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目混珠   作者:三道   简介:   京都出了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流落民间后认祖归宗的皇子孟渔居然是只假冒伪劣的狸猫,真正的龙脉乃御前钦点的探花郎傅至景。   三年前,从乡下来的穷小子孟渔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摇身一变成为金尊玉贵的皇子,好不风光。   身份的转换未能改变他的腹中无墨和穷酸做派,京中达官显贵暗里对他嘲讽不断,唯与他有竹马之交的傅至景始终待他如初。   可如今,孟渔狼狈不堪地被锁在天牢里,他自认为的好友爱人却跪在太庙的蒲团上祭祖,受百姓敬仰。   人人都唾骂孟渔是鱼目混珠,死不足惜,他咽气的那夜下了场大雪,天地白茫茫,只有他认定的二哥来送他一程。   从此世间再无孟渔。   几年后,新帝微服出巡,在一个小渔村见到了故人。   简陋干净的小茅屋装点喜庆,二位身穿喜服的新人满面笑容迎客。   故人走上前来,眼瞳灿亮对他说:“这位大人,你也要讨喜糖吃吗?”   Tips:   1.古代同性可婚背景,1v1,傅至景x孟渔   2.狗血的狸猫换太子,后期会有巧取豪夺的情节   3.巨大阶级差,难有火葬场   *一切以正文为主   狗血、剧情、HE、非典型he、无火葬场 第1章   绿树浓荫夏日长,四处阵阵蝉鸣,路上行人热出满头大汗,街头小贩靠在竹椅上手执蒲扇卖力吆喝售卖避暑的凉茶,倏地一阵大雨哗啦啦落下,地面滋啦一声滚开,极尽的热意后迎来片刻的清凉。   德惠王府的莲花池开得正盛,一朵朵亭亭玉立,在突如其来的雨露里微娇羞地低了头,凉亭里架了一张青竹摇椅,王府的主人、衡国的皇九子孟渔正悠哉游哉地靠在摇椅上听雨赏荷。   雨声淋漓催人眠,他正是昏昏欲睡,梳着双螺髻身穿藕粉色裙衫的丫鬟端着个脸一般大的瓷碗迈着小碎步从长廊里走来。   “九殿下,你要的酥山做好了。”   何谓酥山?是衡国现下流行的一道冰冻奶制品,冬日挖了地窖存冰,待夏季取出将冰块凿碎成冰碴,在瓷碗堆成下满上尖的山脉形状,淋上熬成膏的牛乳和甜而不腻的蜂蜜,最顶端点缀可食用的茉莉花瓣,看起来如同延绵的冰山正在融化,故此得名。   孟渔顿时来了精神,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从摇椅里起来换到石凳子上入座,接过调羹舀了一大勺冰乳,入口绵软甜腻,凉意一路从喉咙蔓延到全身,夏季的燥热顿时荡然无存。   他滋滋有味地吃着冰,想到早几年他还在乡镇时,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冰块,后来当了皇子被封了郡王,实难适应京都的纷华靡丽,闹出了不少笑话,如今两年多过去,在这个位子待久了,总算能够心安理得地享用美食。   除了酥山,还有一道蜜糖真雪颇为风靡,有诗言“雪韭霜菘酌岁除,也无牛乳也无酥”,孟渔赶了风潮,也尝过几回,不如酥山可口。   一口下肚,整个人都凉津津的,孟渔舒服得长叹一声,见比他还小三岁的丫鬟眼巴巴地瞧着,从石桌的茶具里抽出了个茶杯充当食碗,往里舀了好几勺冰乳递出去,“拿着吧。”   德惠王府出了名的不成体统,刚建府时,府内二十来个奴仆,大多数都和孟渔年岁相当,在乡间野惯了的孟渔成日和他们闹在一块,斗蛐蛐、打叶子戏、下水逮鲤鱼、上树摘果子,主子不像主子,下人不像下人。   几位皇兄因此说他尊卑不分、治家无方,二哥调了个当差多年的管事进府帮他料理家事,硬生生地把规矩给立了起来,有管事盯着,现在孟渔已经颇有殿下的威严,但无人之时,乡野小子的作风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头。   小丫鬟记起管事的教导,“奴婢不敢。”   “我不告诉赵伯。”   孟渔这样说,小丫鬟咕噜地咽了口口水,正想接过,神出鬼没的赵管家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瘩冒出来,把主仆两人都吓了一跳,小丫鬟生怕被责骂,一溜烟就跑走了。   孟渔努努嘴,塞了满腮的酥山,赵管家已经来到他跟前,说:“九殿下,傅大人已启程回京。”   孟渔冰乳还没咽下去就站了起来,惊喜地张了张眼,含糊地问:“不是说月末才回来吗?”   赵管家所说的傅大人是现任正五品吏部郎中、上一届科考的三甲探花郎傅至景,两个月前被委任为按察使,和户部侍郎西下追查各地财政亏空。   这是个难啃的苦差事,一来路途遥远,天气炎热,二来各地官员素来官官相护,通常钦差大臣刚到这个县,下个县就收到风转移家产,三来也怕官员向百姓搜刮待缴的税银,加重百姓的负担。   傅至景和户部侍郎想了个法子,从翰林院里择选了一批七品的编修一同带着上路,每到一个地方,若交不上亏空的官员一律革除官职,逮捕下狱,由编修顶替其官位——编修们为了前程,尽心尽力地收纳地方官的罪证,这就避免了地方官收刮民脂民膏,而地方官为了保住官位,只能想方设法地补上税银,连自个儿都快保不住了,也就没心思跟其他官员通风报信。   此番西下,虽多有阻碍,但效果显著,共收回白银七十万两,抓了四个罄竹难书的贪官。   这些事情孟渔都是从二哥口中听闻,不禁拍手称快,他没想到傅至景不仅事情办得漂亮,居然还提前近十日回京。   傅至景仅用两年时间就从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升为正五品的吏部郎中,对一个无权无势的进士而言速度可谓飞快。   孟渔记得,前年傅至景升为六品吏部员外郎时,因他才学出众,又是天子门生,仕途一片明朗,不少官员有意结交,暗中给他送礼贺他升迁之喜,傅至景照单全收,收礼第三天都察院都御史上奏弹劾其愧对天恩私下受贿。   彼时正值西南大旱颗粒无收,傅至景转手将全部礼品换作银钱用于赈灾,在朝堂上言明是各位大人托他行事,这自然只是说辞,但他未将任何人供出来,一个官员都没得罪,反倒落得个好名声。   就算如此也到底是实打实的收了礼,衡帝小惩大诫,罚了他两个月俸禄,结果次月就将傅至景升为从五品官,转年升为正五品郎中。   素来清廉严苛的吏部尚书评价其“方正却不迂腐,圆滑而不谄媚”,连被调侃一把年纪学不会开窍的孤臣都如此赏识他,朝野里其余臣子自也对他的为人处世褒奖有加。   傅至景作为朝中新贵,名声大振,孟渔则与之相反。   衡朝的皇子各司其职,孟渔白得了个德惠郡王的头衔,被衡帝指派到礼部做些闲职,平日无所事事,只需偶尔到礼部点个人头,众人知他与傅至景交好,常明里暗里拿他二人做对比,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怎会如此天差地别?   这些话孟渔自小就听得耳朵起茧,早见怪不怪了。   如今傅至景又圆满地办成一件大事,若不出所料定升官有望。   孟渔真心为其高兴,转眼就等来了傅至景回京这日。   傅至景俸禄有限,工部拨给他的住宅简陋但清幽,与德惠王府隔了五条街,驱车慢行要走上半个多时辰。   孟渔到傅宅时,傅至景还在宫内向衡帝述职,宅内只有两个小厮,刚把屋里屋外清扫了一遍迎接主子回府,见着孟渔也不惊讶,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九殿下。   孟渔是傅宅的常客,看他们忙上忙下热出一头大汗,有心想帮忙,却知晓他们定会拿身份说事,想了想坐在门槛上同两人谈话。   九殿下自幼在民间长大,平易近人,两个小厮与其相处还算自在。   孟渔这一等就等到了月上枝头,宅里点了灯,屋里又闷又热,比不上德惠王府的凉屋,没多久他就燥热不已。   想以前在宜县时也没那么畏热,到底是由奢入俭难。   两个小厮被他打发去酒楼打包晚膳,估摸着要半个时辰后才能回来,傅宅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等得心急,时不时就跑到门口看一眼,一来一回跑了好几趟,后背更是湿了一大片。   孟渔气喘吁吁地回屋里坐下,无比想念前几日吃的酥山,扯着衣襟散热,恨不得能扒了干净到院中洗个冷水澡。   就在他坐立难安时,大门终于传来声响,他以为是小厮回来了,扯一嗓子,“把食盒端进来后你们就去歇息吧。”   没得到回应,他嘟噜一声,走出厢房来到会客的厅堂,顺着铺了青石板的院子往门口看,只见他翘首以盼之人浸在暮色里。   傅至景身着墨紫色印团花官袍,高挑颀长,身姿挺立如雪柏,神清骨秀,分明是文人雅相,偏生得一双寒星似的眼,多出了几分凌厉冷艳,叫不相识他的人望而生畏。   他舟车劳顿多日,方回京就马不停蹄进宫述职,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难免劳累,此时眉眼微压,唇缝紧抿,就算是在与他有多年交情的孟渔看来也有些拒人千里的疏离。   傅至景的官帽拿在手中,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冠因连日赶路而略显凌乱地散下两缕,见了孟渔也不觉得意外,瞧人不动,先微微地勾了勾手。   孟渔心砰砰跳着,三步作两步跑过去,猛地扑进了傅至景的怀里。   傅至景被他撞得往后退了一步,闲着的左臂稳稳当当地横在他的腰后,轻笑声中少了几缕冷峭,“何时来的?”   孟渔嗅到对方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抬起头来见到傅至景略显倦怠的眉眼,边应着边依依不舍地撒开双手,“才到没多久。”   等了快三个时辰,到他嘴里跟一炷香似的。   孟渔接过傅至景手上的包袱,大抵是些未来得及清洗的衣物,沉甸甸的。   在院里说话不方便,两人进了屋,孟渔刚把包袱放在桌上,就见得浸透布料的一抹血迹,三两下解开布帛,见到了染血的袍子,惊愕地问:“怎么会有血,你哪里受伤了?”   说着上前绕着傅至景看。   傅至景淡淡道:“不是我的血。”   “那是……”   不必傅至景回答,孟渔心中已有答案,傅至景得了皇令,可先斩后奏。   他讷讷地住了嘴,不想再问,却被傅至景推到桌子旁,他的后腰抵住坚硬的桌沿,傅至景阴恻恻地望着他,“削了那贪官的脑袋时,溅了我一身血,又腥又臭。”   孟渔瞪圆了眼睛,像是被吓着了,引得傅至景将额头磕在他肩头无声闷笑,环在他腰上的双臂越收越紧,清浅的檀香和微酸的汗味从两具热腾腾的身躯里蓬蓬地散发出来搅和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孟渔与抬头的傅至景对视,不自觉地干咽一下,目光黏在了两瓣薄而润的唇上,缓缓地凑了上去,还没碰到,先听得门口动静,傅至景当机立断地与他拉开距离,等两个小厮拎着食盒抵达屋前,只孟渔还沉浸在意乱情迷里。   作者有话说   食用须知:   本文背景架空,故事纯属虚构,部分制度有参考。   沉浸式阅读建议关闭作话。   知悉以上没有问题就请跟我开启新的故事吧! 第2章   和丰楼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大酒楼,菜肴丰富,色香味美,每每都叫孟渔大快朵颐,但也许是天气太热,又或者是在介怀方才傅至景太过于明显的躲避,他有点食不知味,连最喜欢的四喜丸子也只是拿着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   跋山涉水多日的傅至景亦胃口不佳,命小厮把屏风后的浴桶打满水,又让他们今夜不必在宅里伺候,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   孟渔竖着耳朵听,咬着筷子瞄了傅至景一眼。   等傅宅只剩下他二人,傅至景绕到屏风后梳洗,不多时就传来水声。   孟渔彻底吃不下饭了,蹑手蹑脚地靠近声源处,挨着遮蔽的屏风,踌躇着不现身,就在他心猿意马时,手腕忽地被攥住,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连人带衣地丢进了宽大的浴桶里,猛地呛了一大口水,从水里冒出湿漉漉的脑袋时,正见只着一条亵裤的傅至景似笑非笑地站在桶边看着狼狈的他。   孟渔气结,想从浴桶里爬出来,傅至景先一步摁住他的肩,捉弄似的微微将他往下压,他像一条扑腾的鱼,水溅了满地,筋疲力尽都没能挣脱,嗬嗬喘着气,等回过神时傅至景也已然近了桶内,将他双手反绞在背后,继而亲住了他。   孟渔被吻得窒息,想要推开对方,禁锢住他两手的掌却故意地向下施力让他不得不仰起双肩,形成一个迎合的姿势。   半晌,孟渔软趴趴地靠在同样湿漉漉的怀里,绞住他双臂的掌改而轻轻地拍揉他的背脊,傅至景附在他耳边说:“见到我回京,你不高兴?”   他的眼睛里进了水,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竭力去看傅至景的神情,没看清,摇摇头,“没有。”   这两个月他每日都在想傅至景,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了,怎么可能不开怀?   傅至景把黏在他脸颊的发往后拨,明知故问,“那方才为何不用膳?”   孟渔咕哝道:“天热。”   傅至景不知信了没有,不再追问,将人剥洗干净带到内室的卧榻上。   屋里燃着灯,孟渔羞红着脸闭上眼睛,傅至景抱住他时笑话他没长进。   他脸红得更厉害,连带着耳根跟颈脖都通红一片,很坦诚地攀住傅至景的肩,小声说:“我很想你。”   这才慢悠悠地重新睁开水润过的眼,仰慕与依赖一并地涌了出来。   傅至景脸上在笑,心底也在笑,想孟渔很小的时候就跟他在床上厮混,但似乎总是很害羞,不过胜在听话,没有人比得上的乖巧——他虽跟孟渔年岁相当,但在有意无意下孟渔被养成了木讷温驯的性格,每一样都按他的喜好雕琢,长成了最合他心意的模样。   从他记事的那一刻起,一个不可撼动的事实灌输进他脑子里:孟渔生是为他,死是为他,细致到每一根头发丝都是他的所属物。   既然是他的东西,他做些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   不管是在宜县的孟渔,还是在京都的九殿下,是卑是尊,此等情形都不会改变。   夜深了,院里桶里打满的井水清凉微冷,而屋内热火朝天、大汗淋漓。   在仰面灼热的吐息里,孟渔记起方到京都时的寒冷,那是一个萧瑟的大雪天,他陪同傅至景上京赶考,在郊外时不幸路遇山贼。   傅至景出身商贾之家,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衣食无忧,随行的除了他还有两个镖师,山贼人多势众,几人只得弃财逃亡,镖师更是为了善后与他们走丢,好在赴考的文书傅至景随身携带并未遗失。   恰逢隆冬大雪,两人身无分文,孟渔不得不典当了自己的玉环——他有个师父,名为张敬,是宜县的搬运工,当年在小巷子里捡到尚不足满岁的他时,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圆环玉石。   张敬将他抱回家抚养,因是在多孟姓的小渔村捡到他,故取名孟渔,一再嘱咐他不可弄丢此物,日后以作认亲之途,这些年来,孟渔贴身佩戴玉环,连梳洗都不曾摘下。   眼下为了活命,他忍痛进了当铺,再三同老板交代一定会赎回。   结果当天晚上他刚和傅至景在客栈里睡下就被护城卫破门而入带到了将军府。   他与傅至景分别被安排在不同的厢房里问话,孟渔见到了传闻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建威大将军刘震川。   年近五十的男人雄伟高大,手执玉环问他此物来源?   孟渔在宜县时见过最大的官是九品县令,刘震川两三句话就把他吓破胆,但不管刘将军如何威逼利诱,他的回答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是他的就是他的,天王老爷来了也是他的,断没有是非颠倒的道理。   在刘震川的一遍遍追问下,孟渔磕磕巴巴地将自己十九年来的经历如实告知,他来自何处,为何上京,姓甚名谁,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名为张敬的师父将他抚养成人。   刘将军拿来一幅画像,分明是张敬年轻时的模样,孟渔不明所以瞪大了眼去摸画,刚伸出手,手腕从短了一截的袖子里露出来,皮肉上俨然有一块陈年旧疤。   据张敬说,这是孟渔儿时贪玩不慎被火烫伤落下的,年岁太小,他没有记忆,张敬说什么他自然也就信什么。   话音未落,方才还一脸威严的刘震川竟然难掩情绪单膝跪下来握住他的双肩,激动得热泪盈眶,“对上了,都对上了。”   孟渔不知所措,紧接着,刘震川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巨石砸进湖面,在他心中震起惊涛骇浪。   众所周知,衡国有一丢失在外且至今生死未卜的皇嫡子。   十九年前,多年无所出的孝肃先皇后为衡帝诞下一子,排行第九。   先皇后出身武将之家,其父战死沙场,入太庙享高香,虎父无犬子,其弟刘震川十五岁上阵杀敌,东征西讨多年,是为建威大将军——刘家满门忠烈,一心为主,直至今日,刘震川的独子也仍驻扎在边境。   孝肃先皇后高龄产子,损了根基,而后多日缠绵病榻,似有油尽灯枯之象,远在西北的刘震川听闻长姐危在旦夕心急如焚,却恰逢匈奴来犯,战事在即不得回京。   九殿下六月龄时,衡帝前往太陵祭祖,离宫第二夜,东宫无故起火。   秋季天干物燥,火大而不灭,孝肃先皇后不幸葬身火海,而原该在宫内的九殿下竟无影无踪。   衡帝震怒,下旨彻查此事。   源头起于宫内火烛,该是宫人不慎打翻油灯,又巧当夜吹的是不得势的南风,火势一路蔓延难以控制,几乎整个寝宫都被大火吞没,宫人死伤无数,经排查后发现宫内少了一名侍卫。   多年来,衡帝四海找寻侍卫的下落,而这个侍卫正是刘震川给孟渔看的画像所画之人,是孟渔喊了十九年的师父张敬。   孟渔六神无主,觉得许是弄错了,他一个小乡镇出身的孤儿,怎可能是衡国的皇子?   可不仅有刘震川赠予长姐的信物玉环为证,年岁亦对得上,连侍卫也重现于世,更重要的是,孟渔手腕上有幼时被火灼烧过的疤痕,种种迹象都指向孟渔便是丢失的九殿下。   傅至景与孟渔被留在将军府。   翌日天一亮,刘震川马不停蹄地进宫向衡帝汇报此事。   衡帝治理有方,光庆殿密不透风,议事从未被宫内耳目传出,可这次刘震川前脚刚出大殿,后脚找回下落不明的九殿下一事就如风般蔓延,传进了每一个高官大臣的耳朵里。   皇脉不容混淆,衡帝亲派心腹日夜兼程赶往宜县调查,但张敬已不知所踪。   宜县偏僻闭塞,人口不到一千,一番查问,人人认识张敬的画像,都说他性格孤僻,多年未娶,捡了个小娃娃——娃娃秀气灵动,嘴甜可爱,长大成了孟渔。   孟渔陪好友傅至景上京赶考,路遇山贼,典当玉环,恰巧当铺隶属刘震川名下,舅甥这才得以相认。   皇天不负有心人,不到十日,整个京都都知晓衡帝找回流落民间的九殿下。   孟渔被赶鸭子上架,从宜县的破落户攀了门天大的贵亲,摇身一变成了衡国的九殿下。   认亲一事并不顺畅。   先是河东布政使上书,河东一带秋雨连绵突发降温,造成的霜冻导致鸡鸭鹅等千百牲畜死亡,百姓损失惨重,请奏天子赈灾以宽慰名心。   再是钦天监夜观天象,称有一异变星宿突起于京都西南方向,此乃不祥之兆,恐惹天灾。   而后在恭贺孟渔入谱的宫宴上,年仅十五岁的十二殿下不慎落水,险些溺亡……   一时之间,“灾星论”甚嚣尘上,人人皆道九殿下不利于大衡,衡帝虽下旨禁止民间谈议,架不住人言可畏。   那会儿孟渔还未弱冠,衡帝让他到国子监就读,亲派了大学士给他授课。   衡帝共十二子,除去早夭的几位,在孟渔之上有六位皇兄,个个才学出众,一表人才,到了孟渔这儿,门门功课拿末等,简直贻笑大方,朝野上下流言蜚语无止无休,孟渔饱受争议,苦不堪言。   若不是当时有傅至景无惧风尘之语陪伴左右,他不知要如何才能挨过去?   灯芯烧到了底,倏地灭了,窗外明月高悬,燥动的屋内也静了下来。   孟渔累极,倦怠地趴在卧榻上,黏黏糊糊地被重新抱到浴桶里清洗,再躺下来时,不畏热的狸猫撒娇般将脑袋埋进了傅至景的颈窝里,嘟囔着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交代一下背景。   孟渔不是真的皇九子,所以文中还是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他哈。 第3章   暮色四起,京都的夜繁盛奢华,灯笼遍地,红灯糖葫芦似的一个个串起来,将路道照得亮如白昼。   和丰楼门庭若市,人头攒动,世家子弟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在一声声热情的“客官往里请”说笑着进楼觅食。   孟渔轻车熟路上了三楼的雅房,拐过平缓的台阶,在雕花木门前停了下来,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进入。   入眼是一扇迎客的水墨山水画屏风,半透明的绢布后影影绰绰依稀可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孟渔绕过去,他的二哥蒋文峥穿一身稳重的青雀色锦袍,头戴青玉云纹冠,正静站在窗边欣赏夜色月下湖景。   二殿下德怡亲王蒋文峥玉质金相,怀才抱德,衡国子民称其“君子之气,散为青松栽”。   他的母妃原是衡帝宫中一个不得宠的妃嫔,在其不到十岁时就撒手人寰,是以交由继后马氏抚养。   马皇后母家尊贵,祖父是三朝元老,先皇老师,满城桃李,在朝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惜马皇后多年来未能为衡帝孕育子嗣,因而这些年只有蒋文峥侍奉其左右。   虽是半路母子,倒也母慈子孝,这些年来,马家不留余力地扶持二殿下,而二殿下亦不负众望,于朝野中积攒了不容小觑的势力,如今正值而立之年,在外人看来蒋文峥是个不争不抢的温润君子,但孟渔知晓他的二哥有怎样远大的抱负。   “二哥。”孟渔唤着,走到窗边,将手中的布老虎递出去,“给嘉彦的。”   孟渔的几位兄长除了五哥外皆已婚配,嘉彦是他二哥与二皇嫂的独子,夫妻二人伉俪情深,两人婚成多年,蒋文峥身边始终只有这么一个妻子,并无侧妃与妾室。   半年前,二皇嫂诞下小世子,取名嘉彦。   布老虎有圆滚滚的肚子,孟渔一见到这玩意就想到了吃饱奶的小嘉彦,即刻买下送礼。   蒋文峥笑着接过在手中把玩了会,“有心了。你二皇嫂知晓你喜欢吃她做的莲藕桂花羹,今个儿特地让我带过来给你。”   孟渔眼睛发亮,走到食桌旁,果然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美食,冰鉴里还摆着满满的半融化的冰块,他自个儿动手磨成冰碎,又加了蜂蜜搅进莲藕桂花羹里,吃起来冰凉滑腻,顿时解了他一路过来的燥热。   他边吃边夸,含混道:“二皇嫂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你若是喜欢吃,改明儿到我府里吃个够。”   “我正好要去看看嘉彦,好几天不见,不知他是不是又长大了?”   婴幼儿一天一个模样,谈起儿子,蒋文峥越发温和,“是长胖了些。”   兄弟二人入座,围绕嘉彦说了些家常话,待孟渔吃了两碗凉羹,却迟迟不见今夜宴食的另一主角登场,频频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蒋文峥笑言,“吏部事务繁多,至景耽搁了些时辰,应当快到了。”   孟渔心思被看透,不大好意思地笑笑,“我没问他。”   蒋文峥不拆穿他的口是心非,见他又想拿勺子,抬手拦了下,“美食虽好,但莲藕性寒,不可多贪。”   孟渔听话地放下了手,喝了口凉水润喉。   蒋文峥提起傅至景,就不得不讲两年多前的一桩往事。   那会儿孟渔认祖归宗不到三个月,冬去春来,迎来新一届的科举。   傅至景自幼天资过人,书法、文章、体貌、谈吐皆出类拔萃,是宜县私塾里老学究挂在嘴边的得意门生,是同窗好友们奉为楷模的卓越学子,十二岁过府县童试,成为方圆百里最年幼的生员,十七岁参加乡试,一举拿下经魁,此乃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景,连宜县的县令都亲自登门拜访,祝贺其中举。   傅家设宴款待乡亲,鞭炮响了一整天,街头看相的先生说傅至景有状元之貌,来日科考定当榜上有名。   孟渔时时刻刻记着这话。   二月末,春雨绵绵,三年一次的科举来临,考生如雨后春笋般汇聚在贡院门前。   依照大衡律例,科考共两天一夜,考生需执布政使例文、乡试文书、公据和路引证明身份,提前一天进入贡院候考。   傅至景在贡院里大展身手,孟渔在府里坐立难安,特地去了号称最为灵验的寺庙祭拜,求文曲星保佑傅至景高中,还求了签。   第一支的签文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话,孟渔觉得不可作数,添香油钱耍赖塞了回去。   第二支签文曰“开天辟地作良缘,日吉时良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公行忠正帝王宣”。   乐呵呵的庙祝大赞乃上上好的好签,“此签万事求谋俱吉利也。”   无论是算命先生的预言还是签文注解,皆寓意着傅至景前程似锦,有万里之望。   揭榜那日,孟渔比傅至景还要激动,奋力挤到最前头去,一眼就在红榜上的前三甲看到了傅至景三个大字。   傅至景虽出身寒微,但天恩厚重,定不叫他明珠暗投。   殿试时已是九皇子的孟渔得了父皇恩准,躲在侧殿看大殿上的傅至景挥毫泼墨,对答如流,彼时他的二哥和五哥亦在,皆在端详新一批的进士。   二殿下蒋文峥待人接物仁厚不薄,孟渔与相识不久的二哥最为要好,挨着对方,问什么就答什么,把傅至景吹得天花乱坠,引得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蒋文峥意味不明地问他,“真有那么好?”   傅至景的好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但孟渔撞进兄长探究的视线里,心底猛地跳一下,悻悻地道:“他是我的好友,我自然觉着他哪哪都好。”   好友——这便是、也只能是孟渔和傅至景明面上的关系。   衡国民风开放,男子与男子亦可婚配,称之为结契,孟渔十七岁就与傅至景定情,也许更早,是以他一直以为总有一天他会与傅至景拜高堂喝合卺酒。   这一切都随着孟渔成为皇子而改变。   衡国有律例,凡与皇子公主成婚者终生只能做些文翰或礼仪之事,虽官拜三品,但并无实权,是地地道道的富贵闲人。   傅至景有凌云意气、风云之志,孟渔不忍他蹉跎一生,因而对外只称好友,绝不敢让旁人知晓他们真正的情意。   半个时辰的功夫,殿试告一段落,傅至景被衡帝钦点为探花郎,任翰林院七品编修。   即便未能如同算命先生所言成为状元,孟渔亦真心为傅至景感到欢喜,还没高兴几天,一桩出乎预料的事件犹如晴天霹雳,把二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六公主自打远远在宫里见了探花郎一面,竟一见倾心,芳心暗许,差宫婢给傅至景送信,信中聊表仰慕之意。   被私塾学究夸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傅至景拿到信的那一刻难得面色骤变。   衡国人才如过江之鲫,探花郎三年一有,六公主却是衡帝的掌上明珠,若真看上了傅至景,没有靠山且未站稳脚跟的他再不愿当这个驸马爷也只有认命的分。   既一定要当驸马爷,为何不能是孟渔?   孟渔生怕被六公主抢先了,当即就要去殿前禀明父皇他与傅至景情意深重,请衡帝成全。   他不料会被傅至景拦下,惊慌之下愣愣地问:“你不愿意与我结契?”   傅至景沉默片刻,将他抱在怀中安抚,一双眼沉沉浮浮不知想的什么。   断绝如流的傅至景翌日便暗中约见了蒋文峥,一碰面便掀袍跪地,掷地有声道:“臣愿一生追随殿下,尽忠竭节,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孟渔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兄长,蒋文峥微笑地将他扶起来,“九弟,我知你二人两情缱绻,但傅至景乃栋梁之材,来日定当出将入相,岂可庸碌一生?六妹一事你不必担心,只是往后也要委屈你,莫要阻了傅至景的大好前程。”   他已然忘记那日是何种心境,只觉得他的二哥虽是笑着,却叫人不寒而栗。   回去的路上,傅至景同他道六公主的母家与马皇后乃是远房姻亲。   孟渔在殿试对傅至景的一番夸赞却惹来祸事,不仅暴露他与傅至景的匪浅关系,更令傅至景不得不向二殿下投诚,为二殿下所用——蒋文峥拿捏住傅至景的把柄,也就间接获得了孟渔的站队,而最紧要的是孟渔背靠刘家,此后起码可以独绝一贯保持中立的刘震川支持其他皇子的可能。   话虽如此,但也算因祸得福,有了二殿下相助,傅至景确实结交了不少同僚,行事亦便捷了许多。   而初识人心难辨的孟渔往后说话学会留三分余地。   不过这两年多来,蒋文峥对他倒是很不错,所以他唤的每一句二哥是真心实意。   闲话家常,蒋文峥提起宗室里有位侯爷前些日子指了门不错的亲事,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道:“不知我可否能见到你与至景结契那日?”   孟渔警惕地抿了抿唇,笑着扬声说:“我才不想与他结契呢,如今自由自在多快活。”   蒋文峥正欲开口,雅房的门传来动静,一眨眼的功夫,这场食宴的最后一个主人翁姗姗来迟。   傅至景还穿着朝服,显然一结束公务就匆匆赶来,“让二位殿下久候,臣来迟了。”   说着目光悠悠地掠了孟渔一眼,孟渔避开了他的视线,不知方才的话傅至景听去了多少,但他说得应当无错,傅至景既然要功名利禄,不甘心做庸庸碌碌的驸马,他定令之遂心如意,亲眼见证傅至景在大衡国高飞远翔。   作者有话说   傅至景你小子不想结婚是吧,行,别后悔哦。 第4章   傅至景此番西下收获颇多,不但擒了几个贪官、缴获大量白银充盈国库,还发现临近西北一带的一桩人参走私案似乎与五皇子有关。   人参量少而价昂,向来由国家统一出面贩售,但因利润极高,民间不乏有为了钱财铤而走险者。   傅至景奉皇命下各地补缴税收亏空,抓了两个挥霍民脂民膏的地方官,结果两人态度嚣张不知悔改,还一口一个在京都有人关照,威胁傅至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就要他丢了项上乌纱帽。   一路走来,傅至景不知被威逼利诱多少次,甚至几次遇埋伏想要他知难而退,可受皇命铁面无私的傅按察使可不吃他们这一套,当即将两人收监,亲自严刑逼供,浸了盐水的鞭子每打一下,贪生怕死的地方官就吐一点东西。   左吐一点,右吐一点,就是说不到点子上,傅至景没耐心陪他们兜圈,刚拿烧红的烙铁靠近他们的眼睛,两个贪官裤子就湿了大一片,终于肯说出庇护他们的京都高官是何人。   此人是京都都护府一个四品长史,傅至景曾与之打过照面,对其印象并不深。   再往下审,牵扯出了走私案。   西北产人参,这两个地方官暗中集结了一个挖采小队,采得的人参据不上报,私下运到南方高价售卖,获得的钱财拿来采购大批的江南织锦和刺绣品运回西北兜售,这一来一回两头赚钱,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   此事非同小可,傅至景怕打草惊蛇,压下了此次的审问结果,把两人秘密关押,当即修书将长史的名字加急送往蒋文峥的手中,直至今日,才顺藤摸瓜查出此长史与五皇子私下有往来。   虽然并无直接证据证明走私案与五皇子有关,但明日早朝,傅至景就会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呈上严审得来的口供,斩断五殿下的一条尾巴,断了他敛财的财路。   蒋文峥和傅至景在谈公事,孟渔却另有着重点,“你什么时候遇的埋伏,有没有受伤?”   他语气焦急,惹得蒋文峥轻笑,“九弟关心则乱,至景身手敏捷,如何会遭了下等贼人的暗算?”   孟渔的眼睛在傅至景身上转啊转,想到前晚傅至景回京,二人早已坦诚相见,他虽时不时闭着眼没仔细看,但若对方受伤了,他定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他塞了满满一嘴鱼肉低下了眼眸,“我只是问问……”   二人谈公事时大多数会避着孟渔,一来事关机密,多一人知晓就多一分危险,二来孟渔心性单纯,不必要将他卷进这些风波当中,但今日谈论之事只差临门一脚,因而并没有太多的避忌。   蒋文峥斟酒与傅至景碰杯,说了些辛劳了之类的问候,作辞,“嘉彦这两日夜里闹得厉害,我得早些回府。”抬了抬手对要起身的二人道,“你们接着吃,不必送我。”   话虽如此,傅至景身为臣子岂有不相送之理,仍是将人送到了门前,待折回雅房,孟渔已经放下了筷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正在揉自己的肚子。   傅至景走近了一看,孟渔的腹部微微鼓着,忍俊不禁,小半个时辰嘴巴动个不停,可不得鼓着吗?   孟渔撑得慌,刚站起来想走两步散食,却被傅至景逮了侧身坐到腿上,大掌搭在他的小腹,笑问:“你这里头装了多少东西?”   边问边揉,而这样的话傅至景不止一次在床榻上问过他,他倏地红了脸,“你……”   “我什么?”傅至景面不改色,“怎的不答?”   “二哥还没走远呢,你就欺负我。”   “你拿二殿下压我?”傅至景微微眯起眼,“好啊,那你去告诉他,我是怎么欺负的你。”   孟渔脸红红地嘀咕,“不用我二哥出马,九殿下一样治得了你。”   傅至景低喃,“九殿下……”笑意更深了些,手的动作越发放肆,直接扯开了孟渔的腰带,露出里头洁白的亵衣,钻进去罩住了抚摸。   孟渔笑躲说痒,他吃得多,根本经不起这么揉,没几下就告饶,攀着傅至景的肩头,“不要弄了。”   和丰楼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若是有哪个不长眼推门进来,岂不是暴露了二人的私情?   但眼下绝顶聪颖的傅至景似乎想不到这一层,几乎将孟渔的整个上半身从层层叠叠的衣料里剥出来。   温良的九殿下治不了犯上作乱的臣子,反倒被吃干抹净。   “我未到时,你与二殿下说了些什么?   “说嘉彦的事。”   “还有呢?”   孟渔被傅至景捏住两腮,抬起了头,在五指的施力下微微张了唇,唇瓣翕动见依稀可见软舌,“没有了。”撞进探寻的眼底,突然开了窍,“二哥问,你我何时结契。”   “那你……”   还未问完,孟渔已经抢答,“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当年见完蒋文峥后,傅至景曾郑重地找他谈话,话里话外要他以大局为重,不要拘泥于儿女私情。   年仅二十就高中的傅至景不该被驸马爷的身份栓住,尽管很难过伤怀,善解人意的孟渔还是红着眼睛应承了,两年多过去,傅至景果然平步青云,若他朝二殿下继承大统,他便是功臣之一,孟渔自然不会阻碍他腾飞。   孟渔如此的信守诺言,傅至景却瞧不出高兴的模样,只是极其浅淡地笑了下,“如此便好。”继而将孟渔推下自己的腿,“把衣衫穿好便回府吧。”   他脱下来的衣服却要孟渔自己动手穿回去,好没有道理,幸而孟渔不是计较的人,重新系上腰带,穿戴整齐后,追上傅至景的脚步。   和丰楼仍旧热火朝天,两人分别上了回府的马车,孟渔掀开帘子想让对方明日一切小心,可是傅至景乘坐的车辆已然毫不留恋地转动轮子,顷刻便与他分道扬镳。   “九殿下,可否启程?”   孟渔依依不舍地收回黯淡的目光,轻轻地嗯了声。   他隐约察觉傅至景生气了,却摸不着头脑,但傅至景向来阴晴不定,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追溯到他们还在宜县上同一所私塾时,傅至景就三天两夜因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不搭理他,等到了京都,他成了九殿下,傅至景也并没有太大的收敛。   张敬仍销声匿迹,世人至今依旧不知其为何当日要冒着杀头的大罪将尚在襁褓里的九殿下掳走出宫,隐姓埋名落脚宜县,假意捡到孟渔抚养。   孟渔与傅至景年岁相当,从他有记忆起,他就已经认识傅至景了。   傅家做绸缎生意,在宜县是响当当的富户,可惜天意弄人,傅老爷和夫人恩爱有加,却始终未能有子,两人三十多岁那年,特地到寺庙里求了菩萨虔诚供养,傅夫人终于诞下一子。   傅至景是早产儿,生下来时险些断气,傅家为了保护这个孩子,日日喂以药膳,养在宅子里久不见人,也许是上天垂怜,傅至景不但康健长成,还样貌出众,颖拔绝伦。   宜县的百姓都说傅家是有福之家,上辈子积德行善,所以菩萨让身旁的金童化作人间的稚子来报恩情。   张敬那时已经捡到了孟渔,常常用布帛背着孟渔在宜县的各个商户充当搬运工,他亦给傅家送货,一来二去,逐渐长大可以记事的孟渔就记住了傅家的小少爷。   冰雕玉琢似的小人儿,听闻比他小上几个月,但许是傅家流水一般的佳肴喂养,比瘦小的孟渔还要高半个脑袋,为此孟渔很是苦恼,卯足劲想赶上,每顿吃三大个肉包子,纵是如此,这么多年来,始终差那小半截。   小小的孟渔觉得很奇怪,因为傅家的小少爷总是在看他,一次两次可以当作巧合,可每次只要他出现,傅至景就会站在一旁明目张胆地打量他,两道好看的眉时而蹙起时而落下,像在观察自己养的小狗今天有没有吃饱饭,有没有长肉,有没有在泥巴地里打滚。   终于有一天,孟渔鼓起勇气走到傅至景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总是看我?”   五岁的傅至景还学不会掩盖自己的情绪,略显嫌弃地看着孟渔衣服上的一块污垢,话都不想跟孟渔说一句,扭头就走。   傅家的小少爷脾气可真大。   孟渔六岁,张敬送到他私塾读书,与傅至景成了同窗。   两个并排坐的小豆丁是私塾里最年幼的学子,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敏而好学,一个稍不留神就打起了瞌睡。   之乎者也是最好的催眠经,孟渔听得哈欠连天,可身旁的傅至景却挺直腰板聚精会神地诵读,今日先生教的诗句文章,明日就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傅家的小少爷不止脾气大,学识也大,是一朵开在悬崖边的雪莲花,而在泥地里撒欢的孟渔是一株不起眼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长大点开了悟,也学雪莲花手不释卷,长成了杂草堆里模样最端正灵秀的那一株,只可惜常常被拿来与天资聪颖的傅至景对比,再勤学苦练也望尘莫及。   等十二岁的傅至景成了生员,孟渔就更是拍马都赶不上了。   不知第几次被老学究揪着耳朵用板子打手心,瞥见傅至景默然地在一旁看着时,受了天大委屈的孟渔在散课后,当着所有同窗的面气汹汹地扬言要与傅至景断交。   作者有话说   小豆丁傅:聪明不是我的错啊!怎么小小年纪老婆就开始不要我?   ps:傅比孟大,这个后面会说,高举年上大旗。 第5章   那一年傅至景和孟渔皆十五岁,闹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别扭。   从他俩入私塾起,孟渔总是追着傅至景跑,上课要坐一起,吃饭要同一桌,几乎是形影不离,也正因此,他反而跟其他同窗并未有太多的接触。   每日天一亮,孟渔都会风雨无阻早早地在傅宅的门口等待傅至景一同上学堂,尽管一开始傅至景对此颇有不满,也有几个嘴贫的同窗笑话孟渔是块阴魂不散的狗皮膏药,但他们说他们的,孟渔做自个儿的,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习惯有傅至景的地方一定会有孟渔。   可就在孟渔放话的第二天,傅至景从大门里出来,却破天荒地没在街道上见到熟稔的身影。   傅夫人奇怪道:“今儿个怎么没见到小渔?”   傅至景说不知道,走出了两步又折返说有书籍落在屋里得回去拿,送他去学堂的小厮要充当跑腿,他摇摇头自己回了院子,足足磨磨蹭蹭了一刻钟。   等他再回到门前,脚底像黏在了青石板上,连小厮都摸不着头脑只能耐着性子陪着自家少爷在逐渐灼热的日头下耗着,过了一炷香,眼见还不走就得迟到了,傅至景这才抬步往私塾的方向走。   一进书斋就听得清脆的笑声,再抬眼一看,本该出现在傅宅门前的孟渔此时正没个正型地坐在软蒲上,高高地拿着竹筒兴致昂扬地跟同窗炫耀昨夜在田地里抓到的蛐蛐儿。   私塾里大多是普通农家的孩子,手头没闲钱,平日里最爱的娱乐方式便是斗促织。   傅至景除了在私塾读书,傅家给他请了不少老师,琴棋书画样样不落,还从镖行里聘了武艺高强的镖师,日日天不亮就带着傅至景在庭院里强身健体,他每日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自然也就分不出旁的心思去玩乐。   从前无论是在私塾还是在家里学习,他身旁不出例外都会有孟渔的身影,赶都赶不走,偶尔分神多看一眼,常常能见着孟渔无聊到愣愣瞌瞌,站着都能打盹儿,可总是陪着傅至景的人,如今不仅不打一声招呼就先自个儿到了学堂,还把原先并排的位置挪到了他的右上方,甚至于他都走进了书斋,也只是遥遥地看他一眼就把头扭过去继续介绍那只破蛐蛐。   傅至景从不乏追随者,没了孟渔,太阳也不会打西边出来。   孟渔这回动了真格,整三日,两人谁都不搭理谁,偶尔孟渔偷偷去看傅至景,发觉对方一副无关痛痒的神色,仿佛有他没他都无甚区别,心里并不好受。   师父张敬时常同他说:“傅家帮衬你我许多,你要懂得知恩图报,厚待傅至景。”   他将师父的话铭记于心,这么些年无论旁的人如何暗嘲他是腆着脸倒贴,他都左耳进右耳出,我行我素地把对方当作自己最好的知己,可眼下看来,傅至景未必需要他这个朋友,是他在自作多情。   雪莲花盛放于峭壁,狗尾巴草扎根在泥地,何必强行地将两株霄壤之别的草木栽种在同一块土壤里?   “孟渔。”一只手拍在他的肩,拍散他的愁绪,“散课你有空吗,我请你吃麦芽糖,你和我跟阿远他们斗蛐蛐。”   说话的是宜县米商的独子,私塾里的散财童子,裤兜有两个铜板都拿来请客了。   有糖吃,孟渔当然答应得干脆,“那感情好!”   傅至景抬眼就见孟渔傻乐的侧脸,心底冷笑,既然要换座就换到他眼不见为净的地方去,非坐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与人说说笑笑勾肩搭背,故意膈应他,一文钱三串的麦芽糖就被收买,平时跟着他吃大鱼大肉时怎么不见笑得这么开心?   今日的散课钟敲响,孟渔马不停蹄地带上竹筒兴高采烈地跑出书斋,路过傅至景的位置,脚步踌躇着慢了下来。   没有他相伴的傅至景还和从前一般受欢迎,左右围满了同窗,正在请教课堂上晦涩的文章。   傅至景连头都不抬一下,孟渔在同窗的催促下大步跑了出去,顿时没了影。   麦芽糖黏牙甜腻,孟渔的蛐蛐儿勇猛善战,赢了好几局,几人约定明日接着斗蛐蛐,结果第二天孟渔前脚刚迈进私塾,后脚就被傅家的小厮给逮住。   傅至景生病了,高烧不退告了假。   “是不是你惹我家少爷生气,否则他好端端的怎么会生病了?”   面对小厮无来由的指责,孟渔气结,心神恍惚地过了一日,等到散课更是没心情玩乐,不知怎的就晃晃荡荡地来到了傅宅门口。   傅家的下人都认识他,老管家不由分说地将他迎进去,带到了傅至景的院前。   问候一声也没什么,孟渔扭扭捏捏地推开了房门,扑面一股浓厚的药味。   傅至景咳嗽两声道:“药我会喝的,不要来打扰我。”   孟渔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与靠在软榻上面色苍白的傅至景打了个照面。   才一天不见就病得这么严重?   傅至景作讶异状,“怎么是你?”   孟渔磕巴道:“我、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病患不领他的情,别过眼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侧脸,“我记着你这两日斗蛐蛐斗得正开心,既已与我断交,不必如此客气,免得扫了你的兴。”   孟渔急切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榻旁,我了半天说不出下一句。   “你什么?”傅至景反问,“不是你说的与我再不往来,不是你自己挪了位与我分桌?”   确实都是他所为,孟渔哑口无言。   傅至景眉眼冷峭,薄唇翕动,“你走吧。”   孟渔被劈头盖脸地刺了一通,又实在嘴笨,连病中的傅至景都说不过,心里盘算着等对方病好了再赔礼道歉,咬唇道:“那我先……”   傅至景没想到孟渔真敢走,厉声,“你今日出了这个门,往后就再也不要进来。”   孟渔愣住,到底要不要他走?   他犹犹豫豫地往前靠近一步,见傅至景没阻拦,心里高兴,那就是要他留下来了?   他整个人都松快了,一个箭步坐到了塌上,端起药碗,“我喂你。”   傅至景睨他一眼,“谁要你喂?”   话是这么说,却张嘴喝下了递到唇边的药汁,苦涩顺着舌尖一路蔓延到喉底,勉强喝了几勺,自己端过碗底一口闷下。   孟渔见他把药喝完,长吁一口气,嗫嚅着说:“我样样都比不过你,人人都向着你,其实我只是有些羡慕……”   也许还杂糅了一点点的嫉妒与不甘心。   傅至景盯着近在眼前的秀气面颊低声问:“麦芽糖好吃吗?”   好突兀的发问,孟渔实诚地点点头。   傅至景抓住他的手,往摊开的掌心放了块用油纸包裹住的甜点,问他:“比奶酥还好吃?”   孟渔愣了愣,三两下将油纸打开,露出里头方方正正乳白色的奶酥,双眼放光,想了想笑道:“都好吃。”   “不成。”傅至景蹙眉,“你只能选一个。”   孟渔眨眨眼,似乎隐约触摸到对方这句话底下更深沉的含义,在傅至景强势的语气里做了抉择,小声说:“奶酥好吃。”   傅至景的脸上这才有了点浅薄的笑意,让他把奶酥裹好,将他拽到榻上,“陪我躺会。”   孟渔脱了鞋挤到塌上去,手脚都挨着傅至景,很快就捂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翻身跟傅至景面对面,嘀咕着热,想坐起来,被傅至景摁着动弹不得。   “心静自然凉。”   说话间离得太近,呼吸都扑洒到彼此的面颊,孟渔一睁眼就能见到傅至景清冷的五官,长而直的睫毛如同乌黑的鸦羽,眼波明,唇峰利,恰如人间雪泉上冰,凌凌透着一股别样的清艳。   他倏地不敢再看,背脊也蒸出阵阵热意。   等他热得迷迷糊糊睡过去,朦胧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扫过他的脸颊和唇瓣,又在他将醒不醒时像捉摸不透的鬼魅般迅速远离。   他想起去年偶然撞见同窗们课后聚在一起嬉笑,好奇地围过去,听得拉长的一句“粉香汗湿瑶琴转,春逗酥融绵雨膏”,纵是才疏学浅的孟渔也能听出那不是什么好诗,可双腿却挪不动道,将下一句也听了个真真切切。   “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   不知谁往他手里塞了张画,挤眉弄眼地跟他说是好东西。   孟渔打开来瞧,只见纸上画着两个交缠的小人,姿态亲密无间,羞刹不知风月的少年人。   他慌慌张张把画还给同窗,转过身却猛地见到傅至景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从头到脚噌的一下滚烫,好半天都没敢跟傅至景说话。   当夜回去,孟渔发了一场梦,画中的小人动了起来,他懵懵懂懂走近了瞧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而在这个闷热的午后,他躺在傅至景的榻上,又入了同样的梦境。   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   画中人挣扎着生出了骨肉,长出了一张俊挺的脸,缓缓抬眼戏谑般地望着他,薄薄的唇吐出含着热意的两个字,轻而易举地拆穿他彰明较著的心。   是傅至景在唤他,“孟渔。”   “九殿下,九殿下?”   打盹的孟渔猛地睁开眼,软垫上盆里的冰块消融了些许,原是已经到了德惠王府。   他从车厢内钻出来,抬头见无云无月漆黑如墨的天际,今夜恐有暴雨。   作者有话说   包傅至景死装的。 第6章   殿外雨声淋漓,金銮殿里肃穆凝重,衡帝百官皆垂首恭敬站立。   傅至景一番铿锵有力的陈词如冷玉敲击青瓷,字字掷地有声,随着他将走私人参案的证据呈至衡帝手中,底下官员或镇定自若,或交头接耳,或战战兢兢,或怕引火上身两股颤颤出了一脑门的汗。   衡帝当即传唤都护府长史到殿前,问他有何话要辩解。   长史自知在劫难逃,一并将罪责认下。   御史大夫上谏,长史与西北地官方走私一案定有品阶更高的官员在其背后为之保驾护航,请衡帝下旨彻查此事,将结党营私者一网打尽,还朝野清朗。   衡帝准奏,命刑部提审长史,三日之内必要断明。   连绵的夏雨急骤匆匆,内监一声声“退朝”有序地传至官列最末尾的官员耳中,雨势几乎小得只剩下朦胧的雾雨,下朝的官员甩了把冷汗,边往外走边窃窃私语。   衡帝年过五旬却迟迟不立储,皇子间看似兄友弟恭,实则明争暗斗,今儿个我参你一本,明儿个我将你一军,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皆怕一个不小心就殃及池鱼。   今天不就逮了个四品长史杀鸡儆猴么?   走私案可大可小,但若是皇子掺和其中,必要惹帝怒、失民心。   “傅大人受二殿下提携,这事我看没有那么简单,或许是冲着五殿下来的。”   “祸从口出,案子还没审明白,这话你可千万不能往外说。”   “我知晓,我知晓。”   两个一把年纪只混了个五品大夫的老朽不敢再妄言,默默住嘴。   在朝野谋事多年的官员尚胆颤心惊,更别谈站在皇子一列最末尾替傅至景捏把汗的孟渔。   他全程噤若寒蝉,生怕多出什么变故,幸而证据确凿,长史百口莫辩。   皇子最忌讳与朝臣结党营私,虽心知肚明皇子们各有走得近些的官员,却不可搬到明面上,纵是孟渔也不可例外,因此等下了朝,他也只是远远地与成事的傅至景对视一眼,便跟着几位兄长走出了长廊。   走远了些,四殿下以拳击掌道:“落到刑部手里,八十八套刑罚都给他来上一遍,不愁从他嘴里撬不出东西。”   七殿下笑说:“四哥不要高兴得太早,说不定他是个硬骨头。”   “再硬的骨头能硬得过刑部的手段?”   孟渔年前才知晓四哥、七哥早已私下跟二哥结盟,他看着前头几位谈笑的兄长,直至今日依旧难以适应兄弟之间的尔虞我诈,但寻常百姓家的兄弟尚且会为了一亩三分地而大打出手,何况是帝王家的子嗣?他既已经淌了这趟浑水便难以轻易地出局。   见他默不作声,四哥停下来等他,“九弟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他摇摇头,正想开口,先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二哥请留步。”   雨水从屋檐断了线似的往下坠,在不平的青石板上积攒起一汪小水谭,一只银纹黑靴悄然踩上去打碎了倒映在光润水面的身影,泛起阵阵波纹。   孟渔回身,只见为首的五哥蒋文凌笑吟吟地朝他们走来。   蒋文凌穿与皇子们相同的暮色云袍朝服,袖口两只绕臂的金蛇,头戴飞羽银冠,凤眼挺鼻,行走之间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五殿下蒋文凌母妃出身平平,他自个儿却很争气,是当朝唯一一位有军功在身的皇子,二十岁封靖轩亲王出征击退蒙古国,往后至此近七年,两国再不生战事。   当年蒙古国战败后,为表诚意,还送了一个质子到京中,如今住在靖轩王府。   蒋文凌手握一万精兵,不仅在边境有极大的威望,亦受朝中臣子拥戴,是除蒋文峥外最得势的皇子。   衡国弱冠的七位皇子皆在此聚首。   金銮殿上大戏开锣,青天白日里“戚戚兄弟,莫远具尔”的好戏日日开场,几位皇子碰了面,相处融洽,丝毫看不出剑拔弩张的气息。   在这些兄长里,孟渔唯与五哥有过过节,那时傅至景高中后进翰林院就职,只他一人在国子监听课。   在蒋文凌的刻意安排下,初到京城不识人心莫测的孟渔险些被引诱着走了歪路,若非二哥和傅至景发现得早,及时悬崖勒马,他怕是得酿成大错名声扫地。   孟渔藏到了二哥的身后,不欲搭理蒋文凌。   蒋文峥似乎知晓他的小心思,将他挡住,笑着对蒋文凌道:“五弟有何事?”   “只是见二哥走得这样快,上前打声招呼罢了。”蒋文凌越过二殿下的肩头看向孟渔,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九弟怎的见了我就像耗子见了猫,连面都不敢露?”   孟渔不中他的激将法,扯了扯二殿下的袖口,说:“二哥,我先走了。”   蒋文峥回头朝他点了点头。   他刚走出两三处,刑部侍郎急匆匆地从他身旁走过,被二殿下叫住,“何事如何慌乱?”   “回几位殿下,在押送长史前往大牢的途中他咬碎了藏在舌下的毒药自尽身亡,臣正要去向陛下禀明此事。”   孟渔惊诧地停住脚步,往漩涡处看,蒋文峥目光微暗,四哥与七哥面色大变。   五殿下蒋文凌笑道:“长史畏罪自杀当真可惜,二哥,你说是与不是?”   短短的一刹,蒋文峥风轻云淡道:“此事父皇自有定夺,虽未能顺藤摸瓜地审出他背后之人,但能为我大衡除去一奸臣亦是痛事一件。”   “二哥清正廉明,心挂国家百姓,我自愧不如。”蒋文凌负手而立,敛笑道别,阔步走到孟渔身旁,说,“九弟,五哥真羡慕你有个能干的好友,只是……”   孟渔竖着耳朵听,蒋文凌却笑笑地睨了他一会儿,与三哥、六哥大步离去。   五殿下话里话外的威胁太过显著,孟渔心神不宁地在礼部待了半个时辰便直奔傅至景所在的吏部,直到亲眼见到安然无恙的傅至景才放下心。   傅至景正在和同僚商讨六品官员的考课内容,余光一瞥见到一颗圆圆的脑袋趴在门口偷看,忍俊不禁,起身走过去将人萝卜连着泥揪了出来,作揖道:“殿下怎么来了?”   吏部人多眼杂,两人在外人面前一副恭而有礼的样子,孟渔有模有样地发号施令,“我有要事找你,你跟我来。”   殿下发话,臣子岂有不应之理?   二人行为规矩一前一后地到了存放历年官员名录的书房前,推开门再阖上,孟渔神情慌张地张了嘴,傅至景先低声说:“长史的事我知道了。”   孟渔嗫嚅,“五哥心狠手辣,你凡事要当心。”   “有九殿下照拂,臣何惧之有?”傅至景揽手将人拖到怀里,用掌心细细地摩梭他的脸颊,“你也是,离五殿下远些,莫要重蹈覆辙。”   提起那件事,孟渔仍是愤愤不平,“他卑鄙无耻,挑拨离间,实在可恨。”   傅至景眯起眼眸,“你若心性坚定,他又如何能撩拨你的心神?”   见孟渔还要狡辩,傅至景不悦地将食指抵在他的唇上,嘴里很轻地“嘘嘘”两声,指节往里探。   金尊玉贵的九殿下被抓住了绵软的马脚,变成了匍匐在地的孟渔,只能乖乖地微仰着脑袋,难受地蹙着眉头、滴着口水求饶,“外头有人……”   傅至景将人压在书架上,凑近了说:“你不就喜欢被人看吗?”   他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他得知孟渔学会了逛赌坊、喝花酒亲自到醉仙楼抓人时看到的场景,哐当推开门,自幼至多只知道斗蛐蛐玩叶子牌的孟渔居然喝得酩酊大醉,跟一群好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衣衫凌乱发缕湿透地倒在酒壶堆里。   他再去得晚一些,九殿下就该被人合伙扒光了衣衫丢到榻上去。   那天晚上,傅至景将人连拖带拽地抱回府,暴怒之下做了些失控的事情,孟渔从所未有哭得好凄凉好可怜,可掉再多的泪都灭不了傅至景的熊熊怒火,他要孟渔吃足天大的教训,把孟渔弄得好几天见了他就发抖,再三跟他保证绝不会再踏足醉仙楼。   直至今时今日,傅至景只要回忆起一丝一缕有关的记忆,心里的火仍会控制不住地卷土重来。   孟渔难受地发出声音,回答他的话,“我不是……”   “你就是。”傅至景喉咙滚动,眼见孟渔快要呼吸不过来了才深吸一口气收回手,“错了就是错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孟渔咳嗽几声,用袖口抹去脸上沾到的口涎,蔫蔫地垂下眼睛。   傅至景见他这样,安抚地揉着他的背脊,低头亲柔软的唇瓣,正是难舍难分之际,书房的门被推了下,傅至景下意识将孟渔的脸摁在怀里,幸而房门上了锁,外头的人没能进来,敲门道:“里头是谁?”   孟渔犹如惊弓之鸟,率先推开了傅至景以正衣冠。   “李大人,是我和九殿下在谈事,马上出去。”说着,傅至景低声对孟渔道,“今夜过来找我。”   孟渔抿着唇点点脑袋,待门打开,傅至景举止从容地抬手,“九殿下慢走。”   仿佛方才在书房里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的人并非是他。   孟渔也只好挺起腰板装出殿下的气派,一路出了吏部未引得人怀疑才猛松一口气。   脚底板似乎隐隐作痛,他越发地记恨起五哥,发泄似的狠狠跺了两下地才平息怨气。   作者有话说   《小傅大人今天生气了吗》《气了》   ps:二四七,三五六,各一伙,人物太多就不一一取名了。 第7章   孟渔第一次面见衡国的帝王时连头都不敢抬。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他脱去了粗布衣,换上层层叠叠繁琐奢华的锦袍,革带紧紧地勒在腰间,别着他用来认亲的玉环,这样一番打扮下来,皮相比之京都锦衣玉食的公子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到底在乡野间长大,不曾见过大世面,初入宫闱低着脑袋畏畏缩缩的模样稍显扭捏。   衡帝体态巍峨高大,有一双岁月沉淀过后沉稳却仍锐利如鹰隼的眼,不怒自威。   孟渔在舅舅刘震川的提点下,跪地叩首行礼,额头碰在交叠的手背。   父子相认本该是热泪盈眶的画面,可他丢失时不过半岁,对双亲毫无记忆,比起认亲的欣喜,更多是的一种平民百姓面对杀伐果断的君主时油然而生的畏惧与茫然。   衡帝的声音陈厚如钟像从天外传来,“起身吧。”   他颤巍巍地抬起头,只见天子面上覆盖一层浅淡的激动神色,甚至于亲自弯腰扶他站起来,慈父一般细细端详他的脸,拍了两下他的肩头,颔首道:“这些年你在外头受苦了,是父皇不好,未能让你早日回宫。”   他受宠若惊,觉得帝王好似也与常人没什么区别,同样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连说的话都那么动听,让他有些眼红发热。   孟渔想唤衡帝爹爹,从前他在宜县时多么羡慕同龄人受了委屈能投入父母怀抱里撒娇,如今他也有了遮风挡雨的依靠,但进宫前舅舅再三嘱咐,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父亲,更是衡国的君主,所以他只能称衡帝一声父皇。   孟渔乃孝肃先皇后所出,是衡国名正言顺的嫡子,他身份特殊,又流落民间多年,朝野不乏有阻拦他回宫的势力在暗中作祟,钦天监更是给他冠以不利大衡的灾星罪名令他饱受非议,而衡帝力排众议让他顺利认祖归宗,将他封为德惠郡王,赐名蒋文贤。   九殿下上头有六个兄长,底下有一个弟弟。   祭祖那日,孟渔谨记刘震川教诲,莫多张望、莫多言语,依令行事,因此和他那些兄弟们只模糊地打了个照面,连正脸都没看清,真正见面是在当夜庆贺他回宫的宫宴。   刘震川相伴,文武百官上前同孟渔攀谈,一口一句恭敬的“九殿下”,皆面带笑意,仿若与他相识已久,仿若他本就是皇城的主子之一。   孟渔是一朝凡下蛇化作天边云上龙,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只觉得拘谨慌乱,说话都不利索,甚至还不慎撞到了一个上酒的宫人。   小太监噗通跪地,高呼饶命。   本就是孟渔不小心,他急忙忙蹲下去扶对方,还帮着一起捡起瓷片,“我没事,你起来吧。”   刘震川皱眉,抓住他的手臂,要他注意身份。   孟渔抬头一看,以他为中心围了个小圈,官员正密切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他刹时红了脸,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小太监又给他磕了两个头谢他饶命之恩,快速打扫地面,用衣袍裹住破碎的酒壶。   “何事?”   后方传来一道温润的音色,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孟渔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金丝滚边绣梅花暗纹暮云锦袍、头戴缠丝镂金冠的男子缓步行来,来人仪态端庄,轩然霞举,众臣作揖,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二殿下”。   德怡亲王,孟渔的二哥,蒋文峥。   他三言两语便驱散了人群,“宫宴即将开始,请各位大人按位入座。”   孟渔的目光黏到了蒋文峥的腕上,一颗颗饱满圆润的碧色玉珠,实在漂亮。   蒋文峥来到他跟前,注意到他的眼神,居然将玉珠串摘了下来,“早想见九弟一面,可惜今日在太庙未能与九弟言语二三,这串玉珠就当二哥的见面礼,还望九弟莫要嫌弃。”   他的二哥如此儒雅厚泽,孟渔又惊又喜,连连摆手。   “你我兄弟之间,不必如此客气,拿着吧。”   蒋文峥将珠串往前递了一步,孟渔拿不定主意,望向刘震川,大将军朝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忐忑地伸出手,犹豫道:“多谢二哥。”   蒋文峥将价值不菲的珠串放到了他的掌心。   刚认了一个二哥,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含笑的清亮音色,“九弟既然收了二哥的礼,那五哥的也断不能落下。”   孟渔抬眼,气势煊赫凤眸薄唇的蒋文凌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大佛寺开过光的,请九弟笑纳。”   不过一晃眼,珠玉和檀木皆圈住了孟渔的手腕。   绿玉与红檀,清暗碰撞,恰如二人一内敛一乖张的行事作风,而平白捡了两份礼的孟渔懵懵然地看着一并围到他身边的皇子,好似羔羊掉进了蟒蛇堆里。   这便是他与诸位兄长的初见。   宴会风波起,还未开席,迟迟不现身的十二殿下竟失足落了水。   传闻最年幼的十二殿下儿时发高烧将脑袋给烧糊涂了,此后变得性情孤僻,说话结结巴巴,平日里不爱与人相处,总喜欢待在偏僻的地方,巡夜的侍卫听见湖心有呼救声,将人救上岸后才发现是十二殿下。   一场恭贺九殿下认祖的宫宴气氛凝重胶着,草草收场。   流言四起,孟渔为了避风头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不曾出门,直至衡帝下旨令他到国子监就读。   孟渔身份尊贵,在京城土生土长的王孙贵族明面上对他恭恭敬敬,私下却没少嘲笑他行为做派小家子气,反倒是年纪轻轻就中举人,为人处世大方利落的陪读傅至景能得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世家子弟几分高看。   再过了几月,傅至景凭着真才实学成了探花郎到翰林院就职,独自在国子监读书的孟渔就更是举步维艰。   那会儿傅至景已向二殿下投诚,他的仕途方起步,每日早出晚归,孟渔好几回到朝廷拨给的宅子找他都扑了个空,偶尔能坐下来说说话,没一会儿见到傅至景稍显倦气的眉眼,孟渔便不忍心叨扰他。   没了傅至景作陪的孟渔只好自己找些乐子,也正是这个时候被蒋文凌趁虚而入。   衡国重礼教,凡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皆可进国子监入读。   孟渔初到京城,连同窗的脸都认不全,偶然一次书斋组了场蹴鞠,其中一队少了个人,由孟渔顶了上去,一来二去,他也便和这些人熟稔起来。   不似其他心高气傲的同窗,其中的李氏王氏对孟渔无不顺从,一口一个九殿下叫得人心旷神怡。   要将五颜六色的大染缸恢复洁净难乎其难,可要给一张白纸点上墨汁易如反掌,只需加以吹捧迎合,再投其所好,效果立竿见影。   刚过弱冠之年的孟渔正是贪图玩乐又禁不起追捧的年岁,被两人的花言巧语夸得飘飘然,没几日就将他们当作好友看待。   一次散课后,李王二人神秘兮兮地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竟是京都最繁盛的风月之地醉仙楼。   “人不风流枉少年,天底下的文人骚客谁没有个红颜知己?”   “九殿下,快些和我等进去罢。”   连拖带拽、连哄带骗将孟渔迎了进去。   醉仙楼里丝竹悦耳,红灯从三层一路往下串,精美的灯光上画着美人图,身着清凉的舞姬如无骨的蛇在中央扭动着腰肢,姑娘们蝴蝶似的在花丛里翩跹走动,银铃般的笑声此起彼伏,宽大的袖口里散发出胭脂水粉香。   置于靡靡之音里的孟渔被请到了雅房,一入座就有姑娘殷勤地给他倒酒。   这便是繁盛的京都,是他过往二十载只能在话本里窥见一二的骄奢,而今他也入了局,被这纸醉金迷乱了眼。   既惶恐、又新奇。   醇香甘甜的荔枝酿入了喉,整个人都像躺在云里。   柔若无骨的姑娘娇滴滴地倒到孟渔身上,吓得他几乎跳了起来。   李氏王氏了然地眯起眼睛注视着满脸绯红醉眼朦胧的九殿下,笑嘻嘻道:“明白了,九殿下这是不喜娇娘爱儿郎?”   “好说,好说。”李氏睡在绫罗绸缎里,跟姑娘低语两句,“九殿下,好戏还在后头。”   关着的门开了,走进来两个纤瘦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清秀可人,在孟渔席位前跪下,竟当众宽衣解带,抱着吻在了一起。   孟渔几乎要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闻,愣了半晌都难以做出反应。   “醉仙楼的春戏当属一绝,请九公子观赏。”王氏一见孟渔呆滞模样笑着凑近,“若九公子喜欢,今夜他们属于你。”   挨得极近,王氏发现这九殿下的皮肤比两个做戏的男娼还要白润,宜县那种穷乡僻壤居然也可以养出这样出众的样貌?   手刚要摸上去,孟渔在这满室的淫靡里骤然记起一双清明的眼眸,惊慌失措地起身要走。   “九殿下,九殿下……”   被强行留了下来,李氏不痛快道:“怎的突然要走,莫不是瞧不起我二人?”   孟渔不胜酒力,红着脸不敢看一旁白花花的身躯,讷讷道:“不是,让他们走吧。”   李氏王氏对视一眼,盘着腿让姑娘小倌都推出去,命人在雅房里架起了赌桌,哥俩好一左一右地坐在孟渔身旁,往桌面掷出几颗嫣红印着白点的骰子,“请九殿下赏脸,陪我等玩一局。”   玩之一字加重了音,可惜被新奇玩意儿勾走心魂的九殿下浑然不觉其意味深长。   作者有话说   孩子叛逆期到了,请小傅大人速速管教! 第8章   有了一次当有第二次。   往后五六日,每日散课后孟渔几乎都跟着李氏王氏“见世面”去了。   听管乐、喝热酒、赌大小固然能让他得到短暂的欢愉,可在这种醉生梦死、骄奢淫逸里,他忽地记不起从前在宜县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那时花两个铜板买一个肉包子他能高兴一宿,可到了京都,他不到一个上午就能输掉近百两银子,寻常百姓家好几年的收入在赌桌上水一样的流走。   他想过收手,李王二人却说这是每个京都子弟的日常消遣,他是衡国的九皇子,区区一点娱乐算不得什么,让他不必担忧。   李氏王氏的说法很快得到验证,第七日,孟渔在醉仙楼里神摇意夺,蒋文凌派人请他上楼一聚。   他微醺地推开门,室内点着熏香,不若醉仙楼其余地方的恒舞酣歌,此处显得十分的风雅韵致。   蒋文凌姿态闲适地屈起一条腿坐在软垫上,身旁只有一位身穿白色宽大素袍的男子伺候,男子端坐地跪坐着,浑身没有一点酒肉气,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腿上,似乎是有意遮掩,并未束发,披散着的墨发盖住了大半张脸。   孟渔在矮桌的对面坐了下来,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蒋文凌见此伸手擒住那人的下颌,强迫其缓缓抬起头,苍白到几乎病态的肤色,秀丽的五官,是一张清丽却有点阴郁的脸,神色淡漠,眼睑始终垂着。   “乔奴,给九弟倒酒。”   名唤乔奴的男子一手托着宽大的袖口,一手拿起酒壶,斟满了孟渔跟前的酒杯。   他一言不发地倒了酒又低下了头,蒋文凌冷笑一声,似乎并不想计较他的无理,反倒问孟渔,“九弟觉着乔奴模样如何?”   孟渔微怔,一时之间答不出话来,在蒋文凌灼灼的注视下才不得不开口,“甚好。”   “九弟慧眼识珠,蒙古国送来的质子自然与众不同。”蒋文凌语出惊人,竟然擒住乔奴的手往孟渔的怀里推,“不如就赠与你了。”   孟渔躲之不及,被乔奴撞了满怀,低头一看,正好对上黑白分明却阴气沉沉的眼睛。   七年前,五殿下领兵击退蒙古大军,蒙古将年仅十六岁的小王子塔塔尔诺布送到衡国当人质,这些年来,小质子被安置在靖轩王府,有蒋文凌看管,极少见人,可此时此刻,蒙古皇族的王子却靠在孟渔的怀里。   听闻诺布在蒙古语里是宝贝的意思,可在蒋文凌口中,塔塔尔诺布是乔奴,是一个可以随意践踏当作礼物般转赠旁人的奴才。   孟渔大惊失色,连忙将人推回去,“五哥不要开玩笑了。”   蒋文凌欣赏着他的惊慌失措,好心情地畅快笑道:“九弟不喜欢乔奴?”   乔奴被蒋文凌的双臂紧紧锢住,大掌肆无忌惮在孟渔的眼前往衣襟里探揉,乔奴偏过脸,难堪地闭上了眼睛。   孟渔茫然地望着眼前一幕,半晌,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路跑下楼梯,被李氏王氏拦住了去路。   “我要回家。”   他这样说着,神情匆促而忙乱,心里疯狂地想念傅至景。   上一回见面是两日前,他满心欢喜地去吏部找人,想把新得的小玩意给傅至景瞧,但傅至景只是敷衍地掠了一眼又投身公务,要他若无大事不要轻易踏足吏部,以免落人口舌。   傅至景向来循规蹈矩,他到底不敢将这几日离经叛道的行事告诉对方,但确实已经腻味了每日重复的玩乐,执意要走,李氏和王氏道再喝一壶酒定让他离开。   孟渔无奈同意,回到欢歌笑语的雅房,接过酒杯仰头饮下。   一杯下肚,又立刻满上,几个纨绔子弟起哄着不让他停下,如此喝了不下八九杯,孟渔烂醉如泥,连路都走不动,软绵绵地倒到了地上。   “九殿下,九殿下……”   叫了几声没叫醒,冰冷的酒液兜头浇下,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视线朦胧里,五六个人围着他,脸上都挂着奇怪的笑,如梦如幻里,飘飘然的孟渔也露出个痴笑,喃喃着要再喝。   “是他自个儿喝醉的,酒后乱情实属常事,谁先来?”   “今儿个全都在这儿,谁敢打退堂鼓,吃不了兜着走。”   “怕什么,他都醉成这样了还能记得谁是谁吗?”   “等完事儿把他丢到柴房去,九殿下醉酒乱逛被人当花楼的暗娼给用了,这种丑事谅他不敢追究……”   孟渔的耳朵好像裹了一层水,咕噜噜,咕噜噜,听不清他们激昂的争论,但好像有人在脱他的鞋袜。   好吵、好热……傅至景。   哐当一声大门被踹开,众人惊愕地回头去看,还没看清来者何人,猛地被踹开。   被一脚踹到边上的王氏火冒三丈,“谁敢闹事,不要命了……”   只见前些时日风光无限的探花郎犹如玉面罗刹般缓缓地望了过来,继而将不省人事的孟渔抱进了怀里。   门口,二殿下蒋文峥声色俱厉道:“谁敢把此事宣扬出去,我一定禀告父皇,尔等蓄意谋害皇子,杀无赦。”   傅至景拿外袍罩住孟渔的脸,步履沉稳地往外走,待路过蒋文峥的身边,脚步微微一顿,沉静道:“多谢二殿下。”   话落,未等蒋文峥回应,不顾礼数抱着孟渔离开醉仙楼,走下台阶时,仰面一望,五殿下蒋文凌似笑非笑地倚在窗沿看着这场闹剧。   近几日来,傅至景在翰林院被委派了诸多杂事难以抽身,只是对孟渔稍加疏忽就险些令孟渔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才华横溢如何,探花郎又如何,不过一个小小七品官,再颖拔绝伦,无权势没人脉,在这风云诡谲的京都寸步难行。   五殿下手段下作却能轻易地毁了孟渔,除掉一个夺嫡路上的对手,但消息灵通的二殿下真是直至今日才知晓孟渔被戏耍一事吗,或是见事态难以收场才卖他个人情,令他与孟渔和五殿下结下不解之怨,再无倒戈的可能。   抱着的身躯轻飘飘的像云,又沉甸甸的似山,云和山都是世人难以把控的东西。   傅至景收回视线,一步步地抱着孟渔离开酒色场地。   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意识到,他面对的再不是乡下私塾里只知读四书五经、做八股文章的迂腐儒生,而是一群在官海里沉浮多年、善玩弄权术的凶猛豺狼,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叩叩两声——   蒋文凌将跪地之人拽到怀里面对面抱着,素袍松松垮垮落在肩头,华发遮住的背脊是新旧交错青红的痕迹。   李氏得到准许后进屋汇报方才的情形,眼睛时不时地往那道瘦削的肩膀瞥。   “知道了。”蒋文凌不知是否在听,大掌一下一下在乔奴的背上抚摸着,半晌懒洋洋地道,“再多看一眼就剜了你的眼睛。”   李氏高呼“殿下饶命”,急匆匆地告退。   乔奴被推到矮桌上剥个精光,黑发雪肤,五殿下爱不释手,笑言:“在京城里养了几年,这身皮肉更甚从前。”   指腹摸到大腿内侧的刺青,蒋文凌亲手刺上去的一个“凌”字。   他从下往上欣赏自己赢回来的战利品,记得乔奴刚被送到京都时,在蒙古风吹日晒的皮肤呈小麦色,摸起来有些粗糙,远不如现在细腻滑润,被他关了整整一年才见到阳光,日复一日用最珍贵的润肤膏精心养着,逐渐地泛出白皙的底色,往后再怎么晒也回不去了。   “还以为我这个九弟是扮猪吃老虎,原来真是直率纯良,随随便便就叫人诓骗了去。”蒋文凌看着乔奴乌沉沉的眼瞳,仿若想在这漠然孤独里找到些许从前的影子,近乎是感怀地道,“九弟很像你,你说对吗?”   如同草原里初生的小马驹,一样的天真烂漫,憨态可掬,让闻过血腥味的野兽想要撕碎这抹扑鼻的青涩。   乔奴十六岁被送到京都的当天晚上就被蒋文凌给锁在了靖轩王府,小质子自幼在草原长大,听不太懂汉文,旁人说话时要努力地睁着眼睛竖起耳朵才能勉强知会几分意思。   初来乍到的塔塔尔诺布被换上汉人的服饰,局促地去拜见衡国的五殿下。   他见过蒋文凌,在男人的铁骑踏平他们的大军,阿布签下投降书时,他躲在额吉的怀里,怯生生抬头看着马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蒋文凌也在看他,这个汉人的眼睛长得很不一般,既有汉族人独有的文雅,又有他们蒙古武士谁也比不上的狠戾。   就因为这一眼,在阿布决定送一个质子前去衡国时,蒋文凌指名道姓要他。   他的阿布是蒙古王,身为汉人女子的额吉很不受阿布的蒙古妃子们待见,但阿布说只要他去往衡国他就是蒙古的英雄,而英雄的母亲也会受尽族人的尊崇。   不管塔塔尔诺布愿不愿意成为英雄,命运皆不掌握在他手里。   他万里迢迢被送到衡国,再次见到了蒋文凌。   卸了甲的五殿下纡青佩紫坐在高位上笑吟吟地看着局促的小质子,在他靠近时将人紧紧地抓在手心,开怀地道:“你是我的了。”   雅房里香烟袅袅,七年过去,他已经快要忘记广袤草原的风是何等的热烈与强劲。   “塔塔尔诺布,回答我的话。”   蒋文凌逼问他。   他想到方才的九殿下,温顺地垂下眼睛,用还带有一点点口音的中原话答:“殿下,我不知道。”   他早就记不清从前的塔塔尔诺布是什么模样,又如何谈论与九殿下像与不像?   塔塔尔诺布没有成为大英雄,活在衡国的只有逃无可逃的乔奴,一个被五殿下肆意蹂躏的战败国质子。   作者有话说   小傅大人:大家不要慌张,我及时赶到! 第9章   车轮碾过一颗石子,颠簸中,醉酒的孟渔不适地轻哼了声。   马车在傅宅门前停下,傅至景稳妥地将人抱进屋里,两个伺候的下人刚被打发走,孟渔就剧烈地挣扎起来,三两下跳到地面,跌跌撞撞地跑到木栏旁哇啦啦吐出酸臭的酒液。   他把胃里吐了个空荡荡,口鼻里充斥着难闻的酒气,意识还模糊着,等吐过后,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一个瞌睡又要睡过去。   突然兜头一桶刺骨的井水浇下来,春末夏初,夜风微冷,饮酒体热的孟渔被浇了个透心凉,猛地打了个寒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又是泼面一桶寒水,他浑身湿透,布料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本就凌乱的发冠摇摇晃晃彻底支撑不住摔在地上,磕碎了一颗朱红的玛瑙。   孟渔迷迷瞪瞪地张着眼,从发缕不断坠落的水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可见昏暗夜色里一道朦胧的身影,还以为是这几日来追捧他的李氏王氏等人,不满地嘟囔道:“大胆……”   他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衣摆却被一只黑靴踩住,紧接着,靴子的主人半蹲下身,掌心重重攥住他后脑勺水湿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   银辉里,孟渔水里捞出来似的,细软的黑发黏在绯红的双颊,醉眼迷离,吃疼地蹙着眉,润泽的唇瓣微微张着,衣襟处莹润的锁骨刃似的突起,再往下一点,几乎连胸膛都可以看个清清楚楚,这副衣不蔽体的尊容简直可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跟醉仙楼挂牌出来卖的小倌有什么两样?   傅至景越是怒火中烧,面色越是沉静,指腹揉去孟渔眼尾的水渍,沉吟,“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孟渔眨去眼底的水雾,竭力地辨认眼前人,须臾才惊喜地瞪大眼,瓮声瓮气地说:“怎的是你,你也来喝酒吗?”   顿时忘记被泼水的不悦,双手高兴地想攀住傅至景的肩膀,可惜扑了个空。   傅至景松开他的头发站直了,面无表情地望着如痴如醉不知死活的孟渔,心里的火噌的一下窜到三尺高,需得做些什么才能平复蓬勃的怒意。   孟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拎住了后领往屋里拖,拖出了一条长长的水痕,先是噗通地被丢到了地面,顷刻间,傅至景又将他抱到椅子上去,继而竟找出粗麻绳将他的上半身牢牢地捆在了椅背上,两条手臂亦固定在扶手处。   孟渔再是糊涂也觉察不对,酒终于醒了点,慌张地问:“你干什么?”   傅至景不搭理他,从院子里搬来一条宽长凳子,抓住他的腿伸直放上去,拿麻绳一圈圈绕紧,把他的双腿结结实实地跟长凳子绑在一起,这下孟渔全身上下几乎无一处可动弹。   他心乱如麻,不知为何明明是在醉仙楼饮酒,怎么一转醒就到了傅宅?   可不管他怎么问,傅至景都不搭睬,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等傅至景挑高了灯芯,拿着半寸厚的红檀戒尺再次站到他跟前,孟渔才借着明亮的烛光发现傅至景面色阴沉沉的十分瘆人,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他挣了挣被捆死的四肢,唯指节可以活动,刚想询问,傅至景抽走他脏兮兮湿淋淋的长袜,手起手落,戒尺在空气里甩出啪的抽在露出来的脚底。   疼痛来得猛烈又迅速,孟渔控制不住地叫一声,戒尺抽过的脚底板被泼了热油似的火辣辣的疼,他眼睛里起了水汽,恐惧无助地问:“为什么打我?”   居然还敢问为什么。   冥顽不灵,那就打到他知道答案为止。   傅至景缄默不语,冷酷地关起门来对当朝九殿下动私刑,戒尺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抽着孟渔的脚心。   孟渔感觉脚底板都要被抽烂了,这回总算明白为什么傅至景要把他绑起来,他疼得想在地上打滚,偏偏被禁锢在椅子和长凳上,躲都没地方躲。   “不要打了,好疼,真的好疼……”   起先还只是痛叫和求饶,可无论他怎么服软,傅至景都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反而一下抽得比一下重,抽得孟渔全然酒醒,痛哭流涕,分不清脸上的是未干的水还是滚烫的泪。   讨饶无用,他开始反抗,瞪着红透的眼睛,“我是衡国的九皇子,你凭什么打我,傅至景,你再不放开我,我让二哥治你的罪。”   傅至景抬起的手缓缓落下,看着张牙舞爪的孟渔,心底冷笑,才多少时日孟渔就被娇惯得无法无天,拿皇子的身份和二殿下来压制他,那孟渔可知晓,他口中的二哥也并非善类,眼睁睁看着他被蒋文凌安排的李氏王氏耍得团团转却袖手旁观。   如果今夜蒋文峥想借刀杀人刻意隐瞒此事,如果他再晚一刻钟赶到醉仙楼,孟渔知道自己会遭受什么吗?   这个京都城里的人个个都是豺狼虎豹,只有孟渔傻乎乎地捧出一颗真心。   为什么要如此轻易相信他人,傅至景既气孟渔,也气自己的大意,如果他再敬终慎始一些,断不会让孟渔置于险地。   戒尺换了地方,狠狠地抽在了孟渔的身上,只一下就让孟渔凄厉地大叫起来。   傅至景丢了戒尺,瞥一眼高高肿起皮肤近乎胀得要裂开的脚底板,未来几日,孟渔怕是连地都下不了,更别说跑到醉仙楼寻欢作乐了。   孟渔满脸泪水,湿透的衣衫还穿在身上,水珠滴在地面,铺开了一滩水迹。   他被打怕了,不再问为什么,等傅至景靠近就哭着说自己知错。   他的认错换来松绑,可脚底板疼得像被反复煎炸过,连碰一下都疼痛难忍,更别说走路,他根本跑不了,只能任由傅至景把他剥干净抱到榻上。   孟渔钻进了被窝里,傅至景把被子扯走,他躲都没地方躲,惊恐地靠在最里头,瞥一眼丢在地上的戒尺,生怕傅至景再发作,抽噎着再认错,“我知错了,真的,不要再打我了……”   傅至景坐在榻上将人扯到怀里,无意碰到抽过的一道浮起的皮肉,疼得孟渔瑟瑟发抖。   “你错在哪?”   孟渔想了想说:“我不该逛花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傅至景的神色,“但是我只是喝酒,不做别的。”   傅至景不置可否,想查看孟渔伤势,孟渔吓得蹬腿,被稳稳当当地攥住了脚踝,背贴着床,脚却抬起被傅至景握在掌心,是一个非常羞耻的姿势。   孟渔的脚底像是蒸过的肉,红通通的,细密的抽痕一道叠着一道,但傅至景用了巧劲,抽了几十下都没出血,不过也够孟渔吃足苦头。   到了这时,傅至景才稍微冷静一点,但语气仍很阴寒,“你可知李家与五殿下素有往来?”   孟渔抿着唇,不解地睁着圆眼。   傅至景一看他这样就来气,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是九殿下,他们就敬你、重你,孰不知他们藏得是怎样龌龊的心思,今夜我不赶及时赶到,明日九殿下在醉仙楼被人当作男娼睡了一轮又一轮的事就会传播京都每个人的耳朵里。”   话说得不留余地,既重又难听,孟渔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去,“你胡说。”   “我胡说?”傅至景突然掐住孟渔的颈子将人往软榻里摁,“你动脑子回忆一下在雅房里他们都对你做些了什么,我到的时候,你的鞋子外袍都被人扒干净了。”   孟渔混沌的脑子开始转动,他被灌了好多酒,接着,接着……他什么都记不起了。   傅至景五指越收越紧,面色森然,“他们摸了你吗,还是亲你了,碰了你哪里,都交代清楚。”   孟渔吓得魂飞魄散,毛骨悚然,“我不知道……”   傅至景眼眸晦暗,既是提醒孟渔,也是警醒自己,“你明知自己酒量微薄却不加收敛,旁人几句吹捧就把你哄得不知天高地厚,你自作聪明,觉得当了皇子就了不起,但这里不是宜县,是走错一步就可能掉脑袋的皇城,明枪暗箭难防,你凭什么觉得他们会与你交好,对你存有好心?”   孟渔被劈头盖脸斥责了一顿,毫无反驳之地。   “我早早警告过你,多点防人之心,你为何就是不听?”傅至景靠近他,唇几乎和他的贴在一起,低低地叫他的名字,“孟渔,你能信的,唯我而已。”   孟渔惊惧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五官,心神震动。   傅至景说他酒量微薄,他想起与傅至景的初次,他拎着酒壶庆祝十七岁的傅至景中举之喜,光天白日之下,两人喝得醉醺醺,不知道怎么的就如同现在一般靠得很近,唇贴着唇,他先鬼使神差地亲了上去,糊里糊涂跟傅至景有了肌肤之亲。   他不该喝酒的,孟渔真的知道错了,讨好地亲了下傅至景的唇瓣。   这一夜过得很不容易,傅至景的怒火有如燎原之势,烧得他汗如雨下,多少的乞求都成了无用功。   之后孟渔在床上养了好几天才勉强能下地行走,他的脚心碰一下就疼,但伤的不止于此,难言之地破了皮,温玉似的腰被肆无忌惮地翻来折去,留下深得发紫发乌的淤青,衣袍遮住的是盛怒之下暴虐留下的密密麻麻的痕迹。   孟渔很记疼,果真牢记傅至景给的惨痛教训,把“人心险恶”四个字深深地刻在了心底,两年过去,他在这步步惊心的京都里全身心信任的只有傅至景一人。   作者有话说   小傅大人你手劲可真大啊( 第10章   人参走私案因长史畏罪自杀断了线索,不得不结案,凡是能查出来的涉案官员一律抄家,判处斩首。   傅至景极少在孟渔跟前提朝堂上的事情,但孟渔身在权力漩涡里到底难以独善其身,因而朦胧地知晓蒋文凌冒险走私敛财的原因。   五哥母家单薄,却能成为唯二受封为亲王的皇子,受朝臣的拥戴,让三哥和六哥两位皇子追随于他,可见其心思之深,才能之厚。   听二哥说,五哥十几岁时在军事上的见解就远超他们几位兄弟,十七岁在京都时就能书信指挥川西将领夺下几个地势险恶的堡垒,等十九岁受命出征,更是大捷小胜不断,不到一年就让蒙古军签下战败协议。   听起来蒋文凌大杀四方,战无不胜,实则不然,在将近的一年的边境军涯里,他受过的伤数不胜数,最致命的当属劈在肩头上的一柄大刀,副将讲诉起当时的凶险,若蒋文凌再躲得慢一些,整条手臂都会被削去。   但这样的重创并没有带走蒋文凌的志气,他只稍作休整又带伤杀敌,最终把蒙古军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降。   只是从那次之后传出了一个小道消息:蒋文凌提不动他的百斤长枪了。   传闻是真是假暂且不论,总之,五殿下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是他在刀尖上舔血,拿命换来的荣耀。   拉拢大臣单有军功远远不够,上下打点,人脉疏通,银钱亦是重中之重,蒋文凌没有母家的支撑,单靠那一点俸禄行事多有不便,就只能从旁门左道谋财。   他何尝不知这是随时会给他带来麻烦的隐患,可谁让他没有一个好的靠山,一切的一切皆由他自己打拼。   言归正传,人参走私案到底是告一段落,蒋文凌刚被抓住了把柄,断了一条财路,接下来一段时间当有所收敛,而傅至景也以为西下补缴亏空的差事办得漂亮,不出意外地被提携为从四品吏部左侍郎。   几次暴雨过去,敲落了满园的花蕊,转眼就到了夏季的尾巴,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再过半月就是中秋家宴,闲散的九殿下也有了要职。   宫宴事宜由礼部和太常寺共同敲定,于礼部任职的孟渔责无旁贷。   他在读书方面虽然没什么天赋,可在礼乐设宴这种事情上还算得心应手,这两年跟着礼部尚书和太常寺卿做事,办了大大小小不下十场的宴会和祭祀,耳濡目染,又肯静下来记、学,如今也能用独当一面来形容。   大概是觉得他学有所成,礼部尚书向衡帝请奏让孟渔来主持这一次中秋宫宴。   孟渔初次担此大任,难得地成了个大忙人。   宴会的禁忌和规避他背得滚瓜烂熟,该邀请的宗室名单他心里门儿清。   排位也大有讲究,每个人的身份不同该坐在哪个位置,谁与谁有过龃龉位子不能离得太近,哪一桌的宾客有忌口……细枝末节的小事多如牛毛,真要做好这些是个大工程。   孟渔在纸上圈圈点点生怕错漏一点细节,看得是眼花缭乱,目眩头晕,但再繁琐也比枯燥的之乎者也要有趣得多。   他将做好的批注一张张叠起来卷好,拿细绳打了个结别在腰间随身携带,若是来了灵感便找个地方拿笔往上添几句。   往年的中秋宫宴都在殿内,今年衡帝让孟渔放开手了去做,他决定将宫宴地点定在室外的太明湖,想着也就来到湖边勘察地形,走了一圈初定主意,见得假山后一个躲躲藏藏的身影。   孟渔出声,“谁在那里?”   少年冒出了脑袋,原来是他的十二弟蒋文慎。   蒋文慎年十七,是现存唯一比孟渔年纪小的皇子,长着一张可爱的圆脸,可惜心智与常人不大一样,他大抵也知晓自己的不同,怕被人笑话,总是见了人就跑,躲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跟在他身边的侍卫和宫女没少因弄丢十二殿下而受训。   不过许是因为孟渔与他年岁最接近,又是在民间长大,身上没其他王孙贵族的高高在上,反而有股浑然天成的稚气,没半点儿威慑力,因此蒋文慎并不怕孟渔。   孟渔见他把手背后身后,好奇地上前两步,“你拿的什么,我瞧瞧。”   蒋文慎藏得更严实,他有点结巴,“是我的,东西。”   “我保证只是看一眼。”孟渔蹲下来,托着腮很期待地看着他。   蒋文慎这才慢慢地把手伸出来,居然捏着一只金黑相间的蝴蝶,很是艳丽。   “是你抓的吗,好漂亮。”   孟渔的夸赞真心实意,蒋文慎盯着孟渔在秋日里变得半透明的眼瞳,“像、九哥。”   “像我?”孟渔指了指自己,“为什么?”   “漂亮……”   蒋文慎笑得更开心,还不等孟渔说话,他忽地抓住蝴蝶的两只翅膀,当着孟渔的面撕拉将蝴蝶扯成了两半。   孟渔吓了一跳,没蹲稳往后栽了下坐在了地上,惊愕地望向神情依旧天真的蒋文慎。   他的手被蒋文慎抓住,这时才发现蒋文慎虽然心智不成熟,力气却不小,挣了挣没挣开,忍着微弱的不适感让蒋文慎把扯碎的一半蝴蝶放在了他的掌心。   孟渔像被蛰了一下,下意识地将蝴蝶撇到地面。   蒋文慎咧着的嘴往回拢,“你,不喜欢。”   明明眼前人比他小了五岁,非要算也是个小孩子,但孟渔仍有些畏惧地挤出笑来,问:“为什么要杀了它?”   蒋文慎夸他像蝴蝶一样漂亮,却毫不犹豫地将蝴蝶扯成两半,这样的联系很难不让人多想——十二殿下有些不太好传闻,听说打小他就喜欢抓了昆虫一条条扯断它们的腿看之奄奄一息的凄惨模样。   因蒋文慎常年养在宫里,孟渔与之接触得不多,他一直以为那只是危言耸听,如今看来并未空穴来风。   蒋文慎只重复道:“你,不喜欢。”   孟渔能喜欢得起来才奇怪呢,他三两下从地上爬起来,到底觉得不能以常人的思维去揣摩蒋文慎的想法,苦口婆心道:“你觉得蝴蝶漂亮就好好对它,以后不要这样了。”   不知道哪个字惹得蒋文慎不高兴,蒋文慎愤怒地瞪着他。   就在他不知所措时,不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犹如天籁般解救了孟渔。   “九殿下。”   孟渔实在拿蒋文慎没有办法,一刻都没犹豫地朝傅至景跑去,等站到了傅至景身旁才扬声对蒋文慎说:“十二弟,我还要有事要办,改明儿再陪你玩。”   傅至景掠一眼面色有虞的孟渔,再望向一脸怒意的蒋文慎,礼数做得周全,朝蒋文慎行了礼才抓着孟渔的手往反方向走。   一颗石子砸在傅至景的小腿上,傅至景一顿,回过头已看不见蒋文慎的身影,眼神暗了下来。   孟渔也觉着蒋文慎莫名其妙,幸好傅至景无事,他怕巡逻的侍卫看见他们交握的十指,先行把自己的手从傅至景掌心里抽出来,继而将蒋文慎奇怪的行为告知,小声嘀咕,“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傅至景缓缓蜷起五指,看着地面残缺的羽翅,蹙眉,“说你像蝴蝶?”   这话说得颇有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之感,孟渔难为情地嗯了声,“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蝴蝶美丽而易碎,越是色彩斑斓的漂亮越引人注意,容易被捕捉了关在罐子里欣赏,直至其扑腾挣扎至死亡。   傅至景看着一张一碰红润的唇瓣,觉得孟渔即使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散发着鲜美的甜肉味,一不小心就该引来饿虎野狼,太不让人省心,他心里无端端来气,语气也变得冷冽,“以后少与他走动,你忘记落水的事情了吗?”   孟渔当然没忘记。   当年祝贺他认祖的宫宴蒋文慎无故落水惹来不少非议。   这件事疑点重重,他之后和二哥去探望过蒋文慎,想从对方口中套话,但蒋文慎始终沉默不言,其母妃更是泪眼婆娑地求他们不要再逼问,将他们“请”了出去。   再之后,等蒋文慎痊愈,孟渔入宫或宴会时跟他打过几次照面,没有再提落水之事。   他在国子监时听过世家子弟暗暗嘲笑十二殿下的口吃和冷僻,觉得与十二弟是同病相怜,又见他年纪小,因此对他颇为同情关照,还把自己喜欢的椰枣糕发给对方吃。   起初蒋文慎并不是很信任他,还把他送的椰枣糕砸在了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孟渔只当他小孩子心性,不和对方计较,下次见了面还是温良亲切的模样,渐渐的,蒋文慎也就跟他亲近了些许。   他哪里能想到蒋文慎会笑嘻嘻地当着他的面扯碎一只像他的蝴蝶?   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确实有点膈应,但还不至于生气。   孟渔觉得蒋文慎可怜,如果没有那场大病烧坏了他的脑子,他也应当同几位在皇城长大的兄长一般才高气清,有一番作为。   “在想什么?”   孟渔轻轻一叹,很小声地道:“不瞒你说,从前在宜县时我做过富甲一方的美梦,可如今日日锦衣玉食,却发现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快活。”   傅至景沉吟,“那你喜欢从前还是现在?”   孟渔很仔细地想了想,笑说:“各有各的好处。”他一拍脑袋记起正事,兴致高昂,声音清脆动听,“不和你说了,我还要去找尚书大人商讨中秋宴的细节呢……”   他跑远了,回头往后看,只见到傅至景挺直的背影,有句话他不好意思说出口,其实只要傅至景的地方,都很好。   作者有话说   衡国第一文娱委员小鱼! 第11章   正是一年惟一度的中秋,尘里兼尘外,咸期此夕明。   京都和宜县千里迢遥,一来一回要将近二十天的路程,傅至景自打高中后便在京中任职,休沐有限,逢年过节都未能回乡与家人团聚,只书信聊表思念。   “傅老爷和傅夫人说了什么?”   孟渔还光溜溜地躺在榻上,等送信的小厮走了才敢伸手掀开帷帐。   他昨夜在傅宅歇下的,怕被人瞧见惹闲话,从后门进,待会也得从后门走,偷偷摸摸地像是在通奸。   一大早就听见傅宅的门被人敲醒,夜里闹得太晚,他哼哼唧唧地埋在被窝里起不来,傅至景穿戴整齐去开门,傅家的信来得不迟不早,正正好赶在中秋这日送到了傅至景的手上,还捎了些宜县的特产。   傅至景把信看了一遍,递给拿被子裹着自己只冒出一颗毛茸茸脑袋的孟渔。   是些询问傅至景在京都过得如何,凡事要小心谨慎,不必挂念双亲的家常话,末尾还问候了孟渔,只不过称呼不再是亲昵的小渔,而是略显疏远的九殿下。   去年的中秋傅夫人亲手做了些桂花月饼,因为在路上在耽搁了,送到孟渔手中有点发馊,孟渔不忍辜负傅夫人的好意,吃了足足两块,到下午就闹了肚子,所以今年没有月饼,送来的是些能保存很久的晾晒过后去了核的枣干。   傅至景见他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忍俊不禁道:“起来洗漱再吃。”   孟渔顿时不困了,抓过堆在床脚的亵衣亵裤往身上套,泥鳅似的溜下床用薄荷叶漱口,脸上的水都没擦干,披头散发地去打开层层叠叠的油纸,等嚼到香甜酥脆的大枣,满足地说:“还是那个味道。”   是京都精致糕点比不上的质朴甜香,每逢佳节倍思亲,他不禁有些感慨起来,把枣干咽下去,又喝了口清茶润喉,“你说我师父会在哪里呢?”   听宜县的人说,孟渔陪傅至景进京赶考没几日,张敬就去隔邻县办事了,等衡帝的人找过去,人早就没影了,到底是畏罪潜逃还是另有苦衷,谁都不知道。   孟渔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前十九年是张敬将他抚养长大,让他有衣可穿有饭可吃,他叫对方一声师父,虽然关系算不上太亲密,但说一句相依为命并不为过,孟渔不记仇,他想亲耳听张敬说出当年的真相,无论是什么缘由,他都会求父皇绕师父一命,只可惜张敬至今仍旧下落不明。   傅至景闻言,束发的动作很短暂地停了一瞬,孟渔并未察觉,等了会才听见回应,“你不怨他?”   孟渔唔了声,“说不出来……”   “那就不说。”   傅至景招招手,孟渔会意地走过去坐在镜前让傅至景给他束发,他未弱冠时常常是一条发带敷衍了事,若松散了便随意地重新扎紧,等成了九殿下不能失了天家脸面,吃穿住行皆有讲究,每到晨起,伺候的下人就会在外候着,等他一声令下进屋给他梳发戴冠。   一水儿的玲珑玛瑙,金银冠玉,工艺复杂精巧,孟渔看都看不明白,更别说自个动手。   德惠王府有下人侍候,在傅宅便是傅至景包揽,骨节分明的大掌作得了文章,拿得了长剑,也干得了细活,但总能在三两下间将玉冠牢牢地卡在团好的发团里,若非孟渔爬树下水,一整天都正正齐齐地在他的脑袋上安家。   孟渔拿手指卷着半披在肩头上的发玩,余光扫到框在铜镜里的两道身躯,心思不由得飘远,若他能与傅至景结契,成婚后大致也会是如此光景。   他面白皮薄,有一点点小情绪都写在了脸上,傅至景自然也将他的憧憬看在眼底,掐着他的下颌将脸摆正了,似笑非笑道:“想我帮你画眉?”   孟渔心神微动,想低头掩盖自己的期许,傅至景的五指却紧紧地把着他的面颊令他分寸难移,他眼神闪烁,不敢看铜镜里的自己,慢慢地抿住了唇不愿意回答。   傅至景既然已有抉择,他也做足了保证,为何还总是三番两次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撩拨他?   就在孟渔岔神之时,傅至景抬起他的下巴让他仰起脸,微微弯下腰抚慰一般亲了亲他的唇瓣,孟渔下意识去追逐,直起了身却只吻到了虚无。   傅至景丝毫不再提方才的问话,也似乎没有感觉到孟渔的失落,要孟渔早些回府。   午后孟渔还得进宫统筹今夜中秋的宴会,因着是家宴,宴请的名单上皆是皇室宗亲,寻常的官员则在府里和家人拜月过节,而傅至景独在异乡,没有孟渔的作陪只有烛火月光为伴。   现下时辰已经不早,孟渔若再不离开便要来不及了,可他见傅至景在安置家书没有相送之意,也只得一步三回头自己从后门离开。   外头停着辆灰扑扑的马车,车夫是二哥拨给他的可信赖之人,孟渔跃上马车还不忘掀帘看关了的门,地面有吹散的秋叶,萧瑟冷清,全然不见人影。   正月十五月满夜,家家户户贺团圆。   此次中秋宴设在了太明湖的两侧,孟渔找了二十多辆船,两人一舟,配个会拂水的宫人伺候,船锚捆在石柱上以作固定,每有宾客抵达,乘坐小舟前往拟定的位置。   太明湖的四周点满了璀璨的花灯,照得湖水波光粼粼,红光映得人面喜气。   孟渔有条不紊地安排宗亲和官员入座,听得一声声“九殿下别出心裁”,说不高兴那是假话,他为了宴会能一切顺利,提前了近一个月做准备,生怕弄砸,愁得连觉都睡不着,这些夸奖是他应得的。   几位皇子携带家眷踏着烛光而来,皆面带笑意,四殿下最先开口,绕着孟渔走了一圈,笑道:“九弟,我当真是小瞧了你,你有这等子妙主意怎么不早露出来?”   三殿下因着阵营不同,素日里不和孟渔往来,此时也对着与众不同的宫宴多了几分兴趣,接话道:“民间多意趣,九弟安排了什么节目让我开开眼界。”   其实皇家子嗣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但宫宴素来严正肃谨,太常寺那些老家伙怕出纰漏,每次的宴席都大差不差,不是听戏就是看舞,早该革新,因而孟渔这一回算是办到他们心坎里了。   孟渔弯着眼睛,“六哥别急,先乘舟入座,待会自见分晓。”   小太监在孟渔的吩咐下把小巧的花灯分发给同行小世子和小郡主,顷刻,孟渔看向二皇嫂,“嘉彦呢?”   二皇嫂笑言,“牢九弟挂心,嘉彦年纪尚小不宜入席,跟乳娘在府里睡下了。”   孟渔忙活了好些天没见自己的小侄子甚是挂念,“那待会记得把花灯带回去给嘉彦玩儿。”   “九弟可真偏心。”蒋文凌轻叹,“怎么到我这儿就一盏也没有?”   孟渔心情好,面对五殿下也愿意说些话,哼道:“花灯是给世子郡主准备的,五哥想要,那也得先娶妻生子才行。”   众人闻言轻笑,先后上了小舟,蒋文凌不急着入座,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走到孟渔跟前伸手,说:“我虽没有子嗣,但九弟莫不是吝啬至此,连盏花灯都不愿意给吧?”   蒋文凌执着于此,孟渔想了想拿盏兔子灯递出去,又接着去迎客,待回过头一看,蒋文凌已经和贴身的小太监上了小舟,而方才拿的兔子灯也易了主,竟然交到了小太监的手上。   他借着葳蕤的光定睛一看,跟着蒋文凌的哪是什么小太监,分明是蒙古国送来的质子塔塔尔诺布。   蒋文凌与诺布之事人尽皆知,从未刻意隐瞒过,连蒙古都是五殿下打降的,一个无足轻重的质子而已,他受用了并无伤大雅——不是五殿下,也会有旁的许多人,反倒是这些年诺布被五殿下关在靖轩王府里久不露面,众人几乎要将其遗忘了。   今日是家宴,皇子们都带了家眷,蒋文凌把人打扮成小太监跟在身边安的是什么心呢?   孟渔想得入神,目光太灼灼引得诺布注意,他原先埋着的脸抬起来,带着些许戒备回应孟渔的眼神。   自古送往敌国的质子跟弃棋无异,史书对此的记录通常三两笔带过,但亦能从少量的笔墨里窥探到其求生的不易。   孟渔是衡国人,初到京城时纵然成了九殿下,面对这繁盛的皇城仍倍感手足无措,更别谈自幼在草原长大,当年十六岁就被迫离家的诺布,质子身份特殊,也许一点差错就可能成为挑起两国战事的理由,这些年来,诺布定是极为谨言慎行。   不知道蒙古过不过中秋,诺布会不会想远在千里外的爹娘?   诺布身旁总是被淡淡的忧愁环绕,孟渔曲起两只手指在头顶上比了个兔子耳朵的形状,朝诺布龇了下牙。   诺布看了眼兔子花灯,没有被孟渔的鬼脸逗笑,也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只是重新将脑袋垂下去,似乎是很不想再有人认出他了。   孟渔自讨个没趣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心底起了个念头,恨不得现在就依葫芦画瓢派人出宫把傅至景办成太监带在身边,可惜为时已晚,衡帝和衡后到场时,所有的宾客皆已入座,随着孟渔跳到最前头的小舟抬手击掌两下,由他一手操办的中秋宴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小鱼(叉腰):接下来请欣赏由我一手操办的精彩绝伦的中秋宴。   小傅大人(拉手):戒骄戒躁。 第12章   几艘小舟从湖面缓缓行来,舟上摆满了膳食,撑船的小太监受过训练,井井有序地来到端坐着宗亲的小船边,跪坐的宫人将一道道佳肴传至矮桌,一叶小舟过去,另一叶小舟跟上,真真正正的“流水席”。   孟渔自个儿坐在离桥边最近的小船上,待最后一道膳食呈上,他扬声道:“今夜中秋佳节,请诸位尽情赏月饮酒,共度良宵。”   “瞧,那是什么?”   女眷长指一指,只见一盏又一盏璀璨的莲花灯从上游飘来,摇曳的烛芯倒映着泛起涟漪的湖面,晕开一圈又一圈的水波,不多时,莲花灯在湖面铺开,离得近了众人这才每盏莲花灯上绑着一个拇指大的小竹筒。   大内监捞起莲花灯呈给位于湖心亭处的衡帝,“陛下请看。”   打开小竹筒,里头是一句诗,诗言“青女素娥俱耐寒,月中霜里斗婵娟。”   衡帝念出来后龙心大悦,“小九,这是你的字。”   九殿下的字很是一般,只能称一句端正,孟渔不好意思道:“父皇莫要嫌弃,儿臣的字虽比不上大家风范,但也足足抄了好几天呢。”   “这样说来,每盏莲花灯里都有你抄写的诗?”   孟渔颇为自得地抬起下颌,“正是,儿臣愚笨,做不出什么好诗,只好拾人牙慧博大家一笑。”   蒋文峥打开小竹筒,抽出里头卷好的字条,展开来,清朗念道:“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   字条递给身旁的妻子,她轻柔地念出下半段,“星辰让光彩,风霜发晶英,能让人间世,翛然是玉京。”   夫妻对视一笑,二皇嫂柔声说:“是首写月的好诗。”   小舟上的宗室人手一盏莲花灯,里头皆是祝贺中秋亦或赞月的诗句,很是应景。   一时之间,众人全在关注自己拿到的诗句,等注意到夜空中缓缓升起的嫦娥抱兔巨型风筝时又是一喜。   秋风中,银月下,身穿红衫绿裙的仙娥手怀玉兔,真真像是九天仙女下凡来贺喜,好一番奇景,一茬接着一茬,这头还在欣赏飞天的嫦娥,那头地面又忽地火光四起,是为民间技艺火壶。   两个身穿贴身长袍的能人各执一个左右两侧铁网灌满烧好的木炭的长管,从桥边冲上来,带出一串长尾的流荧,随着二人变化莫测的走动,满桥迸开火树银花,金灿灿的火花瀑布一般掉进湖面,引得众人啧啧称奇,拍手称快。   在光彩夺目的表演里,孟渔想,如此美妙绝伦的场景,若傅至景也能在此今夜才是无憾。   他站起身,小舟摇摇晃晃,一时险些栽倒,倏地有一双手从背后扶住他,他猛地一惊,回过头却见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傅至景不知何时竟然上了他的小舟,眸中倒映着万千光华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心中所想成真,孟渔胸腔里砰砰跳了两下,愕然,“你……”   傅至景轻轻嘘了一声,扶着他站好,退后一步让他看自己的装扮。   吏部左侍郎身穿青灰色长袍,头戴素黑方帻,俨然一副小厮做派,却生得一张清瑞明丽的脸,朴素的衣帽未能掩去其举手投足间的清冷气韵。   孟渔又高兴又慌张,连忙让他背过身,挨在一起说话,“你怎么来的?”   顺着傅至景微动的眸光看过去,二殿下蒋文峥朝孟渔举了举杯,他顿时会意,“是二哥。”   “二殿下体恤我在京都举目无亲,特准我入宫来观赏九殿下操办的中秋宴。”   孟渔咬唇,“你都看到了?”   傅至景颔首,“九殿下别开生面,大放异彩,我怎可错过?”   精通火壶技艺的能人仍在献演,漫天的光彩将漆黑的夜照得亮丽,孟渔心中被火花点燃,今早离开傅宅时的失落此时被充盈的欢喜填满,有很炽热真诚的东西从他的眼底漫出来,尽数奉给了傅至景。   所有人都在观看出神入化的火壶表演,而在无人顾暇的小舟上,傅至景借由夜色和衣袍的遮挡,面带笑意悄悄地勾住了孟渔的一根食指,在这一瞬间,孟渔觉得即便是要他为傅至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别出新意的中秋晚宴赢得满堂喝彩,宗亲吃饱喝足离宫,喝得醉醺醺的孟渔带着傅至景从无人的小道离开去宫门口,一钻上马车就热火朝天地抱在了一起。   他早就决定宫宴结束后去傅宅见傅至景,如今更是得偿所愿,痴笑地搂着傅至景的脖子不肯撒手。   饮酒过后的孟渔比素日要黏人得多,整一路都挂在傅至景身上,连抵达都是由傅至景抱着下去,被抱着也不安生,黏糊糊地喊傅至景的名字。   车夫别过眼充当瞎子聋子。   傅至景道:“明日我会送九殿下回府,今夜是团圆夜,回去歇着吧。”   车夫是二殿下的人,口风极为严实,身手也很老练,拨给孟渔使唤,一为保护二为监督,轻易不会离开。   孟渔冒出个乱糟糟的脑袋跟他挥手,“你走吧。”   妻儿还在家中等他,车夫望着夜空中的圆月,也不愿意在这么好的日子蹲在傅宅门口听墙角,横竖他每次把九殿下送到这儿,傅大人和九殿下在屋里做些什么他心知肚明,应当不会有差错,略一犹豫后道:“奴才明日卯时在门外候九殿下。”   车夫驾车远去,傅至景收回目光,一路抱着孟渔进屋抛到了软榻上。   孟渔的发冠早就乱了,两颊酡红目光迷离,摸上去全身滚烫的像个小暖炉。   傅至景替他把玉冠取了,一头的发便散了下来,没了束缚,更加肆无忌惮地在榻上拱来拱去,将脸贴到傅至景的掌心,咬着唇不说话。   傅至景把他拎起来脱外袍,他突然伸手捧住眼前人的脸,困惑地嘟囔,“怎么有两个傅至景?”   完全迷乱了。   “你醉了。”   傅至景拨开他作乱的手,没一会儿孟渔又扑上来,亲一下他的脸颊,害羞的眼里写着些不明不白的情绪。   都秋天了,哪来的发春的狸猫?   傅至景喉结滚动一下,微提一口气把刹那涌起来喧噪压住,抚孟渔热乎乎的脸,到底是没忍住,也无需忍,翻身压住亲两片饱满肉乎的唇。   夜深了,万籁俱寂,一点点声响都十分清晰。   孟渔小声地叫,被温热的掌心捂住了嘴巴,喘不过气,扑腾着要动,傅至景牢牢地将他禁锢住,半点儿不给他反抗的余地,将人全身心地攥实了。   谁都不知玉润冰清的傅至景在这种事上有些难以言喻的癖好,特别是那次拿戒尺打过孟渔的脚心后就压也压不住了,兴至浓时是十足十的镇压和暴戾,这两年大概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过,初尝权力的滋味,于是手段越发变本加厉,而对于孟渔,他不必圆滑世故,近乎是随心所欲地施展自己骨子里澎湃的支配欲。   傅至景总觉得孟渔身上有股香味,小时候没那么明显,是块没有特指的香甜可口的小点心,带着些心甜意洽的可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可爱变了味,成了从肉里腾发出来的甜香,嗅过腥气的人大抵都会被这种肉香吸引,欲罢不能,想叼着脆弱的脖颈听他惊恐地求饶再一口口地把人吃进肚子里。   今夜站在小船上胸有成竹的孟渔漂亮鲜嫩得像一株生机勃勃的苍兰,散发着与繁盛骄奢和死气沉沉共存的京都格格不入的朝气,傅至景悄无声息地撑船去到他的身后,想拿条绳索将他栓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见他的光芒。   傅至景记得孟渔曾说过羡慕他,样样都比不过他,其实不是的。   孟渔永远学不会勾心斗角,而傅至景也注定跟坦诚二字毫无干系。   他收敛心神,只揉了会就捏住孟渔的脸颊,居高临下很有些威胁意味说:“现在不睡,今夜就都别睡了。”   孟渔是杏眼,瞪圆了时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又还醉着酒,懵懵懂懂的样子,但他到底不是什么稚子了,只迷糊了下就听出了傅至景的意思,怯怯地缩了缩肩膀,乖乖地躺好,让打了水的傅至景给他擦脸。   浸湿的布才在暖乎的身躯上过了一遍,孟渔已经深深地酣睡过去。   傅至景在屋里点了安神的香,躺下来直至丑时才睁开眼。   怀里的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俨然是雷打不动了,傅至景换上夜行衣,替孟渔掖好被子,确认傅宅外空无一人才从侧门离开。   中秋夜,家家沉浸在合家欢聚的欢乐里,连巡夜的守城卫都懒懒散散,整个皇城是难得的散漫。   车夫早被傅至景打发走,二殿下也知晓他对孟渔情深意浓,宁愿冒着无诏入宫的风险也要进宫与孟渔共度佳节,春宵苦短,此时此刻应当无人打扰他与孟渔在榻上一夜缠绵。   京都处处是看不见的眼睛,成群的猛兽难得短暂地闭上双眼,叫傅至景好夜会许久不见的旧人。   三长两短的敲门声过后,傅至景踏步进破落的庭院,屋内燃着一盏将灭不灭的油灯,他摘下帷帽唤了声师父,久候多时的男人朝他恭恭敬敬一作揖。   烛火里,那张上了年纪的脸,赫然是今早孟渔询问过踪迹的、衡帝找寻多年未果的张敬。 第13章   宜县所有的百姓都知晓傅至景是个早产儿,还险些在襁褓时便夭折,是傅家精心养着才将他从阎王殿里拉回一条性命。   傅至景长到约莫两岁才开始见人,到底是富户人家,吃穿用度皆比农户要精细,个子比寻常的小孩儿要冒尖些,所有人都以为他比孟渔要小上几个月,在知事之前他也是如此认为的。   傅至景年岁小还未去私塾念书时,每天会跟着爹娘到自家的绸缎铺子,他性情喜静,搬个小板凳看街上人来人往,一坐就是一天也不觉得烦闷,由此认识了孟渔。   很小的一个小人儿,大多数时候张敬会拿着一张布将他绑到背后背着,他就乖乖地趴着睡觉,醒了就张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睛看来看去,无聊了吮自己的手指玩儿。   傅老爷和傅夫人是热心肠,体恤张敬要独自抚养孟渔太辛苦,偶尔会让张敬把孟渔放在铺子里。   也许是被背得多了,双腿没怎么下地,孟渔三岁了走路还踉踉跄跄的,噗通一下跌倒也不哭,懵懵地坐在地上,好奇地到处张望,很快他就发现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傅至景,咯咯笑着半爬半走想找傅至景玩儿。   傅至景看他滚得浑身脏兮兮,嫌弃得直皱眉,瘦小的手臂伸过来要碰他,被他躲开。   孟渔抓了几次没抓到他,瓮声瓮气地喊他哥哥。   “谁是你哥哥?”傅至景没好气,一副懒得搭理的神态。   孟渔两只手在地上拍得黑乎乎的,猛地抓住傅至景的衣摆,干净的布料顿时多了两个巴掌印,把傅至景气得掉头就走。   走远了,还听到孟渔奶声奶气“哥哥、哥哥”地叫。   乱认亲戚,他可没大他几个月连路都走不稳的弟弟。   有很长一段时间,傅至景只要出现在铺子里就能见到孟渔,无论他如何恶声恶气地阻止孟渔来碰他,孟渔都乐呵呵地或蹲或坐在他的脚边,困了就迷迷糊糊地打盹,被铺子的里工人抱到后院的小榻上睡。   团成一团,傅至景戳戳他柔软的脸蛋,觉得他像猪圈里刚出生的粉粉嫩嫩的小猪崽。   五岁之前傅至景的日子过得很舒坦,直到有一天晚上,神色凝重的父母将他带到张敬跟前,要他认张敬为师,也是这一天晚上,他听到了有关他身世的惊天大秘密。   孝肃先皇后之子,衡朝的九殿下。   当年那一场大火历历在目,火苗烧遍了整个东宫,将几个宫门堵死,断绝了宫人逃生的道路,东宫上下几十条人命葬身火海。   孝肃先皇后自产子后身体每况日下,自知时日无多,她秉性淑良,不斗不争,唯一的依靠是远在千里之外镇守边关胞弟的刘震川,可惜刘大将军没个三年五载难以回京。   她深知自己一逝去,无依无靠的小殿下在宫中怕是要遭贼人陷害,因此将小殿下托付给多年跟随她的侍卫张敬,要武功高强的张敬带着小殿下冲出火海留一线生机。   张敬乃刘震川拨给先皇后的心腹,忠心耿耿,他有过犹豫,可听着襁褓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小殿下,最终冒着杀头的大罪爬墙逃出生天,离开时,他见到火光里彼时还是贵妃的马皇后宫中的一个婢女正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边。   张敬一路逃出京都,无处可去,想起前几年孝肃先皇后南下时曾在路边好心救助过一对从宜县而来却被土匪打劫的夫妻,先皇后种下的善结出了果,张敬怀揣希望逃到了宜县,果不其然见到了心怀感恩的傅家夫妇。   小殿下交由傅家抚养,锦衣玉食长大,而张敬从百里外的妓院里买来一个出生不久的弃婴,取名孟渔——倘若来日他的行踪不幸被贼人发现,孟渔便能顶替九殿下的身份,替九殿下赴死。   小小的傅至景再不是宜县无忧无虑的小少爷,还在开蒙年岁的他肩负起血海深仇,发誓要为枉死的亡母讨回一个公道,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心中种下一个执念,孟渔为他而活着,生是为他,死是为他。   此后半年,傅至景在傅宅修身养性,读书认字,习武练功,不曾踏足绸缎铺子。   等他再见到孟渔,之前黏他黏得不行的孟渔居然已经把他忘记了,憨头呆脑地问他,“你怎么总是看我?”   这个人是他的东西,怎么可以不经过他的允许在泥团里打滚,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   傅至景有点生气,不想和孟渔说话。   再之后就是将近十年的私塾时光,他不曾听孟渔再喊他哥哥,实际上他确实比孟渔年长七八个月,也担得起孟渔的这一声。   少年岁月匆匆过去,进京赶考之前,傅至景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诓骗孟渔跳进去。   郊外打劫的匪类是张敬的安排,玉环的典当在刘震川名下的铺子里,他们算准了孟渔不舍得傅至景受苦,心甘情愿地将认亲的信物双手奉上。   孟渔顶替他成了衡朝的九殿下,皇子们虎视眈眈,明枪暗箭难防,孟渔也许会死,也许不会,但开弓已无回头路,至少直到今日孟渔还好端端地活着,而傅至景也名利双收,等到他身份曝光的那一日,再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七品芝麻官。   到了那时,孟渔又该何去何从?   冒充皇子是诛九族的大罪,孟渔没有家人,所以到头来引颈受戮的只有他一个。   张敬的声音将傅至景从冗长的岁月里剥离,“公子,我已修书,只要你点头我便即刻送往刘将军手上,约他在城郊会面,将这些年的真相一五一十告知。”   一旦刘震川知晓当年的苦衷,势必会上报衡帝,也就意味着离孟渔大梦将死,死期将近。   傅至景沉吟,“还不是时候。”   他权衡利弊道如今他虽在朝野有了声望却远远不足以和蒋文峥、蒋文凌等人抗争,贸贸然暴露反而会适得其反,横竖这么多年都等得过来,何必急于一时呢?   “我不愿功亏一篑。”傅至景斩钉截铁,“你不必再劝,再过个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张敬想起死得不明不白的孝肃先皇后,提醒,“还望公子莫要忘记娘娘的用心良苦。”   傅至景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半晌抿唇道:“今日中秋,孟渔跟我提起你。”   张敬一怔,对于孟渔他始终有愧,但成大事者的路上哪能没有半点牺牲?   “孟渔能为公子效劳是他的福分,待来日公子继承大统,为他追封官爵,还他一个清名。”   到时人都死了,还要名声官爵何用?   傅至景暗自哂笑,却也没有立场指责张敬狠心,因他同样的卑劣,用孟渔的命为自己铺路。   他不禁设想,倘若从一开始认祖归宗的是他自己,蒋文峥和蒋文凌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他,他又能否在错综多变的官场里安然无恙?他又庆幸孟渔足够庸碌天真,不曾对皇子造成威胁,才能云谲波诡的京都城里保留一份难得的娇憨与稚气。   傅至景悄无声息地离开,又悄无声息地回府,掀开帷帐一瞧,孟渔全然无知秋意肃杀,抱着被子睡得酣甜,脸颊肉被挤压得微微变形。   他躺下来,把温热的身躯裹到怀里,身上沾染的寒气未散去,孟渔似是觉得冷不愿意靠近他,翻个身就要躲。   傅至景不满地把人逮回来,精准地压着两片唇瓣重重地亲。   孟渔唔的一声,乖顺地张开唇,有什么很柔软的东西灵巧地伸进他的嘴里,他舒服得直哼哼笨拙地回应,却突然的有一点尖锐的痛意从舌尖炸开。   孟渔睡眼朦胧,大着舌头告状,“有人咬我。”   傅至景拍拍他的脸让他清醒一些,等孟渔困顿地睁开眼才冷声说:“谁亲你都张嘴?”   孟渔睡得正香,平白无故被咬醒还被没头没脑地呵斥了一句,委屈得不行,但到底还没彻底醒酒,舌尖又疼,所以只是睁着水润的眼瞳不太高兴地瞪了傅至景一眼。   像被小狗柔软的舌头舔了一下心口似的,傅至景语气软化了点,但还是揪着上一个问题不放,“你连人都没看清就让人亲你?”   要是今夜上塌的不是他呢?   孟渔拱到他怀里很理所当然地软声说:“只有你会亲我啊……”   傅至景被他这句软绵绵的话彻底抚平了怒气,捏着他的脸颊让他吐舌头,“我看看咬伤了没有。”   很红,没流血,有一个浅到几乎看不出来的牙印。   既然是傅至景弄出来的,理该由他疗愈,不轻不重地吃住了。   孟渔呼吸灼热,整个人开始烧起来,不知道傅至景明明答应让他睡觉,怎么大半夜又把他抓起来亲,他实在太困了,闭着眼睛下一刻就要倒头睡去。   最终傅至景还是放过了他,让他小孩子似的趴在身上睡觉,大掌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脊,像在哄睡。   他怕压得傅至景睡不好想挪个地儿,但闻着对方衣襟散发出来的气息晕头晕脑地懒得动,迷迷糊糊间,听到傅至景在低声呢喃,似乎是在叫他的名字,很珍惜又很惋惜的样子,他听不清也就作罢,又心安地梦周公去了。   作者有话说   可爱小景长成阴暗大景的第一步:小小鱼把他忘光光啦! 第14章   十月,下过两场秋雨后,整个京都被阴冷笼罩,德惠王府早早就燃起了银炭,再过些时日连地龙都要烧起来了。   这栋府邸是前朝一个贪官的旧宅,被抄家之后一直搁置着,当年工部在给孟渔定皇子府时,递了几个折子上去让衡帝择选,那时正值初冬,听闻孟渔畏冷,衡帝特地挑了这座朝向好冬暖夏凉且几个院落都铺了地龙的旧宅赐给孟渔当皇子府。   孟渔夏天躲在凉亭里吃冰赏荷,冬日屋外冰天雪地,室内却暖洋洋的比春天还要和煦,只需贴身穿一件薄薄的小袄,别提多舒坦了。   前些日子,他跟几位兄长惯例去给父皇请安,父皇话里话外要他们之间多多走动。   衡帝虽五十有四,身体还算康健,心里清楚皇子不比寻常兄弟,争权夺势无可避免,但许是岁数渐长不若年轻时那般雷厉风行,也免不得用上粉饰太平那一套。   几位兄长为了迎合父皇的心思,决定相邀在和丰楼一聚。   孟渔心里再不愿意于如此惬意的日子里冒着风寒到外头跟人虚以委蛇,眼见时辰差不多了仍是得懒懒地丢了手中的话本起身穿戴,刚戴好了发冠,果然见到赵管家板板正正地站在院门口,看样子是以为他又要拖延正准备喊他。   九殿下对谁都和颜悦色,把奴才当人看,不会动不动就打骂发卖,甭管外头的人怎么说,在德惠王府做事是份美差,比起孟渔,府里的下人反倒更怕能把规矩倒着背的赵管家,眼见他来了,手上动作更加利索。   赵管家是孟渔刚立府没多久时蒋文峥特地拨给他的,因着有二哥这层关系,他对这个古板的老头更多了几分包容,“天冷,赵伯进来坐会吧。”   老头纠正他,“殿下叫奴才赵四就好。”   孟渔努努嘴没说什么,下人给他穿上御寒的羊毛披风,又给他塞了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这才慢吞吞地往外走。   许是养尊处优惯了,他感觉自己比从前还要怕冷,这才十月的天就如此全副武装,等过些时日下雪该如何是好,但由奢入俭难,他犹豫了片刻,到底没舍得松开熨帖的汤婆子。   马车里没烧炭,不过有厚厚的帘子遮得密不透风,一路过去,等孟渔抵达和丰楼时,连点风都没怎么吹着,全身都冒着暖意,反倒有点热了,扯着披风嫌它碍事。   一只手倏地穿过他的肩头抓住披风的带子,三两下解开,动作之快他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受惊似的回身一看,蒋文凌和三哥六哥正站在他身手,披风抓在蒋文凌的手里。   五殿下掂了掂轻薄的布料,“既然觉着热就脱了,磨磨蹭蹭什么?”   孟渔在心里想关你什么事,嘴上却说:“不敢劳烦五哥。”   “你我兄弟说什么劳不劳烦,太见外了。”蒋文凌上前来,一手挽着披风,一手揽住孟渔的肩膀,“走,跟五哥吃酒去。”   和丰楼往来都是达官显贵,他不好在外人面前落蒋文凌的面子,只好乖乖地被揽着往里走,忍不住说:“我不喝酒。”   准确点来说,是你不和你蒋文凌喝。   蒋文凌臂上力度更大,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搂进了怀里,促狭地看了他一眼,“那就学着喝。”   快要到雅房时,见着蒋文峥走在前头,孟渔顿时像看到了救星,扬声喊道:“二哥。”   他下意识想挣脱蒋文凌的臂膀,可蒋文凌手能扛百斤长枪杀敌,抓住一个孟渔简直是轻而易举,孟渔越想跑,他就猫玩耗子似的抓得越紧,把孟渔惹毛了,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怒视着他,“五哥,你松开我。”   蒋文凌居然戏弄般地搂住孟渔的腰,施力将人抱得双脚微微离地,笑言,“九弟身上没几两肉,抱起来比姑娘家还要轻盈,待会可得多吃些。”   这会儿离雅房进了,附近只有他们兄弟几个,蒋文凌的话太轻佻,摆明是在笑话他,孟渔也不惯着,咬了咬牙猛地一挣,着地时还故意踩了蒋文凌一脚,继而往蒋文峥的方向跑去,站定了才气恼道:“我爱多少吃多少,不必五哥费心。”   “九弟年少气盛,五弟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蒋文峥伸出手,“这是九弟的披风吧。”   蒋文凌笑道:“九弟和二哥关系甚好,连披风都要二哥代拿。”   他说着重重地将披风塞回了孟渔的怀里,孟渔趔趄了下,刚要张嘴,接收到蒋文峥安抚的目光,气闷地默念“九殿下肚里能撑船”扭头进了雅房。   到了里头,发现十二殿下竟也在席,蒋文慎年纪小,还养在宫中,极少露面。   孟渔惊讶了一瞬,走过去在对方身旁坐下,“父皇让你来的?”   蝴蝶事件后蒋文慎见了他就跑,至今还不爱搭理他,他不计前嫌地问话,未能得到回应。   正在和七殿下对弈的四殿下闻言抬头说:“自家兄弟相聚,岂能忘了十二弟?七弟亲自到宫里接的。”   正是说着话呢,外头的皇子也都进来了,衡朝的八位皇子齐聚一堂,个个英英玉立,风度翩翩,许是近来朝野上下风平浪静,衡帝又有心缓皇子间的关系,竟也是难得地一团和气。   孟渔不知道为什么蒋文凌总是要往自己身边凑,有那么多位子,非选离他最近的坐下,既然如此,他也不跟他客气,一个劲地敬酒,“五哥,再喝一杯吧。”   蒋文凌来者不拒,他倒一杯就喝一杯,一直笑笑地看着他,孟渔被他盯得有点发怵,总记得他在透过自己的脸看另外一个人,不太舒坦地皱了下眉心。   他跟蒋文凌的关系实在谈不上好,其实也不算太坏,醉仙楼一事后,蒋文凌虽然偶尔还是会在言语上戏弄他一番,却没有再真正地为难过他,但他与二哥走得近,势必就不能再同五哥过于密切,因此劝了几次酒也就作罢,转头跟蒋文慎说话去了。   “十二……”孟渔想了想叫他的名字,“文慎,吃些脍羊肉好吗?”   他给蒋文慎夹了块切好的羊肉片,见对方并不排斥,声音放得更轻,“过些时日等下了大雪,我到宫中找你打雪仗?”   蒋文慎性格古怪,却并非听不出他的有意求和,孟渔歪了下脑袋,期待地看着他,直到蒋文慎嗯了声他才露出笑,“我就知道你不会和我计较。”   七殿下畅快道:“打雪仗怎么不叫上我?”   雪仗自然是人越多越好玩,但在这皇城里真正清闲的也就他和蒋文慎,这些兄长一个个忙着给人使绊子,哪里会真的分心和他玩乐?   不过孟渔还是应和,“七哥,也算你一份!”   这会子大家喝了酒热了身子,也罕见地笑得有几分真心实意,看起来就跟寻常百姓家和乐融融的兄弟般,你一言我一语地计划着等下了雪在宫中腾哪个地方出来打雪仗。   孟渔全然沉浸在这份欢乐里,两颊被银炭的热气熏得绯红,眼睛弯起来,“到时候分两队,输的那队要罚。”   六殿下问他,“罚什么?”   “罚……”他支着脑袋想了会,乐道,“罚在脸上画花猫。”   蒋文峥望着喜笑盈腮的孟渔,摇头笑说:“打雪仗我不在行,我可得预先跟九弟一队。”   孟渔一口应下,听着兄长们此起彼伏的笑声,心想若能日日如此就好了,这样的场景可遇不可求,他正想再说些民间的玩法给兄长们听,外头却传来一声通报,是三哥的贴身小厮求见,雅房里的声音像是被骤然斩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小厮得了准许匆忙进内,附耳对三殿下低语几句,三殿下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猛地望向端坐着的蒋文峥。   孟渔陡然在这场兄弟相亲的戏码里清醒。   三殿下匆匆起身道:“我府中有些急事,先走一步。”   蒋文凌似乎已经察觉到些什么,三殿下一走,不到一刻钟也与六殿下相继离去。   热热闹闹的雅房顿时变得冷清,蒋文峥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打开了窗,让灌进来的风吹散些酒肉香味,继而轻声对不明就里的孟渔说:“方才五弟戏弄你,等着二哥给你出口气。”   孟渔看向四哥和七哥,两人面上皆挂着笑,他心里突突打起鼓,说不出高兴与否,也跟着笑了一下。   “十二弟,夜色不早了,我差人送你回宫。”   蒋文慎抓了下孟渔的袖子,孟渔却还有话要问,只送蒋文慎到楼下又折返回去。   等再回到雅房,毫不意外见到意料之中的身影,傅至景坐在了方才蒋文凌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摞叠好的纸张,他走过去坐下,沉默地喝了一口酒。   四哥和七哥又跑到茶几上去下棋,“落子无悔,你可别耍赖。”   傅至景看出他欲言又止,主动答疑解惑,“是保释银。”   所谓保释银,是指犯了事的官员或百姓向刑部缴纳适当的银钱以减轻罪责,沿用至今已有八年,利弊各半,朝中不乏反对此制度的声音,蒋文峥便是其中之一。   这两年蒋文峥和傅至景一直在追查保释银的数目,总算有些了眉目,三殿下借此中饱私囊,大量搜刮钱财,证据确凿,此次行事,蒋文峥一要废保释制度,二要三殿下无翻身之地,三要蒋文凌再痛失一臂。   窗外倏地狂风大作,孟渔抿唇听着风声,知道那场不定期的雪仗打不成了。   作者有话说   保释银有参考。 第15章   户部侍郎及都御史于早朝上奏,称三殿下借由“保释银”聚财无厌,助长乱判邪风,造成多宗冤假错案,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正纲纪,树朝风,呈上来的文书记录了这两年来三殿下的罪行,有理有据,实难宽恕。   多名官员联名上书请衡帝废除保释制度。   蒋文峥掀袍跪地,字字铿锵有力,“罪项虽严,不惟无以动其愧惧之心,且潜生其玩易之念,请父皇永停罚银之例。”   孟渔跪在几位兄长身后高声附和,霎时间,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请陛下永停罚银之例”在金銮殿上回荡不绝。   身处高位的衡帝一圈圈巡视过底下的臣子,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建威大将军刘震川的身上,发问:“刘卿以为呢?”   孟渔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舅舅素来不参与党派之争,父皇是要舅舅表态,亦或是在试探些什么?   他担心地瞄了眼已然走至殿中的男人,大将军刚直不阿地作揖道:“回陛下,臣以为若犯事的官员皆可缴纳保释银以减轻或逃避罪责,纵能充盈国库,兴修水利,但长久以后,法不严苛,律无震力,于衡国是大不利之举,是以,臣亦赞同各位同僚所言,恳请陛下永废保释制度。”   “那三皇子一事呢?”   孟渔无意将舅舅牵扯进来,握紧双拳慢慢直起身子,刚张了嘴,舅舅已然抢先在他前头说:“臣斗胆一言,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满殿暗流涌动,孟渔不知该向谁求助,又垂下了脑袋。   他是刘震川的外甥,从他与二殿下结盟的那一天起,舅舅即使再想不偏不倚,也难以在日渐激烈的夺储局面里全身而退,即使这些都是舅舅的真心实话,父皇是会选择相信臣子的忠心,还是觉着今日这一摆明了针对三殿下的上奏舅舅是有份参与?   圣心难测,矛头突然指向惴惴不安的孟渔,“小九,你也觉着你三哥罪无可恕?”   不是德惠郡王,而是颇为亲昵的小九,似是不忍他们手足相残给出的讯号。   殿中跪着的七位皇子,唯有孟渔尚存几分纯善,他惶惶然地抬起头,他的父皇、他的兄长,满朝的文武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先是看了看二哥,蒋文峥面容是罕见的严肃,再看看五哥,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眉眼皆是寒意,继而是将要被论罪的三哥,昨夜他们还在同一桌饮酒作乐,前些时日的中秋宴,三哥夸他办得有新意、多花样,离宫前还多要一盏花灯说是要带回府给五岁的小郡主。   这样一个跟他打过交道的、活生生的人,极有可能因他一句话而改变人生道途。   可他能怎么做呢?傅至景奔波近两年劳心劳力才搜寻到这些扳倒三殿下的证据,他难道要让对方的付出皆付之东流吗?再者,若放三哥一马,往后他们不会伺机报复吗?   孟渔上齿用力地咬住了下唇,咬出了一个深深的印子,在各色的目光里艰难开口,“回父皇,儿臣以为……”他避开了五哥略带恳求的目光,彻底将脑袋垂了下去,“儿臣愚钝,不敢轻易断定三哥有罪与否,此事应依法办理。”   蒋文峥轻轻松了口气。   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之地,三殿下交由三司会审,至于保释制度废除一事仍需细细商讨。   退朝后,孟渔埋着的脑袋始终没抬起来,茫茫然地跟着蒋文峥往外走。   二哥握一下他僵硬的十指低声安抚,“你做得很好。”   孟渔这才直起摇杆勉力笑了笑。   二哥说得不错,今日他开不开这个口,三哥都罪责难逃,只不过惩处轻重之别罢了,但要始终游离于权势边缘的孟渔直面手足相残的场面,甚至亲手拿起一把刀捅向跟他流有一样血脉的三哥实属有些残忍。   蒋文凌挺胸阔步从他身旁走过,凤眼里掺杂着阴寒,停下来道:“三哥的女儿,你见过的,前些时日还嚷着要见你,等下回见面我就和她说,是她心心念念的好九叔把她的父亲送到牢狱里去。”   孟渔面色一白,被刺得说不出话来。   蒋文峥蹙眉,正要说些什么,蒋文凌抬一抬手道:“我被你钻了空子,无话可说,但你我来日方长,往后走着瞧吧。”   话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孟渔突然追了两步,对着蒋文凌的背影竭力道:“三哥收受保释银,本就是他有错在先……”蒋文凌回过头来冷眼看着他,他扬起下颌,无畏地与之对视,大声质问,“你纵容包庇三哥,他走至今时今日的结局,难道你就问心无愧吗?”   蒋文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停下离去的脚步。   孟渔的勇气只是积攒了一瞬间又散去,被人扶住了肩膀,竟是傅至景,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刘震川在不远处等他。   回府的马车出奇安静。   刘震川并未怪罪孟渔与蒋文峥结盟,只是语重心长地同他说:“你虽是皇子,也是我的外甥,你出生之时我在边疆未回不能见你一面,这些年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若我能早日回京,长姐也许就不会葬身火海。”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舅舅自然站在你这一边,但你不要忘记,你是天家的儿子,你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天家的颜面,你的背后,也不单单只有你自己,还有整个刘家。”   “九殿下,你的母亲孝肃先皇后慧智兰心,知书达理,她在天之灵,只想你莫受纷争之苦,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舅舅一番肺腑之言在孟渔心中来回响彻,叫他愧疚难当。   刘家世代忠良,过了今日,在父皇的心中舅舅还是那个中正的衡臣吗?舅舅对当年孝肃先皇后之死真的没有丝毫介怀,仍怀揣着一颗赤诚的丹心无怨无悔地效忠陛下吗?   他今日顺势让三哥受三司会审,父皇又是否会对他失望?   孟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既然想不清楚也就不再勉强自己,事已成定局,无论他悔与不悔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虽贵为皇子,也难逃身不由己四字。   平日里总是欢声笑语的德惠王府罕见地被愁云惨淡笼罩。   孟渔心情不好,不让人靠近伺候,闷在房间里睡大觉,一睡就是五个时辰,睁眼时天都已经黑了,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两声。   他正想唤人拿些吃食,刚翻过身,冷不丁被昏暗里的身影吓了一跳,发出极为短暂的一声惊呼。   外头守院的小厮敲门问:“殿下,何事?”   孟渔看了眼不知何时造访的傅至景,清清嗓子,“没事,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来打扰。”   他用手撑着坐起身,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的?”   恐惹非议,若无要事朝中官员不宜到皇子府中走动,特别是今早还出了那样的大事,要是被人知晓了私下参两人一本又是一桩麻烦事。   傅至景坐到榻上,温声答:“赵管家开了后门,放心,无人瞧见。”   二哥送来的赵伯虽拘泥于礼数,却也并未全无用处,他松口气,肩膀放松地耷拉下来,蔫巴巴的模样,“我还以为好几天不能见你。”   傅至景将他鬓角的发拢到而后,“今日辛苦你了。”   他倏地有点眼热,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我只是说几句话而已,算得上哪门子辛苦。”   心里到底不好受,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抿紧了嘴巴。   傅至景也不勉强他,把茶几上的东西递过来,精致的瓷盘上摆放着几块奶白色的糕点。   “奶酥。”   孟渔微微一笑,随手抓过一块往嘴里送,吃得太着急噎了下,轻轻地咳嗽起来,傅至景倒了杯清水看着他喝下,给他顺背,“没人和你抢。”   傅至景不爱吃奶制品,觉得太甜腻,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买的这些小点心无一例外进了孟渔的肚子里。   孟渔睡了一天也饿了一天,囫囵地吃了两块才停下来,想到很久以前他跟傅至景闹别扭,也是轻易就被几块奶酥给俘虏了,不由得弯着眼睛笑,很珍惜地把剩下的点心放回茶几。   傅至景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拿手帕擦走他唇边的细屑,意蕴深长地问:“现在最爱吃的还是奶酥吗?”   宜县一文钱三串的廉价麦芽糖不足为惧,但在京都吃过数不胜数的精巧名贵的点心,还会只钟爱这一口平平无奇吗?   孟渔毫不犹豫地点头,不过并没有听出傅至景话里的深意,砸吧两下回味。   傅至景不能久待,嘱咐道:“二殿下让你告病,这几日待在府中歇息,哪儿也别去,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你一概不要理会。”   孟渔也不想再掺和,听话地颔首,等傅至景起身,他却抓了人的衣袖,嘟囔着问:“三哥他……会死吗?”   朦胧光影里,孟渔眼里有希冀也有恐惧。   傅至景揉揉他的手,“三殿下是皇子,陛下会网开一面的。”   孟渔像吃了颗定心丸,这才有几分实意地笑了笑,目送傅至景离开。   赵管家在外头候着,他关了门叮嘱,“殿下面色不大好,有劳赵管家点些凝神静气的香,莫让殿下再多生惊惶。”   离开时蟾光明朗,皎洁的明月照透这世间的灰暗。   傅至景有个藏了多年的秘密也在这月色里一览无余,那年他十五岁,孟渔扬言与他断交,拿了别人的麦芽糖,夏风燥热,他泡了整整一夜的寒凉井水,用一躯病体和几块奶酥重新获得了孟渔的青睐。   作者有话说   们小傅大人和小鱼加起来800个心眼。   小傅大人801个,小鱼-1个( 第16章   十月下旬,三殿下利用保释银饱其私囊一案盖棺论定。   衡帝褫夺其郡王封号,将之及其妻儿幽禁在原先的郡王府,非诏不得出。   十一月中旬,衡帝下旨废除施行八年的保释制度,永废罚银之例。   大雪如期而至,整个京都城一片雪白之色,有很长一段日子不见朝阳,在这样萧瑟的光景里迎来了除夕。   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   瑞雪兆丰年,衡帝为一改朝野上下的消沉之气,命孟渔筹办除夕家宴,特别指明了要大办特办,于是闲适了几个月的九殿下揽了个大活,开始忙活起来了,三天两头往宫里跑。   在宫中走动难免会碰上或想见、或不想见之人。   孟渔食言而肥,下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他却始终提不起心力找蒋文慎打雪仗,再者他实在不愿意去回想那日兄弟间酣畅淋漓痛快饮酒的场景,因往后纵有机会再聚,也势必会少一个被幽禁在府内的三哥。   他正指挥宫人往石柱上挂彩灯,一团雪球毫无预兆地砸在他的背脊,将他砸得往前踉跄一下,谁这么大胆敢在宫中“行凶”?   孟渔气鼓鼓地去看,见到几步开外盯着他的蒋文慎,呵斥的话卡在喉咙里半天吐不出来。   蒋文慎蹲到地上,接着,一个又一个的雪球控诉似的砸到孟渔的脚边,孟渔任他发泄,抬步朝他走,走得越近,砸来的雪球越大、力度也越重,闷闷地打在孟渔的身上,重新散成了细碎的雪粒归地。   眼见蒋文慎还要扔,孟渔急忙忙道:“你再打我就要生气了。”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蒋文慎抓着雪球举起的手居然真的停在了半空中。   真听话。   孟渔趁他消停,迅速抓了把雪塞进蒋文慎的后衣领,见到他被冻得瞪大眼睛,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不躲?”   蒋文慎松开手中的雪球,改而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说:“不要,生气。”   孟渔一怔,“该生气的不是我,是你。”他诚挚地望着对方,“文慎,近来发生太多事了,我未能允诺找你玩儿,你能原谅我吗?”   这会离得近了说话他才发现去年跟他平齐的蒋文慎如今竟然比他要高出将近两寸,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他的几个哥哥比他高也就罢了,怎么连十二弟也偷摸着长个子?   不过眼见蒋文慎颔首接受他的歉疚,这点儿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动了动,手还被蒋文慎抓着,正想让他松开,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笑,“九弟好本事,连素来不愿与人交谈的十二弟也与你如此亲近。”   说话的是六哥,五哥蒋文凌自然也在。   自打三哥被圈禁后,私下见着他们两个,他便躲得远远的,但到底还是撞上了。   孟渔轻声打了声招呼,“五哥,六哥。”   “别。”六殿下道,“担不起你这一声。”   三哥一事他有份参与,只好收下嘲讽,瞄了眼面无神色的蒋文凌,告辞道:“我还要筹办除夕宴,先行一步。”   蒋文凌叫住他,“慢着。”   言语间已踏步朝他走来,可就在蒋文凌将要靠近时,蒋文慎突然挡在了他面前。   蒋文凌嗤笑,“你在怕什么,这里是皇宫,难不成我会把你吃了?”   孟渔不想把不谙世事的蒋文慎牵扯进来,壮着胆子上前,“五哥要和我说什么,就在这说吧。”   “你确定要和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   孟渔撞进蒋文凌意味深长的眼眸里,有很不好的预感,强装镇定,“五哥别卖关子,我听着。”   蒋文凌压低声音,“难不成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傅至景之事?”   孟渔一颗心唰的提到喉咙,但此前他已经想象过无数次被人揭穿的场景,不论蒋文凌是真的知道还是在试探他,他都要去应对,藏在袖子里的掌心已经出了汗,脸上却还算平静地道:“我不明白五哥在说什么,我和傅大人同在宜县长大,人尽皆知我二人是莫逆之交。”   蒋文凌眯起了眸,孟渔五官紧绷,等待他的下一招——即便蒋文凌知晓他对傅至景的情意,但口说无凭,这到底不是可以拿出证据的事情,只要他矢口否认,蒋文凌拿他没有办法,而且六公主去年已经成婚,如今宫里已经没有适龄可婚配的公主,他也不必担心傅至景受到哪位公主的爱慕断了仕途之路。   他一再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要慌张,梗着脖子与蒋文凌对视。   片刻,蒋文凌笑出了声,短促的一下,又阴狠地盯着孟渔,“若你不是我的弟弟,我早该……”   早该如何,杀了他吗?   说不怕是假的,孟渔紧张得干咽一下,突然之间,蒋文慎伸手推了蒋文凌一把,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孟渔跟前。   六殿下斥责,“十二弟,你眼里还有兄长吗?”   蒋文凌没和蒋文慎计较,踹走脚边的一颗雪球,重重地指了指孟渔后拂袖而去。   孟渔看着远去的五哥,总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像打了一场不见硝烟的仗,浑身的力气都卸去,连脚都有些发软。   他对听了全程的蒋文慎笑道:“谢谢你维护我,但往后不要这样了。”   “为什么?”   孟渔想了想,尽量轻快地说:“五哥会讨厌你的。”   “那就,讨厌。”蒋文慎抓住他的两只手,定定地看着他,像是自己练习过无数次,难得地说了句整话,“我只跟九哥好。”   孟渔心中感激,反抓住蒋文慎的手小孩子玩乐似的摇了两下,“多谢你的厚爱,我也跟你好。”   “只跟我好?”   孟渔不忍他失落,笑吟吟地凑到他耳边,“嗯,所有兄弟里,跟你最好,不要告诉二哥他们。”   蒋文慎显而易见地高兴,本能地抬起了双臂做出个拥抱的动作,还没抱到,宫人先来禀告花灯已经挂好了,孟渔从他怀里溜走,“文慎,我要去办事了,改明儿见。”   蒋文慎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孟渔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他抓了把雪,才木偶似的僵硬地学着孟渔扬起唇露出个有点古怪生涩的笑容。   一晃眼就到了除夕,孟渔不负众望地让宗亲乘着笑来载着笑走,在满夜的烟火中,他不禁回忆起一桩往事。   张敬虽是搬运苦工,但傅老爷和傅夫人不似横行霸道的乡绅,向来宽厚工人,也十分善待他。   每逢过节,若是张敬有活计在身,得了准许的孟渔就蹦蹦跳跳地跑到傅宅讨些吃食。   有一年除夕天降大雪,压垮了两个县城之间唯一往来的桥梁,张敬被困在隔壁县无法回家,孟渔原先打算去找傅至景,可一踩下去雪堆能没过脚踝,几乎是寸步难行,安全起见只好独自在家中守夜。   风猎猎刮着单薄的门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时孟渔还以为是幻觉,直到见着夜深的屋外亮起来的微光和听见一句焦急的,“孟渔,你在家吗?”   他欣喜若狂,跑去开门,跟风雪一同扑面而来是傅至景微蹙的眉眼。   莹白的雪地里,傅至景打着灯笼、拎着食盒来找他守岁,护送傅至景前来的小厮搓手乐道:“我说我来接你到府中过节就好,少爷非不放心要跟着来……”   傅至景冷冷瞥一眼,小厮悻悻住嘴。   雪越下越大,一时半会停不了,折返回去又是一番折腾,傅至景已吃过年夜饭,吩咐小厮自己回去。   小厮急了,“老爷夫人会怪我的,少爷,你就是不舍得孟渔吹风,也不要为难我呀!”   傅至景斥小厮多嘴,干脆地将人推出去,迅速上好门闩,“让你走就走,哪那么多废话。”   孟渔在一旁傻乐,傅至景不冷不热地睨他一眼,打开一路过来用棉布裹好的小食盒,是些可以裹腹的糕点。   开了一点窗缝,两人搬了凳子坐在窗下,就着雪色喜迎春节。   傅家常年经商,傅至景也算是宜县数一数二的公子哥,却冒着风雪来跟一个苦工捡来的孤儿吹风赏雪吃糕点,两个少年冻得手脚冰冷鼻子通红,屋里不比外头暖和多少,孟渔微微打着哆嗦,傅至景便解下厚实的披风将瑟瑟发抖的孟渔也罩住,冷还是冷,但心是热的。   吃了糕点,孟渔摊开傅至景的掌心,以手指作笔画了个圈。   “是什么?”   孟渔得意道:“这都看不出来?是柿子,祝你柿柿如意。”   傅至景莞尔一笑,缓缓握拳抓住他的祝福,回赠他一句,“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往昔如蜜,历历在目,如今轮到孟渔飞黄腾达,反倒连跟傅至景共度除夕这样简单的愿望也难以实现。   宫宴结束时已是亥时,更深夜阑风雪难行,本该宿在宫里的孟渔却执意要回府。   一路马夫驱车飞快,马车停在德惠王府,车厢里却是空的,而吏部左侍郎府邸的后门被敲响,左右两扇木门打开,暖黄灯笼光映出一张眼笑眉舒的脸,孟渔赶在除夕的最后半炷香扑到了傅至景的怀里,仰面餍足清脆地说一声除夕安康。   年年岁岁,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   日升月起,定相见。   作者有话说   小傅大人承认吧你明明就超爱。 第17章   新年热热闹闹地过去了,春来到,万象更新,萎靡了不少时日的德惠王府又恢复了往常的活力。   赵管家还是老样子,动不动就搬出规矩提醒孟渔与下人相处间应当有个分寸,孟渔左耳进右耳出,见他唠叨个不停,干脆拉着他一起投壶,把赵管家气得吹胡子瞪眼,惹得一众围观的下人掩嘴偷笑。   四下清明,本该是个好春,可没等孟渔开怀多久,一件大事再次搅乱了平静的湖面。   弹劾的折子秘密递到衡帝手中,文书言驻扎西北边境的刘翊阳滥用职权,让当地按察使用军队运粮车替自己买一千根名贵木材。   刘翊阳何人也?   衡朝官拜三品的飞云少将军,建威将军刘震川之独子,当朝九殿下的表哥,时年二十六。   刘震川曾跟孟渔提起这个表哥,言语间既是骄傲又是无奈,说他少年时顽劣不堪,桀骜不驯,很不让人省心,直到刘震川的发妻、他的母亲因病逝世后才改头换面,毅然决然跟着刘震川奔赴战场,发誓要做出一番成就以告慰亡母在天之灵。   刘翊阳十七岁随父南征北战,此后近十年的青春几乎都在战场上度过,民间皆传他是神兵天降,凡遇上他的大军不战先败,可就是这样受百姓爱戴的少将军,竟然也会一时糊涂犯下大错。   公器私用是重罪,轻则流放,重则死刑,孟渔收到消息时怔愣了好半天才急忙启程前往建威将军府。   他到京三年,刘翊阳始终在西北未归,不曾见过对方,但舅舅就这么一个儿子,绝不能栽在这一回。   赶到将军府时,蒋文峥和傅至景已在商讨对策,事出紧急,他们已经顾不得皇子和臣子私下会面可能造成的麻烦,面色皆很沉重。   厅堂挂着一块“赤胆忠心”的牌匾,乃先皇御赐给刘家的褒奖,而今刘震川就负手站在堂中仰望象征着刘家世代荣耀的四字,手握着可以调动三万精兵的兵符,短短时辰他像是突然老了十岁,连鬓角都多滋生出了几根白霜。   孟渔心揪成一团,走到男人身旁唤了声舅舅。   自古名将难白头,刘震川生得一个好儿子让他在京都安享晚年,却不料到头来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他骤然发出一声悲痛的怒斥,“糊涂,糊涂啊!”   “当务之急是如何平息父皇的怒气,我现下就入宫……”   刘震川抬起一臂,“二殿下,子不教父之过,犬子犯下弥天大错理当问罪,但只要能换回犬子一命,臣豁出去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何况区区兵符而已。”   蒋文峥纵有千方百计,在这时也无计可施,只得颔首道:“此次是我连累将军,来日将军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孟渔听得云里雾里,可现下不是好好问话的时候,搭腔,“舅舅,我和你一起进宫请父皇宽恕表哥。”   刘震川拿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若出面,陛下更起疑心,在府中等我消息。”   “来人,将牌匾取下来。”   男人声如洪钟,一声令下即刻有人上前卸下牌匾,沉重的镀金木材背在身上,他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外走,赌上整个刘家的光耀和三万兵符进宫面圣。   蒋文峥道:“我已送信前往兵部,受过大将军提携的几位大人闻此噩耗,皆表示会上书替少将军求情,九弟,我定竭尽全力保住少将军的性命。”   孟渔重重点头,蒋文峥从后门离开,留下傅至景在将军府等消息。   现下只剩他二人,孟渔总算可以将心中的疑云全盘说出,他很是焦急,说得磕磕巴巴的,傅至景拉着他坐下,捏了捏他的手心,“别急,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傅至景三言两语说清来龙去脉。   刘翊阳公器私用不假,这在从前并非没有例子,军队为添加收入,会利用闲置的军用运粮车或运粮车倒卖些当地的特产,但大多数是分批运送,因而朝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举不究,而一次性运近千根的木材闻所未闻,是掉脑袋的大罪,想瞒都瞒不住,这件事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那就是刘翊阳真的活腻了。   孟渔心里有了盘算,“是五哥?”   他们让蒋文凌折了一个三哥,是以蒋文凌也要他们感同身受地体会切肤之痛,你来我往地拿刘翊阳开刃。   孟渔站起身激动道:“可三哥那事舅舅根本就不知情,他凭什么……”   对上傅至景沉静的眼眸,孟渔哑口无言,凭他叫刘震川一声舅舅,凭他的背后是刘家。   他又重新瘫坐回去,痛苦万分,“我无意连累舅舅。”   可这样的话说来太虚伪,我不杀伯仲,伯仲却因我而死,他难辞其咎。   傅至景握住他的肩给予他些许力量,定声说:“你不要太过于自责,五殿下既已设局就是想看我们自乱阵脚,他越是如此你我应当越是镇定,不要中了他的计。”   可现下的孟渔根本就无法泰然处之,从三哥被圈禁后,他总觉得脖子上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得过且过地糊涂度日,如今这把刀真的落下来了,他宁愿伤的是他自己,也不要牵累无辜。   孟渔红着眼,真的是恨透了京都城的尔虞我诈,他如鲠在喉,“早知道我就不做这什么皇子了……”   至少不必日日担心受怕,唯恐哪一天项上人头不保。   傅至景沉默地抱住他,他这才逐渐地在清浅的熏香里安定下来。   整三个多时辰,两人都焦心地在将军府等候刘震川归来,月上枝头,外头终于有了动静,本在打盹的孟渔即刻惊醒,与傅至景出去迎人。   刘震川神色颓然,哪里还有平日威武四方的大将军模样,不过一个挂怀孩子的年迈父亲罢了。   他长吁一口气,疲倦道:“成了。”   孟渔抓着傅至景高兴地跳了两下,近乎是喜极而泣,傅至景紧蹙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他的担心并不比孟渔少,只不过惯会隐藏而已。   三月下旬,衡帝就飞云少将军公器私用一事做出惩处:刘翊阳革职回京,养廉三年,罚俸五年,利用运粮车赚取的钱财尽数充公。   性命是保住了,官途也无望了,还搭上了刘震川手里的兵符,短短半月,刘家肉眼可见的式微,门庭冷落。   刘翊阳回京那日,满城梨花盛放,飞云少将军风风光光离城打仗,却成了个庶人被押解回京,百姓唏嘘不已,好在他虽无官爵在身,到底还很是受人敬仰,仍是华服加身,大大方方地进宫受训。   衡帝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还打了他二十板子,让他滚回刘府思过。   孟渔对这个表哥确实很好奇,打板时躲在暗处偷看。   刘翊阳肩宽腿长,面部轮廓深邃,鼻骨高挺,一脸的倨傲不羁,模样许是更肖已逝的母亲,不若刘震川三大五粗,反倒称得上俊美无匹,只是身上的煞气太重,跟这诗情画意的京都大相径庭。   他正正直直地跪在青石板上,一寸厚的木板打下去竟是巍然不动,二十板行刑完只起身的动作有些迟缓,不知是真的不疼还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可孟渔明明都看到他偷偷在咽血丝了……   在宫里打完板子回府还要挨刘震川的打。   跪在刘震川背着去宫中求情又背回将军府的“赤胆忠心”牌匾下,一声不吭地受刘震川的家法,刘震川可不比宫人,一下顶十下,打到第七下,刘翊阳一口血喷出来溅在地板上。   “跪好了。”   刘震川又重重一下打在他的背脊,这回彻底将他打得弯下了腰两手撑地。   孟渔原不想来看笑话,但傅至景说刘震川正在气头上,若没有人拦着怕是要将刘翊阳打残,让他最好跑一趟。   他起先还觉得傅至景是危言耸听,毕竟舅舅为了救表哥,可是连握了十几年的兵符都送回去了,不能够吧。   眼见他再不出面真要出人命,孟渔鼓起勇气,不得不跑上去挡在刘翊阳面前,急道:“舅舅,不能再打了。”   刘震川火冒三丈,“我今天就对着列祖列宗打死这个给我们刘家抹黑的小畜生,你让开。”   孟渔还没劝好舅舅,身后悠悠传来一句,“好啊,你打死我算了。”   “孽障!”刘震川气得鼻孔冒烟,但孟渔挡在前头,他左抬手右抬手就是打不着人,气得丢了板子,“看在你表弟的面上,放过你一回,在这跪足一天一夜再起来。”   刘震川怒然离去,孟渔猛地松口气,回过身说:“你这人也太不识好歹了,明知道舅舅在气头上,你还要激他……”   在刘翊阳充血的凶悍的眼神里,声音越来越小,有点害怕地退后一步。   刘翊阳擦去嘴边血迹,从跪改而盘腿坐在地上,从下而上地打量着孟渔,“你就是蒋文贤?”   他点头,得到一声嗤笑,“废物点心,我用得着你出头?”   一开口气死人,还救他干什么,干脆让舅舅打死他好了。   孟渔无缘无故挨骂,气不打一处来,小小声地呛道:“我是不怎么样,总比有些人公器私用的强……”   话音刚落,刘翊阳突然暴起,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扯得弯下腰,浓厚的血腥味扑进他的鼻子里,他吓得大气不敢喘,刘翊阳恶狠狠地睨着他,“你再说一遍。”   这人长得一副好容貌,性格却比刀尖舔血的悍匪还要凶恶,孟渔哪敢啊,咬着唇没吭声。   刘翊阳拨开他,“滚。”   他踉跄两下站稳,逃命似的跑到门外,走出几步,实在气不过,抓了颗石子重重地砸到刘翊阳的背脊,刘翊阳吃痛地转过身,“你死定了。”   孟渔拔腿就跑,心想,杀皇子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谁死还不一定呢。   作者有话说   表哥之前有提过一嘴,现在正式出场。   ps:文案写的三年,但一切以正文为主哈。 第18章   “早知道他狗咬吕洞宾,我还救他干什么,就应该让舅舅狠狠打他,把他打趴下,打得爬不起来。”   孟渔气呼呼地控诉,越说越生气,恨不得现在就给刘震川递板子,打得目中无人的刘翊阳跪地求饶。   “他居然还敢吓唬我,谁怕谁呀?我才不怕他。”   孟渔来找傅至景,已经抱怨好几回了,他难得这么张牙舞爪,显然是被气得不轻,但傅至景好不容易休沐,可不是来听他人在这儿嘴里还左一句刘翊阳右一句刘翊阳的,抓住他乱动的两只手,啧道:“专心些。”   孟渔害羞地闭着眼求傅至景别看。   他仍不习惯青天白日做这事,逐渐稀薄的冬日透过窗户落进来,彰显着他们厮混许久。   傅至景每月有六个休沐日,若没有旁的安排,几乎都和孟渔腻在屋里。   时辰太久,孟渔将脑袋埋在傅至景的颈窝里,闷声闷气地撒娇说自己腰酸。   薄薄的一片,不仅酸,还疼。   傅至景与他耳鬓厮磨,成心逗道:“还有哪里,一并说出来。”   一阵声响后,室内静了下来。   孟渔懒洋洋地滚进干燥的被窝里,其余的让傅至景拿到院子里泡在井水中。   这些东西是不好给旁人看的,傅至景只好自己动手清洗晾晒,回来时故意拿冰冷冷的掌心吓唬孟渔,吓得人一个劲地往里躲,又在傅至景上塌时不计前嫌地投怀送抱给他暖手。   绸缎似的背脊握在掌中,孟渔整个人都贴上去,脑袋拱得乱蓬蓬的,像只在地上打过滚的缭乱小狗,从墨发里露出一张秀丽的脸,弯着眼睛看得人心痒痒。   傅至景从他的眉眼亲到两颊,再吻到唇瓣,头发缠绕在一起,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却仍嫌不够般抱得更紧。   在京都的日子变化莫测,偷得浮生半日欢的清闲便显得弥足珍贵。   等傅至景被冬日井水泡过的手在体温的浸润下彻底暖和了,才有闲情逸致认真地听孟渔告状,“你说刘翊阳怎么了?”   说起这个,孟渔又似有用不完的精力,扑腾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在傅至景揶揄的视线坐好,嘀咕道:“你方才都没有认真听我说。”   傅至景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抓着孟渔垂到腰间的墨发,正色,“我现在听着。”   孟渔不厌其烦地将事情复述了一遍,眉眼灵动,两腮微微鼓着,落在傅至景眼里很是活色生香,以前在宜县时孟渔就没怎么吃过苦,到了京都,金尊玉贵地养着,就更是鲜嫩灵巧,如今眉飞色舞地在他跟前说刘翊阳的小话,他居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光盯着翕动的唇微微出神。   在这样堪称美好的时刻,傅至景想的却是有朝一日这个人可能了无生息地躺在他面前。   孟渔凑到他跟前,两道漂亮的眉拧起来,“你在听吗?”   傅至景掩去眸里的暗色,捏了下他的脸,“嗯,你说刘翊阳欺负你。”   “可不是吗?我好心拦着舅舅打他,他倒恩将仇报。”   “那你想怎么出气?”   出气?孟渔只是嘴上念叨两句,还没想到这一层,再说刘翊阳被革职与他多多少少有关,且被打得吐血,受的惩戒也够多了,就让他这一回吧。   “算了。”孟渔重新躺下来,“君子有容人之量,我不跟他计较。”   傅至景太熟悉孟渔,虽然两人差不了多少月份,但说是他看着孟渔长大也不为过,他很喜欢孟渔这种无意识在他面前流露出来的很好哄的小孩子心性,嘴上放再多狠话,摸上去刺却是软的,再揉一揉就连那点微乎其微猫爪似的尖锐也变成了柔软的肚皮,是这寒冷阴暗的皇城里一道罕见的暖色。   如果连这抹亮色都熄灭了,就再没有人会如此坦诚地捧着一颗真心在他面前诉说自己的喜怒哀乐。   他揽在孟渔腰上的手猝然收紧。   孟渔轻轻地惊呼一声,“你怎么了?”   傅至景沉默着摇了摇头。   孟渔迟钝地嗅到了一点不对劲,但因着对方是他信赖的傅至景,所以他只是亲亲近在咫尺的下颌,再拱到宽厚的怀抱里,很依恋的模样,想一出是一出,“等睡醒了我们到和丰楼吃酥鹅吧,我听说他们请来了淮阳的厨子,手艺很是一绝。”   傅至景用手指梳顺他发上的一个小结,揽着温躯暂且不想往后不定数之事,低声说好。   当夜孟渔累狠了睡过头,傅至景没叫醒他,一觉醒来已经是亥时,和丰楼都已经打烊了,自然没能吃上酥鹅。   再没过几日就要筹划一年一度的春猎,被委派清点礼单的孟渔就更没时间去想什么鸡鸭鹅了。   皇家猎场远在京都百里之外,每年衡帝都会带上几位皇子和诸多大臣前往进行狩猎,但这回恰逢撞上突厥王到衡国朝贡,为彰显中原与突厥部落永结友好之心,此次的春猎突厥王与一干贵族也会到场。   为表大国风范,排场定不能少,礼单写了一张又一张,修了七八回才敲定下来。   随行的人员除八位皇子外,还有十位朝中官员、十位一等御前侍卫,二十位二等带刀侍卫以及近百名禁军等等。   长长的名单交到孟渔手中时他细细地过了一遍,不出意外地见到了傅至景的名字——去年的春猎傅至景并未能随圣驾同行,孟渔极为惋惜不能和对方一同欣赏猎场上衡国好男儿的风姿,今年傅至景有所作为,他特地跟二哥提了一嘴,央求二哥把他给捎上。   得偿所愿的孟渔扬起唇角,却在不经意瞄见禁军名单那一栏熟悉的名字时微微瞪大眼睛。   刘翊阳什么时候谋了这个差事?   禁军素日在宫中做的是些巡视的职务,日复一日枯燥无味,刘翊阳从三品的少将军沦为无官阶的护卫,这样的天差地别,他那个臭脾气受得了吗?   孟渔实在做不到幸灾乐祸,将名单卷好收起来,继续排列随行队伍的顺序,一个个捋顺了再找礼部尚书核对,整五六日,他都早出晚归搭在了礼部里,只在早朝时跟傅至景远远地打个照面。   他没料到会孤身撞上正在巡逻的刘翊阳。   刘翊阳一见到他就露出个冷笑,三两步朝他走来,孟渔跑都来不及跑就被他拎住了领子丢进掩蔽的假山里。   孟渔扑棱两下,色厉内荏道:“你要干什么?”   刘翊阳一把将他反手摁在假山上,“是你让我父亲安排我进宫中当禁军?”   他一愣,被刘翊阳当作默认,扭着的手顿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要将他的腕生生地扭断,他咬住牙仍是泄出了一声痛呼。   “你想看我笑话?可我告诉你,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算不了什么。”刘翊阳的膝盖顶住他的后腰,擒拿他就像逮一只兔子那么简单,“早在边境时就听说九殿下是个不利于大衡的灾星,现在看来,你分明是来克我们刘家的,姑母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无能又蠢钝的货色?”   两次见面,孟渔都被责骂,他心中难掩激愤,竭声说:“如果你秉公办事,又怎么会让人抓住把柄革职?”   刘翊阳松开他,他转过身,被讥笑的神色刺痛,“你这种在京城养尊处优的米虫当然不明白军队的艰辛,你们日日大鱼大肉极尽奢靡,难道就不准我想些法子让跟我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们也吃些荤的吗?”   见孟渔理屈词穷,他不欲多说抬步要走,却被叫住,“我不是成心的,我和你道歉……”   “是与不是你说了不算。”刘翊阳狠狠地看着他,“你九殿下的一句道歉值不了两个钱,换不回我的职位,更换不回我父亲的兵符。”   孟渔本就愧疚,如此正面承受刘翊阳的指责,眼眶慢慢红了。   刘翊阳见到他红通通的眼睛,一改凶神恶煞,怔愣道:“你不会要哭吧?”   孟渔觉得丢脸地低下脑袋,“我不是……”   他都这么说了,刘翊阳却仿佛要确认他到底有没有哭鼻子,弯腰从下方看他的脸,等见到湿润的眼睫,迅速退后一步,惊愕道:“你一个大男人,说你两句你就哭,你不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孟渔两颊烧了起来,用力地拿袖子抹一下眼睛,抬起头带着鼻腔说:“表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想骂就骂吧,我绝对不还口。”   “谁准你叫我表哥?”刘翊阳懵了,跟见鬼似的盯着孟渔,认真端详才发现他这个表弟模样未免太秀气了些,跟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似的,他在军队风吹日晒,结交的都是些皮糙肉厚的男人,哪有这种拧一下仿佛能出水的肌肤?   孟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诚恳地上前一步,还没说话,刘翊阳突然狠狠地推了他一下,避如蛇蝎般绕出了假山,等他追出去,刘翊阳已经没影了。   作者有话说   小鱼(气鼓鼓告状):s$#%*(#@$8…#¥%F^&*!!   小傅大人(微笑):真好看。   ps:虽然但是,千万不要买股,攻只有傅至景一个人,如果遇到不喜欢的情节直接点×就好。 第19章   “是我向二殿下提议安排他进宫。”   春猎在即,孟渔总算忙完手中的活计,找个了由头在吏部跟傅至景见了一面。   躲在摆放历年官员名录册的书架后压低了声音说话,听见傅至景此言,孟渔眨巴眨巴眼问:“你不会真的给我出气吧?”   傅至景翻过一页,忍俊不禁地否认,“你想多了。”   孟渔自作多情闹了个大红脸,抿住唇不吭声了。   “不是你说的不和他计较?”傅至景趁无人注意捏了捏孟渔的腮肉,随口道,“要不然我散值后找二殿下,请他给刘翊阳调职。”   “调去做什么?”   “净军。”   禁军与净军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后者是宫内负责清理和运送粪便的内监。   孟渔知道傅至景是逗他开心,脑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刘翊阳刷恭桶的场景,扑哧一声笑出来,惹得前头在整理卷宗的官员回望,他急忙止住笑,拿手肘轻轻地杵了下傅至景的腹部,嘟囔道:“你可千万别,被他知道我背后使坏,说不定把我脑袋砍下来当凳子坐。”   傅至景敏锐从话中捕捉到重点,正色,“他为难你了?”   孟渔想了想没把被刘翊阳扭了手的事情告诉对方,“算不上为难,就说了几句话。”   可傅至景不是好糊弄的,三两步将他带到更为隐秘的地方,才摸到他的手,他就倒吸一口凉气,捋起袖子一看,左手腕青了一大块,傅至景的声音冷下来,“他弄的?”   孟渔眼看瞒不住,点了下头,又怕傅至景生气,连忙道:“他手劲大,想来不是故意的……”   被傅至景冷冷地掠一眼,慢慢阖上了嘴巴。   傅至景极不喜欢孟渔身上有除他以外添上去的痕迹,更别说孟渔居然还在为始作俑者推卸责任,心里觉得这没什么好气的,说出来的话却不阴不阳,“你倒是会为他开脱。”   指腹摁在淤青上不重不轻地揉。   孟渔本来就疼,被这么一揉疼得更厉害了,五指蜷起瑟瑟抖着,“别……”   傅至景听不见似的,揉搓的力度更大,很专注地一遍遍来回打转,仿佛要把这块不属于他的痕迹给彻底消除,在孟渔即将承受不住时才轻提一口气,“以后离他远些。”   这话孟渔听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傅至景总是在警告甚至是命令他,离国子监的狐朋狗友远些、离五殿下远些、离十二殿下远些、离刘翊阳远些……好似除了傅至景,他谁都不能往来。   五哥那群人与他各有立场,他见了自会躲得远远的,但刘翊阳不同,他难得地反驳了句,“他毕竟是我表哥。”   傅至景蹙眉,“他让你这么叫的?”   孟渔摇摇脑袋,“舅舅希望我与他和睦相处,我不愿意舅舅为此伤神。”   所以归根到底他只是为了刘震川安心。   傅至景还是不大满意的样子,那块淤青越看越碍眼,干脆放下袖子眼不见为净,孟渔也想翻过这一页,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让他当禁军?”   “京都最忌养闲人,如今刘翊阳虽没有官职在身,但不该就此消沉下去,二殿下将他拨至禁军行列,可让他跟着去春猎是陛下授意。”   孟渔脑子转过弯,喜道:“你的意思是,我父皇其实并没有完全放弃他?”   “衡国从不埋没有才之士,如果是我,定不会因为一次过错就叫一个能领兵打仗的将军明珠蒙尘。”   傅至景话落方察觉在孟渔面前太过于松懈,以至于说出了如此狂妄之语,幸而孟渔是个敲一下响一下的榆木脑袋,并未发现他话中的逾矩,反倒是十分崇拜地望着他,高兴得连眼睛都弯成月牙。   “这话你不要往外说,更不能告诉刘翊阳。”   孟渔马不停蹄点头,“我知道。”   心底连累刘翊阳的愧疚因此减少些许,叫他整个人都松快了,父皇若仍赏识刘翊阳,那他并非没有官复原职的可能,往后他见了对方,腰板也好挺直些。   “那我舅舅的兵符……”   傅至景打断他,肃然道:“既已是给出去的东西就不要再提。”见孟渔不大明白的神色,补了一句,“顺水推舟的事情而已。”   孟渔还是懵懵的,等和傅至景道别走出吏部好远,脚步才渐渐慢下来。   衡帝在位近三十年,治国有方,手段了得,皇子和臣子能看清的事情他又怎么会被蒙在鼓里,无非是借着二殿下和五殿下的斗争摸清朝廷的局势又顺手收回兵权,他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放任皇子间为储君之位争个你死我活,自己坐享渔翁之利却还要反过来要求皇子们戚戚具尔,何尝不是深不可测的帝王心。   父皇二字,既是父亲又是君主,至亲至疏,至信至疑。   那日殿前父皇要他和舅舅就三哥一事直抒己见时,到底是真心想要他为三哥求情,还是早就预料到五哥会迁怒刘家,设局让舅舅献上兵符?   分明是和煦的春日,孟渔却觉得比任何一个隆冬都要严寒,叫他顷刻间汗毛竖立。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二月末,春猎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京都城,一路草长莺飞,花红柳绿,四个多时辰后,圣驾抵达皇家猎场。   突厥王早已在此等候,携随行的两位王子向衡帝献礼。   孟渔打量着粗犷的突厥王,这人虎背熊腰,满面络腮胡,声如洪钟,两位王子亦人高马大,左右各梳着对折的辫子,头戴虎皮毡帽,右手握拳搭在左胸,微垂首朝衡帝行抚胸礼。   衡国与突厥部落建交已久,两位掌权者互相寒暄一番,前后往搭建好的营帐走去。   远方倏地传来一声马啸,孟渔循声望去,远处的密林冲出一道耀眼的红色身影,来人身姿卓越,头戴同色的银铃圆帽,手上拎着一只肥美的野鸡,朝突厥王的方向大喊着些什么,说的是突厥话,孟渔听不懂。   等马儿就近停下,他才看清是策马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   突厥王严厉却不失宠溺地呵斥道:“阿丽雅,不准放肆。”又对众人介绍,“这是本王的小女儿。”   阿丽雅见了这么多生人,一点儿也不怯场,蹦蹦跳跳地来到突厥王面前,先对衡朝的帝王和皇子们行礼,再高高拎起野鸡的脖子大笑道:“阿布,我打着猎物了。”   她的中原话说得很流利,大抵是从小学起的。   京都的大家闺秀自小就被要求要娴静文雅,孟渔极少见如此明媚的女子,跟众人一样被她逗笑,与此同时他无端端地想到塔塔尔诺布,他到京都时应当也是这般年纪,也会和阿丽雅一样的开朗吗?   他悄然地看向跟在蒋文凌身旁作侍从打扮的身影,一如既往的阴郁。   大家都在看她,阿丽雅便大胆地一个个回望衡国的皇子们,孟渔对上她的目光,颔首对她一笑。   他跟在蒋文峥身旁,听二哥道:“听说此次春猎王爷有意为小公主择婿,你若不想被她瞧上,便不要对她笑。”   孟渔咧着的嘴一下子就收了回去,惊慌地说:“诸位哥哥都比我要强,怎么也轮不着我吧?”   蒋文峥哭笑不得,“你太妄自菲薄了。”   离得近些的四哥也搭腔,“十二弟还小不算他,我们兄弟几个就你和五弟没有婚配,倘若让五弟捡了这个便宜我心有不甘,九弟,我看这小公主可爱伶俐,跟你倒是般配。”   孟渔彻底笑不出来了,求助地望向蒋文峥,二哥温润一笑,“好了,别吓唬九弟了,姻缘一事天注定,你可千万别学人乱点鸳鸯谱,再者这话要是传出去有损小公主的名声,以后不要再说了。”   因着四殿下的玩笑话,露天宴席时孟渔连看都不敢看阿丽雅一眼,实在不是他自矜,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没由得惹出情债来。   他想学君子寡言,偏偏高位的衡帝不让他安生,见他埋头苦吃,奇道:“小九今天是怎么了,平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现下怎么连声都不吭?”   众人唰唰地看向孟渔,他如坐针毡,抬起头来,叼着一口肉含糊道:“父皇,这烤羊腿太好吃了,儿臣不想辜负美食。”   蒋文峥知他所想,笑着替他解围,“我看九弟是被这烈酒喝昏了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此言一出,阿丽雅得意地道:“那是当然,我们突厥的美酒可不是谁都受得了。”她目光巡视一圈,落在了蒋文凌的身上,扬眉,“我认得你,三年前你来我们突厥部落,灌醉了好几个突厥勇士。”   蒋文凌笑说:“公主好记性。”   孟渔微微一怔,与蒋文峥对视一眼,不知该喜该愁。   正是说着,不远处的突厥武士捧着一个酒坛却不慎踩到地面一个小坑,惊呼一声就要往地上栽倒,孟渔下意识看过去时,席面离得最近的傅至景已经风一般地起身,眼疾手快地一手扶住突厥武士的背,一手稳妥地接住将要落地的酒坛子。   他在看,众人自然也在看,孟渔注意到阿丽雅赏识的目光,慢慢抿住了唇。   作者有话说   欢迎开启新地图之世纪大谜题篇:突厥女婿花落谁家? 第20章   翌日,晴光大好,伴随着几声号角的长啸和大鼓的擂鸣,轰轰烈烈的春猎拉开了序章。   几位皇兄、突厥王子和阿丽雅骑着高头骏马,一溜烟就冲进密林中,侍卫紧随而上,只留下几道残影。   孟渔的骑术是前两年才学的,自然比不得打小就礼乐骑射样样精通的皇子们,才刚启程就落下了一大截,好在傅至景也不急着狩猎赢彩头,跟在他身旁,“夹紧马腹,不要急躁。”   初学骑马时,孟渔很是不得要领,还好几次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他学不好,起步晚是一回事,更因为心里的畏惧,他八岁时贪玩跑到客栈的马厩去摸马屁股,结果被马蹄子狠狠撅了一脚,摔了个四脚朝天,大半个月胸口和屁股都是青的,连坐都坐不好。   此后傅家请专人教导傅至景马术,傅至景有心捎上孟渔,他却见了马儿就跑,生怕再被像麻袋一样踹飞。   在宜县他不学没有人逼他,到了京都,若是堂堂九殿下连马都不会骑简直是笑掉大牙。   孟渔是旱鸭子硬着头皮下水,一被扶着坐到马上就四肢僵硬,更别说策马。   傅至景听说了,休沐日特地到马场看他练习。   遥遥见他笨手笨脚吓得满头大汗,既好笑又无奈地与他共乘一匹大马,抓着他的手摸马儿粗硬的鬃毛,附耳对他说:“人在驭马,马也在驭人,若只把它当作一只可以随意虐待的畜牲来看,人降不了马,马不会服人。反而,把它当作你身躯的一部分,你如何对待你的手足就如何对待马儿的蹄子,加以恩威并施,驾驭它、操纵它,这才是驭马之术。”   他靠在傅至景的怀里,清风拂面,在鼓励和帮扶下小心翼翼地握住缰绳,初次兜着马场跑了一圈。   克服了恐惧后,孟渔的马术有所突破,正如傅至景所言,马儿是他的好伙伴,东西南北任行,可以带他去任何地方,只是他到底不是冒进之人,做不到风驰云走,如今在草场上熟练地驾马已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两人才进密林就听得远方传来欢呼声,是蒋文凌拔得头筹,最先猎到了一只野兔。   其余进场之人紧随其后,没一会儿皆有所收获。   孟渔不甘落下,背着弓箭这看看那看看,可惜比起骑术,他的箭法更是烂得不堪入目,别说狩到猎物,他才抽出箭还没有拉弓,看中的一只山鸡就逃跑个无影无踪。   “太狡猾了。”孟渔对山鸡不乖乖束手就擒很是不满。   抓了两只鸽子的七殿下从他身边路过,看了眼他空荡荡的猎网,哈哈大笑道:“今天谁猎得最多我猜不出来,但谁要空手而归我心里有数了。”   被笑话的孟渔气得鼓腮,“七哥!”   两人搭话的功夫,傅至景两指抽出一支利矢搭在满弓的弦上,眯着眼眸瞄准躲在树下的一只野鸭,箭无虚发,直直地贯穿了野鸭的身体,当场毙命。   七殿下不无欣赏道:“傅大人好箭法。”   孟渔像自己猎中了猎物般欢喜鼓舞,回头指挥着跟随的禁军去逮野鸭放进猎网里,方才没仔细看,这会儿打眼一瞧居然立刻就认出了混在其中的刘翊阳,一样的禁军服穿在他身上依旧是掩盖不住的气宇不凡。   傅至景也注意到了孟渔的目光,将他拉回神,“前面有只山鸡。”   孟渔果然顿时振奋起来,圆圆的眼睛转了转,“哪儿?”   他嫌马儿会吓到禽类,跳下马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弓箭都拿在手上,这回指定加餐。   傅至景给他打掩护,驾马堵住了山鸡的去路,孟渔屏气凝神,专注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山鸡,满怀信心地松开了拉弓的手。   箭从山鸡的侧身擦过,连根鸡毛都没猎着。   “扑哧——”   看好戏的刘翊阳没忍住笑出声,禁军因为这一声亦掩嘴偷笑。   孟渔满脸通红,旁人笑也就算了,傅至景竟也微微扬起了唇,他丢人丢了个大发,又羞又恼,干脆扔了弓箭生扑硬逮,追着山鸡满林子跑。   没了不顺手的弓箭他反倒如鱼得水,左跑右赶将山鸡逼到角落,看准时机扑上去一把薅住它的脖子,得意洋洋地举高了,正想炫耀一番,却发现几位兄长不知何时凑过来看热闹,或浅笑或惊讶或嘲讽地看着他。   孟渔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眼兄长们的猎网,一个个满载而归,五哥甚至还打了只野猪,他拿着瘦小的山鸡,刹时自惭形秽。   六哥自三哥的事后就看他不顺眼,讥笑道:“区区一只山鸡也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   满心欢喜被这句话浇了个透心凉,孟渔嘀咕,“反正我打着了,六哥管我用什么办法?”   蒋文凌哼笑,“若是被突厥人知道我国的皇子是这个德行,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下子就把孟渔架到了高位,令他难以反驳。   “五弟此言差矣,春猎本为怡情,不为输赢,若非要争个你高我低,岂不是违背了父皇两国友好交流的初衷?”   蒋文峥三言两语既瓦解了孟渔的困窘,又搬出了衡帝压制蒋文凌,面上虽笑着,却有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正是剑拔弩张之际,十二殿下蒋文慎亲自拎了自己的猎网来到孟渔面前,“九哥,我的,都给你。”   孟渔心中涌过一丝暖流,“文慎,多谢你,但我不能将你的成果占为己有,我已经有自己的猎物了。”   蒋文慎的思维与常人不同,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执意地丢了猎网,把猎得所有的猎物都赠给了他。   一阵银铃似的声音由远及近,是阿丽雅特地来找他们,“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皇子们不至于在外人面前逞口舌之快惹出笑话,皆一改方才的针锋相对,四下散开接着狩猎,有了这么一段小插曲,孟渔顿感不快,跟傅至景骑着马慢悠悠地返程。   此次春猎,五殿下和一个突厥王子打得的猎物最多,彩头自然是他们俩的。   孟渔虽不至于白跑一趟,但对比满载而归的旁人,一只山鸡实在是不够看,他没好意思上去邀功,垂头丧气地跟他逮住的山鸡躲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这是唯一一只生擒的、没受半点伤的猎物,有它没它都一样,孟渔想了想干脆把它给放生了,看着山鸡扑腾着跑走,他反倒松快不少。   夜间有角抵大赛,突厥的勇士个个壮得像堵山,看起来都不用动手就能把人压扁。   在猎场没那么多讲究,孟渔和傅至景找了个最佳的观赛位,他悄悄地捏了下傅至景结实的手臂,好奇地问:“你能打得过他们吗?”   傅至景慢条斯理地低眸,没搭腔。   衡国和突厥部落派出的勇士皆是精英,输赢各半,孟渔看得兴起。   他在这儿手拍得起劲,惹得突厥王的注意,突厥王哈哈笑道:“我听说衡国的皇子个个文武双全,九殿下,不如你也跟我国的王子切磋切磋。”   孟渔惊得拿手指了指自己,“我?”   他迟迟不应,众人看着他笑,衡帝却把目光放在了傅至景身上,“傅卿,你与小九交好,不如替他上场如何?”   突厥人身强力壮,角抵是他们的强项,而众所周知傅至景是个文官,让他代替孟渔,不必上升到两国皇子的角逐的高度,赢与不赢都只为一乐。   衡帝发话岂有不应之理,孟渔看着魁梧奇伟的突厥王子,叮嘱道:“小心。”   阿丽雅蹦到角抵场外加油打气,“阿哈,千万别输了。”   阿哈是哥哥的意思。   孟渔这才想起阿丽雅择婿一事,既希望傅至景赢为衡国长脸,又害怕傅至景出风头入了阿丽雅的眼,一时进退两难,紧张地望着已站到突厥王子对面的傅至景。   角抵赛事激烈,傅至景身量不如突厥王子壮硕,那突厥王子几次想把他撞出场外都被他或避过或顶住,竟迟迟分不出胜负,两柱香烧过去,两人还都站在场内,打了个平手。   突厥王频频点头,拍掌叫好,衡帝亦因一个文官能顶得住善近搏的突厥人的招式,龙心大悦。   阿丽雅似乎是想不到看起来文雅的傅至景能跟自家阿哈打平,三两步窜到他面前不客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突厥王欸的一声,“阿丽雅,不得放肆。”   傅至景自报家门后,阿丽雅跑到突厥王耳边说了些什么,引得突厥王放声大笑。   衡帝问:“公主说了什么?”   “她说,衡国男子皮肤很白,看起来像牛奶一样。”   突厥人风吹日晒,大多数是麦色皮肤,阿丽雅的两颊还有晒出来的淡淡红晕,乍一看似在害羞,她哼地拍一下突厥王,“阿布,我以后再也不和你说悄悄话了。”   小公主娇俏可爱,众人会心一笑,满座只有孟渔笑不出来。   角抵比赛还在继续,孟渔却再也没有了欣赏的心情,闷闷不乐地入座。   此后几日,阿丽雅不知是有意或是无心,孟渔时不时能看到她在傅至景身边晃悠,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   因着是突厥部落的公主,身为臣民的傅至景自然不能冷待对方。   他心里很不安,又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草木皆兵,干什么都没了兴致,成日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结果看到了不该看的。   作者有话说   小鱼(叉腰):不管黑鱼白鱼,能逮山鸡的就是好鱼! 第21章   烧得猛烈的篝火蛇一般地窜到天上去。   孟渔刚从营帐出来想找傅至景,却被告知对方和他的两位哥哥在衡帝的授意下护送阿丽雅到悬崖边摘她想要的花。   他怒了努嘴没说什么,春猎已经过半,再有十日就要启程回京,阿丽雅的婚事却始终没有眉目,难不成是二哥消息有误,突厥王根本无意择婿?   他边想着边孤身往僻静的地方走,不知不觉走到一条清澈的小河流旁,干脆蹲下来拨着微凉的河水玩,银辉落在河面波光闪闪,他的身影被流动的水波打乱,泛起层层漪纹。   四下寂寥无声,孟渔待着觉着无趣正想往回走,耳边却突然听到了一阵极微弱的声音,像是痛狠了,压抑过的吟叫在无人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他回头寻觅声源,发现是从不远处一片半人高的杂草丛里传出的。   孟渔本不该多管闲事,但这儿临近密林多野兽出没,而春季正是野兽最为暴躁的繁衍期,这些天有不少外出狩猎之人被袭击受伤,更有不慎丧命的,他这么走了难以心安,就去看一眼也不碍事。   他找了块趁手的石头防身,蹑手蹑脚地靠近杂草丛,离得越近声音也就越清晰,伴随着衣料的摩擦,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大晚上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两个人能做些什么?   孟渔偷听了会,忽地豁然大悟,脸冒红烟,可就在他想若无其事地逃离现场时,草丛里发出一声呵斥,“谁?”   尽管语调音色和平时略有差别,但他还是顿时就认出说话的人是五殿下。   蒋文凌身手不凡,若是把他当作偷窥的贼人他哪还有命活,为了保命,他不得不出声,“五哥,是我。”   窸窣声后,杂草丛被拨开,孟渔得以看清藏在其中的光景。   蒋文凌裸着上半身,用外袍罩着坐在他怀里的人,即使没露面,孟渔也知道那是诺布。   他望着那半截光洁的小腿,很显然外袍下的诺布不着寸缕,连忙慌张地偏过头去,却也庆幸自己开了口,若不然五哥此时手中握着的短刀想必已经擦过他的喉咙。   好事被打断,蒋文凌语气不悦,“你来这里干什么?”   说着,毫不避讳地起身穿衣,丝毫不觉得被孟渔撞见这等秘事有何羞耻。   孟渔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磕磕巴巴地说:“我以为,有人受伤了……”   “把衣服穿好。”   就在孟渔不知所措时,蒋文凌三两步走到他跟前,拎住他的后领将人往外提,他挣脱不过被带到空旷之地,蒋文凌大手一挥将他掼到了地上,他想爬起来,对方却直直地坐在了他的大腿处,用身体压制住了他。   “五哥?”   他一出声蒋文凌就沉着脸轻轻地扇了他一巴掌,见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又反手打了他另一边脸,疼是不疼,但打脸如此具有侮辱性的动作顿时让孟渔恼怒异常,他也顾不得能不能打得过蒋文凌,奋力挥舞着双手,狠狠地在蒋文凌手背上挠出一道血痕。   蒋文凌高高抬起了手,愤怒大过恐惧,他烧红了眼无畏地瞪着对方。   眼里的炽热太热烈,让蒋文凌恍惚了一瞬,手落下却不是令人疼痛的巴掌,而是擒住孟渔的脸,像掂量牲口一样左右摆动着,掌下的人不配合地抠他的手,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别动。”   孟渔不动才怪,扑棱起来,“我又不是故意偷看,你放开我。”   五指缓缓掐住他的脖子,他敏锐地察觉到汹涌的杀意,梗着身体不敢反抗了。   蒋文凌是真的想杀了他——荒郊野外,就算他当真死在这里,等被人发现时他的尸首也许已经被野兽啃咬干净了。   孟渔颤声,“五哥……”   他的求饶换来蒋文凌的嗤笑,掌心力度更大,就在他以为他的脖子会被扭断时,从草丛里现身的诺布走上前来,低声道:“殿下不是说他像我吗,留着他吧。”   蒋文凌眼眸微动,又开始打量孟渔的脸,片刻后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听起来并不像是高兴,“他是我弟弟,你愿意和他一起?”   诺布嗯了声。   孟渔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蒋文凌终于肯放过他,他逃命似地从地上爬起来,感激地看了诺布一眼,抬腿就要跑。   “九弟,我放了你一次又一次,你应当知道感恩。”蒋文凌拦住他,“今夜去过哪儿,见过谁?”   刚捡回一条小命的孟渔惊魂未定,嗫嚅,“我在营帐,哪儿也没去。”   蒋文凌这才抬手让他走,他头也不敢回地狂奔,等彻底甩掉了蒋文凌才气喘吁吁地靠在树上。   还没冷静下来,身旁传来一句,“说你是废物还真没说错,跑得比兔子还快。”   孟渔猛地转过身,刘翊阳抱剑好整以暇地跟着他,他愣了一会儿说:“你一直都在看?”   刘翊阳一脸当然。   他气结,“那你怎么不来帮我,亏我叫你表哥!”   “你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吗?”   孟渔咬了咬牙拔腿就走,刘翊阳始终落后他大概五步的距离,他恼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我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看好你,我只不过不想违背父命罢了。”   不远处就是营帐,突厥勇士正在角抵,兴奋地大喊大叫,孟渔前脚刚死里逃生,后脚就被刘翊阳讥讽,脑子一热冲上去想把对方撂倒。   刘翊阳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一手拿着剑,一手迎接他的横冲乱撞。   他根本就不是刘翊阳的对手,可凭着一股气张牙舞爪竟还有两分难缠,刘翊阳干脆丢了剑,双手抓着他的肩膀,一点儿不把他放在眼里,“你会不会角抵?”   脚一伸,孟渔就跌倒在地。   他不服输地爬起来,抿着唇接着毫无章法和刘翊阳缠斗。   刘翊阳有心让他,半是认真半是玩乐地逗着他,“你是没断乳的奶娃娃吗,力气怎么这么小?”又莫名期待地挑衅道,“不会又要哭了吧?”   “你才哭。”孟渔真是气狠了,张嘴就咬在刘翊阳的手上。   刘翊阳看他红通通的眼睛,一时不察居然真的被他踢中小腿,这点力气本不足以把他撂倒,但不知为何他竟顺势倒了下去。   孟渔打了胜仗似的坐在他身上高呼,“我赢了,你认不认输?”   飞云将军二十六载的人生里从没有认输二字,他扶住孟渔的腰,好薄好瘦的一片,仿佛用点力就能折断,他将人翻了个身,没真的想把孟渔怎么样,两人像七八岁的孩童在地上毫无技巧打起滚来。   孟渔累得大口喘气,今早傅至景给他梳好的发冠歪歪斜斜地挂在脑袋上,见刘翊阳不比他洁净多少,一扫方才的恐慌,仰面大笑起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孟渔还跟刘翊阳缠斗在一起,驾马之人已来到跟前,“你们在玩什么?”   阿丽雅捧着一大束火焰似的花跳下马,好奇地看着他们。   孟渔目光顺着阿丽雅往后看,傅至景和二哥七哥沐浴在月色里,他仰着脸,对上了傅至景比银月还要寒冷的眼睛,猛地一下坐直了。   刘翊阳也收了笑,抓着孟渔的手臂一起站起来。   两人身上都滚得脏兮兮的,脸上还有泥草,看起来狼狈又滑稽。   七殿下马笑着上前,“原来是九弟和翊阳,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孟渔一直在观察傅至景的表情,支支吾吾道:“我们在角抵。”   “你和翊阳?”七殿下显然不信,“你能把翊阳撂倒?”   阿丽雅乐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那天怎么不和我阿哈比一场?”   孟渔闹了个红脸,瞪一眼偷笑的刘翊阳,“许是我运气好……”   两人的小动作落在旁人眼里跟眉来眼去没什么两样,阿丽雅可不和衡国人一样含蓄,直白地说:“哦,我知道了,你们是在……”她想了想,到底是突厥人,对中原的成语了解不深,蹦出个很不恰当的词,“打情骂俏。”   孟渔和刘翊阳都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主动和对方拉开距离,异口同声否认,“谁要和他?”   如此有默契,这下更坐实了阿丽雅的话,连七殿下都揶揄地看着他们。   傅至景面无表情地听,眼底的寒意却更甚。   蒋文峥是唯一知晓他二人关系的,笑着打岔,“时候不早,公主,王爷还在营帐等你,快些回去吧。”   阿丽雅颔首,抱着花上了马。   孟渔目视着三人远去,急着和傅至景解释,也不跟刘翊阳贫嘴,一前一后地往营帐的方向走,刚靠近突厥王的帐篷就见着傅至景将手中花束递给阿丽雅的画面。   阿丽雅笑得比花还要灿然,纵是孟渔,也很难不对如此光耀动人的女子心生好感。   京都的阳光虽胜,却养不出草原儿女恣意飞扬的性情,他羡慕阿丽雅的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担忧,衡国的皇子和官员想必也会被她的朝气蓬勃吸引,而不管谁当她的丈夫,一旦她进入体统森严的京都城,假以时日定会被训教成循规蹈矩的模样。   孟渔与塔塔尔诺布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作者有话说   目睹两个小学鸡摔跤的傅大人(微笑):角抵好,角抵很好。 第22章   更长漏永,躁动热闹了一日的春猎队伍归于宁静。   禁军尽忠职守地四下巡逻,始终没找到机会和傅至景独处的孟渔趁着夜色蹑手蹑脚地来到烛光盈盈的营帐前,掀开帘子灵活地溜了进去。   他在挂屏处踌躇了一会儿,刚忐忑地冒出脑袋便听得营帐的主人冷声道:“既然来了,就别藏头藏尾。”   孟渔这才彻底现身,望着端坐在软榻上用布帛专注地擦拭长弓连头也不抬的傅至景,缓步走了过去,佯装轻松地坐了下来,问了句废话,“你在做什么?”   傅至景抬眸冷淡地看他一眼,并不回答,起身将长弓放在木架上,方一转身孟渔就看准时机抱了上去,双臂圈住结实的腰身,仰面惴惴地说:“你别不理我。”   傅至景扯下他的手将他撇在一旁,语气疏离,“九殿下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孟渔一听这不凉不酸的语调就知道傅至景定还在气头上,连忙追上去说:“今夜我与表哥当真是在角抵……”   傅至景掖被褥的动作一顿,哼笑,“你这声表哥叫得越来越熟练了。”微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若真是光明磊落,又何必故意跑这一趟来和我解释?”   孟渔噎住,既觉着傅至景说的有道理,又觉着对方是故意在挖苦他,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简直是进退两难,不过他仍是道出了准备好的说辞,“阿丽雅是突厥人,难免曲解中原话,她说的怎么能当真?”   提起阿丽雅,他禁不住嘀咕,“我原先是要去找你的,可谁让你陪她去摘花?”   傅至景站直身躯,半个影子将孟渔罩住,面色难辨,“这么说来,还是我的错?”   “我没有这么想……”   话还没有说完,小臂倏地被攥住,天旋地转间已然被压在了软榻上。   傅至景厉声,“你还要狡辩?”   孟渔摔得晕头转向,对上一双乌云似的黑瞳,瑟瑟地缩了下肩膀。   他如此乖顺,傅至景却不依不饶地道:“你与刘翊阳在外人面前搂搂抱抱,本就是你行为不端,今日幸而看见的是我几人,可若是被五殿下他们撞见呢,不知道会不会又借此大作文章?”   孟渔再一次辩驳,“可我与表哥真是在角抵。”   “是与不是重要吗?”傅至景大掌贴住孟渔的脸,“你扪心自问,角抵需要抱着滚成一团?”   他看得清清楚楚,刘翊阳的手握在孟渔的腰杆上,将那块的衣料抓出深深的褶皱,孟渔却全然不察,甚至还嬉笑着骑在刘翊阳身上。   不堪入目。   傅至景磨了磨后槽牙才止住更多难听话从嘴里蹦出来,他松开掌下之人,孟渔却急忙忙地扑上来重新抱住他,明明委屈得眼尾都在发红却放软了语气讨好,“我知错,下次不会了。”   傅至景停下起身的动作,任由孟渔胡乱亲他的脸,不为所动,孟渔显然有些着急,瞪着水润的圆眼,一副投怀送抱的模样。   听张敬说,孟渔是在一家破落的妓院里买来的弃婴。   他的母亲是个年老色衰的娼妓,生下了他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老鸨原想趁夜深人静秘密将他溺死,是张敬去得凑巧才保住他一条命。   一两银子就是孟渔全部的价格。   如果没有傅至景,孟渔在二十多年前的冬夜就该死在寒潭里,又或者幸运地长大,也干起跟他母亲一样的行当。   傅至景迫使他仰起脸,烛光里,孟渔肤色白润细腻,羊脂玉似的温润,不禁阴沉沉地想,老鸨真是有眼无珠,这张脸长得实在太好,挂牌绝不止一两的价钱,说不定养成后会有不少恩客一掷千金。   然后呢,一辈子辗转卖笑,等傅至景发现有这么一号人的时候,早糜烂在了肮脏的铜臭堆酒肉气里,哪还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当一时锦衣玉食的九殿下?   想法太下流,连傅至景自己都皱起了眉,可他依旧无法阻止用最坏的结果去揣测孟渔原先可能的悲惨命运,一时之间气息微微紊乱。   孟渔感受到若隐若现却不知缘由的怒意,懵懵地想去摸傅至景的脸,手却被攥住。   “怎么弄的?”   顺着傅至景的视线看去,孟渔靠近大拇指的掌心有刮蹭的痕迹,红通通的,蹭出了几条裂开的小口子。   今夜孟渔见了不少人,唯独傅至景开口询问这块不明显的伤,也许角抵时刘翊阳也发现了,只是少将军在战场上见过太多血,所以不把这一点小伤看在眼里。   孟渔缩了下手想藏起来,傅至景抓得牢固,“说话。”   他这才讷声地将见过蒋文凌的事情交代了一遍,隐去些不必要的细节,“被他推倒时蹭了下……”   “为何现在才说?   “你一直在问我表哥的事情,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傅至景不悦地拿修得圆润的指甲刮弄伤口,见孟渔疼得五官揪起,竟低下头亲吻住。   孟渔唔的一声,缓缓躺回软榻,他察觉到傅至景似乎没那么气恼了,含糊地问:“我能睡在这里吗?”   傅至景擦去他唇角的水色,望着他眼底浓浓的依赖,故意道:“你留下来做什么?”   孟渔害羞地抓着温厚的掌心,声若蚊语,“可以……”   傅至景轻笑一声,一点也不留恋地坐起身,掌心也随之溜走,低声说:“今夜我没兴致,九殿下请走吧。”   孟渔脸上的红晕顿时烟消云散,浑身针扎似的躺在榻上,他如此主动却被毫不留情地拒绝,难堪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撒了好一会儿娇,傅至景才状若勉勉强强顺了他的意。   做错了事有惩罚,做对了却没有奖赏。   半个多时辰后,等孟渔得到解脱时,傅至景却以人多眼杂为由让他回自己的营帐。   孟渔全然被戏弄了,可回顾全程,傅至景都没有答应他只要他同意了就让他留下。   他万分委屈,拖着两条腿失落地站在门帘等禁军换岗,等了半天没等来一句挽留,不得不失落地离开。   他走不了太快,只好假意边走边欣赏月色缓缓地往自己的营帐挪步。   身后有脚步声,孟渔犹如惊弓之鸟般回头,见到刘翊阳正一脸狐疑地盯着他。   孟渔想起刘翊阳受舅舅之托护他周全,等人走到他跟前来,强行压下慌乱,“你做什么?”   刘翊阳绕着他看了两圈,不知道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只道:“你在傅至景的营帐里待了半个时辰两炷香。”   孟渔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我与他有要事商量,与你何干?”   刘翊阳似乎也懒得理他的事情,又上下将他打量了一回,才抱臂道:“走快些,我要歇息了。”   “你不必跟着我。”孟渔咬唇,“回去后舅舅问起来我会替你说好话的。”   他走得实在是慢,刘翊阳不接腔,反倒嗤笑,“软脚虾。”   孟渔本就难受,不愿意与他多说,忍着不适强行加快脚步,等进了营帐才长吁一口气。   他觉得累,也觉得冷。   离开时,他这样问傅至景,“你可不可以不要和阿丽雅走得太近?”   傅至景不止一次这般要求他,他每回都一口应下,可方才傅至景却连搪塞都不曾,沉吟半晌回道:“此事非我能做主。”   到底是做不了主还是有意为之呢?   孟渔想不明白,一把将自己摔在软榻上,翻了个身躲进被褥里,咬牙忍住了滚到眼睛里的湿意。 第23章   突厥部落是草原上的民族,套马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因此今年春猎的套马大赛阵仗极大,数百匹健硕的大马已在猎场等候。   众人早早的就换上行动更为便利的修身骑装,孟渔的骑装乃二哥赠与,是鲜亮的杏子橙色,走动之间像一抹流光溢彩的云霞,与他活泼伶俐的性格相得益彰。   他几位兄长的骑装也各有特色,但皆是些低调暗沉些的色彩,二哥素有如玉君子的美名,一袭碧山绿的骑装更衬得他尔雅温文,五哥的衣饰要更奢华些,花青色纹路在日照里陆离斑驳,乍一看像极山林间缓缓流动的蛇鳞,七哥爱说笑,虽穿了身麝香褐,腰间的革带却别有趣味,挂了两只草编的蚂蚱……   孟渔巡视一圈,没见着蒋文慎,想了想往对方营帐的方向走。   蒋文慎孤僻寡言,几位兄长跟他年岁相差不小谈不到一块儿去,又因为没有利益往来极少与他走动,唯孟渔能近他的身,跟他说上几句。   前几年的春猎蒋文慎皆告病并未参与,衡帝知他性情古怪,应准他在京都修养,今年不知怎么的,孟渔在清点随行名单还未差人去问十二弟是否同行时,蒋文慎宫里的人倒主动来添上一笔。   孟渔以为对方开了窍,结果到了猎场,仍是形单影只独来独往,篝火晚会角抵大赛都躲在营帐里也就罢了,今儿个的套马大赛可是重头戏,人来都来了,再躲着不露面岂不可惜?   他亲自去请蒋文慎。   人进了营帐一看,十二弟果不其然连骑装都没换,正坐在铺了狐皮的宽椅上专心致志地把玩着什么。   孟渔好奇地凑近才看清他手上拿着的是长达近七寸细腻圆润的玉,说是玉又不像玉,他不禁好奇发问:“这是什么?”   蒋文慎对他的到来没有半点讶异,抬起眼来望着他,吐出两个字,“鹰骨。”   孟渔听说有些人喜欢盘玩动物的骨头,盘得越久表面越润,长此以往便如玉似的剔透,看样子蒋文慎手中的鹰骨玩了有些时日了,不知道是不是前些日擒得的猎物,加以剥皮剔骨细心养润。   他对此并无兴趣,没忘记来做什么,一笑后说:“走,和我去凑凑热闹。”   孟渔以为要费些功夫,可蒋文慎当即便把鹰骨收好站起了身,他心里高兴,逗道:“你就这么跟我走了,不问问我带你去哪儿?”   蒋文慎眨眨眼,“九哥去哪,我也去。”   “果真是我的好十二弟。”孟渔痛快地拍了下蒋文慎的肩膀,绕着对方走了两圈,忍不住捏一下他的脸,嘶的一声,“你是不是瘦了些?”   他记着蒋文慎是圆脸,可才不过半年多光景两颊的肉消散不少,五官越发突出,眉眼鼻骨高挺,与几位兄长越发相似了。   蒋文慎似乎没想到他会上手,愣了几瞬竟然逮了他的腕,将自己的脸往他的手心送。   手感颇佳,孟渔笑着又揉了两把,刚想收回,营帐里泄进一抹天光,傅至景掀帘而入,正好见着这一幕兄弟相亲。   孟渔想抽走自己的手,却未免显得太做贼心虚,何况蒋文慎抓得那样紧,他一时居然连指尖都难以动弹。   傅至景掠他一眼,神色自若道:“臣来请九殿下和十二殿下前去观看套马。”   孟渔哦哦两声,让蒋文慎放开他,可方才还对他言听计从的十二弟现下却仿佛听不懂他的话,执意要握着他的手,他见着傅至景已然蹙起的眉心,心里有些着急,语气不由得重了些,蒋文慎这才慢慢地松开了紧攥住他的五指。   孟渔的腕骨隐隐作痛,但没和蒋文慎较真,仍是笑吟吟的,“走吧。”   蒋文慎却莫名反悔,折身重新坐了下来,“不去。”   “文慎?”   孟渔不解,还想再劝几句,傅至景扬声,“九殿下,陛下和几位殿下正在等你。”   已然有催促之意。   他看看面色如水的傅至景,再看看留给他一个后脑勺的蒋文慎,恨不得身怀分身术,两边都不得罪,犹豫半晌后,他低声对蒋文慎说:“你若是想去了,随时差人知会我一声。”   蒋文慎不搭理他,拿出了鹰骨继续盘玩。   孟渔轻叹一声,前后和傅至景离开营帐,目之所及是傅至景的背影。   他今日穿了件很不起眼的墨绿色骑装,花纹极为单调,连发冠上都只别了一根玉簪,显然不想出风头。   是昨晚的话入了他的耳,怕被阿丽雅看上才故意穿得如此沉闷吗?   孟渔快步追上去,趁无人注意拿指头勾了下傅至景的食指,眉眼弯弯地笑。   他的笑容换来傅至景的轻呵,“与十二殿下独处就这么开心,我若是不找过去,你二人还要做些什么?”   孟渔心想果然要发作,唔的一声,“他是我的弟弟,我与他亲近些不应当吗?”   “你指的亲近是他握着你的手不放,还是你摸他的脸,摸得爱不释手?”   这话说得好似孟渔与蒋文慎有什么私情,可孟渔真心把对方当弟弟看待,更不理解傅至景为何要如此在意,心胸坦荡地回:“自家兄弟之间哪有那么多讲究?”   傅至景脚步停下来,定定地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眼里却看不出一丝笑意。   大概是这些年被傅至景管教多了,只一个细微的表情就让孟渔不敢再出声反驳,但他到底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因而倔强地抿住了唇。   两人昨夜才和好,今日又拌了嘴,原因还都大差不差,何必呢?   孟渔向来是先服软的那个,正想说些温言软语缓和二人的关系,还未张嘴先听得不远处阿丽雅银铃般的音色,“傅大人,九殿下,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蒋文峥也在,和阿丽雅几步上前,对傅至景道:“公主的马鞍坏了,想让你陪她重新挑一个。”   马鞍而已,为何偏偏是傅至景作陪?   孟渔多希冀听见傅至景出声婉拒,等到的却是一句,“好,那臣与公主先行一步。”   傅至景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了眼孟渔刹那微白的脸色,孟渔摆明了想跟着去,可刚迈出脚就被蒋文峥抬手拦住了。   眼见二人渐行渐远,阿丽雅正高高兴兴抓着自己的鞭子和傅至景说着些什么,他的心不安地跳动起来,一个极为惊悚的想法在脑海里成了型,顾不得旁的许多,急于求证道:“二哥,公主对傅至景……”   蒋文峥示意他稍安勿躁,可他哪里冷静得下来,急忙忙想追上去。   “小九。”蒋文峥阻止了他前行的步伐,一把抓住他的手,定声说,“公主背后是整个突厥部落,望你顾全大局。”   孟渔背脊的寒毛唰的竖起,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的二哥,“可是……”   蒋文峥握着他的力度加重了些,“我收到风,突厥王有意将阿丽雅许配给文凌当侧妃,倘若这桩婚事真的成了,于你于我、于傅至景和整个刘家都无益。”   他不知道二哥说的是真是假,可五哥没有母家加持尚能跟他们博弈个有来有回,如果娶了个部落公主,更是如虎添翼,往后多的是刀光剑影。   他的小情小爱在通往帝王之位的荆棘大道上不值一提。   但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迎娶旁人再真心祝贺吗?他做不到。   蒋文峥见孟渔眼眶红了,温声说:“小九,我知你苦处,但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何况你我都不知公主的真正想法,这事未必如我猜的那般。”   孟渔张了张嘴,到底没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他想说如果这一切真像二哥所言那么容易释怀,为何这些年来二哥府里只有二嫂一人?   他看不清这皇城所有的人,唯一能坚守的只有自己的心。   孟渔咽下酸涩,嗫嚅,“傅至景他怎么想?”   蒋文峥沉吟片刻,似乎是不忍他伤怀,只模棱两可道:“成大事者应当不拘小节。”   孟渔再看向远处已不见傅至景和阿丽雅身影,但也未再抬步追赶。   套马大赛如火如荼,群马奔腾的画面壮观无比,没千斤之力和高超技巧之人若是贸贸然上场极有可能在马蹄底下重伤乃至丧命,衡国和突厥部落的几位皇子皆英姿飒爽,在场上一展身手,三脚猫功夫的孟渔自然只能在场下观赏。   本该是热血沸腾的场景,孟渔却兴致缺缺,时不时往阿丽雅站立的方向望去。   少女激动地拍掌交好,方才陪在她身旁的傅至景也已然投入赛场当中,孟渔看了半晌却发现阿丽雅的目光并未追随傅至景矫捷的身姿,如果是真心喜欢,看都来不及,又如何会舍得分心把眼光分给旁人呢?   他像是看到了一道微光,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尘土飞扬里,马蹄声嘶鸣,孟渔左右巡视发现她悄然离开了人群,想也没想地跟了上去。   草原观赛的人头攒动,只少一两个人无人会察觉。   孟渔快步跟上少女的脚步,来到营帐旁,先确认了禁军就在不远处,若出了事只要呼叫一声就能抵达,这才停了下来。   阿丽雅回过身姿态昂扬地看着他,“九殿下有话直说吧。”   孟渔愣了一下,暗赞阿丽雅虽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并不尽然,早就料到他眼里有话才主动离场引他来此处。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但也属实难以眼睁睁看着阿丽雅成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作者有话说   连日吃大醋的小傅大人:你到底有多少个好哥哥好弟弟? 第24章   不远处套马大赛仍在激烈地进行着,如浪潮一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知会是哪个勇士套中最彪悍的首马,接受众人的仰望。   留给孟渔的时辰并不多,他左右环顾确保四周无人,踌躇着上前道:“公主,恕我有个不情之请,今日的谈话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阿丽雅豪爽地应下。   孟渔紧张得手心微微冒汗,他今日走这一遭,往小了说是逾矩,往大了说是在阻碍他二哥的大业,但他仍是站到了这里,尽管喉咙干涩得仿佛要冒烟,依旧艰难地开了口,“我知道你阿布有意让你和衡国联姻。”   似是没想到他如此直白,阿丽雅的面色微变。   “我的兄长个个文武双全,是无数宗室梦寐以求的良婿,可是皇家权贵固然诱人,却并非如外人想象中那般光鲜逍遥。我与几位嫂嫂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其余时日她们都待在高墙大院里,轻易不得露面。”   孟渔一口气将腹中的草稿全盘托出,神色恳切,“公主,你的额吉是突厥王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是突厥王的掌上明珠,自幼定是受尽宠爱,可一旦去了衡国,山高水远,你这一生与他们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衡国也不会准许一个外族公主成为皇子的正妻,往后这辽阔的草原、凛冽的狂风、奔驰的骏马再与你无关。”   阿丽雅问:“你就不怕我把这些话告诉你父皇吗?”   孟渔定了定神道:“我当然怕。”顿了顿,“可我有更怕的事情。”   “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孟渔摇摇头,眉眼间有些落寞,“我只能和你说,我并不如你想象中那般光明磊落。”   他在心中问自己,如若不是事关傅至景,他会不会冒险走这一趟劝说阿丽雅,他无法在假设中得到预定的答案,因为人一旦有了欲望势必会做出超乎自己想象的行为,他没有那么多雄心壮志,他想要守护的只有心中的净土而已。   阿丽雅果真是性情中人,听他说了这样多也干脆地道:“其实你和你的兄长,我一个都看不上。”   孟渔惊讶地抬眼,阿丽雅抓自己垂在胸前的辫子,哼说:“我不是你们衡国人,说一句话要拐三个弯,你们也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衡国的那些事情我额吉早早就跟我说了,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都知道。”   既是都清楚也就不会跳火坑了,孟渔心中一口气还没散全,又听阿丽雅接着说:“你的兄长多是三妻四妾,我才不要为了一个男人争得头破血流,若真要嫁,我也要嫁一个一辈子只能对我好的。”   孟渔试探地问:“公主心中已有属意之人?”   “你既不告诉我你在怕什么,我也不告诉你我相中了谁。”阿丽雅一甩辫子,“我要继续去看套马了,我答应你,今天的话不会告诉别人。”   孟渔执着地抬手拦了下,终是咬咬牙说出那个名字:“是傅至景?”   阿丽雅满脸不在乎,“你猜。”   少女挂心到底是谁驯服了烈马,小跑着绕过他,孟渔转过身见她跑远了,情急之下高声提醒道:“他没有那么好。”   阿丽雅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挥挥手向他道别。   孟渔什么都没能改变,他既无法扭转局面,更无法撼动阿丽雅的想法,只觉得透骨酸心,在原地吹了会凉风,才勉强收拾好心情重新前去观赛。   风卷尘土,巡逻的禁军来到九殿下方才久站之地,却发现本该在赛场上的傅大人竟然静默地站在两个营帐的空地之间,半边面色浸在阴暗里,他们唤了两声都未得到回应,讪讪地闭嘴,片刻后才见着傅大人抬步踩着九殿下走过的足迹离开。   套马大赛接近黄昏才落幕,数不胜数的好酒好菜犒劳在赛场里挥洒汗水的勇士,众人大快朵颐,高声歌唱,整个猎场弥漫着欢歌笑语。   自打吃过亏后孟渔就不大碰酒,可今日他实在憋闷,不由得借酒消愁多喝了几盏。   蒋文峥看出他郁结难当,提着酒壶来与他碰杯,耐心宽慰了几句。   孟渔吸了吸鼻子,“二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必担心我会胡来。”   蒋文峥握了握他的肩膀,向来内敛端正之人借着喧嚣的风附在他耳边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来日赢的是我,你想要的,二哥都会给你。”   这是几年来蒋文峥初次如此直率地在他面前表露自己的野心。   孟渔微微瞪圆了眼,望进二哥清明的眼神中,里头燃着一簇不灭的烛光,他相信对方在这一刻做出的承诺实属真心,可是他怎么都笑不出来,只勉力地提了提唇角。   酒入愁肠愁更愁,孟渔喝了三分醉就不再满盏。   篝火劈里啪啦燃烧着,他没在人群中找到傅至景,悄然离席前往略显寂静的营帐外,伸出手却迟迟做不出掀帘的动作,就在他犹豫不决时,里头的人反倒先现身了。   迎着寂寥的月色和火烛,傅至景沉静地与他对视。   孟渔的眼睛倏地发热,抿着唇一语不发,被扯着手臂拽进了营帐里。   傅至景将他抵在屏风处,轻轻嗅闻他的发缕,“你饮酒了。”   他闷闷地嗯了声,双手依恋地抓住傅至景腰侧的衣袍,低下脑袋将额头抵在结实的肩膀,在这样温暖却熟悉的怀抱里,心里的委屈止也止不住地往外冒。   傅至景摸到了温热的液体,是孟渔在无声地哭。   他捧起那张水漉漉的脸,安抚地亲吻他发红的眼睛,湿润的鼻子,发颤的嘴唇,孟渔双臂攀着他的肩颈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很激烈地回应他,坚硬的牙齿磕到唇肉,滋生出尖锐的痛意,淡淡的血腥味也在唇舌间弥漫开来。   傅至景微吸一口气,揉着他的背脊想让他冷静下来。   可孟渔知道来不及了,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又或者只是一刹那的念头,他近乎是恳求地抬着眼说:“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   “宜县,我们回宜县。”孟渔像找到了绝佳退路,眼睛都在发亮,“我不做九皇子,你也别当什么吏部左侍郎,好不好?”   傅至景揉他白软的脸颊,想把他抱到榻上,没有正面回应他,“有什么话等你酒醒了再说。”   “不。”孟渔根本就没醉,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他攀着傅至景的手,重重地抹了下眼睛,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清醒些,好让傅至景相信他不是在胡说八道,“你难道不想傅老爷和傅夫人吗,你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我们回去以后就在宜县安家立业,一样可以过得很快活。”   “九殿下……”   “你不要这样叫我。”   孟渔打断他,随即退后了一步,他清楚傅至景不可能放弃眼前的一切跟他走,他也未能摒弃自己的身份做回宜县的孟渔,从他踏进京都的那一刻,就好像冥冥之中有无数双大掌推着他往前走,等他回过头身后已经筑起高不可攀的红墙,他只能前行没有退路。   但他仍抱有幻想,只不过看见傅至景冷清的神情,所做的美梦皆被打碎成齑粉。   他陡然安静了下来,眼泪也不再流淌,很难过地皱着眉抿着唇,在傅至景靠近他时艰涩地说:“你会娶阿丽雅吗?”   傅至景无漪无澜的神情终有了些波动,反问:“你以为呢?”   孟渔的五官揪成一团,“我不知道……”   傅至景似很不满听到这个回答,原先要抱住他的手收了回去,“那你在闹什么?”   孟渔完全被倒打一耙,愣愣地微张着唇半天回不过神。   “既然不信我就不要来问我。”傅至景微微一笑,“你不是已经见过阿丽雅了吗,她没有告诉你她相中的是谁吗?”   孟渔一颗心像被傅至景握在了掌心随意揉捏,一股绵密的酸意如藤蔓般滋长开来,连呼吸都变得紊乱。   “你的话都说完了吧,如今该我问你。”傅至景一把擒住孟渔的手将人拉近了些,气息都扑在他泪痕未干的脸上,一字字带着彻骨的冷意,“敢问九殿下,臣不好在哪里?”   孟渔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打懵,三言两语之间又成了理亏的那个。   今日在赛场上的傅至景时时刻刻关注着耷拉着脸的孟渔,见人一晃眼就不见了踪影,怕他出事顿时丢了套马轩下场去寻,听见却是一句嘹亮的“他没有那么好”。   六个大字在他胸腔里滚了无数遍,睁眼闭眼都挥之不去,他倒要问个明明白白,他在孟渔的心中差在哪了?   孟渔舌头打结,“我……”   “说啊,臣哪里惹得九殿下不快,你不惜在外人面前诋毁臣。”傅至景笑意不减,凝视着面色发白的孟渔,一口一个殿下和臣,语气却是居高临下的强势,“哑巴了?”   孟渔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若阿丽雅见到了傅至景的差处兴许就不会选中傅至景了,他用力地干咽一下,如鲠在喉,“我只是随口一说。”   傅至景语气越发凌厉,“若不是早藏在心里,又怎么会脱口而出?”   孟渔被推得踉跄几步,咬唇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只好自己设法解决。”   “那你解决了吗?”   没有。   他确实不如傅至景和二哥多谋善断,用的都是笨法子,可是面对傅至景的指责,除了委屈还多生出了一层埋怨,倘若在他第一次发问时傅至景就能给个准信,这些天他也不会糊里糊涂地担心受怕。   傅至景轻易地解读他的神情,磨了磨酸涩的牙根赶客道:“夜深了,臣要歇息了,请九殿下回营吧。”   几步之外的背影太冷漠,仿佛一接近就会被冻伤,孟渔红着眼静静地站了会,拔腿往外跑,跑出老远一摸自己的脸上全是泪,怕被瞧见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三两下解了马绳驾马奔向远处。   他到底没敢离得太远,在两里路外的树林停了下来,坐着高声呼唤了几句只听见自己的回音才下马独自伤神,结果风太烈把眼睛吹干巴了,这会儿反倒流不出泪,只是一个劲地揉着难受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在哭个不停。   一颗小石子毫无预料地砸在他的脚边。   孟渔吓得几乎蹦起来,警惕地看着黑漆漆的四周,“是谁?”   更多的小石粒从四面八方丢来,孟渔在明敌在暗,当即抓了别在马上的弓箭防身,他什么都看不清,高声呵斥,“知道我是谁吗,不要命了?”   小石头长了眼睛,一个个打在他的小腿上,显然是收了力的,不痛不痒,但在这样的氛围下也足够孟渔魂飞胆丧了。   他急忙忙地踩好马镫想要离开,突然一只大掌从后袭来拎住他的领子将他掼到地上。   孟渔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有阴影将他笼罩起来,他下意识拿弓去打,来人力大无穷,一下就把弓定住了,紧接着火折子咻地亮起,耳边也传来清亮的哈哈大笑声。   是刘翊阳。   孟渔瘫软地坐在地上,气急败坏地瞪着微弱火光里那张可恶的脸,抓了把土洒出去,“王八蛋!”   刘翊阳轻巧躲过,蹲下来看着他,“知道自己没本事就不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待会给野兽吃了我可不给你收尸。”他压低声音吓唬孟渔,“野兽最喜欢吃你们这种细皮嫩肉的白面团子了。”   孟渔刚想反驳,空气里突地发出一声铮鸣,一支长箭从密林里窜了出来,刘翊阳眉眼一凛,猛地把他推向一旁,长箭噌的钉在了树上。   他以为又是刘翊阳在恶作剧,气道:“别玩了……”   刘翊阳将火折子吹灭,嘘的一声,“不要说话。”   马儿躁动地踏着马蹄,发出凄厉的长啸猛地跑远,孟渔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慌张道:“怎么了?”   两支长箭又从离他几寸的地方穿过,刘翊阳一把握住他的肩膀迅速翻身躲开,抱着他滚到了大树干后。   孟渔吓得大气不敢喘,一颗心要扑出嗓子眼。   刘翊阳刀下亡魂无数,不把这样的偷袭放在眼里,嗤笑说:“是冲着我来的。”他探出头去观察周围形势,沉声,“跟着我。”   事发突然,孟渔根本做不出反应,没头苍蝇似的行动反而会连累两人,因此刘翊阳说什么就是什么,重重点头。   长箭噌噌噌地飞来,刘翊阳闭眼听着方位,外头的路已经被堵死了,片刻后,他抓住孟渔的手往丛林里跑。   孟渔没命地跟着他,从未觉得自己行动如此之迅猛,两条腿像要飞起来,跑得喉咙里都是血腥味,在刘翊阳的带领下顺着一个平稳的小山坡滚下去,躲在了草丛里。   四周除了两人急促的呼吸一点声都没有,孟渔的心跳砰砰砰地一下重过一下,牙关打颤,全身都是泥土冷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翊阳才长吁一口气,“他们走了。”   孟渔咽下嘴里的血腥气,话都说不完整,“那我们……”   “我外出时跟同僚留了口信,他们若发现我迟迟未归会找来的。”刘翊阳神色肃然,见孟渔灰头土脸,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你像个泥娃娃。”   孟渔一直在发抖,刘翊阳似很看不惯他如此娇气,啧道:“他们想杀的是我,这次是我连累了你,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了。”   刘翊阳夜里视力极佳,皱眉看着孟渔鲜亮的杏橙色衣袍,像一团正在烧的火,在这漆黑里实在太过鲜艳,恐惹来觅食的野兽,命令道:“衣服脱了。”   孟渔小小地啊了一声,“什么?”   刘翊阳懒得解释,只说了句“想活命就听我的”便动手去扯孟渔的外袍,孟渔刚从阎王殿里逃出来,四肢绵软拦都拦不住,“我自己来……”   这身衣衫太过繁琐,他弄了半天弄不开,刘翊阳嫌他动作慢,干脆拿着小刀划拉两下直接撕掉了,他手劲大,连带着里衣都剥开了些许,一眼就见到了孟渔裹在布料里青紫斑驳的胸口。   刘翊阳猛地怔住,“你……”   孟渔羞愤难当,合拢了衣袍别过脸去不说话。   刘翊阳年少荒唐过,这几年虽在军营里收敛了许多,但无需过脑也知道这些痕迹是人为大力捏出来的,他莫名不大高兴地抿住唇,将杏色外袍团成一团塞到孟渔身后做垫背,想了又想没忍住说:“你倒是深藏不露。”   孟渔不知道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又冷又怕,脸色苍白如纸,嗫嚅道:“你别说出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刘翊阳盯着他一小片侧脸,“谁啊,下手这么重?”   他们虽是表兄弟,但绝非亲密到能谈论如此私密的话题,孟渔又刚死里逃生,连魂魄都没收拢,支支吾吾半天,只很恐慌地将额头磕在膝盖上,近乎是哀求地反复念叨着让刘翊阳“别问、别说出去”。   刘翊阳不是那种管闲事要管到人家床事上去的人,可他也实在没想到表面看着不谙世事的孟渔原来早就与人暗渡陈仓,孟渔不肯说不要紧,他已经猜出那人是谁——他奉父命暗中保护九殿下,昨夜他在傅至景的营帐外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等来步履蹒跚的孟渔,再结合这一身累累斑痕,期间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非要孟渔亲口承认,还想逼问,可耳边却听到了微乎其微的啜泣声。   怎么又在哭?   刘翊阳深吸几口气,不满地道:“收起你的眼泪,我不问就是了。”   孟渔鼻翼微动,抹一下脸,抽泣着要一个保证,“那你也不往外说吗?”   “你以为这种事很光彩?”刘翊阳翻他一眼,“你求我说我都不说。”   孟渔这才破涕为笑,胡乱地把脸上的眼泪都擦干净,“多谢。”   春尾的树林不比冬日暖和多少,孟渔御寒外袍被脱掉了,脸蛋和手脚很快就冻得冰冰凉,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搓来搓去取暖都没什么起色,又不敢睡觉,怕被冻僵在这无人的丛林里,心底的担忧越来越浓,不禁嘟囔,“我不想死……”   刘翊阳行军时多艰苦的环境都熬下来了,这一点冷意就跟蚊子叮似的,他有些瞧不起孟渔的荏弱,本想出言嘲讽几句,可瞥见孟渔几乎没了血色的脸,话到嘴边变成极其自负的一句,“有我在,就是阎王要你的命,我也能把你抢回来。”   这人说起大话来眼也不眨,但不得不说确实让孟渔有几分安心。   “挨近些,保留体力,不要睡觉,困了就和我说话,很快就会有人找到我们。”   “好……”   今夜无星无月,篝火仍在烈烈燃烧,傅至景端正地坐在营帐里闭目养神,静候既定的变故。   片刻后,外头噪声大动,他缓缓睁眼,落在膝上的五指也逐渐松开。   护卫来报,夜路深重,阿丽雅公主不慎落马,摔断了一条腿,左颊被地面一块尖锐的石头划伤,血流不止,御医正在竭力治疗,但划痕太深恐留疤痕。   避风的帘子掀了又合,啪嗒一声,烛光高窜,照亮蒋文峥的身躯。   傅至景起身作揖,“二殿下。”   两人的影子一左一右被拉长,随着蒋文峥的走近部分交叠,他仍温文尔雅,语气却难得是上位者的威压,“阿丽雅的事是你安排的。”   “回殿下,公主天资灵秀,“傅至景抬起一双清明却坚定的眼,“臣不过稍加提点。”   凡事有舍有得,阿丽雅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用一时的伤中断这场政治婚姻,是很值当的做法。   春猎前,突厥王和突厥王后就因为她的婚事争执不下,如今这桩婚事还没有着落阿丽雅就断了腿毁了容,爱女心切的突厥王后定会想尽办法阻止这场联姻。   再者,皇子侧妃是天家门面之一,凡貌若无盐者皆被筛出,如今阿丽雅脸上落了疤,又如何能成为皇家儿媳——何况他们始终不知突厥王究竟钟意哪位皇子,一切都是看不清的烟雾弹,不过防范于未然。   “这些天公主多次与你交谈,你们是在密谋此事?”   “并非密谋,只是交谈。”   “你可知撺掇公主是杀头大罪?”   “臣自知罪孽深重。”   “你不愿意迎娶公主,是因为九弟?”   傅至景掷地有声道:“是。”   帐外脚步声络绎不绝,一阵阴风卷起外帘,送来一阵冷意。   许久,蒋文峥沉吟,“九弟现下和刘翊阳在一起。”   傅至景唇瓣微抿,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   “没有突厥王,若能多一个刘翊阳为我所用也不枉此行。”蒋文峥负手道,“我不喜欢自作主张之人,公主一事下不为例。”   “敢问九殿下在何处?”   “两公里外的密林。”蒋文峥叫住要往外走的傅至景,扬声,“你样样都好,唯独事关九弟就失了心智。他是我的胞弟,我不会伤他,你无需多此一行。”   背对着蒋文峥的傅至景眸光锐利,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谦逊,“恕臣不能置九殿下于不顾。”   他大步流星地离开营帐,取马奔行,狂烈的风吹乱他的发缕衣袍,眼神是一往无前的锋锐。   蒋文峥敬终慎始,在他底下做事若是没有半点弱点和把柄势必惹得猜忌,恰当的忤逆与破绽反倒能减少他的疑心,傅至景越是将孟渔奉为挚爱,蒋文峥就越以为握住他的死穴,如此才可安心将大事交由他置办。   他不愿意迎娶阿丽雅是真,拿这事大作文章戏演深情也不假。   可是孟渔、孟渔……傅至景将这个滚瓜烂熟的名字咀嚼咽肚,二十多载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他生来就背负孽海深仇,直至今日仍身处团团迷雾里。   他有要去完成的使命,有必须夺回的人生,他没有得选,也绝不后悔自己走过的每一条路,但他要孟渔亲眼看着他杀下这一局,跟他并肩站在这片皇土最高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第二十一届国际奥斯卡影帝傅至景,他的获奖理由是:男人三分戏,演到你哭泣。   ps:突厥王有择婿想法,但对象未知,文章里自始至终都是老二的猜测/一面之词,大家不要像小鱼一样被他耍了(不是   以及本文的过家家式权谋有借鉴正史/野史,当然更多还是我编的,所以当乐子看就行哈。 第25章   “还能不能坚持?”   “能。”   孟渔跟刘翊阳在草丛里躲了一个时辰,冻得几近昏厥,刘翊阳怕他真折在这儿,不得不设法带着他离开,好在偷袭的人已经没了声响,四周还算安全。   到底没怎么吃过苦,不像刘翊阳三天两头的风餐露宿能撑下来,走了两刻钟,孟渔的嘴唇憋得青紫,仿佛随时会撅过去。   “不能就别强撑。”刘翊阳看不过眼,在他面前半蹲好,“上来。”   保命要紧,孟渔顾不得被笑话,三两下爬到刘翊阳的背上搂紧,小声道谢。   在寒冷的野外睡着容易失温,是很危险的事情,刘翊阳边注意周遭的变化边压低了声音和昏昏欲睡的孟渔说话,“你千万别死,我可不想多加一条谋杀皇子的罪名。”   孟渔有气无力道:“不是阎王来了都打不过少将军吗?”   “那也得你争点气。”刘翊阳察觉到逐渐孱弱的呼吸,狠心捏了手中的大腿肉,孟渔果然被痛清醒,他加快脚步,“别睡,不如来猜一猜是谁想要杀我。”   孟渔晃晃混沌的脑袋,好半晌才答:“除了五哥还能是谁?”   “你觉得是五殿下?”   “嗯,他之前还想掐死我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孟渔常常要隔好一会儿才有回应,刘翊阳的步伐越来越快了,颠得他难受,但正因此始终憋着一口气没晕过去。   密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黑夜里极难辨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刘翊阳停了下来,竖着耳朵说:“有人来了。”   是敌是友未能得知,他找了棵隐蔽的树藏身,直到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九殿下”才松口气,背着人大喊,“我们在这儿。”   傅至景即刻调动缰绳,跟众人举着火把往声源处寻,一簇又一簇的火光照亮黑暗的密林,涌进孟渔灰扑扑的眼里,带来生的曙光。   刘翊阳扭头,“我就说一定带你离开这儿,怎么样,言而有信吧?”   孟渔还趴在他的背上,扯出个虚弱的笑,“飞云少将军名不虚传。”   刘翊阳面上有得意之色,还想说话,傅至景已然下马快步走至他们面前,一见到脸色青白的孟渔眉心一皱,伸手要人,“有劳。”   刘翊阳却迟迟不撒手。   孟渔难受得紧,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放我下来”他才不情不愿地把人交出去。   眼下傅至景没心思去计较别的,脱下外袍裹住孟渔,裹紧了不让一丝凉风透进去,见孟渔双眼红透,揉了揉他的脸将他抱上马,他从外袍里冒出个脑袋想和刘翊阳道谢,被傅至景摁了回去,“有什么话待会再说。”   孟渔颔首,一行人匆匆忙忙回程。   他被安置在营帐里由御医把脉,刘翊阳去御前禀报今夜险事。   几位要好的兄长闻他遇袭纷纷前来探望,他这才知道短短几个时辰有诸多变故,饮了热水缓了劲后急道:“公主还好吗?”   七哥叹气,“你如今这副模样就先关心关心自己,还管旁人做什么?”   蒋文峥带来一颗价值不菲的补药给御医看过让孟渔就水服下,“公主腿上的伤养伤几个月就能痊愈,只是脸上恐要留疤。”他停了停,“父皇已决定提前回京,你好生歇息,三日后就要启程了。”   “那突厥王和公主?”   “亦是如此。”   许是猜出他有话要问,二哥体贴地先和几位兄长回营,留下他和傅至景独处。   傅至景动作轻柔,温热的绸缎一点点擦去孟渔脸颊和手上染到的泥土,还没擦干净,他猛地扑向傅至景,抱得极紧,换了好几个姿势都嫌不够亲近,干脆连腿也盘了上去。   大掌抚着他的背,用了点力气将他揉进怀里,将他的衣料抓出深深的褶皱,他埋在熟悉的气息里,带着哭腔,“我再也不乱跑了。”   傅至景把他扯出来,拿指腹描摹他的眉眼与嘴唇,捧着他的脸重重地亲。   掌心也溜进去肆意地揉。   孟渔整个被他掌控,本就凌乱的发彻底披散下来,洁白的里衣全是逃命时沾上的尘土,脏兮兮地被丢到脚边,两个人亲也亲不够似的像连体婴,若非时间场合不对,应当更加紧密地感受彼此的存在,许久后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傅至景用清水沾湿布帛给他擦头发和身子,换上洁净的衣袍,将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再用柔软的被褥包裹起来,极有耐心地把人慢慢地揉热了揉散了,可分明累极的孟渔却始终睁着一双水润的眼没有睡意。   他有太多话要问了,牢牢抓住傅至景的手嗫嚅,“是五哥要杀刘翊阳吗?”   “还在查。”   “公主怎么会突然受伤?”   “许是意外。”   两个疑惑都未能得到确切的解答,孟渔有些不甘,“那公主的婚事?”   “不会是几位殿下。”傅至景终于肯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也不会是我。”   孟渔应当开心才是,可他不是傻子,这其中到底有多少他不知道的内情?   还有一件紧要的事他不得不说,犹豫片刻后道:“表哥好像猜出你跟我的事了……”   正在把玩孟渔手指的傅至景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嗯了声。   他的反应太过平淡,孟渔反而不安起来,“你不问他怎么知道的吗?”   傅至景本就冷艳的眼眸又乍生几分寒意,“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的外袍没穿在身上。”他拨了下孟渔松散的衣襟,看掩也掩不住的痕迹,拿指尖一寸寸地碾,注视着孟渔咬紧的唇,森冷道,“他见着了?”   孟渔抓住作乱的手,“当时情况紧急,我……”   “没怪你。”傅至景难得的好脾气,话锋一转,“这些话留着往后再说,先睡吧。”   孟渔就知道没那么容易翻过这一页,无非是看他病怏怏的样子忍着不发作等着秋后算账,可他实在困极了,没办法一五一十将今夜遭遇交到清楚,脸颊蹭在宽厚的掌心,眼睛眨呀眨就睡了过去。   翌日他见了阿丽雅一面。   少女左颊裹着一块白布,腿受了伤不便行走,却半点儿不见萎靡,还轻快地对他道:“我额吉是这天底下最好的额吉,她才不舍得我嫁去那么远的地方,阿布已经答应她了,不会再动联姻的念头。”   断一条腿添一块疤换来终身的自由,这已经是相当小的代价。   可孟渔仍觉得悲哀,无论是衡帝还是突厥王,在他们眼中子女到底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还是一颗颗用来巩固权力的棋子?   他想到了早逝的母亲,是不是也和阿丽雅的额吉一样,只希望他能够幸福安乐呢?   春猎横生枝节,回程在即仍没能找出袭击孟渔和刘翊阳的贼人,此事不了了之,但刘翊阳是孟渔的表哥,如果他出事获利的只有蒋文凌一干人等,即便没查个水落石出,大抵也跟五哥六哥脱不了干系。   回京前夕,衡帝召见九殿下。   大内监来请时孟渔以为几位兄长也会在场,可等他入了父皇的营帐才发现只有他一人觐见。   “公主出事那日你见过她,说了些什么?”   只一句话就让孟渔汗流浃背,他强撑着才没扑通跪倒在地,“都是些不打紧的闲话……”   “小九。”   到底是双膝跪地,孟渔牙关打颤,不敢看衡帝鹰隼般的眼睛,一番话真假参半,“儿臣只是觉得公主娇俏可爱,理当在草原策马奔腾过快意人生,因此劝说了几句。”   “快意人生?”衡帝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这么说,你过得很不痛快?”   孟渔惊愕地抬头,“儿臣并非此意!”   衡帝不怒自威,“小九,你自幼在民间长大,心性不比你几位兄长沉稳,朕希望你与他们好好相处,不要有所偏颇,做出些欺君罔上的糊涂事。”   他把头埋到地底下去,“儿臣不敢。”   当日他在大殿上不为三哥求情,想必父皇已对他偏帮二哥有所不满,如今是觉着他为阻止突厥王把阿丽雅许配给五哥才对他起疑心,将阿丽雅受伤一事扣到他头上了吗?   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敲打他?他们兄弟私底下做的小动作父皇又知道多少呢?   他不敢反驳,也无从辩解,全身抖若秋叶,十指也一阵阵痉挛。   孟渔冷汗直下,衡帝像是看不出他的畏惧,摇身一变又成了关切儿子的好父亲,“前两日你受惊了,回京后好好调养身体,礼部还有差事等着你去办。”   他重重叩首谢恩,软着腿走出营帐,被夜风一吹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走出好一段距离才敢趴在角落大口大口地喘息。   恐惧像是一条绳索栓在他脖颈上,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看谁都像蒙了一层面纱,唯独他清清白白地给人看了个透彻。   孟渔在原地缓了好半晌,抬起头来见到刘翊阳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形容狼狈的他。   听说昨日二哥和他见了一面,说些什么他并不知晓,许是还在暗中探查偷袭的贼人。   孟渔还没郑重跟刘翊阳道过谢呢,正想上前,手腕却突然被人攥住,他回头一看,是傅至景——这两日傅至景可谓是寸步不离地管着他,只不过出去打个水的功夫他就被衡帝召走了,如今见到令他安心之人,他一口气才缓过来。   “手怎么这么凉?”   此处离父皇的营帐还不算太远,不便谈话,孟渔抿着唇摇摇头,被傅至景牵着手离开,等他再去看刘翊阳的方位时,那里只剩下巡逻的禁军和一地飞扬的黄土。   作者有话说   如果小傅一开始就把计划告诉小鱼,请看:   二哥想要小傅娶阿丽雅→憋不住心事的小鱼一点不伤心每天龇着个牙傻乐→二哥起疑连哄带骗逼小鱼说出实话→二哥阻挠小傅计划→小傅迫不得已娶阿丽雅(× 第26章   “喝些牛乳压压惊。”   傅至景把猫在被窝里的孟渔拔出来,将热腾腾的牛乳递到他嘴边。   孟渔这几日确实受了不少惊吓,总是明亮的眼睛抹了层灰,抬一抬睫毛就抖落几丝惶恐,看起来很是可怜。   他捧着加了蜜糖的香甜奶液,只抿了几口就交还给傅至景。   傅至景倒不嫌弃把他喝剩的皆饮尽了,茶盏随意搁在案几上,“不合胃口?”   孟渔还在挂心父皇说的话,一颗心像被放进里油锅里来回地翻炒,实属煎熬,哪还有心情品尝美味,他舔了下干涩的唇,小声说:“我知道天家父子情凉薄,可我依旧将父皇当作最敬重的人,我不想他对我失望。”   傅至景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寒水泡过似的十指,那点冷意如同虫蚁的利齿透过温热的皮肤轻轻蛰在心口。   “我比不上兄长们通文达艺足智多谋,干不成什么大事,就只能在旁的地方下些功夫。去年的中秋宴父皇夸我办得别有新意,其实我是很高兴的,往后别人提起九殿下,也许还能念着我一点好,而不是全然嘲笑我空占了个头衔,丢孝肃先皇后和天家的脸。”   孟渔说得很慢,可这些话他憋了太久,实在是想一吐为快。   “二哥对我好,凡有好吃好喝好玩的都差人送到我府中,我把他当哥哥看待,可我清楚若我身后没有刘家,他未必会与我往来密切。”   “五哥虎视眈眈,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他有他的雄心壮志,我有我的不得已,我又不曾真正害过他,三哥的事情也非我所愿,他却把仇记到我头上,三番两次为难我,还连累了舅舅和表哥,我不想这样的。”   孟渔越说头埋得越低,等低到不能再低了,又抬起发红的眼睛痛苦且无助地望着傅至景,喃喃道:“我当日是不是不该上京?”   很轻盈的一句,敲在傅至景耳边却犹如清晨来回响彻的沉重钟声,他拨开孟渔额前的几缕碎发,看曾经清澈的眼眸逐渐被晦暗吞噬,比谁都明了这样境况只会日渐加深。   他记得在不久前他问过孟渔是喜欢从前还是现在,孟渔回“各有各的好处”,如今再问或许会得到截然不同的应答。   策划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能为孟渔排忧解难,他能给予彼此的只有坚定的一句,“往事诚已矣,道存犹可追。”   -   浩浩荡荡的春猎队伍提前回京。   此后小半月的光景,得衡帝体恤的孟渔都告假在府中修养,连早朝都免除了。   他心底打定主意不要过多掺和朝堂政事,闭门不出,终日跟下人混在一块找乐子,连他四哥七哥送请帖邀他去游湖都婉拒了。   回京之后,傅至景忙碌异常,两人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不过有所区别的是,除去一次他夜访傅宅,其余几次都是赵伯偷偷开德惠王府的后门放乔装打扮过后的傅至景进来和他幽会。   今夜傅至景给消沉许久的他带来一个意料之中的好消息:刘翊阳在春猎保护九皇子有功,衡帝格外开恩,将他从无官阶的禁军提携为七品的护城卫。   孟渔开怀道:“五哥这回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想杀了表哥,没想到反而让表哥戴罪立功,舅舅一定很高兴,改明儿我就登门跟舅舅贺喜。”   他打开食盒,又是一喜,“和丰楼的酥鹅!”   春猎前孟渔心心念念这一口,而后多生事端早忘了这一茬,没想到傅至景还记在心里。   傅至景外出办事的地点离和丰楼有好一段距离,特地绕了路去取,送到孟渔手中却还是热乎的。   这酥鹅是涂了蜂蜜在土窑里烧出来的,外酥里嫩,咬下去一口多汁,鹅皮肥而不腻,蘸一下独家秘方蘸料,别提有多鲜嫩美味。   孟渔重展笑颜大快朵颐,吃得两瓣嘴唇油润发亮,见傅至景看着他迟迟不动筷,难为情道:“你盯着我干什么?”   傅至景拿布帛擦去他唇角沾到的油渍,“我早时用过膳了,这些都是你的。”   孟渔毫不客气地享用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余光一瞥见到纱窗外的人影,蹑手蹑脚走过去打开窗,把站在外头的赵管家抓了个正着,“赵伯,你怎么来了?”   赵管家板着脸,“奴才来问问九殿下有何吩咐。”   傅至景不为所动,垂眼替孟渔满上喝空的杯盏。   “没有吩咐。”孟渔咧嘴一笑,走过去桌边抓了把果仁往赵管家手里塞,“这几日辛苦你了。”   不仅要留意傅至景到访的时辰开后门,还得时时刻刻提防府里的下人别靠近主院,这等劳心劳力的活,可谓是难为赵伯这个五旬老人了。   赵管家微哂,“都是奴才分内之事。”   当真是主仆情深,傅至景听着,这才起身道:“有劳赵管家。”   赵管家问:“今夜傅大人还是宿在此处吗?”   这种事搬到台面来说孟渔到底不好意思,小小地嘀咕了一声望向傅至景,后者面不改色地颔首,“是。”   “请殿下和傅大人放心,奴才定守好院门,不让旁人打扰二位。”   孟渔两颊微红,哐当将窗给关上了,嘟囔道:“赵管家也真是的……”   他折回桌前坐下,一手托着腮,一手拿起解腻的茶水,“我又没叫他,他来做什么,总不会是偷听吧?”   傅至景轻笑,“你怎么知道不是?”   “他要是偷听,那就是为老不尊。”   孟渔打了个激灵,小跑着检查了门窗,确保屋外无人才松口气。   他懒洋洋地瘫到四方榻去,傅至景见他摸着肚子,像只吃饱喝足的羔羊,心领神会地倒了薄荷叶让他净口。   孟渔咕噜噜两下将清凉的薄荷水吐到铜盂里,又乖乖仰着脸让傅至景用湿布给他洁面,这些小事本该是下人伺候,他没那么大的架子,多数时候是自己动手,但傅至景经手了几回似乎有些上瘾,横竖没有外人在,他也乐得个轻松。   “张嘴。”   傅至景丢了布帛,施力捏着孟渔的两颊迫使他张开唇,先是用眼神描绘一遍,再一寸寸地检查,摸过每一颗牙齿和软颚腮肉,最后压在了舌头上。   掌心下的人眼神变得迷离,傅至景很受用,缓缓地将人从四方榻上扯下来,让孟渔跪在他跟前。   孟渔的头发落了满肩,低声说自己吃得太饱可能不行。   又唯恐赵管家还没走远,担忧地扭头想去看,被攥住了发只能仰望着傅至景。   窗外影影绰绰,二殿下安插在德惠王府的耳朵仍在窃听,何不顺水推舟彰显他与孟渔自始至终情同鱼水,如胶似漆?   “唔……”   孟渔发出第一声难受的轻哼时,讨人厌的耳目终肯离去,许已迫不及待修书告知他真正的主子,傅大人与九殿下夜谈的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荤话,从未生过异心。   傅至景把咳嗽的孟渔拎起来抱在怀里顺背,“好了,做不到就算了。”   孟渔脸上嘴里都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地清了清嗓子,被哄一哄就散了脾气,瓮声瓮气,“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像是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极快又轻。   傅至景把人抛到榻上,顺手放下帷帐,自在道:“许是夜鼠。”   已是夏初,这些时日确实有恼人的耗子半夜在屋檐上鬼鬼祟祟地跑来跑去扰人清梦,孟渔不疑有他,翻了个身抱住傅至景的腰,笑着要傅至景去逮耗子。   两人闹了一会儿,孟渔四肢大敞盯着床榻的流苏回忆说:“以前在宜县,半夜睡着了还有老鼠来咬我的脚趾头,用了好些法子都赶不走它们,后来是师父找到了鼠洞,往里头燃了辣椒和蒜头,这才一网打尽。”   提起往事他脸上有着憧憬的笑意,想起十四岁那年,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你记不记得有一年闹鼠疫,我受寒发了热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怕传染给你躲在家中不愿意见你,可你一点儿也不怕,带着大夫冲进来抱着我说一定会治好我,那时我就想我何德何能有这样一个与我患难与共的朋友。”   他撑起身来,好奇地道:“我早就想问了,你那时候真的不怕吗?”   “过去的事提来做什么?”   孟渔眼眸黑亮,“我要知道。”   他期待地等了好一会儿,傅至景抓着他让重新躺下来,舔他的唇,亲得他迷迷糊糊,他以为不会得到解答,片刻后听见傅至景压低的声音,“我没想那么多。”   孟渔不解,“没想那么多是什么意思,你不怕死?”   傅至景将问题抛回给他,“那你呢,你怕死吗?”   “当然怕。”孟渔不假思索,“小时候隔壁的林伯去世还未封棺,我瞒着大人扒着棺木偷偷看了一眼,他是病死的,脸色青灰,眼睛鼓鼓地凸出来,听说走得很痛苦,我吓坏了,做了好些天的噩梦……”   他后怕地缩了缩肩,“没有人不怕死。”   这样贪生怕死的孟渔却于出世没多久就在生死簿上写好了既定的结局。   傅至景呼吸停了一瞬,倏地拿手捂住那双灵动的眼睛,“不说这个了。”   孟渔却嘻嘻笑起来,“你也怕对吧?”   眼睫毛在掌心蝶羽似的刮蹭着,这人仍如茂盛的青翠,生机盎然。   须臾,回应孟渔的是微乎其微一声难辨的低吟,他终究未能知道傅至景怕什么、畏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傅大人,请勇敢地面对你的心! 第27章   春末夏初,往年总是亲自到太庙祭拜先祖的衡帝今年居然委派蒋文峥代劳。   祭祖乃是重中之重的大事,纵观前朝只有太子才受此重任,衡帝此举似乎暗藏深意,朝野上下皆在议论衡帝心中已有储君人选。   钦天监则好吉日后,由礼部和太常寺共同敲定祭祀事宜,孟渔在礼部当值,对此极为上心,为确保出行万无一失,每一个步骤都亲自过目查看。   来回五日左右,启程那日天高气爽,诸位皇子皆去送行。   “太常寺卿都打点好了一切,正在太庙恭候二哥,望二哥诸事顺利。”   想当初,孟渔认祖时也曾去过太庙,那会儿他像只没头苍蝇做什么都万分拘谨,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喘,连牌位都未能看清,如今处理起这样的大事也算游刃有余了,不仅早早将祭祀的流程单送到二哥的手上,还托礼部尚书跟太庙当差的打好交道,安排都是些能干的好手。   蒋文峥满面欣慰,“小九越来越能独当一面了。”   四殿下说:“二哥,京中一切有我和七弟,你放心地去吧。”   眼见启程吉时已到,蒋文凌和六殿下才作揖道:“恭送二哥。”   此番衡帝命蒋文峥祭祖一事对五皇子党可谓是不小的打击,蒋文凌仍礼数周全面面俱到,似乎安然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但储君人选一日未定,谁都不敢轻敌。   孟渔送走二哥后回礼部的路上遇到了蒋文慎。   那日套马大赛蒋文慎并没有现身,而后发生了阿丽雅坠马和密林袭击等事,等到回朝孟渔又告假多时,细想起来,自打春猎后整一个半月他都没有见过对方。   蒋文慎行踪不定,难得碰着人却扭头就走,孟渔赶忙追了上去,“文慎。”   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儿,他愈叫蒋文慎就走得越快,可等他真要追不上时,蒋文慎又放慢了脚步,直到手腕稳稳地被他抓在手心。   孟渔挡住蒋文慎的路,微微喘着。   这会子天已渐热了,他皮肤薄,在城门晒了太久两颊泛红,脑门上有层薄薄的汗,却不显得狼狈,反倒像晨间沾了露水白里透红的桃子,扑面而来的鲜亮。   孟渔的样貌很显小,身量颀长单薄,这两年蒋文慎长开后,两人站在一块极难分清谁是兄长,谁是幼弟,但他到底比蒋文慎年长几岁,说话间自以为带上了兄长的威严,“你是故意不理我。”   蒋文慎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仁太黑,像极了某种不谙世事的兽类,看得孟渔刚燃起来的气势弱弱地熄灭,顷刻露出柔软的底色。   “我们好些时日不见,你近来在忙什么?”孟渔缓口气,“二哥刚刚出发祭祖,我还以为你也会去送他。”   蒋文慎低头看着那只落在自己腕上的手,抽走,眼底有很不满的情绪溢出来。   孟渔根本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叹气,“你不想跟我好了?”   此言一出,蒋文慎气恼地望着他,控诉道:“你不是跟我最好。”   “什么?”   孟渔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一时哑然。   “你跟他,最好。”   他是谁?孟渔心里咯噔一下,使出装傻大法,“我跟二哥他们好,也跟你好,兄弟之间哪能分出个高低呢?”   他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蒋文慎却记得清清楚楚,“你说,跟我最好。”   对话绕来绕去像在打哑谜,孟渔被绕晕,挠了挠脑袋道:“那你以后都不想理我了吗?”他观察着蒋文慎的神情,试探地退后一步,“既是如此,我也不打扰你……”   果然,他刚转身就听见蒋文慎堪称急切的一声“九哥”。   这点小心机也只对天真的十二弟有效,孟渔刚故作苦恼地回头,手就被抓着摊开五指,那根他见过的鹰骨放在了他的掌心,与之前不同的是,这细长的骨头越发光滑,还被钻了几个小孔,像只异形的笛子。   孟渔不解地歪了下脑袋。   蒋文慎近乎是以虔诚的目光重新将他的五指合拢。   他会意,“你要送我?”   蒋文慎颔首。   孟渔在阳光下欣赏飞禽的骨头,尝试着抵到唇边用力一吹,果真吹出了声响,惊喜地笑说:“好生奇妙。”   他一笑,蒋文慎脸上才有点笑意,只是眼神比这盛日还要炽热。   孟渔兴致勃勃地玩了会,被看得忽地有些不自在,讪讪地想还回去,“这东西太珍贵了,你自己留着吧。”   蒋文慎的脸垮下来,“你不要?”   孟渔踌躇道:“我音律不全,这玩意给我是暴殄天物。”   蒋文慎接过鹰骨,作势要把它折断,孟渔一吓,双手抓住,“你干什么?”   “你不要,就毁了。”   孟渔想起那只被蒋文慎撕成两半的蝴蝶,背脊浮起一股凉意,想了又想到底不忍情景重现,无奈地收下礼,“好吧,我替你保管,你什么时候想要回去了和我说一声。”   他拿着鹰骨回到礼部,本想用根红绳绑在革带上,却实在太过招摇,最终找个了木架子把鹰骨摆在了内室的案桌上,等当夜傅至景造访,一眼就看到了多出来的物件。   “文慎给我的。”孟渔笑吟吟地转了几圈,咻咻吹了几声,“怎么样,还不错吧?”   傅至景不置可否,当夜上了榻却异常的强势,孟渔本来就不耐热,没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嚷着要停下喊人拿些冰块解暑。   傅至景不依他,把他抓回来,若不是傅至景拿掌心挡了下,他能撞得脑袋开花。   孟渔完全失神了。   傅至景牢牢捂住他的口鼻,附在他耳边,也在喘,“叫得整个德惠王府都听见,你是生怕旁人不知道我们的私情。”   他根本没怎么出声!   既无从反驳也无法呼吸,孟渔憋得满脸通红,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疯狂地扑腾起来,眼睛不受控地涣散,泪水汗水湿了满面,等他脏兮兮地瘫在榻上再得以大口大口喘息时才终于知晓傅至景发作的原因。   “突厥有个大胆的传统,男子将猎物的骨头砍下来送给女子是求爱之意,反之亦然,若两人情投意合,当夜便可行周公之礼。”   孟渔未从热潮里抽离,被捏着脸摆弄只懵懵地转了下眼睛。   傅至景很轻佻地往他脸上吹了口气,“蒋文慎在向你求欢,你收了他的礼,难不成也想当他的榻上之宾?”   “不。”孟渔对上醋意横生的眼,既惊慌又不可思议,“他是我的弟弟……”   “蒋文慎夸赞过你,维护过你,春猎时舍得将一网的猎物赠与你,如今又送你鹰骨,他若不是心仪你,何苦费这么多心思?”   傅至景很用力,要孟渔疼、长记性,“他虽异于常人,但只要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自古皇室里并非没有过乱伦的记载,孟渔,你把他当胞弟,却不知他如何肖想你。”   很罕见地喊了九殿下以前的全名,可见真是气狠了。   孟渔痛叫起来,求饶地蜷缩起来拒绝那只作乱的大掌,“我不知道……”   若事先知道还敢收这个礼,今夜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一个多时辰后,被肆意摆布的孟渔才得到解脱,团成一团被傅至景抱在怀里哄。   傅至景撬开他的唇喂了点水才缓过劲来,脸上还是泪津津的,抽泣着保证明日一定把鹰骨还回去。   他回味过来今日的不自在是何缘由,蒋文慎看他的眼神绝非弟弟对待兄长时该有的,过于浓烈与炽热,是他太迟钝太心软,又始终把年满十八岁的蒋文慎当作孩童看待才酿下这个错误。   他往后一定听傅至景的话,离蒋文慎远远的。   孟渔怯怯地看着翻箱倒柜找出药膏折回来的傅至景,趴着让上药。   他难为情地闭上眼,下意识想躲,被狠狠甩了一巴掌才安分下来,翻过身来低头一看脸红得更厉害。   “明日穿件柔软些的里衣,别蹭坏了。”   “嗯……”   孟渔抱着腿坐在榻上很不舒服地动来动去,见洗完手的傅至景走向案桌拿去鹰骨端详,想到方才的遭遇,紧张得飞快地眨着眼睫,小声地吸引傅至景的注意,“我好疼……”   傅至景看穿他的小伎俩也不拆穿,随意地将鹰骨放回原位,一步步朝孟渔走去。   孟渔把人招来了,软绵绵地缠上去,用温香软玉抚平傅至景仍未平息的怒气。   他涂了特制的药膏,是去年傅至景外出办差事时带回来的,效果奇佳,没有刺鼻的草药味,一股子茉莉香,用在孟渔身上比最好的安神香闻起来更令人心旷神怡。   傅至景穿着衣,孟渔却光着,连发丝都腾腾散着香气,抱在怀里很是舒心,声音黏黏糊糊的,既有撒娇又有明晃晃的讨好,“你别生气。”   说完亲了亲傅至景的下颌才敢去看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   他有时候很害怕见到傅至景眼中的冷意,但这回一晃眼却微微怔住。   “怎么了?”傅至景掌心摸着比上好绸缎还光滑的肤感,睨他一眼。   孟渔明知不该在这时重新挑起对方的不悦,可到底是太惊奇,忍不住把自己的发现说出来,“你……文慎的眉眼有两分像你。”   语出惊人。   天底下只有孟渔会如此细致地观察傅至景,才能看出些端倪。   傅至景面色微凝,眸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精光,转瞬即逝抓也抓不住,冷冷一笑将他狠狠推开。   孟渔自知说错话,急忙忙去挽留下榻的傅至景,连袖子都没碰到,而被他惹恼的傅至景已然披上外袍。   “别走,我信口胡诌的。”   傅至景哐当打开门,眼神凌厉如刃地扫向衣不蔽体追到门口的孟渔,后者果然被吓得止住脚步,脸色煞白不敢再上前。   他关上门,在院外撞见守夜打盹的赵管家,略一颔首乘夜离开德惠王府,等端坐到了马车抬起双眸,满面尽是肃杀之意。   作者有话说   瞧把我们景子哥吓得! 第28章   赵管家死了。   在酒坊买醉的傅至景得到消息时,街头已经完全乱了套。   一声声此起彼伏的走水里,好事的百姓纷纷出来看热闹,“好大的火。”   火源从德惠王府主院的方向蔓延开来,一路烧跃,橙黄的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天际,浓密的黑烟像是翻腾的巨蟒盘旋在王府上空。   夜间巡逻的护城卫纷纷疏散人群,运水救火。   傅至景丢下酒瓶,被憨厚的酒坊老板拦下,“大人,你还没付银钱呢,承蒙惠顾,共十七钱。”   打了个照面后他抛下钱袋匆匆忙忙地取了马赶往德惠王府。   人站到王府的门口,住得近些的七殿下已闻讯赶来,嗅到他身上的酒气,虽有些讶异,但眼下也没有多问,说:“火势已经控制住了,九弟人没事,但受了些惊吓,此时在东院。”   “何故起的火?”   “还在查,死了个奴才……”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去看望火场逃生的孟渔,整个德惠王府一地狼藉,呼吸间皆是烧焦的刺鼻气息,救完火的下人皆蓬头垢面地瘫倒在地上,好几个伤了手脚正在痛呼。   东院离主院最远,火舌没波及此处,还算洁净。   两人赶到时,孟渔摊着沾了满是血的手抽了魂般呆呆地坐在低矮的台阶上,七殿下快步走近蹲下,“九弟,今夜究竟发生什么事?”   “七哥。”孟渔浑身僵劲,俨然还未从惊险里抽离,他张了张唇,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有人要杀我,赵伯为救我挡了一刀……”   他扑上去摁住裂开的胸口,血止也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涌出来,亲眼看着赵管家在他面前咽了气,死不瞑目。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至今回想起来噩梦一般。   傅至景离开德惠王府不到一个时辰,辗转反侧的孟渔听见窗沿有动静,闻到空气里隐有火油味,乍然清醒。   这段时日因傅至景时常夜半来找他,主院只有赵管家一人守夜,孟渔嗅到危险呼唤了两声,尽忠职守的赵管家连忙赶来,刚打开房门天降蒙面的黑衣人剑指孟渔。   那人身手极好,刀刀足以毙命,孟渔未曾料到年迈迂腐的赵管家竟也有几分功夫,当即将他推到屋内,赤手空拳和黑衣人搏斗。   孟渔找到桌上的短刀丢给赵伯,一边呼救一边想往外跑,黑衣人见此朝他冲来,眼见长剑就要割破他的喉咙,是护主心切不顾自身安危的赵管家替他承下这致命一刀。   府中的侍卫听见动静将要赶来时,见刺杀不成的黑衣人放了把火跳窗离去。   泼了火油的主院顷刻间被大火吞噬,赵管家瞪大浑浊的双眼,一把抓住孟渔的手,竭力说出了个“逃”字就断了气。   “赵伯——”   这几年来赵管家总是将规矩体统放在嘴边,孟渔为此烦不胜烦,但朝夕相处他早已将这个爱唠叨性子无趣的老头当作半个家人看待,可如今却是他害死了赵伯。   孟渔手上都是稠血,趴在赵伯的尸体上放声痛哭,眼见火势越来越大,侍卫将他生拉硬拽带离了主院,等他再开口眼前已然是他的七哥。   “有人要杀我!”孟渔竭力重复了一遍,喉咙被烟呛过,剧烈咳嗽几声后用染血的手抓住七哥的衣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眼里是坚定的决意,“赵伯不能枉死,七哥,一定要把凶手找出来。”   七殿下肃然道:“我已请令封锁城门,不让贼人离开京都,你可记得他的样貌身形?”   孟渔细细回想后痛心地摇头:“他覆着面,穿着夜行衣,我看不清。”他急得头昏脑胀,几瞬高声说,“赵伯用短刃刺伤了他的手臂……”   他情绪激动眼球发红,说了太多话喉咙刀割一般的疼,越过七哥的肩,见到几步开外的傅至景,到底难掩悲痛潸然泪下。   “你别哭,七哥定为你做主。”七殿下用掌心擦去他的泪,“你先在此处歇息。”   他重重颔首,七殿下去善后工作,他得以和傅至景进屋说上话。   傅至景才抬起手孟渔就往人怀里扑,双臂死死地抱住腰腹,脸埋进肩头。   方才到处都是侍卫他已然压抑过,如今再也控制不住地号啕大哭,喃喃道:“赵伯死了,赵伯死了……”   傅至景任孟渔发泄,一下一下抚着抽动的背脊,孟渔看不见他的神情,杂糅着怜惜与无奈,细看眼里却有寒冰似的杀意浮现,等孟渔抬起哭得湿漉漉的脸与之对视时,他刹时收敛所有不该有的神色,留下的只有孟渔想见到的担忧与悲悯。   傅至景揉去他脸上的灰烟,混杂了泪,越擦越脏,语气放得轻柔,“是我不好,我不该一气之下放你孤身在此。”   孟渔吸一吸鼻子,许是已确认自己身处安全之地不再有性命之忧,虽仍悲痛但惊惧减半,此时还有余力用胀痛的脑子思索,“谁要杀我?”   傅至景意有所指,“二殿下今早才离京,夜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未免操之过急。”   “你是说五哥?”孟渔离开傅至景的怀抱,蹙着眉随意走了几步,摇头,“不对,他如果真要杀我,不会等到今时,也不必做得如此明显。”   这几年孟渔也算见证了不少阴谋诡计,虽驽钝有余精明不足,但也没那么好糊弄,他思来想去,急躁得头痛欲裂,片刻后直直地看向傅至景,惶恐道:“一定还有其他人,是谁,会是谁?”   他被水洗过的眼睛光明澄澈,近乎要让这世间所有的阴暗无所遁形,傅至景只恍惚了一刹便迎了上去,同时攥住了这抹难能可贵的雪亮,“一切还未有定数,不要勉强自己。”   孟渔被滔天的自责淹没,嘶声,“可赵伯死得无辜,难道我只能坐以待毙吗?”   门外脚步声骤起,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刘震川抬步进了屋内,身后紧跟着刘翊阳。   德惠王府起火后身为护城卫的刘翊阳责无旁贷费力救火,此时发髻微乱仍不失神武,见到安然无恙的孟渔脚步慢了下来。   刘震川是来接孟渔到将军府暂住的,“此地不宜久待,九殿下,随我走吧。”   孟渔看一眼傅至景,后者朝他略一颔首,低声说:“明日我再去看望殿下。”   一行人出了东院,望着曾经欢歌笑语的德惠王府如今满地狼藉,孟渔心中说不出的难过,他自个儿都没缓过来还不忘要安置府中的下人。   这些人等皆有嫌疑,原是要收监严刑审问,可一套刑罚下来纵能证明清白命也得去了半条命,在孟渔的坚持下先暂且安置在别院。   “他们与我朝夕相处,每一个人我都记得,不会是他们。”孟渔看着为救火烧伤了一条手臂的小厮,“七哥,找些大夫给他们医治。”   七殿下辩了几句,没能拗过孟渔,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样的性子,迟早要吃大亏。”   可到底是应承下来,与傅至景目送其上了将军府的马车。   “今夜这事太蹊跷了。”七殿下说,“我已派人封锁德惠王府,修书送往太庙,只盼二哥早些定夺。”   人尽皆知傅至景与孟渔有竹马之情,是金石之交,孟渔出事,他比谁都希望早日揪出元凶,此时眉目凝重,“请诸位殿下为九殿下做主。”   “他是我的弟弟,我自然不会让他受委屈,时候不早,不如先回府歇息。”   傅至景沉吟,“臣想带一队护城卫查看王府上下,也许凶手留下了足迹。”   理当如此,七殿下点头,走出几句又回头问:“你今夜跑去饮酒了?”   傅至景似面有愧色,“是,臣心中有些不得已的苦闷。”   “若我能帮得上忙,尽管开口。”   “多谢殿下。”   两人在德惠王府门前分别,傅至景率领五个护城卫进主院探查。   主院早被烧得一干二净,地面全是乌黑的灰烬,踩上去脏了鞋底,护城卫拱手道:“傅大人,此处浓烟未散,恐再起火苗,我等会细细盘查,您且在一旁指挥就是。”   傅至景抬手,在护城卫的眼皮子底下不顾污秽事事亲力亲为。   拨开乌焦巴弓的木桌,一根被烧得发黑的鹰骨显露了出来,他随意拨弄几下,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施力用靴底碾成两半,彻底踩碎了蒋文慎的春秋大梦。   “傅大人。”   护城卫有所发现——窗外留下了贼人的足迹,寸量换算后应当是个身高约七尺二的男人。   傅至景即刻传令,全城搜索手臂有伤身高相当的男子,一通忙活下来,周身乌黑面有倦色,将近天亮才回到傅宅。   宅中有人,警惕地起身,他轻声说:“是我。”   通缉令上悬赏之人俨然藏匿于此。   张敬换上破布衣,手臂的伤已处理过,望着日显魄力,愈发杀伐果断的傅至景,“公子,此次若不是情势所迫,实不该如此冒险。”   铜盆里的清水将洗手的傅至景面容扭曲,耳边响起孟渔无心的那句“文慎的眉眼有两分像你”,片刻后慢条斯理地在布帛上擦去水渍,寒声说:“赵四不能再留。”   蒋文峥见微知著,一旦他处于被动局面,他与孟渔都难逃一劫,无论赵四有没有听到孟渔的话,留在德惠王府都是个隐患。   “这几日藏好身,不要让人发现。”   张敬在下颌贴上胡子,将脸涂黑,“属下仍在酒坊附近的桥下跟乞丐一伙。”   “知道了。”傅至景脱下外袍,叫住要出门的男人,“你方才见过孟渔。”   “是,多年未见,他已经认不出属下了。”   傅至景沉默良久,“今夜辛苦了,你走吧。”   张敬武功高强,来也悄悄去也悄悄,萧条的傅宅又恢复宁静。   傅至景站在窗前遥望德惠王府的方向,想孟渔泪湿的脸和一句句悲痛的“赵伯死了”。   他何尝不知此棋凶险,稍有不慎就会招致疑心,但亦希望能借助这颗火苗牵扯出当年的东宫大火,让沉寂多年的元凶露出马脚,早日觅得真相。   他有太多不得已,至于孟渔,很不得已也成了棋局的一子。   作者有话说   大饼老师小课堂(提问):专业背锅二十年,打一人名。   小鱼(举手抢答):我知道我知道,蒋文凌!   蒋文凌:……又我? 第29章   叩叩——   陷入深思的孟渔被敲门声拉回神绪,揉一揉胀痛的太阳穴起身去开门。   他被舅舅接到将军府暂住,已收拾整洁换了衣衫,还喝了安神汤,却始终难以入眠。   门外居然是刘翊阳,俨然休整过,神清气爽地站在他面前,开口不再夹枪带棍,多了几分关怀,“我见你院子的蜡烛迟迟未熄,还在想今晚的事?”   孟渔点点头,错开点身子将人迎进室内,“表哥呢,怎么还不睡?”   刘翊阳抬手把门给掩了,三两步走到桌前坐下,瞥了眼孟渔苍白的脸色,“父亲很挂心你。”   搬出了刘震川,特地走这一趟倒也合情合理。   在密林遇袭后至今近两月,孟渔跟刘翊阳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但都是在宫里偶然碰上颔首示意,连话都没过几句,如今难得地共坐一桌,还神不守舍的孟渔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难掩低迷,“我没事。”   “在我面前你逞什么强?”似是觉得这话太过亲密,刘翊阳略显不自在地添了句,“父亲常说你我是表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你的事就是刘家的事,我又怎么能坐视不理?”   三句不离刘震川,仿佛是受父亲所托才肯费心管这个认识不到半年的表弟。   孟渔反而因此松快些,抿唇道:“我一闭眼就是赵伯临死前的模样……”   以及茂盛的火、浓烈的烟,高昂的呼叫和满掌的血花,他洗了五六次手,连指甲缝都看不出一丝血迹,那种温热和粘腻仍挥之不去。   刘翊阳沉声,“你有什么头绪?”   如果孟渔能有所发现早就说出来了,正哪哪儿都是困惑才如此痛苦。   “有些事父亲不让我告诉你,怕你知道得越多就越是危险,但你又不是三四岁懵懂无知的孩童,事事瞒着你反倒是害了你。”   刘翊阳说:“那日你我在密林遇袭,都觉得是此事五殿下所为,可而后我再细细回想,他们人多势众又训练有序,若真有心杀我不会那么轻易让我逃脱。”   孟渔惊愕地抬眸,“你的意思是……”   刘翊阳抬手,“只是我单方面的猜测,你不必全信。”他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饮尽,“横竖我现下已跟你和二殿下是一条绳索上的蚂蚱,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了。”   孟渔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握住,心底说不出的滋味,讷讷道:“我想不明白。”   刘翊阳突然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别皱着张脸,被父亲瞧见了又要训斥我欺负你。”   孟渔吃痛地捂住眉心,“少将军天不怕地不怕,难不成还怕我去告状吗?”   见他愁眉微展,刘翊阳哼声,“我可不想再挨板子了。”   孟渔终有了点笑意,但心中太过于沉重,一瞬又是叹息。   再不到一个时辰就该天亮了,刘翊阳起身道别,走至门前,转身犹豫道:“其实当年姑母的死因疑点重重,父亲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今夜你又遭此横祸,绝不能善罢甘休。”   孟渔倏地站了起来瞪大双眼。   “父亲已决心明日进宫面圣请陛下彻查此事,定要抓出幕后之人为你和姑母讨个公道。”   屋外夏风盈盈,草木猎猎,十几年前的燎原大火烧到了今日仍未停歇,于暗流涌动的皇城再掀波澜。   德惠王府失火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缉拿凶手的通缉令张贴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   九殿下的舅舅建威将军刘震川和兄长七殿下日日差人在城门口比对画像,其好友吏部左侍郎傅至景亦为此奔波不已。   祸不单行,还未等到找出元凶,一桩更大的事先席卷而来。   七殿下府中宠妾之弟在花楼醉酒后竟公开议论立储之事,更是大放厥词称二殿下蒋文峥“德贤兼备”,是为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而拥护蒋文峥的七殿下则是最大的功臣,他是功臣的小舅子,往后自然是平步青云。   皇城的风比原野猛烈,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第二天就吹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七殿下正忙于查探孟渔遇袭一事,分身乏术,等他想要力挽狂澜时,酒都没醒的小舅子已经被大理寺收监审问,连面都没能见上。   此事牵扯到了蒋文峥,七殿下哪还有精力再去处理德惠王府纵火之事?   五日的兵荒马乱后,前去太庙祭祖的蒋文峥终于回朝,他去时风光无限,回时面对的却是一堆又一堆的烂摊子,刚踏入京都就被传召入宫。   奏折狠狠地摔在跪地的一众皇子面前,跪在最尾的孟渔牙关微颤,不敢看帝位上怒不可遏的君王。   “你们还把朕放在眼里吗?”   “朕养了一堆好儿子,朕还好端端活着就一个两个觊觎朕的位子。”   诸位皇子以首抢地,同声高呼,“儿臣不敢。”   “朕看你们敢得很。”衡帝用手一一指过,落在了七殿下的脑袋上,“你,抬起头来回话。”   七殿下抖若秋叶,“父皇……”   “狱中那个说的话有几分是你授意?”   “他醉酒胡言乱语,不可听信,请父皇明鉴。”   怒意直指蒋文峥,“他们都说你德怡亲王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孟渔呼吸不畅,颤巍巍地用余光瞄跪在最前头的二哥,在他印象中的二哥向来昂然挺立,可如今承受衡帝的责问,竟连腰都直不起来,“儿臣清心日月可鉴,一心只效忠于父皇和大衡。”   衡帝先是轻笑,再是大笑两声,接着陡然肃静,望向蒋文凌,“你来说说,朕委派文峥代朕祭祖,你有何想法?”   “二哥是我等兄长,方正贤良,朝野上下对其赞不绝口,父皇重用二哥理固当然。”   孟渔的掌心出了汗,摸了一手的灰,纵他再愚钝也明白此时越是夸赞二哥只会越加重父皇的怒火,他是猜不出春猎和大火与五哥有无干系,但至少这件事绝对是五哥在背后推波助澜。   怪不得二哥前去祭祖时他那般沉得住气,原来早就设好了局在这儿等着。   “文贤。”   被点名的孟渔惊慌失措地抬眼,唇色泛白。   衡帝语出惊人,“不如你替朕瞧瞧,你的这些兄长中谁最有本事继承大统?”   孟渔一个字不敢吭,冷汗直冒砰地磕头,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胆子快被吓破了。   蒋文峥冒死进言,“请父皇体谅九弟这些时日受了太多惊吓,口不能语。”   满殿死寂,孟渔目眩耳鸣,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   衡帝命诸位皇子皆回去思过,而七殿下的小舅子口出狂言死罪难逃,判处斩首。   孟渔抖抖瑟瑟匍匐在地,蒋文峥握住他的肩,温声,“九弟,有二哥在,跟二哥回去吧。”   他脸色惨白,眼圈却是红的,腿软得站不起来。   四哥和七哥面色铁青,皆知今日被摆了一道,往后再想重获父皇欢心难于登天。   蒋文凌虽扳回一局却并不得意,只感慨道:“二哥,我说过你我来日方长,往后还有很远的一段路要走。”   孟渔在蒋文峥的搀扶下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谁也不看,望着大殿的帝位出神,从他站立之地走至高位不过短短十步距离,而要坐上那个位子却得付出血流成河的代价。   皇子相争殃及池鱼,他亦不能幸免。   回到将军府的孟渔当夜就发起了热,吃什么吐什么,只以些汤水滋养,大夫说他是担惊受怕多时,日积成疾,需要精心调养。   傅至景来看过他,但如今满城风雨,将军府的下人又来来往往,不得已避嫌,说了几句话就告辞。   刘翊阳像尊大佛似的坐在孟渔内室的桌子上,以一副主人家的姿态徐徐道:“我会照看好表弟,慢走不送。”   孟渔刚喝过助眠的安神汤,这会儿睡着了也不安稳地蹙着眉头,稍有一点声响都可能把他惊醒,傅至景没把刘翊阳话语中意味不明的挑衅看在眼里,深深地看了孟渔一眼悄然离去。   刘震川散值回府,两人撞了个正面。   将军素来赏识傅至景,又因他与孟渔交情匪浅,这几年很是照顾他,忧心忡忡道:“纵火之人仍是没有眉目,如今二殿下又出了这样的事,自身难保,怕是无力相助了。”   傅至景垂眸,“将军以为,德惠王府之事与当年东宫失火一案有无瓜葛?”   似是没想到他如此直白地挑明往事,刘震川警惕起来。   “将军不必多心,我只是担忧九殿下,怕贼人故技重施。”   刘震川犹豫片刻将他拉到一旁,低声,“傅大人,实不相瞒,这几日我确实觉着有股不明势力在阻止我探查此事,我看是有人做贼心虚。”   多的刘震川不便多说,拍一下傅至景的肩,“九殿下心性纯正,如今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他往后能安然无事,他有你这个真诚以待的知己,我心中很是宽慰。”   男人实心实意,傅至景回:“九殿下有您这位一位舅舅,亦是他之幸。”顿了顿,探询道,“若来日九殿下有难……”   “傅大人说的什么话,只要有我刘家在的一日,定会护九殿下周全。”   傅至景将此话牢记心中,付之一笑,“如此,甚好。”   作者有话说   小傅做个人时还挺像个人的(不是 第30章   如今局势不明朗,人人自危,德怡王府更是一片愁云惨淡。   怒不可遏的七殿下一脚踹开檀椅,“我哪里知道那蠢货会受人教唆,若早知他如此糊涂,我就该亲自抽把刀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四殿下不满,“事已至此再后悔有什么用,早跟你说过别让身边的人乱说话,你听了又不做,如今无端连累了二哥……”   眼见平日交好的两兄弟就要吵起来,蒋文峥出言道:“好了。”   两人讪讪住嘴,七殿下气汹汹地坐回原位,到底是悔恨不已,“二哥,是我对不住你。”   “事发突然,你无暇顾及在情理之中。”蒋文峥语气沉稳,“眼下你我兄弟几人更应戮力同心,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嫌隙。”   此言有理,四殿下和七殿下这才竭力地平息怒气。   蒋文峥的贴身侍从在外禀报,“殿下,傅大人求见。”   七殿下这才想起来,“对了,小九的事还没个着落呢,至景对此很是上心,这几天二哥你不在京都,他三番两次来找我,央我早日缉拿元凶。刘将军那边也每日一道折子递上去,听他的意思是觉着此案跟多年前孝肃先皇后的事有关,父皇虽没给个准信,也不阻拦他去查。”   东宫失火时七殿下还小,年岁久远他早忘了个一干二净,二殿下和四殿下那时却都已经是记事的年纪,蒋文峥还抱过尚在襁褓之中的九殿下,因是皇家之事,这桩往事甚少有人提及,但这些年来私下不乏有孝肃先皇后之死并非意外的猜测。   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死在东宫里,连皇子都流落民间多年,真是怪事一件。   四殿下惋惜道:“先皇后在世时,我母妃不受宠,常带我去跟她请安,她从不区别对待,真是一个顶好顶好的女子,十几年过去,她的音容笑貌还记忆犹新。如果真是枉死,能借着九弟王府失火之事一并查个水落石出,也算慰藉先皇后在天之灵。”   蒋文峥听他二人追怀先皇后,一言不发,等傅至景人到了院外才开口,“你们先回府吧,这几日谨慎行事。”   傅至景和两位殿下问候过,进了书房,蒋文峥正在欣赏一副水墨竹画。   卷绸上有他亲笔抄绘的诗句,诗言“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   早些年衡帝正值壮年,方弱冠的蒋文峥得父皇一句“高洁堪比青竹”的夸赞,往后十载的岁月,他唯爱这花中四君子之一,德怡王府里四季随处可见青竹翠绿。   这幅水墨竹画亦日日挂在书房勉励自我,时刻警醒自己,德怡亲王高风亮节,与物无竞,可如今再看何等讽刺,他自认谨小慎微,事事周全,父皇一句轻飘飘的猜忌就能抹灭他的过往,将他判为狼子野心——生在帝王家,谁能不争不抢,就连他的四弟七弟也是权衡利弊后才追随在他左右。   “二殿下。”   傅至景出声打断兀自赏画的蒋文峥,后者缓缓将画轴卷起,却不再挂于室内,而是随意地搁置在堆满了画卷的后桌上。   “九弟还好吗?”   傅至景放下作揖的双手,“近来多生事端,九殿下受惊过度,饮过安神汤才睡下。”   “我如今不便去探望他,你替我多宽慰他几句。”蒋文峥道,“跟他说他的二皇嫂听他病了,让他有想吃的尽管差人来报,定亲自做了送过去。”   孟渔贪嘴无人不晓,好似不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稍用美食安抚就能一了百了,跟养只小猫小狗的心态无二差别。   傅至景沉吟片刻,郑重道:“臣恳请殿下为九殿下做主,德惠王府失火一事至今尚未明晰,九殿下日夜担惊受怕,难以痊愈。”   他提起这事,蒋文峥也有话要说:“赵四死了。”   傅至景面有愧色,“九殿下为此极为伤怀,亲自替赵管家操办丧礼,后日便要下葬了。”   蒋文峥上前两步,“我记得这个月你时常夜访德惠王府,是赵四给你开的门,但听七弟说,出事那夜你去了酒坊。”   傅至景除了应酬外极少饮酒,更别谈孤身在酒坊买醉,实在可疑。   素来音吐明畅的傅至景默然两瞬才答:“回殿下,正是。”   “在此之前你人在何处?”   “臣在德惠王府。”   “如此说来,你离开不久后王府就失火了?”蒋文峥算了算,“前后不到一个时辰。”   傅至景抿唇,“臣不知殿下此言何意。”他皱着眉,“当夜臣与九殿下发生口角,有不得已的苦衷才贸然离去,否则怎会让贼人有机可乘?”   “九殿下至今仍寝食难安,臣为此痛心不已,今日臣冒险前来拜访是恳请殿下相助找出元凶,若能如愿以偿,臣别无所求。”   蒋文峥端详着他疚心疾首的神情,不似作伪,追问道:“何谓不得已的苦衷?”   傅至景垂眸,“恕臣难以奉告。”   “傅大人。”蒋文峥扬声,“你我相识三载多,有什么事非要在这时瞒着我?”   傅至景喉结微动,似乎是下定决心要瞒个彻底,竟掀袍跪地道:“臣深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理,若殿下对臣有所猜忌,臣愿明日就进宫面圣,向陛下禀臣对九殿下之意。”   已然是自毁前程的重话,但他如今已不是籍籍无名的芝麻小官,身怀重任又知晓不少秘事,就算他当真想脱身,蒋文峥也没那么容易放他去跟九殿下逍遥快活。   蒋文峥不接他的腔,“我只想知道当夜你究竟为何离开德惠王府,你不说,我会亲自去问九弟。”   孟渔果真是傅至景的死穴,他急切抬头,眉心微拧,“殿下。”   “说吧,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般讳莫如深。”   傅至景像是被逼到了绝处才不得不咬牙缓缓道:“是十二殿下。”   怎么会牵扯到蒋文慎?   “十二殿下对兄长有不轨之心。”傅至景长叹一声,很是难于启齿,“他效仿突厥传统将剔下的鹰骨赠与九殿下,臣当夜气不过与九殿下争执了几句,去了酒坊。”   蒋文峥全然未料竟是因此,一时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只鹰骨如今还在德惠王府的主院,殿下大可派人去查,臣能说的都已经说了,望殿下裁决。”   书房里久久平静,蒋文峥来回走了几步,一手摁在桌面,一手揉了揉两侧太阳穴位,半晌扶起傅至景,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只臣与九殿下。”   皇家兄弟乱伦这等丑事绝不可传出去,蒋文峥沉声,“切莫让第四个人知晓。”   “臣明白。”   蒋文峥状若无意地握住傅至景的手臂,并无伤口,这才道,“今日是我自乱阵脚,你莫要往心里去。”   傅至景颔首,仍是谦谨之态,“那德惠王府失火……”   “我会尽力查,让九弟好生歇息。”   “是,多谢殿下。”   得了承诺的傅至景这才如释重负,作揖道别。   走出房门,他仍能感觉到蒋文峥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他的背脊,今日这番谈话未必能全然消除蒋文峥的猜疑,但也算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一关。   傅至景望向皎皎的明月,眼底沉浮不定。   是谁在害怕德惠王府失火案会牵扯出孝肃先皇后之死,从而暗中阻挠刘震川探查?   马皇后,蒋文峥对当年的事究竟知道多少?   何时才能真相大白?   路漫长且阻,且待分明。   -   赵四无妻无儿无女,丧事由孟渔一手操办,在将军府的别院设了灵堂和牌位,墓地是特地请人算过的风水好地,排场不比京中富贵人家小。   纵然赵四是为救孟渔而死,但金枝玉叶的皇子给一个奴才送终,千古奇观,闻所未闻,孟渔为此遭受了不少非议,就连他的几位兄长都纷纷差人来劝,让他不要失了体统尊卑。   孟渔我行我素,不理会任何人的眼光,拖着病体亲自为赵四吊唁,甚至于在棺前上了香,送了一里的路。   街道都是看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地议论不休,赞赏孟渔有情有义的声音不少,但更多的还是觉着他不成方圆。   刘翊阳护送孟渔回府,英勇神武的少将军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就吓退大半异样的目光,他扶着孟渔,“这些事有下人去办,叫你好好在府里休息,非要出来受这个罪,现下好了吧,听听旁人都是怎么说你的?”   嘴上不饶人,手臂却稳稳当当地搀着孟渔,好让孟渔借力前行。   孟渔缄默不语,听说刘翊阳从前在军营里也特地为战死的无名小卒办过简陋的葬礼,所以是嘴硬心软,说着抱怨的话却始终为这场丧事忙前忙后。   他感激道:“多谢表哥陪我走这一趟。”   流言蜚语算得了什么东西,他只求无愧于心。   到了将军府,下人来报傅至景正在灵堂给赵四上香,孟渔前去查看,只见特地穿了白衣的傅至景正将一炷香插到香炉里。   他眼睛一热,低声唤了傅至景的姓名。   刘翊阳不情不愿地松开孟渔的手,颇为关切地嘱咐道:“厨房里熬了汤药,不要误了时辰,我在内室等你。”   孟渔颔首,往傅至景的方向走去。   等刘翊阳禁不住回头一看,正正好对上傅至景冷清却明赫的一双眼,似是故意在他眼皮子底下揽住了孟渔的腰,晃眼,两人就已亲密无间地相拥,仿若谁都不能插足。   作者有话说   大饼老师小课堂2.0(请作答):贼喊捉贼,打一人名。   小鱼(弱弱举手看向小傅):……   小傅(笑眯眯):说啊。   小鱼(缩肩膀):蒋文凌。   蒋文凌:……? 第31章   灵堂处没有下人,但刘翊阳一走,傅至景仍是谨慎地将怀里的人扯了出来。   孟渔鼻尖发红恋恋不舍地揪着他腰腹两侧的衣物,显然很想再与他亲近些,片刻才在不容置喙的眼神里慢慢撒开了手,抹一下湿润的眼睛。   很可怜,也很可爱,他两指摩挲了下,到底没在灵堂做出些逾矩的行为。   孟渔给赵四上了炷香,直直地跟傅至景方才的挨在一块儿,愧疚地说:“今天是赵伯的头七,可惜我未能找出杀害他的凶手绳之以法。”   他回过身,傅至景的五官在香烟袅袅中变得有些朦胧,只声音还是清晰的,“他忠心为主,死得其所。”   孟渔从来都不觉得人命有别,赵四纵能得一个忠心耿耿的身后名亦是虚无。   他知道傅至景是想减少他的歉疚才搬出这般说辞,没有否认,等香燃了一会儿与人一同出了灵堂,往他现下居住的西院走。   大火烧掉了德惠王府大半的院落,修缮起码要费上一两年的功夫,在新的院宅还没有批下来之前他都会住在将军府。   以前总是孟渔叽叽喳喳绕着傅至景说个不停,眼下他却微埋着脑袋沉默不语,反而是傅至景先开的口,将蒋文峥的话转告给他。   “二哥和二嫂对我真好。”孟渔勉力抬了抬唇角,“等过些时日我好转了再去找嘉彦玩儿。”   一年多过去,牙牙学语的小殿下已经能说很多话了,上个月孟渔见过他,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抱在手臂上沉甸甸的,扮鬼脸逗他会咯咯地笑,别提多趣味。   傅至景盯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看,忍不住伸手蹭了下,摸起来依旧滑腻,但有点烫手。   他蹙起眉,“还没退热?”   孟渔吸了吸鼻子,“可能是刚才吹了会风就又烧起来了,不碍事的。”   他想起还在内室等他喝药的刘翊阳,这几日的困惑涌上心头,瞄一眼傅至景,话滚到嘴边终究是咽了回去。   傅至景心思灵敏,看出他的欲言又止,主动道:“有话要问我?”   只不过短短几日光景,他们之间就似乎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眼见孟渔抿着唇犹豫不决的样子,傅至景在不悦之余多了些许陌生的恓惶,掩饰得太好,唯语调略显紧绷,“是不是刘翊阳和你说了什么?”   孟渔是张一看就透的白纸,自知瞒不过对方,也实在太想得到一个答案,微屏住呼吸后抬起头来,没有拐弯抹角,直白地道:“那次春猎表哥在密林里遇袭,和二哥有没有干系?”   孟渔黑白分明的眼睛很亮,像初出茅庐横冲直撞的小鹿,所有激昂的、痛苦的、困惑的乃至质疑的情绪皆清晰可见。   他从来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疑心傅至景,这几日他寝不聊寐,一闭眼耳畔便响彻傅至景那句“孟渔,你能信的,唯我而已”,他确实日复一日坚信着,可深陷步步惊心的京都城,竟也染上了事事猜忌的臭毛病。   傅至景与他相识二十三载,是他的至交好友,是他的枕边爱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要问个明白,莫让这些拨不开的疑云毁了他们的厚意。   傅至景面不改色,暗松一口郁气,唇瓣翕动,“有。”   孟渔的呼吸有点急促,舔了下干涩的唇接着问:“你知情吗?”   “知也不知。”傅至景沉声,“二殿下事先未告知我,等我知情时已无力阻拦。”   “那我之前问你,你为何不告诉我?”   傅至景难得剖心,“衡臣难当,刘家迟迟不表态,二殿下此举是为促使刘翊阳表明立场,你太沉不住气,我不想你过多牵扯进来。”   只要傅至景不欺瞒他,不管多残忍的实话孟渔都能面对,何况傅至景是为他着想,多日来的苦闷在这时顿然释怀。   他才松口气,听得傅至景轻声道:“你不信我。”   孟渔百口莫辩,“我只是……”   他的疑心生暗鬼到底是在无形中伤了傅至景,不禁愧悔无地。   “不必解释。”   傅至景似乎是想拨开他额角的一缕碎发,才抬起手又收了回去,他急切地抓住,抓紧了不肯撒手,可傅至景根本不给他忏悔的机会,冷声说:“臣还有差事在身,这几日不能来看殿下,先走一步。”   疏离且坚决地抽回了手,连句关切都不肯再说。   孟渔懊悔无及,眼圈倏地红了,茫茫然地跟了两步,见傅至景丝毫没有要留下的意思,怯怯地问:“你不想管我了?”   傅至景顿步,微微笑道:“臣只是感到寒心罢了。”   无视彷徨失措的孟渔,抛下几乎是给孟渔迎头痛击的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孟渔理亏在先,连追寻都不敢,痛心疾首地站在原地,路过的下人见他掉了魂儿,急忙忙去西院请刘翊阳,等少将军赶到的时候,孟渔还像个漂亮的木偶人似的动也不动地站着。   还没哭,但也快了。   “真丢人。”   伴随着挖苦落在孟渔身上的是一件外袍,将他脑袋跟身子都罩住,一并挡住了他的眼泪。   傅至景言出必行,直到孟渔病愈都不曾踏足将军府。   再两个月过去,德惠王府失火案成了悬案,凶手逍遥法外,幕后之人也不曾浮出水面。   孟渔不甘就此结案,修书到大理寺、刑部恳请他们继续追查,可惜信件给出去了却始终没有个回音。   枉人人称他一声九殿下,可等他当真想要用这个身份行事时却发现原来他所拥有的只是虚名。   衡帝批了新的德惠王府,坐落在皇城西面,院里仍有凉屋、冰窖、荷池,可远不如上一个舒适,每到落日时分,整个王府都罩在金灿灿的燥阳里,闷热异常。   下人还是从前那些,少了个赵管家,又来了个王管家,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这一回不再需要王管家提醒,循规蹈矩的九殿下再不会放肆到跟奴仆混在一块儿爬树游水。   今年是十几年难得一遇的大旱,西北颗粒无收,东南水流干涸,百姓叫苦连天,民不聊生。   天灾多惹人祸,朝廷的赈灾粮供不应求,讲究“救急救穷不救富”,引得多地乡绅不满,聚众闹事,饿死的有,于抢粮中被打死的也大有人在。   百姓衣食不保,民心流荡,川西因而滋生出了一个邪教,悄然发展壮大,到处抢占赈灾粮,为积囤粮食,减少分割口粮的人数,居然借菩萨之名为民请命,打出了“杀一人者为一佳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佳菩萨”的口号,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到处人心惶惶,唯天子脚下的皇城有几分安稳。   孟渔已回礼部有些时日,因着朝野动荡,国库银钱另大有作用,衡帝下旨一律宴会皆从简操办,他落得个清闲,只承包了嘉彦两岁的生辰宴。   这是蒋文峥的家事,本不该由他来办,但孟渔喜欢小嘉彦,自告奋勇揽了活,当然,生辰宴的开销都从德怡王府里支出,只是简单的家宴,请帖上都是自家兄弟及其家眷,吃喝的都是酒楼里寻常的佳肴,纵在这当口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孟渔亲自到和丰楼择选菜谱,每桌五荤两素一汤,照顾到了每位宾客的口味。   一通忙活后,听说傅至景与同僚在此处谈事,踌躇着来到觥筹交错的厢房门前。   自打他疑心过傅至景后,似乎真是寒透了傅至景的心,两个多月过去,二人见面的次数骤减,好几次他到傅宅去找人,甚至不知廉耻近乎谄媚地自荐枕席,得到的不是“我没兴致”就是“明日还要早朝”等等拒绝的酸言冷眼。   他半夜鼓起勇气搂抱傅至景的腰腹,没一会儿定会被傅至景给拨开。   有一回委屈得受不了小声控诉,傅至景似是嫌他烦了竟冷着脸要挪到卧榻上睡,吓得他当即噤声,往后就再也不敢“矫揉造作”了。   傅至景如日方升,能力出众却不矜不伐,处事周全,结交的同僚不胜枚举,除去阵营不同的官员,大多对他誉不绝口。   孟渔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康庄大道,真心为他欢喜的同时颇为感喟。   他们到底不再是宜县里可以并肩的同窗了。   “九殿下。”   就在孟渔犹豫是否要进去时,厢房的门却先行打开,是个面熟的官员,热切地想迎他入内,“你在外头,怎么不叫人通传一声?”   孟渔抬头一瞧,傅至景坐在靠右的位置,闻声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就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来客,没有半点波动。   他承受不住这么冷漠的眼神,退了一步,强颜欢笑道:“我只是路过,你们接着喝,不必管我。”   说着不顾官员的挽留快步下了楼,在二楼的厢房里差人拿了些酒,扼令谁都不准来打搅他,闷在里头清水似的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眼冒金星,产生了幻觉,抓到了一片绛紫的衣袍。   慢悠悠地往上看,方才还在和同僚饮酒作乐的傅至景居然站在他跟前。   孟渔晕头转向,踉跄着站起来,拿手指去描摹眼前人挺立的鼻骨,傻乎乎地咧嘴一笑,“你是谁?”   傅至景冷声问他,“你觉得呢?”   孟渔两只手都去摸熟稔的五官,不是幻想,傅至景真的来找他了。   他只管笑,不说话,笑着笑着红了眼圈,喃喃,“别不管我……”   怕得到的依旧是冷漠的拒绝,孟渔整个人都挂到傅至景身上,胡乱地亲傅至景的脸,含着喉结,被擒住下颌露出很乖顺的神情,微微地探出了舌尖。   傅至景微提一口气将人放倒在满是酒渍的桌面,孟渔像一颗醉醺醺的脆桃,清甜中带着一点酒的苦涩,望着冷热交织的双眼,嵌合的莲子般被强行打开,没有半点反抗。   极致的痛,极致的爽,灼热的泪和汗。   从酒桌到软榻,不知地北与天南。   许久,傅至景附耳对意识不清的掌下人道:“陛下命我到川西平乱,你与我一同前去。”   在京都的九殿下不快乐,那就离开这儿,短暂地做回那个天真可爱喜笑颜开的孟渔。   作者有话说   请傅至景无偿归还妈生快乐小鱼(拳头   ps:看大家比较期待文案内容,不出意外在15w字左右。   这篇文人物太多了埋的线也不少,我想尽量把剧情逻辑捋顺,文案部分可以当作分界线。   上卷《兄友弟恭真奇怪》   下卷《霸道帝王狠狠爱》(? 第32章   皇家兄弟暗地里再不和睦,明面上还得在外人面前做足功夫。   嘉彦两岁生辰宴这日,除了鲜少出宫的蒋文慎,其余皇子都带着贺礼现身德怡王府。   自从七殿下的小舅子口无遮拦丧命后,为重得衡帝几分摇摇欲坠的信任,蒋文峥与几位弟弟在朝堂里沉寂多日,主动与官员断交不说,大事小事上更不曾妄自定义,皆等衡帝拍板才敢行事,可谓是夹着尾巴做人:忍气吞声。   蒋文凌也嚣张不到哪儿去,蒋文峥韬光养晦,冒头的剩他一个自然成了眼中钉,亦不敢冒进。   如今整个朝堂都在费心解决大旱带来的天灾人祸,民为邦本,事关重大,各位皇子难得地罢战,同心协力、出谋划策助衡国度过这场难关。   如此一来,竟也真的品出了几分兄友弟恭之意。   孟渔和二哥二嫂在门前迎客,四哥七哥来得最早,带了疼爱的郡主和世子,两个小豆包都是五六岁活泼好动的年纪,一下马车就扒着母亲的手嚷着要和弟弟玩儿。   六月的天已是大暑,嘉彦由奶娘带着在院子的凉亭里遮日。   几位女眷有说有笑地跟着二嫂进屋,四哥七哥是来惯了的,拿出半个主人的架势问孟渔准备了什么拿手好戏。   没一会儿下人就来报小世子闹着在找爹爹,孟渔拍拍胸口,“二哥尽管去吧,这儿有我,保管不丢了你德怡王府的脸。”   四哥七哥毫不客气,“既然有九弟担着,我们也去偷个懒。”   孟渔笑眯眯地送走几位兄长,天热得很,把手伸到半水半冰的冰鉴里消暑,沾了满掌的寒意往自己热扑扑的脸颊贴,还没来得及擦干净,靖轩王府的马车就到了跟前,紧接着,双双落地的蒋文凌和诺布映入眼帘。   五哥到哪儿都带着诺布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孟渔见怪不怪,随手抹掉脸上的水渍笑着问候一声。   诺布充当了蒋文凌的侍从,双手奉上贺礼,盒子里头是跟嘉彦拳头差不多大足金的小老虎。   德怡王府的管家将礼品记录在册,孟渔说:“两柱香后就能开席,五哥请进。”   蒋文凌走至他面前,打量了他一眼,“守着三哥的侍卫说,今早你让人送了食盒过去。”   五哥的风收得真快,他没有否认,“都是小郡主喜欢的糕点。”   “你不要以为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人心。”   这不是孟渔第一次给三哥送点心,他无畏地直视蒋文凌令人感到惕厉的目光,“我没有这么想。”   “我不管你作何想法。”蒋文凌低声,“我只知同为皇家子嗣,如今二哥的儿子在设宴,三哥的女儿却要被幽禁终生,你在这样的日子给他们送吃食,你觉得三哥是会开怀,还是觉着你在怜悯嘲讽他?”   孟渔急切说:“难道我就不能只是关怀兄长吗?”   “兄长……”   蒋文凌呢喃这二字,笑笑地睨着他,似乎要在他脸上看出话里的破绽,可盯了他好一会儿笑容慢慢地褪去,有微乎其微的费解浮现。   猛虎窝里生出了只羔羊,千古奇闻。   四哥的到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蒋文凌退开一步,冷脸带着诺布进了府。   “他没为难你吧?”   孟渔摇摇头。   四哥道:“成日带着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质子招摇过市也就罢了,如今你我兄弟家宴还领到这儿来,简直不成体统。”   孟渔望向低眉顺眼的塔塔尔诺布,听说老蒙古王卧床不起有些时日了,现下正值壮年的几位王子为了争夺王位斗得天昏地暗。   老蒙古王年事已高,求稳求和,蒙古已臣服衡国八年有多,而自古新的当权者皆愿成就一番雄韬伟略,难保新的蒙古王上位后不会再生战事。   到了那时,诺布又该何去何从?   孟渔暗笑自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竟还敢操心起别人的事来了,他苦笑一下不再多想,迈步去了言笑嘻怡的庭院。   小郡主一下子撞上来,他捏捏小姑娘的鼻子板着脸佯怒,小姑娘一点儿不怕他,撒开腿跑远了,惹得母亲哎呀一声,“慢些。”   庭院结构遮阳,四角摆了冰鉴,清爽凉快,几位皇兄坐在石凳上饮茶,皇嫂聚在凉亭说闺房话,世子和郡主爱闹跑出了一身热汗,照顾他们的奶娘跟着满地儿跑。   嘉彦挂在二哥的臂膀上,穿着很喜气的银朱色,像个报喜的福娃娃,肉乎乎的手腕戴着孟渔送的银镯子,内刻“平安”二字,一大家子人拢在一块,这样温馨热闹的场景太过少见。   一声奶声奶气的九叔将孟渔从无限慨然里拉回神。   蒋文峥把世子放下来,小嘉彦立刻小跑过来扑抱孟渔的大腿,仰面脆生生地喊九叔。   孟渔把他抱起来,“嘉彦重了些。”   “是呀,如今抱一会儿就手酸。”二皇嫂搭话,“嘉彦,下来自己走,别累着九叔。”   孟渔掂了掂双臂圈住的小人儿,笑说:“嘉彦比九叔厉害,九叔长到快两岁才会走路呢。”   他有很朦胧的幼时记忆,明明跟傅至景一般年岁,在傅至景能跳会跑的时候他走路却还时常地摔倒。   “那可真是稀奇,我们兄弟几个两岁时都能绕着御花园走一圈了。”七殿下揶揄,上下打量着孟渔,“九弟是比我们要单薄些,模样也要更秀气。”   孟渔难为情地抿了抿唇,“我太愚笨,比不上几位哥哥。”   蒋文峥温声说:“人各有长处,你将嘉彦的生辰宴打点得如此妥帖,我才是望尘莫及。”   六殿下脾气躁些,费事看他们在这儿演什么兄弟情深,放下茶杯催促道:“可以开席了吗?”   一行人这才往招待宾客的厅堂走,入坐不到两柱香,管家拿着个礼盒呈上前来,“秦府的贺礼,说是务必送到殿下手上。”   孟渔敏锐地察觉到方才还算和乐融融的宴席陡然静了一瞬。   他就坐在二哥身旁,见礼盒打开,里头是一柄绣了竹子的双面绣团扇,与其说是给嘉彦的生辰礼,不如道是投其所好特地借着这个由头赠给他二哥。   二皇嫂给嘉彦喂饭的动作一顿,抬起眼来又垂下去,柔声哄小世子再多吃一口。   半晌,蒋文峥淡淡道:“收起来。”   管家拿着礼盒退下,除了稚嫩幼童,众人皆各怀心思。   孟渔不想掺和太多是非,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二哥这些年身旁只有二嫂一人,马皇后不止一次想给他迎娶侧妃,皆被他巧妙化解,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如今二哥失势,马皇后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了。   京都秦都指挥使的女儿,年十八,秀外慧中,有一手好绣工,是当今皇后的表侄女。   纵观孟渔的皇兄们,除了未娶的五哥和只一个正妻的二哥,其余几位府中虽不至于妻妾成群,但如花美眷必不会少,因此对于二哥迎娶侧妃一事,四哥和七哥皆持赞同意见,毕竟结了亲成了荣损与共的一家人,朝臣才会别无二心地为他们办事。   眼下秦府差人送礼过来,想必对这门亲事是势在必得。   嘉彦吃一半闹觉,二嫂抱着他进屋哄睡,直到宴会结束才出来送客,二哥握了握她的手,她仍是笑盈盈的模样,得体又周全。   五哥六哥走得快,马车一会儿就没影了。   孟渔站在七哥身旁,听对方说:“等过阵子,二哥府中怕是又要办喜事了,那会儿你可能在川西,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喝杯喜酒。”   昨日孟渔一道折子递上去,说身为子民,亦想为父皇和衡国排忧解难,请愿一同前往川西赈灾平乱。   衡帝准奏,明日午时他就该和傅至景离京了。   作祟的邪教是一班乌合之众,比不上训练有素的京兵,面对面交战构不成什么大威胁,但川西地形复杂难攻克,恐怕得一月光景才能回朝。   他默了几瞬才回:“二哥非娶不可吗?”   七哥笑言,“多一个嫂嫂而已,怎么看起来倒像是逼着你娶亲?”   孟渔摇摇头,眼见马车到了跟前,摆手同两位哥哥道别,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二嫂遥遥对他一笑,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丈夫将要迎娶另一个女子的结果。   原来运筹帷幄如二哥也处处受制,有无可奈何之时。   眨眼就到了启程的时辰。   皇子身份特殊,此次前去,九殿下用回了在宜县的姓名,冠了个按察使的名头,带领一队百余人的精兵一路西去。   他没想到蒋文慎会来送他。   孟渔想回德惠王府找到鹰骨还给对方,但不知道为何怎么都找不着,也就作罢。   往后住在将军府,又有意躲着蒋文慎,就算无意见了面也不像从前那样喜盈盈上去打招呼,蒋文慎定也察觉出他的疏远,好几回远远地用一种极为幽怨的眼神盯着他。   若他不知道蒋文慎的心意大概还当他孩子意气,可如今他明晰了蒋文慎的想法,自然不敢再贸然接近。   说是来送行,见了他也不说话,杵在烈日里晒出了汗。   孟渔于心不忍想简单地道个别,刚一动,马前的傅至景提醒他,“时辰已到,请孟大人启程。”   二哥亦拍拍他的肩,“此去路途遥远,九弟一路顺风。”   人头攒动,孟渔跳上马,再一晃眼蒋文慎已经消失在人群里,找也找不着了。   作者有话说   小鱼:(跑来跑去)我当官了(得意)是大官哦(嚼嚼嚼)不要太羡慕我哈(叉腰)快叫我小鱼大人! 第33章   赈灾的队伍除了傅至景、孟渔以及一位都督府指挥使驾马外,其余随行的精锐皆是步行。   夏季气候燥热,每走上一个时辰就得原地休整,好在出了京城后随处可见遮蔽的林木,两日下来,并未有人中暑。   “这附近有水源,将水囊都满上再走。”   是一条将要干涸的小溪,孟渔跟着去想洗把脸,却见岸上是好些被晒干了的鱼类,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他顿时没了念想,抹一下汗,再抬起头来一个装饱了的水囊冲到他眼前。   待看清拿着水囊的人更让他发出惊呼,“表哥?”   “你总算发现我了。”刘翊阳挑一下眉,把水囊往他手里塞,“这条小溪水源不够干净,里头是上游的水,省着点喝。”   孟渔正是口干舌燥,也不扭捏,接过咕噜噜喝了两口,痛快地长吁一口气才道:“多谢表哥。”他想了想问,“是舅舅让你跟来的?”   刘翊阳总拿刘震川当幌子,被这么一问,清了清喉咙,“不然呢,你以为我愿意来陪你受这个罪。”   孟渔揉了揉鼻尖,“舅舅总把我当小孩子看,其实不必如此费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你还不乐意了?”刘翊阳不悦地揽过他的肩膀,稍稍施力,“我跟着你很委屈你吗?”   孟渔躬起身子躲避对方的铁掌,小声告饶,“疼、疼,我不是这个意思……”   路过的精兵皆知晓二人是表兄弟,一个是当朝皇子,一个曾是威风凛凛的少将军,打打闹闹也没人敢说什么,皆装满了水囊就埋头走过全当看不见。   孟渔本来就热,被这么一闹,浑身更是热腾腾的,连手心都很烫乎,但行路艰苦,有刘翊阳逗着他玩儿竟也减了些枯燥,不禁嬉笑起来,拿手肘去杵刘翊阳的腹部。   沙沙——   草丛被拨开,一道高挑的身影乍然出现,用与这烈阳截然相反的冰寒语气问:“你们在干什么?”   跟石雕似的站在那儿的不是傅至景又是谁?   语气是明晃晃的质问,孟渔慌乱地跟刘翊阳分开,近乎是一跳三尺远,微喘,“我们闹着玩。”   “眼下是玩乐的时候吗?”傅至景肃正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命令道,“粮车的绳子松了,去捆严实些。”   傅至景是此次西下队伍的总领,换算成行军,每个字堪比军令,刘翊阳只是没有官衔的小卒,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命。   打水的士兵早都归列了,刘翊阳一走,四下无人,孟渔惴惴地转了转眼睛,要跟着去,被傅至景拦下,“我有话和你说。”   傅按察使好大的官威,出口就是问责,“人人各司其职,你却躲在此处偷懒,如何对得追随你的部下?”   孟渔懵了,“我只是来洗把脸……”   他额头鼻尖是细密晶莹的汗,两颊通红,傅至景三两步朝他走来刮一下他脸上的汗珠,“那这是什么?”   铁证如山,孟渔支吾着,“水太脏了,我不想洗。”   “若都像你这么讲究,这路还赶不赶?”   天气燥热,连向来喜怒不显的傅至景都揣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撞见孟渔跟刘翊阳胡闹更是火上浇油,他三两下将孟渔拽到小溪旁,见溪流着实不大干净,将主意打到了孟渔一直紧握着的水囊上。   水囊换到了傅至景手中,木塞被拧开,孟渔急道:“我还要喝。”   “刘翊阳给你打的?”   孟渔想着点了下脑袋,傅至景二话不说用这些水打湿手帕,淋了满地,看得孟渔嗓子眼冒烟。   湿凉的帕子贴到了孟渔的脸颊,傅至景捏着他的下颌给他擦汗,他温顺地仰着脑袋,余光去瞥瘪了的水囊,肉疼地咽了咽口水,嘀咕,“我没水喝了。”   傅至景跟听不见似的沉默地把他脸擦干,又抓了他的手连十指都一并擦过,像是在清除某种嗅不到的气味般,细致又专心,等确保孟渔干净了才丢掉手帕。   “在这等着。”   傅至景拿过水囊,抛下这句话就往上游走。   孟渔看着对方踩着小石子路渐行渐远,走到快要看不见了才停下来弯腰接水,等水囊再交到他手里,又是沉甸甸的一壶清液。   费这样大的劲就为了换掉他囊里的水?   孟渔努努嘴,没敢说傅至景是多此一举,反倒是傅至景命他往后不要和部下走得太近惹人闲话。   “我知道了。”   见傅至景的眉宇仍微微蹙起,孟渔瞅了瞅空荡荡的四周,凑上去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小声说:“我都听你的。”   他如此乖觉,傅至景这才勉强压下不悦,带着他回到队伍继续赶路。   再往西走上一日,逐渐可以在路上碰到三三两两逃难的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唇干口裂,这些难民都是从二十里外的城镇逃出来的,见到装了干粮的车皆眼冒金光,若不是精兵都带着刀恐怕就要扑上来抢粮食了。   骨瘦如柴的男人带着一家老小拼了命给马上的孟渔磕头,求青天大老爷赏口饭吃,妇人的怀里还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亦匍匐在地哀求。   孟渔看人脑袋磕出了血,于心不忍,“不如就给他们些干粮吧。”   “给了一个,那下一个呢?”被傅至景一口回绝,“这一路上你会遇到很多人,你能给得了多少?”   他们此行是为消除作乱的邪教,所带的干粮只够赶路果腹所用,一旦开了这个头,跪在他们马前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精兵拔刀驱赶难民,那人见求粮不成,竟想一头撞死在刀下,若非刘翊阳反应迅猛将人推开,怕是聚众激愤的难民就能多了条正当的理由抢夺干粮。   有惊无险,一行人接着前行,孟渔忍不住回头一看,见妇人正咬破手指给襁褓中的幼儿喂血,当真是触目惊心。   等进了城关,傅至景一口气都没歇即刻抓了民官审问,一经排查才知道,这些贪官竟和当地乡绅米商勾结,将朝廷的赈灾粮一分为十,其中一份掺了沙子煮粥派发给宅民,其余的皆高价在米铺里售卖。   百姓无钱购粮,无粮可食,自然得另觅出路。   傅至景在民间长大,看多了官商勾结的恶行,深知平头百姓的苦楚,厌贪如贼,不掩事也不怕事,当即将官员收押问监,把三十精兵分批一个个去往涉案米铺,不仅要他们把赈灾粮吐出来,还得无偿拿出十担米在街头派发。   如有异议者,一律格杀勿论。   他如此雷厉风行,就算是地头蛇也怕了他的手段。   孟渔没闲着,特地穿上官服在街巷里督促米商派米,有米商见他模样和善,谄媚地来同他搭话,他将傅至景的疾言厉色学了十足十,再也不敢有人动歪心思。   耽搁了一日多才继续赶路,临出城前留下五个精兵,城里的百姓皆来送行。   孟渔心中好似有一团不熄的火焰在燃烧,从他进京成为九殿下至今,他一直糊里糊涂地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可眼下望着乌泱泱的人群,再回想起当年在宜县私塾时,白胡子老师那一句铿锵有力的“官者,为民请命”,他浑身都沸腾起来。   他一路都在沉思,引得傅至景的发问:“在想什么?”   “我在庆幸,我虽是假的孟大人,但我是真的九殿下。”   孟渔考取不了功名,九殿下也斗不过京都的尔虞我诈,但只要有这层身份加持,他未必会碌碌终生。   傅至景微怔,骄阳下的孟渔周身都镀了一层光晕,眼睛亮得出奇,说不出的意气高昂,他心里忽地有点后悔带孟渔走这一遭,因为他太明白权力的滋味有多么让人上瘾,也太清楚被景仰、被推崇会使人骤长生生不息的豪情。   但当真相被揭露时,今日的气冲霄云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傅至景罕见的沉默让孟渔像被浇了一桶冷水,他嗫嚅道:“我只是觉着我不能独占这个名头,我得去做些什么,什么都好……”   他有些不确定,又怕被笑话般,急需得到认可,“对吗?”   所幸傅至景没有打击他的热情,片刻后颔首,“对,你做得很好。”   若非所有人都在看着,孟渔定要扑到傅至景怀里讨一个类似于奖励的吻,他一改在京都时的萎靡,振奋道:“那我们快些赶路,明日就到川西!”   第六日,队伍于夜色里抵达目的地,当地长史早已在城门等候。   一干人等连日在大暑里赶路早就筋疲力尽,这几年来养尊处优的孟渔更是憋着一口气,等到了驿站就累倒了,睡前再三叮嘱傅至景明日一定要叫醒他,可整整睡了六个多时辰,醒来时天光大亮。   屋子空无一人,身处陌生之地,他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匆匆忙忙穿戴整洁往外跑,逮住个在院子里打瞌睡的衙差询问傅至景的去处。   “在书房和长史大人谈话。”   孟渔道过谢,快步往捕快所指的方向赶去,一路到了院子外,踩着青石板走了进去。   书房门大敞着,几人围在书桌上谈话,听见声音纷纷抬起头来看着气喘吁吁的孟渔。   桌上摆着川西的地形图,身为总领的傅至景用人惟才,正中间站着的是惯会领兵打仗的刘翊阳,正在分析攻克的方法。   孟渔有心参与,刚进了屋还未开口,傅至景先道:“今日到此为止,林长史,有劳你早些将邪教时常出没之地圈出来。”   摆明了不想孟渔过度干涉,就连刘翊阳也只是看他一眼就拿着地形图越过他。   九殿下方燃起来的雄心还未壮大就被无情地吹灭,一时怔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拎起傅至景领子):敢阻碍我们小鱼大人的大业,赐二十大板!   小鱼(拎着板子):让我来—— 第34章   书桌上摆着卷宗,是前朝有关邪教案的记载。   衡国的律例言“凡假借邪神妄称佛者,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煽惑人民,为首皆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自古以来,信教的百姓多因天灾或衣食不保走投无路而被蛊惑,如同傀儡一般做出违背本心之恶事,但所谓法不责众,普通的教徒若肯早些迷途知返,皆可从轻处理。   川西此回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一因此处地势多为山脉,不利农耕,粮食缺少,又正好撞上大旱,百姓食不果腹,为了活命难免动歪心思,二因当地百姓素来有信奉菩萨佛祖之好,单是城中香火鼎盛的庙宇便有七间,三因大旱多人丧命,终日惶惶的百姓心中需要支撑的信仰——天君教由此而生。   教主自称夜半受了菩萨的点化,菩萨不忍见民生苦楚,要他手持利刃助于地狱里挣扎的信徒得以往生,通向极乐之殿。   先是集结了一小批恶徒抢占赈灾粮,又教唆几个在底层久受煎熬之人当街自刎,先往生者可得一捧米供养还在世间的妻儿。   接着借川西九曲十八弯的地势到处烧杀抢掠,不肯皈依者枭首示众,队伍日渐发展,至今已近三百教徒。   傅至景越听越恼火,这样的一班恶徒在初期时就能完全剿灭,壮大至此跟当地只知拿俸禄却不作为的官员脱不了干系,但赈灾平乱迫在眉睫,眼下还不是算账的时候,因而面对曲意奉承的长史,心中再气恨也得不露声色等着秋后算账。   他将卷宗收好,望向已来到跟前的孟渔,一改方才的肃然,“怎么到这儿来了?”   孟渔嘀咕,“不是让你叫醒我吗?”他伸手要去拿卷宗,不出所料被傅至景摁住了,抬一抬眼,“我不能看?”   “都是些枯燥的律法,没什么好看的。”傅至景说着将他牵到一旁的四方桌,上头摆着一络书册,“我差人搜罗了些趣书给你解闷。”   若说方才只是孟渔的猜测,如今傅至景所言无疑证实他心中所想,他不大甘心地道:“你们是故意避着我议事,为什么?”   面对他的发问,傅至景泰然自若,“我知晓你在京都不快活,想让你换个地方散心,至于平乱是我的分内之事,你不必操神。”   语气温和得孟渔找不出一丝错处,但他仍觉得不对,仰面蹙着眉,“难道就没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有。”   孟渔期待起来。   “这几日城中派米需要有人看管,你去办如何?”   这种微乎其微的小事派两个孔武有力的精兵去做更有震慑效果,他正想反驳,傅至景低声说:“你如今是旁人眼中的钦差大臣,由你带着我的令牌去,他们才不敢阳奉阴违。”   这还有几分道理,孟渔不得不应下,虽得了虾米般的小差事也想尽善尽美,眼睛亮澄澄的,“那我现在就去?”   说干就干,他像头小牛犊一样窜了起来,站立着的傅至景没料到他会突然起身,偏下了脑袋还是被他撞到了下颌,疼得咬住了牙。   孟渔唔的一声捂住脑袋,见傅至景凝眉闭眼,显然比他痛多了,连忙去捧那张俊朗的脸,“我不是成心的。”   左看右看,幸好只是下颌红了一块,丝毫不损风采,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   傅至景睁眼,余光掠过无人的庭院,才勾唇笑道:“毛毛躁躁的被人瞧见了,谁还肯服你?”   孟渔退开一步,有模有样学平日里发号施令的傅至景,负手而立,清了清嗓子道:“违令者,通通缉拿送监。”   傅至景忍俊不禁,见时辰不早,叫来两个精兵跟着他去城东派米,不忘叮嘱,“有闹事的乡绅直接抓起来。”   孟渔重重颔首,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令牌出门办差,越过院门时回头对傅至景咧嘴一笑,灵秀可爱。   傅至景目视他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脸上笑容如归山的日暮慢慢隐去。   片刻后刘翊阳拿着地形图重新回到书房,亦望向不远处。   天君教杀人如麻,血腥气太重,两人难得地达成共识不让孟渔过多掺和。   地形图摊开,刘翊阳指了指道:“我圈了几个山口,明日先将这些地方堵起来,他们粮食有限,撑不过十日就得出来觅食,届时再逮了盘问。”   傅至景虽为总领却并不盲目自矜,在行军打仗这些事上他是纸上谈兵,有过实战经验的刘翊阳定更胜一筹,想必这也是衡帝准许刘翊阳一同西下的原因。   天君教多由不识一丁的百姓组成,武力不足为惧,但川西的山脉一条接着一条,天君教如山中老鼠一般到处流窜,极难强攻,只能智取。   从京都带来的精兵皆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刘翊阳将他们分为五队,其中四队驻扎在出入的山口,他亲自领着四人,由熟悉路径的当地人带领入山,探查天君教的踪迹。   傅至景则负责稳住民心,平定秩序,暗中搜罗流散在城中的教徒,两人一拍即合,势要将天君教一网打尽。   三日下来,傅至景逮获了两个想要逃出城的小喽啰,亲自审问,套出些了天君教的恶行:教主原是有几分功夫在身的镖师,因偷盗被踢出镖局,正逢大旱,凭着武力集结了一班欺男霸女的混混,假借菩萨之名当起了土皇帝,抢占死去的教徒妻女,凡有忤逆者皆乱刀砍死以儆效尤。   刘翊阳那边也顺藤摸瓜捣毁了天君教的一个驻扎点,抓到了个小教头,只是那人被蛊惑得厉害,当场就拔刀自尽,死前嘴里还念叨着极乐之殿。   孟渔听得瞠目结舌,一口饭咽不下去,“他怎么那么傻,白白送了性命?”   夕阳西下,他和刘翊阳嫌屋里太过闷热,双双抱着碗蹲在台阶上,相比他的食不知味,刘翊阳仍大口大口扒着饭,等碗底空了后,刘翊阳突然问他,“你听说过营啸吗?”   孟渔虽没学出什么名头,那也是正儿八经读过书的,点了点头。   军营是肃杀之地,在战乱频繁的日子里士兵提心吊胆度日,长年累月压力可想而知。   营啸多发生在夜半,也许是突发癔症的士兵一声尖叫,也许只是一声狗吠狼吼,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导致军心溃乱,造成士兵疯魔发癫甚至自相残杀的惨烈场面。   “训练有序的将士尚且有崩溃之时,何况只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刘翊阳缓缓地说,“那个小教头十六岁,为了给病中的母亲讨一口饭吃才误入歧途,手里握了几条人命,口口声声说往生就可通往极乐,但也许至死他都分不清自己所作是对是错,春秋大梦乍醒,无颜再活下去。”   这几日孟渔见过太多为了抢夺一小袋米或破口大骂或打得头破血流的画面,在这人人自危的处境里,他无从苛责,而当人无能为力时就只能寄托于天,祈求天早降大雨,解人间疾苦。   百姓若非穷途末路,又怎么会把天君教当作最后的希望?   这个国家是只矫健精壮的猛虎,但皮毛里不乏有吸血的跳蚤,如果不能歼灭这些虫蚁,假以时日,再勇猛的野兽也会逐渐孱弱。   刘翊阳站起身跺了两下脚,信誓旦旦道:“你不必太过伤怀,只管等着我把那群不成器的蝼蚁连根拔起。”   傅至景和刘翊阳里应外合,天君教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孟渔当然信他们有清剿邪匪的能力,闻言揉着蹲得发麻的腿站起来,扬声,“表哥在山口出力,我在城中也得加把劲,绝不让那些仗着有几个银钱就为非作歹的富绅多贪一粒米。”   刘翊阳垂眸望着士气大振的孟渔,愣了两瞬,临走前快速地说:“认识你有些时日,表弟,我收回从前骂你是废物的狂妄之言。”   抛下这样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至院门,与前来的傅至景碰了个面。   两人之前虽皆效忠于二殿下却谈不上有交情,如今共事几日,皆对彼此多了些纯粹的赏识,但也仅限于此,碰了面仍是淡淡地一颔首,除了公事外不再多言,这其中的弯弯道道二人心知肚明。   刘翊阳扫一眼小跑着迎接傅至景的孟渔,唇角绷紧不再多看。   “京城来的信,我看看。”   孟渔打开信笺,细细读过每一个字,越读眉眼的亮色越浓,读到最后一行时,近乎欢喜鼓舞道:“二嫂有喜了!”   “是。”两人边说着边进了屋,傅至景将门关严实才接着说,“二殿下很是高兴,当即差人来向你报喜。”   孟渔拿着信纸快乐地在室内绕了几圈,“那二哥是不是不用娶秦都指挥使的女儿了?”   他等了会,傅至景都没接话,笑容淡了些,咬住了唇,“还是要娶?”   “说是双喜临门。”   “这算哪门子的双喜临门?”孟渔气结,“二哥根本就不喜欢什么秦姑娘,这不是害了人家一生吗?”   二嫂还在孕中就要被迫接受府中多一个新人,哪里是喜,简直是惊。   “陛下已经准了,婚期定在下个月初八。”   钦天监算出是今年最好的良辰吉日,时日卡得紧,那时他们应当还在川西。   皇命难违,此事已全无回旋之地。   孟渔的欣喜被冲淡,笑容彻底垮了下来,沉默地将信纸收了回去。   炎天暑月,已近日薄西山却仍火烧火燎一般的灼热,孟渔抹一下颈部的热汗,庆幸自己不在京中,不必被指派去操办二哥的婚宴。   作者有话说   小傅日记之:   x月x日:笨蛋小鱼和蒋文慎说话,记一笔。   x月x日:刘某每天都在勾搭我老婆,记一笔。   x月x日:怎么有那么多苍蝇,记一笔。   小鱼日记之:   x月x日:吃醋了吗?醋了。   x月x日:吃醋了吗?醋了。   x月x日:吃醋了吗?醋了。 第35章   天君教到底是一群乌集之众,既没有行军作战的本领,也没有能出谋划策的军师,哪是傅至景和刘翊阳的对手?   到了第七日,带着精兵进山探路的刘翊阳又活抓了五个外出的教徒。   所谓擒贼先擒王,傅至景将人分别关押审问,试图套出教主的落脚点。   这些小喽啰都是被煽动的无知百姓,傅至景纵有千般手段也难以将残忍的刑罚用在他们身上,加上他们的妻儿都在教主的手里,又是对教义深信不疑的死脑筋,威逼利诱一番盘问下来,只获取教中粮食告急的有效讯息。   天君教的粮食已快见底,不曾“助人往生”的教徒没有功德在身,只能靠啃些草皮果腹。   傅至景厉声道:“你们的教主自己吃香喝辣的,把你们当牛当马一样使唤,却连口饭都不肯分给你们,动动脑子想一想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混账东西。”   他搬出刘翊阳,“此次和本官同行的曾是飞云少将军刘翊阳,想必你们都听过他的大名,仔细掂量掂量,你们所谓的教主有没有本事和少将军抗衡?”   刘翊阳年少才名,威震四方,衡国的百姓谁人不晓,拿他跟天君教教主相比是埋汰了他。   这番话说出来,其中原先誓死追随教主的两人皆有所动摇,傅至景给他们下了剂猛药,“听着,现下你们有将功补过的机会,趁早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否则等少将军捣了天君教的老窝,你们就是重犯中的重犯,连你们的妻儿都要流放三千里。”   “本官只给你们一炷香的时辰,一炷香内若不说,往后说得再多本官也当没听见。”   衙差端上香炉摆在教徒跟前,正对着教徒的脸,让他看香烟一寸寸地燃断。   傅至景好整以暇坐在四方椅上,身处血腥污秽之地却极有闲情逸致地品起了茶。   一盏茶水还没品完,香烟将要燃到了底,跪地的教徒满身大汗地喘着粗气,全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摇摇欲坠的最后一抹香灰。   傅至景似乎全然失去了耐心,噔的一下将瓷杯磕在小几上,起身就要走。   胆裂魂飞的教徒猛地扑上前抓住他的衣摆,“大人,我说,我都说……”   在教徒的阐述下,看似坚固的天君教实则不堪一击,教主是个心狠手辣的亡命徒,动辄喊打喊杀,凶神恶煞的几个护法更是无法无天,看谁不顺眼就打鞭子砍手指,见哪家的妻女模样秀丽便据为己有,敢违抗的就砍了脑袋挂在树上。   教主和拥护者日日大鱼大肉有使不完的力气,教徒却只能喝些稀粥填肚,又都是良民,无力跟他们抵抗。   傅至景和刘翊阳抵达川西的第三日,天君教里不乏有想要投降之人,但皆被教主下令斩杀。   “他们将我们看管起来,谁要是敢叛教就当着我们的面杀了我们的家人。”教徒哀嚎,“请大人替我们做主,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活命才走上这条路。”   傅至景沉声,“他们有多少人手?”   “约莫五十人。”   “驻扎点在何处?”   “自打山口被堵后,教主怕泄露行踪,并无固定地点。”   套出话后,傅至景差人将他们严加看管,与刘翊阳商讨之后事宜。   翌日,傅至景将其中一人放回山中让他带话,承诺只要肯降定从轻发落,结果人放回去的当晚就死在密林里。   天君教赖骨顽皮,偏偏手中又拿捏着数百条平民的性命,一时之间除了等其弹尽粮绝主动出山竟没有其它办法。   这边僵持不下,往北五十里路骤发暴乱,原是官府的运粮车撞上了一批流民,被堵死在山中寸步难行。   事出紧急,傅至景和刘翊阳一合计,前者仍坚守山口,后者带上一半精兵去安顿流民。   孟渔每日在城东派米,事发时连刘翊阳的一面都没能见着,还是午间回到驿站小憩听傅至景说起才知晓刘翊阳已经离城。   倒不是没有好消息,等运粮车一进城可解川西缺粮的燃眉之急。   身体力行地办了几日实事之后,孟渔才切身体会到“为民请命”四字的不易。   这几天他跟家有余粮的乡绅起了不少矛盾,一言不合就要闹起来,若非在旁人眼中他有官阶在身,怕是也要被人拿石头照着脑袋打。   最可恨的是和稀泥的长史,这头他刚把人抓了,第二天长史就把人放走,一来一回,好脾气的孟渔都发了火,要不是留着这蓄山羊胡子的长史还有用处,他恨不能把长史打包跟富绅一起给收监。   “孟大人。”长史眯着眼给他端茶倒水,“您润润喉。”   烈日当空,孟渔的衣服全湿了,尽忠职守地指挥衙差将空了的米桶搬到轮车上,连个眼神都不给,“不必,别妨碍我做事。”   长史被落了面子也笑眯眯,“是下官的不是,下官这就走。”   孟渔小小呸了一声,用膳时跟傅至景喋喋不休地告状,气鼓鼓地要傅至景解决完天君教再解决狗屁长史。   “你哪里学来的话?”傅至景凉凉地看他一眼。   孟渔跟三句不离脏的衙差混在一块,才几天功夫就耳濡目染学了坏习惯,一口一个老子、狗屁,听得傅至景直皱眉头,疾言厉色,“以后不许再说。”   孟渔嘟囔,“就是狗屁长史嘛……”   见傅至景真要动怒了,他才不服气地抿住了唇。   如今水源紧缺,两人每日只能共用一盆清水洁身。   孟渔头发几日未洗打了络,又终日站在太阳底下泡在汗里,胸前大腿根闷出了细密的红疹子,痒得不行。   傅至景给他擦身时他总想去挠,被拍了手背,火辣辣的疼,很委屈地扁了扁嘴,鹦鹉学舌只会说一句话般重复嘀咕着“痒死了,痒死了”。   傅至景很不喜欢在他嘴里听见“死”这个字眼,瞪他一眼,又觉着不在京都的孟渔活力无限,怎么看都看不够的玲珑剔透。   孟渔趁傅至景不注意想悄悄地想抓挠,被迅速地扣了两只手腕往后扳,撞到了傅至景的怀里,他轻哼了一声,四瓣唇就粘在了一块儿。   两人亲得难舍难分,热出了一身汗,被汗一浸润,孟渔身上的小红疹更是火烧火燎地疼。   傅至景给他擦干净身子,哄着他上了清凉止痒的药膏,将人抱在腿上坐着,一手拿扇子轻轻地给他扇风,一手用指梳顺他打结的发尾。   孟渔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听见闷哼,顿时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抬眸去端详傅至景的神情,又被叼住了唇。   离开京都已经半个月了,诸事缠身,孟渔每天累得倒头就呼呼大睡,哪还有力气去干别的,可当下皮贴着皮肉贴着肉,离得这样近,被压抑过的旖旎心思像炎炎夏日从毛孔里冒出来的汗般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傅至景边亲他,边伸出手。   片刻后,孟渔失神地仰着脸,等眸光凝聚在掌心和傅至景颇具玩味的眼神上时,害羞地将脑袋埋在滚烫的颈窝里。   “傅大人?”   拍门声打断了两人再进一步,是部下来报在山中找到足迹。   孟渔吓得大气不敢出,被傅至景裹好放到榻上,眼睫不安地眨着,抓了一片衣袖,“天快黑了,你还要去吗?”   “晚些时候就回来,不用等我。”   孟渔依依不舍地坐起身,看傅至景迅速地穿衣束发,心底不知道为何疯狂地鼓动起来。   不想他走。   可傅至景身后是千千万万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并不是他一个人的。   许是看出他的担忧,傅至景折回来安抚性地揉揉他的脸,“我安排两个人守着院门,你安心地睡。”   孟渔不愿意傅至景办差时还得分神来操心他的事,咧嘴笑着说好,目送人出了门才惴惴地躺下来。   他摸了摸涂过药膏的胸口,心跳得好快,又望向窗外半暗的天,无声祈祷傅至景能早日缉拿天君教一干人等,还川西一片太平。   孟渔当真是累极了,不到两柱香就呼呼大睡,也不知道睡了多少,迷迷糊糊见听见外头异常吵闹,不由得摸着黑起身穿衣出去查看。   守着院门的是两个信得过的护卫,孟渔揉着惺忪的眼,“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方落,有几分眼熟的士兵大步跑来,呈上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布料,孟渔一眼就认出这是傅至景临走前穿的衣袍,心里陡然一震。   “孟大人,天君教誓死不降,似有放火烧山之意。”士兵大声道,“傅大人已带领一队精兵进山搜寻,命属下将此物交给大人。”   天干物燥,山中起火势必会造成生灵涂炭,天君教如此丧心病狂,眼见突围不成,竟要拉着整个川西陪葬。   孟渔呼吸微滞,一双手突然没了力气,好半晌才伸手接过布料,颤巍巍地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小缕墨发。   傅至景的头发。   只有不知归期立衣冠冢的人才会割袍断发。   “傅大人还命属下转交一句话。”   孟渔急促地喘了几声,“你说。”   清冷的音色仿若隔着风月敲在耳畔,寄托着傅至景的嘱托与不舍。   他说的是,“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作者有话说   傅至景(抚额):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 第36章   “使不得啊,孟大人,千万使不得。”连外袍都没穿完好的长史匆匆忙忙从府衙里跑出来,“来人,快拦住孟大人。”   孟渔从未觉得自己这样镇静过,收到傅至景诸如遗言般的道别他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心口刺痛了一瞬便即刻差人带口信给刘翊阳,继而集齐十二个衙差,要进山援助傅至景。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想,他只知道多晚一刻傅至景就少一分生机。   他刚牵了马,讨人厌的长史冲上来抱着马头大喊,“孟大人,不如等刘大人回来再做打算。”   刘翊阳远在五十里外,真等他得到消息赶到最快也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那时别说傅至景还有没有命活,若天君教真的放火烧山,整个川西都保不住。   孟渔转身抽过衙差腰间的刀直指长史,亏得他将傅至景的做派学了个十足十,此刻神色坚定,眉眼锐利地大喝,“谁敢阻拦本官,杀无赦。”   欺软怕硬的长史打了个抖,“大人,你听下官一句话,你现下去也于事无补啊,咱们这些衙差顶多抓抓小贼,个个有妻有子的,你是要他们去送命。”   孟渔胸口起伏,望向缩着肩膀的衙差,“你们谁愿意与本官同去?”   这些衙差都听命于长史,闻言埋头沉默不语,哈,一群缩头乌龟!   孟渔咬牙道:“你们以为山火烧起来你们还能活命吗,既是如此,本官自己去。”   他蓄力一刀劈向长史,果真叫长史吓得退后。   孟渔翻身上马,迅速夹紧马腹,抓紧缰绳,他的马术不佳,可在这一刻,对驾马的恐惧皆抛诸脑后,只记着傅至景曾经对他的谆谆教诲:人在驭马,马也在驭人,战胜它、驾驭它、操纵它,让它带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胆小如鼠的长史居然不怕死地跑到马前,大呼了一声“殿下”。   孟渔以孟大人自居,此次带到川西的精兵皆守口如瓶,无人知晓他的身份,长史如何得知他是皇子?   他握绳的手背青筋微浮,目光如炬,“你是谁的人?”   长史汗流浃背,“下官,下官……”   孟渔没时间陪他在这打哑谜,也不顾马蹄是否会伤人,一扯缰绳,马蹄高高跃起又落下。   长史滚到一旁,吓得声音都变了,这会儿倒是知道要指挥衙差跟上——要是皇子死在他管辖的地段,他脑袋不保。   温热的风打在孟渔脸上,他不要命地策马奔腾,一遍遍地细捋这两日的事情。   天君教已是强弩之末,为何偏偏选在刘翊阳离城时放火烧山?   长史明知一旦火势蔓延整个川西都难保,为什么要阻拦他前去救援?   难道……难道一切只是个幌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山火,只是为了引诱傅至景进山?   山脉蜿蜒曲折,纵这些时日傅至景对地形有几分熟悉也比不过在山中摸爬滚打多日的当地人,一旦深夜入山,凶多吉少。   目达耳通的傅至景未必看不出有诈,可只要有一分纵火的可能,身受皇命的他只有以身涉险一条路。   这是一场针对傅至景的围剿!   孟渔破荡魂消,恨不得将长出一双翅膀,再快些、再快些去到傅至景身旁。   -   傅至景确实做好了丧命的准备。   从发现山中升腾起白烟到决定割袍断发托人带话只用了一炷香时辰。   亲自领了一队精兵进山,留了些仍镇守山口以防教徒进城作乱。   他明知九死一生却仍不得不赴险如夷,因他身上背负的是千万百姓,身为朝廷命官的他无从退缩。   两刻钟后,傅至景与镇守山口精兵顺着上空的袅袅香烟找到已快燃尽的火苗,既庆幸放火烧山是一个诡计,又不甘于在京中韬光养晦三年多,眼见大事将成,竟然折在半路,除此之外,他心中还有太多浓烈的不舍,皆指向孟渔一人。   他甚至无心思量是谁要夺他的性命,只恨还未替亡母雪恨,又恐来日孟渔在风云诡谲的京中郁郁寡欢寸步难行,好在孟渔如今是朝野认定的九殿下,并非举目无亲,至少刘家父子会护他周全。   傅至景割舍不掉的东西太多,千思万虑,只盼孟渔替他活下去。   想来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若能在闭目之前斩杀恶徒三四,也算不枉此行。   “大人,有埋伏!”   属下腿上中了一根短小箭矢,哀嚎后退。   傅至景屏气凝神,掷地有声道:“诸将听令,呈东西南方四个方位布阵,凡上前者,格杀勿论。”   他一声令下,将士纷纷举着火把散开。   顷刻,林中有响动,微光乍现,手举镰刀斧头的教徒如觅食的鬣狗般扎堆现身,个个黄皮寡瘦,目露凶光,将傅至景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胡子拉碴的雄壮男子在人群的拥护中嬉笑着走出来,“傅大人,久仰大名。”   傅至景临危不惧,面不改色道:“你就是天君教教主?”   “傅大人好眼力。”教主笑着抬了下手,大抵是觉着自己胜券在握,竟说,“你们如今落到本教主手里,不如先跪地给本教主磕三个响头,本教主可以让你们死个痛快。”   士可杀不可辱,精兵皆怒目以对。   傅至景笑了笑,“只怕你今夜杀了本官,明日你背后之人就该卸磨杀驴。”顿了顿,“本官猜想,城中有人给你通风报信,那人此前应当与你素不相识,承诺你只要依计取得本官人头即可保你性命。”   他有些嘲讽,明晃晃地笑话道:“可惜你有勇无谋,一颗脑袋做无用功,也不想想你身上背负数百条人命,朝廷哪能轻易放过你。”   傅至景环顾一周,声调急转直下,“就算你们的教主得以苟且偷生,那你们呢,难道他保得住自己,还能担保你们也有得活命?”   男人没想到短短时辰傅至景就已经猜出来龙去脉,眼见教徒面面相觑,生怕被三言两语动摇人心,大吼,“别听他胡说八道,本教主奉菩萨之命托梦办事,这些狗官只知自己快活,不把我们当人看,杀了他是替天行道。”   傅至景有意拖延时间,大笑起来,“菩萨?那你问问大慈大悲的菩萨,为何直至今日滴雨未下,你杀的那些老弱妇孺难道也是菩萨授命吗?”   男人目不识丁,根本辩驳不过傅至景,恼羞成怒,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他身旁的左护法大声说:“教主,别跟他废话,杀了就是。”   “取狗官项上人头者,赐米一担!”   方才还有所犹豫的教徒一听有米吃,皆大喊大叫举着镰刀冲上来乱砍。   今夜定是殊死一搏,傅至景握剑的手收紧,只盼能杀出重围,再见天光。   他边躲避击杀,边竭力劝说:“本官知晓你们受贼人蛊惑,飞云少将军已到城外运粮,只要你们肯就此收手,概不追究。”   “不要听狗官挑拨离间!”   袭击他们的从前皆是良民,傅至景原先还能只守不攻,可到底寡不敌众,渐渐地也只能咬牙挥剑,浓稠的血溅染衣袍,身侧一个精兵不小心中招,杀红了眼的教徒如恶狼般冲上去一通乱剁,泥土地顿时被碎肉血液浸透。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傅至景身上脸上尽是热血,微微一闭眼,剑下多一亡魂。   杀之不绝,斩之不尽,傅至景等人节节败退,躲在教徒身后的教主得意地大笑起来,火把将他的面容照得扭曲,如同索命恶鬼,可恶可憎。   傅至景一个晃神,手臂传来剧痛,尖锐的镰刀割破他的臂膀,他闷哼一声,避身躲过砍下来的斧头,不管不顾提剑冲向天君教教主。   精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只余不到十人。   傅至景拼命搏战,不知道自己伤了多少人,杀了多少人,眼底猩红,满身血污,不甘就此断命,就算要粉身碎骨,也绝不能让这等恶徒继续祸害人间。   “教主,有人来了——”   绝处逢生!   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只见夜色里一道单薄的身影策马驰骋而来,他的马术平平,横冲直撞,跑到最后竟是无法停下,只身闯进了厮杀场。   傅至景看清来人,眦目欲裂,眼见孟渔就要摔下马,看准时机将手中唯一防身的剑刺了出去,正正好扎中马腿,马儿吃痛嘶叫一声猛地停下,孟渔麻袋似的抛出去,本以为会摔个头破血流,却重重地砸进一个飞扑过来的怀抱里。   傅至景胸膛剧痛,背脊摔到了坚硬的地面,五脏六腑似挪了位,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生生咽了回去,稳稳当当地抱着孟渔的腰滚了好几回才停下来。   “来者何人?”   孟渔不要命地跑马,好几次都险些摔下,偏生记着危在旦夕的傅至景,皆化险为夷,如今摔得眼冒金星,好半天才恢复清明。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见到傅至景满是鲜血的脸,满脑只剩下“傅至景还活着”六个大字。   可眼下顾不上追问关怀,他撑着酸痛的身体站起来,亮出令牌,声嘶力竭道:“德惠郡王在此,谁敢放肆?”   傅至景受了重伤卧地不起,抬起眼,这是他第一回仰视孟渔。   葳蕤的火光给孟渔周身披上一层烨烨的光晖,稚嫩天真的九殿下高举王府令牌,用纤瘦的身躯挡在傅至景面前,眼底是一往无前的勇猛,无声却震耳欲聋地说着——我与你同生共死。   作者有话说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说是吧小傅大人。   小鱼(闪亮登场):我猜你也一定很为我着迷吧! 第37章   德惠郡王蒋文贤,大衡皇九子,怎么会在川西?   孟渔的出现打破了傅至景等人处于弱势的局面,手举利器的教徒踌躇不前,连目无法纪的天君教教主都有几分慌张,皆打量着挺直站立的孟渔。   只见他衣袍发髻微乱,沾了灰土掩不住的肤白唇红,眉清目秀,十足十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模样,神色却异常的坚韧不拔,叫人不敢轻易亵渎。   谁都不知道看似气势如虹的九殿下藏在宽大外袍里的手抖个不停,指节几近痉挛。   孟渔一呼一吸间尽是腥气,目之所及一地碎尸,胃里翻江倒海,但众人的性命栓在他身上,他深知不能泄露出一丝惧意,狠狠地拿圆润的指甲戳破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群穷凶极恶的宵小之辈。   左护法最先反应过来,“你说你是德惠郡王,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孟渔与傅至景朝夕相处,学对方唬人的冷笑,“本殿站在你面前就是铁证如山。”   他将令牌丢出去,“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什么东西。”   镶金的令牌刻“德惠”二字,离京前得舅舅提醒,他特地带在身上,没想到当真派上了用场。   教主和护法大惊失色,半晌,左护法附耳对教主说了什么,男人大手一挥,“本教主不管你是真郡王还是假郡王,识相的话现在就滚,本教主还能留你一命。”   杀一个朝廷命官和杀一个皇子,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罪过。   原来他们真的怕自己死在这儿。   孟渔上前一步,尽管紧张得微微干呕,仍竭力忍住了,哑声说:“本殿既然来了就断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你们袭击钦差大臣,如今困住衡国皇子,种种罪责,罄竹难书。”   他看着面如菜色的教徒们,“现在束手就擒,本殿还可禀明父皇从轻发落,倘若仍执迷不悟,死罪难逃!”   教徒拿不定主意,望向教主。   男人咬着一口发黄的牙,“不要听他的,他是在挑拨离间。”看向倒地的傅至景,大吼,“先把狗官杀了。”   “谁敢?”   孟渔厉喝,眼见他们执意要取傅至景性命,当即取下别在腰间的酒壶,又接过精兵手中的火把,一字一字说得用力,“你们不是想放火烧山吗,本殿成全你们,今日谁若靠近一步,本殿即刻摔了酒壶点火。到时本殿葬身火海,你们纵有命逃出去,衡国的铁骑也会踏遍天涯海角将你们和你们的九族都杀个一干二净。”   教徒为了一口饱饭误入歧途,哪敢真的下手杀皇子,闻言纷纷往后退,等待教主的下一个命令。   孟渔高举着火把,“听着,本殿知晓你们是被贼人蛊惑,今夜放我等离开,本殿自会记挂你们的恩情,既往不咎。飞云少将军两个时辰后就会回城,他所运回的粮食足够满城百姓吃上半个月,你们大可到城中排队领粮,不必再过刀尖舔血的生活。”   “扶好傅大人,跟我走。”   余下的精兵护着重伤的傅至景,他站在最前头高举火把一步步前行,往前走一步信徒就退一步。   教主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拦住他们!”   可惜除了几个跟着他作威作福的护法无人再听他的,畏惧天威的信徒皆愣在原地。   教主气急败坏地杀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徒,亲自拿了刀要斩杀傅至景,刚一有动作,忽地风声大动,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漆黑的天,白光乍现后一个响雷。   轰隆隆——   先是零星几滴小雨,继而,豆大的雨滴劈里啪啦地往下坠,雨水砸在被血迹润过的枯涸土地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味。   人群怪叫起来,“下雨了,下雨了!”   孟渔一头墨发被狂乱的风吹得飞扬,伸出手,冰凉的雨珠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掌心。   他激动得胸膛起伏,转头去看意识模糊的傅至景,喃喃道:“傅至景,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天助正道,人心溃败的教徒纷纷丢下利器,大喊大叫作鸟兽散,教主与护法眼见大势已去,趁乱钻进山林里逃命。   傅至景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只见孟渔的五官被打湿,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九殿下怎么变成了爱哭鼻子的孟渔?   他颤巍巍地伸出骨节去触摸柔软的脸颊,孟渔双手握住他的掌心,眼睛红得更厉害,哽咽道:“你看到吗,天不亡你。”   傅至景唇瓣翕动,鲜红浓稠的液体涌出来,想咽回去,却连话也说不出来,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喷了孟渔一身血,刹时失去了神智,唯耳畔朦胧听见孟渔悲恸的哭声。   如果不是孟渔及时赶到,傅至景恐怕早已死在乱刀之下,未必能等到这场雨。   不是天不亡他,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孟渔奋力把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傅至景拽回了人间。   他欠孟渔一条命。   -   “怎么样了?”   风尘仆仆的刘翊阳脱下盔甲,走进内室。   榻上躺着的是昏迷不醒的傅至景,大夫已经问诊过了,皮外伤倒是其次,怕就怕内里淤血不散,伤到了脾脏,应当是他为救摔下马的孟渔撞击过重所导致。   刘翊阳一赶回来就不眠不休进山搜寻,终于在天蒙蒙亮时活抓天君教几个主谋,现下都关在狱里等候判决。   只可惜等他揣开长史府的大门,得到的却是长史服毒自尽的消息,究竟是畏罪自杀还是事迹败露后惨遭毒手不得而知。   一场甘露缓解了大旱,天君教被捣毁后,眼下川西还算太平。   孟渔正在给不省人事的傅至景喂药,药汁都溢了出来,没喝下多少,他无力地放下药碗,声音沙哑,“一切要等傅至景醒来才知。”   他望向双眼布满血丝的刘翊阳,“表哥,你也累了,赶紧去歇会儿吧。”   刘翊阳不急着走,沉声道:“听说你只身闯进山里才将傅至景救出来?”   孟渔嗯了声。   “你太莽撞了。”刘翊阳说,“那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狂徒,你一点功夫都没有,要是出了意外,我怎么跟我父亲、跟陛下交代?”   孟渔知他是关心自己,勉力笑了笑,“可我还是将人救出来了,不是吗?”   刘翊阳被他堵了下,哑口无言。   “我知道你们怕我涉险,所以这些时日只安排我做些派米的闲杂事,但换做是你,你能眼睁睁看着傅至景送死吗?”   不能,战场上的飞云少将军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会放弃一兵一卒。   既是同样的选择,也就无权指责孟渔鲁莽,少顷,刘翊阳问:“当时情形究竟如何?”   孟渔将经过说了一遍,刘翊阳越听越心惊,不知道平日看着绵软纤弱的孟渔要堆积怎样的勇气才敢孤身面对那班恶贯满盈之辈。   “酒壶里的不是酒?”   “他们不敢真的放火烧山,也不敢杀我。”孟渔点头,“路上捡的空瓶子,话本里学来唬他们的。”   得亏他前两日随手翻了下傅至景送的闲书,这才心生一计,只要天君教不敢杀他,他就拿命去赌——孟渔赌赢了。   刘翊阳像是第一天认识孟渔,久久说不出话,可也是这时才明白,傅至景对孟渔是何等的至关重要,竟让孟渔能将生死抛诸脑后,不顾一切地前去搭救。   他凝视着孟渔,见对方血肉模糊的掌心,低声,“你受伤了。”   孟渔感觉不到痛似的,“一点皮肉伤而已。”   刘翊阳本想亲自替他上药,连金疮药都拿出来了,可孟渔一心只挂在傅至景身上,最终他只将药瓶搁置在矮几上,踱步退了出去。   关门前,他见着孟渔将汤药含在口中嘴对嘴地喂昏迷的傅至景,十指不自觉地攥紧,仿佛有什么东西抽丝一般地流走了。   刘翊阳转过身垂下眸,苦涩一笑,暂时断了不该有的念头。   室内,孟渔脱下傅至景的里衣,打水替其擦身,触碰到对方一大团淤血的胸口和腹部,眼里堆积起一层雾气,泪水顿时就掉了出来。   他抽泣着抹掉眼泪,细致地避开伤口,把皮肉上的血污都擦干净。   换了三盆水,废了好半天功夫才算洁净,擦了身体,又去脱傅至景的长袜。   傅至景呼吸沉重,浑然不觉,就像是睡着了似的,孟渔不想吵他,蹑手蹑脚爬上榻,将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拿沾湿的布去抹。   他从未见过傅至景的脚,就算平日里坦诚相待也不会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地方,可今日一看才发现傅至景的脚底居然有个不大的印记。   五瓣梅花样式,极淡的粉色,不像是胎记,反倒像是儿时特地拿什么东西烙上去的,随着年月的消逝,只剩下一个依稀可辨认出形状的浅淡疤痕。   孟渔手腕上也有被火灼烧过的陈年旧疤,是他认亲的证据之一。   他跟傅至景认识二十多年,对方从未谈及脚底有疤,虽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可他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孟渔放下湿布,正想凑近了看个清楚,昏睡中傅至景骤然睁开眼,音色疲倦却带着警觉,“你在干什么?”   醒得太突然,孟渔被吓了一跳,倏地收回了手看向傅至景。   榻上之人面色苍白,眸光却精锐无比,像是被冒犯了领地的雄狮,随时会将入侵者赶尽杀绝,待看清孟渔茫然无措的神情时,眼底的寒意才逐渐被春风吹化,语气亦柔和下来,“原来是你。”   作者有话说   们小傅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垂死病中惊坐起):我不是九皇子,你们认错人了! 第38章   傅至景一醒,孟渔就顾不得什么疤了,当即喊来大夫把脉。   施过针后,傅至景吐了好几口紫黑色的淤血,靠在床榻不住地咳嗽,满室都是难闻的腥臭气,看得孟渔胆颤心惊。   好在大夫说傅至景身强力健,已无性命之忧。   孟渔喜极而泣,又向大夫请教了几句才将人送走。   他开了窗、点上艾草薄荷叶驱散难闻的气味,再跑到院子里打上一盆清水重新给傅至景擦洗——如今除了他自己,他谁都信不过,自然是事事亲力亲为。   劫后余生的傅至景力尽神危,只静静地看着忙活个不停的孟渔,后者怕他累、怕他疼、怕他热,秀气的五官微微拧着,似乎怎么做都不满意。   末了,实在是没有可干的活了才焦急地坐在床沿,刚一开口就是哭腔,“你还疼吗?”   不疼是假话,傅至景感觉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被拆过似的咯吱咯吱作响,特别是胸骨,呼吸间都是绵密的痛意,但他见到孟渔蓄满泪的眼,好像只要他喊疼,泪水就会在孟渔脸上化作两条源源不断的小溪流,于是话到嘴边拐了弯,选了个折中的词,“还好。”   孟渔自责地说:“早知道我就好好学马术了。”   傅至景原先只有皮肉伤,若不是为救控制不住马儿的他,不会受这么严重的内伤。   可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他,傅至景早就被削下脑袋剁成肉酱,哪还能在这儿跟他讨论疼与不疼?   孟渔后怕地打了个寒颤,眨一眨眼,眼泪仍是落了下来。   怎么还是哭了?   傅至景忍俊不禁,抬起未受伤的手抹掉他面颊上的泪,说话慢又轻,带着明晃晃的夸赞,“昨夜九殿下好生威武,比话本里的神将有过之而无不及。”   孟渔经不住夸,咬着唇抽泣一下,“我都是学你的。”   “学我?”傅至景浅笑,“我在你眼里原来是那个模样。”   他拍拍床榻,孟渔会意地爬了上去,怕压到他的伤口,没有像往常一样趴在他身上睡,侧着身子睁着圆圆的眼睛一瞬不动地望着他,分明是平视,却多了些仰慕的意味。   傅至景喜欢这样毫不遮掩的眼神,几瞬后道:“我让他们拦着你,你是怎么跑出去的?”   孟渔微微得意,“我抽了刀,他们就不敢靠近我了。”   得到的却是傅至景不赞同的目光,他焦急地瞪了瞪眼,“你不想我去找你?”   傅至景低吟,“太凶险了。”   孟渔红着眼睛坐起身,取出贴身携带的布帛,气鼓鼓地丢出去,“我不要这东西,还给你。”   布帛散开,里头的断发也一并显露出来,傅至景抬手抓在手中,从下而上看面颊泪痕未干的孟渔,后者在这一刻终是控制不住地控诉道:“什么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我听不懂。”   他上齿用力地咬了咬下唇,咬出一个小印子,“谁要跟你在梦里相见,如果哪天你不要我了,我绝对不会在梦里见你……”   傅至景心口一紧,抓住他的手,“别说这种话。”   见孟渔还是啜泣着,他轻叹后真心地道:“你才二十二岁,人世间还有很多未领略之事,若再有下次,不必贸贸然为我涉险。”   孟渔纠正他,“我二十三了。”   这显然并非着重点,他定定地看着傅至景,毫不犹豫且无畏地说,“无论是哪儿,只要有你在,我都不怕。”   傅至景要他权衡利弊,他却把情看得比天都重,哪怕是死也欣然奔赴。   一个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大局,一个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小爱,分不出孰是孰非,却注定他们不同。   傅至景沉默良久,将人重新扯着躺下来,不禁想,如果昨夜困在山中的是孟渔,他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去营救,也许会、也许不会,连他自己都无法在假定的情境里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但他可以触摸到孟渔坦荡的真心,那是不论刀山火海、悬崖峭壁我都陪你行的坚定。   他忽地恨孟渔的爱是那么的热烈纯粹,像最皎洁的明月,把他的有所求、有所虑衬得卑劣无比。   孟渔翻了个身,察觉到身旁之人眼有阴霾,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有点无所适从的茫然,无意间触碰到了傅至景的脚踝,想了想说:“你脚底的疤很特别,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傅至景眼底雾霾尽散,垂眸看着好奇的孟渔,后者睁着湿润的眼,瞳孔圆而黑,像只不谙世事的狸猫,随便拿把鱼干就能把他的疑问糊弄过去。   傅至景用手背蹭了蹭他软热的脸颊,漫不经心道:“小时候打赤脚去了灶房,不小心踩到了木炭。”   大抵是太累了,他蓦地有点厌倦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去填平自己的人生,等到孟渔发现所认知的傅至景与真实的大相径庭,还会不会义无反顾地将他奉为神明?   孟渔见傅至景眉眼疲惫,不再追问这些小事,小心翼翼地靠在他的颈窝,依恋地说:“别丢掉我……”   傅至景在他眉心落下干燥一吻。   晨起夜去,此时此刻不在需要以面具示人的京都,脱下伪装,他们只是共枕而眠的傅至景与孟渔。   -   天君教一众主谋十恶不赦,判处当街腰斩,傅至景并未痊愈不便行走,把这桩差事交给了刘翊阳。   行刑那日大街小巷人如潮涌,义愤填膺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足以将他们淹死。   长史已死,未能揪出当日进山献计者,刘翊阳将天君教等人全口拔牙也只问出前去的是个瘦削的男子,此事恐成悬案。   半个多月后,川西恢复生息,一行人启程回京述职。   傅至景的伤还未全好,回程用的马车,走走停停,比来时多耽搁了好些时日,幸而一路平安地抵达了京都。   去时是盛暑,回时已是夏末,近两个月的时光,恍如隔世。   蒋文峥知傅至景险些在川西丧命,又身受重伤,特命御医到傅宅为其治疗,用的都是顶珍贵的药材。   孟渔为此特地跑了趟德怡王府,一为道谢,二也亲自提了礼恭贺嫂嫂有喜。   二皇嫂已经显怀了,冬日嘉彦就能添一个妹妹或弟弟。   孟渔到的时候,嘉彦正缠着母亲要抱,女人笑盈盈地让人端来些糕点,“文峥有事在身,稍后就到。听说你要来,我做了些蜂蜜雪梨菊花糕,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二嫂有心了。”孟渔拍拍手,“嘉彦,到九叔这儿来,九叔抱你。”   他不曾得到过母亲的关怀,很是羡慕二嫂和嘉彦的舐犊情深,笑着把嘉彦抱到膝上逗小侄子玩儿,嘉彦喜欢温善的九叔,搂着他在他脸上落了个黏糊糊的吻。   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等了两刻钟都没见着蒋文峥,他探头,“二哥怎么还不到?”   二嫂正想差人去催,小婢女走了进来,一开口就是,“秦侧妃也跟着殿下来了。”   孟渔一怔,这才想起他二哥娶了新人,心中五味杂陈。   会客的厅堂谁都来得,二嫂倒是面色自如,“加一盏茶。”   没一会儿蒋文峥和秦侧妃就前后脚到了,孟渔打量不曾见过面的女子。   她的家世比二嫂要好些,见了主母虚虚一礼,谈不上太恭敬,但也并不算怠慢,转过身来对孟渔一笑,“九叔。”   孟渔颔首,按理来说他也该回一声二嫂,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还逗嘉彦玩,看向蒋文峥,后者已扶住身怀六甲的女人,虽是苛责但话语里全是温柔,“说了不必行礼,坐下。”   秦侧妃的贴身婢女呈上盒子,她说:“我和殿下成亲时九叔在外未能到场,如今九叔回京,我自要亲自送上这份礼。”   礼数周全,孟渔放下嘉彦,双手接过,“多谢。”   秦侧妃比孟渔还小几岁,还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大概是真喜欢蒋文峥,说话时满怀喜悦,“殿下,皇后娘娘挂念您,让你我明日进宫陪她用膳。”   蒋文峥沉声,“知道了,我和九弟有话要谈,你先回去吧。”   秦侧妃看一眼坐在蒋文峥身旁的女人,不问也不闹,施施然行礼后乖巧地退下。   就算孟渔如此迟钝之人也能看出蒋文峥对正妻的偏爱,他心里有几分高兴,他二哥不似皇家子弟薄情,可转念一想,皇后娘娘不是二哥的生母,为了亲上加亲,把自己的表侄女硬塞给二哥,秦姑娘何尝不是被耽误一生?   “九叔,跟我玩儿。”   奶声奶气的童声让孟渔重展笑颜,他没忘记此行,笑说:“等嘉彦有了妹妹或弟弟,我一手抱一个,谁都不偏心。”   二嫂眼若秋波,摸着腹部道:“文峥希望是个女儿,我觉着儿女都好,只盼不要像嘉彦一样闹腾就行了。”   孟渔为嘉彦打抱不平,“就是要闹才好呢。”他看向厅外,困惑道,“对了,方才我一路过来,二哥府里的青竹怎么都不见了?”   “如今我不喜欢青竹了。”   “为何?”   蒋文峥面上有了浅淡的笑意,玩笑话般,“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话锋一转,询问傅至景伤势如何。   “大夫说再养几日就该大好了。”   几人说了会话,孟渔还要去礼部就职,起身道别。   蒋文峥送他到门口,夸他,“去了趟川西,你的性子沉稳了许多。”   孟渔难为情地笑了笑,“人总是要长大的,哪能天天像小孩子似的嘻嘻哈哈?”他忍了又忍憋不住话,“嫂嫂和秦侧妃相处如何?”   蒋文峥微微一叹,难得显出些头疼,“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没有把话说下去,“眼下我倒有些羡慕你和至景。”   他把人送上马车,面对孟渔担忧的眼神,安抚笑说:“放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绝不会让月容受委屈。”   月容是二嫂的闺名,二哥很少提及。   孟渔这才弯着眸重重颔首,“嗯,我等着喝新的满月酒,到时还由我来操办。”   他向二哥挥挥手,转身进了马车,遥遥一看,清风之中的蒋文峥如松如玉,仍是一派好风韵。   作者有话说   小傅(暗喜):老婆太爱我了怎么办? 第39章   傅至景卧床十日,还没等他身体痊愈重返朝廷,不出意外又升了官。   虽只是从从四品提拔到了正四品,但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商户之子一步步成为朝中非同小可的官员之一,自身出类拔萃是一回事,帝王与皇子对其的重用更是不容小觑。   他养病期间,傅宅的大门每日都有人上门拜访。   傅至景得吏部尚书真传,将“清廉”二字贯彻到底,可正如尚书曾给过的“方正却不迂腐,圆滑而不谄媚”的评价一般,他并不像被冠为孤臣的尚书与同僚们泾渭分明,寻常的如同草药、吃食等随手礼倒也都收下了。   他的进退有度既不至于招致结党营私的罪名,又能恰如其分地拉拢与同僚的交情,在朝中人缘是一等一的好。   傅至景宅中的两个小厮会在日暮时分离开,白天人多眼杂,日日来找傅至景的孟渔通常都是夜半到访。   他今日刚去过德怡王府,见了二哥一家子和乐融融,好不羡慕,不禁提起远在宜县的傅老爷和傅夫人。   傅至景高中至今因公务缠身,竟从未回过宜县,不知道是否也想念家中亲人。   “不如等明年春天你向吏部告假,我与你一同回去看望他们。”   他这样提议,一双眼睛亮澄澄地望着傅至景,里头的期待水一般地涌出来,摆明了是自个儿想回宜县——那里有他最欢乐的年少时光,每每忆起都满面笑容。   傅至景不忍心浇灭他的热情,将他散在额间的一缕发别到而后,摸着他的脸笑了笑道:“听你的。”   未免太过好说话了,仿佛只是随意搪塞的一句,至于能不能做到另当别论。   在川西险些丧命让傅至景意识到正有人虎视眈眈,敌在暗处他在明处,不知何时就会冷不丁地冲上来咬他一口,打得他个措手不及。   前几日他见过张敬,对方得知川西一事,恐他性命有忧,已经按捺不住想修书送往刘震川手上推动大计,若非他竭力阻挠,现下孟渔应当已经因冒认皇子下狱被判处极刑。   “真的吗?”孟渔眸光发亮,仿佛已经到了春天,迫不及待地规划起行程,“那明年的春猎我不去了,跟你回宜县,父皇未必会同意,但我会求他的。”   他舒展着眉,喋喋不休,“或者等雪一停我们就出发,就是路可能会难走了些……”   傅至景面带笑意地听了会,倏地勾着他的后颈亲了他一口。   孟渔一头的墨发散落在胸前,他怔住,嘟囔,“我在说正事。”   傅至景手指勾住他的发尾卷了卷,似笑非笑睨着他,“这不是正事吗?”   孟渔羞红了脸,无骨蛇似的软趴趴躺着睡好,抿着唇轻轻喘着气,眼睛转一转,“你的伤……”   “早好了。”   傅至景让人坐直,将衣袍绕到身后结结实实地在孟渔双手上打了个结,后者双臂顿时无法动弹,只能任由着为所欲为了。   他见到傅至景玩味的目光,害羞地垂下脑袋,墨发盖住大半张脸,遮不住绯红的耳尖。   好似孩童在坐摇椅,悠悠晃晃。   咯吱,咯吱——   响到后半夜,月儿被乌云掩去,又在清风吹拂里透出三寸清辉,顺着窗缝照在落了帷帐的榻上。   云消雨霁。   最后一场暴雨送走了夏日,迎来了萧瑟的早秋。   孟渔前阵子的担忧落了实,老蒙古王于六月病逝,七月新蒙古王继任,方到八月边境就小有动荡。   当年蒋文凌带兵出征打得蒙古国溃不成军,此事一直是蒙古国心中的奇耻大辱,如今八年过去,新蒙古王誓要一雪前耻,两国战事一触即发。   早朝时官员就此事展开七嘴八舌的讨论,意见大同小异,一旦爆发战事,劳民伤财,对衡国而言百害而无一利,自是先议和,不成再动兵戈。   至于领兵打仗的将帅则各有说辞。   蒋文凌和刘翊阳无疑是首屈一指的人选。   前者与蒙古国交过手,后者曾是所向披靡的常胜将军,在军事造诣上皆是个中翘楚,但派谁去却大有讲究,归根到底,是二皇子与五皇子的党派之争。   还未讨论出个所以然,不知谁提到了塔塔尔诺布。   “启禀陛下,蒙古国的质子尚在我朝,不如由他拟议和书,若蒙古国执意要仗,先杀质子,以儆效尤。”   孟渔闭眼,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荒谬!”蒋文凌怒斥,“我衡朝泱泱大国,兵马强盛,蒙古国何以为惧?无端杀了质子只会让人觉得我国没有容人之量,岂不是让人笑话?”   “五殿下此言差矣。”官员言辞锐利,“人尽皆知塔塔尔诺布久居靖轩王府,殿下莫不是着了他的道,心中有所偏袒?”   蒋文凌冷笑,“你休要信口雌黄。当年是我亲手接了蒙古国的降书,如今我也有把握让他们心服口服再降一回。”   眼见争执不下,衡帝道:“蒙古国虎狼之心不死,此事有待商榷,但质子不能再留于靖轩王府。传朕之令,即刻缉拿塔塔尔诺布入宫,暂时关押在行宫,任何人不得与之相见。”   蒋文凌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似是想求情,又生生忍住了。   他越是在乎,诺布死得越快。   退朝后,孟渔无要事在身,驱着马车回府,路过靖轩王府时唤车夫停了下来。   靖轩王府大敞的门口站着八个禁军,得蒋文凌之命并未入内。   一炷香后,蒋文凌亲自领着塔塔尔诺布出府,后者一贯的阴郁苍白,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此行凶多吉少,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倒是蒋文凌始终握着他的手,迟迟不肯交出去。   “殿下,我等还要回宫复命。”   禁军催促了两次,蒋文凌面色阴沉,对诺布道:“我会接你回来。”   诺布眉眼微动,垂首轻轻笑了笑,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笑过,犹如昙花绽放转瞬即逝,蒋文凌一时晃神,掌心的五指抽丝一般游走。   蒋文凌问:“乔奴,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众目睽睽之下,诺布居然凑上去在蒋文凌的面颊上落下一吻,禁军纷纷转过头不看。   他轻声说:“若殿下见到我的额吉,请告诉她,我很想她。”   蒋文凌闭了闭眼,“要说你自己去说。”   诺布走了,乘着马车离开了久居八年多的靖轩王府,离开了把他当成奴才看待的蒋文凌。   这是他想要的吗?   “九弟。”蒋文凌敲敲马车外壁,“看够了没有?”   孟渔想了想掀开车帘,喊了声五哥,后者一改方才的失意,又成了他所熟稔的傲然昂首的靖轩亲王。   “二哥让你来的?”   孟渔摇摇头,“只是恰好路过。”   “怕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吧?”蒋文凌嗤笑道,“既然你都看到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此次出征我志在必得,让刘翊阳省省心力,安分守己做他的七品禁军。”   “五哥。”孟渔双手攀住窗沿,叫住走出好几步的蒋文凌,“诺布是个好人,我不希望他死。”   尽管他和诺布只有几面之缘,但他记得春猎时是诺布替他求情,他才能从五哥的掌下死里逃生。   蒋文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回过头不加掩饰地嘲讽道:“九弟,在这里好人是活不长的,收起你毫无用处的善心,那迟早会害死人。”   像有根钉子将孟渔嵌在了原地,他遍体生寒,许久才缓缓地坐回去,心想,五哥说得不错,三言两语的安慰听起来太伪善、太假惺惺,他诚心想要所有人都能够安生,偏偏最不能如愿。   诺布被送往衡国当质子,他身为中原人的额吉在无亲无故异乡的待遇可想而知。   他想成为拯救族人的大英雄,在衡国忍辱负重,期待有朝一日阿布能接他回家,如今老蒙古王离世,自幼因他酷似中原人面孔而处处针对他的兄长继任,更不会在乎他的生死。   塔塔尔诺布注定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弃子,也许还要连累他的额吉,而他与蒋文凌之间更是隔着家仇国恨,蒋文凌将话带给他额吉的那一刻起,也就是挥刀指向他族人之时。   如何能够释怀呢?   送往蒙古国的议和书被焚烧,蒙古国铁了心要跟衡国交战,先是在边境扰乱民生,再是不顾衡国士兵的警告于境外二十里路徘徊不去,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衡国自然不可能再容忍,先发制人下战书,至于诺布,不日将以战俘的身份随军前往边境。   蒋文凌在早朝放下“不胜不归”的豪言,请衡帝准许他作为此次领兵的总帅。   反对的官员斥责,“如今衡国人才济济,皇子领军打仗,岂不是让蒙古觉得我国无人可用?再者,五殿下这些年在京中养尊处优,未必能够知晓军情。”   “依臣之见,身经百战的刘禁军可将功抵过,以副将之职领兵前行。”   双方僵持不下,衡帝宣布退朝,改日再议。   当夜,德怡王府烛光耀耀,久而不灭,而在德惠王府的孟渔亦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知总帅人选花落谁家。   作者有话说   买定离手,无奖竞猜:押表哥还是五哥? 第40章   挑高的烛芯荧荧照亮书房里各色神情,院外守着几个家生的侍卫,不让屋内的一言一语飞出檐角。   放在茶几上的杯盏早已经凉透了,端坐在四方椅上的几人却无心品尝。   “绝不能是五哥带兵去蒙古。”口渴的七殿下不得已地饮了口凉茶,皱着眉咽下去,“他本就有军功在身,倘若这回再成功击退蒙古,于我们是极大的不利。”   四殿下看他一眼,“你这说的全是废话,今儿个我们几个来这儿,不正是商讨对策吗?你有什么好主意,赶紧说来听听。”   七殿下哑了火,“四哥别急,容我喝口茶再想。”   圆桌旁的蒋文峥气定神闲道:“得找个办法拖住五弟,让他不得不留在京都。”   “二哥心里有主意了?”   蒋文峥轻轻摇头,“还在思量。”望向缄默的傅至景,“傅侍郎,你有何高见?”   傅至景附和道:“臣觉得殿下说得有理,只要五殿下无法离开京都,自然不能领兵打仗。”   七殿下问:“理是这么个理,那由谁来办这个事呢?”   “这人不能与五弟有过龃龉,也不能和我们走得太近,最好还远离朝廷纷争。”蒋文峥用茶盖拂去杯中茶沫,“我一时未能拿定。”   话谈到这儿又陷入了死胡同。   傅至景似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起身道:“臣心中有一人选,斗胆进言。”   其余几人纷纷看向他,四殿下抬手,“但说无妨。”   傅至景对上蒋文峥探询的眼神,定定地说:“十二殿下。”   七殿下最先表示困惑,“十二弟?他那个性子八竿子闷不出一个响儿,凭什么帮我们?”   蒋文峥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笑起来,“我倒是把他给忘了。”   四殿下和七殿下面面相觑,“二哥别卖关子,快些和我们说说是怎么回事。”   室内窃窃私语不停,窗外秋风飒飒,无星无月。   半个时辰后,蒋文峥拍案而起,温润的眉眼被萧杀意气取代,他沉声说:“这一回,我要蒋文凌永无翻身之地。”   -   时隔三年有多,蒋文慎竟再一次落水。   被救上来时他已奄奄一息,掌心却死死攥着一块令牌,等掰开他的五指一看,那俨然是靖轩王府侍卫的通行令。   衡帝当即下旨调查,不到两个时辰就找到了持有这块通行令的侍卫,可成了尸首一具,御医仔细查过确认是自戕。   蒋文凌绝口否认指示府中侍卫残害胞弟,可侍卫一死,死无对证,一切只能等高烧不退的蒋文慎苏醒再做决断。   蒋文慎是深夜落水,翌日一早孟渔随几位兄长进宫看望对方,一个多时辰后,蒋文慎睁开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孟渔。   “文慎?”孟渔见他眼神涣散,拿手在他跟前晃了晃,“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蒋文慎早察觉到九哥对他的疏远,似乎一直在等这一刻,好不容易把人盼来了,伸手虚虚地抓住孟渔的指尖。   孟渔挣了挣,没挣开,听二哥在他身后道:“九弟坐下来吧。”   他望着蒋文慎苍白俊秀的脸,到底心存怜悯,犹豫地坐到了榻上,手一直被对方抓在掌心,凉津津的,略有点不自在。   蒋文慎一醒,衡帝没多久闻讯而来,一同到的还有深陷手足相残嫌疑的蒋文凌。   御医替十二殿下把脉,说他溺水的时辰过长,肺部有损,恐会留下病根。   孟渔急道:“没法根治吗?”   “回九殿下,臣定尽力而为。”   寝宫里围满了人,十二殿下的生母泫然欲泣,跪地求衡帝为蒋文慎做主。   除了坐在榻沿的孟渔,其余几位皇子分两侧站立,六殿下沉不住气,“父皇,既然十二弟醒了,快些让他说说昨夜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也好还五哥一个清白。”   孟渔看着蒋文慎,后者一瞬不动地盯着他的脸,仿若在欣赏什么绝世珍宝。   他心底突突跳了两下,唯恐衡帝看出端倪,避开了这个目光。   “陛下,三年前文慎就落水过一回,如今那不怀好意之人竟故技重演残害我儿,望陛下不可放过……”   十二殿下生母软弱可欺,生下个不好相与的蒋文慎,母子二人在宫里极少与人走动,她被蒋文凌看一眼,顿时花容失色,期期艾艾地不敢再开口了。   蒋文凌上前一步,“十二弟,你实话实话,若真是我府里的侍卫所为,我定将整个靖轩王府翻了个天也要为你查个水落石出。”   屋里几乎所有人都知晓这是一个局,蒋文凌急于洗脱嫌疑,干脆把行凶的侍卫摘了出来,可事事讲究人证物证,如今物证有了,还差受害人的口供。   衡帝道:“十二,有父皇在这里,你说吧。”   蒋文慎仍握着孟渔的手,拇指轻轻地摩挲细嫩的掌心,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供词,孟渔亦然。   片刻后,蒋文慎断断续续地道:“三年前我落水,见到了五哥的贴身侍从。”   孟渔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蒋文凌厉声,“文慎,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血口喷人?”   “胡说。”六殿下气急败坏,“你落水时五哥在宫宴,他的侍从自是跟着他,如何去推你下水?”   七殿下哈的一声,“六哥此言差矣,推个人落水费得了什么功夫?文慎也是你的弟弟,你莫要因与五哥要好就包庇他,寒了十二弟的心!”   四殿下也道:“五弟说文慎陷害他,可你我兄弟都知道,十二弟自小就少与我们往来,他性情木讷、不善言辞,为何偏偏谁都不指认,就指认五弟一个?”   蒋文凌掀袍跪下,“父皇,儿臣冤枉。”   衡帝洞悉一切的眼静静看着吵得不可开交的儿子们,皇子们皆垂首噤声。   “十二,朕再问你一遍,你今日所言可有半句假话?”   蒋文慎坚定地摇了摇头。   当年十二殿下落水推动了九殿下灾星一论,既是牵扯到了往事,更要彻查到底。   满室寂静,孟渔听见自己微弱的呼吸声,他知道无论今日是真是假,定论在于父皇。   少顷,衡帝站起身,让大内监扶起跪地的十二殿下生母,低缓道:“文凌,在大理寺未查清此事之前,你暂且待在府中罢。”   蒋文凌面色骤变,眼里已有哀求,高呼,“父皇……”   衡帝只是轻扫一眼,他恳求的话就封在喉咙里,“儿臣遵命。”   孟渔悄悄地回头望一下,父皇像一座不可攀越的山,轻而易举就压垮了人的肉体与信念——这就是世人趋之若鹜的至高无上的皇权,对错只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衡帝走后,蒋文凌才撑着地缓缓地起身,狭长的风眼一个个数过他的弟兄,最终落在了蒋文慎脸上。   “十二弟,你何时跟他们一伙?”   蒋文慎面容无悲无喜,仿若不知他的只言片语会导致蒋文凌陷入何等局面。   六殿下气势汹汹地撞开七殿下的肩膀,“五哥,不要和这帮人多说,我们走。”   直到五哥六哥离开,孟渔的脑袋都没有抬起来。   七哥打了胜仗,才不把五哥的撞击看在眼里,轻飘飘地拍了下肩,“看你横得了几时。”   孟渔竭力把自己的手从蒋文慎的掌心里抽出来,低声说:“文慎,你好生歇息,我还得去一趟礼部,散值了再来瞧你。”   “九哥。”蒋文慎半个身子撑了起来,依依不舍地擒住他的手腕,“你陪我。”   四殿下和七殿下对视一眼,请走蒋文慎的生母和一众宫人,拦住要走的孟渔,这才道:“小九,过了今日,父皇定会让翊阳带兵去蒙古,这对刘家大有益处,或许翊阳还能官复原职,你不高兴吗?”   孟渔抿了抿唇,“高兴。”   “这就对了。”七殿下摁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坐回去,模棱两可地道,“要我说,你还得好好感谢文慎,若没有他帮忙,这事不一定能成。”   孟渔如坠迷雾,只知向来不参与政事的蒋文慎被拉下了水,却不知缘由。   他心里闷闷地像糊了层油纸,咬唇看了眼蒋文峥,后者温声道:“小九无需多虑,文慎还等着你和他说话呢。”   孟渔想走也走不了,眨眨眼,勉力笑了一下,问蒋文慎要不要喝水。   蒋文慎目光毫不避讳地黏着他,又抓住了他的指尖。   四哥和七哥像是知道什么般心照不宣地偏过了眼,孟渔哑声,“文慎,你……”   蒋文慎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九哥讨厌谁,我就讨厌谁。”   孟渔呼吸沉重,倏地站了起来,觉得一切都很荒唐,声音也染上些焦急,“我、我真的得走了……”   大抵是看出他的慌张,这一回,几位兄长没再拦他,蒋文峥跟着他出了寝宫,叫住步履急促的他,“小九。”   他不得不停下来。   蒋文峥来到他跟前,语重心长道:“这事本不该牵扯到你,但文慎只与你要好,希望你体谅二哥的自作主张。”   孟渔迎上对方温和的眼神,所有质问的话卡在嘴边吐不出来,“我明白的。”   他当然愿他二哥是最终赢家,只是千般万般,不该涉及无辜的蒋文慎,何况是以他之名。   但不论如何,他跟二哥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能支持二哥的决定。   事发之后,刘翊阳众望所归,成为此次出征的将帅,于五日后领兵离开京都。   孟渔应当高兴的,可身处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今日也许风光无量,明日就如坠深崖,再多的欣喜也盖不住未知的惊惶。   作者有话说   蒋家兄弟聚一起——憋的全是阴谋诡计。 第41章   傅宅夜半迎来常客。   窗外凉风阵阵,孟渔百般无聊地侧卧在软榻上看话本,突地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爬起来一看,雨打枝叶,原是下起夜雨了。   秋初已经有凉意,他只着了件洁白的里衣,被夹杂着微雨的风一吻,顿时打了个寒颤,转身将窗关严实。   再一看,端坐于书桌上练字的傅至景半点儿没被外界的变动影响,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仍提着笔聚精会神地抄着诗。   傅至景写得一手好字,力透纸背,游云惊龙,颇有大家风范。   他背后实打实下过苦功夫,追溯到在宜县时每日都抽出一个时辰勤练,纵是当了官也不落下。   孟渔小时候贪玩不好学,时常在傅至景习字时弄出些小动静打搅对方,可傅至景将“业精于勤,荒于嬉”的七字箴言牢记于心,他没一回能捣乱成功。   孟渔单手杵着下颌看了会,见傅至景心无旁骛,不禁玩心大起,蹑手蹑脚地绕到人身后,刚想乘其不备挠他痒痒,手刚伸出去就被精准地逮住了。   傅至景连头都没回:“鬼鬼祟祟做什么?”   偷袭不成,孟渔泄了劲,从背后将下颌架在傅至景的肩头看对方写的字,是一首写秋的词,轻念,“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孟渔最喜秋,不似夏炎,不若冬寒,微凉的夜半两道温热的躯体钻进被褥里,额头抵着额头,脚踝缠着脚踝,熨帖又惬意。   今夜他来找傅至景,其实心中有许多困惑,可上一回正因他的疑心才与傅至景生出些酸楚的别扭,让他受了好一阵子的冷落,眼下纵然他怀疑蒋文慎指认五哥一事与傅至景有关,也不敢贸贸然再说出真心话了。   横竖已成定局,他知与不知改变不了什么,不如做一时的糊涂人反倒落得轻松。   桌上放着叠好的诗册,孟渔绕过去随意翻了翻,没话本来得有趣,倒是有一句颇为壮烈的诗句吸引了他的注意,“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分两张”。   单论这句诗的意思,说的是鸳鸯乃有情物,宁愿双翅破碎双双死去也不忍分离之苦——不知为何,他十分不恰当地想到了蒋文凌和诺布,如今一个困在靖轩王府,一个关在深幽行宫,等过几日启辰的军鼓鸣响,此生怕是难有再见之日。   他郁闷的模样落在傅至景眼中,后者终肯放下狼毫将心思放在他身上。   孟渔手中的诗册被抽走,傅至景看清这一页的内容,眉心微乎其微地蹙了下,干脆利落合了书,将人抱起来往木榻走。   孟渔很依恋地圈住傅至景的腰,手臂攀在肩头,用唇瓣去摩挲傅至景的脸颊。   倒在榻上时烛也灭了,帷帐落下来,只是黏糊糊亲着,倒也没做别的。   傅至景看出今夜孟渔已经好几次欲言又止,其实他不必发问也知晓孟渔在想什么,他该开怀孟渔不再敢随意出言猜忌他,又不满于曾对他无话不说的孟渔学会了藏话,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他心里不快活,自然得通过旁的途径发泄。   孟渔被他亲得眼神迷离,俨然已是意乱情迷,他微微施力,果真听得孟渔痛呼一声,刹时有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   孟渔全然不知傅至景的九曲回环,吃痛本能地想躲,可钳在他颈后的大掌有力地阻拦了他退开的动作,叫他只能被迫地张着唇予取予求,等分开时,他的唇舌已全无知觉,一小截舌尖露在外头也浑然不知。   实在是被欺负狠了,五官微皱,眼里亦冒着疼痛的泪光,好似欢乐与痛苦都只能由傅至景赋予。   傅至景这才有几分舒心,在孟渔有所动弹之前命令道:“别躲。”   指腹轻柔地擦去孟渔唇角的血珠,他怯怯地眨了下眼,不理解傅至景无故发作的原因,只觉得对方的喜怒无常比从前更甚,心底郁闷得不行,但他太好哄,最终也只是小小地抱怨了一句也就作罢。   一夜无梦。   刘家给将要领兵出京的刘翊阳践行,孟渔作为半个刘家人自然也到场。   明日刘翊阳就该到校场练兵,好酒好菜下肚,刘震川喝得醉极,拍着微醺的孟渔的肩,一个劲地说没照顾好九殿下,对不起孝肃先皇后。   孟渔和刘翊阳一左一右把失态的刘震川送回院子,他累出了一身薄汗,坐在门槛上呼呼喘气,“舅舅也太重了。”   刘翊阳安置好父亲,轻轻地踢一下孟渔的小腿,伸出手,“走,送你出去。”   孟渔有几分醉,想了想,把手搭在对方的掌心借力站了起来。   刘震川的院子里栽种了几株梅花,还未到开花的节气,长满小牙齿、披着小绒毛的粗粝梅叶仍长得茂盛,看得出平日有人在悉心照料。   “姑母喜欢梅花,这些年来,父亲一个粗人,为了悼念姑母,硬生生成了个养花的好手。”   孟渔不胜杯杓,此时听人说话已经有些吃力,只得出个刘震川追悼孝肃先皇后的结论,又因不小心别到颗小石子险些摔倒,并未接这个话茬。   刘翊阳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啧道:“方才让你少喝些,你偏不听。”   孟渔被搀着,一深一浅地往前走,“你别看舅舅素日对你不苟言笑,其实你不在京都的时候,他每每提起你都思念得紧,这回你又要走了,他心里不舍,嘴上却不好意思说,只能借酒消愁。”   刘翊阳勾唇笑说:“你倒开导起我来了。”   “我是实话实说。”孟渔轻哼,“如果我有舅舅这么一个父亲,我不知道得多高兴。”   “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不要命了?”   刘翊阳左右看看,没见着人才松一口气。   孟渔也知这是大逆不道之语,若他想刘震川当父亲,又把衡帝往哪儿放呢?   他讪讪道:“是我醉后胡言,你别当真。”   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将军府门前,孟渔把手抽出来,手握成拳捶一下刘翊阳的肩头,“我祝表哥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他在刘翊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临要走了,刘翊阳却突然掀帘道:“表弟,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有句话我不得不说。”   孟渔不解地注视着对方。   刘翊阳认真道:“不要轻信你身旁之人。”   孟渔的酒一下子醒了,皱眉道:“你说的是谁?”   “所有人。”他顿了顿,眼中裹着几缕复杂的情绪,“包括我。”   直到马车停在德惠王府门前,孟渔脑中还回荡着刘翊阳对他的忠告,他有心弄个明白,可方才无论他如何追问,刘翊阳都不肯再往下说,只得作罢。   他想,若是连刘家都不能信任,那在这京都便再也没有可交托之人了。   刘翊阳抵达校场的翌日,四哥和七哥邀他到和丰楼一聚,说是寻了些新鲜的宝贝和他共赏,此前他推拒了太多次,这一回盛情难却,到底是赴约了。   去了才知道邀请的不止他一人,还有些官宦家的子弟。   七哥新得的深海夜明珠果然名不虚传,灭了烛火,屋里还被照得有几分透亮。   孟渔稀奇地凑近了看,白腻的脸覆上一层柔和的珠光,黑黢黢的眼仁像是新生的幼兽,挤满了好奇与喜爱。   七殿下和他挨在一块儿,大方道:“九弟若喜欢就送你了。”   孟渔受宠若惊,“听说百年才能产出一颗如此通透的夜明珠,价值千金,七哥当真舍得割爱?”   七殿下毫不犹豫,“只要九弟喜欢,有何不可?”   孟渔掌心摸上去,夜明珠光滑温润,他近乎是爱不释手,还没高兴多久,听得不远处的世家子弟在谈话,竟然提到了“诺布”二字。   他耳朵尖刹时竖了起来。   “那塔塔尔诺布养得一身好皮肉,等出了城,还不知该被怎么糟蹋呢。”   “一个不值一文的质子而已,当然是物尽其用,拿来犒赏三军最适合不过。”   “蒙古国的小王子成了衡国的军妓,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呐。”   接下来的污言秽语就更是不堪入耳。   孟渔猛地站直了,一股愤怒冲上心头,“你们在说什么?”   那群世家子弟愣了愣,丝毫不觉着自己所言有误,反问道:“九殿下,战俘充当军妓使用乃寻常事,你何需如此激动?”   “衡国强大兴盛,岂会苛待一个战俘?”   “九殿下久居京中,对行军打仗一事知之甚少也是合理,一个敌国的质子,不把他千刀万剐已是手下留情,难道还要好吃好喝供起来吗?”   孟渔辩驳不过,下意识看向平日与自己交好的四哥七哥,望他们出言阻挠,可四哥却只是笑着说了句,“不要在九弟面前说些话,收敛些。”   七哥将夜明珠放到他手心,“别理他们,我们继续赏明珠。”   孟渔满脑子都是他们的对话,不禁抓了七哥的袖子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七哥语气稀疏平常,“你不爱听不听就是了,不必往心里去。”   变相地承认了话中的真实性。   孟渔想到那双沉郁的眼,如何都无法与军妓两个字联系起来,他心乱如麻,只觉着无法再待在这儿,手足无措地道别。   七哥特地追出来,执意将夜明珠送他,似有所指道:“望能讨九弟几分开怀。”   德惠王府的马车不一会儿就载着心慌意乱的孟渔消失在街角。   七殿下折回二楼,到底是引孟渔入局,面色不大好看。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厢房里头已经静下来了,蒋文峥和傅至景沉默不言地坐在酒桌旁。   七殿下叹气,“能成吗?”   “你我说的话五弟必不会信,但若由意气用事的九弟放出消息则不尽然。”蒋文峥沉吟,“这一回,就看五弟肯不肯信他的话,愿不愿意为蓝颜殊死一搏了。”   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怪就怪孟渔在这机关算尽之地被人轻易地看穿了心思,成了杀人于无形的温柔刀。   作者有话说   大饼老师小课堂3.0(请同学们踊跃回答):蒋家基因——打一歇后语。   小鱼(气鼓鼓):最毒男人心!   小傅(噤声):……   二哥(噤声):……   四哥七哥(跟着噤声):…… 第42章   “我家大人特地留奴才在此转告殿下,他午后奉命到城外差去了,要后日傍晚才能回来。”   孟渔并未回府,而是先去找傅至景,可好巧不巧,能出主意的人这会儿居然不在京都。   后日,那时诺布已随大军出城,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失落地同小厮道别,近乎彻夜未眠,翌日顶着一对乌黑的眼圈去校场外找刘翊阳。   “刘将军说了,今日有重任在身,谁都不见。”   孟渔再三请求他们去通报一声,是九殿下求见,可这些士兵一个个都冷面持刀,无论他如何央求,来来回回就一句话。   他气不过想要借着身份往里冲,大刀一抽就吓得他连连后退。   “没有军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请殿下不要为难我们。”   孟渔四处碰壁,既无法向傅至景求助,也未能和刘翊阳见上一面,等过了今晚,诺布就该以战俘之身进军营,他简直是方寸大乱。   看四哥七哥的态度并不把战俘充当军妓当一回事,那二哥呢?   二哥贤德出众,是如玉君子,会眼睁睁看着诺布被凌辱吗?   可诺布是五哥的人,他去求情,二哥会不会疑心他偏向五哥?   孟渔在府中坐立不安,迟迟拿不定主意。   眼见太阳就要下山,他若还是无所行动,诺布就当真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才终是下定决心。   准备了笔墨纸砚,三两句话将事情交代清楚,又自以为隐秘地在街上找了个小叫花子,给了几文钱让其将信封塞进靖轩王府的后门。   孟渔不能背叛他二哥,又不忍见诺布惨遭凌虐,可以做的只有这些。   至于五哥会不会看到他的信,选不选择设法营救诺布,这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   -   日落西山,天际火烧似的云彩连成一片,结束练兵的刘翊阳脱下沉重的盔甲,闷了整整一日,他汗湿的发髻凌乱,深邃的眉眼却不减凛然,底下的士兵无不望风而靡,心悦诚服。   “少将军,二殿下在外等候。”   刘翊阳颔首,换了一身便服出去见蒋文峥。   路过大门关时脚步微顿,目光凝聚在今日孟渔所站的位置。   他知道孟渔在外头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亦知晓对方来找他的原因,是他故意避而不见才致使其失望而归。   既然蒋文峥已到此,说明孟渔还是没把他的忠告听进去——如果孟渔沉下心往深了想一想,这世间哪来那么多巧合,偏偏在他最需要人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在身边?   刘翊阳自嘲一笑,片刻后收敛神色上了马车。   明日早时敲响军鼓他就得离京,今夜得进宫向衡帝述职,由二殿下亲自来接,天大的殊荣。   可马车里坐着的不止蒋文峥,还有本该在城外办差的傅至景,后者见刘翊阳在他对面入座,淡淡地唤了句少将军。   三人各怀心思,但有一点毫无二致,身为孟渔最亲近之人,却皆借着大义之名将孟渔蒙在鼓里,以达到相同的目的。   马车缓缓驶向皇城,主谋蒋文峥先开的口,“九弟已暗中差人将信送到靖轩王府,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只待五弟有所行动。”   这一招既叫请君入瓮,又唤愿者上钩,不是今夜,就是明朝,看蒋文凌能沉得住气到几时——并没有十成的把握,谁都没法保证蒋文凌会为了心上人放弃来之不易的权势,但一计不成还有一计,总不会再让处于败势的蒋文凌再翻出浪花。   天幕渐暗,山雨欲来,马车在日落月起之际一路畅通地抵达宫门口,意外的是,德惠王府的马车居然也在列。   刘翊阳慌了一瞬,“他怎么也来了?”   蒋文峥差人来问才得知孟渔是半个时辰前到的,说是来看望还在病中的蒋文慎。   半个身躯隐在昏暗中傅至景眉头微锁,低声道:“今夜恐见血腥,不如派人守着十二殿下的宫门,莫让九殿下受惊。”   “我正有此意。”   几人阔步进宫,蒋文峥和刘翊阳前往光庆殿见衡帝,傅至景由内监领路暂做歇息。   秋夜萧条,御花园不若春夏艳丽,堆着的绿菊在夜中散发着清浅的幽香,傅至景静静地观赏着,眉目沉寂,等待寒风大起时。   呼呼——   孟渔将灌风的窗关严实,耳畔传来脚步声,他像是怕错过什么紧要的消息连忙转身,却只是宫娥端着煎好的药进内。   他接过药碗问了句,“外头还好吗?”   小宫娥不明所以,“一切都好。”   孟渔颔首,行至床榻旁,“文慎,把药喝了。”   药汁苦涩异常,被唤了名字的人却想也不想地仰面喝了个干干净净。   宫娥开心道:“还是九殿下有法子,平日里连娘娘说的话十二殿下都不听呢。”   孟渔笑笑,拿过帕子塞到蒋文慎手心让他擦嘴,想了想说:“我有话和文慎说,你先下去吧。”   宫娥有点犹豫,蒋文慎重复了句“出去”她才关上门。   “九哥,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蒋文慎的欢喜写在脸上,孟渔却略感心虚,他今日来其实另有所图,送出信后,他六神不安,总觉得哪里蹊跷,却一时找不到由头,又冥冥中觉着今夜会有大事发生,这才借看望蒋文慎之名入了宫。   不过现下只有他和文慎二人,有些话他倒也可以顺势问个清楚。   孟渔正色问:“文慎,你听不听我的话?”   蒋文慎错也不错地盯着他,握他的手时他愣了下却没有躲开,直到对方点了头他才接着往下问:“到底是谁推你入水?”   蒋文慎别过脸不说话。   “文慎。”孟渔语气急切,“我知道不是五哥,但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九哥关心我?”   “是,所以你能告诉我实话吗?”   蒋文慎将九哥的两只手都牢牢地包裹在掌心,见对方乖乖地任由他握着,才露出个笑,“是我,我自己跳的水。”   孟渔呼吸微凝,“什么?”   蒋文慎坐直了腰,脸上的笑容带着些诡异的心满意足,“我要帮九哥,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孟渔心脏跳得好快,“二哥和你说,五哥欺负我?”   “不是二哥。”   孟渔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果真下一刻就在蒋文慎口中听到他所想的名字,“傅至景。”   像有一条不成形的蛇从他的尾椎骨一路往上爬,他的背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用力干咽一下后艰涩地问:“那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幽邃的寒星似的眼逐渐在他视线里放大,一只微凉的掌触摸他的脸颊,他被叼住后颈似的僵劲不动。   蒋文慎低语,“我帮了你,你就不会再躲着我。”   在对方情难自禁即将要吻上孟渔的唇瓣,他猛地推开,“够了!”   蒋文慎背脊狠狠撞上榻沿,他迅速起身退后几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难以置信地微微瞪着眼,面容羞恼不已。   “九哥?”   蒋文慎仿佛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略带些无措地喊了他一声,那双杂糅着天真与掠夺的双眼却让孟渔觉得恐慌。   太荒谬了,简直太荒谬了……傅至景明明知道蒋文慎不经世故,怎么可以利用蒋文慎对他的情意差遣对方撒谎甚至伤害自己?   尽管他心底已经有了猜想,但当事实摆在他眼前仍让他心如芒刺,产生了被背弃之感。   是傅至景在得知蒋文慎对他的心意时醋意大发,也是傅至景疾言厉色地要把他鹰骨送回去……难道这些都是装出来的吗?   蒋文慎欲掀被起身,他慌道:“你别动。”   孟渔深呼吸几回,近乎恳求地又重复了一遍,“别动。”   他知晓不该迁怒蒋文慎,可眼下全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拔腿就往跑,无论蒋文慎如何呼唤挽留他都不敢停下脚步。   孟渔满脑子糊涂账,心口的不安像灌满了水的壶,沉甸甸得要溢出来。   还没出寝殿的门就被眼生的内监拦住,“九殿下请留步,娘娘有请。”   “有劳和娘娘说一声,改日我再来拜访。”   他扔下这一句就要走,几个内监却不依不饶地阻拦他的去路,他嗅出些怪异,握住拳问:“谁派你来的?”   内监堆满笑容,“九殿下多虑了,奴才是奉娘娘之命……”   孟渔不听奴才狡辩,大袖一挥,“让开!”他出了名的善待下人,这回却动了大怒,竟道,“谁敢再拦着我,拖下去杖毙。”   内监大概也没想到温善的九殿下大动肝火时也有几分威赫,一时不察被孟渔跑了出去。   孟渔提着灯不让任何人跟着,只想快点逃离是非之地,闷头往宫门的方向走,走出一小段路,在宫道上见着冒冒失失的小内监。   宫规森严,谁敢半夜没头苍蝇似的乱跑?   孟渔只觉要坏事,抓了人就问:“出什么事了?”   小内监看清来人,气喘吁吁地回:“九殿下,宫里有刺客,现下禁军正在全力缉拿,您快些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   “哪个方向?”   顺着内监所指望去,俨然是诺布居住的偏僻行宫。   孟渔头皮哗的一下炸开,提着灯的手抖个不停,方才拦住他的内监都跟了上来,竭力阻挠他往行宫处去,他顾不得太多,抬脚就揣,“狗奴才,滚开。”   风声猎猎,不知何时夹杂着冰冷的细雨,打湿了孟渔的眼。   与风一并灌进他耳边的还有各色的声音。   “不要轻信你身旁之人。所有人,包括我。”   “若来日赢的是我,你想要的,二哥都会给你。”   “孟渔,你能信的,唯我而已。”   最后一句落在蒋文凌的嘲讽上,“九弟,在这里好人是活不长的,收起你毫无用处的善心,那迟早会害死人。”   骗子,全都是骗子!   他为何总是这么蠢,后知后觉上了不该上的当?   孟渔奋力狂奔,跑得胸口发闷,喉底生疼,灯笼太碍事了,他咬牙狠狠地将掌心之物砸向宫墙,竹笼轱辘转了两圈,倒在湿润的地面,烛火咻的灭去。   作者有话说   小鱼(跺脚):可汗大点兵,阴谋十二环,环环有爷名。 第43章   行宫之外满是肃杀的禁军,紧闭的宫门迟迟未打开。   刘翊阳两指扣弦,蓄势待发,一瞬不动地紧盯朱色大门,只等门后之人现身杀他个措手不及。   蒋文峥和傅至景站于宫阁的木栏旁,将底下景色尽览眼底,身后,是刘翊阳请旨盘问、早早被转移控制的塔塔尔诺布,此时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蒲团上,幽黄的烛光拢住他纤瘦的身躯,皮肉被照得近乎透明,眼底却没有一丝惧意。   听说内监见到他时,他掌心握了一块尖锐的瓷片,再晚一刻钟,大抵就该香消玉殒,哪还能在这时亲眼看着为见他一面违背皇命冒险入宫的蒋文凌被团团围剿?   “五弟对你倒是情意深重。”蒋文峥略有些感慨,“不如由你来劝一劝五弟。”   禁军将诺布压至围栏,阴冷的秋雨打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抬起被磋磨得没有了意气的眼,微染了不解的目光浮动不休。   今早宫人在他跟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军妓?   他来到衡国整整八年,成了蒋文凌圈养的一个玩物、可以肆意糟蹋的奴才,忍辱负重,因他心中牵挂远在万里之外的额吉,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原野的风情,但并不代表谁都能欺辱他。   塔塔尔诺布看似孱弱,却有草原儿女的血性,宁死不屈。   他未料到蒋文凌会来见他,明知这是一个陷阱却还是来了,为什么?   塔塔尔诺布想起第一次见蒋文凌,觉得这个中原人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载满了野心勃勃和快意满志,好似并不把这世间的一切放在眼里。   但在很多个他因思念家乡而无声流泪的夜晚,蒋文凌会近乎怜悯地看着他,把他抱到腿上孩童似的哄,一遍遍给他唱蒙古的童谣,嗓音比不上额吉的温柔似水,却别有一番韵味。   他在低醇的歌声里昏昏沉沉睡去,再睁眼,蒋文凌又成了怀金垂紫的五殿下,仿若夜里的柔情只是他的一场梦境。   塔塔尔诺布恨用铁骑踏平他家乡的靖轩亲王,恨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五殿下,也恨在他十六岁那年不顾他哭喊求饶强行将他拖上床榻的蒋文凌。   他恨不得吃蒋文凌的肉,喝蒋文凌的血。   他恨不得将蒋文凌千刀万剐。   可在他握着瓷片决定了断自己这可笑的一生时,除了额吉,他想的居然是蒋文凌。   塔塔尔诺布连自己也恨上了,而他滔天的恨意在行宫大门缓缓打开那一瞬间攀上了最顶峰。   他曾不自量力刺杀过蒋文凌,拿着刀划开了蒋文凌的手臂。   蒋文凌没有躲,抓住尖刀笑着问他,“我死了,你会开心吗?”   时过境迁,塔塔尔诺布仍在心中声嘶力竭地回答:“当然。”   乔装打扮过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一刹那,刘翊阳并未给他自报家门的丁点机会,满弓的箭毫不犹豫地脱手。   塔塔尔诺布清楚他有怎样的一身好本领,只要他想避开有的是办法,可是没有,蒋文凌就这样任由疾风般的利箭咻的穿过长空狠狠地钉在他的左肩,他连连倒退了好几步,不堪重负地摔倒在地。   伴随着蒋文凌中箭的是一句无助的大喊:“不要——”   所有人都被这过于悲恸的一声吸引去了目光,只见跑乱了发冠的孟渔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红得像是被烫过,似乎意识到自己来晚了,又茫茫然地往前走了两步,继而脱力地跪在了地上。   塔塔尔诺布见过九殿下,衡国里罕见的一抹暖色,蒋文凌说其像他,所以对九殿下几次手下留情。   不知何时他的脸颊尽湿,视线亦被雨雾隔绝,可痛苦地躺在地上的身躯是那么明晰,他攀着木栏的手乍然收紧,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曾有传言,当年大杀四方的蒋文凌肩膀受过重创后,再也提不动百斤长枪。   诺布亲眼见过蒋文凌左肩上狰狞的伤疤,每到寒冷的冬夜,蒋文凌都会捂着肩膀强行忍受旧伤之痛,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那不是传言,是真的。   如今一柄长箭再重重地扎入旧伤,诺布仿佛能感受到蒋文凌所受的锥心刺骨的痛楚,痛得他理智全无,不管不顾地推开禁军,跌跌撞撞地奔下楼阁。   蒋文峥没有拦着对方,愧疚地看在跪在丝丝雨雾里的孟渔,后者颤巍巍地抬起头,总是璀璨明亮的眼眸尽掩灰霾,目光先是在他的脸上定了一瞬,又慢慢地落在了傅至景身上。   傅至景下颌紧绷,如石塑般巍然不动,不知是过于狠心无动于衷,或者是承受不住孟渔隔空的痛苦而难以动弹。   “去安慰安慰九弟吧。”   这一场秋雨夹杂着过多的忧愁与苦泪,无止无休。   禁军上前缉拿刺客,却见身着内监服饰的竟然是本该在靖轩王府闭门思过的五殿下,纷纷骇然,去请在光庆殿的衡帝定夺。   刘翊阳手有神力,那一箭刺穿了蒋文凌的肩胛,整一个左肩呈撕裂状,血流如注。   蒋文凌几乎痛得晕死过去,却在诺布缓缓来到他跟前时扯出一个惨白的笑,他说:“塔塔尔诺布,活下去,活着去见你额吉……”   活着回来见我。   “活着,才有生机。”   蒋文凌从不畏死,但他要诺布活——没有人比他了解塔塔尔诺布,早在很多年前他就领略过诺布的韧性,一旦得知自己的可能面对的遭遇,宁以死明志也绝不受辱。   他知道这是个圈套,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蒋文凌要亲口告诉诺布,他等着再见的那一日,尽管诺布未必会想与他相逢。   他大喝道:“你听到了吗?”   诺布面无血色地伫立,看着堆积在蒋文凌身下的血花越来越大,两行清泪顺着面颊落下。   蒋文凌是报应不爽,有什么好哭的呢?   他没有去接蒋文凌想要握他的手,只是静静站着,让风雨打湿他的发缕和衣袍,也淋透了蒋文凌残破的肩胛。   衡帝连面都没露,只派大内监领旨高呼,“传陛下口谕,皇五子蒋文凌难堪大任,故褫夺其亲王封号,非诏不得入宫。”   蒋文凌像是早就料到自己的下场,仰面大笑起来,笑得伤口崩裂,口出鲜血仍要谢恩,仰天长啸,“儿臣,叩谢皇恩——”   孟渔听着五哥凄厉的狂笑,一遍遍无声念叨“难堪大任”四字,指甲一点点地嵌入泥土里。   父皇不是在气五哥擅自出府,而是怪他被捏中了软肋,轻易中了二哥的局,再无能与二哥分权制衡。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难道只有无心无爱者才能坐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吗?   一双绣云纹黑靴踩在了孟渔跟前,他艰难地抬起头,被打湿的眼睫隔了云雾般看不清傅至景的神情。   他从来没有觉得傅至景离自己这样遥远。   骨节分明的大手作势要扶他起身,孟渔想也不想啪的一声打开了,自个儿撑着地站了起来,迎着冰冷的秋雨,见到了在京都他自以为最值得结交的三人。   他的兄长蒋文峥,表哥刘翊阳,以及他曾深信不疑的竹马傅至景。   孟渔看着三人,三人亦在看他,眼里杂糅着数不清的情绪,有愧有痛有悔,但他很清楚,重来一回,他们的选择仍不会变。   权力比五石散还要诱人,一旦尝过了其滋味就不能自拔。   孟渔兀自笑了出来,在这萧瑟的秋夜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论他们有多善待自己,他永远都比不过权势。   刘翊阳最先沉不住气,大步上前,张嘴却无从解释。   傅至景方才被孟渔打掉的掌如同被蚂蚁啃食过一般发麻,麻意顺着手臂攀爬到心底,叫他不堪忍受,他倏地擒住孟渔的手,二话不说攥着人往宫门方向走。   刘翊阳欲追,被蒋文峥拦下,“由他们两个说会话吧。”   两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雾色里。   御医匆匆赶到查看已痛晕过去的蒋文凌肩上伤势,唉声叹气,“这手怕是不中用了……”   一个残废了的皇子再无半点威胁,今夜大计已成,伤的却不止蒋文凌一人。   雨越下越大,等孟渔被推至马车内浑身已然湿透,他一直在发抖,傅至景握住他冰冷冷的两只手,低声,“看着我。”   于九天神外游荡的孟渔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没成功,咬了咬唇,用疼痛强迫自己恢复清醒,很勉强地笑了下,明知故问,“你不是去城外办差了吗,怎么会在宫里?”   傅至景见他终于肯开口,微松一口气,沉吟片刻,“你如今知道了也好,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吧。”   孟渔很抗拒地皱着眉,摇头。   “你见过十二殿下?”他不问,傅至景反倒滔滔不息,“想必他已经和你言明了落水一事,他说的都是真的,放眼整个朝廷只有他与五殿下没有交情,不引人注目更好行事。”   “所以你就利用他……让他受你们差遣?”   傅至景言之凿凿道:“你是他的兄长,二殿下绝不会让他做出离经叛道之事。”   “那诺布呢?你们怎么就能料到我一定会给五哥通风报信,若是我无动于衷……”   傅至景残忍地打断他,“你不会的。”   因你是孟渔,而人尽皆知孟渔心地良善,有怜悯之情,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诺布深陷泥沼。   “如果五哥不来呢?”   傅至景顿了顿,“只要他心里有诺布,那他就必定会来。”   原来真心居然是可以拿来利用的筹码,孟渔眼底的泪盘旋而下,他好似从来没有看清过傅至景,像个傻子似的被所有人合起伙耍得团团转。   他一哭,傅至景捧着他的脸,极为怜惜地喊了一声,“孟渔……”   “我早不是孟渔了。”他避开了对方的触碰,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僵硬笑容,自以为凶狠地反击,“以后你还是叫我殿下吧。”   傅至景动作一顿,脸上的温情在刹那间抽走,“你的意思是要与我断交?”   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光,孟渔比上一回更加坚定地要和傅至景绝义。   他静静地看着在无限欺瞒里濒临崩溃的孟渔,毫不留情面地收回自己安抚的手,神情亦变得冰冷。   孟渔从不曾见过他如此冷漠,有些手足无措,连眼泪都忘了流。   “既是如此,臣也不便在此打搅殿下,请殿下早些回府歇息。”   前后态度大相径庭,孟渔根本无从适应,可但凡他有点骨气、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丁点,在这种情形下也绝不该懦弱的挽留,于是硬生生地压住了想要伸出去的手,等反应过来时,傅至景已毫无留恋地出了车厢,独留他一人掩面痛哭。   他不明白,为何做错事的不是他,却只有他一人在痛苦不已。   阑风长雨秋纷纷,孟渔瑟瑟发抖,用双臂抱住自己取暖,好冷的一个夜,好冷的一个秋。   作者有话说   景子哥,你自求多福吧。   ps:关于五哥自己去。   愿者上钩。他要么就干脆舍弃诺布,要么就亲自去。   知道诺布宁死不屈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此外,诺布是一定会跟着表哥行军的,说是战俘,死不死的蒙古根本就不在乎,而表哥是二哥党,相当于二哥间接捏住了诺布的命。   拿诺布设局,在五哥去之前起码保证诺布活着。   五哥不去,诺布死/一计不成还有一计,五哥去了认输不再对二哥造成威胁,诺布没用了可能还有一线生机,除了鱼/诺布都知道军妓只是幌子。   诺布跟五哥也不是没一点感情,就不展开写了。   只能说我们五哥确实是个恋爱脑,不然也不会没家世加持这么多年连个老婆都不娶。   怕朋友们有疑惑还是解释下,其它看下章吧。 第44章   蒋文凌彻底失势后,朝野上下动荡不已。   衡帝下旨的翌日,靖轩王府的门匾就被拆了下来,整整过去半个月都没有换新。   经御医问诊,五皇子的左手全然废了,往后怕是连个重物都提不起,一个残废自然也就失去了夺嫡的资格,再加上衡帝的旨意说得清清楚楚“非诏不得入宫”,他如今虽仍是皇五子,但俨然已经与个闲人无甚差别。   树倒猢狲散,五皇子府门庭冷落,如今朝中二皇子党一家独大,曾拥护过蒋文凌的朝臣人人自危,都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被秋后清算。   满城风雨,衡国的大军离城那日,孟渔没有去送刘翊阳。   听说少将军威风八面,英姿勃发,有若神兵天降,叫百姓望而生畏,却像是在等什么必要的人,误了两刻钟的吉时才依依不舍地鸣鼓出京。   孟渔那会儿在德惠王府里托着腮坐在门槛上听着从远方遥遥传来的军鼓声出神,蒋文峥的贴身侍从三次来请他前去送行,他三次都是同样的答案,“不去。”   他不想见人,却由不得他。   早朝必不可少,他定会见到几位兄长,碰了面倒也没有装作不认识,小声地唤人,依旧很温顺乖巧的模样,既没有质问,也没有笑。   大抵是真的心有愧疚,几位兄长们面对他的冷淡倒也不为难他,只是这些人都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几乎没怎么受过忤逆,一次几次还能忍着,到了后来他太不给脸,四哥七哥不乐意了,把他围堵在无人的宫道,非要他给出个准话。   那颗夜明珠他早差人送回七哥府中,七哥不大高兴,“给你就是你的,还回来做什么?”   孟渔当然要还,蒋文凌出事后他才回味过来为何七哥执意要把夜明珠赠与他:他帮了大忙,赏些贵礼也是应当。   “我知道这事做得不厚道惹你难过,但这都过了半个月了,凡事都要有个度。”七哥看着他,“你成日见了我们就跑,真不和我们做兄弟了?再说,难道二哥赢了五哥你不高兴?”   孟渔抿唇,望一眼几步开外的蒋文峥,摇头。   四哥叹道,“你要是真不痛快,只管打出来骂出来,也好过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说。”   “是啊,小九,我们如今真心实意同你道歉,你倒是吭声。”   七哥四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仿佛真是极其看重他这个弟弟才拉下脸面来谈和。   蒋文峥看出他的无措,上前温声道:“九弟不愿意说就不说了。”   仍是一贯的善解人意,但孟渔知道这是表象,依旧沉默不语。   “嘉彦前几日还在问,为什么九叔这些天都不到府里找他玩乐。”蒋文峥临走前搬出小世子,“你不想搭理我们不要紧,等何时我不在府里,去陪陪嘉彦好吗?”   孟渔不想迁怒稚子,犹豫地点了下脑袋。   蒋文峥等人尚且会来说些软话,反而是傅至景把他的话当成了“圣旨”,那夜过后碰了面对他十足的尊敬,礼数周全地向他作揖,除了一声问候绝不多说一个字,仿佛与他真的恩断义绝,只剩下了皇子与臣民的关系。   从前傅至景虽算不上有多热切,但二人也称得上浓情蜜意无话不说,如今傅至景却成了冰雕似的人,稍稍一靠近就被他的寒意冻伤。   好几回孟渔都想着言和,起码不要这样冷漠地对待他,可话到嘴边就想起了傅至景的欺瞒,错的又不是他,纵是委屈思念得夜里偷偷流泪,也把辛酸通通咽回肚子里,强迫自己不要这样快低头惹得傅至景看不起。   孟渔有自己的执着,真犟起来的时候若他不自己想通,在他腰上栓十头牛也未必能把他拉回来。   转眼就到了十月。   飞云少将军骁勇善战,首战告捷,举国欢庆,与此同时传来了诺布在行军途中病逝的消息。   蒋文凌竹篮打水一场空,诺布没有沦为军妓,却不幸染上疟疾,不治身亡。   “停下。”   孟渔掀帘下车,望着冷冷清清的五皇子府,感慨万千。   前些时日他来这里靖轩王府还是一派繁荣的模样,那时有谁会料到和蒋文峥势均力敌的蒋文凌竟糊涂到中了“美人计”,断送自己多年经营的大业。   他踩着未扫的秋叶走上台阶,轻扣门环。   开门的是个老管家,说五殿下不见客,请回。   孟渔软磨硬泡才让他进去通报,一炷香后,他如愿地进了府内。   前些天蒋文凌刚遣散府中的下人,如今伺候的奴才屈指可数,人数虽少,却把偌大的皇子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稍显冷寂,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   管家带着孟渔来到主院前,步履静悄悄地踩在石板路上,他伸手推开主室的门,顺着从门缝泄入的天光走了进去,对着侧卧在窗边软榻上的身影喊了一声五哥。   如今的蒋文凌可以用潦倒来形容,发髻微乱,衣袍沾染着酒气,眉宇愁绪不散,下颌冒出了青色,哪还有从前半点盛气凌人之貌?   他慢慢地坐起身,定了定神望向室内之人,“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五哥。”   “我有什么好看的?”蒋文凌不领情,凤眸里露出点嘲意,“我如今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与你脱不了干系。”   孟渔轻声问:“其实无论是谁写那封信,你都会去的,对吗?”   蒋文凌神色不动,“少自以为是,有什么话赶紧说了滚。”   “诺布死了。”   轻飘飘的四个字顿时让蒋文凌暴起,他三两步走到孟渔面前,大掌擒住了孟渔的颈,“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轻微的窒息感让孟渔说话有些困难,“五哥,你说得对,好人在这里是活不长久的,但我无心害你。”   蒋文凌双目赤红,咬牙将他掼到一旁,“你跟蒋文峥都是惺惺作态的好手,难为你们编排这样一场大戏。”   孟渔扑在桌面,转身站稳望着蒋文凌,后者用一种极为可怜的眼神盯住他,“你可知道,你为了蒋文峥做了这么多事,你的好二哥却巴不得要你情郎的命?”   他瞪大双眼,“你胡说……”反应过来被套了话,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都到这份上就别再装了。”蒋文凌冷笑,“当日在川西,蒋文峥明知长史是我的人,却不铲除异己,由着他设法调走刘翊阳,教唆天君教假意放火引傅至景进山,我倒是好奇,傅至景什么时候成了蒋文峥的肉中刺眼中钉,要借刀杀人?”   孟渔心中震动,甚至于连是蒋文凌指使天君教放火烧山这等事都排在了后头,只觉得他是因为惨败而故意挑拨离间,急道:“你不能因为输了就诋毁二哥!”   蒋文凌笑得恣意,“我是输了,但我不是输给他蒋文峥,我是输给父皇,输给诺布,输给我自己。”   “我们的父皇是天底下最狠心的人,他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不知情,分明从未动过让我继承大统的心思,却由着我青天做梦,费尽心力和蒋文峥斗,好分庭抗礼巩固他的皇位。事到如今,我只想保下诺布,他却怕我拿了兵权威胁皇权,连这点愿想都不愿意成全我。”   蒋文凌字字铿锵,“今日我蒋文凌败了,难保父皇不会扶持旁的兄弟,你且等着吧,说不定哪天你的几位好哥哥就反目成仇,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孟渔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又阻止不了接着往下听。   “我们这一行兄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蒋文峥最为虚伪狠毒。”蒋文凌脸上呈现出一种癫狂的迷乱,“马皇后杀母留子,蒋文峥认贼做母,当真是母慈子孝,好事一桩。”   惊天响雷,孟渔吓得往后倒退一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急躁地反驳,“你信口雌黄,就不怕我禀明父皇……”   “我说了,我们的父皇他什么都知道。”   孟渔腿一软,瘫坐在了凳子上,如坠冰窖。   蒋文凌擒住他的脸左右摆弄,低低笑起来,“你猜,孝肃先皇后之死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父皇又清不清楚呢?”   孟渔猛地推开蒋文凌,如鲠在喉,“住嘴,我不想听了。”   “你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蒋文凌似笑非笑,“怕我的话动摇你的善心,也把你变成京都里随处可见的两脚怪物吗?”   蒋文凌在室内毫无章法地踱步,大笑起来。   孟渔见着他的左手无力地往下垂,随着他走动的动作摇摇晃晃,那是被刘翊阳长箭废掉的手,再也没痊愈的可能。   他必须走这一趟,又后悔走这一趟。   孝肃先皇后的死因究竟是如何?   五哥是看清局势才不甘再做父皇的一把利刃,迫不得已认输吗?   如翩翩君子的二哥怎么可能认贼做母,怎么会对傅至景动杀心?   太多骇人的消息像潮水似的涌进他的口鼻,让他产生溺毙之感,又如同蒋文凌说得那般,他当真变成了一只多疑的两脚怪物,看谁都是青面獠牙的可怖。   他倏地站起身,跌跌撞撞想往外走,跨过门槛才记起今日所行,惶惶然地回头道:“五哥,给诺布烧些纸钱,让他早日安息吧。”   与话音同落的是丢在地面的一块白布。   孟渔疯也一般逃出了五皇子府。   蒋文凌止住笑,颤抖着捡起布帛,摊开来看,由鲜血写成的蒙古语刀一样刺进眼底。   等孟渔离开主院,依稀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刻意压抑过的悲痛哭声,他看着阴沉沉的天,心里好像被掏空了一块。   人生何以悲,悲在生别离。   但他在这世间还有挂心的人,不该虚度光阴。   时隔一月,孟渔再次站到了傅宅的门前,奇怪的是,后门居然并未上锁,他轻轻一推走了进去,不多时就在空气中嗅到了浓重的草药味。   作者有话说   们五哥的道心轻轻地碎了。 第45章   傅至景病了,为什么不告诉他?   傅宅算不上宽敞,孟渔不一会儿就蹑手蹑脚来到主室的窗前。   窗户关得太严实,他偷偷摸摸地扒拉了会什么都没看清,倒是时不时听见一两声咳嗽,闷闷的,听起来病了有些时日了。   在川西受过伤后,虽是每日金子似的珍贵药材滋养着,但到底是伤及肺腑,多多少少会留下些隐患。   大夫曾叮嘱往后每到寒冬要小心冷风入肺,刚入秋那会儿孟渔很是挂怀傅至景的伤,每天都要询问一番,如今二人闹别扭,他竟将这事疏忽了。   难道他不看着,傅至景就不在乎自己的身子了吗?   孟渔登时按耐不住,也不管和好了没有,哐当推开主室的木门。   端坐在四方椅上的人却丝毫不讶异他突然到访,半垂的眼尾从容自若地扫过来,嗓音微哑,“臣还以为窗外是哪只鬼鬼祟祟的狸猫,原来是九殿下。”一出口就是冷言酸语,“九殿下大度,恕臣身体欠安,就不多加招待了。”   孟渔这才看清傅至景的正脸,仍是一贯的神清骨秀,总是上扬的眼尾此时微微耷拉着,少了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艳,多了几分缠绵悱恻的倦气,从前不可向迩之感骤消,面对这样病美人似的的傅至景,再看一眼桌上的药罐,孟渔心里有再多的气,也刹那风吹过的雾一般,哗啦啦地飞走了。   一月不曾如此近傅至景的身,孟渔忽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往常这时傅至景就该出言赶他了,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病中没有心力斤斤计较,任他局促地站了半晌。   孟渔讷声,“你还好吗?”   “好与不好的,九殿下还会关怀吗?”傅至景见孟渔无措的神情,添了句,“横竖死不了,也就是难受些罢了。”   孟渔果然像是咬了饵钩的鱼,担忧地上前,在几步开外停了下来,“你哪里难受?”   为什么要离他这么远?傅至景沉默。   孟渔以为他难受得连话说不出来,急忙忙道:“我去请御医……”   方转身,身后就传来衣料摩挲之音,紧接着,一双臂膀从他的背后将他整个人团团抱住,他往前踉跄了下,全然被控制住,后背严丝合缝地贴了在温热的夹杂着草药和沉木熏香的怀抱里。   熟悉的气味撩过孟渔的眼睛,叫他刹时红了眼尾。   傅至景双臂极尽力气地拥抱着孟渔,仿若一撒手,孟渔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爱他爱到能豁出性命的孟渔居然置他于不顾整整一个月,好啊,不见就不见,要与他泾渭分明,最好永远都别来找他。   可是既然来了,焉有再走之理?   傅至景一身以下犯上的好本领,将孟渔的双肩禁锢住,翻过身,在这一刻,他其实更多是想质问对方为什么要不请自来,孟渔大抵会露出诚惶诚恐的神情,坦诚地承认想他,又或者口笨地无从解释,于是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原谅孟渔那日的过错,让孟渔保证这辈子都不能再说出妄语。   他真的这么做了。   孟渔果然也如他料想般瞠目结舌流着泪。   温热的眼泪打动不了傅至景比石头冷硬的心,他凝视着孟渔泪津津的脸蛋,心里产生一种很扭曲的快意,看吧,放再多的狠话,孟渔还是离不开他,还是要眼巴巴地来找他。   孟渔这辈子都得跟他栓在一起。   这样的认知让傅至景攒了一个月的气消去不少,他觉得自己真是病糊涂了——这回不是刻意为之,不知什么时候起浑身不痛快,还是同僚觉着他面色不佳提醒了一句,他才发觉寒气早已入体。   病是一回事,又或者是在举步维艰的境地里日渐变得锱铢必较,非要让孟渔先低头、先服软、先剖开一颗真心告诉他“别不要我”,他才肯露出几分柔情与怜惜。   傅至景心里想得再多,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落在孟渔的眼里,冰一样的寒意。   他被这种冷厉刺伤,企图用体温去融化这块千年冰石,贴到傅至景的怀里,喃喃道:“我想见你,我就来了……”   “你见我做什么?”   说着要松开孟渔,后者果然又贴上来,蹙着眉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傅至景笑了声,“不是你说的让我叫你殿下,既是殿下,哪有和臣子如此亲近之理?”   孟渔五官揪着,“是你骗我在先,我只是气话。”   “我有心和你解释,是你不愿意听。”   仿佛这已经是傅至景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而孟渔只有接受这一条道路。   孟渔单方面被驳斥,浑浑噩噩想不明白,欲松开抓着傅至景腰侧衣料时,后者却偏过他剧烈咳嗽起来,这一打岔,孟渔就没有心思去分个是非对错了。   他急忙忙倒了水给傅至景饮下,给对方顺背,一脸关切的焦灼之色,又要去找御医。   傅至景拉住他,“寻常的风寒而已,过几日就好了。”   挨得很近,孟渔望着就在眼前苍白的面容,低声,“不要再吵了好不好?”   傅至景一点吃不得亏,“我何时与你吵?”   孟渔不想再争辩了,擦干泪痕,微微抿了抿唇,将来时准备好的话全盘托出,“方才我去见过五哥,他听闻诺布的死讯很是伤心欲绝,我想,人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活着的时候就不要计较那么多,免得后悔莫及。”   他黑黢黢的眼瞳认真地看着傅至景,“之前的事我确实气恼,但是都过去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你还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傅至景的眉心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面对孟渔真挚的发问,他心里有块地方隐隐牵动着,但最终他面不改色地回:“没有。”   孟渔破涕为笑,“好,我信你。”   他有好多话想和傅至景说,不知从何说起,而最要紧的莫过于在五皇子府听到的消息。   他犹豫很久才慢慢道:“你凡事要小心……”   “你知道了什么?”   那都是蒋文凌的一面之词,孟渔不敢妄下定论,缓缓摇头。   到底还是不比从前,他也学会了隐瞒——傅至景深知孟渔的变化,可这会儿并不好多加追问,再过些时日,等孟渔放下隔阂,再慢慢套话也不迟。   这日孟渔宿在傅宅,跟傅至景躺一张床,心里有喜有愁,不知道自己这样轻率地就将欺瞒翻页是好是坏。   可相比旁的人,他与傅至景相识的年岁最久,关系最为亲昵,也愿意再多给几分信赖,若他真是执意和所有人都划清界限,他便真是孤独矜寡了。   这个皇城太大、太冷,孟渔畏惧孤身一人。   举国关切战事胜败,塔塔尔诺布病逝的消息没在京都掀起半点风浪。   半个月后,皇五子蒋文凌自愿请旨到华东监修水坝——苦到不能再苦的差事,没个三年五载办不下来,衡帝准奏。   启程那日秋风大作,无人敢去相送。   他只身一人前往,抵达城外的破落庄子,带走了一个奴仆,那人身量纤瘦,风吹起车帘,转瞬即逝小半张阴郁的脸。   孟渔站在高城上凝视着远方的山脉,“五哥,诺布,山高路远,一路珍重。”   他心里藏了个秘密,瞒了蒋文峥,也瞒了傅至景。   那是一封秘密加急送往飞云少将军手中的信笺,信中言辞恳切,极尽哀求,不到十日,塔塔尔诺布的死讯就传回了京中。   掉脑袋的大罪,刘翊阳舍命相陪。   “九弟,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吹风?”   孟渔闻言转过身,蒋文峥穿一袭墨金锦袍,不知何时,素喜浅色的二哥换了口味,衣着打扮越发的雍容华贵,也衬得他越发的深不可测。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蒋文凌倒台后,不少曾拥护过靖轩亲王的臣子纷纷向蒋文峥投诚,如今二哥可谓是春风得意,好不快活。   六哥倒是个硬骨头,至今都不肯和二哥等人结交,前两日还在府中痛斥二哥,用词很是难听,传出去被四哥参了一本,虽没实质责罚,但受了父皇好一顿骂。   孟渔笑说:“我闲来无事,看看风景。”   “就快入冬,天越来越冷了,不如到我府中喝两盏温酒热热身子?”   孟渔略显犹豫。   蒋文峥倒是真心实意的,“近来你与二哥疏远不少,是还在生二哥的气?”   “没有。”孟渔急忙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说不出来也不敢说,他对蒋文峥既敬又怕,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他。   蒋文峥似看出他的不安,眉眼更柔和了些,轻叹道:“回想你方到京都那会儿,甚是活泼可爱,让我想起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   “是啊,那时你才这么大一点儿。”蒋文峥拿双手比划了下,“我去先皇后宫里请安,将你抱在怀里,你离了乳娘不哭也不闹,胆子大得很。”   孟渔不好意思地笑笑,“可能我亲近二哥,见了二哥心里欢喜就不怕了。”   “正是。”蒋文峥道,“小九,你既叫我一声二哥就不该怕我,如今大局将定,我说过的话皆可作数。”   他意有所指,孟渔也顺着台阶往下说:“我现在就有想要的。”   蒋文峥笑言,“你说。”   “二哥不是说要请我喝酒吗,即刻就去,要最好的秋白酿。”   “马车已经备好,走吧,嘉彦也在府中等你。”   蒋文峥先行了几步,孟渔看着青柏似的背影,脑中颠来倒去是五哥的话,阴魂不散地缠着他,仿佛给二哥披上一层阴森的雾气。   他心脏狂跳起来,在二哥回过头时勉力一笑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小傅:真病了,轻骂。   二哥:黑化中,勿扰。   ps:大家别对傅至景抱太大期待,他当个官都这么嚣张,给他当了皇帝那还得了……以及,明天怒更6k迎接傅至景掉马。 第46章   此后小半月,风平浪静。   孟渔很是畏寒,一到初冬,德惠王府里的地龙没日没夜烧着,他不爱出门,除了偶尔去趟礼部,成日闷在家里偷懒。   但他清闲不了多久,再过些时日就是除夕了,去年的除夕宴是他一手操办,今年应当亦是如此。   除夕乃阖家团圆之日,可惜如今再凑不齐人,幽禁的幽禁,远走的远走,翻脸的翻脸,听说六哥前几日又被弹劾,气得下了早朝就险些和七哥打起来,闹得实在是不大好看,现下还在府里面壁思过呢。   说句大不敬的,二哥眼下真是权倾朝野,无人敢公然和他作对,朝臣也时不时上折子给父皇施压,怕是等到年后,储君的人选就该定下来了。   这些只私下和傅至景议论,不敢说得太直白,唯恐隔墙有耳传到二哥耳朵里去,以为他生出异心,三两句话就打住。   傅至景得二哥赏识,上个月再被提了官,如今是三品的侍郎,与他结交的同僚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恭敬。   孟渔最亲近的两个人皆在权力的漩涡里打转,他反倒不敢走得太近,怕惹火烧身。   不过德怡王府的请帖仍是得收,说是取出埋了好几年的陈年佳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邀他们兄弟几个到府里品酒。   赴宴这日下了好大一场雪,孟渔裹得风霜不透,踩在厚实的雪地上,咯吱咯吱响。   他路上耽搁了,来得晚,站在厅堂门口听见一串爽朗的笑声,是四哥七哥在捡趣事说。   屋里暖乎乎的,他一进内就被热气熏了熏,三两下将羊绒围脖和厚实狐裘给取下,环视一圈,六哥果然不在场。   “小九来了。”七殿下急巴巴地站起身,拉着孟渔到桌前,“你来给我评评理,四哥到我府里捡了个青花瓷,我要他一块玉做的栀子不过分吧?”   “七弟此言差矣,我那块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玉,你的青花瓷怎么比得?”   孟渔人还没从冰天雪地里缓过神就要被他们抓着当判官,左右耳皆被攻击,告饶道:“我是个俗人,看不懂雅物,这事还是留给二哥断定吧。”   蒋文峥坐在主椅上,笑说:“你们是来我府里喝酒的,还是来告官的,再吵个不停,谁都没得喝。”   他的话向来管用,四七二人暂且不再争执,一心扑在了酒上。   下人将酒坛子抬上来,酒身上的泥土还在呢,未开坛似乎就已经能闻到醉人的酒香。   四哥自诩酒仙,摩拳擦掌,自告奋勇掀坛。   孟渔在屋里烘了会,全身都热乎了,话也变得多起来,问:“嘉彦呢?”   “在他母亲院里,你若想他,我差人给你带来。”   孟渔这厢说好,那厢啵的一声四哥已将红布给掀开了,醇香的酒气刹那间填满了整个屋子,未喝已有醉意。   这几人都是真心实意地开怀,碰杯之际爽快大笑,笑声顺着门窗攀出了院子,孟渔一改郁闷的心情,也随之笑起来。   他刚把酒杯抵在唇边,外头的脚步声咯吱咯吱传来,伴随着一句焦急的“殿下,皇妃有临盆征兆,请您快去看看”打断了开怀的热闹。   蒋文峥面色骤变,重重放下酒杯站起身往门口走。   孟渔和其余两位兄长亦心里一惊:二嫂的胎儿还未足月,怎么会在这时临盆?   他们是外男,不好进女眷的院落,只跟着二哥走到院外就停下了脚步。   府里备着稳婆,正在给二嫂接生,清水盆送进去没一会儿就变成血水端出来。   孟渔望着从身旁走过的婢女,听着院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嘶叫,心里不安地绞动着,都说女子生产要在鬼门关走一趟,如今二嫂突如其来的早产,他只愿大小皆能平安。   睡得迷迷瞪瞪的嘉彦被乳娘抱出来,大抵是母子连心,他也知晓母亲正在受难,平日里乖巧的小人儿这会儿嚎啕大哭,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秦侧妃不多时就到了,行了个礼便往里走,孟渔盯着她头上晃来晃去的流苏,头晕目眩。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刹时粉碎了这些时日万顷平波的假象。   御医在宫里,来得迟,被迎进去之后没多久,孟渔就听见二哥一声喝斥,“胡说八道!”   他与四哥七哥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见到浓浓的担忧。   嘉彦还在哭,嚷着要娘亲抱,孟渔伸手从乳娘手中接过他,孩童一声又一声的啼哭在耳边炸开,响彻天际。   看不见的室内乱糟糟的,接生的稳婆、施针的御医、抽泣的婢女,以及满脸痛色的蒋文峥和命悬一线的女人。   蒋文峥半跪在低矮的榻旁,握着妻子的手,“月容,不要睡,你看着我……”   月容脸色惨白如纸,发缕全被汗水浸透,稳婆一遍遍地要她用力,可她实在没有了力气,喃喃着嘉彦的名字。   “去,把嘉彦抱进来。”   嘉彦紧紧扒着孟渔,不得已,只得由他抱着入内,扑鼻浓厚的血腥气,他没进内室,将嘉彦放下来,嘉彦登时跌跌撞撞哭着地跑到榻旁找娘亲。   “生了,生了,是个郡主!”   孟渔还未出去,就听得稳婆大叫一声,刚想松口气,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叫。   竟是个不足月的死胎。   蒋文峥抱着青紫的胎儿,悲痛欲绝,可榻上的妻子还在生死关头,他不可以倒下,竭力握着妻子的手,哽声道:“无妨,我们有嘉彦足矣,月容,你还要看着嘉彦长大成人……”   女人没有回答他。   御医颤颤巍巍地再下一针,心惊胆战地叩首,“殿下,奴才尽力了。”   孟渔听见这一句,如遭雷劈,连呼吸都在瞬间停止。   蒋文峥先是丧女,再是丧妻,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样天大的打击,近乎疯狂地质问御医,“月容的胎安得好好的,怎么会不足月就临盆?”   “许是吃了不该吃的,或者受了惊吓,亦许是母体本就有损……”   蒋文峥将人掼在地面,抱起了无生息的小郡主,“那郡主呢?”   “不足月的胎儿本可能养大,但胎儿在母体里憋得太久,这才、这才……”御医猛地叩头,“请殿下节哀。”   嘉彦还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依旧大哭不止,平日里慈爱的蒋文峥厉声吼道:“不许再哭。”   孟渔听着嘉彦越发撕心裂肺的哭声,急得在外团团转。   不多时,蒋文峥暴怒的一个“滚”字从内室里传出来,孟渔抱住被赶走的嘉彦,悲痛不已,与众人往外走。   四哥七哥面色凄然,“好端端的怎么会怎样……”   他们今日是高高兴兴来讨酒喝,却不料见证了二嫂的香消玉殒,十分惋惜。   无论旁人如何去劝,从白天到落日,蒋文峥都把自己闷在主室里陪伴着死去的妻女,秦侧妃进去过一趟,被丈夫毫不留情地用瓷杯砸了,掩面哭着跑了出来。   整个德怡王府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蒋文峥点了烛,幽黄的光晕落在妻子青白的面庞上,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他亲手给妻子穿好了衣物,将郡主放在了女人的臂弯里,三魂不见了七魄,眼里的悲痛逐渐被恨意取代。   是他自以为大权在握,得意忘形才让人钻了空子。   是他害死了月容。   蒋文峥紧握的手背青筋暴起,许久许久,撑着无力的身子站起身,跟妻儿做最后的道别。   不足月的胎儿还没两个巴掌大,小脸铁青,他不禁想,如若能活下来,就算是体弱些也无妨……   脑中突然乍现好几月前在嘉彦生辰宴上的无心对话。   “嘉彦比九叔厉害,九叔长到快两岁才会走路呢。”   “那可真是稀奇,我们兄弟几个两岁时都能绕着御花园走一圈了。”   “九弟是比我们要单薄些,模样也要更秀气。”   不对,不对……他曾抱过襁褓里的九弟,沉甸甸的白藕似的小人,龙生龙凤生凤,就算流落民间,也合该与他们兄弟们似的强健,又在宫里金汤玉食地养了半年,按理来说不该到两岁才会行走。   蒋文峥呼吸沉重,毛骨悚然,一个不该有的念头逐渐冒出了雏形。   他赤红着眼摸了摸妻子早已经冷透的面颊,创痛道:“月容,是你在帮我吗?”   热泪浸湿眼眶,在伤心欲绝之余,他还有要事必须得去查证。   蒋文峥阔步往外走。   几位弟弟还未离去,皆站在院外等他,一听见动静纷纷向他看来,他悄然将目光凝聚在孟渔身上。   月色里,孟渔一双圆眼被泪洗得乌黑发润,秀气的鼻尖微微抽动着,红唇紧抿,他身量比两位高挑矫健的兄长稍低一些,背脊单薄,腰腹瘦削,是灵秀清丽的好模样,可仔细地左看右看,却诡异地找不出一丝衡帝亦或孝肃先皇后的影子。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孟渔的身份。   他由张敬带大,有玉环为证,蒋文峥大步走到他跟前,二话不说地抓了他的手,掀开袖子,连火烧过的疤痕都是他成为九殿下的象征。   孟渔不明所以地抽泣了下,唤了声,“二哥?”   蒋文峥错也不错地看着喊了他几年兄长的九弟,额侧的穴位隐隐抽动。   如果在眼前的孟渔不是皇九子,一切都是惊心设计过的圈套,那真正的九殿下如今身处何方?   蒋文峥眼眸微暗,轻轻地极为森冷地笑起来。   狸猫换太子——好大一出戏。   -   二皇子妃因早产而不幸母女双亡的消息引得人人惋惜。   衡帝感念儿子与儿媳伉俪情深,特准以太子妃葬礼仪制下葬儿媳。   蒋文峥不吃不喝为妻子守灵三日,更是命工匠打造了一个双人棺椁,只待百年之后与妻子于黄泉路上再续前缘。   出殡那日,雪花纷飞,送行之路难行,但几位皇子毫无怨言地送皇嫂上路,风霜披了一身,回程时手脚都冻得冰冷。   因着母亲逝世一事,嘉彦日夜啼哭不已,没几日就发起了高热,竟是有早夭之势。   蒋文峥在忍受丧妻之痛时,不分昼夜地照料唯一的血脉,好在上天怜悯,叫嘉彦迈过了一道大坎。   奇异的是,等他病好,他戴在手上刻了“平安”二字的银镯子竟然全黑了。   请来做法事祈福的高僧说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小殿下命不该绝,是这镯子为小殿下挡了一劫。   蒋文峥拿着乌黑的银镯,顺着袅袅的香火望向阴沉沉的天,再看一眼榻上酣睡的小儿,眼前浮现嘉彦生辰时,孟渔笑着亲手为之戴上平安镯,脆生生念了“岁岁平安,百事大吉”祝词时的温馨场景。   无论住持所言是真是假,银镯发黑是巧合还是意外,都不妨碍孟渔的祝福起了效,当真叫嘉彦逢凶化吉,捡回了一条命。   孟渔对此毫不知情,在府里听说嘉彦终于退烧,悬着的心终安回原处。   他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人瘦了一圈,傅至景特地买了些他喜爱的点心才到府里与他相见。   如今不比从前,没了赵管家把关,傅至景来寻孟渔都得找个名头,府里下人来来往往,两人相见恪守本分,再说了,发生了这样多的事也没有心思做些别的。   孟渔喝了盏热腾腾的桂东玲珑茶,就着甜而不腻的飘香梅花糕,话说得含糊,“二嫂去得突然,我觉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想到了秦侧妃,不敢妄加定论,如果真与她有关的话,二哥想来必会追究到底,可眼下秦侧妃还好端端地在德怡王府待着,也许只是他多心。   孟渔放下糕点,傅至景见他兴趣缺缺,宽慰道:“既是德怡王府的家事,二殿下自会定夺,你不要过多的参与。”   “我知道,我只是心疼嘉彦,他才两岁多就没了母亲。”   孟渔太过清楚无父无母的滋味,好在嘉彦还有二哥庇护左右,往后他也会更加怜惜这个小侄子,切莫让之陷在亡母的阴霾里走不出来。   昨夜下了场大雪,院子里有下人拿着扫帚在清扫,唰唰唰——   傅至景还得到吏部办差,趁着无人看进来拿温热的掌心蹭了蹭孟渔的脸颊,“我明日再来看你。”   孟渔颔首,想了想说:“还是我去找你吧,府里人太多了,说两句话都不方便。”   傅至景这会倒想起赵管家的好来了,但人都死了好些时日,总不能叫他回魂再来守院,这些话颇有点损阴德,他自然都藏在心里。   天寒地冻,傅至景没让孟渔相送,上了马车一路颠簸往吏部去。   不巧,车轮陷进了雪地里,马夫推了好一会儿都难以前行,不得已他只得下来搭把手,余光一扫,见着个身形中等的男人假意停下来穿鞋。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状若无事地帮忙推马车,却在琢磨这些跟着他的人是受了谁的指使?   就在傅至景沉思之时,萧瑟的街道远处传来马蹄声,信使不多时就来到他马前,“傅大人,有您的加急信件。”   是从宜县寄来的。   傅至景接过,边拆开来看边准备重新上马,抽出信纸打开,才走出两步就震在原地。   信件是宜县的县令所写,信中说近来宜县多发盗贼,前几日傅府不幸成了贼人的目标,府中财物被洗劫一空,而傅夫人和傅老爷也不幸遇难,如今凶手下落不明。   傅至景反反复复将信上的一字一句看了又看,眼前阵阵白光,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信使唤了一声,“大人?”   “何时到的信?”傅至景一手扶住马车壁,嗓音如同绷紧的弦。   “一个多时辰前到的驿站,属下在吏部迟迟等不到大人,听闻大人在德惠王府,这才外出寻来。”   傅至景猛地回身,方才跟着他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将纸张捏得发皱,心如鼓鸣,忽地在马夫和信使不解的目光里解开套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往德惠王府的方向冲去。   不到一炷香就抵达德惠王府门前,下人见他去而复返,脸上的神情犹如罗刹,纷纷不敢拦他。   傅至景脑子里一片空白,快步往主院奔走,待见着安然无恙坐在桌前喝茶的孟渔,狂乱跳动的心几乎要冲出胸腔。   孟渔愣了一下,“你怎么……”   话未说完,只见傅至景一下子瘫坐在了凳子上,放在桌上拿着信纸的手微微抖着。   孟渔从未见过傅至景如此失态,不明所以地抽走对方手中的信件,只是一瞧,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不可能。”   他咬紧牙根,“许是误报,你差人去问过了吗?”   孟渔呼吸急促,握住傅至景的冰凉的手,张了张嘴,对上愁云惨淡的眉眼,再多的话也就卡在喉咙里,变成了蓄在眼里的泪。   傅老爷和傅夫人是宜县出了名的好心人,他们前些时日还说来年春天要回宜县看望他们,怎么会遭此横祸?   傅至景一语不发,孟渔蹲下来拿脸蹭他寒冰似的手,他仿佛现下才找到神绪,垂眸看近在咫尺的面庞,七上八下絮乱的心跳逐渐平缓下来。   皱巴巴的信件落在眼里,傅至景这才想起信使的话,这封信是在一个多时辰前抵达京都,但倘若有人比他更早得到消息散播出去呢?   他遽然推开孟渔站了起来,不顾孟渔的呼唤往外走。   孟渔被推得趔趄一下,起身追了几步,抓到的一小片衣袖从掌心溜去。   傅至景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极为复杂的一个眼神,像是不舍失去、又有无上心痛,以及对世事变幻莫测的无可奈何。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   “不要离开王府,等我回来。”   傅至景心中已有决策,咬牙抛下这一句,丢下茫然失措的孟渔快步消失在转角。   他抓住德惠王府的一个柔弱的婢女,低声说:“听清楚,即刻到建威将军府,请他立刻赶往傅宅,就说、说九殿下有难,请将军前去相助,越快越好。”   德惠王府里可不止蒋文峥的人。   “从后门离开,不许驾马,拿上竹篮往热闹的街道走,明白吗?”   婢女当即应声,机灵地挽了个小丫鬟有说有笑往后门离开,嘴里念着要去采买新的胭脂水粉。   傅至景握了握拳,赶往马车停下之处,车夫果然还在原地等候。   他故意扬声说:“去建威将军府请将军到府上一聚,要快!”   车夫迷迷糊糊地问:“大人,您不是要去吏部吗?”   “不要多问,快去。”   车夫赶忙点头,往街头处跑,等傅至景回头一看,只是一刹那的功夫,车夫还未搞清楚情形就糊里糊涂地送了命。   跟着他的当真都是些好斗的高手。   傅至景冷冷一笑,与这批人在无人的街道周旋了会儿,等赶到傅宅,果然见到了中计前来的张敬。   “公子,我听闻……”   傅至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张敬这才觉察出不对,一会儿功夫,整个傅宅都已经被高手围起来了。   还未等二人说了几句话,屋檐处有响动,不多时蒙了面的黑衣人就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地要取张敬和傅至景的性命。   傅至景抽出挂在木栏上的利剑,刀光剑影里拼凑出今日所遇。   想来他的身份已经招致怀疑,而只要养父母和张敬一死,就无人再为他作证。   既然要杀,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不如连他的性命一起取了永诀后患。   剑身挥动发出刺耳的长鸣,傅至景堪堪躲过毙命的招式,在心底将朝野中人一个个算了个遍,最终定在了蒋文峥身上。   蒋文峥是什么时候对他产生疑心?还特地选在了妻女丧期间对他痛下杀手?   他如今是要臣,没有罪名轻易杀不得,但若是他今日横死宅中,又有谁会去怀疑闭门伤怀的二殿下,撇得干干净净。   傅至景晃身进屋取出信号弹,在张敬的掩护下顺利放至上空,望在刘震川未赶到之前能引起雪日闭门不出的百姓注意,再争得几分生机。   “公子,你先走。”张敬身中一刀,手臂上血流如注,俨然有些招架不住了。   傅至景替他挡走杀招,平静道:“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了。”   两人想要冲出宅门,却再次被挡了回来,眼见张敬就要被逼到绝处,门外终于传来响动。   刘震川一脚踹开木门,在看清张敬的脸时惊愕不已,“你……”顿了顿,“来人,将他们都拿下。”   傅至景暗松一口气,还未开口,只见张敬猛地扑到刘震川脚下,他意识到对方想说什么,一瞬,竭力忍住了想要上前阻拦的冲动。   张敬拼死道:“将军,多年未见,恕下属无能,当年未能护住孝肃先皇后,如今有贼人要对九殿下不利,请将军护住先皇后唯一血脉。”   刘震川大为震撼,顾不得张敬为何会突然现身,拎住其衣领,“谁,你再说一遍。”   张敬扬声,人人听之,“真正的九殿下另有其人,并非孟渔,而是当今吏部侍郎傅至景!”   傅至景闭了闭眼,手中的剑噌地砸在地面,发出铮铮作响。   他自以为事事算全,却阴差阳错将局面推到了最难以收场的地步。   而在德惠王府心焦如焚的孟渔没等来傅至景,却等来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以及一道宣他入宫的圣旨。   作者有话说   翻车吧,小傅! 第47章   孟渔站在光庆殿门前等衡帝宣见。   不知为何,今日殿外的禁军多了不少,森冷的铁甲和莹白的雪地交相辉映,给这严寒的冬日再添赠几分萧瑟。   孟渔出门时匆匆忙忙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换,只外头裹了件御寒的披风,在冰天雪地等了两柱香,冻得脸颊鼻尖冰冷,窸窸抖个不停。   他不知父皇见他何事,探头探脑地往紧闭的殿门看,盼能早些离宫去找傅至景。   殿门开了,孟渔见到了大内监,与往常不同的是,平日面对他总是带点笑意的五旬老人如今绷着张脸,很是严肃的样子。   他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   “殿下,请进去吧。”   光庆殿里里外外都是衡帝亲手栽培的人,像个密不透风的铜皮桶,若是衡帝不准,议事的内容一个字都传不出去。   孟渔来光庆殿的次数屈指可数,追溯到最早还是前几年他认亲之时,在恢弘的殿内第一次与衡帝相认:跟全天下的父亲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却又有所不同,因其掌握着绝对的生杀大权,父与子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不可冒犯的威势。   外殿左右皆是目不斜视的禁军,越往里走,孟渔的不安越发强烈,接近内殿,他微吸一口气,在大内监的指引入内。   孟渔一到场,刹时感受到几道各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抬头望去,全然惊讶地愣在原地,只见除了端坐在书桌主位的衡帝,殿内还有出乎预料的三人,皆直直跪在殿前,是傅至景、刘震川,以及几年不曾再见的张敬。   失踪多年的人就在眼前,他太过于震惊,顾不得殿前失仪,快速往前走了几步,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改不了,茫茫然地唤了一声:“师父?”   张敬身形一顿,低下头去。   孟渔望一眼神色肃穆的衡帝,再是迟钝也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他惴惴不安地跪在傅至景身旁,叩首行礼,起身时瞄一眼不过一肩距离之人,希冀对方能为他答疑解惑,但傅至景仿佛并未注意到他恳切的眼神,始终目视前方不给予回应。   衡帝踱步来到二人跟前,“抬起头来。”   孟渔颤巍巍地仰起了脑袋,衡帝比刀锋还锐利的目光缓缓地在他和傅至景的脸庞上剐了一圈,他像是被掐住了喉鼻,呼吸都变得紧促,讷讷地喊了句,“父皇。”   衡帝并未应他,而是指向一侧的张敬,“你来认认,他是何人?”   孟渔如实回答,“是养大我的师父。”顿了顿,“父皇是如何找到他的?”   “不是朕寻到了他,是他自己送上门了。”衡帝道,“张敬,把你方才说的话和文贤复述一遍。”   刘震川面色不忍,“陛下……”   衡帝已然有几分薄意,“谁都不准开口。”   孟渔一头雾水,看向阔别多年的张敬,他心中有太多疑窦:傅至景怎么会在这儿?师父为何突然现身?舅舅的表情怎么看起来那么悲伤?   张敬缓缓出声。   “奴才愧对君恩,当年陛下前往太陵祭祖,孝肃先皇后不幸罹难葬身火海,事出紧急,奴才得先皇后遗嘱带殿下出宫,又恐殿下遭贼人毒手,因此将殿下交给宜县傅氏抚养。”   “孟渔乃奴才为掩人耳目从一老妓手中买得的弃婴,为的就是若有朝一日奴才身份败露,不令真正的龙脉断送在奴才手中。”   所有的答案都在张敬的话语里,分明都是最为寻常的字眼,拼凑在一块儿却好似怎么解也解不开的天书。   “是奴才偷梁换柱,将先皇后的玉环安置在孟渔身上,让其顶替了殿下的身份入宫认亲,他手上的伤疤并非东宫大火所致,而是奴才在他幼时用火块炮烙留下的疤痕。”   “真正的殿下脚底有一梅花烙印,乃先皇后用生前未出阁时最喜爱的梅花金簪亲手印上去的,陛下只管差人拿梅花簪比对即可印证奴才所言。”   梅花烙——孟渔亲眼见过傅至景脚底的伤疤,此时如遭雷劈,面色倏地惨白。   “一切都是奴才一人所为,自始至终傅大人都被奴才蒙在鼓里,若非骤然听闻傅氏死讯,奴才不会贸然与傅大人相见。”   “奴才自知罪孽深重,万死不辞,但今日有贼人欲取傅大人性命,恳请陛下彻查此事,让九泉之下的先皇后得以安息。”   一番惊天的言辞在雕梁画栋的内殿久久回荡,孟渔像是听了一场天桥底下最为惊心动魄的说书,只不过这一回他不再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而成了随之跌宕起伏的书中一角。   “傅侍郎。”衡帝发问,“你知不知张敬所为?”   孟渔僵劲地扭头望向傅至景,后者面无表情,语气无波无澜,干燥的唇瓣翕动间吐出六个大字,“回陛下,臣不知。”   “胡说……”孟渔不敢置信地瞪着眼,跪行到张敬面前,控诉道,“你胡说!”   张敬做好了毅然赴死的准备,根本就不敢看他,叩首,“奴才字字实言。”   龙脉不容混淆,无论是否知情,只要断定孟渔冒认皇子便是杀头大罪,他无法相信将他抚养成人的师父居然会编织这样一个天大的谎言来诱他入局。   他叫了张敬二十多年的师父,把其当作父亲一样看待,就在方才,他甚至在心中盘算如何为张敬掳走他一事向衡帝求情,可再次相见,张敬竟狠心到要推他上断头台。   傅至景呢,他那样信誓旦旦,可当真不知吗?   孟渔在张敬嘴里得不到回答,猛地转身,双手握住傅至景的袖子,刚想说话,却先撞进了傅至景冰冷的双眸里,没有笑意,也没有往日的柔情,像一把千年寒刃,彻底劈碎孟渔的希冀。   傅至景仍是那张令他心醉神迷的脸,却变得那么陌生,仿若从未与他有过丁点交好。   他们离得好近,近到孟渔能如同往常很多次那样仔细端详傅至景的五官。   “文慎的眉眼有两分像你。”   孟渔如坠冰窟,惊愕地松开握着傅至景的手,服了软筋散似的瘫坐在地。   不单单与文慎相似,他这才发觉傅至景冷厉的眼神与衡帝是何等的如出一辙,恍惚间他仿佛能窥见假以时日傅至景站在权力顶峰时杀伐果断的画面。   张敬的话里有许多待确认之事,信与不信只待衡帝定夺。   不多时,大内监取来尘封多年的梅花金簪——簪身曾在大火里烧得扭曲,请工匠修缮过,并未有太大分别。   衡帝命傅至景随大内监进内室比对烙印。   孟渔颓然地垂首,等待自己的去路。   隆冬的天,地龙烧不暖他的身躯,他鬓角背后尽是冷汗,很快就浸了衣衫。   一炷香的时间,大内监踱步出来,先是怜悯看了一眼孟渔,继而低声说:“陛下,傅大人脚底确实有疤,与先皇后遗物花纹吻合。”   衡帝勃然大怒,转身扫走了桌面的砚台,厚重的砚台砰的一声砸在地面,未干涸的墨水血一样地溅在了孟渔的眼角,他心灰意冷地抬起头,两行清泪被墨迹污染,挂在脸上滑稽又可笑。   殿内众人皆跪地叩首,等待天子发话。   孟渔畏死,匍匐到衡帝跟前,两只手抓住衡帝的衣角,如鲠在喉,“父皇,儿臣不知,儿臣什么都不知道……”   是刘震川说他从小珍藏到大的玉环乃先皇后遗物,是衡帝亲口认证他是衡国的九皇子、为其赐名封号,怎么能说不认就不认?   玉环……当日他随傅至景上京赴考,若非路遇山匪被洗劫一空,他们不会和张敬走散,他也不会因为不忍傅至景风餐露宿而典当玉环——是傅至景带他去了当行。   巨大的窒息感盖住了孟渔的口鼻,他抖抖瑟瑟回头看傅至景,讷声说:“你在骗我?”   傅至景坦荡地与之对视,像是看一个将死之人,眼里没有半点温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和傅至景自幼相识,莫逆于心,难道连这也是假的吗?   孟渔扑向傅至景,势要一个回答,“你说话!”   傅至景不是很能言善辩吗,为什么这个时候不开口了?   反倒是刘震川叩首为孟渔求饶,“陛下,九……不知者无罪,请陛下看在孟渔……”   “住嘴。”衡帝面色冷森,雷霆大怒,“张敬罪犯欺君,但念其保护皇九子有功,先关押侯监,再做处置,至于文贤……”   他大步走至书桌,抬笔拟旨,“贱民孟渔,冒认皇脉,死有余辜,遂打入天牢,年后赐死。”   孟渔骨颤肉惊,哭着哀求道:“父皇,儿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怕惹得衡帝震怒,惶惶然改口,“草民、草民什么都不知道,陛下饶命。”   可无论他如何哀求,这个他叫了几年父皇的男人都没有半点怜悯之意。   衡帝将圣旨狠狠掷在他跟前,扬声,“即刻宣钦天监监正、太常寺卿、太常寺宗正卿、通政使司通政使前来觐见。”   禁军上前左右擒住魂飞胆裂的孟渔,将人连拖带拽地押出光庆殿。   他挣脱不开,双手被扭断似的疼痛,拖地的双腿不住蹬着,凝视傅至景挺直跪立的背影,声嘶力竭,“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凄厉的痛哭声传进傅至景的耳里,他眉眼如霜似不为所动,求情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蒋文凌因诺布被牵制的覆车之鉴历历在目,他绝不可以明知故犯、重蹈覆辙。   衡帝坐于主位,摆摆手,大内监会意上前,“刘将军,傅侍郎,请随奴才到殿外等候。”   傅至景身形动弹一下,没站起来。   大内监好心想搀他一把,他抬手示意不必,慢悠悠地撑着地面起身。   衡帝目不转睛地望着新认的皇九子,忽地开口,“你与孟渔乃金兰之交,怎的不为他求情?”   傅至景沉吟片刻,恭敬道:“陛下心中已有决断,身为臣民,应当谨遵圣意,不敢违忤。”   衡帝不明不白地笑了声,连说了两个好字,挥一下手,“出去吧。”   傅至景倒退三步,转身一步步走出比天高、比海阔的内殿,站到了方才孟渔所站立之地,抬头望着同一块金碧辉煌的牌匾。   这短短的一段路,他走了二十多年。   鹅毛大雪飞扬,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   (指指点点指指点点):负心汉,王八蛋。 第48章   京都出了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衡帝认回来的皇九子蒋文贤居然是只假冒伪劣的狸猫,真正的龙脉乃御前钦点的探花郎、现任吏部侍郎傅至景。   几年来,傅至景在民间颇有威望,这位侍郎大人霞姿月韵、夭矫不群、清正廉洁,为国为民办了不少实打实的正事,是为人人赞誉的好官。   反观皇九子蒋文贤——不,如今该叫回他的本名孟渔,听闻他在国子监就读时就常与纨绔子弟斗鸡走狗,每次小考无不拿个垫底,连大学士都对此束手无策。   再看看他在礼部任职的这些年有没有为百姓做过实事,细细数来,竟是一桩都没有。   有人问了,那几场有模有样的宴会难道不能作为其功绩吗?   宗室子弟用来取乐的筵席,平头百姓连片灯笼的微光都没看见,没享到这个福,自然也不必念他的好。   这样说来,孟渔当真是一事无成,白占了个殿下的名头,鱼目混珠,死不足惜了。   咚咚咚——   又到夜半三更时。   这是孟渔被关进天牢的第三晚。   此处由刑部直辖管理,关押的都是朝廷重犯,环境虽不比地牢恶劣,但也逃不过阴冷潮湿。   四四方方的牢房三面环墙,左上方开了个不到两个巴掌大的窗,白日得天光眷顾,能窥见一抹光亮,到了夜里,凄冷的月色照不透黑暗的囹圄,只能借过道幽暗的烛光依稀辨认方向。   孟渔和所有被刚丢进这里的囚犯一样,惊慌失措扒着木门央求要见衡帝、要见傅至景,狱吏对此见怪不怪,任由他哭累了、喊累了,筋疲力尽地安静下来接受自己的死期。   来这儿走一圈的,没几个能再活命。   牢房里只有稻草堆以供御寒,一日三餐有讲究,两个馒头一碗水,喂养畜生似的随意顺着栏杆丢进去。   馒头在地上滚几圈,沾了灰,水碗被打翻在地面结了一层层薄薄的霜,嫌脏,行,不吃就不吃,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吗,等真正尝到饿肚子的滋味跪着求着也要塞到嘴里去。   孟渔亦不例外。   他太冷了、也太饿了,裹着来时的披风在角落蜷成一小团,盯着地面早就坚硬的馒头慢慢地咽了咽口水。   许久,他下定了决心,艰难地挪着被冻僵的身体爬过去,抓住了硬得如同石子般灰扑扑的馒头,第一口咬不动,又没有水软化,只能用唾液一点点含湿了再囫囵咀嚼两下咽进肚子里。   他喉咙在冒烟,刀割一般地疼,鼓起勇气喊守夜的狱吏,说想喝水。   凶神恶煞的狱吏拒绝了他的请求,今日份的水已经派完,让他等明日。   孟渔当了好几年的九殿下,已经很久不曾见过旁人横眉立目的样子,一时之间不大习惯,本能地皱起眉表示不满。   狱吏当然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不禁讥笑,关在天牢里的哪一个不曾是养尊处优,再拿乔如今也是阶下囚,任他们揉圆捏扁,还得低声下气求大老爷给我口饭吃、给我口水喝。   “你要喝水?”   孟渔捧着啃了一半的馒头,赶忙点点脑袋。   狱吏去而复返,当真给他端了一碗水来,他伸手去接却被躲开。   男人把手伸进木栏,要他仰高了脑袋喂给他喝,孟渔表情一僵,看着近在咫尺的水碗,很屈辱地缓缓张开了唇,却在喝到第一口水时喷出去洒了狱吏一脸,恼怒却快意地瞪着吱哇乱叫的狱吏。   “不识好歹!”   狱吏当着他的面把水碗砸了,狠狠踹了两下木栏。   孟渔出了气又怕狱吏冲进来打他,三两下爬到稻草堆上,满脸戒备。   “发生什么事了?”   狱头听闻声响前来查看,狱吏不敢放肆,狠狠地剐孟渔一眼愤然离去。   虽然可能招致报复,但孟渔并不后悔这样做,即便他不是九皇子,也不要把他当作谁都可以上来踩一脚的软骨头。   狱头等狱吏走远,居然给牢房开了锁,孟渔警惕地捏紧了拳头,男人来到他面前蹲下,从怀里拿出一块包好的油纸,“二殿下让奴才给您的。”   二哥……孟渔眼睛一热,打开油纸一看,是和丰楼的蝴蝶酥。   狱头又给他打了碗干净的水,他咕噜噜喝了个干净,心底无限悲哀起来。   到天牢后他几乎没有闭眼,一遍遍地想和傅至景的过往,想傅至景说过的每一句话,想他被下狱时傅至景头也不回的冷漠背影,想到头痛欲裂、泪流满面。   他们曾经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总不能都是虚假的吧,也许傅至景有什么苦衷,也许他会等到傅至景设法将无辜的他救出去。   第一日,他心怀希望,可等啊等,到了第三日,希望变成了妄想。   傅至景不会来了。   狱头说,衡帝为其赐名蒋文玄,封硕贤郡王。   大后天是良辰吉日,孟渔在连口水都喝不到的牢狱里受苦时,他曾自认为的好友爱人却将跪将太庙的蒲团上祭祖,受百姓敬仰,迎接他的辉煌新人生。   孟渔已经流不出眼泪,愣愣地抽泣一下,伤至深处,反倒笑了。   狱头见他神情恍惚,看一眼无人的过道说:“您有什么话,奴才替您带给二殿下。”   孟渔咽下所有的委屈,想了想道:“替我多谢二殿下。”   狱头等了会没等到下文,似乎是有些遗憾未能听到想听的,追问,“还有吗?”   孟渔茫然地摇了摇头。   狱头这才起身离去,临走道以后每日都会悄悄地给孟渔送吃食,让他不必担心。   孟渔吃掉了一块蝴蝶酥,得以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躺在枯黄的稻草堆上,混沌的脑子转来转去,想起在德怡王府时蒋文峥似笑非笑的一句“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陡然打了个寒颤,害怕地把自己的脑袋埋起来,用力地抿住了唇。   -   蒋文慎已经在光庆殿外跪了一天一夜。   大内监叹气,担忧地对小太监道:“冰天雪地的再这么跪下去,这双腿怕是得废了。”   小太监压低声音,“师父,我听说十二殿下跟九殿下向来要好。”   “哪门子的九殿下?”大内监敲一下徒弟的脑袋,“把你的嘴关严实咯。”   他这样说着,走到蒋文慎跟前道:“殿下,陛下说了不见您,您还是回去吧。”   蒋文慎充耳不闻,脸色早就煞白却仍不畏风寒巍然不动。   大内监也没有了办法,远远见着雪地里走出几道人群,为首的俨然是蒋文峥。   “十二弟当真执拗。”七殿下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很是惊愕,“谁能想到九弟不是九弟,二哥养了一条不会叫的白眼狼呢?”   四殿下附和,“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演一出移花接木,他们倒是胆大,竟也真让他们把这戏给作成了。”   “只是可惜了孟渔,他到底叫了我们几年哥哥,难道真的没有回旋之地了吗?”   “把他的命留到年后,已经是父皇格外开恩了,也就只有十二会傻傻地去求情……”   蒋文峥踱步上前,作势要扶蒋文慎,后者不领他的请,甩开。   “你这是何苦呢?”蒋文峥冷声,“父皇是铁了心要孟渔死,难不成你敢抗旨吗?”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意有所指,“谁取代了孟渔的位子,谁就是害孟渔的罪魁祸首。文慎,二哥可以带你见孟渔一面,你呢,你往后愿不愿意帮二哥一把?”   蒋文慎蓦地抬起头,挤出声音,“我要见,九哥。”   蒋文峥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将手伸出去,这一回,蒋文慎顺了他的意,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方站定,就见内监领着入宫的傅至景从宫道里走了出来,   这几年四七二人和傅至景也算是并肩作战,绝对称得上一句好友,如今好友成了弟弟,又成了深知他们底细的对手,还要与他们分一杯羹,心境不可谓不复杂。   蒋文峥倒是面色如常,甚至还微笑着上前同傅至景问好,口也改得很快,一句“九弟”听得殿门前的大内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因着还未认祖,傅至景依旧如从前般先作揖,“二殿下。”   大内监生怕出什么差错,出言道:“既然诸位殿下都到了,容奴才去禀报一声。”   今日衡帝召他们兄弟几个进宫,已然可以猜到训话的内容,无非是要他们互相扶持、连气同根。   这些虚伪的话蒋文峥听了三十年,倒背如流,听得多了耳朵都起茧,如今折了个两个真皇子、一只假狸猫,往不往心里去也就不打紧了。   六殿下姗姗来迟。   眼下仍在京都的六位皇子就都在眼前了。   值得一提的是,因三殿下和五殿下相继失势,这些时日备受打压的六殿下居然先主动同傅至景打了招呼,虽只是最为寻常的一个点头示意,但也够耐人寻味的了。   在京都单打独斗可没那么容易,六殿下此举俨然隐隐已有了站队之意。   四七对视一眼,皆有点愤愤不平的样子。   “诸位殿下,陛下有请。”   大内监笑着来报,又差遣两个小太监去扶走路不便的蒋文慎。   光庆殿,只有历代皇帝才有资格成为这座宫殿的主子,俯瞰万里河山。   身穿暮色云袍朝服的一行人有序地从最象征着皇权的牌匾下走过,来到富丽堂皇的内殿,掀袍叩拜血脉相连的父亲、衡国至高无上的帝王。   衡帝如同一只徐徐老去却不减骁勇的万兽之主,欣赏却忌惮他一手教养出来的好臣民好儿子,看着其成长、争斗。   许多年前,他也与兄弟们跪在殿中仰望先皇,一个个表面恭敬实则野心勃勃,他成了赢家坐到了这把龙椅上,如今品味到了先皇当年的心境——天威不可撼动,若胆敢冒犯,就要有勇于面对的魄力。   作者有话说   老登皇帝(cos坐在讲台上的班主任):我也是过来人,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我都明白,别搞小动作,我看得一清二楚。 第49章   白陶炉里的香烟已快燃到了尽头。   傅至景跪在蒲团前,将手中的纸钱丢进铜盆里,火舌窜地一下将白纸烧成黑墨,扑朔迷离的火光点不燃他霜寒的眉眼。   他重重地对着寄托哀思的傅氏牌位三叩首,“父亲,母亲,多谢你们这些年的教诲。儿子不孝,未能亲自到宜县奔丧,待来日儿子定亲自送元凶去给你们赔罪,请你们在九泉之下安息。”   傅至景虽知傅氏并非他的亲生父母,但若不是他们的疼爱与扶持,绝没有今日的他。   蒋文峥为诱张敬现身残害傅氏,这笔账他一定会讨回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刘震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唤了声殿下。   得知傅至景乃亡姐遗孤已近七日,如今对方也已经认祖归宗,但他显然还有些难以接受其身份的转变,心里更牵挂着死期将至的孟渔。   刘震川与刑部尚书很有些交情,托人进去问候过,不敢做得太明目张胆,听说早两日孟渔没日没夜地喊冤,现下终日一声不吭地团在稻草堆上发愣,已然认了命。   远在边境的刘翊阳得知孟渔出事,当即修书命人快马加鞭送往刘府,要父亲无论如何都得保住孟渔。   傅至景也有份收信。   信里将他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顿,斥他虚情假意、狠戾无情,不配得到孟渔的信赖与真心。   末了道,定会赶在元宵前击退蒙古大军回朝,豁出一身军功换孟渔的性命。   想得是不错,可蒙古岂是那么容易投降,刘翊阳纵是天赋神勇,在短短不到一月内取得大捷的可能微乎其微。   傅至景将信笺靠近火烛,火苗刹那吞噬了刘翊阳的豪言。   他丢掉最后一小片白纸,看向刘震川,伸手接过半个巴掌大的锦盒,里头用布帛包着一颗足以让人在一炷香内了无生息的灵药。   “舅舅,到时就得靠你了。”   除夕近在眼前,今年的宫宴傅至景势必要到场,那时朝野上下皆在庆贺新春,而在天牢的死囚孟渔则会暴毙身亡,这样大喜的日子出了这么晦气的事,大抵用一卷草席将尸身裹了丢到乱葬岗就能了结。   那日在光庆殿,傅至景绝口不为孟渔求一句情,刘震川本以为他冷血薄义,对此颇有微词,但到底是自己的亲生侄子,心底再不满也只得护着,没想到傅至景早早已有了谋划,他甚感欣慰。   “你放心,只要孟渔顺利吃了这药,乱葬岗处自有我去接应。”   狱头每日都会给孟渔送食,灵药则会夹在食物里,小小的一颗,极难发觉。   傅至景不是神机妙算的大罗神仙,凭一己之力不敢担保万事周全,有了刘震川这句话才稍稍心安。   他望向屋外,只见鹅毛大雪,不见远处青山。   丁零当啷——   孟渔听见锁链的声音,以为是狱头来给他送饭,想回应一声,可浑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他知道自己病了,极为寻常的风寒,可在这森冷的牢狱里,丁点病痛都会被无限放大。   他每天吃不饱睡不好,饥饿与寒冷时时刻刻催折着他,到了这会儿他已经辨认不清这是他到牢里的第几天,也许该有七八日了罢,不知道要挨到何时。   前几天孟渔总是听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囚犯在低声哀嚎,今早就没了声响。   他亲眼见着狱吏用凉席把人裹了拖出去,说是已经禀明上头确认了死囚犯的身份,要拉到乱葬岗去埋葬。   通常死尸会在山头焚烧,但许多狱吏为了偷懒,随意将尸身丢进去,山林里的野狗嗅到肉味,会把尸体从草席里挖出来分食,开膛破肚,肠子内脏流了一地,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孟渔不敢死,怕也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   他越想越怕,越怕病情越重,眼下连说话都有气无力,“有劳狱头大哥,东西放在地上就好。”   “九哥。”   熟悉的声音隔着水雾般灌进孟渔的耳朵里,他灰扑扑的眼睛一亮,慢腾腾地坐起来,见到了昏暗光线里的蒋文慎以及正在牢房外和狱吏交涉的蒋文峥。   蒋文慎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猛地一下子扑到了孟渔跟前,膝盖骨狠狠地与地面碰撞却感觉不到疼似的,双臂握住孟渔的肩膀,又低声唤了一句“九哥”。   他已经不是九殿下了。   孟渔低头,“文慎,你的腿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走进牢房里的蒋文峥,“他为了求父皇赦免你,在光庆殿外跪了近一日,两条腿都冻伤了,今日才能下地就央我带他来见你。”   孟渔难以形容此时的心绪,他未料到蒋文慎对他如此情深意重,哽声说:“你不必如此。”   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将死之人,不该再拖累旁人。   可蒋文慎很珍惜地给他擦掉脸上的污秽,“我会再求父皇。”   孟渔在牢里担心受怕多日,生怕哪一天黑白无常到访,现今知道还有人在牵挂着他,无处可诉说委屈与恐惧刹那变成眼泪涌了出来,紧紧抿着唇不敢哭出声,眼泪哗啦啦流了一脸。   他没有再阻止蒋文慎把他抱到怀里,对方手足无措地安慰他,“九哥,不哭……”   蒋文峥颇为动容,“小九,虽你并非我亲生弟弟,但这几年你我兄弟情分不假,我原以为傅至景对你一往情深,不曾想他如此薄情寡恩,竟要你顶替他去赴死。”他顿了顿,“父皇很赏识他,若他愿意开口为你求几句情,你也不至于受这样多的苦。”   乍一听傅至景的姓名仿佛已是隔世的事情,孟渔埋在陌生却又熟悉的怀抱里,贪恋这一点来之不易的温暖,许久才抬起泪湿的脸,伤到最痛处,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蒋文峥亦半蹲下身,“你想见他吗?”   孟渔神情恍惚,点点头又摇摇头。   “有些话总要问个明白,才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对,蒋文峥说得对,他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孟渔抽噎着重重颔首,“二殿下……”   “你还是叫我二哥。”蒋文峥轻叹,“嘉彦很挂念你。”   孟渔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泪如雨下。   狱吏在外道:“殿下,时辰到了。”   蒋文慎抓着孟渔不肯走,恨不得和对方一起留在这儿。   蒋文峥说:“你不是有东西要给小九吗?”   孟渔抹一下脏兮兮的脸,被打开的掌心多了一把短刃。   “拿着防身。”蒋文峥重重地握了下他冰冷的五指,目露精光,“不要放过害你的人。”   孟渔心脏狠狠一颤,迷蒙的脑子察觉到了点模糊的杀机,继而在蒋文峥近乎是引导的眼神里很慢、很慢地点了下头。   蒋文峥这才扶着蒋文慎站起身,后者走到牢门时还依依不舍地盯着孟渔,总是清澈的眼神里多了些明晃晃的悲痛。   孟渔记得第一次和蒋文慎说上话,那会儿对方还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少年不知愁滋味,虽沉浸在自己小天地里,却也悠游自在。   钦天监大概真的没有算错,他就是个灾星,害人害己。   孟渔趁着蒋文峥背过身时尽量张大嘴无声地说:“远离二哥——”   蒋文峥似感应到什么,慢悠悠地看过来,孟渔佯装无事般赶忙改口,“二哥慢走。”   等牢房只剩下他一人,他的心还咚咚咚剧烈跳个不停,抽出蒋文慎送到他的短刃,是把极其锋利的好刀,见血封喉。   他不知道蒋文慎看不看得懂他的意思,但他希望对方远离纷争,不要像他一样稀里糊涂地被人利用后枉送性命。   孟渔抱着短刃蜷回了角落,瞥着顶处狭小的天窗,眼睛眨呀眨,很快又在饥寒交迫里陷入了昏睡。   昼夜交替,新阳升起。   早朝就衡国与蒙古的大战展开新一轮激烈的讨论。   刘翊阳求胜心切,请旨再从各地调三万精兵前去支援。   两国战事已三月有余,刘翊阳骁勇善战,取得不下十场小胜,可惜蒙古修生养息多年,兵强马壮,怕是还要再耗些时日才能彻底攻破。   蒙古派兵近八万人马,此前衡帝已拨十万精兵供刘翊阳差遣,在兵马上衡国聊胜一筹,这会儿临近年关,若要紧急调兵劳民伤财,衡帝略一思量,准年后派遣兵将。   结果刘翊阳竟再三上奏,恳请衡帝即刻遣将,惹得今日早朝衡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刘震川提溜出来痛骂了一顿,要他好好回去管教儿子。   下了早朝,刘震川两股战战,连家都来不及回,就近借了纸笔修书,潦草的“稍安勿躁”四个大字,嘱咐信使务必用上千里马日夜兼程早日送到刘翊阳手上。   衡朝素有奖赏胜将之传统,就拿蒋文凌来说,当年打了场漂亮的仗,班师回朝后衡帝问他要什么奖赏,蒋文凌讨了个诺布,往后多年,诺布就成了蒋文凌一人的禁脔。   眼下刘翊阳如此急切地想要取胜,典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蒋文峥笑着说:“飞云少将军对孟渔真是有情有义,我倒希望父皇能够成全了他,至少可以保住孟渔一条命,只是怕来不及了。”   傅至景沉默不语。   “前日我与十二弟去天牢见了孟渔,他哭得好不可怜,说想见你。”蒋文峥拍拍袖口沾染到的雪粒,叹惋道,“他如今吊着一口气,有什么话还是说个明白吧,别让他死不瞑目了。”   傅至景微乎其微地蹙了下眉,淡淡道:“二哥见得,我自然也见得。”他满不在乎道,“但今日吏部还要些差事要我去办,等得了空,我自会去送他一程。”   话说到这份上,连蒋文峥都觉着这人太过于冷硬,仿若孟渔的命在他看来比蝼蚁还贱。   “你倒是狠心。”   傅至景面不改色,“他冒认皇子,其罪当诛,我只是遵守衡国律例罢了,反而是二哥你话里话外为孟渔打抱不平,像是不满父皇的抉择?”   蒋文峥轻笑一声并不搭腔,待傅至景走远了,审视地望着那道颀长的背影。   最是多情,最是无情,变化莫测,叫人捉摸不清。   从前的傅至景,如今的蒋文玄,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作者有话说   们小傅没栽过大跟头,还在这儿想当然呢,老婆噶了就知道痛了(不是 第50章   天牢迎来贵客,狱吏将刚被封为硕贤郡王的皇九子迎进内,谄媚地左右开路,不让他的鞋履沾到半点污浊。   傅至景头戴银羽冠,身着玄色窄袖鹤袍,袖口处镶金线祥云,腰间垂白玉扇环,如此华美的装扮更衬得他丰标不凡,与这乌烟瘴气之地格格不入。   开了锁,傅至景长眸微扫,很有眼力见的狱吏上道地先行退下。   牢门低矮,他需要略微弯了腰才能进内,木栏上有长年累月堆积的血迹,人为挠出来的一道道血痕,想来也有孟渔的一份。   狭小阴暗的牢房三几步路就能走全,连张木板床都没有,地上堆满了稻草,有些被水淋过,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他踩上去,干枯的稻草发出的窸窣声终于让蜷在角落里的身躯有了动静。   天牢里很无聊,没有人和孟渔说话,随时都可能死人的惶恐要把他逼疯,为了降低折磨人的时辰,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睡觉。   孟渔稀里糊涂地做梦,梦回宜县清苦却自在的时光,梦成了九殿下后大鱼大肉的快活,最常梦到的是傅至景,莞尔一笑的、醋意横生的、怫然不悦的,可无论是什么样生动的神态,最终都会变成在光庆殿时的冷若冰霜,让他从美梦里惊醒。   他再一次醒来,梦境成了真,傅至景像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人伫立在他跟前。   他顺着近在眼前的黑靴缓缓地向上看,由模糊到清晰,细致到奢华锦袍上的每一条纹路,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玉砌似的掌,冷厉清晰的下颌角,以及那双淡漠到仿若尘外无一物的眼眸。   眼底的寒意比从前更甚,刺穿他的每一根骨头。   孟渔疼糊涂了,疼得他好半晌才在心里蹦出一句话,“哦,时隔十日,傅至景总算肯纡尊降贵来看一眼他这条可怜虫。”   他艰难地挪动着酸软的身躯,费了好大的劲,软脚虾似的踉踉跄跄地起身,险些摔了一跤,一只大掌伸过来要扶住摇摇欲坠的他,他避瘟神毫不犹豫地躲开了,背脊靠住灰土墙才勉强站稳。   傅至景的手在空中凝滞的几瞬,收回,用目光把孟渔描摹了一遍。   孟渔现在的状态用糟糕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   还是那身衣衫,太久没清洗过,脏兮兮皱巴巴地团在身上,发冠早在被押进天牢时挣扎的过程中掉了,一头本是柔顺黑亮的头发乱糟糟地散下来,盖住一张苍白的脸。   他瘦了很多,脸上没挂什么肉,五官显得越发清晰,干涸的嘴唇像缺水的土地,地皮微微翻起,露出猩红的肉,触目惊心。   孟渔没了娇憨可爱的稚气,周身被一股死气沉沉裹挟住,不复明澈的杏眼大大地睁着,里头堆积着抹不去的灰霾。   直至他把眼神落在了傅至景身上,逐渐地有一些被掩埋的情绪小虫子一样从他的眼眶里爬出来,像索命的鬼——可惜他当鬼也不够狠厉,太单薄也没什么威慑力,好像只要随便拿张什么符咒就能顷刻让他灰飞烟灭。   傅至景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率先打破死寂,“你想见我?”   孟渔离他远远的,实则牢房就这么丁点地方,就算壁虎似的贴在墙壁上,他们所隔的距离至多也就三步。   换做从前,莫说三步,怕是离了三万八千里,孟渔也会卯足了劲扑到傅至景的怀里,可眼下,二人泾渭自分,谁都没有往前再走一寸。   孟渔半垂着脑袋,有太多的话想问,汇聚成很轻、很慢的三个字,“为什么?”   “你指的何事?”   云淡风轻的语气刹那击垮了一触即溃的孟渔,他瞪着通红的眼睛,声音喑哑难听,“所有。”   该从哪里说起好呢,他迟钝地转了转脑子,长时间的脱水让他说话很费劲,“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对吗?”   傅至景没有回答。   孟渔扯着嗓子,执着地要弄清一切,“你早就知道自己是皇九子,也早就知道师父为什么会抚养我,与我结交是为了骗我上京,让我替你认亲,做一个明晃晃的靶子为你挡下明枪暗箭,好让你在朝中韬光隐晦。”   “为了给你铺路,傅夫人傅老爷、师父、我,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你棋盘里的一子。”他越说越快,干裂的唇瓣沁出血来,“这几年来,你一直都清楚师父在京都。我无心说了句文慎的眉眼像你,当夜赵管家就死了,这不是巧合,而是你们二人里应外合,是师父杀的他,对吗?”   孟渔在天牢待了整整十日,他有数不清的时间去厘清这些时日的蹊跷之处。   听闻傅宅中了埋伏,当时他在光庆殿见到了张敬手臂上的血,刹时联想到德惠王府失火那夜,上门的贼人也被赵管家用匕首刺伤,二者虽没有关联,但他想啊想,终于想起蒙面下露出来的那双饱含凶光的眼睛属于谁。   怪不得那天晚上傅至景要匆匆忙忙离开,原来不是吃醋,是被他踩中了痛脚,怕院外的赵管家听出端倪——他再是蠢笨,经历了这样多的事,也该知道蒋文峥并非是他想象中的光明磊落。   赵管家是蒋文峥拨给他的人,因而招致傅至景的忌惮。   他原先只是猜想,甚至于到了这一刻还在奢望傅至景能出言反驳他的天马行空,他不信相识了二十多年的好友会如此狠绝,但傅至景的默不作声让他寒毛竖立。   孟渔的呼吸在一瞬间被剥夺,他胸口起伏,竭声问:“那你和我在一起,也是将计就计?”   温热的眼泪从孟渔睁大的眼睛里唰地流下来,他神情惊恐,双手瓷实地贴着墙,连指甲都抠着墙壁,好似傅至景是什么洪水猛兽,会连肉带骨头把他吞进去。   可是没有,傅至景仍是冷漠的神情,静看了他片刻,轻声反问:“你既然都清楚了,又何必非要见我一面呢?”他上下扫了孟渔一眼,残酷地道,“难不成你想亲耳听我说一句,我与你都是逢场作戏?”   孟渔像被隔空扇了一记狠辣的耳光,脑袋里都在嗡嗡作响。   傅至景怎么可以这样羞辱他?   在将他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在亲手设局送他上断头台后,把他们二十多年来的情意归结成逢场作戏。   好一个逢场作戏。   过些那些甜蜜像淬了砒霜般渗透孟渔的五脏六腑,他血泪盈襟,哭着哭着骤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响耳,像极了他可笑又可悲的一生。   傅至景望着又哭又笑的孟渔,不可受控地半抬起脚,又硬生生地扎在原地。   整个天牢里有那么多看不见的耳目,他绝不可以心软,更不能半途而废,可是孟渔有如实质的悲痛已经化作绵密的针把整个牢房都填满,要站在此处的人与他一同享受万箭穿心的痛苦,要傅至景与他一起红了眼睛。   孟渔哭够了,笑够了,滔天的欺骗、莫大的辱没由肉体到灵魂摧毁了他,让向来绵软温善的他忍受千锤百炼的苦楚将自己打造成一柄剑,虽然不够锋利,但勉强能自保。   “傅侍郎,不,我该叫你一声殿下。”他抹掉脆弱的泪水,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抓住了傅至景的衣襟,“你以为我就对你深信不疑吗?你错了,就算没有今时今日,你我也必不会太长久。”   傅至景瞳孔微凝,定定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孟渔。   “当日你利用我给蒋文凌下局,我心里怨你、气你,可我还是去找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孟渔字字泣血,伤人伤己说得决绝,“我只是怕在京都里没有人可以依靠,不得不与你言和罢了。”   傅至景猛地推开他,他扑棱一下跌坐在稻草堆上,满意地听见对方恼羞成怒道:“你再说一遍。”   孟渔捧腹大笑,为了挽回最后一点颜面,他自欺欺人说着胡话,“再说一百遍也是一样,绝顶聪明的九殿下也被我耍了,当真是大快人心……”   不是的,他曾经那么真诚地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傅至景看他炽热的爱意,是傅至景欺人太甚,把他心切成千千万万块,让他痛苦不堪,恨不得、恨不得早早死在二十多年前,从未来过这比炼狱还煎熬的人间。   傅至景耳边回荡着孟渔凄婉的笑声,十指紧握成拳,连额侧的青筋都清晰地涌动着。   什么叫做怕在京都里没有人可以依靠,不得不与他言和?   胡说八道!全部都是癫狂之下不可信的狂妄之语。   可孟渔说得那么坚决,仿佛没有一字一句作假,好似就算没有傅至景,他也会找到旁的大树傍依。   傅至景用力地闭了闭眼,压下心口的狂风骤雨。   无妨,孟渔如今身处囹圄,怨他恨他是应当的,错乱下胡言乱语也是寻常,等再过几日他联合刘震川把孟渔救出去,孟渔就该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他会把这些年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孟渔。   也许在很多年前傅至景曾想过为了大业献祭孟渔,但早已今非昔比。   他想起那个夜晚,孟渔笑着问他“那你呢,你怕死吗”,死有何惧?   他此刻心中有了答案,人生匆匆几十载,谁都有畏惧的事情。   傅至景不怕死,但怕孟渔香消薄命。   他半蹲下身握住孟渔的手,露出藏在袖子里的短刃,从他见到孟渔的第一眼就发现了这柄利器。   原先白腻的手布满了摩擦生出的小裂痕,甚至有两个指甲因大力扒着木栏喊冤时微微被掀翻一点。   很疼吧,孟渔。   傅至景不忍再看,低声问:“你想杀我?”   孟渔手抖个不停,牙关打颤,“我宁愿我们死在川西。”   爱是真真切切的,他从不后悔舍命救下傅至景,但如若那时能双双赴死,起码将爱留在了最浓烈真挚的时刻,也不必面对这样多苦不堪言的欺瞒。   傅至景将短刃塞到他掌心,握紧、再握紧,“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我等你亲手来取。”   他这样说着,希望孟渔能借着这股恨撑过去。   傅至景走了,带走了孟渔的三魂七魄,带走了他的喜怒哀惧,连同他的爱与恨也一并连根拔起。   龙腾九天,鱼入浅潭,飞龙游鱼不同路,从此山水难相逢。   作者有话说   哈特痛痛。 第51章   除夕近在眼前,不到五日光景。   举国上下都为欢庆新春欢喜鼓舞地张罗起来了,为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衡帝特准开春头三个月减少各地田税以慰民情,而刘翊阳再拿一捷的消息传到京都就更是振奋人心,满朝欢喜。   在一派喜气洋洋里,张敬的判决也有了着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衡帝将其流放三千里,永世为奴,不得回京,出发的日子选得巧妙,年二十八早,一刻都耽误不得。   张敬虽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但到底年事已高,如此严厉的判决,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   傅至景向来知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如今身份与从前大不相同,更感受到了羽翼未丰之时的束手无策以及伴君如虎的左右为难。   衡帝每日都会召他到光庆殿议事,对他的提携非同寻常,纵是如此,他亦难以揣摩变化莫测的君心。   张敬和孟渔不同,前者对他有养育之恩,勉强算得上他半个父亲,他不为张敬求情,往深了想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弑父”——傅至景不知道衡帝究竟在试探些什么,在如此强烈的压力下,年二十七晚,眼见张敬出发在即,他终是开了口。   衡帝问他意欲为何,难道不满君王的判决要为张敬开脱?   傅至景称不敢,晓之以情搬出了孝肃先皇后,请父皇看在亡母的份上轻判张敬,三千里路迢迢,正是风雪大作时,张敬如何能挨得过去,不如等到来年开春再做启程。   衡帝不答,差大内监带来当日用做认亲的孝肃先皇后遗物,让傅至景对着亡母的梅花金簪面壁反思。   傅至景心中困惑却不敢有逆,掀袍跪地凝视着烛光里的梅花簪。   衡帝老神在在地端坐在书桌旁翻阅奏折,仿若不知九殿下的忐忑不宁。   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傅至景嗅出些不太寻常,衡帝似乎是故意将他困在这里。   向来沉稳端肃的傅至景也不禁泄出几分焦灼,频频望向殿外,雪越下越大,啪嗒一声,还未来得及长成的枯枝竟被压垮。   他的心猛地一颤,翻身面对衡帝叩首,还未出声,衡帝睨他一眼,“继续跪着。”   殿外隐有听不清的谈话声,不多时,大内监垂首来到殿内附耳对衡帝说了些什么,又看了傅至景一眼。   衡帝这才合上折子,沉声说:“张敬感念旧主,已自行随旧主而去,你且送他一程罢。”   他这一声还叫得不大熟稔,喉咙里挤出来似的,“父皇?”   大内监上前,“殿下请随奴才去吧。”   衡帝自始至终就没想给张敬留活路,又为何非要以流放为名给他一丝妄想?   八面莹澈的傅至景拨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忽地也成了个眼花心盲之人。   他挪着跪得酸痛的双腿缓缓站起身,跟着大内监离开了光庆殿。   天寒雪落风啸啸,偌大的皇宫像座阴森森却又富丽堂皇的鬼城,每走一步路都像踩在刀尖上,顶头是主宰万物生死的帝王,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前路难、后路险,在这一刻,傅至景骤然产生了一种翻越不过天命的悚然。   呼呼呼——   今夜好大的雪。   睡意全无的孟渔眯着眼盯着小小的天窗,有雪花被风吹进来了,他抬手接住,冰冰凉,化作一小滴水,晃一晃就了无踪影。   牢房的锁又被打开,乘夜而来的会是谁呢?   孟渔的下颌架在曲起的膝盖上,呆滞的眼瞳转一转,木然地落在来人的衣袍上。   他有好几天没说话了,张了半天嘴才很艰难地喊了一声,“二哥。”   他觉着是喊,实然声音比蚊呐还轻。   蒋文峥脱下披风,蹲下身披在纸一样单薄的身躯上。   狱吏递上食盒,打开来,里头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香气扑鼻,全身孟渔爱吃的菜式。   断头饭向来丰盛,他意识到了什么,也没有很难过很害怕的模样,反而是咧嘴笑了笑,“二哥来送我上路吗?”   他分不清昼夜日转,许是死期已到。   原来已经过完年了吗?   他还没吃过元宵呢,饱满的圆圆的一颗,咬下去是他喜欢的花生仁馅,糯米皮黏了一口牙。   蒋文峥看着他的笑,侧过脸微提一口气,温声说:“小九,起来吃点东西,二哥喂你。”   孟渔坐直了点,太久没沾过荤腥,闻见肉丸子的味道有些想吐。   蒋文峥给他喂了点熬得软烂的米粥,他吃了三四口就摇摇头,“我吃不下了。”   他病得很严重,每天昏昏沉沉,无聊了就睡觉,睡醒了就发呆,什么都想不了。   蒋文峥不勉强他,取了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污秽,似无意地瞄一眼他放在身旁的短刃,叹一口气,那天的谈话他都知道,孟渔还是太心软,否则就该用这把刀狠狠地刺入傅至景的心脏,叫那张嘴再说不出伤人的话语。   蒋文峥想到了嘉彦,今早嘉彦还在念叨九叔,两三岁的小人儿,谁对他好就粘着谁。   他又想到了那个发黑的银镯子,再看一眼孱弱的孟渔,心底的怜惜真实地浮出来。   皇命难违,孟渔必死无疑了。   蒋文峥轻声说:“小九,有什么话要告诉二哥吗?”他握着孟渔的手,“你知道些什么,说出来,二哥会为你申冤。”   孟渔乌黑的眼仁微动,很惊恐地一个劲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有撒谎,可蒋文峥想从他嘴里撬出什么呢?   他觉得临死前还要接受审问未免太过悲惨,有漫天的委屈倾泻而出,“我是冤枉的,我是无辜的,父皇为什么不信我?”   孟渔反反复复念叨着,疯魔了似的,眼泪絮絮落下。   蒋文峥握着他的肩,“好,你不想说,二哥就不问了。”顿了顿,“那你有要对傅至景说的吗?”   孟渔愣住,更加痛苦坚决地摇头。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蒋文峥重重地抱了他一下,打开了食盒的最底部,里头是一壶酒和一个杯盏。   孟渔看着蒋文峥给他斟酒,鼻喉被血封住似的,呼吸不得。   他要死了,就这么草率地了断一生。   孟渔这些时日见过很多突然暴毙的囚犯,见多了,以为自己已经不怕死了,可等杯盏递到他跟前,他却恐惧得迟迟不敢接过。   听说毒液进了喉咙会穿肠烂肚,会很疼吗?   孟渔颤巍巍地抓住了酒杯,蒋文峥一同握住他的手,红着眼道:“小九,不要害怕,你我来生再做兄弟。”   他嗬嗬喘息着,眼泪疯狂迸发出来流了整张脸,在模糊的视线里望向天窗,好大的雪啊,傅至景连他死都不肯来送他一程——他猛地将冰凉的酒液灌进肚子里。   蒋文峥抱着他,他将脑袋埋进温暖的怀中,不知是怕还是疼,一直在抖。   “二哥,我冷,我好冷……”   蒋文峥闭眼,双臂紧紧地将人捁住。   原来人死前并不会看到牛头马面,也并不如话本里说的会走马观花看完自己的一生,孟渔什么都感觉不到,轻飘飘的,好像要飞到天上去。   他开始喊傅至景的名字,一声大过一声,仿佛要在死前用光所有的力气去记住这个曾经给他来到无限伤害的人,好让他在转世之后不要再中了同样的计,最后一声陡然拔高又倏地,彻底封在喉咙里。   孟渔悄无声息了。   蒋文峥如鲠在喉,“小九,一路好走。”   狱吏进来查看孟渔的鼻息,拿了一卷草席将尸身裹起来,用麻绳捆严实了,询问蒋文峥如何处理。   “送到乱葬岗烧了吧,我亲自送他一程。”   马车连夜载着尸身离开皇宫,宫外,建威将军刘震川终于得到准许入宫,匆匆忙忙地跟着内监,“快带我去找九殿下。”   傅至景听见脚步声时,正跪在张敬的尸首前。   他眼眸赤红,双拳紧握,再不复以往的气定神闲。   孟渔的控诉如雷贯耳,“为了给你铺路,傅夫人傅老爷、师父、我,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你棋盘里的一子。”   又一个人因他而死。   下一个会是谁呢?   气喘吁吁的刘震川扑到跟前来,望着面如土色的张敬,噗通跪地,“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但他顾不得悲痛,咬牙道,“天牢的狱吏一个多时辰前来报,二殿下去见了孟渔。”   当头一棒,狠狠地敲醒了傅至景。   他的眼白刹时迸发出根根血丝,猛地站起身往外走,殿外风雪呼啸,天地一片白茫茫。   衡帝将他困在宫里,让他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消息,不单单要取张敬的命,更别有用心。   他近乎是飞奔了起来,发冠衣袍乱了也浑然不觉,跑到宫外取了马,他从未觉得马儿跑得这么慢,从皇城到天牢的路这么遥远。   快些,再快些!   马蹄还没彻底停下,傅至景已经不顾危险翻身下马。   众人只见向来循规蹈矩的傅侍郎,不,应当是尊贵的九殿下变得这般的莽撞,趔趄几步冲进了天牢。   “九殿下、九殿下。”   狱卒拦之不得,他已经来到原先关押孟渔的牢房前。   昏暗暗,空荡荡,了无一人。   傅至景眼前骤然一白,拎住狱卒怒喝:“人呢?”   “回殿下,人已经没了,半个时辰前刚送去乱葬岗。”   乱葬岗三个字响雷一般炸在傅至景耳旁,令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玩笑话。   可是狱卒接着说:“属下们都仔细查验过,咽气的确实是死囚孟渔,不会有错。”   不对,全部都不对。   傅至景骤然脱力,跌跌撞撞往外跑,从天牢到乱葬岗不到两刻钟的路程,但足以让他看清今夜的种种。   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嘲笑他:你真以为自己能虑无不周,一再地愚弄帝王、偷天换日?简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皇恩浩荡饶他九殿下蒋文玄一命,自有人会代他承受君主的雷霆之怒。   -   熊熊火焰在雪夜里发出劈里啪啦的燃烧声,呼呼,风越吹越烈,火苗逐渐弱去,一具烧得焦黑的尸身露了出来。   蒋文峥记得孝肃先皇后死时那夜的火比眼前的大了千百倍。   那一年他快九岁,父皇前往太陵祭拜,不受宠的母妃缠绵病榻,宫娥去太医院请了两回都见不着人,他不忍母妃受难,领着一个小太监亲自赶往太医院。   风很大,深夜的宫道上没什么人,任何一点声响都变得清晰可闻。   蒋文峥亲眼见着彼时还是马贵妃宫里的两个奴才鬼鬼祟祟地在孝肃先皇后的宫门外徘徊不去,母妃常常告诉他,在宫里切勿多事,他将这句话牢记心中,正想悄无声息地绕道避开宫人,身旁的小太监却打了个喷嚏。   宫人见到他了,有几分慌乱地向他行礼,他记挂母妃病情,领着小太监快速离去。   等他请到了太医回寝宫的路上就听说东宫走水了。   好大的一场火,将东宫所有逃生的路口都堵得严严实实,浓烟滚滚,黑沉沉的夜被烧得橙黄,他心里害怕,领着小太监狂奔回宫,再三耳提面命小太监绝不可以将今晚所见所闻说出去。   可惜还没等东宫的火势控制住,马贵妃的人就到了他宫里。   不到十岁的蒋文峥亲眼见到从小跟他一块儿长大的小太监死在他眼前。   等衡帝回京调查东宫失火原因时,他的母妃被困在宫里,他走到哪儿马贵妃派来的人就跟到哪儿。   先皇后的死被归结为意外。   蒋文峥听母妃之言,主动拜见了马贵妃,不卑不亢地说那夜他什么都没看到,逾越礼制唤贵妃娘娘“母后”,引得女人眉开眼笑,扶着他慈爱地摸他的脸夸他是“懂事的好孩子”。   再过了三个月,马贵妃成了新皇后,他的母妃不治身亡,而他成了马皇后的儿子。   时至今日,生母的遗言犹在耳前,“文峥我儿,你要忍,忍不下去也得忍,只有这样,你才能好好地活着。”   他的生母忍了一辈子,丢了儿子丧了性命,他忍了二十年,被迫新娶痛失爱妻。   马皇后一意孤行将秦家姑娘塞给他做侧妃,眼见蒋文凌倒下,大势尽在手中怕他羽翼丰满不再受限,迫不及待要扶持秦家姑娘做未来的东宫皇后。   他们的如意算盘都落了空,谁都不曾想会突然冒出个蒋文玄。   蒋文峥不知自己得忍到什么时候。   他是肉骨凡胎,也会有疲于应对之时,但只要他不死,他就得一直斗下去,直至分出胜负的那一日。   猎猎的风雪声盖过马蹄响,蒋文峥回过身,望着月光里魂不附体的傅至景。   “你来晚了。”   轻悠悠的四个字有千斤之力,砸得傅至景冲上前去攥住蒋文峥的领子,厉声问道:“孟渔呢,你把他藏哪里去了?”   蒋文峥趔趄一步,目光缓缓地落到一旁燃尽的灰土里,喏的一声,“他在那里,在我怀里断气的时候,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傅至景根本就不信蒋文峥的鬼话,看都不看一眼,伪装的沉稳、冷静在这时彻底被撕了下来,露出狠戾的底色,双手青筋暴起,“让他出来见我。”   面对这样的傅至景,蒋文峥觉着有点新奇,不禁轻笑出声,重重将人推开后道:“你真想见他,就到黄泉底下去和他碰面,但我猜,孟渔未必会等你。”   傅至景的眼白赤红,瞥见蒋文峥嘲讽的神情,意识到自己被牵着鼻子走,陡然静了下来,他竭力挺直了脊梁,却仍不敢看烧成堆的灰烬,声音绷紧,“二哥说笑了,孟渔行刑之期未至,我只是怕有人阳奉阴违……”   “不要再装傻充愣了。”蒋文峥打断他的话,“难不成你真仗着自己是皇子,觉着犯下欺君罔上的弥天大罪不必付出代价?你既选择让孟渔顶了你的身份,就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如今倒要来责问我为何要处置掉一个假冒皇子的狸猫,你不觉得荒谬至极吗?”   傅至景微微抬着下颌,不答蒋文峥的话,这才一步步地僵硬地走向烧透的灰土。   尸身早就焚透了,散发着一股皮肉焦然的臭味,只能依稀辨认出个人形,糜烂可怖,但正因此傅至景才心怀一丝曙光,他没有亲眼见到孟渔咽气,如何能证明这具尸体是孟渔呢?   可是等他走近了,见着烧得干涸得近乎只剩下骨头的手里抓着什么东西。   傅至景呼吸骤停,跪地颤巍巍地翻开他的掌心,是孟渔曾藏在袖口里的短刃,抓得那样紧,啪嗒一下,连指骨都断开来。   这也不一定就能证明是孟渔。   傅至景看向焦黑的脸,慢慢地、慢慢地翻开皮肉查看还未烧透的牙齿。   孟渔有一口很整齐的牙,唯独最里头的大牙歪了一颗。   蒋文峥看着他魔怔地检查尸身,用言语做刃剐他的骨肉,“他冒认皇子,其罪当诛,这句话是九弟你说的,他死了,你该高兴才是。”   左侧的大牙微微歪斜。   傅至景猛地收回手,几乎无法维持身形。   “其实他本不必死的,如果你不执意揭开真相,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他的九皇子。”   蒋文峥缓缓道,“赵四死之后,我试图查过真凶却一无所获,你给出的借口天衣无缝,可越是如此我就越觉着蹊跷,何况冥冥中总有有心之人将此事往孝肃先皇后身上引。”   “他一个奴才必然是听见了什么不该听见的事才招致杀身之祸,我命他替我看着孟渔,那段时间只有你时常造访德惠王府。”   无论是不是傅至景下的手,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得设法铲除,傅至景知道的太多了,所以在川西他明知长史是蒋文凌的人却不做提醒。   “你运气好,孟渔舍命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   傅至景只是定定看着焦黑的尸身,魂魄像被抽到了天际,蒋文峥的话也只听了依稀。   “如果你死在川西,亦或者当日在傅宅引颈受戮,全天下不会再有人怀疑孟渔的身世,但你活着,孟渔就必须死。”蒋文峥掷地有声,“是你害死了他!”   傅至景倏然睁着血红的眼望向蒋文峥,后者痛快却悲哀道:“你把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但是世间哪有尽如人意的事情?”   蒋文峥指着他,也指了指自己,“你的自大杀了孟渔,我的退让丢了妻女,我们两个都是求而不得的可怜人。”   傅至景听着蒋文峥的控诉,扯出个笑容,垂首轻轻地笑了出来,笑得胸腔震动,牙根酸软,笑得停不下来。   他撑地站起身,似乎当真是高兴至极了,乃至于喜极而泣,嗓音却是莫大的痛苦,“你别以为弄具焦尸就能糊弄我,我根本就不在乎孟渔生死与否,就算你把他藏起来也威胁不了我。”   他游魂似的虚虚往前走了两句,薄薄的嘴唇翕动,“死得好,我要多谢父皇为我铲除一个污点,让我往后堂堂正正地当衡国的九殿下。”   蒋文峥惊愕地看着他,觉着傅至景疯了才会说出这样绝情到令人发指的话。   傅至景不再看尸首一眼,用力地咬了咬牙关,“我来送他上路,也不枉这些年来他稀里糊涂做了我的挡箭牌。”   他似乎连给孟渔收尸的想法都没有,撇下孟渔暴尸荒野。   蒋文峥等着他匆匆地来,眼睁睁看着他毫不留恋地走,这世间真有如此冷血之人,像极了那高高在上,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衡帝。   孟渔,你若在天有灵,该看清自己所托非人。   蒋文峥静立良久,命人将尸首埋进土里,这才启程回府。   空山无人夜色寒,鬼群乱啸西风酸,下了一夜的大雪,乱葬岗铺了厚厚的一层霜,山中觅食的野狗嗅嗅闻闻,想讨一口人肉果腹,无人问津的晦地今夜却异常热闹,刚送走一个德怡亲王,夜半三更,又来个了新封的硕贤郡王。   刚埋进去的尸身被挖了出来,裹在新的草席里,扑鼻腥臭恶气。   方才在蒋文峥面前还大言不惭的傅至景眼下茫茫然地将尸身抱在怀里,像很多个夜晚他抱着孟渔,只是无论怀中的人再也不会给他丁点回应。   灵秀可爱的孟渔死了,留给他的是一滩烧坏的烂肉。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刘震川撒掉大一批纸钱,老泪纵横,“孟渔,你好走。”又递给傅至景,“殿下,送他一程吧。”   傅至景被刺眼的白扎了下,猛地打掉了刘震川的手,喃喃道:“谁说他死了,蒋文峥诡计多端,孟渔一定被他藏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刘震川不忍拆穿他的自欺欺人,可见他执迷不悟,不禁既气又悲道:“二殿下是奉陛下之命,难不成你要抗旨吗?你如今这副模样,孟渔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短短不到一月,在过往岁月里帮持傅至景的人皆相继离去。   他踩着养父母、踩着张敬、踩着孟渔的骨血才当上了九殿下,没有人比他狠毒,他自以为能保住所有人,到头来连他自己也成了衡帝棋盘的一子。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又何其可恨。   他如此消沉下去,下一个死的就是他自己。   刘震川提醒道:“殿下,天快亮了,我们走吧。”   傅至景将轻盈的尸身抱了起来,一步步地走出乱葬岗,身后风雪吹跑散落的纸钱,与雪色融为一体,他踩过泥泞的土地,踩着湿润的雪粒,怀里的人那么轻,却重得他之初不到十步就猛地扑倒在地。   刘震川赶忙扶住他,却见傅至景咬牙痛哭起来,疯了似的起身一遍遍朝着无人的乱葬岗恸声呼唤,“孟渔,你出来,你很恨我吧,出来见我,向我索命啊……”   回应他的只有鬼魅乱叫般的风声。   “舅舅,我是不是错了?”傅至景眼前白茫茫,自问自答地喃喃道,“错了,全错了。”   错在他自以为是,错在他既放不下权势,又舍不下孟渔。   傅至景形容狼狈地放声大笑起来,惶惶然地往前走了几步,望向灰蒙蒙的天,胸口突然一阵剧痛,浓烈的腥甜从喉咙里涌出来,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爬到掌管万千的最高位,爬到谁都不能再对他造成半点威胁之地,把死去的冤屈一笔、一笔地讨回来。   天光大亮他就会如衡帝所愿进宫拜见,亲口说一句“谢主隆恩”,谢帝王替他拔除软肋,助他再无牵绊。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   孟渔,梦里再相会。   作者有话说   补充。   1.张敬和小鱼都是衡帝下令杀的(除了牙齿,迫使傅相信鱼死的原因,他斗不过皇权),一为泄被愚弄的愤,二是惩罚考验傅。傅恨又如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忍不了下场一样惨烈。衡帝知道很多事,留着傅,因为傅是他的儿子,且需要傅跟二哥平衡朝廷的势力。   2.二哥和马皇后是互相利用/忌惮的关系,二哥丧妻痛苦不错,但如果来日称帝的是他,注重名声的二哥还是会让马皇后当太后。   3.有关傅至景,不可否认,权力小鱼他都要,野心勃勃,够沉得住气也够狠心,所以他能做皇帝,他就是这样的人,别对他有太大指望。   至于他爱不爱小鱼,只能说感情不是他的唯一,但他所有能付诸的情感都已经倾注在小鱼身上了。   汇报完毕。 第52章   开春不久,衡国就发生了三桩大事。   其一,德怡亲王蒋文峥的秦侧妃谋害皇子妃罪名坐实。   她入府之后为讨主母欢心,曾将一张亲手绣的莲花锦被赠予主母,人尽皆知秦家姑娘绣工了得,被上莲花栩栩如生,有多子多福之意。   恰逢二皇妃有孕在身,这礼送到了心坎上,遂承了她的情。   岂知正是因此断送了性命。   蒋文峥早早地控制住了秦侧妃的几个贴身陪侍,严刑拷打之下,有个挨不住的奴才道出了实情。   那莲花锦被里头所用的棉花拿特制的无色无味的药水浸泡晾晒过,对孕妇极为有损,二皇妃日日与这被子贴身接触,身乏体重,毒性入体,孩子就算能生下来也定是死胎一个,而有损的母体亦抗不过生产的虚耗,被活活给拖死了。   查清真相后,蒋文峥不顾皇后的养育之恩执意处置与马家沾亲带故的秦家,先是一条白绫绞死了秦侧妃,再是以谋害皇家子嗣之名以及搜罗到的种种罪证将整个秦家赶尽杀绝,一家十五口人,斩了三个,其余被判流放的全惨死在了路途当中。   素来温润而泽的蒋文峥冲冠一怒为红颜,竟也有这般雷厉风行之时,就连衡帝都对此颇为不满,在朝堂上斥他血腥气太重。   蒋文峥不加反驳,当夜抱着亡妻的牌位痛饮三杯混沌睡去,而后更是称要为亡妻守丧五年,不作新娶,断了官员眼巴巴要将儿女送进他府中的念头。   当朝二殿下成了个带着独子的鳏夫,算是罕事一件。   其二,一贯性情古怪的十二殿下蒋文慎竟突发失心疯,拎着剑闯入暂住在宫中的九殿下蒋文玄殿里喊打喊杀。   他的双腿在为孟渔求情时跪坏了,还未痊愈,却忍着钻心的痛非要砍了蒋文玄,口口声声要蒋文玄偿命。   蒋文玄一时不慎被他所伤,他因此落得个残害兄长的罪名,衡帝下旨将他幽禁在行宫里,不得与任何人相见,彻底跟这朝廷的纷争无缘了。   他的双腿更是因为治疗怠慢,往后每到阴雨寒潮气候只能依靠轮车行走。   其生母每日以泪洗脸,没多久就哭瞎了眼睛,加上念儿心切,不到三月就撒手人寰。   世人都在猜蒋文慎是受人蛊惑才如此鲁莽行事,但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前两桩事听者伤心闻者落泪,第三件事倒是个好消息。   飞云少将军刘翊阳在新春期间连取五胜,所向披靡,勇猛无敌。   听说刘翊阳亲自带队捣了蒙古的粮营,又乘胜追击烧死了近千匹牛羊,蒙古国损失惨重,军心大溃,节节败退,竟是大年十四就递了投降书。   几千里加急信件送到衡帝手上时,正逢元宵佳节。   没有支援的精兵,刘翊阳仍是说到做到,当真赶在孟渔原先的死期前夺得了军功,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年二十五,少将军班师回朝,直冲硕贤郡王府。   傅至景在凉亭里静候刘翊阳到访,看着连盔甲都还未脱下的男人怒气冲冲地朝他而来,躲也不躲地挨了一拳。   刘翊阳望着石桌上的酒壶,气焰更甚,“你还有心情喝酒?”   再提拳而来傅至景可不再生生受下,抹去唇角血珠,挡开了直击门前的拳头,慢条斯理坐下,“少将军来得正好,与我一同喝一杯。”   刘翊阳怒不可遏,砸了递到眼前的杯盏,目视傅至景仰面将自己的酒喝了。   他恨不得把这张风轻云淡的脸给撕碎,质问道:“你为何不护好他?”   傅至景噔的一下将瓷杯砸在石桌,轻轻地笑了,抬起一双发红的眼睛,“你以为我不想他活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放你的狗屁!”刘翊阳飙了粗话,“蒙古年十四就投降,我明明早了一日,可以用军功把他换回来,陛下为何会提前赐死,是你,是你让他去送命。”   少将军在军中动用武力惯了,一言不合又要打起来。   傅至景这回顺了他的意,两人不顾礼法在院子里动起拳脚,招招直指对方的要害。   等刘震川赶来时,二人皆狼狈不堪,口有淤血,好不容易才分开。   “胡闹什么?”刘震川抓住暴动的儿子,“你回京不先进宫面圣已是一错,眼下殴打皇子又是一错,你是嫌我们刘家在京都太逍遥了,非要出了这个风头才快活吗?”   刘翊阳低吼道:“父亲,表弟死了,你要我如何放过这个杀人凶手!”   他说的杀人凶手现在好端端地在宫里,刘震川怕他再胡言乱语,狠狠地将他扇醒,低声,“你再口出狂言,整个刘家都得给你陪葬。”他摁着刘翊阳的后脖子扭向傅至景,“从今天起,你的表弟只有眼前一个。”   刘翊阳呸地吐出一口血水,凶横地盯着同样挂彩的傅至景,后者不甘示弱地抹去血痕。   眼见连父亲都站在傅至景一旁,刘翊阳摇头道:“父亲,孟渔叫你了多久的舅舅你还记得吗,难道你都不会伤心吗?”   刘震川被戳中软处,布满皱纹的眼隐有泪光,“我正是伤心,才明白不能坐以待毙,你今日就算杀了他泄愤,孟渔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他握住拳,“当年你姑母命丧火场,我在军中未能赶来为她做主,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有愧,而今你官复原职,军功披身,不知多少双眼睛盯住刘家。不如好好想想,往后要怎样立足。”   相似的境遇再一次上演,刘震川心境翻天覆地,这一回,他豁出满门也要挖出长姐死因。   暴怒的刘翊阳逐渐冷静下来,重重地抹一下眼,“父亲,容我再想想。”   眼下他俨然是不可能与傅至景相处如故,他利落地拂袖而去,走出几步路,却忽然回过头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信封清晰的“刘翊阳亲启”五个大字。   傅至景一眼就认出是孟渔的字迹,瞳孔微微一缩。   刘翊阳颇有点快意地说:“你不知道吧,我出京后,孟渔给我写过信。”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原来他也有瞒着你的事,可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他在信里和我说了什么,这是只有我和他知道的秘密。”   刘翊阳大笑着离去,傅至景口中的血沫味越来越浓郁。   他想起与孟渔的最后一面,身处绝境的孟渔哭着却笑不可仰道出的言语。   “你以为我就对你深信不疑吗?你错了,就算没有今时今日,你我也必不会太长久。”   “当日你利用我给蒋文凌下局,我心里怨你、气你,可我还是去找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只是怕在京都里没有人可以依靠,不得不与你言和罢了。”   他一直说服自己那只是孟渔错乱之下的胡话,可刘翊阳手中的信件打碎了他自欺欺人的美梦。   如果不是正逢刘翊阳带兵出京,如果孟渔身份还未败露,是不是孟渔早选好了新的依靠,要与他分道扬镳——那时他却在庆幸孟渔离不开他,甚至恃爱无恐,满口酸话。   在孟渔死后的不到一月,撕心裂肺的痛再一次侵袭了傅至景。   他终于知道人在悲至最深处时为何会仰面大笑,原是借此来掩盖自己的万箭钻心之苦。   原来他也有自作多情之时。   可再多的悔恨也换不回孟渔,是他亲手让焦化的尸身入土为安,阴阳相隔,此生不复相见。   -   银月皎皎,波澜壮阔的海面泛着粼粼的光,货船平稳地前行。   一个波浪打来,船只起起伏伏,晃醒了昏睡之人。   孟渔缓缓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盏纱灯,光晕四下散开来,看不真切。   阎王殿跟想象中的不一样,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听见了人声,四肢也逐渐恢复了知觉。   “公子,你醒了。”   孟渔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小的船舱里,周围是四个陌生面孔,皆身穿粗布衣,看似是寻常百姓,但掩不住的肃杀之气。   他警惕地坐起身,“你们是谁?”   他不是在天牢里喝了毒酒,怎么会在此处?   为首的男人道:“属下奉二殿下之命护送公子到安全之地。”   孟渔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唇,“二哥……”   他反应过来是蒋文峥救了他,可捡回了一条命却并不觉着高兴,反倒有一种更深的无力感缠住了他,“要去哪儿?”   男人停顿一下,“到了公子便知。”   孟渔抿唇,“那你们呢?”   “属下会一直跟随公子。”   一直,一直是多久?   孟渔急切地要一个答案,“若是抵达目的地,你们也要跟着我吗?”   “正是。”   “我……”孟渔骇然,“我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吗?”   “公子想去哪儿,容属下先禀明二殿下。”   他心里全明白了,倍感悲哀,原来救下他是要圈禁他?   为什么呢?   二哥,也许你真的对我心有怜悯,但你留我一条命又在谋划什么,是想用我来威胁傅至景?   可是傅至景连我死前都不闻不问,又怎么会在乎我的死活?   见他久久不言,男人开口,“您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属下差人送些粥来。”   孟渔抓住他的袖子,嗫嚅道:“我闷得很,可不可以出去船板上走走?”   他如今很是孱弱,跑也跑不动,再加上在海面,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男人略一思索,同意了,扶着他到船板上吹风。   今夜的月色真美,孟渔由衷地感慨,海风咸涩,湿润的水雾扑在他面颊,他望着辽阔漆黑的海面,见不到远处的口岸,心底没有哪一刻比这时还要平静。   他从出生就在为他人做嫁衣,落得个身败名裂的死法,眼下纵是活命也不愿意再被当作棋子利用了。   孟渔挣开男人,纵身一跃,一无牵挂地奔向深海,解脱地闭上了眼,任由冰冷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剥去他的性命。   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   他决定不了自己的生,却可以掌握自己的死。   从此世间再无孟渔。 第53章   “小鱼,小鱼,快醒醒……”   躺在简陋木床的少年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皱唇角绷紧,陷入了梦魇当中——说少年其实不大恰当,他来到小渔村已近五年,按照渐长的年岁来说,至少也得二十多了。   只是模样长得显小,加上平日里行为举止天真烂漫,因而淳朴的渔民都还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   五年前的一个冬日,一对老夫妇在岸边发现奄奄一息的他,喊人合力把他抬回家后请了个赤脚大夫医治,本来都快咽气了,老夫妇死马当做活马医,什么乱七八糟的草药都熬了往他嘴里灌,该是说他命不该绝,居然真在两天后睁开了眼睛。   不过不知道是冲上岸时被礁石磕了脑袋,还是被灌了太多不知名的草药,这人模样虽灵秀,却是个不开窍的,记不住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看着十七八的样子,说话做事还和十岁的孩童无甚差别。   村民都劝老夫妇丢了这块烫手山芋,但夫妻膝下无子,越看他是越喜欢,横竖找不到他的家人,也就当儿子养在了身边。   奇怪的是,傻归傻,但也识字。   目不识丁的老夫妇带着他到村里请年过花甲的老秀才起名,他翻着书册,每个字都认得,不仅会读,还会写,字迹端正,有模有样,瞅着比老秀才还要好上几分,把老秀才羞得吹胡子瞪眼将人赶了出去。   小渔村里识字的一只手数得过来,这下可真是捡着了个大宝贝!   村民稀罕地把他围了起来,这一看不得了,洗干净了脸,哪怕穿着灰扑扑的棉衣也盖不住的玲珑韶秀,又逢人就笑,谁看了不喜欢?   这名字还没起呢,村民逗他,“你识字,给自己起一个。”   他想了很久,歪着脑袋指着自己,红润的嘴唇蹦出两个字,“小鱼。”   既是在靠海吃海的渔村,又是在海里捞上来的,名字俗归俗倒也合适,便一直叫到了现在。   “小鱼,小鱼,快醒醒……”   小鱼猛地睁开了眼,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又做噩梦了,梦见掉到老虎的血盆大口里去,一直往下坠,大口变成了海水,咕噜噜地将他包裹起来,他在冰冷的水里扑腾双手,逐渐没了力气,只好听天由命地在海上飘啊飘,一个大浪将他拍上礁石,变成了上岸的小鱼。   重复了千百遍的噩梦褪去,小鱼揉揉湿润的眼睛,看清了叫他的人,“何大娘,我还困。”   “不能再睡了,明环在外面等着你呢。”   何大娘是当年把他救回的妇人,今年已经六十多,她老伴快七十,说句难听的,两个老人家没多少年可活,放不下小鱼,担心哪天撒手人寰,想给他找个依靠。   林明环就是那个依靠,村里一户渔民的小儿子,捡到小鱼时林明环才十三岁,前两年刚满十六就嚷着要来提亲,老夫妇舍不得,没同意。   前些时日王大叔摔了一跤,险些摔掉了半条命,夫妻俩一合计,觉着当真是得趁着他们还清醒时给小鱼寻个好人家。   林明环对小鱼好,小鱼也喜欢跟他玩儿,老夫妇观察了好些时日,这才松口答应婚事。   在衡国男子与男子亦可成亲,称之为结契,今日林家是来说定婚期的,还抬了契礼,心意十足,小两口日后成了家,小鱼就是林明环的男妻。   小鱼听见明环的名字,笑嘻嘻地溜下木床往外跑,瞅见外头都是人,爱热闹的村民来围观下聘。   明环眉眼周正,穿得很是精神,小鱼跑上去,摊开手,“给我的蛐蛐儿呢?”   一个竹筒放到他手中,他打开看,果然有只活蹦乱跳的活物,高兴地弯起眼睛。   他不懂什么叫结契,何大娘说,结契就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拜了堂后永远在一起。   明环喜欢他,给他糖葫芦吃,还给他抓蛐蛐儿,他当然也喜欢明环,在一起就在一起吧,他不亏。   众人看着这对情窦初开的新人都掩不住地笑。   明环才十八,懂了事,被看得很不好意思,还要装作老成的样子给何大娘王大叔行礼。   婚事有家中长辈做主,小鱼和明环很快就溜到田地里,水牛正在耕田,两人给憨厚老实的老牛抓讨厌的牛虻,一只只碾死。   明环看着小鱼白嫩的脸,忍不住想亲上去,却想起母亲的教导,不敢逾矩,只很小心地碰了下小鱼的手,红着脸真心实意道:“我会对你好的。”   小鱼借力爬到老牛的背上去,明环替他牵着牛。   老牛驮着他慢吞吞地走,他的脸蛋被初夏的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像在害羞。   蝉声阵阵,不远处的茶水摊迎来两个满头热汗的衙差,嘴里叽里呱啦说着话。   小渔村安逸宁静,几百里外的京都却刚经历过一番惊心动魄的风雨。   一年前,先皇突发疾病,夜半突然就不行了,连话都不出来,急诏众皇子入宫。   听闻那夜很是凶险,建威将军和飞云将军父子二人将皇城里外堵得水泄不通,只放了二殿下和九殿下进殿,再有消息,就是先皇驾崩和传位于硕贤亲王蒋文玄。   皇九子成了新君,因着先皇咽气时只有两人在场,朝野对此颇有异议,甚至还有质疑蒋文玄弑父杀君者。   新帝一登基,先皇的丧礼还没落幕,先给文武百官来了个下马威,凡言狂意妄者通通下狱,抓了两个跳得最欢的判处腰斩的极刑,杀鸡儆猴的效果显而易见,无人再敢乱嚼舌根。   再是继位不到一月,就用一道残害孝肃先皇后的圣旨罔顾伦理将马太后给幽禁起来,劝谏的折子通通被新帝驳回,没多久更是直接剥去其封号,赐白绫,满朝哗然。   半年内,搜罗各项罪名将德怡亲王定罪连降三级,连个爵位都不留,打发人去工部当差,做些修缮宫闱的苦差。   此后,不以出身论英雄,用人惟才,不到一年光景,朝中担任要事的几乎全是新帝一手提拔的官员。   “陛下可真是霹雳手段,收拾得人服服帖帖。”衙差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抹一下满脸的汗,“我听了都觉得心惊胆战,那些在京中做官的,岂不是每天连觉都睡不好?”   “你懂什么,富贵险中求,听说陛下赏罚分明,办好了差的哪个不是升官发财?前些时日镇上刚调来个京官,是两年前的进士,起先在翰林院里修书,很是郁郁不得志,是陛下瞧见了他的本事才提了官。眼下把人派来这儿建灯塔,要是办好了,回京那得多风光啊!”   两人言语间极为推崇新帝,到底是民间出来的,知晓众生疾苦,做得都是一等一利民的好事,大得民心,百姓哪能不夸?   小鱼和明环也过来摊子讨茶喝,一文钱两碗凉茶,端了躲在阴凉处,竖着耳朵把衙差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咱们这个陛下是个传奇人物,若当年被那草包顶替了身份的事情没查出来,我们哪有如此好的君主?”   “提那人干什么,早死八百年了。”   小鱼听得很认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一句时脑子嗡嗡作响,像被锤子凿了似的疼,手里的碗也端不住砰地摔在了地上。   明环紧张道:“你又头疼了?”   一出声就引得衙差注意,喝道:“两个小子在这儿偷听!”   小鱼脑子受过伤,时不时就要发作,明环顾不得被骂,赶紧把他背到背上,撒开腿往家里跑。   林家父母已经回去了,他把小鱼放到榻上,急得一头热汗要给小鱼擦脸。   小鱼转了转眼睛咧嘴笑,“我好像不疼了。”   邻居揶揄地看着这对即将结契的新人掩嘴偷乐,纷纷夸明环会疼人,要老夫妇放心。   林明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鼓起勇气握了下未来新郎的手,撇下一句“你好好歇息”就跑走了。   何大娘怜爱地望着小鱼,感慨道:“真好,真好……”   只要小鱼能这样平淡地过完一生她别无所求了。   -   “戏还没唱完呐?”   两个站在殿门口的内监探头探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太常卿大人已经在光庆殿外等了快一个时辰,再不去通报,若是误了要事那可怎么好?   新帝方登基就在闲置的行宫里搭了个戏台,亲手编了一出无名戏本,交给礼部,亲自选了两个戏子编排,每月都会来此处听戏,不让任何人跟着。   有一回莽撞的小内监在外头说笑,声音大了,扰了新帝听戏的兴致,被打了一顿板子贬到恭房,结果伤口感染没几天就死了,往后就再没有人敢冒这个险,侯在门外连气都不敢喘匀,更别说进去通报。   大内监福广曾翻过戏文的内容,是一出讲青梅竹马的戏剧,却奇妙地像是拦腰被人砍断了一截并没有结局,总是演到其中一人上京赴考再反复重演,好似剧中人只缅怀于这段岁月,不肯再往下面对。   最终是福广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蹑手蹑脚地进了宫殿。   戏早就已经罢演,台下的新帝坐在四方椅上,一手撑在额侧,眼睑半垂,像是熟睡了。   但福广还未靠近他就陡然睁眼,长眸轻扫而来,如同开鞘的利剑,淬着令人胆寒的锋芒,把大内监吓得一个哆嗦险些跪了下来,急忙道明来意,“陛下,太常卿大人求见,已在光庆殿等候多时。”   前朝几位帝王的大内监都是从小栽培,情分不浅,新帝不同,他长于民间,福广是近两年才跟在身旁,那会儿新帝还是皇子,在宫道里见了被欺辱的内监,顺手搭救了一把,往后就一直留着了。   内监知恩图报,忠心耿耿,谈不上全然信任,但也能说得上几句话。   他贴身伺候,知道新帝多疑多虑,常年少眠,只有在这处宫殿才能卸下几分疲惫。   福广战战兢兢,见着帝王缓缓动了,等站起身时已从好戏里抽离,面上敛去所有的神色,踱步而来将手里的折扇随意地砸到福广怀里,轻笑了声,“再有下回,你这条命就别要了。”   太常卿要见他还能为什么?   一道又一道的折子无非是说他后宫无人,要他立后封妃,延绵子嗣。   当皇子时处处受制也便罢了,若是登了皇位还得听人罗里吧嗦未免太窝囊,他偏不如那些老家伙的愿。   福广满背冷汗,赔笑着跟上新帝,摸摸自己还老老实实待在脖子上的脑袋,暗道真是伴君如伴虎,这日子没法过了。   作者有话说   们小傅已经next level了。   小鱼会好的。 第54章   早朝新帝发了通火,毫不留情面地把不识相的官员斥责了一顿。   怪他们不去处理民生要政,一天到晚管他后宫里有没有妃子少君,净盯着他床上那点事,要是真闲得发慌,干脆辞官架个台子到市井里去给人做媒过足瘾。   被劈头盖脑痛骂的官员面上无光,搬出先帝,说先帝子嗣个个翘楚,新帝应当效仿,为衡国生息着想,早日诞下皇子。   新帝听得发笑,正是因为先帝太能生才惹出那么多兄弟之间尔虞我诈的祸事,有了前车之鉴不规避也就罢了,还要他学之仿之,这些人的脑袋都是浆糊做的吗?   “林尚书之意朕明白了,既是要子嗣,我蒋家人丁兴旺,在宗室里过继一个又有何妨?”   官员大骇,哗啦啦跪了一片,高呼“圣上三思”。   “此事不必再议,往后这些折子也不要再来扰朕的眼。”   朝堂上的官员多是从翰林院里提拔上来的,有一批是新帝尚未认祖还是探花郎时那年科考的同僚,因为没家世又无人扶持这些年来始终搭在翰林院里修书无法施展身手。   新帝继位后,亲自去了趟翰林院,把这些人聚集在一块儿秘密谈话,一年下来,眼下有好几个已经是朝中要员,皆很是感激新帝的知遇之恩,凡事以新帝为先,这会儿自然也站在了新帝这边,纷纷跳出来支持新帝之言。   新帝一意孤行,话说到这份上,加之有他提携的官员替他冲锋陷阵,这事没一会儿就翻过去,纷纷将注意力放到了近日的民生上。   当年川西邪教作祟,彼时还是吏部左侍郎的新帝前去平乱,那会儿新帝就发现因当地地势导致粮食作物供不应求,一旦闹旱,没有粮食储备易生事端,是以,这两年一直在推动川西开荒的事业。   开春新委派了两个按察使监督进程,终于在夏初迎来开垦的荒地长出稻谷的好消息。   新帝大悦,一道几千里加急的折子褒奖当地官员,临退朝前还不忘叮嘱百官这才是他们应该办的实事。   一个半时辰后,走出大殿的百官长吁一口气,既感慨新帝精于政绩,又对新帝无意后宫纳新感到无可奈何,堂堂一个皇帝,整个后宫空无一人,史无前例。   傅至景才不管他们怎么想——他仍是这样称呼自己,好似要借此来留住些什么。   从早到晚,他都在光庆殿里处理政事,一天要批上百道折子,上至堤坝水库监修等大事,下至某地今年产出的橘子不够甜、哪两个县官产生口角告到中央这等小事,他通通都要自己过目。   如此的励精图治,朝中事无巨细皆逃不过新帝的眼睛。   他刚上位时很是大动干戈,有些脖子硬的不当回事,一条条罪证罗列出来,管你在前朝有多少丰功伟绩,管你做了多大的官,铁证摆在面前,一个个卸官逮了下狱,再替上亲手提携的新官,没个半年,朝廷官职布局就大换血,处处都是新帝的人。   新帝把“杀一儆百”这四个字运用得炉火纯青,先抓个典型处死,再放话若有同罪者要么自首从轻发落,要么把捅出的篓子打好补丁既往不咎。   到了现在,无人再敢阳奉阴违,整个衡国上下一派清明。   给最后一道折子盖上朱印已近深夜。   侯在一旁的大内监只见新帝抽出川西递上来的折子看了又看,不知道回忆起些什么,唇角微微翘起,难得地存了点笑意,但很快的,这点笑容就如同燃尽的油灯倏地灭去。   傅至景揉揉发胀的眉心,摆驾去寝宫太和殿。   銮驾慢悠悠地在宫道里前行,前后各随行四个御前侍卫,大内监福广微胖,垂首跟在一旁,走了段路就气喘。   傅至景一到太和殿,伺候的宫人就乌泱泱跪了一地,他目不斜视地走进正殿,里头已提前点上了清幽的安神香。   宫人端上铜盆,他洗过手,福广跪下来给他宽衣,脱得剩下寝袍,他随口说了句,“圆机该送香来了吧。”   圆机是皇家寺庙里的一个耄耋高僧,去年的雪夜新帝命他来宫中做法事,二人曾有过一番交谈,此后的每月圆机都会差人送香到宫中,以及一句“陛下可有如愿见到梦中人”的问候。   傅至景仍是相同的回应,“未曾。”   香料越烧越浓,纵能助他一时入眠,却始终未能解他心中之苦。   他挥挥手,福广会意地推到外殿守夜,依稀还能闻见从内殿里传出来的香气。   不到三个时辰,天还没亮,傅至景就醒了,摸一下空荡荡的身侧,久久没有动弹。   五年了,近两千个日夜,孟渔,你还是不肯到梦里见我一面吗?   “什么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我听不懂。”   “谁要跟你在梦里相见,如果哪天你不要我了,我绝对不会在梦里见你……”   当年在川西孟渔意气之下说出的话语竟成了真,无论他如何相思入骨,孟渔都不曾来看他一眼。   他宁愿孟渔恨他,哪怕化作厉鬼来向他索命也好,可偏偏应了那句“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留在阳间的人使劲浑身解数抓不住游荡的魂。   傅至景不信神佛,却怕含冤而去的孟渔不得安息,请了得道高僧为之超度。   圆机要助孟渔往生,被他厉声驳回了,他是那样的自私,要孟渔再在人间徘徊,等他百年后与他一起走奈何桥,再转世做一对羡煞旁人的好鸳鸯。   不必太久,只要再十年,他会亲自去跟孟渔赔罪。   傅至景甚至命令圆机设法抓了孟渔的魂魄,日夜栓在他身边,别说这是无稽之谈,就是真能办到,也是太损阴德的造孽之事,圆机畏惧君威,不得已打了诳语,道他执意如此恐吓得孟渔魂飞魄散他才不得已作罢。   安神香既助他入眠,又借着香味打通阴阳两道,让旧人进梦幽会。   可直至今日,香料每夜焚烧,他梦里始终是白茫茫的一片虚无。   香料快燃到了底,气味逐渐淡去,若孟渔这时想来看他岂不是被耽误了?   傅至景近乎是气急败坏低重重拍了下床榻,喊来福广。   福广早已经习惯了新帝晨间惊醒,不必吩咐就赶忙地添了香,再低声提醒道:“陛下,已是卯时了。”   又是新一日。   傅至景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静,起身穿戴朝服上朝。   早朝后特地把蒋文峥给留下来。   百官面面相觑,谁不知道新帝还未登基时就与蒋文峥斗个你死我活,眼下蒋文峥连爵位都没了,空得个王爷的名头,新帝却还时不时叫人问话,说的什么无从得知,总该不会是些叙旧的好话吧。   四七两人从前和二王爷走得近,虽没被牵连,但被打压得厉害,明哲保身不敢多言,走出殿外长叹一口气,与素来不和的六王爷打了个照面,冷哼一声结伴而去。   光庆殿内只福广贴身伺候,蒋文峥直直地站在殿中,等批阅奏折的新帝发话。   晾了小半个时辰,傅至景才记起似乎有这么一个人,低声道:“福广,还不给皇兄拿张椅子。”   蒋文峥并未入座,说:“启禀陛下,臣今日还得修缮宫檐,陛下有何吩咐不妨直说。”   傅至景将手中的狼毫放下,抬一抬手福广就倒退着出了殿门。   “朕昨夜又梦到了孟渔,他和朕道当年托你转话,问你为何不告诉朕?”   蒋文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已经是傅至景不知道第几回这样问他,可没有的事要他如何编造。   “陛下,孟渔临走前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一句话果然惹得傅至景皱眉,折子狠狠地摔到蒋文峥脚边,他沉声,“这封折子说你与钦天监监正秘密谈话,你如何解释?”   旧账重翻,当年孟渔认亲时的“灾星论”以及蒋文慎落水一事都是蒋文峥一手策划,但如今他被打压至此,还要他怎样的谨小慎微才肯作罢?   只不过是遇见了在路上打了声招呼,到了新帝嘴里倒像是结党营私的罪证,欲加之罪何患无穷,蒋文峥压下心头火,“陛下,臣所言字字属实,若孟渔真给陛下托梦,怎的不在梦中亲口对陛下诉说,非要臣来转述?”   傅至景眸光锐利,静静地看了蒋文峥半晌,让他告退。   蒋文峥拱手,“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望陛下不要再沉迷过往。”   傅至景默不作声,看着蒋文峥半躬着腰退了出去,太阳穴剧烈地抽痛起来。   蒋文峥残害傅氏夫妇,他本该杀了蒋文峥泄愤,可是他始终不愿意接受孟渔去世前当真一个字都不肯留给他的事实,只有留蒋文峥一命,偶尔敲打逼问两句,他才能有个念想。   何况,活着对输家而言并不比死了要痛快。   “福广、福广……”   傅至景唤来大内监,福广一看新帝的脸色就知晓今日宫殿上下的人都不会太好过,越发的恭敬,端茶倒水的时候简直把脑袋都埋到土里去。   川西的折子还没有送走。   傅至景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坐在高位望着空荡荡的宫殿,心中一口气上不来咽不下,恨不得把光庆殿给毁个干干净净。   许久,新帝做了个决策,将朝中几位要员宣进宫中,打算亲自前去川西验收开荒的成果。   刘家父子也在殿内,新帝此去一来一回二十日光景,要他二人镇守好皇城,不得出一点差错。   五月,黄梅时节,新帝秘密微服出行,离开了京都。   作者有话说   我就说当了皇帝他会更嚣张吧。   盖个章:傅28,鱼27。 第55章   小渔村坐落在西南面,虽位处偏僻,却家家户户安居乐业,少有外人来打扰,很是宁静安逸。   村里大多数人家靠捕鱼为业,也有到镇上去做些小生意的。   林明环年纪不大,上头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在家中很是受宠,成家之后就得学着立业了。   他有一门编竹笼的好手艺,父母特地带到他镇上拜师学得的,等和小鱼结了契后,他会把这门手艺慢慢教给小鱼,小两口往后就在家里做灯笼,再抬了到镇上去叫卖,糊口不成问题。   婚期定在下个月初八,林家翻新了间茅草屋给他们做婚房,好心的左邻右舍都来帮忙,把陈年的木板给拆了,墙壁哪儿有缺补上新砖,屋顶再添上干燥洁净的茅草,只待迎接新人入住。   门口贴着“贺客满门庆新婚,红烛高照结姻缘”的对联,横批“佳偶天成”——每个字都是小鱼亲手写的,由林明环抹了浆糊贴上去。   渔村没有新人成婚前不能见面的规定,林明环还是每天来找小鱼,临要成亲了反倒变得扭捏起来,有时候在门口徘徊半天,小鱼跑出来问他怎么不进去,一双圆圆水润的眼睛看得林明环脸冒红烟,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小鱼觉得明环变得好奇怪,以为他要反悔,嘀咕,“你答应了今晚带我去抓萤火虫。”   林明环猛猛点头,说自己要去编灯笼,天一暗就来,跑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鼓起勇气道:“我编灯笼卖了给你买酱肘子吃。”   小鱼只吃肘子上的瘦肉,肥的都塞给明环,闻言眼睛发光,恨不得现在就和明环上街去吆喝叫卖,一眨眼,明环已经跑不见了。   林明环说到做到,月亮刚升起来就在屋外等着小鱼,两人钻进草丛里,抓了满满一袋的萤火虫,小鱼的脸被荧光照得发亮,这一回,林明环没忍住凑上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小鱼愣住,眨巴眨巴眼睛,有点不知所措。   何大娘跟他说,和明环结了契以后要和和美美地过活,就像她和王大叔一样,两个人互相扶持直到白头。   他不说话,明环很是紧张,以为冒犯到了他,慌里慌张“我”了半天说不出下文。   小鱼咧嘴笑了,学着明环亲他那样,将唇印到明环的脸上。   明环欣喜若狂,一个扎子蹦起来拦腰将小鱼高高抱起转了好几圈,转累了,气喘吁吁地倒下来,侧着看睡在他身旁的小鱼,翻身压住。   小鱼眼睛似睁非睁地望着他,他轻轻地、很珍惜地啄一下小鱼的嘴巴,见小鱼闭着眼睛很乖地躺着,又亲了一口。   明环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做许多亲密之事,但他答应何大娘会好好照顾小鱼,在这种地方对小鱼是一种糟蹋,所以最终他还是坐起来,牵着他的新郎和一袋子萤火虫踩着干燥的土地回家。   再有三天,明环和小鱼就会在众人的祝福下高高兴兴地把婚礼办了,组件一个新的小家,平平淡淡地把日子过下去。   呱呱呱——   稻田里的田鸡叫个不停,一辆马车停在了入镇口。   当地官员得到消息早早在此等候,待福广将傅至景迎出来时恭敬作揖,轻声唤了句,“陛下。”   傅至景刚结束川西之旅回京,路过临海的城镇,想起调到这儿的官员,一时兴起前来查看进度。   他是微服出行,没什么人知道他的行踪,本以为暂时离开京城能得片刻的缓息,不曾想到了川西回忆往昔反令他更加的烦躁,因而提前结束了这趟外出。   新帝一路风尘仆仆过来,眼有倦怠,却不忘先宽慰官员,后者得此殊荣,当真是要把一颗忠君之心都掏出来给新帝过目。   布政使将新帝迎入驿站,得新帝嘱咐,改口唤了傅大人。   夜已深了,傅至景安顿下来,让布政使明早向他汇报这些时日以来的成果,最紧要的当是还在搭建的灯塔,此工程巨大,绝非易事,他要亲自去看一看。   福广打开包袱,将随身携带的安神香点上,见新帝没有旁的吩咐,退到屋外去守夜。   这儿看似只有他主仆二人,实则到处布满了隐在夜色里的死士,别说威胁新帝安全的刺客了,怕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嗅着安神香,今夜傅至景做了梦。   梦里鹅毛大雪将天地染成素色,他在厚实的雪地里行走,目无一物,忽地听见身后有响动,以为是故人入梦来,怕动作惊扰飘摇的魂魄,慢悠悠地转过身,仍是一片白茫茫。   孟渔不会回来了,傅至景也被困在了孟渔死的那个雪夜。   半夜惊醒,冷汗如雨,胸膛里的心脏狂乱地在静谧的夜晚里跳动,炸在耳畔有若雷鸣。   傅至景抬手摔碎了床几上的茶杯。   福广听见声响,急急忙忙地爬起身,“陛下?”   得到冷厉的一句,“不准进来。”   新帝有心悸的毛病,常常深夜骤然醒来就再无法入眠,连安神香都没了效用。   有一回福广实在担心,腿脚飞快,赶在新帝未开口之前冲进了宫殿,只见榻上的新帝汗湿了寝衣,赤红的双目里隐有水光浮动,冷眼扫来,像艳鬼啼泪。   福广那一瞬间连自己投胎叫什么姓名都想好了。   幸而新帝饶他一命。   怎的不在京都里也犯病?   福广不敢再深睡,挨到了天光,新帝才叫他进去伺候,偷瞄一眼,丁点儿异常没有,但他仍心有戚戚然,再这么下去,新帝像个没事人一样,伺候左右的他怕是要发狂。   前两日傅至景都在镇上勘察民情,他亲派的布政使将此处打理得井井有条,百姓淳朴好客,让他想起年少在宜县的时光。   福广注意到新帝在看一个小摊贩,会意地买了串糖葫芦,“大人。”   傅至景把福广留在身旁,一是福广确实明白感恩怀德的道理,二来很会察言观色,他笑了声接过糖葫芦,却不吃只是拿在手中。   他嫌这玩意儿太酸,不过记着有人喜欢才多看了一眼。   这串糖葫芦最终赠给了一个眼巴巴盯着他的垂髫小儿,眼睛瞪着很圆,口水都要流下来。   是时候要回京了。   傅至景收了笑,“去看看灯塔吧。”   布政使颔首,命人取来几匹大马,领了几个衙差往靠海的方向走,边走边向新帝介绍,“那儿有个小渔村,住着几十户人家……”   茅草屋装点喜庆,一大早小鱼就被叫醒换上了红衣。   最朴素样式的大红色喜服穿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端秀灵气,两家人和前来吃席的村民纷纷赞不绝口,夸林明环好福气。   林明环五官长得端正,新人站在一块儿,正正应了对联上的“佳偶天成”四字。   小鱼喜欢这样的热闹,村里的每个人都对他很好,他被围起来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躲到了明环的身后,明环立刻挺起腰板维护道:“你们别再拿小鱼打趣了。”   何大娘和亲家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很是欣慰。   说是吃席,桌椅是亲友从家里搬来凑齐的,灶台添了柴火,烹煮人人有份,焖鱼炒菜煮汤,把拿手好戏都显出来。   热热闹闹的,欢笑声传出村庄,吸引了过路人的注意。   前去探路的衙差来报,前头有人在办喜事,询问是否要绕道而行。   傅至景既是感受民情,恰巧碰上这样的喜事,去看一眼也无妨,一行人来到了茅草屋前,下马步行。   欢声笑语里,朴素干净的小茅屋装点喜庆,二位身穿喜服的新人正背对着他们迎客。   何大娘见着衙差有些紧张,布政使道:“只是路过,不必理会我们,大人,请。”   傅至景正欲抬步,倏地,新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白净清秀的脸。   圆圆的杏眼弯起来,盛满了笑意。   他如同被一个从漫长岁月穿越而来的钉子狠狠地扎在了原地,自然垂在身侧的五指猝然握紧,双瞳剧烈地收缩,紧紧地盯着几步开外的身影,总是平稳的心跳变得狂烈躁动。   砰砰砰,一声大过一声,盖过了所有的声响。   目光太过于灼热强烈,像把生生不息的火将小鱼裹了起来。   小鱼自然也感受到了这样过分炽炎的目光,他得何大娘教导,凡是路过的客人都能讨些喜糖吃,于是他迎着对方的视线,落在那张眉目幽邃的面庞上。   他有点害怕这样的眼神,模样顶好,却像是要把他吃了。   小鱼想叫上明环一起,后者在招待亲人,他只好不怠慢过客,犹豫地抿着唇上前,睁着一对灿亮的眼瞳,捧上满掌用油纸包好的油酥糖脆生生地说:“这位大人,你也要讨喜糖吃吗?”   阔别五年的人近在咫尺,和他说话,是在做梦?   素来反应敏捷的傅至景竟也有迟钝到无法动弹的时刻,怕一出声惊扰了来之不易的梦境。   福广看出新帝的异常,低声,“大人?”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玉碎珠沉的孟渔死而复生,活生生的、有血有肉地站在他眼前,问他要不要吃喜糖。   谁的喜糖?   他目光浮动,这才发现孟渔穿着一身刺眼的正红,成了他人的新嫁郎。   小鱼久久得不到大人的回应,不大高兴地撅了撅嘴,转身要走,却在转瞬之间猝然被擒住了手腕,掌心的喜糖哗啦啦落了一地,他下意识地惊呼一声,用力把手抽回来,气鼓鼓地瞪着无礼的过客。   呼叫声唤来林明环,怕新郎被人欺负,气急地跑过去护住小鱼。   傅至景手心的温度离去,眼睁睁看着孟渔躲到了同样穿着喜服的新人身后,手攥在对方腰侧的布料上,探出脑袋看着他,眼里全然没有从前浓烈的依赖与倾慕,只有不可忽视的、呼之欲出的戒备。   他的心像被划拉开一道口子,血沥沥地流出来。   尽管如此,魂牵梦萦的故人重返人间,得天命眷顾的傅至景梦里下了五年的大雪,终于在这一刻消停了。   作者有话说   (小声):你的雪是停了,小鱼的世界要下雪了。   傅(微笑拿起刀子):你再说。 第56章   衙差不由分说地将茅草屋围了起来,众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头雾水。   何大娘以为是方才小鱼和林明环无意中得罪了大官,赔笑道:“大人,今日是两位新人的大喜日子,招待不周请多担待,不如坐下来一起喝杯喜酒沾沾喜气再过路?”   傅至景不为所动,将目光锁在依偎着的新人身上。   这官员看着小鱼的眼神很是意味深长,林明环将小鱼护在身后,隔绝了这道极为失礼的视线,但今日到底是大好良日,眼见就快到拜堂的时辰了,不该误了吉时,他身为新郎自然要挺直了腰板出来说话。   再是不情不愿,林明环也知道不能开罪大官,语气还算恭敬,“大人,方才我家娘子多有得罪,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话未说完,傅至景极为短促的冷峭地轻笑了一声,“我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怎么就成了你的娘子?”   一语惊得众人目瞪口呆,连见多识广的福广都微微张大嘴——他是这两年才多在宫里走动,不曾见过孟渔,自然也不知晓眼前人就是当年被先帝赐死的假皇子。   林明环哪里容得旁人这样觊觎自己的妻子,激动道:“你胡说,小鱼已经跟我结了契,怕不是有人见色起意要强抢民妻!”   小鱼长得好有目共睹,村民听林明环如此说,也纷纷义愤填膺起来,俨然把傅至景当作仗着权势为非作歹的狗官。   布政使虽搞不清楚状况,但傅至景是什么身份,林明环这句话就够他掉十个脑袋的了,大喝,“大胆,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来人,将他抓起来送到衙门去。”   林家父母惊慌失色,与村民们挡在林明环面前,你一句我一言。   “苍天有眼,哪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就算你们是天王老子,也断不能冤枉良民!”   “你说你认识小鱼,口说无凭,你总得给出个证据。”   吵吵嚷嚷的犹如闹市,傅至景充耳不闻,始终盯着孟渔,后者一副全然不曾见过他的模样,像是被眼下的场景吓着了,不安地眨着眼,更往林明环身上凑。   他看得心烦,不过在躁动中也从村民的只言片语捕捉到了些有用的零碎消息。   可以肯定的是,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如今的他在孟渔的眼里是个陌生人,也许还得加个仗势欺人的前缀。   傅至景微提一口气,抬手示意衙差退下,沉声说:“你们大可以看看他的左手腕,那儿有块烫伤的陈年旧疤。”   何大娘面色突变,林明环捋起小鱼的袖口,村民扭头去看,皓白的腕上真真有一块浅粉色的疤痕,方才还气势高涨的众人顿时哑了火,这这那那半天说不出话。   “五年前,他不慎与我走失,方才我听你们叫他小鱼,恰巧他原名里也有个渔字。”傅至景言之凿凿,“年岁、疤痕、容貌与姓名都对得上,这还不足以证明他是我的旧相识吗?”   高高兴兴来喝喜酒的村民这会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想惹火烧身,皆搬了桌椅要走,“何大娘,明环他爹娘,这事闹得真是尴尬,我们就先走了。”   林明环不服气,“慢着!就算你和小鱼认识又如何,我已经跟他结契了。”说到这里,他有了底气,握着小鱼的手,扬声,“小鱼是自愿和我结契的,难不成你还能做得了他的主吗?”   大家看向小鱼,何大娘拍拍他,“明环问你呢,你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一个是素未谋面的英俊男子,一个是陪他玩乐了五年的林明环,孰轻孰重,小鱼还是分得出来的。   他避开傅至景要吃人似的目光,嗫嚅,“我愿意的。”   林明环打了胜仗似的挺起了胸膛,众人亦松了一口气,这你情我愿的事情,除非是皇帝下道圣旨要他们分开,否则谁说的话都不算数。   刚想放下桌椅继续吃席,却听得傅至景目光冰寒地反问:“你愿意?”   小鱼怯怯地缩到林明环背后去,不答他的话,眼神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懵懂清澈。   福广生怕微服出行的新帝做些出格的事情落人口舌,低声提醒,“大人,人言可畏,不如回去再议?”   被锋刃似的目光扫一眼,噤声。   傅至景铁了心无惧流言蜚语要当一回抢夺民妻的昏君,从小鱼的目光里看出些端倪,踱步上前道:“他如今神志不清才被你们哄着签了婚契,若不想被安个拐卖人口的罪名,都各回各家去。”   一个大帽子扣下来,淳朴的村民们哪还敢管闲事?   布政使立刻驱赶村民,任凭林明环如何叫嚣都喊不回来,不多时,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小茅屋前就剩下了林家等人和捡了小鱼的老夫妇。   王大叔老实本分,噗通一下跪地,“青天大老爷明鉴,当年是我和老伴把小鱼从岸上救回来,绝不是拐卖人口。”   林家父母见此也急忙跪下来求情,“我儿年轻气盛多有得罪,望大人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林明环气恼道:“爹娘,你跪他做什么?”   何大娘双手合十,“大老爷饶命。”   小鱼见此,把傅至景当作欺负家人的不速之客,瞪着眼跑过去推了傅至景一把以作驱赶,大声说:“我不认识你,你走。”   傅至景竟真被他推了一个踉跄,福广大骇,生怕他这条小命要交代在这里。   可新帝面对以下犯上的小鱼却半点儿火气都没有,只是抓了人的手腕,音色放得很轻,平静得诡异,堪称柔情,“你不认识我不要紧,我们从头来过。”   他无意为难百姓,示意布政使将人扶起来,紧紧擒住掌下的人,像逮住一条来之不易的活蹦乱跳的鲜鱼,“到屋里说。”   走到茅屋前,见着字迹熟悉的对联,眉心蹙起。   小小的茅屋刹时挤满了人,林明环想去把小鱼讨回来,却被父母扼令着站在原地。   傅至景三两句话要林明环交出婚契当面焚烧。   林明环当然不肯,气喘如牛,“你想得美。”   林家父母却怕儿子因此入狱,哀求他答应,“小鱼和他是旧识,如今人都找上门来了,你就别犯傻了。”   何大娘王大叔偷偷揩泪,没想到好好的一桩姻缘闹成这样。   “小鱼,小鱼。”林明环喊道,“我不和你离契。”   小鱼也扑腾着要去握林明环的手,傅至景死死地将人扣在身旁,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仿若成了个棒打鸳鸯的恶人——是又怎么样,本来就是他的人,兜了一圈,还是他的。   民不和官斗,何况这人连布政使都要恭恭敬敬,林家父母惹不起,只好将还没捂热乎的婚契交出来。   两个刺眼的手印,看得傅至景心头发热。   福广点燃摆在桌上的红烛,双手奉上,傅至景夹着轻飘飘的婚契,当着满室所有人的面焚烧成灰烬。   林明环恨不得冲上去跟傅至景打一架,被父母拉着扯着拽出了小茅屋,嘴里嚷着,“你强抢民妻,我要报官抓你……”   小鱼听见他的哭声,着急地要往外跑,嘴里念着“明环”的名字,心里不安地噗噗跳动起来。   他过得舒心的日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搅乱了。   小鱼是迟钝,却识得清好歹,一溜烟地跑到何大娘身边,气恼地望着始作俑者傅至景。   “两位老人家,有劳你们这些年照顾小鱼。”傅至景一改方才的冷酷,起身作了个揖,“你们是小鱼的救命恩人,我感激不尽,本该好好答谢,可今日事出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望你们体谅。”   变脸比变天还快,老夫妇讪笑道:“无妨,无妨。”   “如今小鱼记不得我,可我却有很多话想与他说,可否容我二人叙会旧?”   他是在询问,可眼一动,福广已然会意地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位请随我到外头等候。”   老夫妇担忧地看了小鱼一眼,不得已地动身,小鱼要和他们一块,却被拦在了门前。   何大娘说:“小鱼他脑袋受过伤,不大好使了,要是有冲撞大人的地方,请大人多多包容。”   傅至景微笑颔首,不忘对带门出去的福广说:“把对联撕下来烧了。”   佳偶天成?无稽之谈。   门缓缓关上,茅草屋方寸之地,小鱼无处可去,慌乱地躲到了最角落处,警惕地看着几步开外的傅至景。   大抵是傅至景身上的戾气太重,一有动静,他就怯怯地转着眼瞳,使劲儿地望门口瞟,找溜出去的时机。   傅至景不想吓着孟渔,可是目盼心思的身影就在跟前,他难忍心中狂喜与庆幸慢慢上前,失而复得的恐慌几乎填满了他整个胸腔,怕眼前的一切只是镜花水月,他若不牢牢抓住就成了空。   他抓到孟渔了,温热的躯体,紧实的皮肉,不再是每每回忆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   灵秀的、鲜活的,连恼怒惊慌的神情都带着扑面而来的生气勃勃。   忘记他没关系,只要孟渔能再一次来到他身旁,无论变成什么模样都足够叫他意足心满。   他擒住孟渔的双肩,将时时刻刻想要溜走的身躯握在掌心,近距离地凝视着刻骨铭心的五官,继而把人重重地抱进怀里。   孟渔吓坏了,双手不住地推拒,张嘴就喊何大娘和明环。   明晃晃的抗拒和抵触打破了傅至景重逢的喜悦,他们往后还有很多岁月,不愿意重逢就给孟渔留下一个坏印象,轻声说:“你乖一点,就让你出去,好吗?”   孟渔抿着唇,也许是太想远离他,半天才安静下来,用沉默做无声的抗争。   傅至景抬起头来,看着他怯生生的眼神,是很乖巧温顺的模样,所以他信守承诺,正想强迫自己松开抱着孟渔的双臂,后者却懵懂地盯着他,好奇地问:“你哭什么?”   傅至景像被踩中痛脚,猛地退后两步,抬手一碰沾湿了指腹,背过身去。   得到自由的小鱼迫不及待跑出了门,才一会儿功夫,茅草屋用来装点新婚的红灯笼和对联全被拆了下来,黑麻麻地烧成一团。   他望着一地狼藉,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钝钝地痛起来,也突然有了流泪的冲动。   可是他已经很久不曾哭过了,大概是风吹了眼睛罢。   作者有话说   君夺民妻大坏蛋!   尺度规定得先结束上一段感情,so( 第57章   外客的到来打破了小渔村的宁静。   傅至景一番寻问下来,才知晓当年孟渔被冲上海岸撞伤了脑袋,而后就一直跟着老夫妇过活,偶尔无偿替善待他的村民们念读或书写家信,这些年来在小渔村里很是悠游自如。   傅至景自然会查询孟渔为何出现在海面的真相,但心中已有猜测,十有八九与蒋文峥脱不了干系。   这些都是次要的,世间大抵没有什么比死者复生更令人惊喜交集的事情了。   布政使是两年前的进士,没见过孟渔,很是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新帝怎么就跟这偏远村庄的百姓扯上了瓜葛,还非要闹一出抛鸾拆凤的戏码,这要是传出去多难听?   林明环真是可怜,新婚燕尔,连堂都还没拜呢,妻子就被人给抢走了,哪个男人咽得下这等奇耻大辱?   偏偏招惹到的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布政使就算想当个为民做主的父母官,也有心无力。   听说新帝后宫的位子都空着,怎么看也不像贪图美色之人,如何就做出这等昏庸之事,让他有种助纣为虐之感。   福广是新帝身旁的大内监,布政使正想好好地探点口风,从茅草屋里走出来的新帝唤他前去听命。   此时已近日暮,傅至景一天都耗在了这里,听老夫妇讲诉这五年来有关孟渔的点点滴滴,只嫌时辰走得太快,无法知悉完整。   他感怀老夫妇对孟渔的救命之恩,也深谢村民对孟渔的照顾,一番思虑下来,出手很是阔绰。   赏老夫妇黄金五十两,命布政使为其翻新旧屋,从镇上买两个奴仆日后供二人差遣,其次,凡是渔村的村民皆免十年海税田税,赏文钱五贯,此外,在村庄里建立私塾,让村民的子孙都有书可读,延益百年。   小渔村被天大的好事砸中,纷纷猜测起孟渔的身份,莫不是哪个流落民间的王孙贵族,幸而素日众人都对他疼爱有加,不曾有过半点苛待,否则要是问起罪来那可怎么办是好?   老夫妇穷苦了一辈子,摇身一变竟成了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富户,村民闻言都前来贺喜,夸他们好心有好报,小鱼是天大的福星。   小鱼被他们围了起来,众人一口一个“往后要去过好日子了,千万别忘了村里的大伙儿”、“得了空就回来看看”,七嘴八舌地恭喜他。   他懵懵地张着眼,听不太懂的样子,半天才嗫嚅道:“我哪儿也不去。”   何大娘和王大叔也没料到小鱼来路不凡,但他们是真心盼着小鱼好,京都来的傅大人金相玉振、气宇轩昂,且在他口中小鱼与他是青梅竹马,二人年少定情,若非小鱼不知踪迹,早已是璧人一双。   二老年岁渐长,没有心力再照顾小鱼,小鱼能去过富贵日子总比和他们待在这穷乡僻壤要强,因而尽管极为不舍,他们仍是应承傅至景带走小鱼的请求。   一切都打点妥当,小鱼却不肯走,红着眼睛问何大娘,“你不要我了吗?”   何大娘心疼得不得了,连连摆手,可无论她如何劝说,小鱼就是躲在茅草屋里不肯出去,她怕贵人等得不耐烦,急得团团转。   小鱼脱了鞋三两下钻进鸳鸯被里,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还是那句话,“我哪里也不去。”   傅至景走了进来,小鱼见着他,把整张脸都蒙住,身形彻底看不见了。   “何大娘,小鱼舍不得你情有可原,我今夜在此借宿一晚,和他谈谈心,明日天亮再走。”   这儿是林家给林明环和小鱼布置的婚房,让傅至景住了算什么道理,可何大娘瞥了眼屋外人高马大的衙差,再看一眼神采英拔的傅至景,没敢出言反对。   福广接了食盒放在桌上,在屋里加了几盏蜡烛,挑高了灯芯,“奴才到门外守夜。”   傅至景颔首,等门关严实了,仔细地打量起简陋的小屋,红烛暖帐,喜气洋洋,正对着门的墙上贴着两张写了喜字的红纸,一看就是孟渔的手笔,他起身将碍眼的红纸撕下来丢在了墙角。   孟渔还躲在被窝里不肯见他,他打开食盒,端了一盆奶酥靠近床榻。   一张闷得红扑扑的脸蛋从鸳鸯被里探了出来,气鼓鼓地望着他,警告道:“你不许过来。”   傅至景当真如他所言停在两步之外的地方,晃了晃手上的瓷盘,“我只想给你拿些吃的。”   小鱼的肚子很不恰当地咕咕响两声。   傅至景垂眸低笑,慢慢靠近了将瓷盘放在榻沿。   小鱼没吃过这么精致的点心,在傅至景的示意下抓了一块奶酥往嘴里送,浓郁的奶香味顿时充斥着整个口腔,本该是可口的糕点,不知为何,这味道却莫名使得他胃里一阵恶心。   傅至景正想等孟渔露出熟稔的令他牵挂的陶然神情,岂知下一刻孟渔竟翻身下床,将吃进去的奶酥呸呸吐了出来,榻沿的奶酥也被碰倒掉了一地。   小鱼把奶酥吐干净,表达自己的不满,“难吃,我不喜欢。”   他还穿着火红修身的喜服,头发有点儿乱,一张脸在烛火里泛着明媚的光,眼里对奶酥的厌恶真真实实地流露出来。   傅至景的心一下子乱了。   尽管孟渔记不得他,却在本能地排斥一切和他有关的东西,以前轻而易举能哄他高兴的奶酥此时也变成了难以下咽的糟糠。   小鱼又想躲回榻上,被傅至景抓住了手腕。   他不留余力地挣扎起来,觉得这人好无礼,动不动就碰他,不仅无礼,还是个欺负明环的混蛋。   明环对他那么好,给他买酱肘子吃、替他抓萤火虫,还给他编蚂蚱灯,欺负明环就是欺负他。   小鱼瞪着眼,张嘴要咬傅至景抓着他的手,傅至景躲了下,他爬到榻上,见对方还想来抓他,气道:“这是明环和我的床,你不准上来。”   不准这两个字用在傅至景身上简直荒诞。   他站在榻旁,看还穿着喜服的孟渔像捍卫配偶领地般抱着成婚用的鸳鸯被,张牙舞爪企图吓退入侵者,心里的不悦一瞬间堆到了顶峰。   如果不是他追忆往昔前往川西,又心血来潮绕路监看正在搭建的灯塔,他不会路过小渔村,也见不到尚在人间的孟渔,对方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和另外一个男子结契,幸福美满地过一生——偏偏连天都站在他这边,要他赶在最后一刻改写结局,与孟渔再续前缘。   小鱼只见傅至景的眉眼越来越冷,天生对于危险的警觉让他想逃,可惜才刚有动作就被对方察觉。   傅至景伸手去解孟渔的喜服,孟渔被吓呆了,懵了一下才知道叫。   门外的福广听见叫声,暗道不好,难道新帝要霸王硬上弓?   布政使和他尴尬地对视一眼,当作什么都没听到,这回真是助纣为虐了。   喜服被丢到地上,傅至景褪靴上榻,用双臂将只穿着一层洁白单衣的孟渔禁锢在怀里,轻揉抖抖瑟瑟的身躯,安抚道:“别动,我不做别的。”   只是这身大红色太过刺眼,非要剥了才痛快。   陌生的气息将小鱼裹了起来,他有点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傅至景将讨厌的鸳鸯被也一并扔到地上,搂着他的腰,在他耳畔说:“婚契已经烧了,从今往后你和林明环婚娶自由。”   小鱼两只手撑在结实的胸膛,躲无可躲。   傅至景把声音放得很轻,哄小孩似的,“你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也忘了我,所以你不愿意跟我走,但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吗?”   他抓住孟渔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慢慢抚摸,“你看看我,我又不是青面獠牙,不会对你怎么样。”   孟渔闻言果然抬起了脑袋,水润的眼睛怯怯地落在他幽深的眉眼,一瞬,抿紧唇低下头去。   傅至景感觉到他没有那么抵触了,接着问:“何大娘说,小鱼是你给自己起的名字?”   孟渔把手收回来,十指绞在一起,安静地点点头。   “那以后我也这样叫你。”   傅至景情难自近地凑近他,温热的鼻息都扑洒他的脸上。   孟渔显然还不能接受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不习惯地躲了下,但已经不再发抖,只是有些仓皇地越过傅至景的肩头望着紧密的大门,仿佛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开跑。   傅至景不给他这个机会,半强迫地搂着他睡下来,赶在孟渔开口之前道:“今日很累了吧,先睡一觉。”   孟渔不明白为什么跟对方第一天见面就要睡同一张床,他不想睡觉,更不想陪这个陌生男人睡觉,可是闻见一股奇异的香,上下眼皮一碰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傅至景等孟渔睡熟了,亲亲他抿紧的唇,浅尝辄止后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马车已经备好,福广听见声音,连忙打开了门,只见新帝稳稳当当地将昏睡的孟渔抱在怀里,五官浸在月色中,竟是从未见过的恬然自得,不过再一细看,眉宇之间仍有些挥之不去的寒峭,仿佛只是暂时地将冷厉的底色给掩盖了起来。   林明环一直躲在草丛里,见人现身急忙忙地跑出来,却连傅至景的身都近不了就被衙差拦下。   所有人都告诉他小鱼要去过好日子了,劝他不要再想,可他分明见着小鱼紧锁的眉头。   为什么抢走他的妻子,为什么要逼迫小鱼做不愿意的事情?   他失魂落魄地握紧拳,“把小鱼还给我。”   傅至景充耳不闻,直到听见林明环说:“你们官官相护,狼狈为奸,府衙不受理,我就一级级往上告,到京中告御状……”   “好啊。”傅至景一个眼神就足够叫人胆颤,他抱着孟渔,几乎是坏心眼地挑衅道,“我等着你来告。”   万里河山尽拥怀中,再没有人能阻拦他做任何事情。   他把游入海底的小鱼捕进了金笼里,揉巴揉巴,又变成回了孟渔。   作者有话说   反帝反封建刻不容缓! 第58章   孟渔再也不想睡觉了,一睁眼天光大亮,他已经远离小渔村,在前往京都的马车上。   身上的粗布衣被换成了精致的绸缎,摸起来滑而软,头发散开来流水似的披在背脊,一只大掌横在他的腰侧将他固定住。   马车很宽敞,足够他伸直了躺下来,但不知道为何,他是跨坐在傅至景膝上睡着的,下颌抵着肩头,脑袋埋在了泛着檀香的颈窝里,是个很不舒适却又无限亲密的姿势。   “醒了?”   带着一点潮润的气息随着翕动的唇瓣扑在孟渔的脸颊,他迟钝地微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眸。   他稍稍地挣扎了下,傅至景也不勉强,将人托着挪到软垫上,孟渔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到最角落,睁眼打量自己所处之地。   四四方方的马车装备齐全,像间缩小了的雅房,也像一个精美的锦盒,把茫然失措的他给关了起来。   他后知后觉自己被傅至景拐走了,面对陌生男人、陌生环境难免恐慌,皱眉道:“我要何大娘……”   傅至景靠近一点,孟渔就更把自己缩小一点,为了减少孟渔的畏惧,他只抓住小鱼的一片衣角拢在掌心,低声说:“以后由我来照顾你。”   坦诚地讲,眼下的情景有些诡异,孟渔明明还是那张脸,神态却和从前浑然不同,仿若倒退了二十岁,稚气脆弱,像个随随便便就能被成人严厉的一句喝斥就吓哭的小孩。   但傅至景很清楚,不管是七岁还是二十七岁,孟渔都是不大爱哭的。   稚嫩也好,成熟也罢,孟渔变成什么样都很得傅至景的满意。   孟渔抿着唇不说话,等傅至景以为他接受现状松开他的衣角时,他却突然一个猛子往马车门冲,幸而雕花扇门关得严实,他冲了一下没冲出去,只是力度过大让马车颠簸了下,不得已停了下来。   外头的福广惊道:“大人,没事吧?”   孟渔撞得眼冒金星,被傅至景搂在怀里,后者扬声,“继续赶路。”   他把孟渔半拖半抱地丢回软榻上,检查撞到的额角,孟渔一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他生怕把人伤着,直接逮住了两只手腕合起来扣在头顶,眼神不自觉冷了下来,连句话都不用说就让孟渔畏惧得不敢动弹。   傅至景用闲着的手轻轻抚过红了一块的额角,见孟渔两道秀眉微微蹙起,笑了声,“现在知道疼了,刚才撞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收点力?”   孟渔不理他,乌黑的头发散在脑后,绕在白腻的颈前,偏过头,留给他半张侧脸,挺秀的鼻尖下是一张红润的紧抿的唇。   傅至景想亲他。   他慢慢地凑近,不急着亲,温热潮湿的呼吸隔着不到一寸的距离从眉眼游走到唇瓣,像是野兽在品尝自己最为心满意足的猎物,不舍得一口吞下,要仔仔细细先嗅闻一番才肯罢休。   沉重的身躯半压着着孟渔,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五官都揪成一团,察觉到傅至景的意图,小幅度地想挣开禁锢住他的大掌。   傅至景到底觉得时机不对,终究还是松开了他,不过这回看得很紧,不再给孟渔撞门的机会。   车轮滚远了,全然是孟渔不认识的路径,他回到渔村的希望更加渺茫。   这期间傅至景倒也不曾强迫他,不给碰就不碰,不想说话就不说,不愿意搭理人就不理。   只一条,什么都好,不能离开傅至景的视线范围,一旦见不到孟渔的身影,虽不会发火,但锁着眉头也足够瘆人了。   孟渔很机灵,见傅至景好像并不会拿他怎么样,偶尔也肯接对方给的点心。   三日后,马车相安无事地驶入皇城,孟渔好奇地掀开车帘看左右两侧巍峨的宫墙,那么高,那么高,像看不见尽头翻不过的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傅至景离京半个多月,堆积了不少政事,一回宫就先去了趟光庆殿。   福广得新帝之命,将孟渔安置在了太和殿——帝王的寝宫,按照礼制,妃子或少君都无权入住,但傅至景执意如此。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傅至景本也没想遮掩,午后刚回宫,傍晚他从民间带回个男子的消息就传遍文武百官的耳朵里。   众人惊奇不已,皆猜测新帝藏在太和殿里的是何方神圣。   莫名其妙进了宫的孟渔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京都的风云人物,刚到太和殿就被乌泱泱跪了一地内监宫娥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   “福广公公,奴才们该如何称呼主子?”   福广想了想道:“叫少君就是。”   皇帝的后宫里不止有女人,得帝王宠幸的男子称之为少君,虽因无法孕育子嗣而位分不高,但好歹是个主子。   新帝没有明说,可福广心思活络,想来这么叫不会有错。   等到夜幕降临,新帝銮驾抵达太和殿,福广的一句“少君在内殿等候”惹得新帝莞尔一笑,斥他,“自作主张。”   虽是责骂却没有怪罪之意,福广顿时觉得自己办了个好差。   傅至景踱步进内,殿内烛光盈盈亮若白昼,他见着孟渔垂首安安静静地坐在铺了软垫的檀木椅上,双手局促地搅着落在膝头,像一幅静谧的、他幻想千百回却从未能如愿描摹出来的绝世名画,缓缓而又流畅地在他眼前摊开。   太过美好,令他产生了一种误入幻境之感,连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   孟渔抬起头来,眼里流露出的仓惶茫然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孟渔见人越来越近,想躲已经来不及,只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这里的人好奇怪,叫他少君,还动不动就跪下来给他行礼,那个微胖的名唤福广的男人笑眯眯地对他说:“这里是陛下的寝殿,少君往后就和陛下住在这儿。”   他困惑于带走他的男人摇身一变竟成了皇帝,又惶恐莫名其妙来到了宫里。   帝王掌管着整个国家臣民的生杀大权,下至三岁孩童,上至八十岁老人都明白的道理,懵懵懂懂的小鱼也不例外。   眼下,衡国的天就站在他跟前,牵住了他的手,问他怎么不说话。   孟渔倏地有点无法呼吸,他应该把自己的手从傅至景温厚的掌心里抽出来,可是指尖僵硬,就这么动也不动地被握住,乃至于傅至景搂着他的腰让他坐在腿跟处都没有反抗。   傅至景靠无形的权力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孟渔。   新帝把玩着他的手,“怎么这么凉?”   没什么起伏的语气却顿时让小鱼从混沌里逃离,他逃开了傅至景的怀抱,转过身见到对方微抿的唇,很小声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什么你啊我的,简直不成规矩,福广和一众内监都为他的称呼捏一把汗,噗通跪了下来。   孟渔被猛地跪地的奴才吓着,微微缩着肩。   傅至景面不改色,对福广说:“让人去请张太医。”   他伸出手,要孟渔过来,后者杵在原地不动,等了会儿他也不勉强。   从踏进皇城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单单是在小渔村带走孟渔的傅至景,这些年来,坐到这个位置,已经没什么事情能掀动他的心绪,对了就赏,错了就罚,如此而已。   孟渔是个例外,但对于孟渔,他始终有愧有怜,有更多的包容与耐心。   院首张太医来得很快,胡子花白的老者给孟渔号脉,时而皱眉时而颔首,片刻后,向新帝汇报病情。   “少君后脑曾受过严重的撞击,虽未得到及时的治疗,但时过境迁,应当是大好了。”   傅至景皱眉,“那为何会忘记从前的事情,还变得如今这副模样?”   他看了眼对世事知之甚少的孟渔,不大想将痴笨二字安在对方身上。   “许是有过创伤,自个儿不愿意想起来。”张太医瞥见新帝黑压压的眉眼,赶忙道,“但臣会开些凝神静气的药让少君服下,兴许哪天就好了。”   傅至景果然发难,“能好就是能好,不能好就是不能好,什么叫做兴许?”   见孟渔在看他,他勉强压下火气,摆手道:“去开药方吧。”   张太医松一口气,福广迎他到外殿,他摸一下额头的汗,“福广公公,近来天气炎热,你在陛下身旁伺候,多提醒陛下喝些下火降燥的花茶。”   福广陪笑,“张大人的意思我明白。”   等福广回到内殿禀告,只见新帝已然坐到了孟渔身旁,正若有所思地凝着眉。   他壮着胆子问:“陛下,奴才点上安神香,伺候您和少君歇下?”   傅至景脑子里翻来覆去是张太医那一句“自个儿不愿意想起来”,颇有点心烦意乱地起身。   孟渔时时刻刻紧盯着他的动向,兔子一样地跳了起来,没跑出内殿就被傅至景逮住了往软榻处抓,福广不敢多看,急忙退了出去。   孟渔被推到榻上又弹起来,“我不要在这儿睡。”   傅至景简直拿这条活鱼没办法,只得动武力三两下压住他,拿被子将人罩起来,裹紧了抱住,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孟渔微微喘着,安神香的效果显著,他渐渐地安静下来,跟傅至景大眼瞪小眼,瞪得圆圆的,像昏色里猫的瞳孔,很乖、很可爱。   他摸了摸孟渔的脸,孟渔很不服气地张嘴要咬他,没咬着,像在生气,眼睛瞪得更大了,又像是突然记起傅至景的身份,害怕地张了张嘴,却不敢咬第二下。   傅至景倏地想,也许记不起从前的事情对孟渔而言反倒是一种幸运。   无论如何,他如今撑起的伞足够为孟渔遮天蔽月,叫孟渔安安乐乐、快快活活地成为衡国除了帝王之外最为尊贵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尊重所有评论,但请大家友好交流,谢谢大家。   后续剧情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往下写。 第59章   不到卯时傅至景就睁开了眼,近乎慌乱地摸身侧的躯体,如愿摸得一手温热,空洞洞的心像是被一汪泉水给填满。   檐外蒙蒙亮,今日虽不必早朝,但往常这时他会唤来福广,梳洗过后前往光庆殿批阅奏章,通常要到夜幕才会回来。   他唯恐孟渔化成一缕烟雾在他眼前消散,醒了之后就一瞬不动地盯着睡得香甜的面庞。   孟渔侧着身,脸颊被柔软的枕头挤压得微微变形,润泽的唇瓣舒适地抿着,满头的秀发披在脑后,有些许落在尖巧的下颌处,傅至景伸手将这些散发拢到耳后,动作很轻盈,孟渔毫无察觉。   阔别五年的人就在眼前,面容一如记忆里的秀气,纵然没有傅至景,他也过得很好。   他本来就是极好的人,值得被所有人善待,只不过从前被迫卷入风云诡谲里,才总是时不时的愁眉不展。   傅至景这才想起,从再见孟渔的那一刻至此,孟渔都还未对他笑过——明明在成婚时笑得那么高兴,孟渔是真的喜欢林明环吗?   想起这桩被他搅乱了的婚事,他不禁抿住唇角,纵然烧了婚契,官府里却有过记载,孟渔曾经是旁人的妻子,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也是无法抹灭的事实。   是他利用雷霆手段强势地拆散了这对你情我愿的鸳鸯。   傅至景不大高兴地拿指腹摁了摁孟渔柔软的唇瓣,后者刹时不舒服地咕哝了声,更是三两下翻过身,只留给他一道单薄的背脊,中间留下半臂的距离。   等到孟渔睡醒已是天光大亮,莫名地被傅至景禁锢在怀中。   傅至景根本就没再入眠,孟渔一动他就清醒了,扬声唤福广。   不多时,两个内监就端着端了铜盆的清水跪在殿中。   傅至景下榻穿鞋,先梳洗过,见孟渔还赖在床上不下来,拧了布帛去给他擦脸,姿态娴熟自然,仿佛早做过千百回。   帝王亲自伺候少君晨起,世间罕见,偏偏孟渔不领他的情,拿手挡了下,灵活地溜下床。   傅至景倒也不恼,随手将布帛丢回铜盆里,动作不大,但还是溅起了些水珠,小内监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福广命内监拿来锦袍,新帝手一伸,三两人为他更衣。   “陛下,二王爷已在光庆殿等了一个多时辰。”   傅至景掠一眼把自己的脸擦得湿漉漉的孟渔,随口回道:“让他继续等着。”   换了一身圆领紫云窄袖暮袍后,见孟渔茫然地站着,他走过去将人拉到铜镜前,将梳子塞到了孟渔的手里。   福广暗道,陛下好雅致,这是要效仿民间恩爱夫妻镜前梳妆?   孟渔自个都披散着发就被差遣着给傅至景梳头,站着不动。   福广怕他打搅了新帝的兴致,笑眯眯地挨过去唤了声“少君”。   孟渔这才不情不愿地抬手,从发根梳到发尾,没什么章法,眼睛也到处乱飘,不过心不在焉的他很快就被躲在里头几根银丝给吸引了。   他有点讶异地问:“你有白头发?”   说着要去挑出来看个仔细。   新帝不足而立,年纪轻轻怎么也学老人家长白丝?   傅至景难得地怔了一下,抓住孟渔,不让他再往下梳了。   孟渔毫不犹豫地丢了梳子,由福广接手,不到半炷香就替新帝戴好了发冠,再过了一刻钟,孟渔也穿戴整齐,和新帝站在一块儿,看得福广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直夸新帝有眼光,挑的这一身仓蓝色很衬少君。   孟渔绫罗绸缎加身却极为不自在,别扭得时不时去扯腰间的革带。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把政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新帝居然要把孟渔一块儿带到光庆殿去。   这到底不合礼制,福广忍不住低声提醒,“陛下,二王爷还在光庆殿。”   “那又如何?”傅至景微微一笑,“你也要管起朕的事来了?”   福广弯腰,“奴才不敢。”   这边说着,外头的两辆步辇已经备下,傅至景牢牢牵住孟渔的手,后者逃不开,不安地问:“去哪儿?”   “去见一个你该见的人。”   福广扬声,“起驾——”   一路前往光庆殿,凡是圣驾所到之地,宫道上的内监宫娥无不跪地迎拜。   孟渔知晓许多人在看自己,一道道目光虽不敢明目张胆地落在他身上,却实在难以忽略,盖过他初次坐步辇的新奇,一段路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了光庆殿,他一落地见着穿着铁甲的禁军就打了怯场,更别谈抬头看到朱红的“光庆殿”牌匾,心里更是极端地抵触起来,让他想要拔腿就跑。   他打从心眼里害怕这里,呼吸都变得绵长。   往事历历在目,傅至景当然知道孟渔在无意识地畏惧什么,可对于他而言,这儿是权力的巅峰,而助他走到这里的孟渔也有权与他一同享用。   孟渔不必再怕,没有人胆敢再在他的王土上对孟渔造成一丁半点的伤害。   他握住孟渔微凉的手,缓步将人牵进了正殿,更是在还未遣散内监的情形下让孟渔坐在了那把厚重的龙椅上。   福广心里一惊,到了这会才察觉出新帝和孟渔的非同寻常。   孟渔明明对这儿全无印象,可目之所及都令他感到压抑,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   傅至景见他惴惴的样子,把一旁的玉玺推到他面前,巴掌大的白玉雕成栩栩如生的龙头,孟渔果然被这精巧之物吸引了注意力,颠来倒去,抓在手中把玩,看得福广和一众内监心惊肉跳。   “都下去。”傅至景抬了抬下颌,“福广,宣蒋文峥。”   蒋文峥在偏殿等候多时,昨夜一道圣旨送到王府,要他一早前来觐见。   他也听闻了新帝在民间带回了个男子的事,难不成与这有关?   福广一到,他多问了句,“陛下把人带到光庆殿了?”   方才他在偏殿听到了些声响,不止新帝一人。   福广不敢多说,诶的一声,将人迎进内殿,顺手把门给关了。   在殿中伺候的内监都被打发到外头,福广耳提面命,“把嘴巴都闭紧了,要是传出去一个字,小心你们的脑袋。”   说的是孟渔坐在龙椅上的事。   小内监们皆是严格筛选才到殿才当差的,平日把自己当作耳聋眼瞎的物件,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纷纷应和,“多谢福广公公提点。”   一层又一层的殿门隔绝了里头的谈话,殿外亦静得只有微弱的夏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蒋文峥谨遵礼数,垂首缓步入内,行过礼等新帝发话。   孟渔好奇地打量着站在殿中的身影,对方穿一身浅色的月牙白长袍,周身并未有多少装饰物,就连发冠都极为低调简陋,像是被磋磨掉了所有的意气,只剩下了循规蹈矩的儒雅。   他心里无端地难受起来,总觉着对方不应当是如此,遂放下龙头玉玺,想要更加看清楚来人。   “二哥。”傅至景站在孟渔身后,双手撑在龙椅两侧,缓缓开口,“你抬头看看谁来了。”   蒋文峥略为不解地直起了身,待看清上方之人,已有细纹的眼眸倏地睁大,紧抿的双唇亦不受控地微微颤抖,他的声音挤出来似的,“你……”   孟渔问他:“你也认识我?”   澄澈的圆眼里布满困惑。   蒋文峥往前走了一步,仔仔细细把人给看了一遍,不会有错,就是孟渔!   当年他为了让所有人相信孟渔已死,费劲心力才找到一个跟孟渔牙口相似的囚犯——半个时辰的焚烧,只剩下牙齿骨头不能烧透,只有这个法子才能瞒天过海。   而后,他秘密将孟渔的“尸身”运出京都,岂知不到三日就收到了孟渔坠海的消息。   他冒着欺君大罪设计留下孟渔一命,有异心不假,但也铭感僧人的那句银镯子为嘉彦挡一灾之言,如今再见故人,物是人非,说不出是喜多一点还是惊多一点。   蒋文峥很快就发现了孟渔的不对劲。   傅至景道:“他脑子受过伤,前尘往事都忘却了。”   蒋文峥沉吟片刻,苦笑一声,“如此也好。”   孟渔听他们在打哑谜,不大高兴地仰起脑袋,对玉玺也没有了兴趣,彻底坐不住了。   傅至景唤来福广,将人带到外殿去,不忘嘱咐,“看紧点。”   孟渔走到蒋文峥面前,后者已是三十有六的年纪,本该是精神奋发的壮年,眼底却有一股怎么都抹不掉的消沉之气。   他当然不会知道,从前一呼百应的德怡亲王如今只能在工部做些搭建修缮的散差,连唯一的儿子嘉彦也被交给先帝的太妃抚养,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一面。   淡淡的痛感卷土重来,孟渔走出光庆殿,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解了心头的不适。   福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到处闲逛,奇怪的是,面对着恢弘华丽的宫殿却没有半点新奇感,甚至在抚摸到冰冷的宫墙时,像被闷头打了一棍,看什么都不真切。   他又开始头疼了,不禁思念起明环,在小渔村时,每次他难受明环都会着急得团团转,像只找不到北的蜜蜂,这样想着,他也就笑了出来。   新帝从蒋文峥嘴里撬出了当年的来龙去脉,先按捺着没发作,刚把人打发走,出来寻孟渔就见着对方唇角微微扬起的模样。   可等他走近了,孟渔又恢复了面对他时的冷淡。   傅至景心底微微发酸,牵住孟渔的手,“走,带你去看戏。”   孟渔知道挣不开也就作罢,“什么戏?”   傅至景沉默良久,无名戏本因孟渔的到来有了新的题词: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60章   腿程快的小内监赶在新帝和孟渔之前抵达水镜台,让时刻准备着迎接銮驾的皇家戏班子张罗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新帝带着既定的少君来到戏台前。   如今是夏初,气候不算燥热,但空气里已略显闷意。   宫人在戏台前搭了个凉棚遮阳,左右两侧摆着填满了冰块的冰鉴,孟渔被扶着坐到梨花木椅上,对即将登台的戏剧兴趣缺缺,反倒总是分神拿手指去戳半融不融的冰,沾了一手的寒意,解来时的暑。   傅至景任他玩了会,拿干净的布帛给他擦冰凉凉的手,一个眼神示意,弦音便由浅及深地响了起来。   福广见此,悄然地带着一众宫人退到了殿外。   孟渔见两个身段窈窕的戏子随着富有音律的调子扬起了嗓子,嗓音高昂却不失柔美,听来有几分意趣。   仔细听了会词,原来唱的是两小无猜、同窗共读的戏码。   他托着腮,往嘴里腮了一把果仁,嚼巴嚼巴去瞄新帝,却不料新帝不在看戏,而在看他。   他心里犯嘀咕,耐着性子再看了会儿,唱来唱去都是些不紧要的琐事,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无非是一个追着另一个跑,另一个却故作清高。   孟渔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无趣。”   极轻的一声夹在戏腔里,本很是模糊,偏偏傅至景的心思都挂在了孟渔身上,听得真真切切。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眉头微蹙,“你说什么?”   孟渔拍拍手上的果屑站起来,“我不想再看了。”   这戏文是傅至景依据二人年少在宜县的时光所编写,每每追忆往昔都叫他喜不自禁,可到了孟渔口里只得到“无趣”的评价。   他心底像被根针给扎了,放在扶手的五指缓缓捏紧,冷声说:“坐下。”   帝王的威严不容小觑,孟渔的脑子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听了令,惴惴地坐回原位。   接下来的两刻钟,他心神不宁,别说看戏了,连果仁吃到嘴里都不痛快。   戏文其一的主角孟渔犹如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只有傅至景沉浸其中,他难以忍受如此强烈的比对,厉声喊了停。   弦乐乍然落下,戏班子诚惶诚恐地扑出来跪在戏台上。   福广听见新帝扬声唤他,赶忙跑进去,再见眼前的场景,暗道不好。   新帝看一眼怯怯咬着唇孟渔,挥手,“带少君出去。”   孟渔不知道为什么傅至景要突然发火,他都听话地坐在这儿了,也不满意吗?   等他和福广走到殿外,里头骤然传来杯盏被摔碎的声音。   福广这才咂摸出新帝是不想让孟渔直面承受怒火,否则岂是砸两个杯子那么简单?   半炷香后,傅至景再出现在孟渔跟前,又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在里头摔杯发泄之人并不是他。   孟渔却怕他的喜怒无常,在他走过来时,往面善的福广身后躲了下。   福广真想给孟渔跪下来嗑两个响头。   傅至景闭了闭眼,罢了,他和不记事的孟渔计较什么呢?   已到晌午,新帝差人将孟渔送回太和殿用膳,他自个儿没胃口吃东西,摆驾去光庆殿。   新帝憋着气,一整天下来,在光庆殿当差的宫人苦不堪言,不是茶水烫了就是嫌他们碍眼,连气都喘得比旁人慢些。   好几道递上来的折子被摔到了地上,福广挨个挨个捡起来,放回去,又被推倒。   挨到夜幕,傅至景的气才消了七七八八,结果到太和殿,原先还好好坐着和小内监说话的孟渔见了他就跑,那点火再被勾了起来,怎么压也压不下去了。   要整治一个人实在是很简单。   他有千百种方法把孟渔揉捏成最为妥帖的模样,可若真闹到那一步,他与孟渔从前的情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还是希望孟渔能记起他,哪怕是恨他气他,至少不是他一人在唱独角戏。   恰巧内监端上熬好的药汁,傅至景抬手接过,没立刻喂给孟渔,自己先抿了一口,苦涩异常。   于是无辜张太医被提溜过来斥了一通,新帝要他回去研制些稍微能入口的方子,“你这东西要少君怎么喝?”   张太医也想跪下来给孟渔嗑两个响头。   闹了小半个时辰,傅至景顺气了,叫来宫人宽衣,再逮了孟渔摁到榻上,深吸一口气道:“你可以怕朕,但不能一直怕,朕会给你时日适应,今夜你同朕说会话,就说你在渔村的日子。”   语气还算循循善诱,但不提小渔村还好,一提起来孟渔更惆怅了,手脚都被束缚住,把脸也给蒙进被子里。   孟渔不肯开口,只好由傅至景打开话匣子。   他并非擅长袒露心声的性子,从前如此,现在亦然,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于启齿,但终究还是搂着孟渔把那句深藏多年的话挤了出来,“这几年,我很挂念你。”   话落惊觉红了眼眶。   “我以为你不愿意来梦里见我,如今想想,你不来才是对的。”   一个好端端活在世间的人如何化作魂魄在梦中与他幽会呢?   “从前、从前的事等你想起来,我再一桩桩向你赔罪。”傅至景如鲠在喉,“孟渔,你受苦了,往后不会再有人把我们分开……”   孟渔安安静静地躲在被窝里,不作应答。   傅至景将被子掀下开一角,孟渔的两颊被闷得绯红,眼睛闭着,仿佛是睡着了,不知道他说出的话听了多少。   他心中涌现一股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好像无论说得再多,孟渔都难以意会,与对牛鼓簧无异——有那么一瞬间,他觉着孟渔是故意的,但如果孟渔已经记起前尘往事,绝不可能还如此乖顺地躺在他怀里。   他像怀揣了一个不知道何时炸响的惊天大雷,等待清醒过后的孟渔用怒火和眼泪来质问他。   傅至景凑近了,含住孟渔润泽的双唇,自顾自地亲了会。   孟渔的双臂攀住他的肩。   他没料到会得到孟渔的回应,心中喜悦,与半睡半醒的孟渔唇舌交缠,还想更近一步时,听见孟渔极轻的一声呢喃,叫他,“明环……”   傅至景猛地顿住,意识到什么,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逆流,他大力将孟渔晃醒,涩声诘问:“你和林明环,你们?”   孟渔还以为身处满是萤火虫的草丛里,迷迷瞪瞪地抿了下被亲得湿漉漉红艳艳的唇,傅至景的声音把他从小渔村扯到了深宫,他茫然地看了眼面色铁青的枕边人,翻过身又要睡。   傅至景眼角抽动,擒住他的肩膀将人抓着坐起来,“朕在问你话,回答。”   孟渔被他捏疼了,皱着眉挣扎,挣得越厉害,傅至景力度就越大,疼得他眼冒泪花,委屈地道:“明环不会这样对我,我要回去了。”   傅至景死死将想要爬下床的孟渔摁住,听见孟渔拿林明环跟自己对比,一把火噌地从心口烧到了五脏六腑。   孟渔流失的五年时光、与林明环朦胧的爱恋、烧毁的婚契这三样东西会一辈子像鱼刺似的卡在傅至景的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他盯着孟渔的嘴唇,竟不敢再问,怕得到的真相让他难以承受。   但归根到底,是他在五年前害得孟渔险些枉死才有了而后种种,他再气恨再怨怼,最该怪的罪魁祸首也是他自己。   傅至景用力地吻住了孟渔,一遍遍在心底告诉自己,孟渔还活在这个世间对他而言已是恩赐,在无数个魂牵梦萦的日夜,他多么盼望着孟渔能与他重聚,眼下他如偿所愿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要孟渔的归宿是他,其余的人都是过客,他不必去计较那么多,难不成他当真要拿无辜的旁人开刀吗?   可是越想,心里的血就越是汹涌地流出来,流了个干干净净,连指尖都在发冷。   孟渔张嘴咬住了傅至景的下唇,咬出了血。   傅至景嘶的一声,尝到了铁锈味,抬起一双雾沉沉的眼瞳,捏住孟渔的两颊沉声说:“朕不想再在你口中听见林明环的名字。”   他搂着孟渔,近乎悲哀地道:“再有下回,朕也无法保证不会迁怒于他。”   孟渔听出对方不是在开玩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任由傅至景用指腹抹去他唇角的血渍。   这一回,新帝再俯身亲他,他僵劲着身躯没有推拒。   傅至景摸摸他冰冷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既满意他的温驯,又不悦孟渔只是骇于他的权威而唯命是从。   他咽下酸涩,一寸寸地扫过孟渔的五官,片刻后换了个姿势,从孟渔的腋下穿到胸膛,将人搂在怀里,叹道:“我无意吓着你……睡吧。”   孟渔感到一种温柔的窒息感,睁圆的眼睛盯着大床上的雕花木纹,视线渐渐模糊。   此后两日,傅至景没再带孟渔去光庆殿,但给了他可以在宫中肆意行走的特权——横竖宫墙比天高,天子地盘,孟渔插翅难逃。   如此再过了几日,新帝在早朝宣告将孟渔册封为少君一事:圣旨上改名换姓,用的并不是孟渔二字。   新帝后宫添了新人是喜事一桩,可孟渔的身份众说纷纭,不多时,就有在宫中伺候多年的老宫人认出了孟渔的样貌。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新帝偏要“指鹿为马”,咬死了孟渔就只是渔村的小村民。   纵是像极了前朝冒充皇子而被赐死的狸猫,那也只是像而已,乃至于斥责阻拦的臣子,“前些时日你们还三番两次上折子说朕后宫无人,如今朕遂了你们的愿,想立个少君你们却推三阻四,是见不得朕好,故意和朕对着干吗?”   争议不断,前朝的风波却影响不到被藏在金屋里的孟渔。   新帝命人在礼成前看住他暂且不在宫中走动。   孟渔被困在太和殿的第二天,森严体统的殿外罕见地传来喧闹声,他不禁好奇地走出去查看。   阳光大好,身着靛蓝色朝服的男子不顾宫人的劝阻阔步而来。   来人肩宽腿长,眉眼深邃,仍是倨傲不驯的模样,只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沉稳。   他脚步很快,却在见到不远处的孟渔时猛地停了下来,一顿,眼圈倏地泛起一片红,继而不管不顾以迅雷般的速度冲上来抱住了孟渔。   孟渔踉跄一下,撞进一个宽厚的怀抱,听见宫人唤他,“刘将军。”   飞云将军,刘翊阳。   作者有话说   表哥,好久不见。 第61章   刘翊阳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孟渔。   当年孟渔出事传到他耳朵里,他在边境心急如焚,只恨无法回京相助,等他豁出性命攻打蒙古想要用军功换回孟渔,却在未胜仗之前先听得孟渔已死的消息。   这五年来,他千百次地自责,若他能再快些、再快些取胜,是不是孟渔就不必死了?   他怨很多人,可无论是先帝还是继位不久的新帝,都非他所能撼动,怨到最后也不知道该怨谁,甚至因为傅至景是他的表弟,他不得不暂且放下嫌隙助之夺嫡。   近两日新帝纳少君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他们都说新来的少君像极了死去的孟渔。   起先,他觉着是新帝故意找了样貌相似之人感怀孟渔,对此嗤之以鼻,可随着孟渔起死回生的说法越来越多,他必定要亲自来看一眼才能破解疑云。   朝臣私闯后宫是大罪,可如今温热的身躯就在怀里,刘翊阳全然不在乎了。   他眼中迸发出热泪,双臂收紧,近乎是语无伦次地重复说道:“真的是你。”   宫人见飞云将军和少君搂搂抱抱,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想要将两人给分开,“将军,使不得,使不得呀。”   刘翊阳一手搂着孟渔,一手把碍事的宫人都拨走,“滚开。”   孟渔被过大的手劲抱疼了,“唔”的一声,微仰起头看着刚毅的将军,只觉这人眉眼间虽有些抹不开的煞气,他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小声问:“你是谁?”   刘翊阳满腔欢喜被孟渔的这一问给浇灭,他如同所有与孟渔重逢之人般端详着对方迷茫的神情,好半晌才说出话来,“你不记得我了?”   孟渔摇摇头,指了下自己的脑袋,惆怅道:“这里被撞过。”   刘翊阳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没关系,以前的事没什么好的,记不得就算了。”他握住孟渔的手,“我带你走。”   孟渔眼睛一亮,“你能带我出去吗?”   刘翊阳颔首,三两下喝斥要阻拦他的宫人,可还没牵着孟渔走到殿门,外头先传来銮驾抵达的通报,两人不得已止步原地。   八个御前侍卫呈两列分站在左右,傅至景优游不迫从中间踱步行来。   他往前走一步,刘翊阳就牵着孟渔往后退一步。   等到傅至景站定了,望了眼两人交握的手,眉头不着痕迹地蹙起又落下,仍是笑吟吟的模样,“刘将军要带着朕的少君去哪儿?”   眼眸一转,落在战战兢兢的宫人身上,“你们是怎么做事的,竟让前朝的官员在朕的寝宫大吵大闹?”   宫人噗通跪地叩首,高呼“陛下饶命”。   刘翊阳到底没忘记身为臣子的本分,先是行礼而后道:“陛下不必朝他们撒气,是臣执意要闯进来。”   孟渔自打上回在榻上被傅至景泄露的怒意给吓过后,对新帝是又惧又怕,眼下见傅至景虽是笑着,语气却很是森然,再见匍匐在地等待定罪的宫人,犹豫着将自己的手从刘翊阳掌心抽了出来。   刘翊阳复握住他,坚决道:“陛下,不如进殿再说。”   傅至景正有此意,让福广带着一众宫人退出去,与他们进了殿内。   孟渔很是不安,连新帝的脸色都不敢再看,缩着肩膀盯着自己的脚尖。   傅至景转身坐下,望着两人直直杵在自个面前,手牵着手,肩挨着肩,很是亲昵的样子。   他眼尾隐隐抽动,将目光落在刘翊阳身上,“你想说什么?”   刘翊阳既然敢来,就有胆子开口,“请陛下收回将孟渔纳为少君的旨意,放他出宫。”   “放他出宫后呢?”傅至景笑了,一顿,“朕知道了,刘将军心里有他,是要和朕抢人?”   这话重了些,但也并非没有道理——新帝始终不曾忘记那封不知内容的信笺,可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刘翊阳都绝不松口。   “臣并非此意。”刘翊阳咬牙道,“当年的事情陛下与臣心中明了,如今孟渔既还活着,又何必非要强求呢?”   傅至景道:“那也是朕和他的事,旁人无从过问。”   “可陛下如今把他放在这儿,算得了什么,外头的人都在议论他的身份,陛下难道堵得住悠悠众口吗?”   “谁敢非议,就是和朕作对。”傅至景扬声,“你以为所有人都敢像你这样放肆,敢跑到朕的寝宫里撒泼,敢明目张胆地要拐走朕的少君?”   孟渔被他骤然拔高的声音吓得一颤,手足无措,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翊阳这几年和新帝周旋,深知对方的性情确实是变了许多,自打孟渔死后,越发的偏执而无所不用其极。   傅至景是与生俱来的权谋家,天命所归的帝王,衡国在他的掌舵下必然能更加强盛壮大,但他做得了好的君主,却未必是一个好的依靠。   刘翊阳承认自己情牵孟渔,可皇城水深火热,孟渔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强行将他留在这里只会剥夺他的快乐。   他直面君王的怒火,扬声说:“陛下一意孤行,可曾问过孟渔肯不肯?”   傅至景想起遥远的从前,他在御前被钦点为探花郎不久后追随蒋文峥,后者拿结契的事来试探孟渔对他的情意,那会儿孟渔定然有万般委屈。   现在他可以圆孟渔从前的愿想,至于肯不肯,孟渔似乎从来都做不了主。   他幽深的目光看向孟渔。   孟渔被困在宫里多日,夜夜被迫与新帝同床共枕,逃不开也躲不掉,好不容易有个人为他打抱不平,要带他出宫,他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   孟渔脑子一热,带着哭腔大声说:“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做你的少君?”   此言一出,傅至景脸色骤变,再也克制不住心头火,拍案而起,动作之大碰到了身下的椅子,发出砰一声巨响。   外头离得近些的福广模糊地听清孟渔拔高的声音,焦急地来回跺脚,心里念叨着“完了、完了”二字。   这话简直是照着帝王的脸面打,还是当着刘翊阳的面,哪个皇帝能咽得下这口气?   “来人,请刘将军出宫。”   福广赶紧跑进去,迅速地瞄一眼殿内的场景。   新帝面无表情地端坐在主位,刘翊阳一脸的岔岔不平,至于孟渔红着眼睛呆呆地站在原地。   “臣不走,要走也得带上孟渔。”刘翊阳挡在孟渔面前,五官绷紧。   “你要抗旨?”傅至景沉声,“你不要觉得自己是朕的表哥,朕就不会动你,最后一次,出去。”   一个是九五至尊,一个是朝廷重臣,若因此起了芥蒂,于国本无益。   福广顾不得礼数,抓住了刘翊阳的袖子,劝说:“将军,随奴才走吧。”他三两下就找出了刘翊阳的软肋,“这儿是太和殿,您别让少君为难。”   刘翊阳回头看了孟渔一眼,后者脸色煞白,显然是被他们的争执吓着了,他挣扎许久,终究不想孟渔陷入两难之地。   飞云将军风风火火地来,却不情不愿地被“请”出去,走到殿外,不禁自嘲一笑,感慨“人生由命非由他”,面对帝王,他也只能俯首称臣,惟命是听而已。   但身为臣民,自有劝谏的职责,他定了定心神,大步朝外走去。   太和殿里静得跟坟头似的。   傅至景一有起身的动作,孟渔就往后躲了下,但他并未即刻就与孟渔说话,而是转过身静默半晌,等胸膛里翻腾的惊涛骇浪消停了些才再次看向孟渔。   一句话在口中滚了几回才缓缓道出,“方才的事朕就当没发生过。”   既是如此,孟渔说的话也不能够作数。   孟渔轻轻地抽噎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傅至景竟然就轻飘飘把此事翻过,但仍很是忐忑的样子。   满殿死寂,傅至景命人端来清水,亲自给孟渔洗手。   一根根手指头被反复搓洗,搓得发红,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孟渔不由得挣了下。   傅至景握得更紧,用指腹一寸寸碾过被刘翊阳碰过的手,同时说道:“你不喜欢朕,那你念着谁?”   孟渔呼吸微凝,果真听到他阴恻恻地往下问:“刘翊阳,还是林明环?”   傅至景得不到回答,抬眸,见到孟渔抿着唇,要哭不哭地晃着脑袋。   新帝太阳穴隐隐抽痛,没有再追问。   过了会儿,亲自端着改良过的汤药喂给孟渔,要孟渔一滴不剩地喝完。   青釉碗巴掌大,孟渔边喝边用眼睛观察新帝的脸色,吞得太急了,从唇角溢出来一些。   傅至景抬手,宫人意会地递上布帛。   “君无戏言,少君的事已经定下来了。”他边给孟渔擦脸边轻声细语地说,“不论旁人怎么说,朕定会给你最重的礼制,往后你就是这后宫里唯一的主子,你的话就是朕的话,没有人敢和你作对,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孟渔想出宫,想回小渔村,对上新帝黑沉的双眸,慢慢地摇了摇头。   傅至景看出他心中所想却不点破——刘翊阳说的很不错,他就是在强求。   “朕得去处理政事了。”傅至景抚摸他柔滑的脸,“礼成之前,朕会多派些禁军守着殿门,免得再有人来打扰你。”   孟渔赶在他起身前抓住他的袖口,怯怯地说:“我想到处走走……”   这点小要求傅至景还是能够满足的,但他要跟孟渔讨一个赏,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孟渔很为难地咬了咬唇,半晌,到底不愿意做终日被关在太和殿的金丝雀,凑上去在傅至景面颊落下一吻,由此换来了每日一个时辰外出的准许。   待新帝出了太和殿门,随口问:“今日守着殿门的是谁?”   两个禁军膝盖碰地。   “罚一个月的俸禄。”   禁军本以为今日定是在劫难逃,幸而新帝只是小惩大戒,纷纷叩首,“奴才谢陛下开恩。”   傅至景又道:“别让少君知道。”   太和殿的管事内监心领神会,“奴才明白。”   新帝这才前呼后拥地离开,宫人大喘一口气,都觉着今日很是凶险,更加打起十二分精神当差,不让一片落叶惊扰了太和殿的安宁。   作者有话说   们小傅现在也只能“掩耳盗铃”了。 第62章   虽然孟渔不必时时刻刻都待在太和殿,但去哪儿都有三五人跟在左右,做什么事情底下的人都会和傅至景汇报,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栓在了他的脖子上,而绳子的那一端握在傅至景的手里。   放松和收紧都在乎于傅至景的心情。   孟渔产生自己是新帝养的一条狗的错觉,村里养狗的人家都是这样,平日里栓在门口,摇尾乞怜后能得到片刻的放风,主人一声呼唤再不情愿也得颠颠儿地回家。   他比狗还不自由。   “你们离我远点。”   孟渔气结地等着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几个宫人,后者闻言退后两步,他手一指,“再退。”   直到宫人弯着腰倒退至五六步的距离他才舒坦了些,“就这样,谁要是敢靠近了,我就……”   他想了半天,说不出来,总不好真仗着新帝所谓的宠爱狐假虎威。   孟渔很珍惜外出的时刻,可皇城的红墙有五个他叠起来那么高,横在左右两侧,压抑而沉重,他越走越快想要早些逃离这条宫道,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较为偏僻的宫闱。   不远处的“宣春殿”像是被遗忘在了世间的角落,结了蜘蛛丝的牌匾掉了色,门前也堆满了灰尘和落叶,连个守门的宫人都没有。   金碧辉煌的皇城里竟有如此落魄之地,如同一座久不曾有人祭奠的坟墓。   孟渔刚想上去查看一番,宫人连忙上前拦住他,并说:“那儿住着的是跛脚的十二王爷,他脾气不好,平日不让人靠近的,少君还是别过去了。”   孟渔的心无端像被人捶了一拳,闷闷地痛起来,连带着脑子也嗡嗡作响。   宫人见他脸色不对,急忙上前扶住他,将他带离了此处。   他走出好一段路还时不时地回头看,不知名的声音不断地在脑中响动:那儿有人在等他,他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   可今日外出的时辰已到了点,孟渔不得已放慢脚步,企图再拖延些时间,好晚些回到那个关着他的金笼。   行至半途,听见有个稚嫩的童声在打骂宫人,“狗奴才,叫你敢顶撞本殿下,打死你,打死你!”   孟渔拐过转角,只见不远处一个约莫七八岁身穿华服的小孩手里拿着条马鞭,一下下地往跪在地上的小内监背上打。   那内监至多不过十岁年纪,挨了打也不敢躲,如今是夏季,穿的衣物单薄,马鞭已把他背后的衣料打破,里头的肉鲜红地露出来。   孟渔被吓了一跳,他虽然不太知事,但长得高挑,从不怕这些小豆丁,眼见小内监不住求饶却换不来手下留情,心中大为光火,宫人没来得及阻拦他就气汹汹地冲过去,一把抓住小孩手中的马鞭。   “住手!”   宫人赶忙行礼,叫那小孩殿下,原是蒋文峥被送到宫里由太妃抚养的独子,蒋嘉彦。   好嚣张跋扈的一个小殿下,显然是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胆敢跟他作对,一张嫩生生的脸高高仰起,瞪着孟渔。   孟渔一把夺走蒋嘉彦的马鞭,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一大一小干瞪着眼,谁也不让着谁。   半晌,蒋嘉彦哼的一声先开口,“你就是陛下要纳的少君?”   孟渔向来都不喜欢这个称呼,回道:“你管我是谁,你打人就是不对。”   蒋嘉彦还不到八岁,被接到宫里抚养一年,太妃对他百依百顺,把他娇生惯养得天不怕地不怕,俨然成了个混世小魔王。   他哈的一声,一脚踹在小内监的肩头,十分可恶又理所当然地道:“这些奴才不过是我养的狗,我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孟渔没见过这么猖狂的小孩儿,因他凶残的言论愣了一下。   “说不出话来了吧。”蒋嘉彦气焰更甚,“狗奴才,还不起来。”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小太监颤颤巍巍地对孟渔磕了个头,“是奴才做错了事,殿下教训奴才是应当的。”   蒋嘉彦伸手,“东西还我。”   孟渔愣愣地看着他,玲珑剔透的小脸写满了得意的神情。   不应该这样,那应该是哪样呢?孟渔无端地红了眼睛。   蒋嘉彦惊愕地看着他,连马鞭都不要了,带上内监就走,还回头对他比了个鬼脸。   这事没一会儿就传到光庆殿新帝的耳朵里。   傅至景皱眉,“哭了?”   “回陛下,奴才们见着少君在抹眼睛,应当是哭了罢。”   傅至景食指在桌面叩响两下,思忖道:“嘉彦冲撞少君,今夜不准他用晚膳,再罚他跪一个、不,两个时辰,朕会派人盯着,谁要是求情跟他一起跪。”   福广带着新帝的口谕正要去,傅至景又道:“皇兄现在应当在工部,去和他说一声,问他怎么把儿子教成这样。”   福广诶的应了,暗想,不是您把小殿下交给太妃抚养,太妃惯着,才养得这么无法无天吗,怎么又跟二王爷有关了?   想是这么想,事还是要办。   结果蒋文峥得了消息,亲自去了趟太妃的宫殿里把蒋嘉彦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并称自己“教子无方,望陛下和少君体谅”。   蒋嘉彦被藤条打得屁股都青了,哇哇大哭起来,竟说出“我没有你这样狠心的父亲”如此绝情之言。   蒋文峥听了这句久久说不出话来,一整天都很是失魂落魄。   福广暗叹,父子离心,真真是可怜。   傅至景闻言却只是一笑,把奏折一推,摆驾太和殿。   孟渔自打午后跟蒋嘉彦斗过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躺在榻上发呆。   听见新帝的銮驾到了殿外更是心烦意乱,拿被子闷头将自己罩了起来。   傅至景到了内殿,见着床榻拱起一座小山,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扯了下被角。   孟渔抓得瓷实,他没扯动,不禁好笑道:“你要把自己闷死吗?”   死这个字像是不可言说的禁制,傅至景心口猛地一颤,大力地掀开被褥,见到安然无恙的孟渔才松一口气。   晨间傅至景亲手戴上去的发冠不知道跑哪儿去,孟渔头发乱蓬蓬地散在脸上,憋得两颊绯红,像只毛发打结的小狗。   五年的时光改变了太多,连傅至景偶尔都会觉着自己陌生到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孟渔却和他记忆里的模样无二差别,一样的梳不好发冠,一样的爱打抱不平。   傅至景心底生出无限的感慨与柔软。   “嘉彦惹你生气了?”   傅至景褪鞋上塌,把要往里躲的孟渔捞回来,摁住两条手臂,圈在怀里,下颌从后方架在孟渔的肩头,轻笑,“朕已经替你出气了。”   把处理结果简单地交代,没提蒋文峥。   孟渔被他抱着,后背贴着胸膛,像躺在一只老虎的怀里,很宽厚温暖,可再温柔的动作底下也是不容拒绝的强势。   他慌乱地看了一眼周遭,殿内空无一人,宫人都被傅至景叫走了。   没听见孟渔的声音,傅至景用掌心抬起孟渔的下颌将他的脸拧过来一点,问:“怎么不说话?”   孟渔咬了咬唇,学着平日里领赏的宫人那般说:“多谢陛下。”   傅至景不高兴地啧了声,“你我不必如此生疏。”   孟渔眼睫扑动,长而浓密的睫毛每动一下就在傅至景的心尖扫一下,他见孟渔如此乖觉,忍不住地想要亲近些。   孟渔回到他身旁已经有段时间,但他在孟渔眼里只是个相识不久的生人,因而十分抗拒他的触碰,他们至多的接触也只是亲吻而已。   温热的大掌隔着布料不重不轻揉搓着。   孟渔浑身僵硬,两只垂在左右的手紧张地握紧了,陌生而又隐隐熟悉的感觉让他害怕。   他慌不择路地想从傅至景的怀里爬出来,后者手脚并用地将他困住,力度更重了些,看他红得要滴血的耳垂,垂眸低笑。   孟渔近乎带点哭腔地求饶,“不要……”   傅至景没停下来,孟渔被逼得要哭了,扭过头去,眼里已经有泪花。   “你……”   傅至景被这汪泪烫伤,不自觉放松了桎梏。   孟渔立刻挣脱开,连滚带爬地跑下榻去,赶在他开口前怯怯地说:“我、我饿了……”   这事到底勉强不得,傅至景深吸一口气,“好,朕让人上菜。”   两人坐到食桌上,伺候的宫人都感受到新帝心情不畅,只是按捺着没有发作。   孟渔仿佛要验证自己的话,倒是吃得挺欢的,新帝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两腮塞得鼓起来,像只冬藏的松鼠。   傅至景见他这样,郁闷大减,忍俊不禁道:“没人和你抢。”   似曾相识的话让傅至景愣了下,他想了想,夹了块奶酥递到孟渔的唇边。   扑鼻的奶香,孟渔不敢推拒,犹豫着咬下一小块,结果显而易见,顿时苦着脸,只含在嘴里,不愿意咽下去。   对孟渔而言,傅至景跟这变了味的奶酥又有什么差别呢?   “不爱吃就不吃了。”   新帝一个眼神示意,福广就端了瓷盘递到孟渔跟前,让孟渔把那口含得快化了奶酥吐出来。   一顿饭吃得宫人心惊胆战,好在是相安无事。   膳后,孟渔惯例是要喝药的。   傅至景亲自督促,随口问一旁的福广,“张太医年岁已高,是不是老糊涂抓错药方了,这药怎么这么久还未起效?”   福广斟酌着回:“许是药力轻些,才不会有损少君的根基,陛下莫急,少君会痊愈的。”   他如今已知道孟渔的身份,自然捡新帝爱听的话说。   傅至景不置可否,又在灯下读了会书,才搂着孟渔上榻。   安神香还是在用着,孟渔睡得很快,不多时就传来很轻的、均匀的呼吸声。   奇异的是,如今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傅至景难眠少眠的毛病却始终存在,甚至更甚从前。   他时常夜半惊醒,非得亲眼见着孟渔还在身侧才能再次入睡。   今夜亦是如此,傅至景平复了会气息,抬手轻抚孟渔睡梦中的容颜,低喃,“你是故意不肯记起我,对么?”   寂静的夜,无人回应。 第63章   以刘翊阳为首的官员连上十几道折子劝谏新帝,可新帝力排众议,执意纳孟渔为少君,百官也无可奈何。   许是怕夜长梦多生出事故,又担心孟渔的出身受人非议,因而先是在朝中找了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将孟渔认为义子,抬高了孟渔的身价堵住悠悠众口。   再是下了道圣旨昭告天下坐实孟渔成了新帝后宫里唯一春色这件事。   纳亲册封的日子则选在最近的一个良辰吉日,六月二十八,数来不到半月。   前朝这些纷争是传不到孟渔耳朵里的,但他能感觉得到伺候他的宫人越发谨慎。   福广来传旨时,特地得新帝嘱咐,要孟渔站着接旨。   一众跪地的宫人纷纷祝贺少君大喜,反倒是得了天大恩宠的孟渔并未有太大的反应,自个儿接过圣旨翻了一遍就随手搁在了桌上。   他这样冷淡,弄得宫人都有点诚惶诚恐,担忧他的态度传到新帝跟前会吃苦头。   可孟渔“圣眷正浓”,新帝对他近乎到了纵容的地步,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   孟渔成为新帝少君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无人再敢质疑,他又能肆意在宫中走动了。   可皇城再大也有逛完的时候,绕了两三圈后,孟渔对相似的景色失去了兴致。   他没忘记宣春殿,但几次路过还未上前就被随行的宫人给拦下,仿若里头住的是什么会吃人肉喝人血的魑魅魍魉。   越是如此,孟渔就越想去探个究竟。   他终于找到一个好时机。   福广来报新帝今夜有要事和大臣商讨,不能陪少君用晚膳,让少君困了就早些歇下,不必等候。   孟渔本来也没等过,嘟哝一声,看着全然暗下来的天幕,几口填饱了肚子,说有些积食想出去走走。   傍晚刚下过一场雨,夜间泥泞的地面不大好走,宫人劝了两句,孟渔大概是有点“恃宠而骄”,不管他们说什么,提了灯笼就往外走。   少君要外出,奴才只得跟上。   孟渔不让他们跟得太近,离得几步的距离,走到太明湖才慢慢停了下来,望着平静的湖面发呆。   寂寥无声的四周忽地变得无比热闹,觥筹交错,张灯结彩,一道道陌生的声音犹如天外而来。   “九弟,我当真是小瞧了你,你有这等子妙主意怎么不早露出来?”   “民间多意趣,九弟安排了什么节目让我开开眼界。”   “九弟可真偏心,怎么到我这儿就一盏也没有?”   谁在说话?谁在开怀大笑?谁是他们的九弟?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画面了……   孟渔惊恐地环顾四周,既没有人,也没有花灯,一切都像是鬼魅用来蛊惑人心的幻境。   宫人见他脸色煞白,犹豫着是否要上前,他已经大口喘两下离开了走过令他感到窒息的地方,走到假山环绕处。   谁都没想到孟渔会突然钻进假山里并吹灭了手中的灯笼。   “少君,少君……”   呼唤他的声音越多越大,孟渔的脚步就越快,他明明对这儿不熟悉,却仿若早已经来过好几回,甚至无需思虑他的双腿就带着他绕出了假山群的另一个出口。   孟渔被地上的小石子绊了下,在原地愣了愣,少年的五官倒映在水里似的朦胧地浮现。   枝头上停着一只断翅蝴蝶,像人跛掉的腿。   天突然飘起了烟雾般的小雨,打湿了它毛绒绒的翅膀,它扑腾着起飞,一遍遍被打回原地,最终筋疲力尽地死在了泥地里。   像断翅蝴蝶的不是孟渔,而是……会是谁呢?   为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孟渔不自觉地往宣春殿的方向走。   他终于甩掉那群讨人厌的尾巴了。   孟渔的发缕被雨雾打湿,跑得太快,几小络黏在面颊和颈部,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抬手拍了拍殿门。   没有人来开门,他壮了壮胆,自个儿推门走了进去。   不同于其它夜间灯火通明的宫院,这里连盏灯没点,只有内殿里依稀传出微弱的光。   孟渔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刚来到门前,里头砸出一盏烛台,伴随着暴烈的一句,“滚出去。”   烛台堪堪擦过孟渔的身侧,那人的声音像只常年被困在兽笼里的猛兽发出的怒吼,因被残忍地拔去了利爪,没了防御的武器,显得那么的躁动而又无助。   胆小的孟渔应该转身就跑,但他义无反顾地推门走了进去。   又是一个重物砸在他的脚边,砰的一声巨响,他吓得闭了闭眼,突如其来的穿堂风呼呼吹乱他自然垂在肩背的黑发,再颤巍巍地睁开时,终于借着室内唯一点着的蜡烛看清光圈里的场景。   男子二十来岁,穿一身简单的墨袍,披头散发坐在有些年头的轮木椅上,整个人像被黑雾给吞噬了,与这黑沉的夜融为一体。   他的眼神也是深不见底的黑,却在见到孟渔时如同猝然被划过的火柴,闪耀着不可思议的光。   他手上还高高举着将要砸出去的重物,五指一松,咚地掉在了地上。   孟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等他察觉到面上的湿意时,早已是泪流满面。   轮木椅上的男子动弹了,迫不及待地想站起身想向他走来,却因为行动不便噗通一声绊倒在地,眼睛却还是仰高了望着他,音色暗藏着莫大的痛苦与欢喜,“九哥,不哭……”   十二王爷蒋文慎,怎会如此狼狈?   孟渔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扑上去扶着对方。   蒋文慎搂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如同受了极大委屈而无处诉说的孩童终于找到安心的温暖怀抱,涕泪横流,一遍遍喊他“九哥”。   我到底是谁?   孟渔的脑袋剧烈地疼痛起来,恨不得拿把斧子凿开头盖骨看个明白。   不知哭了多久,二人才停下来,坐在地上静望着对方。   蒋文慎的手一寸寸抚摸孟渔的脸,舍不得放下。   孟渔抽噎了声,觉得跟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抱在一块哭得稀里哗啦有点怪异,可莫名的悲痛像给他的心灼了一个大洞,让他说话都显得费劲。   他想了想,一个词凭空从他脑子里生了出来,“我们从前很要好吗?”   蒋文慎眼里光芒璀璨,“九哥和我最要好。”   孟渔信他,解释道:“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你不要见怪。”顿了顿,“你叫我九哥,我是你的哥哥?”   蒋文慎点头又摇头。   他把对方扶起来坐回轮木椅上,多嘴问了一句,“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蒋文慎抓着孟渔的手,裹紧,咬牙道:“你死了,母妃也死了……”他仰面落泪,“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谁?”   蒋文慎没有往下说,孟渔见他一头秀发披在肩上,是很久没有打理过的样子,想要给他梳顺。   一动,蒋文慎慌张起来,面露仓惶。   他安抚道:“我找把梳子给你梳头。”   对方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他,他走到凌乱的梳妆台前,拿了把沾了灰尘的木梳折回去。   蒋文慎很安静,却怕他不见了似的,时常回过头看他。   他抹掉脸上的泪,竭力地笑了笑。   笑着笑着又难过起来,沉默地、一下一下地帮蒋文慎理顺打结的发缕。   宣春殿如此平和,浑然不知外头已全然乱了套。   新帝在光庆殿议事,吩咐了不准任何人叨扰,但福广一收到太和殿宫人的禀报,不带半点犹豫地进内上报孟渔不见了的消息。   光庆殿里有不少大臣,刘家父子也在其中。   刘翊阳比新帝还要激动,站起来扬声道:“什么叫做不见了?”   刘震川扯一下儿子,摇了摇头提醒他懂得分寸,刘翊阳不得不坐下来。   在众大臣面前,新帝闻言显得要冷静得多,沉声说:“加派禁军搜寻,务必在最快时间内找到少君,不要放过任何一座宫殿和角落。”   议事被迫中断,傅至景仍坐在龙椅上,面前未批阅的奏折翻开来,仿若并未因此受影响,可等大臣都退出去,殿内只剩他一人时,他却满面沉寂,胸膛微微起伏,放在桌面的指尖也不受控地颤了两下。   皇城森严,他不怕孟渔跑出去,怕就怕孟渔想不开……   傅至景倏地站起身,扬声,“福广!”   整个皇宫因孟渔不见一事大张旗鼓地搜罗,简直要被翻个底朝天。   进去宣春殿内查看的小内监匆匆忙忙地跑出来,不敢提自己看到了什么,只道:“在里头,在里头呢。”   禁军即刻将宣春殿出口都围起来,去请新帝。   这座久不曾有人到访的萧瑟宫殿今夜热闹异常。   孟渔搬了只小板凳坐在蒋文慎轮车旁,昏昏欲睡,也便趴在蒋文慎的腿上暂作休憩。   蒋文慎舍不得他,他在这儿也能短暂地得到喘息,不乐意这么快回去。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殿外传来响动,凌乱的脚步声踩碎了宣春殿的安宁。   傅至景一手大力推开殿门,只见幽黄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灰尘,将殿内依偎着的两道身躯包裹了起来,睡眼迷蒙的孟渔匍在蒋文慎的膝上,好不亲密。   他见着孟渔的手上还抓着一把梳子,蒋文慎的头发被用心地梳得柔顺。   原来不是不会梳发,只是不肯替他傅至景梳罢了。   一股暴戾之气以全然无法受控的速度顷刻间席卷了傅至景的四肢百骸,令他说不出话来。   福广刚探进个脑袋见到王爷和少君姿势亲昵的画面,急忙撤回了想要进内的脚。   阿弥陀佛,但愿今夜平安。   孟渔听见声响,一下子惊醒了,瞪圆了眼睛看几步开外面色阴沉如水的新帝。   半晌,他缓缓地站起来,呐呐问:“你怎么来了?”   蒋文慎用一种极为敌对的目光注视着傅至景,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要再次夺走他心头宝物的仇人,他当着新帝的面,慢慢地用五指圈住了孟渔的手腕。   傅至景见此手握成拳,反问:“朕不该来吗?”   孟渔低吟,“你答应过,我可以去宫里的任何地方。”   “是,朕是应承过你,但朕何时说过你可以孤身走动?”傅至景抬了下手,“过来。”   他见不到自己的表情,自然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脸上的神态有多么的瘆人,眉目黑沉,眼神凌厉,像极了手执生死簿的阎罗王,大笔一挥,轻易叫千千万万条性命都灰飞烟灭。   他也确实有这个权力,所以才更叫人畏惧他的喜怒哀乐。   面对这样的傅至景,孟渔心里只觉得害怕,不进反退,往后挪了半步。   傅至景彻底失去了耐心,阔步上前,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离宣判更近一步,等他将要靠近孟渔时,蒋文慎撑着扶手站起来挡在了孟渔的面前,毫不示弱地与这片山河的帝王、他真正的九哥对峙。   针锋相对的局面仿若让这破旧的宫殿都摇摇欲坠起来。   傅至景停了下来,微抬下颌,垂眸,与蒋文慎面对面道:“十二弟与朕的少君夜半幽会,不如趁朕现在还有心思听,说说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蒋文慎恨恨地看着他,旧事重提,“你害死了九哥。”   傅至景眉头不着痕迹地一蹙,瞄了眼躲在轮木椅后的孟渔,后者神色惘然,似乎听不懂他们的谈话,他心里没来由地松一口气,在这件事上他始终不占理,但正如他对刘翊阳说的那般,他与孟渔的爱恨情仇,不必旁人来指手画脚。   “你要拿剑再对朕喊打喊杀吗?”傅至景说,“一条谋害皇子的罪名关了你这些年你还嫌不够,你是要弑君?”   这句话孟渔听懂了,他脑子嗡的一下,急忙扑出来抬起双臂横在傅至景和蒋文慎中间,仰高了脸否认,“不是,不是的!”   孟渔对蒋文慎的维护无疑让本就在不悦中的傅至景更添火气,他冷笑道:“朕问的是他,用不着你替他回答。”   新帝的脸没在阴暗里,有浓烈的杀意涌动,仿若只要蒋文慎敢表现出一点异心,弑君的大罪名就立刻扣蒋文慎脑袋上,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傅至景方才要孟渔过去,孟渔不动,现在人站到他面前,他也不觉得痛快了,将人拨开,厉声质问蒋文慎,“说啊,十二弟,说你觊觎朕的少君,巴不得杀了朕取而代之,是与不是?”   体内一把无名火在熊熊燃烧着,摧毁着他的理智与冷静。   这五年来,他踩着一堆又一堆的白骨才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心底那点生而为人本该有的柔软和怜悯早就在日复一日的争权夺势里消失殆尽了。   人命在他眼中不过上下嘴唇一碰的事情,他自己都忘记用过多少刑、杀过多少人,区区一个跟他对着干的蒋文慎,难道还动不得吗?   蒋文慎当真被傅至景三言两句激怒,脸上的神情暴烈又狂躁。   自打孟渔和他的母妃死了之后,这座用人肉烂骨堆积起来的皇城再没有人真心待他,他像一只见不得光的夜行动物,日夜苟活在阴暗之处,不让任何人靠近。   一个跛了脚的、行为失常的、无权无势的王爷,活着只会受尽白眼。   他想起九哥离开后,二哥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为孟渔报仇。   心底一个声音驱使着他提着剑冲进了傅至景的寝宫里,“杀了他,杀了他,杀了害死九哥的罪魁祸首。”   这句话沉寂了几年,今夜再次在他脑中敲锣打鼓。   蒋文慎瘦削的两颊肌肉绷紧,双眼因为滔天的愤恨微微鼓出来,手背和脖子上的青筋涌动,死死盯着傅至景那张同样被怒火扭曲的五官——他们的眉眼越发相似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径。   千钧一发之际,孟渔抱住了盛怒中的傅至景。   犹如一道温泉流淌过傅至景被烈火焚烧的五脏六腑,将他从失智的边缘给拉了回来。   “你不要生气。”孟渔怯怯地扬着脸,竭力压下眼中的惊惧,露出个有点讨好的笑,“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不要生气好不好?”   孟渔小心翼翼的表情让傅至景的心像被蜜蜂蛰了一下,痛感直钻到最深处去。   蒋文慎也一瞬间梦里惊醒似的,跌坐回轮木椅,因忍痛站立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重逢后,孟渔初次主动地握了新帝的手,求道:“我们回去吧。”   我们——这个词极大地减少了傅至景的不悦,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来,竟真的应了。   孟渔亦步亦趋跟着傅至景往外走,听见蒋文慎喊他,“九哥。”   蒋文慎说:“不要走。”   “我好想你。”   “我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那种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悲伤语气让孟渔忍不住回头。   蒋文慎满面泪水,从轮木椅跌落,半走半爬要挽留他。   一股尖锐的痛意在孟渔的心口炸开来,痛得他走不动道,痛得他明明还不知道过往,却爆发出悲恸至极的质问:“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傅至景被他吼得愣了下,“你是不是记起什么了?”   孟渔剧烈摇头,泪水滚滚而落,反复呢喃着“我不知道”。   傅至景顾不得太多,将人打横抱起,边往外走边道:“宣张太医到太和殿。”   太和殿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原是因今日当差的宫人失职看不住少君,新帝下令皆仗责十大板以作惩戒。   傅至景抱着孟渔抬步进殿,见孟渔愣愣地看着行刑的画面,厉喝道:“别打了,都停下。”   宫人急忙谢恩,带着伤连滚带爬各自回岗。   张太医给孟渔号脉,查不出什么究竟,仍是只能开些凝神静气的方子。   孟渔已然安定下来了,靠在床沿垂着脑袋不说话,偶尔听见宫人轻哼一声,想起方才进殿时的画面,很是愧疚连累了他们,半晌嗫嚅着说:“是我执意要出去,跟他们无关。”   傅至景不搭腔,“来,把药喝了。”   孟渔急道:“真的不关他们的事……”   对上一双寒星似的眼,噤声。   傅至景这才道:“失职就得罚,否则要规矩有何用?”   “那你为什么不罚我呢?”孟渔神色激动,“我的错凭什么要别人来承担?”   此言一出他愣了愣,无声在心底问自己:他真的错了吗?   傅至景淡淡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朕不会罚你呢?”   这话自然只是吓唬孟渔的,见孟渔紧张地抿紧唇,傅至景接着问:“你为何会去找十二弟,朕要听实话。”   “我……”孟渔避开他锐利的眼神,“我好奇。”   “你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新帝沉声重复,“朕要听实话。”   孟渔鼓起勇气与他对视,问:“他为什么叫我九哥?”   这下反而把傅至景给问倒了,他慢慢松开孟渔,几瞬后说:“等你什么时候记起以前的事,你自会明白。”   以前的事,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孟渔穷追不舍,“现在不能告诉我吗?”   告诉你?说是我百般欺骗诱你上京冒认皇子,我自以为是没能救下你的性命……撕开往事,尽是不堪回首的肮脏。   傅至景沉默片刻,叹道:“从前是我不好,朕做了许多不可挽回的……”他没把话说完,看着放在案桌上的药汤,忽道:“撤走。”   宫人不敢有异,把药碗端了出去。   孟渔迷蒙的脑子不知何时开窍了许多,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   “朕登基之后,下令免去十二弟的罪责,恢复他的自由身,是他赶走了所有的宫人,执意住在宣春殿。”傅至景缓缓道,“他今日这般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也不能什么事都往朕的头上推。”   这句答的是孟渔方才撕心裂肺的质问。   当年蒋文慎怒气冲冲提剑闯到他面前,想也不必多想定是受了蒋文峥的蛊惑。   以傅至景的身手蒋文慎要伤他谈何容易,但他想起孟渔下狱后,唯有蒋文慎不顾君威跪在大雪纷飞里为孟渔求情。   幽禁对蒋文慎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傅至景没有阻止那柄利剑划伤自己的手臂,只是谁都没料到,他的母妃会因此香消玉殒,让蒋文慎从此一蹶不振。   孟渔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仍是不说话。   “今日的事朕不追究。”傅至景用手背轻抚孟渔温玉似的脸颊,“礼成之前,你还是待在太和殿罢。”   孟渔眼睫颤动,“你要把我关起来?”   新帝笑笑,不置可否,但俨然是铁了心要金屋藏娇。   “就忍几天时间,你若是觉着闷,朕得空会带你出去的。”傅至景顿了顿,“至于蒋文慎……”   孟渔紧张地看着他,他把人搂到怀里,“放心,朕还不至于真和他计较,朕会派人再去看看他的腿,这样你满意了?”   孟渔这才松口气,轻轻地嗯一声。   傅至景似笑非笑道:“你好像比刚来时要清醒不少。”   孟渔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没听清他的话,半晌才茫然地问:“什么?”   各怀心思的两人不经意对视着,谁都没有再开口。   -   这是刘翊阳第四次私下求见新帝,在光庆殿外候了半个时辰,里头议事的声音静下来,大臣们三三两两地离开。   他借着雕花木栏掩饰自己的身影,等人都走光了才走上前让福广进去通报一声。   前几次他都吃了闭门羹,眼见后日就是册封礼,他心中打定主意,若傅至景再不见他,他就要硬闯大殿了。   岂止这回福广竟恭恭敬敬地将他往里请。   书桌上堆了七八道奏折,刘翊阳一到,傅至景就让福广将这些转交给他。   他随意翻阅几下,全是他这些时日递交的“请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折子,无不例外全被扣押,如今再回到他手上,每一份都用朱砂打上一个大大的叉。   “陛下。”   刘翊阳一开口,福广就会意地退了出去。   “如若你还是要劝朕放走孟渔,那么朕也只有一个回答。”傅至景抬手打断刘翊阳的话,后三个字说得决绝,“不可能。”   新帝缓缓起身,来到刘翊阳面前,低吟,“刑部尚书、兵部侍郎,骁骑将军,太常寺卿……表哥,你伙同朝中大臣一而再再而三上奏给朕施压,这事舅舅还不知道吧?”   “此事是臣一人所为,与父亲无关。”   “舅舅要是知道了,不必朕站在这儿问你,他第一个会阻拦。”   朝中最忌臣子们拉帮结派,刘翊阳此举要真想给他定罪,一拉一个准,这也是刘翊阳的软肋所在,刘震川再三耳提面命让他冷静,他身为人子,岂能连累父亲?   刘翊阳咬牙,“陛下要降罪,臣无怨无悔,但有些话,臣不吐不快。”   “你说,朕听着。”   “那日臣见过孟渔,他虽记不得往事,但陛下与臣有目共睹,对于此地,他心中只有恐惧与抵触。陛下强行将他留在此处,纵然留得他的人,他的心也不在这里。”   刘翊阳顿了顿,坦荡道,“是,臣承认,臣对他有过好感,所以臣才不忍看他终生困在这皇城里。他既不喜欢这儿,何不放他远走高飞,让他去过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傅至景听到这里,有几分由衷地佩服刘翊阳辽阔的心境,原来真有人能做到“我只为了你好,别无所求”如此大义。   可是若真的心里装满一个人,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又怎么可能放手?   傅至景不是刘翊阳,他应当千方百计地将人留在身边,日夜相对,哪怕同床异梦,物是人非。   他早就无可救药了。   傅至景何尝不知孟渔面对他时有多么的惶惶不安,他沉吟道:“朕是做错了。”   刘翊阳面上还未浮现喜色,却听得新帝莫可奈何地低笑一声,“但朕会用一生去弥补,孟渔现在不接纳朕也无妨,他总有一天会知道,朕对他不是虚情假意。他会有无上的荣耀和权力,这座皇宫、这整个京都任他行,只要他想,文武百官亦任他差遣。”   刘翊阳骇然,“这是孟渔想要的吗?”   “不。”傅至景道,“这是他应得的,也是朕能给到他的。”   是傅至景摸爬滚打、满手血腥,也是孟渔险些失去性命赢回来的天下,他仅有的最好的东西,既丰荣又贫瘠。   “你为何不相信朕会对他好呢?”傅至景又说,“当年棋差一步才让蒋文峥钻了空子,朕悔不当初。这五年来,你见过朕是如何才走到今日的,朕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先帝未必把他当成儿子,而是一把剑,一旦他不够锋利,随时都被弃用,他不分昼夜与蒋文峥斗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走一步要看十步,甚至……   刘翊阳不约而同地想到先帝死的那个凶险之夜,脸色微变。   “朕定然会护好孟渔,表哥,朕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了。”   言尽于此,刘翊阳说得再多也无用,他望着一步步走回高位的新帝孤高的背影,想起几年前的一个雨夜,还是硕贤亲王的傅至景不慎中了蒋文峥的计,朝服被人动过手脚,翻开里料有一只五爪金龙。   先帝雷霆大怒,深夜召傅至景入宫却不肯相见,由着九皇子在上朝的道路跪足一夜,晨起百官从他身边走过,一双双眼看清他的狼狈不堪。   蒋文峥如同望着一只丧家犬,用眼神无形地嘲讽他。   这种折辱对心气比天高的傅至景而言与凌迟无异。   那一回傅至景当真是险些败了的,幸而并没有锐挫望绝,忍辱负重力挽狂澜,用了好些方法才重回朝堂。   这样的阴谋阳谋数不胜数,偶尔是蒋文峥跌倒,偶尔是傅至景摔跤,明明是血脉相融的兄弟二人,却仿佛隔着血海深仇,非要将对方赶尽杀绝才能罢休——傅至景在非日非月的斗争里全然扭曲了,因而当孟渔这道曦光重新照耀进他有若漆黑无底洞的天地,他定然会想方设法困住这抹光亮。   刘翊阳想起前些时日他擅闯太和殿被父亲知晓后,刘震川押着他跪在祠堂里,要他对着亡母的牌位发誓绝不肆意妄为。   他与父亲大吵一架,惹得父亲动了家法,一棍棍打下来,打得他口吐鲜血。   他何尝不想冒险带走孟渔,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以死谢罪,可望着父亲霜白的鬓角,记着母亲临终前的嘱咐,他终究低下头来。   刘翊阳束手无策了,只得祈祷傅至景君无戏言,不要再伤了孟渔的心。   -   太和殿外迎来稀客,却被拦着不让进内。   孟渔坐在窗前发着呆,被两个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小宫娥吸引了注意力,好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宫娥犹豫着说:“回少君,是十二王爷非要见您。”   文慎?   孟渔站起来快速地往前走两步,见满殿的宫人在看着自己,脚步慢下来,“我去看看,不准拦我。”   他绕过外殿,走过偌大的庭院,将要接近殿门时,果真听见了蒋文慎的声音。   内监急道:“十二王爷,您不能进去。”   蒋文慎独居宣春殿几年,已许久不露面,前两日少君雨夜拜访宣春殿,陛下连政事都没处理完就去抓人。   宫里都在传,少君和十二王爷有私情,本以为两人都难逃一死,岂知少君除了被禁足一点儿事没有,陛下更是命太医去给王爷治腿。   眼下王爷都找到太和殿了,是嫌命不够长吗?   蒋文慎是由竹椅抬过来的,他其实能缓慢走路,只不过这些年来耽误了病情,加上近两日有雨腿骨疼痛,这才行走不便。   孟渔见守门的内监将跌跌撞撞站起来的蒋文慎拦住了,高声,“住手。”   他一现身,蒋文慎难掩激动,一众宫人看他这样,更加坐实了传言。   “九哥!”   孟渔如今出不去,蒋文慎也进不来,在殿门口三四步的距离停住,“你坐下。”   蒋文慎犹豫地坐回竹椅,眼巴巴地看着他。   “少君,请您回去吧。”   孟渔不予理会,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说点什么,可到处都是人,半晌才道:“王爷还是叫我小鱼吧。”   蒋文慎喃喃,“小鱼……他们不让我进去。”   “我知道。”孟渔抿了抿唇,“你在这儿等等我。”   他跑回去内殿,找出纸笔唰唰写下几行字,又气喘地跑出去,将纸张揉成团丢给蒋文慎,后者稳稳接住,打开来一看,有点犹豫的样子。   两人若无旁人地“眉目传情”,宫人急得团团转。   孟渔摆摆手,“你快回去。”   蒋文慎这才将皱巴巴的纸条收紧衣袍里,很是依依不舍地让宫人用竹椅把他抬回去。   他一走,孟渔当即跟宫人说要放风筝,“什么样的都成,线要够长,能放到天上去。”   宫人得新帝之命,除了独自外出,旁的要求都满足少君,这会子有的赶忙去库房要风筝,有的去光庆殿向新帝汇报。   “文慎肯出来了?”傅至景轻搁狼毫,“他找少君何事,一字不差地说与朕听。”   两个小内监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事惟妙惟肖地演了一遍。   “纸团、风筝?”   “回陛下,正是。”   傅至景轻声问:“纸团里写的什么?”   “少君不让奴才们过手,奴才也不知道。”   傅至景两指在桌面扣了几下,显得有些不耐的模样。   福广壮着胆子问:“陛下,可要摆驾太和殿?”   孟渔在宣春殿时声嘶力竭的啼哭跃于眼前,傅至景都已经站起来了,想了想又坐了回去,像是说给福广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罢了,既是没什么事,就别小题大做了。”   福广暗道,您小题大做的事也不少,嘴上问着,“那让奴才们再去探?”   傅至景摆摆手以作认可,将搁置在一旁的折子抽了出来。   孟渔离开小渔村已近一月,当地布政使上奏道,林明环三番两次告官无果,竟当真决定上京告御状——哪能真的由着他来告?   布政使倒没为难他,装模作样把他关了几天又放出去,命林家人好好将人看住,结果一个不留神给他跑了,要不是布政使刚好在城门遇着他,眼下已该出城了。   奏折里请示新帝之意。   傅至景想起那夜耳鬓厮磨时孟渔口中的“明环”二字,奏折越捏越紧,摔在桌面。   又怎么了?福广见怪不怪,把脑袋埋低了些,用余光去瞄,只见新帝烦躁地捏了捏眉心,片刻后,抬笔批阅奏章。   傅至景大笔一挥,写下“如实告知,加以宽慰”八个大字,眼不见心不烦将奏折丢给福广,“八百里加急送回去。”   许是怕改变主意,话说得飞快,见福广拿着折子出去才吐出一口浊气,咽下这口不甘。   他确实嫉妒林明环乃至动了杀心,可一旦他真的如此极端行事,无非是再给他和孟渔之间增添一道迈不过去的坎,罢了——他再一次这样说服自己,只手遮天的帝王又如何,难不成你可以回溯时光,把过往一切都抹灭吗?   上天有好生之德,再把孟渔送到他跟前来,他是做不到像刘翊阳那般无私无求,但既是决心将人留下,至少不要在遍体鳞伤的孟渔身上再添新的伤疤。 第64章   孟渔在太和殿放了两日的风筝,且都是在巳时,那会儿傅至景已下早朝,从光庆殿的殿门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蝴蝶风筝在湛蓝天际迎风摇摆。   他知道风筝并不是放给他看的,可免不得驻足一会儿。   听宫人说,少君在放风筝时脸上挂着笑,他有心去求证,又担心孟渔的笑容会随着他的出现而消失。   如此,转眼就到了册封礼这日。   天还没亮孟渔就被叫醒梳洗装扮,他不必上胭脂,也无需点缀满头珠翠,只在唇上抹了点淡粉充盈气色。   寻常礼制,少君并没有朝服,但新帝打破旧规,命能工巧匠用朱湛色打造了一套绝不逊色于皇后朝服的锦袍,盘旋于胸口金色凤凰一针一线栩栩如生,与帝王的黑金龙袍相得益彰。   宗室亲眷皆收到了请帖,知晓新帝对少君的重视,不敢怠慢,提前在宫殿等候。   这样声势浩大,直逼皇后册封礼的规格。   史册里记载,帝王专宠少君的例子不是没有,但做到这份上的,新帝独一份,再者,衡国自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男后的先例,眼下新帝如此无从置喙地大操大办,仿若是在为孟渔坐上后位铺路。   太和殿的宫人喜滋滋地跪下来齐声高呼,“奴才们恭贺陛下少君大喜。”   铜镜倒映出孟渔如今的模样,他头戴金凤冠,华服加身,当真是从未有过的雍容华贵,可与这欢天喜地的宫殿不同,身为新人的他脸上没有一点笑意。   福广奉帝命在太和殿伺候孟渔,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陛下命奴才转告少君,宫宴只是走个过场,若少君不愿意待在那儿,露个面就能回来了。”   孟渔把玩着腰间的玉环,没搭腔,只抬眸看了福广一眼。   福广总觉着少君哪儿不一样了,这眼神可不像是不清明的样子,有点冷,还夹杂一丝怨,他不敢妄加揣测,眼见吉时将至,笑着让宫娥把凤镯戴在孟渔细白的手腕上。   凤镯是足金打造,分量不轻,在外人看来是恩宠,对孟渔而言却像沉重的枷锁,重得他抬不起双臂。   他面无表情被热热闹闹地迎上了十二抬銮驾,由喜冲冲的福广开路,一路鲜花欢歌,把他抬到了巍峨的大殿,送到了傅至景的手上。   傅至景见他脸色不好,低声问:“一路过来太晒了吧?”   孟渔仿若已经认命的样子,安心地做新帝的少君,摇了摇头。   傅至景不再追问,只道:“喝过敬酒就回去歇着。”   主角一到,满殿的宗亲都起身恭迎。   四王爷和七王爷早早听闻孟渔死而复生的传言,直到今日才亲眼再见孟渔一面,皆唏嘘不已。   孟渔见到了很多生面孔,也有几个脸熟的。   蒋文峥牵着嘉彦站在一旁,蒋嘉彦认出他来了,还记恨两人斗嘴害得他被罚跪的事情,气鼓鼓地瞪了孟渔一眼,被蒋文峥低低呵斥一声,不情不愿地别过头去。   蒋文峥朝孟渔微微一笑以示歉意。   刘翊阳是外戚,席位靠门,孟渔一进来就跟他打了个照面。   他的神色很是复杂,放在桌上的五指抓紧了,目光越过前头的宗亲凝视着孟渔,既有痛心也有愧疚,仿佛为自己未能允现带孟渔出宫而在无声地道歉。   满堂宗亲昧着良心喜逐颜开地祝新帝和少君金玉良缘。   孟渔看着这样很喜庆又荒诞的画面,像所有人都在配合他们演一场戏,莫名被逗得笑了一下。   傅至景捕捉到他转瞬即逝的笑意,虽然那更多称得上是无奈之下的笑容,但对于重逢后再没有得到孟渔笑脸的傅至景而言很是弥足珍贵,他胸膛里有块软肉酸酸涨涨,若无旁人地在帝后的高位上牵住孟渔的手,问他累不累。   孟渔想着点了点脑袋,于是主角之一的他还待不到两刻钟又原路返回了太和殿。   直到日落月起他才等来了傅至景。   满殿红光,宫娥呈上喜酒,新帝招招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借着烛光打量他的少君。   孟渔安安静静地坐着,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膝头,抬起一双圆圆的眼睛与他对视,秀丽的脸被红烛照得容光焕发,表情像有一点生涩与胆怯。   傅至景想起十七岁那年他在乡试里中了经魁,孟渔眉开眼笑拎着酒壶来跟他道喜,一杯酒接着一杯酒下肚,孟渔喝两颊绯红,他本不应该,却还是亲了孟渔的唇。   那时孟渔也是这样含羞带怯的神态,时过境迁,容颜不改,却什么都变了味。   他坐得近了些,给孟渔斟酒,庆祝他们的大喜之日。   孟渔犹豫了下,就着傅至景的手喝掉了酒,他已经很久没有饮酒了,烈酒下肚,咳嗽了几声。   傅至景把他抱到腿上,掌心轻拍他的背脊,继而将脸埋到他的胸前。   傅至景抱得很紧很紧,如同穿越时光再次将他梦寐以求之物圈在了怀里,力度大得孟渔不得不嗫嚅了声,“陛下……”   “不要这样叫我。”傅至景抬起头来,他眼睛像是被酒气给醺红了,“你看着我,我是傅至景。”   孟渔感觉到他有很多话要说,眼里承载了年岁沉淀下来的万种情绪,可等了一会儿,傅至景只是再给他倒了酒。   一壶酒很快就分着喝到了底,酒液打湿喜服。   傅至景擒住孟渔的唇,辗转碾压,孟渔躲不掉,被打横抱到龙凤喜被上,一头浓密的黑发水似的流下来。   芙蓉暖帐,温香软玉在怀,傅至景无所不有,为什么眼里有泪呢?   为了不让孟渔看着他,他吹灭了蜡烛,圈着孟渔的身躯低喃,“今夜我不是蒋文玄,也不是衡国的君主,孟渔,我很想你……”他捧住孟渔的脸,“我们大喜的日子,你不要不高兴。”   孟渔像是听不明白他的一番剖白,在黑夜里睁着水润的眼,半晌才小声说:“我没有不高兴。”   一听就知道是为了讨好他的言不由衷。   “你有。”傅至景咬牙,迸出几分酸意,“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在气我把你从林明环身边抢走。”   孟渔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地又要提起明环,为了截住傅至景接下来的话,只好凑上去堵住傅至景的嘴。   傅至景怔了一下,像是很开心他的主动,反客为主,掀了他的锦袍丢到地上。   孟渔虽喝了不少酒,但脑子还算清醒,清晰地感受到傅至景是如何触碰他、抚摸他,像粘腻的蛇缠满他的四肢,逃不掉,躲不开,只能尽力地顺从才能在这场夹杂着太多情绪的床事里得到几分畅快。   云雨交融,鱼水之欢纵然能带来一时的愉悦,却填不满内心的空虚。   孟渔累得睡着了,懒懒地靠在傅至景怀里,后者望着他微微蹙起的两道眉头,怎么抚都抚不平。   半晌,傅至景低语,“其实那年我没有醉。”   是他情不自禁,先行引诱了懵懂的孟渔。   -   册封礼过后,一切尘埃落地,仿若归于平静,傅至景不再阻挠孟渔在宫中行走。   孟渔外出的次数并不多,时常坐在二楼的宫阁望着远处发呆,连伺候左右的宫人都看出少君的郁郁寡欢,变着法子讨他开怀,木偶人、投壶、皮影戏,什么有趣的玩意儿都送到他跟前,可惜收效甚微。   倒是一个不起眼的花灯得了少君的喜欢,挂在殿里,时常要去观赏一番。   他还是每日巳时放风筝,纸团里的话只有他和蒋文慎知晓,他告诉蒋文慎,见风筝如见人,要王爷好好治疗双腿,等何时能不依仗轮木椅行走那日他自然会去相见。   蒋文慎的腿要恢复如初俨然不可能,但有了太医院的医治,能在阴寒天气减少些疼痛。   今日天气不错,孟渔难得地打起精神到外头闲逛。   居然遇到了正在放风筝的蒋嘉彦,很是不得要领,迟迟放不上去,又不让宫人帮忙,气得跺脚说不玩了。   孟渔忍俊不禁,走过去捡起他丢下的风筝,牵着线小跑了一段,风筝成功地飞到天上去。   蒋嘉彦哼道:“有什么了不起的。”   孟渔逗他,“那你学我做什么?”   “谁学你了?”蒋嘉彦气结,“我随便玩玩而已。”   孟渔笑着把线棒交给他,蒋嘉彦瞅着他,“谁要你……”   被敲了一脑壳,“别装腔作势了小殿下,给你就拿着。”   他走到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两只手杵着下颌看蒋嘉彦玩乐。   两个恰好来修建花木的小内监朝他行礼,低声说着话,“东南门那个洞还没修好吗?”   新帝登基后,为节流开源,并未大肆翻新宫闱,有些年久失修的宫墙被年月腐蚀,若加以刨挖能挖出足以供人通过的洞口,但被发现私自出宫是死罪,就算侥幸出去,宫娥和内监的家谱也记录在册,势必会连累家人,因此无人会冒这个险。   孟渔想得出神,蒋嘉彦不知何时来到他跟前,拿手晃了晃,“我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在发什么呆?”   孟渔眼瞳慢慢地定在蒋嘉彦脸上,“什么?”   “我说把风筝放高点。”   孟渔难得有兴致,起身绕线,蒋嘉彦兴奋地抓着他的手,“再高点,再高点!”   清脆的童声让孟渔的心情颇佳,脸上也染了几分笑容,边往后退边控线,“够不够高?”   “不够,再高点,再高点!”   笑声传到路过的新帝耳里,福广刚想扬声,见新帝抬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十分珍惜地凝望着不远处一大一小的身影。   看了一会儿也没出声。   福广询问,“奴才去通报一声?”   傅至景睨一眼,“他难得这么高兴,让他痛痛快快地玩吧。”   新帝悄然离去,红烛夜话只是妄想,深宫困住了孟渔,也锁住了傅至景,再追忆往昔也不过水中捞月一场空。   君门一入无由出,唯有宫莺得见人,他们终究不再是十七岁无忧无虑的乡野少年。   作者有话说   小鱼:我就静静看着你演戏。 第65章   七月中,河东出现特大涝灾,山地滑坡,泥水几乎把山下的村庄都给盖住了,死伤无数,损失惨重。   新帝特派按察使前去赈灾,加派人手安顿并重振当地民生,岂知按察使抵达河东的第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再次引发泥石流,按察使不幸因公殉职,满朝为之惋惜。   朝野上下为此事奔波不已,为了安抚民心,新帝带上少君到皇家寺庙重光寺诵经念佛,以告慰在天的亡灵。   孟渔的身份虽压得好,但始终有不少风言风语作祟,傅至景此行一为祈福请愿,二也有意借此扭转孟渔的口碑——要扶持孟渔坐上后位,这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重光寺的住持圆机携一众和尚前来接待。   傅至景和孟渔沐浴焚香过后被迎进大雄宝殿,跪在满殿神佛前诵经。   一个时辰后,傅至景让孟渔去歇息,单独留下来静看神色各异的菩萨。   香烟袅袅,木鱼声和诵经声此起彼伏,凡间的人在神佛前藏不住一颗玲珑心。   圆机看出他心中苦闷,缓缓问道:“陛下已找到梦中之人,为何还夜夜用安神香?”   “大师有所不知,朕日夜盼他入梦,可当人真到了朕的眼前,却只有朕在感怀往昔。”傅至景将点燃的香火交给福广,负手道,“佛家讲究因果,如今想来不无道理,今日的局面是朕一手造就,怨不得天地,怨不得旁人,但朕不后悔将他带回朕的身边。”   圆机阿弥陀佛一声,“我佛慈悲,祝陛下得偿所愿。”   傅至景何尝看不出圆机为他的执迷不悟无可奈何,微微一笑道:“看来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话,也是一句诳语。”   圆机双手合十,将人送出了庙宇。   小和尚望着走远的新帝,挠挠光滑的脑袋,“师父,那少君看着郁郁寡欢的模样,您何不劝劝陛下?”   胡子花白的圆机慈和地说:“佛不渡无缘之人,时机未到,不必强求。”   小和尚慧根尚浅,懵懵懂懂地应了,抱着木鱼坐下来继续虔诚地念经拜佛。   重光寺坐落在半山腰,远处云雾缭绕,一山更比一山高。   孟渔站在凉亭里看远处的山,肩头被披上一件披风,偏头一看,傅至景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道:“风大,别着凉了。”   孟渔轻轻地嗯了一声,任由傅至景搂住他的肩。   “重光寺风景大好,斋菜做得也是一绝,你若是喜欢这儿,多住几天如何?”   孟渔摇摇头,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外一个牢笼罢了。   傅至景发觉自打册封礼后,孟渔对他近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与他同桌而食、同床共枕,但这种顺从是一个少君对帝王的敬畏,而非爱侣之间的缠绵。   孟渔的话越来越少了,也几乎不笑,好几回傅至景都瞧见他望着挂在殿里的花灯发呆。   他知道为什么,林明环有一门制作花灯的好手艺,孟渔是在怀念渔村贫苦却安乐自由的日子。   傅至景隐约察觉到薄薄的窗户纸已快要被捅破,却还在自欺欺人地维持着平和的表象。   他不说话,孟渔绝不会先开口,半晌,傅至景也拿孟渔这个冷面郎君彻底没辙了,轻叹一口气道:“你很久不曾对我笑过了。”   他用了“我”这个字眼,孟渔却仿若并未察觉他的深意,想了想问:“陛下要我笑吗?”   孟渔听从君命,抿着的嘴唇向两边弯起,圆圆的眼睛却动也不动,像个漂亮的提线木偶。   傅至景不要他的强颜欢笑,松开了搂着他的手,忍下无端窜上鼻尖的酸意,“你……”   孟渔静静地望着对方,眼里如同一汪枯败的古井,一点儿涟漪都没有,可明明在几个月之前,傅至景再见到他,他还是鲜活灵动的模样——孟渔活着,却被残忍地扼杀掉了所有的生机。   这是傅至景想要的吗?   一日的祈福之行结束了,河东的灾情顺利得到控制,有份去庙宇烧香的孟渔亦因此得到了百姓的夸赞。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言论,说少君是大衡的福星,叫河东逢凶化吉。   灾星与福星皆可人为操控,孟渔也算是都体验了一遍。   回到皇宫后,大抵在外散过心,孟渔不再整日闷在太和殿里,时常四处闲逛。   宫人都知晓少君不爱热闹,总是走着走着就到了无人居住的偏僻处,偶尔兴起还会进去看一看,他们得新帝嘱咐,凡事以少君为先,因而从未阻拦少君去宫中的任何地方。   “在外头等我。”   孟渔推开宣春殿的门,嗅到了一股清香的药味。   殿里只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内监,他一到就赶忙进去通报,不多时,孟渔就见到蒋文慎被扶着出现在他眼前。   蒋文慎很高兴地叫了一声,“小鱼。”   他走上去,代替内监搀住对方,慢慢地挪到里头坐下。   “你终于肯来看我了。”蒋文慎喜道,“我有好好涂药,真的。”   说着指了下桌面的瓶瓶罐罐给孟渔看,还要起来行走。   孟渔摁住他,“别动,我信你。”   蒋文慎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内监见此一吓,赶忙走了出去。   宣春殿被里里外外打扫过,比上次见到的要整洁不少,孟渔环顾一周,稍稍放了心,见蒋文慎一瞬不动地盯着他,抿了抿唇问:“你是不是真的听我的话?”   蒋文慎马不停蹄地点头,“当然,我最听小鱼的话。”   “那……”孟渔迟疑道,“如果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也会好好治疗吗?”   蒋文慎神情僵住,双眼猝然睁大,“你要去哪里?”   “我只是说假如。”孟渔如鲠在喉,“文慎,我想你好起来。”   他不忍心看着蒋文慎还像之前一般心若寒灰地躲在这座宫殿里,可蒋文慎不能明白他的意思,气喘地涨红了脸,“你别走!”   孟渔安抚地揉着他的手背,焦急地往外瞄了一眼,“你不要激动。”   蒋文慎在他轻柔的声音渐渐地安静下来,红着眼睛,一遍遍地求他留下来。   孟渔别过脸,“我不喜欢这里……”   蒋文慎滚下泪来,将脸埋到他掌心,极尽哀求道:“那你带我走。”见他不说话,坚决道,“那我也不听你的话,我不要这双腿了。”   孟渔气结地把手抽出来,站起身,“文慎!”   蒋文慎仰面看他,泪顺着下颌往下滴,“我不管你是九哥,还是小鱼,带我走。”   孟渔心口疼得像被人扭成了麻花,有些后悔来这一趟了,可是他看着哭泣的蒋文慎,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座皇城有多么阴冷、残酷。   所以他一定要走,哪怕只有一成机会也要尝试。   两人已单独谈话有一会儿了,想必宫人很快就会进来,孟渔犹豫不决,最终咬咬牙道:“如果出不去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蒋文慎笑说:“我不怕死。”   走出宣春殿时,孟渔的心还紧张地跳个不停,念着蒋文慎那句“我熟知宫中的小路,也知道如何躲开禁军”,等踏入太和殿,见着傅至景的身影,面色更是一顿。   傅至景问:“去见文慎了?”   牵住他冰冷冷的手,一同坐到桌旁,“别怕,朕不是在审犯人,你想见就见吧,他的腿恢复得如何?”   孟渔悄悄地松一口气,嗓音有点紧绷,“很好。”   傅至景不置可否,拿过布帛给他擦额头上薄薄的汗,“你很紧张,有事瞒着朕?”   孟渔竭力地平复呼吸,缓缓地摇了摇头,“外头热。”   “突厥新进了些贡品,朕挑了几样给你送来,你拿着用。”傅至景一顿,注视着孟渔白皙的面皮,“突厥王的小女儿阿丽雅前两年和部落的一个勇士成亲,今年诞下一个千金,贡品是突厥王外孙女的满月礼。”   孟渔没什么大反应,兴趣缺缺地嗯了一声。   傅至景话锋一转,“你我不能有子嗣,朕想着在宗亲里挑一个可心的记在你的名下,你有中意的吗?”   孟渔心绪不宁,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明白傅至景的意思,嚯的一下站起身,慌张道:“我不要。”   “此事不急,你可以慢慢选。”傅至景重新牵住他的手,搂住他的腰将人带到腿上坐好,“你今日怎么了,咋咋呼呼的?”   掌心顺着腰摸到胸膛,用食指点了点他的心口,凑近道:“你这里藏了什么?”   孟渔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脸上还算平静,嗫嚅,“子嗣的事,陛下不要开玩笑了。”   傅至景长眸微眯,“难不成你想朕跟旁人生儿育女?”   孟渔咬住下唇,咬得泛白,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艰涩道:“这是陛下的事。”   “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傅至景逼问道,“说啊,你是怎么想的,你要自己的丈夫三宫六院争奇斗艳,孟渔,你当真不在乎吗?”   “我……”   等孟渔犹豫半天真要开口了,傅至景又怕听到的是他不愿意听到的,截断道:“好了,先不谈这个。”   孟渔将“我不知道”四个字咽了回去,沉默地抿住了唇,真是怕极了傅至景的喜怒无常。   “我不会辜负你的。”傅至景亲亲他的脸颊,至诚道,“你也不要把我当成天子看待,就如同寻常夫妻那般,有什么不满的都冲我发出来。”   孟渔勉力笑了笑,在傅至景期待的眼神里说了声“多谢陛下”,后者果不其然面露失落。   这天底下,帝王的话是最信不得的。   作者有话说   let's 试探。 第66章   再有半月就是中秋了,这几日前朝事务繁重,傅至景常常早出晚归。   新帝勤政有目共睹,好些回孟渔睡醒,天还没亮,身旁就已经空荡荡了,等晚上到了入寝的时辰,傅至景也总是姗姗来迟。   在宫人看来,陛下与少君这些时日感情要好不少,两人待在一块儿的时候,话虽不多,但很是安逸宁和,勉强算得上相敬如宾。   少君不和陛下闹,左右伺候的宫人也舒坦许多,皆在暗中祈愿不要有什么变故。   孟渔如今连宣春殿都去得,自然也不必放什么风筝,但今日天气晴朗,他来了雅致,在院子里牵线。   傅至景让人在凉亭里添了只摇椅,孟渔现在就坐在上头,眯着眼睛看燕子风筝飞到天上去,脸上也有了点淡淡的笑意。   傍晚,天边的云火烧似的,太和殿的小内监来报说傅至景在前朝议事,不必等他用膳。   孟渔想了想,让宫娥装两盘小点心给内监带过去。   这可真是稀世罕见的场景,宫娥掩嘴笑说:“少君心中念着陛下,陛下一定很高兴。”   孟渔不置可否地一笑,往嘴里塞了块酱肉,慢慢咀嚼往下咽,胃口很不错的样子,吃了个八成饱。   膳后,收拾妥当,想起前两日在张太医手中讨得的对治疗腿伤极有效的膏药,要亲自给蒋文慎送去。   主动带了两个贴身的内监,一路见了不少人。   等到了宣春殿,孟渔先行进内,两个内监在外等了会儿,听见少君唤他们进去。   蒋文慎悄无声息地躲在门后,干脆利落地用两个手刀将他们劈晕。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内监顿时软绵绵倒地没了声响,孟渔心里跳得极快,连手都在发抖,却也知道眼下不是害怕的时候,一愣,迅速剥掉内监的服饰往自己身上换。   蒋文慎亦是如此,他腿脚不便容易引人注目,好在借着昏暗的夜晚也能掩盖身形。   两人光明正大地穿着内监的服饰从宣春殿的大门出去,没有打灯笼,故意往漆黑处走。   蒋文慎自幼在宫中长大,对这座皇城的布局了如指掌,很容易就能找到无人的小路,至于孟渔——他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才彻底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   模糊的、破碎的记忆时不时就从他的脑子里冒出来,逐渐拼凑成一个完整的镜面,走马观花地倒映出他这可怜又可笑的二十七年。   他不敢让傅至景发觉,也学会了虚以委蛇那一套。   所有人都觉着他已经认命做陛下的少君,但他凭什么认命?从他记起往事那一刻起,他心中只有“逃”这一个念头。   孟渔在礼部当过几年差,策划过好几场宫宴,正因如此,对宫中许多地方还有印象。   西南门的宫殿失修多年,堆满了草木,顽强的根枝破开腐朽的宫墙,只要稍加敲捶定能挖出洞来,爬出洞外,等待禁军换岗之际再翻过一人高的护栏,围栏外连着活水潭,顺着汹涌的水流游出去就是宫外的一条溪流。   他要逃,他一定要逃。   孟渔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剪刀,目光坚定如炬。   凭他一人之力未必能甩开内监和避开禁军,可有了蒋文慎与他一起行动,事情出奇的顺利。   他扶住蒋文慎,见对方因长时间行走额头满是大汗,低声,“再忍一忍,就快到了。”   蒋文慎咬紧牙根,贴着墙根来到破旧的西南门偏殿。   孟渔推门而入,被扑面的灰尘呛了一口,屏住呼吸后咳嗽了两声。   他们已经离开宣春殿有两刻钟了,再过不久就会有人发现他们不见。   孟渔不敢耽误时辰,拨开杂草丛,果然见到一个洞口,只是还不足以一人通过。   他左右环顾找到水桶,哐当摔成木板,用木板做抠挖工具,沉默地与蒋文慎扩大洞穴。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心如鼓鸣,热汗顺着下颌往下滴,发丝黏在湿润的颈部,背脊的布料也逐渐变得濡湿,可谁都不去在意,停也不停地咬牙砸开宫墙。   快些,再快些!   孟渔蓄力,猛地用木板挑开一块石头,木刺扎入他的皮肉,把他的掌心扎得血肉模糊,蒋文慎也没好到哪里去,木板碎成两半,他便用手去扒拉干燥的泥土,抠得十指破烂也浑然不觉。   成了——   孟渔脑子轰的一下,与同样大汗淋漓的蒋文慎对视一笑,心中震动:再高的宫墙也困不住他。   他近乎喜极而泣,哽咽道:“文慎,我们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矮着身子艰难地丛狭小的洞口爬出去……   皎洁的月色将地面照成莹白,一双金丝黑靴毫无预兆地踩在泥土地里,映入眼帘。   孟渔爬行的动作一僵,喉咙像被人掐住了,狂喜被滔天的惊恐取代,他慢慢地、慢慢地顺着靴子往上看,黑金云纹锦袍浸在夜色里,像一头蛰伏的猛兽,那么高大、伟岸,仿佛一脚就能把渺小的孟渔踩死。   孟渔跌坐在地,仰头望着熟稔的脸庞,银辉里,傅至景变得面目全非,垂眸望着他,“你果然已经想起来了。”   他浑身汗毛竖立,一想到他在墙内拼了命地企图逃出生天,傅至景却在一墙之隔外守株待兔,终是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   蒋文慎慢他一步现身,从后握住他的肩膀,与他一同既怒又惊地瞪大了眼。   傅至景身后站着十几个禁军,铁甲在月光里愈发的森冷,新帝一声令下,“来人,请十二王爷回宫。”   禁军二话不说要分开蒋文慎和孟渔,前者剧烈挣扎,但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握住孟渔的手指头被强行掰开。   他激动地喊着孟渔的名字,孟渔悲愤地站起身,扑向傅至景,“是我蛊惑他与我出宫,你要打要杀就冲我来。”   傅至景凝视着龇牙咧嘴的孟渔,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深切地感觉到,从前的孟渔回来了,用愤怒化作熊熊烈火将他裹挟起来,他忍不住抬起手想抚摸近在眼前的脸,却被孟渔啪的一声狠狠打掉。   “别碰我!”   孟渔头发凌乱,双眼赤红,彻底撕碎了这些天温顺的假象,质问道:“你既然知道我已经记起来了,既然知道我要走,为什么不直接拆穿?”   为什么要在他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时,再残忍地踩碎他的美梦?   那他这些天的隐忍算得了什么?   傅至景看着他自以为隐秘地策划出宫,心底一定很得意地在嘲笑他吧:看,你翻不出宫墙,你斗不过皇权,你的雕虫小技根本进不了君主的眼。   蒋文慎灰头土脸被押在地上,孟渔冲傅至景嘶吼道:“放开他,我让你放开他!”   傅至景感觉一切以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在发展着,却还是执着地抬了抬下颌,“送十二王爷回宫。”   说着擒住孟渔的手腕,“你也与我回去,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   孟渔激烈地挣扎,“我不回去,也不想听。”   傅至景深吸一口气,将人扯到怀里控制住,想要连拖带抱地将人带回,他真的攒了满腹言语要一吐为快。   挣扎途中,孟渔碰到了藏在胸膛处的剪子,他已经无法冷静,伸进去握在手里,想也不想地刺向傅至景的肩头。   尖锐的剪子没入皮肉,傅至景感到一阵撕扯般的疼痛在肩膀炸开,可比起肉体的疼痛,孟渔下手伤他更让他痛心伤臆。   禁军一见孟渔伤了龙体,举着刀迅速上前。   傅至景厉喝:“都退下。”   孟渔手上还握着剪刀柄,有温热的血顺着伤口流到他的手腕,他望着刺眼的红,眼泪猛地夺眶而出,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对傅至景刀剑相向,可是他并不后悔,他所受过的伤、承担过的痛比傅至景要强烈千百倍。   傅至景却始终不松开他,他怒目抽出剪子,血滋啦啦地涌出来,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下一刻,剪刀对准了近在咫尺的颈部。   禁军大惊,“陛下!”   沾了血的尖刀抵在傅至景的喉咙上,孟渔眼里惊恐万分,手抖得不成样子,“放开我,不然我杀了你……”   傅至景喉结滚动一下,垂眸望着崩溃的孟渔,眼热鼻酸,竟是微微一笑,“我说过,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我等你亲手来取。”   他主动往前一寸,尖锐的剪刀头扎在薄薄的皮肤上。   傅至景的话一瞬间将孟渔拉扯回五年前暗无天日的牢狱里,他的眼白迸发出蜘蛛网似的血丝,握着刀柄的手越来越紧,手背的青筋浮动,竟是看不清傅至景了。   他睁着眼,泪满盈腮,还未等他做出下一步动作,忽地后颈一痛,眼前骤然发黑,失去了意识。   傅至景用力地拥了下昏迷的孟渔,将人打横抱起,走过筋疲力尽的蒋文慎身旁,沉声说:“十二,你如今已是王爷,不适宜再久居宫中,朕明日会让工部给你找一间宅子,早些搬了自行立府吧。”   他忽视蒋文慎的怒视,一步步走回偌大的皇城,上了銮驾,用外袍将孟渔罩住了,片刻,搂紧温热的躯体。   今夜之事闹得太大,瞒也瞒不住了,天才微微亮,十二王爷和少君私奔的消息就传遍了宫闱,听说少君还手持利器伤了陛下。   谣言很快就不攻自破,早朝时新帝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哪里看得出是受伤的模样?   至于私奔就更是无稽之谈,否则新帝如何不惩处二人,只是让蒋文慎搬离皇宫呢?   新的说法盖过了谣传:原是少君从前在乡野间自由惯了,与性情古怪的十二王爷意趣相投,两人一合计,要溜出宫去逛夜市,被新帝抓了个正着。   信与不信在于心,新帝下令禁止再议此事,不容置喙地竭力将这页翻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肖申克的救赎(失败版 第67章   铜盆里被血染红的水倒映着太和殿的一小片雕花木栏,水波漾漾里,傅至景棱角分明的五官变得模糊。   殿内除了给新帝换药的福广没有其他宫人。   经过一夜的浸透,白纱布已经全然嫣红,掀开来是一个近两寸深的血洞。   傅至景昨夜秘密召张太医来看过,伤势算不得太严重,但因为伤口太深不好处理,恐会引起发热等症状。   眼下他刚强撑着上完早朝,确实是有些头昏脑胀了,好在他在百官跟前掩饰得极好,肉眼看不出异常。   福广将药粉洒进血肉模糊的伤口里,瞄一眼还在榻上昏睡的孟渔,不禁想,陛下是铁了心要护住少君,否则倘若坐实了少君残害龙体这样的大罪名,就算陛下不计较,前朝也得大闹一场才肯罢休。   傅至景倒吸一口气,眉心蹙起,瞄正在出神的福广一眼。   福广急忙打起精神缠好白纱布,等新帝穿戴整齐,再到外头端了药汤伺候新帝服下。   傅至景面色苍白,摆了摆手,“替朕守好殿外,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福广躬身说:“奴才明白。”   太和殿内顿时只剩下端坐在主位的傅至景和还未醒来的孟渔。   傅至景头一回觉着这宫宇静谧得有些令人难以喘息,可他知晓这份宁静维持不了多久。   他缓缓起身,给将要燃烧殆尽的香炉里添了些安神香,铜质的炉盖不慎与炉身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敲在偌大而死寂的殿内,如雷贯耳。   榻上之人也被这不算响亮的一声从糊涂梦里拽回清醒现实。   孟渔猛地睁开眼,他陷在柔软厚实的被褥里,目之所及是熟悉的帷帐,一口郁气团在心中散不出去,憋得他张大嘴重重喘息。   他没能逃出去,又被抓回了这个精美的牢笼里。   无限的悲哀涌上心头,还未等他缓过劲,听得傅至景清冽的音色,“醒了。”   孟渔倏地坐起身,只见傅至景站在离他几步之外,正在慢条斯理地添加香料。   他掀开被褥,三两下穿好鞋袜,站稳后问:“你把文慎怎么样了?”   一开口就是质问,仿若除了这些已经没什么话可以和傅至景说的了。   傅至景慢悠悠地转过身,凝视眸中扑朔着火花的孟渔,再一次在心中告诉自己,孟渔是真的回来了,他喉结微动,“我让他搬到宫外去住。”   孟渔显而易见地松一口气,却还是不大相信对方会如此宽容,狐疑地抿紧了唇。   “你是不是还想问,我要拿你怎么样?”   傅至景往前走了一步,孟渔警惕地挪到一旁,好似他的靠近对孟渔而言有多么的难以忍受,他不得不停下来,低声,“不妨先让我猜猜,你是什么时候想起过往的,在册封礼之时,还是更早?”   见孟渔没有反驳,他有些赞赏、又带着一点悲戚道:“这样说来,你倒很沉得住气。”   “你当然巴不得我想不起来,好让全天下的人都陪你演戏。”孟渔总算肯开口,怒视着他,掀开了陈年旧疤,“但会逢场作戏的不止你一人。”   傅至景亲口说过话的话,如今成了孟渔刺向他的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捅一个血窟窿。   “我也记不清究竟是何时想起一切,但从我再次踏进这座皇城开始,我没有一日是快活的。”孟渔握紧双拳,红着眼埋怨道,“我既然在世人眼中已是死人一个,你为何不将错就错,还要将我带回来?”   他不解至极,几乎要落下泪来,“傅至景,你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我也没什么好再给你骗的了,你究竟还要利用我做什么呢?”   欺骗与利用,孟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就是他能想到的傅至景将他再次留在身边的理由。   傅至景听他字字诘问,胸膛微微起伏着,咬紧牙根,“如果我说,我心里有你呢?”   孟渔许久不曾听过如此滑稽的笑话,可是他笑不出来,只勉力地提了提唇角,颤声问:“你所谓的心里有我,就是欺瞒我二十多年,让我做你的替死鬼?”   “当年的事有许多苦衷……”   “你的苦衷跟我有什么关系?”孟渔终是忍不住凄厉道,“我只记得,你是怎样哄我上京,骗我稀里糊涂成了九皇子,又是怎样在先帝得知真相时头也不回地任由我被打入天牢,害我在牢狱里冥思苦想,想明白我这一生都在给你傅至景做嫁衣。”   “我已经为你死过一次了,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你为什么又要来打扰我?”孟渔声泪俱下,“我只是想为自己活一回,有什么错?”   傅至景打断悲愤难当的孟渔,“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他三两步上前擒住孟渔的肩膀,哽塞道:“是我为一己之私不肯放手,天既然让你我再次重逢,便是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孟渔,从前种种是我之过,如今重来一回,你有怨有恨有气我绝不辩驳。”   孟渔狠狠推开他,“谁要跟你重来一回?”   傅至景被牵扯到肩头的伤口,痛得脸色煞白。   孟渔却不再因他的痛而痛,竭声说:“你如今是九五至尊,天子怎会有错?若真想悔过,放我走。”   傅至景抬起一双通红的眼,“你要回渔村?”   孟渔默认,岂知傅至景突然笑了声,森然道:“要我放你回去继续和林明环拜堂成亲,不可能。”   “你别提明环。”孟渔想起那张被烧掉的婚契,想起林明环因他受到的屈辱,心中的怒火更甚,“你身为君主却欺压百姓,难道不觉得羞愧吗?傅至景,你何时变成这副模样?”   孟渔不会忘记,当年的傅至景有口皆碑,是百姓心中的清廉好官,甚至再三以身涉险,豁出性命护一方周全,如今当了皇帝,竟反其道而行之。   这五年来到底改变了太多,让傅至景彻底变成了蒋文玄,变成了第二个衡帝。   孟渔的厉声指责让傅至景心肝脾肺都要烧透,他望着对他只剩下失望和排斥的孟渔,心中明白他和孟渔之间到底是回不去了。   是他亲手造就了今日的局面,孟渔会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唯独他在孟渔眼里面目可憎。   傅至景忍痛慢慢站直了,脸上的表情变得漠然,近乎破罐子破摔道:“是啊,我也想问为什么。”   这世间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一成不变的是人必然会万变。   “你不愿意听,就当我是在自言自语吧。”傅至景无视孟渔的怒火,缓步走到窗边,低语,“当年你入狱后,我与舅舅曾想设法营救你,可惜迟了一步。蒋文峥奉父皇之命提前行刑,我被扣在光庆殿……”   随着傅至景的娓娓道来,孟渔不知情的部分逐渐在眼前展开。   张敬与他死在同一夜。   “蒋文峥做足了万全准备,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我在乱葬岗抱着你的尸体,你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怀中,我和你说话,你不肯应我。”   “这些年来,我比谁都清楚,其实我才是那个最大的元凶,我夜夜期盼你能来梦里见我,让我跟你赔罪,可是整整五年,我都只是梦到白茫茫的大雪,你始终不曾露面。”   孟渔咬着牙咽下酸楚,一遍遍在心中告诉自己,傅至景是这天底下最好的戏子,不要再相信他的任何一个字。   “我刚登基时,外头风言风语不断,传我是弑父杀君才坐上这个位置。”傅至景慢慢回过头,看着仓惶的孟渔,抛下一个惊天大雷,“其实他们说的不错。”   孟渔惊愕地倒退一步。   “先帝日渐年迈,身子大不如从前,他爱诵经念佛,日夜焚香,我便四处搜罗珍贵香料供其焚烧。每份香料分开来有奇效,可一旦掺和着点燃,用一两回无妨,长年累月下来,对身子大有损耗。”   傅至景仿若是在讲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终于,有一个晚上,先帝急召我们兄弟入宫。”   孟渔喉咙像糊了浆水,“不要说了……”   傅至景眼中精光乍现,自顾自说下去,“刘家父子手握重兵,我得他们相助,将皇城和德怡亲王府里外围了起来,只放我和蒋文峥进内侍奉先帝。”   “我跪在他面前,问他知不知道我母后真正的死因,他没有回答我,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他为了稳住朝纲,粉饰太平,将东宫大火归结为意外,叫我如何能不恨?”   傅至景眼里有泪,“可笑的是,我要杀他,他竟在临终前将皇位交给了我。”   这也是蒋文峥这一年来不得不俯首称臣的原因,不单单因为德怡王府被包围,更因为傅至景是名正言顺继位。   “你说先帝是当真不知香料被动过手脚,还是觉着我和他是一样的人,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甚至能牺牲自己的枕边人?”   傅至景正色道,“孟渔,事到如今,我不想再骗你,无论那夜先帝遗言如何,结果都不会更改。我便是要这秀丽江山属于我,但我不是先帝,你我为一体,我定会护你周全,你想要的,应有尽有。”   一番肺腑之言下来,孟渔虽有所触动,但很难做到感同身受。   傅至景这几年未必好过,可他的苦衷与不得已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这世间有人追求“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掌中看”,也多的是“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高处不畏寒,孟渔不愿意陪他在这里蹉跎岁月,可是还不等孟渔开口,傅至景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斩钉截铁地断了他的念想,“除了离开。”   傅至景竟不敢看孟渔失望的眼睛,扬声换来宫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孟渔。   孟渔觉着他不可救药,追了两步,走不出殿门,艰涩地对着那道颀长的背影说:“傅至景,你非要让我继续恨着你吗?”   傅至景脚步微顿,眼前阵阵白光,半晌,头也不回道:“你恨我也好。”   恨意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有爱才会有恨,比起恨,他更畏惧在孟渔心中了无踪痕。 第68章   中秋将至,礼部尚书正在光庆殿为新帝汇报团圆宴事宜。   傅至景意兴索然,拿起瓷盘里的芙蓉糕咬了一口,隔夜的糕点吃来很是腻味,但他还是默默地咽了下去。   昨夜,向来对傅至景冷淡至极的孟渔竟破天荒命宫人送来点心,那会儿傅至景见到食盒,想着孟渔是打定主意要出宫所以在离开前难得地给他一点施舍,心中又酸又涩。   他有意试探孟渔是否已经想起过往,放任对方四处搜寻出宫的途径,却没想到孟渔连逃都要带上蒋文慎。   二人的情意当真匪浅。   尚书滔滔不绝,说的却毫无新意,比不上擅长设宴的孟渔的十之二三。   傅至景听得烦闷,让他一切从简,将人打发走便又投身进政务里。   他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脑子也越发的不清醒,不到半个时辰就撑着脑袋心神不宁。   中秋乃是团圆佳节,傅至景不由得想起枉死的傅氏,他未曾忘记在傅氏的灵牌前发誓要将凶手送到九泉之下向他们赔罪。   登基一年多来,蒋文峥看似潦倒萎靡,实则要彻底拔除一颗盘旋多年的大树并非一朝一夕之力,朝中隶属二皇子党的火苗始终时不时就要反扑一下,若不是新帝的铁血手腕,再三杀鸡儆猴,朝野没这么快稳定下来。   外界一直在传新帝是弑父杀君才坐上的皇位,其中未必没有昔日的二皇子余党在添柴加火,蒋文峥对此定然也是知情的。   人言可畏,傅至景已经被虚扣上一个弑父的帽子,若不想被天下人诟病他心狠手辣,就不可贸贸然再对手足下手。   傅至景深知他的这个二哥向来都是个难缠的劲敌,多年交手下来,有时他也由衷佩服对方的深谋远虑、心细如发,倘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们也许会再多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这些年来,傅至景从不敢懈怠,但再不容易,如今也分出了胜负,他与蒋文峥之间只能是个你死我活的结局——换做蒋文峥继位也是相同,一个帝王,于社稷于自身,绝不会准许这个世间有人威胁他的皇位。   他是一定要除了蒋文峥的。   “福广,泡些提神醒脑的茶来。”   福广看着新帝布满血丝的眼,不禁劝道:“陛下,您昨夜没怎么合过眼,不如歇会儿罢。”   傅至景看了眼堆成小山的奏折,非要自己一封封看了才肯安心,“不必,快去。”   这一批阅就直到月上枝头,最后一封折子合上,戌时已经过了大半。   太和殿宫人来禀报过孟渔一整日都没有吃过东西,食物呈上去不是被无视就是被打翻。   傅至景抵达寝宫时,孟渔正坐在桌旁,听见声音连个正眼都不给他。   食桌上的膳食刚热过,还是温的,傅至景掀袍坐下,状若无事地问道:“不合胃口?”   孟渔并未被限制出行,但只要他人还在皇宫里,与坐牢有什么区别?   满桌佳肴他却毫无食欲,一对圆眼盛满不甘,“该说的话我昨夜已经和你说过了,你究竟什么能放我出去?”   “该说的话朕也说过了。”傅至景拿起筷子往他的碗里夹了块脍牛肉,从前孟渔很喜欢吃的一道菜,“你与朕是天地祖宗见证过的姻缘,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孟渔望着他的神情,分明是不容反抗的冷硬,莫大的无力感袭来,却又拿他无可奈何,为了发泄那点苦不堪言的烦闷,孟渔抬手推翻了眼前的瓷碗,连着带傅至景夹给他的牛肉都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他微仰起下颌,“我不吃。”   陛下与少君一言不合就要吵起来,宫人鹌鹑似的埋着头,真想把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都卸下来。   傅至景刚不重不轻地搁下银箸,宫人就吓得跪地,孟渔见此也紧张得抿住了唇。   他是最无意连累旁人的。   “做什么?”傅至景蹙眉,“将地面收拾干净,重新给少君布菜。”   小内监躬着腰上前,举着银箸,恭敬道:“少君请用膳。”   傅至景自顾自地夹菜,“你不爱吃朕给的,让宫人伺候你。”   孟渔巍然不动,那小内监便也维持相同的姿势,不多时手就开始打颤,大有孟渔不接他就一直举着的架势。   “你不要拿他们来要挟我。”   傅至景实话实话,“朕若是真想要挟你,大有其他的人选。”顿了顿,“中秋就要到了,朕打算让人去请何大娘和王大叔到宫中与你相聚。”   孟渔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你不要去打搅他们。”   说着,接过银箸,夹了东西就往嘴里塞,胡乱嚼两下往下咽。   傅至景轻轻一叹,“朕知道你挂念渔村,跟你说这个,是想你高兴。”   孟渔含糊道:“你放我出宫,我自然欢天喜地。”   三句不提要走,傅至景不接他的话茬,目不转睛地督促孟渔吃完饭,自个儿没吃几口就命人撤了。   就寝之前,福广给新帝换药,孟渔站得远远的,仍是很清晰地看清烛火下傅至景肩头上他亲自刺出来的血肉模糊的伤。   是傅至景逼他这么做的,孟渔别过脸去,无论傅至景是痛得面色苍白还是因此发热喝药,他都不多问一句,仿若毫无涟漪。   等到了该上塌的时辰,更是抱着被子不愿意与傅至景共枕而眠。   傅至景倒不勉强,将床榻让出来,委身在窗沿的卧榻上,隔着几步的距离深深望着他。   孟渔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翻身避开灼热的目光,几瞬,听见傅至景很轻盈的一声叹息,“你如今连看我都觉着厌弃吗?”   孟渔两眼一闭,不答他的话。   从前他陷在傅至景为他编织的甜蜜大网里时,他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黏在对方身上,可他的真心换来的却是无限的欺骗与伤痛。   他再也不会傻乎乎地把傅至景的好当真,纵然傅至景说的话、做的事可能有几分真切,但一个说一不二、不容任何人忤逆的帝王,能对他有多少耐心呢?   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不过是目前还对他心存些许愧疚才勉强容忍他罢了,等到连这点抱憾都磨消,傅至景还会纵容他冷眼相待吗?   也许会像先帝一般毫不留情地将他处死。   孟渔回忆起在天牢里时的惶惶然,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时隔多日缠上了他,让他不受控制地打着抖,要竭力地将自己抱住才能有几分安全感。   他是死过一回的人,早就百无禁忌了。   夜半孟渔被微乎其微的呢喃吵醒,原是睡在卧榻上的傅至景因发热踹了被子,觉着冷了在叫人。   孟渔捂着耳朵不想听,可傅至景喃喃个不停,吵得他不得安宁,他一气,翻身下榻,气汹汹地抱起被子要往傅至景身上砸。   殿中只点了一盏极其微弱的烛,薄纱似的烛光披在只着洁白寝衣的傅至景脸上,照亮他紧皱的眉心和毫无血色的唇。   傅至景浅眠,当真是病得糊涂了,又或许始终不觉得孟渔会伤他,因此毫无防备地将自己最为脆弱的一面袒露给孟渔,连孟渔走到他跟前都没有察觉。   倘若孟渔现在拿把刀插进傅至景的心口,他也未必来得及阻拦。   孟渔抓着被褥的指头攥紧,咬着牙涩声说:“你真的很可恨。”   狠话之后是不大轻柔的动作,被褥最终还是稳稳当当地落在傅至景的身躯上。   等孟渔重新回到榻上,背对着的昏暗里,一双眼眸缓缓睁开,傅至景摸了摸柔软的被角,无声地在心底说,这天底下无人比孟渔更心软。   孟渔不想傅至景叨扰渔村的安宁,坚决反对将何大娘和王大叔接到宫中。   傅至景应了,却在见着还挂在殿中的朴素花灯时沉默良久,当夜就在太和殿的庭院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让孟渔挑选。   有些灯笼做得巧妙,牵动着两个手柄能变换出不同的形状。   孟渔托腮蹲在门槛上,看宫人乐不可支地给他展示,“少君快看,这青虾还能走路呢。”   他一笑置之,“你们若喜欢,就各自拿回去挂着玩吧。”   “可这些是陛下给少君的。”   孟渔哐当将门关上,“告诉他,我不要。”   他真正想要的傅至景不肯给,那么旁的东西施加给他全是累赘,这点小恩小惠他不稀罕。   他心中记挂着蒋文慎,生怕傅至景是在诓他,信件不行,非要亲眼见到蒋文慎安然无恙地站在他跟前。   提的次数多了,傅至景的脸色就越是难看,但孟渔如今全然豁出去了,傅至景要发火、要问罪,尽管冲着他来就是,难不成不顾他的意愿将他关在宫里,还要他像奴才似的日日笑脸相迎吗?   他如此执着,傅至景终于松口让孟渔在中秋宴上见蒋文慎一面,但要孟渔先一日三餐不落地把这几天掉的肉养回来。   孟渔无奈地答应了这个条件,每日强迫自己食不知味道的用膳,他始终记着要逃出去的决心,一次不成,那就两次、三次……傅至景日理万机,当有疏忽的时候,总有一天他能找到机会,但若是真是一辈子要困在此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还没见到蒋文慎的面,先碰上了奉命在宫中修缮旧殿的蒋文峥。   一个是新帝的少君,一个是新帝昔日的对手,两人身份特殊,本应该避嫌,可竟无视来往宫人的目光,一同坐到了凉亭里。   孟渔一开口就红了眼睛,“悠悠多年,我还未谢过二王爷旧年救我一命。”   清风明月般的蒋文峥现年三十有六,年已蹉跎,性子比从前还要更加的稳练,眼下有淡淡的细纹,仍是温文尔雅的,“当年我收到下属说你坠海的消息,心中久久难平,倘若我知晓你竟是如此决绝,我不会强留你。”   孟渔深知他这话真假参半,也不想费心思拆穿,想了想说:“前些时日我见着嘉彦在宫中教训宫人。”   蒋文峥提起儿子很是痛心,“月容走后,我疏于管教,而后他又被送到宫中抚养,太妃对他很是溺爱,将他养得刁蛮无比,他如今这个样子,是我教导无方。”   孟渔想起尚在襁褓中可爱伶俐的小嘉彦竟长成了棵歪脖子树,亦是一阵叹息,可眼下他尚且栗栗自危,哪轮得到他操心别人?   见孟渔不说话,蒋文峥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陛下如今独断专行,你不是自愿留在宫中,凡事都要小心。”   孟渔一惊,快速地瞄了眼几步外的宫人,心咚咚跳了两下,不知道为什么蒋文峥要说这些意味不明的话。   还未等他想明白,蒋文峥已悠然起身告退,他望着对方挺阔的背影,只觉着这京都的暗流涌动自始至终从未停歇。   作者有话说   小鱼:烂命一条就是干。 第69章   在八月十五来临前,孟渔两次设法甩开跟着他的宫人,可惜他暂时没有出宫的途径,充其量是引起一时半刻的骚动罢了。   上回他试图出逃失败后,傅至景便下令搜寻皇宫里所有腐化的宫墙加以巩固,彻底断了他的后路。   孟渔为此很是愤愤不平,更加和傅至景对着干,但他再怎么蹦跶,也跳不出这座高耸的皇城。   十五月圆夜,中秋家宴设在殿内,这是册封礼后孟渔再一回露面,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境却俨然不同。   他和傅至景坐在正中央的主位,目光在席位间环顾一圈,如愿找到蒋文慎的身影,不安了多日的心才算安定些许。   蒋文慎如今被安置在京中一处僻静的宅子,非诏不得入宫,时隔近半月,再次与孟渔相见,有些按捺不住想起身,继而在孟渔安抚的眼神中定定地坐在原位。   他越远离文慎,对方才越安全。   傅至景自然也察觉到两人的举动,不动声色地饮下一杯薄酒,竟轻声说:“朕只给你一刻钟的时辰,去吧。”   孟渔有些讶然地看了傅至景一眼,生怕对方改变主意,想了想悄声地从偏门出去。   跟来的却不是蒋文慎,而是刘翊阳。   “我和刘将军有话要说,你们离得远些。”孟渔站稳,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表哥,我还能这么叫你吗?”   刘翊阳难掩激动,“可以,当然可以。”   他往前一步,又碍着不远处有宫人,怕给孟渔招来非议,不敢离得太近,上上下下地打量孟渔,“你都想起来了?”   孟渔颔首,笑容淡了些。   “是我言而无信,没能带你出宫……”   “这不怪你,你不必自责。”孟渔打断他的话,“我比谁都明白要离开这儿有多么不容易。”   刘翊阳满面愧色,那点想要不管不顾带孟渔走的想法又席卷而来,他咬了咬牙,正要开口,孟渔却像是已经察觉到他要说什么,截断了他的话头,“舅舅身子还好吗?”   孟渔水润的眼睛圆圆地睁着,无声地阻拦了刘翊阳的想法,后者与之对视,半晌才勉力道:“一切都好。”   “舅舅是德高望重的大将军,年轻时征战沙场落下不少毛病,如今他已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幸而有表哥常伴左右,不至于叫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留在府中。”孟渔意有所指道,“表哥有这样好的父亲,应当让他安心才是。”   刘翊阳是聪明人,自然听出孟渔的言下之意:局面已定,不要为了他惹恼天子,让刘震川在老年之际还得为其担心受怕。   两人说着话,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刘翊阳回头一看,是离席的傅至景,霎时收去脸上所有的神情。   傅至景缓步而来,先牵住了孟渔的手,再看向刘翊阳,语气淡淡,“表哥,你们说完了,朕想和孟渔四下走走。”   刘翊阳瞄一眼平静的孟渔,半垂着眼眸像水一样的温顺。   他深吸一口气,作势告退,行至半道,见孟渔把自己的手从傅至景的掌心里抽了出来,扭头就走,很放肆,像是全然不把帝王当回事——也许在天下人眼中,高位上的是衡国杀伐果断的君主蒋文玄,可对于孟渔而言,真真假假,那始终有傅至景的影子。   宫道左右的琉璃盏将石子路照得光华璀璨,傅至景亦步亦趋地跟着孟渔,恍然想起从前总是孟渔眼巴巴追随着他,如今倒也反过来了。   跟了一段路,孟渔不乐意地停下来问他,“宫宴的宗亲都在等着你,你怎么还不回去?”   傅至景让乌泱泱伺候的贴身内监都退后,从福广手中接过照明的灯笼,自个儿上前道:“去太明湖放纸船,走。”   他不由分说地握住孟渔的手将人往湖边带,到了低矮的草地旁,果然放着十几只已经折叠好的各色的船只,旁边堆满了小蜡烛。   孟渔一下子被拉回年幼时光。   在宜县时,许多人家购不起花灯,小孩儿们便拿纸张叠成小船,点上一根半指长的矮胖红烛,用蜡油将红烛黏在船身上,放入湖面祈福。   孟渔小时候许过愿,希望长大后有吃不完的大鱼大肉,花不完的金银珠宝,再年长一些,他的请愿里多了一个人名,希望傅至景金榜题名,光耀门楣,与他长相厮守,白头不离。   上天听到他的祈愿,竟真叫他二人如今身家显贵地住在金碧辉煌里,只可惜万事没有十全十美,有些渴望早就粉碎在了年岁中。   为何还要一而再地提醒他,他以前有多么的愚蠢?   孟渔直挺挺地站立,藏在袖子里的两只手握了起来,望着傅至景半蹲下身点燃一根蜡烛,抬头将纸船递给他。   他低着眼,看傅至景清冷的眸子被幽黄烛光照得温柔,仿若他们有多情意绵绵。   “孟渔,你还记得十二岁那年,你拉着我去河边放纸船,结果我的纸船不小心被人踩扁了,他们不肯道歉,你非要和他们争个对错,比我都着急。”   是啊,孟渔曾经那么在乎傅至景,有关傅至景的一切他都放在最前头。   “后来你和他们打起来,拦都拦不住,我只好和你一起动手。纸船没放成,灰头土脸回家,惹得大人一阵好笑。”   孟渔静静地听傅至景说起过往,他本不该有所触动,可这些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情像是烙在了他的骨子里,每一幕都那么的清晰。   但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傅至景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他的呢?   是诚心相待,又或者假戏真做,还是从头到尾把他当作一个笑话?   他不想再听了,傅至景却仍在缅怀,“托你的福,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和人打架……”   够了!   孟渔突然夺过傅至景手中的纸船,狠狠地往湖面丢。   傅至景一怔,他越发痛快地抓起地面的船只和蜡烛一股脑地全丢进了湖里,噗通几声,蜡烛倏地灭了,船只也歪七倒八地在水面漂泊。   他还嫌不够,气恨道:“那么久的事情,我早就已经忘记了,你还提来做什么?”   傅至景任他发泄完毕,缓缓地站起身,执着地将孟渔往怀里抱。   孟渔挣扎得厉害,带着哭腔,“你带我来放纸船,难道猜不出我心中所愿吗,既然无法实现,就不要做这些无谓的事来惹人伤怀!”   无论他如何抵抗,傅至景都不肯松手,孟渔闹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他们两人之间只能有一个如愿,而傅至景显然是绝不可能让步的那一个,他握住孟渔发抖的双手,叹息,“对不住,我是怕你闷坏了,才想些法子逗你开心。”   孟渔红着眼道:“我要回去了。”   傅至景将额头抵在他肩上,沉吟,“再等等……”   余光瞥见狼藉的湖面,心中不由得一阵涩然,如今连追忆年少都无法撼动孟渔远离的铁心绝意,他的万般手段变得分文不值,孟渔当真是不在乎他了吗?   福广听见二人的争执,频频探头,半刻钟后才见新帝和少君一前一后现身,两人脸上都有些惘然,但须臾间,新帝便恢复如常神态,隔着两步的距离跟着失魂落魄的少君。   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时不时亲密无间地交叠在一起。   好好的一个中秋团圆夜就这么不欢而散,福广不禁叹道,真是一对痴情的怨侣。   九月,秋高气爽,孟渔第五回成功地甩开了宫人,禁军四下寻找,竟是半个多时辰都没见到人影。   外头乱糟糟地到处在找人,孟渔则躲在太妃的寝宫里教嘉彦玩儿叶子牌。   他如今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傅至景把他困在宫里,既是反抗不过,便故意时不时搅乱一下宫里的安宁,长久下去,政事繁忙的傅至景要分心处理他的事,定也会厌弃他的胡作非为,说不定哪天就中了他的下怀把他赶出宫去,又或者,像所有帝王那样将不服管教的他处死。   孟渔还是怕死,没有人不怕,死过一回的人尤其,但这世间总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你输了。”   孟渔把最后一张牌露出来,看着连输好几局气急败坏的蒋嘉彦,拍拍手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蒋嘉彦一把抓住他,用还有些稚气的声音霸道地说:“你不准走,继续陪我玩儿,你要什么本殿下都答应你。”   宫中没有和蒋嘉彦年岁相似的同龄人,他是主子,内监宫女对他毕恭毕敬,老太妃也对他有求必应。   他见不到蒋文峥,傅至景把他接到宫里抚养是为了牵制他的父亲,随手一放更不会搭理他,蒋嘉彦横行霸道惯了,只有孟渔敢对他大呼小喝,还敢没规矩地捏着他的鼻子说:“我小时候抱过你。”   前些时日,他见过父亲,父亲和他说少君是这世间少有的真性情,叫他多与少君走动,讨少君欢心,为日后做打算——日后,蒋嘉彦不大明白父亲的深意,但他想,他是喜欢和孟渔待在一块儿的。   见孟渔还是要走,蒋嘉彦三两下挡住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胸抬头道:“你再陪我玩一个时辰,我就带你出宫。”   十分得意,仿若只要他想做就能做到,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这深宫的囚鸟之一。   孟渔不忍心挫他的意气,但这话要是传到傅至景的耳朵里,还不知道得掀起什么样的风浪,他捂住嘉彦的嘴,义正言辞道:“这话以后不要再说。”   蒋嘉彦似乎确实被宠坏了,不知自己的处境,不快道:“你不信我,那你等着瞧,我一定带你出去。”   孟渔一笑置之,不再理会被看轻而气鼓鼓的嘉彦,慢条斯理地出了殿门,没一会儿就见到找他的宫人,被拥簇着回太和殿。   他抬手摸了摸方寸的天,有些羡慕尚在童真岁月的嘉彦,但等小小的嘉彦碰了壁就该知道什么叫做事与愿违。   作者有话说   提前说,本文进度四分之三,傅至景不可能让位,也不会有宫变的情节(D: 第70章   今日傅至景难得清闲,午后就到了太和殿。   孟渔正在午睡,他没让人打扰,蹑手蹑脚地上了榻,靠在榻沿看书,看着看着,目光就黏在了靠里的孟渔脸上。   睡着的孟渔不会对他张牙舞爪,那么安宁恬静。   傅至景有心靠近,又唯恐将孟渔吵醒打破这来之不易的温馨。   他肩上的伤已经大好,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孟渔亲手赋予他的,既痛又深刻。   孟渔是最心地善良的人,那时对他该有多么的失望,又是怀揣着怎样深沉的绝望才会挥刀见血?   傅至景放下书卷,拿手背轻轻地蹭了蹭孟渔的脸,岂知熟睡的孟渔竟往他掌心蹭了蹭,仿佛还是从前依赖他的模样。   他弯了弯唇角,不由得俯身亲吻孟渔的额间,动作轻盈,孟渔却还是有所察觉,迷糊地睁开眼。   放大的五官映入眼帘,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睡得昏沉的脑袋一时转不过弯。   过往多年相处养成的习惯不是他想摒弃就能摈弃的,有许多个数不清的时刻,他就这样和傅至景腻在榻上,手缠着手,腿缠着腿,怎样都嫌不够的亲昵。   两人都有些感怀的目光在微凉的空气里交汇,孟渔不自觉地抓了下床褥,摸到寝被上绣着的一朵金莲,等傅至景俯下身要亲他的唇时猛地清醒过来,伸手推开了对方。   孟渔三两下爬到最里处去,羞恼地瞪着靠回床沿的傅至景,“你怎么上来了?”   他不愿意和傅至景共枕而眠,提过要搬出太和殿,傅至景不同意,向他承诺只睡窗边的卧榻,绝不越界。   孟渔勉强信他,可这才多少天,傅至景就言而无信了。   面对他的质问,傅至景显得倒很坦荡,拿过盖在床沿的书册道:“一时忘了,你不要见怪。”   整座皇城都是傅至景的,他想去哪儿有谁能阻止得了,无非是看他愿不愿意信守承诺罢了。   孟渔始终觉着傅至景总有一天会发作,想来只是时日长短的问题,难不成真能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帝王的耐心吗?   眼见傅至景下了榻,他见好就收,裹着被子彻底睡不着了。   两人难得平和地共处,片刻,傅至景道:“华东的水坝已然建成,蒋文凌不日回京。”   这是朝堂的事,本不必对孟渔说,但听见故人之名,他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抿着唇没说话。   傅至景细细地端详他的神情,突然提起旧事,“当年蒋文凌落魄之际,你前去看过他。”   孟渔藏在被子里的两只手紧张地交握着,小声说:“我那时叫他一声五哥,去看他有什么不可以?”他抬起头来直视傅至景,“难道你忘记了,若不是你让我假冒皇子,我哪里会与这些皇亲国戚有交情?”   傅至景默了一瞬,“我不是在盘问你,你不必如此紧张。”   孟渔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可傅至景是何等的敏锐,怎么会无缘无故在他跟前提些无关紧要的事?   蒋文凌既要回京,隐姓埋名的诺布势必也会跟着回来。   满朝都知道当年的蒙古质子病死在行军的途中,可若是被人发现诺布还活着,刘翊阳就是失职欺君的大罪。   前尘往事竟给多年后埋了个祸根,孟渔心中纷乱不已,拿被子蒙头将自己盖住。   纵然孟渔有意隐藏,傅至景还是发现了他的异样,不动声色地将他的一系列小动作看在眼里。   华东的水坝早已在年初完工,按理来说蒋文凌应当亲自回京复命,却迟迟不启程,那会儿傅至景心有疑窦,但因刚登基不久,忙着稳定朝纲,就将这事搁置一旁,直到前几日才记起这茬。   他在孟渔面前提起蒋文凌,本来是存了些闲话家常的心思,却不料孟渔变了面色,这就不禁耐人寻味了。   孟渔有事瞒着他,且瞒了很多年,甚至在他们还未决裂之前就已经将他拒之门外。   万绪千端涌上心头,孟渔那句“你以为我就对你深信不疑吗?你错了,就算没有今时今日,你我也必不会太长久”时隔多年再次让傅至景百感交集。   他一声叹惋,忍下想要诘问的冲动,放下书卷走到榻旁,掀开了被子,孟渔头发乱糟糟披在肩头,警惕地望着他。   傅至景伸出手,孟渔偏过脸躲了一下,掌心便落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   “有些事你不想说,我不会勉强你,但我也不瞒着你,我想查的定会查到。”   孟渔倔强地抿着唇,不吭声,等了会儿,外头的福广来报蒋文峥求见。   傅至景听见这个名字,极为短促地蹙了下眉,见孟渔不肯与他说话,这才离开太和殿。   此时已近日暮,门开门闭,傍晚的秋阳黄澄澄地扫进来,将大殿照得金灿灿,傅至景也被光给吞噬。   孟渔知道诺布一事想必是瞒不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全盘托出,但张了张嘴,却发现在经历了这样多后,他已经很难对傅至景开诚相见。   度过了忐忑的几日,蒋文凌回京的消息如期传进了孟渔的耳朵里。   蒋文凌在外将近六年,就连先帝驾崩都不曾露面,此番回京,虽是个闲散王爷,但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谁人不知当年的靖轩亲王蒋文凌在弱冠之年就击退蒙古,是朝中唯一有军功在身的皇子,原也得朝中众臣支持,岂知后来竟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了一个质子成了个残废,往后多年虽说是兴修水利,但与被放逐并无大区别。   早朝时这几年新进的官员皆在偷偷打量昔日的皇五子,只见他的左手自然地垂在身侧,一双凤眸面对各色的目光却十分镇静。   他与蒋文峥多年不见,皆已是人臣,局面已定,两个曾经水火不容的人竟也头一回心平气和地并肩走出大殿。   “二哥,你我斗了这么多年,未曾想谁都没赢。”蒋文凌的性子收敛了不少,一笑,“你说,这算不算天意弄人?”   蒋文峥沉吟,“既然回来了,往后齐心为大衡效力也是一样的。”   蒋文凌轻啧一声,“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是总爱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可惜……”他顿了顿,有几分叹息,“二哥,保重。”   雕栏玉砌的大殿富丽堂皇,一砖一瓦写满了历代败者的血泪,蒋文峥抬头望着琼楼玉宇,垂眸转身进了殿内,似乎与新帝在交谈要事,迟迟不再出来。   秋日微凉,孟渔站在宫檐下,远远听见散朝的声音,站起身,等了小一刻钟,见着肩宽腿长的男子遥遥朝他走来。   五年多不见,蒋文凌晒黑了些,俊美的面庞多了些日月雕刻的沟壑,行走如风气势不减,他阔步来到孟渔跟前,眼中的情绪浓烈了些。   孟渔道:“五王爷别来无恙?”   “都好。”蒋文凌竟有些哽咽,“当年我在华东听闻噩耗,惊讶不已,只是我爱莫能助,如今得见故人,乔云亦很是欢喜。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不再是乔奴,而是乔云,倒是个好名字。   “说来话长。”孟渔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我今日找你是想提醒你,陛下已在盘查当年之事,想来瞒不了多久。”   蒋文凌眉头一皱,“你放心,若陛下召见,我会全盘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绝不会牵连刘翊阳。”   孟渔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和乔云得你们相助,才能在外过几年安生日子,如今必不能再让你们为了我二人背负罪名。”蒋文凌道,“再说,那毕竟是前朝事端,我远离朝堂已久,陛下未必会追究。”   话是这样说,可孟渔还是担心傅至景会借题发挥,又唯恐对方拿这些事来困住他——傅至景不是做不出来,但这到底不好对蒋文凌解释。   蒋文凌见他郁郁累累,不禁感慨人事沧桑,叹道:“你变了许多。”   他从前总觉着孟渔与在蒙古时的诺布有几分相似,时过境迁,如今孟渔倒变成了前些年诺布日日郁郁寡欢的模样,两人的命运也何其相同,都是金蝉脱壳、隐姓埋名才能重获新生。   孟渔很有些麻木的得过且过,勉力笑说:“我一直谨记五哥的劝告,再也不敢胡乱充当好人了。”   倘若孟渔不想做好人,今日就不会为了牵出往事而提心吊胆。   蒋文凌不拆穿他的口是心非,眼见时辰不早,正要告辞,却见得殿前伺候的小内监匆匆忙忙地往宫门跑。   蒋文凌拦住他,“何事如此慌张?”   小内监弯着腰行礼,“陛下口谕,传见飞云将军,奴才怕将军已经坐上回府的马车,这才加快脚程。”   孟渔和蒋文凌心中皆是一惊,对视一眼,后者放走小内监,道:“看来陛下已经知道了,见机行事罢。”   因着傅至景传见刘翊阳一事,一整日孟渔都坐立不安,生怕听见些不好的消息,但直到临近傍晚,前朝后宫仍是平静无波。   “少君,膳食已经准备好了。”   孟渔看了眼逐渐灰暗的天,想了想说:“先不要端上来,去光庆殿问问,陛下何时过来,我与他一起用膳。”   上一回少君给陛下送了两盘点心,当夜就闹出跟十二王爷的事,这回如此关切陛下,不会又要故技重施吧?   宫人面面相觑,孟渔见他们不动,心中奇怪,“怎么一个两个苦着脸,还不快去。”   内监这才提着裤脚往外跑。   孟渔惴惴地等了一会儿,听见外头传来声响,咬了咬下唇起身去迎。   他之前别说等傅至景用膳了,就连面对傅至景时都没什么好脸色,这回却站在殿门挤恭迎圣驾,当真是做足了少君的本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傅至景望着他并非心甘情愿的举动,心底微微发苦,几瞬,上前从容自若地牵住他的手往里走,“我在半路听下人说,你在等我用膳。”   他凝视着孟渔白皙的面皮,祈祷孟渔别对他虚情假意,可希冀落了空。   孟渔温顺地点了点头,“嗯,我在等陛下。”   陛下——帝王与少君,是傅至景亲自将彼此架到了这个位置,终其一生,不可扭转。   作者有话说   五哥,别来无恙。 第71章   太和殿罕见的一派和乐融融,宫人们却越发的诚惶诚恐。   谁不知道这些时日来少君总是故意和陛下对着干,眼下却乖巧地坐在陛下身旁,甚至堪称小意温柔地给陛下夹菜。   几双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食桌上的一对璧影,心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莫不是又在憋什么招吧?   孟渔确实意有所图,既是有求于人,总不好在开口前再惹得傅至景不痛快。   他暂且地放下过往的嫌隙,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傅至景的面色,看不出喜怒,也没有吃他夹的菜,不禁有些惴惴地瞄了福广一眼。   身为帝王的大内监,福广是最乐得见傅至景开怀的,但新帝不发话,他也不敢贸贸然搭腔,只好垂眼无视了孟渔的求助。   孟渔有些无措地抿住唇,如此,倒有几分从前满心满坏记挂着傅至景的样子。   傅至景这才慢条斯理地动筷,吃掉了碗里鲜甜的鱼肉,颔首道:“不错。”紧接着夹了一小块递到孟渔唇边,“你也尝尝。”   孟渔想了想,张开嘴含住傅至景送过来的筷子。   陛下和少君温情蜜意地互相喂食,众人喜闻乐见,提着的一颗心放回胸口。   一顿饭吃得很是和洽,堪称帝王和宠妻的典范,奇怪的是,本该因此开怀的新帝脸上的神情却始终都淡淡的,看不出满意与否。   就寝之前,宫人端来铜盆给二人宽衣梳洗,这等功夫按照礼制原该由孟渔动手,但平日孟渔对傅至景敬而远之,向来都是福广代劳。   傅至景刚脱下外袍就见孟渔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从福广手中接过拧干的布帛,“我来吧。”   福广诶的一声,很是上道地带着一众宫人退到偏殿,还顺手将正殿的门给关上了。   傅至景没有阻止孟渔给他擦脸的举动,长眸微垂,望着一点儿心思都藏不住的孟渔,故意逗道:“今日是怎么了,这么殷勤?”   孟渔欲言又止,还未开口,傅至景抽走他掌心的湿布,牵着他走到半人高的桌旁,用双手托着他坐了上去。   “坐好,我给你擦身。”   孟渔两掌撑在桌沿,飞快地扫一眼兴致盎然的傅至景,拒绝的话涌到喉咙又生生咽了下去。   傅至景却似乎感知不到他的紧张,大掌握着已然冷却的布帛顺着衣摆往里伸,一下一下仔细地擦拭着,已是九月中,夜晚微凉,他的皮肉像被碎冰触碰过,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小颗粒,肩膀紧紧地绷住。   布帛很快换成温热的掌心。   傅至景一点点把冰凉的孟渔揉热了,捏软了。   他的动作亲昵至极,神情却很淡漠,仿若在一步步地试探孟渔的底线,看孟渔究竟能忍耐到什么地步。   孟渔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两只手不自觉地从桌沿抬起来攥住他寝衣的两侧,越收越紧,十指都绞得发白。   他有种自己要被傅至景吃掉了的恐慌。   终于,在傅至景的动作过火得可以称得上过分时,他才忍无可忍地抬起头,“疼……”   傅至景迅速抽离,仿佛方才陷入情潮的并不是他,退开两步望着脸上红白交加、眼里已经有泪花的孟渔,轻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喊停。”   孟渔在他面前无所遁逃,两只手绞着放在膝盖上,局促得像犯错的小孩,嗫嚅道:“我有事要问你……”   傅至景眼神锐利,直白地挑破他今日的反常,“你要给刘翊阳求情。”   尽管孟渔的所作所为都在傅至景的意料之中,但孟渔的默认仍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为了刘翊阳,孟渔竟然甘愿“以身饲虎”。   傅至景可以肯定,倘若他只要他肯松口,无论现下他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孟渔想必都不会拒绝。   这些年来他一直对孟渔给刘翊阳寄信一事耿耿于怀却始终无法排解,直到近日蒋文凌回京,他探查到对方身旁有个叫乔云的知己,一番串连,才咂摸出几分真相。   他急召刘翊阳入宫,费了些功夫,如愿坐实了自己的猜想。   那封信里的内容十有八九是求刘翊阳瞒天过海留诺布一命。   怪不得蒋文凌会请旨前去监修水坝,迟迟不肯回京,原来是怕事情败露。   比起这些,傅至景更难以接受在很早之前孟渔就已经对他有了戒心,纵然没有往后的事情,他们看似坚不可摧的关系实则已然出现裂缝乃至岌岌可危。   孟渔望着两步开外的傅至景,烛光水一样披在对方身上,镀了一层毛绒绒的光晕。   离得这样近,傅至景的五官却变得有些朦胧,他用力地眨去眼底的湿意,缓缓开口,“你都查到了,诺布的事,我才是主谋,你若真要降罪,我绝无怨言。”他跳下高桌,仰面道,“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蒋文凌和诺布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你能不能不要追究?”   傅至景抓住他话中的漏洞,深深地看着他,“过去的事就可以不计较吗?”   孟渔噎了一下,竟无法回答。   傅至景近乎是逼问,“按你的意思来说,你跟我的事也可以既往不咎了?”   孟渔急道:“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   “既是两码事,你又何必因此对我低三下四、做小伏地?”傅至景面有愠色,不自觉拔高了声调,“你想要给他们求情,大可直爽地说出来,难不成你以为看着你故作开怀我会畅快吗?”   孟渔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以往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但他确实也无法单纯地只将对方当作傅至景看待,这才拐着弯曲意逢迎。   天底下的帝王不都最爱此道吗?   孟渔茫然若迷,有口难言。   “国无明法,不肖者敢为非。赏罚分明才可治天下,不瞒你说,朕已经拟好旨意,只待明日就将一干涉事的人等问罪。”   孟渔面色骤变,傅至景握住他冰冷冷的手,话锋一转,“但你是朕的少君,朕想问问你的意见,该如何判决是好?”   “朕”之一字无形地加重了孟渔面对傅至景时的压力,可与此同时,新帝也将选择权交到了他手里。   傅至景真的会听他的吗?   孟渔对上寒光乍现的双眸,忐忑不已,豁出去了咬牙道:“无罪。”   傅至景勾唇一笑,竟应了他的话,“好,朕听你的,无罪。”   孟渔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傅至景已经高声道:“福广,去光庆殿。”   已是入眠的时辰,新帝与少君却重新穿戴整齐浩浩荡荡地在深夜摆驾光庆殿。   两人共承一架步辇,孟渔还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他坐在傅至景的腿上,望着星月交辉的苍穹,只觉得天地如此辽阔,他比蚍蜉还要微渺,风一吹,就被卷到天上去,只有与天平齐的帝王才能将他收拢掌心。   光庆殿灯火通明。   傅至景不让任何人跟着,只牵着孟渔大步进内。   孟渔看着他三两下在桌上翻出一道圣旨,扬手道:“你过来。”   无形的力量像一双大掌抵在孟渔背后,催使着他迈开步伐,与傅至景并肩站在了衡国最高的顶峰。   傅至景将圣旨甩开摊在桌面,举起烛台让孟渔看清旨意的内容——刘翊阳玩忽职守,蒋文凌私藏敌军,诺布欺君罔上,一桩桩罪责清晰明了,皆是不可饶恕的大过。   孟渔心如雷鸣,抓住了这道沉重的圣旨。   傅至景将烛台拿近了些,看着孟渔挣扎不已的神情,附耳道:“烧了它,朕如你所愿,不追既往。”   孟渔偏过头,心中激荡不已,一抬手,咬牙就着烛火点燃了圣旨,看火焰逐渐吞噬白底墨字,继而将燃烧的金黄布帛高高地抛出去,火光在大殿里划拉出一条璀璨的星子,最终啪嗒一声掉在殿中央,嚯嚯地烧成了灰烬。   傅至景从背后抱住他,不容置喙道:“孟渔,这就是权。”   他扳过孟渔的脸,注视他被火苗照亮的眼睛,“朕今日饶恕他们,不单单因为你的求情,更因你是这皇城的主子,你想谁活,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一个个孟渔熟悉的人名从傅至景唇边轻飘飘地滚出来,“刘翊阳,蒋文慎,蒋文凌,诺布,是你救了他们。”   “只有权,才能帮你做到想做的事,才能护住你想护住的人。”   傅至景每说的一个字像一块块烧红了的煤炭烙在了孟渔的心底,烫得他浑身一震。   权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他站在光庆殿的最高处迷蒙地往下看,其实不过高出几节台阶而已,他却忽然感到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意。   殿内的每一盏烛灯忽地变作一团团幽蓝的鬼火,将住在城中的人同化为一个个行尸走肉的傀儡。   傅至景将他翻过身,他见到对方脸上的神情泰然而坚决,问他,“你愿不愿意和朕一起守住这片江山?”   或许对一个帝王来说,甘于分权是他最大的恩赐与让步,也是他爱意的证明,但初尝权势的孟渔在一瞬的迷失后,唯有更深的恐惧袭来。   他好似掉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域,不知道下一刻等待他是晴空万里,还是狂风恶浪。   傅至景见他久久不语,轻微地蹙起了眉,“孟渔?”   回应他的是孟渔逃避的吻。   孟渔十分热切甚至急躁地亲吻他,看似对他依恋不已,他却从无限的靠近感到了极端的远离——他已经得到了孟渔无声的回答,孟渔还是要走。   傅至景心中一阵绞痛,将人压在了处理政事的桌面,居高临下地望着抖抖瑟瑟的孟渔,冷声说:“你在用这种方式报答朕吗?”   孟渔难堪地偏过头,留给他一小片苍白的侧脸,眸里泪光涌动。   傅至景感受到孟渔怕他,在恨透他的同时,有冰霜似的畏惧从骨头缝里阴森森地传出来,叫空有权势的傅至景束手无策,仿若只要再逼问一句,孟渔就会彻底神志不清。   傅至景闭了闭眼,掩去里头的无可奈何,俯身成全了对方。   他抱住温热的躯体,一下下啄吻软润的唇,低声哄道:“别怕,别怕……”   今夜光庆殿的门再没有开过,傅至景在扭曲的爱欲里用权力短暂地拥有了孟渔。   作者有话说   做恨,一做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 第72章   新帝和少君彻夜留宿光庆殿一事太过荒唐,传出去到底不合礼制,幸而能贴身伺候的都是新帝一手提拔的心腹,人人守口如瓶,只在私底下议论二人浓情蜜意,好不快活。   入秋之后,天一日日冷了起来,孟渔畏寒,太和殿早早就烧起了银炭,但他不大乐意待在屋檐下,隔三岔五就要往外跑。   他曾设法想从禁军身上偷到出宫的令牌,但手法不精,几回都被察觉也就作罢。   又发现御膳房每日运出用来装食材的木桶足以容纳一人,趁机躲了进去,结果没到宫门口就被扣了下来,还惹了一身腥。   再有混在下朝的官员里意欲蒙混过关……   孟渔逃离的法子层出不穷,却没有一个能成功,为此很是挫败不已。   挫败的不止他一人。   上回蒋嘉彦信誓旦旦说能带他出宫,不出所料碰了壁,大抵是觉着丢脸面,好些天才失魂落魄来找他。   “太妃说你是陛下的少君,没有陛下的准许,不可以带你出去。”蒋嘉彦岔岔不平,“我又去问父亲,父亲也是一样的说辞。”   他看着孟渔的眼光变得可怜,“我一个月都能出去两回呢,怎么到了你这儿,一次都不行?”   一大一小蹲在假山旁,皆托着腮,将两颊的肉挤得微微变形,远远看去像两个鲜亮的石墩子,宫人在离他们几步外的地方,听不清他们谈话。   孟渔不想把自己的烦恼强加在不知事的蒋嘉彦身上,忍俊不禁道:“那你以前在宫外都做些什么呢?”   蒋嘉彦兴致勃勃,“父亲会带我去游湖、踏青,还教我念诗、写字。”他的小脸很快跨下来,“可是后来父亲不要我了,如今我出宫也不乐意与他见面。”   孟渔想起二皇嫂离世的那日,才两岁的嘉彦不懂生离死别,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年幼丧母的蒋嘉彦而后又被迫与父亲分别,他这个年岁还不明白大人的无可奈何,若是可以,蒋文峥又如何舍得将他送到宫里来?   “嘉彦,这天底下没有人比你父亲更在意你。”孟渔娓娓道来,“你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是二王爷日夜不休地照顾你,他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呢?”   蒋嘉彦似有些动摇,但立刻又气汹汹道:“你少为他说好话,上次他拿藤条打得我疼了好几天,我才没有他这样的父亲!”   这话要是传到爱子心切的蒋文峥的耳朵里该叫他多么的伤怀,孟渔当然不知,蒋文峥早听过一回了。   他心里一惊,去拉嘉彦的手,想再劝说几句,后者兔子似的蹦起来,瞪着他,“你跟他是一伙的,我不和你说了。”   蒋嘉彦甩开孟渔,撒开腿就跑。   孟渔急忙忙起身去追,转过一个拐角,跟埋头走路的内监撞了个正着,险些摔翻在地。   内监心惊胆战地跪下来磕头,嘴里念着“奴才该死”。   孟渔沉吟不语地盯着对方的头顶,跟随他的宫人上前询问,“少君,您没大碍吧?”   他摇摇头,摆手道:“我没事,你走吧。”   内监感恩戴德,再给他嗑了两个响头才起身离开。   孟渔见蒋嘉彦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晃晃悠悠地回太和殿,恰逢午憩,便将宫人都打发到殿外等候。   片刻,躺在榻上的孟渔慢慢地张开了自己紧握的五指,掌心俨然抓着一小张被折叠成方形的白纸——是方才“不小心”撞到他的内监塞到他手里的。   他翻过身借着被褥的遮挡打开了白纸,简短的一句“风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让他呼吸停了一瞬。   他下意识瞄了眼披风后宫人的影子,用力握住薄薄的纸张,心快速地跳起来。   谁会给他塞这样的诗句?又是在暗示些什么?   孟渔细细思索许久,蒋文峥的五官犹如在荡漾的水面浮起,逐渐变得清晰。   他紧张得背脊出了一点汗,琢磨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白纸消灭,辗转反侧,全然睡不着了。   无论蒋文峥意欲为何,孟渔都不敢打草惊蛇,他暗暗定了心神,晚膳之前将纸张丢进了庭院里用作观赏的小水塘里,看着纸面一点点被浸湿,字迹彻底模糊才暗松一口气。   所幸的是,今日傅至景有要事商谈,直到深夜才回到太和殿。   这会儿孟渔已然冷静下来,看不出一点儿端倪了。   自打他给刘翊阳等人求过情后,深知有得就有失的道理,往后傅至景再想上塌,他便难以强硬地拒绝,睡得迷迷糊糊察觉有人在抱自己,他的身躯只是顿了一下就放松下来。   “吵醒你了?”   傅至景将下颌靠在了他的肩头上,轻轻啄吻他的面颊。   抱得太紧,孟渔不大舒服地动了动,轻哼了一声。   于是傅至景轻手轻脚地将人翻过了身,面对面地让额头抵在一块儿,小声夜话,“嘉彦今日惹你生气了?”   孟渔眼睫动了动,睁开眼,瓮声瓮气道:“没有。”   “受了气就说出来,你别太惯着他。”   “都说没有了。”孟渔想到傅至景的所作所为,声音大了点,“他才八岁,你把他关在宫里,又没有父亲母亲陪伴在身边,有点小孩子脾气是很寻常的。”   傅至景听出他的不平,轻笑,“你这是在怪我?”   孟渔不敢说实话,讪讪地抿住唇。   傅至景忍俊不禁,“我是关心你,你怎么也跟我闹起小孩子脾气了?”   “我没有。”   “你对他真不错。”傅至景轻抚柔软的脸颊,“若是能分一点给我……”   眼见要绕到不该绕到的话题去,孟渔把眼一闭,“我困了。”   话是这样说,可他心里藏着事,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吵醒,竟一时难以再入眠。   傅至景察觉到他的卧不安席,叫守夜的宫人将安神香给点上,又哄小孩似的一下下地轻拍他的背脊。   他跟傅至景之间存在着太多隔阂,本不该如此亲昵,可闻着清幽的香,那点儿不自在便逐渐散去,不多时就酣然入梦,一觉睡到天明。   睁开眼,身侧的傅至景已去上早朝了。   孟渔愣愣地躺了一会儿,深知不可再耽于安逸,傅至景不把他一次次的出逃伎俩放在眼里,用温柔乡给他做陷阱,温水煮青蛙,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消沉到无法再起反抗的心思。   难道他真的要将自己的人生葬送在这里吗?   “风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   多么快意自由的一句诗。   宫人听他呢喃,询问道:“少君,有何吩咐?”   他下榻穿鞋,三两步走到殿外去,望着辽阔的天,一遍遍在心中坚定信念,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绝不能灰心丧气。   下过两场秋雨过后,天气越发阴寒了。   孟渔讨厌冬天,讨厌下雪,可四季轮回不以他的喜恶而改变,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新一个寒冬向他逼近。   御花园的树木逐渐凋零,残花败叶落了一地,没有了观赏的用途后嫌少有人问津。   孟渔安静地捧着暖炉坐在凉亭里,远远望去,露出苍白又忧悒的侧脸,看起来比这萧瑟的秋还要阴郁。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引起他的注意,他闻声回头,见到了并肩而立的蒋文凌和诺布——如今叫他乔云会更贴切些。   孟渔欣喜地站起身,等人靠近了,两人竟双双对他作揖。   他愣了下,听见蒋文凌说:“我和乔云前几日结了契,虽没有婚宴,但我二人能有今日已心满意足,孟渔,多谢你的成全。”   昔日一见到孟渔就免不得冷嘲热讽的蒋文凌竟还有如此和颜悦色之时,孟渔觉着有意趣极了,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做什么。”   他看向乔云,多年不见,羸弱的诺布眉眼间不再总是郁郁累累,多了些孟渔不曾见过的温情和活气,让整张脸都变得红润而生动起来。   想来在华东时过得很是恣意。   他与诺布其实只见过几回,算不上太熟稔,但由衷地为对方的变化而高兴,或许这才是诺布天然的模样,在开怀之余又有些羡慕。   “诺布谢过少君救命之恩。”   说着竟要给他跪下来,他急忙扶住,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掀过去,“举手之劳而已。”   几人坐下来,谈起过往,孟渔感慨道:“当时我无心被人利用,救下你,也算是弥补我的一点过错,你不必往心里去。”   他如今说起那个夹杂着雨血的夜仍心有余悸,不自觉地看了眼蒋文凌的左臂。   蒋文凌知他所想,笑着抬起左手握住五指,虽不大灵活,但不再无法动弹。   “对了,你们入宫,傅……”孟渔改了口径,“陛下知道吗?”   蒋文凌颔首,面色沉下来,说道:“朝中的局势似乎不大明朗,我是个闲人,留在京都无用武之地,已向陛下请旨,不日前往河西就任,今日我与乔云是来和你道别的。”   才回京不到两月又要走,孟渔讶然。   “你如今不得离宫,凡事要留个心眼,别无辜被连累了。”蒋文凌竟也做了一回好人,提点道,“无论何时何地,务必要保全自己。”   孟渔郑重地点头,嗯了声,“你们也是,一路珍重。”   他起身送蒋文凌和诺布,望着两人依偎着远去的背影,心想这世间总该还有些真情存在,好叫人在寒冬来临之际多几分温暖。   孟渔琢磨着蒋文凌话中那句局势不明朗,不由得想起那张满含弦外之意的白纸,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勉力归为平静。   作者有话说   五哥和诺布就到此为止,不再展开了嗷。   其实我有考虑过是否让他们be,但这篇文的基调有点沉重,所以就像文里说的,留一点温情吧。   这几章跟接下来的剧情是一个整体,如果有疑惑的地方请稍安勿躁。 第73章   日子大同小异,后宫安宁度日,前朝却满是暗礁险滩。   十月,新帝处置了两个官员,判了极刑,好巧不巧的是,二人都曾支持过蒋文峥,看来坐稳皇位的新帝清查余党势在必行,这不禁让曾经的二皇子一派日夜惶恐,生怕下一把刀落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与蒋文峥走得近的四王爷和七王爷也受到了波动,以前芝麻绿豆大的旧账被翻出来,倒没实质性的惩处,只敲打一番,罚二人在家闭门思过,好自反省。   孟渔久居深宫,但这些事哪怕他无心打听,也多多少少能听到些风言风语。   他无意掺和政事,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日渐凝重,叫他难以漠然置之。   不多日就到了太妃的寿辰,先帝驾崩时,其后宫妃位只有一人,也便是今日的太妃,其余的妃嫔则移居到别宫安度晚年。   傅至景当日执意处死马皇后,这一年多明面上没有人敢多说什么,暗地里却饱受“弑君杀母”的争议,很需要一个引子来彰显他的孝道堵住悠悠众口,因而特令大办太妃的寿辰,请了民间的能人异士进宫献艺为其贺寿。   孟渔虽是少君,但向来无需操心宫廷之事,更不想陪着傅至景演戏,连寿宴都不必出面。   他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听见庭院的谈话声,似乎是有什么人送东西来了。   内监端来铜盆给他梳洗,他拿薄荷叶漱过口,穿外袍时随口问了句,“外面怎么了?”   “陛下让民间请来的工匠过来给少君做花灯,少君要去看看吗?”   孟渔一怔,心中浮起不好的预感,三两下系好腰带快步往外走。   庭院的一角堆满了竹条和各色的油纸,一个身量纤长穿着灰色布衣的少年背对着他坐在矮凳上,手里飞快地专心致志地编制着灯笼架构。   孟渔凝视这片身影,唤了一声,“明环?”   林明环手中的动作一顿,猛地转过身来,时隔近半年,本以为此生无缘相见的两人竟在宫中再次再会,皆刹时红了眼圈。   孟渔往前走了一步,林明环想起进宫之前的教导,竟站起来向他下跪行礼,“奴才见过少君。”   他大步上前将人扶起来,又难过又生气,“你这是做什么?”   林明环眼睛更红,深深看着他,哽咽至极地叫他“小鱼”。   宫人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一幕,孟渔抓住林明环的手,“走,我们进屋说。”目光扫一圈,“你们都在外面等着,谁都不准进来。”   林明环望着气昂昂的孟渔,眼里溢出些苦涩。   两人进了殿内,孟渔到底不想让傅至景借此大作文章,因而没有关门,余光一瞄,庭院里的宫人果然正在注意他们的动向,想必正时刻准备去向傅至景汇报。   孟渔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他们看,拉着林明环在桌前桌下,急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们说能够见你一面,我就来了。”林明环打量着珠光宝气的孟渔,顿觉自己一身布衣灰头土脸,不禁连看他都觉着是奢侈,语气低落,“布政使说带走你的是陛下,我原以为他在诓我,可见了圣旨我才不得不信,后来我听说陛下纳了少君……”   孟渔眉宇间染上些怅然,咬唇,“你这一路过来,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林明环摇头,“你呢,你都想起以前的事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放在桌面的手握在一起,给予彼此力量。   孟渔涩声说:“是,但那不要紧。”他吸了吸鼻子,“除了让你见我,还有其它的吗?”   “没有,说让我来给太妃做寿灯,我要是答应了,就可以见你。”   孟渔却很是紧张,“只是这样?”   “嗯。”林明环见他紧蹙的双眉,担忧道,“这些时日,你在宫里过得还好吗?”   孟渔不想他担心,勉力一笑,“你看我如何?”   林明环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咧嘴笑说:“好,很好,你穿这身很好看。”   再多的笑容也掩盖不了二人眼里的落寞,孟渔又问了些小渔村的近况,得知何大娘和王大叔身体健朗,如今生活起居都有人照顾,这才正色道:“明环,你听我说。”   林明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我在听。”   “从前的事我不便告诉你,但在渔村的那五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如鲠在喉,“我多谢你对我的关怀,也无悔与你结过婚契,我比谁都希望我只是小鱼,安安乐乐地过一辈子。”   “可是如今我已是陛下的少君,你我之间只能缘尽于此。明环,你才十八岁,我比你整整大了九载,你理当叫我一声兄长,我在此祝你早日觅得真正的良缘。”   孟渔不想让林明环知道自己的身不由己,那无非是多一个无可奈何的伤心人,不如劝对方放下过往。   林明环流下泪来,在孟渔想要把手抽回去时又牢牢地抓住了,痛苦道:“他对你好吗?”   孟渔一字字地道:“贝阙珠宫,穿金戴银,肉山海酒,世人追随的东西我都有了,没什么不好的。”   这一回,他坚决地将自己的手从林明环的掌心里收了回来,起身道:“不是要做花灯吗,你教我。”   他不等林明环,先往前走了几步,被院外的日光一晃,险些落泪,只好用力地眨去眼中的湿润,继而让宫人再搬一个矮凳出来,与林明环坐在院中编织竹条灯笼。   日暮西山时手中的最简单青玉白的圆弧灯笼才成了形,孟渔点燃了灯芯,提灯笑着送林明环出太和殿。   林明环很是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身影渐渐消失在幽暗的宫道里。   孟渔脸上的笑容被风吹散,难辨神色地回殿静候傅至景。   戌时已过,食桌摆满冷凝了的一口没动的膳食,孟渔石雕似的坐在桌前,听见殿门的声响,放在膝上的双手紧实地交握住。   他抬起头,看向已经抵达跟前的傅至景,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凉刹时填满了他整个面容。   傅至景一见到孟渔的神情,蹙了蹙眉,似乎不大理解他这种悲愤从何而来,再看一眼冷却的佳肴,眉头皱得更紧,“怎么这样看着我?”   孟渔嚯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竭声的质问让傅至景一愣,他挥手屏退下人,冷声反问:“我安排你见林明环,你不乐意?”   孟渔胸膛微微起伏,“他在渔村待得好好的,你为何安排他进宫?”他不理解至极,焦躁地来回踱步,“傅至景,你已经伤害过他一次了,就不能放过他吗?”   傅至景感受到孟渔毫不掩饰的怒火,心中五味杂陈,沉声,“你不是记挂渔村吗,他来见你,正好亲耳听他说说渔村的近况,这很好。”   好在哪里?   孟渔提声道:“你若想拿他们来威胁我,就不要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傅至景面色一沉,是,他确实是存过这样的心思,他知道孟渔有多么在乎渔村的众人,但倘若一个个搜罗起来逼迫孟渔就范,只会让孟渔更加厌恶他。   所以他选择让步,既然孟渔不要他双手捧上的权力,便让孟渔看看他的包容与改变。   他安排林明环进宫不是不介怀,但忍了又忍,甚至于让孟渔安心地对方叙旧。   今日他在太妃的寿宴上听吹拉弹唱,心里想的全是孟渔和林明环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好几回他都起身打算离席,亲眼到太和殿看一看孟渔是如何与林明环相处,又觉着眼不见为净,硬生生地挨到孟渔送走林明环。   可惜傅至景所做的这一些落在孟渔眼中全是阴谋诡计,孟渔根本就不信睚眦必报的傅至景会变得如此宽容。   “他算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不会拿他怎么样。”傅至景坐下来,深沉道,“孟渔,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堪。”   孟渔还是不信他,挡在他面前道:“好,我要你做出承诺,往后无论何时都不能再打扰明环他们。”   傅至景抬眸望着为了林明环在他跟前气势汹汹的孟渔,有那么一瞬,他真想试试拒绝孟渔,看孟渔会用哪种方式激烈地抗争,又是如何用滔天的恨意凌迟他。   他发现自己在嫉妒林明环。   一介九五至尊竟嫉妒一无所有的平民——不,林明环曾拥有过孟渔的青睐,还险些成了成双成对的夫妻。   他没有输,但也没有赢,傅至景心中涌动,擒住孟渔的手腕,眼神不自觉地沉下来。   孟渔的气势在寒霜似的凝视里逐渐败退,他突然想起是在对谁大呼小喝,他在要求天子给他承诺,多么的天方夜谭?   可是他没有办法,傅至景每一个轻微的举动都足以在他小小的天地里搅起风浪,他悲哀地察觉除了用自己做筹码,没有任何一样能拿得出手的。   “好了。”傅至景拉着他坐下来,颇有些莫可奈何地说,“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图谋不轨?”   “我给你权,你不要,我想你高兴,让你见渔村的人,你也不要,那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有几分称心如意?”   傅至景将四通八达的路试了一遍,可权势与温情都打动不了孟渔,他已经走投无路,退无可退了。   孟渔红着眼,没有回答他的话,继续问道:“明环的事,你答不答应?”   “既是要我做出承诺,那么你也得向我保证往后不许再想着林明环。”傅至景直白地道,“其实你很清楚,我根本不想你们见面。”   他搂住孟渔,声音放得很低,“我只是在尽我所能地讨好你。”   讨好一词从傅至景嘴里说出来极为违和,孟渔回望傅至景深沉的眼睛,有如和野兽博弈,艰涩地说:“我保证。”顿了顿,“君无戏言,你说到做到。”   傅至景勾住尾指,如同孩童拉钩一般,道:“君无戏言。”   他抱着孟渔,垂眸掩去眸里的痛色,孟渔既然把他当作君主,那么他便用君主的手段来决定他们的以后——这是他最后一回如此温和地挽留孟渔,傅至景别无选择,只得另觅出路了。   作者有话说   拎起一肚子坏水的小傅(晃一晃):咕噜。。咕噜。。咕噜。。。 第74章   秋雨连绵,天气越发阴冷,整个皇城笼罩在一股肃杀之气当中。   烧得旺盛的火炉将太和殿烘得热乎乎的,正是万物萧瑟时,摆放在殿中的芍药却鲜嫩欲滴,大团粉色的花苞热烈地绽放着,是这殿里难得的好颜色。   孟渔舀了点清水在掌心,泼出去随意滋润花叶,本该是欣赏的好心情,却觉着花开花落终有时,仿若能透过灿烂的花瓣想到其枯萎的不振。   “少君,小殿下在外头呢。”   孟渔三两下擦干净手,走出去一看,果真见粉雕玉琢的嘉彦杵在殿门口眼巴巴地等着他。   蒋嘉彦是蒋文峥之子,身份微妙,孟渔本不该与他来往密切,可我行我素的嘉彦对孟渔“情有独钟”是宫中上下都知晓的事情,差了辈分的两人出奇的要好,时常约着一同玩乐,陛下也不拦着,真真稀奇。   孟渔见嘉彦始终不进内,好笑地走过去牵了下他的手,嘉彦却不和他走,仰着小脸说:“你答应过陪我玩叶子牌。”   “那你带来了没有?”   嘉彦想一出是一出,摇头,小手勾着孟渔往自己的寝宫走。   太和殿的宫人皆知少君畏冷,急忙忙地拿了件披风跑出来给孟渔系上,一行人这才紧跟上嘉彦的步伐。   蒋嘉彦住在西殿,太妃正在东殿午睡,孟渔不想打扰老人家歇息,让宫人都在殿外等候,与嘉彦蹑手蹑脚绕过庭院钻进屋檐里。   平日跟在嘉彦身边的小内监不见踪影,殿内一个人都没有。   屋里很暖和,孟渔边解下披风边笑着问:“叶子牌呢?”   蒋嘉彦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往屏风的方向瞄了一眼,孟渔只见个朦胧的人影,顿时警惕起来,“谁在那儿?”   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想,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见得蒋文峥出现在视线里。   蒋嘉彦似乎很愧疚将孟渔骗来这里,五官揪成一团,紧张兮兮地抓着孟渔的袖子。   蒋文峥上前道:“我如今不比从前,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与你见面。”   孟渔骤感几分厌烦,为何他们总是有那么多不得已?   他难忍道:“二王爷要见我,直接到太和殿找我便是,何必把嘉彦给扯进来?”   孟渔话里话外对蒋嘉彦的珍惜让蒋文峥倍感宽慰,他对不明所以的幼子说:“我有话与少君交谈,你且走远些。”   蒋嘉彦虽不满父亲将他送到宫中,但其实是很崇敬蒋文峥的,闻此犹豫地松开了孟渔,在桌面抓了个精美的绣球走到一旁端详。   孟渔凝神静气,问出这几日来心中的困惑,“王爷差人送那句诗给我是何意?”   他不再像从前那么的柔软可欺,在经历过催折后有细小的刺从皮肉里长出来,言语染上几分锐意,也毫不掩饰自己对蒋文峥的戒备。   “你猜到是我送的了。”蒋文峥面色沉寂,“想必你听闻了前朝的事,陛下意欲对我赶尽杀绝,可我还有嘉彦要照顾,总得破釜沉舟一回。”   孟渔察觉出蒋文峥话中深意,心中狠狠一跳。   “我知道留在宫中非你本意,只要你帮我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定放你出宫,从此天地辽阔,京都的人事再与你无关。”   昔日运筹帷幄的德怡亲王似乎又回来了,蒋文峥一改多日的萎靡,双目炯炯有神地与孟渔在此谋逆不轨。   孟渔听得心惊肉跳,唯恐隔墙有耳,慌张地左右张望,对上蒋嘉彦懵懂的眼神,急道:“你和傅至景的斗争与我无关,今日我就当没来过。”   他说着,手忙脚乱地转过身,被蒋文峥挡住了去路,“难道你甘心困在宫中,与曾欺你害你之人共度余生吗?”   甘不甘心非蒋文峥说了算,可孟渔还是停了一瞬。   蒋文峥趁机将一包药粉塞进他的手里,“此物无色无味,只需下在他的膳食里……”   孟渔大骇,想把东西甩出去,蒋文峥却用力地捏住他的五指,他呼吸急促,几个字说得艰难,“你要我弑君?”   “非也。”蒋文峥否认,“这并不致死。”   孟渔想笑,却发现自己的五官僵硬如冰,连嘴角都提不动了,他深深地望着蒋文峥,咬牙问:“王爷要造反?”   蒋文峥下颌绷紧,没有答他的话。   “你定比我清楚,谋逆是何等的大罪,自古以来,反贼皆没有好下场。”孟渔牙齿微微打颤,“嘉彦才八岁,你要他陪你送命。”   他企图用嘉彦来打消蒋文峥的念头,蒋文峥却竭声说:“横竖都是一死,我正是为了嘉彦才不得不剑走偏锋。”   孟渔看透了他们的道貌岸然,蒋文峥和傅至景都有问鼎之心,却偏要为自己揽权找堂皇的借口,简直虚伪至极。   “够了。”孟渔双眼赤红,“如你所说,我确实想出宫,可我绝不会与你同流合污。”   他想起从前还是九殿下时的岁月,蒋文峥也曾真心实意将他当作九弟看待,不禁心口绞痛,不忍看对方深陷泥潭,艰涩劝道:“二哥,请你迷途知返,不要酿成大错。”   他这一声二哥喊得极为悲切,叫蒋文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一旁的蒋嘉彦到底是个八岁孩童,看到在乎的二人如此激烈的争吵,平日再怎么嚣张跋扈,这会儿也不禁有了怯意,小跑着上前抱住孟渔的腰,带着哭腔道:“父亲少君不要吵架……”   孟渔紧绷的双肩微微松落,低头对嘉彦说:“我明日再陪你打叶子牌。”   他轻轻推开挽留他的蒋嘉彦,逃也似的往外走,等快走到殿门时,摊开紧握的双掌才发觉忘了将药粉还给蒋文峥。   可是外头等候的宫人听见声响已然发现了他,他定了定心神,把药粉藏进袖子里,笑说:“小殿下嚷着困,无心打牌,先回去吧。”   宫人不疑有他,看一眼安静的院落,蒋嘉彦并未出来相送。   绣球在地上骨碌滚了两圈,蒋文峥蹲下身捡起来放在蒋嘉彦手心,后者还在为惹孟渔不快而抽泣着。   蒋文峥揉揉幼子哭得湿漉漉的脸,慈爱道:“少君很疼你。”   蒋嘉彦不高兴地推开父亲,气鼓鼓地偏过头去。   “今日的事不要对外人说,知道吗?”   见蒋嘉彦不情不愿地点点脑袋,蒋文峥又沉声,“你喜欢少君,日后若是少君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你该如何做?”   蒋嘉彦毫不犹豫地仰起下巴,“我当然要帮!”   蒋文峥欣慰一笑,替蒋嘉彦擦去泪珠,眼底的不舍与爱怜汹涌地漫出来。   他站起身,饱含歉意地望向方才孟渔离去的方向——孟渔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他们太过卑劣,仗着孟渔的善良与心软合起伙来将他钉在这吃人不吐骨头之地。   月凉如水,孟渔发愣地靠在火炉前取暖,烧红的银炭给他白皙的脸染上红光,外表看起来安逸又恬静,谁都不知道他内心在经历着怎样的挣扎。   蒋文峥的话车轱辘一般在他脑海里碾来碾去,叫他心神难安。   他不知道他拒绝了蒋文峥的合谋,对方还会使出什么办法来加害天子,可若是把今日的谈话如实告知傅至景,那么蒋文峥就坐实了谋反的不测之罪,而作为逆臣之子的蒋嘉彦势必也会受到牵连。   那包药粉他原想找个水潭子融了,又怕毒死潭子里的活物惹人注目,再三思量后藏在了压箱底的匣子里,若有机会寻个太医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傅至景会死吗?   孟渔心慌了一瞬,为了压下这点慌乱,他抬手去拿一侧的长条铁钳想挑弄火炉里的银炭,岂知一个不留神手背擦过滚烫的炉身,痛得他惊叫一声。   缩回手一看,手背红了一大块。   宫人听见他的叫声,连忙查看他的伤势,要去叫太医。   “别麻烦了。”孟渔出声拦住往外跑的宫人,“殿里有药膏,给我涂上就是。”   刚说完这句话,外头传来傅至景呵斥内监的声音,“怎么冒冒失失的?”   孟渔坐到软椅上,内监才找出药膏,傅至景就已经走到他面前,瞄了一眼他的手,蹙眉,“烫着了?”   他心乱如麻,轻轻地嗯了一声。   “去叫太医。”   孟渔拉了下傅至景的袖口,“夜已深了,一点小伤而已,不必大题小作。”   傅至景想了想在孟渔身旁入坐,只见孟渔的手背红通通的一片,想来明日就得鼓起个大泡。   他接过沾湿的布帛轻轻擦拭伤口,孟渔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抹药膏的动作就更轻盈了些。   两人行为举止亲昵,福广和宫人自觉地低头弯腰,孟渔有些不好意思,等上过药就把火烧火燎的手从傅至景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晚些时候,孟渔手上有伤,脱衣不便,加上怕一开口就泄露了心里藏的事,便由着傅至景给他宽衣。   两人离得极近,傅至景一呼一吸像是毛绒绒的蝴蝶拂过他面颊、耳后的皮肉,他有点发痒地缩了缩脖颈,抬起头不经意撞进漆黑如墨的双眸,在里头见到被缩成一小点的自己,微微发怔。   该不该提醒傅至景呢?他讨厌自己的优柔寡断、徘徊不定,可对方向来洞察秋毫,他说出去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让蒋文峥和蒋嘉彦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时,傅至景一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抵在床沿,低声问他,“你在想什么?”   孟渔垂下眼睛,无精打采道:“手疼得厉害。”   傅至景搂着他上榻,抓着他的手背呼呼吹气,“这样好点吗?”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傅至景拨开他颊侧的头发,露出他有点苍白的脸色,“真的不要太医来瞧瞧?”   孟渔摇头,想开口跟他说平日里要多注意,可话题转得太突兀,恐惹得傅至景怀疑,又十分不快地想:他是这天底下最痛恨傅至景的人,傅至景的死活跟他有什么干系?   是啊,没有关系,只要傅至景死了,他就自由了。   他那么恨傅至景,为什么不答应蒋文峥呢?   可是孟渔连鸡鸭都没有宰过,要他去杀人实在是太为难他了,何况这人是他相识多载的傅至景。   他心忙意乱,等到回神时发现傅至景已经在啄吻他的唇,他挣扎了几瞬,没有拒绝傅至景的亲近,自暴自弃般用肉体的筋疲力尽去抵消内心的惶恐不安。   作者有话说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哥几个两眼一闭就是算计。 第75章   雨水顺着檐角淅淅沥沥地往下坠,打湿了孟渔的一小块衣摆。   他特地在此等散朝的刘翊阳已经有些时辰了,可今日的早朝似乎异常漫长了些,孟渔不由得走近了点,禁军知道他的身份,没有阻拦他的接近。   他在靠近大殿的石柱旁停了下来,竖耳听着里头传出的声音,朦朦胧胧,傅至景似乎正在发火。   谁惹他不痛快了?   孟渔的困惑不多久就得到了解答,只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官员面如土色被押着出了殿门,年岁久远,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这人当年僚属于蒋文峥。   傅至景又在清剿余党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历代帝王此举无可厚非,每一道判决的背后是多条血淋淋的人命,纵有明哲保身者想早日归顺,也未必能得以善终。   孟渔不在那个位置,无法评判傅至景的所作所为,但雷霆手段虽奏效,恐会逼得末路穷途之人绝地反击。   “刘将军请留步。”   他终于盼到了刘翊阳,后者神色凝重,一见到他就将他拉到一旁,“你怎么来这儿了?”   孟渔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我想托你替我去看看文慎。”   刘翊阳一口应下,见孟渔欲言又止,立刻意会地往前走了一小段,等到了人烟较少之地才停住脚步。   孟渔让宫人在不远处等候,这才道出此行的第二个目的,“听闻朝中局势很是紧张,我有些担心。”   刘翊阳沉吟道:“改朝换代就没有不见血的,陛下这么做,也是为了朝野太平着想。”见孟渔仍是忧心忡忡,语气放轻了些,“你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其余的莫要太过忧虑。”   孟渔抬起眼注视着对方,“我知道有些话我不该问,但我既来找你,望你能给我一句准头。”   “你说便是。”   孟渔压低声音,“陛下会杀二王爷吗?”   刘翊阳英气的眉头紧皱,迅速地瞄了一眼周遭,“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孟渔即刻否认,“都是我自己的猜测。”   傅至景一定会知道他见过刘翊阳,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光明正大地见面,只是不得已拿文慎做了幌子。他更不敢把蒋文峥找过他的事告诉刘翊阳,怕无端连累对方。   看着刘翊阳沉重的脸色,他追问道:“到底如何?”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年来陛下与二王爷结了下不少无解的梁子,非你我可以揣测。”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刘翊阳如实相告,“我定不会让敌军死灰复燃。”   行军打仗尚且要将敌方一网打尽,何况关乎这万里江山。   孟渔面色一白,久久说不出话来。   刘翊阳急着握了下他的手腕,“我知晓你和二王爷有交情,但事关重大,你可千万不要犯糊涂把自己搭进去。”   他定定地望着孟渔,“如今他是天子,你明白吗?”   孟渔张了张嘴,片刻缓慢颔首。   刘翊阳松了一口气,放开孟渔,刻意扬声道:“少君放心,我一定好好劝十二王爷医治双腿,早日得以行走。”   孟渔猛地抓住刘翊阳的袖口,抬眸道:“你常在殿前,多关注陛下周遭的人,你行事也一切小心。”   刘翊阳只当他是受这场声势盛大的清剿影响,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这才昂首阔步地离去。   孟渔却在与刘翊阳三言两语的谈话里坐实了自己的猜想:蒋文峥九死一生。   到了那时,嘉彦该如何是好?   他气极了蒋文峥将他卷入了这场风波里,恨恨地踹走地面的一颗小石子,正想打道回太和殿,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福广却笑眯眯地凑到他跟前,“少君,陛下有请。”   孟渔心里打鼓,福广在这儿看了多久?   他压下慌乱,跟着大内监到了光庆殿,见到了正在案桌上批阅奏折的傅至景。   新帝还穿着黑金色的朝服,放下折子说:“你来得正好,替我把这身换了。”   福广弯腰端着托盘立在一旁,孟渔倒没有拒绝,只是若有所失的样子,动作有些迟缓。   傅至景垂眸看着忙活半天都解不开盘扣的孟渔,戏谑道:“越活越回去,连脱衣袍都不会了。”   朝服繁琐,平日都要两个宫人协助穿卸。   孟渔白得了这个活还要被挖苦,没好气道:“那你自己脱。”   “我和你说笑呢。”   傅至景把他搂回来,余光一扫,福广会意地放下托盘退出去。   偌大的光庆殿只剩下衣衫不整的傅至景和绷着五官的孟渔,后者脸皮薄,刹时想起前些时日在此处的荒唐,推了傅至景一把。   他提起精神将黑金锦袍褪了下来,沉甸甸的衣料搭在臂弯,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龙映入眼帘。   常服不必孟渔代劳,傅至景自个儿穿戴整齐,从背后抱住望着金龙发呆的孟渔,很亲昵地将下颌抵在肩头,道:“你想知道文慎的事,直接问我,何必麻烦刘翊阳?”   孟渔低头看着圈在自己腰上的大掌,坦然地说:“我怕你迁怒文慎。”   “我在你眼中这样小气?”傅至景轻笑,“你是他的皇嫂,嫂嫂关心小叔子,我怎会生气?”   一句调侃让孟渔面皮绯红,他挣扎开,“你不要胡说八道。”   傅至景追上来,三两下换了个姿势,将人摁在腿上坐好,“我字字肺腑之言。”孟渔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他有些疲倦地将额头靠在孟渔的胸口处,“别动,让我歇一歇。”   他整个脑袋都埋在孟渔的怀里,仿若孟渔真是什么能助他精神抖擞的灵丹妙药,好半晌才轻叹一口气,让孟渔得以双腿落地。   孟渔往旁边挪了点,说:“你叫我来,就是给你换衣服?”   傅至景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到桌旁,抽出一册卷宗交给孟渔,后者接过一看,是记录在册的宗亲家谱。   他随意地翻了翻,面露惑色。   “朕的后位只能由你来坐。”傅至景淡淡地道,“明年开春朕会拟一道圣旨诏告天下,让整个大衡都知道你是朕的皇后,子嗣一事,也该早日提上日程。”   孟渔顿时像拿了一块烫手山芋,即刻将宗谱丢还给傅至景。   他的反应在傅至景的预料之中,傅至景并不恼,悠然地翻开一页,缓缓道:“朕的几位兄长膝下皆有儿有女,年岁大些的已经开慧,亦有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儿。依朕看,还是打小抚养才能与你亲近些,不过看你喜好,由你来择定。”   孟渔听他理所当然地决定旁人的人生,气道:“陛下是要我夺人子女被戳穿脊梁骨吗?”   “只是接到宫中抚养,又不是不让他们见面,怎么说的好似要他们骨肉离散?”傅至景自顾自地往下说,“朕找个时日让他们进宫,你亲自去挑。”   傅至景把事情说得跟市场买菜一样简单,孟渔全然无法苟同,“我若说不呢?”   “那朕替你选。”傅至景是铁了心要推进这事,翻过一页,“六哥的儿子如何,十个月大,正在学说话,是再恰好不过的年纪。”   孟渔忍无可忍地夺走宗谱,双目圆瞪,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憋出一句,“你简直不可理喻。”   傅至景看着孟渔因为激动微微起伏的胸膛,“朕不这样做,难道要听那些老臣的话开枝散叶吗?”   他擒住孟渔的手腕将他拽到跟前,掌心贴住孟渔的小腹,眸光浮动,“你知道我为何要一意孤行,倘若你我能孕育儿女,我又何必去当夺人所好的坏人?”   孟渔觉着傅至景病得不轻,什么胡话都可以往外说,他斩钉截铁地道:“就算你强行把人塞给我,我也不会要的。”   傅至景见他态度如此坚决,一时默然。   孟渔又咬牙道:“你若非要我认儿认女,我就再也不吃一口饭。我想,陛下再神通广大,总不能逼着人把东西往肚子里咽吧。”   再不济,一头撞死就是,到头来,他唯一能用来挟制傅至景的只有伤害他自己。   傅至景果然凝神,却不是即刻应下来,而是模棱两可地问:“你当真不愿意认任何一个?”   “我不愿。”   “他记在你名下,往后就是你的子女,与你共享福泽,有你在的一日,便可庇护他一日……”   孟渔不明白傅至景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毅然决然道:“不必再说,谁我都不要。”   傅至景似乎认清他的决心,静静地凝视他半晌,有些失望地松开他,“容朕再想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   明明傅至景已经做出让步,孟渔却觉着有更大的漩涡等着他跳进去,他心里惴惴,冥思苦想暂且未能有所发觉。   傅至景走至案桌前继续批阅奏折,唤福广上茶,后者领着个面生的小内监走了进来。   福广将热茶摆在孟渔跟前,“新进的洞庭碧螺春,请少君尝尝鲜。”   孟渔却只盯着低眉垂眼的小内监看,见对方躬着腰给傅至景上茶,问了句,“我怎么没见过他?”   “回少君,他是这两日从殿中省新提上来的。”   小内监依福广的吩咐过来拜见孟渔,孟渔却始终盯着傅至景,后者端起茶盏,他嚯的站起来,“等一等。”   动作声音不小,惹得稳重如山的傅至景都露出些茫然的神态。   孟渔抿了抿唇,在几人困惑的眼神支支吾吾地说:“我记着端到殿前的东西都要先拿银针试过,我只是好奇,我这杯有没有?”   福广答道:“少君放心,方才奴才已经试过了。”   孟渔困窘地坐下来,“那就好。”   傅至景垂眸无声一笑,当着孟渔的面儿抿了一口热茶,心情愉悦地评了声,“不错。”   孟渔借着杯盏掩盖自己的烦乱,咕噜饮了一大口,尝不出个所以然,片刻起身作别。   走出光庆殿,他深叹自己似乎有些太草木皆兵了,可是他想,他大抵是真的无法做到漠然对待一个人的死活,仅此而已。   -   “我赢了!”   嘉彦清脆的欢呼声将孟渔从走神里拉了出来,他看了眼桌子,牌面的胜负已定,微微一笑道:“嗯,是你赢了。”   “分明是你故意让着我。”嘉彦好不容易赢一回却不痛快,哼声,“你跟丢了魂似的,谁让你不高兴了,我替你教训他。”   看着神气地挥舞着拳头的蒋嘉彦,孟渔失笑,“你答应过我不能再打骂下人,这么快就忘了吗?”   孟渔在陪蒋嘉彦玩乐前,两人约法三章,他要这骄横恣肆的小殿下礼待他人,不许动不动就拿马鞭抽打内监,对人喊打喊杀。   玩心大的蒋嘉彦应得欢快,但偶尔还是难免露出些嚣张的底色来,他听此不情不愿地别过脑袋,又悄悄拿眼睛去瞅怅然不乐的孟渔,咕咕哝哝地说:“上回父亲让我把你带过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宫人都在外头,孟渔倒不必担心会被偷听到谈话,但还是压低声音,“我若是生你的气,就不会过来找你玩儿了。”   他和嘉彦凑近了些,脑袋挨在一起,“你近些时日见过你父亲吗?”   蒋嘉彦失落地摇摇头。   蒋文峥连儿子都不肯见了,孟渔心里一沉。   这几日他时常想单独和蒋文峥说说话,可对方每回在宫中见了他都有意躲避,四处都是宫人,孟渔不敢做得太明显,只得眼睁睁看着蒋文峥找借口远离,他心急如焚,真怕蒋文峥情急之下做出些不可挽回的错事。   可他也做不到对蒋文峥说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等冷酷之语。   若是如蒋文凌般放弃权势离开京都呢,蒋文峥有几分活命的可能?   孟渔想得头昏脑胀,没有心思再陪嘉彦打牌,神思不属回到了太和殿闷头就睡。   深深的恐惧和无力感让他睡得极不安稳,甚至梦见了从前在光庆殿他被指认假冒皇子时的场景,他涕泪横流地求君王饶命。   衡帝的身形似隐在满是瘴气山林里若隐若现,任由孟渔如何哭喊都无动于衷,倏地一道轻风走薄雾,那张可憎的脸骤然变成了傅至景清冷中沾了一点艳的面庞。   孟渔心脏如同被大掌狠狠捏住,冷不丁跌坐在地,高高仰着脑袋,还未开口,却发现傅至景根本看不到他。   他回头望,蒋文峥跪在殿中央,身量清瘦,脸上的神情却刚毅坚硬。   傅至景负手而立,声音犹如天外而来,给谋逆的反贼判了极刑,“蒋文峥豺狼野心,潜包祸谋,死有余辜,遂赐凌迟之刑,即刻施行,不得有误。”   孟渔上下牙打颤,咯咯作响,想扑上去为蒋文峥求情,先听得嘉彦一声凄厉的哭喊。   他双目圆瞪,见着嘉彦扑到蒋文峥身上,小脸满是泪水,还有些稚气的童声在大殿来回响彻。   傅至景似乎才想起有个蒋嘉彦,面无表情道:“蒋文峥之子蒋嘉彦,一并处死。”   不——   孟渔魂飞天外,猛地睁开眼,梦中无情的帝王正坐在榻沿,面带忧色地凝视着惊醒的他,他一声尖叫顿时卡在了喉咙里,一张脸煞白如纸,冷汗如雨下。   只是梦而已,他这样想着,却在傅至景伸手摸他时不自觉地躲了躲。   傅至景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继而扶起孟渔,将瑟瑟发抖的身躯搂到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拍柔韧的背脊,温声问:“梦到不好的事了?”   孟渔好半天才从可怖的梦里回到现实,冰冷的身体在宽厚的怀抱里逐渐温热。   傅至景惯用的香悠悠然地将他包裹起来,不多时他的发缕衣襟间也沾染上了这股香气,让他产生和傅至景这辈子都要纠缠不清的错觉。   斩不断,理还乱。   他抿住唇,双手抵在结实的胸膛,慢慢地分开了两人,垂着眼涩声说:“我没事。”   傅至景摸到他的寝衣被汗湿了一大片,先擦去他颈侧的晶莹,给他换了身干爽的衣物。   孟渔像个牵一下就动一下的木偶娃娃似的让傅至景摆弄,后者摸摸他苍白的脸颊,随口笑说:“这么乖。”   孟渔不敢不乖。   这几日的惊惶犹如千斤重担快要把他薄薄的脊梁骨压垮,他有些恍惚地张了张嘴。   “嗯?”   不能说,说出来蒋文峥和蒋嘉彦都会死的。   孟渔眼圈发烫,随时要哭出来般,傅至景将他的心乔意怯看在眼里,很怜惜地捧住他的脸,“有话要跟我说?”   孟渔慌张地摇着脑袋,唯恐傅至景再问,低头不语。   傅至景亲亲他的脸颊,忍俊不禁把人牵到食桌坐好,孟渔这才发现他一觉睡到了夜幕,外头的天已然全暗了下来。   他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从那个令人胆寒的梦里走出来,许久,猛烈跳动的心恢复平常。   福广指使着宫人上菜,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将圆桌填满,继而一道道验过无误才恭敬道:“请陛下少君用膳。”   孟渔胃里空荡荡却翻江倒海的,什么都吃不下,只顾着喝碗里的鸽子汤。   傅至景胃口不错的样子,给他夹了点青笋,“很爽口,尝尝。”   孟渔很给面子地吃了。   他真想把蒋文峥找过他的事和盘托出,总好过日日犹如惊弓之鸟般提心吊胆,可欲言无声,蒋文峥定也是算准了他绵善的性子才敢把谋逆这等大事告诉他——他为什么要顺了蒋文峥的意呢?   “这道鸡丝熏白菜也不错。”   正是想着,傅至景又往他碗里添了些膳食。   倘若他们没有那么多不可消弭的过往,如今这一幕在外人看来当真是两情缱绻。   他盯着傅至景,直至今日,他仍觉着自己对这个相识二十多载的人知之甚少,但他想,能不能赌一回?   傅至景放过了那么多人,在事发之前,可不可以留蒋文峥一命?   孟渔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我……”   刚发出一个音节,傅至景骤然面色大变,一手捂住胸口急促地呼吸起来,继而在孟渔的眼皮子底下,嘴角缓缓溢出一抹鲜红。   孟渔眦目欲裂,嚯地站了起来。   傅至景拿白帛捂住口鼻,快速说:“除福广外,全都出去。”   说完这句便不受控地咳嗽起来。   福广不愧是傅至景亲手提携的大内监,在一瞬的惊慌后即刻冷静下来,抓住个内监低声说:“去请张太医,要快!”   等殿内只剩下三人,傅至景才拿开满是鲜血的白帛,双手撑在桌沿嗬嗬喘气。   事发突然,孟渔脑子嗡嗡作响,六神无主地上去扶住傅至景,后者握住他的手,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竭力道:“福广,召刘翊阳进宫,守住宫门,进出皆要盘查,封锁消息,太和殿一切日常照旧。”   他吐出血沫,看着呆滞的孟渔,挤出个笑来,“我无事。”   孟渔全然被眼前的场景吓傻了,他的手上沾到了些傅至景的血,刹时记起在川西的那一夜,傅至景也是这样脆弱地倒在他跟前。   他眼里迸发出热泪,却不敢哭出声添乱,与福广合力将傅至景扶到榻上,继而颤声说:“那些菜,有问题。”   福广愕然,“少君?”   傅至景亦惊讶地看着他,他局促且不安地又重复了一遍,“一定是菜有问题。”   说着一抹脸冲到匣子旁,颤抖地将藏好的药粉找出来,惶然道:“我不是故意隐瞒,我以为、我以为银针测过就没事了,我无心害你的……”   傅至景将手抵在唇间大咳两声,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他有些悲哀地道:“今日之事,谁都不准往外说。”   张太医到了,先将可解万毒的丹药给傅至景服下。   福广把孟渔手中的药粉交给他,一番问诊后,他庆幸道:“幸而吃的不多,无性命之忧。”   听见这话,始终强忍着站立的孟渔腿一软跌坐在了椅子上。   傅至景已然昏昏沉沉,往魂飞魄散的孟渔处看了一眼,虚虚地抬了下手。   孟渔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握住了,哭着喃喃道:“我本来要告诉你了,我没有想要你死。”   傅至景似乎要和他说话,薄唇微张,一闭眼昏了过去。   张太医与福广对视一眼后上前把脉,“少君,容臣给陛下再施一针。”   孟渔赶忙退开,三两下抹掉自己脸上的泪,问:“陛下真的没事吗?”   “少君放心,臣给陛下服用的丹药乃太医院诸位同僚倾尽所能之作,定叫陛下逢凶化吉。”   孟渔这才止住抽泣,事情到了这份上,他再想为蒋文峥求情也是有心无力,等傅至景苏醒后,蒋文峥定难以脱罪了。   那么在傅至景昏迷的这段时间,他可以做什么呢?   他无意卷入皇家的争端里,无论蒋文峥能不能得逞,傅至景如何还击,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难道一直以来他所想的不正是离开吗?   现下大好的离宫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摆在眼前,孟渔心神大动,恍惚地望着孱弱地躺在榻上的傅至景,无声地质问自己:你当真要在这时弃傅至景而去吗?   为什么不?傅至景已无性命之忧,刘翊阳定会守好宫闱,无兵无权的蒋文峥是强弩之末,哪什么去和他们斗?   他心中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惊涛骇浪,被福广叫一声,几乎吓破了胆。   “少君,此处有奴才和张太医守着,请您到外殿休息。”   似乎是怕他再联合外人残害龙体,向来对他和蔼可亲的福广此时也不禁对他有所戒备,不让他近傅至景的身。   连福广都在怀疑他,身中剧毒的傅至景会因为所谓的情意放过他吗,还是把他当作蒋文峥的同谋一并处死?   那包药粉就是他弑君的证明。   他不想再被下狱了,牢狱那么阴寒,冻得他的骨头缝都在隐隐作痛。   躺在榻上不再是傅至景,而是衡国的帝王,孟渔突然不敢赌了,求生的本能盖过对傅至景的关切,他双目通红,惶惶然地退后两步,逃命似的猛地向外跑去。   作者有话说   小傅:朕宣布,把没用的苦肉计踢出去,以后只有三十五计。 第76章   孟渔撒开腿一路狂奔,不多时就将追着他的宫人远远甩在身后。   凛冽的风吹刮着他的面颊,带来刀割一般的疼痛,他跑得喉咙冒烟,胸膛闷痛,才躲进假山群里,靠着坚硬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喘息。   宫里风平浪静,除了方才在场的几人,谁都不知新帝中毒昏迷。   蒋文峥下一步要做什么呢?   咯吱——   踩碎枯枝的声音钻进孟渔的耳朵里,他如同受惊的猫般浑身的猫都炸了起来,警惕地盯着声源之处,扣在岩石上的五指缓缓握紧。   一个小脑袋冒了出来。   是蒋嘉彦。   孟渔额头上的冷汗顺着下颌滴到衣襟里,他大松一口气,“是你。”   蒋嘉彦走到他面前好奇地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孟渔鼻子一酸,摇了摇头。   蒋嘉彦神秘兮兮道:“我要出宫玩儿,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什么?”   蒋嘉彦晃晃手中的令牌,神色得意地扬了扬眉,“你躲在马车里,跟着我,没有人敢拦你,天黑我们就回来。”他一点儿不怯,“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吗,本殿下帮你。”   孟渔看着他,混沌的脑子顺着线摸到一点清白,“是你父亲要你这么做的?”   蒋嘉彦年纪到底还小,纵然掩饰得再好,脸上的神情还是出卖了他,愣了愣说:“是我自己要帮你的。”   见孟渔犹豫不决,蒋嘉彦催促道:“你到底走不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也许错过这一回他就再也没有出宫的可能,但他怎么可以利用无辜稚子达到自己的目的呢?   片刻,挣扎不已的孟渔坚决地推开他,“你走吧,不必管我,我自己会想办法。”   说着转过身去,蒋嘉彦抓了下他的手,他正想甩开,倏地听见一声响动,还未回头,一道凌厉的刀风劈向他的后颈,剧痛袭来,他缓缓向后倒去,只模糊听见蒋嘉彦一句惊慌的“父亲”便栽在了来人的怀抱里。   马车轱辘轱辘地驶向宫门,任性的小殿下竟不满例行盘查的禁军,一言不合就要拿马鞭打人。   禁军只好请飞云将军前来定夺,刘翊阳只得到宫中宝物失窃的消息,奉命镇守宫门。   他阔步走到马车前,见到人小鬼大的蒋嘉彦嚣张地站在车板上,不服气地瞪着他。   刘翊阳面无表情地说:“我等奉旨行事,请小殿下配合。”   蒋嘉彦举着马鞭,叉着腰,“你们怎么那么多事,我平日出宫都是直接过去,为什么要听你们的?”   刘翊阳无意和小儿争辩,大步上前,手一伸就要开马车门,不远处传来蒋文峥的声音,“本王教子无方,多有得罪,请诸位包涵。”   蒋嘉彦一见到有人给他撑腰,气势越发嚣张,重重地哼一声。   刘翊阳望着紧闭的马车门,再一联想“宝物失窃”的口谕,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与蒋文峥对视一眼。   蒋文峥已然行至马车旁,浅笑道:“不如请刘将军开门查看一番,也好放心。”   蒋嘉彦不情不愿地让开身子,刘翊阳翻身跳上车板,只将车门推开了一条缝往里看。   车厢内有一团影子席地而坐,一双水润黑亮的眼睛透过幽暗的光线对上了他的目光,他心口微缩,重重关上门后,定神说:“放行吧。”   蒋嘉彦神气地钻进车厢里,再从窗口探出一个脑袋,朝禁军们做了个鬼脸。   禁军早就听闻这混世小魔王的名声,也不和乳臭未干的小子计较,全当作没看见。   刘翊阳就这样看着马车平缓地离开了皇城。   蒋文峥打破对方的凝思,“刘将军,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到僻静之处,刘翊阳眉头紧锁,“是你安排的,就不怕陛下降罪?”   “刘将军将人放行,又怕不怕呢?”蒋文峥温声说,“你我皆知他心不在此,何不成全了他。”   刘翊阳既然敢做便敢当,但他和蒋文峥到底不同,傅至景看在他过往的功劳和父亲的面子上,哪怕事迹败露想必也会留他一命,后者近来却倍受打压,处境万分艰险,定是死路一条——他所认识的蒋文峥不似如此大义之人。   察觉到刘翊阳的疑心,蒋文峥笑了笑道:“他好歹也叫了我几年二哥。”   此话说得颇为情真意切,叫人挑不出毛病来,刘翊阳暂且压下疑窦,不置可否地目送之远行,秋意萧瑟,蒋文峥清瘦的身躯似乎也要消融在这深秋里。   “唔……”   靠在车壁的孟渔轻哼一声。   他想告诉刘翊阳把他拦下来,可蒋文峥给他喂了软筋散,叫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唯只能睁着一双眼睛与外界接触。   马车已然远离了他深恶痛绝的皇城,他的四肢终于逐渐恢复知觉,亦能发出些音节。   蒋嘉彦兴奋地蹲到他面前抓住他,“你能说话了?”   他艰难地拂走嘉彦的手,闷闷地嗯了声。   蒋嘉彦撅起嘴委屈道:“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吗,怎么我帮了你,你反倒不开心了?”   孟渔望着对方天真的神情,默不作声。   两刻钟后,马车在闹市停了下来,孟渔的身体虽还有些绵软,但已然行动自如。   蒋嘉彦牵着他的手走进人群里,兴致勃勃道:“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很快,孟渔的手里就多了两串糖葫芦,他望着阔别多日的热闹街道,明明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却感到一阵悲切。   蒋嘉彦咬下山楂,腮帮子鼓起来,“你怎么不吃?”   孟渔明知不该迁怒稚子,却忍无可忍地将糖葫芦狠狠地丢到一旁。   蒋嘉彦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无措地眨巴眨巴眼,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什么惹得孟渔发火——他谨记父亲的话,日后若是少君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一定会帮。   孟渔想出宫,那他就帮对方离开,他已经信守诺言了,孟渔为什么要生气?   蒋嘉彦眼里被水雾给填满,孟渔心里也不好受,他还没能想明白蒋文峥此举的目的,但总不该只是好心地助他出宫这样简单。   一环环一扣扣,他只觉得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他,但他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头了。   他总是在为旁人着想,为什么不能自私一回呢?   孟渔把手从蒋嘉彦稚嫩的掌心里抽出来,后者要重新牵他,他堪堪躲过,艰涩地说:“嘉彦,抱歉,我不能和你回去了。”   蒋嘉彦面露不解。   孟渔再退两步,哽咽道:“若你能见到陛下,替我转交一句话,告诉他,我不喜欢这里,请他不要再来找我。”   他一咬牙,不管不顾地钻进了人群里。   蒋嘉彦追在后头喊他,青涩的夹杂着哭腔的童声并不能撼动孟渔逃离的决心,他眼里迸发出热泪来,头也不回地拐进了巷口。   被抛下的蒋嘉彦还在找他,一遍遍焦急喊他的名字。   孟渔恨不得捂住耳朵,甚至想带走蒋嘉彦——蒋文峥若身亡命陨,皇城里又有谁会在乎蒋嘉彦的去留?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正想现身,一队禁军却突然从两侧涌上,将落单的蒋嘉彦团团围住,为首的总领道:“请小殿下回宫。”   孟渔躲在暗处,见着失魂落魄的蒋嘉彦被拥簇着上了马,手中拿着的糖葫芦不知何时掉在地上沾染了灰尘,被人群你一脚我一脚地踩了个稀巴烂。   他懵懵然地追了一步又陡然停下,转身奔向相反的方向,奔向他寤寐求之的自由。   逃吧,哪怕是亡命天涯,这皇城的一切都再与他毫不相干。   “走了?”   仿若早就在新帝的意料之中,太和殿不因丢了一个少君而失去半分宁静森严。   铜炉香烟袅袅,满室馨香,傅至景坐在主位上,一改方才的孱弱,面沉如水地看着跪地的探子,音色轻得风一吹就散,“他真的走了。”   哪怕傅至景在孟渔面前口吐鲜血乃至命悬一线,曾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救他一命的孟渔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桌面上放着孟渔交出来的药粉,张太医早就看过了,不过是些强身健体磨成粉的草木,饭菜里也没有毒,是傅至景提前服用了催动气血的药材。   孟渔既变了,又始终没变,总是想保全所有人,不舍得对他下手,也不想蒋文峥因此丧命,所以才这样轻易地迈进了这个圈套。   欲擒故纵,兵家常谈。   可到了这时,傅至景却未必敢担保决绝舍弃一切孟渔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新帝久久沉默,配合着作戏的福广低声说:“其实陛下昏迷之时,少君神色很是焦灼,他心里是有陛下的。”   有又如何?还不是走了。   傅至景起身问道:“蒋文峥呢?”   “二王爷已自行入住清和殿,等待陛下裁决。”   外出寻回蒋嘉彦的禁军抵达殿外,新帝传见。   总领跪地请安,“属下已命人将小殿下送回太妃的寝宫。少君正往城门的方向去,想来不会走得太快,约莫三日能出城。”   他想了想,“小殿下说,少君有句话要转告给陛下。”   傅至景静静地听完,半晌笑道:“不要朕找他?”笑着笑着语气竟有些哽咽,“好,朕如他所愿。”   秋冬交替之际,京都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听闻宫中丢了件价值连城的宝物,飞云将军率领禁军镇守几大宫门,对进出者细细盘查,可惜两日下来毫无头绪。   新帝发话,库房珍宝无数,无需浪费人力物力再寻,只让办差不力的刘翊阳闭门思过,此事了了收场。   整个京都被阴冷的初冬笼罩,犹如一潭死水般无声无息,直至二王爷蒋文峥被幽禁在宫中的消息插了翅膀似的飞遍每条大街小巷,再掀波澜。   作者有话说   针对小鱼一个人的大型剧本杀。 第77章   一个月前,正逢深秋。   微凉的日光顺着雕花木窗斜斜地落在青灰地面,自打蒋文峥进了光庆殿,这关着的大门已经半个多时辰没再打开过了,就连守在外头的福广都不免心生困惑,新帝和二王爷素来不和,哪来那么多秘话可谈?   傅至景对蒋文峥求见亦存了些戒心与好奇。   他刚从太和殿过来,一路都在想该如何设法让孟渔心甘情愿留下。   前些时日他依照孟渔的心意赦免了刘翊阳和蒋文凌的欺君之罪,可惜适得其反,让孟渔更加畏惧天威,如今竟学会了假人辞色。   每当他望着孟渔委曲求全的做派,总怀念在很久以前的某些时刻,孟渔或喋喋不休地和他讲述生活趣事,或天真烂漫地把玩他的手指,亦或着什么都不做,安静而羞涩地匍在他的怀里,偶尔抬起水润的眼睛向他讨一个吻,温馨而自在。   孟渔是不该怕他的,可偏偏他所留念的往昔只能活在回忆里,就如同水镜台反复上演的戏剧一般,沉浸其中的只剩他一人。   傅至景也有一筹莫展之时。   然而,站在殿中的蒋文峥却对他道:“臣愿以微薄之力,助陛下留住少君。”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在朝中做困兽斗的二哥,“朕洗耳恭听。”   蒋文峥慢言细语,娓娓而谈。   傅至景听得几回蹙眉,却始终未曾打断对方,一番裹挟在平缓语调里的悖逆不轨说完,殿中静了片刻。   穷途末路的蒋文峥竟是难得地剖白一番,傅至景轻笑一声,“二哥打的一手好算盘,孟渔并无弑君意图,你却要将他拖下水,你是何等居心?”   “陛下既言辞凿凿认定孟渔不会弑君,又何必怕此次试探?”   可人心是最经不起试探的。   傅至景面色微沉,冷声问道:“倘若他一去不回呢?”   “臣任凭陛下处置。”蒋文峥掀袍跪地,昂首道,“谋事在人,臣只求陛下体谅臣一片爱子之心,无论事成与否,留无辜的稚子一命。”   古语有言: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这句诗在凉薄的天家里却难以成立。   傅至景凝视着为子而计深远、视死如归的蒋文峥,不禁想到他们血脉相连的父亲,虎毒尚且不食子,可先帝却一再地叫骨肉相残,落得个瞑目之际膝下八子无人为其真心送终的下场。   他思忖良久,缓缓道:“朕应承你,只要蒋嘉彦不触法度,朕定为他封侯加爵,与其余王室子弟无二差别。”   蒋文峥眼白微红,磕头礼拜,“多谢陛下成全。”   两个争得你死我活的宿敌在这一刻握手言和,只为各取所需。   紧闭的光庆殿得以重见天日,阴风顺着重启的门窗席卷而来,高阔的大殿凄清、冷寂。   福广送走蒋文峥,端着热茶躬身到殿前伺候,只见新帝拿麒麟镇纸压住微微翻卷的宣纸,抬笔写道:“风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   不日,由蒋文峥写下的诗句便送到了孟渔的手上,给他埋下了一颗重获自由身的种子。   傅至景既是赢家,也是输家。   在忐忑的期待里,如傅至景所料,孟渔不忍伤他的性命,亦并未听蒋文峥的谗言背叛他,可万事难两全,孟渔在他不省人事之时趁机离他而去。   纵然再回头也不是因为他。   傅至景无比确定,在经过了无数风雨后,孟渔不要他了。   所幸的是,这世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孟渔,他在等,不会太久,这一回不再是他在强求,而是孟渔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   “香甜可口的热乎软糕来咯——”   小贩的吆喝声嘹亮高亢,从街头传到街尾。   “大哥。”孟渔拦住小贩,紧张地问,“前头发生什么事了,那么多人?”   “来了个有名的木偶团,人人都在占位,你要是想看,得早些去才好。”   孟渔向小贩道了谢,拧着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他现下穿着最朴素的蓝灰色布衣,头发只用发带束起,身上值钱的东西早就找当铺卖了,只要不出风头,混在人群中很不起眼。   这是他离宫的第三日,再走上半天就可以出城了。   孟渔做好了东躲西藏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出走似乎并未引起任何风波,既没有通缉令,也没有盘查的官兵,仿若无事发生。   难道傅至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终于决定放过他了吗?   他找了个馄饨摊坐下来,打算填饱肚子再继续赶路,左右前后桌挨得极近,其余食客的谈话声时不时飘进孟渔的耳朵里。   蒋文峥果然被扣押在了宫中,但新帝并未对外公布他的罪状。   “我舅舅在宫里当差,偷偷跟我说二王爷被关起来,不让任何人探视。”   “这几个月陛下处置了几个官员,想来跟此事有关。”   “那么,是要……”   食客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孟渔一口馄饨含在嘴里咽不下去。   蒋文峥的处境可想而知,但这并不是他造成的,他无需为此担责。   孟渔觉着不能再听下去了,身体却不听使唤,继续牢牢地黏在凳子上。   “你有所不知吧,听说小殿下打碎了陛下心爱的梅花烛台,陛下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罚他往后每日在庭院里跪一个时辰,跪足一月,太妃怎么求情都没用。”   “那小殿下不才八岁吗,天寒地冻的,这么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可不是吗,这才第三天就发起了热,陛下真狠心,让他带病跪着,依我看,小殿下是二王爷的儿子,陛下这是要永除后患了。”   孟渔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引得说话的两人注目。   他眼前微微发白,唇瓣微张似要问些什么,但最终用力地咬住了牙,丢下两个铜板匆忙离去。   几位食客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挥挥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上孟渔的步伐。   大风乍起,吹乱孟渔的发鬓,他一刻不停地冒风前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管与自己无关的事,蒋文峥是死是或,蒋嘉彦是跪是病,都非他所能决定。   傅至景哪来的心爱的梅花烛台?   分明是借题发挥,竟丧心病狂到连一个八岁小儿都不放过!   可傅至景连弑君杀父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区区一对蒋家父子,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蒋文峥当真有罪在身,不告之天下他意图谋逆已是帝王最大的仁慈。   闷头前行的孟渔与牵着小孩赶集的妇人撞了个正着,藏在袖子里的物件叮啷掉在地面。   他急忙忙弯腰去捡,将发黑的银镯抓在了掌心,又连声致歉。   妇人倒没有责怪他的冒失,蹲下来来温声问孩子,“有没有撞疼哪儿?”   小孩约莫两岁出头,走路还不大稳,奶声奶气地回:“没有。”肉乎乎的小手一指,“娘亲,我要吃糖。”   妇人高高兴兴地将孩子抱在臂弯,“好,娘亲给你买。”   孟渔看着母子俩,只觉得这一幕何等熟悉,二嫂离世时嘉彦也是个年纪,一家人和乐融融羡煞旁人。   他想起那年夏月,他亲手筹办嘉彦两岁的生辰宴,将刻了“平安”的银镯子戴在嘉彦的手腕上,祝他“岁岁平安,百事大吉”。   典当衣饰换作行路的盘缠时,他摸到不知何时塞在他怀里的异物,拿出来一看,他多年前送出去的银镯子居然回到了他的手里。   孟渔本该把这无关紧要的东西一并当了,犹豫再三还是将饱含祝福的镯子留了下来。   他模糊地察觉到蒋文峥将此物还给他的深意。   可是二哥,你如何能够笃定在你事败后以我的能力能保住你的儿子?   自由就在眼前,他绝不半途而废,孟渔摒弃万般念想,坚定地迈开脚步。   城门熙熙攘攘的过客无数,守城的禁军直挺挺地正在站岗,孟渔深深地吸一口气,如同所有步履匆匆的行人般接近城门。   只要出了这扇门,往后天地宽广,他可以去往任何一条通衢大道。   没有君主、没有皇权、没有傅至景。   孟渔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一道惊呼声叫住了孟渔,“小鱼?”   他身形一顿,动作迟钝地回头,多日不见的蒋文慎坐在轮木椅,神色既惊又喜地看着他。   见他巍然不动,蒋文慎很慢、很慢地站了起来,扶着城墙姿态怪异地朝他走来。   他看着蒋文慎的双腿,耳边乍然想起馄饨小摊上食客的对话,傅至景罚蒋嘉彦带病跪在庭院。   蒋文慎的腿就是为了他才跪坏的。   孟渔头疼得厉害,像有把小锤子对着他的头盖骨来回地敲。   蒋文慎已经来到他跟前,欣喜地道:“小鱼,真的是你。”   孟渔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二哥向陛下请旨,让我到这儿守城门,算起来已有两月多了。”   二哥,又是二哥,还有谁能比你细致入微、城府深密?孟渔通体寒凉。   蒋文慎十分讶异本该在宫中的孟渔居然在出现在此处,可他很快就发现了孟渔的不对劲,孟渔像个被抽了魂的傀儡娃娃,干睁着眼,虽是面无表情,他却从中读出了万分的悲凄。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却像闷雷般炸在孟渔耳畔,让孟渔如临大敌地般左右环顾。   没有工于心计的蒋文峥,也没有奉命缉拿他的禁军,只有腿伤未愈的蒋文慎。   傅至景放过他了,他可以走,越过这道城门,不管任何人,只为自己。   孟渔勉力地扯开嘴角,喃喃道:“我要走了,我得走了。”   他不再搭理蒋文慎,茫茫然地往前行。   蒋文慎难以长时间站立,命人将轮木椅推过来,跟了几步,即将要走出城门的孟渔却突然像被下了某种禁制似的停了下来,久久伫立后,绑在他身上的无数条隐形枷锁将他拽了回去。   他没能走出最后一道关卡,没有哪一刻这样恨自己是孟渔。   作者有话说   在小鱼不知道二哥和小傅合谋的前提下,如果不能理解为什么嘉彦可以牵绊住他,可以代入一下只对你翻肚皮的小猫小狗在你离开后被人关在笼子里虐待,你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就会死。   二哥必死无疑,所以要在死后给嘉彦找个依靠,小鱼就是那个依靠,所以他才会让嘉彦讨小鱼欢心,为日后做打算,退一步讲,就算小鱼不回去,他也得到了小傅不杀嘉彦的承诺,不亏。   二哥未必是个好人,但确实是个好父亲。 第78章   巍峨的宫门阻挡住平民的脚步,墙里墙外是两个不同的天地。   两把锐利的长枪横在孟渔面前,叫他寸步难行,他抓住枪杆急切道:“我是陛下的少君,我要见陛下,放我进去。”   换做几个月前,孟渔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认领傅至景强加给他的身份,可是他的话语遭来的却是禁军的怒喝。   “休要胡说八道,少君好端端的在宫中,哪轮得到你来冒认?”禁军推搡一把,“再不走就把你抓到牢子里关起来。”   孟渔面色一白,想起阴冷的牢狱,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颤巍巍地抬起头,仿若看不到顶端的红墙排山倒海地朝他袭来,城墙之上排列着身穿银灰铁甲的禁军,一个个面如罗刹,叫人望而却步。   孟渔将赎回的手镯找了出来,“看,这是宫里的东西,我没有冒充少君。”   禁军拿过来一瞧,玉镯的内侧果真刻着官印,顿时上下打量着孟渔,与同僚耳语一番后说:“谁知道你这东西怎么来的,且在此等着,我呈上去问过便知。”   孟渔重重点头,翘首以盼,凛冽的北飞刮得他面颊生疼,他等了许久都不见进去的禁军回来,不得已背过身躲避寒风。   关闭的宫门传来动静,他紧张地回头看,只是寻常进出而已。   这一等,就直接等到了夜幕降临,孟渔穿得并不厚实,冻得浑身发抖,嘴唇青紫,再三询问,得到的仍是一句没有期限的“你且等着”。   自古平民进京面圣皆得过五关斩六将,哪怕有天大的冤屈,在敲登门鼓都得先走过烧红的铁碳才能彰显自己的决心,孟渔这才发现,一旦出了宫门,连见傅至景一面都异常艰难。   亦或者,傅至景是故意不想见他。   与地冻天寒的室外不同的是,光庆殿地龙烧得火热,温暖如春。   傅至景就沉浸在暖意里,拿着禁军交上来的玉镯,雕塑一般地坐在高位上。   夜越深越寒,福广不禁劝道:“陛下,外头天冷,少君已经等了快三个时辰了,不如让奴才去……”   傅至景冷厉的目光扫来,大内监垂首噤声。   玉镯染上掌心的热度,抚摸起来越发的温润,傅至景将玉镯放在堆满未处理奏折的桌面,许久,他喉结微动,缓缓道:“带他来见朕。”   福广诶的一声,喜庆地小跑出殿外,又记着戏要做全,等到了宫门时,拿出大内监的威风,抬手,“把门开了。”   孟渔冷得已然有些意识模糊,却还是耳尖地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他扶着墙站直,借着城墙的灯光看清来人,眼圈刹时一热,“福广。”   “请少君跟奴才走吧。”   孟渔动了一下,发觉被冻僵的双腿行走艰难,忍着痛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蹒跚前行。   福广到底看不过去,上前扶他一把,“少君走慢些,陛下在光庆殿等您呢,不着急。”   步辇早已经准备好,孟渔在搀扶下坐了上去,一路稳中有晃地靠近远处灯烛辉煌的光庆殿,华丽的宫宇像巨兽永不晦暗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奇异的是,本该为此丧魂失魄的孟渔却再也不感到害怕了。   他来到走过了许多回的殿前,一进门,天地颠倒,扑面的暖意裹住他冰冷的躯体,他顿了一下,继续坚定地往里走,来到了大殿中央,仰面见到了端坐在龙椅的帝王。   傅至景的半张脸被葳蕤的烛光照得透亮,一对寒潭似的眸里闪耀着光点,分不清是喜是怒,他就那样沉静地望着殿中单薄的身躯,好像弹指间就能叫孟渔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   但孟渔直挺挺地站着,没有行礼,仰起秀丽的五官漠然地与傅至景对望。   短短几步的距离,犹如天堑。   傅至景明知故问道:“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来?”   这句话纵然傅至景不问,孟渔也已经在心里自问过千百回,他往前走了一步,哑声说:“你故意放嘉彦的消息给我听,不就是想我……”   话未说完,被傅至景冷声打断,“他犯了错,朕罚他,有何不可?”   孟渔看着起身缓步来到他跟前的帝王,投射的影子将他团团压住,两人面对面只隔着两步,谁都没有再靠近。   “蒋文峥意图谋反,你知情不报、趁朕病中无诏出宫,但朕亏欠你在先,不予追究,你想走,朕成全你,你不愿意再当朕的少君,朕也成全你。”傅至景沉声,“至于蒋嘉彦,既是乱臣之子,又肆意妄为放走朕的少君,朕还惩处不得吗?”   傅至景似再也难忍心中痛意,一把擒住眼前人的双肩,“孟渔,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要自由,朕给你自由,你不该高兴吗?”   孟渔心如刀割,“我当然高兴……”   傅至景一怔,松开自己的手,面色冷寂,“那你为什么要来见朕呢,朕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不要强求。”他指向殿门,“朕只给你最后一回机会,现在,你要走,就走得干脆利落,往后这宫里的事,你无权过问。”   孟渔比谁都想远离此处,可当他走出这道城门,以后的千千万万个日夜,他拿着送给蒋嘉彦的银镯子都将寝食难安。   傅至景明明知道他已经无法再快意江湖,他多么希望自己再失忆一回,可一睁眼一闭眼便是皇城与他有着千万瓜葛的各张人脸,傅至景犹如一团挥之不散的阴云盘旋在他的上空,他此生都难以排解。   傅至景说到了权。   孟渔想到那一晚烙在他心中的附耳之言。   “这就是权。”   “只有权,才能帮你做到想做的事,才能护住你想护住的人。”   他直视傅至景足以叫人胆寒的目光,颤声道:“你说过,我想谁活,只在我的一念之间。”他抓住近在眼前的袖子,像抓住一抹微光,痛苦且艰涩地咬住了牙,“我要嘉彦活。”   傅至景残忍地拂开他冰冷的手,“从你跟着蒋嘉彦离宫的那一刻起,你已经不是朕的少君,那么这话便不能算数。”   五雷轰顶,孟渔好似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正中牵线之人编排的戏码,他重复道:“不,不是的……”   “你觉着该是怎样?”傅至景逼问他,“孟渔,说出来。”   孟渔张了张嘴,“我……”   这空荡荡的宫殿仿若一张血盆大口将他拆吞入腹,人如蝼蚁,他谁都不是,谁也救不了。   “说啊,你究竟要如何?”   不要再问他了。   “你到底要留,还是要走?”   冷冽的音色在大殿里来回响彻,孟渔再也受不了地一把推开对方,在傅至景眼皮子底下猛地撞向了殿中的盘龙石柱。   傅至景双眼骤缩,伸出手去,掌心却只擦过孟渔的一片衣袖。   他听见猎猎的风声,呼呼呼——凶猛地、激烈地在耳边回荡,好似一瞬间将他拉回了那个萧瑟的雪夜,他踩在雪地里,目之所及,一片白茫茫。   福广离石柱近,一个大步,孟渔的脑袋撞在了他的胸口上,两人皆眼冒金星地扑倒在地。   傅至景三两下冲上前去将摔得头昏脑胀的孟渔抱进怀里,心里有一块地方轰然倒塌,他不再追问,也不敢追问。   濒临崩溃的孟渔却抱头痛哭地控诉道:“你毁了我,傅至景,你毁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双手竭力地攥住傅至景的衣领,抬起湿漉漉的脸,泪水小溪水似的在面颊留下两道水痕,“你想听,那我就告诉你,我不是孟渔,我是你的少君,你满意了?”   他歇斯底里重复问道:“你满意了?”   傅至景任他毫无章法发疯似地扑打,打乱了彼此的发冠和衣袍,孟渔凄厉的哭声在殿中久久回荡。   良久,他筋疲力尽地停下来,望着同样凌乱眼红的傅至景,“你把我一起杀了吧。”   傅至景深吸一口气,捧住孟渔的脸,如鲠在喉,“嘉彦无事,朕明日让你去看他。”   孟渔神情恍惚地又哭又笑,慢慢地挪动四肢,双手合十,额头扣地,高呼,“皇恩浩荡。”   傅至景看着缩成一小团给他行礼的孟渔,是他把孟渔逼成这样。   他闭了闭眼,有温热的液体流过面颊,涩然道:“这回不走,以后朕不会再放手了。”   孟渔身形抖了一下,极慢、极慢地抬头望着傅至景冷硬的下颌角,心灰意冷答道:“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他能走到哪里去呢?   傅至景和蒋文峥联合起来命鸟入樊笼,也把他变成京都里随处可见的两脚怪物了。   但傅至景说得不错,至少他们都用权留住了想留的人。   光庆殿重新归于平静,风起,冬来,这只是一个寻常而又不寻常的夜晚。   咯吱——   清和殿关着的大门被推开。   神情平静的孟渔缓步进内,殿内光线幽暗,蒋文峥没在阴暗里,抬起脸来。   不过几日光景,他好似老了十几岁,眼角的细纹越发深刻,鬓角亦滋长出了几根银丝,他招呼老友一般起身道:“你来了。”   孟渔动也不动地看着他,继而将发黑的银镯子放在了桌上。   蒋文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当年嘉彦高烧不退,是你送他的镯子替他挡了一灾,如今你又救了他一回。”   孟渔还是不说话。   蒋文峥自顾自地往下道:“我败局已定,往后嘉彦有你照顾,我很放心,蒋文峥在此谢过。”   孟渔想起那句,“横竖都是一死,我正是为了嘉彦才不得不剑走偏锋。”   原来满口谎言的人也会有真话。   他失望透顶地摇摇头,一句话都不愿意和蒋文峥多说,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转头离去。   走出庭院,寒风呼啸,进去查看的小内监匆匆忙忙往外跑,“少君,二王爷他……”   与蒋文峥死讯一并交到孟渔手上的是一张白帛,他打开来,银镯底下刚劲有力八字,“嘉彦我儿,平安喜乐。”   孟渔眼酸鼻热,闭眼,咽下涌上喉咙的酸涩。   天忽然飘起了小雪,多年前的雪夜,他躺在蒋文峥的怀里咽气,时过境迁,他也亲自来送蒋文峥最后一程。   蒋文峥是抱着亡妻的牌位闭目的。   “二哥,走好。”   如有来生,不入帝王家。 第79章   陷入梦魇的蒋嘉彦嘴里呢喃个不停,孟渔凑近了去听,嘉彦喊的是“父亲,别不要我”。   傅至景并未罚跪蒋嘉彦,但发热是事实,孟渔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烧得滚烫,拿酒汤擦了好几遍身子才面前退了热。   眼下像是快要醒来了。   孟渔刚把处理过重新恢复铮亮的银镯子给嘉彦戴上,昏沉的小人儿就睁开眼,看清眼前人是谁,猛地张开双臂扑到孟渔的怀里。   他哭得好可怜,“我不听话,父亲不要我了。”   方回宫时嘉彦去清和殿见过蒋文峥,后者将他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顿,斥他娇生惯养、不知天高地厚,既是觉得没有他这样的父亲,那他也没有蒋嘉彦这样的儿子,更是不顾蒋嘉彦的哭喊将人赶出去,任凭蒋嘉彦在外头如何呼唤都不曾开门。   蒋嘉彦回去后就病了。   他还不知道的是,那将是此生他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孟渔紧紧抱着热乎乎的小小身躯,心中悲痛不已,却不得不强打精神揉去嘉彦脸上的泪珠,“二王爷要去给你皇爷爷守皇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怕你舍不得他才故意装作不要你赶你走。”   这是一致对外的说法,二王爷蒋文峥孝悌忠信,自请为先帝守皇陵,永不回京。   蒋嘉彦将信将疑,“那、那我去送送父亲?”   孟渔抓住想要爬下榻的蒋嘉彦,温声说:“他已经启程了,不过在你睡着的时候,二王爷悄悄来看过你,还给你送了东西。”他抬起蒋嘉彦的手,“你看,喜不喜欢?”   蒋嘉彦低头去摸银镯子,摘下来一看,抽泣着念出刻在内侧的字,“平安……”他拿手背抹了下脸,“真的是父亲给我的吗?”   孟渔重重颔首,让嘉彦重新躺下来,嘉彦很珍惜地将镯子重新戴好,看着孟渔,嘀咕道:“父亲要我以后好好听你的话。”   他似有所感应地抓了下他最后的依靠,胆怯地问,“少君,我会乖乖的,你还走吗?”   孟渔掖被子的动作一顿,压下从喉咙里冒上的酸意,微微一笑,“不走了。”   蒋嘉彦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抓着孟渔身上的一小片衣料,在孟渔的拍哄里抽噎着入睡。   将近夜幕孟渔才回太和殿,迎上前来的宫人低声对他说:“少君,陛下在内殿等您。”   他一见到殿门的禁军就知晓傅至景过来了,嗯一声,将解下的披风交给宫人,平静地缓步往里走,果真见着坐在卧榻上读书的帝王。   傅至景放下书卷,语气稀疏平常得像是寻常人家在搭话,“回来了,嘉彦如何?”   孟渔轻声将嘉彦的情况说了,继而让宫人将晚膳端上来,做足他的份内事,站着亲自替傅至景布菜。   傅至景拉了下他的手,“别忙活了,坐下。”   孟渔垂眸,“我有事想和陛下说。”   两人目光对上,傅至景会意地让宫人都退出去。   孟渔已经从宫外回来几天了,那夜在光庆殿的谈话让孟渔彻底摆正了自己的身份,面对傅至景时行修敬之如宾,真真正正将自己框在了少君的位置里。   傅至景看着他入坐,给他夹菜,“说吧。”   孟渔想了想,咬牙道:“我想认嘉彦做养子。”   他记在你名下,往后就是你的子女,与你共享福泽,有你在的一日,便可庇护他一日——这是傅至景亲口说过的话,可是蒋嘉彦是反臣蒋文峥的儿子,如此微妙的身份,无异于养虎为患。   他端详着傅至景不动的神色,加了一句,“但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不必记在皇室族谱里。”   蒋文峥一生都沉浸在认贼做母的阴霾里,他是傅至景下旨诛杀,怎忍心叫他的儿子步他的后尘,“认贼作父”唤傅至景为父皇呢?   蒋嘉彦总有一天会长大,也许哪一日就明白过来蒋文峥的用心良苦:他的父亲不愿他冠上反贼儿子的名头,才在临终之前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傅至景看出他欲言又止,问:“还有呢?”   孟渔生怕打退堂鼓,一股脑道:“我想你随便给他封个什么爵位,让他到宫外自行立府,免去他的一律问安,若是可以,我时常也能去宫外看看他。”   傅至景轻笑一声,“你倒是敢想。”   孟渔不知道傅至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嫌他太异想天开吗,不禁忐忑地眨了眨眼。   “你愿意和我说心里话,这很好。”傅至景凝视着孟渔紧张的神情,笑意更深了些,“都依你。”   孟渔本来都打算据理力争了,没想到傅至景这么快就松口,在受宠若惊之余有些惴惴不安地问:“真的吗?”   他这副神情与受赏的官员几乎已经没什么两样了,傅至景默了一瞬,抬手摸了摸孟渔的脸,颔首。   孟渔当即就要谢恩,傅至景赶在他起身前摁住他,“菜凉了,快吃吧。”   红烛啪嗒一声,照亮孟渔眼里很浅淡的笑意,傅至景知道这抹笑不是为他,却还是有些贪恋地不肯挪开目光。   孟渔注意到他的眼神,想了想给傅至景布菜,恭敬有余亲昵不足地道:“陛下请用膳。”   “以后只有你我在时,叫我的名字吧。”   孟渔嘴里塞着半口米饭,在傅至景略有期待的眼神里咬着筷子不确定地问:“你想我叫你哪个名字?”   孟渔没有了自己的姓名,傅至景又何尝还是傅至景呢?   他似乎总是在刻舟求剑,每一步都晚了一步,当孟渔全心全意爱着他的时候,他拿不出同样坦诚的情意,而当他有能力给予孟渔全部时,留不住的东西已经消沉在岁月的大浪淘沙里。   他这样回答孟渔的话,“都随你。”   无论是傅至景还是蒋文玄,他和孟渔之间始终贯穿着看不见的欺骗——与天平齐的帝王向天地祈祷,这一辈子的孟渔不要过得太聪明,有些真相就稀里糊涂地任它去,只有这样,才能活得不那么艰辛。   冬意浓,大雪起,新一年的除夕将至。   这一年的京都发生许多事情。   陛下纳了少君、二王爷前去守皇陵、五王爷回京不久往河西就任、十二王爷腿伤好转能拄拐行走、刘翊阳成了二品的大将军……   年末,蒋嘉彦迁出皇宫,到城南立府,孟渔亲自张罗各种事宜。   如今嘉彦已经秘密过继给孟渔,只要孟渔还是这皇城的主子之一,嘉彦这一生就能够平安顺遂,他还是叫孟渔少君,也许再过不久就得改口为皇后了。   与孟渔分开对嘉彦而言是件极难接受的事情,为此哭闹了一场,还半天不肯和孟渔说话,可见孟渔当真不理他了,又慌里慌张地去抱孟渔的腰,环得很紧,好似怕被抛下。   一只虚张声势的小老虎。   孟渔目送苦着脸的嘉彦上马车,站在风中久久不动,直到宫门彻底关上才收回目光。   能出去一个是一个吧,他苦中作乐地想。   午后,礼部尚书来和他敲定除夕宴的各项步骤,恍惚之间,他有种回到了他还是皇九子的那短短几年,可再回过神来,当年一个个在他身旁的人死的死伤的伤离的离,连他也变得没有心力再去推陈致新了。   “就这样吧。”   歌舞奏乐,美酒佳肴,总归是离不开这些的。   除夕家宴这晚,孟渔得体地坐在后位,与新帝和各位宗亲举杯畅饮,一派融融泄泄之像。   酒过三巡,他借口出去透气,走到无人的檐下,望着天上皎洁的圆月发呆。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要记不住了。   那一年的除夕,大雪压垮了连接两个村落的木桥,他独自在家,等不到他的傅至景冒着风雪提灯而来,银白月色照得地面的白雪晶莹透亮。   傅至景站在月光里的模样,此生难忘。   他们搬着板凳坐在开了一条缝隙的窗前,共围一道披风,肩挨着肩,脑袋抵着脑袋,好不温暖。   那时他们说了什么来着?   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傅至景不知何时悄然跟上他的步伐,来到他的身旁,孟渔冰冷的手被握住。   低头一看,傅至景正用指腹在他掌心画着什么。   少年遥远的对话穿过漫长的年岁浮现在耳边。   “是什么?”   “这都看不出来?是柿子,祝你柿柿如意。”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孟渔握住了傅至景送他的“柿子”,垂下眼睛。   傅至景揉揉他被北风吹得微僵的脸,温声问:“累了?”   孟渔轻轻地嗯一声。   傅至景竟在他身前半蹲下来,回过头朝他微扬下颌。   孟渔怔了怔,大抵是真的疲倦,双手搭在宽阔的肩膀上,爬了上去。   他们没让宫人跟着,傅至景在凄冷的月光下、莹白的雪色上背着孟渔走在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宫道上,夜那么冷、路那么长,只有无限贴近才能抵御严寒。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傅至景的后颈染湿他的衣襟,每一滴泪水都炭火般的滚烫,一路蔓延到傅至景的心底,叫他也红了眼眶,叫他绝不放下这抹温暖。   “陪着我吧,孟渔。”   陪着我走过漫无边际的寒冬。   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第80章   春犹浅,柳初芽,杏初花。   新春伊始,新帝扶后宫唯一的少君为一国之后,圣旨颁布四海,通行九州。   衡国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男后的先例,册封大典亦是空前绝后的隆重,为表帝后恩慈,新帝大赦天下,减免田赋地税,此举震惊四方,在街头巷尾为人津津乐道。   二月末,又是一年春猎时。   时隔多年,与衡国建交已久突厥部落再一次前来朝贡。   队伍走走停停,车轮碾过一颗小石子,坐在软垫上闭目小憩的孟渔一个摇晃,险些栽倒,被傅至景稳稳地捞回怀里。   他有些困顿地睁开眼,“到了吗?”   傅至景低声说:“先休息两刻钟,再走上半个时辰就抵达了。”   孟渔闻言晃了晃脑袋,与傅至景一同下了马车透气,扑面而来的春风令人心旷神怡,放眼望去皆是宜人的翠绿。   他喜爱这大好的春色,唇角有了点笑意。   不远处一身常服的刘翊阳也下了马,正在指挥下属去除轮车里卡住的小石子,注意到孟渔的目光,回头遥遥一望,朝他颔首示意。   蒋嘉彦是第一回参加春猎,很是亢奋不已,抓了只金色蜻蜓捏在指尖,朝孟渔小跑而来,但碍于傅至景在侧,磨磨蹭蹭不敢上前。   “过来。”   孟渔招招手,嘉彦规矩地靠近,先向傅至景行了礼才向孟渔显摆自己抓到的蜻蜓。   从傅至景的视角看去,孟渔半蹲下身和嘉彦说话,神情比这春色还要柔和,大抵是离了深宫,时时刻刻萦绕在孟渔身上那股淡淡的忧愁散去不少,有很浅薄的生机将他暂时从消沉里解救了出来。   傅至景静静望着,舍不得打破这抹温情。   他的目光比春日还灼灼,孟渔不想发现都难,片刻,仰起脸问:“陛下也要看一眼吗?”   稀薄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交错地亲吻孟渔的眉眼与脸颊,有风拂来,吹动他自然垂散的几缕发丝,动人心魄的美好。   傅至景心弦微动,半蹲下身挨住孟渔的肩膀,嘉彦不太情愿地把蜻蜓递给他,他的注意力都在孟渔身上,一时不察竟没抓住。   蒋嘉彦跳起来道:“我的蜻蜓!”   傅至景顺着一大一小的视线往上看,昆虫扑腾着金色透明的翅膀越飞越高,不一会儿就融入了碧绿里。   半个时辰后,马车顺利抵达皇家猎场。   突厥王率领随行的皇子前来迎接,还是那张老样子,一如记忆里的粗犷。   这是新帝登基之后,突厥王第一回面圣,行了个大礼,他将视线放在孟渔身上,惊讶道:“这不是九……”   当年孟渔冒充皇子被处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突厥王亦略有耳闻,可眼下人却好端端地和真皇子站在眼前,难免愕然。   傅至景面不改色,“大衡的皇后,王爷见过?”   突厥王微怔后迅速反应过来,哈哈笑道:“本王只是觉得有些面熟,像极了一个故人。”   他顺势朝孟渔行礼,将此事掀了过去。   孟渔没怎么听他们说话,左顾右盼地像在找什么人。   傅至景握了下他的手,意会地问突厥王:“听说阿丽雅公主也跟着来了?”   “是,小女顽劣,这会儿不知道到哪里跑马去了,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朕还未祝王爷喜得孙女……”   几人说笑着进了营帐,突厥侍女献上热羊奶。   谈了有一会儿,伴随着一阵丁零当啷的声响,身着突厥蓝袍、梳着两条长辫的女子掀开了营帐的帘子,阿丽雅俨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脆生生地叫了一步,“阿布。”   突厥王摇头道:“都是做额吉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规矩?”   阿丽雅三两步走到帐中,一眼就认出了傅至景和孟渔,略有些诧异地睁大眼后,朝二人做了个抚胸礼。   时隔多年,阿丽雅的容颜和性格变化不大,音色还如银铃一般的清脆。   傅至景看孟渔无心谈话,放他到外头赏春景,“去吧。”   孟渔如蒙大赦,阔步出了营帐,长长地松一口气。   阿丽雅果然跟了出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蹦出一句,“你们衡国竟有起死回生的本领?”   孟渔哭笑不得,“许久不见,公主还是语出惊人。”   阿丽雅晃了晃自己的辫子,好奇不已,“皇子成了皇后,真真稀奇。”   “一言难尽。”孟渔笑说,“听说公主喜结良缘,还添了个千金。”   谈到女儿,阿丽雅的笑容更加璀璨,“乌吉穆还小,这一回没带她来,等她长大了我教会她跑马,再带她来打猎。”   两人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声爽朗的呼唤,“阿丽雅。”   孟渔循声望去,只见身形高大五官周正的男子小跑而来,叽里呱啦说着孟渔听不懂的突厥语,阿丽雅锤了下他的肩头,他作势呼痛,有点孩子气地哼了声。   欢喜冤家。   孟渔轻轻笑出声。   “这是我的丈夫,木仁。”阿丽雅向孟渔介绍,“他极少和汉人接触,不大会说中原话。”   木仁朝孟渔做抚胸礼,又说了些什么,阿丽雅便道:“我和木仁约好了比赛射箭,你一起去吗?”   孟渔不想打搅他们,笑着目送他们前去,望着推推搡搡、你一言我一语走远的两人,他在心中无比庆幸当年阿丽雅不曾与衡国联姻,试问一只本该在天际翱翔的大雁如何能够受得了终生的幽禁呢?   翌日,衡国和突厥的勇士皆摩拳擦掌誓要拿下第一个彩头。   傅至景与孟渔亦换了骑射服,浩浩荡荡地扰乱了丛林的宁静。   孟渔不是打猎的好手,骑着马慢悠悠地四处绕行。   刘翊阳来到他身边跟着他,两人皆回想到那一回春猎的惊险,不禁很是叹惋。   今年随行的队伍人数骤减,远不如从前热闹了。   孟渔随意挽弓射出一箭扑了个空,见不远处傅至景的捕笼里已满是猎物,这才发现当年对方有那么的隐忍不发,空有一身好本领却只能藏着掖着,眼下可放肆地大显身手,当真是很痛快的。   嘉彦年纪小,拉不动弓,连骑马都要人带,眼巴巴地望着。   孟渔忍俊不禁,把人抱下马,对他附耳几句,还是用惯的老办法,一左一右地围剿一只落单的山鸭,你追我赶,扑了几回,嘉彦逮住了山鸭的翅膀,激动高高举起,“我抓到了!”   灰头土脸的孟渔弯着眼,“我就说这法子有用吧。”   傅至景被他们的动静吸引,也下马而来,可他一靠近,孟渔脸上的笑就淡去些许。   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反倒是孟渔瞅着他,唤了句,“陛下?”   傅至景暗叹一声,没了打猎的兴致,打道回营帐。   晚些时候,篝火交错,载歌载舞,嘉彦逮的山鸭加了餐,孟渔分到了肥美的鸭腿,一口咬下去鲜嫩可口。   阿丽雅和木仁正在跳舞,见孟渔安安静静地坐着,跑上前来挽住他的手臂,带着他绕着转圈,火光、笑声感染了孟渔,他难得地大笑起来,笑出了泪光。   傅至景看着焰火中朦胧的身影,孟渔的笑是那么的真实,又是那么的飘渺,一口烈酒含在口中,咽下去,灼烧感顺着喉管一路烧到了心里。   一舞完毕,孟渔心血来潮在马厩取了马奔向草原。   他什么都不想,任这风刮弄着他的面颊,马蹄飞快地奔腾着,他好似也要随着风而去,但这只是他的妄想。   他听见了身后追来的马蹄声,傅至景在叫他的名字,“孟渔。”   隔着风,声音变得不真切,可他还是渐渐地停了下来,赶在追上来的傅至景开口之前气喘吁吁道:“不必来抓我,我不会跑的。”   傅至景亦微喘,低吟,“我只是怕你摔着。”   两人下马倒在了草地上,谁也不说话。   孟渔从前总有说不完的话,傅至景受不了这样的死寂,率先开口,“你的马术精进许多,我都要追不上了。”   孟渔不置可否,“是陛下教的好。”   傅至景用手撑起脑袋侧过身看平躺着的孟渔,月光里,孟渔的眼睛水润透亮,转了转落在他脸上,一潭死水的平静。   孟渔的心关起来了,他抓得越紧,关得越严实。   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傅至景抬手挡住了孟渔的眼睛,许久许久,他俯身轻轻地吻了下孟渔干燥的唇瓣。   孟渔微动的眼睫在傅至景的掌心刮动着,带着一点酥麻感。   等傅至景挪开手,他飞快地闭上眼睛掩盖里头涌动的湿润,坐起身道:“回去吧。”   傅至景从背后抱住他,双臂紧紧环绕着他的身躯,叫他寸步难行。   他没有挣扎,只是重复地、哽咽地说了一遍,“回去吧。”   傅至景在担心什么呢,他跑不掉的。   一望无际的草原被月光铺上一层银霜,远处热火朝天传来欢歌笑语,两道凄清的影子幽魂一样地被光影拉长。   如火如荼的春猎结束了。   孟渔和阿丽雅约好下回再见时一定带上乌吉穆。   回程之时,仍是春红柳绿,看不尽的大好风光。   傅至景已在马车内等候,孟渔正欲上马,福广拦住了他,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他怔然地望向紧闭的马车木门。   “陛下命奴才转告您,在外游历莫要多贪玩,五月暑热时,陛下会在宫中建好凉屋,等您回宫避暑。”   刘翊阳牵马而来,将缰绳交给他,朝他重重点了点头。   孟渔牢牢地抓着包袱的布帛,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唇,他眼睛像被火燎了一下,刹那变得灼热,最终,在福广笑眯眯的眼神里利落地翻身上马。   马车木门始终不曾打开,傅至景不敢看孟渔远去的背影,怕成了言而无信的帝王。   “陛下,可以启程了。”   许久,传来新帝沉闷的音色,“回宫。”   车轮滚滚,马蹄哒哒,往相反的方向驶去。   孟渔的马术是傅至景教的,也是傅至景告诉他,马儿可以带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现在,他握紧缰绳,在盈盈的风里,奔向他短暂有限而弥足珍贵的——春天。   作者有话说   正文就到这里了,番外歇几天写。   非常感谢大家一路的追更,作话字数有限,本文创作过程中的一些构思发在wb了,感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看一眼。   再次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