难堪,和……难过。   很奇怪。   比起耻辱,他更多的情绪居然是毫无来由的难过。清晨睁开眼的时候想起这件事,他会觉得很伤心,可是究竟为什么伤心,他又说不上来。   所有的情绪混乱成一锅粥。   他想不通。   便选择不去想。   当然,这些话不太方便讲给颜珩舟听,因此,在颜珩舟试探着想要询问的时候,他岔开了话题。   “可以问吗。”他道,“为什么……你要对我那么好?”   他的话音落下,颜珩舟的神情微顿。   -   李昭漪是真的有些好奇。   他能察觉到颜珩舟对他没有恶意,也是真心地在照顾他。   但是……   大约是跟在云殷身边耳濡目染惯了,凡事,他总想问一个“为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这话颇有些怀疑颜珩舟的意思,但颜珩舟却没计较,只是道:“小琅应该知道,当初夺嫡之争,我离开了宫中。”   李昭漪点头。这事他知道。   也正是因此,很多人都觉得,颜氏这是放弃了站队,颜珩舟和太子一党关系破裂。   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颜珩舟笑了笑。   他道:“其实传言也并非全然是假的。”   “当时。”他道,“我确实和太子殿下还有阿殷他们,起了些矛盾。不过不是因为关系破裂,是当时,我觉得……”   他顿了顿,“殿下不适合当皇帝。”   他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李昭漪怔在了原地。   “觉得很奇怪?”颜珩舟道,“但其实现在我还是那么想。”   他顿了顿,“太子殿下的心太软,为人太过赤诚,这当然不是什么坏的品质,但是为人君者,可以仁善,但不能过分软弱。他能走到现在,我个人觉得,他的谋臣要占很大一部分的功劳。”   “也正是因此,我觉得,他不合适。”   知人善任,是君主的重要品质。   但是过于依赖谋臣,其实是能力不足的一种表现。在当时的颜珩舟看来,李昭钰是很好的人,是他的至交,甚至他不否认,李昭钰或许会成为一个圣主。   只是,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心无旁骛地追随对方。   他不愿意欺骗自己,也不想辜负对方的信任。经过漫长的、理智与本能的交锋,他选择了离开这场角逐。   他早已放弃了自己的政治理想。   哪怕做一个皇商,他也可以心怀天下,为百姓做一些实事。   这些年,颜氏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他以为他会这样过一辈子,直到他遇见李昭漪。   “陛下。”他终于换回了原来的称呼,垂了眼眸,“我在您身上,看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   为什么对李昭漪那么好?   其实颜珩舟也想过这个问题。   不同于李昭漪,他已经过了混沌迷茫的阶段。有些事,其实稍稍深入多想一下,就能明白过来。   李昭漪身上有很多特质。   风月相关的,例如纯洁漂亮。而除开风月,还有一些——   其实,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的东西。   他不懂政事,但同时也不太会有畏难或者害怕的情绪。明明是傀儡皇帝,但即便是面对云殷,除了感情上的退让,他其实没有太多的畏惧。   李昭漪的周身萦绕着一种冷。   这种冷可以是处理政事的冷静,也可以是面对危机的理性。   最难得的是,他有魄力独立地做出决定。   冷宫的经历对于李昭漪来说是磨难,但同时,也是际遇。   所有人都没发现,他们这位年轻的帝王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正快速地成长着,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完成了极大的蜕变,已然有了一代圣主的雏形。   但颜珩舟发现了。   他很坦白,但李昭漪显然受到了惊吓。   他看着颜珩舟,就差把那句“你是不是太高估我了”写在脸上。   颜珩舟心里有数,也不想和他辩驳。   他言简意赅:“陛下,有您,是燕朝之福。您要相信您自己。如果您真的是朽木,以蔺老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尽心尽力地教您这么久。”   他这句话一说,李昭漪沉默了。   颜珩舟以为他还是没反应过来,正打算岔开话题——   左右这都是之前的事了。   但是片刻后,李昭漪突然开了口。   他轻声说:“谢谢。”   颜珩舟怔了片刻,抬起头,看到了李昭漪干净澄澈的眼睛。   -   “所以。”不等颜珩舟反应过来,李昭漪就接着道,“这跟你帮我出宫的关系是?”   按照颜珩舟的逻辑,应该拦着他出宫才对。   颜珩舟:。   他回过了神,道:“不然留陛下在宫中,被某些蠢货可劲儿欺负?”   有天赋也不能这么可劲儿造啊。   “而且,我也只是一说。”他很坦然地道,“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也从来没有强迫别人做什么的爱好。与其说是因为看好陛下才帮忙,不如说是我看陛下顺眼,所以顺手为之。只是陛下问,所以我告诉陛下。”   看好李昭漪是真的,帮他忙没多想也是真的。颜珩舟随性而为了小半辈子,到现在也没怎么变。   胆大包天的话想说就说,胆大包天的事想做就做。他以为他会吓到李昭漪,但他没想到,阴差阳错一般,自这天之后,李昭漪反而对他彻底卸下了心防。   颜珩舟意外之余,又的确很受用。李昭漪实在太乖,做弟弟也没人招架得住,只想给他摘星星摘月亮。   只是,星星月亮还没摘下来,一些该来的事,却提早来了。   李昭漪离宫的第十天,京城的鸽子照常报着平安。   只是夜色降临,一行人轻装先行到达下榻的颜氏分部时,临进门,颜珩舟突然敛了笑意。   招呼的颜家旁系僵着一张笑脸,颜珩舟当机立断,直接将李昭漪一把推出了门外。   只是,已经晚了。   颜珩舟动作的刹那,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长剑逼近脖颈,只差一线。   颜珩舟在心里叹了口气,放弃了动作,而此时此刻,里间的人已经踏出了门。   春寒料峭,月色凄清。   李昭漪僵在原地,被人用视线全身上下认真而仔细地扫过一遍,这种大庭广众被视线一寸寸掠夺的感觉让他脊背发寒,也唤起了他某些最隐秘的记忆。   他喉咙发干,受不住移开了眼。而眼前人却丝毫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   不紧不慢地将人扫过一遍之后,男人才将视线定格在李昭漪的脸上。   他蓦然笑了一笑,缓缓地开了口。   “陛下。”   “好久不见。”   话音落下,李昭漪的身后无声无息地站了一排影卫。   李昭漪闭了眼。   他的手指攥紧了掌心,骨节发白。 第50章   这一天,云殷给李昭漪留的最后一点面子,是在命令随行的影卫退居外院看守之后,才和他一起进了屋。   然而,也仅限于此。   李昭漪是被攥着手腕拖进门的。   他刚刚还抱着侥幸心理。   例如,云殷其实并没有那么生气。说到底,他对云殷只是一个玩具。玩具没了可以再找。他是这么想的。   这个念头到他头晕眼花地被摔到床上为止。   床是软的。颜珩舟这人讲究,落榻之处都会让人提前精心布置。   他也有钱,此时此刻空气中甚至弥漫着温暖而沁人心脾的花香,这是屋子里点的暖香。   不知道是不是这点香让云殷误会了什么,他蓦地笑了一声,俯下身,轻声问被锁住了双腕压在头顶的李昭漪:   “跟他睡过了?”   李昭漪僵在了原地。   待明白了云殷话中的意味,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脸上漫起一阵潮红,咬紧了牙关,眼睫带着颤。明明是一副被羞辱的样子,却依旧漂亮得惊人。   云殷嗓子眼发紧,单膝跪上床。李昭漪别过脸,他捏着对方的下巴把人的脸掰正。李昭漪开始剧烈的挣扎,云殷压制住他的所有动作。   李昭漪含着水汽和愠怒的眸子瞪着他,他哑声道:   “陛下,臣找了您整整十天。”   整整十天。   没人知道,他这十天到底是怎么过的。   -   从发现李昭漪不见了的第一刻开始,云殷整个人就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弦。   起初是担心。   担心得连梦里都是李昭漪浑身血淋淋地躺在荒郊野外的样子。   李昭漪的身份特殊,被刺杀被劫走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没有。   他手无缚鸡之力,身体又弱。但凡是被人劫走,且不说对方会不会留活口,就算留,也能被折腾掉半条命。云殷根本不敢多想。   后来,猜到李昭漪可能是自己走了。   担心就变成了别的。   他想为什么,想得多了,又不敢再想。明晃晃的背叛,想多了,他怕变成恨。   他不想恨李昭漪。   他也不想伤害对方,但他找不到李昭漪。   李昭漪的离开被瞒得很死。但总有不怕死的走漏风声,消息还没传出去,影卫就上了门。整个京城风声鹤唳,往日里弹劾得欢的言官们,竟是一个都不敢动。   谁都知道,有些逆鳞不该碰。   可即便如此,李昭漪的下落还是不明。   这个人就像是消失在了大海里的一滴水,整个京城和郊外被翻了个底朝天,遍寻无踪。   云殷几天加起来根本没睡几个时辰。要不是还留着一丝理智,知道李昭漪生平最不喜欢牵连别人,陆重连着澄明殿的下人早就已经全被扔到刑堂审了个遍。   到最后,还是木柯想到了。   他说:“……主上,会不会是,颜家主。”   颜珩舟对李昭漪有兴趣。这件事云殷早就知道。   他从前没放在心上,也不觉得李昭漪会胆子大到私自联系颜珩舟。但是种种蛛丝马迹摆在这里,尤其是,他想到了那一次临行前奇怪的召见。   木柯发现了京中来往的信鸽。   一切尘埃落定。   可是,云殷以为自己在得知确切消息的那一刻就已经恢复了理智。   直到今日,他见到李昭漪。   *   很难形容云殷看见李昭漪这一刻的感受。   他从很早以前开始知道自己喜欢这个被他硬推上皇位的小傀儡。   不是没有内心挣扎过。   李昭漪今年十九岁,比他小了整整七岁。白纸一张,云珑一样的年纪,他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懂,身份却特殊。   万民之主。且不说君臣有别。他们开始得不光彩,若李昭漪觉得是羞辱,他日时机成熟,狡兔死走狗烹,史书上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   功臣尚且如此,又何况他这种乱臣贼子。   但他还是喜欢。   他宠着李昭漪,护着李昭漪,未来还要把这万里河山交到他手中。云殷对喜欢实在没有经验,他唯一的经验,就是把所有自己觉得好的都给他。   他自认能给的都给了。常梓轩都说他没救了,他甘之如饴。   可是李昭漪还是走了。   他想不明白。   明明最开始,他和李昭漪尚且关系没有那么亲密的时候,李昭漪都愿意为了他的名声放弃出宫回来。、   可现在,那么多耳鬓厮磨的夜晚,那么多亲密的回忆,李昭漪却能说走就走。   是喜欢上了别人?   看到颜珩舟的那个瞬间,不说起了杀意,但云殷确实第一次对昔日的好友产生了近乎恶意的情绪。   但他也很清楚,以李昭漪的性子,他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可如果不是喜欢……   又是为什么?   他很想知道答案。   而在此之前,他迫切地需要确认李昭漪的存在。   -   颜珩舟一直有一个错觉。那就是他的发小性子高冷感情经历又寡淡,和李昭漪这样又乖又软糯的小美人相处的时候,气氛不说温馨,至少也应当是平和的。   但是他不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李昭漪身上那点萦绕的冷意,其实也体现在床上。   他是无意识的,却总是能勾起人心底深处最为恶劣的那点欲望。   云殷在床下很宠他,也一直很温柔。除了偶尔会有点恶劣地逗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惯着。尤其是察觉自己的心意之后。   但是上了床,他还是控制不住。   就像最开始,他明知道李昭漪和颜珩舟基本不可能有什么,却还是要说那句话。   是发泄,也是习惯了没收住。   从前的放纵,不仅是身体上,还有言语上。   而以往的李昭漪恰好纵容。   他是最乖的小猫,被欺负得狠了会抽抽嗒嗒,也会哭着求饶。但下一次,他又会仿佛失去了记忆般主动地凑上来蹭蹭贴贴。偶尔闹一下脾气,也像是撒娇。   他们习惯了用性解决问题。   至少从云殷的角度,只有在此时此刻真正占有李昭漪,才能让他真正放松下来,消除这十天积攒的不安。   他是这么想的。他手上动作狠,心里却没想过真的伤害李昭漪。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没能继续下去。   碰上对方衣襟的刹那,李昭漪就像是一只应激而炸了毛的猫。   他奋力地挣扎着,云殷起先还试图压制住他,但却没什么效果。到后来,他到底是怕伤了他,不得不直起身让开了些。也就是这点空隙,让李昭漪重获了自由。   下一秒,“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了云殷的脸上,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他被打得偏过头,人也顿在了原地。 第51章   空气中一片死寂。   云殷还保持着偏着头的姿势。   他的脸侧已然浮起了一片红痕,看上去触目惊心,但他仿佛浑然不觉。   少顷,他抬起头,牢牢地盯住了面前人的眼睛。   李昭漪在无声地喘息,刚刚那么激烈的挣扎,云殷以为他会哭,会慌。   尤其是,他刚刚还甩了云殷一耳光。   但是事实是,除了散乱的衣襟以及凌乱的额发证明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他冷静得让云殷感觉陌生。   这种陌生甚至冲淡了他那一耳光带来的冲击。   再有力气,李昭漪也不会武,体质还差。这一耳光伤害不了云殷什么,他只是意识到,李昭漪是真的,在认真地反抗他。   他真的不愿意被他碰。   云殷冷静了下来。   沉默了片刻,他开了口:“李昭漪,我们谈谈。”   话音落下,他的思绪微顿。   谈谈。   他和李昭漪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里,好像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谈”。   他习惯了索取,李昭漪总是给予。哪怕是床以外的地方,也是他说,李昭漪倾听。准确地说,自从第一次那晚,他们把过去的事开诚布公,他们就再也没有进行过交心。   他默认李昭漪是在报恩,也默认了自己的卑劣。感情之上,哪怕他的心态早已转变,表面,他们却还是维持着凝滞的关系。   相比之下,他们在政事上聊过的见解,都比风月之上的要多。   至少他们彼此都发现,他们的不少政见不谋而合,哪怕李昭漪的想法稍显稚嫩,思路却是一致的。   他以为李昭漪不说安于现状,至少也是默许的。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所以。   这种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的思绪复杂,李昭漪却没有想太多。   确认了云殷暂时不会对他做什么之后,他终于短暂地放松了下来。   然后,他立刻道:“你把哥哥放了。”   话音落下,他意识到或许云殷并不知道他所谓的“哥哥”是谁,于是他补充:“我是说,颜珩舟。”   颜珩舟被关在隔壁的院子里,由影卫看守。   谁也没有料到云殷会来得这么快,也没有想到他会翻脸不认人到这个地步。尽管李昭漪觉得,云殷大概率不会对颜珩舟赶尽杀绝。   但是他不敢赌。   云殷觉得他陌生,他也觉得云殷陌生。   他第一次看到云殷眼底直白而露骨地翻涌着的情绪,不止是情欲,还有很浓重的……思念。   他眼睫一颤,刻意不去多想。摆出一副不放人,就不谈判的架势。   两人就这么无声对峙着。   到最后,还是云殷先开了口。   他的语气很平静:“你对他还是不够了解。”   李昭漪微怔。   只是他还没回过神,门被一脚踹开,颜珩舟逆着光站在门外,还带着凌乱的喘息,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番搏斗。   他先是扫了一眼屋内,目光落在李昭漪混乱的衣襟上。   他的眸光一凝,云殷已经站起身,一脸漠然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一眼都没有分给昔日的好友,眸光始终落在李昭漪身上。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道:“你要的人已经在这了。可以谈了吗?我们的事。”   话音落下,李昭漪抿紧了唇。   *   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先用膳。   这天他们本来就赶了许久的路,各个都饥肠辘辘。   这里的厨房都是颜珩舟事先请的人,都是本地有口皆碑的大厨。颜珩舟离了京,不用操心政事,除了搞钱就是研究吃穿用度,菜式花样繁多,平日吃不完都是留给下人,这会儿多了双筷子,倒是刚刚好。   菜色鲜嫩,饭桌上却很沉默。   良久,还是颜珩舟受不了这窒息的氛围,给李昭漪夹了一筷子土豆焖鸡。   他说:“小琅,来,多吃点。”   这事在过去的几天常有发生,原本大家都已习惯。只是这会儿,话音落下,云殷和李昭漪的筷子都停顿了一秒。   片刻后,李昭漪将鸡块往碗里拨了拨,小声说了句“谢谢”。   云殷垂了眸,专心地继续吃饭。   说是专心,但一顿饭,他总共也没吃几口。   吃到最后,连颜珩舟都欲言又止,云殷却恍若未觉,只是看着李昭漪。   李昭漪被他看着,转过了眼。   颜珩舟走到了他身边,挡住了云殷的视线。   他轻声道:“不想聊也可以不聊。”   顿了顿,又说:“京城有急报,刚刚我看影卫的人进出了好几趟。他没有太多时间,你真的不想聊,我可以想法子让他回去。”   他看出了李昭漪的犹豫。   李昭漪果真踌躇了片刻,没有说话。   他确实不想聊。   如果他想聊,他根本就不用出宫。   他之所以离开京城,就是想逃避云殷。不管是他所谓的“聊聊”,还是他这个人。   但是他又想到了刚刚的云殷。   他很了解云殷。   云殷独断,专行。他也有胆识和魄力支撑他的这种专断。   抛开他们之间不谈,他见过云殷处理公务。背叛者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诉说自己有多么逼不得已,但云殷面不改色。   云殷其实很冷漠,也很理性。   就像颜珩舟说的,他做惯了谋臣,李昭钰是至柔,他是弥补李昭钰的那一份刚硬。   但是他刚刚,没有做到底。   他明明可以无视李昭漪的反抗,也可以对颜珩舟严防死守。他是燕朝的摄政王,权力远非一个目前还徒有虚名的皇帝和一个除了钱别无所有的皇商可比。   但是他没有。   甚至于李昭漪冲动之下打了他一耳光,迄今为止,他也没有说什么。   李昭漪抿了抿唇。   片刻后,他道:“……没事。”   “可以聊。”   颜珩舟:。   “我在外面等你们。”他道,“有事叫我。”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一眼云殷。确认对方接收到他目光里的讯息后,他收回了目光,踏出了房间。   -   房门被关上的刹那,李昭漪的眼睫就是一颤。   他能察觉到背后的目光。   从刚刚那顿饭开始,不,从他们重新见面开始,云殷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谈不上不适,他只是觉得……很奇怪。   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   云殷本人一无所知,他只是突然遭遇了背叛。   一切都是他无理取闹,将好好的京城搅成了一滩浑水。   要不然,云殷为什么能用这样的眼光看他。好像他是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又像是在看恃宠而骄的宠物。   这种感觉让李昭漪很不舒服,另一边,云殷已经开了口。   “他叫你小琅。”他道。   第一个问题开口,李昭漪很有些意外。   但是他还是回过神,很快地答道:“……是化名,我需要一个身份。就是他的弟弟。”   也算是解释了刚刚那句“哥哥”。   他以为云殷会再多嘲讽两句,比如他们最开始……有的时候他会想,他在云殷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云殷是不是真的觉得他人尽可夫。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事实并不是这样,云殷也并没有再羞辱他,他只是问:   “哪个琅?”   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李昭漪定了定神,他说:“琳琅的琅。”   片刻的沉默。   说出口,李昭漪那种忐忑又回来了。   他骨子里还是有些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字。但是云殷却道:“挺好的。”   “颜珩舟一向很会起名。”他道,“看人也很准。”   他顿了顿:“这个名字很好听。”   李昭漪突然就不说话了。   云殷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李昭漪现在就像是浑身竖着尖刺的刺猬,他想靠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犹豫着要不要换个话题,就听李昭漪道:“哥哥的名字里也有钰。”   他顿了顿,“你觉得,我和他一样,也配得上这样好的字么?”   话音落下,云殷抬了眼,神色里含了些诧异。   只是少顷,这点诧异消失。   他轻声道:“你确实是在介意他,是吗。”   *   不是没有查过来龙去脉。   李昭漪消失得太突然,总有缘由。   知道对方大概率是跟颜珩舟跑了之后,他也试图找过原因。   李昭漪的人都守口如瓶,他只能从外部着手,到最后,提醒他的,是实在看不下去,帮着找人找了许久的常梓轩。   他对于颜珩舟的胆大包天已经失语了,到底还残留了几分理智。   他说:“你知不知道京里最近在传你和殿下的流言?”   想来想去,只有这件事有关。   但云殷想不通,这件事究竟为什么会那么重要。   他说:“你信了什么?”   李昭漪不说话。   他不说话,云殷就有些焦躁。   他说:“我和殿下光明磊落,什么都没有。陛下,您到底是听了哪里的传言,觉得我和殿下之间会有超出君臣之外的关系?”   李昭漪还是不说话。   他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流言的每一桩细节,好像都在一点一点地羞辱他,提醒着他他和云殷之间见不得光的关系,其实比他想得还要廉价。   身旁传来了脚步声,云殷按着他的肩膀,把他转了过来。   他轻声道:“李昭漪,你告诉我。”   “你告诉我。”他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里的焦躁,用生平从未有过的耐心,哄着人,“我才能向你解释。还是你打算一句话都不问我,就这样直接给我判死刑?”   他终于摒弃了所有君臣的礼节。   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他和他的心上人,他想要知道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他等了许久。   等到外面最后一丝亮色都消失了,夜色重新笼罩大地。他才听到李昭漪轻声开了口:“他们说……你和太子哥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云殷在心里吐出了一口气。   “要说青梅竹马。”他道,“常梓轩也是。你的好哥哥也是。你以为谁能逃过?”   他还是没忍住,语气里带了一丝微妙的酸。   这无关身份和血缘,哪怕李昭漪今日喊着哥哥的是他亲哥李昭钰,云殷也会嫉妒。他平等地嫉妒每一个和李昭漪亲近的人。   李昭漪:“……”   他继续说:“潜龙殿……”   云殷的脸色冷了些。   他脸色一冷,李昭漪就抿紧了唇。   就像是受到惊吓,马上要跑回窝的小兔子。   云殷拎住了小兔子的后颈皮。   他说:“潜龙殿那一夜,我确实是为了你哥哥动的手。但那无关任何感情,只是因为……觉得恶心。”   他看着李昭漪懵懂的眼睛,轻声道:“你知道你哥哥是怎么死的吗?”   “被烧死的。”他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   “他是储君,是太子。但他从未受过他的父亲一丝一毫的偏爱。他们找不到任何废掉他的理由,就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来逼他让出皇位。这件事,是你父亲默许的。”   李昭钰的声势太大,夺嫡的后期,他已是众望所归。   恨他的人不止李昭承,还有他自己的父亲。   但是睿德帝当时已近暮年,李昭承和成阳两人野心虽大,却计谋不足。夺嫡后期明暗交锋了许多回,到最后,他们选择了破釜沉舟。   在那一刻,云殷感觉到了无比的恶心。   云殷的眼睛里倒映出李昭漪有些震惊的神色。   李昭漪很快地道:“对不起。”   他在为自己听信流言,揣测了潜龙殿一夜云殷真正的动机而道歉。知道了来龙去脉,他能理解云殷。这样的事,实在不能和风月混为一谈。   他道歉得快而干脆,眼睛里全是认真,云殷的心蓦然一软。   他忍住低下头亲吻李昭漪的冲动,耐着性子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他今日要彻底解决李昭漪这个荒唐的心结。   李昭漪沉默了片刻。   大约是刚刚的事让他心生愧疚,这一回,他回答得很快。   他撩起了手腕:“还有……”   “这颗痣。”   云殷垂了眸。   他顿了顿:“痣怎么了?”   “太子哥哥也有这样的一颗痣。”李昭漪意识到了什么,“你不知道?”   云殷意识到,他触碰到了问题的最核心。   “不算不知道。”他耐心而诚实地道,“你现在问我,我想起来了。但也只是现在。”   他跟李昭钰的友谊丝毫没有变质,平日里大家都是宽袍大袖,他怎么可能闲着没事盯着别人的手腕看。就算偶尔瞥到一眼,也不会在意。   他沉默了片刻:“一模一样?”   李昭漪:“……嗯。”   “颜色,位置。”他道,“都一样。”   云殷:。   他说:“你们是亲兄弟,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是他们说你是因为这颗痣才会找到我。”   “……我说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哥哥也有这颗痣。”   “你没见过么?”   “没有。”   “……不可能吧。”   “你也没有否认,流言都传了那么久了。”   “……臣也没想到陛下真的会信。”   “我信了。”   “不准信。”   “那你还……”   “什么?”   “那你,那个的时候,还亲。说很好看,很特别。我当然会误会。”   “……”   李昭漪的神色镇定,眼神却已经有些恍惚。   云殷看着他,看上去既想把他就地掐死,又想立刻把他拖到床上。   他冷静地说:“陛下,那是在和您调情。”   李昭漪的耳根腾地烧了起来。   可是片刻后,他脸上的血色又淡了下去。   他动了动唇:“所以,是我误会了。”   他误会了云殷和李昭钰的关系,其实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为什么还是觉得难过呢。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别扭,又觉得难堪。   他胡乱地低声道歉:“对不起。”   随即转身就想走,却被拽住手腕。   几乎是被拽住的刹那,李昭漪的眼泪就顺着脸侧流了下来,云殷想出口的话卡在喉咙口,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他听到李昭漪轻声而又迷茫地问:   “如果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那么我们,又算什么呢。”   他和云殷又算什么呢。   没有替身,没有爱而不得。   没有任何联系的纽带,只有隐秘而混乱的关系。   他为云殷找了个合理的理由,但事实证明,这个理由自始至终就不存在。所以,为什么?他们之间又算什么?   他是云殷的禁脔、宠物?   还是他一时想起想要捕猎和圈禁的对象。   李昭漪不知道。   他终于意识到他想要逃避的自始至终都是什么,不是所谓的、不堪一击的流言,是他内心深处对于这段关系的抵触。   他不想要这样的关系,也不想要这样的自己。   可云殷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说好的,他默许的。   李昭漪想忍住眼泪,但却始终控制不住。   他不得不别开眼,努力想要遮掩,与此同时,他终于想要逃离这个现场。   是的,这就是他无法面对的。   他不想听云殷亲口说出那些事实。   比如“我们不就是床伴么?”,或者“李昭漪,你还记得当初你在床上是怎么□□的么,现在开始装纯了”,以及,“李昭漪,以你的身份,有什么资格跟我提要求?”   他知道。   他懂。   他没有资格。   他该乖乖的,他该听话。   “李昭漪。”   李昭漪捂住了耳朵。   不想听。   不要说。   求你。   手被拉下来,他拼命挣扎,却被拢在了怀里。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香味。云殷抱着他,手也有点抖。   他哑声说:“别哭了。”   “……别哭了,陛下。”   不再犹豫,没有踌躇和不安。一个吻轻轻落在李昭漪的额头。李昭漪眼睫微颤,云殷的话已经响在了他的耳畔。   “不是您想的那样。什么都不算,要算,就算臣求而不得,死缠烂打。是臣为了一己私欲把您留在身边,您什么都没做错。”   “陛下……臣心悦您。”   “您听到了么?” 第52章   颜珩舟蹲在长廊上,手里拿了根弹弓。   屋子里动静隐隐约约,他一边扒拉着弹珠一边竖起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站了个人。   摄政王现任第一影卫木柯瘫了张脸,眼观鼻鼻观心地执行自己作为影卫的职责,平铺直叙:“颜公子,这回您和陛下,真的太乱来了。”   颜珩舟:“我感觉你内心戏应该挺多的,非要装得这么正经吗?”   木柯:“……”   他看着颜珩舟拿了一颗花里胡哨的珠子打了一颗出去,惊起一片飞鸟。   然后,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贵公子百无聊赖地拿了第二颗,与此同时,因为太热,而颇有些嫌弃地撸起了袖子。   恍惚间,木柯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之前。   那个时候还没有夺嫡,也没有各种勾心斗角。   东宫里,以他家主子为首,几个恣意张扬的少年见天儿地把整个宫闹腾得鸡飞狗跳。虽然不受待见,但仍然在这方寸之地自得其乐。   一转眼,时过境迁。   清丽幽静的东宫变成了郊外的一座普通的院子。   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他正出着神,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颜珩舟比他反应快得多,丢了弹弓就站起身,彩色的弹珠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它拾起,手的主人看了眼,语气平静:“从我那偷的?”   “怎么说话的。”颜珩舟理直气壮,“兄弟之间,能叫偷么?”   一旁的木柯抽了抽嘴角。   说话归说话,他还记着正事。   颜珩舟和云殷这一来一回间,他偷偷往屋里瞧了眼。   只是夜色昏暗,屋里又没点太亮的烛火,他只能看见隐隐绰绰空着的床帐,还有被门掩住的,坐在桌边的衣袍的一角。   ……居然没闹到床上去?   木柯心底里觉得稀奇,云殷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心事一般。   他说:“陛下一时半会儿不睡觉,你让厨房做碗甜汤或者别的清淡适口的点心,一会儿给他送进去。”   木柯忙应声称是。   他走了,颜珩舟跟云殷四目相对。   前者先开了口:“所以现在,到了和我算账的时间了么?”   语气倒是坦然,像是早知道有这一出。   云殷嘴角勾了勾,这个笑带了点痞气,未置可否。   -   真正动手的时候,颜珩舟还是略显吃力。   他这几年都在江南这种生来就带着温软的地方,不说好吃懒做,到底也疏于锻炼。原先在京城学的绣花功夫忘了五成,云殷这次也没留手,不多时,他就被反制在地上。   他低声喘着气,身上被打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云殷放开他,语声很淡,他说:“没有下次。”   他是认真的。颜珩舟能听出来。   他撑起身。   廊间月色微凉,他喘着气靠在长廊的柱子上,也很认真,他说:“我没办法给你这个承诺。”   云殷皱了眉。   他说:“你俩很熟?”   语声已经带了些不悦,却不是很生气的样子。   颜珩舟了然。   他道:“现在熟了。”   他拍了拍身侧的空位,云殷顿了顿,还是坐下来。颜珩舟观察他的神情,少顷,突然笑了一声。   他一边笑,一边说:“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云殷用一种“我看看你能说出什么人话”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就听颜珩舟不负期望地道:“你现在就像是那种,嗯,原本胜券在握、雄赳赳气昂昂的那种孔雀,本来忙着开疆拓土占领领地呢,一回头,老婆跟别人跑了,只能气急败坏地去追,还没追上。”   他顿了顿,总结陈词,“何必呢。”   云殷:“……”   他慢慢地说:“你想死?”   颜珩舟举手投降:“我错了。”   他顿了顿:“所以,真没追上?”   他大概猜到了云殷和李昭漪说了什么,但他猜不到李昭漪会怎么回应。   他心里隐约有一些数,但不确定。   云殷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道:“你指望他懂什么?”   语气里带着无奈。   颜珩舟了然。   他知道自己不该笑,但是实在是忍不住。   他说:“云殷,你也有今天。”   顿了顿,又道:“但是我觉得,这一次,你做得对。”   *   什么是喜欢?   对李昭漪来说,喜欢是一团朦胧的月色。   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但是对他来说,比起这种轻盈的、他从未接触过的感情,成长过程中遇到的矛盾、自我怀疑和意识觉醒更深刻,也更为血淋淋。   他完成了从木偶到人的蜕变,知道要反抗被当成宠物对待的命运。   他知道了很多,却唯独不知道,怎么面对突如其来却又直白坦荡的喜欢。   这就导致了,在听到云殷告白的时候,他手足无措,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到最后逼急了,也只憋出一句:“……我,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的诉求只停留在被尊重、被珍视。但云殷说喜欢。   就好像小猫刚刚出窝,就立刻要面对气势汹汹的大老虎。不一定是不喜欢,但至少现阶段,他给不出云殷想要的回应。   而对于云殷来说,喜欢,则是自我的直面。   以及,干脆的取舍。   他说:“没关系,陛下。”   “您只要记得臣说的话就好。”他道,“臣等您想清楚。”   就这样,从针锋相对开始,到无措而混乱的平和结束。这场谈话结束在不尴不尬的地方,到最后,还是云殷体贴地放了李昭漪独处,来消化当前他面临的事实。   所以,他才能够腾出手,解决他和颜珩舟之间的恩怨。   颜珩舟那句“你做得对”说得干脆,但是说完,他又话锋一转。   “你应该知道吧。”颜珩舟道,“你一旦坦白,就是交出了所有的主动权。陛下若是个有心人,大可以利用你这份喜欢做很多事。”   他顿了顿,“其实我没想到。”   没想到云殷会这么快地追过来,没想到他会干脆利落地坦白。   其实如果颜珩舟还身处五年前,那个时候他还在权力的漩涡中心,他也会像常梓轩那样劝说云殷。   喜欢有什么用呢。   于风月话本里,喜欢是缠绵的丝,像是给平淡的日子都镀上一层朦胧的、甜蜜的纱。但是现实是现实,现实就是对云殷来说,表露出软肋就是给人把柄。   是。   在感情上,这确实对李昭漪不公平。   但是身在皇家,又哪里来的公平。相较于在夺嫡中惨死的,他的兄弟姐妹,他已经很幸运。   至少他活着。   这不是常人的思维,却是成为权臣应当有的思路。   颜珩舟是真的没想到云殷会这么快地就坦白,哪怕是他清楚地知道李昭漪或许大概率还没开窍。这对他们感情的进展当然是有益的,但是理性地分析,在其他的方面,其实是不太保险的。   但是云殷说:“不想他一直这么难过。”   他顿了顿:“舍不得。”   空气里很安静,颜珩舟看着面前的人,像是产生了幻觉。   但是云殷确实是说了那样的话。   他轻声说:“珩舟,你知道吗。发现陛下不见的时候,我有多害怕。我怕他出事,又怕他因为我不知道的原因想不开。其实。”   他停顿了两秒:“其实我早知道他不开心。但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他笑了笑,“我应该发现的,是我自己一直在逃避。因为他很乖,所以我每次都想,再等等。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有什么想法。”   不是不知道权衡利弊。   出生于世家,云殷比谁都知道凡事要权衡利弊。   只是比起陷入被动,他更害怕失去。   至少,让李昭漪知道自己是被喜欢着的,他应该会开心一点。而不是陷入自我厌弃的樊笼,自己把自己,关进被所有人放弃的深渊里。   -   颜珩舟最终回了自己的院子歇息。   他说:“其实我本来是想来劝你的,听你这么说,我放心了。”   他顿了顿:“作为我们小琅的半个兄长,看在你这么识相的份上,给你追我弟弟的机会。当然,注意分寸哈,我们小琅才十九,不许暴露你变态的心思。”   云殷:。   他冷酷地说:“已经睡过了,很多次,有意见憋着。”   颜珩舟:“……”   要不这人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他愤愤不平地走了,倒是不再担心云殷会乱来。   云殷也确实没乱来。   他先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然后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回到了李昭漪住的院子里,李昭漪正神思恍惚地坐在桌沿吃豆沙馅的小汤圆。听见脚步声,他局促地放下了勺子。   云殷说:“吃你的。”   他在李昭漪面前坐下来,放肆大胆地用视线描摹他的脸庞。   虽说他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说,他花了一年养出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皇帝,放到颜珩舟手里,也没有被怎么养差。甚至因为不再拘泥于宫中,李昭漪原先身上的那种苍白都消退了些,脸上有了些血色。   当然,不管哪一种,都比原先冷宫里捞出来的小可怜要好上许多。   他看得放肆,李昭漪原本重新拿起了勺子,被他看得硬生生又将勺子放回碗里。他小声说:“……你看什么。”   几个时辰前,他还是胆子大到当面扇云殷一耳光都能面不改色的人。   现在,这样的李昭漪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手足无措、特别可怜的小猫。   而这,全都是因为云殷的一句话。   云殷说:“许久不见,多看几眼。”   “我们单相思的人都这样。求而不得,就容易变态。”他坦荡地道,“陛下最好习惯。”   他顿了顿,“不习惯也没办法,日子还长。”   李昭漪:“……”   云殷道:“不然陛下说一句喜欢,臣就不看了。”   李昭漪继续吃汤圆。   他的脸快埋进碗里,耳根红透。   刚刚,他也是这样,听着云殷在耳边吐露心意,明明没有任何人困住他,他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像是被施了定身术。   呆呆的,特别可爱。   云殷想。   他宁愿李昭漪一直这么可爱,哪怕以他的求而不得为代价。也不想再看见空荡荡的房间,和流着眼泪说我们到底算什么的李昭漪。   这会儿他心平气和,早没了带着一群影卫追来时的气势汹汹怨气冲天。   李昭漪把汤圆吃完了。嘴角沾了些汤汁。   他扯了帕子默默地擦,云殷就看着,他一直坐在原地,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只是“看着”。   他这样看着,李昭漪压力又大了。他思考了很久,脸上风云变幻,云殷不知道他想了多少。   最后,他道:“……就算你说喜欢,我也不一定跟你回去。”   这是李昭漪和颜珩舟说好的。   无关他和云殷,他本来就想来江南,这一趟也算是了却了心愿。   不管将来,他做出怎样的选择,但是至少这一段时间,颜珩舟希望他能短暂地卸下身心的枷锁,好好地放松一下,用他的话说“出都出来了”。   李昭漪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他和云殷之间虽然解除了一些误会,但并不代表所有的问题都消失了。   至少于李昭漪,他和云殷的第一次实在称不上是愉快 ,之后的相处也并不算健康。且不说他尚未开窍,长年累月的压抑,让他一时之间也很难面对云殷。   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简单的一句“喜欢”能抵消的。   只是云殷的喜欢太直白,彼时他没反应过来,这会儿冷静了些,才能正常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还是……   不太想回去。   他的设想里,如果云殷追来了,他应当是冷静的、理智的、不带任何感情地跟云殷摊牌,然后说出“我不回去”这样的话,只可惜现在一切都被打乱。   再怎么样,他都不可能对一个刚刚还对着他温和表白的人说出什么重话,哪怕他曾经被对方伤害过。   李昭漪几乎要怀疑,这一切都是云殷的阴谋。   云殷就是为了让他手足无措,就是想看他的笑话。云殷怎么可能喜欢他呢。   还是,还是那种喜欢。   他努力压抑心里的悸动和慌乱,抿紧了唇。   对。   就是云殷的错。   这个人故意的,特别特别坏。   他想着想着,莫名其妙把自己想生气了,抬头怒视云殷。   云殷:?   他说:“知道。”   李昭漪怔了怔:“……嗯?”   “没有让陛下立刻跟臣回去的意思。”云殷道,“臣这次来,就是接了江南这边的奏报。在江南也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刚好,可以和你们一道。”   话音落下,李昭漪眨了眨眼睛,懵了。 第53章   李昭漪以为云殷这句话是开玩笑,但是他没想到,第二天,影卫真的带了密函进来奏报。   云殷正在他房间吃早饭,影卫有些犹疑。   李昭漪察言观色,打算直接离开给他们腾地儿,云殷却道:   “陛下已经吃完了么?”   李昭漪早上胃口不好,早饭吃得很慢,这会儿碗里还有半块黄金糕,手边半盏牛乳。   这显然不是已经吃完了的样子。   李昭漪只好坐回去。   云殷问影卫:“什么事?”   对方身形微顿,把要说的说了一遍。   李昭漪不想听,但一个人在耳边说话,除非他忽然昏睡,很显然不太可能听不到。他都努力分神开始想昨天要吃什么了,还是被迫听了点进去。   说的是江南某地的按察使携财潜逃,现已抓获了他本人连带家小。   不知道是不是碍于李昭漪在场,云殷只说先秘密拘着。   影卫下去了,云殷说:“要掉了。”   李昭漪:?   他还没回过神,手里筷子夹着的黄金糕因为脱力应声而落。   李昭漪:。   他把黄金糕夹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说点什么。   他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按察使一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路上他却没听到一点动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这个案是密案、要案。   云殷的身份特殊,近些年,若非涉及官场政治,刑案他基本不会沾手。   这事他还教过李昭漪。   彼时他的语句直白得近乎可怕。   他说:“若是太平盛世,摄政王这个位置不该存在。陛下,这句话你记住。”   他手握兵、政大权和影卫系统,与此同时,皇权和锦衣卫皆被架空,这样的权力实在过于庞大,也不怪朝臣整日忧心忡忡。   但很少有人知道,云殷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昌平一事之前,他还有所顾忌。   这事之后,不谈风月,在培养李昭漪这事上,他可以说是尽心尽力。李昭漪虽然不懂,但也不是傻子,时间久了,他感觉得出。   不会沾手,却仍是云殷在处理。   要么,这是个烂摊子。要么,关系错综复杂,需要靠摄政王的身份来镇压。   或许两者皆有。   这些念头在李昭漪的脑海中很自然地闪过,他是习惯性地关心政事,这也是云殷一手养出来的习惯。只是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他好像不该问。   他是习惯了原先的相处模式,忘记了,他已经离宫。   他可以不再是皇帝。   李昭漪心绪复杂,云殷却好像恍然未觉,他也很自然地回答:“半个月前。”   他顿了顿:“本来等时机成熟,也准备告诉陛下的。”   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   还没等到时机成熟,李昭漪跑了。   李昭漪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是怎么跟朝臣交代的?我……离开的事。”   “左不过那些理由。”云殷垂了眸,“陛下忧心国事,身体抱恙,需要卧床静养,臣代理朝政,哦,对了,现在是顾次辅暂代了。”   李昭漪:“……”   他总感觉他拒绝云殷之后,云殷身上现在有一种平静的疯感。   人可以对着正常人发疯,对着疯子却很容易束手无策。云殷不强迫他,也不硬问他要一个说法,李昭漪心里轻松不少。但是这样的云殷也没有好应付到哪里去。   半晌,他憋出一句:“……哦。”   然后是:“那个,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陛下。”   他已经不是皇帝了。   最重要的是,云殷从前酷爱在床上这么叫他。欺负得越狠,越喜欢用称呼让李昭漪感觉到羞耻。   李昭漪受不了了。   只是,他还是太过单纯。   两个时辰之后,李昭漪就后悔了。   *   云殷一来,颜氏的车队很显然就肃整了很多。   车队的大部分人都是颜氏的家生仆从,都认得云殷。因为颜珩舟和云殷的关系,他们倒是不至于想多,但是无论如何,当初云殷弄出那么大动静,不少人看到了他和李昭漪的对峙,心里总会犯嘀咕。   大多数人私下的想法是,云殷多半和李昭漪有些不为人知的仇怨。   颜珩舟照顾李昭漪,李昭漪脾气也很好。整个车队都很喜欢李昭漪,他们想不通李昭漪是怎么得罪云殷的,但对云殷依旧怀揣警惕。   只是临出发,一件小事却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李昭漪跟着车队,一般是马车和骑马交换着来。   他身体弱,颜珩舟的意思是让他坐马车,慢点儿就慢点儿。但他自己喜欢骑马,有的时候就会过过瘾。   今日他照常选了一匹温顺的马匹。只是临出发之前,云殷突然笑着开了口:   “颜小公子。”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   这一声叫完,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昭漪差点被他叫得从马上摔下来,扯了下缰绳才堪堪稳住身体。身体稳住,心却跳得很快,他意识到,云殷这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但是。   他不可思议地想,这个称呼明明很正常,为什么这个人也能叫得这么……   暧昧和缱绻。   事实证明,有这样想法的,不止他一个人。   云殷的话音落下,周围就倏然安静了。   颜氏车队里的人纷纷交换着眼神,就连不远处跟着的影卫眼里也流露出了讶异。   八卦的气氛在整个车队里流传,除了熟知内情一脸面瘫的木柯和颜珩舟,其余人的脸上都写着新生的好奇。   李昭漪:“……”   他看着云殷坦荡而自然的眼神,沉默了。   片刻后,他开了口:“……王爷,怎么了?”   声音里已经带着麻木。他知道,云殷从不做多余的事。他这么开口,就一定带着目的。   果不其然,云殷道:“一会儿,本王可以和颜小公子并行么?本王初到江南,不太熟悉江南的风土人情,想请小公子为本王讲解一二。”   云殷带了影卫。   按照常理,他们应当分先后顺序。云殷带着人在前,颜氏车队在后。   这话的意思,是想让李昭漪过去。或者他过来。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如果李昭漪真的是颜珩舟的弟弟,那么这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请求。毕竟路途遥远,若是一味闷头赶路,确实无趣。   但李昭漪不是。   他既不是颜珩舟的弟弟,也不懂江南的风土人情。   有些人叫他过去,大概率只是想调情。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以颜氏子的名义拒绝。云殷倒是很识趣,主动牵了马到他身边。车队缓缓行进,除了暗中保护的影卫,两人落在最后。   李昭漪默默地骑着马。   他做好了应付云殷的准备,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一路上,云殷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   一直到了歇脚的地方,李昭漪仍没回过神。   云殷翻身下了马,在他的马下等着。李昭漪有些心不在焉,被他半扶半抱着下了马。   他是习惯了,从前他骑马生疏的时候云殷都是这样带他。但是这个动作又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李昭漪恍然未觉,云殷却看在眼里。   他垂了眸,语气很温和:“累了?”   李昭漪摇摇头。   他有心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倒是云殷提醒了一句:“见过你的人虽不多,但也不少。如非必要,最好还是不要骑马。不怕别的,只怕有心人。”   云清原昔日的旧部都能反水,这世上可信之人太少。   云殷的意思,有人认出李昭漪的身份,借机用他来要挟做一些不好的事。   李昭漪听懂了,刚刚的思绪烟消云散,霎时一身冷汗。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他的身份特殊,他怕牵连颜珩舟和云殷。   他说:“知道了。”   又真心实意地道:“谢谢你提醒我。”   云殷看了他一眼。   少顷,他收回目光,语气悠然:“不客气,颜小公子。”   李昭漪这才发现他还被云殷半搂抱着,他赶紧挣了一下,跟云殷拉开距离。云殷也配合地放开了他。   这是一座繁华的城镇,颜家某个旁支在这里开了一间商铺。   他早早地得了消息,将一行人带往了城镇内一处僻静的别院。   这一晚,云殷没有再像前一晚那样和李昭漪同住一屋——   其实前一晚,他们也没有同床共枕,云殷根本没睡,他说“没几个时辰,不睡了,陛下睡吧,臣看会儿书。”   就着烛光守了李昭漪一夜。   李昭漪起先还有些踌躇,渐渐地,到底是抵不过熟悉的气息在身旁,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过来,云殷还是坐在原地,书没翻动几页。   李昭漪至今不知道这一晚,云殷究竟在守什么。只是云殷说他住侧屋的时候,他的确是松了口气。他不想和云殷亲密接触,也不想他这样熬着。   大家各自睡各自的,对他来说是最好的。   只是临睡,他还是有些睡不着。   他悄悄地起身,隔着窗的一道缝隙看侧屋。   起先,侧屋还亮着灯。等过了一会儿他再看,灯熄了。   于是李昭漪又躺回床上。这一回,他安心地睡了过去,再睁眼,又到了天亮。   然后,便是周而复始的赶路。   云殷依旧会每天找借口跟他走在一起,李昭漪起先还有些不习惯。但是次数多了,加上云殷其实也就是找他聊聊天,他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唯一想不通的,就是云殷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疑问埋在他的心底,始终没有得到解释。   一直过了很久,他们即将要到达江南。有一天,某个他相熟的颜氏随从在休憩的时候悄悄问他:“小公子,平南王……是在追求您么?”   李昭漪微怔。   他说:“为什么这么说?”   在某个瞬间,他还以为云殷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云殷不会做这么刻意的事,也没有这个必要。   那么……   他的眼睫突然颤了颤。   那个侍从已经开了口:“大家都在这么说啊。”   他小声道:“这些日子平南王对您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都说王爷性情冷淡,男男女女都近不了他的身。唯一上心的,就是太子殿下。可依我看,即便是对太子殿下,王爷当时也没有这么亦步亦趋地跟着的,更别说从衣食到吃穿,都事事上心,您说,堂堂一个王爷,哪有这样的,咱们家主还在呢。还有他看您的眼神……”   “哎呀,总之,小公子您还是注意着些吧。”他压低了声音,“您若不愿,也好趁早和家主说说,家主和王爷的情谊摆在那,又疼您,说不定能替您说和说和呢。”   小侍从的性子大胆,跟他又亲近,什么话都敢说。   就连云殷都调侃过,他似乎很有小动物缘,也很得人心。此时此刻,对方的语气中带着十足的提防,显然是终于看不下去。   他说……   李昭漪突然想起了那一个平常的下午。   那扇半掩的花窗下两个偷摸说着宫闱内隐秘之事的小太监。   那曾经是他的噩梦来源。   过去和现实交叠,相似的语气响在耳畔,内容却是完全的不同,仿佛因果轮回。只是那一日是碰巧,这一次……   却是刻意为之。   刻意的流言炮制,刻意的自降身段,甚至不惜引起不知内情之人的反感。   他从未对云殷说过那日的具体,但云殷依然猜到了大概。他没有选择动用权势让流言消失,而是选择用另一种更为极端的方式,来扭转流言。   他终于明白了云殷这些日子所作所为的真正意图。   是弥补,也是道歉。   尽管这其实不是他的错,但是他知道,李昭漪曾经因此而难过。 第54章   李昭漪又觉得自己是在多想。   云殷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他是说,事情那么多、那么忙的云殷怎么可能在这种小事上花这么多的心思。   这种跟天下苍生和阴谋诡计都没关系,只跟他有关的小事。   李昭漪抱着水壶发呆,云殷走在了他身旁。   身后的窃窃私语蓦然停止,李昭漪因为谣言而有些紧张,云殷却仿若未觉。他问:“刚刚在和谁说话?”   李昭漪说:“……一个侍从。”   云殷说:“哦。”   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其实云殷总是这样。大多数时候,他的说话语气都很平静,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往常李昭漪总是顺其自然,反正云殷真要让他做什么,总有办法让他知道。   例如带着调戏的阴阳怪气,或者刻意的引导和诱哄。   但是现在,他又不是很确定了。   他决定试探一下。   他认真地说:“刚刚他问我,你是不是在追求我。”   云殷看上去没有丝毫意外。他接过了李昭漪的水壶摇了一摇,一边给李昭漪的水壶倒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小琅是怎么说的?”   他最近又喜欢叫李昭漪小琅。   原本很正常的称呼被他叫得凭空多了几分暧昧,但眼下,李昭漪却无暇分心去理会。   他继续道:“我说他误会了。”   云殷手上的动作蓦然一顿。   他抬起头来看李昭漪。李昭漪回看他,手指攥紧了掌心,眼神却很镇定。   过了片刻,云殷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误会了吗?”   “我不知道。”李昭漪说,“我是说,我不确定你想不想让人知道。所以这么说。”   他试探的技巧很拙劣。   稍显直白。   但是很有效。   云殷看着他,陷入了沉默。   无论是不是试探,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很唯一。很快,他就开了口:   “想的。”   李昭漪看着他,眼神清澈。   他没有等云殷反应过来,鼓起勇气问了下一个问题:“之前,你说有来自江南的急报要处理,所以和我们同路。所以,你是因为急报顺便来找我,还是来找我,顺便处理急报?”   说完,他就攥紧了掌心。   这个问题其实也盘旋在他心里许久。   他从未想过问出口,因为是哪一个原因,结果好像是一样的,纠结于此实在没有必要。   但是此时此刻,可能是因为云殷那天晚上的那一句喜欢,也可能是因为刚刚云殷很直白坦荡的那一句想,这个问题就这样脱口而出。   云殷微怔。   李昭漪看着他,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云殷的回答来得很快。   他很干脆地回答李昭漪:“因为想找陛下,顺便处理急报。”   他停了几秒,补了一句:“急报只是个名字,晚点处理也可以。”   他的语气还是和原来一般无二,但李昭漪发现,他的称呼又恢复了。他下意识的沿用了之前的称呼,说明在回答这句话的时候,云殷其实也很急。   他没有多思考。   李昭漪喉咙发干。   他说:“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很笨,你不说,我可能意识不到。”   在意,喜欢,弥补。   有的事李昭漪能感觉到。   例如云殷对他的培养,例如云殷对他的照顾。因为这些事很明显,不用说,大家都知道。   但有的事他不能。   有的时候是不能,有的时候是不敢。   李昭漪意识到,他的想法有的时候也会有一些问题。他是个很公平、很懂得换位思考的人。于是他很快又说:“……如果你想的话,我也会尽量做到。”   这是一个双向承诺,李昭漪不知道合不合适,幼不幼稚。   但是这次对话的最后,云殷沉默了很久,对他说:   “好。”   *   别人的承诺会不会被履行李昭漪不知道,但是云殷确确实实,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李昭漪能看出来,他其实是个很不擅长坦白的人。   事后他也后悔过。   云殷不是普通人,要他坦白,就相当于让他把把柄和软肋交给对方,他和云殷又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他凭什么这样要求云殷养成这样的习惯。   但是颜珩舟对他说:“你放心。他还不至于蠢到对谁都推心置腹。也就是对你。”   彼时他们距离颜氏本家所在的应锦城已经只有两天的路程,云殷守在外头,李昭漪和颜珩舟坐在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李昭漪不想讲,但被颜珩舟诱哄着,将他和云殷的事倒了个干净。   然后,颜珩舟说了这样的话。   这日是个好天气,马车外还能听到鸟鸣。   李昭漪眼神懵懂,觉得颜珩舟的语气太过笃定。他说:“我……这么重要吗?”   他是真的没什么概念,要不然也不会问出他和急报哪个重要这样的问题。   颜珩舟笑了一声。   然后他道:“很重要。”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怎么说:“你知道他拒绝过先帝的赐婚吧?”   李昭漪点头。   “其实那个时候虽然闹得僵,但其实我和梓轩都知道。”颜珩舟道,“他也不是刻意针对成阳。他就是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换谁都一样。”   “所以刚开始,我听说你们的事的时候,很惊讶。”   惊讶,也知道云殷这一回怕是真栽了。   所以才会有那一句开玩笑一般的“嫂子”。   “你可能不信。”颜珩舟说,“但他十几岁那会儿,别说侍妾了,连个婢女都没有。和你,确实是实实在在各种意义上的第一次。”   李昭漪哑然。   颜珩舟看着他,先前还可以说是看乐子,这会儿也有些无奈了。   说到底,李昭漪和云殷相遇得太晚。   但凡他们对彼此多了解一点,或者开始得不要那么早,或许都走不到如今的境地。当然,第二点还是要怪云殷。   颜珩舟叹了口气。   能怎么办呢。   一个是兄弟,一个是弟弟。   宠着吧。   他说:“云殷他,你别看他好像跟我们关系很好,其实我和梓轩经常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殿下在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感觉阿殷很孤独。”   “殿下也走不进他的心里。”颜珩舟道,“因为他就没想过依靠过任何人。”   他顿了顿:“小琅,你见过云珑。那你知道,其实一开始,云殷和他、还有现在的平南王妃关系很僵。一直到他十来岁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才缓和吗?”   李昭漪眨了眨眼,怔住了。   -   这是一个说起来也算平常的故事。   老平南王和王妃原本是少年夫妻,也是京中难得的,既是联姻又彼此恩爱的佳偶。   最开始的平南王妃是顾氏嫡女,出嫁前也是千娇万宠的小姐。两人的婚姻像是天作之合,几乎人人称羡。   但是好景不长,意外就发生了。   婚后第二年,平南王妃诞下一子。   这位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执掌着燕朝一切政事的摄政王在他出生时最受瞩目的并非他显赫的家世,而是,他的出生间接夺走了他生母的性命。   世子出生,平南王妃也难产而死。   这对母子,自始至终,也就见了短短一面。   “其实老王爷对阿殷他挺不错的。”颜珩舟欲言又止,“但是……你知道的,武将行事总是更简单干脆些。加上那会儿老王爷痛失爱妻,因此对阿殷管教严厉的同时,也没给过他太多的关心。”   “他那会儿就由奶娘照顾着。”他说,“等能下地了,奶娘也走了。”   小小的奶团子,一个人在寂寥的院子里长大。   跟他说话的除了伺候的人,也就只剩下满院子的绿植花草。   “后来么……”颜珩舟顿了顿。   他的语气有些一言难尽,李昭漪想起了什么。   “有人跟我说过。”他道,“先帝曾经想过给老平南王赐婚,让他做驸马。后来,老平南王是娶了……”   “先王妃的亲妹妹。”颜珩舟道,“本朝的规矩,驸马不能领兵,也无法参政。赐婚的旨意都拟好了,就等着一锤定音。是当时的御前大太监冒死将消息透露了出来。然后,顾氏庶女顾宛苓连夜进宫求见太后,说已和姐夫私定终生,请太后赐婚。”   他意味深长,“这事,当时在京城可是传了好些年。”   这是一场堪称起死回生的联姻。   谁都知道顾氏此举是在保云清原的兵权,云顾两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顾宛苓虽是庶女,也是本家所出,断不可能做小。且第二日,顾氏家主就在朝堂之上表明了态度。   是证实,也是隐晦的示威。   民间最爱皇家八卦,顾云两家的风月之事传得轰轰烈烈,当时的长公主觉得委屈,也不愿再嫁。   先帝盛怒,却也无可奈何。   而自这场联姻始,皇权的式微初露端倪。   然后,才有了之后的种种明里暗里的权力争夺,以及后来的夺嫡纷争。   往事种种俱如烟,颜珩舟的目的也不在于讲前朝旧事,他说:“生母因自己而死,口口声声发妻是挚爱的父亲转眼另娶了小姨子,还是先斩后奏。小琅,你觉得当时年纪还小的云殷,他是什么心情?”   马车外,翅膀扑棱的声音响起。   李昭漪怔怔的,说不出话。   “小琅。”颜珩舟道,“……我不是为阿殷说话,但阿殷他其实自小也没感受过什么亲情。自始至终没人教过他怎么爱人、怎么表达喜欢。”   他顿了顿,“他当初……挺凶的吧。”   “其实他就是想把你留下来。”他道,“从小到大,他想留的东西,好像从来就留不住。”   “亲人是,至交,也是。”   *   李昭漪下马车的时候,神思还有些恍惚。   云殷在看信,看见他踉跄着要摔,赶紧伸手扶了一把。   李昭漪靠着他站稳,终于回过了神。只是看到云殷的脸,他就想到了颜珩舟刚刚说的话。   他停顿了几秒,云殷却没察觉出什么,只是道:“云珑的信,提到了你,要看么?”   李昭漪说:“要。”   他接过去,信上的字歪七扭八。   倒确实提到了李昭漪,说是屡次进宫,想探望他,但是都被宫人拦回去了,让兄长若是得了空,替他问候一下陛下,话里话外还有些惋惜。   他跟李昭漪的关系还可以。   年纪相仿,云珑又是自小被宠大的,规矩学得也不是很好。反而亲近。   云殷问他:“陛下,臣该怎么回?”   是逗他,也是委婉的、对他们关系和李昭漪决定的试探。   李昭漪抿紧了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少顷,还是云殷先服软。他说:“我打发他去营里,没事。这小子见了兵器就走不动道。”   给了李昭漪、也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他开始给云珑写信,字迹稍显潦草,但很大气。   他没避着李昭漪,李昭漪一眼望过去,云殷说的话简练,却确实像个兄长。那种关心和严厉体现在字里行间。   写完,云殷放飞信鸽。   一回头,李昭漪还在看着他出神。   他先是怔了怔,随即看到了不远处抱着臂的颜珩舟。   两人视线相接,云殷明白了什么。   “颜珩舟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他道。   李昭漪垂了眼:“说了些……你家里的事。”   说了些,那就是全说了。   云殷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他这人说话比较夸张,别往心里去。”   “其实我小的时候挺浑的。”他笑了笑,“跟我爹学的吧,反正就是不讲道理,只认死理。他对我挺好的,毕竟我是我娘唯一的孩子,就是……”   他顿了顿,“其实我刚刚也在想,如果那个时候他跟我多解释一句,我也不会记恨他和小姨这么多年。”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其实就是一个说法。   但是没人把小孩子当回事。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婚姻本就是身不由己。后来他才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私定终生,顾氏一举他的父亲事先并不知情,但为了他继母的清誉,他认下了这门婚事。   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是有愧的,对牺牲了自己的一辈子救他和自己家族的继母也是有愧的。   这场联姻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赢家。   但那个时候的云殷,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很恶心。   背叛了母亲的父亲很恶心,明明对他很好很漂亮的小姨也很恶心。   他大闹了一场,大冬天的被罚跪在雪地里。在那一天,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在一夜之间长大。   李昭漪看着他,声音很轻:“后来呢?”   “后来么?”云殷道,“后来就都知道了,也觉得怪没意思的。”   还是觉得恶心。   只是恶心的对象成了这权力倾轧、勾心斗角的斗争,这腐朽的王朝。对于具体的人,反而没有了原先的抗拒。   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真正长大了。   “我爹后来跟我道歉了。”云殷说,“他说他对不起我娘,也对不起我继母,更对不起我。我跟他说没关系,我也没怎么在乎过他。”   他顿了顿,“我继母……”   “我那个时候也挺对不起她的。”他说,“还好后来她有了云珑,应该多少会觉得安慰一点。”   他笑了笑:“云珑也知道这些。我一直觉得他太善良了,其实我当初这么误会他母亲,他不该给我好脸色的,但他还是认我叫哥。我继母养他养得很好,所以现在,大家关系都还不错。”   关系不错,但也只是不错。   错过了最能培养感情的那几年,到底不能像真的家人那样亲密无间。   云殷垂了眼。   他已经很少想起旧事,还是那句话,很没意思。   他改变不了任何,只是徒增无力。   他也不打算让李昭漪看出他现在不算很好的心情,正打算找个借口离开,袖子却被拉住。   李昭漪的脸上看起来很有些纠结。   少顷,他鼓起勇气,踮起脚,轻而快速地搂了一下云殷。   云殷:“……”   虽然他很期待李昭漪的投怀送抱,但这个拥抱显然不是他想要的那个意思,他失笑:“陛下这是在安慰臣?”   话是这么说,心里到底有些动容。   说到养得好,陆重何尝又不是把李昭漪养得很好。   就听李昭漪说:“想要抱抱那个时候的你,但是……抱不到。”   “是作为朋友的安慰。”他有些笨拙地试图澄清,然后道,“不要难过,云殷。你很好,不是你的错。”   他说:“师父说,好人离开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娘会看着你,我娘……我不知道她现在愿不愿意看到我,但是师父说,她怀着我的时候,也曾经很期待我的出生。”   “我们好好活着。”他说,“她们看到,也会很开心的。对吗。”   话音落下,他被搂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云殷搂他很紧,像是要把他死死地嵌在怀里。   李昭漪有些喘不过气,但他还是努力在喘息的间隙伸出了手。   他轻轻地在云殷的背上拍了一下。   是无声的安慰。 第55章   他们拥抱了很久。   一直听到耳边传来脚步声,云殷才回过神,稍稍放开了李昭漪。   放开了也没完全放开,虚虚地拢着,经过的侍从吓了一跳,慌乱地行了个礼,看也不敢看便匆匆离开,两人却都没什么心情搭理。   李昭漪重复了一遍:“不要难过。”   云殷说:“不难过。”   然后他捏李昭漪的脸,不轻不重的力道。   李昭漪被养出来的脸颊肉被他揉搓得变形,他用眼神瞪他,就听云殷说:“笨笨的。”   他知道自己过去的经历影响了他的性格,但他从不觉得这是理由或是免死金牌。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和其他无关。   他只是觉得李昭漪很笨。   明明自己比谁都惨,明明安慰的对象其实当初也因为一己私欲伤害过他,但还是会用尽全身力气感同身受别人的痛苦。   这么笨,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陆重到底是怎么教的。   他的眼神很深,李昭漪被他冷不丁的一句说懵了,反应过来之后脸都气红了。他要推开云殷,云殷也没拦他。只是李昭漪临走出几步,云殷喊住了他。   “不当朋友。”他说。   他还记得李昭漪说的那句“作为朋友的安慰”。   他得纠正。   李昭漪:“……”   他说:“随便你。”   他走了,云殷留在原地。   少顷,他嘴角勾了一下,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连绵的山峦,和晴好的日空。   又过了两日,他们到达了应锦城。   城外花团锦簇,正是春日,花开的好时节。马车停在了郊外,照顾到李昭漪是初次下江南,大部分侍从都先行回了颜府,只留了极少的暗卫随行。   李昭漪跟在颜珩舟的身后,跟他一起走在小桥流水之间。   一时之间,见过的画、念过的江南烟雨,都成了眼前朦胧美丽的具象。   -   江南自古就是富庶之地。   李昭漪走在路上,只见这里的建筑都是依水而建。   商铺林立,茶坊栏柱上的浮雕和花纹精致华美,有三两妇人在河边言笑晏晏地浣洗衣服,通向河水的石阶边上,停靠着几座暗香浮动的画舫,看上去秀美温雅。   他看得入神,原先还有些好奇地问这问那,只是渐渐的,却没了声音。   颜珩舟看过无数遍这样的风景,早就习以为常。这次就是特意陪他来逛这应锦城,看到他神情不对,他轻声问:“怎么了小琅?”   李昭漪顿了顿。   他说:“只是想到了之前,西南的旱灾。”   “还有一路走来经过的一些地方。”   他知道燕朝的版图很大。   南北东西,各处的景象皆有不同。也并非处处都是江南和京城这样的繁华。   但是耳听为虚不如眼见为实,听一百遍旁人的叙述,看一百遍奏报,不如亲自来走这一遭。也不是不喜欢眼前这样的盛景,李昭漪只觉得恍惚。   他这么说,颜珩舟便了然。   他道:“确是不同的。”   “且不说江南。”他道,“京城乃天子脚下,水淹不到、震震不到,加上京城的守卫森严,老百姓的日子总比别处好过些。”   李昭漪垂了眸。   “不过……”颜珩舟叹了口气,“也没好过到哪去。”   他们转过一条窄巷。   街边有老妪在卖一些花编的手串和花冠。   颜珩舟拿了一串,往李昭漪手上比划。不多时,纤细的手腕上多了一串散发着香气的花串,李昭漪眨了眨眼睛,小心地将花串妥帖地安置好,听颜珩舟道:   “这两年江南这儿生意也不好做,也就是没有天灾。”   他们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龙飞凤舞的颜府两个大字挂在正门中央,看着低调而大气。   颜珩舟道:“走吧,带你去见老太太。”   李昭漪怔了一下,被他搂着肩,带着一起走了进去。   *   进门了李昭漪才知道,颜珩舟所说的老太太就是他的祖母。   祖母年逾八十,面容端庄。李昭漪原先带着忐忑,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上门很冒犯,对方看见他,浑浊的眼神却很是欣喜,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   一直到傍晚,他才得以跟着颜珩舟离开。   路上他问起颜珩舟,对方道:“祖母为人随和,年纪上来了,就特别喜欢和小辈说话。”   尤其是漂亮又乖的小辈。   所以,他才会带李昭漪特意去见她。   李昭漪恍然。   两人一起用了精致而美味的一餐。   江南的菜偏甜口,颜珩舟原先担心李昭漪吃不惯,但对方却意外地喜欢。他一边吃,颜珩舟一边就跟他接着讲起了上午的话题。   “主要还是这两年太乱,睿德帝病重,夺嫡之争愈演愈烈。”颜珩舟道,“大家都人心惶惶,生怕朝廷朝令夕改。加上各地天灾横行,吃饭都成问题,哪来的心情买东西。”   他顿了顿,“先帝在时……”   “先帝在时,不是打了几场仗么。”颜珩舟给李昭漪夹了一筷子鲜嫩的炒蛋,“那个时候花了大量的军费,钱不够,便只能想方设法地凑。”   李昭漪大概查过旧账,他道:“我记得,打之前就不够用了。”   那会儿江南几个大商人带头捐了不少。其中以颜氏尤甚。只是打起仗来,烧的就是明晃晃的钱。到最后,也就是堪堪填了个七七八八。   后头还因着这事,睿德帝对颜氏起了忌惮。   “嗯。”颜珩舟笑了笑,“京中的事么,我们一介草民,也不敢多问。钱怎么没的,许是要用钱的地方太多,用着用着,就不够了罢。”   这话意味深长,李昭漪一边吃饭,一边想着颜珩舟的话。   等吃过饭,颜珩舟带他去了房间安置。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昭漪都和颜珩舟在应锦城的各处闲逛。   李昭漪跟着颜珩舟,不仅吃遍了江南的美食,还见到了江南本土许多大小的官员和富商。对外,颜珩舟一律说这是带在身边的幼弟。   无论是宴请还是喝茶,他都带着李昭漪。   李昭漪年纪小,加上有颜珩舟作保,倒也没什么人忌惮他。   商人们谈事,他就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喝茶听曲。随着时间的推移,江南这一带的人脉网与大致局势,李昭漪了解了个七八成。   -   这一日,两人照旧到了报春楼应酬。   开席前,客人还没到,李昭漪和颜珩舟一边喝茶,一边闲聊。他心不在焉,颜珩舟看在眼里,突然道:“突然想起来,阿殷走了也有七八日了,倒是没听小琅提起过。”   应锦城门一别,别的不止是侍从,还有云殷一行。   他要办的事,不在应锦城。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颜珩舟跟李昭漪讲了云殷小时候的事,他总感觉自己是在替云殷开脱。针对云殷扬言要追李昭漪却真的去处理正事这事,他是卯足了劲儿在李昭漪这儿讲小话。   问就是“没有诚意”,再问就是“退一万步说,这些破事难道比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重要么?”   而落脚点永远是“所以让他哪凉快哪呆着去,小琅跟我留在江南吧”。   李昭漪对于他这种争宠似的嘀咕行为很无奈,也完全招架不住,每次都很诚实地说:“其实……我觉得确实正事比较重要。”   他的想法很简单。   现如今,云殷才是燕朝的顶梁柱。   他自己可以说跑就跑,但云殷要是撂挑子不干,那就是真的完了。   从这一点看,李昭漪甚至很庆幸云殷还保留着理智。   事实上,云殷并没有走得很干脆。   李昭漪看得出来他很想把自己一起带走,但一方面是颜珩舟阻挠,另一方面,据木柯说,他要办的事也不太适合带着李昭漪。   所以最后的那两日,云殷一直黏着李昭漪。   习惯了亲密接触,再退回朋友的距离,李昭漪看得出他忍得辛苦。   好几次,云殷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隐忍和克制,但到了最后,他最出格的举动,也只是在以为李昭漪睡着的时候,翻窗进来,在他的额头上落一个吻。   彼时李昭漪尴尬得睁眼不是,不睁眼也不是。   云殷走后,他翻了个身。感觉身体压着的锦被格外地凉。   总而言之,李昭漪觉得没什么。   但颜珩舟坚持不懈。   他的话音落下,李昭漪微微一怔。随即他道:“七八日了么?”   时间过得这么快。   “你忘了。”颜珩舟说,“所以你没想他。”   他的语气笃定:“小琅,继续保持。”   李昭漪:“……”   他总感觉颜珩舟实际年龄可能只有三岁,不想和他多争辩,把那句“其实想过”给咽了回去。   *   其实想过。   李昭漪有些心虚地想。   想的次数倒是不多,主要是遇到了好看的景、好吃的东西,他情不自禁地就会想,如果云殷也在的话,也可以看看和尝尝。   如果他没记错,云殷也没来过江南。   办正事,显然不能像他一样清闲自在,在街上闲逛,还有吃不完的好吃的。   想到这的时候,他就会顺理成章地继续往下想,他会想云殷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有没有危险。都过去这么久了,有没有什么进展。   是很平常的想法。   他觉得没什么,但是被颜珩舟一说,他又觉得不好意思。   七八日不算长也不算短,他居然想了云殷这么多次,好像确实有点不太正常。   ‘   李昭漪想得出了神,没注意到帘子已经掀开。   他们今天要见的是江南仅次于颜氏的一个富商之子,他做东,请了几个当地的官吏,还有两个神秘的客人,这是颜珩舟的原话,他说他也不知道对方请了谁。   耳边传来脚步声,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清俊的脸庞。   正是今天的东道主温朝鸣。   他跟李昭漪见过一次,这会儿打招呼的语气也很亲昵:“珩舟,小琅,来了。”   又跟着后头的人介绍:“郑大人,这位就是颜氏现在的话事人,颜珩舟颜公子,您应当认识。呃……您身边这位是?”   李昭漪抬起头,却怔在了原地。   身着深色衣袍的男人跟在被称作郑大人的男人身侧,通身的低调。若非温朝鸣开口,很容易就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他的目光落在李昭漪身上,眼中似有讶异掠过,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他道:“免贵姓殷。是郑大人的门客。”   “原是殷先生。”温朝鸣道。   一行人坐下来,李昭漪和一旁的颜珩舟面面相觑。   谁也没想到,一场普通的应酬,他们和多日不见的云殷,竟然阴差阳错地相遇了。   -   惊讶归惊讶,李昭漪还是立刻意识到,他们认识这件事不能暴露。   云殷用的是化名,他不知道对方和这位郑大人是什么关系,但这至少可以证明,云殷和在场的温朝鸣不算熟悉。要不然,不会在他面前隐瞒自己的身份。   颜珩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顿饭,几个人聊的都是些商贾之事。颜珩舟和云殷几乎没怎么搭话。   李昭漪照常吃着自己的饭,只是宴席过半,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对着自己的云殷。   云殷今天穿得很特别。   在京城之时,他大多都是穿黑色。   黑色镇场,也压人。大多数时候,他的周身都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冷厉。   但是这一天,他少有地穿了深蓝。   深蓝相较于玄色总是温和些,让他多了几分低调的书生气。乍一看,几乎带了几分可欺。他也不怎么说话,只是低调地饮茶。   喝了两口,他似有所觉,抬起头,对上了李昭漪的视线。   李昭漪立刻烫到般收回了目光。   云殷微微一怔。   随即,他的嘴角一勾。   他也收回了目光,李昭漪握紧了筷子,没来由地觉得耳根发烫。   他正要夹一筷子菜平复心情,碗里就多了一块水晶肴肉。   坐在他身旁的温朝鸣将公筷放回盘边,压低了声音:“小琅,吃这个。这个好吃。”   李昭漪小声道谢,对面的云殷笑意却敛了。   *   温朝鸣此人,李昭漪是知道的。   他和颜珩舟有些类似,都是性子圆滑如泥鳅、一句话八个心眼的人。   他目前在帮家里打理着铺子,和颜氏也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他和颜珩舟关系还可以,连带着对李昭漪也照顾些。一半是看在颜珩舟的面子,一半也是着实觉着李昭漪可爱。   他曾笑言:“珩舟,我家里的弟妹,要有小琅半分乖巧就好了”。   这会儿他见李昭漪心不在焉,以为他是无聊了,就想找他说说话。只是话没说几句,面前的那位姓殷的门客,突然开了口:“温公子。”   温朝鸣:“殷先生,怎么了?”   “无事。”云殷笑了笑,“只是觉得这位颜小公子,似是有些眼熟。”   他一说话,一旁的郑大人就停下了筷子。   李昭漪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不光是他,其实温朝鸣也隐约感觉,这位殷先生似乎不简单。但是他一时也猜不出面前人的身份,只好笑道:   “二位怕不是之前在什么地方,恰巧见过?”   颜珩舟低头喝茶,懒得说话。   “应当没有。”云殷道,“殷某也是第一次下江南。”   “许是小公子长得太好。”他道,“让人无端便想亲近几分,所以才会觉着亲切吧。”   温朝鸣:“……”   ……嗯?   他不是傻子,这话听着可进可退。暧昧够不上,但搭讪足够了。无端想亲近……啧,这殷先生看着文质彬彬,竟然也是个看着美人就走不动道的。   不行,他想。   他得替颜珩舟护着些。   这么想,他便道:“殷先生说得倒也是。珩舟这弟弟啊,在应锦也是出了名的。不仅长得好,性格也好。这不,前些日子刚千挑万选地订了门亲,家里头宝贝着呢。珩舟,是不是?”   颜珩舟:“……”   “……啊。”他说,“是有这么回事。”   但这是因为问的人太多了,他对外的搪塞说辞。温朝鸣你小子正事不干,八卦消息灵通是吧?   他已经不敢看对面云殷的脸色了,就听云殷道:“原是如此。”   他温和地笑了笑:“定了哪家姑娘?”   温朝鸣:“……”   问这么细?   他用眼神求助一旁的颜珩舟,颜珩舟瘫着张脸,只当没看见。   李昭漪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身:“……你们先聊。”   他去如个厕冷静一下。   推开门,一路往外走。   一直到了僻静的后院,他才松了口气。   他正打算吹吹风,等一会儿再回去,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李昭漪眼睫一颤。   他刚准备回头,腰上就突然一紧。   有人搂住他的腰,带着他轻巧地换了个朝向,然后,将他困在了手臂和廊柱之间。 第56章   李昭漪的后背贴在廊柱上,紧紧的。   云殷离他也很近,他又试图往后贴了贴,听到了廊柱后有人走动的声音。   这是一个视线的死角。   廊柱前,隔着一扇花窗,是人来人往的大堂和有说有笑的食客。廊柱后,刚刚在宴席内还彼此装作不认识的人此时此刻姿态亲密,像是下一秒就要亲吻。   云殷的视线也确实落在了李昭漪嫣红的唇上。   李昭漪酒量很差。   他喝不了很多酒,果酒也会有反应。脸红彤彤,嘴唇也鲜妍。这些日子他跟着颜珩舟,看上去吃得不错睡得也不错,这会儿看着唇红齿白眼神清澈。   什么都好,就是看上去没怎么想过他。   云殷的眼神意味不明。   他这么不客气,李昭漪脸上慌乱了一瞬。但到底有心理准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他用气音说:“你不怕被人看见?”   云殷没回答,反问:“定亲?”   李昭漪就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在瞎操心。   既然云殷不在乎被人看见,那么他在乎显得很傻。   云殷的语气堪称逼问,他原先的心虚消失,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于是反骨又冒出来,继续用气音小声说:“跟你有关系?”   云殷:“……”   很好。   几天不见学坏了。   他被气笑了,想说些什么,却看见李昭漪抿着唇偷偷抬眼看他,眼角眉梢透着一点克制又灵动的狡黠,一时之间想说的话又卡在了喉头。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   “那届时,婚宴要请臣么。”他道,“臣也好带一份厚礼。”   李昭漪瞪圆了眼睛。   “臣想想。”云殷数,“就带……栗子糕,山楂糖,杏仁酥,每样称一斤怎么样?”   李昭漪:“……”   他说:“是不是有点寒酸。”   一边说,一边咽了下口水。云殷说的每一样都是他爱吃的。   云殷垂眸看他,片刻后还是笑了:“小吃货。”   “把我气死算了。”他淡淡地说。   李昭漪好端端地又被骂了,这几日原本就不多的想念被消耗得一干二净。他板着脸:“你完了。”   “我完了。”云殷道。   语气漫不经心。   李昭漪瞪他,觉得这人又开始变得讨厌又可恶。他推开云殷就要走,云殷也没拦他,慢慢悠悠地跟在了他后头。就见李昭漪走了没两步,又气势汹汹地转回来。   “那人是谁?”他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倒是没忘了正事。   云殷眸光流转:“陛下这是关心臣,还是关心朝事?”   李昭漪:“……”   “都不是很关心。”他说。   云殷看着他板着的脸,忍了一下,才忍住了在这里不管不顾亲他的冲动。他拽住马上要走的李昭漪,不再逗他,他道:“我还有点事,过两天回来。”   “一会儿不会发生什么事,吃就行。”他道,“但是记得回去跟颜珩舟说,跟温朝鸣相处的时候留个心眼。”   李昭漪愣了愣。   很快,他反应了过来。   意识到这是正事,他很认真地应声:“好。”   语气还有点紧张。   脸颊被捏了一下,他听到了一声自言自语般的“怎么这么可爱”。   只是不等他生气,云殷已经先他一步回了席间。盯着对方的背影愤怒了一会儿,他还是默默地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等确认了这会儿回去不会引起怀疑之后,他才悄无声息地回了席间。   *   正如云殷所说,剩下的宴席十分无聊。   李昭漪不懂商贾之事,听颜珩舟和温朝鸣他们闲聊听得昏昏欲睡,只好默默低头吃东西。等吃过饭回去,肚子撑得都有些难受。   回去的马车上,他跟颜珩舟说了云殷的话,颜珩舟若有所思:“这样啊。”   “奇怪……不应该啊。”他自言自语。   他想说什么,看了李昭漪一眼,却又停顿了几秒。   “算了。”他道,“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和温家的生意我往后推一推,他说几天后就回来了是吧?”   李昭漪点头。   颜珩舟做了决定,又看了他一眼,幽幽的。   “小琅。”他道。   李昭漪:“……”   他一个激灵,挺直背脊,就听颜珩舟道:“我们的乖乖小琅,学会背着哥哥跟情夫约会了。”   李昭漪:“……”   虽然,但是。   他有些艰难地说:“不是情夫……”   颜珩舟拍案而起:“你还想给他转正!”   李昭漪:。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李昭漪被迫听了好几遍“谈恋爱要多长几个心眼,有些男的最会骗人千万不能相信他们那张嘴”的、来自兄长的爱的教育。   两天后,云殷果然如约来到了颜府。   -   云殷来的时间很吊诡。   子时,李昭漪已经在床上昏昏欲睡,突然听到了外头似乎传来了动静。   他这两日一直睡不踏实,一睁眼就醒了,云殷看见他还愣了一下,随即道:“你那便宜哥哥现在住哪间房?”   他一身黑衣,显然不是走正门进来的。   李昭漪一边引他往颜珩舟的房间走,一边想到了颜珩舟的那句“情夫”。   他有些沉默,云殷倒是浑然未觉。夜里冷,他逼着李昭漪披了件大髦,才跟着他往外走,一路上站在外侧替李昭漪挡着风,等到了地方,李昭漪说“我回去了”。   云殷却道:“留下吧。”   “心里慌。”他笑了笑,“陛下在会好些。”   难得示弱的话,李昭漪以为自己没睡醒幻听,但鬼使神差的,对上云殷的眼睛,他还是跟着对方一起走了进去。   颜珩舟居然还没睡。   屋里点着灯,李昭漪带上门。   颜珩舟穿了件单衣,正在书桌前看账,听到动静抬起头,眼里却没什么意外。   “来了。”他道。   他把账目合上,从抽屉里拿了封密函,直截了当:“这两日我让人去查了一下温家,也算是查出了一些问题,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   他递给云殷,后者接过去扫了一眼。   “有用。”他道,“谢了。”   他拖了把椅子坐下来,李昭漪把脱下来的大髦还给他,他权当没看见。   李昭漪眨巴了一下眼睛,要把大髦收回去。骨节分明的手指却又适时地搭在大髦之上,把它轻轻往自己那里扯。   颜珩舟:“……”   逗猫呢这是。   这样拉扯了两三回,李昭漪一把把大髦扯了回去。   猫不玩了。   云殷手上落了个空,也没在意,只是抬起头问颜珩舟:“你怎么看?”   颜珩舟还没回过神。   云殷:。   李昭漪说:“哥哥,有坏人叫你。”   颜珩舟:。   他说:“坏……哦不是,我觉着吧。”   他顿了顿,瞥了一旁一脸平静地揪大髦毛毛的李昭漪,突然道:“小琅怎么看?”   他把密报递给李昭漪。   李昭漪接过去,垂了眸,认真地看起了纸上的文字。   少顷,他眼神微微停顿了一下。 第57章   事情其实很简单。   无非就是官商勾结,互相利用牟取私利。   商借官的势,官借商之手分一杯羹。这些年打仗,为了支援边境,颜氏的日子都难过了些,在生意之上也没了先前的胆量和魄力。   颜珩舟作为家主步步为营,殚精竭虑。看上去风光,内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但是温家不同。   温家早些年只能算是豪富,底蕴地位却远不如颜氏。是近些年开始做起贩盐的生意,才逐渐做大,成为江南名声赫赫的富商之一。   燕朝实行盐引制度。所谓盐引,就是盐商从朝廷获得的贩盐凭证。   一般来说,每年的盐引数目都有定数,只是近些年朝局混乱,原先依例可循清晰可见的贩盐生意,却逐渐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其一,便是盐引的分配。   密报中,简单地对近两年盐引的数目分配进行了归账,发现对于温家,盐引的发放似乎格外“慷慨”,审核也格外宽松,以至于温家获得了大量的盐引,几乎是发了一笔横财。   其二,还是和打仗有关系。   打仗需要粮食,在战事最吃紧的一段时间内,为了能让边关有充足的粮食供应,盐引的贩卖曾经开放粮食购买的途径,换得的粮食直接运往边境。   但是……   李昭漪抬头:“他们真的给了吗?”   “账至少是做平了。”颜珩舟道。   他耸了耸肩,“实际……谁知道呢。或许小琅的情夫知道吧。”   “呃。”他说,“我什么都没说。”   李昭漪:“……”   云殷若有所思:“原来陛下喜欢玩这种。”   “也不是不行。”他道。   李昭漪:???   手上的大髦直接砸过去,云殷一把接住。一旁的颜珩舟对着发小翻了个白眼,就听李昭漪道:“所以,是那个按察使?”   两人俱是一怔。   云殷最先反应过来,舒展了眉眼。   他道:“是。”   现如今,李昭漪的反应速度和联想能力早已超出了他和蔺平的预期。   遇到事情,他能看懂表面文字底下的深意,也能快速地和之前发生过的事情联系起来,譬如他和云殷说开的第二天,影卫进来的那个没头没尾的奏报。   话说到这里,事情已经清晰明了了。   温家在江南也算是豪族,还牵涉到一个按察使。这只是冰山一角,按照李昭漪的猜测,能让云殷大动干戈地下江南,这事一定牵连甚广。   这的确是个大案、要案。   但是云殷纠正他:“让臣大动干戈的是陛下。”   李昭漪装作没听见。   他问颜珩舟:“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颜珩舟努努嘴,示意自己没有任何决定权,让他问云殷。   李昭漪刚刚没搭理云殷,这会儿看上去却也是镇定自若,转过头坦坦荡荡地继续问云殷: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云殷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笑了。   他说:“陛下想知道,臣讲给陛下听。稍等。”   -   稍等的意思,就是当朝摄政王和发小兼燕朝最豪富的皇商商议完剩下的细节,然后像个登徒子一样大半夜地翻窗进颜氏金尊玉贵小少爷的卧房,把他按在床榻之上亲。   李昭漪其实也没睡着,云殷带着凉意垂眸找他的唇的时候他又要抬手。   云殷抓着他的手腕放到脸侧,嗓音很哑,语气平静,说出的内容却远没有那么平静:“打。”   “没出够气,臣让陛下打,打多重都行。”他侧过脸,嘴唇在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摩挲,克制的,“臣顺便预支一下一会儿的,一耳光一个吻够不够?”   李昭漪眼睫发颤。   他轻声说:“无赖。”   云殷深以为然。   他垂了眸,眼睛里眸光流转。   自京城到江南,自中午的宴席到刚刚的夜谈,他已经忍了太久。   他俯下身,试探性地触碰身下人微张的嘴唇,确认自己没有得到太多的推拒之后撬开了对方的唇齿。帷帐之内,隐约的喘息声渐起。   第二日,李昭漪恹恹地坐在颜家的花厅。   今日老太太精神好,也来用早饭。   李昭漪被她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拿着勺子乖乖喝粥,却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   唇角的伤口疼得他一个激灵,老太太也发现了,语气关怀:“怎么了乖乖?嘴唇怎么破了呀?”   “没事。”颜珩舟看在眼里,竭力克制语气中的冷笑,和和气气地说,“刚刚入春,花都开了,晚上虫子多。小琅可能不小心被咬了吧。”   李昭漪:。   他心虚地把脸埋进碗里。   一直到吃过早饭,温朝鸣又一次登门拜访,他脸上的热意才褪去了些许。   *   商议归商议,李昭漪也知道,这事不好办。   温朝鸣来得很急,他找颜珩舟是谈生意的。   温家这一年来生意不好做,李昭漪登基之后,朝政落到了云殷手中。云殷虽不至于大动,但有些事远远没以前那么好操作。   温朝鸣想和颜家谈合作,颜珩舟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拒,他不免生疑。   李昭漪看着担忧,颜珩舟却并不着急。   同样不着急的还有那日夜里偷香了个过瘾的云殷。   一吻过后李昭漪十分后悔,不止是后悔一时轻易让云殷得手,更后悔被云殷一亲,他想问的东西就忘了问。色令智昏至此,当朝陛下——   当朝在逃陛下十分羞愧。   他想问的也不止怎么办,因为第二日醒过来,他又想起一件事。   昨夜,云殷说他心慌。   这当然是玩笑话,毕竟他看着就不像慌张的样子。但云殷说话从来不会随口一说,哪怕是玩笑也有缘由,说这句话意味着对他来说这事很棘手。   但李昭漪想不通为什么棘手。   论复杂程度,这案子牵连多地,确实牵涉甚广。论牵涉其中的人,确实有封疆大吏也有一方豪族,但是——   云殷是掌兵权的摄政王。   所谓权力,无非就是政治上的地位配上武力的保障。云殷这种乱臣贼子的标配,若不是他不想,掀了锅直接上位做个雄主也不是不行。   他怎么可能会怕这些人?   李昭漪想不通,却又拉不下脸第二次问云殷。   于是某位摄政王好容易亲近了人一回,一夜之后莫名其妙又被打回原形。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没能近李昭漪的身。问就是睡觉,再问就是心情不好。   就这样过了几天,事情终于有了进展。   -   这一日是个阴雨天。   李昭漪从前最讨厌阴雨天,因为很冷,而且冷宫会很潮湿。   这份讨厌一直到云殷住进澄明殿为止。   云殷住进澄明殿之后,每逢下雨,他大多数时候都会留宿。用过晚膳,两人就在寝殿里各干各的事,一直到入睡,半开的窗外都是朦胧的雨声。   就好像他和云殷都被雨短暂地困在了这一方天地。天地里除了他们俩,什么也没有。   这天他也和云殷在一起。云殷以一省巡抚门客的身份悄然拜访,在颜氏已借住了两三日,那日言语上的调戏成了借住光明正大的借口。   温朝鸣不疑有他,私下里还隐晦地提醒颜珩舟注意保护李昭漪。   用过午膳,李昭漪和云殷在颜家的书房,李昭漪趴在窗边的卧榻上看窗外连绵的大雨,远处的亭台楼阁朦胧一片,像是画。   他说:“你总是这样吗。”   每一句看似无心的话背后都有着无尽的深意。   每一步荒废的、无意义的棋子,却又在不久之后成为了关键的一点。   但云殷知道他问的又不是这个。   他抬起头,看着李昭漪秀丽又平静的侧脸。   一年,谁的变化都很大。   他的,李昭漪的。   当年冷宫里那个瘦弱的、看起来像是幼猫的小少年,如今漂亮而眉眼沉静,隐约有了年轻的帝王该有的样子。   他说:“我……可能改不了。”   在权力中心生活了二十几年,他做不到对这个世界放下戒心。   步步为营的试探,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保护身边所有在乎的人。   他轻声说:“那天,没多想。”   真的是意外。   只是意外也可以被利用。所以吃醋是真的,嫉妒也是真的。   如果可以,他想把李昭漪藏起来。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但是李昭漪不是玩具,也不是猫。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想法。   云殷想让他开开心心地活着。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李昭漪觉得他步步为营,心思太深。但他同样也不知道李昭漪现在在想什么。   最开始真实流过的、痛苦的眼泪,那种被折磨了许久之后空茫的眼神,他一度以为他会永远失去李昭漪,但是李昭漪还是会被他逗而不生气,还是会在夜里接受他冒犯的亲吻。   他不敢问,他想,从前的李昭漪,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有这样无数想问不敢问的时刻。   他突然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憋闷。   他站起身:“我去透透气。”   李昭漪说:“好。”   云殷出了门,刚好撞上了进来的颜珩舟。   他看了眼出门的人的背影,又看了眼屋内的李昭漪:“……吵架了?”   李昭漪很乖地摇头。   颜珩舟也不觉得李昭漪会有哪里惹到云殷,于是无数次简单粗暴地归结为他发小难搞。他说:“不理他。”   又顿了顿:“他有跟你说温家的事吗?”   这些天他们所有的交谈都没避过李昭漪,李昭漪怔了怔。   颜珩舟的神色有些微妙。   “关于当年盐引的发放,京中是谁在幕后作保。”他道,“有眉目了。”   他把纸递过去。   白纸黑字,只写了一个名字。   李昭漪垂眸,空气里安静了一瞬。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向颜珩舟,颜珩舟顿了顿,避开了他的视线。   *   很长的寂静之后,李昭漪才开了口。   “哥哥,你早就知道了,是吗。”他轻声问,“云殷也是。”   分明是疑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颜珩舟说:“是。”   李昭漪又看了眼纸张,那是一个他不算太熟悉的名字。换做一年前,他一定一头雾水。但是现在,他已经不一样了。   当初,云殷教他的第一课,就是让他记住朝中所有盘根错节、明里暗里的人际关系。   彼时云殷尚有保留,但在最近的半年里,他有意无意,几乎全盘告知了李昭漪,其中,就包括当初被他保留于心的云、顾两家。   李昭漪记得这个名字。   这是……   现如今的内阁次辅——   顾清岱今年开年的身份刚有了变动,现如今,他已是燕朝的内阁首辅。   二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的摄政王还要叫他一声舅舅,顾清岱可谓是风光无两。连带着他身后的顾家,也被踏破了门槛,无数人想要巴结。   纸上写的不是顾清岱的名字,但确实是毋庸置疑的顾党。   李昭漪大脑都有些微微晕眩。   好半天,他才道:“……他,他想怎么办。”   这一回,是真的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颜珩舟顿了顿。   他说了一句十分意味深长的话:“阿殷不想做的事,一般连开始都没有。”   李昭漪抬起头,猫似的眼瞳里眸光闪动。   颜珩舟发现,他确实比以前,情绪都要丰富了不少。   李昭漪轻声说:“那是他舅舅。”   “这话说的。”颜珩舟笑了笑,“李氏皇室斗成那个样子,彼此之间的亲缘比区区一个舅舅大多了,也没见他们对彼此手软。”   他自然而然地把李昭漪撇开了。李昭漪眼眸微动。   但是片刻后,他道:“不一样的。”   一个是为私欲,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那把冷冰冰的龙椅。   他从前羡慕他的兄弟姐妹,偶尔因为自己被厌弃的身份自卑,但随着他逐渐理解了什么是皇权,他就改变了想法。   他们就像是被困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的蚂蚱,彼此争斗不休,抬起头,却只能透着一方禁锢着的小小瓶孔,看   外面浩大的天地。   这样的自相残杀,他只觉得可怜又可悲。   可是云殷……不一样。   他大可以继续坐着摄政王的位置,对陈年旧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云顾两家同气连枝,顾家再怎么样,都不会对他不利。哪怕他不想争权夺利。   更何况,顾清岱对云殷,除了重视,也有长辈的关怀。   ……不。   云殷如果真的要追究,那根本不止是顾家的事。   他早就说过,京城的世家大族早已盘根错节,彼此之间都有着利益的纽带。云清原和他常年领兵在外,但是云氏还有旁支。云顾两家同气连枝,这事绝对不止牵连顾家。   还有……京中一定还有别的想要分一杯羹的世家。   这得牵涉多少人?   李昭漪想得心惊肉跳,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却对上了颜珩舟沉静如水的眼睛。   他慢慢地说:“阿殷从前跟我说,京中,太乱了。”   太乱了。   像是庞然大物般盘踞在权力漩涡里的世家大族。   腐朽无能的朝堂。   早已泯灭的亲情和人性。   当年那个被抛弃在深宅大院里的少年,冷眼看着他痛恨的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向着现实屈服。   李昭漪的眼睫颤动着。   手心的纸张揉得发皱,他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只是突然想到了那一日。   他给了云殷一个拥抱,云殷说他不难过,但抱他很紧,像是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   然后,他听到颜珩舟低声道:“小琅,阿殷要回京了。”   “这事拖不得。”他道,“要做就得早做打算。你……我试探过他的口风,他不是非要把你带回去不可,究竟跟不跟他回去,你自己决定。” 第58章   颜珩舟这话,也是挣扎许久才说出来的。   其实于政事上,这事根本没必要拖这么久才告诉李昭漪。之所以有意无意地瞒着对方,原因很纯粹,就是因为这事关李昭漪要不要回京。   从情感上,颜珩舟自己远离了纷争,自然也希望李昭漪可以和他一样。尤其是李昭漪还有那样的过往。   江南的水养人,留在这里,李昭漪会一辈子无忧无虑。   而他也会真正地多一个乖巧可爱的弟弟。   但是理智上……   理智上,颜珩舟有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尚未成形,却足够让他产生矛盾。   不管怎么样,这事都该李昭漪自己做决定。颜珩舟该说的话都说了,他也犹豫,临走的时候看了李昭漪一眼,见他怔怔的。   他心里叹了口气,踏出门。   接下来的几天里,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事。   云殷依旧隔三岔五地就消失,知道他在做什么之后,李昭漪时常为他感到心绪复杂。   他不知道云殷是怎么想的,至少在他面前,云殷看上去总是和往常一般无二,什么事情都像是云淡风轻。   那一个雨天突如其来的沉默也像是从未发生。   他还是对李昭漪予取予求,凡事细致入微,再忙也记得每天来看他一眼。但是他不再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像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李昭漪起先没发现,只觉得日子没来由地清净了不少。他心中忐忑,总在想云殷什么时候会来问他,他又该怎么回答。   时间久了,到底有所察觉。   只是问题临出口,他突然想到了颜珩舟那句“他不是非把你带回去不可”。   颜珩舟为什么这么说?   他显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替云殷做决定。   那么答案就只剩下一个。   -   云殷坐在长廊上喝酒。身边坐着木柯。   两人相对而坐,云殷喝,木柯给他倒酒,一杯接一杯,一壶空了,他把杯子收了。   他说:“主上,不能喝了。”   云殷掀了眼皮,眼里写着“你想造反?”。   木柯不为所动。   做影卫,最重要的就是脸皮厚。   所谓脸皮厚,就是能对自家主上的任何不合理行为勇敢说不,并且无视对方的嫌弃和批评。   他说:“主上,您不该对颜家主说那句话。”   云殷没说话。   “您这么说。”木柯耿直地道,“陛下会误会。误会您其实没那么喜欢他,他就更不会跟您回去了。”   云殷:。   他说:“更?”   木柯:“……”   呃,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云殷喝了口酒,他说:“陛下不会误会。”   从前或许会。   从前的李昭漪自卑、怯懦、不自信。他不相信有人会毫无杂念地喜欢他,把自己藏进厚厚的蜗牛壳,甚至会用谣言欺骗大脑,达成自我厌弃的目的。   但是现在的李昭漪不会。   现在的李昭漪是颜家众星捧月的小少爷。   他漂亮、灵动,依旧安静,却不会再蜷缩在角落里用胆怯的眼神看人。   他会察觉异常,但不至于因为这点异常就把自己拥有的爱全盘否定,而以他的聪明,没有了那点蒙蔽心智的自卑,他猜得出云殷的打算。   猜得出,却依旧不来找云殷。   木柯的后一句话,才是最重要的。   云殷不知道作何滋味,不远处的院子灯亮着,应该是颜珩舟和李昭漪在书房。他俩近来喜欢上了一起在书房看书,累了就下一会儿棋。   起初李昭漪基本没什么体验感。   后来,颜珩舟硬生生练出了怎么让棋,于是两人打得有来有回。   他没机会和李昭漪做的,哥哥有机会做。   就像他曾经和李昭漪谈过的情和爱,未来,说不定也有另一个人和李昭漪谈。   云殷面无表情。   木柯起先还在发呆,眼睁睁地看着云殷将酒杯攥得骨节发白。   他咽了口口水,心说不小心说了大实话应当不至于被……灭口吧,就见云殷酒杯一扔站起身,往书房的方向走。   木柯:……哎。   不是说不会误会吗,那去个什么劲。   他在心里啧啧有声,那一头,云殷径直推开书房的门。   门里只有一个人。   李昭漪洗过澡,只穿了白色的内衫,披着长发坐在桌前看书,听到动静,有些愣地抬起头。   云殷反手关上门。   他身上的酒气很重,一步步逼近李昭漪。   李昭漪顿了顿,放下书。   他一直没说话,只是在云殷即将抓住他的手腕的时候,他开了口:“要发酒疯的话,出去发。”   冷静的。   一句话,云殷的手停在原地。   他喉咙发干,看着李昭漪站起身,将书放回了书架。   *   云殷说:“我来解释。”   他就站在原地,像是一杆笔直的竹。   芝兰玉树的云家世子,刚刚耍流氓未果看着也丝毫没有恼羞成怒的破防。他牢牢地盯着面前人还有些纤弱的背影,顿了顿:“不是不想你跟我回去,是怕你跟我回去了,不开心。所以想让你自己决定。”   “这些日子也不是冷落你。”他说,“想亲,想抱,还想做更过分的事。不说出来脏你的耳朵了,但是知道不能。因为做了是对你不负责,万一你不想回去。”   这些话他说得很连贯,像是排演过许多遍。   背对着他的背影停顿了一下。   李昭漪似是也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云殷还会突然跟他说这些,手指在书脊上停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他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说了。”   走一步算十步,说一句藏十句。   这才是云殷惯常的风格。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点愣地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可无可否认,尽管可以猜到,但一直到云殷现在真正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李昭漪心中才有一种真正的、一切都平安落地的感觉。   云殷笑了一下。   “总要有点进步。”他说。   像是自嘲。   他深吸了一口气:“陛下,臣心悦您。”   这句话他说得不多。但每次说,李昭漪都像是心上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让他原本平静的呼吸蓦然变得有点困难。以至于他得扶一下桌沿,才能让自己看上去毫无异常。   他小声说:“知道了。”   云殷看着他:“陛下的答复呢?”   李昭漪顿了顿。   片刻后,他问:“哪一个?”   “你问了两个问题。”他轻声说。   跟不跟他回京。   还有心悦。   云殷感觉自己呼吸都停滞了一下。他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口:“每一个,可以么?”   李昭漪笑了。   他的笑不带任何嘲讽意味,抿着唇,就像是单纯地被云殷的回答逗得笑了一下。   笑得很内敛,很好看。   云殷的心情随着他的神情上下起伏,比刑台上等候审判的犯人还要麻木。沉寂的十几秒里,他已经想好了十几种说服李昭漪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说辞,又被自己一个一个全部推翻。   上战场都没绝望过的人,这会儿只觉得每一秒都难熬得想杀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住心里的暴戾。   而事实上,他清楚地知道,就算李昭漪现在开口跟他说不,他也不会做任何逾矩的事。   他耐心地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一个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云殷的呼吸骤然急促,他抓住即将推开的人:“什么意思?”   “……你想的那个意思。”李昭漪说。   说这样的话大概让他有些羞耻,这句话是别开眼说的。   但云殷不管。   这句话蕴含的意思足够明显,他闭了闭眼,才压下心中那点即将出笼的冲动。他很想听李昭漪再说明白些,但他直觉,李昭漪的话没说完。   果不其然,李昭漪说了下一句话。   “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把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云殷,我也……心悦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然后,他抬起眼,看向了云殷的眼睛,郑重地说,“但是,对不起,我暂时,不能跟你回去。” 第59章   什么是喜欢?   从云殷来江南,说出那句“心悦”开始,这个问题就徘徊在李昭漪的脑海之中。   和云殷相处的每时每刻,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的前十七年过得纯粹又简单,面对的除了纯然的善意,就是十足的恶意。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云殷一样,对他抱有那么复杂又浓烈的情绪。   而同样的,也没有一个人像云殷一样,让他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难过和嫉妒。   有的事情是与不是,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他当然可以像云殷一样,自欺欺人地把一切都归咎于占有欲。于他而言,他的难过和嫉妒其实并不针对于恋人之间的独占,还有对于那份他从未体会过的人生的羡慕。   但是,李昭漪想。   这并不冲突。   他们重逢之前,他对云殷或许还是单纯的感激。但重逢之后,云殷亲手把他带入了情/爱的深渊,从一开始,他们的纠缠就失去了纯粹。   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没有再把云殷当作纯粹的恩人。   那是什么呢。   是掌控者,也是教导者。是枕边人,也是……   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其实李昭漪很清楚,他是个很自我的人。除了陆重,他并不是很关心周围的世界,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也是他对自我的保护。   不这样,他会被身边的恶意刺伤。   之所以会在意,会自卑。固然有云殷带他走出了那个封闭的世界的原因,但归根结底……   还是喜欢。   喜欢被关注,喜欢耳鬓厮磨的亲近。   喜欢一个对他很好的人。   嫉妒他未参与过的云殷过去的人生,嫉妒已经离开人世但是云殷挚友的哥哥。   嫉妒能够和云殷比他更亲近的一切,哪怕,其实在后来的后来,他们早已是彼此最亲密的人。只是因为云殷没有挑明,他开始患得患失。   如果这都不是喜欢,那李昭漪觉得,他应当也不会再遇到喜欢的人了。   可是,喜欢了。   然后呢。   -   李昭漪的话说完,就很安静地等了会儿。   他有些忐忑,但他还是忍着,没有迫不及待地将他的想法说出来,他想看看云殷的反应。   这是一个小小的试探。   其实如今他对云殷已经不再有那样的怀疑和紧张,他是说,在李昭钰的事情上。云殷对他的在意有目共睹,抛开从前折磨他自己的自卑,其实云殷除了没有明说自己的喜欢,对他一直以来都很用心。   这种用心远远超越了君臣,李昭漪也不是傻子。   但他同样也知道,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其实自始至终都不是李昭钰。   云殷开了口。   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对第二句话发表任何评价,只是轻声道:“可以再说一遍吗?第一句。”   李昭漪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说完,他强调:“我先不跟你回去。”   云殷就笑,说:“知道。”   他俯下身亲李昭漪的鼻尖,轻轻点一下,很珍惜的样子。   他说:“陛下。”   又学颜珩舟叫他:“小琅。”   最后变成了:“宝宝。”   叫小孩儿的称呼。李昭漪弹开一点,像炸了毛的猫。   他的整张脸连同耳根全红了,看着云殷说不出话,云殷又叫他宝宝,然后把脸埋进了他的脖颈。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他声音很哑地说:   “对不起。”   对不起的有太多。   为着利益考量硬生生将人推上皇位的逼迫,忍不住自己私心近乎恩将仇报的占有,因为畏惧的逃避。所有的这一切,都因为李昭漪这一句干净坦荡的喜欢成为了刺痛云殷的利刃。   还有——   云殷闭上眼睛:“当时就把你救出来多好。”   他以为他早就不会再后悔,直到今日。   他无数次地想,若是当年李昭钰提议的时候,他没有那么坚决地反对,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把李昭漪从冷宫里救出来,李昭漪可以少吃多少的苦。   他明明知道哪怕再来一次,在他不认识李昭漪的情况下,还是会以李昭钰的利益为先。   但他还是会想。   会想十五六岁的李昭漪,一个人在冷宫,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猫。   他早已认了他不是什么好人。   他日下阴曹地府,一切的罪孽都由他担着。反正他孑然一身,没有什么牵挂。   但他现在一点都想不了这个。   他用力地抱紧李昭漪,好像这样就能替他挡住那么几年受的苦。李昭漪很安静地呆在他怀里,拍他的背,安慰他:“没关系,我知道。现在也很好。”   现在也很好,他还是遇到了云殷。   他们没有错过很多。   那些难过其实已经消失了大半,被很多美好的回忆覆盖。   他是这么想的,他鼓起勇气:“云殷,你等等我。”   等他再想明白一点。   等他找到那个他想找到的自己。   他和云殷的开始稀里糊涂,眼下尚未结束,他不想他们再糊里糊涂地在一起,然后重蹈覆辙。他想,有个清楚明白的重新开始。   而云殷说:“好。”   *   这天的最后,云殷也没问李昭漪为什么。   反倒是李昭漪,云殷不问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多解释几句。   “其实不止是我们的事。”他说,“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百姓的生活。先生说,为民、正己,是为君之道的关键。我想,多想想、多看看。”   不再是被动地因为别人的要求而被推着往前走。   他真正开始思考那个位置对于自己的意义。和云殷在一起,什么身份都可以。甚至于,他不再坐那个位置,他们的关系反而更自由。   但自京城到江南这一路,加上最近的事,李昭漪想。   或许,他可以再想想。   云殷微怔,随即眸色微动。   他说:“有陛下,确实是万民之福。”   李昭漪看了他一眼。   他说:“你确定?”   “我若是选择回去。”他道,“你和我的关系必然会遭受非议。”   他顿了顿:“这几年或许不会那么明显,但是……”   但是,等过几年,那些认为他们只是一时荒唐的朝臣必然会发现不对劲。到那时,无论是忠臣还是奸臣,想必都会站在各自的立场干涉他们的关系。   云殷不会让李昭漪止步于傀儡皇帝,李昭漪也不会到此为止。   到那时,口诛笔伐,针对的只会是“媚上祸主”的云殷。   李昭漪想了想这些年鞠躬尽瘁的云殷,总觉得李氏皇室对他实在是亏欠良多。但云殷却浑不在意,他道:“只要陛下顶住压力,臣就能顶住。”   他若有所思:“媚上祸主,这名头听起来新鲜。”   “比乱臣贼子似乎好听一些。”他评价。   李昭漪:“……”   好吧。   论不要脸,果然还得是云殷。   -   既已说开,那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云殷收拾东西准备回京,而李昭漪也找时机把这件事告诉了颜珩舟。   颜珩舟的第一反应是:“真掰了?”   听李昭漪说完,他默然无言。   李昭漪问他怎么了,他憋了半晌,保持着最后的倔强,说“不想说云殷的好话”,李昭漪询问再三,他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他说:“我是真没想到。”   既没想到李昭漪想通了却不跟云殷走,也没想到云殷真会放他走。   他再了解云殷不过,是他的就只能是他的,无论是物件还是人,这几乎已经是一种本能,他把所有属于他的东西牢牢地攥着,但他对李昭漪放了手。   不是不喜欢,是太喜欢。所以到底舍不得。   这件事让颜珩舟对云殷的态度终于稍稍好了那么一些。但也只是一些。云殷临走,他带着李昭漪去送他,仅此而已,连个特产都没给带。   他说:“快走快走,别打扰我和我弟游山玩水。”   小心思昭然若揭。   云殷:。   他无视颜珩舟谴责而震惊的眼神,径直把一旁的李昭漪捞过来吻了一下唇。   他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天冷了记得添衣服,别贪凉。”   李昭漪点头。   颜珩舟说:“你要当爹?”   李昭漪:“……”   云殷嗤笑一声,摸了摸李昭漪的头发。   他说:“走了。”   便转过身。   上马临走,到底回头看了一眼,李昭漪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方向眸光专注。他顿了顿,收回了目光,握着缰绳的手很紧。   这是这一年,云殷最后一次见到李昭漪。   史书记载,澄初二年四月,时年十九的安景帝曾生过一场急病。   这场急病来势汹汹,让原本就出身冷宫、年少时体弱多病的安景帝彻底无力政事,于深宫闭门不出,朝中大权全权落于摄政王云殷手中。   彼时,云殷怀揣着狼子野心,尚且无人可制,朝中人人自危。震惊朝野的江南盐引案也是在此时此刻发生。   这个案子的查处一直持续了大半年,一直到澄初三年元月,缠绵病榻的安景帝康复,重掌朝政大权,这才止住了愈演愈烈的乱象。   江南盐引案,是这位性子温和、经历却坎坷而传奇,后来一手开创了盛世的少年皇帝在历史舞台上最初的亮相。也正是从这时开始,燕朝大权旁落的局势转危为安。   这颇具戏剧性的转折在后世连同安景帝和摄政王云殷隐秘而复杂暧昧的关系一起,在后世被无数人津津乐道。   这是后来的事。   此时此刻,澄初三年元月,京城落了第一场雪。   郊外的皇家马场内,有人趁着雪停跑了最后一圈马,然后擦了一把汗,终于从马上下来,接过了小厮递过来的水壶。   *   云珑今天是瞒着家里人出来的。   因着天气寒冷,他这些日子又犯了懒。   他本就不擅诗书,那些白纸黑字记着的东西看得他很是头疼。加上家里烦心事多,索性趁着落雪逃了课出来。跑了一圈马,心情总算好了些。   他往回走,身旁跟着书童,后者察言观色,问:“少爷,回府么?”   云珑道:“不。”   他顿了顿,闷闷的:“去哥那儿。”   这话一出,书童就“哎哟”了一声。   “我的少爷啊。 ”他道,“您怎么还敢去平南王府。您不知道……”   “我知道,朝中局势复杂,如今云顾两家不像以前那样同气连枝。”云珑打断他,不耐烦地道,“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做错了就该承担后果,这不是圣贤书说的么?”   他越想越气不过,“我早说了,哥又不欠我们顾家的。就查个案,家里那几个叔伯舅舅,私底下个个把他说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说我们家,云家也有说他的,我就想不通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道:“就因为他查到了舅舅身上?可舅舅若是真没做,又怎么会被查到。我可听说,这事跟军粮有关系。舅舅怎么敢的。”   他说话向来毫无顾忌,书童捂他的嘴都来不及。   只是说着说着,云珑的神色又黯然了。   “算了。”他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哥多半在澄明殿。陛下病了这许久,也不知道身体到底怎么样了,真想去看看他。”   书童小声道:“这不是王爷不让么。”   云珑:“……是啊。”   “谁都不让。”他嘀咕,“也不怪朝中都说他是软禁了陛下,我瞧着也像呢。”   “算了算了。”他道,“回家,一会儿娘找不见我又该骂我了,得趁着她回府前回去。”   他不再犹豫,驱了马就往回走。   经过官道之时,却看见不远处有一队正在朝着城内前进的车队。   他“咦”了一声。   “这是哪家的车队?”他道,“这不还没过年呢么,怎么这个时候进京。”   书童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有些不确定地道:“看着不像是一般人家,就是挡得也太严实了些。”   不远处的车队,前后都有带刀的侍卫随行。   中间一辆看着并不算太奢华、但精致的马车缓缓地行进着。   车窗连着车帘,将里面的人遮得严严实实。但从车队的规模和整个马车的装潢来看,里面的人一定非富即贵。   而云珑不知道的是,这队车队,却并不只是进京。   刚进京,车队就各自四散。   马车在一处僻静角落停下来,车上的人自后门进了院子。不多时,就有另一辆马车停在了后门口等候,将里面的人接走,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马车一路行进,一直驶向了宫门口。   门口的侍卫要拦,车上的黑衣男子径直出示了腰牌。   御林军眼神一凛,立刻躬身弯腰放行。   而此时此刻,信鸽呼啦啦地落在宫内某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它,解下它脚腕上的信封。   手的主人先是不动声色地掂了掂信封的厚度,确定里面只有一张纸后,神色微顿。   少顷,他叹了口气,拆开了信件。   这个月收到的第三封敷衍而潦草的“和哥哥出去玩了,没什么事要讲,安。”赫然展现在面前,云殷快被气笑了,磨了磨牙。   木柯开了口:“主上……”   “让影卫传信颜珩舟。”云殷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面无表情,“告诉他,既然他这么闲,就给他找点事做,边境的生意需要一个人负责,我看他就不错。再带着陛下去有的没的的地方,就让他给我立刻滚过去。”   木柯:“呃……”   云殷:?   他说:“你有意见?”   “属下是说。”木柯道,“您要不要抬头看看。”   云殷怔了怔。   他抬起头,披着黑色大髦的人站在雪里,唇红齿白、眉眼清丽。   他不确定地道:“边境……我也要一起去吗?”   “不要了吧。”他小声跟云殷商量,“太远了,我们就在京城附近玩一下,好不好?”   云殷的回应,是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的面前。   下一刻,李昭漪被按住后脑,在冰天雪地里,和他接了一个滚烫的吻。 第60章   几乎是他们刚吻上的刹那,老太监就带着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看到李昭漪,他的眼角几乎有了泪花,这会儿看着面前相拥的两人,又转为喜气洋洋。同样眼泛泪花的还有一旁半年念叨了李昭漪快几千遍的春糯。   只是,看到云殷走上前的时候,他的脸色又变得变幻莫测。   原本正发呆的木柯回过神,在他张牙舞爪冲上去前把他拎走了,剩下的太监宫女,新的旧的,见到这一幕,内心的想法且先不提,到底都退了下去。   周围人散了个干净,李昭漪余光看到,羞涩得后知后觉。却被抵在石桌上,吻得更深。   云殷大概是真的想他想狠了,好几次,李昭漪都觉得差不多了,可是手搭在对方的肩上,却怎么都推不开人。云殷抱他的力道很重,像是要把他嵌入骨血。   李昭漪突然就想到了临进宫,颜珩舟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不知不觉,走了半年……也不知道小琅这一进宫,三天之内哥哥还看不看得到你。”   李昭漪:“……”   他被打横抱起。   为了维持平衡,他不得不勾住云殷的脖子。   他小声地叫:“云殷。”   “你别这样。”他很没有说服力地劝。   事实上,云殷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一开始,他心里原先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就尽数消失。与其说是惊吓,不如说,云殷和以往一般无二的占有欲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只是真的被扔到床上时,他还是怕了。   青天白日的……   他还要去见陆重的来着……   他的手抵住云殷的胸膛,废了点劲说:“停。”   他以为不会有效果,毕竟从前他在床上除了约定好的“叫对方的名字就是真受不了了要停”这件事之外,任何的要求云殷都可以做到充耳不闻。   但是他说了这句话,云殷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他还在喘息,手撑在李昭漪的脸侧,眼神却恢复了清明。   他低下头,亲了亲李昭漪的脸侧。   “要去见你师父,是不是?”声音很哑,却带了了然和平静。   他这样,李昭漪反而有些愧疚,他毫无原则地说:“……也可以吃过晚饭。”   云殷笑了。   李昭漪没看出这个笑是什么意思。   他被放开,坐起身,环视了一圈四周,眼底漫起了怀念。   -   这天的最后,李昭漪到底没见到陆重。   陆重刚好出宫办差,只让人留了个字条,字迹潇洒,说是过两天再见,特产留下就行,甜的不要。李昭漪讪讪地把糕点又拎回去。   他带了整整一车的礼物,分给澄明殿的众人,还有相熟的朋友。   不像是离宫出走,倒像是出去玩了一圈。   礼物分了一圈,出宫的托人送走,宫内的众人欢天喜地。李昭漪抬起头,云殷抱着臂看他,好整以暇。   “陛下,臣的呢?”他问。   李昭漪说:“……每样都给你留了一份。”   云殷:。   他只是开玩笑,李昭漪肯定不会忘了他。但李昭漪的回答却仍让他有些讶异,他很快回过神。   “陛下豪横。”他道,语气带着笑意,“不愧是江南首富家的小少爷。”   李昭漪却觉得不好意思。   他其实也没刻意想过留,与其说是留,不如说是每次遇到了新鲜玩意儿,第一反应都是先给云殷买,后头才逐渐想到这些分别都适合哪些人。   但这话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太……   颜珩舟对他恨铁不成钢,说他没出息。李昭漪也知道,但改不掉。   改不掉却还走了半年,云殷对此颇有意见。   礼物送完,宫门落了锁。   烛光下,云殷把李昭漪抱到腿上。他说:“去了这么久。”   声音很轻。   李昭漪也声音很轻地回他:“想你。”   -   李昭漪也没想到,他在江南一呆就是半年。   云殷走的当晚他就有些失眠。   他想他这样的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他和云殷分明已经说开,而对于皇位,他其实早已没有那么排斥。但是天亮之后,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他不太擅长做选择,或者说胆怯,总怕出错。   是云殷替他兜着底,让他放心大胆,在历练中成长。这次也不意外。   整整半年,往来书信里,云殷没催过他一次。他先是留在了江南,以颜氏小少爷的身份接触一些商贾之事,又在科举之时亲眼目睹了无数莘莘学子背着行囊踏上入京之途。   他见过富庶之地的纸醉金迷。   江南的富家子弟们,风流倜傥,却视人命为草芥。   富丽堂皇的花楼和彩船,身姿曼妙的女子言笑晏晏、声音娇媚,夜深人静河边散步的时候,却能听到她们中的一些人偷偷的哭泣。   他也见过偏僻之地的寒苦。   曾经只存在于奏报和题目中的西南受灾地,大灾过后,是干涸的土地和面黄肌瘦、穷困潦倒的人群。   他曾经以为他足够不幸,直到他听说易子而食。   那天他的情绪很反常,颜珩舟发现了。   当晚,他开解他。   他很温柔地说:“小琅,这不是能够比较的东西,他们经历的苦难,也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但是很难得,你有能力改变去改变它。”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改变这样的现状。有的人是有心无力,有的人是身居高位但只知漠视。只有李昭漪,机缘巧合,他坐上了这个位置。   他看到了这一切。   半年,他终于变得前所未有地坚定。   而同样选择回来的,还有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会呆在江南的颜珩舟。   他说:“哥哥陪你。”   就这样,他们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而此时此刻,李昭漪重新站在了云殷的面前。   -   说不想是假的。   真正见到云殷,李昭漪才有一种整个人都松弛下来的感觉。   云殷抱他到腿上坐着,很亲昵又黏人的姿势,李昭漪也只是蹭蹭,云殷问他:“想好了?”   他就点点头。   他说:“想做点什么。”   云殷就道:“那就做。”   说这话的时候他很镇静,像是意料之中。抱着李昭漪的手却紧了些。   无需多言,有些事就这样尘埃落定。李昭漪又往他怀里钻,小声说:“好想你。”   云殷完全招架不住,一本奏折看了半天只翻过一页。李昭漪抓他手臂,又亲他喉结,声音软软的:“你什么时候能看完呀。”   云殷深吸了一口气。   他说:“陛下。”   李昭漪眨巴眼睛,很无辜的样子。   这种时候再忍就不是君子,而是白痴。   云殷干脆果断地将奏折丢在桌上,把李昭漪抱起来做白天没做完的事。   半年没见,算上李昭漪离开京城的时间,两人已经许久没有亲热。云殷的火憋到现在,一点就着了。他很想克制,但他对李昭漪从来就没有抵抗力。   李昭漪又哭了。   开始是他先开始,想跑也是他先跑。   床就这么大,方寸之地。李昭漪躲也不会躲,躲进床的深处。又被抓着脚踝拖回去。   他哭得抽噎。   情至深处,云殷哄他:“陛下,叫臣。”   李昭漪把脸埋进他的脖颈。   好半天,云殷听到他哑而破碎的哭腔:   “……夫君。”   这一夜,澄明殿的烛火亮了一整晚。一直到破晓,云殷才放过李昭漪,两人简单清洗了一下,相拥而眠。   三天后,李昭漪时隔大半年,重新出现在了朝臣面前。   早朝之上鸦雀无声。   隔着的帘子早已撤下,李昭漪垂了眸,和下首的云殷视线相接。   他微微一顿,紧接着,又平静地别开了眼。   *   李昭漪淡定,现如今的朝堂,却不淡定。   李昭漪“病”了这大半年,人人皆默认他已成了云顾之争的牺牲品。有好事者甚至开盘押这位年轻的小皇帝什么时候会被云殷宣布“暴病而亡”。   他突然宣布病愈,今天又好好地坐在了这里,几乎是人人吓了一大跳。   惊讶过后,就是不安。   云殷教了李昭漪一年,李昭漪的进步肉眼可见。   要论情分,当朝两位大儒,顾清岱、蔺平都曾是他的授业恩师,而云殷之于李昭漪,既有师生之谊,也不乏暧昧传闻。虚虚实实,现如今,一时之间,竟没人能摸得出他是哪一边的。   而李昭漪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到底是站哪一边的。   这一日的早朝最终风平浪静。   李昭漪并未询问掀起云顾之争的盐引案案情的进展,也没大刀阔斧地对着云、顾的某个派别的官员敲打或者警戒。   他只是听了一些常规性的奏报,然后便宣布下了朝。   接下来的几日里,御书房开始频繁地有人进出。   被宣召的官员品级不大不小,各个派别、世家的都有。让人摸不清楚规律。只是每一个被宣召的官员,出来都三缄其口,绝口不提和李昭漪密谈了些什么。   宣召进行到第五日,传召的人自官员变成了另一种身份。   锦衣卫副指挥使韩立羽入宫述职,当天傍晚,原指挥使自请卸任,韩立羽成为新一任指挥使。   锦衣卫开始出现大量的人员调动。   从前的锦衣卫形同虚设,但原指挥使唐璋是众人皆知的顾党。这一个调动下来,一头雾水的众人终于精神一振。   而紧接着,来自于江南的颜氏家主入朝为官一事彻底让众人心如明镜。   颜珩舟不仅是太子党,还是云殷的至交好友。   李昭漪这些天大胆而明显的举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朝中不少人开始悄悄地朝着云氏倾斜,和云氏沾亲带故的,哪怕是旁支,一时之间也成了“皇亲国戚”。   朝中暗流涌动,宣召却仍在继续。   这一日,一位特殊的客人坐着马车被请进了宫。   马车一路前行,到了下马处,一位年近四十的男子身着有些破旧的官袍下了车。他的脸上还带着风尘仆仆,面容稍显忐忑,去往文政殿的路上几次想要开口,看着面前面无表情带路的锦衣卫,却都把话咽了回去。   不多时,几人到了门口。   锦衣卫退开,语调平平:“季大人,里面请。”   “……多谢。”季聿躬身行礼。   少顷,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理了理官袍,踏进了门。   屋内光线明亮,隐约可闻茶香。   季聿被老太监指引着到了地方,并不敢直视天颜,只是径直跪下,恭敬地道:“臣,渠州知府季聿,应召入宫,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耳边响起一道年轻而微哑的声音:“季大人请起。”   这个声音莫名有些熟悉。   季聿一愣。   “季大人。”声音换了一道,这一回,却是季聿的熟识,“抬头。”   他心神一震,抬起头。   第二个开口的颜珩舟坐在一侧,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   而他的面前,那位传闻中的少年天子垂了眸,和他视线相接,那张漂亮得惊人的脸庞和他记忆中的某张脸庞蓦然重合,季聿心里充满吃惊,也顾不得殿前失仪,径直直起身:   “颜,颜小少爷?!”   话音落下,颜珩舟的嘴角一勾。   李昭漪眉心舒展,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说:   “季大人,许久不见。”   -   渠州知府季聿,曾经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探花郎。   那一届春闱,主考官乃是京中大儒蔺平,也就是说,他可以算是蔺平的学生。   他是翰林出身,最开始一直在京中为官,原本前途一片光明,却在十来年前,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贬谪。贬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昭漪的父亲,睿德帝。   睿德帝晚年昏庸,重用庸才,大批的官员遭遇贬谪,季聿也在此列。   但他有一个最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这一年的秋天,他遇到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客人。   季聿知道颜珩舟。   颜珩舟虽是白身,但谁也不敢拿他当平民百姓对待。颜珩舟带着弟弟来渠州的时候,季聿手底下的幕僚都劝他主动巴结,不说陪同招待,也得宴请一顿,再备一点厚礼。   但是季聿拒绝了。   这一年收成不好,百姓的日子难过。季聿忙得焦头烂额,天天发愁的就是那点儿一分掰成八分花的赈灾粮,哪有什么心思去接待所谓皇商。   可事情就是这么巧合。一家人家丢了女儿来报案,强抢民女的正是当地豪绅。   季聿生平最看不惯仗势欺人之人,豪绅贿赂不成,扬言要让他好看,他心灰意冷,做好丢了乌纱帽的准备,那位曾经被他以简陋茶水冷待的颜家主,却伸出了援助之手。   他说:“季大人不屈权势,高风亮节,颜某佩服。这事,大人就不必操心了。”   颜珩舟出面解决了此事。   季聿心怀感激,却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好酒好菜来招待。   颜珩舟却浑不在意。他说:“无妨。”   “他日有缘。”他笑着道,“自会和季大人再见。到那时,若是颜某有事要求大人帮忙,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说这话的时候,颜家那个漂亮得惊人的小少爷就站在一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对着他笑了一下。   他自然爽快赢下。   但是他以为,那只是一句客套话……   季聿几乎要不能思考,他震惊地看着李昭漪。   然后,他想起了入京以来,听到了关于当今陛下的各种流言。   颜珩舟开了口:“季大人,陛下有事想要请教大人。不知大人当初对颜某的承诺,可还作数?”   季聿定了定神。   他躬身,毫不犹豫:“自然作数。”   无论这两人是何种身份,当初的事作不得假。   思及往事,他的慌张突然减少了不少。他脊背挺直,姿态恭敬。这一回,开口的是李昭漪。   他说:“季大人果真言而有信。”   相较于颜珩舟,他的身上难掩青涩。   但是他身上那种特殊的、令人情不自禁地屏气凝神的气场,却是颜珩舟所没有的。那是属于帝王的不怒自威。季聿不敢掉以轻心,拱着手。   就听李昭漪道:“季大人才学过人,机敏擅断。孤有一问,想要请教大人。”   他顿了顿:“现如今,江南盐引一案引发诸多非议。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孤想问的是……”   “季大人对此案,有何看法呢?”   *   李昭漪的话音落下,空气中倏然一静。   季聿的背后一点一点地渗出冷汗。   应召入京,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行不会好过。但李昭漪的问题真正出口,他仍然觉得困难。   江南盐引案是什么案?   这案子案情根本不复杂,之所以拖到今天,无非就是两个字:   争权。   云顾两家同气连枝,现如今为了一个陈年旧案撕破脸皮。个中缘由谁都不清楚,但有一点大家清楚得很。那就是云殷、顾清岱,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云殷掌兵权,说来优势极大。但他年轻,且因着过往种种,在朝中有些被孤立针对的意思。   而与之相对,顾清岱为人圆滑,顾家树大根深,在朝堂之上有极大的话语权。只要云殷不是想直接豁出去出兵一把掀了整个摊子,一时半会儿,这事就完不了。   这半年来,云殷似乎也没有要撕破脸的意思。就这么干耗着。   李昭漪这话不是在问这个案子怎么解决。   案子的结果从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案子究竟要怎么结,他其实是在问,他该站云,还是站顾。   这个问题的答案说难很难,说简单也很简单。   现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当今的陛下对于平南王是有信任的。   师生之谊也好,像传闻中那样两人有隐秘的关系也罢。相较于顾氏,小皇帝显然更倾向于拉拢——或者说是讨好云殷。   这是个很明智的选择。   说一千道一万,云殷掌着兵权。   只要他愿意让小皇帝当这个傀儡,他们就能达成愉快的合作关系。至于之后这个合作关系会不会破裂,那是之后的事。   而李昭漪和顾氏非亲非故,没了云家,顾氏也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么先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又何尝不可。   人人都说顾氏要倒了,原因也在于此。   李昭漪的信号足够明显,动机也很好理解。整件事最让人匪夷所思的,反而成了“李昭漪居然会把答案这么明显的事,拿来问一个知府。”   这事怎么都不该问到一个小小的知府身上。   但是季聿跪在那里,满身冷汗,却没有荒谬的感觉。   他心里隐隐约约地埋着一团火,这点火若是用得不得当,可能会将他自己送往毁灭之地。但是面对着眼前二人,他却仿佛突然没了胆怯,搏一把的念头占据着他的脑海,理智和冲动撕扯,让他紧紧地攥着掌心。   在某个时刻,他突然俯身,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然后,他颤着声道:“请陛下恕臣无礼,臣以为……此事还应从长计议。燕朝苦党争已久,已是沉疴顽疾,若是未触及根本,此案姓云还是姓顾,结果又有何差别?!   平南王心思深不可测,与其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还请陛下务必,三思!”   他说完,对着李昭漪长长地作了一揖。   殿内鸦雀无声,颜珩舟垂了眼,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   而与此同时的另一边,昏暗的监狱内烛火悠悠,云殷的面前,一身玄衣的男子被绑缚在刑架之上,低垂着眉眼,看不清神情。   某些时刻,他突然笑了一声。   “云殷。”他声音嘶哑,“我是真佩服你。经历了那么多事,你居然还敢喜欢上李家人。”   “喜欢也就算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还敢放他走……让他长出羽翼,你难道不知道,李家人都是天生的撒谎精,就该被打断双腿,锁在床上,不然,他们永远学不乖吗?”   “你算计了一辈子的人心,我真不敢想,你居然还会犯这样的错误,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你真信了那小雀儿被你折辱强迫成这样,一朝得了势,还会乖乖地对你予取予求?”   “云殷,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些?” 第61章   文政殿内,渠州知府季聿伏跪在地上,背上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自刚刚他冒死谏言开始,就没有人再说话。长久的沉默让他脑海里的想法逐渐虚无,他开始回想自己过去失败的一生。   他家虽不算穷,但也不是大富大贵。供他寒窗苦读也不容易。   本以为高中之后能大展宏图,进了京中才发现,天子脚下,是各个世家高门子弟的天下。他们年纪轻轻便通过各种门路身居要职,像他这种人,反而挤不进他们的圈子。   很快,他因不够圆滑而被贬谪。   他原本想着,做好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这一辈子也算无憾,但今日见到李昭漪,他才意识到,他心里的那点心气从未被磨灭。   在他心里,云殷和顾清岱,从来都是一样的。   他们就是当年他入京看到的那群世家子弟的缩影。无论披上怎样冠冕堂皇为国为民的帽子,实际都是世家在争权夺利,于朝堂于天下,谁占了上风,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相反,现如今云顾的联盟破裂,刚好能形成一定的制衡。   如果能趁机将权力慢慢收回君王的手中,李昭漪又有能力重整江山,那将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是这么想的,但他不确定李昭漪会不会这么想。   不知过了多久,李昭漪开了口:“你觉得,顾氏不该查么?”   季聿的心一凉。   “……不是不该查。”话说到这里,也收不回去了,他索性一鼓作气,“只是平南王手握兵权,云顾两家同气连枝,他突然借着陈年旧案将矛头直指顾氏,让人很难不怀疑……   他的居心。”   “或许是。”李昭漪慢慢地说,“想为君分忧?”   季聿:“……”   陛下这是真傻还是装傻。   “若是平南王真想为君分忧。”他破罐子破摔地道,“首先就该将兵权还归给陛下,现如今的云氏铁骑眼里可还有君主,陛下心里应当清楚。”   说白了,现如今,燕朝最大的问题就是云殷这个一手遮天的摄政王,连顾清岱都得往后稍稍。   只要有云殷在,李昭漪就永远不可能做到真的亲政。因为朝臣忌惮的首位一定是云殷,而不是羽翼未丰的小皇帝。   这话已是十成十的直白了。   一旁的颜珩舟都停止了喝茶,只是,他看向季聿的眼神饶有兴趣,一点也不像被指大逆不道的是自己的至交好友。   这个眼神太过诡异,季聿在某个瞬间几乎产生了一丝恍惚。   但是李昭漪的下一句话拉回了他的神智。   他说:“爱卿说得很有道理。”   季聿愣了。   他抬起头,发现李昭漪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   他秀丽的侧脸掩在阴影里,表情很温和,丝毫没有要问罪于他的意思。   季聿迷迷瞪瞪地被他扶起来,看着他温柔干净的眼眸,一时之间竟有从地狱切换到美梦的,不真切的实感。而很快,他就听到李昭漪开了口。   “那么。”他道,“先生愿意助孤一臂之力,替平南王成为这个……为孤分忧之人么?”   话音落下,季聿嘴唇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   李昭漪回澄明殿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   云殷今晨便出了宫,他知道对方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自顾自地吃了饭,又在御花园散了会儿步,然后早早地便在寝殿里换了衣裳看书。   子时不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李昭漪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云殷微凉的唇落到他的后颈,冰得李昭漪手指微颤。   “在看什么?”云殷问。   李昭漪把书翻过来,封皮画着山川河流。   只是一本普通的地方志。   他把书合上,云殷顺势就把他抱起来往床边走。李昭漪闻到了他身上很清淡的香气,意识到云殷是换了衣服又洗过了澡来的。   他顿了顿:“你去了大理寺还是刑部?”   一般云殷不太会这么讲究。   主要是他们事前事中事后指不定要洗几回澡,怎么样都干净了。   除非是为了遮血腥气。   云殷也没瞒他,坦坦荡荡地“嗯”了一声。   他道:“审了个犯人。”   李昭漪眨了眨眼睛:“你亲自审?”   他有些惊讶。   云殷说:“有些棘手。”   说完这句,他就没有多说什么。说:“不早了,睡吧。”   李昭漪不动。   云殷看他,李昭漪扯扯他袖子。   “想要。”他小声说。   虽然声音很小,却带着认真和坦荡。和他问云殷要糖葫芦吃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们回宫以后远没有以前次数多,上一次做已经是三天前。一是因为忙,二是因为不需要通过这件事来确认彼此的存在。   和旁人的猜测不同的是,其实并不总是云殷主动。   开了窍,李昭漪有点时候也会带着羞涩求欢,出身的原因,他的羞耻观并没有那么强烈,在他看来,两厢情愿,就是伴侣。伴侣做这样的事很正常。   他主动,云殷自然不会克制。   云消雨歇,李昭漪窝在云殷的怀里失神,云殷突然道:“陛下,臣问您一个问题。”   李昭漪闭着眼睛:“嗯?”   云殷垂眸看他湿漉漉的眼睛,顿了顿。   他道:“臣想问,当初臣挟恩相迫,强行要了陛下,陛下心中,有没有……”   他又停了一下,“有没有恨过臣。”   话音落下,李昭漪的身体僵了一僵。   他抬起眼,看向云殷。   他的眼角眉梢还残留着春意。相较于一年前的青涩,李昭漪现在满身都是熟透了的、情/欲的气息,他想了想:“有……吧。可能。”   他觉得云殷问得很认真,所以他回答得也很认真。   云殷的手指替他梳理着长发,说“嗯”。   “你知道的。”李昭漪道,“我其实,不是很懂这些。”   他费劲地组织了一下语言,“那个时候你很凶,我说什么你也不听。会害怕,有的时候,也会不开心。”   云殷搂他搂得紧了些。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李昭漪没说话。   云殷的问题无意将他带回了那段惶惑的时光。   他意识到那段时间他确实是有些害怕并且迷茫的。但恨又有些谈不上,他也有私心,只是私心带来的结果,有些超出他的承受范围。   他就这样安静地呆了一会儿,没有很虚伪地立刻说原谅。   然后他道:“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云殷说:“嗯。”   “你应该猜到了这么做,我会有点恨你。”李昭漪说,“这样,还故意让师父提醒我,被人尊重的前提是自立。你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真的会因为恨而对你做些什么么?”   *   春糯第二天清晨带着两个侍奉的小太监小宫女进澄明殿寝殿的时候,云殷已经走了。   李昭漪在沐浴,身体浸泡在温热的泉水里。他一向不喜欢人近身伺候,几个人躬身等在一旁,他自己起身披上内衫,衣衫晃动,青青紫紫的斑驳隐约可见,几个人都将头伏得更低。   今日不上朝,但午后要议事。   春糯拿了身稍正式的朝服过来,繁复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李昭漪正准备出去,春糯突然道:“陛下。”   燕朝的衣服都是宽袍大袖,李昭漪一抬手,宽大的衣袖就滑落,露出纤细的手腕,赫然是被掐握的一圈浅淡的淤痕。   “嗯……”李昭漪也注意到了。   春糯身后跟着的新人都已经快不会呼吸了。   就听见年轻的帝王不辨喜怒的声音:“拿点粉抹一下吧,看不太出来就行了。”   于是又赶忙去拿用于涂抹妆点的细粉。   一切准备停当,李昭漪用过早膳,起驾去了文政殿。   昨日被当今圣上传召密谈的渠州知府季聿恭敬地跪在殿前,已是等候了多时。   -   这天,季聿在文政殿停留的时间不长。   这也很符合常理。   应召而入京的地方官,即便是犯了大错要问罪,也不至于耗费太多的时间。   他出宫的时候神色匆忙,脸色发白。当天晚上,消息便悄无声息地传到了各个府上,这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因为早在昨天,他们就收到了关于季聿的密报。   不过是个小小的地方知府。听说传召的时候颜珩舟也在。   那多半,就是当初颜氏一行去往渠州,被这知府冷待许久一事了。除此之外,他们实在想不出,在京里称病了大半年的当今陛下,会和一个小小的知府有什么交集。   因这一事特意传召人入京,虽说大部分人都觉得小题大做,但思及颜珩舟的身份,此举却又有些耐人寻味。   顾府之内,饶是此时此刻气氛沉重,还是有门客忍不住讽刺地说了一句:“咱们这位小陛下,对爱重的臣子还真是照顾有加,连这样的小事,都要上赶着□□。这人呢,还不是本人。”   季聿没再被传召,自此,此事似乎告一段落。   紧接着,疾风骤雨,才真正来临。   先前,虽说盐引案一事早已众所周知,但此案交办给云殷,其实进度并不算太快。   往日在战场之上雷厉风行、曾经带着云氏铁骑千里奔袭,几日之内就将外敌赶出边境的当朝摄政王,在处理这一案时却仿佛脚上沾了黏土,“寸步难行”。   这种情况在李昭漪回京之后停止。   李昭漪回京,长达大半个月的传召结束。   一切就突然快了起来。   朝中原本因为云殷的“温吞”而放松警惕的众人猛然发现,天变了。   名单是早就拟好的。   蛛丝马迹来龙去脉连同证据被理得清清楚楚。   他们以为的胆怯、顾虑实际只是等待着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而李昭漪,就是那个时机本身。   所有的权力都交给了云殷,他不再有任何顾虑,因为座上的君王交付于他所有的信任。军权、政权,有了李昭漪在云殷的背后,他开始大展拳脚。   京中到地方,一品大员到芝麻小官。   所有怀着侥幸心理的人都没有能够在影卫的眼皮底下成功逃脱。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朝堂之上空了小半。其余的官员沉默地立在阶前。刚刚,当朝首辅顾清岱被当庭问罪,这位曾经站在权力巅峰的老臣面对小辈还试图努力地端着架子,但最终,仍忍不住怒目而斥。   但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   证据确凿,顾清岱当场便被褫夺了衣冠,狼狈仓皇地拖下去。   自此,顾氏一门彻底走向衰落。   陪同顾氏的,还有在这一案中受到牵扯的其余世家。   当天晚上,云氏的门口悄无声息地停了数辆马车。晨曦微亮,一切都归于沉寂,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并不是结束。   -   对于李昭漪,朝中众人都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李昭漪师从蔺平,能得蔺老青眼,不说天资聪颖,至少也是可造之才。   燕朝走至睿德帝一代,其实早已有大厦将倾之势。众人都默认了李氏皇室会逐渐走向衰微,却没想到凭空出了一个李昭漪,虽出身冷宫,但似乎还能称得上明君圣主。   一时之间,众人都是心思各异。   偏偏李昭漪虽说于政事一事上也有自己的想法。但他性子温和,身侧又始终站着一个云殷,抛开风月不谈,君臣君臣,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原先的“希望”,就又好像没有那么明亮。   李昭漪一病大半年,朝中众臣大都对云氏巴结示好。   云氏现任家主云殷算得上油盐不进,但云氏还有旁支。百年的世家,子孙众多,本家凋零,旁支虽说和本家不太亲近,但也沾了个“云”字。   人人都知道,云氏是沾了云殷的光才能在京中独占鳌头。   而云氏内部盘根错节,除了云殷,也不乏身居要职之人。从这一点上看,所谓的江南盐引案只是云顾的利益之争这个说法,其实也不算没有依据。   顾家势败,朝中默认了这一场无声战争的胜者。   自此,云家在京中彻底成了无人敢惹的第一世家,私底下曾有未曾卷进风波中的人戏言,云氏什么都有了,现下,就差云氏女一个中宫皇后的位置。   没有皇后,但有一个时常出入帝王寝殿的摄政王。   而巧合的是,每夜摄政王因“商讨政事”而留宿澄明殿,第二日,要不是早朝取消,要不是原本就不是朝日。而他们一向勤勉的陛下,也总是会在傍晚时分才出现在宫中人的视线之中。   时间久了,朝中但凡不是真傻子,都心知肚明。   每日的折子中不乏有隐晦的劝谏之语,只是,自从有一次,朱批的语气明显非李昭漪本人之后,除了锲而不舍的直臣和御史,众臣愕然之余,大多也暂时歇了心思。   所有人都默认了,云氏至少还能再鼎盛很长一段时间。   因此,当有人胆敢在此时此刻对着云殷当庭发难之时,整个朝野上下,都愕然了。   -   发难的人并非旁人,正是前些日子应召入京的渠州知府季聿。   当日他被接连传召两日,谁也没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注意到,他一直都未离开京中,还被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虚职,有了上朝奏事的资格。   他悍然出列,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而紧接着,他详细列举的数十条云氏“罪状”,又让整个朝中都鸦雀无声。   云殷是什么人?   别说季聿,就是在朝京官,参过云殷的大有人在。   就像李昭漪登基伊始,弹劾云殷“藐视天颜、肆意妄为、专制朝权、祸国殃民”的陈御史。之所以所有的弹劾都无疾而终,不仅是因为云殷势大,而是因为虚。   所有的这些,都像是为弹劾而弹劾。藐视天颜肆意妄为,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甚至存不存在,也都是一句话的事。   但是季聿列举的罪状,却远不是那么回事。   他参的不止是云殷。   是云氏一族。   自云清原掌兵权以来,云氏一族受着本家荫蔽,借着本家之势。哪怕有些人一生也跟云氏父子说不上一两句话,因着“云”姓,自就会被多加照拂。   云清原是一代忠良,但是他却管不了京中族人。   一是因为常年领兵在外无暇分身,二也是因为,这早已成为世家之间的通行准则。   不合群,就会被淘汰。   相较之下,云氏已然已经是克制收敛的清流。   可再清流,林子大了,总有些没有自控力的人,这些人结党营私、横行霸道、为祸百姓。季聿列举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有理有据的实事。   以至于最终落脚点落到云殷专制朝权之上之时,已经无人在意。   有些人已经急了。   谁不想参云殷?   朝中圆滑世故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想参云殷甚至参倒他。   但参倒是为了自己上位,而不是真的恨他。说白了,云殷有朝一日真因为摄政被李昭漪清算,他们只会拍手称快,但不能是因为季聿嘴里的原因。   燕朝世家存活至今,哪家的族人后辈没有一两件丧良心的事儿。   相较于云氏,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氏是一,就绝对会有二。   他们就是那个二。   他们终于发觉了事情的不对劲。   季聿哪是什么小小的地方知府,他是刺向现如今燕朝一潭死水的朝堂一把最锋利的剑,“季聿”可以是任何人,最关键的是,借他的口,李昭漪在向所有人传达一个讯息。   昔日那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少年皇帝已然成长为了年轻而威严的君王。   他要清算,但清算的不是云殷,而是这一整个死气沉沉的朝堂,和已然腐烂的世家。   而如今刚被上下清洗过一遍的朝堂,能说上话做上事的随着顾氏的覆灭没了大半,现如今能和君王抗衡的,竟然只剩下手握兵权、独揽朝政的摄政王云殷。   -   云殷今日难得的安静。   季聿在那儿念他和他族人的罪状,他就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听。   他是唯一一个敢在朝上直视天颜的人。   他看李昭漪,李昭漪也看他,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漠然。像是覆了冰雪,让人忍不住就想撕开那一层冰面,让底下那张秀丽的脸蛋沾染上不堪的模样。   他想得出了神,再回过神,季聿已经念完了。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似乎是季聿末尾说了句什么,他咳嗽了一声:“季大人刚说了什么,可否重复一遍?”   季聿:“……”   众朝臣:“……”   果然,还是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味道。   但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一回,无数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前所未有地期盼着云殷能保持以往的样子,最好怼得季聿哑口无言。   季聿说:“……臣刚刚说,王爷您可知罪。”   云殷嘴角勾了勾:“季大人好生大胆。”   季聿不看他,神色平静。   一派忠臣模样。   云殷还要再说,阶上的李昭漪突然开了口:“平南王。”   他一说话,不少人都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   云殷的笑意敛了些。   他看着李昭漪,眼神很专注:   “陛下。”   “你有什么想辩解的么?”李昭漪问他。   他的语气很平静,让云殷平白无故地想到了他们共同度过的无数个日夜。   李昭漪有一把独特的嗓子。声音干净清澈里带着几分些微的沙哑。这把嗓子这会儿听着威严淡漠,在床上,却是带着小钩子似的软和黏。   他不怎么开口,逼急了也只是喘。   偶尔叫他。   叫他云殷,叫他哥哥,叫他夫君。勾人得让人觉得,被欺负成什么样都是他自己活该。   而他现在问云殷,有没有什么要“辩解”。   出了错才要辩解。   是辩解而并非反驳。   云殷嘴角突然勾了勾,他道:“臣十四岁随家父去边关,出生入死,随后又回京代陛下处理朝事,自始至终,都是是为了百姓安宁,燕朝昌盛。陛下问臣是否有想辩解的……臣没有。   “臣说过,臣对陛下,拳拳之心,日月可鉴。若是陛下当真对臣有疑心,那臣作为臣子,理应为陛下分忧。”   “季大人。”他道。   季聿拱手:“王爷。”   “口说无凭。”云殷道,“季大人所言,可有证据?”   “自然是有部分。”季聿道,“只是既牵涉众多,还是需要刑部将案情细细查明,然后才能厘清各类证据。”   “那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云殷道。   他朗声道:“陛下,臣愿交出兵符,卸去官职,让刑部将一切调查清楚,还臣一个清白。恳请陛下允准。”   话音落下,朝野上下哗然一片。   哗然声中,座上的帝王垂眸和人对视,在某个时刻,他嘴角也勾了一勾。   他平静地开了口:“准了。” 第62章   午时,刑部。   往常就死气沉沉的地方今日愈发鸦雀无声。   刑部的门口站满了带着刀的狱卒,刑部尚书傅彦磊站在大门前,面无表情的脸上隐隐抽搐。   日头渐盛。   不多时,不远处的官道之上传来了脚步声。   身着官袍的年轻男子被一群人簇拥着走来,从身旁为首带刀者的衣着就可以看出,这是最近陛下面前的红人,锦衣卫指挥使韩立羽。   尽管从季聿入京开始,这一切就显而易见是李昭漪早已做好的准备。   但是思及此,傅彦磊还是由衷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可思议。   他不知道云殷究竟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李昭漪手里,以至于在面对这样的当庭职责,云殷居然愿意认下,自请入狱。事实上,他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但云殷的脸上却很轻松。   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到了门口之后和一旁的韩立羽道谢,后者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出现了一丝不自在。   等韩立羽走了,就到了收押的这一步。   云殷将会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至于究竟是多久,那还得视查案的情况而定。   这案子怎么查……   可真是件棘手的事。   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傅彦磊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管怎么说,云殷今日是非得吃一吃牢狱之苦了,傅彦磊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不再犹豫,道:“王爷,里面请吧。”   云殷“嗯”了一声。   他朝里走了几步,脚步突然停了一下。   这一停,周围的所有人几乎是立刻提起了戒备。   傅彦磊身旁的带刀侍卫几乎是立刻就按紧了腰上的佩剑,傅彦磊刚刚还觉得锦衣卫的存在让他有些不自在,这会儿却恨不得对方转身回来。   而在所有人警惕的注视中,云殷却只是回身看了一眼,然后笑了。   他说:“今日的天气可真好啊。”   随后,他不再犹豫,收回目光,踏入了面前暗无天日的囚室。   而这所有的对话,也由预先留在此的暗卫,飞快地回去,报给了澄明殿。   -   澄明殿内,正和颜珩舟一起用午膳的李昭漪坐在桌前,安静地听着暗卫的汇报。末了,他说了句“知道了”,便低下头,继续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好像没有听见暗卫特地强调的那句“王爷看着的,是澄明殿的方向”。   暗卫瘫着脸下去了,背影都看得出有些沮丧。   颜珩舟看在眼里,突然笑了一笑:“小琅,我发现我可能看走眼了。”   李昭漪把排骨咽下去:“嗯?”   颜珩舟支着下巴:“我曾经以为,我们的小琅就是一只人软、心也软的小狸奴,被欺负了也只知道喵喵叫,都不会反抗的。现在看来……也并不是。”   李昭漪的确温软无害。   但那只是他卸下防备、针对亲近的人的时候,例如从前的云殷,再例如陆重、颜珩舟,甚至他身边伺候的春糯、德全之流。   善良、善于隐忍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宽容,但这并不代表他的骨子里就是好欺负的。   李昭漪的骨子里,其实是冷的。   骨子里冷清冷性、毫不在乎这个世界的人,当初会对云殷那样予取予求,是因为真的很喜欢、很依赖那个时候的云殷。   如果云殷也能善待他,颜珩舟不敢想,那个时候的李昭漪会被养得有多甜。   当然,现在这样也不错。   他心里唏嘘,嘴上却不表现出来,只是道:“没事。”   “下午干什么?出去逛不?”   兴致勃勃的,丝毫没有好兄弟刚刚进去的不满和悲愤,看着十分没心没肺。   李昭漪却道:“哥哥自己去吧。”   “下午要见傅彦磊。”他道,“蔺太傅也要进宫。”   云殷刚进刑部,傅彦磊绝对会来请示他如何审案。至于蔺平,自李昭漪回京,蔺平的原话是“说什么都不放你走了”,对他寄予厚望。   朝堂之事,他也得听听蔺平的意见。   “你这。”颜珩舟抽搐了一下嘴角,“确实挺忙的。”   当皇帝果然不是什么好差事。   李昭漪抿唇笑了一下。   他想起了什么:“不过,还有一件事要请哥哥帮忙。”   “嗯?”   李昭漪垂了眸,眼神平静:“云殷他最近好像有心事,但他不肯说。哥哥……有空的话帮我问下吧,能问到最好,问不到也没关系。”   他道:“你跟他的朋友熟。”   他这话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其他意思,颜珩舟却笑了。   “他现在哪有什么朋友。”颜珩舟道,“梓轩,我,加一个他亲弟弟云珑,该认识的你都认识了。剩下的如果能叫朋友,那朋友的标准也太低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应了下来。   “知道了。”他道,“我替你去问问。”   *   颜珩舟不问则已,这一问,倒还真问出了点东西。   几日之后,李昭漪还在和朝臣商议事情,颜珩舟急匆匆地就进了宫。   伺候的人都知道他如今是李昭漪倚重之人,哪怕身上并无官职也没人敢拦他,一直到进了宫门,他才冷静下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殿门外等候。   不多时,里头的人出来,看到他稍显诧异。   颜珩舟冲他露出一个风度翩翩无懈可击的微笑,对方便匆忙走了。   颜珩舟进去。   他这一进去,就是一下午。   德全在外头守了半天,守得几乎心焦之时,门才开了。   里面的人一齐走出来,面色倒是如常。   临走,颜珩舟回过身,轻声对着李昭漪道:“他不告诉你,估计是不想让你困扰,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你……”   李昭漪说:“我知道。”   颜珩舟便没有再说。   他走了之后,德全问:“陛下,用膳么?”   李昭漪顿了顿。   他道:“等会儿。”   德全应声。   然后他又道:“季聿季大人使刚刚求见,说是刑部那边有了新进展,陛下要现在见么?”   他了解李昭漪,若是先说这事,那必然是说了再吃。   这一聊也不知道多久,他心疼李昭漪。   李昭漪自然知道。   只是这一回,他想了想:“先不见了。”   他顿了顿,轻声道:“季聿做事太谨慎,你找个人告诉他,不必太正式。就说这事孤既颁了旨,特令他协助刑部办案,那他的意思,就是孤的意思,不必顾及任何,放开手去做就行。”   德全道:“……是。”   他欲言又止,想说什么,李昭漪已经重新进了殿内。   烛火悠悠,李昭漪坐在桌前,平静地翻着桌上之前季聿呈上来的奏报。只是翻着翻着,他的手顿住了。   奏报边上用镇纸镇着一张小像。   小像已经被描画完整,很精细的笔触,上面的人栩栩如生。   他看了一会儿,抬起头。   他就这样朝着某个方向看了很久,一直到夜幕降临,风将窗户吹得晃动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收回了目光。   -   澄明殿内静谧而安静,而宫外却已是暗潮涌动。   云殷被刑部收押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京城几乎立刻就乱了。碍着这会儿风口浪尖,没人敢显眼地乱走动。但各家府里,门客幕僚们却早已聚集在一起。   人人脸上都是凝重之色。   其中,以被季聿弹劾的云氏族人最为慌乱。   季聿名单第一位的就是云殷的某位叔叔。男人年过五十,家里养了十几房的小妾,仗着资格老,正妻又和先王妃关系不错,在京城算是横行霸道。   云殷下江南期间,他曾经因强抢民女又将对方凌虐而死被告到府衙。   当时顾云两家的矛盾还没显现,他去京里求了顾清岱身旁的某位倚重的门客,对方念他是云氏族人,悄无声息地替他摆平了此事,也算是卖了他一个人情。   顾氏倒台他就有些发慌,因为他虽然平日里一直仗着自己是云家人洋洋自得,但心里很清楚,其实正经找上门,云殷根本不会搭理他。   相反,很多事他只有瞒着云殷做,才不会被追究。   他在家里急得团团转,身旁的小妾也六神无主,急得快哭了:“老爷,这可怎么办啊……不然,去求一求人?”   男人瞪着眼睛:“求谁?你就跟我说说,现在还能去求谁!”   “本朝的摄政王都进去了,再求,那就要求到陛下跟前去了。”他怒极反笑,“陛下这是铁了心要清君侧啊,当初若不是我那好侄儿,他能坐上现在这个位置?!”   他在屋内来回地踱着步,“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   一旁的小妾想到了什么:“王爷手里不是还有兵权吗?”   “兵权?”男人冷笑了一声,“他若是想出兵,就不会说那一句交出兵符。不等早朝,云氏铁骑早就将宫里围起来了!轮得到刑部动手?这小子……”   “我当初就说这小子是昏了头,跟李家人搞到一块儿去!狡兔死走狗烹,他是做了李昭漪的狗,替他把顾氏清理得干干净净,现在好,轮到自己了!”   “真他娘的见鬼了……他为了个男人不想要命了,我可还想活呢!”   话音落下,外院突然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   男人眼神一凛:“谁!”   “老爷,老爷不好了!刑部来人了!”   男人眼前一黑。   不多时,来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人含笑:“侯爷,跟我们走一趟吧?”   男人勉力镇定:“……行。”   他收拾了衣冠,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竭力挺直脊背,跟着来人走了出去。   而这样的场景,在各处都在悄然发生。   半个月,锦衣卫和刑部的人几乎没停过,抓的抓,捕的捕,每一次早朝,季聿的奏报之后,满朝都鸦雀无声般死寂。   从震惊,到侥幸,再到认命。   李昭漪不动则已,一动则惊人。半个月,刑部的大牢里灯火通明,他却依然神色平静。   事到如今,没人再把他当成当初的那个傀儡小皇帝。   满朝文武,无论多高的品级,每逢传召皆色变,而传召之后,则是面如土色,有的两股颤颤,甚至当场软倒在了地上。   这样的风波持续了半个月,有人坐不住了。   *   顾宛苓接到传召,说是长公主私访的时候,正在花厅喝茶。   云珑在她身侧,看功课看得两眼发直。听闻通报眼前一亮:“欸,淳月姐姐来了!”   “没大没小的。”顾宛苓轻斥一声,“一会儿见了人,要叫殿下。”   云珑:“……喔。”   他耷拉着头脑继续看功课去了。   顾宛苓垂眸看了他一会儿,收回了目光,站起了身。   她身上依旧是娴雅端庄的服饰,发间一枚步摇行走间轻微摇晃,碰撞出流丽的色彩。一直走到门沿,她看到了同样一身庄重,只带了两个小太监的李淳月。   也就是当今仅剩的一位长公主,宛荣长公主。   宛荣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仍维持着基本的礼数。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顾宛苓就将她迎入了花厅。   年轻温雅的女子这会儿眼中难掩焦虑。   她看着面前的女人,生平第一次没了皇室中人习惯的委婉的试探,径直开了口:   “王妃想必听说了最近的事。”   顾宛苓颔首:“听说了。”   她顿了顿:“公主可是担心我们家世子?”   “本宫怎么能不担心。”李淳月苦笑了一声,“阿殷都在刑部呆了大半个月了,我……”   顾宛苓抬起头,看着她,定定的:“那公主觉得,陛下此举,做得对么?”   话音落下,空气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片刻后,李淳月慢慢地开了口:“摄政王……本就不该存在。有了阿殷,陛下就永远无法真正亲政。且季大人所诉之事实,也皆是字字泣血。”   能理解么?   抛开一切的情感,当然能。   恰恰,正是因为知道李昭漪此举是清醒且正确的举动,才更担心云殷。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但不知是不是顾宛苓的语调还是像往常那样不紧不慢,李淳月不再像进门那样急躁。她垂了眸:“本宫当然知道,陛下究竟是何所图。”   “本宫只是在想。”她笑了笑,“阿殷他被人骂着乱臣贼子,其实荒唐的事无非就做了那两件,潜龙殿是为了太子,扶陛下是为了江山社稷。现在这样,无非就是因为他身居高位,又掌着兵权,这何尝不是一种怀璧其罪般的冤枉。他大可不必做这许多。”   她性子一向温婉平和,这话里终于带上了几分不忿和悲哀。   顾宛苓却道:“公主错了。”   李淳月微愣。   “正是因为陛下知道,匹夫无罪,只是怀璧其罪。”顾宛苓静静地道,“所以,他才会把矛头直指世子。因为他知道,世子身上并无任何实质的罪名,最终的定夺,还在陛下他自己的手里。”   “但是第一个倒的,必须是世子。公主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李淳月:“……因为阿殷,他是摄政王?”   “对。”顾宛苓颔首。   “只要世子还在朝堂,那么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是那道挡着众臣的墙。有他在,总有人怀着侥幸,总有人借他的荫蔽,这京中关系错综复杂,肮脏污秽之时都在暗里进行,你让阿殷管,他管不过来。   “这些事,只有陛下管。偏偏有些人,总觉得世子和他们都是同路人。殿下别看他们平日里总是针对世子,但说到底,是因为他们知道,更高的皇权,眼下无所畏惧。”   “陛下要立威,要对着朝堂动刀子。只有先动世子,才能让人信服,才能让人真正惧怕。”顾宛苓抬起眼,“你觉得,阿殷知道这些事么?”   李淳月怔住了。   顾宛苓笑了笑:“陛下,可是阿殷一手带出来的。公主觉得,阿殷当初为何要这样教导陛下,真是被美色迷了心智,不管不顾了么?”   如何立威、如何收服人心、如何清除积弊。   为什么要给李昭漪请老师,为什么要换掉顾清岱,自己亲自带着李昭漪熟悉政事。   所有人都以为,云殷是挡在他们面前的墙。只有顾宛苓知道,云殷从来就不屑于和他们为伍。与其说他是墙,不如说,他是李昭漪手里的一把刀。   他将自己交到李昭漪手里,并且心甘情愿。   而现在,到了真正用刀的时刻。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顾宛苓轻声道,“你我都无权置喙,公主。”   李淳月一下子站起了身。   她的唇颤动着:“可是,可是这样……”   她听懂了顾宛苓的意思。   一切,都是云殷有意纵容。是云殷想要将手里的权力归还给君王。   这当然符合她对云殷一贯的认知。   但是这样,就等于把全副身家交给另一个人,李淳月实在不敢想,一向心思缜密、做任何事都有所保留的云殷会做出这样……   称得上疯狂的事。   这是在赌。   赌李昭漪不会过河拆桥,赌他的选择是正确的,赌他教着的、爱着的,是值得他教和爱的人。   他怎么敢?!   李淳月的胸膛急促地喘息着,而刑部某间大牢内,身着囚服的男人睁开眼睛,看向了面前一身华服的青年。   大半个月的牢狱生活,让男人多少瘦了些。   褪去了厚重而华丽的衣服,他却依然脊背挺直,姿态闲散,像是初见一般清贵如竹的世家公子。   他说:“陛下别来无恙。”   空气一片静谧,带着潮湿而腐朽的气息。门外,悄无声息。只有最外侧的大门外,有几个守候着的狱卒   他面前的青年微垂了眸,语气平静:“别来无恙,孤……”   话音落下,他的手腕被攥住。   他被强硬地拖入温热的怀抱,被迫以一个跨坐的姿势,坐在了对方的怀里。   他的眼睫一颤,下一刻,就被捏住下巴,抬起了脸。 第63章   云殷动手的刹那,其实李昭漪已经有所察觉。   他对云殷的眼神已经太过熟悉。   最早些的时候,要区分的是什么时候是逗他,什么时候是真正的试探。到了后来,需要区分的就是什么时候是正经,什么时候是真的想要。   刚刚云殷眼睛里含着笑,里面却写着十足的危险。   他早就警铃大作。   但其实这种预知除了给他自己心理准备之外毫无作用。   他今天深夜来到刑部,没有带任何一个多余的护卫。守在门外看着狱卒的是木柯,澄明殿外替他看家的是德全和春糯。   他孤零零地到访,就像是自投罗网。   现在的境况,是他自作自受。   他撑了一下云殷的肩膀,默默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云殷还捏着他的下巴,眼眸很深。   “二十二天零五个时辰,臣一直在等陛下来。”他轻声道,“陛下,好狠的心啊。”   他的语气很温柔。   他越温柔,李昭漪就知道,他面临的处境越糟糕。   他喉咙发干,自知理亏,小声道:“……忙。”   其实不是忙。   是不敢。   见一个人很容易,但李昭漪知道,见到云殷,他就会心软。一心软,就会乱了方寸。而他和云殷想要做的事,容不得一星半点的差错。   云殷还要再说,李昭漪凑上去,讨好地亲了亲他的喉结。   他说:“不生气。”   云殷:“……”   李昭漪又亲了一下,眼睛眨巴,十分真诚。   朝堂之上清冷淡漠的少年皇帝这会儿被自己拢在怀里,揉圆搓扁都不反抗,像只又甜又软的小猫。云殷心里因着被冷淡多日而憋的火终于消了些。   他捏了捏李昭漪的脸蛋,又替他整理了一下他有些凌乱的额发。   然后,他才叹了口气。   “不生气。”他道,“臣如今手无寸铁,什么都没了,就剩条命,还攥在陛下手里了。臣有资格生气么?”   阴阳怪气。   李昭漪知道他气其实已经消了,很配合。   他说:“有资格。”   他蹭了蹭云殷,很乖又很无师自通:“只有你有资格。”   云殷冷哼了一声,一边匪夷所思地想这都是哪里学来的哄人手法,一边诚实地被哄得心平气和,一点儿气也没能再生出来。   -   想过会决裂么?其实有想过。   了解得多了,李昭漪很清楚,他和云殷的关系有多危险。   所以那一晚他会问云殷,会不会担心他因为恨而做出些什么,例如纯粹的报复,抑或是爱恨交织的纠缠。   可这个问题只是一个问题。   事实就是,他和云殷所有的恩怨都在江南那会儿已经尽数了结。和云殷分开的半年,他并不只是看了燕朝各地的风土人情,也是在消化他和云殷的关系。   李昭漪是个很坦荡的人。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他不和云殷否认恨过,也承认现在的爱。   一切都坦荡清楚的结果就是,当天,他和云殷其实就把这件事说清楚了。   云殷说:“担心过,但不后悔。”   李昭漪就懂了。   云殷曾经提防过他,但他很想得开,那个时候的想法大约是,如果有朝一日李昭漪真的有能力扳倒他,那云殷也算达成了培养他的目的,无憾了。   这是无关风月,只跟政治理想有关的想法。   李昭漪觉得这个想法很潇洒。   更潇洒的,是他回京之后,云殷就开始跟他商量,将他的想法付诸实践。   即,让摄政王这个位置不再存在。   这是李昭漪亲政的前提,也是朝局真正开始稳定走向正轨的必然。   而此时此刻,他们刚好碰上了一个最佳的契机,那就是云殷花了半年时间,替李昭漪将最大的阻碍顾氏扳倒,朝野上下还处于倦怠疲惫的阶段。   天时地利和人和,两人都没怎么犹豫。   朝臣都惊讶于李昭漪独当一面的惊人进步,李昭漪固然聪慧,但这件事能如此顺利,背后的基础,是云殷的基础,和两个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为了能让李昭漪彻底地清理燕朝一直以来存在的朝堂积弊,云殷甚至把影卫都留给了他。   整个计划开始之前,他对李昭漪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陛下,要心狠。”   要对他心狠,对朝局心狠。   不破不立,先破,他们才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李昭漪听进去了他的话,做得很好。   云殷甚至觉得他做得太好了,要不然,为什么大半个月把他晾在这里,连看一眼都不乐意。   但李昭漪也有话说:“你有事瞒着我。”   云殷一顿。   对着对方清凌凌的眸子,他难得有些迟疑。   李昭漪说:“我都知道了。”   *   正如颜珩舟所说,这事也不能怪云殷。   李昭漪说:“太子哥哥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对吗。”   他的话音落下,一室的寂静。   云殷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李昭漪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轻声说:“他本来可以赢的,是这样吗。”   不是没有过疑问。   无论是李昭漪还是陆重,他们都坚信着一件事,那就是新帝即位,李昭漪就有可能出宫。因为他们基本没想过,新帝会是李昭钰以外的人。   哪怕那个时候,李昭钰极为不受宠。   他不受宠,是因为睿德帝昏庸。   但燕朝其实非常注重正统,李昭钰的生母出身高贵,又是元后,加上他本人德才兼备,其实很难将他废掉。   别的不说,睿德帝临终之时,李昭钰还是太子。   是因为他死了,所以皇位才空了出来。   所以,被万民拥戴、无数朝臣支持,还有云氏兵权傍身的太子,为什么会在自己的父亲病重身死当夜,走在了他的前面?   潜龙殿的那场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这些李昭漪不是没想过,但事已成定局,他不愿揭还在世的人的伤疤。   他以为这件事会变成永远的秘密,直到他因为云殷的异样去问了颜珩舟。颜珩舟给他的答案,却意外地解决了他的疑惑,也让他陷入了久久难以平复的震惊。   这件事跟他,跟云殷其实都没关系。   关系最深的人,是已经离开人世的李昭钰。   颜珩舟告诉他,李昭钰之所以会入宫落入李昭承为他设置的陷阱,是因为让他进宫的,是他最为信赖倚重的人。也就是说,当年,李昭钰的身边出了一个叛徒。   而这个叛徒,最近落在了云殷的手里。   听到这个消息,李昭漪其实就理解了云殷为什么会心不在焉。换了他,害死昔日好友的凶手出现,他确实也会因此而分神。   但云殷却道:“他只跟你说了这些?”   李昭漪眨了眨眼睛。   云殷垂了眸。   “陛下猜过殿下真正的死因。”他轻声道,“那陛下有没有想过另一件事。殿下身死之时已经及冠,为什么不惜引起断袖的流言,身侧也没有过哪怕一个侍妾?”   这件事可以说是他们误会的来源。   也正是因此,李昭漪曾经有那么一瞬,真信了这个流言。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震惊地抬起了头。   而此时此刻的云氏刑堂,差不多的牢房构造里,颜珩舟拿了蜡烛,抬起头,神色漠然地看着眼前被吊起的人。   “好久不见。”他道,“凤玄。听到你还活着的消息,我深表遗憾。”   他的面前,身上一片血色脏污的人嘴角勾了一勾。   他抬起头,露出了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睛。   破败的囚衣里,大片大片被灼伤的疤痕显露,看上去狰狞而可怖。   -   片刻后,李昭漪终于从震惊中回过了神。   他嘴唇动了动:“他是太子哥哥的……”   “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卫。”云殷平静地道,“他小的时候,颜氏收养了他做义子。后来,他跟着孝筠皇后入了宫,一直跟在殿下身边。”   “至于其他的……”他顿了顿,“我不能肯定。”   “我是说,殿下的态度。”   “颜珩舟可能知道些吧。”云殷道。   李昭漪:“……嗯。”   如果李昭钰和凤玄真的是那样的关系,他很理解为什么李昭钰只告诉极少数的人。   他们和他和云殷还不同,至少现在云殷和他总有一个能做主,但那个时候的李昭钰可以说是如履薄冰。万事皆要谨慎,这种事保密也很正常。   而云殷那会儿在边疆,加上他不通情爱,李昭钰也不会用这种事让他徒增烦恼。   云殷深吸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查了才知道。”他道,“那场火太蹊跷,殿下虽心善,但很聪明。那样最后的关头,再等一等就柳暗花明了,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会进宫。”   他嘴角勾了勾,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后来我知道了。”   再聪明的人,又怎么能猜到最亲近的人想置他于死地。尤其是,这个人还夜夜与他耳鬓厮磨。   “为什么。”李昭漪想不通,他快速地道,“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   “他不是要他死。”云殷道,“潜龙殿有一条密道,只要在火势蔓延之前顺着地道出去,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他连替死鬼都准备好了。”   李昭漪听懂了,他轻声道:“他是不想让太子哥哥当皇帝。”   “为什么?”   云氏刑堂内,颜珩舟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面前人的回答是一阵嘶哑而疯狂的笑声。   他说:“换了你,你敢吗。”   “九五至尊,万民之主。三宫六院,贤妻美妾!颜珩舟,我就问你,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敢让他坐上那样的位置吗!你甘心吗!”   颜珩舟看着他,眼底已经全是悲哀。   他是在为李昭钰悲哀。   “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殿下。”他轻声道,“你宁可相信李昭承那个冷心冷情的玩意儿会放殿下一马,也不愿相信殿下不会辜负你。凤玄,这就是你嘴里所谓的‘喜欢’吗?”   “你少说这些有的没的!”男人突然用力地挣动了铁链,“我要见云殷!他人呢!”   “影卫说他们是在殿下陵寝旁抓到的你。”颜珩舟不为所动,声音平静,“你不会再有机会走出这里。你会永远在这里替殿下赎罪,其他的,别想了。”   他转身就要走开,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很轻的笑。   “你不敢回答我……”他的声音很哑,“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和小皇帝的那点儿破事,我们的事说了一半,大半个月都不来,这不符合他的性子。   他不会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了吧?”   颜珩舟脚步微顿。   他笑了笑:“是啊。他来不了了。”   “就像你猜的。”他转过身,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轻佻,“阿殷他为情所困,这会儿正和你一起饱受牢狱之苦,不日就要被陛下的人送上断头台了。”   “我争取让他见你最后一面。”他垂了眸,语气轻松,说完就不再犹豫,径直走出了牢里。   他身后的男人惊疑不定,而此时此刻的刑部,李昭漪抓住了云殷的手,喉咙发干,眼神发飘:“我得,我得回去了。”   云殷的回答,是将他整个人慢条斯理地按回怀里。   他咬着李昭漪的耳垂,声音很低:   “陛下,不急。”   *   李昭漪是真的想哭。   他今天来见云殷其实就是想了。   大半个月,他也难熬。好不容易等到案子查得差不多了,这会儿也没人关心他去不去牢里。加上还有李昭钰的事,他想着总要见一面。   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无论他们事前商议得有多好,长久枯燥而单调的牢狱生活,还是很折磨人的。   他不来云殷也不会说什么,他来了,云殷就绝对不会放他走。   熟悉而微凉的手探入衣襟的时候,李昭漪呼吸凌乱,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他低声而慌乱地说:“我……不行。”   “我一会儿还得回去。”   云殷的手停了停。   客观来说,这里的条件确实不太好。   床硬,也没有东西。李昭漪娇气,回头磕了碰了他也不乐意。   而且他不可能克制。往常都是他抱着去清理,总得休息个小半天,这会儿结束了,李昭漪还得自己走回去。   云殷:。   他看着面前人水汽蒸腾的眼眸,漂亮清丽的脸庞,捏了捏他的脸蛋。   这回手上用了些力,掐出了一道轻微的红痕。   他低声说:“不做了。”   李昭漪没说话。   “又不乐意。”云殷磨牙,“不然陛下这会儿放臣出去,臣立刻洗干净了到澄明殿侍寝,怎么样?”   他也就是嘴上说说。   李昭漪却抿着嘴笑了,他说:   “你想做皇后啊。”   云殷:“……”   “我也想让你做。”李昭漪小声道,“但是你还得干活。皇后不方便。”   云殷总要回到朝堂的。   不说别的,现在的朝上是一盘散沙,需要有个人镇场。只是他不可能再总揽朝政,这次对他,就是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做给外人看的“警示”。   以及权力的交接。   云殷:“…………”   他平静地说:“陛下,要不臣直接给您签个卖身契吧。”   他倒是也没生气,只觉得李昭漪反过来逗他的样子可爱。正想再说什么,手却突然僵在了原地。   “陛下。”他低声说,“别。”   袍子被撩开,温热的手指搭上去,李昭漪眼眸里有好奇,也有些畏惧。   他小声又有些紧张地说:“嘘。”   这还是他从颜珩舟那的风月话本上学来的。   他俯下身。   静谧的空气里逐渐响起暧昧的声音,云殷僵在原地,手指攥得骨节发白。等他回过神,瞳孔一缩地想要将人推开,却来不及。   李昭漪抬起头,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脸侧流下来。   他有点懵,又有点艳。   云殷扯了他腰间的帕子绷着脸替他擦脸,在某个时刻,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亲住了对方的唇。 第64章   云殷的吻有些突然,但是李昭漪却没有动。   他还有些喘,很乖地让云殷的唇贴着他的,手里揪住云殷的一截袖口。   亲完,云殷说:“……他警告过我。”   他们刚刚说了李昭钰的事,但很默契地没有提云殷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李昭漪。李昭漪大概能猜出原因,但是他不打算问。   他不问,云殷还是说了。   他声音很轻地道:“他建议臣,把陛下关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指摩挲着李昭漪嫣红的唇。   很显然。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诱人的提议。   为什么这么建议,原因不言而喻。   李昭漪几乎能想象凤玄的原话。他和云殷的关系,和从前的凤玄和李昭钰太像。凤玄连李昭钰都不相信,这么说,就是明晃晃的挑拨。   他的声音也很轻,他说:“孤给过你机会,很多次,是你自己不要。”   最开始他势单力薄。   之后,他第一次回宫,那个时候他完全丧失了反抗云殷的能力,并且依旧对云殷满心依赖。   然后,就是在江南,他考虑要不要回去。   云殷有很多次机会把他关起来。并且每一次只要他做了,就基本能成功。   但是他没有。   不仅没有,即便凤玄这样提醒了他,他还是照常执行了他们的计划。与其说不告诉李昭漪是因为动摇,不如说是怕李昭漪误会。   毕竟没有采纳的建议,说出来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   李昭漪说:“你有没有告诉他,你很没出息。”   云殷笑了。   他说:“下次告诉他。”   他又亲了亲李昭漪。这回很温柔。   -   李昭漪临走的时候,已经是几近破晓。   他来的时候低调,走的时候却没怎么避人。他走出来,木柯跟在他后面,外头刑部的几个小官面面相觑,眼底藏着震惊。   李昭漪一宿没睡,却毫无困意。   他低声说:“凤玄被关在哪儿,你知道么?带孤去。”   到了云氏刑堂,颜珩舟正好出来。   他说:“去见过云殷了?”   李昭漪说:“嗯。”   “他还真是什么都不瞒你。”颜珩舟笑了笑。   他顿了顿:“这样我就放心了。”   李昭漪知道,他说的放心,并不只是放心他。是他们。   他说:“谢谢哥。”   颜珩舟冲他挥了挥手。   他走了,李昭漪踏进门,到了刑堂的最深处。   被吊着的人满眼血丝,嘴唇干裂。听到声音,他抬起了头:   “……谁?”   “你应该知道孤。”李昭漪说。   男人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写着没有藏好的不可置信。   “云殷在牢里,孤送进去的。”李昭漪道,“但是他很快会出来,出来之后,他依旧会是平南王,云氏铁骑未来也依旧是他的。”   “孤来,是想告诉你,你以为的,都不会发生。”   他顿了顿,“如果太子哥哥还活着,孤想,他也不会和你想的那样对你。”   “云殷和我说。”他换了个自称,轻声道,“你是害怕。害怕被放弃,害怕被背叛。但我觉得,你只是自私。”   “你从来没有把太子哥哥当成一个人,你不知道他的理想是天下太平,你不在乎他的家人和朋友,你也没真正了解过他,了解他为什么会被那么多人喜欢,你只是把他当成你自己的所有物。”   他顿了顿,“可是,他是你喜欢的人之前,先是他自己。”   面前的人僵在了原地。   很快,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怒吼:“你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   “或许吧。”李昭漪垂了眸,“毕竟我在冷宫呆了那么多年。”   他的确不懂。   不懂政治,不懂为君之道。   不懂占有欲,不懂喜欢,也不懂爱。   但有人教会了他。   这个人曾经也伤害过他,也在私欲的漩涡里挣扎。但是最终,他选择了尊重和放手。   或许未来,他们也会因为某些事情产生分歧。   但是至少现在,李昭漪想。   他和云殷,都对“喜欢”这个词,做到了问心无愧。   他说:“祝你也始终问心无愧。”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了这座暗无天日的牢狱。身后,男人的声音痛苦而嘶哑,李昭漪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他只是加快了脚步。   他想尽快处理完当前的事情。   然后,早点见到云殷。   快一点。   再快一点。   *   在后代的史书杂记中,一旦谈到燕朝末年的相关历史,那么澄初三年,始终是史学家们绕不过去、且始终津津乐道的一个时间。   作为历史上极为繁荣的朝代之一,燕朝的跨度漫长而几经起伏。   睿德帝之时,这个王朝一度走向了末年。但后来继位的安景帝,却让这个王朝奇迹般起死回生。   而这一切的转折,就发生在他继位的第三年。   澄初三年,自江南的一桩盐引贪污案起,顾、云两家相继倒台。而原本已经几近式微的皇权,随着当时的摄政王云殷的入狱重新复苏。   平南王云殷摄政之时不过二十又四。   史学家们认为,当时的云殷已经具备了颠覆整个燕朝的权力和才能,究竟为何突然倒台,始终是历史上的一个未解之谜。   但这,却间接地促成了另一个盛世。   史书记载,安景帝冷静聪慧,性情宽和。这位后来一手开创了盛世的皇帝出身卑微,年少几经大难,也正是因此,他极能体恤百姓之苦。   他在位期间,轻徭薄赋、广开言路,不仅将燕朝持续了数年的世家之弊和贪污之风连根拔起,还大兴科举,为当时岌岌可危的燕朝招揽了一大批有能之士。   正是这些有能之士,取代了当时已然腐朽而顽固的朝堂,给燕朝带来了新的生机。   值得一提的是,安景帝虽在清理积弊之事上杀伐果断,却并非刻薄寡恩之人。最为有利的证据,就是澄初三年的春天,他将已被打入刑部问罪两月的平南王云殷放了出来。   不仅官复原职,还格外赐了令牌,让其可以在宫中自由行走。   当然,这也可以用另一种原因来解释——   史书记载,安景帝貌美惊人,见者无不目眩神迷。   可他既不立后,也未曾纳妃,连男宠也未曾有一个。除了勤勉于政事,就是痴迷于书画之道。彼时,整个宫内能够自由出入于帝王寝殿的,有、且只有云殷一个。   而值得一提的是,平南王云殷一生也无妻无妾。   无论是难得且罕见的君臣相和,还是真的像众多影视题材、文学野史里信誓旦旦的那样,这是一个埋藏在千百年前的、动人而隐秘的爱情故事,留待后人继续考校。   而时间拉回到澄初三年春,被整顿结束安静得鸦雀无声的朝堂上,所有人看着最前面站着的人,嘴角抽搐。   -   人是昨天放出来的,整个朝野上下是今天麻的。   陛下亲自去请。   季聿季大人候在一旁恭恭敬敬。   人人都说陛下要清算,到头来,众人以为的,最该清算的乱臣贼子安然无恙,看上去还风度翩翩、状态甚好。   但是能参么?   参不了。   事儿不是本人干的,结党营私都是旁人在忙活。这样一查,大家才发现,这位嚣张跋扈的平南王,做得最多的是竟然是守边境驱外敌,再加一个除积弊利万民,可以说是为李氏王朝鞠躬尽瘁。   至于什么以下犯上,专制朝权,再加一个御下不力。   他们敬爱的、圣明的陛下轻飘飘一句:   “有这事么?孤怎么不知道?”   就这样没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摄政王的虚衔撤了,兵符也留在了陛下手里。不仅如此,锦衣卫开始取代云氏影卫,成为了护卫皇宫的最高机构。   众臣——   留下的基本都是些直臣忠臣。   他们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又被李昭漪哄着,算是忍了。   忍了大概三天。   第四天,新进御史丁矛忍无可忍,冲到文政殿前就长跪不起:“陛下!请陛下务必不要再仁慈,狠狠地治平南王大不敬之罪!陛下,陛下您不要糊涂啊!”   有些人做了什么呢。   庆功宴上喝醉了酒,不仅将谏言圣上立后的官吏找了个借口吓唬了一顿,还光明正大地顺走了凤印,隔天揣在袖中上朝,还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朝臣:“……”   李昭漪:“……”   御史痛哭流涕,李昭漪默默地让人赐坐。   等他哭完,他开了口:“丁大人哭了这么久,累了么?”   丁矛:“……”   倒是有些疲惫。   于是美酒、佳肴,附带着陛下的软声诱哄,丁大人喝得浑身发飘,恍恍惚惚地回去了。李昭漪松口气,回殿里就头也不抬地吩咐人把有些人请出去。   *   请出去是不可能请出去的。   锦衣卫严防死守,没能架住当今平南王是个没脸没皮的主儿。   当天晚上李昭漪睡得迷迷糊糊,窗子一响,他被搂入一个充满凉意的怀抱。今年二十又七的平南王越活越回去,杀伐果断没了,心机深沉没了,只知道耍无赖,缠着当朝陛下要一个吻。   吻着吻着,事情就变了味。   李昭漪实在受不了,带着哭腔骂他,又要忍无可忍地伸手,手腕被抓住,自上而下亲到掌心,云殷哄他:“不哭了宝宝,快了。”   又低声笑:“怎么还打出习惯了。”   李昭漪觉得他可能有点变态。这没扇完的一耳光不仅没能让人停下,反而让他更难耐。到最后,还是只能软声求他,可求着求着,又适得其反。   一切结束,李昭漪哑着声说:“你能不能继续去刑部呆着。”   他开始怀念了。   云殷搂着他,笑声很闷。   又哄:“想陛下了,以后不会了,以后臣轻轻的。”   次日还真的兑现了。   没有早朝,他们在城郊的别院里泡温泉。李昭漪溺在无边无际的温柔里,像是被海水托举。等清理完换好衣服,他被云殷抱到院子里,看天上的星星。   月明星稀,万物纯净。   他仰着头,看得入了神。   一张帕子盖住了他的眼睛,上面是芬芳的栀子香。   云殷在他身旁坐下来,用帕子替他擦了擦脸,又往他嘴里塞了块栗子糕,问他:“有哪里不舒服么?”   李昭漪鼓着腮帮子摇摇头。   他把栗子糕咽下去,说:“云殷,看,月亮。”   云殷跟着他一起抬头,看到了天上皎洁明亮的月亮。   “我小的时候,经常抬头看月亮。”李昭漪轻声道,“我觉得月亮特别好,没有人和我讲话,但是每个晚上我坐在外面,它都会在天上陪着我。”   他笑了笑,“我还跟它说话来着,笨笨的。”   “不笨。”云殷说,“我小的时候也跟月亮说话。”   李昭漪有些讶异地转过了头。   “真的啊。”云殷笑了。   他怕李昭漪着凉,给他拿了件轻薄的衣服披着,然后才道:“那个时候想我娘,白天我爹训我,我晚上睡不着,就偷偷看着月亮告状,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娘是天上的仙女,她肯定能听到。”   李昭漪恍然。   他有些不确定地说:“所以,很早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对着同一个月亮说话了。”   云殷“嗯”了一声。   “所以。”他肯定地道,“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李昭漪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说:“怎么能这样说啊。”   “这不算。”   但是眼睛很亮。   他们又看了一会儿,李昭漪的眼皮渐渐开始沉重。   云殷把他搂到怀里,轻声问他:“这里凉,陛下要回去睡么?”   李昭漪点了点头。   陷入昏沉的梦乡之前,他总算想起了什么,努力睁开眼睛:“明天早朝……不要再气丁大人了,他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云殷说:“好。”   “……也不要再把凤印放在袖子里,很明显。人家不是傻子,看得出来。”   云殷走上台阶,耐心地应他:“好。”   “还有……”   云殷把他放到床上,等着他的下一句。   李昭漪抓住他的手指。   云殷俯下身。   十指相扣之间,他听到了李昭漪的声音。   “喜欢你。”李昭漪说。   他好像很少说喜欢。哪怕是在床上,云殷哄着他,他也只是把脸埋进对方的脖颈。比起说,他更愿意用行动证明。例如义无反顾地回来,再例如床上予取予求的乖顺。   不是不喜欢,是太喜欢。   好像最珍贵的心意,小心翼翼地藏着,怕摔了,也怕丢了。   云殷是他少时的牵挂,是他后来依赖的对象,曾经也是他痛苦的来源。   想过,期待过,喜欢过,不那么明显地恨过,现在……爱着。   他不怀念过去,也不过分期待将来。世间变数那么多,千年之后,他和云殷都只是史书上的一个名字。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史书记载下的,又会是怎样一个故事。   但是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这样郑重地说一句喜欢。   他想告诉云殷,你在竭尽全力爱着、护着的那个人,也和你有着相同的,热烈的心意。   所以,不要患得患失、不要害怕,至少此时此刻,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而云殷听懂了。   他停顿了两秒,然后笑了笑,笑得很温柔,轻声说:“知道。”   他俯下身。亲吻落在李昭漪的嘴角。   窗外,明月高挂,万物无声。   花好,月圆,人团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