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千里送   作者:大生生   简介:   甜度爆表ao文‖   中二宠妻面瘫皇子攻Alpha×机灵鬼儿小侯爷受Omega   中二病乾元皇子不满自己的糊涂爹定下的糊涂婚事,不远千里跨国退婚。   邻国的小侯爷听闻自己被退婚,愤怒之下,易容成丑乞丐拦路报复。   两人狭路相逢,丑乞丐对退婚对象展开疯狂报复,皇子却不计前嫌,多次救乞丐于水火。   皇子这般温柔体贴,令小侯爷心生倾慕,丑乞丐卸下易容,恢复身份,袒露心迹,皇子却表示:不好意思,这个婚我退定了!   欢喜冤家 爆笑追妻   古代abo 纯甜   甜宠、强强、轻松、欢喜冤家、古风、江湖、双向奔赴、双向暗恋、年上、团宠 第1章   天下大势,分合有度。而今又逢战乱,神州动荡,国繁如星。   其中虞国与晋国,因中间隔着强敌大梁,本着远交近攻的原则,成为了同仇敌忾的世代邦交。   既为邦交,总免不了会盟饮宴,而这一次会盟,就会盟出事端来了。   起因是虞国国君和晋国国君把酒言欢,一不小心都喝高了,一细问,自家的乾元儿子和人家的坤泽小侯爷年龄相仿,都未婚配,一昏头,就订了婚约。宴上两位国君臂膀搭着臂膀,恨不得把二人吹成天造地设的一对,越说越兴起,谁也不敢拦。可等二人酒醒,却各自犯了难。   归国后的虞国国君怅然坐在龙椅上,心生悔意。   只因徐偈是个拒婚惯犯。   还是个冷面无情毫不在意亲爹颜面的拒婚惯犯。自徐偈适龄以来,拒过的婚至少二十起,以至于有一阵国君做噩梦,都能梦到那句冷冰冰的“儿臣不孝,望父皇收回成命。”   故国君生生拖了十日,眼看再拖下去,邦交就要变国仇,才硬着头皮宣齐王觐见。   齐王徐偈果真一身玄衣号丧似的来了。   国君见到齐王这身打扮眼皮先跳了跳,就见齐王摆着一张欠账的脸:“父王宣儿臣何事?”   国君轻咳一声,“那个……晋国的小侯爷,是个坤泽男孩,年方十六……”   话未落,徐偈的膝盖已从善如流地跪下,一串彼此都十分耳熟的话从徐偈口中硬邦邦地蹦出:“儿臣不孝,望父皇收回成命。”   收个屁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堂堂一国之主不要面子吗!   国君冷笑一声,“你若不乐意,我就把你捆马上送新房,你自己看着办!”   徐偈脑子聪敏得紧,仅凭一句就判断出他爹是先斩后奏,那股子不爽登时直冲天灵,劈头盖面问道:“你答应人了?”   “我还不能替你个臭小子提亲了?你总不成婚像什么样?你二弟媳妇都生大胖小子了,再说,人家小侯爷长相俊秀,性情柔和,就连名字都十分可——”   徐偈才没耐心听小侯爷名字是可爱还是可憎,“既如此,你自己怎么不娶?”   说罢,看都不看他老爹一眼,转身就往殿外走去。   “你干什么去!?”   “我亲自去退婚。”   国君自然不能让儿子真跑去退婚,于是当天夜里亲自写了一封国书,言辞恳切,态度卑微。而徐偈却也在当晚出了城。   因为国君忘了徐偈有腿,而徐偈忘了他爹有脑子。   而晋国国主朱邪旭看着眼前的国书,脸上持续了三十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终于!不用!害怕自己!酒后失言!让章圆礼得知!了!   话说朱邪旭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别人惧内,他惧“弟”。   他的姑表坤泽小表弟章圆礼乃长公主幺子,那真是被公主含在嘴里宠大的,五岁上房揭瓦,七岁搅翻皇宫,十岁心血来潮拜了江湖门派断剑山庄庄主为师,长公主竟全依他。现而今他学成归来,更是胆比天高,天天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朱邪旭御案前的物件儿,已经被章圆礼摔了个遍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让这个事神不知鬼不觉地糊弄过去,他那长了双顺风耳的包打听小表弟已然得知了。   章圆礼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宫门。   朱邪旭连忙把自己新收的琉璃猫儿藏到了桌底。   “你给我赐婚了!?”   章圆礼啪得一声把却尘剑掷到案上,素白的小手往桌上一撑,一双浑圆漂亮的杏眼居高临下地瞪着坐在龙椅上的朱邪旭。   朱邪旭贴着椅背,干笑道:“酒后戏言,表弟莫要当真。”   “我的事儿你也敢拿来允诺?”章圆礼伸手就要揪朱邪旭的耳朵。   朱邪旭连忙一面躲一面喊:“哎!表弟!哎!你有点体统行不行!嘶——”   章圆礼拎着耳朵冷哼一声,“退婚!立马退婚!”   朱邪旭一面护着耳朵不至于让他揪得太疼,一面贱嗖嗖地瞄了他一眼。   “你这什么表情?”   “好圆礼,好表弟,你真多虑了。我就是想结亲,人家还不一定乐意呢。”   章圆礼松了手,抱上臂,凉飕飕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朱邪旭轻咳一声,“人家退婚了。”   “什么!?”章圆礼瞪大了杏眼。   朱邪旭拿起文书,得意洋洋地往章圆礼面前一抖,“咱们晋地第一美人居然会被人拒婚,千古奇闻。”   章圆礼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突然,他把朱邪旭桌布一掀,从桌底掏出那个琉璃猫儿,往地上一摔,抓起剑就跑。   “你去哪儿?”   “找他理论!”   作者有话说:   为了防止看官觉得郡主这个词别扭,我把郡主改成侯爷了~只是文案还在冷却中,得明天才能改过来~轻松甜文,如果喜欢这篇文,欢迎收藏、评论、关注~感激不尽~ 第2章   紧跟虞国国书而来的,是虞国国君的第二封私信,里面沉痛地斥责了自己那个不成器的混账玩意儿,最后深刻表示,那混账要是出现在晋地,对国君或侯爷有丝毫不敬,贵国国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千万别客气!   并贴心地附上了自家儿子的画像以便相认。   话里话外,我们家金苗苗马上就要莅临贵地亲自退婚,还望多多关照。   这等羞辱章圆礼之事,朱邪旭自然不会藏着,亲自将消息送到了章圆礼跟前。   章圆礼冷笑一声,“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此仇不报非君子,他到哪儿了!”   “驿使无报,应还未入境,你可以到边陲守株待兔。”   章圆礼瞪他一眼,“要你出主意?”   朱邪旭摸摸鼻子,“表弟,我是替你不值,你说咱的相貌人品,晋国何人不得竖大拇指?那小子忒不知足!”   章圆礼凉凉地看着他,“听说你新收了个红釉瓶?”   朱邪旭连忙闭嘴。   章圆礼眼珠子一转,“皇兄,我要是捉弄捉弄他,不会妨碍你们的邦交吧?”   “不准过分。”   “我能怎么过分?”   朱邪旭一言难尽,“你们断剑山庄不是最擅易容吗?要不你还是易容吧!”   章圆礼一合掌,“好主意,易了容,就赖不到咱头上了。”   “不是!我那意思是别给我惹麻——”   “知道知道知道!”朱邪旭话还没完,就被章圆礼推出门外。   插好门的章圆礼喜滋滋地翻出了自己易容的家伙什。   三日后,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躺到了晋国入关后第一个驿馆不远处的树杈上。   他身旁搁着个大石块,那石块被麻绳密密缠绕,麻绳一端又分别环到了四周的树上,而后钻入土里,连着路面薄土覆盖下的一张巨网。   只要扔下巨石,便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章圆礼晃晃手中的酒葫芦,抻了个懒腰,不耐地想,怎么还没来。   与此同时,太守正捏着齐王的画像,在城门口等候多时。眼看太阳西斜,闭城之时将至,忽见余晖间,一人一身玄衣骑马而来。   黑纱笠,红枣马,身姿英挺,缓缓而行。   及至跟前,他将黑纱一掀,露出一张面如冠玉的脸。   太守连忙率众呼啦啦迎了上去。   徐偈坐在马上,不等太守恭迎,便开口道:“我乃微服,不得声张。”   太守和手下面面相觑,一时摸不着头绪。   就听徐偈道:“只留一人引我至驿馆,其余人等即刻散去。”   说罢,目光落到了为首的太守身上。   要说这齐王,年纪轻轻,却着实有骨子威严。他面白似玉,唇薄若纸,鼻如刀刻,纤长的睫毛下掩映的眸黑沉沉凉飕飕的,任谁被那样一双眼一瞧,暑天都能冷上三分。   太守头皮一麻,败下阵来,一面心里嘀咕这个娃娃忒邪门,一面遣退众人,亲自引他去往驿馆。   却不知徐偈此举是有打算的。   他乃退婚而来,若兴师动众,恐会累及那位小侯爷的名誉,故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而章圆礼已躺得腰酸背痛,满心不耐,酒葫芦都见了底。   正要跳下树明日再来,就看到了远处的人马。   他定睛一瞧,可不就是画像上的徐偈,登时来了精神。   他将石块抱到怀中,屏息看着徐偈愈行愈近。   眼看就要踏上机关,徐偈忽而止了马。   “敢问大人,前方可是驿馆?”   “回殿下,正是。”   “驿馆可知本王前来的消息?”   “自然得知,驿馆已安排妥当,王爷尽管放心。”   徐偈却皱眉道:“我来贵国为的是私事,并不想叫人得知身份。劳烦大人现在替我伪造文书,我假借身份前往。”   “这……”太守一脸为难,“日头将落,王爷何不先入馆休憩,下官定会严令众人,绝不会泄露半字。”   “不必,我在此等候。”   太守见徐偈半点不打算商量,只得一拱手,快马加鞭地回城造文书去了。   而章圆礼抱着石块,忽而心生犹豫。   徐偈不肯叫人得知,自然是为了顾及自己的声誉,他看了看自己怀中的石块,心想,好像也不必非叫他如此难堪。   正犹豫间,徐偈面上忽而挂上一丝冷笑,他蓦得一抬手,一个精巧的梅花镖从袖中滑出,向着章圆礼面门刺去,而后一登马背,跃离地面。   章圆礼万万未料自己早已暴露,连忙向后一倒,怀中巨石一不小心滑落,嗖的一声,地面顷刻腾起一张巨网,尘土飞扬间,好巧不巧把自作聪明的徐偈兜了个正着。   徐偈的马嘶鸣一声,呆呆地看着自家主子行云流水般自马上腾空而起,而后一头钻入了巨网之中。   一阵风吹过,被吊到树上的徐偈可怜地随风摆了摆。   章圆礼落到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何人?”   巨网中的人倒是声音镇定,但架不住巨网钟摆似的荡来晃去,章圆礼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又爆发出一轮狂笑。   他笑得腹痛,哎呦一声倒在路边的青石上,用拇指将酒葫芦塞一顶,将最后一口酒灌入口中,斥道:“你管我是谁!”   “你意欲何为?”   “吊你啊!吹吹晚风,多舒服。”   “我与侠士有隙?”   “没有。”   “侠士受人所托?”   “不曾。”   徐偈冷哼一声,“侠士不怕给自己招惹麻烦?”   章圆礼下意识将酒葫芦往口中一倒,这才想起自己早已喝光,不耐烦地将酒葫芦塞上,瞪他一眼道:“要不是你先发难,也不会落入网中。”他一咕噜翻身跳下巨石,“你既已自投罗网,就好生在上面享受吧,爷爷我先走了!”   说罢,捡起一个小石子将巨网一弹,果见巨网又重新摇摆起来,他哈哈大笑一声,拍拍屁股上的土,一提气,飞入林中。   徐偈面色难看地看着那乞丐愈飞愈远,半晌才止了晃。   到太守赶来,徐偈已在树上吊了一个时辰。   太守的肝胆都要吓裂了,连忙将徐偈从树上放下,徐偈头晕目眩,不动声色地在地上晃了晃。   太守慌忙跪倒地上,“下官定会为王爷抓到那宵小之徒,还请王爷先回驿馆休息!”   徐偈冷声道:“附近可有酒肆?”   “五里外有一山楼镇,此镇以烈酒闻名。”   “何方?”   “回殿下,东南向。”   徐偈一眯眼,果真是那乞丐消失的方向。   太守觑徐偈神态,试探道:“殿下可是得知那宵小的藏身之地?”   徐偈却不答他,丢了句:“大人稍候,我去去就回。”便翻身上马,向着山楼镇方向策马而去。 第3章   徐偈曾见那小乞丐饮过两次酒。这原本没什么,但最后一次,他明明酒壶已空。   这分明已是酒瘾缠身。   酒瘾一旦发作,就是天王老子也赶不上喝酒重要,他必然要去酒肆。   只恨自己耽搁太久,不知那乞丐跑了没有。   徐偈策马向着山楼镇疾行而去。   到了山楼镇,已然夜幕降临,他略一打听,此地最著名的酒肆在镇西,徐偈刚刚赶到,就差点被里面冲天的酒气熏了个跟头。   徐偈素来好洁,对气味尤为敏感,此刻略一掩鼻,皱眉向里面看去。   烟熏火燎间,那小乞丐果真在里面喝酒,此刻已喝得烂醉。   他倚着桌子半躺在地上,手里的酒葫芦晃晃悠悠地举起,这一倒,没两滴入口,倒是把泰半酒液洒到衣襟之上。   他满不在乎地扒拉了一下,将酒葫芦往桌上一掷,嚷了声小二。   店小二翻着白眼给他重新续满,见他无论如何也对不准嘴,便给他在桌上掌了个灯。   徐偈总算看清那乞丐的容貌。   年纪不大,却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又脏又丑。像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流氓混球,却不像刺客。   其实也算不上刺客。   没有刺客将人困住后自己跑了的。   那么他设计如此精巧的陷阱,目的为何?他既在树上听了自己与太守的对话,应知自己的身份他招惹不起,如若不是与自己有仇,何必冒此危险?可若真是有仇,又为何只是网住自己就跑到这里喝酒了?   总不能只为了吊自己半日。   徐偈忖思无解,只得重新审视起那人。   却忍不住一愣。   因徐偈无意中看到了乞丐的那双眼。   一双明明醉眼朦胧,却依然清亮澄澈的眼。   嵌在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混杂出一股未谙世事的懵懂气质。   那小乞丐晃晃悠悠起了身,向着酒肆外走来。   徐偈手中扣上梅花镖,只待他近身便发难。   眼看就要到跟前,那小乞丐忽而拐了个弯。   下一瞬,一个满是酒气的酒葫芦向着自己砸来。   徐偈侧身一避,酒葫芦咕噜噜滚到地上,洒了一圈酒。   小乞丐提着剑冲了过来。   “哪个孙子躲在暗处害你爷爷!还不束手就擒!”   那乞丐气势汹汹,可惜实在醉狠了,还不及近前,便被石头绊得一个趔趄,徐偈旋身掠到他身后,抬脚在他屁股上一踹。   那乞丐哎呦一声扑倒在地,扭过身来斥道:“你干嘛踹我?”   徐偈心道:这是不记得我了?正好审他一审。   他踱到乞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下他,“可还认得我?”   那乞丐迷迷瞪瞪的也不知听见没听见,他试着站起身来,却手软脚酸,半晌也没起身,最后委委屈屈地看向徐偈:“我起不来了。”   徐偈蹲下身子平视于他,“为何起不来?”   “喝多了,没劲。”   “为何多饮?”   “高兴啊!”   “何事高兴?”   “我报仇了!”   徐偈一眯眼,“仇人是谁?”   那乞丐醉眼朦胧地看向他,“徐……偈!”   “我认识他,可需我替你杀他?”   谁知那乞丐将他一瞪,“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都说我报仇了!”   徐偈心下大致有了计较,他忍着酒气,靠近了些,两人之间鼻息相闻,徐偈耐着性子温声问道:“那你告诉我,你们有什么仇?我替你教训他。”   章圆礼本来就浑身软得要命,感到有人靠近,迷迷糊糊地往他身上一靠,“你先扶我起来,地上好凉。”   章圆礼挂满了干草碎叶的蓬乱头发刺向徐偈的脖颈,徐偈汗毛倒立,强忍着将他推开的想法,用自己的衣袖垫着手,把他拽了起来。   那乞丐晃了晃,将胳膊往徐偈肩膀上一搭,脑袋往徐偈脖颈里倒去。   徐偈闷哼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我告诉你,我……我可高兴了!我把那个王八蛋,挂树上了!”章圆礼摇摇晃晃挂在徐偈身上,酒气噗噗地往徐偈脸上喷,徐偈忍得青筋暴起,硬生生把脖子拧了回来,柔声问道:“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谁知那乞丐将他一推,“不能说。”   “怎么了?”   小乞丐瘪了瘪嘴,“丢人。”   “那我再见到他,替你出出气?”   小乞丐晃晃悠悠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出完气了,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徐偈正要再打听,那小乞丐却不耐烦道:“你叽叽歪歪做什么,为什么还不扶我回房?”   徐偈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手。   章圆礼扑通一声栽到地上,原本就烂醉,此刻又撞得晕头转向,直接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没了萦绕不去的酒气,徐偈长出一口气,心道,看来不像什么深仇大怨,虽则此人行径实在可恨,却也犯不着再和他计较下去。   思及此,徐偈抬脚就走。   却突然闻到一股幽香。   是寒梅的香气。   幽幽的,一丝一缕萦绕上来,凛冽中,又带着一股难明的甜味。   徐偈皱着眉往脚下一瞥。   一个手串,散在乞丐的身旁,应是刚才跌倒时扯散的,几颗珠子已滚到不远处。   是抑息木珠!   而那冷梅香,正是从地上的乞丐身上散出来的。   徐偈不可思议地看向地上的乞丐。   他竟是个坤泽。   徐偈看着眼前散发着信香胡乱睡去的乞丐,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酒馆鱼龙混杂的醉汉,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蹲下身将珠子一一捡回,重新串到绳上系好,给他套回了腕间。   梅香登时消散。   徐偈屏息将章圆礼从地上拖了起来,甩到马上,那乞丐也不知道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徐偈掩着口鼻,仍觉酒味萦绕,连马都觉污糟透了,他远远牵着缰绳,拉着挂在马上的章圆礼,一路打听着向客栈走去。   到了客栈,徐偈往店家手里丢了锭银子,便连马带人扔给了店家。   自己从客栈又买了匹干净的马,见天色已晚,也不知太守等了多久,便策马向着驿站而去。   到了客栈,徐偈将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个遍,直到沾染的酒气散尽,才觉得通透。他策马行了一日,被那乞丐吊了半天,又跟那乞丐折腾了一夜,此刻只觉精疲力竭,一沾榻便陷入沉睡。   章圆礼醒得倒早。   身上酒液黏腻异常,麻布衣服又粗又硬,纵是宿醉,章圆礼也大早早醒了。   他先蒙了一会儿,怎么就醉成这样?他暗暗乍舌,此地酒烈,还真是名不虚传。   他环视了一周,应是个客栈,陈设看起来还算讲究,他忍不住沾沾自喜,醉酒了还知道给自己找个好地方。   只是身上实在难受,反正仇已报,犯不着再乔装,他得先去弄身舒适的衣服。   他高高兴兴跳下床。   却忍不住哎呦一声。 怎么膝盖这么疼?   他重新坐回床上,卷起自己的裤腿,两个膝盖红肿异常,一边甚至出了不少血,干涸在衣物上,掀的时候疼得他嘶嘶吸气。   “我怎么受伤了?”章圆礼忍不住嘀咕,“谁能让我受伤?”   忽而一道记忆一闪而逝。   昨夜好像被人踹了一脚。   他皱着眉努力想了半晌,渐渐地,那人的面孔清晰起来。   白面,黑眸,面冷似铁,阴沉可恶。   是徐偈!   章圆礼将眼睛瞪得浑圆,他!怎!么!这!么!讨!厌!   章圆礼看着还没亮的天,从怀里掏出断剑山庄的独门秘药,嘴角狠狠地扯了扯。   给我等着!   章圆礼一骨碌爬了起来,牵扯出膝盖的伤也顾不上,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徐偈因昨日折腾得晚,醒来时天已大亮,一睁眼,就见床边坐了个人。   竟是昨夜的小乞丐。   见自己醒了,那小乞丐温声道:“你醒啦?”   徐偈心中一暖,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就见那乞丐忽而嘴角一扯,伸手在他鼻尖一晃。   其手中扣着一个极精巧的香盒,一股异香钻进鼻腔。   徐偈心中一凛,发现自己已然不能动弹。   那乞丐盖上香盒,狞笑道:“记住你爷爷我,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晋地章圆礼是也!”   章圆礼自认为自己亮了身份,奈何徐偈当日急于退婚,并没有听全章圆礼的姓名,他既惊且怒,冷声道:“你意欲何为!”   章圆礼掰了掰手腕,撕拉一声从徐偈床单上撕下一角,把徐偈两手举到头顶,在手腕上系了个花结。   而后起身拿来一支笔,在他脸上仔仔细细画了一个叉。   徐偈目冷似冰:“此番受辱,他日必报!”   章圆礼啪的一声将笔掷到地上:“彼此彼此。”   章圆礼直起身来,调整了一下表情,堆起一脸假笑:“此香两个时辰可解,你可以选择在这躺着,或者喊人来。”   说罢,他将手中的醉梦一抛,大摇大摆地越窗跑了。 第4章   两人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会再相遇。   倒不是冤家路窄。   只因虞国水路不丰,特产旱鸭子,徐偈半辈子没做过船,听闻晋国有运河可直入京城,便生了好奇之心。   而晋国远途航运大多是漕货船,普通人远行多借乘漕船,雕梁画栋的客游船多在城内撑篙短行,能够扬帆的远行客游船,整条运河上只有一艘。   他二人同是微服,又同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同去一个地方——京城,还都不打算长途跋涉,能够相遇,也就不足为奇了。   游船确实奢华,甲板有茶座、茶厅,茶座露天,茶厅垂幔,舱内设有两层楼,间间相隔,窗轩皆备,二楼更有相邻两间,内嵌里屋,纱软褥新,宽敞透亮,陈设皆雅,自然叫那两个天之骄子一人一间包圆了。   只可惜如此陈设,两人皆不在屋内。   徐偈逛至甲板时,章圆礼正趴在船舷上吐。   章圆礼换了身还算体面的衣服,故而徐偈一开始没认出来,只看到一人撅着屁股吐得天昏地暗,当即嫌恶地闪进了茶厅。   唤人煮上一壶好茶,幽幽茶香间,风偶卷帷幔,船徐徐而行,若非远处那一直在呕吐之人煞风景,实在是一等一的乐事。   章圆礼也没想到自己能吐成这样。   他原本就有轻微的晕船,加之前个饮烈酒伤了脾胃,今晨上船前又买了份炙羊肉吃干抹净,又逢今日风高浪急,船身摇晃,天时地利人和占了其全,一吐就是两个时辰。   吐得他头晕眼花手脚酸软,胆汁都倒了个干净,撑着船舷晃晃悠悠直起身来,徐偈正好抬起了头。   恰逢风卷帘幔,两厢对视了。   吐得七荤八素的章圆礼慢了不止一拍。   徐偈抄起手边的茶盏冲着章圆礼丢去。   章圆礼还没等看清来物,就被打下船舷,咕咚一声溅起老高的水花。   徐偈也没想到自己这一下能把人直接砸进水里,着实吓了一跳。   他自己是旱鸭子,惧水是骨子里的,见那乞丐挣扎都没有就掉进了水里,连忙提气飞出茶厅,来到船舷。   章圆礼正在水里扑腾。   徐偈连忙解下船舷上的绳索,向着水中掷去。   那乞丐也不知为何,对绳索视而不见,更可怖的是他居然头和腿都扎在水下,背浮在水面,徐偈一瞬间甚至都觉得他已溺亡,二话不说将绳子往身上一系,果断跳入水中。   入水的那一瞬,徐偈一把把章圆礼拽进怀里,另一只手拉着绳子,幸亏此处动静引来了甲板上的人,船上的人拽着绳子把他俩拖上了船。   一上船,两人就跌至一处。章圆礼倒在徐偈身上,张口就骂:“你有病吧!”   刚说完,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口水和身上的水溅了徐偈一脸,徐偈脸都绿了,将章圆礼一把掀倒在地,怒道:“简直不可理喻!”   说罢也不管他,径自爬起来上了楼。   章圆礼湿漉漉地坐在地上,一时有些错愣。他从小被人宠到大,从未听过一句重话,更不曾曾被人厌烦过。徐偈那写满厌恶的冰冷神情,竟像刺在脑中,如何也挥散不去。   此刻天色已晚,冷风一起,章圆礼打了个寒战。余光中那人径直进了屋,门被重重地关上,不知怎的,他的一腔怒火就添了一丝委屈。   船夫的婆娘凑了过来,叹道:“后生快进屋换身衣服吧,那个后生也是好心,不知道你是抽筋了在揉腿。”   说罢将章圆礼搀了起来。   章圆礼眼圈一红,他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就着船娘的搀扶回了屋。   徐偈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将擦头的绢布狠狠掷到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却仍觉余怒未消。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好歹又不可理喻之人!那人两度暗害,自己都不计前嫌,在他危难之际施予援手,而他却浑不在意,肆意践踏!他徐偈何苦非要管他之事!   何其愚也!   思及此,徐偈暗道:此人实不值善意以待,很不必再自取其辱!   而章圆礼回了屋,只觉浑身冷得要命,他哆哆嗦嗦换下湿衣,钻到被窝里去,抖着身子躺了半天,仍觉冷得厉害,便又把外间的被子抱了过来一并盖上,方觉略略好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中仍觉冰冷,想起来唤船娘要床被子,却昏昏沉沉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第二天傍晚,徐偈从茶厅饮茶归来,正见船娘提着食盒站在隔壁房门前踟蹰。   徐偈是视隔壁如瘟神,当即理也不理,向着自己房间走去。   却被船娘唤住。   “小公子请留步。”   徐偈脚步一顿,“何事?”   “此间公子一直闭门不开,老妇恐生意外,但实不便擅入,还劳烦小公子进去看看。”   徐偈冷声道:“与我无关。”   船娘急道:“那小公子从昨天夜里至今水米未进,他昨天吐成那样,又落了水,恐怕是病了。”   “他是坤泽,你不必避讳。”说罢径自向屋内走去。   “可我实在打不开门!”   徐偈一顿,转过身来。   下一刻,紧闭的房门被徐偈一脚踹开。   章圆礼直挺挺地躺在屋里。   船娘连忙搁下食盒走了进去,将手往章圆礼额间一探,惊道:“怎么这样烫!”   见徐偈还站在门口,便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也不知烧了多久,亏着小公子把门打开,我得去给他熬药,这样烧下去可不行!”说着便急匆匆地走了。   徐偈转身刚要离开,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嘶哑的声音:“……水。”   徐偈脚步未停地回了屋。   他在屋里坐了片刻,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幼弟小时高烧,嗜睡得厉害,奶娘不忍唤醒小儿,却被太医斥责,说高烧嗜睡乃脱水之兆,恐有性命之忧,必得叫醒喂水。幼弟被强行叫醒后极度渴水的样子在他眼前不断浮现,他犹豫再三,到底站了起来,重新推开了隔壁房门。   他从桌上倒了一碗水,来到了床边。床上的人眉头紧锁,嘴唇青白一片,已然干裂。   他似乎还有意识,听到有人进来,口中又泄出一串嘶哑的声音,反反复复念叨着一个字。   “水……”   虽气力已竭,却说不出的焦躁迫切。   徐偈皱着眉将他扶了起来,把碗递到他的唇边。   那人就着徐偈的手,大口大口地饮了起来。   一连饮了两碗。   见那人还要再饮,徐偈却道:“你等等,我去加点盐。”   却被那乞丐一把抓住。   徐偈无法,只得又喂了他一碗,直至船娘折回,徐偈才站起身来。   “公子留步!”   “还有何事?”   “船离码头还有两日行程,叫不来大夫,而他这样需得有人守着,我还有一船的人需要照料,实在顾不过来,你们所住相邻,可否劳烦公子帮忙照看一二?”   “喂他喝点盐水。”徐偈垂眸道。 第5章   交代船娘喂盐水后,徐偈抬脚就走。   船娘却幽幽叹了口气,“可怜见的,要不是落了水,也不会病成这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偈不由地脚步一顿。他先前只顾厌恶,却忘了他生病确实有自己一分责任,若袖手旁观,实非君子所为。   思及此,他对船娘道:“我照顾他吧。”   船娘有一船人照料,自是求之不得,千恩万谢后,将药递到了徐偈手里。   徐偈端药来到了章圆礼床边,章圆礼已然又睡了过去,徐偈也不惯他,二话不说把他晃醒,把药直接搁到了床头。   正要去取盐,就见那乞丐巴巴地看着自己。   徐偈心中一声冷笑。登此船,住此间,哪里是什么乞丐。只是徐偈厌烦于他,又察觉他对自己并无威胁,故懒得猜测他的身份,便冷声道:“怎么?还要等人喂?”   章圆礼一愣,仿佛这才反应过来药是要自己喝的,他别过脸去,也不知是跟徐偈有仇还是跟药有仇,鼓着眼睛,梗着脖子,一口气灌了进去。   喝完后,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把碗放桌上。”   说罢,转身去找厨娘取盐去了。   章圆礼把碗往床头一撂,直挺挺地倒回被窝。   嘴里太苦了,还没有蜜饯……章圆礼心道。日已落,屋内昏昏暗暗的,章圆礼看着黑洞洞的屋顶,感受着船身的摇晃,和着满口的苦涩,只觉头疼欲裂,浑身酸痛。   他想到自己在这陌生的客船上病了一天一夜。   起不来,睁不开眼,无人照料,无人问津。他渴得好似陆上的鱼时,身体难受地好似被巨石碾过时,所能听到的,只有枕下起伏不定无休无止的水声。   他想家了。   为什么一定要出来呢?   被退婚,被羞辱,被那人扔到地上,打到水里,和他争执,和他吵架,被他责骂。   为什么有人对自己这么凶。   为什么,自己偏偏要跑出来遇见他。   如果不认识他就好了。   他怀着满心无法排遣的悲伤,再一次,被病魔拖入了梦乡。   徐偈归来时,屋内已经昏暗一片,无一丝光。   他燃起了一根蜡烛。   端着这根微弱的烛火,他重新来到了床边。   却看到那闭目不醒的人眼睫上挂了几颗晶莹的泪珠。   或许是这两颗水珠,让徐偈晃醒他的力道不再那么粗鲁,声音也不像先前那般冰冷。   “醒醒,喝水。”   那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自己,那浑圆的眼睛突然红了。   徐偈端水的手一顿,“坐起来,喝水。”   章圆礼把头偏向一边,蓄着一眼眶的泪水,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徐偈将碗递到了他的唇边。   章圆礼抬着泪汪汪的眼看了他一眼。   “要不你自己端着。”   章圆礼就着他的手喝完了这一碗微咸的水。   咸味跟口中苦涩的药味混杂,章圆礼心想,为什么没有蜜饯……   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   “饿了?”   章圆礼嗯了一声。   徐偈起身,将船娘先前放到桌上的食盒打开,见菜还没凉,就把食盒搁到了章圆礼面前,而后抱着臂站到一边。   章圆礼看着眼前的食盒,鼻子一酸,抬头看了徐偈一眼。   “有话就说。”   章圆礼瘪着嘴,喘着气,憋了半天,突然红着眼道:“你为什么骂我?”   徐偈登时气笑了,“你自己干了什么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这么做你不知道?”   徐偈漠然地摇了摇头,“你果真不可理喻。”   章圆礼的眼泪刷得一下掉了下来。   徐偈原本已然生气,可见他这样,突然想到前几日这人醉语,自己好似无意中得罪过他。他实在不知此人这番委屈从何而来,可这样子却难免令人触动,他尽量平静道:“我不欲与你争论,我得罪过你,你也羞辱过我,只是你醉酒,是我把你送到客栈,而你却在第二日将我捆在床上,我实不知,你在委屈什么。”   “是你把我送到客栈的?”章圆礼瞪大了眼道。   徐偈没再吭声。   “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客栈?”   “你手腕上的手串,断了。你醉倒在路上,我要不管你,你知道你的后果吗?”   说罢,用下巴点了点章圆礼身前的食盒,“既已吃了药,我也没什么可帮你的了,你吃完了自便吧,我明日把药送来。”   见那人不吭声,徐偈扫了一眼手中的烛台,转身将它重新放回桌上,推门出去了。   烛火离开了床畔,周围晦暗了下来。   章圆礼看着眼前的食盒,心底涌起一股酸胀。   第二日一早,徐偈前往后厨取药,一进屋,就被浓重的药味熏得皱起了眉。   “怎么味这么冲?”   船娘从药炉上抬起了头。   “良药苦口,船上不比陆上,有大夫可寻,须得重药、苦药,病才能好。我今晨去看了看那后生,已然退烧了,多亏了公子昨日相帮。”   “还有多久?”   “别急别急。这就好了。”   说罢将浓郁的药汁倒进碗里。   徐偈端起碗就要离开。   “公子等一下。”   船娘将一个小油纸包塞进了徐偈手里。   “这是什么?”   “渍梅,那后生瞧着怪娇气的,你给他压一压。”   徐偈实在不想接,但船娘的目光过于殷切,他只好收进怀中,端着药向章圆礼的房间走去。   进了屋,章圆礼还在睡着。徐偈想他已然退烧,便不准备与他交涉,直接将药搁在桌上。   浓黑的药汁蒸腾着热气盈到徐偈的脸上,他垂眸静默了片刻,将手伸进衣襟,将那包渍梅放到了桌上。   章圆礼醒时,晨曦的光已透过窗棂射进了屋内。   章圆礼坐了起来。   晨光中,桌上药碗的冷瓷泛着莹莹的光,几缕热气和着光尘氤氲成一团。   章圆礼撑着身子来到桌前,皱着脸将尚有余温的药倒进了嘴里。   刚放下碗,旁边的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映入眼帘。   章圆礼将纸剥开,里面赫然滚着几个黄澄澄的梅子。   章圆礼盯着那几颗晶莹的梅子,眼圈渐渐红了。   徐偈的房门响起了敲门声。   徐偈将门打开后,见那小乞丐站在外面。   不等徐偈皱眉,那乞丐圆圆的眼望了过来。   那乞丐面黄肌瘦,偏那一双眼,又清澈,又真诚,徐偈看到那双眼,一时有些失笑。   “你要干嘛?”   “休战?”那乞丐小声道。   徐偈嗤笑一声,“你别惹我,我自不会和你计较。”   章圆礼那一声对不起在嘴里滚了一圈,在徐偈不算和善的目光下,到底没有吐出来。 第6章   章圆礼烧退的第二日,疾风终于歇了。   先前因是逆风,客船只得收帆,纵是已经开船三日,却仍在边陲没行多远。此刻风不仅小了,还悄然转了向,客船连忙鼓了帆,在河面上行了起来。   章圆礼到底是十六七的少年,过了晌午,叫太阳暖烘烘一晒,便自觉什么毛病也没有了。大风刚歇,天无纤尘,河面上碧空万里,凌波浩荡,环堤翠柳逶迤而过,村舍人声渐行渐远,河面愈行愈阔,当真水天一色。   章圆礼的心情随着开阔的景致一并长了翅膀飞了起来。他花了半刻中的时间唾弃了自己病中的脆弱,而后心满意足地溜到了后厨,缠着船娘要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炒瓜子,并一碟小鱼干,高高兴兴装了盒。   他拎着食盒回到房间,将窗轩一一打开,仍觉不足,又提着食盒上了屋顶,见景致再无遮拦,方觉畅快。他把食盒里的小食一一摆开,琢磨了琢磨,还是觉欠了什么,便重新翻身下檐,溜回屋里,将床底下的酒坛子掏了出来。   他拍了拍酒坛子,顿时心满意足起来。出门时,正好瞥见桌上那一包梅子,忽觉口齿生津。他心道:徐偈那臭东西也有不讨人厌的时候。于是高高兴兴抓过纸包,出了门。   一出门,就和一人撞了满怀。   章圆礼怀里抱着酒坛子,这一撞,两个人都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你没事吧?”章圆礼自知理亏,率先开口道。   那人冷哼一声,抬手捂着被章圆礼的酒坛子撞到的肋骨,将他肩膀一撞,走了。   章圆礼看着他露出的那一截手腕,一愣。   那腕上有纹身。   因晋国与大梁世代交恶,故章圆礼知道,只有大梁人,才有纹身之习。此地乃晋国与大梁交界的边境,有一两个大梁人或许不足为奇,但上船前往内陆便罕见了。   章圆礼回头望去,那大梁人已没了身影。   章圆礼摸着被撞的肩膀,心道:怎么就和梁人同船了呢,真是晦气。   而后便撂到脑后,爬上了房。   在房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章圆礼往嘴里丢了颗梅子。   渍梅先甜后酸,裹着一层厚厚的糖霜,一入口,章圆礼登时满足地眯起眼睛,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可刚端到面前,酒味往鼻里一钻,章圆礼的胃下意识痉挛了一下。   他此病到底因酒而致,伤疤未好,痛自然也还没忘干净。   正犹豫喝还是不喝,就见徐偈从身下走过。   方才大梁人的身影在他心里一闪而逝,他电光火石般生了一个念头。   还不等细想,就已出声叫住了他。   徐偈闻声抬头,见是章圆礼,嘴角登时一扯,“这是病好了?”   屋顶上的章圆礼连忙双手往前一撑,“你过来,有一事需和你说。”   徐偈抱着臂来到檐下,“在这里说就行。”   章圆礼翻了个白眼,往前凑了凑,“船上有梁人。”   “哦?”   “我们两国都与大梁交恶,你身份特殊,小心些总没错。你要在我们晋国出了事,得益的岂不是大梁?”   徐偈见他趴着,一双眼圆溜溜地睁着,煞有介事的,有些可笑。干脆靠近了一撑,翻身上了屋檐。   那乞丐果真一副你上来干嘛的戒备模样。   徐偈见那乞丐身前杯盘俱全,忍不住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他大喇喇一坐,用下巴点了点酒坛子,“嫌自己病好的太快?”   章圆礼原本就纠结喝还是不喝,见徐偈有此一言,干脆把酒坛子往徐偈怀里一推,断了自己的念想。   “给你的。”   “哦?”   章圆礼拧了拧身子,别别扭扭道:“你……照顾我,这个当谢礼,我们就两清了。”   却见徐偈似笑非笑,有嘲弄之意,那星点别扭登时抛到云霄云外,他啧了一声,“我吊你一次,你踹我一脚,你打我下水,害我生病,又给我喂药,现在我又还了一坛子酒,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徐偈冷笑道:“奇了怪了,那把我绑床上的人又是谁?”   章圆礼一愣。   徐偈继续道:“你不如这样算,我救你三次,你害我两次,怎么两清?”   章圆礼瞄了徐偈一眼。   “真的是你把我送回客栈的?”   “不然你自己爬过去的?”   章圆礼下意识转了转自己腕间的手串。其实昨日听闻是徐偈将自己送回客栈的,他就看过自己的手串。手串确实有一个新系的小扣,叫一颗木珠藏了个严实,需要拉扯才能看到。那手串此刻就贴着自己的手腕,稍一捻动就能摸到那个小结,说不触动是假的。只是他死鸭子嘴硬,对着徐偈这明码标价清算的架势,肚子里的话无论如何不肯说出来罢了。   徐偈见他扁着嘴,眼珠子往自己这里一瞄就垂了下去,一时有些失笑。自昨日这人主动求和,他就没了再和他计较的打算。不过因他蛮不讲理而顺口反击两句,见他这般局促,便缓了声道:“我得罪你也好,你算计我也罢,既已休战,便已成过去。我不欲再与你争执,不知你意下如何?”   河面忽而起了风。   吹皱了粼粼的河面,吹斜了两岸的垂柳,吹扬了二人的头发。   章圆礼的心,好似一并叫这风吹起了涟漪。一股不肯叫人探明的歉疚,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悄然漫上了心头。他没再看徐偈,反而低下头,嘴里小声泄出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顺着暖风钻入了徐偈的耳中,徐偈的嘴角,罕见的,带了点和煦的味道,他也学着章圆礼斜靠在船顶的房檐上,感受着江上的微风拂面,给自己到了一碗酒,就着怡人的景致,饮了一口。   “确实好酒。”   见章圆礼不说话,他把渍梅往章圆礼那边一推,“不必耿耿于怀,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权当有缘吧。”   谁知章圆礼直起身子瞪了他一眼,“谁和你有缘。”   徐偈挑挑眉,理都不理,听着船下摇撸,慢慢饮尽了碗中酒。   十六七少年的情谊确实有些奇妙,这两人前日还喊打喊杀,一副冤家模样,今个并排坐在一处,倒好似也能安然相处片刻。   夕阳悄然西斜,浑圆的红日在长河尽头藏了半个头,徐偈突然起了身。   章圆礼正不知该说点什么,就见徐偈回过了头,扬了扬酒坛,“多谢你的酒。”   而后跳下房檐。   章圆礼见他走了,重新躺回了屋檐。风有些凉了,他盯着半红半紫的天空,将一条小鱼干塞进嘴里,嚼了半天。   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这鱼干还有点甜。   他看着水天相接处渐渐沉没的夕阳,望着失了粼光的瑟瑟河面,感受着最后一道余晖逝尽,晦暗逐渐笼罩,莫名的,感受到一丝怅惘。   好似叹息落日,好似惋惜逝水。   当夜,客船驶入荒无人烟的河段,四周黑幢幢的,客船仿若在浓墨间穿行,舱内的灯火渐渐熄了,千里之内再无光亮。   恰逢初一,月黑无光,唯余满天星斗,愈发衬得四周漆黑一片,甚么也看不分明。   章圆礼将满盘的瓜子花生米小鱼干都打扫进肚,往嘴里丢了颗梅子,摸了摸肚子,准备回屋睡觉。   还不等动作,忽见一个银钩钩上了船舷。   借着船头晃动的灯笼,泛着幽幽的冷光。   章圆礼一愣。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银钩,纷纷挂上船舷,在起伏的水声掩映下,发出微弱的声响。   徐偈豁然从榻上坐起。   他一直没睡。   自半日前那乞丐告诉自己船上有大梁人,他就一直在等。   等梁人偷袭的那一刻。   他自虞国千里迢迢而来,穿行整个大梁,居然安然无事,他便在等这一刻。   虞国和晋国之所以交好,全因两国中间夹了大梁这个强国,两国谁也不能和他抗衡,只得结成死盟,叫大梁腹背受敌,两厢顾及,不敢贸然发兵一家,从而断了他逐一吞并之路。   故而大梁想尽办法也要破坏两国结盟。   自己在晋国出事,便是最好的契机。甚至不出意外,他们还会假冒晋国侯爷之名行刺。纵是虞国精明,不肯落入圈套,也会在两国国君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还能让晋国丢个领兵打仗的皇子,百利而无一害。   故而自上了船,徐偈就一直在等。   前几日风高浪急,必然不会有刺客冒险上船,今天止了风,又离大梁相距不远,更值新月,夜色如墨,正是杀人放火好时机。   徐偈听着船舷挂上铁钩的细微动静,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窗棂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徐偈倏然转身,手中暗器一动,却见章圆礼从窗外探进了个头。   “嘘,有人要杀你,先躲我屋。”   作者有话说:   先躲我屋~ 第7章   密密麻麻地脚步声已至二楼,就在此时,一束烟花陡然炸上天空。   徐偈不再犹豫,一撑窗沿,翻进章圆礼的房间。   刚一落地,就被章圆礼拉到桌前,往椅上一按,便不知做什么去了。   徐偈凝神细听,脚步声即轻且稳,绵延不断,以细微的声响从章圆礼房间纷纷而过,向着自己的房间移去,不知持续了许久。   徐偈神色愈发凝重,刺客人数众多,且都是练家子,正面冲突自己绝对讨不了好,需得设法躲避。   待听闻所有人皆进自己的房间,徐偈豁然起了身。   和抱着匣子的章圆礼撞了个正着。   黑灯瞎火,谁也看不清谁,章圆礼一把把他拉住,小声道:“你做什么去?”   “找地方藏身。”   “你躲我这里不就好了!”   “首领!人不在!”正在此时,隔壁突然响起人声。   接着传来一人冰冷的声音:“仔细搜,任何一个角落也别放过!”   章圆礼连忙把徐偈推到离墙最远处,压低声音道:“为什么要走?”   “他们现在都在我屋,外面防守最为薄弱,我必须这个时候走。”见章圆礼仍紧抓着他不放, 徐偈耐着性子添了句,“他们早晚会搜到这里的。”   章圆礼却毫不在意地将怀中的匣子往上一抱,“我给你易容不就好了。”   “你会易容?”徐偈诧异道。   章圆礼有些得意,“保准认不出是你来。”   纵是徐偈心志坚定,却也不免意动。可他略一忖思,却仍沉声道:“不必了,船上无路可逃,易容与否,不过时间问题。”   章圆礼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外面至少五十余人,你要是不易容,一旦被发现,会被围困的!”   徐偈缓缓摇了摇头,“你知道,如果找不到我,会有什么后果吗?”   见章圆礼懵懵懂懂的,徐偈冷声道:“烧船,沉船,或者把船上人全部杀尽,让我死,不必非要亲自杀我。我若躲避不出,会让全船跟我陪葬的!”   章圆礼呆住了。   突然,隔壁传来一句声响:“他不在屋内,搜全船!把所有人赶到甲板!”   徐偈看了章圆礼一眼,而后二话不说向窗外移去。   却被章圆礼再一次拉住。   “你到底要去哪!”章圆礼压低了声音道。   “船顶!”徐偈将袖袍一扯,翻身上了窗沿。   船顶果然无人。   徐偈没有赌错。   他们会挨户搜索,翻遍可能藏匿的角落,但往往会忽略毫无遮蔽一览无余的船顶。   徐偈小心地趴下身子,将自己藏在暗夜之中。   身后突然传来窸窣之声。   徐偈蓦然回首,却见章圆礼笑盈盈地站在身后。   徐偈不及言语,连忙将他一扯,捂着嘴把他按到地上。   章圆礼扭了扭身子和他并排趴好,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好地方啊!视野开阔,地势高耸,即可偷袭,又可防守,你还真有两下子。”   “你到底知不知道危险!”   楼下传来阵阵恐吓声,推搡声,惊呼声,哭喊声,船客被刺客从被窝中掏出,一个个撵到了甲板之上。   章圆礼耸了耸肩,“我要不上来,难道也要和他们一起被撵出去吗?”   见徐偈皱着眉瞪着自己,他撞了撞他的肩,“好啦,别皱着眉头,我刚才放了烟花,岸上都有驻军,一会儿就能过来。”   “烟花是你放的?他们可识烟花?”   “我问船娘讨的,行船的若遇水贼,都用这个,军队是认识的。”   “你何时要的烟花?”   “天黑前呀!你走后,我就去要了烟花。”说罢,他忍不住有点得意,“瞧你那副我只会添麻烦的样,你好歹是异国皇子,我怎么能让你在我们这里出事。”   “……没有。”   章圆礼轻哼了一声。   徐偈忍不住看向章圆礼。   夜太黑,只能看到他一双晶亮的眼,映了满天的星,闪着细碎的芒。那人突然转过头去,悄悄往外探出个头,嘴里小声嘀咕着:“幸亏我上来了,把他们都吓坏了。我们这一船的晋人都被你牵连了,回头你可得好好补偿我们。”   徐偈不再理他自言自语,思索起接下来的局面。   若是能等到救援,自是万幸。   可若等不到。   徐偈看着那兀自抻着脖子的乱蓬蓬的脑袋。   若是等不到……   若是等不到,总……不能牵连到他。   此地的确易守难攻,可若在此地偷袭,难免要把此人牵入战局。这场仗,他无全胜把握,不可牵连无辜之人。要么设法把他引开,要么……只能换地偷袭。   正思索着,那人突然扭过头来,“要是——”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处。   徐偈一愣,“要是什么?”   章圆礼万万没料徐偈一直在看他,登时心中一紧,要说的话卡了壳,“要……呃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就——”   “就什么?”   夜色下,那人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先是突然顿住,而后渐渐瞪大双眼,“你是不是不会水?”   徐偈没料他突然旧事重提,纵是情况紧急,也不免有点失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章圆礼一咬牙,“要是情况紧急,你就跳水,我带你游上岸!”   徐偈一向波澜不惊的面上总算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这份神情太过于不加掩饰,以至于章圆礼原觉无比坦荡的心好似凭添了一股局促,他瞪了徐偈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以为我会弃你不顾?你下水救过我,我虽然不用你救,但也很该还债的!”   徐偈赫然收回了目。   他忽然在这个冰冷糟糕的夜晚,意外感受到一丝暖意。   他想说不必,可话到嘴边,又觉伤人,转圜再三,干脆闭口不言,嘴角却渐渐挂上一抹温润的笑。   章圆礼看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嘟囔道:“有病。”   徐偈不可置否地垂下了眸。   河面渐渐止了风。   时间在流逝。两人看着船客被一个个押至甲板,刺客们仍在四处寻找,不知何时就会发现他们。   而驻守的军队却至今杳无音讯。   二人逐渐紧张起来。徐偈将手指扣满梅花镖,另一只手扶上了腰间佩剑。而章圆礼亦将袖中的春阴细雨针掏出,紧握在手中,凝神盯着船下的一举一动。   一刺客忽捧着一个匣子跑至甲板,递到刺客头目的手中。   章圆礼惊道:“糟糕!我的易容匣子!”   果见那刺客头目将匣子一掀,转身看向甲板上的人群,笑道:“原来齐王殿下喜欢易容,你既不愿相认,我便只好一个一个杀了。”   话未落,那人踱至一船客身边,忽而伸手一拧,那船客不及惊呼,便断了气。   章圆礼登时骂了一声娘。   一根纤如毫毛的细针,突然破空而出,向着甲板上的头目刺去。   是章圆礼的春阴细雨针。   春阴细雨针乃断剑山庄名器,若细雨,若疾风,悄无声息,迅疾异常。   而这样一柄杀人无形的利器,在触及刺客头目的那一瞬,被他一偏头,躲了过去。   那头目赫然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船顶,“谁在那里!”   章圆礼见一击未中,刚要起身再发一针,却被徐偈兜头一按,将手中的梅花镖如数射出,一登房檐,跃向甲板。   梅花镖不比细针,乃玄铁所致,质地沉重,又带六面利棱,并六道血槽,臂力惊人者若使出十分力,必深陷肌理,伤及脏器。   那头目见数枚利器破风而来,不敢硬接,连忙飞身躲避。   而此刻徐偈已落至甲板,数个刺客不及反应,便被徐偈毙命当场。   “你们要找的人在这!”   徐偈剑势未老,当即向着还未站定的刺客头目刺去。   那头目连糟偷袭,却不见弱势,连身躲避间,不知修的是什么功夫,忽而鬼魅般绕至徐偈身后,伸手就是一掌。   他二人贴得极紧,章圆礼一时不敢偷袭,眼看徐偈就要中招,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徐偈却似背后长了眼般,一个矮身扫向那头目的下盘。   那头目一个旋身躲了过去,不等徐偈起身,便突然使出压制的打法,不顾防守招招毙命,徐偈无暇起身,竟在地上接连滚动,顷刻间,已躲过数次致命之击。那头目的手下见徐偈被压制,当即蜂拥而至,徐偈一时陷入险境。   此刻徐偈卧地躲避,狼狈至极,而那头目立身压制,占尽优势。   一立一卧,站立之人正身体前倾,全神打压,是徐偈的困局,亦是绝佳的偷袭之机。   章圆礼当即又发一针。   缠斗之人若要躲避这一针,要比第一针来时的站立之姿难上数倍。   那头目不得不撤回攻势,猛地往后一折腰,躲得有些狼狈。   他甫一站定,便喝道:“房顶还有帮手!速去解决!齐王交给我!”   刺客得令纷纷向房顶奔来,徐偈压力陡然一轻。   章圆礼突然解下腰间酒囊,将酒液如数倒出,将囊嘴一塞,高喊道:“如约行事!”   而后当即跃下房檐。   不及落地,章圆礼就从手中丢出一个精巧香盒。   是醉梦!   徐偈在这异香上栽过跟头,一见此盒,就下意识闭气,而头目不知何物,只当暗器躲避,当即吸了一鼻子迷香。   他身形一晃,章圆礼瞅准时机,拖起徐偈将他掀下船舷,自己亦纵身跳入河中。 第8章   章圆礼刚一入水,便抓住下沉的徐偈,一路向下沉去。   直到摸到船底,章圆礼一把扣住,带着徐偈紧紧贴到了船底。   现下水面一片沉寂,擅自游动太过冒险,他在等。   等船上的人跳水寻人,等水面变得混乱,他好浑水摸鱼。   而船上的人也在等。   刺客头目拦住了欲下水的手下,扶着船舷,紧紧盯着平静的水面。   今夜无风,无浪,水平如镜,四下寂静。这样的夜晚,水下的任何动静都会清晰无比,与其盲目下水失了目标,不如守株待兔,静候佳音。   “水下的人耗不起。”他嘴角挂了点笑,自矜道。   章圆礼听着毫无动静的水面,在心底狠狠骂了声娘。   那狗东西打着以逸待劳的主意呢!   他倒是水性极佳,一时半会撑得住,就是不知徐偈能不能受得了。章圆礼等了片刻,越等越心焦,船底透不进一丝光,眼前一片漆黑,就算近在咫尺的徐偈也看不分明,水下无法交流,也不知道那个旱鸭子如何了。他扯了扯徐偈的袖子,见他毫无反应,心中一惊,赶忙找到徐偈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   果真刚一触碰,就被那人死死攥住,握得他手生疼。   章圆礼知他一定是痛苦极了才会如此,连忙将手挣开,解下腰间提前倒空的酒囊,摸索着递到徐偈唇边。   幸好徐偈还有意识,他咬开酒囊塞,将囊口含了进去。   章圆礼感到手中的酒囊迅速干瘪下去,而后充盈,如此再三,手心突然传来温度。   原来是徐偈也捏了捏他的手心。   章圆礼心下一松。   而船上,刺客头目紧盯着平静的水面,随着时间的流逝,脸色愈发阴沉。   “首领,都过了这么久了,那齐王该不会跑了吧?我们要不要下水去追?”   此时的等待于他而言亦是煎熬,他思索片刻,咬牙道:“即刻下水!”   数十个刺客齐齐入水,水面霎时炸开了锅。   章圆礼焦急万分的心登时一松,他要的就是这一瞬!   纵是水性再好的人,入水的那一刻,也是不能视物的。   他将徐偈的手臂往腰上一环,拍了拍他示意行动,而后一登船板,如一尾灵巧的鱼,趁着河面动荡,泅者闭目,悄无声息地从水底划过。   章圆礼的胸口已憋得生疼。感受到徐偈愈环愈紧,知他也是强弩之末,章圆礼趁水面混乱,带着徐偈悄然在水面露了个头。   幸亏今夜无月,河面漆黑,谁也看不清谁。章圆礼见徐偈冲他点点头,便再一次带着他扎进水中。   刺客仍在四处寻找。   章圆礼不敢在水面滞留,而水下时间总显得格外漫长。   纵是章圆礼,亦不可能一直呆在水下。   徐偈更是数次经受不住。   章圆礼已不知出水换过几次气。   四下漆黑如墨,难辨方向,如此往复了不知多少轮,章圆礼体力渐失,徐偈更是煎熬。   虽则刺客已被他甩远,可章圆礼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岸边,逐渐焦躁起来。   水下忽然透进了光。   徐偈和章圆礼一对视,指了指岸上的方向。   章圆礼霎时反应了过来。   是驻军!   他连忙带徐偈游出水面,果见驻军举炬而来,于岸上蜿蜒似一条火龙,紧接着,岸上响起了号角。   章圆礼再无顾忌,奋力向岸边游去。   他此刻离驻军已远,实在无力带着徐偈与驻军会面,勉力带他游上岸,便和徐偈倒在一处。   徐偈兀自咯起水来。   章圆礼喘息半晌,忽见船上亮起了灯。   他勉强伸出一手拍了拍徐偈,“快看,船上亮灯了。”   岸边再次响起号角。   就见船上灯火先灭再亮。   徐偈边咳边道:“咳……是暗语,应是船夫放的,估计刺客……咳……见势跑了。”   果然片刻之后,客船向着驻军方向缓缓驶来。   章圆礼长长呻、吟一声,往地上一瘫,“那就好,幸亏没连累他们。”   见徐偈还在咳,他拿脚碰了碰他,“你没事吧?”   “咳……无事……”   章圆礼揉揉鼻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徐偈见章圆礼湿漉漉地在地上一动不动,歇了片刻,勉力撑起了身,“我去生火。”   章圆礼又打了一串喷嚏,瓮声瓮气道:“都湿透了,用什么生火啊……”   徐偈没答他,只留了句“稍等”,转身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徐偈抱了些树枝堆到章圆礼旁边,而后解下了腰间香囊。   章圆礼此刻恢复了点劲,好奇地爬起来凑了过来。   就见徐偈从香囊里取出两颗燧石。   章圆礼咂舌道:“香囊里为什么要放什么燧石?”   “行军打仗的习惯。”   燧石泡过水,有些湿气,徐偈摩擦了许久,方擦起一点火花,徐偈立马把手中枯枝凑过去,点起一小搓微弱的火苗,而后一手护着火苗小心地将柴堆引燃。   火光和着暖意照亮二人的脸。   “你还领过兵啊?”章圆礼托着腮道。   徐偈在火堆附近扎了个树枝架子,边忙活边道:“领过几年,把外袍脱了烘一烘吧,在身上不好干。”   章圆礼解了外袍,刚要送过去,才发现自己手软脚酸,已然脱力。   徐偈见他抱着袍子,诧异道:“怎么了?”   章圆礼巴巴看了过来,“起不来了。”   徐偈嘴角微微一勾,伸手接过外袍,替他在架子上展开铺好。   而后坐到了他对面。   “谢谢你。”徐偈看着章圆礼道。   章圆礼挥了挥手,“不说好了嘛,你救过我,我还债嘛。”   徐偈摇了摇头,“若非你舍命相救,我只怕要命丧于此,此恩不报,我心难安。”   章圆礼刚要说不用,见他这幅情态,忽然眼珠子一转,“要不你给我们晋国割块地吧!”   徐偈一愣。   “怎么,不舍得?”   “不是,我不能替百姓决断,我有一块私田,可折成金银,如数给你。”   见徐偈一本正经的样子,章圆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经逗。照你这个说法,你救我那么多次,我还得把我——”章圆礼混不吝惯了,话到嘴边才意识到欠妥,赶忙囫囵咽下去,含含糊糊道:“我全部家当赔给你啊!”   虽说话咽了下去,可叫风一吹,还是免不了面上发烧,也不知那家伙听出来没有,章圆礼偷偷瞥了一眼徐偈。   却见徐偈正隔着火看他。   章圆礼的嘴登时打了结。   “你、你干嘛?”   徐偈长相偏冷,也不知是不是被火光映得,冷玉般的面上度了一层暖光,连那极深的眸此刻也显得潋滟。   章圆礼心中一跳,心道:这家伙眼睛忒邪门了。   就听徐偈道:“你叫章……圆礼?”   章圆礼心登时跳到嗓子眼,“干、干嘛?”   徐偈见章圆礼一副炸了毛的样,也是一愣,连忙道:“没有,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做朋友吧?”   章圆礼登时松了一口气。   此人毕竟是退婚而来,被这样连名道姓一叫,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原来是要做朋友。   心下一松,那一点子高兴就像破土而出的嫩芽,在章圆礼的心尖尖上舒展开两瓣叶,章圆礼眉眼渐渐染了光,“好啊!做朋友!”   徐偈笑着摇了摇头,“章兄可是也去京城?”   章圆礼却将眉一拧,“你多大?”   “十九。”   “比我大还叫我章兄!”   徐偈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此人在年龄上的敏感,心底莫名泛出一点似是而非的甜,眼底称呼上却犯了难,“那我该……”   “叫圆礼吧!比我大还想叫老我。”章圆礼满脸不乐意道。   徐偈轻咳一声,将手作拳挡在唇边,低下头,半晌,泄出一星半点的笑声。   “哎你笑什么!”章圆礼伸手将他一推,徐偈向后一仰,那张憋笑的脸露了出来,章圆礼原本还板着脸瞪他,见他那样,也不知怎的,也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紧接着,便越笑越大声,章圆礼笑倒在地上,捂着肚子道:“没劲儿了,地上怎么这么湿?”   徐偈递过一只手,将他拉了起来,两人往后一瞧,果真沾了一头一身的泥。   于是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章圆礼低头一瞧,“哪来这么多水?”   “你刚上岸的时候在那里呆过。”   章圆礼扯了扯头发,不期然摸了一手泥,挣动间,几缕头发带到了前面,在他脸上蹭了点泥。   徐偈笑道:“好了,我们快去找地方借宿吧,这一身泥可不——”   却忽然顿住。   “怎么了?”章圆礼见徐偈盯着自己的脸,莫名道。   “你的脸……”   章圆礼这才想起,自己的这张易容面具只怕泡水久了,露了端倪。他赶忙抚上脸颊,面具果真在边缘处卷了边。   要说这面具,是他师父李怀义的杰作,据他吹擂水火不侵,若无药水便是死了也摘不下来。   他刚出水时还觉面具服帖,现在面具半干,反而起了皮。   这面具若是硬扯,自己的皮肤非红不可。   章圆礼连忙蹲到河边,将手洗净,掬起水一点点往脸上敷去。   “你……是易容?”   “对啊!”章圆礼头也不回,声音似浸了水,莫名地含混不清。   篝火噼啪地燃着,河心的船靠了岸,不知和军队交涉了什么。   渐渐的,军队、船只皆已远去,一切归于沉寂,只剩下身后的篝火,和身前那人摆弄的哗哗水声。   “很难卸吗?”徐偈道。   “太难扯了,疼死我了,我腿都蹲麻了!”   章圆礼将易容面具往水里一丢,回过了身。   作者有话说:   卸下易容咯 第9章   章圆礼回过了身。   发梢扬起了水珠,晶莹的,消失在暗黑中。   火光映到了他的脸上。   映得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若星垂,若日升。   徐偈从来不知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这样漂亮。   好似世间所有的光华灿烂,都汇聚于此。   明亮的像太阳。   徐偈莫名升起了这个念头,甚至在看清他容貌之前。   “疼死我了!”   那张陌生的脸就这样在徐偈眼中鲜活起来。   漂亮的眉紧巴巴地皱着,连带挺秀的鼻、纤巧的口都灵动起来,好似都会说话般齐声控诉。   一颗水珠在额前的发梢一坠,在皱成一团的白皙脸蛋上滚了一糟,显得灵动起来。   当灵动这个词在徐偈脑中浮现时,他甚至没来及分辨是人,还是水珠。   因为那人大拉拉走了过来。   阑珊的篝火,映到他白色的中衣上,映到他精致细腻的面容上,映到那一两滴晶莹的水珠上,好似发了光。   “走啦!浑身都是泥巴,难受死了。”   徐偈连忙收了目。   “走。”   “我们要走多久啊?”   “多久?”   “走多久!”   见徐偈还在发愣,章圆礼将他一瞪,“发什么呆呢!我是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借宿的地方!”   徐偈蓦然回了神。   他思索了片刻,“这附近荒无人烟,恐怕要走一两个时辰。”   那张脸登时垮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回了地上,“那不走了,在这过夜吧。”   “可——”   “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这都什么时辰了,没劲儿了!”   徐偈这才发现,那人的眉毛很长,很挺秀,而那挺秀纤长的眉毛此刻皱成了一个小疙瘩,那双明亮的眼也眯成一条浓黑的缝,将不乐意毫不掩饰地描绘成十分。   徐偈陡然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觉得陌生,也觉得熟稔。   在这皱成一团仍旧精致的面容之下,他寻到了那份熟稔。   ——那是属于那个小乞丐的简单。   心突然悸动了一下,似旧友重逢。   他这才发觉,他好似有点怅然。   直到那人圆溜溜的杏眼巴巴地看了过来。   “我有点饿了。”   徐偈突然低头一笑。   “笑什么?都折腾一夜了,饿不很正常吗!”   徐偈笑着摇了摇头。   何必陌生?何必自扰?那小乞丐又何曾消失过?   他自然而然道:“我去弄点吃的。”   可当他直起身子,望向无际的野旷千里,灿烂的星幕之下,绵延的堤岸唯有傍河细柳,如一道蜿蜒的墨痕,直入荒芜。漆黑的河水从脚下流过,一直涌动至看不清的混沌远方,汇入璀璨的星河。   天高树低,星垂野阔。   如此景致,当真叫人心神驰远,可他环视一周,却又忍不住犯了难。   “如此荒芜,只怕猎不到鸟兽。”   章圆礼用下巴点了点身畔的水面,“木头脑袋,往哪儿找呢?”   “捕鱼?”   章圆礼冲他挑了挑眉。   “你会?”   “那当然!”   “那试试?”   两个人赶忙卷起了裤脚。   “你去拿火来!”   徐偈用搭在衣架上的外袍衣带捆了一股长木,在篝火里引了一簇火。   当他淌水来到章圆礼身边,章圆礼正弓着腰,手里捏着一把银剑,聚精会神地盯着漆黑的水面。   “能看清吗?”   “嘘!别把鱼吓跑了!”章圆礼头也不回道。   徐偈也跟着弯下了腰。   “这样真能抓到鱼吗?”徐偈压低了声音道。   章圆礼忽然一扬剑,往下一刺,入水的剑甚至没溅起什么水花,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就被章圆礼插了起来。   章圆礼得意洋洋地冲他一晃,“别小瞧人。”   他将鱼往岸上一甩,“咱们再抓几条。”   “好身手!”徐偈赞道。   “我少时天天带师弟们捕鱼。”   “圆礼师承何处?”   “断剑山庄,听过没?”   “李庄主治下的断剑山庄声名远扬,自然如雷贯耳。听圆礼的话,你是首徒?”   “是啊!”   聊至此,徐偈升起一股疑惑,断剑山庄远在晋国,自己更是从未见过他,究竟何时得罪过他?   “圆礼。”   “嗯?”   “我有一事想问你。”   “问呗。”   “我何时——”   徐偈的声音突然顿住。   “怎么了?”章圆礼莫名转过头来。   “有鱼咬我的腿。”徐偈压低声音道。   [我也感觉到了]章圆礼亦用口型道。   [是条大鱼]   [你别动]   徐偈缓缓点了点头。   章圆礼的剑突然出了手。   [怎么样]   见章圆礼半晌没有动静,忍徐偈不住用口型相问。   章圆礼偏着头看着他,眼里带着笑。   蕴着满天晃动的星光。   徐偈从他的眸中,看到自己好似也染了笑。   [抓住了?]   章圆礼突然将剑从水中扬了起来,哗的一声,一条一尺来长的肥鱼在章圆礼的剑尖乱摆,甩了他俩一脸一身的水。   章圆礼往徐偈身上一倒,哈哈笑了起来。   徐偈也跟着笑了,连手下意识将他揽住都没有察觉。   “够不够吃!”   “够。”   章圆礼蓦得转了个身,“烤鱼去!”   发梢的水珠甩了两颗在徐偈面上。   那一闪而过的笑容比水珠更明亮。   两人重新围着篝火坐了下来。   “梅花镖借我用用。”   章圆礼将鱼往地上一按,熟练地开膛破肚,刮起鱼鳞。   “你还会干这个?”   “那是自然,我那帮师弟天天缠着我吃这口。我们断剑山庄多水,夏天热了就去河里,玩饿了就抓鱼吃,我是大弟子,不指望我指望谁?”   徐偈这才想起,方才要问的话,被章圆礼手里这条乱摆的鱼打断了。   他看着章圆礼低垂的发,忽而失了再问的念头。   既已今朝相识,何必再问前尘?   他捡来被章圆礼舍弃的第一条鱼,学着章圆礼的样子破开鱼腹。   “小心别刮破胆!”   见徐偈不得其法,章圆礼干脆夺过,将里面红红白白一齐掏了出来,见徐偈目光一闪,章圆礼突然将满是血污的手往徐偈脸上佯装抹去。   徐偈果然一偏头。   “还怕脏呢!”   徐偈好笑得看着他。   章圆礼冲他一犟鼻,拎着两条鱼尾巴去河里冲洗去了。   不一会儿,一大一小两条鱼纷纷架到火上。   鱼肉嫩薄松软,比寻常肉易熟,叫火一炙,鱼皮就先泛出油花。   章圆礼咽了口口水,喃喃道:“真的好饿。”   “你背上的泥,干了吗?”   章圆礼这才想起先前那一后背的泥水,他拧了拧身子,“干了,不难受了!”   徐偈起身从架上取下二人烘干的外袍,递到章圆礼面前,“干了就穿上吧。”   “你冷啊?”   “你不是刚病好吗?”   章圆礼一想也是,老实巴交穿上了烘得热乎乎的外袍。   鱼肉熟得很快,章圆礼提前用梅花镖在鱼肉上划了花刀,此刻雪白的肉上泛起焦黄,细密的油光挤挤挨挨地从鱼肉中钻出,带着诱人的香气。   章圆礼将口水狠狠咽下,“我先吃了?”   徐偈将那条略小的鱼递给章圆礼,“先吃这条。”   见章圆礼眼睛黏在那条大鱼上,徐偈道:“也给你留着成不成?那条熟得慢些。”   章圆礼却将小鱼直接塞到徐偈手中,“那不成。”   而后搓了搓手,“我看明明熟了。”说罢直接将鱼拿了下来。   他不顾烫嘴一口咬了上去,和着油的嫩滑鱼肉在口中炸开,他一边哈气一边含糊道:“可惜没有盐滋味。”   徐偈也跟着咬了一口,果真鱼肉清淡,但胜在新鲜,入口香腻,鲜嫩弹牙。   见章圆礼囫囵地吃了满嘴的油,徐偈道:“你小心刺。”   章圆礼熟练地吐出一串儿小刺,连话都顾不上说。   直到一条鱼只剩一条鱼骨头,章圆礼又巴巴地盯着徐偈手里那条。   徐偈往口中递鱼的动作一顿。   “没吃饱?”   “……嗯。”   “咱们再抓一条?”   章圆礼哀怨地看了徐偈一眼。   徐偈看着被自己啃噬过的鱼肉,一时犯了难。   却听章圆礼道:“你吃饱了吗?”   “……饱了。”   章圆礼用自己圆溜溜的杏眼望向徐偈。   “……这鱼我吃过了。”   “没事,还剩不少。”   “你真不介意?”   “太饿了,也可以不介意。”   徐偈一时失笑,将鱼递到章圆礼手中。   章圆礼这回总算吃得不那么急了,肚皮渐渐填饱,身上的泥泥水水彻底干透,再也感受不到一丝难受,他望着眼前暖融融的篝火,篝火后面容温和的人,以及那人身后的潺潺水面,忍不住喟叹一声,“缺了点什么。”   “缺什么?”   “缺酒。”   徐偈一愣,“这确实没办法,明日补上?”   章圆礼勉强点了点头,咬了一口肉,咀嚼了半晌,突然啧了一声,“还是缺酒。”   “非得今天?”徐偈觉得有些好笑。   章圆礼挑了挑眉,挑衅地看着他。   徐偈忽而低头一笑。   “你是不是也想!”   “是。”   “我就知道你也想!”   如此星辰如此夜,有身旁一人,如何不想?徐偈抬起了头,“圆礼,你是不是也去京城?”   “是啊。”   “好,改日一定共饮。”   章圆礼两靥陷起深深的酒窝,他道:“我们接下来怎么走?”   “陆路如何?水路恐怕还有危险。”徐偈道。   章圆礼左右看了看,“他们不会再找来吧?”   “圆礼,你有没有想过,当日你……把我吊到树上,我却没遇到刺客,为什么?”   章圆礼却深吸一口气,“你这一说,确实好险,幸亏你没事!”   徐偈摇了摇头,“是驿站。我在驿站暴露了身份,才叫刺客确定了我的行踪。往后我们只要避开驿馆,不露身份,天大地大,他们上哪寻我去?”   章圆礼想了一会儿,也点点头,“而且陆上不比船上,怎么都好逃。”   “正是此理,只是要辛苦些。”   章圆礼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辛苦的。”   徐偈笑了笑,“若不辛苦,你也不会先前坐船。”   章圆礼却一脸期待地望了过来。   “咱们过了这就能到宿州,那儿的糖醋鲤鱼首尾高翘,形似新月,汁浓肉亮,色若琥珀,带你去尝尝?”   “好。”   “就是得走好久的路。”   已是后半夜了,二人到底疲累了一夜,又填饱了五脏庙,渐生了困意。   徐偈将篝火移至柳树旁,两人靠着树,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   章圆礼醒来时,天已大亮。   身前的篝火已然燃烬。   身旁空无一人,唯有潋滟长河流向天际。   章圆礼茫然站了起来。   却见一旁的地上用石子摆了几个字。   “去去就回。” 第10章   徐偈领兵打仗,枕戈待旦惯了,夜间无深睡之习,故只困了个把时辰,天未亮就醒了。   此时群星已褪,黝黑一片,篝火也只剩星点余烬。他看了眼在旁睡得呼吸匀称的章圆礼,起了身。   现在是初夏时节,夜里还是凉的,他又拾了些柴火,重新生了火,章圆礼那对路程的抱怨就钻进了脑子里。   此刻群星皆沉而启明星未亮,离天明应还有一段时间,前往附近的城镇一来一回,想来也就天亮不久。   反正已无睡意,思及此,他从火堆中抽出几根长木,做了个简易火把,在章圆礼旁边摆了几颗石子,而后举炬走入黑暗之中。   他顺着河流的方向一直向前走去。   许是运河乃干道不走城镇,徐偈也未料,他竟一个小镇都没遇到,他愈行愈疾,随着天色渐明,一座巍峨的城墙出现在眼前。   竟直接到了宿州!   及至近前,天早已亮透,城门陆陆续续有行人往来,徐偈赶忙进了城。   他没耽搁,直接打听着去了马行。他匆忙离船,身无分文,又无暇去当铺,就直接摘了手中戒指,牵了两匹好马,又管马夫要了些银钱,便急匆匆出城。离城时,忽而闻到了油香。   却原来路旁有个胡麻饼摊。   几个刚出炉的胡麻饼叫摊主撂到竹篾里,形如满月,色泽金光,个个都洒满了芝麻,在晨曦中泛着油光。   “味道如何?”徐偈停了马。   “面脆油香出新炉,您尝尝?”   “不必了,来四个。”顿了顿,又改了口,“来六个。包好,不急着吃。”   “好嘞!”   摊主手脚麻利地包油纸,捆麻绳,打活扣,而后亲自递到徐偈手上。徐偈往指上一挂,一扬马鞭,向着城外疾行而去。   章圆礼果然等得有些急。   时间久也就罢了,更兼归期难料,心中没着没落,更加令人焦躁。   说是去去就回,怎的这么久还不见回来?   他越等越烦,是被什么事儿绊住脚了?自己还要不要一直在这等下去?   他在心底骂了声娘,什么屁事不能等自己醒了再去!   正躁得团团转,忽而身形一顿,他该不会迷路了吧?   这样一想,便愈发觉得有理,他一个虞国人,人生地不熟的,更何况这里荒郊野岭,他别是找不到自己了。   思及此,他连忙上了树,引颈东张西望,生怕把徐偈的身影看漏了去。   直到远方出现了一道疾行的身影,章圆礼那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去。   刚要出声唤他,却见徐偈毫不迟疑地向着此地而来,分明是识路的!   那股子被担忧压下去的不满又重新萌了芽。   徐偈一人二马来到昨日安顿之处,见周围空无一人,唯余篝火余烬,流水脉脉,一时愣住了。   他策马回神,茫然望去,一片柳叶突然破风而来。   徐偈往马背一仰,再起身,正见章圆礼气鼓鼓地坐在树上。   “我去——”   “买马去了?”   “……嗯。”   “那你为什么不等我醒了?”   “……我没想到那么远。”   “有多远!”   “附近无镇,只好进了宿州城。”   徐偈原本只是解释自己缘何耽搁这么久,却见章圆礼突然一愣,那一脸的不满顷刻殆尽,一双杏眼圆溜溜地探了过来。   “怎么走了这么远?那你多早就起身了?”   徐偈眼里带了点笑意,“不打紧,我在这里睡不惯。”   章圆礼扁了扁嘴,“我又不是腿瘸了走不了路。”   “下来吧,试试马。”   章圆礼一跃而下。   似一尾轻盈的燕,点水般稳稳落到了徐偈身旁的马上。   他亲昵地摸摸马头,“好乖的马。”   “高处跳落而不惊马,好功夫。”   章圆礼得意道:“我们断剑山庄的轻功,踏雪而无痕,别说是马了,一片叶子我也踏不碎。”   徐偈偏头问道:“你们断剑山庄,怎么既通易容,又通暗器,现在连轻功都如此出尘?”   章圆礼摸了摸鼻,易容、暗器,以及神出鬼没的轻功,听起来是不怎么像名门正派。他们断剑山庄也曾为此被同盟讥笑过,他不好说是因为师父发家前迫于生计干过鸡鸣狗盗之事,只含糊道:“谁叫我师父是全才嘛。”   徐偈点点头,“有机会,定当前往贵派向李前辈讨教一二。”   章圆礼心道,你婚都退了还敢上门,准叫我师父赶出门去。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说了就好似抱怨他退婚似的。   章圆礼正想着,忽而耸了耸鼻子。   “你是不是带胡麻饼了?”   徐偈简直哭笑不得,将油纸包塞到章圆礼手中。   章圆礼分了三个递给徐偈,喜滋滋地吃了起来。   他将手中的吃完,见徐偈还余一个,问道:“你不吃了?”   “不吃了。”   “就剩一个叫什么事儿。”说罢翻身下马,将未燃的柴火拾进柴堆,冲徐偈招了招手。   “咱们烤烤吃。”   徐偈下了马,重新燃上火,章圆礼用一根木枝插着,在火上烤了片刻,用手一敲,见硬了,就给徐偈掰了一块。   “怎么样?”   徐偈咬了一口,“果真酥脆。”   章圆礼也给自己掰了一块,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这两个原本都饱了的人又将这块饼分食了。   “这里离宿州还有多远?”章圆礼道。   “骑马半个时辰即可。”   章圆礼拍了拍身上掉落的芝麻,“我们走吧,你一夜没睡,我也有一身泥,咱们找个客栈落脚去。”   徐偈翻身上了马,“我刚走过,路还熟。”   要说徐偈是途中路熟,章圆礼就是城内熟了。   宿州素有淮南第一州之美称,浅黛横波,翠柳阴浓,香车宝马,游人相交。   章圆礼如入了水的鱼,一路行来,举着马鞭给徐偈指点,哪家酒香,哪家鱼美,哪家肉腻,哪家脂红,这鳞次栉比的店面叫那眉眼飞扬的马上少年一讲,倒还真引人意动。   徐偈含笑听着,偶而提醒他小心看路。   两人一动一静,一个说一个听,马不自觉行得慢了。   徐偈一路听着,忽而问道:“你们坊市并未分离?”   “为何分离?这样买东西多不方便?”   “坊市混杂,管控会有诸多不便。”   章圆礼翻了个白眼,“那是你们无能。”   说罢一扬马鞭,“客栈就在前方,跟我来!”   到了客栈,徐偈要了两间上房,两桶热水,正要上楼,却被章圆礼一把拽住,冲门口一游荡的汉子招了招手。   “你有什么要让他捎的吗?”章圆礼问徐偈。   徐偈见那汉子果真满脸堆笑小跑过来,诧异道:“你们认识?”   “呆子!这是闲汉,专门跑腿的,你们虞国没有?”   “的确没有。”   章圆礼撇撇嘴,“又是坊市分离,又无跑腿外送,你们虞国真没意思。”   见徐偈要开口分辩,章圆礼连忙摆手,“我知道,你们虞国地广人稀,地都种不过来,谁有空干这个。”   徐偈失笑,“物阜民丰,方乃兴国之道。我们虞国并非人口稀少,不过以农事为要,商贾不兴罢了。”   章圆礼才懒得跟他分辩,“你有要买的吗?没有我让他单给我买了?”   “倒也有。”   徐偈嘱咐闲汉给他带几套新衣物,并去当铺换些银钱,章圆礼则细细写了一张单子,塞到闲汉手中。   闲汉见是大宗生意,乐开了花,说了一串吉祥话,方点头哈腰地走了。   章圆礼抻了个懒腰,率先上了楼,刚要进屋,忽而回过身来,“晚上见?”   徐偈笑道:“晚上见。”   两人痛快洗了个澡,又浓睡一日,徐偈醒时,客栈已掌了灯,章圆礼不在屋内,他寻了一圈,才在一楼找到了章圆礼。   那人面前已点了一桌美食。   章圆礼一见他,就笑弯了一双杏眼,“快来,菜要凉了。”   徐偈走过去坐下,“怎么不先吃?”   “一人吃多没意思。”   徐偈拿起筷子,“你今晚上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章圆礼停了箸,一双眼亮晶晶的,“城西有飞火花灯,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城东有一家酒肆,酒香巷深,香飘十里。你想去哪个?”   “你想去哪个?”   “这不是拿不准嘛!”   徐偈想到两人的共饮之约,问道:“城东酒肆如何?”   章圆礼一敲碗,“就这个!”   徐偈失笑,“你这哪里是拿不准?”   章圆礼皱了皱鼻,“那不是也想听听你的意思。再说……花灯也挺好看的。”   徐偈笑着摇了摇头,“再过一月就是中元,我听父皇说你们晋国中元有闹花灯之习,到时候花灯不比这热闹?”   章圆礼心道,一月之后你婚都退完了,鬼知道你人在哪。   却听徐偈道:“到时候一起去看。”   章圆礼举筷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停了筷。   却没听见什么下文。   他含含混混地嗯了一声,将吊起来的心压了回去。   徐偈却也停了筷,看向章圆礼,"你们开封的中元花灯极负盛名,连我父皇都向往已久,等我入京办完事,你若无事,我们一同去看?"   那绝非说笑的神情。   章圆礼那颗心重新被吊了起来。   想问你什么意思,相问何必节外生枝,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章圆礼并不介意徐偈退婚而来,他是诚心和他交朋友的。   但他虽坦荡,却也不傻,他俩的缘分,也就去京的这一路,退婚之后,便是再心无芥蒂, 难道还能继续厮混不成?   章圆礼忽而感到一阵烦躁,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难道不知?   忽而失了吃菜的兴致。   徐偈诧异道:“怎么吃这么少?”   “想喝酒。”   “现在就去?”   章圆礼不亲不近地看了他一眼。   徐偈连忙道:“你别急,我去牵马。”   待两人上了马,章圆礼仍不愿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在路上行着,任两旁人群熙攘相迎,穿行而过,背道而驰。   城中人皆往城西飞火花灯而去。   人群言笑晏晏,交头接耳,唯有他二人一言不发,逆流而上。   越过闹市,越过人群,道路愈发冷清下来。   徐偈忽而驻了马。   “圆礼,你稍等。”   说罢执辔转身,策马而去。   不多时,一盏晃动的灯火和着马蹄而来。   徐偈提着一盏花灯疾行至章圆礼面前。   是玉兔抱月形状的花灯。   徐偈将花灯递到章圆礼手中,“看你不高兴,是不是因为捞不着看灯?”   章圆礼盯了一会儿憨态可掬的暖黄花灯,忽而从鼻息溢出一声笑。   可不就是捞不着看灯?   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他侧目眨了眨眼,扬起手中花灯,冲徐偈灿烂一笑,“这不就看了?”   “还喝酒吗?”   “喝!” 第11章   酒肆只有一盏昏黄,却也热闹得紧。   里面吆五喝六,闲汉成群,多浓的酒香也叫他们弄浊了。   章圆礼提着灯站在门口,簇紧了好看的眉。   徐偈提了几坛好酒从酒肆内走了出来,“走,我们换个地方喝。”   “不知道去哪。”   徐偈用下巴扬了扬远处,章圆礼顺目望去,却原来酒肆后有一株粗壮的合欢树。   正值初夏,合欢花开,满树红云浓雾,烈火一般,在这漆黑的深巷中格外浓烈。   “我怎么没注意这里有棵树?”   “谁知道章少侠一直在魂游什么。”   章圆礼瞪他一眼,“有酒就还魂,快走。”   两人将马系在树下,提气上了花树。   花树浓阴密布,枝叶合抱,两人钻进树干的枝杈,皆落了一身的软绵红花。   此树极粗,坐两人绰绰有余,更兼枝叶繁茂,密密遮遮,似一方隔绝的小天地,将二人围了个透彻。   章圆礼将那盏兔子灯挂到了树枝上。   一时间,红云笼盖,遍身烟霞。树外景致,再难窥见一二。   徐偈开了一坛酒,递到章圆礼手中,章圆礼慢含了一口,将身体靠到了树干上。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一树红云,轻声道:“我小的时候,喜欢钻连翘花,连翘花枝软而密,像小帘子一样垂到地上,金黄的花瓣铺了一地,我每每钻进去,就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小屋,谁也找不到。”   “然后呢?”   “有一回我在里面睡着了,师父找到我时,气得把我打了一顿。”   “以后你就再也不进去了?”   章圆礼拿酒坛和徐偈的一碰,偏头笑道,“以后我就再也不在里面睡觉了。”   徐偈笑着摇了摇头。   “你小时候都干什么?”章圆礼撞了撞徐偈的肩。   “看书,习字,上课,练武,还有骑射。”徐偈道。   “这么辛苦?”   “也没有,我小时,就盼着先生教完,我好去校场骑马射箭。”   章圆礼仿佛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要学不好挨罚吗?”   “不会,师父不敢,父皇母后不忍。”   章圆礼撅了撅嘴。   “真好。”   “怎么?”   “我小时候师父天天揍我。”   “那是你太闹。”   章圆礼又和他一碰,酒入了喉,眼眶突然有些发湿。   “怎么哭了?”   章圆礼抹了一把脸,“没什么。”   “到底怎么了?你这一晚上都不算高兴。”   酒入了喉,章圆礼心中突然咚咚跳了起来,他朦朦胧胧感到一种莫名勇气,冲口道:“喝多了,想师父了,不想跟你去京城了,行不行?”   徐偈连忙坐端正,郑重道:“等我入京办完事宜,我陪你回断剑山庄,好不好?”   章圆礼灌了口酒。   又是这样!   等他退完婚,哪里轮得到他护送自己!思及此,章圆礼道:“不就是退婚吗,说的遮遮掩掩,好不痛快!”   徐偈一愣,“你如何得知?”   不等章圆礼回答,徐偈就又开了口:“我听闻你们断剑山庄有顺风耳的狎称,你师父李怀义更是无所不知,看来确实什么都瞒不过你们。”   若非李怀义告知章圆礼,章圆礼只怕还被他的皇帝表哥朱邪旭蒙在鼓里,等自己婚都被退了还毫不知情。他已出师一年,原本就甚是思念师父,当日骤闻师父消息,还不及欢喜,就被定亲的消息砸懵了头。思及此,章圆礼恨声道:“你们父子二人,一个轻诺,一个食言,毁得却是别人的清誉!”   徐偈灌了口酒,沉默半晌,方道:“我确实有负侯爷。”   被徐偈叫出身份,章圆礼心忽而一跳,紧接着,这句话的味道渐渐蔓延到心头,章圆礼又饮了口酒,那股子委屈关不住似的混着酒意翻涌起来。   不是早已不怪他了吗?   怎的喝了酒又委屈上了?   章圆礼将相识以来徐偈对自己几次相帮又在心里算了一遍,才将那莫名的委屈胡乱压下,他往徐偈身边靠了靠,“算啦……我不怪你。”   徐偈原也知道自己此行有亏,可听章圆礼当面指责,心里也不算好过,现听章圆礼这样说,也是一股酸软涌上心头,他偏头看向章圆礼,正撞见那人眼中潋滟的波光。   不知那人何时又哭了鼻子。   外面起了风。   穿过密密的枝叶,疏疏的红花,遍树生了簌簌的声响,于周遭愈响愈浓。   玉兔灯随风轻晃了起来。   烛光映着那人眼底的波光,一下子钻进徐偈的心底,在那里扎根,萌芽,结果,遍生怜意。   徐偈忽而屏住了呼吸。   兔子灯一下子被风吹灭了。   眼前霎时落入一片黑暗。   章圆礼却在黑暗中破涕为笑,“哎怎么灭了?”连尾音都带着颤音。   徐偈偏开目,“我去点火。”   “太黑啦,你看得见吗”   “能。”   “你小心点。”   徐偈摸索着树干在树上站了起来。   章圆礼怕他掉下去,也随即站了起来,一只手抓着树干,一只手紧抓着徐偈的胳膊,“我扶着你,你来点。”   徐偈摸索出笼中蜡烛,取出囊中燧石,摩擦了片刻,一簇火苗自徐偈手中燃起。   徐偈这才发现,两人挨得极紧。   “快放进去。”章圆礼催道。   两人一齐探着脑袋,屏着息,将燃烧地蜡烛重新放回灯笼内。一番折腾下来,章圆礼那点子忧愁早不知飞哪去了。   他拉着徐偈重新窝回树中,你一口我一口,望着灯,赏着花,喝起酒来。   “你们虞国为什么重农而轻商呀?”章圆礼问。   “耕者少则商者多,商者多则易生变,我们北临大梁,不敢生变。”   章圆礼皱眉忖思了一会儿,“那我们这儿这么多商人,岂不很危险?”   徐偈摇了摇头,“你们国君祖上是胡人,自然不如我们汉人对土地重视。我有时也觉得,父皇过于谨慎了。”   章圆礼轻轻叹了口气,“希望有朝一日我们都不必受大梁威胁。”   徐偈淡淡一笑,“父皇命我从小习武,领兵打仗,正是为了那一天。”   章圆礼一扬眉,“我拜师学艺,也是为了那一天!”   徐偈心下纳罕这江湖小友的高志,忍不住赞道:“好志向!”   章圆礼瞪他一眼,“要你夸。”   徐偈偏过头去,欣赏了片刻这遍生红云的晋地奇株,问道:“这树叫什么?”   “你们虞国没有?”   “未见过。”   “这叫合欢。”   “合欢?”   “嗯。”   “听闻娥皇女英泪尽而亡,化而合欢,可是此树?”   章圆礼啧了一声,“是因为它的叶子夜开昼合,所以叫合欢,哪那么多凄凄惨惨。”   徐偈笑着摇摇头,“月已西移,你今晚上还睡吗?”   “都睡一天了,不睡了,你呢?”   “我也不睡了。”   “那我们一起等合欢叶昼开?”   徐偈笑道:“好。”   结果不等合欢昼开,章圆礼就醉了。他往徐偈身上一歪,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徐偈偏头一瞧,那人圆润的脸蛋枕在自己肩上,原本白皙的面容已满是红霞,鸦羽似的浓密睫毛无忧无虑地闭着,弯起的弧度盈着一汪烛光,微微地、无知无觉地颤动着。   徐偈忽而放轻了呼吸。   “圆礼?”   徐偈将手揽在他的肩上,晃了晃。   章圆礼的脸蛋在徐偈肩上滚了一遭,毫无醒的迹象。   徐偈犹豫片刻,忽而一咬牙,心里道了声“失礼”,将他拦腰揽进怀中,从树上一跃而下。   章圆礼清醒了片刻。   “怎么下来了?”他倚着徐偈,睁开眼,嘟嘟囔囔道。   “能上马吗?”徐偈低头道。   “……嗯。”   章圆礼叫徐偈搀扶着,乖乖爬上了马。   徐偈刚要去牵自己的马,却见章圆礼呼啦一声趴在马上,身体悄悄往一遍歪去。   徐偈连忙一把扶住章圆礼,翻身上了章圆礼的马。   章圆礼感到有人扶上自己的腰,往后一靠,滚到了徐偈怀中。   徐偈策马行了几步,怀中的章圆礼一伸胳膊,再次向前俯去,徐偈看他前仰后合,随时能栽下马去,连忙箍住他的腰,“圆礼,醒醒,回去睡。”   章圆礼却只管晃他的,毫无反应。   徐偈见这样实在难行,只得扶着章圆礼重新上了一遍马,来到了章圆礼前面。   他将背一弓,回头道:“圆礼,你趴我身上,别乱动。”   章圆礼果真将手臂一伸,环上了徐偈的脖颈。   细密的呼吸喷洒在徐偈脸侧,他带着章圆礼一路缓行,穿过户户紧闭,早已沉睡的寂静街头。   “徐偈……”   肩上的人忽而出了声。   “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退婚?”   徐偈心中一跳,一偏头,却看到那人已陷入梦乡。   徐偈将章圆礼抱回了客栈。   怀里的人很乖。   他大约还有点意识,窝在臂弯里,手环着自己的脖颈,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没有。   把他放到床上时,那人正朦朦胧胧地看着自己。   徐偈的心一跳。   他慌忙移开眼,给他褪下鞋袜,盖上被衾,再看他时,那人已经睡着了。   徐偈这才把目光长久地落到他的面上。   这其实是能让徐偈心动的面容。   在徐偈的审美中,他不喜浓艳,不喜张扬,亦不爱甜美,不爱浅薄。   他喜欢一种蕴藉的美。   浓淡相宜,含蕴自持,光华内敛,不宣自见。   而隐藏在面前这人镇日跳脱灵动的神情之下,恰恰是这样的面容。   若玉坚,若珠华。当他一言不发、沉静而眠时,挺秀的眉高而凌厉,眉下浓翳,浓墨重彩,衬得面若雪白宣纸,黑白之间,只余高挺鼻下那一抹淡色。   泛着难言的冷。   徐偈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这样一副清冷的面,偏偏一个那样跳脱的人。   可当他看到这样的面容,在心猛然跳动起来的同时,他再一次感到一种陌生。   对眼前这幅面容的陌生。   他恍惚间希望这双眼现在就睁开,里面还是那活灵活现的单纯模样。   徐偈猛的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好似也有些醉了。   他将手置于额前,闭目晃了晃,想清醒一些,一句话却闪电般钻入他的内心。   “徐偈,你为什么要退婚。”   他……为何关心这个问题。   为何醉了酒,依然关心这个问题。   心若炸雷平地起,愈响愈烈,愈跳愈紧。   一股白牡丹的幽香忽而溢了出来。   是徐偈自己的信香!   他蓦然睁眼,推门而出,待晚夏微凉的夜风拂到自己的面上,他望着客栈飞檐下晃动的灯火,忽而想起那个遗忘在树上的玉兔抱月灯笼。   他二话不说来到马厩,牵出困马,一扬马鞭,向着城东疾行而去。   整个宿州城都睡了。   疾行的风拂过鬓发衣袖,他一人一马,穿过浓黑的街道,寂静的坊市,和着远处朦胧的打更声,只有身下骏马笃笃的马蹄声,在街道上回荡,融入漆黑的夜空。   直到他来到城东酒肆那株合欢树下。   连酒肆都已打烊。   在这个寂静的深夜,只余合欢树上那一团朦胧的黄。细密的枝叶,将那一树的暖意,笼得严严实实。   徐偈飞身上了树。   章圆礼挂在树上的花灯静静地燃着。   他取下花灯,吹灭烛火,提着灯策马回程。   直到他重新推开章圆礼的房门,将那盏花灯,小心地,放到章圆礼的枕边。   章圆礼酣梦正甜。   徐偈收回指尖,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觉酒意时浓时淡,头脑时浊时醒,心事时有时无,胡乱睡下了。   少年心事,一点两点,在墙那边枕畔失而复现的花灯,在墙这边的合衣而眠,在城东那明了一夜又暗下的合欢树,在街头巷尾酣睡人梦中的马蹄声中。   待天色渐明人初醒,又了无痕迹。 第12章   章圆礼敏感细腻的心思,就如醉了的酒,在床上梦里滚了一遭,在清晨就丢了干净。   他一睁眼就跳下了床,连枕畔的花灯都未瞧见,就噔噔噔出了门。   直接推开了徐偈的门。   徐偈因酒之故,昨晚一夜乱梦,忽近忽远总有一人的朦胧身影,此刻被人从乱梦中挖出,一睁眼,正是梦中人,当即唬了一跳。   章圆礼抽了抽鼻子,到处里嗅了嗅,“怎么有股白牡丹味儿?”   徐偈连忙捂上被子,“你、你先出去。”   章圆礼万分莫名,但意识深处却又朦朦胧胧提醒他出去,他狐疑地看了徐偈一眼,走到门边,又回头补了句:“那你快点,一会儿去找好吃的去。”   他回了屋,把自己从头到脚简单收拾了一番,拿着镜子照了照,却从镜里瞧见枕畔躺着个兔子灯。   章圆礼一愣,原来昨日自己把它也带回来了。   他回身捞了过来,举到眼前仔细端详起来。   这小兔子灯还挺好看!   昨夜徐偈提灯的模样突然就钻进了心里。   他用指尖拨了拨灯笼,灯笼滴溜溜转了一圈,他看了一会儿,又把灯笼重新放到枕畔。   刚放好,就听到了敲门声。   章圆礼打开门,徐偈正一身晕染了些许淡粉墨迹的浅白圆领袍,长身站在门外。   他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用一个乌黑的燕尾高冠,高高地束着,冠侧插了一柄金色长簪,板板正正地没入发间。   衬的眉如刀刻,眸若星垂,鼻若秀峦高峰起,唇似初春雪方融。   章圆礼心中一跳。   “穿这么好干嘛?”   徐偈轻咳一声,“闲汉置办的。”   章圆礼踮起脚,凑了上去,“你这簪子……”   徐偈下意识一后退,“怎么?”   “挺好看,回头让他也给我捎一个,我给师父带回去。”   章圆礼此刻脑袋凑得极近,徐偈稍一垂眸,就瞥见那毛茸茸头顶不算齐整的蓬软头发,系着个坠着各色玉珠的发绳,一束发丝叫发绳缠了一半,乌溜溜地溢出弯弯的一截。   徐偈手指蜷缩了一下,“你头发……没束好。”   章圆礼伸手摸了摸,“哪里?”   “发带处。”   章圆礼瞪他一眼,“你都看到了,也不帮我弄弄。”   徐偈那方才蜷缩过的手指,好似如愿以偿般,抚上了章圆礼的发。   章圆礼这才后知后觉地瑟缩了一下。   徐偈先解了章圆礼的发绳,把遗散的发丝拢到手心,整理好肩后披散的长发,而后将发绳重新系上。   也不知是不是缠得细致,章圆礼只觉一圈又一圈,半晌也没缠好。   他看不见,只得一双杏眼往上瞄,见徐偈抬着手臂,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发顶,那温热的指尖在发丝间摸索缠绕,弄得头顶麻麻痒痒的。   徐偈后退一步。   “好了。”   章圆礼悄然舒了一口气,期期艾艾道:“谢谢啊。”   “你想吃什么?”   “巷尾有个婆婆开的铺面,煎角子,四色馒头,薄皮春茧,豆浆馓子,都挺好吃。”   徐偈笑道:“敢问章少侠是宿州人吗?怎么多深的巷子都能让你找到?”   章圆礼不乐意了,“我们断剑山庄的弟子,晋国哪片土地没去过?知道个巷子有什么稀奇的。”   “好好,不稀奇。”   “再说。”   “怎么?”   “你一个异国王爷,以后估计不可能再来我们晋国了,我不得带你吃点好的,好叫你牵挂上几年?”   徐偈一愣。   章圆礼探头道:“不是吗?”   徐偈怔了片刻,方道:“是。”   “所以走吧!就在巷尾,我们走过去就是了。”   章圆礼当先下了楼。   他今天穿了身烟绿色衣袍,领口翻出一点雪白的内领,发绳上的玉珠子随着他的跑动四处摇曳着,他跑到楼下,忽而旋过身,头上的玉珠儿飞扬起来。   “快点儿!磨蹭什么呢!”   徐偈嘴角一牵,下了楼。   巷子确实深,没甚么行人往来,路上静悄悄的。   “你们断剑山庄,在晋国何处?”   “在昆州,昆州城外五里的凤凰山上。”   “远吗?”   “有些远,你问这干嘛?”   “我只是想……”   “想什么?”   徐偈摇了摇头,“没什么,你一般何时回门派?”   “说不好,我多在外游历,一般就重大事宜时回师门。”   “你游历都做些什么?”   “我们任务重着呢!我们游历晋国每一片土地,将风土人情奇闻异事一一记录在册,再由师父统编,形成各地编年地方志,存放于断剑山庄的九州阁中。”   徐偈眼底露了些惊异,“你们江湖门派,竟能做如此宏伟之事。此等巨制,可奉于君王?”   “不给。”   “为何?”   “若君王要看,我们九州阁自当打开,若君王不顾,我们绝不亲奉。你想,一旦呈献君王,与各地便有利益牵连,书就不是书了,还不知藏着多少龌龊的金钱勾当。”   徐偈自嘲一笑,“确实,到时候只怕和各地州府的折子没甚么两样了。”   章圆礼点了点头,“正是此理,我们既是江湖门派,便只做江湖门派,纵是著书造册,也只为开拓子弟胸襟见识,为芸芸众生记录一纸文字。自古以来,有多少座城湮灭于乱世,消失于灾年,有了书,便不会叫后人忘记了。”   徐偈沉思片刻,“可明今朝,可鉴后世。”   章圆礼叹了口气,“我们中原原本一统,现而今分裂成如此模样。各国争得头破血流,却也阻挡不了稍纵即逝,你我二国,强敌环伺,你身为皇子,仍不得不亲临战场,谁不想为这世道做一份努力?我们江湖门派,无法改变一政一策,便只能尽绵薄之力,若君王肯顾,至少有一份来自民间的声音,能呈到他面前。”   却见徐偈在看他。   “你看我干嘛?”   “我原当江湖门派皆落拓游侠,却不料有如此义举,是我狭隘了。”   章圆礼被他说的脸热,混不自在地摆了摆手,“这都是我师父的主意,你别夸我。”   徐偈却笑了,他慢悠悠在深巷中踱着,巷尾的袅袅炊烟已至眼前,他偏头问道:“章少侠对宿州如此了如指掌,连这么深的小巷子都不放过,难道也让我夸李庄主不成?”   章圆礼突然脸一红,瞪了他一眼,“就知道你认为我只会吃喝玩乐!”   徐偈将他一拉,“我实非这个意思。”   章圆礼却突然使出轻功,若一尾游鱼,从徐偈手中脱出,他回身笑道:“到店啦!”   而后那尾青鱼入了巷尾的铺中。   徐偈一进屋,就先闻到油香。   白气腾腾地冒了半个屋,往下一看,却原是锅里煮着乳白色的豆浆。旁边还有一锅,满是热油,正噼里啪啦地炸着些细长面食。   两口锅后,立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手中正将一团掺了黑芝麻的洁白面团若搓成细线,而章圆礼正凑在她跟前。   “婆婆你今天炸馓子啦?”   “圆哥儿来了?正好,今儿做了你爱吃的馓子。”   说罢,她将细面在手中一绕,而后丢进热油中,仅一滚,便用长筷捞出,那细面已成了一捆的细如金丝、环环相扣的馓子。   那妇人将泛着油光的馓子放在盘里,往章圆礼怀里一搁,“趁热吃,脆着呢。”   章圆礼连忙端着盘子放到一旁的矮桌上。   一抬头,见妇人正给他舀豆浆,忙道:“我们端我们端,婆婆你忙你的。”   那妇人一听“我们”,这才发现章圆礼身后站了一个人,一双眼当即锁到徐偈身上,上下打量,一双眼渐透了光。   徐偈轻咳一声,当先端起两碗热豆浆,“我端吧,小心烫。”   章圆礼正要跟过去,却被妇人一把拽到了近前,小声道:“圆哥儿,好会疼人的后生。”   章圆礼连忙也小声道:“哎呀婆婆,是朋友,你别瞎想。”   “朋友?”那妇人将徐偈的背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困惑道:“我怎么瞧着是个天乾?”   “天乾就不能做朋友了?”   妇人笑着摇了摇头,又给他塞了一盘馓子,“圆哥儿说朋友就是朋友,可惜个俊俏后生喽。先拿去吃,一会儿还有。”   章圆礼端着盘子来到徐偈面前坐下。   “怎么不吃呢?”   “等你。”   “你先尝尝这豆浆。”   徐偈舀了一勺递到唇边,诧异道:“怎么是甜的?”   章圆礼当即就笑弯了眼,“甜豆浆配金丝馓才对味呢!你拿馓子蘸着豆浆试试。”   徐偈见章圆礼一双眼晶亮地看着自己,生了些许兴致,他将一捏即碎的酥脆馓子泡进豆浆中,在章圆礼期翼地目光下,将它送进口中。   “如何?”   "入口即碎,脆如凌雪。"   章圆礼喜滋滋地将馓子掰成一根一根的,只将末端浸到甜豆浆中,吃完泡得甜软的那端,再将顶头的酥脆嚼进口中,那唇齿间炸开的油香和咸香,别提有多诱人了。   两人正吃着,就听门外传来一声颇为粗壮却偏又捏着嗓子的女子声音。   “婆婆,来两盘馓子,一碗甜豆浆。”   章圆礼一愣,一脸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怎么了?”徐偈问道。   章圆礼却恍若未闻,只直直地盯着门口,徐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门口站着一位颇……高挑的妖冶女子,正顾盼生姿地死死盯着油锅里的馓子。   “李!云!霄!”   章圆礼的口中突然爆出这三个字。   那名为李云霄的女子听到动静,一双媚眼含情般抛来,却在看清章圆礼的容貌时,石化在脸上。   那女子当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他二人之间。   “师兄!你怎么在这!”   竟是个男子声音。   徐偈手中的勺子,啪的一声,跌回了碗中。   作者有话说:   哎呀呀,一号助攻上线咯 第13章   李云霄听到动静,偏头一看,见是个极英俊的人,不免打量起来。   徐偈轻咳一声,拱手道:“幸会,在下徐偈。”   李云霄茫然了片刻,忽而睁大双眼,扭头看向章圆礼,“徐偈?那个……齐王徐偈!?”   章圆礼无比坦然地点了点头。   李云霄豁然站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出手将章圆礼从凳上拽了起来。   章圆礼岂是容他拉扯的,当即扣住李云霄的手腕,一个巧劲卸了他的力道。李云霄腕间吃痛,连忙一个旋身,离开章圆礼一尺,颇狼狈道:“章圆礼你别不识好歹,和我去内院!”   章圆礼一振袖,“事无可不对人言,有什么话在这说就是了!”   徐偈晓他二人有私事相商,他不愿叫章圆礼为难,便起身道:“你们师兄弟难得相见,我便不打扰了。”他看向章圆礼,眼中尽是和煦,“圆礼,我在店外一里相候。”   说罢冲李云霄一颔首,转身出了店铺。   章圆礼张口欲拦,可见徐偈走的果决,到底也没出口,待他走远,章圆礼瞪向李云霄,“何必非要撵他走?”   李云霄却仍在回味徐偈方才的神情,半晌才看向章圆礼,“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他不退婚了?”   章圆礼不耐烦道:“退!这不还没到洛京吗?”   李云霄张了张口,震惊道:“那你告诉我,你俩这你侬我侬的是怎么回事?”   “我们就不能是朋友吗!”   “朋友?”李云霄一愣,忽而将章圆礼上下扫了扫,“师兄,你该不会是隐瞒身份,色诱于他,然后等他情根深种后再一脚踹开吧?”   章圆礼抬腿给了他一脚。   “哎你干嘛!”   “我先踹你一脚吧!想什么呢!”   “不对,你笑了。”   “哪里笑了。”   “我说色诱的时候,你分明笑了。”   章圆礼笑道:“行了!收起满脑子的不正经,真是朋友!他知道我的身份。”   李云霄望着章圆礼坦然的目光,怔了半晌,方道:“师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糊涂事吗?”   章圆礼脸上的笑意落寞下来,“云霄,我原是来报复他的,你是知道的。可是他不仅不计前嫌,我醉酒时弄散抑息手串,是他给我串上的,我落水,他自己不会水,却二话不说跳了下来,后来我高烧,他若不管我,我可能就见不到你了。云霄,我知道我不应该和他做朋友,可此前种种,我不能当没发生。他是诚心与我相交,我又为何非要拘泥呢?”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旬有余。”   “这么多天了,他可有说过他不去洛京了?”   “他真的是光风霁月,你不必再往那里想了。”   却见李云霄目露忧虑。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那我问你,他光风霁月,你呢?”   章圆礼目光一震,垂下了目,“我也没有别的心思。”   李云霄摇了摇头,“师兄,你跟我走。”   “不走。”   “师父有令,令你我前往亳州拜访落梅门白门主!”   “你明明无意中碰到我的,哪有师门令?”   李云霄将他一把拉住,“师兄,你听我的!跟我走吧!你既比谁也明白!又何必非要做那劳什子朋友!”   章圆礼一把甩开李云霄,“我知你担忧什么!你又何必担忧!从这距京,左不过十几天的路程,我和他统共也就做这十几天的朋友了,到时候不用你拦,我们缘分自散!又何须现在就抽身!”   李云霄震惊地看着章圆礼,“师兄,你竟真的——”   “我没有!”   章圆礼忽而眼圈一红,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李云霄,“我没有,我很清楚。”   “你清楚什么!”   “我很清楚,我愿意陪他到京城。”   在李云霄震惊的目光中,章圆礼突然勾唇一笑,“所以,你又何必非要厘清我怎么想?我愿意陪他,也知道会分别,既如此,何不随心呢?”   他展颜一笑,重新握上李云霄的手,“走,和我找他去。”   发现拽不动,他干脆撤了手,啧了一声道:“师父常说,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亏你是他亲子,怎么这点都不懂!你不跟我我自己去了!”   说罢也不理他,转身向着门外跑去。   李云霄一愣,到底一跺脚,也跟着追了出去。   徐偈果真在一里外等待。   他负手立在寂静的巷内,晨曦的光洒进窄巷,他颀长的背影好似一并融进这和煦的光中。   让他的等待显得悠长而静好。   听到动静,徐偈转过了身,见是章圆礼,眼里率先染了暖意。   “聊完了?”   “聊完了。”   李云霄也紧跟着跑了过来。   “齐王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宋州?”   徐偈莫名地看向章圆礼。   章圆礼点了点头,“去洛京确实要路过宋州。”   徐偈颔首道:“那看来是要去宋州。”   “那不巧了,我们要去亳州。”   章圆礼皱眉道:“不是和你说好了——”   “师兄,师父确实有令。”   “你少唬我,师父和白世叔几百年不联系了,好端端叫我们去拜访白世叔作甚!”   “因为师父在亳州城外山阴鬼岭,打听到了大师兄赵怀远的消息!”   章圆礼一惊,“师父竟然寻到大师兄的消息了?他在哪!”   “山阴鬼岭。”   章圆礼怔了半晌,“我和你去。”   说完这话,他好似下了什么决断,转身看向徐偈,“我师门有一失散多年的弟子,现在重获消息,我……要去接应。”他突然一顿,一双眼睛望着徐偈,“你自己去宋州吧。”   徐偈却充耳不闻,“山阴鬼岭是何地?”   “晋国的一处腌臜地,你不要细问了!”   “此行可有危险?”   章圆礼一怔,“没有,你不要管!这是我师门内务,你只管去宋州就是了!过了宋州、开封,就能到洛京。你到了洛京,给我、给我写一封信!”   说罢一拱手,竟是要就此别过。   徐偈连忙伸手将他拉住,“我与你同行。”   “你去你的宋州,同不了路!”   徐偈却不松手,“亳州城内,是否有一个落梅门,其主人姓白?”   章圆礼和李云霄齐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徐偈面色一松,“那是我师兄,我的一手梅花镖,就是他父亲所授。”   见章圆礼兀自狐疑,徐偈笑道:“当年师父游历到虞国,与我有一段师徒缘分。父皇曾想招揽于他,可他心怀故土,教我几年后,仍回到了晋国。他病故之后,便由他长子继承家业,现而今是我师兄当家。山阴鬼岭一听便不是善地,我们何不先寻师兄,向他寻求助力?”   李云霄合掌道:“我正愁怎么跟白门主开口,这不就有送上门的了?”   章圆礼瞪他一眼,转头看向徐偈,“你非江湖中人,更是异国亲王,很不该插手我们晋地的事。你若不愿一人独行,便在此地等我十日。”   “看来确有危险。”   章圆礼一愣。   “圆礼,若真有危险,我更当前往。我与白门主同门之谊,能劝师兄鼎力相助,对你们大有裨益。”   李云霄也跟着撞了撞章圆礼的肩,“师兄,叫他跟着吧。”   章圆礼却仍道:“不行。”   “你无非不愿我涉险。圆礼,你莫忘了我是晋国宾客,我若亮出身份,自可唤驻军前来,又有何危险?”   李云霄当即点头如捣蒜。   章圆礼这回不瞪李云霄了,他狠狠瞪了徐偈一眼,“就你会叫驻军啊!”   徐偈含笑看着他。   “若江湖纷争都要累及国家,我们也不要混了!”   李云霄急道:“叫不叫他跟,师兄你给个话吧!”   徐偈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爱跟不跟!”   说罢转身就走。   李云霄诧异地看向徐偈,“你早知道他会答应?”   徐偈微一颔首,“很明显。” 第14章   因李云霄说路上有事相商,骑马不便,三人在客栈安顿一夜后,徐偈叫了辆马车。   出行前,章圆礼只喝了碗清粥,就上了车。   徐偈颇为诧异,上车后坐到章圆礼身边,“不舒服吗?怎么吃这么少?”   李云霄已在一堆包袱中稳当当坐好,一面往嘴里塞了一个圆片小食,一面道:“他晕车,不敢多吃。”   他扬声喊了声启程,遂将油纸包绕过章圆礼递到徐偈面前,“宿州的猫耳朵和蚂蚱腿,新炸的,齐王要吃吗?”   章圆礼正被晃得东倒西歪,没好气道:“拿远点,别烦我。”   “师兄你别急,等下了车我给你吃。”   章圆礼方要发火,徐偈适时插进嘴来,“敢问李少侠,你们说的那个失散多年的师兄,是怎么回事?”   李云霄忽而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不仅赵怀远,其父亲赵如夫亦是我门弟子,算得上我的师伯。早年父亲迫于生计,曾带着门下弟子干过掘坟挖墓的勾当。这个勾当损阴德,为了一件珍宝,师门反目兄弟相杀太过常见。父亲管教弟子极严,从未出过什么岔子,却有一次亲眼目睹了一对兄弟为了一个宝物阋墙厮杀。”   李云霄看了章圆礼一眼,“当时恰好机缘巧合,父亲救了圆礼师兄的母亲——当朝的大长公主,而圆礼师兄看中了父亲的功夫,想拜父亲为师,父亲便借机金盆洗手,建立了断剑山庄。当时师叔赵如夫正在外面打听一个边陲小国的藏宝地宫,听闻此事,十分愤怒,于是去信一封,与父亲分道扬镳。”   李云霄叹了口气,“之后的事,大抵整个武林都知道了。他与一伙江湖人在一座古墓中挖出一张人皮地图,地图上正是那个小国君王的藏宝地宫所在,人皮地图绘制的惟妙惟肖,不仅把路线画的十分详尽,里面富可敌国的珍宝亦一清二楚。赵如夫集结的那帮人,来自各门各派,谁都想将人皮地图据为己有,便有人借助师门暗相联络,抢夺人皮地图。消息走漏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场厮杀,赵如夫携人皮地图藏匿深山,向父亲求救。父亲带着圆礼师兄赶到时,赵如夫已身负重伤,身边只剩他的儿子一人。父亲劝赵如夫将人皮地图当众毁掉以绝后患,但赵如夫却说知他有藏宝图的人已全部死绝,不肯销毁。父亲感伤赵如夫的狠绝,欲带他的儿子赵怀远离开,可赵怀远挂心他父亲的伤势,想等他父亲伤愈后再走。当时我的母亲突然胎动,父亲需先行暂离,在反复确认不会有人知晓赵如夫的行踪后,带着圆礼师兄先行离开了。待一月之后父亲再次返回,却已不见他父子二人的踪影。直到半月前,才有了大师兄赵怀远的消息。”   章圆礼对徐偈说:“师弟讲得基本不错,师父为此十分自责,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他们父子,不过——”他看向李云霄,“大师兄为何会突然进了山阴魔域?”   李云霄收了小食,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他是山阴魔域的魔主。”   “什么!?”章圆礼往后一仰,正巧马车颠簸,他一下子歪到徐偈怀里,又赶忙直起身来,“他怎么会是魔域魔主?”   “赵如夫有藏宝图之事还叫人得知了,山阴魔域的人把他们父子掳进魔域,以赵怀远的性命威胁赵如夫交出藏宝图。可赵如夫却说只说了一句地图在自己儿子身上,便咬舌自尽。魔域的魔头们用尽手段也没有从赵怀远口中逼出地图,只好便将他囚在魔域,日夜折磨。至于赵怀远自己怎么当上山阴魔域的魔主,这我就不知道了。”   章圆皱眉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赵怀远亲自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交代的始末。”   “也就是说,一个自称是赵如夫之子的山阴魔域魔主,给师父写了一封信?如何确信这就是大师兄?”   “千真万确,因为那人还一并寄来了一个信物。”   “什么信物?”   李云霄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包裹,小心地,一层层解开绳带,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玉锁。   “你有印象没?”李云霄问。   章圆礼扫了一眼,“没有。”   李云霄一跺脚,“笨!这是他一直戴在身上的玉锁,亏你们以前还一起玩过!”   章圆礼耸了耸肩,“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能记这么清楚吗?再说,一个玉锁又能说明什么,就不能魔域魔主夺了玉锁,冒充于他?”   “必然是他,因为他将这玉锁的秘密告知了师父。”   “秘密?”   李云霄将玉锁递到章圆礼面前,“你仔细看看,这玉锁有什么门道?”   章圆礼将玉锁拿起,见玉锁背面花纹繁复,却看不出雕刻的是什么东西。   李云霄拧开水囊,滴了一滴水上去,水珠将花纹的纹路放大,竟是一条蜿蜒的线条。   “这是……”章圆礼问。   “是宝藏的地图。赵如夫其实已将人皮地图烧毁,却将地图刻在了赵怀远从小戴到大的玉锁上了。”李云霄将玉锁重新包好,“他愿将玉锁拱手相送,就是为了表达善意。”   章圆礼撇了撇嘴,“那万一玉锁是假的呢?”   “所以我爹派我来了啊,真与假,探探便知。他又是写信,又是信物,总不能就为了骗个断剑山庄弟子杀来玩玩。”   “我始终觉得那魔域魔主心怀鬼胎。”   “哦对了!”李云霄道,“他还给你捎了个东西。”   “给我?”   连徐偈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李云霄从包袱里掏出一个不大的物什,递到章圆礼的面前。   是一只木雕的小兔子。   “他给我一只木兔子干什么?”章圆礼皱眉道。   “我哪知道?”李云霄翻了个白眼。   章圆礼面露难色地将那只粗陋的木雕兔子拿了过来。他漫不经心地扫了木雕一眼,却突然神色一凛。   “怎么了?”徐偈问道。   章圆礼看了过来,那满目的震惊深处,竟有化不开的怜悯,他轻声道:“他可能……真的是大师兄,我想起来了,小时,他送过我一只兔子。”   徐偈一愣,一股酸麻,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口,随着起伏的胸口,凝视的双眸,渐次在心底化作一声怜惜的喟叹。   那只手瑟缩了片刻,握住了对方的手。   “我陪你见他。”徐偈说。   “……嗯。”章圆礼看了徐偈一眼,“我想想该注意些什么。”   车里渐渐安静下来。   章圆礼因自小晕车,有上车睡觉之习,此刻正事讲完,一时无话,他想了不多时,眼皮就开始下垂。   徐偈正要开口,就见章圆礼微微晃动,当即噤了声。   章圆礼很快东倒西歪起来。   他也会倒,会周公的那一刻,往徐偈身上一歪,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徐偈将他一揽,替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见李云霄挤眉弄眼地要出去,低声道:“李少侠留步。”   李云霄仿若自己被撞破奸情,颇尴尬地将自己摁回座位上。   “齐王殿下,何事?”   “你们方才相商,并未说何事何地与魔域魔主相见。”   “哦!”李云霄一拍脑门,“他还真说了!他定了七月初三,十日之后,地点倒是任由我们来选,选好后将信埋在入城后的第四棵柳树下,看起来倒是坦荡。”   却见徐偈垂着眸,面色泛冷。   “有什么不妥吗?”   “地点涉及安全,而时间代表准备,他定时间,如若不是气量狭小到非要争个互不吃亏,那就一定有所动作。”   李云霄一愣,脸上登时显出惧色。   “无妨,既由我们定,就不必充当君子。选一四处遮掩之地,请师兄亲自设伏,他梅花镖出神入化,纵是魔域魔主有何动作,也得先快过师兄的镖。不过……我师兄到底江湖中人,若魔域魔主一人他可应对,但若他背约,我师兄也应付不来。”   “那该如何?”   徐偈沉思片刻,“我去找当地驻军,伏于沿途,以防山阴魔域倾巢而动。李少侠可知宿州驻军何在?”   “宿州是宣武节度使驻扎之地,齐王可直接去找他。”   章圆礼梦中不知梦到了什么,嘴里嘟囔了一句,往徐偈的胸膛处一溜。   徐偈连忙将他扶起,让他重新躺回自己的颈窝。   李云霄看着徐偈行云流水的一系列行径,原想问的话在嘴里刹了车。   马夫紧赶慢赶,在太阳落山前到了镇上。   镇上不如城里,没什么好的住所,只有一颇简陋的客舍,四五间房,并一个小院子。   但胜在风景优美,环境清幽。   章圆礼跳下车就像出了笼的鸟,和李云霄打打闹闹抢猫耳朵去了。   徐偈在院中要了一桌吃食,客舍吃食简陋,端上来的只有胡饼和米粥,章圆礼一看就先撇了嘴,拽着李云霄丢了句我们去打条鱼来,就跑没了影。   此镇有一条细流穿镇而过,正值傍晚,不论粼粼的水面,细细的拱桥,还是桥下的浓密翠柳,皆叫夕阳染上了一抹红。   柳上的知了还在尽情地唱着晚晴,章圆礼和李云霄早已挽了裤腿,淌到了河里。   暖融融的水好似晃碎的金子,轻柔地拍打着二人的腿,在二人的腿间指缝间闪着流动的光。   章圆礼掬了捧水洗了把脸,感慨道:“再不坐车了!明天骑马!”   “师兄。”   “嗯?”   “你知不知道你在齐王身上睡了一天?”   “啊?”   “你先睡人肩膀上,后来嫌不舒服,又躺人胸膛上,最后干脆滑到了腿上,在人腿根子上睡的,脸都快埋他肚子里了。”   章圆礼的脸轰的一声烧了起来。   “你怎么不叫我!”   “他不让啊。”李云霄忽然凑了过来,“师兄,我瞧他那样,实在不像你嘴里的光风霁月,他真的说要退婚?”   章圆礼垂下了眸,“他一直说要去洛京,从未变过。”   “师兄,这一路,我想明白一个事儿。”   “什么?”   “他去洛京,到底要干嘛。”见章圆礼呆呆地,李云霄搓了搓手,“你看,他是不是只说去洛京,从来没提去洛京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他不是去退婚的。”   章圆礼嘴唇一勾,接着又掉了下来,“怎么可能!”   “真的!我瞧他也是个君子,既要跟你退婚,又怎会和你如此亲近?他定是去反悔的!”   “可是——”   “师兄,你去问问他。”   “我不问。”   “那我给你问。”   “不行!”   李云霄在水里一跺脚,“那你就这样干着急啊?”   “谁说我干着急了!”章圆礼皱起了清俊的眉,“要是他没那个意思,你这一问,还怎么做朋友。”   “还做个屁朋友啊我的好师兄!你是要跟他做朋友的吗!”   章圆礼鼓着腮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梗脖,“是。”   李云霄翻了个白眼,“你就怂吧!”   章圆礼掬起一捧水泼到李云霄脸上。   李云霄不干了,当即跳到章圆礼背上,脚背在章圆礼膝上一勾,把他压进了水里。   两人回来时,一条鱼也没捞着,倒都成了落汤鸡,叫夏日晚风一吹,皆可怜兮兮地淌了一地的水。   徐偈诧异道:“怎么成这样了?”   回答他的是章圆礼的喷嚏。   徐偈连忙解下外衣给他披上,将他拥进屋里。   李云霄一屁股坐到椅上,刚要端碗半凉的粥,却叫风一吹,打了个寒颤,只得端着凉粥拿着硬饼,哆哆嗦嗦地回了屋。   徐偈对章圆礼上次落水后高烧心有余悸,推他进屋后,就折身去厨房催熬姜汤去了。   待徐偈归来,屋内已然昏黄。   章圆礼正裹着被子坐床上翘首以盼。   他耸了耸鼻子,“怎么是姜汤?”   “去寒,别再着凉了。”   “可是我一天没吃饭了,很饿。”   徐偈眼里染了笑,“饭一并给你做上了,老板娘稍后送来。用肉干滚的粥,配上刚烤好的胡饼,你可满意?”   章圆礼咂了下嘴,“快点就行。”   话未落,老板娘就推开了门。   章圆礼眼一亮,抻着脖子就要起来。   徐偈却将姜汤往他面前一递,“先趁热喝了。”   徐偈示意老板娘将饭放到桌上,章圆礼眼巴巴瞧着老板娘放下就走,只得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皱着眉喝了个干净,而后冲徐偈一翻碗面,“喝完了。”   夏日的傍晚好似少女红颜,短暂而易逝。   只片刻功夫,屋内暗了下来。   徐偈从章圆礼瓷白的手中接过碗,来到桌旁,点起一盏灯。   屋内霎时朦朦胧胧亮了起来。   徐偈端着热粥,拿着胡饼,来到床边,坐在章圆礼身旁。   章圆礼好似开了壳的蚌,从花被中剥出一个雪白的人,只着中衣的章圆礼迫不及待地接过饼,啃了半边,才从徐偈手中端过粥。   许是腹中有了食,他喝粥慢了下来,指间的勺碰上粗瓷的碗壁,一下一下,和着跳动的烛火,敲得周遭愈发寂静。   “不好喝吗?”徐偈靠过来问。   烛火突然爆了一声灯花。   徐偈这才发现,自己无意中,靠的,有些近了。   近到章圆礼垂着目,盯着碗,近到章圆礼睫毛轻颤,呼吸相闻。   浓阴掩映下的眸,并未抬起,光芒却在涌动。   “你……”   “徐偈。”   “嗯?”   章圆礼盯着碗中莹白软烂的粥,指尖在碗壁来回摩挲,“徐偈。”   他呼吸渐紧起来,“你去京城,是要退婚吗?”   窗外骤然起了风。   穿过密密的浓荫,簌簌的夏叶,吹得门窗微动,密声遍起。   夏夜起骤风,看来要来雨了。   而徐偈的心,就如骤起的风,一并紧了起来。   一下一下,沉而有力地跳着,他听的分明,听的确切。   若说有情不知所起,若说有心彷徨多日,却原来骤然落地只需一瞬,就像此刻,坚而沉,清而明,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是。”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郑重如心跳,“我有喜欢之人。”   徐偈说的极慢。   有些话,一生一世,难逢一次,他说的很郑重,很珍惜。   章圆礼却豁然下了床。   徐偈紧跟站起,“圆礼!”   “出去。”   那一瞬,细密的风钻进窗缝,吹晃了烛光,吹得逆光的章圆礼目深如冰。   徐偈却不肯,心之所向,他比谁也清明,他必须说清楚,哪怕终结,也不能遗憾。   “我有一话,你若听完不,我即刻就走。”   章圆礼唇畔牵起一抹笑,“其声也婉转,其行也荒唐,徐偈,我不奉陪了。”   “你我相伴一路,纵要分别,也需得让我把话说完!”   章圆礼突然一扬手,一根春阴细雨针,和风而来。   章圆礼调弱了速度,给了他躲避的时间。   可也必须躲避,因那针向着心口而来。   徐偈旋身一躲,紧接着,是门轴开阖之声。   疾风顺着打开的门扑了进来,霎时扑灭了烛火。   徐偈追出门外,外面已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分明。   一滴雨陡然砸到面上。   徐偈追到院中,追出客舍外,雨已急如擂鼓。   刹那间,大雨如注。 第15章   夏日骤雨来得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家家户户冒雨摘了架子上的衣物,落了窗,闭了门。一户接一户,烛火次第暗了。   整个镇子,在浓稠的雨夜中,变成了漆黑一团无天无地的混沌。   仿佛矮屋、低树、小桥、泥路,皆消失在这一片黑暗中。   章圆礼不知自己跑出多远。   待回过神来,已不知身在何处。   唯余雨急如盖,一片滂沱。   这场雨,彻底浇醒了梦中人。他思绪一瞬间飘了很远。   有今日河中,他说还想与他做朋友。   有几日之前,他说咱们相伴入京。   有那夜危情,自己将他掀入水中,在船底,在生死一线的漆黑水底,那人悄然捏上手心的温度。   他以为自己可以糊涂而过。   甚么朋友,甚么退婚,甚么身份,甚么感情,他以为他可以统统不在乎。   只要能相伴一路,纵是一时半刻,有又何妨?   是今日他才知前尘如梦,多么荒唐,多么易醒。   他兀自向前走着,在遮天蔽日的雨脚中。   腿突然陷进水中。   他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与云霄戏水的河边。   满天的大雨让他看不清河面和堤岸,他干脆落拓地,坐到了一片泥泞中。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只着中衣,浑身湿透,狼狈至极。   章圆礼忽然笑了起来。   倒不见悲声,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可笑。   他想干脆躺到地上,但到底对软烂泥泞的堤岸心有余悸,只得坐着,叫雨从头到脚刷了个清醒。   徐偈不知找了多久。   风吹翻了他的衣袍,雨打湿了他的头发,这是比那夜河底更令人惶然的黑。   他的来路叫大雨冲了干净,他的喊声叫大雨遮了严实,他的所思所想,皆叫这一场雨彻底浇乱了,而他要找的人,就在这雨中,可他寻不到。   风声,雨声,茫然四顾,一片空濛。   直到一道闪电自天边炸起。   章圆礼望着远处一道接一道的闪电,落到了地上,砸进了雨中,若银蛇突现,若苍天裂隙。   直到心无由来闪过一丝悸动,于刹那间愈跳愈紧,他豁然转过了身。   徐偈正站在他的身后。   一道闪电接天起,他看到了徐偈湿透的发,苍白的面,他看到徐偈起伏的胸膛,可最终,还是落到了那双漆黑的目上。   两行泪,骤然从章圆礼瞪大的双目中滚落。   于雨水混迹无踪。   徐偈却偏偏在那人满面的雨水中感到了凄然。   所有激荡,一夜困兽,皆在此刻,抛入雨中。   徐偈蹲下了身。   “咱们回去。”   声音淹没在瓢泼的雨中,淹没在那人凄惶的神色中。   河水不知不觉间涨至章圆礼双膝,徐偈突然转过身,将章圆礼背到背上。   背着他,离开了涨水的堤岸。   徐偈没有说话,背上的人也一言不发。   唯余泥泞的脚步,起伏的胸膛,一下一下,在雨夜穿行。   有比雨水更滚烫的液体混入了徐偈的脖颈。   直至他们来到了客舍昏黄的院前。   却原来老板娘见他二人不在,为他二人在檐下挂了一盏灯。   已叫雨水打得丧魂夺魄。   “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是徐偈先开的口。   若说一个时辰前他仍有心必须托付,而此刻,唯余心底一声叹息。   两人各自进了屋。   徐偈燃了灯,换了衣,拭了发,便站在灯旁,长久伫立。   门却突然自外推开。   门外站着仍是一身湿衣的章圆礼。   一双星目,幽深晦杂。   徐偈的思绪终止在那一瞬。   一丝极甜之香扑面而来。   是醉梦。   翌日黎明前,两匹骏马不惧泥泞,在半明半暗的寂静官道上飞驰。   其中一少年已絮絮叨叨抱怨半日。   “师兄你干嘛啊?天不亮就急成这样,不是和你说了赵怀远定在七月初三嘛!”   “雨都停了还不走,等下一场雨?”   “哦,咱俩打前锋,叫你好齐王在那睡大觉。”   “哪那么多废话!”   天渐渐明了,李云霄昏昏沉沉的大脑也渐渐醒了。   他看了眼敛目疾行的章圆礼,挺秀的眉下面是深沉的目,和着紧抿的唇,凌厉的下颌,让他整个人透着一股凛然。   李云霄心中一突。   “师兄……你和齐王,吵架了?”   “分开了。”   “啊?什么叫分开了?”   “不同行了。”   “可你昨日不还说——”李云霄蓦得噤了声,半晌方道,“师兄你……是不是……还是问了?”   章圆礼垂下目,不再开口。   李云霄方要出声安慰,章圆礼却一扬马缰,口中一声轻斥,胯下骏马登时超出一丈。   “你说他定了十日后?”   “啊?哦,你说赵怀远,是。”   “我们今夜之前进亳州城,明日就见!”   “这么赶!?”   “谁知他有没有算盘,我们岂能由他定?不打他个措手不及,我不踏实。他要不乐意,不见就是!快走!”   “师兄你等等我!那我们还找白门主吗?”   “找表哥!”章圆礼速度不减,疾行而去。   “你哪个表哥?”李云霄喊道。   “亳州宣武节度使,朱邪鹏!”   “宣武节度使是你表哥?”   “姓朱邪的哪个不是我表哥!”   徐偈的意识于身体先醒。   可他不能动。那迷药,让他不能睁眼,不能起身,不能开口,不能相唤。可他却能清晰地听到章圆礼和李云霄出门,听二人马蹄声渐远。   他心急如焚。   一夜乱梦,他将所有无所归的思绪,彻底清明。   为何那人两度试探自己是否退婚,却在自己表明心迹后厌弃离开。   又为何既已厌弃,却在雨中枯坐,比凄雨更凄。   当所有矛盾百般思量都难寻出口,就只有最不可能的可能。   他是晋国的小侯爷。   他就是那位侯爷!   苦楚更苦,灼烧的心更灼,他双目阖动,手指蜷曲,终在日落睁开了目。   他跨上骏马向着亳州疾行而去。   天很快黑透。   夜里不辨方向,他遍寻不到行人,只能顺着大致的方向焦躁前行。   终在第二日城开之前,赶到了亳州。   他在城门略一打听,待城一开,便向落梅门疾去。   “齐王殿下?”白门主匆匆赶来,诧异道。   徐偈不等他行礼便夺声问道:“亳州城内,何处最易设伏?”   “白云寺高墙掩映,曾伏过鬼算盘;苦水巷逼仄偏僻,围困过邪书生;红袖楼擅迷烟,曲水馆有机关,再就是——”   “此皆江湖圈套,师兄,可有适合官兵埋伏之地?”   “官兵?”   “是,将士不会飞檐走壁,无奇技淫巧,他们所选之地,必是宽阔,隐蔽,可匿百人,且易于号令。”   白门主沉思片刻,“湖心亭。”   “师兄确定?”   “宣武节度使有支水军,可用芦管匿于水下,据说无夺不了的船,登不上的岸。”   “师兄,随我去湖心亭救人!”   “此刻?救谁?”   “救心爱之人。”   白门主不再耽搁,急唤骏马和徐偈一道奔出门去。   路上,徐偈将来龙去脉简略告知于他。   “既是七月初三,齐王缘何这般着急?”   “他非听人摆布之人,魔域魔主敌友难辨,他定会先发制人,不出意外,他定的就是今天。” 第16章   徐偈突然驻了马。   “师兄。”   “怎么?”   “亳州平时就有这么多江湖人士吗?”   白门主定神一看,果见熙熙攘攘街道上有行色匆匆的佩刀执剑之客,皆以群分,似不同门派,向着一个方向而去。   他们前行的方向。   “昨日巡街,还一切如旧,为何今日突然冒出如此多江湖人士?未闻亳州有何江湖盛事。”   “昨日还非如此?”   “殿下您看,方才佩刀而过的是断刀门,腰悬宝剑的是华北剑阁,以及那边,行动整肃,脚步轻疾,拇指粗大,应是刺客组织冷雨殿,若非盛事,难见各大门派陡然集结。”   徐偈一眯眼,“想必为藏宝图而来。”   “可听殿下说章少侠是昨日才定的日期,他们如何得知?”   徐偈嘴角一丝冷笑,“这要问魔域魔主了。”   “藏宝图乃魔域魔主密宝,他怎会轻易泄露消息?”   “就看他想用藏宝图做什么了!”徐偈一声斥马,向着湖心亭疾行而去。   亳州柳湖,碧波荡漾,烟波浩渺。湖中有一亭,左右无依,只得撑船而上。此刻亭中坐着两人。   一人身着青衣,容姿秀丽,正端着盏饮茶。   而另一人着大红衣裳,明明一个男子,却长得极妍,顾盼之间,透着一股邪气。   那红衣男子正摇着扇,看着饮茶之人。   “师弟,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章圆礼微垂着目,声音冷淡,“你叫我来何事?”   “叙旧。”   章圆礼唇角一勾,“叙完旧呢?”   “师弟不愿和我叙旧?”   “还好。”   红衣男子将扇一合,“若师弟不愿叙,那我也只好直说正事了。”   “魔域魔主请说。”   “你我,”红衣男子一顿,声音刻意一拖,显得婉转,又显得阴沉,让章圆礼无端生了毒蛇吐信的黏腻之感,“共商大事。”   章圆礼握着茶盏,手心已然出汗。   他自小备受庇护,从未经历过这等场面。可他作为断剑山庄首徒,断不能让云霄涉险,师父不在,则由他代表断剑山庄。   他此刻心下虽紧,面上却不显,听闻赵怀远此语,他沉吟不语,只为自己又续了杯茶,波澜不惊地饮了。   见他不接话,赵怀远笑道:“藏宝图,师弟可随身带着?”   “我只拿着魔域魔主相赠的玉锁,准备物归原主,不知是否是魔主说的藏宝图。”   “送你就是送你,岂有再要的道理?除此之外,我还有礼相送。”   章圆礼却不接话,“你说共商大事,指的是何事?”   “师弟可知,藏宝图背后,是富可敌国的财富,师兄我可是梦寐已久。师兄所说的大事,便是你我共同打开,共享里面的财富。”   章圆礼眉间一动,“我若是不答应呢?”   赵怀远莞尔一笑,“怎么?师弟想独吞?”   章圆礼将包着玉锁的皮包裹从袖中掏出,置到桌上,往赵怀远面前一推,“我不要了。”   赵怀远眼底仍含着笑,神情却阴冷下来,他看着章圆礼,从怀里掏出一物。   此物用布密密匝匝地包着,他伸出纤白手指,将布包缓缓解开,一股血腥扑面而来,里面躺着的,赫然是五根断指。   章圆礼豁然站起身来。   赵怀远见他面露惊惧,勾唇一笑,也施施然起了身,“这是咱们的另外一位师弟,我见他云游在外,便邀他共享富贵,谁料,他竟不满意我的安排,我便只得和他割袍断义,分道扬镳了。”   章圆礼变了脸色,“你杀了我们断剑山庄的人?”   赵怀远笑语晏晏,声音柔缓,“违逆我赵怀远的人,我为何不杀?”   见章圆礼胸膛起伏,赵怀远逼近一步,“这个礼物师弟可喜欢?若喜欢,师兄再给师弟找。”   章圆礼的剑突然出了手。   快、稳、准,如一道光,向赵怀远刺去。   谁也没看清章圆礼的动作。   他的剑好似一阵风,顷刻间悬到了赵怀远的脖颈。   却也只在他的脖颈。   “你为什么不躲?”章圆礼双目冷澈,声音清冽。   赵怀远却突然以扇作刀,向章圆礼面门扑来。   章圆礼韧柳般下腰,而后若回雪般旋出数丈,停到了亭栏上。   “你在诱我出手。”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赵怀远一声冷笑,欺身而上,招招狠辣,直逼章圆礼相接。章圆礼却并不交战,而是在栏上一点,踏水而过,又折向亭间。   “你两次提及藏宝图在我手中,意欲何为?还是说,你想说与谁听?”   赵怀远忽而一道澎湃的内力向着章圆礼打来。章圆礼尚未站定,去势未减,眼见罡风铺面,不得不折身下坠,直挺挺向水中倒去。   却忽然落入一人怀抱。   怀中人在他腰上一环,迎着赵怀远的劲气递出一掌,霎时间,雷霆入水,水花滔天。   赵怀远未料突然杀出劲敌,当即旋身一避,戒备地看向来人。   那人带着他稳落到亭上。   “自是说给天下群雄听。”徐偈环着章圆礼看向岸边,扬声道:“各路英雄好汉,魔域魔主在这欺负一个江湖晚辈,尔等就在那隔岸观火吗!”   “若断剑山庄不贪图藏宝图,怎会招此横祸!”岸边一人突然站了起来,喊道。   紧接着,是陆陆续续的应和之声,渐次成势。   章圆礼瞠目看向岸边接连冒出的江湖人士,倏然看向赵怀远,“是你叫他们来的?”   赵怀远含笑道:“师弟,现在天下武林皆看到你们断剑山庄为了抢夺藏宝图,和我大打出手,以二对一。师弟,你选湖心亭,设伏了吧?怎么不叫他们一起上,好坐实了抢夺藏宝图之行呢?”   章圆礼怒道:“无耻!”   “怎会无耻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既拿了藏宝图,便别嫌烫手啊。”   岸边传来嘈杂的喊声。   “藏宝图出自武林,你断剑山庄凭什么据为己有?”   “若非亲眼所见,我是实难相信,断剑山庄竟设伏魔域魔主抢夺藏宝图!”   “断剑山庄枉称正派,却行鸡鸣狗盗之事!”   “杀魔域魔主!交出藏宝图!否则我们与断剑山庄不共戴天!”   嘴上说着,却无人敢渡河前来,只在岸边声势浩大地喊着,显得漫山遍野,义薄云天。   章圆礼在群情激奋地指责谩骂声中,转身看向赵怀远。   “你告诉我,我们断剑山庄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这样做?”   “无怨无仇?”   赵怀远突然笑了,“好一句无怨无仇!我问你,我与父亲躲藏深山,行踪是如何被山阴魔域知晓的!我在山阴鬼域备受折磨,你们又在哪里?你师父收我为徒,却弃我不顾,给了我希望,却又将我弃如敝履。我有今日,拜你们断剑山庄所赐!拜整个武林所赐!”   章圆礼神色渐冷,缓缓摇了摇头,“夏虫不可语冰。”   “师弟,藏宝图,你无论如何也还不回来了,我不介意受伤遁逃,坐实你抢夺藏宝图之实。你不若好好想想,以你断剑山庄之力,能否抗衡武林?”   一旁的徐偈却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赵怀远喝道。   “笑你可怜。”   “我有甚可怜!”   徐偈声音散漫,“你想报仇,却不知仇人是谁。”   “这武林但凡觊觎过藏宝图的,皆是我仇人!都该去死!”   章圆礼突然举起了剑,“你的仇人,分明是山阴魔域。可你非但不报仇,还自己当上了魔主,于是就迁怒我们!”   “说的无辜!若非有藏宝图,你肯来这与我见面?若非有藏宝图,这满岸的英雄豪杰,又怎肯奔波?满心私欲,却满嘴仁义,你们这些衣冠禽兽,皆不得好死!”   章圆礼与徐偈对视一眼,徐偈突然向赵怀远甩出数枚梅花镖,而章圆礼向着桌前玉锁疾行而去。   顷刻间,那包着玉锁的皮布包落入章圆礼手中,他看向赵怀远,“我数次说还你,以你气度,想来并不相信。我只告诉你,我来见你,是师父一直牵挂于你,数十年来从未停止寻你的脚步,而不是为了你说的什么藏宝图!”   他忽而将布包举过头顶,向岸边高声道:“受师父之令!藏宝图实乃祸根,令我当天下豪杰之面亲手毁去,以绝争夺之心!以正武林之道!”   岸边犹如炸雷,霎时沸腾起来。   赵怀远手中的扇,以万钧雷霆之势,向着章圆礼扑来。   这样的扇,可断亭柱,可粉人骨,章圆礼若一阵风,顷刻飞出数丈,而那扇竟似长眼,当空一个回旋,再次向着章圆礼劈来。   徐偈已与赵怀远缠斗在一处。   转瞬之间,已数度生死。   扇如附骨之疽,罡风凌冽,激得水波动荡,石板颤动。章圆礼左右腾挪,若惊鸿,若剪影,却也快不过扇。   一柄梅花镖,自岸上,破风而来。   镖极小,若一枚钉,钉进扇面。   扇子霎时分崩离析。   赵怀远突然呕出一口鲜血,一个踉跄,叫徐偈踹翻在地。   那一刻,嗡鸣震耳,水面剧撼,漫天雨落。   溃散的劲气犹如摔碎的玻璃,带着刃,四面八方向漩涡中心的章圆礼涌来。   而徐偈已来不及抽身。   一道身影忽踏水而来,将章圆礼腰间一环,顷刻带离了水面。   水面仿若炸开了锅,在水下埋伏多时的将士仿佛得了号令,呼啦啦涌出水面,将赵怀远困在亭中。   徐偈当先追着章圆礼而去。   岸边众人的眼睛皆黏在章圆礼手中,只待他落地,便一拥而上,抢夺玉锁。   章圆礼却喝道:“云霄!毁了吗?”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诸位好汉,藏宝图已毁于我手!诸位且看!”   李云霄忽将段成数块的玉锁扬于空中,在众人怔忡间,落地,粉碎。   章圆礼大笑落地,将手中皮布包一抖,里面空空如也。   紧接着,堤岸的水下涌出无数将士,将章圆礼、李云霄及救他之人团团护住,兵刃直指武林众人。   “宣武节度使在此!尔等还不退散!”众将士齐声高喝,声若洪钟,震向众人。   救章圆礼之人扬了下手。   将士霎时寂静一片。   “今日前来,乃由断剑山庄相助,设伏捉拿魔域魔主。现首恶已伏,诸位速速散去,莫再起争端!”   众人仍在踯躅,现而今真正见过藏宝图的唯剩断剑山庄二人和被伏的魔域魔主,他们不甘得盯着或跪或站的三个人。   宣武节度使突然笑了,“毁藏宝图,既是李庄主之意,亦是朝廷之意。宝库宝物不日将收缴国库,冲为军资、粮饷及赈灾抚乱之资,尔等若再敢肖想宝藏,以谋反论!”   将士的兵甲染了日光,冰冷的,矗立在人群与三人之间。   人群被兵刃晃花了眼,晃乱了心,晃慌了胆,渐渐,若鸟兽散。   只余徐偈站在人流中,向章圆礼望去。   朱邪鹏亦察觉到他,低头问章圆礼:“那人是?”   “徐偈。”   朱邪鹏当即了然,似笑非笑地看向徐偈,兵者若鹏展翼,向两边退开,朱邪鹏当先走了过来。他懒洋洋地伸手一拱,“齐王殿下,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徐偈却仍在看章圆礼。   赵怀远已被押解至岸上。   章圆礼亦来到朱邪鹏身旁,在徐偈面前站定,却不看他,“表哥,首恶已伏,山阴魔域其他余孽,该当如何?”   朱邪鹏声音冰冷,“抓起来,一一审讯,有罪伏诛,无罪释放。”   章圆礼点了点头,来到赵怀远身旁。   赵怀远浑身湿透,被绳索铁链紧锁,狼狈地跪在地上。   章圆礼看了他片刻。   “你的仇,我替你报了。”   赵怀远浑身一震,倏然看向章圆礼。   “你手底下的人命,也需你亲自去偿。”章圆礼顿了顿,“师兄,我救不了你,也不想救你。你……若有什么未了心愿,我替你去还。”   赵怀远忽然嗬嗬笑了起来,他愈笑愈大声,震得身上铁链哗哗作响,他看向章圆礼,眼中既凄且疯。   “章圆礼!你为何——今日才来寻我!”   “你为何!不早来寻我!!!”   章圆礼心头一震,却被揽入一宽阔的怀中。   “走吧,小圆。”   是朱邪鹏。   “冤有头,债有主,他自己造的孽,合该他自己偿。”他厌恶地瞥了地上的人一眼,揽着章圆礼向一旁走去。   章圆礼忽然抬头,电光火石般,看了徐偈一眼。   只一眼,他陡然回神,霎时收回了目。   却深深刺进徐偈心中。   他看得懂那个神情,那是想依赖,而不能。   徐偈连忙上前一步。   将士忽而一拥而上,呵斥着,将他和章圆礼隔开。   朱邪鹏附在章圆礼耳畔低语了几句,章圆礼点了点头。朱邪鹏一扬手,一辆马车驶了过来,章圆礼叫人扶着,上了马车。   朱邪鹏转身来到徐偈身边。   “齐王殿下忽临亳州,在下前无准备,实乃不周,不若下榻寒舍,本使定尽心招待,令齐王满意。”   徐偈望着眼前的宣武节度使。   此人比自己年长不少,比起自己,他已沉淀出睥睨众人的上位者气息。   徐偈垂下眸,“多谢节度使款待。”   “请?”   “请。” 第17章   徐偈和朱邪鹏上了马,章圆礼的车马已在远处等待多时,朱邪鹏喊了声启程,便浩浩荡荡向着节度使府邸逦迆而去。   章圆礼的车马高阔奢华,重重帘幕密密实实,一路皆未掀动分毫。章圆礼方才欲说还休的眸,搅动着徐偈的心,他有满腹之语,却叫这帘子隔着,欲坠欲沉。   沉到极致,他反而冷静下来。   那一晚大雨,这两日别离,叫他……受委屈了。   不,或许更久。   回想种种,他分明以为自己知道他的身份的。自己几次三番提及要去洛京,是否每一次,都伤了他的心?   他想到与章圆礼树上共饮,章圆礼陡然落泪,却又拭干净和自己玩闹。   他想到他俯在自己背上,只等醉了,才问自己为什么要退婚。   他还想到了很多。   比如两人劫后余生,那人躺在泥地里,问为什么背上那么湿。   比如那人吃完自己的鱼,又巴巴地把自己的讨了过去。   还有,还有。   他被自己打入水中,把自己绑到床上,在自己脸上画叉,还把自己吊到树上。   以及那个醉醺醺的小乞丐,提着剑跑过来,却一个踉跄栽在地上。   徐偈的嘴角渐渐勾起了弧度。   幸好还未到洛京,幸好还没退婚,幸好还来得及。   幸好,遇到了他……   他一定要跟章圆礼说清楚。   马车蓦地停住,徐偈霎时回神,却原来已到节度使府邸。   车内突然传来章圆礼的声音。   “表哥。”   朱邪鹏策马过去,于帘侧低声问道:“怎么了?”   不知帘内说了什么,朱邪鹏突然翻身下马,掀帘上了车。   紧接着,就是章圆礼埋在朱邪鹏怀里,叫朱邪鹏抱着下了车。   周围霎时起了惊呼。   朱邪鹏理也不理,只跟近前副将交代一句,便抱着他匆匆进门。   徐偈如遭雷劈。   朱邪鹏将章圆礼放到床上。   章圆礼嘶了一声,呲牙咧嘴道:“你慢点。”   “怎么就伤着脚了?”   “应该是你来救我时,叫赵怀远的真气扫到了,当时紧张,不觉得怎样,上了车才觉得疼的。”   “我看看。”   说罢,朱邪鹏帮他褪下鞋袜。   章圆礼一边抽气,一遍嚷道:“你轻点!”   脚踝肿得竟有馒头般高。   章圆礼哭丧着脸道:“坏了,连着几天捞不着下地了。”   “老实点吧!”朱邪鹏瞪了他一眼,“我叫了大夫,忍一忍,一会儿就能好受些。”   章圆礼委屈巴巴地躺到床上,朱邪鹏替他盖上被子,却见章圆礼一双眼滴溜溜地看着自己。   “想说什么就说。”   “徐偈呢?”章圆礼掀开被子问。   “问他做什么?”   “他受伤没?”   朱邪鹏手上动作一顿,他看向章圆礼,正色道:“小圆,你不应再牵挂他。”   “……我就是问问。”   “你不该问。”   “我憋得慌。”   朱邪鹏呼吸一滞,“小圆!他是来退婚的,纵是死了,也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章圆礼看着他,突然垂下眸,不吭声了。   朱邪鹏瞧他那样,心中一紧,叹道:“好了,他这一路上神采奕奕的,我瞧不像有伤。”   章圆礼却登时直起身来,牵动出脚伤,疼得他哎呦一声。   “徐偈看见你抱我了?你怎么不跟我说!”   朱邪鹏见他那样,气不打一处来,恨道:“放心!没瞧见!”   章圆礼不疑有他,脸上这才带了点神采。   “你就专治我吧!叫他欺负成那样,怎么也没见你厉害?巴巴躲我这里。”   朱邪鹏扶着他重新躺下,替他掖好被角,“好了,既问完了,可死心了?”   “死不了。”   朱邪鹏一愣。   “……我又不是失忆了。”章圆礼小声嘟囔。   朱邪鹏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章圆礼的发。   “小圆,别这么傻。”   “我不傻。”章圆礼脸埋在锦被中,仅留一双眼,低低地垂着,“反正我早晚会忘。”   说到这,他忽而抬起眸来,里面闪动着一丝微光,像是促狭,却又像怅惘,“所以现在就让我先想想吧!”   当夜,朱邪鹏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齐王徐偈。除朱邪鹏外,还有亳州刺史,及朱邪鹏手下诸将相陪。刺史虽是文官,但好酒,其余皆是武将,劝酒的本领更是一个赛过一个。徐偈心中郁结,来者不拒,更投了他们的缘,直将徐偈劝得一杯接一杯,连个喘息的功夫都没有。   朱邪鹏和徐偈并排坐在上首,笑眯眯地看着,眼瞅着徐偈面上渐红,也不出声阻拦。   其实徐偈确实受伤了。   背上四道爪痕,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叫大夫细细缠了,并嘱咐自己不得饮酒。   可他却想饮。   他知道他们是有感情的。   他知道那人只是误会于他。   可那人埋首在别人怀中的情形,就像一根刺,扎进心中,挥不去,消不散,弥不合,忘不掉。他只觉身体燎成一簇火,烧得他心神皆乱,烧得他心如擂鼓。   他想要冷静,可醉意席卷全身,控制了自己的意念,侵占了他的理智。   直到宴席散去,他叫冷风一吹,才陡然想起一事。   他还没找章圆礼说清楚。   这份念想,竟叫他从昏沉混沌中挣扎出清明,那被仆从搀扶的脊梁陡然直了起来,他道:“都退下,我要走走。”   左右仆从迟疑地对视了一眼。   徐偈冷声道:“我竟不知我是节度使关押的嫌犯,寸步不离监守!”   仆从当即吓得伏在地上,连声道:“王爷恕罪!小的不敢!”   “退下!”   仆从慌忙躬身而退。   徐偈吐出胸中浊气,略一忖思,便重回到了主院。   一婢女正行色匆匆地来到朱邪鹏面前。   “启禀王爷!侯爷上树了!”   朱邪鹏瞠目道:“那淘猫脚都瘸了也能上树?”   “侯爷轻功卓绝,上是能上去,可就是下不来了!”   朱邪鹏豁然起了身,“走!”   章圆礼所住之处有一株高树,林荫如盖,有数丈之高,傲视于朱邪鹏宅邸栋宇间,远远就能一眼望见。平日里群鸟相候,百啭千回,满树清啼,是章圆礼最爱之处,便堂而皇之成了章圆礼每次来访的下榻之地。   朱邪鹏赶到那时,一群婢女正围在院中树下,举目仰望,满口惊呼。   因是夜晚,树上黑漆漆的,甚么也不分明,只看到高树乌压压的阴影中一盏孤灯,随着起伏的风来回晃动。   “小圆!你在上面吗!”朱邪鹏喊道。   “表哥你终于来了!我下不去了!”树顶传来章圆礼遥遥的声音。   “你上去干什么!”   “你们宴请的歌舞声都传到我这儿了,我上来看看!”   朱邪鹏气得噎了一下,才道:“还值当你上树?我还能害了他不成!”   “你快上来把我弄下去!”   朱邪鹏刚要提气,便见一道黑影忽自远处荡来,紧接着就是章圆礼一声惊呼,浓密的枝叶一阵晃动,那道黑影裹挟着那盏惊得左右乱晃的孤灯向远处飞去。   朱邪鹏当即飞身而起。   那盏灯笼若一团火球,向着朱邪鹏扑来。   他侧身一避,再抬头,四下漆黑,哪还有他们的身影?   倒是章圆礼还有点良心,遥遥的声音自远处传来,“表哥!是徐偈!” 第18章   徐偈带着章圆礼停到了朱邪鹏宅邸一处密林的假山旁。   章圆礼脚痛得厉害,徐偈一松手,他就将背靠到了假山上。   “你干嘛拽我!你弄疼我了!”章圆礼脚不能动,手却没废,两只手连推带搡,好不忙活。   徐偈却聋了一般,只将他两只手在背后一剪,面无表情笼罩过来。   这动作可谓十分无礼了。   可当章圆礼不忿抬头,正准备骂,却撞上徐偈一双黑涔涔的目,在黑暗中涌动着晦暗的光。他满嘴的指责霎时一个瑟缩,声音不自觉带了怯,“你、你喝酒了?”   徐偈胸口起伏着,浓重的酒气扑到章圆礼近在咫尺的面上,激得章圆礼细嫩的皮肤起了战栗,章圆礼突然升起一股紧张,“你干什么?你放开我!你个登——”   徐偈突然俯身,堵上了那张作乱的口。   章圆礼瞪大双目,吓傻了。   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要反抗。   可双手叫那人钳着,愈挣桎梏地愈紧,章圆礼急得冒汗,只得抬起那只受伤的脚,照着徐偈的腿踹去。   刚一碰上,自己倒先痛呼一声,眼中霎时激出泪花。   徐偈将他一把扶住,“你怎么了?”   章圆礼的唇总算得了自由,“你有病吧!”   “你受伤了?”   “你滚开!”   徐偈不由分说,在他的腿弯处一揽,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徐偈旋即将他放到一旁一块平缓的青石上,而后在章圆礼满嘴的“你别碰我!”“王八蛋!”芬芳之中,蹲下身去,握上了章圆礼的白袜,轻轻卷了下来。   章圆礼霎时哑了火,小声道:“嘶,轻点。”   徐偈掌中的脚面纤白柔嫩,而徐偈的视线却落在章圆礼红肿的脚踝,“赵怀远伤的?”   “……嗯。”   “像伤了筋骨,朱邪鹏怎么不给你固定?”   “一碰就疼,就……没让。”   徐偈也未料是这个答案,顿了顿,才道:“一会儿我给你固定。”   “别!我不动就是了。”   章圆礼望着自己落入徐偈掌中的足,方才那人混账的行径没由来钻入脑中,他脚趾蜷缩了一下,小声道:“你别抓我脚。”   徐偈叹了口气,将他脚轻轻放下,坐到章圆礼身侧。   章圆礼连忙往旁边一躲。   “你——”两人同时开了口。   章圆礼低下头,发了会儿怔,眼圈渐渐红了。   徐偈轻轻握上章圆礼的手。   章圆礼背一僵,睫羽轻颤,胸膛起伏起来。   “别哭了,对不起。   “是我蠢,伤了你的心。   “我不知,你就是晋国的小侯爷。”   章圆礼怔忪片刻,忽而抬起头,一双兔儿般的红目望了过来。   还不等主人反映,两颗晶莹的水珠从滚圆的目中滚落。   徐偈在心底叹息一声,将手插、入他的发丝,再次吻了上去。   徐偈吻得很温柔。   章圆礼的泪汹涌起来,滑至两片触碰的唇,钻进彼此的舌尖,霎时蔓延至四肢百骸。   徐偈慌忙离开了他的唇,望着愈发用汹涌的泪,捧上他的脸颊,“圆礼,我错了,你、哭什么?”   “你——”章圆礼将他狠狠一推,似有话要说,又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人又急又气又委屈,只起伏着胸膛用噙了泪的眼死死瞪着他。   徐偈的心剧烈跳了起来。   福至心灵只在一瞬。   “我不退婚了!”   章圆礼整个人一颤。   “你是小侯爷,我前几日才知你是小侯爷,我不退婚了!”   章圆礼原本是要哭的,可是也不知怎的,就突然想笑。   他赶忙憋住,“你、你、你——”章圆礼狠狠一吸气,仿佛下定决心,“你欺负我!”   徐偈连忙捉住他的手,“对不起。”   “你不先说清楚!就、就——”   “我说,我现在说。”   “可是你已经说了!”   “那——”   章圆礼一抹眼泪,抬脚就想踹他。   徐偈眼疾手快,另一只手握住那只作乱的脚,“别把这只脚也伤了。”   “你以后说清楚再——”   “再什么?”   章圆礼将脚从他手中抽出,“没什么!”   “再胡作非为?”   章圆礼刚要骂,却见徐偈面上带笑,竟似从未见过的温柔,章圆礼的话一塞,心突突跳了起来。   “我可以,再胡作非为一次吗?”   章圆礼呼吸若细线,又急,又不敢。   一双眼倒亮亮的,闪着光。   “你同意了。”   “我哪同意了?”   徐偈吻上章圆礼颤动的眼睑。   “这里同意了。”   徐偈带着些许酒意的唇,温柔又迫切地,啄上了章圆礼微张的柔软唇瓣。   仅唇瓣上的流连,就叫章圆礼软了身。   徐偈白牡丹清苦的茶香以浓烈的气息霎时将周遭吞噬,章圆礼腕间的手串再也挡不住,叫羞怯的梅香一丝一缕钻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身、躯怎么就贴紧的。   口、腔被占满,心也好似被那人填满,酸胀从章圆礼的心口一路到四肢百骸,呼吸的急促他是不知道的,只知道连指尖都痉、挛起来。   待徐偈和他分开,章圆礼才惊觉,自己的胳膊早环到徐偈的脖颈上了。   徐偈和他额头相贴,传来的呼吸都是滚烫的。   章圆礼人也坐不直,手也环不住,一面往他身上倒,一面还想笑。   刚滚到徐偈身上,就咕咕笑了起来。   不算大声,他也不怎么好意思大声,但是实在是高兴,忍不了,也算笑了个畅快。   笑完了,章圆礼一拂面前的发,露出双目盈盈,“你抱我回去吧。”   “不再呆会?”   “不呆了,累。”   作者有话说:   是时候占领评论区,在无人区尽情撒欢蹦迪了! 第19章   “抱紧了。”话未落,徐偈将他拦腰一抱,飞入茫茫夜中。   事发突然,饶是章圆礼胆大,亦不免吓了一跳。他惊呼一声,倏地把徐偈的脖子环紧,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劲风呼啸,衣衫猎猎,天幕是斗转星移,景致是风驰电掣,章圆礼仰躺在徐偈的怀中,任长发在风中倾斜,其间畅快,竟觉世间少有。   连徐偈也弯起了嘴角。   仅几个鹘落,徐偈就带着他落到了章圆礼的院中。   甫一站定,章圆礼单着脚歪在徐偈怀中,两人对视一眼,俱笑弯了眼。   结果一抬头,正撞上寒着一张脸的朱邪鹏。   那表情着实骇人,连徐偈都不免心中一突,章圆礼却跟没事儿人似的从徐偈怀里支棱出个头,笑嘻嘻道:“表哥。”   朱邪鹏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恨声道:“去哪了?”   “就坐了坐。”   “坐了坐跑那么远!?”朱邪鹏咆哮。   章圆礼满不在乎地冲朱邪鹏犟了犟鼻。   倒是徐偈将他护进怀中,冲朱邪鹏道:“先前与侯爷有些许误会,现已解开,并未——”徐偈微妙地一顿,“有逾矩之处。”   朱邪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徐偈道:“不知节度使半个时辰后可方便,在下有事相求。”   章圆礼忙道:“你跟他客气什么!”   朱邪鹏狠狠瞪向章圆礼。   章圆礼眼睛都不在朱邪鹏身上,他问徐偈:“那你接下来要干嘛?”   徐偈亦低头看向他,“给你上药。”   章圆礼连忙一缩,“我不上。”   “白天也不上!晚上也不上!你那脚还要不要好!”竟是朱邪鹏吼了过来。   章圆礼撇了撇嘴。   朱邪鹏这一夜担惊受怕,怕章圆礼再受情伤,更怕徐偈那混小子哄骗欺负了章圆礼去,结果却叫他看到章圆礼这般混不吝的模样。   眼看朱邪鹏要炸了,徐偈连忙将章圆礼拦腰抱起,冲朱邪鹏道:“节度使放心,有我在,定让他敷药。”说罢当先抱他进屋了。   徒留朱邪鹏目眦欲裂,再回首,哪还有他二人的身影!   章圆礼就着徐偈的搀扶躺回床上,嘴上兀自念叨着:“我不是不肯上药,是今下午肿得太高了,没法上。”   徐偈才不揭穿他,只含笑褪了他的鞋袜,“那现在能上了吗?”   “你看看消肿没。”   “我看行。”   章圆礼咬了咬牙,“那上吧!”见徐偈起身,他又一把拉住徐偈的手,“轻一点。”   徐偈从婢女手中接过药,沿着床边而坐,将章圆礼的小腿轻轻放到了自己的膝上。   章圆礼脚踝青紫一片,肿出二指来高,显得触目惊心。   徐偈并未直接碰脚踝,而是在踝上一掌的小腿处轻轻一捏。   “哎!疼!”   徐偈又往上一寸,“这里呢?”   “疼疼疼疼!”   “怎么伤成这样了?”   “那不是赵怀远溃散的真气嘛,对了,当时顾不上你,你受伤没?”   徐偈看了他一眼,“没有。”   章圆礼放心下来,徐偈却突然出手,在章圆礼腿根处连点数下,手之重,章圆礼当场叫了出来。   腿间轰然一麻,再然后,章圆礼就感觉不到那根受伤的腿了。   章圆礼试着抬了抬那只腿,讶然道:“你这是给我点穴了?”   “嗯,在军营,若是腿上中箭,以此法可减轻疼痛。”说罢,他挖了点药膏,轻轻地抹在踝间。   “疼吗?”   “还真不疼。”章圆礼奇道,“我怎么没听过这样的点穴之法?”   “我也是入了军才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若腿部中箭,军营那些老油条皆用此法,否则,疼也能把人活活疼死。”   章圆礼听罢,将腮支在腕上,轻轻叹了口气。   “我小时候,晋国多战,男丁家家户户要出征,可将士们浴血奋战,以死报国,却伤不及医,死不及殓。我少时读诗,觉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便是人间惨事,可后来才知道,竟是泰半回不来的。”   徐偈覆上章圆礼的手。   “徐偈,你领兵千万,怕过吗?”   “怕什么?”   “怕一念之差,害浮血漂橹,尸横遍野;也怕……”   “也怕自己也成了那河边骨?”   “……嗯。”   “前者,怕。”   就见章圆礼一双浑圆的眼睛探究地望了过来。   “刚领兵之时,我为副将,将军有心历练我,给了我一支千人先锋军,就这一千人,险些把我压死。”   “你那时才多大?”   “十四岁。当时真怕,怕自己一招失策,叫这一千将士枉死。为此,我昼夜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然后呢?”   “然后我去找将军,说我领不了兵。”   “他肯定没答应。”   “他赏了我十杖军棍,然后告诉我,当将军的,没有不怕的。我得怕,且一生都要怕,万不可变成尸横遍野都无所触动之将。唯有心怀敬畏,方能领不败之军,挥王道之师。”   章圆礼一双眼闪着光看向徐偈。   手心的温度一点点熨帖了过来,徐偈甚至能感到章圆礼微微蜷动的指尖,以及指尖跳动的脉搏。   “所以圆礼,我现在依然怕,以后也会怕,只要我还领兵一日,便会一直怕下去。”   “那我……”章圆礼轻轻道。   “嗯?”   “我陪你。”   相覆的手陡然握紧,徐偈靠了过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晋国的侯爷,山林间自在的游侠,你真愿接受我这个朝不保夕、归期无定的征夫?”   章圆礼的脸腾得烧了起来。   一双眼游移不定,无处着落。   群婢悄然对视一眼,忽而无声退了个干净。   只章圆礼并未发觉。   “你、你……”   “愿意吗?”   章圆礼呼吸急促起来,一双漂亮的眸若一颗小石骤然跌入盛着月光的浅溪,盈满无定的细碎的芒。   徐偈将章圆礼的腿下垫了个软枕,而后,慢慢靠了过来。   “我、我就不能和你征战沙场吗?”   徐偈将他额前散乱的发拢至耳后,“脚踝肿个包都不肯上药,我怎么敢让你随军?”   “我、我……”   “你怎么?”   见徐偈愈靠愈近,直至鼻息相闻,章圆礼眼中竟生生吓出了水花,“你到底要干嘛?”   徐偈轻轻叹了口气,“我怕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怕你反悔,想要讨个信物。”   徐偈突然伸手解了床帷的帘幔。   章圆礼惊得缩进满床的罗衾中。   “别怕。”   徐偈忽而将炙热的手掌,贴到章圆礼颈后那早已惊得跳动的腺体处。   章圆礼彻底吓傻了,眸光和着水光,彷徨无措地晃动着,摇动了徐偈的心。   徐偈用掌轻拖起章圆礼的后颈,将绑帘幔的丝带从后往前系了上去,而后在脖颈前端打了个花结。   章圆礼方要溢散的白梅香登时困在绫罗之内。   “别怕,不标记你。”   徐偈的身体忽而覆了上来。   “抑息手串戴了吗?”   “戴、戴了。”   徐偈喟叹一声,吻上那先前浅尝辄止的唇瓣。   徐偈吻得很仔细,很珍重。   将那两瓣柔软轻轻咬上,虔诚地吻着,直至那人忍不出发出轻浅的声音,徐偈适时地,将自己的舌,递了进去。 只一纠缠,章圆礼便节节败退,很快,口腔被徐偈占领,被徐偈一一品尝。 这一次,章圆礼似感觉到与上次微妙的不同,手没敢再环上徐偈的颈,只羞怯地藏在衾被下,悄悄地,紧紧地,揪起了罗衾的一角。   思绪已不是自己的思绪,身体亦不是自己的身体。它软成了一团水,一团波涛汹涌、几欲从胸臆中破壁而出的水,心跳如擂鼓,撞得四肢酸软,唯余口中一线,成了随波逐流的船。   信香早就纠缠在一起。   只是谁也没察觉。   徐偈拖起他的背,章圆礼的身体离了床榻,在徐偈掌下,仰着脖颈,崩成了一条优美的线。   失控比理智来的更快。   身体很快贴到了一处,章圆礼无所依仗的手揪上了徐偈胸前的衣襟,徐偈的将章圆礼紧紧困住,掌下的脊背在微微颤动着,若拢一只纤蝶入怀。   是章圆礼轻轻喊了一声“徐偈”,让徐偈霎时回了神。   他略显慌乱、又极尽小心的,将章圆礼重新放回床榻。   章圆礼含水的眸牵着徐偈,似不舍分离。   “睡吧。”徐偈别过脸。   章圆礼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你去做什么?”   “去找宣武节度使。”   “你找表哥做什么?”   “既向你讨了信物,我得践诺,须得你表哥协助。”   章圆礼大约知道他指的什么,亮了眼,弯了嘴角,脸上挂了明晃晃的笑。   “那我睡啦?”   徐偈摸了摸他滚烫的脸颊。   “睡吧。”   说罢,徐偈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朱邪鹏已在书房恭候多时。   徐偈因在章圆礼那耽搁的比预想的时间长,来得较为匆忙。   “齐王找本使何事?”   “确有一事相求。”   徐偈将一封信笺递至朱邪鹏面前。   “劳烦节度使以加急信件,送至我父王面前。”   朱邪鹏未收,只懒洋洋“哦?”了一声。   徐偈当即起身一个长揖,朱邪鹏端着臂受着,也不相扶。   “先前令侯爷受了委屈,是我之过,而今只愿尽力弥补,还望贵国念在我诚心相求之故,海涵一二。”   “先不说别的”,朱邪鹏翘着腿敲了敲桌,“贵国国君朝令夕改,如此再三,退婚文书早已送至陛下案前,凭你一人,如何左右?”   “我自有办法。”   “有何办法?”   “节度使请看我的书信。”   朱邪鹏当即收了腿,瞅了徐偈一眼,见他不相拦,便轻咳一声,把信抽了出来。   里面洋洋洒洒,一谢父母疼爱,二感家国恩情,看至最后,上书几个大字:如若父亲不允,我欲以平民之身入赘晋国,自此山高路远,儿郎不孝,父母勿念。   一滴冷汗从朱邪鹏额头滑落。   朱邪鹏讪讪地看了徐偈一眼。   却见徐偈眼底带了点笑,“所以我说,父王必会应允。”   朱邪鹏将信重新封好,清了清嗓,“齐王放心,本使定差人尽快呈到贵国国君面前。”   见徐偈一颔首,朱邪鹏忍不住道:“齐王背上的伤,如何了?”   “谢节度使关心,不打紧。”   朱邪鹏倒点些不自在,“……回头我叫大夫再给你瞧瞧。”   “多谢。”   朱邪鹏没脸说自己先前特地交代大夫不必认真医治,见徐偈好似压根不打算和他计较,摸了摸鼻,端起了面前的茶。   徐偈当即起了身,“多谢节度使相帮,如此,不打扰了。”   朱邪鹏亦起身送了客。   见徐偈走远,婢女适时上来添茶,朱邪鹏忍不住感慨,“儿孙是债啊……咱家那只淘猫,竟碰上这么个混小子。”   婢女掩口轻笑。   “你笑什么?”   “若奴家遇到个愿舍家入赘的,奴家笑都要笑醒。”   “你听他的,他那是吓唬他爹呢!”   “肯为我吓唬,也是好的。”   朱邪鹏啧了一声,“我以后有了儿女,若这么气我,我非打断他的腿。”   作者有话说:   徐偈:老婆好甜好可口怎么办QAQ(炫耀脸) 第20章   章圆礼因脚伤之故,就这样被封到了床上。   前两天还能躺住,朱邪鹏派人流水般送来各色小食,李云霄专程过来解闷,师兄弟俩在床上叽叽歪歪,吃吃喝喝,过得还算惬意。   也不知是否徐偈一连消失两天的缘故,第三天,章圆礼就炸了。   下不来床,哪也去不了,燥得不行。先是一句话没说着,和李云霄吵了一架,李云霄留了句狠话就摔门扬长而去。章圆礼腿瘸着动不了,一肚子反击追不出门,气得在床上想打滚。   朱邪鹏听闻后连忙送只雀儿给他解气,结果那只雀儿半柱香不到就被他丢到外面,叫婢女挂在院中树下,可怜兮兮地婉转叫唤。   朱邪鹏只得舍下手中事亲自过来相陪,只坐了片刻,椅子还没坐热,就又被章圆礼轰了出来。   只因朱邪鹏无意提及是否要去信给长公主,叫人来接章圆礼。   朱邪鹏无法,只得派人去落梅门求助徐偈,命他即刻回来收了那只祖宗。   徐偈这几日确实不在节度使府。他与师兄数年未见,更是从未归过师门,能来晋国实属缘分,白门主这两日便邀他师门小住,带着他焚香祷告,拜会长辈,每每至夜方归。他心中思念章圆礼,却隔着节度使高墙,担心扰他休憩,一向沉稳的心竟也生了焦躁。   今日收到朱邪鹏求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当即显了雀跃,起身便向白门主告罪。   白门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棒打鸳鸯,连忙派人将徐偈护送了回去。   徐偈一进章圆礼的屋,就瞧见章圆礼躺床上翘着脚,雪白的袜子正百无聊赖地晃着。   章圆礼瞧见徐偈,一骨碌爬了起来,皱眉道:“你这两天去哪了!”   徐偈笑道:“不是告诉你我去师兄那里了吗?”   “你没说去这么久啊!”   徐偈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章圆礼怀里,“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章圆礼打开一瞧,里面赫然躺着数个长长圆圆的金黄色小饼,笑道:“鞋底酥?”   “我还不知叫这么个名,倒也形象。”   章圆礼掰了一块塞到徐偈嘴里,“你尝尝。”   见徐偈咬了一口,章圆礼凑过来问:“怎么样?”   徐偈有些讶异,“居然是咸的,很香。”   章圆礼笑嘻嘻地将掰开那半个吃完,拍了拍手,把衣服上的残渣抖落,叫徐偈转过身去,单脚蹦到了徐偈背上。   “背我出去玩玩。”章圆礼拍了拍徐偈的背。   徐偈回头道:“想去哪?”   “先把院里那破鸟放了,吵得我头疼。”   “然后呢?”   “再找李云霄,那混蛋在我这大放厥词,还不让我还嘴,你背我去,我骂完了你就带我跑,憋死他!”   徐偈失笑,“圆礼,这两天是不是把你闷坏了?”   章圆礼委委屈屈嗯了一声。   “咱们也别找云霄了,我带你出去玩,好吗?”   章圆礼把头埋进他的颈侧,撒了个娇,“可我哪里也去不了。”   “我带你骑马,扶着你,碰不到脚。”   章圆礼眼前一亮,在徐偈肩上一拍,“走走走!”   就这样,两人同乘一骑,章圆礼叫徐偈环着侧坐在马上,支使着徐偈走街串巷,东买西逛,很快,徐偈的手里,章圆礼的怀里,就塞满了东西。   章圆礼不愿抱,干脆支使闲汉一趟趟往节度使府邸送,两人双手空空,更是玩得潇洒。先是登高楼,赏美景;又是钻酒肆,饮好酒;傍晚还去河边腻歪了一阵,看暮云合璧,彤云向晚,等晚风徐起,夏夜转凉,徐偈揽着靠在肩上的章圆礼,问道:“回去吗?”   “再呆会?”   “不能太晚,你还要上药。”   章圆礼顺势滚到徐偈怀里,“徐偈,你还去洛京吗?”   “得去。”   “你不都写信了吗,还去干嘛?”   “我虽致信父皇,求亲之事确实也不用我插手,但是,咱俩之事因我而多有波折,我想亲自去京城向你们陛下和你母亲致歉。”   章圆礼笑嘻嘻抬起了头。   “怎么了?”   “我母亲脾气可不好,有你受的。”   徐偈对他笑了笑。   “那你什么时候走?”   “先等等,我托节度使帮我关注边境的消息,一旦父皇派来的求亲使者入境,我就得出发了。”   “你要在他们之前进京?”   “嗯,这样致歉才有诚意。所以圆礼,你的脚要快点好。”   “怎么啦?”   “我想和你一起入京。”   就这样,两人一直磨蹭到明月高悬,才打打闹闹地回了家。   守在门口的婢女在夜色掩映下一路溜进朱邪鹏的院子,朱邪鹏端着茶皱眉道:“这么晚才回来?”   “回王爷,是。”   “徐偈还在他屋里?”   “回王爷,是。”   朱邪鹏沉思片刻,“这可不行。他俩要闹出什么事,姑妈非活剥了我。来,备纸研墨。”   当夜,一封急书敲开城门,向着京城疾行而去。   五日后,章圆礼还只能单腿蹦着到处跑,朱邪鹏府上的正门忽而大开了。   香车宝马,华盖相连,侍立仆从,逶迤巷外。朱邪鹏急迎出门,亲自车前相侍,将一满头珠翠的贵妇人扶下了车。   那妇人一下车,便冷声道:“章圆礼他人呢?”   朱邪鹏一头冷汗,“回姑妈,在屋里呆着呢。”   原来这贵妇人是章圆礼母亲,先帝的嫡亲妹妹,当今圣上的姑母,当朝最尊贵的长公主——东阳大长公主朱邪品。   朱邪品焦心他那混账儿子,一路都不得安生,此刻见了朱邪鹏,憋了一路的问题再也忍不住,含含糊糊问道:“哦?那他——”   “姑妈放心!绝对无事发生!”   朱邪品当即一闭目,轻出一口气,才微一颔首,缓声道:“扶本宫进去吧,叫章圆礼前来见我!”   朱邪鹏犯了难,“姑妈您有所不知,表弟伤了脚,下不来床,怕是得——”   不等说完,朱邪品夺声问道:“伤着脚了?要不要紧?怎么伤着的?”   “不要紧不要紧,已经在恢复了,表弟制服了山阴魔域的魔主,厉害着呢。”   朱邪品冷哼一声,“回头我再找他师父算账,快,带我进去看他。”   结果刚一进门,就撞见章圆礼叫徐偈扶着,探头探脑往外瞧。   两人一个照面,章圆礼率先惊喜地蹦进朱邪品怀里,喊道:“母亲!我好想你!”   朱邪品冰霜般的面霎时化成了水,将章圆礼搂进怀中,“怎么伤成这样了?都瘦了,脚还疼不疼?”   “不碰就不疼。”   “快进屋,让我瞧瞧。”   章圆礼连忙一扯朱邪品,“母亲,这是徐偈。”   徐偈赶紧上前,执晚辈礼,乖乖巧巧道:“徐偈拜见长公主。”   朱邪品面上霎时冷了下来,“不必多礼。”   说罢,也不理他,扶着章圆礼向内走去。   章圆礼连忙冲徐偈使了个眼色,单脚蹦着随朱邪品走远了。   朱邪品自不会去章圆礼住处,而是去了朱邪鹏早就扫榻以待的一处大院。此院共有五间正房,轩昂壮丽,十分气派,更兼最后一座正房,有二层之高,轩峻异常。此二层楼,便是朱邪鹏为东阳大长公主准备的下榻之处。   朱邪品直接带着章圆礼来到那二层楼内。   进了屋,验了伤,见果无大碍,朱邪品才重新冷下脸,“行了,既无事,就安心在你表哥处养伤。”   而后一拍手,群婢鱼贯而入,封门,锁窗,一气呵成,好不利落。   作者有话说:   麻麻会不会棒打鸳鸯呢~ 第21章   章圆礼傻眼了,“母亲,你这是干什么?”   朱邪品在他身边坐下,“信期还有多久到?”   “我怎么知道。”章圆礼嘀咕道。   朱邪品伸出青葱玉指狠狠点了点章圆礼的头,“我给你算着!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不给你锁上,你还准备去找那徐偈?”   “真就这几天?”   “我骗你不成!”   “那你也不能锁我呀,我不见他就是了。母亲你是知道我的,我还是有数的。”章圆礼开始撒娇。   朱邪品冷哼一声,“不必来这套,我也知道这几个婢女拦不住你,所以你直接住二楼,一楼让我的婢女住,有本事你就瘸着腿跳下去。”   “那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章圆礼不忿道。   “你出去干什么?”   章圆礼瞪圆了眼,“玩。”   “哼,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用想了。”   “为什么!母亲你不知道,他都已经——”   “我知道,我今日才得消息,求亲的队伍,入境了。”   章圆礼当即眼前一亮,“真的?”   朱邪品再次一点他的额头,“瞧你这样!正因如此,你才不能和他相见。”   “马上都定亲了,有什么不能见的!母亲你太迂腐!”   朱邪品懒得和他掰扯,抱上臂,下达命令:“他骑高马,穿红袍,八抬大轿把你迎进门之前,你不必见他!送侯爷上楼!”   说罢转身便走。   章圆礼连忙拦住近前的婢女,冲朱邪品道:“母亲你去哪?”   “我去会会那齐王。”   章圆礼连忙软下声,“你先别见他,咱们好久不见了,就不能先和我好好聊聊嘛。”   朱邪品绷住笑,坐到章圆礼身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哄好了我,好叫我别去难为那个臭小子?”   章圆礼搂上朱邪品的脖子,“娘我是真的想你,我们都快一个月没见了。”   朱邪品闻言,幽幽叹了口气。   “怎么了娘?”   “好孩子,你要真去了虞国,可就不是一个月见不到娘了。”   章圆礼愣了一会儿,突然靠在朱邪品的身上,不说话了。   “那个孩子如何?”朱邪品偏头问道。   “他很好。”   “有多好?”   章圆礼将两人相识至今,徐徐讲给了朱邪品听。   朱邪品握住章圆礼的手,转身看向他,“一会儿娘去见见他,若真如你所说,陛下那里,我来进言。”   见章圆礼要笑,朱邪品连忙打住,“圆儿,你们是要相伴一生的,相见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现在诸事未定,你又信期将至,这期间若出一丝差错,你的一生就毁了。”   章圆礼神情落寞下来。   “我知道了,娘。”   朱邪品摸了摸他的头,“我知道你,大事从不糊涂。”   “娘,要是嫁过去,以后真的不能见你了吗?”   朱邪品神情柔缓下来,“他要是疼你,自有相见之时,你可以回来住的。”   “住多久都行吗?”   朱邪品瞧他的天真情态,笑了,“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那我肯定舍得。”   就见章圆礼抬起头,脸上也明亮起来,“娘,你这一头的翡翠,新打的吗?先前我怎么没见过?”   朱邪品摸了摸鬓发,“是新制的。”   “爹送你的?”   “嗯,好看吗?”   “好看,像菜花。”   一向威严的长公主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臭小子,怎么说话呢!”   正在此时,一婢女屈身上前,小声道:“秉公主殿下,虞国的齐王求见。”   “哦?”朱邪品收了笑,拍了拍章圆礼的手,“我去瞧瞧他。”   当朱邪品看到徐偈时,心中忍不住感慨,怪道章圆礼一门心思认准了他,这臭小子长得忒周正!   东阳大长公主阅人无数,徐偈面白,瞳黑,一看就心思深沉,自己那傻儿子白纸一张,和他在一起,难免会吃亏。   朱邪品自然愿意相信章圆礼所述的甜蜜经历,可有一点,就像一根刺,刺在长公主心里,叫她难安。   那就是,眼前这少年,是在得知章圆礼身份后,才突然示好的。   虞国和晋国世代交好,历来有和亲之例,凡和亲者,无不嫁于君王或储君,以结两国之好。他虞国储君未立,除非朱邪旭再拿自己那没断奶的公主去和亲,否则,章圆礼的和亲,便有极强的政治意味。   可以说,娶了章圆礼,储君之位,虽不说板上钉钉,却也十拿九稳。她担心徐偈别有所图,这是其一。   但更让他忧虑的,是虞国朝令夕改,醉酒时定的亲清醒后就反悔,是不愿立徐偈为储?若果真如此,徐偈此番逼迫,不知他父子是否生隙,长公主更是万万不敢把章圆礼嫁进那样腥风血雨的宫廷。   于是长公主脸上堆了笑,扶起躬身长揖的徐偈,亲切道:“殿下乃亲王,原不该向我行此大礼。”   徐偈十分恭谨,“我乃小辈,礼不可废,理当行礼。”   朱邪品热切地拉着徐偈的手坐下,仿若眼前是她极喜爱的小辈,“我一见你,就满心欢喜。我瞧你器宇轩昂,有一事,我想与你商讨。”   徐偈不敢拿大,只侧坐在下首,颔首道:“但凭长公主吩咐。”   “我打听了,你们求亲的队伍,此次并未在国书中点名道姓求取何人,想来是怕再出差池,我们晋国适龄的宗室女有不少,各个国色天香,你想选哪个,我替你说和。”   作者有话说:   麻麻不愿意嫁圆圆   ps这一期榜单轮空啦,我大概率要恢复到单机模式啦,所以从今天到下周四我可能更6000字左右,希望下周能上榜~ 第22章   徐偈闻言一惊,连忙起身一揖到底,“长公主殿下,我心唯有圆礼一人,还望公主莫怪!”   长公主并不相扶,反而幽幽叹了口气。   “你我两国交好,从来都是尚公主,何时嫁过坤泽侯爷?你不必担忧我试探于你,徐偈,我跟你交句实话,圆礼,我是舍不得他远嫁的。他一个公主的儿子,也给你带不来什么。我们晋国有适龄公主,和你更为相配。徐偈,你战功赫赫,又是长子,娶了公主,储君之位便是眼前儿的了。我自有本事助你娶个公主,咱们各取所需,你意下如何?”   徐偈震惊地抬起头,却看到长公主满目真诚,心念急转之下,他忽而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于顶,肃声道:“公主爱子之心,重于高山,巍峨无边;而晚辈倾慕圆礼之心,亦如流水,永世不绝!与圆礼相交以来,我亲见圆礼是何等备受呵护,自能理解公主不忍他去国远嫁之心。我徐偈在此立誓,若公主肯将圆礼许配于我,我定以一生呵护,不叫他受一丝委屈!如有违誓,我身败名裂,人神共弃!”   长公主双目凌厉,“你就不怕我国再尚个公主,你无缘皇位?”   “是非成败,若仅因裙带,我也不必争了!我此心唯有圆礼,违心之举,抱憾终身,我何必做!”   朱邪品望着那长跪于地的少年,良久,忽而泛起满心酸涩。   那少年不过十八,脊背已然不再单薄。   长公主长叹一声,竟显得萧索起来。   他忽而就明白,她那少思寡虑的傻孩子,为何就非他不嫁。少年情意,如酒浓烈,便是撞了南墙,又岂肯生悔?   满心算计,满腹刁难,皆化成灰烬。   她也不叫徐偈起来,只是半晌,才叹声道:“你不必立誓,我不信这个,我只有一句,若有一日,你对他情浅意淡,叫他回来吧。我们晋国,会谢你放他回家。”   徐偈抬起了头。   只见长公主面冷似铁,一双眼,却泛着红。   方才的容光焕发,方才的盛气凌人,好似一瞬间,都烟消云散。   徐偈忽而就懂了对面那人重重身份之下,一位母亲的挂怀与担忧。   徐偈重新低下了头。   “公主可愿听晚辈讲一个自己的故事?”   “请讲。”   “我原本拜访晋国,是准备亲来致歉的。我因一人任性退婚,致侯名誉受损,是我之过。只是在遇圆礼之前,我实在不愿娶一个非我爱之人。我自小父母慈爱,父皇母后也算伉俪情深,可我仍见母亲暗夜垂泪,父亲感慨孤寒,我见父皇佳丽三千,却仍觉他孤家寡人,形影孤单。故而自懂事以来,我就落下痴病,此生惟愿一人,彼此陪伴,白首不离。”   朱邪品倏地坐直了身,“你的意思是……你不纳侧妃?”   “此生不纳。”   “若当了储君呢!”   “不纳。”   朱邪品一眯眼,“你若敢违誓呢?”   “我若违誓,公主自可接圆礼回家,若我们有子,圆礼不忍分离,可一并归国,让我承受妻离子散之苦!”   朱邪品一声冷笑,“你莫蒙我,你们虞国你承大统成算最大,到时候,你难道在群臣面前唱故剑情深?”   徐偈一颔首,“请公主容我僭越,如若真有那日,今日所言,记起居注,入青史中,若有违誓,千古可传!”   朱邪品忽而长出一口气。   “起来吧。”   徐偈站了起来。徐偈是少年英朗之姿,长公主是中年瘦弱之躯,这一站一坐,站的似挺拔的松,带着朝气,带着刚毅,带着不容置喙的锐利,这样的人,竟将爱子心切的中年贵妇的脊梁,压成了无可奈何的弯软。   徐偈微垂下首,以示晚辈的恭谦。   朱邪品却道:“孩子,你看着我。”   徐偈抬起了头。   朱邪品望向他,口几经开阖,方道:“圆礼是我宠大的,我把他惯坏了。你亦有母亲,应知儿女有苦,母亲数倍受之,你以后,万望多包容他,疼爱他,莫伤了远在万里的母亲的心,莫让我……昼夜难安。”   徐偈心中一震,郑重道:“我对圆礼之心,不敢与公主相比,却是全心相付,公主还请放心!”   朱邪品低下头,眼中泛泪,嘴角牵出点笑。   “好。”朱邪品神情萧索下来,“你下去吧。”   “晚辈告退,公主舟车劳顿,早些休息。”   眼见徐偈退至门边,朱邪品突然道:“等等。”   徐偈转过身来,“长公主有何吩咐?”   “你们求亲队伍已入境内,你有何打算?”   “我……想和圆礼一并入京。”   “你们不可相见。”   徐偈一愣。   “年轻人,相见不在一时,圆礼骄纵,你若万事依他,难免差错,成亲之前,你们不必见了。”   徐偈看向朱邪品,眼神中分明不肯割舍。   “孩子,我是为了你们好,你可答应?”   徐偈深吸一口气,忽而一颔首,“我答应。”   “好,本宫信你践诺。”   落日洒下余晖,染红了半面粉墙,也染红了趴在窗边的章圆礼的发。   章圆礼所居二楼,乃正院最后一座,后墙贴院墙,墙外便非正院。章圆礼着人搬了把椅子搁在后窗下,便把人撵下楼,自己爬上椅子跪在上面,趴在窗上看院外的风景。   见落日亭亭,向树而低,群鸟归檐,彤云盈窗,无端的,托着腮,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手上握着几个小珠子,一颗一颗,丢向远处的浓荫中,见群鸟惊起,呼啦啦四散而飞,他噘着嘴,想笑,却又叹了口气。   一颗小珠子忽而射到了身旁窗棂上。   章圆礼吓了一跳,一低头,徐偈在院外策马而立,正含笑看着他。   “好好地吓唬鸟做什么?”   “你怎么来啦?”章圆礼惊喜道。   “来看看你。”   章圆礼刚要笑,却忽然又皱起了眉,“你骑马做什么?”   “圆礼,我来向你辞行。”   章圆礼不及飞扬的眉眼,就这样寂寥下来。   “母亲找你谈了?”   徐偈看着他,“对不起,我食言了。”   “我想和你一起去。”   “我也想。”   章圆礼眼眶渐湿,“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徐偈眼里染了笑,不大的声音,和着归鸟,飞进了章圆礼心里。   “等我们都着红衣,就能见了。”   章圆礼趴到了窗上。   “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我要在天黑前出城。”   章圆礼将手中的小珠子丢向徐偈,徐偈覆掌一收,将三颗流光溢彩的琉璃珠握在手心。   “收好了,敢丢一个,我——”   “好,我不丢。”   章圆礼低头一笑。   “圆礼,我走了?”   章圆礼张了张口。   正在这时,楼下婢女闻得动静,四五成群,向楼上奔来。踏踏的脚步声,踩在木制楼梯上,支呀地令人心惊。   “侯爷——你在同谁讲话?”   声音自楼梯间传来。   脚步声愈来愈近,杂乱无章,凌乱无序,乱得章圆礼的心忽而突突跳了起来。   思绪甚至来不及在脑中显现,章圆礼忽然直起了身。   冲动只在一念间。   下一刻,章圆礼纵身一跃,徐偈自马上飞身而起,于空中将章圆礼抱了个满怀。   “快跑!”   是章圆礼先出的主意。   下一瞬,徐偈将章圆礼揽于马上,迎着晚风,马蹄飞腾起来。   待两人回过神来,周围哪还有人!   章圆礼哈哈大笑起来,“不回去了?”   徐偈也在笑。   章圆礼推了他一下,“问你呢,不回去了?”   徐偈一扬马鞭,将章圆礼揽紧怀里,“不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小两口私奔啦!!! 第23章   “快点!我娘肯定派人出来追我!”   “你小心你的脚。”   徐偈揽紧章圆礼,向城门疾驰儿去。   “现在谁还顾上脚!快快快!”章圆礼一只手环着徐偈的脖颈,饶是如此,仍被疾行的骏马颠得上下颠簸,他将受伤的脚高高飘起,一面混不吝地催促。   徐偈心下其实闪过一丝疑惑。   长公主为何如此紧张,亦或,圆礼为何如此笃定长公主会紧张。   然而这份疑惑,叫章圆礼紧环的臂膀,飞扬的衣袂,叫奔腾的骏马,飞逝的街景人群,冲得烟消云散。只剩心在跳动,雀跃漫上嘴角,徐偈将怀中人圈紧,胯、下骏马愈发飞驰起来。   徐偈甚至不知自己也在笑。   在擂鼓的心跳间,他勉强翻出一点沉静——他知长公主担忧什么,自己守礼便是。   徐偈带着章圆礼,在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中,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冲出了城。   城门轰然闭合。   徐偈倏然勒马,章圆礼攀着徐偈的肩膀回望,见紧闭的城门,忽而大笑起来。   章圆礼方才实在太紧张了,笑完,他脱力地趴到徐偈的肩上,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居然想食言一个人走,门都没有!”   徐偈吃了痛,嘴上反而还在笑,“这不是带你出来了吗?”   章圆礼背过身来往徐偈怀里一躺,得意道:“要不是我,咱俩能出来?快走快走,咱们找地方住。”   “你想住哪?”   “先去镇上。”   “出了亳州城,可就没有好住处了。”   “无所谓,”章圆礼耸了耸肩,“老子再不来亳州了!”   徐偈低头一笑,马蹄再次前行起来。   章圆礼忽然一拍手,“哎,要不咱们还是先去河边,打条鱼,要是客舍没有好吃食,就让店家给我们熬汤喝。”   “还想着鱼汤呢?”   “那当然,上次光顾着跟云霄打架,都没捞着喝。咱们喝完了鱼汤,再找个酒肆,喝他一夜,尽兴方归,怎么样?”   徐偈将他圈紧,“都依你。”   “快点快点,往那边走,天黑了就找不到鱼了。”   徐偈调转了马头,“对了,接下来是去哪座城?”   “其实从亳州到洛京已然绕道了,我们得先去陈州。”   “能路过开封吗?”   “过了陈州就是开封。”   徐偈点了点头,“那还来得及。”   “你要干嘛?”章圆礼从怀里抬起了头。   “你忘了?”徐偈低下头,“我答应过你,我们七月十五去开封赏灯。”   章圆礼望向他,眸中渐渐柔软起来,“你还记得啊?”   “怎么可能不记得?”   “我……没当真。”   “为何不当真?”   章圆礼撇了撇嘴:“当时以为你要退婚,不敢当真。”   徐偈的马蹄慢了下来。他低头看着章圆礼,松了紧环的臂膀,拢入章圆礼的腰间,靠近了些许,“圆礼,往后我的话,你尽可信。”   章圆礼反应有些迟缓,“嗯?”   “在你面前,我不轻言。”   章圆礼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平生未见的欢喜。他从徐偈怀中直起了身,额头靠着额头,他想搂住徐偈,想蹭一蹭,想亲他,可想了半天,却羞于行动。   只在两颊染着蓬勃的红,一双杏眼浑圆地望着他,里面尽是潋滟的波光。   晚晴朦胧的夕阳,在两人相抵的额头间染透了余晖,于浅近的鼻息间隔了一线昏黄。   徐偈不是没有感觉。   他的手轻搭在章圆礼的腰间,感受着夏日薄衫下劲痩柔软的腰肢。   在呼吸,在跳动,在发烫。   可最终,徐偈只是拿自己滚烫的额头贴了贴章圆礼汗津津的额发。   “好了,快坐好吧,不然真摸不到鱼了。”   额前的麻痒钻进了章圆礼的心里,他成功被慰藉了个妥帖,重新窝回徐偈怀中,把那只方才忘干净的伤脚重新飘起,笑嘻嘻道:“快走吧。”   两人不徐不疾地驶离官道,向着河边闲适行去。   而朱邪鹏的追捕队伍,在文书交涉后将城门轰然开启,飞扬的马蹄奔满了官道,直奔至镇上,惊得尘埃四散,犬吠盈天,百余人霎时将小镇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他俩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   朱邪鹏急得青筋直跳,“他俩这是要连夜出逃!?”   而后一声令下,乌压压的队伍火烧眉毛般向下一个镇追去。   就这样,待他二人兜着鱼晃到镇上,朱邪鹏队伍音尘已绝,唯剩夕阳残照,绿柳拂波,好一派安详景致。   小镇清幽,日头一落,青石路上便没了行人,散落的屋舍上了炊烟,章圆礼闻着家家户户飘来的烟火味,肚子饿得咕咕叫。   等找到客舍,章圆礼叫徐偈抱下马,不等站稳,就兜着鱼单脚蹦进了火房。   所幸老板娘极善厨艺。将鲜鱼煎黄捣碎,以沸水环击,待汤色奶白,细肉化进汤中,往盆中一倒,锅底残渣鱼刺滤了干净,再撒上一点葱花,鲜浓的鱼汤便在盆中滚着沸上了桌。   章圆礼爱吃鱼,也爱喝鱼汤,火急火燎地给自己盛了一碗,徐偈想替他舀,竟一时没插上手。   章圆礼舀了自己的,又干脆给徐偈也舀上,拿起小勺吹了起来。   待入了口,章圆礼眯着眼长长喟叹了一声。   徐偈笑道:“怎么饿成这样?”   “本来只有五分饿,回来的路上想到能喝鱼汤,就成十分饿了。”   徐偈笑道:“我不知你爱喝鱼汤。”   “我自小爱喝。”章圆礼又喝了一口,“我瞧你是旱鸭子,你们虞国不会水系不丰吧?”   徐偈失笑:“怎么可能没有河流?只不过或湍急,或曲狭,漕运不兴罢了。你想吃河鲜野味,都有的。”   章圆礼咂了下嘴,“我们运河平坦宽阔,鱼肉也松软肥美,但我听闻激流中的鱼身体细长,紧实滑嫩,是运河里的鱼不能比的,到时候给我弄来吃。”   徐偈给他满上鱼汤,“好。”   正吃着,老板娘又端上来新烤的肉囊,肉香滋溜钻进了章圆礼的鼻,他笑弯了眼,“肉饼配鱼羹,老板娘你着实不辜负美食。”   老板娘掩口笑:“我不过瞧你饿,给你上点扎实的。”   章圆礼是真饿,鱼汤哪能饱腹,当即惬意地吃了起来。   夏日喝汤,最易出汗,章圆礼吃了一头汗,干脆解了外衫,挽起衣袖,叫两只莹白小臂在细微的晚风中晃动。   夏日本就衫薄,章圆礼畏热,更比别人穿的清凉些,此刻除了外衫,纤薄的中衣贴在少年身上,像细瘦的柳条,又柔又韧。   章圆礼粘人,先前并未对坐,而是沿低矮的四方小桌,一边一个相邻而坐。章圆礼吃得兴起,那热气腾腾的身躯挨着徐偈,直热得徐偈也出了细密的汗。   徐偈自小教条,不惯宽衣松袍,浓夏仍衣衫齐整,章圆礼瞧他额间细汗,一心疼,伸手就去解他衣衫。   “快脱了吧,瞧把你热的。”   坦荡的手摸上紧绷的身躯,徐偈一把握住,“先吃饭,我不热。”   “你都冒汗了。”   章圆礼突然凑近来闻了闻。   徐偈身体一僵,“怎么了?”   章圆礼干脆趴到他的肩上,在脖颈间到处里嗅着。   徐偈脸都红了,试探道:“圆礼?”   “徐偈,”章圆礼撤开身,狐疑地看向他,“你多久不给我上药了?”   “不是今晨才上的吗?”   “那为什么你身上还有药味?”   见徐偈无言,章圆礼干脆又凑了上来,伸手去扯他的衣服。   “圆礼,圆礼!”   徐偈连忙一把握住,“进屋再看,好吗?”   作者有话说:   动手动脚的圆圆QAQ至于为什么七月十五赏灯,后文会讲 第24章   章圆礼鼓着眼看他,“你果真受伤了?”   “一点小伤。”   “进屋给我看看。”   两人就这样进了屋。   章圆礼掌了灯,去解徐偈的衣服。   徐偈是有些犹豫的。   这一点君子之心的迟缓,放到章圆礼眼里,就成了遮掩。   他不高兴道:“我记得我问过你,你却矢口否认!骗我就罢了,现在为何还不给我看!”   徐偈见他生气,无可奈何地解了衣袍。   夏日溽热,徐偈这两日已不缠白布,他不似章圆礼娇气,无人团团围着呵护料理,那伤自然好得慢些。当初那血肉模糊的爪伤此刻半愈合,半结痂,愈发显得狰狞起来。   章圆礼举着烛火,红了眼眶。   徐偈听闻没有动静,回过头来。   就见烛火昏黄间,章圆礼含着泪看着他。   徐偈替他拭了泪,柔声道:“你也不是没受伤,如何这般心疼我?”   却见章圆礼还在瞧他。   徐偈心中一软,“我哄哄你?”   章圆礼连忙拭了泪,带着哭腔道:“我给你上药。”   “好。”   “药在哪儿?”   那声音打着弯,带着颤,徐偈一面觉得甜蜜,一面又觉得酸软,“在包袱里。”   “你别动,我去给你拿。”   章圆礼原本收得差不多的泪,在给徐偈上药时,又簌簌掉了下来。   不为别的,为徐偈身上纵横的旧伤,为自己不甚熟练擦碰到伤口,徐偈却面不改色,神色淡然。   待上完了药,徐偈回过头来,章圆礼的双目已然通红。   徐偈替他拭去眼泪,亲了亲他的面颊,“好啦,我战场上摸爬滚打这些年,这点皮肉伤,真不算什么。”   “你为什么会受这么多伤?”   “将军也是会受伤的。”   章圆礼的泪倏得滚了出来。   徐偈在心底叹息一声,摩挲上章圆礼的发,见他如何也止不住,便将他的额头抵到自己的额前,轻声道:“别哭啦,你把我的心都哭疼了。”   章圆礼啜泣着,手中的烛火晃动成细瘦的蕊,摇曳出起伏不定的昏黄。   两人的唇不知何时触碰到一起的。   不知是谁先触碰的谁,谁先离开的谁,轻触,轻啄,轻离,轻碰,追逐渐紧,吻声渐密,章圆礼手中的烛火一歪,倏得跌到地上。   黑暗间,徐偈的胸膛像滚烫的炉,熨帖的章圆礼往那处倾靠,臂膀渐环上徐偈的脖,愈吻愈深,愈求愈渴。   将胸膛贴上,将细腰送上,章圆礼像一只猫,啄吻徐偈的上唇,舔舐他的鼻翼,又急切,又粘腻。   徐偈翻身将他压进榻中。   薄衫很快散乱下来,章圆礼胡乱摘了腕间的抑息手串,丢到地上,不等徐偈欺身而上,自己又贴了上来。   就这一声动静,叫徐偈霎时回了神。   寒梅凛冽复又甜腻的香顷刻笼住二人,徐偈轻轻托起章圆礼的后勺,让他离开稍许,克制道:“圆礼,你不对劲。”   章圆礼眼底已曳出水光,朦胧懵懂地望着他,口里吐出的,却只有“徐偈”二字。   又绵软,又渴盼。   徐偈将手覆到章圆礼的额前,果真一片滚烫。 第25章   章圆礼缠了上来,“好像……是这两天……徐偈……徐偈,我难受……”   徐偈只觉太阳穴鼓胀难忍,突突跳动,他额间见汗,手却仍安抚地抚摸着章圆礼的背。   “圆礼,我去给你拿药。”   “我不喝药……”   “听话,不苦,是清心丸。”   见章圆礼迷迷糊糊,也不知听懂听不懂,只抱着,缠着,眼中见了泪,唇红得似樱,徐偈亦红了眼,单臂抱着他去翻自己的包裹。   徐偈因千里而来,不知归期,便备了自用的清心丹,好容易找了出来,徐偈已出了一身的汗,他将药递到章圆礼唇边。   章圆礼满面红霞,朱唇倒是启着,却只轻衔着药丸,无论如何也咬不下去。徐偈无法,只得用舌卷了过来,咬碎,一点点哺了进去。   章圆礼很快便把细碎的药尽数咽下。   遗漏的药汁自章圆礼的嘴角滑落,延至纤巧的下颌,徐偈替他一一吻了干净。   就这一点欢愉,就叫章圆礼喉间逸出好听的声。   徐偈却深吸一口气,将他放到床上。   章圆礼一把拉住起身的徐偈。   “你去哪……”   “圆礼,我出去避避。”   “不行……”   “听话,我得出去。”   “不行……不行……”章圆礼咬着牙,许是药苦,多少恢复了点神智,眼中却落了泪,“你陪着我……我难受……你离我远一点……但不要走……”   他这般哭泣,徐偈如何不依?他拍了拍交缠的指尖,“好,我不走。”   交缠的指一点点松开,章圆礼道:“你别走……”   徐偈深吸一口气,来到门边。   章圆礼将自己卷进被中,蹭着,哭着,一声一声,长长短短,高高低低,都是“徐偈。”   那一声声钻进徐偈耳中,击进他的心里,他蓦地握上窗沿,手背青筋暴起,骨节泛白,呼吸声声粗重,额头布满细汗。   良久,浓的化不开的梅香才渐渐稀薄,章圆礼声音减弱,不知又过多久,再无声响。   徐偈这才一松窗棂,长吐出一口气,重新回到床边。   章圆礼已裹着被子,睡着了。   发梢都已湿透。   坤泽信期浅眠,他睡着不易,徐偈不敢碰他,只替他解了厚被,取来一床薄衾搭在他身上。   他在窗下留了到缝,披上自己的衣物,推门而出。   章圆礼是被小镇的处处鸟啼吵醒的。   睁开眼,夏日清晨的风,和温温柔柔的晨曦,顺着徐偈微启的窗轩溜了进来。   章圆礼伸了个懒腰,在被子里蹭了蹭,刚坐起身,动作一顿。   昨晚的记忆霎时钻进了脑中。   章圆礼轰得烧红了脸,俊秀的脸皱成一团,他猛地一砸被衾,太!丢!人!了!自己怎么能那样!   章圆礼砰地一声倒回床上,没脸见人了!他万念俱灰地想。   章圆礼直挺挺躺了半晌,越想越羞愤,越想越气恼,实在无处排遣,就干脆一股脑算到了徐偈头上。   他不要见徐偈了!   他刷得掀被下了床,蹦到桌前,铺纸研墨写了张条,上书九个大字:登徒子徐偈禁止入内   而后在背面抹了点药膏,蹦到门边,打开门,糊了上去。   贴上条,想到自己不用面对徐偈,章圆礼心情陡然一轻,翻出徐偈留下的清心丹丢到嘴里,重新蹦回了床上。   当徐偈端着粥来到章圆礼门前,正见那没贴紧的封条迎风飘扬。   徐偈揭下来一看,登时哭笑不得。他想了片刻,将粥搁在窗边,自己折身回了屋。   不多时,一个信笺顺着微启的窗,飞到了章圆礼的床上。   章圆礼吓了一条,抽出一看,竟是张浣花笺纸,以簪花小楷,细细密密写了数行。   与卿卿圆礼书   章圆礼打了个寒颤。   思卿一夜,凉枕难眠,恨明月不寄,苦清风无辞。伫立至晓,惆怅盈怀,幸得卿书,稍慰相思。念相思非一处,闲愁两地生,忧卿思苦,赠清粥一碗,并切切真心,待于窗下,以期卿顾。凭忧怀以度日,守憔悴而别居,念枕孤添衾冷,苦只影伴宵寒。忧思难耐,寄书相询,离情甚销魂,小会是何期?   最后还落了个款,板板正正写了三个字,登徒子。   章圆礼满脸通红地把信置到床上,瞠目道:“这个浑人真称职得当起了登徒子!”   于是他重新下榻执笔,在门外又添了一个封条:王八蛋莫写酸文   徐偈看完一笑,一日三餐,酸诗不断,却当真守约,不入大门半步。   章圆礼也乐得他这样。   对于未经情事的坤泽,只要信期不与乾元共处,便相对平缓,辅以丹药,情热时,蹭蹭被子便足以慰藉。   往常章圆礼都是这么度过的。   这次自然也不愿徐偈扰他欢愉。   窗前有徐偈递送不断的零嘴小食,章圆礼足不出户,自在地穿着小衣在床上磨来蹭去,舒服得脸蛋通红,别提有多惬意了。   可还有一事需要解决。   夏日多汗,章圆礼想沐浴了。   于是第三日,他丢了个纸团在窗外,让他找人伺候自己沐浴。   幸得老板娘的弟弟是个坤泽,今日正好探望亲姐,徐偈连忙央他帮忙。   老板娘的弟弟推着浴桶进了屋,一见章圆礼,就笑道:“好俊秀的小公子。”   信期的坤泽敏感,不需多言,章圆礼便知他也是个坤泽,笑嘻嘻道:“辛苦哥哥啦。”   “我姓赵,单名一个彰字,你喊我彰哥便是。”   章圆礼帮着一并搬进盆,赵彰就去给他提水,待兑好水,章圆礼叫赵彰扶着高高兴兴脱了衣服钻了进去。   章圆礼趴在浴桶上,叫水蒸着,叫赵彰不轻不重地揉搓着,那情热又朦朦胧胧起了势。   “小公子的信期到了?”赵彰摸了摸他红扑扑的脸,边撩水边问。   “嗯……”章圆礼迷迷糊糊地回答。   “央我进来的那个俊哥儿是你什么人?”   “就……朋友。”   “情郎?”   章圆礼不好意思地瞄了赵彰一眼。   赵彰忍不住笑:“即是情郎,何不叫他替你解个馋?”   “解……馋?”   赵彰在章圆礼颈后的腺体一按,“瞧你这馋的。”   章圆礼连忙钻进水里,仅留个脑袋露在外面,“那不行,我们还没成亲呢。”   赵彰咋舌道:“小公子还未经人事呢?”   章圆礼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不敢接话。   赵彰笑了,“好嫩的弟弟,你莫害臊,我且问你,你们何时成亲?   “快……了吧?”   赵彰取来沐巾和浴巾,“既快了,我教你点东西,来,先出来。   章圆礼裹好浴巾,叫赵彰扶着,回到了床上。   赵彰上下一扫,“小公子好玲珑的身段。”   章圆礼红着脸道:“哥哥你快帮我取来衣服。”   信期渴求肢体接碰,不限何人,赵彰替他换着衣服,章圆礼就黏到了赵彰身上。   坤泽之间无甚避讳,只赵彰怕痒,笑道:“好孩子,你别蹭我。”   章圆礼还黏黏糊糊地不下来。   “你往常来这个都怎么过来的?”   “蹭蹭被子……”   “没啦?”   “……嗯。”   赵彰轻笑,在他那里轻轻一按,“还没用过?”   章圆礼吓了一跳,人当即弹开了。   “你来时不用东西?”   “我、我——”章圆礼难以启齿,急红了眼:“我不用这!”   “好好好,别羞,我哄你的。只你这样,成亲那夜是要疼的。”   章圆礼呆呆地看着他。   赵彰凑了过来,悄声道:“你成亲前,可以多用用,那夜才能得趣。   章圆礼惊得躲进床榻深处,“你、你你别教我这个,我都说了我不用!”   “好啦,你难受吗?要不要哥哥帮帮你?”   章圆礼实在惊异于已婚坤泽的放浪,眼泪都要吓出来了,这时他念起了徐偈的好,只觉眼前的坤泽比徐偈那个乾元还吓人,他缩在里头,红着眼道:“彰哥你出去吧,我不用你侍奉了。”   赵彰一愣,瞧他那样像受了惊的兔,只得出去了。   于是第四日,章圆礼终于开始思念徐偈。他先是往外丢了个纸团,里面写着“陪我说说话。”   而后又紧跟着丢出来一个,“不叫你登徒子了。”   两个纸团滚在一起,叫微风吹得簌簌晃。   徐偈这次没给他递信,而是于窗下敲了敲窗。   章圆礼亦站在窗内。   “想我了?”   四日未听见徐偈的声音,思念如潮般霎时将章圆礼淹没。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信期快过去了吗?”   “快了。”   窗外的声音好似也带着笑意,“我也想你。”   第五日,章圆礼推开了窗,扬声喊了一声徐偈。   徐偈自屋内走出,面上渐带喜色,“好了?”   “好了!”章圆礼笑得灿烂。   作者有话说:   删成这样了……过吧……阿门…… 第26章   章圆礼打开门,跑了出去,直接蹦到了徐偈身上。   徐偈把臂一捞,猝不及防接了满怀,笑道:“这是好了?”   章圆礼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好了好了,都好了。”   “都好了?”   章圆礼晃了晃荡在徐偈臂弯下的腿,“脚也好了,我下来给你跑跑。”   徐偈抱着他转了个圈,惊得章圆礼环紧他的脖,“哎!我要下来!”   徐偈托臀往上一撮,“你先告诉我,五日未见,想我没?”   章圆礼笑软了腰,“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咬你了!”   徐偈笑着将他放到地上。   章圆礼一个擒拿就招呼了过来。   徐偈侧身一避,章圆礼紧扫一腿,一来二去,追打地追打,戏耍地戏耍,章圆礼干脆照着他的脚狠狠踩了一下,“登徒子!”   然后跳着跑走了。   头上发绳细碎的玉珠子,飞得老高。   倒是一进火房就撞上了赵彰,腾得闹红了脸。   赵彰没事儿人似的笑,“小公子信期走了?”   章圆礼拿发旋对着他,不想理他。   “好孩子,我跟你支的招,你可往心里记。”   章圆礼抬头瞪了他一眼。   “哎呦喂,”赵彰笑得灿烂,“好勾人的眼睛。”   章圆礼冲他龇了龇牙,径自绕过他,跑灶台那处瞧饭了。   徐偈紧随着走进,见两人关系不睦,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赵章没从章圆礼那里换来好脸,干脆伸手在徐偈额头狠狠一点,“我能怎么?我一个坤泽,能把他怎么?”说罢收手拢袖,施施然走了。   徒留被戳红了额头的徐偈二丈和尚摸不着脑:我也没问他这个啊?   老板娘又特特给两人治了一桌好菜,章圆礼和徐偈五日没见,更觉亲切,两个人贴在一处嘀嘀咕咕,饭没吃多少,话说了一车。两个人磨磨蹭蹭吃完饭,徐偈道:“歇够了咱们就上路?”   章圆礼眼珠子一转,他在这里五日都清清静静,想必跟母亲的抓捕队伍正好错过了,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赶路的。于是章圆礼往徐偈身上一歪,“咱们再到处玩玩吧?”   徐偈笑了,“可花灯还有三日就到了。”   章圆礼连忙坐直身体,“今天已经七月十二了?”   徐偈点点头。   “那不行,那别玩了,咱们得去开封看花灯!咱们就那一匹马脚程太慢了,先去买匹好马。”   ,“你这几日不肯见我,我早都置办好了。”   章圆礼杏眼一亮,“你都买了些什么?”   徐偈偏头看着他,“桃干、杏脯、渍梅,还有零零总总我不认识的,能给你买的,我都买了。”   章圆礼傻傻笑了一下,“徐偈你真贴心。”   徐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咱们走吧?”   饭毕,徐偈进屋收拾行李,章圆礼前往火房跟老板娘辞别。临走前,正巧见到赵章提着水桶从院外进来,两厢撞了正着,章圆礼冲赵章做了个鬼脸,与徐偈一道翻身上了马。   赵章大度,冲二人挥了挥手,待二人走远,才对老板娘感慨:“阿姊,还是少年情意浓。”   这一路上,章圆礼未再生别的主意,眼看七月十五日近,章圆礼心里惦念着开封花灯,路上也不赏玩,只带着徐偈闷头赶路。   过了宋州,路过数个村镇,下座城池便是开封。二人紧赶慢赶,终在七月十五当日,临近了开封城。   城墙遥而未见,章圆礼已催起了马。   “快快快,进了城,我们先眯一觉,晚上好出来玩。”   徐偈策马跟在后面,“那灯会都有什么?惹你这般心焦?”   “那多了!花灯盈河,迢迢十里,坊市皆彩,繁光缀天。管弦满沸,袖舞连连,插花呼酒,灯火长明。”章圆礼一扬马鞭,得意道:“这一夜,我们晋国的开封,天不见星,水不见月。”   徐偈将马与章圆礼并肩,“七月十五不是悼亡节吗?缘何你们晋国竟过得这般热闹?此等盛世,又为何不在京城?”   “我们沙陀人本来就学不来你们的弯弯绕绕,自然不像你们死板。晋国的灯节原本是在京城的,起先确实是为了悼亡,可商人逐利嘛,水里的河灯既放了,岸上的花灯也就跟着扎了,各色小食、沽酒的、杂耍的、卖唱的,也就都跟着来了。元宵虽热闹,到底在冬日,夏日的热闹怎么办?就借着七月十五这个由头,再热闹一场。后来我那皇帝表哥觉得皇城脚下这般胡闹不吉利,又不忍扫了百姓的兴,灯节就迁到了一城之隔的开封。”   “民风开放,政令自由,怪道连我父皇都惦念多年,听起来确实令人神往。”   “那可是。今夜是不宵禁的,彻夜的灯,彻夜的玩闹,只有倦极方归的,没有不尽兴的。”章圆礼看向徐偈,“咱们玩一夜?”   徐偈笑道:“怕你困。”   “你才困。”   “先前是谁几次说要玩,结果次次都先睡着了?”   “我哪有?”   “咱们在江边烤鱼,是你先睡的吧?”   章圆礼顺着他的话回想了一下,“那是我救你累着了。”   “那在合欢树上呢?怎么说要喝一夜的酒,却睡到我身上?”   这下连章圆礼也笑了,“那是我喝醉了!”   “好好好,那你今夜,也别饮酒,也别劳累,不然不小心睡着了,回头又觉旷得慌。”   章圆礼扬起马鞭在徐偈的马上一抽,“去你的吧!咱俩今晚做和尚去罢!”   徐偈笑着止了马,与章圆礼并辔而行,“莫那般急,今夜你若困了,我将你唤醒,你若醉了,我扶你酒醒,总归定不让你遗憾。”   章圆礼歪身撞了撞他,“那你呢,你有什么想干的?”   “我?”   “嗯。”   “陪你玩,顺便多长个眼,回头讲给父皇,再馋他一馋。”   章圆礼哈哈一笑,一扬马鞭,在二人马上一抽,“那还费什么话,还不快走!” 第27章   不及晌午,开封府明晃晃的高墙便可遥见。临城植疏,浓烈的日光瀑布般兜头而下,晃得二人睁不开眼。   酷暑当头,往日一到晌午,路上便人迹断绝,仿佛人和大地一并躲阴睡了,今日却反常,距城愈近,行人愈密,急匆匆地,都向着城外迎面而来。   两人莫名对视,徐偈翻身下了马,将一牵娃汉子拦了下来。   “敢问大哥,出了何事?这般行色匆匆?”   那汉子一擦汗,露出一口黄牙,“何事?盛事!百年难见的盛事!虞国开了十船聘礼,来求娶咱们晋国的美人了!”   徐偈一愣,“虞国的迎亲使团已至开封?”   “他们都在这休整一日一夜,现在是要启程了!小哥要无要紧事,可定要去看!好家伙,十艘巨舰,临河而开,长若蛟龙,旌旗飘展,三十年前求娶公主,也没见这般阵仗!”   说罢牵娃就要跑。   徐偈连忙拦住,“敢问使团何时起程?”   “晌午一过就走,小哥你莫再歪缠,去晚了,我这娃就开不了眼了。”   话未落,直接抄起了娃,急匆匆走了。   徐偈怔忪只有一瞬,牵马回望向章圆礼。   日光太浓,一刹那,叫光隔着,徐偈没看清章圆礼的神色。   章圆礼突然翻身下了马。   他来到徐偈身边,隔着浓烈的日光看了他片刻,浅色的瞳眸暗光浮动,他突然将徐偈拥进怀中。   “快走吧。”章圆礼在徐偈耳边道。   徐偈脚下陡然生了根。   章圆礼放开徐偈,“我在洛京等你。”   徐偈双目沉沉地望向章圆礼,“圆礼,我未料使团在我们前面,我必须赶上他们,免生变故。”   “我知道,”章圆礼还在笑,“是我耽搁了五日,我忘了,运河行船,快我们脚程数倍。”   徐偈却仍在踟蹰,“我听你母亲说,此次求亲,未防再生乌龙,并未明说求亲之人。你我私自跑出,我担心惹怒你家人,若由使团独立行事,我怕……”   “我知道,不必解释,你快去。”   说罢径自上了马,“上马,我送你一程。”   徐偈望他片刻,翻身上马,一扬马鞭,二人向着城外码头疾行而去。   至运河边,正值晌午,微风徐起,在河面洒了一层金。   首舰已张开船帆,奏起启程的角声。   两人于岸边柳下,同时下了马。   “我等你。”章圆礼迎着风道。   “再相见——”   “你来却我扇。”   章圆礼扬起一脸灿烂的日光,“快走啦!”   徐偈将他一拥,提气,飞向鼓帆的船。   十艘巨船,扬了帆,鼓了风,却原来也可以稍纵便消失于目中。   长河寂流,人烟渐退,章圆礼一人一马,立于柳荫下,直至长柳拂发,方收了目。   他摸了摸身旁的马,那马将头贴到章圆礼的手中,打了个响鼻。   章圆礼轻声道:“我们也回家。”   章圆礼一路缓行,入了开封城。城内架梯的架梯,挂灯的挂灯,结彩的结彩,嬉笑着,吆喝着,忙碌着,都在为夜晚的狂欢奔忙。   章圆礼牵着马,穿过热闹的人群,慢慢地,行至一高楼前。   此楼名停云,有四层之高,前有小楼掩映,中有廊庑数条,并庭院一座,两侧傍竹穿花,曲水环流,因庭院之深,可凭栏远眺,却无市井乱耳,乃开封最耀目的建筑,可宴饮,可留宿。   是章圆礼每年中元节来开封,必宿之地。   店家早早给他留了上房。章圆礼一来,熟识的小二便一拥而上,牵马的牵马,相迎的相迎。   “公子今年来得倒晚,可是路上耽搁了?”   “瞧公子面有风尘,可是旅途劳累?”   “小的给公子备好香汤,定一扫辛劳!”   章圆礼被簇拥着上楼,进屋,香汤适时抬了进来,婢女穿行而入,小厮们作揖退去。   待沐浴,更衣,章圆礼卧于榻上,对婢女道:“我睡会,下去吧。”   “可还是酉时叫醒公子?”   章圆礼愣了愣,方道:“不必了。”   “公子不看灯了?”   章圆礼轻轻敛下目,“不看了。”   章圆礼躺到榻上,将周遭环视了一周。帷帐内空空荡荡,屋宇内全是寂静。   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催人出发的巨船号角,于是他将薄衾拉过头顶,闭上了目。   多日奔波,一枕遥思,章圆礼睡得极沉。   再睁开目,半开的窗轩隔着纱帘,嵌着一轮明月。   章圆礼起身下榻,将帘卷起。   楼下是缛彩繁光,笙歌四起,数不尽的人,穿行,挤挨,攀聊,哄闹。可抬起头,越过深寂的天幕,却只有星汉暗淡,玉镜孤浮,无声移转。   是谁说天不见月?却原来,独自凭栏,花灯远,清辉近。 第28章   徐偈立在甲板上。   天一擦黑,船就驶入旷野,开封的热闹,顺河而下的河灯,还未见,就已擦肩而过。   唯余夏风寥寥,逝水陌陌,暗处虫声匿鸣。   纤云四卷,明月孤悬。江风掀起衣角,月色落到衣上,落到舷上,最后浸了河,便是满江冷色,千里清寒。   身后传来了响动。   徐偈不必转身,便道:“皇叔也来赏月?”   来者是一清瘦的中年男子,盛夏仍披厚袍,与徐偈并立,像一尾形销骨立的竹。   他虽嶙峋,腰间却系着一柄长剑,那剑既朴且拙,似能将那羸弱的腰压弯,剑柄之处,隐约可见“断剑”二字,已叫岁月镌刻得斑驳。   这便是虞国皇帝的幼弟,徐旬之,此次的求亲使臣。   “在想谁?”徐旬之望着眼前的千里冷滟,问道。   “圆礼。”   徐旬之轻轻叹息一声,“原来可成眷属,也会离愁吗?”   “会的。会挂念,会想此宵此月,他如何过的。”   “明月千里寄相思,他应当也在想你。”   徐偈望着江水潋滟,“他说今晚看不到月亮,想来,应在玩闹。”   “这般活泼?”   徐偈低头一笑,“嗯。”   徐旬之摇了摇头,却未置一词。   倒是徐偈抬起了头,“劳烦皇叔为我之事千里奔波,皇叔身体可还受得住?”   “无妨,”徐旬之看向远方,修长的手在腰侧那把朴剑略一摩挲,“晋地,是我自己想来的。”   他转头看向徐偈,“偈儿,你何时启程?”   “我想入洛京。”   “于礼不合。”   徐偈低下头,“我知求亲乃长辈事,可是我错失过他一次,若不能亲见事成,我昼夜难安。”   徐旬之淡色的唇染了月色,“罢了,两国因你而周折,你确该亲往致歉,只一点,你只是与使团同行,致了歉,有了结果,你便离开,不能再在晋地逗留。”   见徐偈不肯应声,徐旬之轻叹,“我替你送他回虞国。”   徐偈抬起头,徐旬之道:“这也是皇兄的意思。两国路遥,需借道他国,只晋国送嫁,我们心有不安。”   他将手拂到面前少年已然宽阔的肩上,“你不仅是一个人的心上人,还是虞国的将军,宗室的长子,你离开太久,该回去了。”   “皇叔,”徐偈垂下眸,“我总觉得,自遇到他后,我之前追求的、重视的东西,好似,没那么重要了。”   “你觉得不安?”   徐偈一向持重的神情突然露出点少年态,他笑了笑,“没有……我乐见其成。”   徐旬之收了手,消瘦的身形忽而随意地松弛下来,形成一个无伤大雅的弧度,他倚靠到船舷上,“本该如此。”   徐偈不解抬头,却见徐旬之眼底染些朦胧的笑,“少年人啊,心里总能装下更多的东西。有凌云志,有儿女情。情最醉人了,叫人迷恋,叫人沉沦,唯有经历了,取舍了,调解了,你才叫成人。治国先齐家,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徐偈沉下脸,“我不愿取舍。”   “那就沉迷美色。”   “我不会——”   “那就取舍。”   见徐偈面色冷毅,徐旬之掩下喉间轻咳,“怎么?怕娇妻受委屈?”   徐偈抿唇不语。   “你想宠他?”   “嗯。”   徐旬之重新拢了袖,却悠然看向远方。   “他也要取舍。我听说,是他送你上的船?”   “是他送我来的。”   “他比你通透。”他将远目收回,落到徐偈身上,“只要你二人同心,退让或牺牲,都不算得委屈。偈儿,你是长子,你肩上能挑多重的担,就看你婚后的表现了。”   见徐偈仍不肯说话,徐旬之淡淡一笑,“你可知,情之一字,最易生妄念,今日情浓,明日便可成怨侣。你当是为何?”   “是不够真心?”   “痴男怨女,哪个不真心?”   “那是——”   “是不够清醒。”   徐偈沉默片刻,忽而躬身一揖,“谢皇叔教诲。”   徐旬之摆了摆手,“听你所言,那是个跳脱孩子,莫把他想弱,也莫迫他倚靠。爱他,敬他,亦让他助你,帮你。他是你并肩相扶的妻,不是醉于娇宠的鸟。”   说罢,他再难掩喉间痒意,蜷身咳成一团,徐偈欲扶,却叫他一只嶙峋的手挡住。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今夜风大,你自己看吧。”   他扶舷直起了身,紧了身上披风,离开了甲板。   章圆礼于四日后,策马回到了洛京。   刚一进城,便见长公主的车马停在城门后。   数日思念,风雨兼程,章圆礼倏然下马,钻进马车,扑进了朱邪品的怀中。   朱邪品摸了摸章圆礼的头,“受委屈了?”   “……嗯。”   朱邪品将他扶起,替他拭净眼泪,“亲自送别,独自回来,伤心了?”   章圆礼呆望向她,“母亲怎么知道?”   “徐偈已跟陛下和我道歉了。”   “他人呢?”   “走了,回虞国了。”   章圆礼的眼圈骤然红了。   朱邪品叹了一口气,嘴角却带着笑,“他要回国,那边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好了,哭什么,采纳,问名,都已过了,你要嫁人了,不高兴吗?”   章圆礼噙着泪,眼中悲喜交加,他慌忙垂下目。   长公主却将他重新拥进怀中,“好孩子,跟娘回家。”   章圆礼埋首在长公主怀中,声音瓮声瓮气,“娘,你不怪我偷跑了?”   长公主低下头,狠狠点了点章圆礼的额头。   “你呀……”   章圆礼揉了揉被戳痛的额头,却骤然看见长公主眸间泪光一闪,他正要开口,便听长公主轻声道:“哪里还舍得怪你……”   章圆礼放下手,一时没闹明白长公主为何红目。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出嫁,超肥一章,所以这章字数就少一点,勿怪QAQ 第29章 (出嫁出嫁~)   所谓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乃周时古礼,至今仍袭。虞国世代汉人,对六礼极为讲究,而朱邪氏虽为沙陀人,但曾赐国姓,习汉礼,六礼也早早学了来。故两国在定亲事上一拍即合,谁也不嫌谁毛病。   章圆礼进京前,两国已完成采纳、问名,所谓问名,即问来章圆礼姓名生辰,进行卜算,看新人是否登对。   正在此时,朱邪旭突然要给章圆礼加封。   理由着实丢人。   只因前两日章圆礼觐见,娉娉婷婷往面前一站,朱邪旭嘴欠,来了句:“一月不见,怎么还长个儿了?”   当即挨了一脚。   这一脚有前情,章圆礼年纪小长得慢,被朱邪旭嘲笑的次数多了,便成了心头大忌。章圆礼跑出去一月,自觉自己长高了些许,沾沾自喜去朱邪旭面前炫耀,却听闻这么一句嘲弄,那脚自然而然就痒了。   这一脚发乎情,止乎礼,倍瓷实,所以连章圆礼也未料,他竟将朱邪旭踹出了歉疚。   朱邪旭挨了窝心脚,嘴都顾不上咧,就先叹了口气,“好表弟,你怪我酒后失言吗?”   章圆礼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   “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嫁给徐偈。”   章圆礼抱着臂瞅他。   朱邪旭以手覆面,叹息连连,“你说你这样,嫁过去该如何是好?”   章圆礼皱眉道:“你又皮痒了?”   朱邪旭却不管不顾将他抱进怀里,长泪纵横,“你说你,原本可以在洛京招个俊俏郡马,像欺负我一样作威作福欺负他一辈子,却因我酒后犯浑,失口把你许配别国。你这般蛮横无理,日后若是失宠,叫我如何面对姑母!好圆礼,虞国使团就在外面,你但凡跟我说一句你不愿意,我立马去回绝!”   气的章圆礼当场又补了一脚。   在章圆礼再三威胁下,朱邪旭总算打消了退婚的念头。他深感章圆礼大义,又兼腿实在痛得厉害,他担心章圆礼蛮横叫人嫌弃,痛定思痛,他大手一挥,加封章圆礼为朝阳王,以皇家宗室身份出降,好叫那边别欺负了他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两边都不好骂朱邪旭,只得人仰马翻地重新张罗起来。   虞国刚拿回来的名还没捂热,只得再次求问封号,又进行了一轮问名占卜,聘礼重新整理,以示对朝阳王尊重。卜算一出,便需带礼纳吉。本朝轻聘礼,重嫁妆,即便如此,因章圆礼加封郡王,虞国那边的聘礼也加了一成,比照皇太子求亲规格,以羊三十只、酒三十壶、彩缎五十匹、茶叶百斤为礼,呼啦啦抬进了长公主府。长公主刚造好册,虞国又紧接着正式下聘。白金万两、金器百两、彩缎千匹,钱五十万、杂缎三百匹、彩衣十套,并二十匹马、五十只羊、五十壶美酒,满登登摆了两大院。   晋国这边更是忙成一团糟。朝阳王婚事乃国事,上至帝王宰相,下至礼部太常寺,谁也甭想躲闲。   太常寺负责采买,宰相负责督察,朱邪旭负责掌眼,长公主负责迎送,皆为这猝不及防的郡王出降忙得焦头烂额。   虞国前脚下聘,太常寺后脚就将嫁妆运进府内,开了国库不知摆了多少院,朱邪旭和朱邪品仍觉不足。他二人商量好似的,齐开各自私库,檐床首饰一件件的拿,珍玩器皿一车车的添,宰相只得捏着胡一个个的记,老腰都断了数回。   朱邪旭也忙,长公主也忙,宰相老儿也忙,太常寺也忙,唯一闲的就是章圆礼,懵懵懂懂要帮忙,叫长公主轰了出去。   长公主府忙得脚不沾地,和宰相架都掐了几回,谁都忙出一肚子火,唯有章圆礼是雀跃的。   数不清的琳琅满目,闹哄哄的人来人往,章圆礼皆新鲜得不得了。他东摸摸西瞅瞅,瞧着满院儿皆是自己的东西,心硬是也塞得甜甜蜜蜜满满当当。   他那时还没明白,自己是要去国远嫁的。   朱邪旭的那点儿担心,叫他当屁放了出去。   直到婚期确定。   八月初九,郡王出降。   长公主听闻,人霎时一歪,叫婢女扶着,当场落了泪。   只因现已七月底,离那一日,拢共,只剩十日。   她舍了满手事宜,来到了章圆礼的院中。   章圆礼正趴在桌上,一无所知地画画。   因在家中,章圆礼穿了件旧日薄衫,一头长发随意束起,于白玉般的额前散下几缕浓黑的碎发。   他嫌热,薄袖早就高高挽起,露出两条莹白的臂膀。   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长公主脚步一顿,心绪霎时起伏起来。她走上前一瞧,画得四仰八叉,不忍细看,忍不住一笑“狗啃画儿。”   章圆礼丢了笔,恹恹道:“你不让我练剑嘛,我实在无聊透了。”   “婚期都定了,还敢练剑,仔细伤了皮肉。”   章圆礼登时来了精神,“定了?什么时候?”   “十日后。”   “啊?”章圆礼呆了呆。   朱邪品挨着他坐下,“你要从晋国千里迢迢去虞国,咱们这有运河还好,可一旦出了晋国,就无水路可走了。你此行关涉两国,又辎重繁多,自然不能像徐偈一样单枪匹马穿行梁国,因此你们要向邻国借路绕道。这一绕,路程将近两月,不趁秋初启程,路上可就要遭遇大雪了。”   “我要走……这么远?”   朱邪品将章圆礼额前散发挽至耳后,“孩子,去国远嫁,你还没明白吗?”   心若炸雷平地起,似酣梦初醒。   朱邪品见章圆礼呆住,叹了口气,将他揽进怀中。   “傻孩子,脑子怎么就没个清醒的时候?”   章圆礼靠在朱邪品细瘦的怀中,那颗心,渐次第乱了起来。   朱邪品摸了摸他的头,“白长了这么大,还跟个孩子似的,简单得要命。”   章圆礼想反驳,可母亲单薄的肩膀让他语滞气涩,他蹭了蹭朱邪品的肩。   朱邪品忽而一笑。   “你小时候,我总以为你是个乾元,能哭,能吃,能闹,能吵,嗓门嘹亮,一哭十里都能听到。那时候我就想,咱家又得多个乾元烦我。”   章圆礼窝在朱邪品怀里,不说话。   “可是你三岁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和你哥哥们的不同。你不爱捉虫揪蛇,偏喜欢那些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朱邪鹏养了只猫,你稀罕的跟个什么似的,回来就不肯说话,软绵绵地学猫叫,还在地上踮脚爬。我问你做什么,你煞有介事地回答:我是小猫,听不懂你说什么。”   章圆礼噗地一笑,“我怎么那样。”   “你以为呢,一连学了十几日猫叫,怎么也不餍足。直到朱邪鹏将那猫儿送你,你才重新当回了我的儿子。我那时才知道,你这是稀罕得恨不得自己也变成只猫。我那时就想,坏了,我这小儿子,该不会是个坤泽吧。”   “然后呢?”   “再后来,你跟着李怀义学艺,我就又打消了那个念头。”   “怎么啦?”   “你太皮了。李怀义给你爹写信,说你在山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气得你师父满山庄追着你打,一天恨不得揍你八回。”   章圆礼摸了摸鼻,“这我倒记得。”   “你皮成那样,功夫又好,撒丫子逃起来你师傅都追不上,我就又觉得准是个讨人嫌的乾元,谁知臭小子还是臭小子,却成了个将来要嫁人的臭小子。”   章圆礼在怀里拱了拱。   “拱什么呢。”   章圆礼抬起了头,“娘,要不我不嫁了。”   长公主失笑:“孩子话。”   “真的。”章圆礼正色道:“徐偈退我一次婚,我再退他一次婚,谁也不欠谁,也不会让两国交恶。”   “那你的徐偈不得伤心了?”   “他哪里赶得上娘重要。”   长公主心下一酸,在他额上一点,“臭小子,别招我。”   章圆礼垂下眸,“娘,我不想叫你担心,我也舍不得你。”   朱邪品将章圆礼重新揽进怀中,“怎么会担心呢?你和徐偈都是好孩子,将来一定会琴瑟和鸣,顺遂一生,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担心呢?”   章圆礼的心忽而乱了起来。他不明白,表哥担忧落泪,他尚无所畏惧,而母亲一句宽慰,却让他惶然。   他朦朦胧感到自己是一只脱离庇护的鸟,即将飞向远方。   这十日,章圆礼父兄皆从外地赶来,只为与章圆礼一聚。   李怀义亦亲自前来相见。   李云霄半月前和章圆礼绊了嘴,头一回不用争对错。两兄弟抱在一处,李云霄说:“徐偈那王八蛋要敢欺负你,我去揍他。”   章圆礼就笑:“你功夫还不如我,怎么揍他?”   李云霄便握紧拳头,“那我就带你走,咱们回晋国。”   章圆礼在他背上一拍,“你咒我吧?”   李云霄瘪下嘴,红了目,“圆礼,我不舍得你。你去了虞国,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李云霄叫他弄得心里难受,拍了拍他,“往后我们书信联系,不许断了。”   十日之后,皇城奏起了乐,章圆礼一早就被按在镜前。   敷香粉,抹胭脂,画黛眉,贴珠钿,描斜红,妆面靥,涂唇脂,一套下来,章圆礼脸都绿了。   他实在不能接受自己一个大男人被打扮成这样。   可天底下好似只有他一人不适,亲戚宫婢夸赞的夸赞,艳羡的艳羡,叫他又郁闷,又别扭。   直到朱邪品拿起了九翚四凤冠,章圆礼彻底急了眼。   “娘!我不戴这个!”   “想也别想!耳坠项链我都可以给你去了,但冠乃身份,决计不能免!”   章圆礼嘟囔:“男子戴凤冠,叫人笑话。”   “谁敢笑话你?哪个坤泽不是这么过来的?发髻再高点,两鬓再松些,对,就这样。”而后二话不说,将凤冠坐到了章圆礼头上。   章圆礼叫那赤金凤冠一压,脖子蓦然向下沉去,他顾不上别扭了,嚷道:“太沉了!”   朱邪品没好气道:“忍着!”   待妆容完毕,朱邪品为章圆礼着黑色素纱、穿十二色翟衣,缠金革大带,系黑色缀珠丝绦,戴玉佩,施玉环,一切准备停当,她忽而蹲下身,亲自为章圆礼穿上贴金青鞋。   章圆礼看着蹲在地上为自己穿鞋的母亲,心中忽而一酸。催妆来到门外,章圆礼一把拉起朱邪品,不肯走了。   “好孩子,快去。”朱邪品笑道。   章圆礼裹在繁重嫁衣下,红了眼。   “娘和爹送你去码头,你朱邪鹏表哥送你出晋国,都在呢,听话,快走。”   章圆礼仍不肯动。   朱邪品突然掉了泪,竟一偏头,不肯劝了。   众人连忙涌上来相劝。   一宫婢疾步跑了进来,没闹清状况,当先笑道:“齐王托人递来了催妆诗。”   话未落,一见这情形,傻了眼。   还是里头一人给她递了个眼色,她才连忙跑去求助皇后。   朱邪旭之妻原本在别间接待命妇,听闻后接了催妆诗匆匆而至,却见垂泪的劝不住,伫立的劝不动,倒显得手中的红笺碍眼了。   她连忙使个眼色叫人搀住朱邪品,自己亲自拉起章圆礼笑道:“陛下和姑父都在外面等你呢,快随嫂子出去相见。”   至门庭,拜父兄,章圆礼以扇遮面,叫朱邪鹏搀着,独自登上金铜檐。   乐声齐起,十二官兵抬檐,前有二十司兵持金银水桶铺设水路,后随檐床数百,上陈珠嵌宝器、绡金帐幔、席子坐褥等一应嫁妆,皆有禁军上四军相抬。章圆礼所乘檐前,还有宫嫔数十,皆真珠钗插,簇罗玲珑,十人引障,二十人提灯,之后便是红罗销金扇数把,将章圆礼檐子遮掩环簇。   皇后并朱邪品坐九龙轿相送于后,章圆礼父兄骑马于前。   红罗金袍,盈满长街,丝竹齐鸣,云霄回寰。   可那座可容六人之广的巨大檐子里,只有章圆礼一人。   扇不能放下,他举得手酸。冠十斤之重,他顶得颈痛。他端坐在这华丽的檐中,心绪忽沉忽浮,人声乐声,好似都与自己无关,都离自己远去。   徐偈的却扇诗从袖中露出鲜红的一角,章圆礼抬了抬手,那信笺从新滚入袖内。   谁又能知道檐内的人的心思呢?   这是洛京子民最心潮澎湃的一日。   少年少女们望着朝阳郡王华贵的金檐,目露痴羡。   那金檐五尺之高,四面垂满绣额和珠帘,白藤花将檐子蜿蜒拥簇,微风徐起,郡王坐花间,坐帘内,四起的珠帘晃乱了少年少女的心,娇颤的鲜花熏醉了少年少女的面。   何人不羡朝阳郡王章圆礼?   去国远嫁又如何?爹娘难见又如何?有今日风光,好似余生欢乐皆可抛掷。   所以,无人能替章圆礼。   路再迟,也到了码头。   船再阔,也不容爷娘相送。   章圆礼到底哭花了妆。   章圆礼有两别,于庭前,别闺阁;于船前,别父母。   前一别他尚不肯依,这一别,又如何割舍?   连皇后亦不忍相劝。   章父抱紧章圆礼:“往后两国再有会盟,我必亲至,你若念我,就和齐王一并前来。”   朱邪品含泪道:“音书莫断,凄楚莫藏,你过得好与不好,都要让我知道,不得让我猜测!”   章圆礼叫朱邪鹏背着上了船。   今日好风,扬了帆,顷刻就驶出数里。   码头的父母亲人,远处的巍峨城墙,渐行渐远,无处寻觅。   章圆礼忽而长身一揖,乃第三别,别家园。   待再看不见洛阳,章圆礼折身回舱。   婢女除钗环,解衣衫,那一尾红笺顺势滑落。   日头未落,舱内已暗,侍女燃了灯。   章圆礼将信笺抽出。   “昔日将去洛京游,瑶台仙人下玉楼。   今日幸成秦晋会,却怜雏凤思离忧。”   作者有话说:   今日大婚啦!!!!!!!!!眼尖的伙伴已经看出本文虽架空,但参考了是五代十国的背景,但是五代十国的婚嫁习俗不好找,所以比照了宋代的太子娶亲和公主出嫁的规格,资料查询来自《东京梦华录》~ 第30章   章圆礼刚离京,就一连下了几日秋雨,他躲船舱出不去,屋内来来去去都是从长公主府跟过来的旧人,倒了缓了不少彷徨离愁。   再说,章圆礼岂是耽于愁苦之人?船既不能回头,他将心缺出一块留在洛京,剩下的,总还是要跳动。   三日雨后,天终放晴,连绵秋雨消散了暑意,天也一并舒爽清朗起来。于是章圆礼着短衫,束剑袖,蹬软靴,扎高发,将却尘剑从墙上解下,来到了甲板上。   那剑便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出了鞘。   天无纤尘,碧空如洗,白日通透地洒了章圆礼一身,寒光一动,人已飞至半空。   断剑山庄的轻功有飞云之逸,落花之轻,一柄长剑有寒月之冷,催山之气。   人若风过而竹弯,剑若揽日而光动。   虞国使团刚出船舱,便遥见了这般风姿。   迎亲船舶十数,虞国使团居首舰开道,其后便是郡王花船,再后是兵船拱卫,货船载物,故虞国使团与章圆礼一水之遥,瞧得倒真切。   “好功夫!”   使团隔着江水哄然叫好。   徐旬之在群臣之侧,松了扶舷的手,凝神看了半晌,低头轻轻一哂,“的确好功夫。”那瘦竹般骨节分明的手,在腰侧朴剑微一摩挲,又接着滑了下来。   章圆礼那边已趁天好,晒褥的晒褥,添茶的添茶,章圆礼也不闲着,练完剑就向船夫借来渔网,和朱邪鹏网鱼去了。   两人皆不会撒网,掷了数回都张不开网,便唤来船夫长帮忙。   船夫长原想着替这两位贵人撒好,谁知章圆礼不干,要船夫长教他。别看章圆礼看着娇气,学得极快,臂膀也一包力量,试了几次,那足有数十尺的大网当即迎着白日张开了翼,闪着晶光铺到水面上。   章圆礼欢呼一声,船夫长喊了一声收,章圆礼便拉回网,里面果真网着七八条活蹦乱跳的肥鱼。   章圆礼喜道:“这么好网?”   船夫长亦笑:“是王爷有福,正赶上鱼群过江,有时十次都网不上一条。”   见章圆礼网上鱼,接着有人递上了木桶。章圆礼忙和船夫长一道将鱼从网中捡出,见船夫长提桶欲走,章圆礼连忙拦住,“今日天好,咱们就在甲板上生火烤鱼,图个野趣,莫去厨房那腌臜地走一遭了。”   船夫长笑道:“生火使不得,王爷若要吃烤鱼,可用炭盆炙烤,炭盆火温,烤出来更加细嫩。”   章圆礼当然应允。   船夫长见章圆礼得趣,便取来各类厨具,当着章圆礼的面,就着徐风煦日,侍弄起鱼。敲晕,除鳞,去脏,切姜,泡酒,塞香料,抹秘酱,最后在鱼肉上仔仔细细刷了三层蜜,三层油,用铁钳一串,便早有侍女抬着一溜炭盆搁在甲板上,章圆礼和朱邪鹏一人接过一条,船夫长并几位厨子各拿一条,亲自炙起了鱼。   章圆礼笑道:“我平日烤鱼抹盐便是,还不知有这些工序。”   船夫长道:“王爷一会儿尝尝,这样烤出来的鱼,浓香馥郁,口齿回香,味道极佳。”   “这做法有名没?”   “请王爷赐名。”   “我瞧你刚才腌鱼用酒,味道又说的这般好,就叫醉三仙吧!”   说着撞了撞朱邪鹏,“你去搬两坛美酒来,今日好风,好鱼,就缺好酒了。”   朱邪鹏翻了个白眼,“你消停点吧,虞国使团就在那边船上,小心喝醉了丢人!”   “我不喝醉不就好了。”章圆礼擎着鱼搡他,“你快去,难得痛快,别扫我兴!”   朱邪鹏一愣,忽就想起两日前阴雨中的小表弟,心中一软,起身去给他取酒。   章圆礼在后面嚷:“拿你私藏!”   炭火炙鱼熟得慢,但好在酒美,金樽盛了玉液,轻罗侍女们摆上各类冰食点心,好风微递,扇底送凉,冰饮沁心,船舶慢摇,鱼好了自有人离肉,剔刺,添象牙筷,摆白玉盘,章圆礼慢饮着酒,叹道:“缺管弦。”   朱邪鹏瞪了他一眼,今日第二次说道:“你消停点吧!”   章圆礼着人将几条烤好的鱼装好,乘小船送到了虞国那边。   章圆礼冲那边挥了挥手,徐旬之赏了半日景,亦冲他点了点头。   两厢拜完,章圆礼碰了碰朱邪鹏,“那人是谁?”   “你夫君的叔父,虞国端王。”   “哦。”   “怎么?”   “看着瘦弱,腰间怎么还绑着把剑?”   “隔这么远,你也能瞧见人家的剑?”   “因为那剑又粗又笨,他身子看起来那么弱,缀在他身上,看起来会腰痛。”章圆礼煞有介事地回答。   朱邪鹏拍了一下他的头,“见到人家,说话可不能这么随意。”   章圆礼立马还回手来,“怎么这么念叨人!”   朱邪鹏张了张口,想训他,到底没舍得。   章圆礼和朱邪鹏闹了一日,至夜方觉精疲力尽。朱邪鹏不与章圆礼同船,席散后就乘着小船去了自己的船只,热闹的席面撤了干净,章圆礼回到舱内,遣散侍女,一人躺在晒了一日的温暖被褥中,蹭蹭,滚滚,忽而生了迟睡之心。他起身来到桌旁,见暗影幢幢,一灯如豆,无端的,就生了寂寥。   轻轻地,悄悄地,自黑暗中探出了触角,萦上了身,吞没了烛光,淹没了屋舍。   章圆礼用指尖拨了拨火苗,他好似,有点思念徐偈了。   他打开窗轩,看向窗外的月亮,这么晚了,他在干什么呢?在等自己吗?也在忙碌婚礼的事宜吗?他们何日,才能相见呢?他这才察觉,脱离了乡愁,原来,自己是期盼路程再快些的。   孤灯独摇,他托腮想了许多。   如果没遇到徐偈,是不是自己就不用经历这一切了?   好像自遇到徐偈那天起,自己的人生,就像突然振翅的鹏,冲破了过去十六年的既定轨道,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一路前行。就好似头顶的这一片夜空,明明黑得深邃,却又吸引着他想去探一探,他无意中向前踏了一步,便不由自主地往深处探去,再回首,已不见来时路。   章圆礼垂下目,轻轻出了一口气,将烛火一灭,上了床。   一枕遥梦留客心,轻舟如寄随波行。   昨日转随流水逝,明朝无定似夜暝。   摇晃的船,柔软的被,秋凉的夜,逝水的声,交织在章圆礼清浅的梦中,让这个年纪不大的秀美少年,时而浮现出恬静的笑,时而浮现出浅淡的愁。   船行九日,章圆礼下马登车。   在朱邪鹏的刻意隐瞒下,章圆礼于车中沉沉睡去,在梦中出了国境线。再醒来,眼前是中原旷野,千里沃原。   章圆礼豁然回望,哪里还有故土家园?他眼眶渐热,看了半晌,忽而收回了目。   他冲着朱邪鹏一笑:“表哥,送我去虞国。”   自此,山高路远,不问归期。   作者有话说:   圆圆离开家园啦,不难过哦QAQ 第31章   舍了船,上了车,章圆礼便陷入无尽的折磨。他晕车,漫长的行路,于他而言,快不得,慢不得,无倚仗,无消解。   身边人皆知此疾,却无法替之,只得尽量清淡饮食,并在车内燃上助眠香,章圆礼一日只吃一点,上车便昏昏睡去,只有停靠整歇时,方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如此不知多少日,章圆礼只觉身乏思迟,愈发浑浑噩噩。   连病了都不自知。   直至今日行至驿站,侍女上车轻唤,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他。   侍女伸手一摸,触手滚烫,当即慌了神,一叠声去叫朱邪鹏。   朱邪鹏一上车,便见章圆礼斜卧在车内,长眉紧簇,双目紧闭,薄唇青白,脸若金纸。   朱邪鹏心中一惊,在他风池穴一按,却见他毫无反应,当即将他抱下马,急唤随行医官。   医官于章圆礼身上连刺数下,刺得极深,硬是让他昏迷中疼出一身冷汗,体热这才缓缓降了下来。   热度一降,医官便以针唤醒,一睁眼,就令他饮粥进食。   章圆礼人迷糊,却老实,叫侍女喂着,一碗细粥进了肚,才将将能说话。   医官叹气:“这可不行,队伍必须休整,郡王五日内不能再动身了。”   章圆礼也是一想那马车就头疼,苦着脸道:“就没有让我舒服点的药吗?”   “恕臣无能,不过有一法可令郡王稍减痛苦。”   “你说。”   “三餐缩至两餐,半饱饮食,饭毕一个时辰再行路,行半日,歇半日,可减轻不适。”   章圆礼绝望道:“如此路程岂不更长!”   朱邪鹏扶他躺好,叹了口气,摸了摸章圆礼的头,“我去找虞国使团商议,看有没有解决办法。”   章圆礼一脸郁卒地瞪着朱邪鹏,瘦了一圈的蜡黄小脸皱成一团,写了满满的控诉,看起来又委屈,又不忿。   朱邪鹏也是无法,只得胡乱揉揉他的头,转身去找徐旬之了。   谁知朱邪鹏刚走,徐旬之便在外求见。原来徐旬之听到消息前来慰问,不巧和朱邪鹏走岔了。   一听有外人来,章圆礼只得收了一脸抑郁,不情不愿地请人进来。   徐旬之一见章圆礼,也是一愣,上次照面,还是隔水远望,那满面的生机不用近瞧便盈了满目,谁知短短几日,竟消减成这样。   他转身看向随侍医官:“朝阳王是何疾?”   医官拱手道:“回王爷,朝阳王并非大病,只是晕车得厉害,连日赶路,积劳成疾。”   “此去还不知多久,有什么好办法?”   医官苦笑:“只能放缓行程。”   徐旬之皱眉道:“太搓磨人了。”   绕是章圆礼心中凄苦,亦忍不住在心里狠狠附和。   徐旬之却突然看向章圆礼,“朝阳王可愿借一步说话?”   章圆礼一脸表情来不及收,讷讷地看向随侍人员,“你们先退下。”   见人皆走远,徐旬之问道:“朝阳王可会骑马?”   章圆礼一愣,“我可以骑马?”   “自然不能。”   章圆礼瞅了他片刻,“你要我……乔装?”   徐旬之微微一笑。   喜悦越上心头,章圆礼的双眼迸出一丝光,“我真的可以吗?”   “悄悄的,不要声张。”   沉疴的面上霎时焕发起来,章圆礼直起身,盘算道:“我叫随从假扮成我坐车,我装成朱邪鹏的小厮,可好?”   乔装打扮,说来简单,要想瞒过所有人却实非易事,稍有不慎,伤的是两国颜面。徐旬之却好似并不担心,只淡淡道:“朝阳王安排便是。”   章圆礼眼珠子一转,一双杏眼已带狡黠,“王爷是不是……知道我会易容?”   徐旬之敛目不语。   “徐偈没说过对不对?”   徐旬之对他笑了笑。   章圆礼将目光落到徐旬之腰侧的剑上,“王爷是不是和断剑山庄有旧?”   徐旬之将手抚到陈剑之上,沉默片刻,方道:“亡妻师出断剑山庄。”   “抱歉……”   “无妨。”   见章圆礼的眼睛还落在剑上,徐旬之道:“朝阳王想问什么便问吧。”   章圆礼赶忙收回了目,“没什么。”   “无事,这剑伶仃多年,得见同门,想来也愿意和你说几句话。”   章圆礼小声道:“不知是……哪位同门?”   “她只是一个普通弟子,连剑都是断剑山庄统一分发的,瞧你的剑与她大有不同,你是入室弟子吧?你们断剑山庄弟子上千,你应不认识她。”   “我们断剑山庄弟子虽多,可散落在外多年未归的,师父皆一一记得,造册,记名,画像,以便来年相认。王爷你将此剑配于身侧,想来这位师姐对师门极为挂念,我可去信一封,将师姐姓名送至山庄,山庄自会为她记名碑林,受弟子祭拜,也算圆她回师门之愿。”   徐旬之摩挲着腰间佩剑,眼底波光涌动,“如此,有劳了。”   “王爷不必客气。”   倒是徐旬之嘴角勾起一点清浅的笑,“我是徐偈的皇叔。”   章圆礼笑嘻嘻改口:“皇叔。”   “此行虽可骑马,但往后你免不了乘车,有一小方,朝阳王可一试。”   “什么方法?”   “梅子。”   “吃梅子?”   章圆礼瞪圆了眼,那模样有点可爱。   “把梅子压在舌下。”   章圆礼刚休整三日,便觉浑身一点毛病也无,无论如何不肯再在此地淹留,易了容,扮成朱邪鹏身边的小将,高高兴兴骑了大马。   从此秋风送爽,马蹄得意,看萧萧黄叶,赏天高野阔,日子惬意间,千里路途转瞬即逝,一月之后,章圆礼终于到了虞国国境。   虞国国境审查严苛,入境后更是不知多少眼盯着,任何差池都会影响章圆礼声誉,故徐旬之与章圆礼商定,接下来的路程,不能再投机取巧了。   所幸从边境到京城,统共十几日路程,慢些行路,章圆礼也不算难捱。   于是入关前,章圆礼解佩剑,换重衣,梳妆打扮,重新上了马车。   迎亲队伍一入关,便见一人骑高马,戴斗笠,罩黑纱,一人一马,立于远处。   章圆礼在车马内,一无所知。   徐旬之却屏退左右,独自策马上前,一近身便道:“你怎么来了?”   “想他了。”黑衣人以笠遮面,笑道。   “胡闹!婚前相见,是什么礼数?”   “我便装斗笠,不声张便是。”   “见一眼就走。”   “皇叔,他曾送我从边境到洛京,如今,也该轮到我迎他回家了。”   “罢了”,徐旬之叹道,“以医者身份,随侍朝阳王车后,”说罢,目光一凛,“不得相见!”   “绝不令皇叔担忧!”   徐偈掩下雀跃,一拱手,向着章圆礼策马而来。   章圆礼只觉车马停了又走,明明无事发生,心却突然跳了起来。   这十几日,马车行路和缓,章圆礼心下凌乱,竟将不适都忘了干净。   徐偈陪在车外,隔着重重帘幕,静静将章圆礼一路送至京城。   城门在即,徐偈不再相陪,目送章圆礼一行向城外行宫逶迤而去。   忽然心生感慨。   从第一次相见到开封分别,章圆礼共陪了徐偈二十六日,期间日日欢笑,夜夜相邻。而从虞国边境到国都,徐偈陪了章圆礼十三日,期间脉脉不语,咫尺未见。   时日恰巧折半。   剩下的那十三日,怕是要用余生来还了。   章圆礼下榻行宫后,虞国将婚期定于六日后。   六日,不长不短,既可让章圆礼洗却舟车劳顿,亦可避免拖延冷落之嫌。   行宫一应俱全,陈设皆新,一看便知为迎接章圆礼精心布置过。章圆礼住进行宫,总算过了把舒坦日子。他先是狠狠睡了两日,睡得身乏体懒,方觉回魂。而后胃口、兴致和着精气神一并归了窍,余下的,便是翘首以盼徐偈亲迎的日子。   他是真的想徐偈了!日期愈近,便愈发抓心挠肝。   只是章圆礼没有料到,虞国迎亲,居然在黄昏。   章圆礼到底半个沙陀人,中原古礼的弯弯道道,还没完全闹明白。他大早早就被打扮了一圈,而后便一直枯坐,巴巴望着天上的太阳从东边到头顶,再从头顶到梢头。   还不让人吃饭。   宫里派来了嬷嬷,姓乔,唠叨着劝慰,一会迎亲要入宫,入宫要见礼,食水多了,恐生不便。   只给他递了干巴巴的几个点心,水也只得润润喉,怕章圆礼乏力,还一片一片苦的要命的参片往他嘴里塞。   章圆礼委屈的眼神都快把乔嬷嬷洞穿了,乔嬷嬷只当瞧不见。   章圆礼无聊地卸了耳环,摘了项圈,乔嬷嬷连连相劝,章圆礼恨道:“再念叨,我把凤冠也摘了!”   乔嬷嬷想起徐偈千叮咛万嘱咐的“千万别叫他委屈”,将话堪堪吞下。   太阳一落,彤云一出,徐偈大驾卤薄,摆皇太子仪仗,自皇宫东华门逶迤而出。前持盾锐甲禁军百余人,在夕阳下闪着光。徐偈着衮,戴冕,衮龙服,红襦裙,金丝刺绣遍衣裳,琥珀宝玉缀满衫,头上冠冕,真珠十二旒,翠珠十二旒,稳坐在十五乘辂车上,唯余珠旒微晃,端叫人噤声讷语,气势逼人。   至行宫,下辂车,赞礼官相引,朱邪鹏拦门。可恨朱邪鹏虚长徐偈十岁,竟被那一身衮冕生生煞了气焰,门拦得单薄,叫徐偈满面春风地进了门。   门外响起了乐声,章圆礼就坐不住了,如坐针毡地引颈望,叫乔嬷嬷一揪扇面,重新挡在脸上。   热闹的人声中,他听到了徐偈的声音,不大,却叫他乱了起来,一颗心咚咚地跳,几乎要破胸而出。   手要捏不住扇,呼吸急得像雨,他恍惚魂魄都已从椅上站了出来,飞到了门外,亲自迎了上去。   两个月未见了啊!   可当见到徐偈,衮冕,华服,没见过的气派,十二旒珠帘下仍是那双温润的眼,章圆礼的心,奇异的,静了下来。   好似六十个日夜转瞬即逝,分别就在昨日。   手中的扇子没挡住脸,他噗地笑出了声。   乔嬷嬷和赞礼官立马瞪来。   徐偈也在笑,好似不是迎亲,不过寻常相见,他凑过去问:“你笑什么?”   章圆礼指了指自己头上十数斤重的冠,又指了指徐偈二十四旒翠凤环绕的冕,笑道:“沉不沉?”   “沉。”   “我真想扔了。”   “我也是。”   于是在赞礼官瞠目结舌下,徐偈牵起章圆礼的手,一起向西南而拜。   其后便是一番繁琐事项,内赞来回穿行,酒脯呈了又递,一对新人这会老实得像提线木偶,双双叫人驱使着做了一串儿不明其意的礼仪,章圆礼拿眼偷递,徐偈嘴角含笑。   按部就班地表演完,徐偈牵了章圆礼的手,章圆礼连忙举起扇,一起踏上了入宫之路。   章圆礼的心,咚咚跳了起来,连着相交的指,敲进了徐偈的心。   旒下也藏笑,扇底也藏笑。   这一路上,两人同乘一座花车,共赏一处风景,纵礼教严苛,不得递耳,亦觉抵过千言万语。   落日之前,章圆礼随徐晋入了大虞国的皇宫。虞国乃汉人立国,皇宫轩阔壮丽,气派不凡,宫人屏气纳息,闻声而跪,不论是景致,还是宫中礼仪,都与晋国半吊子的胡人皇宫大不相同。   章圆礼在新奇之余,后知后觉生了些紧张。   徐偈从玉旒下瞥了他一眼,握上他的手,倾身道:“怎么啦?”   章圆礼见徐偈主动跟自己说话,觉得应当是可以开口的,于是拿扇子掩住口道:“你们这的规矩好整肃。”   不远处的乔嬷嬷转身欲制止二人,被徐偈目光轻轻一扫,犹豫了片刻,到底没敢张开口。   徐偈歪头笑道:“你又不用住皇宫里,怕什么?”   “可是,我难道不用经常来吗?”   徐偈捏了捏他的手,“谁说你要经常来的?”   “那就好,我还以为以后我要常进宫陪侍呢!”   徐偈笑了笑,“你是我们从大虞请来的郡王,哪里敢这样委屈你。”   章圆礼坐直了身子,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而乔嬷嬷听到这素来不太服父母管教的齐王殿下擅自免了章圆礼的入宫侍奉,心中的焦灼,在两人毫无规矩的窃窃私语下,愈发难以平复起来。 第32章   两人先在正殿随百官遥遥见了帝后一眼,隔得远,章圆礼拿下扇子瞧了一下,瞧不出两人的形貌长相。只是仪式冗长,章圆礼听了好些官腔赞语,自皇帝,自皇后,自百官,自煌煌圣诏,他愈发饿得腹中滚石,心道:活活饿死我罢!   但回头入了后宫,仿佛又变了一番情形。走进皇后宫室,还未瞧见人,酒香饭气就先扑鼻而来,两人不及拜见,皇帝便先笑道:“行了,快去吃吧。”   章圆礼见徐偈冲他点点头,便与他一道安安心心落了席。桌上菜肴与晋地不尽相同,章圆礼饿狠了,到嘴里都没尝出什么滋味,在皇帝乐呵呵问他可吃的惯否时,神情难免一呆。   皇帝便道:“吃吧,吃吧。”   章圆礼有点羞赧,冲皇帝笑了笑,放慢了速度。   皇后姓赵,温婉端庄,并不多言,只安静地与皇帝坐在上首,偶尔替皇帝布个菜。   徐偈想着章圆礼爱吃鱼,凑到他耳边道:“尝尝这里的鱼,要是吃不惯,回府按你口味做。”   晋鱼脂肥,虞鱼劲嫩,细葱铺就,抹酱清蒸,以热油环击,炸得鱼肉焦黄而绽。章圆礼尝了一筷,香而不腻,极为爽口。   于是他也附在徐偈耳朵边道:“挺好吃的。”   酒饱饭足,皇帝也跟着饮了几杯酒,见两人用得差不多了,便举着酒盏向皇后得意道:“酒后出真章,非朕之一醉,我儿难取佳人!”   皇后笑皇帝一眼,“行了,陛下先走吧,留我与小辈说说话。”   大虞皇帝也知道自己在这众人皆不自在,又笑着夸了章圆礼几声,自己起身走了,徐偈见母亲似有话要与章圆礼说,也一并起身去了后院。   赵皇后看着章圆礼,冲他轻轻招了招手。   章圆礼极为乖巧地凑到了赵皇后身边。   赵皇后拉过章圆礼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笑道:“我为你准备了一物。”   说罢,扬言喊了一声“彩云”,便有一攒珠宫婢捧匣而近,赵皇后亲自开匣,里面躺着一串儿贝珠大小的金葫芦,镂金错彩,光艳动人,金葫芦之畔缀满莹润白玉,攀缠在金丝红绳之上。   “一个头绳并一个手串,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我猜你不爱钗环,又听偈儿说你好酒,就给你做了这个,喜欢吗?”   章圆礼这才发现,赵皇后声音软糯轻缓,叫人心底生安。   赵皇后将酒葫芦手串亲自戴到了章圆礼腕上,皓腕,金坠,红绳,端叫人生喜。   “真漂亮。”赵皇后喜道:“头绳今儿戴不上,回头除了这碍人的冠子,戴给母亲看。”   章圆礼悬了一天的心被这一声母亲唤得落了地,他心若含碳,暖声道:“谢母后。”   赵皇后掩口轻笑,“好孩子,别在我这里了,去找徐偈吧。”   章圆礼心中一轻,原来,赵皇后留他至此,不为训诫,不为寒暄,不过是为了送一份来自长辈的善意。   章圆礼从后院找到了徐偈。徐偈拉着他,见红日已然沉沦,附到章圆礼耳边道:“走,我们回府。”   二人出了皇宫,入了王府,天已黑透。   章圆礼不及喘口气,又被摁到了喜榻之上,在一通宗室小辈的嬉闹下与徐偈饮了合卺酒,绞了结绳发,宗室贵妇撒了一榻红枣花生,徐偈便捏了捏章圆礼的手,出门迎客。章圆礼独自坐在新房内,举着扇等着。   待徐偈三分醉意归来,章圆礼的扇早不知丢哪去了。   “扇呢?”徐偈左顾右盼。   “不知道。”章圆礼将鞋踢开,笑嘻嘻地看向他。   “我还有却扇诗呢。”   “满嘴酸诗,谁要听。”   “那你想干嘛?”   章圆礼一双亮晶晶地眼看着他,扫了眉,点了唇,珠钗轻晃,模样光艳动人,可还是那一双眼最夺目,会说话。   “我想和你说说话。”   徐偈挨着章圆礼坐到床边,将手覆到章圆礼微凉的手上。   “累不累?”   这会儿,头上的凤冠,身上的重衣,好似皆插翅飞了,一点儿重量也无。   章圆礼诚实地摇了摇头。   “想我没?”   章圆礼瞄了他一眼,又诚实地点了点头。   徐偈刮了刮章圆礼细腻的鼻,“笑什么?”   章圆礼将舌在贝齿上一滚,人挂到了徐偈身上。   “想你了。”   徐偈原有满腹语,惜他千里奔波,怜他去国独来,甚至惶恐他怨怼,担忧他思愁,却叫章圆礼简简单单三个字,打得慌不择路,唯余溢得盛不下的感动。   他撩起章圆礼面前缀满的珠环,轻吻了吻章圆礼的额。   章圆礼的双眼当即漾出了水。   徐偈轻笑,“既不累,咱们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   徐偈伸手除了章圆礼的凤冠。   将耀目的珠翠置于枕畔,章圆礼青丝铺散,眉目含情。   一点胭脂海棠面,朱唇微启杏花红。   徐偈轻啄上那瓣杏花。   既柔且软,既暖且滑。   章圆礼环着徐偈,眼中带笑,任郎品啄,任君采撷。   一吻半晌方毕,二人的信香悄然探头,徐偈抵着章圆礼的额头,“我为你宽衣?”   章圆礼笑:“麻烦死你。”   确系麻烦。徐偈的衮服,章圆礼的翟衣,层层叠叠,重带繁绦,玉佩陈罗,璧环相撞。衣物堆了山高,徐偈统统丢到地上,只着一层白素罗,贴到了一处。   徐偈解了红罗帐,拥着章圆礼躺倒在床上。   “害怕吗?”   章圆礼一双眼晶亮。   徐偈吻上了章圆礼的发。   绿鬓如鸦羽,琼鼻若暮峦,可都不如朱唇柔若桃李色,能将玉液饮,能将瓣来尝。   章圆礼倒在鸳鸯交颈的红缎上,只一双眼沁水的眸软软地、柔柔地望着徐偈。   竟比那泛着寒光的钩子还勾人。   徐偈呼吸一滞,眸色深了。   如是春帐渐暖,遍室生香。   帐外烛光忽而一摇。   却原来红烛燃尽,窗外已现天光。   千金春宵已过。   作者有话说:   过吧过吧过吧删干净了都干净了4000字都删了 第33章   章圆礼自觉自己受累又挨痛,从头到脚没一处不委屈,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接受徐偈的伺候。   所谓伺候,免不了还要摸摸蹭蹭,揉揉弄弄,徐偈倒仍有些意动,奈何章圆礼在此事青涩单薄,舒服是挺……舒服,可那期间陌生之感犹如惊涛骇浪,难足道哉,他稍一回想便心下狂跳,说什么也不肯来了。   更何况,章圆礼半根手指也不想动了。   他躺在床上支使:“徐偈,我要喝水。”   徐偈端着碗来到床边,章圆礼伸出一只胳膊就叫他扶。   徐偈端水的动作一顿,笑得有点坏,“你很渴?”   章圆礼毫无察觉,一脸真切:“当然渴!我一天都没喝水!”   徐偈挑眉,扶身,端碗,喂水,章圆礼一口干完,懒洋洋道:“我还要。”   徐偈眼神往下一瞥,“不是要小解?”   章圆礼先是一愣,而后腾得从头发丝红到了脚趾头。这——他哪知道!那时——确实——非要——章圆礼整个人冒了烟,因为他忽然想起,最后好像真的——但又不是从那处出来的!   章圆礼气蒸云霞,原地升天,他不要活了!   徐偈笑着在章圆礼耳边递了句话。   徐偈说:“别羞,那是坤泽都有的。”   章圆礼一把把徐偈推出床外,钻进了被。   徐偈放下碗,解了帐,直接扑到了那团被子上。   章圆礼隔着被子踢他。   徐偈按住被子哄:“都成亲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可章圆礼不这么想。在他眼里,他和徐偈才认识了二十来天,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弄成那样!   章圆礼掀了被,立家规:“总之,以后,我让你停,你就得停。”   徐偈按住被角不让他躲回去,“这如练兵,需要练习,不若我们再操练一番?”   “不行!”   “真不行?”   “绝对不行!”   徐偈放出信香哄,“你放心,你喊停我就停,绝不让你再那样。”   徐偈落了吻,手伸进了被,“刚才也有点舒服,不是吗?这回只让你舒服,不让你害怕。”   拒绝着拒绝着,被落了,章圆礼迷迷瞪瞪就叫他着了道。   徐偈也确实比上次温柔了太多,直至最后,章圆礼蜷了脚趾蒸了汗,他终于圈上徐偈,嘻嘻地笑。   全然忘了喊停。   徐偈抱着他笑,“舒服了?”   章圆礼磨蹭了一会儿,“……嗯。”   徐偈亲了亲他的颊,“我去传膳,吃完了,睡一会儿。”   两人躲账内穿好里衣,一掀帐,瞧见徐偈昨夜丢了一地的婚服,章圆礼歪头打量了起来。   “你的婚服……逾制了吧?”   徐偈好笑地看向他,“才反应过来?”   “先前忘了问。”   徐偈含笑道:“此次迎亲,遵的是皇太子礼。”   章圆礼瞪圆了目,“什么意思?”   徐偈握上他的手,“做好准备。”   章圆礼欲言又止。   “怕应对不来?”   章圆礼瞪着他不说话。   “你我一体,凡事一起应对,我们同心,你又这样聪慧,我相信,不论是王妃,太子妃,亦或——你都会做好的。”   侍女鱼贯而入,为他二人穿衣,净面,待早膳上桌,章圆礼仍巴巴地看着徐偈。   “怎么了?”   “你们虞国把我骗来了。”   徐偈就笑,“你先前就真未想过?”   “没有,”章圆礼板下脸,“从来没有,我以为我是来找你的。”   徐偈心中一软,在他颊畔亲了一下,“别怕,若有难处,我们也是一起应对。”   新婚日早膳清淡,怕伤新人脾胃。但两个人胡闹了一夜,清粥小菜下了肚,仍觉不足。徐偈命人重新治膳,章圆礼饮着茶,晃着脚等。   “你们虞国的菜比我们晋国的精致。”章圆礼品评。   “吃得惯吗?”   “还不错。”   侍女端上了炙乳鸽。色泽红亮,香气诱人。   章圆礼的注意力霎时被勾走,纳罕道:“这是小鸡?这么红?”   “是乳鸽。”   晋国人不吃这个,章圆礼奇道:“鸽子?我还没吃过呢。”   徐偈笑着将那巴掌大的乳鸽递到章圆礼手中,“尝尝。”   章圆礼咬了一口。   还真与鸡肉大相径庭。一口下去,口感细嫩,且肉质自带一股奇异的馥郁鲜香,于唇齿间愈嚼愈浓。且个头玲珑,纵是吃两个亦不觉饱。   徐偈毕竟耕耘一夜,也嫌早膳寡淡,故跟着吃了两个。徐偈吃饭斯文,眼瞅着章圆礼下爪子去拿第四个,徐偈连忙握住他的手。   “一夜没睡,吃多了难受。”   话一落,章圆礼果真打了个哈欠。   “走吧,咱们再去睡一会儿。”   “今天有安排吗?”   “都不重要,睡吧。”   “我们什么时候进宫?”   “明日。”   章圆礼又打了个哈欠,“那我可得养精蓄锐。”   两个人又饱饱睡到晌午,章圆礼先醒,坐起身来瞅了一圈颇新鲜的床榻,把徐偈摇了起来。   “怎么了?”徐偈迷迷糊糊睁开眼。   “你带我在你府上逛逛。”章圆礼搡他。   徐偈便跟着坐起身来,唤侍女前来服侍。两人新婚,衣服都是簇新颜色,章圆礼瞧着欣喜,又找来赵皇后赠的金葫芦发绳,递到徐偈面前,“母后赠的,你给我戴上。”   金葫芦玲珑可爱,徐偈瞧着,心里也有些暖意,“你这么好酒,要不要跟我去饮我们这的酒?”   “明天还进宫……要不还是从宫里回来吧。”   徐偈失笑,“你怎么把进宫当这么大的事儿?”   章圆礼瞪他一眼,“你以为呢?”   徐偈握住他的手,“说真的,你要不愿意,以后除了不必要的礼节,我不带你进宫。”   章圆礼犹豫了下,“不好吧?”说罢又瞪徐偈,“你不要纵我,母后和父皇看着都很和善,我不能太任性。”   徐偈来到他身后,替他将金葫芦发绳系到发上,俯身道:“没事,不必勉强,慢慢来。”他直起身来,握上章圆礼的手,“走,带你逛逛你的王府。”   徐偈乃汉人,王府恢弘轩丽非沙陀人可比。亭台楼阁,轩榭游廊,既具气度,又兼精美,凡梁栋皆雕画精美,凡草石皆错落有致。章圆礼别的倒还不算惊讶,偏对一个圆圆的月洞门瞧了又瞧。这月洞门形制精巧,门外是一处花园,此时已进秋末,可大虞仍遍处绿意,此处更是一片荫浓,几块假石匿于荫间,从门内看,活像一副画。   章圆礼歪头看了半晌,“我父是汉人,教我习画,曾叫我画过这么个景。”   徐偈很少听他提父母,问道:“父亲是虞国人吗?”   章圆礼摇了摇头,“父亲少时遭逢战乱,从南方而来,他出身名门,可惜家族覆灭于战火,他教我画的,就是他小时的家乡。父亲当时画圆门,我还笑他门当是方的,原来,竟真有这样的门。”   徐偈握上章圆礼的手,“想家吗?”   章圆礼觑他一眼,“想又怎样?送我回去?”   徐偈将十指紧扣,“以后必带你重回家乡。”   正在此时,避在远处的侍女忽而躬身上前,轻声道:“两位殿下,李书史求见。”   “李书史?”章圆礼看徐偈一眼。   “是掌管诸杂事王府的女官。”徐偈向章圆礼解释,对侍女道:“她找我们何事?”   “回殿下,说是关于府上内务的交接。”   徐偈只说了句“那便叫她来吧”,便拉着章圆礼跨进小园,在石桌旁坐下。   章圆礼以为自己在等一人,没想到却等来一群女子。她们皆手捧木案,其上有摆铜匙,有摆本册,满满当当,压得一帮佳人的皓腕颤颤巍巍。当先的一位倒什么也没拿,她衣着华美,体态风流,头簪赤金钗,耳戴明月珰,上身紫绮,下裳红绫,遍身绮罗,艳丽非常。见到徐偈二人,她先是一笑,才婷婷下拜,声音婉转动听,“见过两位殿下。”   章圆礼歪头打量她。   “你有何事?”徐偈问。   “王妃既入我府,理应为我府新主,奴特来奉上府中大小内务,请王妃过目。”   章圆礼呆了一下,心道:“我的天,这么多东西。”   徐偈眉头微皱,“朝阳王刚入府,未及召见,便擅自前来,是何规矩?”   美人一怔,连忙跪到地上,“殿下,奴先前奉陛下之命替殿下掌管内务,而今府中已有主人,奴不敢再窃居高位。”   章圆礼看了一会儿,转过弯来,他自小长在断剑山庄,对宫廷宅院这些弯弯绕绕虽不精通,但也并非不懂。见那女官声势浩大,一副不甘交权的模样,心里生出一点厌烦。   他看向李书史,声音平淡:“我不管这个。”   李书史一愣,僭越地抬起头来。   “府中杂事,你既管惯了,还是你管,我不想替你接管。”   徐偈闻言,像是意料之中,微笑着摇了摇头。可当看向李书史,眼神又恢复冰冷,“府内你一向管得妥帖,就不必来朝阳王这唱这处戏了。”   李书史柔躯一僵,便听徐偈道:“往后,内院杂事,莫来相扰!”   李书史彻底白了脸,带着捧案群侍,讷声告退,其步履比之来时,显出了仓皇。   待李书史一走,章圆礼抬脚在徐偈腿上一踹,“你的人欺负我。”   徐偈笑道:“她不是我的人,你是。”   章圆礼瞪圆了目,“你不要跟我油嘴滑舌,也休想让我给你管内院。”   徐偈笑了笑,靠到章圆礼身边,“圆礼,既来到了这里,你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章圆礼想了一会儿,道:“我能做什么?”   “你先把你想做的说来听听。”   章圆礼摩挲着石案,突然沉默了。   “圆礼?”   “徐偈,”章圆礼垂眸道:“我好像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你问我想做什么,而我想的,却是我阔别的那些事情。我喜欢跟师门遍访各地,和师父编纂地方志,我也喜欢钻研剑术,和师兄弟们一起切磋技艺。这些我都很喜欢。可你问我现在想干什么,”他瞥了一眼李书史远去的方向,“我想不出。”   徐偈心中一紧,圆礼,你想练剑吗?”   “嗯。”   “你出师没?”   “我、出师了。”   “那么圆礼,你可愿,教导徒弟?”   章圆礼一愣,莫名地看向徐偈,“你想让我在虞国开宗立派?”还不等徐偈回答,自己又一脸失落,“我断剑山庄传承未绝,我何必非要在这立什么门派?教来教去,除了打发时间,也没什么用。”   徐偈浅笑,“岂能委屈你当个夫子?我是说,你可愿,以江湖绝学,练一支奇军?”   “练奇军?”章圆礼想了片刻,眼波流转。   “对。军人若要有战力,千人起步,以阵压敌,但单看一人,却不能独当一面。你表哥朱邪鹏的水下私军,给了我灵感。我想建一只军,百数人,授以江湖技艺,每一人身负绝学,皆可独立成事。就这一百人,可越城池高墙突袭敌军,可只身前往刺杀敌将,可探听,可潜伏,会伪装,能诱敌。若遇困境,可做前锋;穷兵之际,亦能突围。”   章圆礼眼中迸出了光,“这是一把利剑。”   “你可愿练这把剑?”   “我愿意!”章圆礼一拍膝盖,方才气郁一扫而空,“江湖儿女哪个不想报国?只是战场阵法为先,再好的功夫也使不出几分。若能精简人数,让这只奇军匿于战场之外,与千军万马一暗一明相互配合,将无往不利。”   “只一点。”   “什么?”   “这把利剑,只指向敌国,永不指向本国内政。”   章圆礼蹙眉,忖思,而后冲徐偈明艳一笑,“如此,这把剑就不快了。”   徐偈笑道:“剑有双刃,不能太快。”   章圆礼两掌一击,“好!就冲你这句,这把剑我练了!我断剑山庄,擅易容,专剑术,长暗器,轻功独步,极擅探听,我定能把这支军练好!不过——”章圆礼一顿,一双杏眼乌溜溜探向徐偈,“这支军队,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听你的。”   “不用和你商量?”   “你我是夫妻,你遇事不与丈夫商量?”   章圆礼咬着唇笑。   “但是有一句话,你我得亲自说好,若这事不答应,这支军我宁愿不办。”   章圆礼歪头道:“你说。”   “你只能坐镇后方,不可亲自上阵。”   章圆礼呼吸一滞。   徐偈握上章圆礼的手,“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圆礼,还记得在你表哥府邸,我说过这句话吗?我往后会更多地困于内政,我不想——活在担忧之中。”   “那我也有个条件。”   “你说。”   “你若上阵,我相随。”章圆礼挑眉道:“我也不想担忧。”   徐偈眼底蕴光,嘴角含笑,“好,我的圆礼将军。”   章圆礼也笑,“我们给这支军队起个名吧。”   “你想叫什么?”   章圆礼拉着徐偈的手想了一会儿,“这支军队居于暗处,却向往光明,就叫望天吧。”   “不好。”徐偈道,“这支奇军和其他军队乃交相辉映之关系,所行光明磊落,叫这个名,容易自苦。”   “那就叫白衣吧!”   徐偈看向章圆礼的腰间。新婚第一日,那把却尘剑并不在身上。   “江湖儿女乃白衣身。”章圆礼笑道,“能身带吴钩,以身报国,白衣又如何?照样堪比诸侯。”   “好!就叫白衣。” 第34章   第二日一早,两人准备停当,再次踏上了进宫的路。有赵皇后相赠的手串头绳,章圆礼觉这二次相见的大虞皇宫不再全然陌生,在与赵皇后用膳时也不再如初见般陌生别扭,直到出宫,才恍觉心境有变。   倒是徐偈出了宫就遣回马车,牵马约章圆礼游大虞都城。   大虞都城坊市分离,市分东西南北四处,热闹非凡,人头攒动。章圆礼对物件不怎么稀罕,逛了一会儿就没什么意思,倒是想着徐偈昨日说的酒肆。   徐偈便笑:“市间酒肆嘈杂,不如坊内酒楼静雅,滋味也更好些,你要想彻夜饮,我就带你去咱们所住的华安坊。”   章圆礼讶异,“坊内也有酒肆?”   “是啊,酒楼、饭堂、歌台、茶馆,坊内的夜间皆开着,晚上坊门关闭,百姓不得出入,若坊内再没玩乐处,多没意趣。”   章圆礼听完,抿着嘴笑。   徐偈觑他一眼,“你笑什么?”   “我们晋人天天笑你们虞人呆,日落闭坊,活像落牢,原来你们坊内也极热闹。”   徐偈笑着点点头,“只是可惜不能去别的坊。”   章圆礼拍他一下,“家门口的酒楼,还挑什么!”   章圆礼果真跟着徐偈来到了华安坊内一处酒楼,此酒楼离齐王府三条街巷,地处贵胄所居之处,有足三层之高,极为阔丽。   章圆礼仰头看去,想到了开封的停云楼,他歪着头挑剔地比较了一番,发现此处好似并不比停云楼差。   他曲肘捅了一下徐偈,“当初你说陪我去看花灯,结果跟着迎亲师团走了,所以没跟着我去开封,我们开封有一座停云楼,不比这里差。”   徐偈淡笑,“那就请朝阳候赏光瞧瞧,这里的酒,是否能及的上贵地?”   章圆礼拉着徐偈进了酒楼。酒楼三楼视野最为开阔,泰半华安坊收入眼底,两人选了一处可凭栏远眺的雅间,徐偈颇熟练地叫了一串菜名,便等着章圆礼点酒了。   这里酒品极多,章圆礼唤来掌柜一问,掌柜蹦豆子似的报了一串,什么羊羔酒,果子酒,还有西域的大红葡萄酒,绵软的、酷烈的、醇厚的、清甜的,真是要什么都有。   把章圆礼听得心痒,让掌柜一样来了一坛,自己好拣爽口的喝。   他眼睛晶亮地看着徐偈,“我喝醉了不要紧吧?”   徐偈对他笑,“你醉了,我背你回去。”   章圆礼道:“上次你背我,还是在宿州的小镇,你告诉我你要退婚,我自己跑出去,遇到了大雨,你背我回来的。”   徐偈随着他说的想了一会儿,嘴角的笑意逐渐蔓延,“那你知道,我上上次背你是什么时候吗?”   “你还背过我?”   “是啊。”   章圆礼想了片刻,“我怎么不记得?”   “在合欢树下。”   章圆礼这下有了印象,“我记得我们在树上喝酒……然后,是你背我回去的?”   徐偈笑着点了点头。   “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徐偈看着他道:“你还问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你问我,我为什么要退婚。”   章圆礼愣了一下,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捂住眼,笑得无奈,“我那时怎么那样?”   徐偈冲他扬了扬眉。   “你别得意!”章圆礼放下手,“我那时并不中意你。”   “嗯,没错。”徐偈替他应下。   章圆礼自桌下踢他,“真的!”   “好,是我先心悦你的。”   章圆礼眼中流光一闪,热意方褪的脸复又红起,看他一眼,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两人一直饮到天黑。   齐王府的车架静静候在楼下,直到章圆礼醉意醺然,徐偈背着他,带他来到马车旁。   章圆礼朦胧睁开眼,“怎么出来了?”   “你醉了。”   “我们要去哪?”   “回家。”   “回家?”   “嗯,回我们的家。”   章圆礼迟缓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他觉得家理应在千里之外,可徐偈的话令他安心,于是圈紧徐偈,闭上了目。   徐偈将他背进马车。   车轮辘辘,穿过街道,穿过高门,驶入寂静的齐王府。   徐偈将章圆礼抱到榻上,紧跟着坐在了榻边。   在齐王府所居第二日,章圆礼睡得酣然,徐偈静静看他的睡颜,心想,希望不是得益于醉酒。   徐偈的七日婚期倏忽而过。这七日,徐偈没再带章圆礼进宫,反带着他将都城京畿的好去处游了个遍。虞国秋晚,章圆礼估算着晋地已近寒冬,虞国仍时有暖阳。虞地山川秀丽,两人玩痛快了,干脆连都府都不回,在民家借宿,好不自在。   七日后,徐偈带着章圆礼再次进宫,在车中,告知了章圆礼晋国使团即将辞行。   章圆礼沉默下来,没说话,徐偈将他揽进怀中,悄然握上章圆礼的手。   至宫殿,拜见,饮宴,晋国使团尽皆入席,席上高朋满座,管弦盈耳,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章圆礼与晋国使团隔了遥遥一座歌舞池台,在歌舞管弦之间,将视线落到了他的母族家人之上。   歌舞管弦来了复去,章圆礼生出一缕彷徨,在那端的母族家人萦来绕去,最终低下头,和入杯中酒灌入喉间。   宴席再好终有尽,别绪再藏也相迎。   章圆礼与徐偈,一齐将朱邪鹏送至都城外。   使团即将开拔,朱邪鹏仍絮絮个没完。   章圆礼含笑听着,最后将他一推,“快走吧。”   章圆礼的寡言叫朱邪鹏不安,朱邪鹏试探道:“表哥走了?”   “去吧。”   “表哥真的走了?”   “快走。”说完章圆礼又笑,“再不走,咱们家大雪就要封路了。”   朱邪鹏忽而狠狠一叹气,一把把章圆礼抱进怀中。   “好表弟,记着给你娘写信。   “要有什么委屈,告诉我们。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回家看看。   “表哥走了。”   章圆礼绷了一路的泪瞬间盈满了眶。   朱邪鹏也落了泪。   章圆礼背过身去,不给他擦。   徐偈上前和朱邪鹏交换了个拥抱。   “王爷放心,圆礼交给我照顾。”   朱邪鹏热泪沾襟,和徐偈抱拳送别。   “一路顺风。”   徐偈说。   章圆礼始终没有回头。   直至音尘渐绝,使团马蹄在官道上再无踪迹。   徐偈握上了章圆礼的手。   “走了?”章圆礼仍不敢回头。   “走了。”   徐偈低头一瞧,“哭了?”   章圆礼先是躲,躲不过,便抬头瞪他,“还不准我难过?”   徐偈将他抱进怀中,“还难过吗?”   难过又能怎样呢?怀中是对自己体贴有加的新婚丈夫,章圆礼将此心按下,推开他,冲他迎面一笑。   “不难过了。”   至于真假与否,既无人替,又无可解,何必叫他难堪?   少年人总有一笑,叫你恍惚他已长大。   徐偈朦朦胧胧察觉,他二人总要经历这一步,在往后人生的无数次,隐了彼此心事,以不肯言苦而相互扶持。   他总觉自己比章圆礼成熟。挑更厚的担,抗更重的事,却未料那个他想护在身后的人,不知从何时起,已卸下娇憨,学会隐忍。   徐偈摩挲他早已隐去的泪痕。   “咱们回家?”章圆礼歪头问。   “我再进一趟宫。”   “不是刚出来?”   “我想和父皇商议白衣的事。”   这下轮到章圆礼吃惊,“我以为你想瞒着做。”   徐偈笑了,“不是太子私卫,能在父皇眼下光明正大地做,我为何要偷偷摸摸?”   章圆礼睨他,“怕我委屈?”   “就你机灵。”   章圆礼刚要张口,徐偈却截口道:“圆礼,白衣这支军队,师出何名,很重要。自古做情报侦探之事,师出有名便尊如御史,师出无名便视为奸佞,是忠是奸,你的心不能剖出来给人看,我必须从一开始就让它正名。”   章圆礼沉默片刻,“可白衣毕竟行暗杀监察之事,我担心,你进了宫,白衣就不能按我们想象的发展了。”   “若不能,便不如不开始。”徐偈瞅左右无人,偷亲了一口章圆礼的鬓角,“我自有办法,相信我。”   章圆礼眼底含笑,“那你快去,我等你好消息。”   “回来带你去城西酒楼?”   “在外面吃?”   “听你的。”   章圆礼笑嘻嘻地挥了手。   徐偈二度进宫,将与章圆礼的设想一一告知虞国国君。   国君兴致极浓,听后亦十分赞赏:“易容,潜伏,探听,刺杀……圆礼竟是这般人才,真是咱们虞国请来的福星!”   徐偈忍不住有些得意,板下脸道:“上不得台面,父皇谬赞。”   国君横他一眼,“不必忙着自谦,去跟圆礼说,尽管放手去干,为父支持他。只是——”   徐偈心中一紧。   “这等本事,用到战场上,可惜了。”   徐偈将眉一皱,便听国君道:“既是好剑,做国器,不如收为己用。”   “父皇当真这么想?”   国君抚着他肩笑,“并非驳你俩意思,你们少年心性,一心为国,好事,值得肯定。只是偈儿,坐在这把龙椅上,敌人,可不仅仅是疆土之外的。。”   徐偈抬头看他,“强敌环伺,梁国未灭,父皇倒想起安内了。”   国君拍肩的手一顿。   自应允徐偈求亲以来,国君可谓事事顺着他儿子,父慈子孝一长,忘了他儿子翻脸不认人的本事。   国君的火蹭蹭上窜,“你讽刺朕?你翅膀还没长硬,世面没见几回,就先讽刺开你爹了!?”   徐偈冷笑,“话柄递到我手,我还得替你藏起来?”   国君指着他抽气,“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你也是看史书的,你告诉我,自古乱国亡国,几个是因为外敌?汉唐那般显赫,或乱于外戚,或困于兵者!纵是那些个文官,光靠嘴皮子也够算计你一壶!谄媚的问你讨好处,奸诈的向你讹权力,纵是那几个刚正的,也天天做梦一头撞死在大殿上,好踩着你的脸面成全他的美名!你光风霁月,你高风亮节,等你坐到这个位上,你就知道,龙椅之下,哪个不算计你?哪个与你同心?”   徐偈抬眸直视,“人心不附,非区区白衣能遏;人心若附,要白衣何用?”   “太天真!”   徐偈知道跟他说不通,干脆翻了个白眼,“我就问父皇,我决不允许白衣为帝王私用,你答应不答应?”   “你逼宫?”   “少来这套,我逼没逼宫你很清楚。”   国君抚着胸口直喘,宫婢宦官跪了一地,只恨不得自己是个死物。国君喘了半天,见无可回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你太幼稚,此事日后再说。”   徐偈不下,“你答不答应?”   “忤逆!不孝!大逆不道!”国君转身就去找剑。   徐偈干脆直梆梆跪到地上。   “父皇,御史台监察百官,虞国律行令禁止,又何必再弄个窥私百官的妖孽?我不明白,当皇帝不考究行迹,反倒要去看心!”   “妖孽?”国君拔了剑,颤巍巍,好半晌才指向徐偈,“你倒疼你妻子!庸才!”   徐偈权当那宝剑是无刃的玩意儿,“公器私用,皇权肆行,百官噤口,乱国之始!父皇若不答应,这个白衣,我不办了!虞国断剑山庄弟子就我妻一人,大不了,父皇自己再去断剑山庄讨个妃子吧!”   国君拿剑背狠狠抽在徐偈臂上,那剑削铁如泥,刃薄如纸,破衣,入肉,血肉模糊。   徐偈哼都不哼,知道自己赢了。   把老父逼得撒泼动手,徐偈正事办完,孝心闲生,膝行到国君面前,叹气,“这么大岁数了,还和我动怒,你哪回吵得过我?”   国君目若铜铃,呼呼直喘。   “我没有讽刺父皇,是我幼稚少虑,不及父皇思虑周全,才叫父皇气怒。父皇于我如高山,圣君之德,慈父之心,仰之无极。若非我忤逆,父皇如何会说违心之话?”   虞国皇帝在怒极中生出了老父的委屈,可不就是这回事?他原本只是想以过来人身份劝慰徐偈几句。他是明君,又不昏聩,好商好量自己也未必不会再考虑考虑,怎的就叫着逆子诳出了真心话?好生丢人,好生丢人!外敌环伺,若不思后顾,白衣确系一把插入敌军的好剑。至于以后的事,他还不知能不能活到灭梁,替这浑小子操什么心!他也配自己这颗慈父之心!   良久,国君的视线落到徐偈皮开肉绽的臂膀,扬声道:“都是死人?不知给齐王传医?”此话既出,关怀之语顺溜就往外跑,他忍不住叨念:“你也是,非迫我动手,回头史官一记,我成什么样?”   徐偈舔着脸笑,“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国君挥手懒骂,“此事你自己看着办,莫再烦你老子爹。”   “那不成,”徐偈连忙站了起来,“还请父皇明旨,设司,昭告,以示明路。”   国君微叹,“真的不给自己留个余地?这白衣,将来你也是要用的。“   徐偈声音坚定,“白衣若敢窃权御史,剑指百官,以谋反论!”   此话既出,彻底断了白衣众将走上佞臣之路。   国君倒不至被少年意气所折,谁不曾少年坦荡,恨不得与日争光?倒是他对他那小妻子的回护之心,叫他生了点艳羡。   他与皇后琴瑟和鸣,三宫六院,皆以他为尊。只是他时常却觉得少些什么。罢了,国君颇会自宽,至少他儿子,将来不至于孤家寡人。   作者有话说:   文文快完结啦!!!!一定会圆圆满满哒! 第35章   太医屏息将白布缠到徐偈臂上。   雪白缎面渗出血红,又被白布层层掩埋,放袖一遮,了无痕迹。   国君脸上逐渐有些讪讪,正等着徐偈说句软乎话宽慰受惊挨愧的老父,结果徐偈放下袖子就要辞行。   国君连忙轻咳一声,“你要去哪?”   “跟母后辞别,出宫找圆礼。”   国君顾盼了一下左右,期艾道:“莫叫皇后知道。”   徐偈转身离开的身形一顿。   他看了国君一眼,福至心灵般,又重新坐回了椅中。   在国君诧异的目光中,他将袖一卷,冲太医道:“再解开。”   太医当先把目光求助到国君身上。   国君莫名道:“刚包好解开作甚?”   徐偈一扬眉,“我有妻子。”   “然后呢?”   “有人疼,不必藏。”   国君一口气登时噎在胸口,见徐偈得意洋洋摘了白布,那张牙舞爪的伤口好似专在眼前晃,心中愈发郁塞起来。   徐偈将袖一放,长身而立。   “父皇,我不去母后宫中了,您自己可把您干的事儿藏好了。”   徐偈扫了眼皇后宫殿的方向,神清气爽地走了。   他满面春风归了府,拿胳膊往章圆礼的胳膊一放,章圆礼掉了泪,发了怒,也不顾约好的出门玩耍,卷起袖子要进宫。徐偈将抱住,将门一关,陪圆礼一并骂了一回老子,而后将圆礼抱进榻上。   徐偈臂上那伤宛若巍峨泰山,将章圆礼老老实实压得不敢动弹。腿也不好踹,手也不好推,半推半就叫徐偈入了门,翻过来覆过去来回折腾,膝盖都跪得通红,只为徐偈一句“胳膊使不上劲。”   最后哑了嗓,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接旨都是徐偈替他接的。   那旨非别的旨,便是任命章圆礼为白衣司镇北将军的旨。   于是章圆礼在床上当上了小将军。   章小将军很快投入了自己的新工作。   立司,开衙,建府,“白衣司”三个大字明晃晃挂匾正门。   章圆礼有主意,达官贵族之子一律不受,只自寒门贫户、流民乞儿中选拔,不出一月,招来千名苦命孩子,于校场习起了武。   半月一小校,一月一大校,千余人很快刷成五百人、二百人、百十人,章圆礼新授玄色虎纹服,并一把快剑,一柄春阴细雨针,一套易容妆奁,第一批白衣将士正式入编。   百名孩童,年岁皆七八岁左右,脱了胎,换了骨,迅速磨砺成刚毅男儿。   章小将军着黑衣,束高发,黑色腰带将细腰一束,立于其间,眼中的寒光比宝剑更甚。   这百十个小将,白日是下属,是将士,夜晚是徒弟,是孩子。吃穿用度,章圆礼一一过问,有几个惊梦的,哭泣的,章圆礼挨个疏导,尽力关怀。   时间长了,一帮小子们也处出了感情,一个叫李晓琼的,镇日目光倾慕地黏在章圆礼身上,还一个叫钱羿的,竟敢央章圆礼给他讲故事。   烦得章圆礼生生动了继续刷人的心。   章圆礼被百十个孩子缠得头痛,全然忘了当初要和徐偈争谁做主,踹了五十个丢给徐偈。其中就有那撒娇精钱羿。   徐偈面对章圆礼若和风细雨,转脸就成玉面修罗,那五十个孩子在徐偈手下过得痛不欲生,本领蹭蹭涨,望章圆礼的弟子如狼视羊,恨不得啖肉替之,重回章圆礼羽翼之下。   就这样,以钱羿为首的徐偈一派本领高出一截,将李晓琼等人踩在脚下。李晓琼羞愧难当,主动请辞,求章圆礼将他除名白衣,只望能当牛做马,随侍章圆礼左右。   章圆礼怒火中烧,先发作徐偈一通,将五十只狼崽收回,重新丢他五十只绵羊,而后奋发图强,教习愈发严苛,绝不允许自己这边再次败落。   好景不长,章圆礼自己斗得正酣,虞国在数度预热之下,正式立徐偈为储君。徐偈当上太子,两人搬了住处,章圆礼齐王府还尚未新鲜够,便又住进了更加轩丽的太子东宫。章圆礼适应东宫居所倒在其次,倒是徐偈内政缠身,事物冗杂,能勉力陪章圆礼已属不易,白衣这边再无暇插手。大权重新归章圆礼独揽,百十个生龙活虎调皮捣蛋的孩子岂是常人能生受?章圆礼累得直念郎君。   手头的事物忙了,给家里的信也就少了,寄给母国的信件一封少似一封,对故国的思念也一天浅似一天。远在千里的长公主盼了半月的书信,在无甚音讯后,反而放下心来,对丈夫笑:“没信好,忘了咱们才好,说明他在那边过得极好。”   章圆礼亲娘都没顾上写信,倒抽空忙闲,给他师父去了一封信。   内容无他,只将大虞创立白衣司事宜,原原本本,平平直直,如数告知。   信笺被送往千里外的断剑山庄,章圆礼的师父李怀义读罢,沉吟片刻,忽而遣退弟子,将李云霄一人招至内室。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聪明圆礼给师父写信啦! 第36章   李怀义将将信陈于李云霄面前,问道:“你怎么看?”   李云霄捧着信读罢,想了半晌,忽而拱手一揖,“父亲,我们断剑山庄也可如此,我欲效仿师兄,报效君上!”   李怀义坐在上首,沉吟着看他半晌,只“哦?”了一声。   李云霄当即屈膝跪地,仰脸道:“父亲你教我本领,若只让我困于山林,我不甘心!晋国各地风土,无人比我们断剑山庄熟识,江湖诡谲技艺,无人比我们断剑山庄精通!我大好男儿,一身本领,若不能提携玉龙为君而死,此生有憾!”   “有无私心?”   “没有私心!”   望着李云霄满目炽光,李怀义面沉如水,冷声道:“我踏出房门之前,你若道不出别的原因,便消此蠢念,永不复提!”说罢一刻不留,转身便走。   李云霄看着李怀义离开的身形,心念急转,在李云霄推门那一刻,忽而转身喊道:“为章圆礼,为制衡!”   李怀义将门掩紧,转过身,将目光沉甸甸压向李云霄。   李云霄跪在地上,梗着脖,硬着头皮大声道:“圣人见微知著,睹始知终,一叶便可知秋。师兄所立白衣司目前虽仅百人,可若成气候,虞国实力顿增。其夫君虞国太子,极善谋略,他夫妻合力,或许将来可以一国之力独抗大梁。”说到这,李云霄心下一戚,偷瞄了眼李怀义。   李怀义却将眼一眯,“继续。”   “梁国若灭,我们与虞国……便……没有敌人了。”李云霄只觉口中干涩,心下狂跳,他舔了舔唇,“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到时两国相邻,势均力敌,便是友,一强一弱,便是敌……我希望晋国强盛,我……不想与师兄为敌。”   他看向李怀义,见李怀义沉吟不语,料想自己已然猜中父亲心思,眼中当即淬出了光,“我虽为匹夫,可亦盼两国相安,今日投身君王,将来纵是敌非友,我也无愧于心!”   谁知李怀义竟目光愈冷,若冰,喝道:“还有吗!”   见李云霄呆立,李怀义转身便走。   大门推开的那一瞬,日光兜头洒下,光尘霎时扑进,浮光掠影间,李云霄忽而站了起来。   “爹!那封信!”   李怀义自光下转过头来。   “师兄、师兄亦是此意!”   李怀义看了他良久。   忽而一笑,从光下走入影中,“宦海浮沉,苦多甜少,爹来陪你。”   “其他叔伯兄弟——”   “遣散。”   李云霄望了过来,眸中暗光涌动。   “江湖人,江湖老,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断剑山庄。”李怀义说道。   半月后,显赫一时的断剑山庄一夜消失,李怀义散尽家财,门徒飘零。   与此同时,晋国成立密探组织,名为“绣衣”,首领姓李。   一月后,章圆礼收到了李怀义的来信,他将信读罢,末了,笑了笑。   恰巧徐偈推门而入,章圆礼将信收进袖中,徐偈便笑了,“又来家信了?写了什么?”   章圆礼瞪他一眼,“我的家信,不给你看。”   “只要不是我的坏话,不看也罢。”他挨着章圆礼坐下,在他肩上捏了捏,“最近主持白衣累不累?”   “累啊……”章圆礼抱怨,“七八岁的孩子,闹起来真够头痛。”   徐偈皱眉道:“那个叫钱羿的,又缠着你了?”   “那倒没有,”章圆礼眼珠子一转,“你吓唬他了?”   “天天缠着你给他讲故事,成什么样子。”   章圆礼笑着戳他头一下,“你怎么连七岁孩子的醋都吃?不过啊,那个叫钱羿的确实有天赋,我瞧着将来差不了,当然,别的孩子也都很好。”   徐偈点点头,“前几日我去查看,瞧他们都学有小成,将来必堪大用,能有这样的成绩,是圆礼的功劳。”   章圆礼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会儿,忽而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瞧着他们可堪大用,可我与他们相处久了,想到将来他们肩负的责任,或可遇到的危险,又于心不忍。今日李晓琼用剑划伤了手臂,不说疼,只悄悄掉泪,我发现时,血已染红了袖管。我问他为何不告诉我,他却说这点小苦都吃不了,如何令我满意?可我心里,并没有要他吃苦忍痛的意思。”   徐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不用你提醒,从他入白衣的那一天起,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责任。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不仅他们,便是你我,若家国有需,亦当以身报国,这是所有男儿之责,何须怜悯嗟叹呢?”   章圆礼又瞪他一眼,“好大的口气,百姓求温饱,孩童企怀抱,图的不过是眼前事,怎么就得给你们徐家捐躯了?”   徐偈揽着他笑了,“朝阳王好犀利的话,朝阳王是我们大虞请来的贵客,的确不该给我们徐家捐躯。”   章圆礼却突然把徐偈的胳膊放了下来,“你是不是看到我的信了?”   徐偈微微一怔,有些失笑,“圆礼,你好敏锐。”   “你知道信里的内容了?”   徐偈看向他,“李师父的来信,并不难猜。白衣脱胎于断剑山庄,李师父来信,要么是圆礼学艺不精,向师父请教,要么便是圆礼有些体己话,想要跟师父说了。我的圆礼这么聪明,怎么可能学艺不精呢?”   章圆礼沉默片刻,“我这么做,你不介意?”   徐偈目光澄澈,“圆礼,你是晋国人,我不能一面要求你为我们大虞操劳,一面不允你挂念母国。”   章圆礼微微移开眼,“……我以为你会介意。”   徐偈握上他的手,“大虞与晋国是盟国,你是两国的福星,不要把这层身份当成你的负担。大虞与晋国比之强梁,实在可称弱小,若图将来,只有自强,若生提防盟国之心,不必强梁来犯,我们早已自溃。所以我从未提过要你为白衣之事保密,你不该为此事焦心。”   章圆礼垂下眸,“我只是把我创立白衣的事情告诉了师父,至于师父会怎么做,我也不知道。”   徐偈低头看他,“为什么不明示李师父?”   “因为你不知道江湖有多自在,若师父志不在此,却因我命令踏入宦海,我会成为整个断剑山庄的罪人。我那封信,只把我训导弟子之事告诉了师父,若师父志在山林,那不过就是一封讨教信;但若师父愿意为晋国做些什么,他会懂我的意思。”   徐偈轻轻吻了吻章圆礼的额头,“圆礼好一颗七巧玲珑心。”   章圆礼长睫微微一颤,握紧徐偈的手,“徐偈,我身在你们国家,为你们国家每做一事,我心甘愿,但夜深人静时,却也对母国生愧。”   “圆礼,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会不会就不这么焦心了?”   章圆礼茫然看向他。   “在离开晋国之前,我与你的皇帝表哥偷偷做了个约定。”徐偈的目光温柔地看向他,“以二十年为期,各自图强,二十年后,共伐梁国。”   章圆礼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徐偈再次吻上章圆礼的额,“所以,圆礼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   作者有话说:   倒数第二章奉上~给自己下一篇文打个广告~~冷酷皮囊流氓底色年上王爷攻×呆拗倒霉蛋美人受,打滚求预收~~~CP1600043年上甜宠文~想看老流氓驯服小野猫,小野猫又反向降服老流氓的~~敬请收藏! 第37章   时光一晃八年,晋国的朱邪旭在一连生了七八个闺女后,迎来了他们国家的太子。朱邪旭高兴得不得了,小太子的画像不出一月就传到章圆礼的案头,章圆礼与徐偈一道赏画,一齐写下“圆头圆脑”的评语。   一年后,虞国国君重病不治,于榻前传位太子徐偈。徐偈登基为帝,封章圆礼为朝阳皇后。   晋国听闻徐偈登基的消息,派遣使者与新君相见,此次出使的使者,是章圆礼生父章槐,晋国的长公主与夫随行,共同入虞。   二十六七岁的章圆礼终于在阔别九年后见到了自己的父母,不及问候,便先责问:“路途这般遥远,你们怎么就来了呢?”话未尽,便红了目。   长公主年逾五十,老态尽显,说话不如旧时伶俐,她握上章圆礼的手,声音迟缓:“好孩子,我来看看我的好孩子。”   章父两鬓斑白,皱纹深刻,见到章圆礼,露出满目的慈祥,“我照顾着她,皇后娘娘不必忧心。”   章圆礼掉了泪,道:“这一来一回,少说半年,你们年纪大了,身体如何受得了?朱邪旭怎么就不知道拦着你们!”   长公主笑了,“你别怪他,年前我生了场病,病好后,便格外的想你。”   章圆礼的泪断线珠子般滚落,他紧握住章父和长公主的手,“既然来了,便先不急着走,我叫我们这的太医给你好好看看,养足了精神,再护着你们离开。”   长公主拭掉眼泪,笑道:“你父亲还有政务,耽搁不了太久,娘陪你,只要你们大虞国君不嫌弃,娘就多住一会儿。”   章圆礼破涕为笑,那一瞬间,他想如少时一般钻进母亲怀中,可当他将泪拭尽,却搀住了长公主孱弱的臂膀,“母亲,父亲,我带你们游一游我们大虞的皇宫。”   长公主自秋去住到春来。春来后,大虞天气转暖,为防路逢瘟疫,章圆礼纵万般不舍,也只得亲送长公主出城。   这一别,便是永诀。   一年后,洛阳传来讣文,章圆礼父亲章槐,病逝家中。   三年后,长公主随夫君而去,临行前见儿孙环榻,独缺一人,笑叹一声,溘然长逝。   章圆礼身为人子,却不能亲赴奔丧,狠狠病了一场,在徐偈细心照料下,足足养了一年,才逐渐恢复。两人就这样步入了而立。   帝国中兴,政务冗杂,两人愈发奔忙,徐偈夙兴夜寐为国操劳,章圆礼将所有精力扑在白衣之上。白衣在他治下,成为一把出鞘的利刃,麾下千名弟子均身负绝技,他们混入梁国,或伪作游商,绘制梁国地图;或混入朝廷,插手梁国朝政;或专事潜伏,探查百官动向。   章圆礼泡在白衣司的机密阁,处理如山的梁国情报,巍如高山的强梁,在章圆礼的抽丝剥茧之下,变成一座透明的“孤岛”,这个令他们望而生畏数十年的巨国,就这样被章圆礼剥下铠甲,露出了柔软可欺的内脏。   如是又过六年,二十年之期已到,章圆礼摘下徐偈发间的白发,年逾不惑的朱邪旭大病初愈,大虞与晋国将磨砺二十年的利刃,向着梁国,出鞘了。   大虞率先分三路越过长江,东西两军声东击西,掩护徐偈与章圆礼亲率的十五万中军迅速北上,在梁国毫无准备之下,连下十城。   梁国反应迅速,当即派五十万大军前往镇压,与徐偈的中军于彭城相撞,徐偈距城死守,生生拖住了五十万强兵。   在大虞与梁国战事焦灼之际,北方的晋国突然发兵,集三十万兵力合兵一处,直取大梁都城。   梁国腹背受敌,于乱局中迅速作出判断——先取徐偈首级,令虞军自溃,再以都城高墙,拖住晋国大军,在解决南面威胁后,迅速调兵北还,与北境固守的二十万大军汇合,将晋军前后夹击。于是梁国只分兵十万北上支援,余者四十万,尽数围困彭城,势将大虞国君徐偈斩于城下。   四十万梁军强攻城门,外城仅三日便被攻陷,徐偈与章圆礼退守内城,死守等援。   大虞的南北两路大军终于在徐偈二人危在旦夕之际,顺利驰援,以拢共二十万的兵力,对抗梁国的四十万大军。   为扭转战局,徐偈亲率大军出城迎战,帝后做先锋,使虞军士气大振,如一把利剑插入了梁军腹部。   最终,冲破梁国阵型,将梁国将领斩于阵前,梁国大溃。   大虞此战大捷,在破梁军四十万后迅速合兵北上,大梁终于露出了颓势,在两国夹击下捉襟见肘,败绩频出。   这是一场三国的死战。   此一战,河边的骨堆了一层又一层,鲜血染红江水,沉尸滞流,连日不清。此一战,哀鸿遍野,尸陈如山,尸骸枕籍,肝髓流野。此一战,无君王,无将士,人人皆是刀枪剑戟,都可化作泥中尘土。   徐偈身中三剑,章圆礼拼死相护,数历生死,几经飘摇。李怀义殉国,李云霄重伤,朱邪旭旧疾复发,险些客死异国。   终将大梁国都攻克,大梁皇族荡平,徐偈与朱邪旭站在大梁宫城之内,徐偈气息奄奄,朱邪旭摇摇欲坠,两人四手相握,勉力一笑,拼尽全力强作精神,其实皆恨不得昏在当场。   二十日后,两位帝王喘息得当,从盟友变成了分毫不让的敌手,于大梁天子所居正殿,为地皮战利的划分吵得不可开交。   大虞的白衣与晋国的绣衣将大殿团团围住,彼此兵刃相见,喘息相闻,谁也不敢妄动。   殿内争吵之声传到殿外,白衣与绣衣的两位首领却躲在远处的房顶上喝酒。   殿内传来虞国使君的斥骂:“此战我大虞出力,远多尔等!此乃共识!”   李首领的脖子立马顺着风向外探去。   章将军踹他一脚,“看什么看?喝酒!”   晋国紧接着也传来倨傲之声,“我晋国出兵三十万,尔只出兵二十,我晋国五占其三,并不为过。”   章首领低骂一声,“好不要脸。”   “尔若论人数,我大虞二十万破敌四十有余,你晋国破敌三十不足,以此来算,当我四你三,余者了了,权当我大国气度,让予尔国。”   章圆礼又哧地一笑,叹道:“也好不要脸。”   他懒得再听两方叫骂,见李云霄仍擎着首细听,便一把将其拽了过来,“还听什么,他们打起来才怪,只管喝酒便是!”   李云霄只得给自己添了一盏,酒还没沾唇边,便咳起来。   “伤怎么样了?”   李云霄边喝边咳,“快好了。”   他话落,见章圆礼举着酒坛便往嘴边倒去,当即夺下章圆礼的酒坛,“你慢点喝,怎么还直接用酒坛往嘴里灌?我听闻你救虞国皇帝时受伤了,要紧吗?”   章圆礼摸了摸两肋,在彭城的那场突围战中,徐偈中箭落马,章圆礼飞身相护,这一左一右的琵琶骨,曾叫梁国的长枪戳了两个血窟窿。他咂了咂嘴,“有他在,死不了。”   章圆礼睨他一眼,“表哥受伤没?”   “没。”   章圆礼嗤笑,“还瞒着我,我瞅他积劳成那样,没受伤也丢了半条命。”   李云霄便笑,“非有意相瞒,但如师兄所说,虞国国君尚在,我们陛下也不敢死。”   章圆礼闻言躺倒在屋顶瓦上,灌了口酒,懒洋洋道:“既都死不了,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虞国国君果无侵略之心?”李云霄问道。   章圆礼仰脸笑,“我不让,他不敢。”   李云霄拿盏和他一碰,望向远方,“如此,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房顶的酒坛子堆得咕噜噜往地上滚,两国一直商谈到黄昏,泼妇骂街般为一寸两寸的土地吵掀殿顶,摔杯为号都上演了数回,最后各自捏着鼻子签了约。   章圆礼看着险些将长枪戳进对方鼻梁的白衣与绣衣分兵散去,拍了拍手,将脚边酒坛一脚踹下房檐,“我说他们打不起来吧?”   李云霄也终于透了底,“陛下临行前嘱咐过,圆礼在他们手中,行事需顾忌三分。”   章圆礼笑骂:“呸!真当我遭人嫌弃,需他顾忌。”说罢,忽而一叹,“二十年前,他说我蛮横无理,必会失宠,劳他牵挂了我二十余年。”   “虞国呢?平心而论,我瞧虞国战力略胜于晋,虞国往后是否真会为你,避让三分?”   章圆礼看向李云霄,“你说呢?”   徐偈与朱邪旭走出大殿。徐偈环视一圈,缓步来到檐下,仰头道:“圆礼,上面危险,下来。”   章圆礼俯在檐上看他,“怎么定的?”   徐偈道:“三十年不战。”   章圆礼扬眉看李云霄一眼,像是嗤笑他方才的顾虑,他翻身跃下飞檐,掰指一算,“三十年,我早死了。”   徐偈将他一把扶住,“小心肩伤,我也不在了。”   “他们爱打不打。”   “随后辈吧。”   章圆礼抓着他笑。   “喝酒了?”徐偈问。   “和云霄喝了一口。”   “一口?”   “两口。”   徐偈捏紧他的手腕,“小心晚上肩膀疼。”   “那你给我揉揉。”   “我现在没有多少劲。”   “不嫌你。”   徐偈扶着章圆礼向前走去,“对了,有件趣事,你表哥朱邪鹏之子,看上咱们太子,闹着要嫁。”   章圆礼瞠目,“他俩什么时候见过?”   “就前两天,那位上树,没踩稳,掉了下来,叫咱们太子接了个正着。”   “太子呢?”   “太子抱着你们那位侯爷,一时没舍得撒手。”   章圆礼一言难尽,只觉画面似曾相识。   “朱邪鹏之子,旁支……”徐偈沉吟道。   章圆礼伸手就拧,“你还敢嫌我们晋国侯爷是旁支?”   徐偈搂着他笑,“哪里敢嫌?若三十年后两国真有一战,姻亲恐会牵连战局——”   章圆礼脚步一顿,杏目一瞪,声音煞有介事,“二十年前,你喊我这个晋国旁支叫福星,这才过了多久,就把晋国的侯爷当累赘了?”   徐偈连忙讨饶:“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旁支好。免得三十年后,彼此为难。”   章圆礼刚要掰指,又放了下来,“也是,那时候朱邪鹏更早死了。”   “还有一事。”   “什么?”   “晋帝邀我们赴开封灯节。”   章圆礼一愣,歪头道:“去不去?”   “听你的。”   “我拿不准。现在两国兵疲,无力再战,若在晋地遭了什么阴私手段,将士们连替你报仇的劲儿也没有。”   徐偈笑道:“那就去!”   “不是说拿不准嘛!”   “你分明想去。”徐偈在章圆礼面上亲了一口,“咱们就不能明面上回绝你表哥,然后易容,乔装,偷偷地去?反正你们晋国有运河,一来一回,用不了几天。再说,晋国最厉害的杀手头目是我夫人的师弟,有夫人仰仗,我怕什么。”   章圆礼想了一会儿,笑嘻嘻道,“就这么说定了,你不知道,我们开封的花灯,那可是——”   “天不见星,水不见月。”徐偈和章圆礼一齐说道。   这句话,曾从章圆礼口中道出,飞进徐偈心中,一住二十年。   终可兑现。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随后会有番外掉落~~~~~~给自己下一篇文打个广告~~   《周公子肖想当王妃》CP1600043   冷酷皮囊流氓底色年上王爷攻×呆拗倒霉蛋美人受   年上甜宠文~想看老流氓驯服小野猫,小野猫又反向降服老流氓的~~敬请收藏! 第38章 番外一:论圆礼格外难造访的某处   圆礼刚嫁入晋国时年方十七,稚嫩青涩,所以徐偈被赵皇后耳提面命,不准完全标记。直至圆礼二十岁,徐偈得偿所愿,彻彻底底一举标记。   一想到那一夜,章圆礼和徐偈就忍不住齐齐跳眉。   那一夜,徐偈趁章圆礼信期情热,像摁一条砧板上的活鱼,摁着满嘴脏话的章圆礼长驱直入,其过程之艰辛,滋味之不美,两人都不怎么想回顾。   事毕,章圆礼气得原地爆炸,直等着徐偈叩首认罪,而徐偈实在累坏了,手酸得抬都抬不起来,自行给自己免了罪。   那之后,章圆礼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逼着徐偈指天认地,发誓再不可那么深,而不知是否徐偈态度感动神佛,章圆礼当真不必再担心自己那可怜兮兮的地方受到欺负,因为——两人有太子了。(cp审核请看,收养的收养的,不是自己生的不是自己生的)   那娃娃胃口似章圆礼,能吃能睡,偏长得又白又胖,一双眼滴溜圆,打眼一看就是从徐偈脸上扒下来的模样。   那小子胖成了藕节,章圆礼实在抱不动,故娃娃通常都挂在徐偈身上。   徐偈发明了许多抱法,横抱,竖抱,坐脖抱,蜻蜓一般躺单臂上抱,以及满地爬着小娃娃趴在身上,反手搂着抱。   每每这时,章圆礼总望着徐偈出神。   徐偈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问道:“圆礼你总盯着我作甚?”   章圆礼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这些姿势,咱们试试?”   还不等徐偈脸红心跳,章圆礼跳下床来,将娃娃摘下来塞到奶娘手里,自己腾地一下跳上徐偈的背。   徐偈险些趴到地上,就觉章圆礼在自己臀上一拍,喊了一声:“驾!” 第39章 无责任番外假如啾圆礼是一只凤凰   话说凤凰神族的少主章圆礼和徐偈是怎么相识的呢?这是一个非常浪漫的开端(仅对徐偈而言)。   一天,啾圆礼受了严重的内伤,凤凰的神形难以维持,幻变成一只胖乎乎的小麻雀。   小麻雀不会觅食,软趴趴地趴在枝头,饿得迷糊。   恰巧徐偈路过,这只喜欢一切毛茸茸东西的王爷一瞬间迈不开腿,当即从荷包里掏出糕点,碾出一点碎屑,捧到了小麻雀面前。   啾圆礼豁然睁开了眼。   那真是一双好圆好圆的绿豆眼!徐偈的心都要萌化了。只见小麻雀警惕地端详着徐偈,浑身的毛戒备地炸着。   徐偈轻轻颠了颠手中的点心屑,啾圆礼当即炸脚般跳走,两只眼却直勾勾地黏着糕点上。   馥郁的香气钻进啾圆礼的两个小圆鼻孔,啾圆礼想到了凤凰窝子民进贡的点心,他馋得快要哭了,但是!这只恐怖的大手,必然不怀好意!   啾圆礼虽然满身戒备,但暂时没舍得挪脚,徐偈缓缓地将手掌靠近啾圆礼,啾圆礼瞪一会儿徐偈,又盯一会儿糕点,往远处挪了挪。   那只人类大掌居然倏地挪到自己的喙下!啾圆礼方要炸羽,香气就瞬间扑了满脸。   他真的忍不了了!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   就吃一下!一下下!   啾圆礼试探着探出了头。   那只大掌很安稳地在那里静静地停靠着,啾圆礼抓着树枝,脑袋扎进掌中,啄了一下,见大掌毫无反应,当即尽情地啄食起来。   忽然,那只大掌往下一移。   啾圆礼往下抻了抻脑袋,够不到。   啾圆礼立马不忿地瞪向徐偈。   那个大的恐怖的人类露出了阴险的笑容,“乖,你下来,到我的掌上吃。”   啾圆礼作为一只机警的群鸟之王,怎么可能轻易跳进人类的手掌心!?那是一个多么危险,充斥恐怖传说的禁地?   啾圆礼咕噜咕噜呵斥几声,小脚在树枝上来回腾挪,以示自己的威慑。   “这只鸟儿好局促。”徐偈转身对自己的随行说。   “王爷,鸟儿无聪,胆小罢了。”   说谁胆小!啾圆礼万分生气,在糕点附近的枝丫间来回窜动,反反复复抻脖子找姿势。   我就不上你的手!一样能够到你的食!愚蠢的人类!   啾圆礼跳到徐偈腕前的一根树枝,爪子紧紧攀住,身子后拧,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擒食动作,在将身子探至最长的时候,终于,从徐偈的手心够到了一粒食。   但只有一粒。   徐偈只觉那被啾圆礼叼走的手心被它的小喙挠了几下,挠得心里痒痒的。   徐偈心一软,将手心往啾圆礼身上靠了靠,啾圆礼终于能勉强够到食物了!!他松开一只脚继续够食,突然,没抓住,一下子扑进徐偈的手心。   徐偈只觉一个暖烘烘软趴趴的小物件跃到了手中,心一下子就化了。   但是没化多久,徐偈就相当冷酷地一伸手,一把把啾圆礼赶下了掌。   啾圆礼扑啦一声飞走,惊魂未定地站在枝头,怔愣地看着徐偈。   随行问:“王爷怎么不让小鸟吃了?”   徐偈淡淡一笑,“它刚才落掌,为迫不得已,若让他一次吃饱,它必翻脸不认人,需得反复驱赶,再反复哄诱,每次只容他半口,才肯认主。”   随从恍然大悟,一脸崇敬。   啾圆礼却气得快疯了!   要说徐偈和凤凰族少主啾圆礼怎么认识的?就是以徐偈手指酸僵为代价,哄得啾圆礼一次次落掌,又一次次驱赶,最后老老实实在徐偈掌中跟回了家为开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