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权将的顶级拉扯   作者:六个瓜片   简介:   大雍堂堂的安陵王李晟,虽称不上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却也凭陵皇室,祸国殃民,是个妖艳贱货。闻燕雪少年将军,功高盖世,孤胆含光,与他向来不是一路人。   在外人看来,安陵王少年时便心机深沉,忍辱负重,睚眦必报。闻燕雪踹他一脚,他便废他一条腿。闻燕雪的亲友更是因他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几生亲骨肉,不共戴天雠。   只是令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大雍竟会国破城敝,一夕之间,沦为阶下囚。“赤胆忠心”的闻燕雪竟充当起了乱臣贼子的角色,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排除异己。   直到国破那一日,他才发现了闻燕雪的真实意图。   ***   能屈能伸只想活命的怂包受×日天日地到处搞事的刁蛮攻   下一本预收:青春校园文,“少女”与酷哥的爱情《听说全世界都要拆散我们》CP1488111   正文 第1章 被俘   大雍元贞三十五年,七月己未,帝忽殒,无遗诏。   时帝仅有皇子六人,公主一人。   皇子争立,自相鱼肉尽矣。   唯皇三子昆山王李微幸存得活,即位为帝。   李晟时常觉得他这个堂哥皇帝正好是应了那句话,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若不是皇子们兄弟阋墙都死绝了,实在没得选,群臣奈何不得。不然哪里还轮得到他这个草包来当皇帝。   不过他们总归是臭味相投的一路人。李微欲纳妃,李晟替他广招天下美人。李微若欲修宫室,李晟便取百姓脂膏,大兴土木。李微若是讨厌哪个臣子,李晟便进谗言,害忠谠......   二人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朝堂冥冥,人莫敢言。大雍积病久矣,内有外戚凭陵皇室,专擅朝政,朋党倾轧。外有乌孙戎狄交侵,生灵涂炭,百姓揭竿而起,举境皆有义兵。   起初,未有人在意这些布衣者之怒。朝廷兵多将广,马壮人强。百姓再如何折腾,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任凭外头的狂风恶浪如何“作祟”,这京城里的王孙公子们依旧稳坐绮楼锦槛,日日红烛芳筵。   李晟也这样认为,只因上头坐着的那位可是与他最亲洽不过的。天塌下来,总轮不到他去扛。   直到一副血淋淋的手皮开肉绽地被割弃在了李晟的面前,尖叫和惊呼在他耳边如风一般掠过,他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好日子似乎已经到头了。李晟被一杆长枪从马背上挑落在地,他狼狈地跌入尘土中,犹如坠入云端雾里,脑子一片空白。他死死地盯着那双被抛在眼跟前的手,心神俱震地想,我是不是要死了。   跟着他出逃的姬妾们哭得肝肠寸断,生怕自己也被割了手脚。   那双手是李晟最宠爱的侧妃的手,就在前不久,这双手的主人千娇百媚地依偎在李晟的怀里,用这双柔软白皙的手捻着带露水的葡萄一颗一颗喂在他嘴里。侧妃名为兰姬,色艺双全,浑身上下皆是名器,李晟最爱的还是她这双手。   什么柔荑玉葱,狗屁都不是。李晟睁大了眼睛,表情扭曲。那就是一堆白花花的肉,尖圆的指端是鲜红的丹蔻,和屠夫案上沾染了污血的肉没什么两样。   那柄将李晟挑落在地的长枪,寒锋一转,指向他敞开的前襟。李晟出逃得仓皇,衣裳都来不及整饬。在义军攻破城门的那一刻,他甚至还在府中与一众姬妾饮酒作乐。   枪尖轻而易举挑破前襟,李晟的前胸袒露在众人视野之下,大片雪白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刺眼夺目,隐约中显现出的点点殷红,是锦衣华服中若隐若现的旖旎吻痕,引人遐想。   一个清冽冰冷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嘲讽与戏谑笼罩在上方,“什么兰姬、玉姬,都不过尔尔,我看还是安陵王的容貌更胜一筹。”   周围传来哄堂大笑,士卒们轻蔑地看着这个昔日贵不可言的人。放眼望去,他竟是被一群黑压压的府兵团团包围,插翅也难逃!李晟脸色苍白,双腿发软。他颤巍巍地看向挑破自己衣服的长枪,上面的游龙刚劲有力,双爪锐利狰狞,仿佛下一刻就会跃枪而出,撕破他的咽喉。他向上看去,神色惊恐。   入目的是一匹通体玄色的高大骏马,唯独前额一抹雪白。马上俯着一名银甲寒枪的俊美青年,身后的玄色披风上绣着的白虎皎色灼灼,墨色斑纹横亘在白色的毛皮之上,与青年如出一辙的不怒自威。   李晟认得他,平恩侯闻燕雪。此人乃是雍朝肱骨之臣,边关大将,与他这个祸害蠹虫向来没什么交集,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   “侯爷,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李晟手心满是汗,他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惶不安地祈望着闻燕雪,“大敌当前,你应当入宫保护圣上才对。”   闻燕雪长眉微挑,意味深长地笑道:“安陵王日子过得安稳,自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冲身边的副将微微颔首,那人随即会意,取来一个红木漆盒。李晟仿佛预感到了那是什么,定定地跌坐在那里,眼神惊恐。   漆盒被打开,里面是赫然是一颗头颅,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   只听闻燕雪不紧不慢道:“城破之时,贼人趁乱挟持了陛下,本侯救驾来迟,等陈兵于皇城之外时,陛下已不幸落于贼手......”   李微是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闻燕雪说的李晟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盯着闻燕雪握枪的手出神,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将自己的胸膛捅个对穿。惊恐之下,他反而镇定了几分。李微死了,死在京都城破的那一刻。他早先一步得到了消息,李微并不是死于什么莫须有的贼人之手,而是被几个内侍用白绫缢死的!为的就是向叛军投诚,可现在罪魁祸首却在这里言之凿凿,堂而皇之地大放厥词......   这一刻,李晟的反应比平时都要快上几分,想要他命的人有很多,自己与闻燕雪没什么交情,谈不上结怨,说几句好话,许诺些好处,他说不定会放了自己。   李晟侥幸地抬头看着他,希冀道:“闻将军!侯爷!你是来平叛的。我可是大雍的安陵王,你抓错人了、你不应该这么对我。”   “只要你放了我,我府中的宝物统统赠予你!对!我还有几万亩田产,在京中还有好几家铺子,都给你!”   李晟屏住呼吸,唇边带着讨好的笑,一动不动地看着闻燕雪。闻燕雪骑在马上,他得仰着头去看他,闻燕雪迟迟未答,李晟的脖颈早已酸痛不已,可他不敢掉以轻心。   沉默良久,闻燕雪却忽然开口了,“耕田之利几倍。”   李晟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闻燕雪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就像在戏弄一只被他牢牢按在爪下的猎物,“珠玉之赢几倍。”   连闻燕雪都不得不承认,李晟虽败絮其中,却仍有一副金玉模样。他仰着脸,红唇微微张着,沾染了尘土的长发轻微打卷地垂在脸侧,玉冠早已不知丟落何处,竟有几分破碎凋零的美感。   闻燕雪眸色深沉,声音也愈发低沉,“立国家之主又几倍呢?”   李晟不可置信地大了眼,闻燕雪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他的反应,将长枪一收,冲一旁的副将吩咐道:“肃之,把他给我绑了抓回去。”   “是,将军。”被唤作肃之的副将板着脸瞥了眼李晟,目光继而转向那些挤作一团的姬妾们“将军,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闻燕雪扯紧了辔头,胯下骏马旋即转身,他头也不回轻描淡写地说道:“犒劳给众将士吧。”   恍惚间,李晟感觉到有人在拉扯着他,耳畔传来姬妾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闻燕雪骑着马已经走出好远,他方才如梦初醒,挣扎着站起身想要追上去。   “闻燕雪!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可是大雍的安陵王!你怎敢!”   李晟奋力地挣脱众人的钳制,他不知这股力量从何而来,还未站直身子,就被人一把推搡在地,按着脖子绑了起来。柔软的面颊贴上粗粝的砂石,李晟愤怒地吼道:“你们都给本王等着!只要本王不死,统统将你们剁碎了喂狗!你们这群反贼!逆贼!”   他被人按在地上,像对待猪狗一般被套上绳索,嘴上却仍骂个不休。忽然,后颈传来一阵钝痛,他抽搐不止,眼前一黑彻底昏倒过去。   京都苍烟遍野,闻字样的旌旗翩幡在烟云当中,风乱狂急夹杂着鼓声,渐渐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心神渐回,李晟终于苏醒了过来,他缓缓睁开眼。浑身上下的骨头好像断了一般,手脚腕处疼得像要裂开来一样,脖颈后疼得尤为厉害。李晟回过神来,他这才注意到眼前是一片漆黑,他揉揉眼,还是一片乌漆嘛黑。   “来人呐!快来人!本王眼睛看不到了。”   他养尊处优,发号施令惯了,久久不见人来,兼之目不能视放大了他的恐惧与无助。李晟大发雷霆道:“人呢!都死绝了不成!这些个偷懒的狗奴才,本王要将你们杀了喂狗!”   一声低沉揶揄的轻笑在黑暗中响起,“王爷好大的脾气,你要杀谁?”   李晟心头咯噔一跳,昏迷前的种种浮现在脑海中。   黑暗中,一点光蓦然亮起,瞬间盈室。闻燕雪手执银雀灯,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柔雾般的轻光,轮廓模糊不清。他换上了常服,含笑望着正在迷糊的李晟,眼中却没什么温度。   李晟话未出口,气先短了三分,他没忘了自己的命还攥在闻燕雪的手中,只得暂且忍辱偷生。他偷眼打量这间陌生的屋子,唯唯诺诺道:“侯爷这是将本王请来做客了吗?”   别无他因,这间屋子实在是不像关阶下囚的地方。墙上字画布置,皆是当代名家真迹,价值千金。他身下这张紫檀拔步床,垂着的帷幔乃是错彩织金帐,寸寸皆金,典雅有致。饶是他贪墨多年,也未见得有如此手笔,闻家不愧为世家大族。   闻燕雪将手中银雀灯随手搁在一旁的案上,李晟琢磨不着他的心思,惴惴不安地低着头,盯着手腕上的红痕出神。   屋内传来衣物响动的窸窣声和走动声,李晟刚抬首,便迎上了闻燕雪晦暗不明的目光。   闻燕雪走前来靠近李晟,一手抓着他的肩膀,将人按倒在床榻上,将他垂在脸侧的长发拨至耳后,动作堪称轻柔小心。   李晟一颗心砰砰直跳几欲跃出胸膛,他微微侧首躲开闻燕雪的手,两个男人挨这么近,他感到浑身都不自在,尴尬道:“侯爷这是何意?我们有话可以好好说。”   闻燕雪手中动作一滞道:“哦?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闻燕雪高大结实的武人身板着实压迫感强,被笼罩在下,李晟只觉头皮发麻,他悄悄一点点地往旁挪动,嘴上讨好地说道:“侯爷,你我同为大雍朝士,虽说平日里无甚私交,但我于你敬而有加,可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你看,能不能放我回去,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闻燕雪冷笑道:“哼!没得罪过我?”   李晟见他眼中怒意俨然,顾不得其他,忙挣出他的挟制,躲到床角落里,急急解释道:“冤枉啊侯爷!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谈何得罪?”   “是吗?”闻燕雪唇边笑意渐冷,“那你可要好好回忆一下是什么时候得罪的我!”   他欺身上前,一把抓住李晟的脚腕,脚腕上的新伤未愈,李晟疼得直抽冷气。闻燕雪却丝毫不顾及他,将他粗暴地拖至身前,双手反剪于身后,再将他单薄的衣袍推至胸前。   不会吧。   李晟前胸一凉,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闻燕雪不会是个断袖吧。   “侯爷息怒!有话好好说,过往恩怨我是真的记不清了,你就饶了我罢。”李晟不住地求饶。   闻燕雪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冷声道:“真记不得了?”   在银雀灯一团团朦胧幽暗的灯光下,闻燕雪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转,李晟泪光盈盈的眼睛,飘摇的幽光在他眼底显现出若隐若现的一抹绿。据说安陵王李晟的生母是乌孙国第一美人阿兰公主,这样貌倒也不算辱没了这名头。   李晟被他软硬皆施的态度吓出一声汗,他喘一口气道:“真、真记不得了。”   “你这身骨头倒是软,能屈能伸。”闻燕雪意味不明地看向李晟的腰部,那里被他褪去了衣物,露出一段柔软的,触手可及的白,“总是嚷嚷着要杀了谁喂狗,怎么?安陵王府中还豢养了狗奴不曾?”说罢,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在那柔软的腰身上狠狠揉一了把。   他都听到了!李晟的心突突跳个不停,他明明看着闻燕雪的马儿走远了才开口的。他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骂了些什么。   李晟气短心虚,一时间被闻燕雪的眼神唬到了,闻燕雪问什么他答什么,“府中是有一只,那是我父王还在时,番国曾献上的狗奴,已经养了五年......唔!”   闻燕雪的眸色越发深沉,他将食中二指探入李晟口中,抵着柔软的内腔撑开他的嘴,指尖在匀整饱满的牙齿上擦过。指腹抵在口角处的虎牙上,不住地摩挲把玩。   “我看你才是条狗,牙尖嘴利,好胡乱攀咬。你说你这幅样子像不像条狗,嗯?”   闻燕雪的手指有力,骨节粗大,还带着粗粝的茧,搅弄得他酸痛不已,眼角眉梢俱是氤氲的泪意。那根手指却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转而深入,压在他的舌根处,叫他连求饶都发不出。   李晟一向金尊玉贵,没吃过什么苦。以前仗着有李微的撑腰,在朝中气焰夺天,逍遥肆意。向来只有他这般亵弄宠妃姬妾,还从未被他人以女子相待,侮慢轻渎过。越想越委屈,不知不觉眼中已蓄满了泪花。   他说不出话来,双眼也看不清事物。闻燕雪气息粗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刺啦”一声,不由分说地用蛮力撕破了他的衣服。   武将的身子虎膺熊背,沉甸甸地压了上来,李晟根本挣脱不了,眼睁睁地看着闻燕雪对他为所欲为。   闻燕雪的手指从他口中抽出,牵连出一根剔透旖旎的银丝。口中一轻,李晟下意识砸吧了下嘴,尝到一股甜腥味。他的唇被口津浸染的莹润绵软,还未来得及出声求饶,闻燕雪俯下身动作迅疾地堵上了他的嘴。   李晟双目微颤,余光只瞟见闻燕雪修长凌厉的长眉,在棱角分明的眉骨之上拖曳出一丝冷峻。   他没有撒谎,他与闻燕雪着实无甚交情,过往也都记不清了。   那些往事如风过无痕,花落无声。潮波散尽,只留余韵。   【作者有话说】   立国家之主几倍那几句话具体忘记出自哪里了,我记得是吕不韦说的。 第2章 恩怨   “谁是李晟?”   记忆里的那个人仍旧是一脸冷漠相,如霜雪般淡薄的一张脸,盛气凌人地看过来。只是这张脸看起来有些年轻,眉间尽是压不住的狷介孤傲。   满座无言,神色各异地打量着他。   “现如今这京中连我的话都不中听了,诸位好大的能耐!”又是一声怒喝,手边的酒杯被他一把掀飞了出去,正好将一直殷勤赔笑的鸨母淋了个湿透。   她脸上厚厚的粉腻在那张有些丰满的脸上,化作一团的红铅白粉在这张脸上纷呈乍现,好似一只大花猫。即使如此,那张脸仍旧是谄媚地笑着。满座的嫖客们想笑却也不敢笑出声,鸦雀无声地看着这一出闹剧。   鸨母惶恐地扫了一眼他身后黑压压的一群练家子,个个虎背熊腰,精壮干练。她一眼便看出这些人是行伍出身,“这位爷,行行好吧。奴家是真的不认识你口中的那人,他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都与奴家无半分干系呐!”   这眉眼含霜的少年一个眼风冷飕飕地瞥过来,鸨母身子一抖擞,将算计好的哭闹都咽回了肚中。   在座的已有不少人认出了他,闻燕雪,朝中新贵,少年将军恃功而骄,最为跋扈不过。李晟只是一个不受宠的浪荡皇子,也不知是哪里触了这位的眉头。   李晟现在何处?他自然也在这里,与楼下看客们的情态别无二致。他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战战兢兢地躲在一个姑娘层层叠叠的罗裙下,偶尔露出一两分余光,惶恐不安地紧盯着楼下。   “齐明,齐明。”有人小声呼唤他,李晟脸色忽得一变,朝那人低声吼道:“小点声,你生怕他发现不了我吗?”   来人瞪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他冲那拢着裙角的姑娘眨眨眼,猫着腰戏谑道:“这场好戏可是千载难逢啊,你怎么就惹着他了。”   李晟耷拉着一张脸,苦思冥想了半晌后,说道:“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上哪儿去得罪他。”   说来也真是奇怪,这闻燕雪常年与祖父一同守在边关,两人莫说交情,就连面都没见过。在此之前,李晟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清楚。莫非是这小将军看中了哪个姑娘,被他这个浪子捷足先登,先采了去?还是他无意中冲撞亵慢了闻家的女眷?李晟依稀间回忆起了什么,但也只是在那一瞬间,再也抓不住,叶落无声,稍纵即逝。   那人忍俊不禁道:“你现在不就知道了。”   “瞧他那架势,是要打死我才肯甘休!”李晟狼狈地在那姑娘的裙下翻了个身,用扇子遮着脸,一点一点往一旁的楼梯挪动,“若存,你挡着些,莫要让他发现我。”   楼梯旁就是一扇云窗,两层楼不算高,跳下去难免会伤动些筋骨,但总比被闻燕雪抓了好。李晟正一点点地挪动着,忽听得争执声戛然而止。   他心中害怕,但又好奇,于是将挡脸的折扇拿了下来。   饶是闻燕雪的脸再怎么俊俏,但眼下四目相对,就连对方脸上有几道褶子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管再怎么俊俏的人,也有了几分恐怖。   李晟抖着手推了推他,没推动。   闻燕雪的目光被他手中的扇子吸引了过去,扇面上龙飞凤舞地题写了一首风华流丽的艳词。   他忽得攥紧了李晟拿扇子的手,五指渐渐收紧,似是要勒断他的腕骨,只听他冷声道:“这是你写的?”他眼中威胁的意味实在是太过明显,李晟强忍着手腕上传来的钻心之痛,哆嗦道:“是、是我的。”   “那这个呢。”闻燕雪从袖中掏出一方带有兰麝熏香的绣帕扔到他脸上。李晟忙拾起来一看。绣帕上几排清秀的簪花小楷,用清涓白水线绣了的,缠绵悱恻,哀婉柔靡的情诗,俨然是他自己的手笔。   见他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闻燕雪冷笑一声,“既然你亲口承认了,那也算不得枉杀好人。”   “什么意思.......”李晟话还未说完,只见闻燕雪当胸踹来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这一脚踢得毫不留情!他在地上翻个好几个滚,疼得眼冒金星,喉间涌起几分腥甜。   “住手!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不待他说完,闻燕雪带来的人蜂拥而上,沙包大的拳头雨点般朝他砸了过来,未出口的话被痛呼声压了下去。   “你就是皇子王孙又待如何?”闻燕雪凉凉道,听他语气,分明是知道的意思。   “齐明!”王若存脸色难看得很,忙上前阻拦。   青楼内乱作一团,呼喊与惊叫齐飞,姑娘们个个被吓得花容失色,遮了眼不忍再看。   这场闹剧最终草草收尾,王若存在禁军领有差事,他叫了那日当值的巡城指挥使来才堪堪将去了半条命的李晟救了下来。后来李晟才知道,他是被自己那胆小如鼠、无甚担当的堂哥李微出卖了。   闻燕雪的妹妹闻姝乃是京中第一美人,平日里鲜少抛头露面。只有那么一次在一场赏花宴上露了个脸,李微就像失了魂一般念念不忘了。但闻家嫡长女又岂是他一个不得势的皇子能攀附得的?李晟只当他是一时兴起,迟早会知难而退的。怎料他听说闻姝平日里好吟风弄月,与京中的贵女们常交游酬唱。便哄得李晟在一方帕子上题写了一首诗,他并未说明要送予谁,李晟就只当他要送给哪个相好的姐儿,便爽利地应下了。   李微喜滋滋地拿走那帕子时,又岂会料到有今天这一出祸事。   李晟白白挨了一顿揍,一肚子的委屈无法说出口。前因后果水落石出后,闻家也只是差人送了些不菲的欠礼,他哪能期盼闻燕雪会亲自上门赔个不是。   闻家起于刍牧,跟随大雍开国皇帝,以从龙之功受封,累世公卿。起初天下灾兵数动,贼因乱割据,民不聊生。大雍尊宣皇帝之谟训功烈,起兵于大泽,平定祸乱,复失地,却其外寇。救万民于水火,天下方才承平。   与李晟这些整日在京都吃喝玩乐的纨绔不一样,闻燕雪自小便随祖父远征塞北,在边关摸爬滚打,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圣上对闻家盛宠不绝,对闻燕雪这个年轻的将才更是赞不绝口。无外乎他能在京中横行而无人敢触其霉头,称他一声跋扈将军都不为过。李晟还是皇子时,常由李微带着,和京都里数得上名号的二世祖们一同眠花宿柳,沉湎酒色。在他父皇眼里,他的用处自然是比不得闻燕雪,那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他若是真要讨个公道,才是惹祸上身。   王若存来看望他的时候,李晟歪倒在软榻上,有三两美人陪侍,端茶倒水,还有一个美人正用纤纤素手揉着他的胸口,过得好不恣意快活。   王若存失笑道:“害我白担心一场,你这伤养得还挺滋润。”   李晟闻言,将胸口的衣襟一敞,在一片白皙细腻的皮肉上,横亘着一块碗大的淤青。王若存便不再言语了。   两人又是一番唏嘘,又是一番感慨。李晟握着那美人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感慨道:“冤呐,我连京中第一美人的手都没摸着,更不知道她长得是丑是美,就被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回忆起那天气势汹汹的闻小将军,端的是肤白貌美,一嗔一怒皆活色生香。   “不过……”他话锋一转,摸着胸口,语气飘忽道:“既然她哥哥长得那般貌美,想必她自己肯定差不了。”   王若存的桃花眼犹如潋了一池春水,眸光微动,“怎么?这就惦记上了?他揍你一顿,你还看上了人家不成。”   李晟回忆起闻燕雪揍人那股狠劲,后背冷汗直冒,他摇了摇头,皱眉道:“我可不搞你们断袖那一套,就算他是个天仙我也不稀罕。”   王若存荤素不忌,男女通吃,闻言也只是笑了笑,又说了些其他,将这话头扯了过去。   自那以后,李晟虽有心与闻燕雪冰释前嫌,怎奈人家连半点余光都不屑分给他。在朝堂上,也只是留给他一个孤傲的背影,一身绯罗朝服笔挺,梁冠云履,锦绶玉带。在一群垂垂老矣,鸡皮鹤发的大臣中,宛如一柄宁折不弯的利剑,俊秀挺拔。   后来,闻老将军述完职后,闻燕雪便随他祖父一同回到了边关。   再后来,发生在两人身上的种种。他们之间虽算不上情深义重,但也不至于今后令他二人反目成仇,刀兵相向。   李晟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一团模糊却刺眼的光,刺得他太阳穴钝钝地疼,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人。   他伏在床上,缓缓地动了动腿,身下随即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刺激得他清醒了不少,他掀开被子一看,身上斑斑点点尽是青紫痕迹,昨夜闻燕雪紧箍着他不断挣扎的手,此时腕骨处高高肿起,一圈青黑淤血在白皙的手臂上甚是触目惊心。被褥凌乱地堆积在一角,昨夜他受不住闻燕雪粗暴的凌虐,挣扎着想要下床,却被分开了腿,抓着脚腕拖了回去。那织金帐也在匆乱中被他拽了下来,逶迤在地。   “禽兽......”李晟艰难地骂出声,口唇被亵玩不止,破了些皮,嗓子眼更是艰涩疼痛。   看样子闻燕雪玩完他就走了,没有片刻停留。李晟强忍着恶心,随意找了块布擦了擦身上的痕迹,身子好歹没那么黏腻了。他从地上捡起件衣服披在身上,遮住了青紫斑驳的痕迹。不管脏不脏,也顾不得讲究了。他扶着腰,艰难地走了几步,一瘸一拐地挪到桌边,从壶里倒了些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清凉苦涩的茶水入喉,总算缓解了喉间的灼热肿痛。   从昨天被抓至现在,他滴水未进粒米未沾,还被闻燕雪那个禽兽折腾了一番,现下脚步都是飘着的,每走一步都在打颤。   闻燕雪对他所做种种简直擢发难数,罄竹难书。饶是李晟再怎么荒唐好玩,在房事上他也自诩是个正人君子,从不折腾姑娘们。   李晟耳根发红,是被气的。他扶额痛苦地呻吟着,也不知道闻燕雪究竟有何意图,昨晚两人做了那般亲密无间的事,难不成闻燕雪爱慕他,这话李晟自己听到都会忍不住发笑。怎可能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的肚子便发出了长长的叹喟。不必遑论其他,如果再不找点吃的填饱肚子,不用闻燕雪亲自动手,他就饿死在这里了。   他一瘸一拐来到门前,用力推了推门,发觉没推动。他双拳紧握,用力砸了两下门,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吗,快来人呐!”   叫了半天,无人应答。李晟耐心告罄,发狠踹了几下门, 不仅没有人来,门纹丝未动,还扯到了腰。他的嗓子干得冒烟,壶里连隔夜的凉茶都要见底了。   李晟疼得龇牙咧嘴,他扶着腰靠着门缓缓坐了下去,脑袋靠在门扉上,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京都有一百零三坊,诸侯显贵多居于西京朱雀街西,西京县所领五十四坊之中,平日里门庭若市,宝马香车,喧闹荣华。贩夫走卒多藏迹西市里坊、东市南曲。人们买酒置宴,高声吆喝越过朱墙,绝不会这么安静。   所以他现在是被闻燕雪带去了哪里?若是出了城......   想到这点,李晟瞬间面如死灰,闻燕雪手中至少有八万府兵,昨天他只带了数百人出现在城内,那他其余的兵只能被安置在城外,豢养在闻家私庄中。京城现在已经被闻燕雪的兵围成了铜墙铁壁,不论他现在身处何处,是真的插翅也难逃!   “不能死,本王不想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李晟口中絮絮叨叨,他扶着门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持之以恒地拍打那扇门。   没敲几下,门从外面推开,李晟被这股力道带得向后仰,跌了个结实的屁墩。他的脸色蓦然大变,捂紧了腰臀,痛到喊不出声。   他抬头一看,来人竟是闻燕雪手下走狗,副将刘敬,他还记得闻燕雪叫他肃之。   刘敬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屑与厌恶,仿佛多看他一下就会脏了自己的眼。   嫌恶的目光在乍然瞥见他脖颈处来不及遮掩的红痕后,更是变本加厉。   刘敬冷冷地哼了一声,径直迈过他身旁,将手中东西放下就要走。李晟趴在地上,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袍角。   “等等,你先别走,告诉本王这是哪里?闻燕雪呢?叫他来见本王!”   刘敬懒得理会他,毫不留情地将衣袍扯了回去,他没有收劲,李晟被他扯得向前踉跄。   刘敬甚至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话,放下东西就忙不迭地离去了。看他行色匆匆,身上穿着的还是甲胄,似乎是兵戈未止,送饭时顺便来看一眼李晟的死活。   是谁授意,自然不必多说。   “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李晟的屁股和腰频频受难,可谓是一波三折。他爬起来,去看刘敬拿来的东西,是一碗糙米饭和一碗野菜汤。   李晟锦衣玉食惯了,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便痛苦地全吐掉了,再没有去碰。   刘敬走的时候,将门又重新上了锁。逃也逃不掉,饭菜也粗粝不堪,难以下口。李晟干脆躺在床上摊平等死,浑浑噩噩间,因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屋内没有掌灯,什么也看不见。李晟又饿又渴,浑身上下使不上一丝力气。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人影烛光影影绰绰地映在门窗的实木花格上。   “啪嗒”——   静谧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开锁声,李晟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看着两个粗使婢子手中提了灯进到屋里来,一言不发地将已经凉透了的饭菜撤换,她们连半分余光都没施舍给角落里的李晟,拿了碗筷就要退下去。   李晟好不容易见到人,有气无力地叫道:“别走,本王要沐浴......”   两人已经退出门外,不知道听没听见。李晟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爬下床,摸索到桌边。那两个婢子换了些热汤热饭来,李晟将野菜汤泡了饭吃,拿着筷子的手在不住地颤抖。许是饿得太久了,李晟竟然觉得这野菜汤吃起来还挺有滋味。   想他堂堂安陵王,平日里过的都是前呼后拥、锦衣玉食的日子,何曾受过这些委屈。一朝沦落至此,连他自己都没料到,怎就稀里糊涂落入了闻燕雪的手中。他一边艰难地咽着饭菜,一边努力地回忆着。各地纷争早已有之,朝廷也在陆陆续续派人去清剿匪患,只是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叛军兵临城下......那时候他在干什么。   李晟绞尽脑汁地回忆,那时他好像正在王府中与一众姬妾饮酒作乐,左拥右抱好不快活。似醉非醉中有人依偎在他怀中,柔声细语地劝酒,一杯接着一杯往他嘴里灌酒。夜以继日,喝到昏天黑地,人畜不分。   再后来,宫中来了人,到他跟前说了什么。那时他头疼欲裂,连那人说的话都听不分明,只隐约听到一句皇上驾崩了。紧接着,他便稀里糊涂地被人架着放在了马背上,云里雾里不知往何处奔袭。   再然后,就是闻燕雪有如神助般从天而降,银枪乍现,将他挑落下马,这酒才算是彻底醒了。   李晟呆呆地捧着碗,如遭雷击般恍然回神,那他的妻子呢?他的母妃呢?   在这个几近与世隔绝的地方,不论他怎么吵嚷着要出去,都无人理会。那两个婢子又老又丑,还听不懂人话,对李晟提的要求置若罔闻。每日只在送饭时出现一下,目不斜视,耳不妄听。李晟放弃了和这二人交流的想法,也不知闻燕雪是从哪里找来的又聋又哑的奴婢,也真是难为他。   每日送来的饭,他多少会吃一点。他是逃不出去,只能望眼欲穿地等闻燕雪回来,再与他好好谈一谈。李晟将这个屋子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连件能换的衣服都没有,光有一些古玩字画。看来这里不常有人住,应当是闻家的私宅。   转眼间已是过了五天,闻燕雪再出现在李晟面前,他竟然没认出来。   暗夜降临,万籁俱静,夜黑浓稠如墨。那两个婢子没来点灯,李晟缩在床角,用被子将自己裹紧了。静谧的夜让他混乱的思绪平静了下来,他阖上了眼,再睁开。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廊道上传来急促而密集的脚步声,隐隐有些骚乱。李晟没来由感到一丝慌乱,他用被子整个蒙住身体,一动不动地躲了进去。   闻燕雪遣散了下人,行色匆匆地穿过一片回廊,在门外停下,他顿了顿,径直推门而入。屋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不点灯?”他出声询问,却无人应答。   闻燕雪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将那盏放在桌上的银雀灯点着,照亮方寸之间。   他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这里和他离开前没多大变化,他一眼望过去,便看到床上鼓起一个明显的包。他回来得匆忙,兵甲未卸,便索性解下腰间的剑,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靠近,拿着手中的剑戳了戳那个包。   李晟缩在被中瑟瑟发抖,察觉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戳了一下他的腿,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蒙在身上的被子被人一把掀开,待李晟借着朦胧的灯光,看清眼前的人后,嗷一嗓子嚎出了声。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来人呐!救命啊——”   硬邦邦伫立在床边的是一个身着戎装的汉子,此人身材高大,一脸浓密的胡子,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他。   闻燕雪看着李晟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般惊慌乱叫,额间青筋忍不住跳了几跳。   “蠢货,住嘴!”   【作者有话说】   有的人胡子长得快 第3章 从心   李晟暗中寻思,这声音听着怎么那么耳熟,他按下砰砰直跳的心,战战兢兢地抬首偷瞄眼前的人。   此人高大威猛,气度不凡。一双漂亮的凤眸从潦草的胡须乱发中直直看过来,带着几分沈懑,怒形于色,依稀能看出几分美男子的模样。   他们武将在外行军打仗,常十天半月在荒野山谷中奔袭,不眠不休,风餐露宿几百里,哪里顾得上倒饬自己。于闻燕雪来说是家常便饭,他早习以为常,但看到李晟反应这么激烈,他心中竟隐隐有些怒气。   闻燕雪不顾李晟的抗拒,单手将人拎到近前,凑近了在他颈窝处嗅了嗅。这动作有些暧昧,李晟感觉到一股浓烈炙热的男子气息扑在脖颈上,他缩紧了脖子就像一只鹌鹑般一动都不敢动。   紧接着他便听到闻燕雪嫌弃地说道:“臭了。”   这句话狠狠地戳痛了李晟的自尊心,他被闻燕雪翻来覆去地折腾时都没这么气愤,他一把推开闻燕雪潦草的脑袋,怒气冲冲道:“我这都是拜谁所赐!是谁将本王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那两个又老又丑的贱奴,连句人话都听不懂!这些天连壶热茶都不曾伺候过!本王被你关在这个鬼地方,每日只有残羹冷炙!沦落至此,如今还要被你羞辱!”   闻燕雪维持着被推开的姿势,眸光闪了闪。   李晟一时头热,逞完口舌之快,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小命还攥在他手里,忙闭紧了嘴,缩回脖子,用余光偷觑闻燕雪的脸色。   “残羹冷炙。”闻燕雪慢条斯理地说道,每个字都放在舌尖,圆实地从口齿间吐出来,李晟从中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的兵在外吃的军粮都是掺了沙石的糙米。”他捏着李晟的脸,指腹在他细嫩的皮肉上摩挲着,“你倒好,还嫌弃上了。”   李晟自然不信他的话,闻家怎至于窘困到连顿像样的饭食都供不起。他顿了顿,嗫嚅道:“这些我怎么知道,都怪那两个老婢装聋作哑,这怨不得我。”之前在安陵王府,李晟的衣食住行皆是有讲究的。每每盥沐都要有美人陪侍,拿香料皂荚净发,再用艾草水泡了身子,衣袍得用上好的沉香熏染,从头到脚都要被伺候得服服帖帖。就连头发丝都隐隐散发着暗香,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人嫌弃不洁。   闻燕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臊红了的脸,幽幽道:“娇娇和怜怜要是知道你这么说她们,会难过的。”   娇娇?怜怜?他说的是那两个老婢?闻燕雪果然有病,还病得不轻。   李晟正腹诽不已,身子却突然一轻,顿时眼前的景物天旋地转,颠倒了过来。他只能看到闻燕雪修长而有劲的两条腿正有条不紊地迈着。   “你、你要干什么?”李晟抱紧了闻燕雪的肩膀,声音颤抖,人也在颤抖。闻燕雪却笑了笑,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连胸膛也在微微震颤,那笑中的意味李晟不敢深思,只听得闻燕雪拉长了尾音,漫不经心道:“别乱动,不然我就摔断你的腿。”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扛着人来到了院内,院中央有一方不大的池塘,是在这座院子在初建成时从城外挖了一条渠引来的山涧之水,四时变幻,每到秋时凄凉彻骨。   闻燕雪扛着人来到水边,手臂一松将人直直抛了进去,李晟毫无防备,身子一沉,重重地跌入了水中,意识瞬间被冰冷的池水淹没。   闻燕雪竟然真的想杀了他!   “救、救命!”李晟在水中不住地挣扎,双臂在水中慌乱地拍打,只要一开口呼救,腥凉的水就会顺势灌入口中。   闻燕雪蹲在岸边,摸着自己的胡子,轻飘飘地说道:“这水只到胸口,淹不死人的。”   李晟扑腾了几下,慌乱中抓住了一个支撑,才堪堪站稳。他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胸腔忽得传来一阵刺痛,他不停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翻肠倒肚。   好容易停歇下来,一丝后怕又涌上心头,李晟又惊又惧地看着闻燕雪,头发湿哒哒地黏成一片在脖颈上,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闻燕雪一把甩开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臂,“洗干净点。”   他想了想,几乎是不近人情地补充道:“我可不要脏东西。”   “你才脏!黑心眼烂肚肠,心肝五脏都脏透了……”李晟在心里变着法地咒骂,他冷得牙齿直打战,可又不敢轻易动弹,他只要一上岸,就会被闻燕雪瞪着眼按回去。   夜风萧瑟,直到目送闻燕雪进了屋内,李晟才咬牙切齿地骂道“疯子!”闻燕雪简直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拿他的命当消遣。   寒风凄凄,冷飕飕地吹在人身上,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不消片刻,李晟就受不了了。他哆哆嗦嗦地抱紧了自己,吸了吸鼻子。泡在水中的半截身子已经没了知觉,再待下去会染风寒的。他是细皮嫩肉的王公贵族,哪里受过这种苦楚。哪怕闻燕雪真想要他的命,他也不干了。横竖都是死,闻燕雪想要折磨他,办法多的是。可这样的死法也太痛苦了,听说被那些被活生生冻死的人,四肢会像醉虾一般蜷缩着,脸色苍青可怖。他虽未曾亲眼见过,但也不想变成那副模样。   “闻燕雪,你给本王等着......”李晟抖擞着,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但他还是裹紧了些。冷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山响的喷嚏。伴随着院内的蛩虫啁啁,秋风呼号,真是好不凄凉。   此时屋内却温暖如春景,还燃起了熏香,淡淡烟雾从紫釉博山炉中缓缓升起,一张黑檀木屏风上搭着几件雪白的衬衣衬裤。   李晟甫一进屋,温暖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拥覆过来。他站在门边趑趄不前,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丝动静,而是伸长脖子打探屏风后的情形。那张屏风雕花格子中透出点细碎的光与绰约的人影,看得并不分明。   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你们下去吧。”   “是。”从屏风后走出两人,正是日日给李晟送饭的那两个婢女。两人目不斜视,丝毫不在意杵在门口的李晟,关上门便离去了。   “你进来。”闻燕雪的声音很放松,他的心情貌似还不错。   李晟左看右看,确认除了自己没有第三个人在,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两人目光陡然相撞。闻燕雪半个身子浸在水中,他闲适地靠在桶壁上,两条手臂搭在桶沿。此刻他完全放松了下来,凤眸柔亮,冲着看呆了的李晟勾了勾手指。李晟不得不承认,闻燕雪的眉目确实好看,清俊疏朗。如果没有那大煞风景的胡子,的确是一副美男子沐浴的美景。   李晟转念一想,闻燕雪也当真不是个东西。把他丢在寒天冻地里不管,自己却在屋内享受着香汤沐浴。不管心里有多恨,李晟面上表现得不动声色,他咽了咽口水,惴惴不安道:“侯爷,你叫我?”   闻燕雪掀起眼看了看他的怂样,嗤笑道:“站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那可不一定......”李晟小声嘀咕着,嘴上这么说,却也没少吃。   “你又在说我什么坏话。”闻燕雪的手指在木质桶壁上敲了敲,每一下都仿佛一个无声的催促与暗示。   李晟向旁瞥了一眼,立马意识到闻燕雪要他做什么了,一旁的红漆木盘上摆着一把寸长的薄刃剃刀和一方棉布帕。   雍朝男子尚美仪风度,男子蓄须者无几。以往在王府中,这种净面的活儿他都是交给最心灵手巧的侍妾来做。李晟没想到,他也会有伺候别人的一天。   他绕到闻燕雪身后,将手中的帕子用热水浸透。闻燕雪闭了眼,仰首靠在桶壁上,李晟将帕子的水绞净了用手捧着敷在他的脸上。   闻燕雪微微睁开眼,垂眸看着近在眼前的修长白皙的手,被热水浸了后,指尖泛着细腻润泽的红。   李晟站在他身后,只能看到闻燕雪的发顶。再稍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精壮坚硬的胸膛。他拥着帕子,感觉到闻燕雪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扑在他的手背上,带着炙热的气息与温湿的水雾。   “够了。”闻燕雪忽然一把扯过了帕子抛在水中,“你开始吧。”   李晟摸了摸他的脸,闻燕雪的下颌线流畅分明,短短的硬茬依旧扎得人手心疼,他哼唧道:“本......我以前从未做过这些,若是弄疼了你,可不能怪罪我。”   闻燕雪被他摸得脊背发热,他蓦地回首,将李晟那副畏葸不前的模样尽收眼底。四目相对,李晟微微一愣,闻燕雪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目光森然,作狼顾鹰视之相,那眼神好像要将他拆骨剥皮,活生生地吞入腹中。   只听说老虎屁股摸不得,难道连下巴都摸不得?   被闻燕雪这么一看,他那颗脆弱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他伸出手,大着胆子将闻燕雪头又掰了回去。   闻燕雪:“......”   “侯爷你莫要乱动,万一伤着你就不好了。”他拿着剃刀在闻燕雪的下巴比划着,心想怎样才能又快又准地一击毙命。   闻燕雪冷笑道:“怕什么,本侯免你无罪。”   李晟讪讪笑道:“侯爷宽宏大量。”   呜呼哀哉!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李晟都要忍不住唾弃自己了。   不消片刻,最终还是闻燕雪做了妥协,李晟手脚太笨拙,在他那张俊俏的脸上留下了两道不大的血口子。   闻燕雪毫不留情地讥讽道:“安陵王还是有些能耐的,本侯在战场上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此言一出,两人却突然都没了话。李晟下意识瞥向他的侧肋,那块儿没入了水中,有什么也看得并不分明。   他看了又看,欲言又止道:“你……”   闻燕雪一边为自己操刀,一边挑眉打量他,“你想问什么?”   李晟想了想,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那里移开,“也没什么,只是在府中叨扰了许多日,难免有些牵挂心柔与母妃的下落。”   许心柔是当朝户部尚书之女,是李晟的王妃,虽说是少年夫妻,两人却素来不和睦。她看不上李晟浪荡成性的模样,即使是婚后同了房,也从未拿正眼看过他。李晟也不愿在她面前自讨没趣,两人即便是夫妻,却形同陌路一般。   “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她们。”闻燕雪话中带着刺,刺得他心口鲜血淋漓,“既然心中牵挂,为何那日你逃跑时只顾着自己,不将她们一同带走。”   李晟情急道:“并非如此!那日我喝醉了酒,就连怎么上的马都记不清楚了。等到酒醒过来……”就已经被你抓住了。   闻燕雪想了想,似乎是在回忆,“许心柔虽说是女子,与你相比,却不知强了有多少倍。她早在大军围城之前,就跟着许尚书逃出城去了。”   “她无事便好。”两人就算没什么感情,总归夫妻情分摆在那里,他知道人还在便安心了。   “我的母妃呢?侯爷可见过她?”这是李晟此时最关心的。   “阿兰公主……”闻燕雪眉心微蹙。   阿兰公主乃是二十多年前乌孙战败后进献给大雍皇帝的美人,在那时,先帝并不见得有多喜爱她。若说不受宠,可阿兰公主容貌倾城,天子也是凡人,红袖添香,美人小意殷勤,爱也爱过,赏赐也未曾落下。可若说受宠,却始终未有一个名分,天子吝啬到连一个妃位都不曾赐予她。众人也知她处境尴尬,仍旧唤她在乌孙时的番号,阿兰公主。   李晟提心吊胆地注视着闻燕雪的双唇,生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不好的话。   闻燕雪缓缓摇了摇头,“整个京城我都寻过了,并未见到她的身影。”   李晟先是心中一紧,城中遍寻不得,那她又去忘了何处,到处都是兵荒马乱。可他又转念一想,既然闻燕雪这样说,那她如今应当暂时没有什么大碍,至少最坏的情况没有出现。   氤氲水雾中,闻燕雪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而他自嘲一笑,他竟然会觉得闻燕雪是为了他寻遍了整座城。 第4章 能臣   风回小院,稀落的树枝纷乱地扑在门户上,有节奏地敲打着。强声阵阵,李晟的心也乱得很,闻燕雪离去的短短五日足以改变很多,只是任凭外界如何风云变幻,却都与自己无关。这一切就像一个黑漆漆的深渊无底洞,他现在外面往里看,事态如何他是丝毫不知晓的。   他打了个寒颤,屋内暖和,身上的衣服早就干了。可他的身子并不爽利,脑子也乱作一团,想的尽是一些有的没的。如今朝廷是谁主事?李微子嗣单薄,皇子仅有那么两个,又良莠不齐,仅有希望登上大宝的......他心中一动,垂着眼眸轻轻往旁扫过一眼。闻燕雪刮净了胡子,正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揽镜自照,洗干净后的闻燕雪,面庞依旧清泠有致,好看得很。   李晟忍不住想到,闻姝的儿子他只见过几眼,也只是匆忙之间不经意地一瞥。都说外甥肖舅,他这个侄儿倒有几分闻燕雪少年时期的风致,在李微一众歪瓜裂枣的皇子中,可谓是鹤立鸡群,只可惜年岁太小,若闻家有意立少年天子,难免会大权旁落。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闻姝那样一个矜贵傲气的奇女子,最后还是嫁入了宫中。宫变之时,李微藏身在茅房才得以躲过一劫。当众臣把这颗沧海遗珠从茅房里拎出来时,李微抖若筛糠,一身汤汤水水的黄白之物,那模样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可就是这样一个近乎无赖的皇子,被众臣拱上了皇位。闻家是最先嗅到风向的,今上是这样一个人,当是众人之幸。营建始尔,纲纪未举。大雍国祚未衰, 皇帝欲开壅蔽,还需依仗他们这些世家。   只不过令李晟没想到的是,闻姝竟是主动提出要入宫的。世家立身之道,不外乎此。闻家权势隆盛,爵位相继,需得有舍有得。   闻燕雪侧头看了他一眼,李晟回过神来,不敢再想,他抿了抿唇,嘴角扬起一抹笑,“侯爷?”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闻燕雪眯了眯眼,意味深长道。   李晟连忙移开视线,心中连连唾弃闻燕雪,面上仍旧挂着诚惶诚恐的笑,他干巴巴地说道:“侯爷风姿无双,令人心折,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呵呵。”闻燕雪森然一笑,舌尖抵着尖利的虎牙,那模样就像是一只饿了许久的猛虎盯上了猎物。   李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额角抽动,只怪这里只有巴掌大点的地,不论他再怎么躲避闻燕雪,都会被他不紧不慢地网入无处不在的目光当中,李晟被他看得手足无措,“侯爷......”   只听哗啦一声响,闻燕雪也不避讳他,直直从水中站起身。他赤足踩在地上,黏腻清晰的水声慢慢靠近,李晟默默地转过脑袋。闻燕雪捏着他的下巴,阻止了他的动作。   在李晟擂鼓般的心跳声中,闻燕雪慢慢靠近,在他唇边印了一个浅浅的吻,然后按上了他的肩膀。心声震聋欲耳,李晟捂紧了自己的胸口,生怕被闻燕雪发现什么端倪。他心不在焉地红了脸,手心满是汗,小臂青筋暴起。   闻燕雪眼角微挑,他并未注意到李晟的不寻常,揽着他的肩膀又要继续时,李晟却挡在他的胸前。   他脸上的红晕退去,变得有些苍白。李晟是风月惯手,自然不会因为这一个吻方寸大乱。他这副模样,多半是怕的。   幽暗的烛光下映照着闻燕雪精壮的身子,他的背部厚实宽阔,依稀可见经年累月穿甲胄在肩骨上磨出来的茧。四肢粗糙黝黑了些,身上却是如白瓷般,每一道肌肉纹理都清晰可见,就像一个白玉做的人。李晟忽然感到有些可惜,闻燕雪这样的,正适合做一个纨绔,做将军有些可惜了这一身精细的皮肉。   “嗯?”他的胸膛微微震颤,似乎是有些不解李晟为何会推拒他。李晟的目光落在他肌理分明的腹部,又看向他的侧肋,在那里有一道深色的疤。   鬼使神差的,他的手指摸上他湿漉漉的身体,停滞在那块儿疤上。闻燕雪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摸着,看着他动作轻柔地 碰了碰,又像烫着了似的,飞快收回了手。在触及那道疤时,就仿佛触及到了令人乍惊乍喜的旧事,满室旖旎一扫而空,李晟忽得回过神来。   “侯爷。”闻燕雪听到他颤抖着声音唤他,李晟抬起头来,在一片朦胧中,墨眉明目,愈发分明。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艰难道:“你放过我吧,你我之间何至于此。你放过我,我会记得你的恩情的。”   “恩情。”闻燕雪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李晟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任凭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闻燕雪这样对待他的理由。“侯爷,你若是喜好龙阳,这天下绝色男子多了去。我定然精挑细选,送到府上来。你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又何必揪着我一人不放。”   他越说闻燕雪的脸色就越难看,听到最后简直黑若锅底。李晟飞快地闭嘴,不再言语。   闻燕雪再次凑近,李晟这回不敢再阻拦,闻燕雪却没再强迫他,而是在他衣领处嗅了嗅。   李晟不解地眨了眨眼,回过味儿来后,他抬起胳膊在腋下和袖口处闻了闻,闻燕雪只觉得他那副情态简直和狗没什么两样,李晟讪笑道:“侯爷,外面实在是太冷了,您大人有大量......”   哗啦一声,一只强有力的手勾着他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提起扔到了水中。   李晟下意识地去抓他的手臂,他的手掌撑着闻燕雪结实的胸膛,掌心下一片温热,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皮下的血液沸腾翻滚,叫嚣着欲望。   李晟手足无措着,一双手不管放哪儿都不合适,他只得悻悻地放开了手。   “侯、侯爷,你要干什么?”他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更不敢向下看。   闻燕雪上半身微微靠近,他舔了舔唇,舌尖抵着尖利的虎牙。一双狼目凝视着李晟的脖颈,湿了的发如水藻般缠绕在那里,不经意间可窥见一节若有似无的茭白。   他身上水珠未干,身上每一处起伏都清晰可见,李晟的脸有些发烫,他恨恨地想,我明明不是断袖,床笫之事也没少经历过,做出这幅羞答答的情态又给谁看。   李晟闭上眼,已经做好了被轻薄的准备,可闻燕雪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把一块儿巾帕扔他脸上,冷冷道:“洗干净了就出来。”   这是什么帕子?不会是闻燕雪的擦裆帕吧。李晟在心底咒骂不休,好你个闻燕雪,软硬不吃,还让人用他洗过的洗澡水。闻燕雪没再看他,转身便走出了屏风。两个老婢女提着热水走了进来,也不知在外面等候了有多久。好在闻燕雪没让他用那桶水,热水也是早就备好了,还备了一套衣裳。李晟洗干净身子后,将衣服放在身上比划着,穿在身上觉得有些大,他草草地系了腰带,趿了鞋子走出去。闻燕雪已经做好在那里等他了,他长发未干,披在肩膀上。   桌子上摆了一些吃食,李晟晚饭还未用过,闻燕雪这个主人家不至于吃什么野菜糙米,他心里不由得对这顿饭期待了起来。   闻燕雪见他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心里只觉得有些好笑,他冲着李晟招招手,“你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李晟把方才那些短暂的不愉快抛诸脑后,颠颠地过去,见闻燕雪没什么吩咐,便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闻燕雪好像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李晟一见满桌绿油油的菜色,心中情绪大起大落,高高抛起又狠狠摔下来。闻燕雪见他神色几番变化,忍笑道:“怎么?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李晟执筷夹了一根绿汪汪的菜,僵着脸吃了下去。他做了二十多年的王孙贵族,一举一动自然是行止有度。闻燕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忽然冷不丁道:“你怕我。”   李晟的笑快要挂不住了,他艰难地将咽了下去,实话实说道:“嗯。”   他觑了眼闻燕雪,小声道:“是有点。”   闻燕雪顿了顿,眼底的情绪是李晟看不懂的。他细细回忆思索了一番,说道:“你以前的神气呢,怎么如今见了我,竟是这副模样......”   忽然提及少年时,李晟身子一僵,有些尴尬道:“此一时,彼一时。”   两人没再说什么,闻燕雪似乎也没了和他搭话的心思。这顿饭两人吃得心思各异,心中各有各的打算。   吃完饭后,该就寝了。闻燕雪率先钻进了被窝,掀起被子一角拍了拍,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李晟有些踯躅,不敢过去。他的屁股上次被捅得狠了,到现在还没好。   闻燕雪讥笑道:“不碰你,快些滚过来。还是说,你想去外面睡?”   李晟能屈能伸,又颠颠儿地晃了过去,无比听话地钻了进去。闻燕雪信守了承诺,果真没有碰他。李晟却睡不着了,他盯着闻燕雪的侧脸开始胡思乱想。   这几日闻燕雪定然是累狠了,不然不可能一沾枕头就睡着。李晟往一旁挪了挪,想离他远一点。过了一会儿,又挪了几寸。   “再乱动,我就打断你的腿。”   “好个直娘贼,不是睡着了吗?”李晟当然不敢这么说,他低声道,“哦,我晓得了。”说罢,再不敢动弹半分。就这样一动不动,两人相安无事,李晟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第二日,乾阳宫。   太后王氏端坐在宝座之上,牡丹凤凰纹簪长长的凤尾流苏点缀在白腻的额间。太后今四十有五,眼角仅有几道细纹,白皙的脸若银盘,端的是威仪雍容。在她右手边下座跪着一个美貌的宫妃。她低垂着头,只能隐约看到轮廓秀丽的侧脸。她身着一袭素白宫袍,身旁依着她的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正不安地牵着她的手。   左手边的中年男子一身绯红色补服,长须清然,手执笏板,目不斜视,老神在在坐在那儿。殿内还有几位臣子,皆是元贞帝在位时提拔过的肱股之臣。   当今太后并非雍灵帝李微的生母,皇帝横死,在她身上也看不出多少疲态来。太后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众人,居高临下,似能将一切汹涌的暗流尽收眼底。   半晌,上方之人才用宽和轻柔的语气道:“地上凉,庄妃也莫要再跪着了,赐座吧。”   “臣妾谢过太后娘娘。”跪在地上的女人抬起一张粉黛未施,却清雅绝俗的面庞。她拉着手中的孩儿坐到一旁,低眉敛目。   太后的目光在这对父女身上一扫而光,眼底闪过轻微的不悦,但这丝不愉快很快被她藏在深处。   “此次闻家平乱有功,计功行赏当属头功。”   闻亥拂袖,挥麈行礼,攸然而笑道:“太后言重了,当今之世战乱屡起,骄兵难制,为朝廷分忧,宴清四海,是闻家分内之事。”   “太傅不必过谦,若没有你父子二人,我等焉能稳坐高堂,此番闻小侯爷也功不可没啊。”户部侍郎李朗拱手笑道,脸上的厚褶笑出一层又一层。   “李爱卿说的是,我大雍江山国祚能绵长三百年,靠的便是诸位能臣。此次时运不济,遭此横祸,今后安定民生,晏安海内,需得仰赖诸位了。”太后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众臣只得连连称是,同时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孤儿寡母身上。后宫不得参政,庄妃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可她不仅在此,还带了一位皇子,这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闻姝柔顺地垂首不语,温柔娴静,秀目低垂。清秀的脸有些苍白,看起来只是一朵温婉无害的美人花。   “哼,好一个治世之能臣,闻太傅倒是脸不红心不跳,能坦然受之。”   闻亥听闻言并不恼,而是波澜不惊道:“仲怀兄此言何意。”   出言者是太后兄长王甫,在朝中任参知一职。   “哼,谁人不知从安西回京,快马只需七天即可。贼众不过千数人尔尔,北府军以一敌百,不过万数即可擒敌。闻家小儿却带了足足五万人回京!一路上走走停停,为的就是拖延时日,好坐收渔翁之利!如此包藏祸心,怎堪大用!”   此言一出,众人不敢再言语,心中各自有了算计。   大雍国运到了李微手里,飘渺难寻,又兼不施以明政,致使民怨四起。谁都没想到区区一些暴民组成的起义军,竟一路畅通无阻,朝着京城高歌猛进。一时间朝廷竟无可用之将,只得往边关连发几道召令,命闻燕雪回京勤王。   眼见贼寇们气焰夺天,愈发嚣张,闻燕雪却不紧不慢。回京之路硬是让他走了半个多月,等到他回来之时,京城早已沦陷,人们死的死,逃的逃。   李微身为皇帝,也无人去管他,竟被几个内宦活生生勒断了脖颈。   此时,闻燕雪姗姗来迟,才开始漫不经心、指挥若定地清剿叛军。与久经沙场的北府军相比,这些叛军简直不成气候,很快便溃不成军,四散而逃。可知朝廷上下早已烂到了根里,禁军也只是一帮子酒囊饭袋而已。   还未待闻亥开口,李朗便开口说道:“王大人有所不知,安西远在塞北,乃是苦寒之地。将士们常在关外,战事不紧时便圈地躬耕,军粮多半都赖以得之。此时正是秋收之际,若无军粮,来年与犬戎交战,将士们吃什么?更遑论乌孙对我朝虎视眈眈,虽说那蕞尔小国已对我朝俯首称臣,但仍不可小觑。所以军务繁忙些也是可以理解的,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朗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王甫赋性急躁,见他一个小小侍郎居然敢跟自己叫板,便勃然大怒道:“简直是胡言乱语!你懂什么叫打仗?你这辈子怕是连京城的城门都没踏出过半步,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李朗不急不躁,拱手相让道:“王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垂坐高堂久矣,碌碌无为,于军事自然是一窍不通。但我等不堪之材既然食大雍之禄,国难当头,就当思报国。若一昧置身事外,又与禽兽何异。”   叛军兵临城下之时,不少大臣携家眷老小西奔逃窜,这番话显然是戳中了某些人的痛处。   “你!”王甫颤抖着手,正要说些什么,上座的太后却率先发怒,只见她长眉倒竖,一掌拍向御座,怒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本应该是勠力同心,还政清明的时候,尔等还要互相攻讦!”   见太后发怒,王甫退了半步,他并未看向李朗,反而是恨恨地瞪了眼全程置身事外的闻亥。   太后冷声道:“今日便罢了,有什么事明朝再议,众爱卿散了吧。”她看向一旁的庄妃,目光在触及她身旁的孩子时,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庄妃也累了罢,带着涵儿下去好好歇歇吧,这些天也劳你受累了。”   庄妃施施然起身,柔声道:“臣妾谢过太后,这都是臣妾分内之事。”她身旁的李涵也端正了姿态,跟着行礼道:“孙儿谢过皇祖母恩。”   等到人都散尽了,太后才缓缓闭上眼,略感疲惫地扶额叹息。她身后的内侍见状,忙上前伺候着,在她额首两侧的穴位不轻不重地按揉了起来。   “唉,这朝中没了主事,太后娘娘也真是辛苦了。”   “辛苦?哀家可是半分都不敢松懈。”   内侍想了想,说道:“王大人会明白太后娘娘的苦心的。”   “兄长糊涂啊。”王氏睁开眼,一扫之前疲态,“哀家自然知道他担心什么,可现如今担心能有什么用?”谁叫那李微子嗣单薄,后宫中仅有两个皇子和一个公主。另一个皇子还是之前李微在潜邸时,一个身份低贱的侍妾所生,自然是拿不到台面上来的。   既便如此……王氏长叹一口气,说道:“这天下还能姓了闻不成?” 第5章 父子   清秋已至, 宫殿上的琉璃瓦在煌煌白日的照耀下,仿佛覆上了一层薄霜。闻亥一身官服在风中飘然,李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闻府的马车早已候在宫门口,两人走近后,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掀开了车帘,半遮半掩地露出一张桀骜不驯的脸,那张脸不冷不淡地看了过来。   李朗上前施礼,笑道:“侯爷安好,下官这厢有礼了。”   须知闻家以开国功勋受封为公爵,闻燕雪又在六年前凭借军功受封为侯,一门双爵位,荣宠无双,可见一斑。   闻燕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却不看他。李朗心领神会,冲着闻亥拱手道:“学生先告退了。”   闻亥摆摆手道:“你且先去。”他弯腰钻进了轿子内,李朗离去后,父子二人相对无言。   终于,闻亥率先打破了沉默,“我看你这几年是在外放野了性子,胆敢连朝廷的话都不放在耳里。”   言语虽严厉,却没多少责备的意味。他阿爷本来就是个温文尔雅的性子,做什么都不紧不慢,也许是因为这几年在钦天监任官,又好求仙问道,气质愈发地淡泊遗世了。闻燕雪懒洋洋地斜靠在一只绣花软枕上,一双长腿在狭小的马车内交叠着,“您叫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闻亥顿了顿,看向这个儿子的眼神复杂又深沉。他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京城不比北疆,行事多注意些,莫要落人口实。”   闻燕雪漫不经心道:“哦?是今日议政时,有人与您说了些什么吗?”   他摆出一副上天入地,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模样。闻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向来以明哲保身为处世之道。可如今的形势变幻无常,他这长子此番回京,可不是孤身一人,单枪匹马,城外足足驻扎着五万精兵强将。真有人想要在这个时候弹劾闻燕雪,也得掂量掂量。   “此事暂且不谈,我今日叫你前来,确实有话要问你。”闻亥话锋一转,言辞忽然犀利了起来,“那日你回京勤王,为何不先去皇宫护驾?我听闻你拒不发兵,而是领了几百人从北门而入,你去了何处?”   闻燕雪做出沉思的模样,他忽得一笑,“我还以为您已经知道了。”   他这副轻浮无畏的模样,让一向以好脾气著称的闻亥忍无可忍道:“荒唐!就算他再不济,那也是一个王爷!”   “王爷?”闻燕雪身子轻颤,发出低沉的笑声,他讥讽道,“侯非侯,王非王。您说的是哪门子的王爷。”君不君,臣不臣。叛贼作乱,竟无人镇守京城。而是在禁军的护送下,千乘万骑一路南逃。满朝文武,皆是一群沐猴而冠的尸位素餐者。   闻亥知他说得有理,但语气并未因此缓和下去,“莫论他人如何,今后回了你的北疆,天高皇帝远,我自然管不着。但是只要你在这京城一日,便不要忘了你的一举一动皆是在给闻家抹黑。”   闻燕雪面目表情地听着,闻亥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就气不打一处来,这话也不知有没有被他听到耳朵里去。   此时闻燕雪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阿爷这么一个看中门第脸面的人,若是让他亲眼看到被囚禁在院中的李晟,他究竟会作何反应?   “一个废物罢了,他不见了人们只会拍手叫好,有谁会在意他去了什么地方。”说罢,他心底竟然浮现起李晟那副可怜兮兮,伏低做小的模样来,心中又是一股别样的感觉。   马车一阵轻晃,国公府已经到了,两人下了马车,步行入府中。   府内霜痕枫色,楼台亭榭都掩映在一片明艳的草木中。闻亥走在长廊下,长袖被风吹得翻飞起来,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已向太后请奏,让你在京中多待些时日。京畿匪患不绝,你多带些人去清剿。”无需多言,两人自是明白对方话中含意。   “是。”闻燕雪淡淡应下,他的目光瞟向院中,神色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似乎是被这满园的景色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他顿了顿又道:“阿爷今日见过太后了,如今宫中情况如何?”   “国无储君,如今朝中大事皆由太后主事。”闻亥停下脚步,回过身看了看身后意兴阑珊的长子,又接着道:“庄妃和三皇子尚安好。”   闻燕雪道:“上次见涵儿,还是在五年前,现在应该也有这么高了吧。”他在腰间比划着。   闻燕雪候在前厅,一直赖着不走。直到闻亥换上了一身道袍,手执麈尾飘然而至。他颧骨清瘦,面白有须,还真像一个不入凡尘的道士。闻家武将出身,族中子弟也多在行伍中历练,闻亥独然是个例外。虽说他在钦天监担任的是闲差,但处事圆滑有余,又有闻燕雪这么一个儿子。况且闻家世代承袭爵位,闻燕雪又以军功封侯,一门双爵位,任谁也不敢小瞧了这个仙风道骨,看似没什么威胁的男人。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一身素净,面若银盘的妇人。天子新丧,天下素缟。   “怎么还不走?”闻亥闻燕雪,似乎对他的停留颇感意外。   未等闻燕雪说什么,一旁的妇人说道:“老爷也真是的,大郎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又赶他走。”   闻燕雪负手而立道:“好久没回来了,我想去看看阿翁和阿娘。”   闻亥不在言语,而是转身入了堂屋。闻燕雪望着他飘然而去的背影,移开了目光。他父子二人有些时日未见了。每次见面都没什么话。也许是在更久以前,他父子二人就已经无话可说了。那妇人便是闻亥的续弦夫人姚氏,这场父慈子孝的场面,让她心神俱怡。   她笑容可掬道:“大郎这次回来,打算在家中待多久,我好着人去收拾收拾你那屋。”   闻家世袭公爵,可这世子之位却还是是闻燕雪这个嫡子的。他不仅是世子,还有侯爵在身。姚氏不止一次觉得闻燕雪是个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已经有了侯爵,又何必占着茅坑不拉屎,世子之位何不让给她家三郎坐坐呢。闻燕雪看着她唇边勉强挤出来假笑,心中忽然生起一个恶劣的念头,他也如出一辙地笑道:“这次回来便不走了。”   果不其然,就在下一刻,姚氏的笑不自然地僵在了嘴角,闻燕雪笑容更甚道:“叛军不休,我此次回京奉旨平乱,少说也得留个一年半载。”   姚氏知他这话说得并不是空穴来风,她虽是一个妇道人家,却也深知朝堂之中龙争虎斗的厉害。这父子二人,恐怕是要借着平乱的借口,想要做些什么。   她面上又挂上了滴水不漏的笑,“都是自家人,大郎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不必太过拘谨,我身为当家主母,少不了要多操心一些。”   闻燕雪不欲与她多费口舌,兴致缺缺道:“那便劳烦二娘费心了。”   听他这么说,姚氏咬碎了一口银牙,这么多年,虽说她是续弦,但也是他闻亥明媒正娶聘到府里的。可这么多年,闻燕雪莫说大娘,连声夫人都不曾叫过他,每回就像称呼一个妾室一般。   果真是在军中学坏了的胚子,一身丘八习气,哪里还有个贵门公子的模样。   姚氏脸上的笑摇摇欲坠,她讪讪道:“不劳烦,都是自家人,大郎何必见外呢。”   闻燕雪不再理会他,跟她对付了几句,便离去了。   姚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恨恨地剜了他一眼。   刘敬守在一直门边,见闻燕雪一个人出来,忙跟了上去。只见他径直朝向祠堂走去。刘敬只好停住脚步,在祠堂外远远候着。   白日里的祠堂看起来依旧黑黢黢,屋檐延伸出好长,外面的光一丝都渗透不进来,什么都看不分明。只有几个祖宗排位前点燃着长明灯,照亮一小片地方,整座祠堂昏暗且压抑。   在闻家密密麻麻的牌位中,闻燕雪看向一只黑檀牌位,上面用描金漆写着,故先考彭原公闻桀之灵位,阳上不孝子闻亥敬奉。   香炉牌位都很干净,一尘不染,应当是日日都有人打扫。他伫立良久,上了一炷香后,转身走向祠堂后的一道暗门。借着昏暗的灯火,他推开了那道门。   里面是一间无比狭小的暗室,密密麻麻地摆着一堆牌位,有的有名字,有的则是一片空白。他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那是小小的一只牌位,和闻桀的比起来简直称得上是寒酸。用墨笔写了先贤妻徐氏,下角用小楷写了元贞三十二年忽殒,满打满算也就活了那么二十几年。   看起势勾画,是他阿爷的字迹。这间暗示里摆着的都是闻家先人中那些犯了族规的,或者是其他一些什么原因。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入祠堂,死后就只能被摆放在这里。女子本不该入祠堂受香火供奉,只因她有诰命在身,未出阁前又受封郡主。   大雍民风剽悍,女子也可习文习武。幼时,在他还未曾离开父母身边时,他的母亲常一脸慈爱地将他抱在怀中,给他讲她和闻亥相遇的故事。他的母亲乐正郡主也是出身武将世家,与闻家本是世交。未出嫁前常跟随在徐太公左右,太公征南战北,她自小在军帐中长大。性情豪迈不输男儿,兵法韬略无一不精。却在某次,由徐太公领着拜访闻家时,一眼便看中了那个鹤骨松姿,清奇不凡的少年。   每每说到这儿,徐清湘便会乐不可支道:“我比你阿爷虚长几岁,那时候他青涩得很,红着脸叫我一声大阿姐,那模样真是有趣的很。”后来的闻燕雪简直不敢想象,他阿爷还会有那副情貌的时候。   彼时的闻燕雪在母亲怀中不以为然,他觉得定是母亲从小在营中长大,身边都是一群满嘴荤话,粗枝大叶的武人。甫一见了一个气质翩翩的文弱少年,再吟几首酸诗就把她迷得找不着北了。他后来也是这样认为的。   若是当初徐清湘没有嫁给闻亥,她也许会在军中无忧无虑地过一段少女时光,然后在该出嫁的年纪,由徐太君指婚,在军中找一个顶好的儿郎,两人志同道合,琴瑟和鸣。生个一儿半女,幸福无忧地过一辈子。   也不至于最后落得那么个下场,死后也在这么一个黑漆漆的蹩则的小屋内。在她旁边挨着的是一只空白的牌位,想必是闻亥留给自己的。   闻燕雪看了看空白那一块旁边还空着一个位置,忽然就乐了,那是留给自己的。   他忽然回忆起,母亲还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等到李晟醒来时,闻燕雪已经不在了。李晟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又有些惶惶然。不过可喜可贺的是,这间屋子的锁总算开了,他至少可以在院子里转悠。闻燕雪一介武人,自然也不懂什么附庸风雅,院子里连一颗应季而开的花草都没有,只有两颗梧桐树,还有一些蔫头耷脑的野菊花,残叶落尽,萧瑟可见。   他站在树下,眼前的树,树干挺直,此时秋意未浓,树冠依旧浓密。其间半是绿意半是金黄,参差错落,时不时传来一阵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李晟忽然想起来,宫中也有这么一颗梧桐树。以往在宫中,他常和李微爬在树上看来来往往的宫女,品评哪个抱起来软和,摸起来手感好,哪个好生养,在床塌上做那档子事带劲。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李微在喋喋不休地说,他在一旁不声不响地陪着。   若是王若存在宫中当值的话,那正好一并捉来与他们同流合污。想起王若存,也不知他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失踪许久了。   李晟望着高出墙头的枝叶,想到偎红倚翠馆的花魁娘子窗前便种着一棵梧桐。两人翻云覆雨过后,依偎着听窗外雨打梧桐的清泠声。他脑子里全是一枝黄桐出墙来,花心轻折露清浓。心中全是一些不可描述的念头,他又转念一想,这树枝干粗壮蜿蜒,也不知伸往何处,他说不定可以凭借此树逃出生天。   他左看右看,确定四下无人后,撩起衣袍哼哧哼哧爬了上去。爬了半天,终于爬了上去。果真没人来抓他,李晟心中一喜,探头正要往墙外看去时。   忽然,透过层层密密的梧桐秋叶,对上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他堂哥以前真的是一个恶臭男 第6章 梧桐   李晟被那笑容晃了眼,这一跳吓得可不轻,他险些从树上栽下去。   闻燕雪借着巧力三两下攀在墙头,浅笑盈盈地看着李晟,说道:“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李晟咬紧了后槽牙道:“我还没来得及细看,你就凭空出现了。”   秋光在落叶间,叠叠复重重。闻燕雪像个玩心大起的少年,跨坐在墙头,扭头看他。风鸣树声,木叶飒飒,平添几分萧瑟之感,鼻间的梧桐叶清香都带了几分苦涩。   闻燕雪久久地凝视着他,低声道:“你若是不听话,我就用链子把你拴起来,让你哪里都去不了。”   不知是因为闻燕雪要把他像条狗一样拴起来的念头,刺激了李晟原本也不怎么多的自尊心,亦或者是他唇边那抹苍白、沉滞的笑,让李晟怎么看都不自在。   他不甘示弱地回嘴道:“你还是别笑了,笑得比哭都难看。”   闻燕雪的笑蓦然收了回去,没有被戳破心思的窘相,那双凤眸透出一丝冷光。李晟心道不妙,闻燕雪拿这种眼神看他,多半要倒霉。他反应极快,迅速地顺着树干往下溜。但有人速度比他还要快,闻燕雪一脚踩在墙上,借力跃起,一手撑着墙,轻而易举地翻了下来。   他看到李晟急忙奔走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毫不费力地将人衣领一提。   李晟脖颈一紧,双腿悬空,正当他扑腾着两条腿还想要再挣扎一下时,有温热濡湿的事物舔舐着他的后颈。闻燕雪从后面用双臂禁锢他,俯首一口咬上了他后脖颈的皮。   “你!放开......”李晟的声音都变调了,没有丝毫威慑可言,倒是让身后的人愈来愈兴奋。   闻燕雪的牙齿咬得很紧,就像一匹饿久了的狼,在抓住猎物后,用锋利的牙扑向最脆弱的地方,用尖锐的犬牙细细碾磨着。   李晟痛极了,喊出来的声音都变了味,他越是吃痛,闻燕雪下手就越重。   他痛极了骂道:“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凭什么拿我来撒气!”   闻燕雪闻言停了下来,李晟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回头看。身后的人似乎是顿了顿,然后在那块被咬得鲜血淋漓的皮肉上舔了舔。伤口又疼又痒,李晟被他舔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闻燕雪将手臂横在他身前,手掌虚虚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语气却轻柔道:“你想逃到哪里去?”   李晟隐约猜出他情绪不好,又不知原因是什么。听他语气有软和下来的倾向,忙顺着他给的台阶下,连连摇头道:“我哪有那个能耐,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闻燕雪在他身后阴恻恻地问道:“风景如何?”   李晟沉默了,虽然只有匆匆一瞥,但他还是大概猜出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此处坐落在京城西郊,离皇城不太远。这里河水萦带,群山纠纷,地势颇为崎岖,并不是行军驻扎的好地方。既然如此,闻燕雪的大军究竟驻扎在了什么地方。   他忍辱负重道:“山清水秀,是块风水宝地。”   闻燕雪从后面摸上了他的脸,摩挲着他的脖颈,自顾自地说道:“ 你这般不安分,我就在这里拴个链子怎么样。”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李晟的心口处烧起来,任他软硬兼施,闻燕雪自岿然不动,现在更是连句人话都听不进去了。越想心中的窝囊气越是难以平息,一时间恶向胆边生,他破罐子破摔道:“闻三关!你还不如弄死我,也省的天天受你折磨!”   李晟连名带姓地与他叫板,身后却沉默良久。李晟的心砰砰直跳,他大着胆子往身后去看,还未回头,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他脑后的长发,迫使他仰起头来。   他吃痛地叫出声,闻燕雪就这样拖着他,粗暴地将他拽到那棵梧桐树下。李晟被狠狠摔到树干上,粗粝的树皮磨得他后背生疼。   闻燕雪面容阴沉,双目中酝酿着一场隐而未发的郁气,“你不怕我了。”   李晟的胆量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一向不知道骨气两个字怎么写,见闻燕雪似乎有些动了真怒,他咽了口唾沫,怂兮兮道:“你要是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闻燕雪为何不杀他,其中的用意他一直没想明白。李微一死,他就是个无权无势的废物亲王,没有一丝的利用价值。闻燕雪位高权重,总不至于身边缺人,只要他愿意,勾一勾手就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去爬他的床。   正当他出神之际,闻燕雪将他抵在了树上,微凉的手探入了他的衣襟内,捞了一把腰间的软肉,放在掌心揉捏着,“你倒是乖觉,就这么杀了太可惜。”   李晟无力地靠在树上,攀附着闻燕雪的肩膀。梧桐叶是如何堕入秋风,委付秋露的。他仰着头,双目无神地看着头顶摇曳不止,树影婆娑的枝叶。悬于长天中的秋光不由分说地穿透梧桐叶的微隙,滴沥的秋叶如金波般不停地摇坠,化作半空疏雨落在他腿间,掌心。铺在两人身下凌乱的衣物上,有斑斑点点的光溅落,是踏碎了的梧桐阴。   梧桐华盖宛如虚檐,风吹满林。李晟好像立于檐下,伸手接住了一把新凉的风露。只是这风露丝毫不怜惜他,疾风骤雨般的地肆虐着他。   风吹在李晟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有些冷。他躺在石桌上,修长的双腿无力地垂着,身上盖着闻燕雪的一件外袍。   那人赤裸着上身,下身只着一件长裳,背对着他站在两三步外。云雨过后,李晟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弹,他盯着闻燕雪的后背出神。肌肉虬结,猿臂蜂腰。李晟艳羡地想,闻燕雪的脸与他的身子甚是不相配,明明长了一张柔美的文人脸,身子却这样结实。   他的目光赤裸丝毫不加掩饰,闻燕雪忍不住回头问道:“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李晟欲盖弥彰地移开了目光,看向一旁的树,却怎么看都觉得碍眼,“种什么不好,偏要种梧桐,不如砍了清净。”   闻燕雪的脸上是一副欲望满足后的餍足感,“砍了也好。”李晟又听他接着说,“梧桐木色泽鲜亮,质地轻巧,拿来做床最合适不过。下次你我便可在上面欢好......”   “别说了。”李晟捂着耳朵,感觉整个人都脏了不少。   “安陵王向来寡廉鲜耻,竟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闻燕雪轻笑出声,他的心情好了许多,甚至还能与李晟开几句玩笑。   李晟一心装王八,不听不看不动。   “将军。”   这时,院中传来了敲门声,听声音像是刘敬。李晟一惊,强忍着腰腿间的酸痛要从石桌上爬起来。他的动作牵动了某处,有温热的东西顺着大腿内侧流了下来。   闻燕雪上前用衣袍将李晟整个裹住。   “进来。”   李晟一惊,在他怀中挣扎起来,“你疯了!让他看到怎么办!”   闻燕雪将李晟抱在怀中,不轻不重地在他腰间捏了一把,这一下登时让他身子软了下来,闻燕雪在他耳畔低声威胁道:“再乱动,我就把你剥光了让他看着。”   李晟忍辱负重,又实在气得厉害,干脆将脑袋整个埋在他怀中。   刘敬一进来便愣住了,闻燕雪背对着他,怀中似乎抱着一个人。用衣袍裹着,依稀能看到堆积如云的长发欲说还休地搭在闻燕雪的小臂上,和露出来的雪白脚尖,如隔着一层轻雾看花,若隐若现,令人遐想。   他愣了愣,神色忽然变得很古怪。   闻燕雪见身后久久未言语,出声询问道:“肃之?”   刘敬回过神来,毕恭毕敬道:“宫中传来消息,太后下懿旨将皇室宗亲都召回了京城,似乎是要商量立储的事。”   来了,李晟心中暗道。   太后此举正是在意料之中,闻燕雪不言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刘敬继续道:“太后还着人将江留王请了回来,还特意吩咐了要江留王把一双儿女带着,说是多年未见了,有些挂念。”   李晟心中一动,江留王?那个残废?   江留王李佑宁幼时因堕马伤了腿,按大雍国法是不允许继承大统的。他依稀记得,李佑宁在成年后,封地被选在了岭南一个偏荒的地方。南方潮湿多毒瘴,江留王身子又不好,不少人以为会死在封地,却不曾想他的日子倒也过得风生水起。那场劫乱他未曾亲身经历,也算是因祸得福。   只不过江留王有一双康健的儿女,长子今年已六岁有余。   李晟抬眼去看闻燕雪,发现他神色有些怔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晟被他坚硬的小臂硌得后背疼,身体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   闻燕雪回过神,在他屁股上拍了下,轻喝道:“别乱动。”   这一声简直就像在打情骂俏,此话一出,四下寂静无声。刘敬似乎是再也看不下这伤风败俗、令人痛心的一幕,他的头一低再低,快要埋进胸口里去了。想他家将军是如何铁骨铮铮,硬朗豪爽的汉子一条,竟有一天也会被温柔乡迷了眼。就算不是什么良家子,闺中秀,哪怕是青楼的风尘女子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男人,还是大雍鼎鼎有名的蠹虫奸佞!这哪里是什么温柔乡,是毒虫虿池。他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磨牙切齿道:“将军,若无事属下这就先行告退了。”   闻燕雪道:“我还有些事要吩咐你,你先去书斋等我,我随后就到。”   刘敬得了命,忙不迭离去,一刻都不敢停留,好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听到院门被阖上的声音,李晟在他怀中闷声道:“谈完了?现在能放开我了吗?”   闻燕雪笑了笑,启唇欲言,李晟心中一紧,不怨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是闻燕雪一笑,就准没好事。   果然,闻燕雪红唇白齿,一张一合,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你想不想做皇帝?”   清秋送爽,凉风阵阵。李晟却惊出一身冷汗来,这种乱臣贼子的话闻燕雪竟也敢说出口,虽说眼下他拥兵自重,确实有这个能耐。   只是......李晟眨眨眼,缓声道:“你又在诓我,你又不是不知,我本不是先帝所生的,哪能继承大统呢。”   栖霞殿内,闻姝卸下了满头珠翠,将长发随意盘了一个宽松的发髻,在额间戴了避寒的镶玉抹额,由人扶着来到偏殿的暖阁中。   一旁的桌案上燃着名贵的香料,轻盈的烟雾笔直升起,袅袅地飘悬在空中。   “这是小侯爷着人送来的,据说是西域名香,每年也就有那么几两,听说比金子还要贵重。”海棠走近案边,用手中轻罗绢扇轻扇慢打,好让香飘得远些,盈满整个宫室。   外男不允许出入后宫,他们兄妹二人已经许久未见了,也就在天子家宴时,能远远地隔着瞧上一眼。   闻姝的神色变得柔软下来,“兄长有心了。”   海棠是闻姝身边的大宫女,她容貌清秀,身量高挑,瞧着比闻姝还要高出一个头不止。她笑道:“小侯爷很关心娘娘和三皇子殿下呢。”闻燕雪虽无法与他们常相见,但总是隔三差五派人送些东西进宫。   闻姝笑了笑,那面上的笑意却逐渐淡去。海棠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绢扇收了起来。   闻姝忽问道:“海棠,你跟着我有几年了。”   海棠细细思忖后说道:“我来栖霞殿已五年了,娘娘。”   “五年。”闻姝上下打量着她说道,“我记得你已到称梅之年,寻常宫人也早已出宫许配人家了。”   海棠心头一跳,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地下跪叩首,伏倒在地,一字一句情真意切道:“娘娘不要赶奴婢走,奴婢这辈子都会在宫中陪着您,出宫的事未曾想过。”   闻姝淡淡一笑,起身款款上前,正要去扶她时。海棠忙躲了过去,“娘娘折煞奴婢了。”   她诚惶诚恐地站直了身,一抬头便对上了闻姝潋滟轻柔的凤眸。海棠在心底暗道,这庄妃娘娘的眼睛生得与小侯爷可是一模一样。   “你若真要走,本宫还真有些舍不得。”她意味深长地笑道:“现下非比寻常,可谓是步步险招,事事都依仗着你。”   “娘娘言重了,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海棠松了口气,一颗心稳下来后,她方才想起一件要紧事来,“奴婢今早从太后宫中打听到了一些事.”   “听说,太后要与宗亲们商议立储的事,就连江留王也......”   “此事不必多虑。”闻姝气定神闲道,双眸之中的精光被深沉之色敛去了大半。   海棠垂眸道:“是海棠多虑了,想必娘娘心中已有了计较。”   “莫要忧心,如今这天下局势纷乱,众人各自为政,早已不是她王氏一族能说了算的。”   “李氏皇族自戕之祸仍历历在目,太后不会糊涂到那个地步的。江留王虽有一双子女,太后也未必愿意抬举他们,即使真让那南蛮继承了皇位,江留王便会从岭南回到京城,昔日安陵王行专擅之事,整个王氏在其淫威下苟活......”闻姝说话温吞缓慢,柔声细语,字里行间却仿佛裹了一把刀子。   海棠忍不住道:“那如今的安陵王......”   两人一时沉默,闻姝挑眉一笑,清丽的面容配着这意味不明笑,令人心颤,“太后怎会垂青于一个身上流着外族之血的人。”   海棠识趣地住嘴,用余光瞄了眼闻姝的神色。   恐怕不仅是因为他的母亲是乌孙人,此事便牵扯到一桩宫中的秘辛了。昔日安陵王与元贞帝乃是一母同胞所生的亲兄弟。元贞帝为人和善宽厚,安陵王却还是皇子时,便崭露锋芒,文韬武略无一不精,颇受君父宠爱。日久天长,养成了一个狂妄嚣张,不可一世的性子。偏就是这么一个专擅跋扈的人,竟无心于帝位。他将亲弟弟扶上皇位后,甘愿做一个在幕后搅弄风云的人。 元贞帝也对他全心全意,极尽信任。   关于李晟那不尴不尬的身世,更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乌孙战败,便献上他们的公主阿兰来大雍和亲,帝王薄幸,恩爱好比如朝露夕烟。她一个女子在宫中生存何其艰难,却不曾想,安陵王在某一日入宫探望皇帝时,偶遇了这位乌孙国的第一美人。   两人在后宫里私相授受,后来阿兰又有了李晟,其中关窍不必言尽。   此事人尽皆知,若不是有安陵王庇护,他母子焉能存活至今日?也许,当初元贞帝也是知晓的,只是安陵王权柄在手,碍于他的淫威而敢怒不敢言。这些皇家秘辛也只是人云亦云罢了,事实如何,他们也不得而知了。   两人正相对无言之时,门外传来一阵吵嚷。李涵刚做完今日的课业,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伺候着的宫人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追着。   “母妃!”   他兴冲冲地跑进来,穿着一件鹤鹿同春的靛青色箭袖,英气勃勃的小少年如朗月入怀。他额间热汗涔涔,头上冒着腾腾热气。闻姝的神色立马变得柔和起来,她从袖内抽出一条手帕,朝着李涵招了招手。李涵的态度立马端正了起来,矜持地上前,任由母亲在他额头上轻轻擦拭着。   “涵儿怎么这么莽撞,冒冒失失的。”   李涵白皙的脸红扑扑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母妃,我今日的骑射拿了甲等,先生说我颇有舅公的风范。”   闻姝有意挫他的锐气,在他额间轻轻一点道:“你舅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上过战场了。”   李涵想了想,毫不气馁道:“那我也要上战场,去打仗!”   闻姝将人揽至怀中,柔声道:“涵儿为什么想要上战场呢?”   李涵不假思索道:“因为威风。”   闻姝忍俊不禁,以袖掩口与海棠笑道:“你瞧瞧,稚子之言。”   李涵挠挠头,嘟囔着道:“确实很威风啊。”   闻姝不再逗弄他,“母妃怎会轻笑于你呢,若是你能在武考中拔得头筹,我就让你舅公许你一件心愿。”   李涵又开心起来,歪倒在闻姝怀中个撒娇,“母妃说的可是真的?”   闻姝笑道:“这还能有假?”李涵得了保证,又兴冲冲地跑出去,趁着兴头又去练武了。她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那一向轻柔不逾矩的笑,竟有了几分悍气。   待两人从书房内出来时,明月已上梧桐梢。   “这件事耽误不得,你明日便启程,把人从北疆接回来。若是来得及,快到年关时便能回来,还能与家人一起过个年。”   刘敬跟在闻燕雪身后连连应承,他望着前面那个高大宽阔的背影,神色有些古怪地摸了摸鼻子。   “我这便不留你了,你去吧。”闻燕雪走出几步,却没听到身后人应答,回过身后看到的就是他这副模样。   “肃之?”   “啊?将军。”刘敬回过神来,神色仍旧有几分怔忡。   “我见你一言不发,可是有何处不妥?”   “将军,你熏香了不曾?”刘敬一本正经道,神色颇为严肃。   这回换闻燕雪怔忡了,他没那些个风雅的喜好。只是经过刘敬这么一提醒,他稍加思索,他从腰间拿出了一只缠枝绣花的蓝锦香囊。   “你说的可是这个?”上面的味道几乎淡不可闻,但还是被刘敬察觉到了。他的父亲曾是随军的郎中,精通药理,刘敬自幼受他熏陶,也颇懂一些岐黄。   刘敬接过来放在鼻下嗅了嗅,长眉微攒,“这味道熟悉得很,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将军,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不像是中原有的东西。”   听他此语,闻燕雪面上略带一丝惊讶,但很快被他掩饰了过去,他随口搪塞道:“偶然得来的一个小物件罢了。”   刘敬见他神色不自然,心知这恐怕牵扯到他的一些私事,便识趣地不再追问。   趁着夜色,与闻燕雪告别后便匆匆离去了。   夜半三更,屋内一片漆黑,呼吸可闻。闻燕雪脱了外袍,置在一旁的架子上。床上那个无知无畏的人正酣睡着,闻燕雪掀开被子一角,从善如流地躺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支起大半个身子,将手搭在李晟额间。果不其然,掌心下一片滚烫。   【作者有话说】   他为什么叫三关呢,嗯,会解释的。 第7章 旧梦   闻燕雪几乎是瞬间了然,李晟前些日子被他扔到寒池里泡了大半天,今日又幕天席地地在树下胡闹了一番。再加上他连日提心吊胆,甫一松懈下来便撑不住了。这风寒来势汹汹,李晟难受得紧,只觉得整个人好像行走在冰天雪地里,魑魅魍魉全都扑了上来,敲他的骨,吸他的髓。眉心处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沉甸甸的痛压得他睁不开眼,猛然迸发出的病火恨不得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   模模糊糊间,好像有人在他耳畔与他说了些什么。他又难受得厉害,眼睛稍微眯开一道缝。他就像一根落入泥淖的朽木,无法自拔,在森冷乌黑中隐隐窥到从罅隙中露出的一丝光。难道他一觉睡到了天亮,还是说他已经离死不远了。   他稀里糊涂地哼哼了两声,就算是应了。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消失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他唇间,他却牙关死紧,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这时,他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下一刻,他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置身冰火两重天的他,霎时间坠入一捧轻月流云之中。恍惚间让他以为,那道高不可攀的素月清辉曾也照在过他身上。   他在敝旧的尘下,看到眼前骤然亮起。   “齐明,那人等你许久了,你不出去找他吗?”   李晟有些茫然,他垂着头,看到一双手在摆弄着自己手臂上的鹿皮束带。   侧殿的一角是一盆病恹恹的绣球花,记不起是哪个宫女养在这里的,本想着给这里添一些活气。却不成想整日都无精打采的,趁着殿内的一丝热乎气吊着命,花茎上淡青色的四分五裂的脉络就像一道道皱纹。   他把头抬起来,看到一张极其美丽的面庞,用世上任何词语来形容都不足以道出她的美貌,一双深邃温柔的湖绿色眼眸专注地看着他。   “齐明,怎么不说话?”   李晟看看她,又顺着开了一角的木窗看向外面,同样是寂静无人的破败的庭院中,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站着一个人,那人正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脚下,似乎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母妃!”李晟咋咋呼呼地叫出声,在寂静冷清的殿中骤然清晰,如同梦醒一般,“来不及了,我要走了。”   “去吧,别让人等你太久。”   李晟得了令忙不迭地跑了出去,听到动静,树下的少年抬起头来,一张白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燕雪兄,你来多久了?”   闻言,那少年皱了皱眉,语气生硬道:“别这么叫我。”   冷不防热脸贴了冷屁股,李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叫你燕雪兄,那要叫你什么?少将军?闻兄?闻公子?”   “明日你一个人走吧,那些糟心事你一个人去应付。”闻燕雪转身便走,冷酷无情地说道。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无情。”李晟盯着他的背影,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只好幽怨地控诉道。   “谁跟你是朋友?此事过后,你我便一码归一码,我再也不欠你什么。”   久不闻身后人出声,闻燕雪不耐烦地转过身,却在回头的那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李晟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燕雪兄?”见闻燕雪仍是愣愣的,有些出神地盯着前方,眼中似乎还带着微微的惊讶。他顺着闻燕雪看的方向回首,却在回身的一瞬间,漫天景象如潮水退去般。周身白茫茫的只有些陈旧的青砖在脚下铺就,裂着碎纹。   破碎地蜿蜒着,一眼望不到头。梦里已然只剩了他一人,李晟后知后觉地才想起来,刚刚竟然是梦到了少年时候的旧事。   他微微睁开眼,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腿骨更是隐隐作痛。眼前骤然亮起的天光刺激得他落下泪来,他正要闭上眼时,一只宽大的手掌却覆了上来。   “先别急着睁眼。”   李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想要抬一下胳膊,却发现自己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闻燕雪就侧躺在他身侧,压着被子,自然是稍有动静,就会被他察觉到。   “想喝水?”闻燕雪在他身旁轻声问。   李晟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他还从来没听到过闻燕雪用这种语气说话,若他是个女儿家,恐怕是要溺死在其中。   喉咙肿痛无比,他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闻燕雪自然而然地吩咐下人去倒一杯茶水来。   直到从闻燕雪口中听到一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话,李晟心头猛颤,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闻燕雪忙压住他,“这么激动做什么,若是见了风再发热,我可就不管你了。”   李晟激动地扭动着身子,嘴唇一张一合,喉间发出支离破碎的气声,闻燕雪也不怕他的病气,靠近了侧耳仔细倾听着。   待他奋力地辨认出那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后,哑然失笑道:“怜怜和娇娇是乌孙人,我自然要用乌孙话。”   他解释道:“汉话她们懂得几句,再复杂的就不会了。”   李晟有些发愣,似乎还没有完全从这句话的含义里反应过来。   闻燕雪从婢女手中接过茶水,将覆在他眼上的手拿开。李晟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睁开眼,额头的酸胀感压得他泪眼汪汪。   就着他的手刚喝了几口水后,李晟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一些。他奋力地睁开眼,看到了规规矩矩侍奉在一旁的老婢。   单论外貌还真看不出她们是乌孙人,方才闻燕雪吩咐她们去倒茶水,用的也是一些最简单的乌孙语。怪不得先前不论他如何大吵大闹,那两人都不怎么理会他,原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母妃也教过他一些乌孙语,也跟他提及过一些那个只在梦里才能见得到的故乡。   战场刀剑无情,边关烽火肆意,千百年来在这里上演的都是帝王将相你争我抢的戏码,但是在两国交界处生活着的只是一些平凡的百姓。乌孙人以游牧渔猎为生,在广阔的天地间逐水草而居。战事迭起,乌孙的骑兵一旦失利,便会连夜奔袭逃走。那些带着牧群毡帐的百姓们也会拖家带口跟着一起逃,但大部分人是来不及逃走的,年迈一点的稍慢一步便在铁骑的践踏下变成肉泥。   两国之间战乱不休,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又岂止是血海深仇那么简单。他幼时在宫中,顶着一双微微泛有绿意眼睛,平白遭受了多少人的恶语相向,就连太监也看不起他,骂他是北蛮狗。   “病傻了?”闻燕雪摸着他的额头,感受到掌下是正常的温热。   李晟对上他略带疑惑的双眼,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道:“你才傻呢。”   这句不过脑子的话仿佛和他的理智一起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去了,闻燕雪冷笑一声,却少见地没有和他争执。   床头案边的捧盒里有温好的清淡粥菜,让许久未见荤腥的李晟不免有些失望,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兴许是生了病,他不免带了些任意妄为的小性子,也不瞧身旁人是个什么神情,一个眼神都未分给他,倒头便睡了过去。   闻燕雪垂眸看他,在长睫与眼睑处的阴影蕴藏着一些无声的温柔。   李晟的身子很疲乏,头脑却很清醒,应当是先前睡得太久,现下也没了睡意。他枕在一只玉青色的绣枕上,侧脸贴在蜜合色的缎面上,映得他半张脸如红玉一般,眉眼也愈发得精致清晰。   那道灼人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直到李晟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才松了一口气般地消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随着一道轻不可闻的关门声彻底消失。   李晟沉静地躺在那儿,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各种纷七杂八的事涌入脑海中,一会是在后宫里那棵快要枯死的树下,母妃拉着怯生生的他站在一个高大的男人面前,推了推他的后背,让他叫阿爷。他有些胆怯地抬头,却因为那人背着光,看不太清他的样貌。   那人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乖孩子。”   一会儿又是闻燕雪冰冷的眼神,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他,看得他后背直冒冷汗。   为什么?   李晟在心底悄悄发问,可惜没人听得到,也没人会回答他。他有太多的为什么想要问,为什么闻燕雪会收留那两个乌孙人。他竟这样无所顾忌?他就不怕此事被有心之人拿去编排,给他安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   母妃曾说过,他们乌孙人应当是世上路走得最多的人。在她还是乌孙的公主时,常与族人逐水草而居。当寒冬降临之前,他们要迁到附近山下的雪窝子里过冬,等到了春夏之交,乌孙人便会带着成群的牛羊,浩浩荡荡地迁往百里荒草场。牛羊所过之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月,牲口们的叫声、蹄声回荡在天际,转而又消失在山谷中。   茫茫的草原上,牛羊蜿蜒成一条乳白色的河。   乌孙人个个都会放牧,就连她的几个王子兄长也不例外。草原上也不仅仅只有一望无际的碧绿,还有一种灰白色的野草,到了秋天草原变得枯黄时,那野草便会结出像红珊瑚一样的果子来,只有珍珠大小,酸甜可口。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总是带着柔柔的笑。李晟那时候不懂这其中的含义,只知道她只有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才会开心一些。后来才明白了为何乌孙会将他们的公主献与大雍,为何母妃不会受宠,为何乌孙会唱着悲伤的牧歌,迁离他们生活了几百年的百里荒。   据说闻燕雪的名字也是这样来的,他降生那一年,大雍士兵在闻桀的带领下直取乌孙三关,夺取百里荒,将乌孙人赶出了他们世代生活着的地方。元贞帝大喜,又得知闻家恰奉麟儿降生,御笔一挥,赐名三关。闻燕雪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远在边关的闻桀心有所感,老将军爽朗豪迈的笑声响彻关外,豪气千秋。可谁又想得到,乌孙人的牧歌再也不会飘荡在那片如梦似幻的百里荒草原上了,大荒大泽也不再有他们一族的踪迹。   他的母妃就是靠着那么一些朦胧的念想,与遥远的回忆支撑下去的。她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似乎就连回忆都抛弃了她。   相比云波诡谲,步步为营的大雍,李晟心中竟还是向往母妃口中那个他从未见过的百里荒。   闻燕雪久驻在塞外,是否也曾听到过乌孙人的牧歌?   【作者有话说】   三关,有些喜感哈哈哈。 第8章 醉酒   李晟再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昏黄的锦帐, 屋内亮堂得很,他久睡不醒,一时间没分得清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   身上没有任何的黏腻不适,风寒带来的高热也退了下去,他眨了眨酸楚的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屋内空无一人,窗外是一片漆黑,仿佛天地间这剩了他一人和这间空荡荡的屋子。这一觉睡了有多久,他竟毫无知觉。   他下意识抿了抿唇,发觉双唇湿润,喉间也没有火辣辣的痛,口齿间甚至还带了一丝丝甜意。看来是有人在他睡着的时候,无微不至地照料过了。   是谁呢?李晟想了想那两个粗壮的乌孙人,心情有些微妙。不知为何,闻燕雪那副冷漠恶劣的模样在脑海中蓦然浮现。他一阵恶寒,立马断绝了这个念头。   正当他掀开身上厚实的棉被,想要下床去倒杯茶水喝时,门从外面被人重重地撞了开来,一股浓烈的酒气瞬间盈满了整个屋室。   闻燕雪带了一身的酒气,手里提着食盒,撞门而入。   李晟维持着手中的动作,他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闻燕雪。见他那张冰冷不近人情的脸上染就了一层薄粉,就连眼角都带了艳丽的绯红。就好像在波澜不惊的湖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湳諷漪,不像白日里那么冷酷无情,什么端庄自持全都抛在了九霄云外。李晟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国丧期间,侯爷还真是好雅兴。”   闻燕雪抬眼看过来,有醉意强压着,动作都慢了不少。平日里胜券在握的双眸变得越发深沉了,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理会李晟,径直走到桌边,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酒菜一一摆了出来。李晟瞥了一眼,心中不由得满意了几分。虽说只是一些素食,但色香味俱全,光是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他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眼神飘到了闻燕雪身上。   他兴许是去赴宴了,墨发用玉簪挽着,额前有几缕凌乱的碎发。一身靛青色的长袍,只在袖口处有几道素纹,上上下下几乎是挑不出错来。李晟百般聊赖地想,闻燕雪平乱有功,三皇子是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人选。闻家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即使是在国丧期间,也不免有人要冒着风险去讨好他。   闻燕雪一扭头,便看到李晟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心里想的什么,都原原本本地写在了脸上,半点都藏不住。他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很快便恢复如常,他撩起衣袍坐了下来,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会儿李晟的呆模呆样,直到快要把人盯毛了,他才不紧不慢地冲李晟招了招手。   还真是特意给他带的,李晟摸了摸身上泛起的鸡皮疙瘩,有些别扭地凑了过去,挨着闻燕雪坐了下来。   食盒里只备了一双筷子,他正要去拿时,闻燕雪却按住了他的手,将那双筷子夺了过来,夹了一块吃食递到他嘴边。李晟正犹豫时,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对上闻燕雪那双充满戏谑的双眼,李晟心一横,张开嘴吃了进去。   就这样,两人相安无事,闻燕雪喂一口,李晟吃一口。   眼见闻燕雪撩起衣袖给他擦嘴,李晟终于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拦住了他的手。   “你喝醉了。”   醉,他怎么会醉?闻燕雪的视线转向了那只握在他腕间的手,有些出神地想,以往在边关,最烈的酒入喉也不曾撼动过他的心神半分,又怎会因为京城的几两清酒就失了分寸。北疆的一切都是大而烈的,天地广袤无垠,风雪犹如败鳞残甲。哪像京都,就连落雪都像在金砖玉瓦上镀了一层薄薄的糖霜。   只是一般喝醉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闻燕雪不言语,他掰开李晟的手,冲着那油乎乎的唇就要吻上去。   李晟猝不及防遭他偷袭,使劲推了推他的脑袋,却没能推动。   闻燕雪这个吻称得上是粗暴,连咬都用上了。李晟被他咬得吃痛,正要伸腿踹开他时,闻燕雪的速度比他还要快,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的脚腕,让他动弹不得。李晟险些没有坐稳,幸好被闻燕雪眼疾手快捞在了怀中,这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   两人额头相抵,炙热自相接触传来,闻燕雪压低了唇角,轻声道:“你对待其他人也是这样?”   李晟被他满身的酒气熏得找不着南北,“什么啊。”   闻燕雪又狠狠咬上了他的耳垂,把那块儿软肉放在尖锐的虎牙上细细研磨着。李晟吃痛得叫出声,使了劲去推他,轻飘飘的力道犹如牛泥入海,不见踪影。   “你也是这样勾引其他人的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清醒一点!”李晟心中急躁得很,闻燕雪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他隐隐约约间仿佛抓住了什么,却又不敢去深想。   闻燕雪还在不休不止,在他耳畔喋喋不休,“他们见过你这副模样吗?弄得你舒服吗?”   李晟被他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诘问弄得稀里糊涂,又违逆他不得,只能顺着他的毛摸,连连求饶道:“没有,从来没有。”   闻燕雪精神振作了些,定定地看着他一本正经道:“真的?”   李晟忍辱负重地点点头,“真的。”   闻燕雪神情执拗,眼神中的执着并未就因着一句话而消散。李晟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纯白里衣,闻燕雪抱着他,埋首在他颈间,冲着那细皮嫩肉的脖颈肉,丝毫没有犹豫地一口咬了上去。   “嘶......你是属狗的吗?”   闻燕雪并没有放过他,而是从脖颈到胸膛,近乎凶残地连啃带咬。李晟推不动他,只能被迫仰着脖子,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身上施为。   直到他的吻一路畅通无阻地继续向下时,李晟才咂摸出一丝不对劲儿来,他推了推闻燕雪的头。只见闻燕雪从他的胸腹间抬起头,露出一张近乎妖冶的脸来。红唇黑发,简直像一只艳鬼,要将他的精气吸得一干二净。   李晟不知怎的,竟然没了推拒的心思。他有些惋惜地想,如果闻燕雪是个姑娘就好了,如果是个姑娘,对他用这些强制的手段也没什么关系,他或许半推半就,也就从了。   察觉出他的出神,身下人的动作愈发重了些,李晟唇齿间露出几声难耐的呻吟。他红着脸看向闻燕雪,用手抓着他的头发,那绸缎似的长发在他指缝间流过。   李晟是一个没什么骨气的人,只要自己舒服了,与闻燕雪做这些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他正要迎合上去时,不经意间在闻燕雪微微敞开的衣襟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事物。   “闻燕雪!那是什么......你等等!唔!”   闻燕雪被他这么一打岔,不满地抬起头来,挑着眉无声地询问着。在他修长的脖颈上用红线串了绳,吊着一只缠枝花的蓝锦香囊。正是他被闻燕雪抓来那天丢掉的,原本以为是在逃跑时不知丢往哪里去了,不曾想竟在他这里。   李晟认出了那是自己的东西,挣扎着要去抢,闻燕雪一个鹞子翻身压在他身上,不满道:“做什么?”   李晟道:“那是我的东西。”   闻燕雪把香囊扯下,掖入腰间,理直气壮道:“你看走眼了。”   李晟脸烫得厉害,他气急败坏道:“你以为我好糊弄吗!”   闻燕雪正欲继续对他动手动脚时,李晟忽然低声道:“那是我母妃亲手给我做的。”   提到阿兰,李晟的情绪骤然低落,从他身下挣脱了出来,“一个香囊罢了,给你便是,我不要了。”   他扭过头去,背对着闻燕雪。闻燕雪坐起身倚在床边,看着那个有些落寞的背影,心里不觉好笑,懒洋洋道:“既然如此,那这便是我的东西了。君子一言,你可不能反悔。”   李晟仍旧背对着他不言不语,闻燕雪耐心告罄,掰着他的肩膀将人扭了过来,一双微红的眼睛映入眼帘,让他不知所措了一下,也就那么一下。   他心知李晟心中有所挂念,此刻还不是时候,不能操之过急,只得把那些隐秘肮脏的心思按捺下去。   “你哭什么?”   李晟气性上来,胆子也大了些。他一把拍开闻燕雪的手,还是不做言语。   闻燕雪捏着他的手,粗粝的带着些厚茧的手指摸上的他的眼角,语气虽轻柔,言语之间却夹枪带棒。   “你在和我耍小性子,嗯?”   李晟心底感到一阵恶寒,他感到一股空前的厌恶涌上心头,他使劲掰了下闻燕雪的手,却没掰动。   “闻燕雪,别让我恨你。” 第9章 条件   闻燕雪不再步步紧逼,语气稍微缓和了下来,手中的力气却丝毫未松懈,“我已派人去寻阿兰公主的下落,一有消息,我便告之于你。”   他说的一本正经,煞有其事。李晟将信将疑,惊诧地凝视着他的眼角眉梢,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有微光透过窗棂,斑驳模糊的光落在地上,飘忽难寻。闻燕雪侧首看着两人交握,皱眉道:“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不会食言。”   这么一闹,两人也没了继续下去的心思。李晟捏了捏被闻燕雪握过的地方,手指上还残留有几分欲说还休的力道。   “你休息吧。”   身旁传来衣物摩挲的窸窣声,闻燕雪似乎正要起身,李晟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那软缎光滑如流水。他清了清嗓子,像是下定了决心如壮士扼腕般,定了定神道:“闻燕雪,我有话要对你说。”   闻燕雪微微回首,垂眸再次瞥向他攥着的那片衣袖上,幽幽道:“有什么话,你现在就说吧。”   “三两句说不完,你先留下来。”李晟抬起眼,迅速地瞥了一眼,只看到闻燕雪的一个下巴。他表面上看似镇定,实则心已经怦怦跳个不停。他手掌心满是汗,柔滑的衣袖险些握不住,“你还记得七年前……”   “七年前?”闻燕雪的声音诧异中带着一丝别样的情绪,他从李晟手中抽出袖子,整了整凌乱的衣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闻燕雪那张脸惑人心神的脸,在酒气的熏染下,像玉碗中盛满了的薄艳桃花酒。看他这幅衣冠楚楚的禽兽模样,李晟不免嗤之以鼻,这人不久前还装作醉醺醺的模样想要对他图谋不轨。   接下来要说的事非比寻常,李晟斟酌了半刻,继续道:“你应当知道,先帝子嗣虽多,却一直没有立储的打算,所以东宫之位悬而未决,惹得众皇子猜忌,才酿成了自相残杀的大祸。”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李晟口中的这个先帝,说的便是元贞帝。   闻燕雪的神色无动于衷,他拢了拢衣襟,又将掉在外面的蓝锦香囊塞回了胸前,在雪白衬衣上露出的一截红绳,分外显眼。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李晟说的这些他自然知道,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元贞帝还是皇子时性子便孤僻寡言,当了皇帝后心思更是难以捉摸。若不是他迟迟未立储君,也不至于其后朝廷霍乱不休。   “先帝的心思没有人能猜中,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当时许多人最为中意的是三哥。”忽然提到的这个人,让李晟的神情瞬间暗了下来,那双灵动清炯的眼睛平添了几分落寞,“三哥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书画骑射无一不精,比我强了不知多少倍”   他眼底的情绪自然没能逃得过身旁人的眼睛,闻燕雪收回视线,不紧不慢道:“这位殿下是先皇后所出,与我无甚交集,他的事我略有耳闻。”   三皇子性格温良敦厚,文功武治,颇有储君的风范,在朝堂上确实有不少大臣支持,以清流自谓的文臣几乎是一边倒向这位皇子殿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正是因为他太好了,太有想法了。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闻燕雪回忆起这些旧事,仍有些恍惚迷离,那时他还在北疆,京城中的人事往来,他自认为腌臜,一向是不屑于参与的。他满腔热血,以为只要和祖父一起守好边疆,京中的事尽管交给他阿爷去做。也正是他最看不起的这些勾心斗角,让多少儿郎死在了战场上。   李晟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罕见地在走神,便放低了声音道:“你还记得你们闻家也曾牵涉其中吗?”   闻燕雪哑然失笑,他怎会不记得,闻家之所以能绵延百年于朝堂正是因为不参与任何党争,不结交权臣。身为握有重兵的武将,只要有丝毫的行差踏错,都会招致猜忌。但闻家总是要为自己打点好一些后路的,李晟忽然和他谈起这些朝堂旧事,闻燕雪颇感意外的同时,心底对他想要说的话有了一丝好奇。   他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身上的酒也醒了大半,“为何忽然提起这些往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李晟点点头,“若不是你们闻家态度的暧昧不清,也不会惹得众人绞尽脑汁地去拉拢。”   其中关窍李晟未免不知,可他还是忍不住心生怨怼。闻家对那些来讨好的皇子都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的,可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腔赤诚的武将掌握兵权,若不懂得变通之道就好比小儿抱金招摇过市。   朝廷常往北疆派遣监军,历来的监军太监都是由皇帝亲自从心腹中选中后,再派往北疆,以牵制那些武将,用以制衡,以免他们拥兵自重。   李晟苦笑道:“即使是三哥那么好的人,先帝也容他不下,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说到这里,已经令闻燕雪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了。乌孙国虽面上向大雍俯首称臣,但暗地里的动作不绝。甚至还想与北方的犬戎勾结,给大雍制造一些麻烦。   而大雍沉浸在和平的美梦里太久了,一旦打仗就要钱粮,朝廷拿不出钱来,一昧地想要息事宁人,对于武将的敦促忠告置若罔闻。七年前的那个冬天,闻桀意识到了乌孙可能要有所动作,便上书朝廷,请求发兵,那监军却在暗中扣下了折子,隐而不发。   果不其然,那年冬天,乌孙勾结犬戎大局入侵境内。等到发兵的文书传到北疆时,已经是半月后了。那一战死了许多人,死的不仅是人,还有被大雍儿郎们的血浸染了的疆土,边关连失三郡。四海渊黑,中原血红。   李晟抬眼看他,闻燕雪的脸仿佛覆上了一层冰霜,像极了那年,大雪纷飞,闻燕雪一身素衣薄甲,扶棺进京,细雪覆盖了乌黑的棺木。那时他站在城墙向下看,闻燕雪一身铮铮傲骨,眉目倔强,不曾低首,天地间仿佛就剩了这么一点黑与白,再生不出其他的颜色来。   闻燕雪仍旧不说话,那些旧事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李晟知道他不愿意多做回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那监军后来查出曾被三哥府中的人买通,甚至还在他书房中搜出了一堆与边疆往来的书信,桩桩件件直指向他,几乎是百口莫辩。也正因此,三哥失了圣心,被贬为庶人。而你们闻家......”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闻燕雪出声打断了他,三皇子究竟与闻家有没有暗中勾结,他最清楚不过了,战死在北疆的人便是最好的证明。   一时间墙倒众人推,闻家也被按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直到闻燕雪,一个刚及冠的少年,从北疆到京城,将闻桀的棺木抬回了京中,棺缝中渗出的血,从边关一路淌回京城,征人归乡,堵住了悠悠之口。   闻桀的战死与皇帝的猜忌使得闻家的处境雪上加霜,那应该是他见过闻燕雪最狼狈的时候。   “其实,先帝为何迟迟不肯立储,那是因为......”李晟像是难以启齿,愧疚和不安让他迟迟难以开口,“先帝最属意的是我阿爷。”   这一句落在闻燕雪耳中不啻于落雷,在意料之外,可细细想一切的端倪早已暗示了一切,合情合理。   “哈?竟是如此。”   他们竟被耍得团团转,闻燕雪冷笑不止,忽然觉得他们这些人可是真的可笑。一生汲汲营营,却还是被先帝摆了一道。   李晟的头低得更厉害了,他不敢抬头去看闻燕雪的神情。窗外有一道落雷乍然惊起,照亮了两人的面容,将闻燕雪的脸色映得雪白。   “那监军也是阿爷的人。”   战战兢兢地等了许久,还是没等到闻燕雪开口说话,李晟微微抬起头,发现闻燕雪不但没生气,没拿他发火,神情意外得冷静镇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忍不住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闻燕雪挑眉道:“多少能猜到一些。”在他意料之外的是,元贞帝对安陵王那不顾一切的执着,在他眼里竟没有一个皇子可堪大用。   安陵王既要帮他搅弄风云,又要帮他制衡权臣。这还真是兄弟情深啊。   闻燕雪忽然扭头,凑近了紧盯着李晟的眼睛,双目沉沉道:“相比这些,我更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李晟脑中的一根弦骤然崩断,他涨红了脸,窘迫道:“这天底下不仅仅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闻燕雪闻言嗤笑出声,“说了这些多,你究竟想干什么?不妨交代清楚,别再卖关子了。”说罢,他在李晟额头轻轻弹了一下。   李晟捂紧了被弹的地方,闷声道:“那个监军太监当时被下了诏狱,处以极刑。其实他没死成,我也知道他现在哪里。”他捂着脑门,抬首掀起眼,蕴藏在眼底的一丝精光悄然蹦现,“侯爷,这个够不够与你谈条件。”   直到闻燕雪走了好久,李晟才稳住直跳的心和发热的脸,与聪明人谈条件,总要拿出些力所相当的诚意来。   李晟知道,闻燕雪不会让他的祖父背负着一个乱党的名分入土的。 第10章 回府   他壮着胆子,把该说的与不该说的通通交代了出来。所幸那些仇怨闻燕雪并未迁怒在他身上。可是看他如今狼狈的模样,说未被这些旧事牵连,也不太可能。   窗外几道惊雷落下,云压轻雷,暴雨以决堤之势倾注。李晟在屋内惴惴不安了很久,他的风寒还未痊愈,心神不宁了会儿,便枕着风雨声沉沉睡了过去。   疏疏风雨而至,李晟侧卧而眠,那闷雷仿佛是从枕下震响,他就像乘了一叶小舟,在云雨中随波上下翻腾。   这样的梦并未持续多久,他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的。他睁开眼,眼前仍旧是颠簸的景物,好似他还在梦中未曾醒来。陌生的棚顶,窗格罩着一层厚实的帘子,还有淅淅沥沥的雨点砸在外壁上,闷声地响着,让人莫名安心。外面风雨如何,都不会侵扰这一方天地。   李晟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个精巧微翘的下巴,视线再往上便是闻燕雪微敛低垂的双目,在这个昏暗狭小的地方,并不能看清他在想什么。见李晟醒来,他将手中的书卷抛向一边,随口道:“醒了?”他的姿态坦然随意,丝毫不见昨日的深沉模样。   眼下两人的姿势似乎有些微妙,李晟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他整个抱怀中的,闻燕雪盘膝而坐,将他拥在怀中。用狐裘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一条手臂枕在他的脑后,这姿势也不知维持了有多久。   暴雨如注,马蹄急踏,车轮压在青石板上,声音拖泥带水,清晰可闻。帘子遮得甚是严实,不论外面风雨有多大,都掀不起一点来,这辆马车也不知驶往何处。   初醒的迷茫过后,他心头漫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他懒洋洋地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闻燕雪总不能带着他去北疆。   闻燕雪四平八稳道:“去京城。”   李晟内心毫无负担,顺势而为,不挣不扎,乖顺地依在他怀中,心中却是活络地想,如果到了京城,他岂不是就有更多的机会离开闻燕雪。   马车内部不大,却五脏俱全。两旁的漆红色的车厢内,茶果点心一应俱全。李晟瞥了一眼,不由得诽谤,这闻燕雪也真是娇气铺张。   闻燕雪将一杯温茶递到他唇边,李晟就着他的手慢慢饮用了几口,待到喉间润发了不少,他试探性地开口道:“侯爷,我与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躺在这里,能看到闻燕雪的双眸在微微发亮。“你变聪明了不少。”闻燕雪低头看着他,唇边挂着一抹笑,他好整以暇地凝视这人,看他得了一丝依仗便开始洋洋得意地翘尾巴,“你就这么胜券在握,不怕我查到些什么吗?”   李晟眼角眉梢俱是得意,“侯爷尽管去查。”若真被他闻三关查到些什么,他便跟他一起姓闻。这件事是他阿爷亲自着手去办的,那就不会有被他抓到纰漏的机会。   闻燕雪忍不住扯了扯李晟落在他膝头的长发,“你还挺得意。”   “不敢不敢。”李晟说话有底气了不少,他从闻燕雪手中夺回自己的头发。又在他怀中安然地找了个舒坦的姿势,马车摇摇晃晃,他竟再次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两人更亲密了不少,闻燕雪将他横抱在怀中,一旁有人撑着伞,雨水顺着烟黄色的伞面潺潺泻下,在周身细密如帘。他臂力极强,轻而易举地将李晟抱在怀里。   风雨难以侵扰,李晟乐得安逸,自然而然地躺在他怀中。   门边早有人候在那里,一见到闻燕雪便殷勤上前问候道:“侯爷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跟老奴招呼一声,老奴也好一早着人来迎接。”   这话虽听着是埋怨,却掩饰不住话里话外的关切之意。李晟想要探个头出来,却被闻燕雪按了回去。   “不必这么麻烦,府内有收拾过的屋子吗?”   “有有有,侯爷那屋我隔三差五便让下人们去收拾,为的就是侯爷哪天路过能回来歇个脚。”老管事头发花白,身子还有些佝偻,在雨中颤颤巍巍。   闻燕雪悄无声息地瞥了一眼,抱着人走到门堂的屋檐下,那老管家亦步亦趋地跟着,嘴里仍絮絮叨叨个不停。   “冯伯。”闻燕雪的语气总算带了几分无奈,“有什么话可以留着明天再说。”   冯伯睁着有些昏花的眼,见他家小侯爷怀中好像还抱着个人,这么久一声也不吭,是男是女也看不出来。没听说侯爷有娶亲,那应当是姬妾之类的。若是姬妾,又怎能脚不沾地,让他家金贵的侯爷亲自抱着。宠妾宠到这个地步上,这还了得?冯伯似乎已经看到了今后闻燕雪沉溺温柔乡无法自拔的模样。   冯伯颤抖着,“侯爷,这、这是......”   闻燕雪冲着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上前一左一右将冯伯的两条胳膊架着。   “冯伯,雨这么大,你老还是先去换身衣裳吧,免得受了风寒,侯爷又要为您担心了。”   “是啊是啊,您都一把年纪了.......”   “哎!侯爷!”冯伯正欲规劝,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人带了下去,隔着老远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李晟忍不住从狐裘里露了个头出来,刚好看到闻燕雪如获释重地松了口气,他不禁好奇起来,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竟让杀神一般的闻燕雪都畏惧几分。   听说闻燕雪回来,整个侯府的人都前来迎接,老老少少有不少的人。总算是前呼后拥地进了屋,立马有侍女围了过来,持汤递茶,一群莺莺燕燕,粉红偎翠,好不热闹。李晟无措地埋首在闻燕雪胸前,不肯抬头。他也是要些脸面的,被姑娘们看见他一个堂堂大丈夫,被男人抱在怀里像什么样子。   见他像只窝沙的灰毛兔,不见脑袋,只留个屁股在外面。闻燕雪忍俊不禁地吩咐道:“留两个伺候,其余的都出去。”   直到耳边清静了下来,李晟才蔫头耷脑地探出头。这些下人们对闻燕雪的到来简直是欢喜得不行,鞍前马后地伺候着。闻燕雪将他放在榻上,捏了捏他的小腿,问道:“骨头还疼吗?”   “不疼。”李晟摇摇头,一抬首,便对上了他平静毫无波澜的双眼,没有针锋相对,也没有讥讽嘲弄。他愣了愣,心中忽然有些慌乱,他琢磨着说些什么将眼下的尴尬冲淡几分,“咳,这里是......”   “是我的侯府,受封后蒙圣恩得赐。”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是第一次来。”   李晟点点头,“这样啊。”闻燕雪的侯府他见过很多次,先帝本就在京城最好的地段选了一处予他,又建得气派,以往李晟在京中玩乐,没少路过这里。只是那时闻燕雪鲜少回来,朱红大门永远都是紧闭着,他偶尔乘车路过,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就离去了。   他双目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连闻燕雪摸上了他的脸都没察觉到。闻燕雪越凑越近,眼见就要亲上了,李晟这才回过神,慌乱地将他推开,左看右看,见那两个人下人也只是在干自己手头的事,并未注意到这里。   闻燕雪挑眉道:“该干的都干过了,还怕我亲一下?”   李晟以往也没少对姑娘说一些轻浮暧昧的话,可轮到他被当做姑娘来对待,便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他推了推闻燕雪,细若蚊呐道:“至少等没人的时候......”   他这幅情态落在闻燕雪眼中,那便是欲拒还迎。好在闻燕雪脸皮厚得很,毫不避讳道:“他们都是府中旧人,做什么不必避着他们。”   说罢,他径直凑了过来,李晟来不及拦,被他结结实实地在唇边亲了一下。   正当他意犹未尽,还想要再来一下时,李晟的手推拒着,眼神飘忽,欲盖弥彰道:“这些是将军府里的旧人?”   闻燕雪的手撑在他身侧,探寻的目光隐隐的从眼底泛出来。他的眼神似乎看透了一切,李晟被他看得心虚。闻燕雪却没再继续下去,他摇摇头道:“他们是我阿娘当初陪嫁过来的老人。”他想了想,意味深长道:“这几天你住的那座院子也是她的。”   李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干巴巴道:“原来是夫人。”他记得闻燕雪的母亲很久前便去了。   闻燕雪不再逗弄他,起身将半湿的外袍脱了下来。方才他没细看,眼下才发觉闻燕雪的肩头被淋湿了大半,衣摆处也早已泥泞不堪了。雪青色的长袍被晕染成一团又一团的深紫色,与领口的素纹混杂在一处。而他内里雪白的衬衣却齐整妥帖,李晟注视着他宽厚的肩背,从堂门到内屋,也只不过湿了一件外袍。   “侯爷,热水备好了。”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不闻不问。   闻燕雪回头看他,那眼神分明是在说要我抱着你去吗?   李晟打消了他的念头,“我自己去。”   隔着一道石青屏风,摆着两只浴桶。红绫复帐相隔,皂荚香胰一应俱全,不愧是侯府,果然是铺张气派。李晟酸溜溜地想,闻燕雪的命还真是好,这泼天的富贵还在后面等着他呢。他褪了外衣,搁在衣襟架上,蹑手蹑脚地泡在水中,警惕地盯了一会儿屏风。闻燕雪倒是规矩了不少,没有突袭的打算,他这才放松下来。   李晟闭上了眼,任由温水舔舐自己的脖颈,温柔地贴合上来。   此时,隔着一道屏风,闻燕雪在另一边,湿漉漉的手掌贴在屏风上,印出一个如溶溶弯月般的手掌印,在深色的石青屏风上,就仿佛是被窠臼在流云雾霭中,不得挣脱。   李晟不尴不尬地在这里住了下来,这些下人们应当是得了闻燕雪的吩咐,对他的身份来历不闻不问,尽心伺候着。闻燕雪则彻底不见了人影,有时一整日都看不到他。出入也总是一身戎装,每次都来去匆匆。他偶尔回来落个脚,也是在深夜,回来也只是抱着李晟睡一觉,什么都不做。每日的公务都由他的近卫送往书斋,那也是李晟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   天上云卷云舒,阴来阳往。李晟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京都是时候要变天了。   白天闻燕雪不在,李晟在院子里转悠,发现这座侯府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些,当然和他阿爷住的王府是没法比,那可是先帝亲自督工修造的。   再往前走几步,前面就是闻燕雪的书斋了,李晟刚晃悠了几步,身后便出声警告:“公子请止步。”   李晟无奈道:“侍卫大哥,你一时三刻不停歇地盯着我,不会累吗?”   跟在他身后是一个沉默高大的黑衣男人,听他埋怨也不搭腔。李晟觉得好生无趣,那侍卫垂在身侧的拳头有沙包大,看身形也不像一般的侍卫,说不定是军中的人。他想了想,还是转了个身继续往回走。   这两日,李晟心中总有预感,会有什么事发生。此时距离那场叛乱已经过去一月有余。闻燕雪偶尔闲暇下来,在府中喝茶看书,或是在书斋中处理些公务信札。   似乎和以前的日子没什么变化,唯一有变的就是,闻燕雪和以前比,似是温柔了不少。李晟起初还有些胆战心惊,但随着每一日的相安无事,他竟觉得两人就这么相处下去,其实也挺不错。朝堂上与他不对付的人有很多,他早年也无心经营,朝堂上的党派与他针锋相对的多一些。李微一死,他便失了依仗,就算千方百计地逃出去,得到了自由,也不见的会比之前过得体面。   这个不成器的念头在脑海中甫一出现,李晟便毫不犹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他没有收力,他僵着脸,无声息地感受着脸上的灼热和痛。   良久,他才缓缓道:“没出息。” 第11章 林蕴   京城入了秋,北疆安西却早先一步入了冬。远处的高山绵延不绝,峰尖上积着厚厚一层雪。山河冰雪,川野萧瑟。   安西城墙上军旗猎猎作响,胯下的骏马打着响鼻,烈日高悬,冷光凌凌下,白气升腾。骏马口鼻中泛着白沫,刘敬一路驰骋,马已不知换了多少匹,终于在彻底入冬前赶到了这里。   守门的将士认出了他,不住地往他身后张望。   “别看了,只有我一个人回来。”刘敬牵着马疲惫道,十数日的狂奔,连日的风霜扑面,一张俊俏的脸都沧桑了不少。   他本想着进城后休整一下,填饱肚子后,再把一身风尘洗去,却没想到一进家门就被前来拜访的众人团团围住了。刘敬的乍然归来,让众人惊喜不已,大家伙儿热络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追问着。有人问京城是什么模样,是不是遍地黄金,美女如云?也有人问他有没有见着当朝天子,皇帝老儿长什么样子?也有人在问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皇帝么......算见过吧。”只不过皇帝死了,脑袋还是他亲自洗净了放入匣中的,若真要这么说,他也算见过皇帝吧。   “将军暂时不回来,你我只需要把北疆守好了,其余的无须多问。”   “刘老三是骗你们的,京城的路也是给人走的,怎可能遍地是黄金。”京城被烧了大半,烽火连天,一片断垣残壁,哪里还有往昔冠盖满京华的盛状。说到京城刘敬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羸弱的青衫身影,他扯了扯嘴角,笑得轻蔑,“想知道京城什么模样,这里不就有一个皇城人吗?你们问我还不如亲自去问他。”   “这位大人消息灵通,说不定我刚踏入这座城,他便知道了。”   此言一出,方才还喧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   刘敬口中那人,众人都心照不宣。   一人道:“真有你说的那么神乎?你回来可还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呢。”   正当大家大眼瞪小眼时,忽有一黄衫小童来报,“刘副将,我家大人有请。”那小童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冲着刘敬行礼。   刘敬给众人递了一个“你看我说什么”的眼神,“这可不就巧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回头吩咐站在门外的小童,“告诉你家大人,我这就过去。”   众人眼见刘敬卸了身上的甲胄,一刻不停留转身便走,纷纷议论起来。   “刘副将不是一向与林公公不对付吗?这回怎么上赶着去?”   “这你就不懂了吧,刘副将现在也是从京城回来的人了。我听他们说京城来的人,都长了一副七窍玲珑心,九曲回转肠。刘副将定是待了些时日,跟那些人学坏了!你看平日里林公公说话和咱们说话,那都是藏着掖着,一句话能讲出七八个意思来。”   那人拍手叫定,“你说得在理,应当就是这么个回事。”   这一路上,刘敬把两人相见的场景想了又想,暗暗揣测那阉人听了京城中发生的一切会是一副什么情态模样。京中的消息传到北疆需要一些时日,林蕴目前可谓是瞎子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胆战心惊地幻想自己前途命运如何。   “刘副将。”站在面前的是一个身形略微瘦弱的年轻人。他身子骨畏寒,边塞风雪早至,他前些日子便披上了狐裘,却不显得臃肿,仍是羸弱单薄的,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逝。一张白玉似的脸陷在蓬松的狐毛中,边关的日光猛烈,林蕴待了好几年,却还是适应不过来。他顶着一双泛红的眼睛,唇边带着淡然的笑,不卑不亢地站在刘敬面前。   “林大人。”刘敬双手作揖,姿态随意,神情也颇为倨傲。林蕴却不怎么在乎地笑一笑,云淡风轻地将他的锋芒一一化解。   “我此次是来接你回京的。”刘敬单刀直入,并不打算与他多作纠缠。   刘敬将京中的情形一一交代过,林蕴有些茫然,似乎没想到这么轻易便可决定他的去留。无诏书也无旨意,他点点头道:“好。”林蕴这副软硬不吃的模样,让刘敬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憋屈得很。   他快言快语道:“林大人这几日可以准备一下。”   “好,那便劳烦将军了。”林蕴说话的时候刻意放缓了语调,压低了声音,原本尖细的嗓音淡了些。   刘敬拱了下手,行了个简单的武人礼便离去了,一刻都不愿多做停留。   入秋后,百里荒草场渐渐泛黄,也长到了齐膝那么高,军队的战马平日都是放养在这里的。刘敬一人牵着马,慢慢走着。   过膝的草没了马蹄,狂风吹过,沙沙作响。刘敬踢了踢脚下,他循着记忆,牵着马继续走。偶尔蹲下薅一把在手中,放在鼻下用力嗅着。   林蕴找到他人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刘敬仿佛一个好玩的少年,走走停停,时不时抓一些野草放在手心打量着。   “刘将军!”   刘敬回头一看是他,舒展的眉心微微蹙起,“林大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蕴自然注意到了,他却当做没有看到,自顾自笑道:“我找刘副将自然是有要事。”   “林大人客气了,唤我表字即可。”   林蕴笑道:“那便无理了,肃之。”   “嗯。”刘敬低头继续看着手中的草,心中有些烦躁。林蕴的声音绵软沙哑,低声唤他时细声细气的。   林蕴见他一昧低着脑袋,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也不气馁,把自己来此的意图交代了出来,“百里荒入了秋,正是跑马的好时节,我想学骑马。”   刘敬抬首,神情略带惊讶,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个遍,就像是第一次才了解到这个人,“你不会骑马?”果然,京中的贵人娇生惯养,别平白磨坏了那一身皮肉。林蕴来边塞也这年头了,若是有心,骑马这等事早就学会了,就连那个脑满肠肥的监军老太监都会坐在马上颠儿几步。   林蕴见他神情愕然,解释道:“坐马车少说也要走四十余天,骑马会快一些。”他唇色发白,却还是冲刘敬笑了笑。   也许是在平坦无际的草原上,风格外大,他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刘敬苦恼地挠了挠头,若要让他去教林蕴,他是百般不愿意的,但他又想起了他家将军临行前的嘱咐,便不情不愿地说道:“走吧,我带你去选一匹马。”   马厩里的马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气地打着响鼻,抖闪着身子,皮毛光滑如锦缎。见有人来,在围栏不安分地踢踏着步子,看起来比人还要高半个头。这里的马都有着人去打理,马厩里的味道不是很重,淡淡的马粪味混杂着一股草料的气息。   林蕴看着这些高头大马,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刘敬不由得在心底讥笑起这个人,果然连男人都不算的人,胆子能大到哪里去。   看管马匹的军士殷勤地过来问候,刘敬和颜悦色道:“给这位大人选一匹马,脾气要温和,脚程要好些。”   那军士上下打量了几眼林蕴,似乎也认得他是谁,咋舌道:“林大人这身板……不如选一匹小马驹,性子也温顺,骑起来也不会伤着人。”   林蕴颔首道:“那便有劳你了。”   那人选的是一匹褐色的小马驹,四梯雪白,名为追云。它刚断奶没多久,被人牵着颠颠儿地跑了过来,林蕴摸了摸它柔顺的鬃毛,追云亲昵地将脑袋蹭到他手底下。林蕴见状,眼底的不安稍微平息了一些。   刘敬站在他身侧,忽然闻到一股幽远淡雅的清香,他不由自主地向身侧看去。林蕴就站在他身旁,不声不响地顺着追云的鬃毛。宫中的内宦净了身,不太能控制得住自己,为了掩盖身上的异味,常会在身上佩戴一些香囊。   刘敬自然是不知道这一层原因的,他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想,这味道还挺好闻。   李微的死在大雍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新丧过后,便要另立新帝。闻燕雪越发得忙碌了,身上的朝服也与以往不一般,由深绛变为了玄色。大雍以玄色为尊,只有皇亲国戚才穿得,李晟从他的一些变化和只言片语中多少能猜出一些朝堂上的变动来。   “公子,这里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李晟侧卧在院内的竹制躺椅上,闭目养神,伺候在一旁的少女捧着一只扇子为他挡着刺眼的光。   少女轻轻扇着,时不时偷眼打量这个模样好看的人。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曾想一举一动都被李晟尽收眼底,他勾唇轻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回公子,奴婢叫迟迟,今年十四岁了。”   李晟把这个名字放在唇舌间咀嚼了一番,回味无穷道:“春日迟迟,人漂亮,名字也好听。”   少女还未被人这样夸过,不由得垂首敛目,羞红了脸。   他灵机一动,问道:“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迟迟对这个漂亮公子亲近了不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奴婢是家生子,自小便在庄子上伺候着。”   庄子……李晟想到的是那个城外的庄子。他隐约记得闻燕雪年少时,曾有一段时间与闻家闹得很不愉快,连闻府都不愿意回去,看来在那段时间里他住在了他母亲留下的庄子上。   “那你见过你家主子小时候的模样吗?”   迟迟想了想,点点头道:“平日里不怎么能见得到,主子很早便随主君爷爷去打仗了,我几乎没有见过主子几面。”   正当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搭着闲话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李晟不敢轻举妄动,眼下正是闻燕雪炙手可热之时,来他家闹事的能有几个。他招了招手,吩咐道:“迟迟姑娘,你去瞧上一眼,然后再回来告诉我是怎么个一回事。”   “好。”小姑娘得了令,兴冲冲地办事去了。李晟继续躺下,自己用扇子挡着刺眼的光。   想必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过一会儿便消停了。李晟正不以为然之时,一个女子尖利的声音高高越过院墙,抛入他的耳中。   “我是大郎的嫡母,他有什么是需要瞒着我这个做母亲的!”   “夫人,恕在下难以从命,您还是请回吧。”李晟听得出来,这声音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卫的。   夫人?李晟心底微微一惊,闻燕雪的母亲不是早去了吗?这位难不成是闻亥的续弦夫人?十几年来对闻燕雪不管不问,今日怎么忽然来了,还专门挑闻燕雪不在的时候,是有心还是无意?   “我倒要看看,他藏了个什么样的狐狸精在里头!”   【作者有话说】   副cp 第12章 贵宴   “夫人!”   外面吵闹的声音愈来愈响,渐渐逼近,那侍卫竟然拦不住一个妇道人家。李晟心道不妙,下意识要捂着脸回屋里去。他站起身正要离去,可转念一想,他为什么要躲?闻燕雪将他藏着掖着,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为何要遂了他的愿?   “公子!”迟迟一个扭身,从墙头跃了下来,急急向他奔来,“大夫人与他们打起来啦!”   李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位夫人还真是女中豪杰。正当他犹豫不决之时,院门被人狠狠撞了开来。 李晟呆若木鸡,与来人面面相觑。姚氏的人与侯府中的侍卫滚作一团,那夫人提着裙角,鬓边的发丝略微凌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时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李晟心头一紧,忙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他未与这位夫人打过交道,万事还是小心为上。姚氏也在打量着李晟,眸光惊疑不定。   “迟迟,过来。”李晟立在那儿,淡淡地扫了一眼众人。他体态端雅,言行举止间显出一股清贵之姿来,竟唬住了在场众人。   在众人的目光中,迟迟一溜小跑,挨挨蹭蹭地躲在了李晟的身后。   “你是谁?”姚氏质问道。眼前的年轻人气质并非一般凡俗夫子所有,定然来历不凡,姚氏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心中暗暗揣测此人来历。   李晟暗中松了一口气,以他在京中的“鼎鼎大名”,姚氏竟然没认出他来。他以前与这位夫人没打过照面,不相识也很正常。   既不相识,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李晟将扇子递与迟迟,冲着姚氏拱手俯身行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晚辈礼,“闻夫人,晚辈这厢有礼了。在下是燕雪兄的友人,这几日正在府中叨扰。”   姚氏冲身后抱作一团的家丁使了个眼色,回首已然谈笑自若:“你是大郎在京中的朋友?以前可没听大郎提起过。”   她的话令李晟回忆起了一些往事,以闻燕雪的德性与脾气,也确实没几个人愿意与他相交。   姚氏正欲上前瞧个仔细时,一旁沉默许久的侍卫想要上前阻拦,却被李晟一个眼神阻拦了下来。   李晟绞尽脑汁,正要想编些什么胡话来搪塞时。姚氏悠然一笑,语出惊人道:“我听说大郎回京那日,曾带了一个男宠回来,养在这侯府中,可谓是万般宠爱怜惜。”   “还真是奇了,我寻遍了整座侯府,也就只见到你一个。”   “夫人,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李晟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冷静,心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传来传去,最后怎会被传成这个样子。   姚氏见他不说话,更加认定了他是心虚不敢言语,“我闻家清白门楣,男儿皆是有血性之人,怎能容一个你来历不明之人狐媚惑上?你一个男子,怎得连脸面都不顾惜?莫不是抱了那些歪心邪意想算计大郎。”   姚氏咄咄逼人,李晟还是头一回被人骂狐狸精,他倒是有心反驳几句,却发现姚氏说得句句在理。闻燕雪与他不清不楚,若说出来也只是越描越黑,坐实了一些传闻。且看她这阵势,显然有备而来,恐怕今日不能善了了。   姚氏说得煞有其事,头头是道,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她一个久居后宅的妇人怎会知晓这些,他与闻燕雪的事在京中又传开了多少?只怕这侯府中有了不干不净的人。   姚氏见他一言不发,只以为他是心虚不敢言,她冲身后人振臂一挥道:“来人,给我把这个不知羞的绑了带走!”   那侍卫神色陡然变得灰白,侯爷离去时刻意交代过。人若是有什么闪失,他们得拿命去赔。府中侍卫们摆出要拼命的架势,与姚氏的人再度僵持起来。   待李晟安抚好了身后惊慌失措的迟迟,才从容不迫道:“闻燕雪是我多年相识的好友,这做不得假,夫人若是不信,我自然也说不得什么。夫人也不必为难他们,我跟你走便是。”   “公子!”迟迟攥紧了他的衣袖,焦急道,“去不得呀!你不能跟她走!”   “无碍。”李晟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道,“想必只要误会解开,夫人就会放我回来的。”   姚氏冷眼旁观,心中讥嘲起李晟的愚蠢来。闻燕雪精明,身边的人却是一个赛一个蠢。   李晟眉心微动,坦然笑道:“夫人,我们走吧。”   寒夜之中,月光如流水倾泻而下,虚虚笼罩着整个泰王府。红灯纱帐结满雕梁,今宵满堂皆是皇亲国戚,官宦人家。宗亲们远道而来,泰王设宴款待,太后派了福公公来此。满座朱紫贵,尽是朝中人。   晚宴上闷热难当,喧哗嘈杂,闻燕雪借了个醒酒的由头出来避着,他立在西厢的长廊下,冷眼旁观着灯火通明,人影绰绰的宴会。一双眼眸映出几点寒星,哪里还有适才醉酒微醺的模样。   “侯爷怎么一个人躲在此处?”一个温和清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玉石之音。   闻燕雪回首,那一身端方素雅之相的王侯,带着暌违已久的笑意,朝他这边靠近。闻燕雪的目光在他行走滞缓的右腿上迅速瞟过,他含糊道:“闷得很,出来醒醒酒。”   “真不多见,你还会有喝醉的时候。”李佑宁带着熟稔的语气,一脸揶揄地看向他,俨然一副旧友重逢的模样,“适才人多了些,不便与你打招呼。我想着你定会寻个由头躲出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闻燕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问道:“京中比岭南要热闹得多,王爷怎不把世子郡主一同带来赴宴。”   提及一双儿女,李佑宁的神情倏然变得温柔起来,眸中却有一丝怅然。闻燕雪来不及去深思,他又变回了那副滴水不漏的模样,“稚子心性不稳,京中不比岭南,我怕他们一时忘乎所以,闯出什么祸来......”李佑宁苦笑着摇摇头。   闻燕雪见他神情黯然,许是由一双儿女思及自己身世悲苦,难以忘怀。   “听说侯爷至今尚未娶妻?”李佑宁冷不防问道。   闻燕雪的酒瞬间醒了一大半,“王爷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要给我牵线做媒?”他调侃道。   李佑宁的神情却愈发古怪了,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闻燕雪,肺腑之中积聚着郁郁之气,几度呼之欲出,却被他生生控制住了。   “没什么,侯爷迟早会知道的。”   他这话说得无头无脑,闻燕雪冷眼瞧着他,两人之间有一种近乎诡异的肃静沉默。宴上有人吟了一首妙诗,众人纷纷叫好,夜声喧喧。他晃了晃手中空了的酒壶,脚步虚浮地踉跄了几步,李佑宁伸手想要去扶,却被他闪身躲了开来。   “本侯在这里耽搁了太久,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被他们罚酒了。”他双手背在身后,拎着酒壶,吊儿郎当道:“王爷请便。”   听他提及李福,李佑宁僵着的手收了回去,语气低落道:“好,侯爷去罢。”   闻燕雪带着杂乱无章的步伐,歪倒回自己的座位上,他周身气质冷冽,端一张不近人情的脸仿若一尊浑身充满了煞气的杀神,让那些想要上前敬酒的人望而却步。   但总有人不信邪。   “平恩侯。”有声音自上方传来,闻燕雪杯中的清酒落下了一块阴影,他漫不经心地抬眼看过去,“王统领。”   王若存那张轻薄艳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一袭浮华织金玄衣,胸前的翠翎飞雀呼之欲出,与那张纨绔一般轻浮的脸配起来倒是相得益彰,李晟年少时最爱与这人厮混在一处。   “多年未见,侯爷风采依旧。”   闻燕雪用手拨弄着牙箸,淡淡敷衍道:“王统领亦是。”   王若存对他的冷淡不以为然,两人年少时便不对付,闻燕雪看他不顺眼已久,也就李齐明那个缺心眼的才会不管不顾地贴上去。   “这几天总想找个机会与侯爷见一面,怎奈侯爷日理万机,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手中牙著在闻燕雪手中打了个转,被他不偏不倚地掷入已经空了的酒壶内,“原是本侯考虑不周了,侯府与王统领的府邸相去不过几街几坊。王统领若有要事相谈,不如带着拜帖登门来访。”   他这话说得甚是敷衍,谁人不知他闻燕雪侯府在何处,是他自己闭门谢客,去他那儿的人谁不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王若存冲一旁的侍者使了个眼色,闻燕雪的酒壶和酒杯立马被满上。   “你我昔日也算同僚,一处共事,总是有些情分在的,今后还需多多仰仗侯爷。”   王若存这话说得甚是不要脸,王家这一代子弟中,也就只有他可担得起些用处来。只是王家这前后不一的态度,着实让人难以捉摸。   说来说去仍是那几句令人生厌的客套话,闻燕雪心中渐生不耐,“王统领年少有为,谈何仰仗。”   王若存状似无意道:“王爷说的是,只是光阴不饶人呐,我也早不是什么少年了。想当初你我同在禁军共事,齐明对王爷最是仰慕,也不知现下他去了何处,真是可惜了。”   正当两人相互试探之时,有人带着一脸讳莫如深凑到王若存耳边低语了几句,闻燕雪认得那是福公公身边的人,王若存神情微微一变,回首向闻燕雪告饶道:“侯爷,在下有要事,就先失陪了。”   闻燕雪巴不得他赶紧走,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从鼻中淡淡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无人再侵扰他,他乐得自在,一人自斟自饮起来。   酒宴进行到一半时,坐上泰王抚掌大笑道:“酒饮怎能无丝竹歌舞,远客到来,应当尽兴才是。”话音刚落。立马有一群姿态各异的妙龄少女鱼贯而入,或淡妆浓抹,持抱琵琶。或身影蹁跹,翩翩起舞。或腰肢轻摆,手捧瓜果酒壶。   少女们衣着神态不尽相同,或妖冶或清秀,一一陪侍在众人身边,别有一番风情雅致,甚至还有一些清秀的少年。这些伶人自小便被泰王养在府中,他常拉拢大臣们来他府中做客,根据不同人的喜好对症下药,还真是费了一番苦功夫。   闻燕雪自斟自饮,他留在京中的时日少,泰王摸不清他的喜好,这位侯爷究竟爱何样的佳人,他不得而知,只得先摸索着试一试。   但听说前些日,他亲自抱了一美人回府,也许平恩侯爱的就是弱不禁风?   正当一少女如轻风扶细柳般扭着腰肢,一双泪眼盈盈地望着闻燕雪,款款走来,身子一软,便挨到了闻燕雪身边,双手捧了酒举在他跟前。“王爷,若不嫌弃妾鄙陋,还请饮了这杯酒。”闻燕雪本想一口回绝,却在无意间瞥到了泰王一直眼巴巴地盯着这里,那焦急模样简直恨不得将这少女换成他自己亲自来上。那少女举得太久,双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她颤着嗓子道:“侯爷......”   闻燕雪从她手中接过,那少女感激得看向他,“谢侯爷垂怜。”   “嗯。”他颔首,正要将杯中酒饮下时,一道阴影忽然兜头笼罩下来,闻燕雪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眼前站着一个身形略微高大的女子,穿着杏黄衫儿,腰间束着水色绫儿。蒙着轻罗面纱,只露出一双泛着绿意的漂亮眼睛来,冲他抛了个媚眼。   闻燕雪:“.......” 第13章 赐婚   众人或隐晦或明显的目光,一直延伸到明灭交错处。泰王借着举杯掩袖,暗中环顾,闻燕雪的一举一动皆落在他眼中。见闻燕雪最终还是接下了那杯酒,他放下酒杯在福公公耳边笑道:“北地苦寒,他哪里见过这种世面,我看太后娘娘还是多虑了。”   福公公摇摇头道:“王爷还是小看他了,此子心思深沉,颇能容忍,绝对不容小觑。”   泰王将信将疑,欲言又止地打量了他几眼。他也曾听过闻燕雪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对他的天生将才也甚是佩服。但自古以来温柔乡便是英雄冢,无一例外。   人影燥燥,正当两人心怀各异时,泰王便听福公公疑惑道:“这女子也是王爷府上的?这身材也太魁梧了些。”   泰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婷婷袅袅地立在闻燕雪面前,此“女子”身姿英挺,乌发如缎,鬓珠繁复。因蒙着面,看不清容貌如何。泰王琢磨了半晌,迟疑道:“瞧着是有些脸生。”   泰王的目光一溜烟地从那“女子”粗壮的腰身往裙底看去,心中登时大吃一惊,真是好一个脚大如船!   “从哪儿冒出来的无盐女!快快将她拉下去,莫要让她丢尽本王的脸面......”泰王话音未落,只见闻燕雪漫不经心地冲一旁招招手,将他精挑细选的美婢遣散了下去。继而抬首冲着那壮女粲然一笑,伸手将人拉至膝上抱着,两人亲密地脸挨着脸,头对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悄悄话。   泰王愣愣道:“想不到他竟好这一口。”总归如他所愿,泰王抚掌笑道:“我就说他与那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   福公公半阖着双眸,眼观鼻鼻观心道:“王爷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   “福公公说得是。”泰王的笑声戛然而止,只得连连称是。   “你快放开我,他们都看着呢。”李晟被闻燕雪按在了他的腿上,禁锢着腰身。偏生他二人又显眼得很,想动却动弹不得,这晚宴上几乎大半的人都目光灼灼地看向这边。   闻燕雪不以为然道:“怕什么?你都敢独身一人跑到这儿来,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李晟身子一僵,不自在道:“此事就说来话长了,这是我的权宜之计罢了。”   “呵呵,权宜之计?”闻燕雪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他把玩着李晟腰间的素色丝绦,慢条斯理道:“等会儿再和你算账。”他笑吟吟地看着李晟,酒气熏染下,他的脸带了几分浅薄的艳色,瀛瀛溶溶煞是好看。只是那眼神却骇人得很,让李晟有些不敢直视,只听他继续问道:“这身衣裳你是从哪儿偷来的?”   李晟红着脸,按住了那只想要探入他衣襟内的手,“你怎么这般不知收敛。”裹着他高挑紧实身体的罗纹杏黄长衫,勒紧了他的腰身,闻燕雪一把摸上去,尽是溢流在掌心的肉感。他咬着李晟的耳朵轻声说了句什么。   李晟面纱下的脸骤然变得滚烫,他压低声音,恨恨道:“自然没有!”   “真没有?”闻燕雪的语气居然还有些失落。   “难不成还要我脱了衣服自证清白?”   闻燕雪将怀中的人往腿上带了带,“回去穿给我看吧。”   李晟想象了一下自己穿红肚兜的模样,心底升起一股恶寒,闻燕雪怎么比他还像个纨绔子弟。   两人这番情态,落在他人眼中自然是各有算计。李晟察觉到有一道目光从始至终地注视着这边,他悄悄地抬眼注意了一下,发觉那人竟是江留王。   病秧子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与闻燕雪亲昵,神色称不上有多好看。   “江留王怎么一直看你?你刚才是不是与他说了什么?”   闻燕雪愣了一下,说道:“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李晟道:“不久前,你两在外面嘀嘀咕咕的,我可都看到了。”   闻燕雪不以为意道:“我与他无话可说,自然没什么可谈的,你若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不管你说了什么都与我无关。”他不满地瞪了一眼闻燕雪,这一眼落在闻燕雪眼中却没什么威慑力,还颇有几分欲说还休的娇俏。   正当两人你侬我侬之时,坐上的泰王咳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两人听得到,李晟在他怀中挣扎着骂道:“皇叔看着这边呢,你安分一点。”   闻燕雪掀起眼帘,不以为意地看向坐上,冷冷道:“那就让他看着。”   “你!真是恬不知耻。”   “今日诸位肯拨冗前来,小王感激不尽。”泰王端着一副温和的笑颜,他已年近不惑,相貌温和平庸,平日喜好吟风弄月,舞文弄墨,向来不问朝政。让李晟惊讶的是,他这个胆小怕事的皇叔怎么会和太后身边的福公公扯上干系。泰王一向以明哲保身为立身之道,怎么会忽然搅和进这趟浑水里来。李晟把头埋在闻燕雪脖颈中,以往他与李微厮混时,在宫中常走动,他这一双绿眼睛可莫要被福公公认出来。   “数月前我李家江山忽遭横祸,天子罹难,山河破碎。”李晟看着他以袖掩面,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悲鸣呜咽道:“幸有诸位勠力同心,保江山永存。小王庸碌一生,国难当头竟也束手无策。”   说来说去,还是那么几句,李晟听得昏昏欲睡,不耐烦道:“他还要说多久。”   “快了。”闻燕雪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背。   “我这些子侄们时运不济,如今也就安之还健在。”   李佑宁坐起身来,向泰王弯腰行礼道:“人各有命,皇叔不要太伤怀。”   李晟:?   李晟:“还有我呢,皇叔怎么能把我给忘了。”   闻燕雪按着他乱动的头,在他耳边低声道:“现在没人还觉得你活着,都以为你随李微一同去了。”   泰王拭了拭眼角的泪,深深地叹口气道:“安之所言甚是。”   福公公道:“泰王为国一片忧心实属苍天可鉴,想必诸位也是抱着一样的想法来此的,此次太后召各位进京,为的就是与诸位共商国事。眼下储君之位悬而未决,需得众人共同商议才是。”   商议?如何商议?要他们赤手空拳与闻燕雪的府兵去商量吗?李晟心中正嗤笑时,只听得福公公含笑道:“咱家今日是领了太后旨意来此的,如今天子驾崩,由太后代行政事,江留王听旨。”   “哀家兹闻江留王李佑宁之子李晖,器质冲远,忠肃恭懿,以贵而升,宜立为世子。其女李瑷,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哀家躬闻甚悦。可封永宁公主,食封一千户。钦此!”   亲王为自己的嫡长子讨世子之封再为寻常不过,可李佑宁这小女儿满打满算不过十岁有余,平平无奇无甚听闻。太后这是意欲何为?李晟眉头一皱,只见福公公含笑把目光看向闻燕雪,那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太后还听闻平恩侯年近三十而未娶妻,今欲将永宁公主许给侯爷,玉成其事,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第14章 旧事   院落里的潺潺流水声伴随着丝竹管弦之乐,弦声凝绝,雅乐不歇。宴上众人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李晟差点就忍不住要在闻燕雪怀里笑出声来,太后这一步走得着实狠毒。本朝律例,为防止外戚权力过大,执掌权柄,动乱祸事。驸马不可掌握兵权,她将江留王的女儿抬高到公主的位份,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他倒要看看,闻燕雪要如何应对。   闻燕雪掀起眼帘朝坐上瞥去一眼,好整以暇道:“请恕臣下无法消受太后的一番美意。”   此话一出,众人感不到丝毫意外。   福公公道:“侯爷是要违旨不尊吗?”   闻燕雪微微侧首,余光似有若无地在李晟身上掠过,“非也,臣之所以不能娶公主为妻,实是不好此道。”李晟眸中流光轻闪,他跪坐在闻燕雪身侧,听他一字一句道:“只是本侯对女子实在无意,此生也不会与女子成亲。”   “你!”李晟震惊道,“你疯了不成……”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李佑宁就像经历了一场劫难,大喜大悲过后,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出的表情。他勉强撑住了身子,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闻燕雪倒是镇定自若。伶人们不明所以,依旧吹拉弹唱,院落中还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声。他按膝而坐,搂着李晟一动不动。一只手在执着牙箸,在酒杯边沿随着拍子敲着。   福公公微微一笑道:“大雍民风开放,我等也并非迂阔之人,侯爷喜爱男子也未尝不可。”   跟着闻燕雪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李晟有些无措,他恨不得此时有一个洞可以钻进去。   “原来如此!”泰王一言不发,他仔细地瞧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指着李晟道:“那是一个男子!怎么就是瞧着有些眼熟呢......”   闻燕雪神色渐生不耐,再与这些人纠缠下去,恐怕直到天明也脱不了身。他将手中牙箸一掷,不偏不倚地落入一旁的铜壶中,发出清脆的金石声。   “王爷,人我就带走了。”   泰王回过神来,哪里还敢拦他,他怔怔地点头道:“好,好,人你带走吧。”   李晟垂着头,小步跟在闻燕雪身后。泰王设宴的地方换做醉花阴,已到深秋,院落内花影扶疏,灯笼并不是挂在屋檐下,而是错落地点缀在草木之间。草木清苦气息中,他闻到了闻燕雪身上的气味,夹杂着浓郁的花香。   灯火明灭,闻燕雪绫罗一般的黑发一会儿变得乌黑,一会儿变得银白。李晟觉得有趣,他伸出手想要摸一下他的头发,却在将要触到时,又缩了回去。   两人默然不语,一前一后地走着。李晟心中甚是复杂,虽然闻燕雪未答应这门婚事,但他公然表明自己喜爱男子。此举会让他丢了彭原公世子之位,太后还是得逞了,如若不然,今日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走出这道门。   正当他漫无目的地虚想时,迎面走来一个熟人,狭路相逢,李晟自觉地往闻燕雪身后躲了躲。   “嗯?侯爷这就要走了?”   这个声音李晟再熟悉不过了,他低着头跟在闻燕雪身后,恨不得将脑袋埋到胸膛里去。   闻燕雪道:“不胜酒力。”敷衍与不耐清晰可觉。   “那侯爷慢走。咦?这位是......”   李晟的头愈来愈低,天色昏暗,王若存对他的反应起了一丝好奇,正想要上前看个究竟时,闻燕雪冷冷地出言警示道:“王统领。”   王若存讪讪道:“在下唐突了。”   “嗯。”闻燕雪不冷不淡地点点头。王若存在他这里碰了一鼻子灰,热脸贴了冷屁股,不情不愿地离去了。   后面的路,李晟记不太清楚了,闻燕雪牵着他,在醉花阴里绕了不知多少路,那乐声才渐渐远去,再也听不到。   在后院伙房内,李晟看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闻燕雪的马咬开了绳子,高大修长的马身挤在狭小的伙房内,马脸戳在一只竹筐内,大口大口地啃着里面的菜叶萝卜。   一群人围着它,也束手无策。闻燕雪这匹马是烈性马,稍有惊动便会踢得人肚破肠流。   伙房的管事见了闻燕雪犹如见到了再生父母,“侯爷,您看这.......”   闻燕雪吹了声口哨,那马脖子一扬,踢踢踏踏地颠着小碎步颠了过来,就要往闻燕雪身上蹭。闻燕雪嫌弃地一把将马头推开,把它嘴里剩了的半根萝卜棒子拽出来丟还给了那管事。   “嗳!侯爷!”   李晟见拴马的麻绳已经被啃得七零八落了,这绳是用桐油浸过的,坚韧无比,那马牙口也真是好,这都被它啃烂了。   “走。”闻燕雪跃上马背,李晟握着他的手,被他稳稳地带到马背上。在伙房管事的惊呼声中扬长而去。   李晟坐在他身后,调侃道:“别人赴宴都恨不得把家当都带在身上炫耀,你倒是轻车简从。”车和从都是同一个。   闻燕雪听出他话中的打趣之意,倒也不以为意,笑着摸了摸胯下骏马,顺着他道:“安陵王说的是,本侯就是这么一个廉洁奉公之人。”   夜凉如水,长街寂寥。马蹄声分外清晰,闻燕雪控紧了缰绳,让马稳稳地跑在路上。   “前几日你说的事,我已经考虑好了。”闻燕雪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李晟靠在他后背上,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的震颤。   “什么?”李晟下意识地反问道。   闻燕雪凉凉道:“安陵王忘性真大。”   李晟后知后觉道:“我想起来了。”   闻燕雪道:“不知事成之后,安陵王想要从本侯这里得到什么呢?”   李晟沉默了,他久久不言语,前面的人似乎轻笑了一声。这一声极轻极淡,散入夜风,恍然不见。   这一声笑让李晟的心揪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以前王若存与他一同饮酒时说过的顽笑话。他阿爷去了之后,朝中之人不再与他虚与委蛇,安陵王一党孤零零地只剩了他一人。   王若存毫不留情地讥讽他道:“齐明,你与安陵君一点都不像,昔日的辅政王爷何等雄才大略,安陵君一党如日中天,他怎会不为你铺就后路?你怎会沦落成这副模样?”似有意,也是无意。   他那时听了这话,竟也不恼怒,而是嘿嘿一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天塌下来总归也轮不到我去抗。”   世间的荣华富贵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李晟想不到自己会跌落得这么惨,他似乎也忘了,有人曾经摔得浑身伤痕累累,比他还要狼狈。   他日复一日地活着,不知何为生何为死。记忆的微光仍停留在最初,散落在不可见的角落,少年的倔强与孤独最终都会化为漫长时光中一片晦涩的清影,   元贞三十年,初冬。   李晟虽已是成年的皇子,但仍未出宫立府,他与母妃依旧住在那个荒凉破败的别宫中。寒冬将至,却无人问津。   边疆连失几城,三皇子以谋逆罪下诏狱,更是让众人心上都蒙上了一层寒霜,人人自顾不暇,李晟被遗忘得更加彻底了。   李微在宫外有一处别院,李晟常混出宫去与他玩闹,久而久之,门禁那几个侍卫都与他混来了个脸熟。因着王若存的关系,他出入宫更方便了一些。   只不过最近他遇上了一些不太妙的事情,出宫的次数也少了些。   几人再聚首时,情形已然与往日大不相同   “竟有此事!”李微睁大了一双圆眼睛,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结巴道:“这、这也太荒唐了些,二哥可是个天魔煞星,你招惹谁不好?偏偏要去招惹他!”   李晟沮丧地垂着脑袋,面如死灰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我从未主动去招惹过他。我根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他、他竟然那样对待我。”   “这可怎么办。”李微急得团团转,在地上走来走去。   王若存被他晃悠得眼睛疼,他皱眉道:“我怎不知二皇子有龙阳之好......唔!”他被人捂住了嘴,李晟脸色苍白,死死得捂住了他的嘴,往昔那双流光潋滟的湖绿色眼睛变得毫无神采。   他无力道:“别说了。”   李微见他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就来气,可偏生二皇子的生母文仪皇贵妃在朝中权势甚大,他们根本得罪不起。   王若存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问道:“他之前根本没见过你,你是从哪里得罪他的。”   李晟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将事情的原本交代了个干干净净。这事还是李微牵的头,只因某一日他邀李晟去吃花酒,不巧二皇子也在。隔着层层人影,他偏生就瞧见了被一群二世祖簇拥着的李晟。   那双眼眸带着一丝醉意,就像敛尽了整个春色一般有意无意地飘了过来。媚眼如丝,这一眼挠到二皇子的痒处了。   后来向跟前的人打听,他这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弟弟,被关在深宫之中,如一颗蒙尘的明珠。   知道他的住处后,二皇子没有惊动任何人,每日在李晟的必经之路上带着一群人堵他。   李晟泫然欲泣,“七哥,你帮帮我。”   “男人和男人要怎么做那档子事?”李微的榆木脑袋实在想不明白,“若存,你说这事儿有法子吗?”   “那可是个煞星,得罪不起。”王若存似笑非笑道:“说不定跟了他,以后在宫中的日子还会好过些。”   李微面色变得难看起来,“这福气给你,你敢不敢要?”   王若存打了个哈哈道:“我就随口那么一提。”   李微不停地转来转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王若存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站起身一把将李微按了回去,“你在这里干着急也不是办法。”   李微愤愤不平道:“小九平白被他们欺负,你难道要我眼巴巴地看着吗?”   王若存摇摇头道:“想办法是要靠这个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最近朝中的形势不容乐观,你们也都知道。我今日在宫中当值时,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李微急切地问道:“什么?”   “皇上已经下令,要派遣使者去边疆将叛贼押解回京。”   “叛贼......”李晟回过神来,“你说的难道是?”   “对。”王若存眼底竟带了一丝笑意,“你要大仇得报了,齐明。”   李晟勉强地笑笑,李微却比他还要着急,恨不得亲自将王若存的嘴巴撬开,“这与他闻三关又有什么关系?”   王若存无奈道:“平日里我就奉劝两位殿下要多多关注朝廷动向。文仪皇贵妃母族曾中有一位表亲,虽说不是本家,但多少有些干系,她的这位表亲曾在闻老将军帐下当过职。现下皇上清肃朝野,人人自危,文仪皇贵妃也在正为了此事焦头烂额。”   他狡黠一笑道:“此次去押解闻燕雪的钦差,便是文仪皇贵妃举荐之人,他们这迫不及待想要撇清干系之心昭然若揭啊。二皇子又是个行事冲动之人,我们只需在这其中做些文章......”   李微听得微微动心,可面上仍旧有些踯躅,“这行得通吗?要是被发现了。”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给他们使一些绊子就可以了。”王若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饮了一杯茶水,看向从方才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晟。   “齐明,你的仇人可要回来了。” 第15章 归乡   李晟神情惨然,无力地扯了一下嘴角,强打着精神道:“我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找他的麻烦?”   “痛打落水狗要抓住好时机,你就不想看看他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吗。”王若存坏心眼地笑了笑,“听说押解他的钦差今天就要回来了,齐明,你是去还是不去?”   “我我我,带我一个,我也要去!”不待李晟回答,李微便迫不及待地抢话道。   王若存不轻不重地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干你什么事,你怎么也要去凑这份热闹?”   “嗳?为什么齐明去得我就去不得?就知道讨好齐明一个,狗眼看人低啊你王勤!”   王若存冷笑道:“你有胆再说一遍。”   两人的吵闹声在耳边渐渐远去,李晟从回忆深中扒拉出了闻燕雪的模样,飞扬跋扈的小将军,征战沙场,勇冠三军。生得也漂亮,宛如一只傲气的小孔雀,走到哪里都吸引人的目光。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从云端跌落到泥潭会是什么模样。   北方的雪断断续续下了好久,这雪纷纷扬扬犹如青烟一般,落在地上便销声匿迹,一刻都不肯停留。一切轻得好像要随风而逝,云靴踩在泥泞的石板路上,袍角星星点点溅上了不少泥点子。   城门口聚满了人,熙熙攘攘挤作一团,摩肩接踵。放眼望去,人头攒动。人们口中呼出来的热气连成一片,碎玉沆砀仿若置身于云雾里。   李晟被这阵势吓呆了,“怎么这么多人?”   王若存不以为意道:“都是来看好戏的。”   李微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群中把自己被挤皱了的袍角拽了出来,他气急败坏道:“王若存,守门的不就是你们王家的人,你让他给咱们行个方便。”   王若存也被人群推攘得失了风度,精心束在玉冠中的头发都乱了不少。他扫了一眼人群,只得无奈道:“跟我来吧。”   高高的城墙上,王旗猎猎作响,李晟向天边望去,天边愁云翻滚,远处的山连成了一条灰线。众人抻长了脖子翘首以盼,仍旧不见归来人的踪影。   不知等了多久,李晟摸了摸自己额前的碎发,已经结了一层冷凝的冰霜,他将化了的水珠窝在掌心。   “来了!”李微蓦然惊呼,李晟忙抬头望去。   道路的尽头有一支蜿蜒的队伍出现在众人眼中,直到他们渐渐走近,李微看清这队人马的真实面目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语无伦次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循着他的声音,李晟急忙看了过去,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传说中的北府兵威风凛凛,屡却外敌。剑指蛮族,以一敌百,犹如天降神兵凛然不可侵犯,可如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过是几千残兵败卒。   仅存的几匹马背上驮着沾满血污的包袱,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牙牌。马鞍周围也挂满了牙牌,斑驳杂错,叮咛有声,犹如鬼哭。一群衣衫褴褛,盔残甲破的士兵,个个满身血污。他们用军衣裹满了写有战死士卒姓名的牙牌,逝去的魂灵跟随着他们的袍泽归乡。鲜血渗透战甲军衣滴落,直至干涸。他们一步一个血脚印,深深浅浅,一路从北疆把自己的同袍带回故乡。   他们满是伤痕的脸上饱经风霜,胸中的烈火已经燃尽,遭逢凄楚,化为灰烬。   素白的灵幡在天际飘荡,犹如无可依靠四处飘荡的幽魂。最前面的是一口又小又薄的黑棺,棺木粗制滥造,仿佛就是随意拿几块木板拼接而成。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纯白的衣袍外是一件刀剑伤痕斑驳的黑薄软甲,细雪落在他发梢眉睫。   他扶着棺,细雪覆盖在乌黑的棺木上。很难想象,闻桀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死后竟然就被装在这么一个又黑又小的棺材里。闻燕雪一声不响地扶着棺,他身后背着两把剑,还有一柄枪,那两把剑是他祖父的兵器。   城门未开,棺木落在地上,闻燕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城墙上风大,李晟被吹得鼻头通红,他趴在墙沿上,怔怔地看着闻燕雪,问道:“他阿爷怎么不来接他。”   王若存摇摇头,艰涩道:“谁知道呢?听说闻大人这几日正在国公府内为阵亡的将士们祈福,已经有一月不曾出家门了。”   钦差与守城官员交涉一番后,冲着闻燕雪点了点头   “起灵!”随着一声震天吼,闻燕雪的声音穿透风雪,直入云霄。这一声直击李晟大脑深处,一阵颤栗传遍全身。   城门大开,先前还熙熙攘攘喧哗嘈杂的人群蓦然安静了下来。人们都静静地看着,看他们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声压抑痛苦的悲鸣声,呜咽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再然后,这声音越来越大。   那钦差没想到会是这幅情状。上头的人存了些瞧热闹的心思,想要全城的人来看闻燕雪的狼狈样。哪成想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总归人世间,尚有天理昭昭,妄言碎语,不过尔尔。   王若存也收起了适才的顽笑,“死的人恐怕也不止这些,这些牙牌多少还能让未亡人留个念想。”   战场刀剑无眼,无名无姓之鬼又岂止这些?又有多少人青山埋忠骨,无处可还乡?那些逝去的,终将如苍云息影,物外行藏。   正当闻燕雪带着他的兵要入城时,随行的钦差骑着马自他面前经过,居高临下道:“把兵器呈上来。”   闻燕雪却看也不看他一眼,那人声音骤然拔高,“武将进京,皆去甲卸兵!闻三关,你是要谋逆不成?”   闻燕雪恶狠狠地抬起头来,李晟这才看清了他的样貌,他们阔别未久,闻燕雪与之前相比没有多大的变化。面庞更瘦削了一些,整张脸不修边幅,眼角因几日的不眠不休而微微泛着红。   “别这么叫我。”他冷静地说道,然后将背后的剑和枪尽数解下来。那人接过后,瞧也不瞧他一眼,骑着马扬长而去。   天地尚有情,细雪洋洋洒洒,铺就满城素缟,这世间仿佛就剩了黑与白。最后那队人影消失不见,李晟才回过神来,他心中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些什么。   直到被王若存送回宫的时候,他仍旧是怔怔的,心魂好像随着闻燕雪一起同去了。   王若存轻轻地在他脑门上一弹,语气揶揄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李晟揉了揉被弹的地方,实诚道:“在想闻燕雪。”   “你自身难保,不想想该怎么应付二殿下,居然还有心思想其他人?”   李晟讪讪道:“你说的在理。”   王若存提着一盏灯笼,上面的好像还画着什么雅致的花样儿,估计又是哪个钟情他的小宫女偷偷送给他的。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宫道上,昏黄的一团光晕照在地上,晃晃悠悠地照亮了王若存半张脸,他那双狭长柔美的桃花眼在这暧昧的光影中,多了一份别样的情绪。李晟住的地方比较偏远,平日里没什么人踏足,也难怪二皇子如此有恃无恐。   “齐明。”   身旁人忽然停下了脚步,李晟也跟着停下来,不解地回首看他,见王若存一言不发,只是眸色深沉地紧盯着他。   李晟道:“你怎么了?”   王若存忽然步步紧逼,李晟心中忽然有些害怕。他往后退了几步,王若存就上前几步,直到退无可退,他才战战兢兢地望向王若存,咽了口唾沫,艰涩道:“若存,你这是怎么了?”   王若存低声笑道:“你可知道男子和男子之间要怎么做那档子事?”   李晟摇了摇头,他觉得今日的王若存和往日的不太一样,眼神比以前更可怕了些。   “不知道。”   “那你可知道,你二哥想对你做什么吗?”   李晟僵硬着一张脸,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觉得今天的王若存真是奇怪极了,他梗着脖子点点头,“大概知道一些。”   王若存的目光从他衣领处掠过,又在他周身游走,李晟被他看得很不舒服,撇开脑袋不去看他,“今天多谢有你陪我回来,我就先回去了,不然母妃要担心我了。”李晟飞快地说完,也不等王若存回应,正欲拔腿就溜。   王若存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李晟心跳如雷,声音骤然拔高道:“你想要干什么?”   “把灯笼拿着。”他眨眨眼笑着说道,随后把绘着双鲤嬉水的纸灯笼递给李晟。   他的力道有些大,手指在李晟的手腕间意味不明地摩挲着,李晟后背一寒,就像被烫着了一般,猛地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王若存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刚握过李晟的那只手,鬼使神差地凑在鼻下闻了闻。 第16章 碧桐   闻燕雪的归京无疑是在平静的湖水中投入一颗石子,京城这潭浑水,表面上无多大波澜,内里却是几股暗流在汹涌。就连二皇子也好些天没来找他的麻烦,李晟战战兢兢了几天,之后才从一个小太监那儿打听到,原来是文仪皇贵妃下了令,这些天不许他出去惹是生非。正是紧要关头,凡是与此案有牵连的都夹起尾巴做人,哪里敢行差踏错半步。   李晟得了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才有时间沉下心来细想一些事情。   他母子二人住的地方虽偏僻了些,却胜在清幽。后殿荒废许久,绕过一方芜秽的荷花塘,便是一个旷废已久的园子。春夏之际,草木蔓发。偶尔会有一些绿意越过颓败的矮墙探出头来,平日里没什么人到这边儿来。   他驾轻就熟地越过矮墙翻了过去,园中枯败的草木覆盖着一层薄雪,呈现灰败之色。   满园都是高大耸拔的梧桐木,光秃秃的枝干疏疏落落地筛下几片阴影来。   他晃悠悠地踩着一条小路,穿过一块儿豁然的石门洞,在一处已经坍塌了的石柱前靠着坐了下来。   他曾经听一些上了年纪的宫人们闲时碎嘴,说这座园子在很久以前是住过一位皇妃的,还颇受恩宠。美人身子骨瘦弱,皇帝便为她大兴土木,建了这么一座园子,园中草木随四时而变化,养息节宜,裨补先天不足。怎奈佳人早逝,皇帝悲痛欲绝,就下令将这座伤心地永久地封锁了起来。日久天长,这儿就荒废了。   李晟摸摸索索,从一旁捡了根小树枝,把枯叶折了,变成一根光滑直溜的棍儿。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在地上画了个小人被关在大牢里,面上挂着两行清泪。   三皇子如今尚在天牢中,他失势的事在朝中几乎无人不晓,像是有人故意要将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闹到最后不得不以最糟的结局来收场。李晟想不明白,他烦躁地摸了摸脑袋,又在旁边画了个张牙舞爪、凶巴巴的小人,与之前的那个小人之间画了条线。   同样处在风暴中心的闻家,众人对其避之唯恐不及。若论罪状,闻家本应也被安上一个与皇子结党营私,以下犯上,谋逆作乱的罪名。可是这都过去几天了,今上除了褫夺闻燕雪的将位,将他禁足在国公府中,便再没有掀起多大波澜。听众人议论,这件案子三司还在审,审来审去什么也审不出来。若没有什么内情,怎会一直压到现在。   李晟回想起那个风光月霁,待人温和的三殿下,人人都敬重他。他幼时不知事,在宫道上玩乐,无意中冲撞了皇后的凤驾,险些被当做寻常宫奴打死。后来还是陪侍在皇后身旁的三皇子发现了他,这才将他救下。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问他住在哪里,最后牵着他的手将他送了回去。   阿兰四处寻他不得,险些跳了荷花塘一死了之。直到李晟被三皇子牵着送回来,她才破涕为笑,也顾不得责备他,母子俩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待到冷静下来,阿兰才牵着他向三皇子道谢。那个温润如玉的青年看着他二人似乎是有些发愣,直到身旁宫人出声提醒,他才如梦初醒,看了看阿兰,又看向只有萝卜丁大点的李晟,温声道:“他长得和夫人很像。”   后来,三皇子便经常寻些由头来看望他,送些吃食衣物。他高兴得紧,痴缠着他要玩耍。三皇子一边陪着他闹,一边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窗前,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   他送来的东西,阿兰从未收过,也没有亲自出来道过谢。这份心照不宣,两人都明了。渐渐的,三皇子人来的少了,东西却不曾落下。逢年过节,都会差人送些东西过来。   李晟苦恼地挠了挠头,将两个小人之间的线打了个叉。三哥定然是无辜的,他肯定没有做过那些谋逆的事,定是有人加害于他。   如果不是这样,今上态度又为何那么暧昧不明?   “定是如此!”李晟一激动,便叫出了声。   “谁在那里?”一个冷冽威严的男声蓦然响起,随后便是步履踩在雪上的咯吱声,李晟忙捂住了嘴,脸颊涨得通红。   园中只有寂寂风声,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竟全然不知,也许这人一早便在了,是他一直没有察觉。   脚步声渐渐逼近,另一个轻柔熟悉的声音响起,“这里荒废许久了,平日里没什么人来的,你是不是听错了。”   李晟闭上眼,将头埋在双膝间,整个人身体缩成一团。   “我明明听到那边有人在说话。”   “您听错了罢,也许是哪里的猫儿饿了来这里寻食呢,您就大人有大量饶了他吧。”这声音又轻又低,说起中原官话来虽然流利,但还带有一丝学舌的刻意,尾音轻颤,语调抑扬宛若歌唱。轻绵甜雅,任谁听了都会心软,“您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却要追着一只猫儿跑,难不成要把我一人丢在这里吗?”   “兴许是我听错了吧。”男人果然放缓了语气,话语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晟一动不动地缩在原地。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不见了,他才胆战心惊地将手拿开。   他垂着头,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小人画。发了一会儿怔,忽然发狠用手尽数抹去。小棍儿也被他折断,泄愤一般远远地丢了出去。   发了许久的呆,他也不敢贸然离开,仍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上方响起,“哎呀,这是哪只小猫儿啊,怎么垂头丧气的。”   李晟蔫头耷脑地抬起头,阿兰俯在石雕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她一手托腮,一只手正要去摸他的脑袋。李晟敏锐地发现,她身上多了一件他没见过的金丝凤羽氅,上面是陌生的味道。他歪了下脑袋,躲开了阿兰的手。   阿兰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笑着说道:“这里有些冷,我们回去吧。”   李晟点点头,偷眼看她身上的衣服,却被阿兰抓了个正着。   “我的小巴郎想要这个?”   “我才不要。”他摇摇头,皱着眉躲开几步,一副看到晦气东西的模样。   阿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两人走出园子,李晟回头望了一眼,石刻的牌匾早已斑驳,却仍清晰可变,三个大字赫然是梧桐苑。   “母妃,安陵王的表字是什么?”   阿兰疑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怔怔地不回答,摇摇头道:“没什么。”   梧桐苑是他闲时消磨时间的去处,本以为是一个隐蔽的所在。却发生这么一出,他也不敢再去了。京城的雪断断续续下了六天,李晟趁着没人来寻他麻烦,便再次偷溜出宫,摸到了李微的住处。   最近风头正紧,李微都没了心思喝花酒,只敢在躲在府中养花遛鸟消遣时光。   待他说明来意后,李微一脸震惊,手中一把骰子哗啦啦掉了满地,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不去,你休想拉我下水。现在谁不知道三哥......罪人李煌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挨着谁烫手,你倒好,赶着上去让人抓住把柄。”   “我就去瞧上一眼,这天这么冷,三哥他扛不过来的。就算不去瞧,往牢中送点东西总成吧,七哥,你就陪我去吧。”   李微满脸为难,支支吾吾道:“齐明,不是我不想帮你。你好好想想那天牢是什么地方,守在那儿可都是父皇的人,谁敢收受贿赂?你不要命,大家都还要命呢。你莫不是魔怔了吧,最后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你自己去寻死倒也罢了,可别连累阿兰娘娘。”这世上也就只有他这样称呼阿兰。   “那可怎么办?”李晟六神无主道,兄弟俩对面对坐着,神情如出一辙的如丧考妣,忽然李晟脑海中灵光一闪,“这事我知道去求谁了。”   李微弯着腰,把骰子一个个捡回来,他下意识问道:“谁?”   李晟摸了摸鼻子,尴尬道:“你认得,是安陵王。”   李微的手一抖,刚拾起来的骰子哗啦一下又掉了个精光,“你说谁?”   李晟平静道:“去求求皇叔。”   李微懒得再捡了,用脚尖把骰子踢向一边,抓了抓头发,他不明所以,语气烦躁道:“他认不认你这个侄子还两说呢,你去求他?我看你还不如去劫天牢来得快些。”   “先不论他凭什么帮你?这事若是让父皇知道了咱两都吃不了兜着走!”   骰子在地上身不由已地骨碌碌转了几圈,没头没脑地碰到了李晟的脚,他弯腰将骰子捡起来,“此事我有办法,绝对不会让父皇知道的,七哥你就信我一回。”顿了顿,他又说道:“先别告诉王若存。”   李微点点头,回过味来后,又咂摸出了不对劲,快言快语道:“你和他闹别扭了?”   李晟面色一僵,这点不自在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你莫不是忘了,皇后娘娘是他亲姑姑。”   “可是......”   三皇子的生母是如今皇后娘娘的亲姐,是王家嫡长女,在留下一个孩子后便撒手人寰了。去了之后,中宫之位空悬,这才从王家嫡女中选了一个才貌相当的进宫,这便是今皇后了。   “七哥,莫说天家无手足。你指望王勤对自己的表亲能有几分真情实意?”   李微微微张着口,那模样要多傻有多傻,指了指自己和李晟,“那你和我呢?可别说七哥不疼你,我去哪儿都带着你,就差没把你别腰带上了。”   李晟想了想,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你永远都是我的亲兄弟。”   这一句话对李微的影响不小,登时如打了鸡血般,拍着胸脯说要陪他一起去安陵王府。可等到真到了安陵王府门前。他又踟蹰不前,扭扭捏捏,犹如黄花闺女上花轿一般。   “七哥,你要是真的怕,就在外面等着我,我过一会儿就出来。”   李微冷静道:“谁说我怕了。”   李晟低头看了看他抖如筛糠的腿,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将李微拖至门口,两人提心吊胆地一问,那守门的掀起眼皮,懒洋洋地瞧着他俩,语气不耐道:“王爷去闻家吊唁了,你们若真有急事,不妨去那里寻他。”   闻府。   李晟和李微面面相觑,两人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七哥,你知道皇叔的表字吗?”   李微道:“自然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问你你就说,哪来那么多废话。”   “嗳,你刚刚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   “你到底说不说。”   李微自讨没趣,没好气道:“你听好了,他名唤凤起,表字碧桐!”   【作者有话说】   小孩儿闹别扭不是因为讨厌妈妈,是心疼她。 第17章 七哥   “国公府最近可谓是门庭冷落啊。”李微啧啧叹息道:“没人敢去祭拜,都各扫门前雪,这种时候人情冷暖便看得一清二楚了。”   “皇叔还领着钦天监的差事,闻大人在他手底下做事,来看望一下也说得过去。”李晟心中也有些没底,这声皇叔是叫得既犹豫又心虚,“这时候也就只有皇叔敢犯这个讳了。”   李微左右环顾,确认没有隔墙有耳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李晟附耳过来。李晟好奇地凑了上去,便他讳莫如深道:“我听说这几天老公爷的尸体一直停在灵堂,闻燕雪拦着不肯让人下葬,跟闻家闹了个天翻地覆。”   这还是几天来,他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有关闻燕雪的消息,他心中一紧,用胳膊肘怼了怼李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别急别急,七哥把知道的都告诉你。”李微继续跟他咬耳朵道:“我还听说,他这番行径惹怒了闻大人,他一气之下,动用家法,把闻燕雪那厮的腿给打断了。”   “闻家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李晟见他目光躲闪,眼神飘忽,心中登时如明镜一般,“你果然对闻姝贼心不死。”   李微憋红了脸,嗫嚅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人之常情。怎么在你嘴里我就跟那做贼的人一般?”   李晟没工夫顾及他那些儿女情长,他自言自语道:“他为什么不肯下葬?棺椁放那么久,老公爷恐怕都要......”后面的话他不忍心说出来,闻太爷他曾见过一面,虽须发尽白,但精神矍铄,不失风采。先想不到死后既得不了安宁,又失了体面。   李微摇了摇手中扇子,唏嘘道:“谁知道呢?”   可能是不想让老公爷就这么去了吧。一辈子征战沙场,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君王,忠而反谤,死后竟要背负着一个污名入土。那些无足轻重的恩怨忽然就在李晟心底消弥了,在这些面前,他与闻燕雪之间的龌龊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说说闹闹,走了一半,李微越发觉得不对劲,回宫的路并不是这一条。他环顾四周,咂摸出了一丝不对劲,“齐明,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李晟平静道:“闻府。”   李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李晟反应极快,立马死死地抱着他的腰,“都走到这儿了,你居然要打退堂鼓?七哥,你不够仗义。”   “ 你今日前脚踏进闻府,明早全天下就都知道了!齐明,我想了想,我还是不去了,我还没娶媳妇生孩子呢。”李晟拼命地想要甩开他,奈何李晟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死活不肯撒手。   李晟福至心灵,扯着嗓子吼道:“七哥,你想想闻姝!你难道不想见见她吗?”   果然,李微挣扎的动作微弱了下来,李晟半拖半抱,半哄半骗地拉着人往前走。   到了闻府,果不其然,门口停着一辆有着安陵王府印记的马车,以往安陵王出行阵仗极大,此行竟如此低调。李晟拖着李微,两人在藏身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刚好能看到闻亥在与某人送别。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两人,看不清面容如何,但玄色斗篷上的双凤朝阳纹样,还是暴露了此人的身份。李晟定睛一眼,闻亥身后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不情不愿的少年,他垂着脑袋,腰背却是挺得很直,一副宁折不弯的模样,倔强得很。他披麻戴孝,身上的白衣落在阴影里,一片灰暗。   “他的腿......”李晟敏锐地发现,闻燕雪的右腿似乎有些不自然地弯曲着,初见那天明明还好好的,“闻大人真能下得了手。”   李晟对闻燕雪的腿漠不关心,他不停地催促道:“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难不成就这样冒冒失失地上去?嗳,他要走了。”   安陵王没与他父子二人做多少寒暄,告过别后转身钻进了马车,一刻都不停留。   “齐明!他真走了。”李微着急地去看身旁的李晟,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闻燕雪看,就连安陵王走了他都没有发现。   李凤起一走,闻亥的神情骤然变得严肃,他转身朝闻燕雪说了句什么。那个至始自终缄默不语的人,仍旧一言不发,不回应也不吭声。沉默便是他无声的反抗。   直到闻亥甩袖离去,闻燕雪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移动双腿。他的身体向一侧倾斜,脚步显得沉重而不稳,每迈出一步都带着明显的颤动。 直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洞口,大门闭合,李晟才回过神来。   “还看呐?人都走没了。”李微在他腰间推搡了一把,“皇叔早就走了,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李晟泄气地收回了目光,再抬眸时,已然多了下定了决心,“那我们就再去一趟安陵王府。”   李晟用扇子拍了拍他肩头,拉长了语调道:“嗳, 何苦折腾呢?齐明啊,我本不愿说这泄气话,我觉得就算你真的见到了皇叔,他也未必愿意帮你。咱们还不如进去瞧瞧......”他冲着大门紧闭的闻府怒了努嘴,“给老太爷上柱香。”   “大冬天扇什么风。”李晟心中浮躁不已,不免要迁怒身边人。他一把夺过李微手中折扇,没好气道:“你与闻家非亲非故,上什么香?这会儿倒是不着急避嫌了,恐怕你前脚刚踏进去,后脚就被人家乱棍打出来。”   李微不服气道:“小没良心的,我是陪谁来这里的。”   李晟不甘示弱地揭他老底,“你心里想的只有你的闻姑娘。我还未与你清算旧账,上回那张手帕你怎就送到闻燕雪手上了?叫我白白替你挨了一顿好打。”   这事确实是他不占理,李晟如同哑了的炮仗,想要说的话一股脑地咽了下去,“我事先也没想到会这样,她那天对我笑了笑,我还以为她对我有意。谁成想那帕子她扭头就交到了闻燕雪手中。”   “那是在对你笑吗?莫不是你自作多情了?”   李晟愣了愣,并没有反唇相讥,而是有些失神道:“你说的有理,我这样一个人,她又怎会看的上我呢?若有一日能娶她为妻,让我身首异处也心甘情愿。”   李晟见他一副失了魂的痴样儿,也不好再戳他心窝子。   两人兜兜转转回到了安陵王府,却又被告之,李凤起根本没有回府,马车直奔皇宫,他入宫陪皇帝下棋去了,并且还会留宿宫中。   李晟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后面再想出宫就需要废些力气了。与李微告别后,他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回了宫。可到了宫门口,他还是见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王若存这几天一直在想法设法地堵他,李晟也在想法设法地回避他。俩人如同躲猫猫一般,直到今天,王若存终于忍不住了,他直接堵到了李晟回宫的必经之路上。   李晟避无可避,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应付他。两人在一颗树下,相对无言,李晟眼神闪躲,王若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李晟没忍住率先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王若存颇为幽怨道:“找你当然是因为有正事。”   李晟闻言松了口气道:“那便好,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王若存在他额头狠狠弹了一下,“小没良心的,还敢躲着我。”   “哎呦!怎么一个个的都说我没良心。”李晟捂着额头,吃痛道。   王若存道:“嗯?”   “没什么。”李晟摇摇头,往后退了几步,“你有话便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见他防备心如此重,王若存恨得牙痒痒,可又爱极了他这副模样。心道还是操之过急了,他笑了笑道:“不逗你了,我这次来带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李晟毫不犹豫道:“好消息。”   王若存也不卖关子,“好消息是陛下终于想起你来了,往后你可在禁军中当值了,就补个闲差。”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贵族子弟成年后会被送到禁军中操练几年,以谋资历,所以禁军也被称为少爷兵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然也有皇子去历练的,李晟有些心酸道:“确实是好消息,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闻燕雪被陛下调往了禁军,负责操练你们,往后他便是禁军统领了。”他自嘲道:“官儿比我都大。”   【作者有话说】   身首异处,七哥你做到了。   顺便补一下主要人物的表字。李晟,齐明。闻三关,燕雪。王勤,若存。 第18章 冰释   枝头未消融尽的雪,如梨花坠露,海棠散锦。   李晟终于再见到闻燕雪,是在南衙禁军的校场上。禁军分为好几支,相克相济。王若存所在的那一支,主要负责拱卫内庭,皇帝出行,作为贴身仪仗。李晟与闻燕雪的所在,掌京城巡警、道路、水草之宜。他领的不是什么闲差,官职也大不到哪里去。   南衙诸卫之兵屯于皇城南面,李晟从办事房领了衣服腰牌,又挨个把人认了一遍,里面竟还有不少熟悉面孔。其中有些还是以往吃酒时曾一起厮混过的,大都是一些世家中不受宠的偏房庶子。这里究竟是湳諷个怎么样的去处,朝廷交到闻燕雪手上的又是个什么样的摊子,李晟心里便如明镜一般澈亮了。   与人寒暄了一会儿后,他便借故告辞,夹紧了衣裳,提溜着腰牌往出走。办事房不远处便是空荡荡的校场,今日也不是休沐的日子。   不远处有二人正绕着校场,慢慢踱着步子走,很是悠闲。李晟唯恐自己看走眼,又多看了几眼。再三确认后,才认出那人是闻燕雪,禁军常服穿在他身上贴合得很,将他的宽肩窄腰衬得格外养眼。   他身旁还跟着一人,正在他身侧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闻燕雪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点点头。李晟下意识地去看他的右腿,线条流畅、肌肉饱满的小腿包裹在连腿的皮靴中,看不出分明来。但是他走得很慢,动作也很不自然,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的腿有问题。伤筋动骨少说也得一百日,他这腿将养了也没有几日,便“迫不及待”地前来上任了。   他的目光太过明显,闻燕雪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抬眼看了过来,目光淡淡地在他身上扫过。李晟被他这一眼看得紧张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闻燕雪的目光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转而继续与身旁人交谈。   校场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不少了人,三两成群,吊儿郎当地或凭或立。他们的目光聚集在闻燕雪身上,时不时地指着他,左右交接,嘀嘀咕咕地议论些什么。   李晟抿了抿唇,正要转身离去时,只见人群中有一人跃身而出,直奔闻燕雪而去。李晟想了想,停下了脚步作壁上观。   “闻三关!我总算见到你了。”   那人毫不客气,一上来便直呼其名。李晟看到闻燕雪微微皱了眉,还是冷冷地应道:“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那人涨红了脸,登时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神情微愠,看得出来是气过了头。李晟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果不其然,那人声高气足道:“我乃当朝宰执王甫第三子,如今皇后是我的亲姑姑......”   他这一连串的自报家门还未结束,闻燕雪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名字,我问你姓甚名谁。”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那人咬牙切齿道:“王勉,字希颐。”李晟想起来了,这人是王若存的弟弟,他曾远远地见过一眼,两人并不相识。   闻燕雪不以为意道:“不认得。”他顿了顿,又道:“你意欲何为?”   那人神情激愤道:“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为了你我特意请旨来到南衙禁军,为的就是今日与你一战!”   闻燕雪道:“军中禁止私斗,若有违反,当如何惩治?”   那王家子弟神情一怔,闻燕雪身旁的人却为他解答了疑难:“杖二十。”   言罢,闻燕雪不再看他,转身便要走,王勉在他身后涨红了脸,长蓄一口气,冲着他的背影吼道:“闻三关!我没想到你竟然是一个懦夫,怪不得与你一起去北疆的人全都死光了,你怎么也不死在北疆,你还活着回来干什么!你与你手底下的人都是一群懦夫!”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方才那些窃窃私语都消失不见了。鸦雀无声,落地可闻。   闻燕雪背对着他,声音辨不清情绪地传了过来,“你说什么?”   王勉梗着脖子道:“懦夫!”   谁也没看清闻燕雪是怎么动手的,眼前残影一闪,那人已经飞了出去,狠狠的跌落在尘土中。李晟心有余悸地捂住了胸口,这样的一脚他也曾受过,现在看来,那时闻燕雪还是手下留情了不少。   闻燕雪居高临下地踩在王勉的胸膛上,冷冷得盯着他尘土满面的脸,“我应下了,你若输了,从此滚出南衙禁军,别让我再看到你。”   那一场与其说是对决,倒不如说是闻燕雪单方面的碾压。在京城里练出来的花拳绣腿,又怎敌得过战场上真刀实枪厮杀出来的真功夫。王勉被闻燕雪揍得只剩下了一口气,汗水混着血水,顺着脸庞流淌。   王勉从地上爬起来,朝闻燕雪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懦夫。”这一声分不清是在说闻燕雪自己还是在说他自己   闻燕雪不闪不躲, 任由他唾向自己。   他以刀拄地,踉踉跄跄地往行惩司的方向走去,一边走,口中一边念念有词道:“懦夫。”   王勉一瘸一拐地去领军棍了,闻燕雪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热闹的人都离去了。只留了李晟一人,他方才看得分明,王勉知道他腿上有伤,专挑他的伤处下手,闻燕雪虽身手好,但避无可避,仍受了几下。等人都散尽了,他才拖着一条伤腿去领罚,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同云淡淡,微月昏昏,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他孤零零地站了许久,肩背随着呼吸不可抑制地微微起伏、颤抖,他现在应当痛得走不动路了。   暮色四合,夜色生凉。闻燕雪站了有多久,李晟就看了他多久,他不敢贸然上前去惊扰他。月上中天的时候,闻燕雪才缓缓地挪动起步子来。他的腿伤严重了不少,走起来瘸得很明显。   李晟仰了仰酸痛的脖颈,天色已晚,宫中落了匙,他今夜只能去李微那里去凑合一夜了。   闻燕雪的身影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李晟忙快步跟了上去。没想到闻燕雪一个半瘸的人脚步竟还挺快,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他正要转身离去时,身后一个声音冷冷乍然响起:“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夜风冷峭, 李晟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回头一看见是闻燕雪,他惊魂未定道:“你吓煞我了。”   最近城中很多家都在办丧礼,大抵都是那些战死将士们的家人,满城素缟,萧条可见,夜风幽咽衬得好不可怖。   闻燕雪看清了他的面容后,有些意外道:“是你?”   李晟比他还要意外,“你居然还记得我。”像闻燕雪这种目下无尘的人,应该早就把他忘干净了才是。   闻燕雪不再理会他,转身便走,李晟忙追了上去,“嗳,你别急着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闻燕雪猛然回首,横刀于前,冷冽道:“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李晟忙把他拔刀的手按了回去,“你误会我了,小将军。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握刀的手缓缓放下,他生硬道:“别这么叫我。”他甩开了李晟的手,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李晟追上去,在他身后几步的地方不远不近地跟着,“王勉不是有意要找你麻烦的。”   闻燕雪扯了扯嘴角,拖着一条残腿道:“那我还要谢谢他吗?”   “此事你原先不知,也怨不得你。王勉此人,以前我们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他在寻巷里,曾有个相好的,这事原也是人尽皆知的。”   “那人本是某官宦人家的庶子,少时失怙,他家大娘子容他不得,将他赶出了家门。后遇到了王三公子,两人也不知怎的,发生了一段缘分,在我们几人看来,这是一段孽缘。”   李晟一边说,一边偷眼看闻燕雪的脸色,见他没有半分不耐,面目表情地静静听着,他遂放了心继续说道:“王三公子因家里的一些事,后来就与他断了,那人也许久不在人前现身。后来我们才打听到,是被他家大娘子捉了回去,为他长兄充了军籍,随军出征去了。”   听到这里,闻燕雪侧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满城萧瑟,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曲丧乐,低沉肃穆的琴声徐徐响起,琴声缘情而发,曲中尽是肝肠寸断之哀恸。   “也就是一年之前的事。”   闻燕雪想起来了,那时他随祖父回京,除了述职,余下的就是在办这件事。除却战事吃紧,大雍历来不强制征兵。   李晟抿了抿唇道:“人应该是没了,不然王三公子也不会这么情急,他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消息,便来找你麻烦了。他也是关心则乱,你不要与他一般计较。”   闻言,闻燕雪自嘲道:“眼下我还能找得了谁的麻烦?”他拖着腿慢慢地走,深色衣袍很快便与夜色融为一体。李晟不再跟着他,而是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城中满是烟火香灰气息,圣上额外开恩,准许京城这几日不忌烟火,可祭拜亡魂。夜风中传来的曲声如泣如诉,低声呜咽犹如鬼哭。   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哀入尘微,饱含伤意。   “从军行,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   “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他冲着那道孤绝的背影喊道:“闻燕雪,一年前的事......”   夜色里,他似乎看到闻燕雪摆了摆手,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里。他们之间应当是一笔勾销了。   李晟蓦然想起,李微平日里最爱吟唱的一首曲子。“王孙何许音尘绝,柔桑陌。上吞声别。吞声别,陇头流水,替人呜咽。”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词出自贺铸的《子夜歌·三更月》   目前状况,李晟:太好了,我俩冰释前嫌终于可以做朋友了。   霸总闻: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回忆可能有一丢丢长,把他们的过去交代一下) 第19章 孤臣   王勉说到做到,李晟再也没有在南衙禁军里见过他。那些报了看好戏心思的人,皆缄口不语,想给闻燕雪下马威的也都收了心思。闻燕雪此次回京,雷声大雨点小,朝廷对他的惩处也只是轻拿轻放。众人心怀各异,不由得猜忌这其中的关窍。   李晟也在暗中揣摩这件事,北疆的担子仍需闻家来挑起。闻家已经没了一个闻桀,植党营私之罪若真是莫须有的罪名,那朝廷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寒了人心。闻燕雪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似是无畏无惧惯了,即使整个京城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他也没有要暂避风头的意思。闻燕雪此举无异于向他们宣告,闻家虽失势,却也还轮不到他们这些人来拿捏。   故而,闻燕雪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军中的躁动喧扰顿时消停了下来。李晟站在队伍末端,抬眼望去,但见禁军分列而立,齐刷刷地站成两排。闻燕雪缓缓走来,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尽是忌惮。他虽然还瘸着一条腿,却没人敢小看他,就算只剩一条腿,也能把这帮子酒囊饭袋揍得趴下。   点卯时,李晟不由自主地几次三番!往他腿上看去,闻燕雪忍无可忍,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到他跟前。正当众人以为他两人会起争执时,闻燕雪伸出手将他的脸掰正了过去,恶声恶气道:“乱瞧什么。”   “不看了。”李晟嘴上这么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到他的伤腿上,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闻燕雪的腿似乎比昨日还要严重些。   待人走到另一边后,他身旁的易家二公子装腔作势地咳了两声,引起他的注意后,挤眉弄眼道:“齐明殿下,那黑脸阎罗怎么对你这么客气?”   “黑脸阎罗?”李晟哭笑不得,小声道:“你在背后这么编排他,当心被发现了一顿好打。”   “瘸子还神气个什么劲儿。”易二公子不以为意道:“看他那副模样,应当是受过家法了。”   李晟眉头一跳,低声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易二公子见闻燕雪走远了,才敢与李晟勾肩搭背,“你瞧他那走路姿势,定是腰背受损了,如果只是伤了腿,不至于走成这个样子。”   李晟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忍不住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易二公子摆摆手道:“我阿爷脾气暴得很,三天就要一顿打,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李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地想,伤上加伤,他爹总不会是想要了这个儿子的命吧。   在禁军的日子比他想得要无聊许多,规矩倒是不少,军中更是明令禁止他们这些人出入烟花之地,他连偷闲喝杯酒都做不到。王若存所在的北衙禁兵屯军于禁苑之内,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少了。李晟有时在李微处下榻,甚至他们两兄弟也是聚少离多,他有时就在值班房内凑合一夜。   京城入冬很快,没过几日,便到了飞雪似杨花,夜窗如昼的时节。李晟换上了厚厚的冬衣,而此时他也终于等到了去安陵王府的好时机。   当日差事了后,他一个人摸到了安陵王府。隔着远远的,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他看到一只体态端雅的金色的凤鸟在玄色的披风上振翅欲飞,那刺绣活灵活现,逼真得很。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样貌。李凤起站在马车前,拥着宽大厚实的披风,站在寒风里,似乎是又要出门。   停在王府门口的是一辆朴素简单的青布马车,也没有安陵王府的标识。真离他近了,李晟反而情怯了起来,可若错过了这次,下次就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远远的,李凤起似乎看到了他,冲他招了招手,李晟踌躇片刻,踩着细密沉重的步子,小跑到他跟前。   “今日差事了了?”一个华贵低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李晟闷头不语,良久才点点头,“嗯,皇叔,我来是......”   他始终不敢抬头,上方那人见他这副期期艾艾的模样,低声笑道:“有什么留着以后再说,我现在正好要出去,你可与我一起?”   李晟想了想,乖巧地点点头。   马车内黑沉沉的,人和事物都笼罩在黑暗中,李凤起一言不发,李晟垂着脑袋坐在他右手边,手不自觉地揉捏着衣角,双目盯着他披风上华丽精美的刺绣出神。   过了许久,身旁传来沉沉的叹息声,“你难得来找我,应当是有事相求。这会儿只有你我二人,怎地不说话了。”   他顿了顿,说道:“与你娘倒是一个样子。”   李晟捏着衣角的手骤然紧,听他提及阿兰,不知怎的,这心中闷闷的。喉间干涩肿胀,他咽了口唾沫道:“我想求皇叔,带我去见一眼三哥。”   “三哥?”李凤起不明所以地笑道:“你哪来的三哥?”   李晟自知说错了话,忙改口道:“李煌,是罪人李煌。”   身旁人沉默了许久,李晟的心砰砰直跳,半晌过后,李凤起才缓缓道:“你想要见他?这倒是巧了。”   还有人也想见三哥,李晟脱口而出道:“谁?”刚出声,他便察觉此举太过无礼,脑袋便垂得更低了。   马车行了一会儿,在某一处忽然停了下来,李凤起的容貌隐藏在黑暗中看不分明。李晟有些好奇地抬起头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门帘,一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   李晟惊讶道:“闻燕雪。”   闻燕雪也显得有些意外,但他在李凤起面前克制得很好,“王爷。”他冲着李凤起颔首道。   李凤起点点头,道:“那些虚礼都免了,你上来吧。”   闻燕雪也不见外,李晟顾及到他的腿,刚想要伸手去扶他,闻燕雪却躲开了。李晟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李凤起却忽然笑道:“你与他感情还不错,看来京城里那些传言是信不得的。”   李晟讪讪地摸了摸衣角,也不知道李凤起听到的是哪些传言。   他有一肚子的疑问,却也不敢问出口。   马车再次缓缓动起来,李晟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疑惑道:“皇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李凤起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有心逗弄一下李晟,“你猜一猜。”   李晟心底暗骂,这也要卖关子,这有什么好猜的。他面上却是装出一副纯良无知的模样道:“齐明愚笨,猜不出来。”   李凤起道:“你和闻小友如此亲厚,你不如问问他。”   问他?这老妖怪是从哪里看出他们两个关系好的,他隐隐察觉到李凤起是有意要撮合他二人。李晟不敢忤逆他,便顺着他的意思向身旁人发问道:“燕雪兄……”   闻燕雪闭上了双眼,根本不理会他。他都要怀疑闻燕雪此举是在故意下李凤起的面子。可老狐狸仍旧没什么反应,脾气好得很。李晟自讨没趣,乖乖闭上了嘴。   车轮骨碌碌压在石板上,行了一段路便停了下来,外面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一丝声音,他撩起车窗帘往外看去,马车竟停在了大理寺狱外。   “本王与齐明说会儿话。”李凤起对着闻燕雪道,闻燕雪跪坐行了一拜别礼,撩起衣袍便下车去了。李晟的心中却七上八下起来,他顺势道:“不如我也一起去跟着瞧一下三.......罪人李煌。”   李凤起搭在一旁的手轻轻敲动着,闻言便停了下来,语气不容反抗,甚至还带着一丝阴冷道:“你留下。”   这一声毋庸置疑是不允许他讨价还价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闻燕雪一个人拿着安陵王的令牌进了诏狱。   驾车的车夫一脸肃穆,守门的狱卒也没有对他们进行盘问,对车内人的身份也不闻不问,或许是不敢问。   “齐明。”   “嗳。”李晟乖巧地应道。   李凤起笑道:“你觉得闻燕雪此人如何。”   李晟不知道他想从自己口中听到什么答案,他回忆起李凤起和闻家的关系。细细思索了半天,才斟酌着开口道:“他功夫不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李凤起听到他如同大白话般不加藻饰的夸赞,哈哈大笑道:“语直而情真,看来你很喜欢他。”   李晟冷汗直冒,这老狐狸是怎么从一句话便判断出他喜不喜欢闻燕雪的。   他小心翼翼道:“谈不上喜欢,我们之间没什么交情的。”   李凤起道:“那本王再问你,你可知这世上哪一类人对天子最忠心。”   他问得前言不搭后语,李晟摸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那一瞬间,李晟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答案,他干巴巴道:“不好说,时危见臣节,世乱识湳諷忠良。非危难当头,不然不可见人心也。”   李凤起点点头道:“还会吟两句诗,书倒是读得不错。”   上书房时都在睡觉的李晟:……   如芒在背,他在这里简直是如坐针毡,李凤起的用意总不会是为了考校他的功课吧。   “好一个世乱识忠良,这世上只有孤臣对君上,才是最忠心的。不党不争,不趋炎附势。”   李晟听他意有所指,大理寺诏狱里可是还关着三皇子呢,他抬眼看了眼李凤起,却总觉得他的容貌掩盖在一片阴影下看不真切,他低声道:“不党不争,这如何才能做得到呢?”   李凤起点点头,“确实难,孤臣一是因君子傲骨,生来便遗世而独立,不党同伐异,自诩清流。可世上这样的人又有几何呢?二来便是因情势所逼,不得不做孤臣。”   这话中含义太大,什么叫不得不做孤臣?那日在梧桐苑他想不明白的事情此刻仿佛都有了眉目,他就像被掐住了嗓子一般无法开口。   “皇叔……”   李凤起忽然笑了,那笑声极其渗人,良久,他才缓缓道:“闻燕雪,便是为父为你选的孤臣。”   这一下不亦于五雷轰顶,李晟被吓得胆战心惊。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他的头皮几乎要炸开,耳边嗡嗡作响,他艰涩道:“皇叔,我......”   “你叫我什么?”   “我……”   “我问你,你叫我什么?”   李晟挣扎了许久,气氛冷凝惨淡,许久他才缓缓道:“阿爷......”   “好,好啊。”李凤起勾唇笑道。   【作者有话说】   飞雪似杨花。——苏轼《少年游·润州作》   夜窗如昼。——卢祖皋《贺新郎·挽住风前柳》   ps:回忆有丁点长哈 第20章 烈马   “闻燕雪此人,你与他相交倒是无碍,但里面那个人你还是不见的为好。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着人将你送回去。”   李凤起见他怕得厉害,只是一昧地垂首不语,倒也没逼迫他承认什么。临走时还曾嘱咐李晟,他已替他告了几天的假,南衙禁军那边这几日可以不用再去了。   李凤起见他面露迟疑之色,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温柔的笑。这一笑,仿若撕开了无尽长夜,窥见了一缕日光,在苍茫夜空中形单影只,转瞬即逝,将他身上那几分阴郁之气冲淡了不少,“你娘已经许久未见你了,我不便亲自送你回去,你跟着我的人,不要到处乱跑。”   李凤起的话仍在耳边回响,让李晟久久不能平静。“像个疯子一样,他这疯病还真是不轻。”李晟揉了揉困涩的眼睛,抿紧了双唇,他也只敢在内心悄悄毁谤。   这人究竟是什么毛病,自己不愿做皇帝,偏爱看别人做皇帝。他要是真如了这人的愿,那也只能做一个傀儡,在李凤起手下苟且偷生,是圆是扁还不是任他拿捏。   李晟裹紧了衣服,步履匆匆地赶往朱雀门。所幸今日当值的仍是王若存手底下的人,李晟与跟了他一路的人匆匆告过别后,便头也不回地逃离了。   今日与往时没什么两样,去梧桐苑的路上依旧寂静无人,李晟想快些回去,脚下步子一拐便抄了近路。疏疏落落的林木间,掩映着奇形怪状的假山假石。   在路过一座假山时,他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没来得及等他做出反应,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捂住他的嘴,强勒着他脖子,将他拖入假山后面。男子特有的味道和炙热的吐息一下子笼罩在他身上,李晟手脚并用,疯狂地挣扎起来。   “别乱动,再动我就要咬你舌头了。”男人气喘如牛,对自己的欲望丝毫不加以掩饰。   闻言,李晟睁大眼睛,挣扎得更厉害了。   “你别怕,我是二哥啊,你不记得我了吗?”炙热的呼吸夹杂着喷薄的欲望,胡乱地扑在他后脖颈上,简直要灼伤了那块肌肤。只是他挣扎得越厉害,身后的人盯紧了他雪白的后脖颈,越是难以自持。   二皇子忘情地埋首在他发间,深吸一口气道:“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一趟,二哥都快要想死你了,快让二哥看看,最近瘦了没有。”   “二殿下,你别......”李晟偏头躲开。   察觉到他的闪躲,身后人竟然松了些力道。李晟咬紧了牙关,下了狠力气向身后肘击,二皇子松开了他,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就趁现在,李晟拔腿就要逃跑。可二皇子力气要比他大上许多,不费吹灰之力就再次将他禁锢在怀中。   李晟僵在他怀中,大腿上有一个硬烫如铁的东西一直抵着他。他不是不通人事的小儿,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那活儿是什么。二皇子掰着他的肩膀,强迫与他面对面。   李晟不敌他的力气,被硬生生掰了过来,二皇子的眼睛在黑暗里出奇地亮,一张勉强称得上清俊但阴郁的脸上充满了欲望,他喘着粗气,迫不及待道:“让二哥看看,你是不是瘦了,好叫我心疼。”他的手摸到李晟的腰带上,又顺势向后面探去。   “二哥,你别这样,我疼。”李晟被他的大手拉得胳膊疼,忍不住叫出了声,二皇子虽然情急,但还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知道硬的不行得来软的。他放柔了声音,诱哄道:“是二哥不对,二哥弄疼你了。你别躲着我,让我看看。”   李晟不敢高声惊呼,垂着脑袋咬唇皱眉,水莹莹的红唇被咬出了牙痕。落在二皇子眼里那就是在变相地欲拒还应,欲擒故纵。“好,好,二哥下手轻些,你让二哥摸一摸。”对面的人舔了舔唇,搭在李晟身上的手一直动作不断。   李晟强压下心头的恶心,放在他肩头的大手就像一条滑腻的蟒蛇,吐着性子缠绕上来,他动了动肿痛的喉咙,艰涩道:“二哥,母妃知道我今天要回来,若见我这么久还不回去,她定然会出来寻我。”   二皇子仍旧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双眼亮得几欲灼伤人,“我什么都不做,你让我摸一摸。”   李晟颤抖着压下积郁在胸腔的怒气,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今日真的不行,还望二哥体谅,明日还是这个时辰,你我在寻翠庭相见。”   寻翠庭是宫女太监们幽会的地方,正当二皇子犹豫不决时,一队侍卫从远处巡逻过来,手里提着的灯笼在暗夜里摇晃着。李晟自然也看到了,他脑海中灵光乍现,忙道:“王若存也知道我要回来,今日是他当值,二哥你先松手好不好。”   二皇子也听到了那边的动静,他不情不愿地松开人,但他还贼心不死,在李晟的耳边吹了口气,黏黏糊糊道:“我等你,你可别让我等太久。”   李晟早已腹中翻江倒海,他点点头道:“好。”   二皇子摸着黑离去了,李晟半天没缓过神来,他在风宵中独立了许久,拼命地揉搓被二皇子碰过的地方。直到皮肉被搓得泛红破皮,才堪堪停下,他只要一想起那道黏糊糊的目光,心里就忍不住地泛恶心。   口中满是血腥味,他松开了唇齿,恶狠狠地骂道:“死断袖!”   回了梧桐苑,正殿的灯已经灭了,整座宫苑一片漆黑静谧。李晟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内。掌起灯,他才看到桌上放着一对护腕还有一对护膝,他心头一暖,将适才那些不快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将护膝护腕拿在手里仔细打量,是用羊皮做的,耐磨美观。   里衬还用暗色的细线绣了一个明字,若不在灯光下仔细瞧,是看不出来的。他脱了外袍,与那对护膝护腕珍而重之地放在了一处。   整座梧桐苑陷入夜色之中,宫门重重,一片幽静。   第二日李晟起了个大早,甚至都没有惊动阿兰。他为了不与二皇子碰面,早早地出了宫,去了禁军衙门。易二公子比他来得晚些,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忍不住用胳膊怼了怼他,嘴上没个把儿门地道:“嗳,齐明,我听你昨儿个不是告了假,今日怎么又来了。哎呦,瞧瞧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活像见了鬼,是不是昨日上哪儿浪去了?哥儿几个叫你去喝酒你都给推掉了,莫不是与哪家小娘子快活去了?”   “没有,我回宫了一趟。”李晟干笑两声,心道小娘子没遇到,急色鬼倒是有一个。   衙门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南衙禁军以往的规矩是白昼早起,梳洗完毕后,各团聚一处,由总督点卯后,将衙门规矩讲一遍。这是每日必不可少的,众人听得昏昏欲睡。   早饭毕后,便各领了差事,巡城放马买卖。午间休息后,这些个人便厮混在一处吃茶听曲儿,安闲自在。至于那些个十八般武艺,弓箭骑射,倒也有教习师傅来教,只是这些人不太听管束,这一门儿便形同虚设了。   闻燕雪来了以后,也不束缚着他们,以前该干什么,如今还是干什么,他并没有做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习惯。易二公子始闻他的大名,着实害怕了许久,他听说闻燕雪练兵是最严苛不过的。众人装模作样规矩了几天,见闻燕雪没有要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打算,也就放松了。两厢互不侵扰,倒也还自在。   早课结束后,人们二三成群,该干什么干什么。今日轮到易二公子那队人去巡视城南,他便随着一群人去了。独留李晟一人不知道该干什么,闻燕雪出现了一会儿,便也消失不见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李晟随便找人一打听,总督竟然去了马房,还不许人跟着。   京中多的是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怎可能不被人跟着。李晟对他的境遇着实同情,不由得啧啧叹息。正当他唏嘘感慨着,脚下随意晃荡着,溜溜达达,竟然晃荡到了马房。   等他闲逛到了此处后,脚步瞬间顿在了原地。闻燕雪站在马厩里,一点世家公子的架子都没有,他脱了禁军的衣袍,佩刀置在一旁。他内里只穿着一件深色的夹衣,挽起袖子,给一匹骏马刷洗着身子。   那马毛发光滑,壮健勇猛,通体纯黑,额间一缕飘雪。它只比闻燕雪高出一个头,看来是只刚长大没多久的马驹。它时不时地用脑袋挨蹭身旁的少年,闻燕雪也不嫌弃它,任由它亲昵地靠过来。   闻燕雪似乎是没有察觉到来人,仍旧亲力亲为,给自己的马换草料。   天寒地冻的,他那双肤色略沉,骨节粗大的手浸过冰水后,呈现出暗沉的褐红色来。李晟看着便觉得冷,他缩了缩脖子,感觉喉间有些痒,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闻燕雪抬起头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   昨日的事,他绝口不提,也不问李晟一个不起眼的皇子为什么会与大雍的摄政王爷在一起。   “你怎么不把这些交给其他人去做?”李晟见他腿脚不便地在马厩里移动着,忍不住率先开口道。   闻燕雪冷笑一声道:“我只是残了,不是废了。”   李晟被他堵得一噎,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关心的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他无可奈何地说道:“闻将军,这无缘无故的迁怒之情是从何而来啊。”   闻燕雪手下动作不停,他皱眉道:“别这么叫我。”   李晟想起来了,他恍然道:“那我该叫你什么,小公爷?闻公子?闻兄?”   闻燕雪还是不理会他,沉默无言地忙碌着。   李晟不再看他,而是看向他的马。那匹马应该是闻燕雪的坐骑,陌生人的出现,让它在马厩里不耐地踢着步子,打着响鼻,闻燕雪安抚了好久,才将它的情绪稳定下来。这马与它的主人一样的年轻矫健,暴烈冲撞。可若是将它驯服,便会驾驭它。令他垂下桀骜不驯的头颅,让它心甘情愿地为之驱策。   李晟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他再次看向闻燕雪的伤腿,脱口而出道:“我听他们说你的腿......”   话音未落,闻燕雪便抬起了头,凌厉的目光直射过来,眸中杀意赤裸裸血淋淋地剖开他在眼前。李晟被他这一眼骇到心神俱碎,一时间竟忘了该说什么,他下意识道:“我、我来是有东西要送你。”   【作者有话说】   三关是天然弯。 第21章 酒狂   那人站得离他有些远,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不安地眨动着,明明有些害怕,却还是有所期待地望了过来。   闻燕雪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他不耐地皱着眉,唇齿间急促地吐出几个字来,李晟没有听清,他张了张嘴,不解道:“啊?”   闻燕雪扬臂用马鞭拍了拍食槽,重复了一遍道:“东西。”   李晟尴尬地摸了摸身上,他有些懊恼为何要撒这样一个谎。他只是临时起意,来的时候身上哪有带什么东西。在闻燕雪目光的注视下,他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一对羊皮护膝来。   李晟有些留恋地用手指摩挲几下,口中念念有词道:“对不住了母妃,这也是情非得已。”他将护膝放在马厩饮水的槽栏上,不敢再看闻燕雪的腿,满腔言语在肚子滚了几遭,他斟酌道:“你的腿不能再伤着了。”   玄素长长的马脸戳在草料里,闻燕雪撒了一把黑豆进去,却冷不防听到一句关切的话。他再次抬眼看过来。李晟的心忽然跳得很快,他的双脚仿佛被定在了原地,心也被紧紧地攥成了一团,他知道闻燕雪这恐怕还是第一次用正眼看他。   闻燕雪的目光微微转动,扫过他脸上每一处角落,高深莫测,且淡漠从容。   李晟此时想的却是闻燕雪的腿,他的腿伤上加伤,多灾多难。若再不小心对付,这条腿怕是会废了都不好说。他有点担心闻燕雪会不愿意接受他的好意,以他的气性,能纡尊降贵与他说几句话就是极看得起他了。   玄素蹭过来要抢他手中的黑豆吃,闻燕雪推开它的马脸,不动声色地将玄素口中流下来的涎水抹在它油滑的鬃毛上。他净了手,淡声道:“东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李晟点点头,步子慢慢往外挪,“就此别过。”说罢,他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接下来的几日要怎么过,李晟打定了主意,他要在南衙禁军扎根,任谁来也拔不走他。有闻燕雪坐镇南衙禁军,二皇子定然不会来这里找他麻烦。文仪皇贵妃正忙着与闻家脱清干系,定会管束着二皇子的一举一动。   不过,二皇子没来,李微倒是来看望他了。   他手里还拎了一坛酒,李晟一本正经道:“军中有禁令,不许饮酒。”可他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坛酒吸引了目光,肚子里的馋虫都被浓郁的酒香勾引了出来。   李微嘿嘿一笑道:“那我们寻个地方喝,你我兄弟也好久没有叙旧了。”   李微不像是那种会感惜光阴,叙旧谈情的人。但招不住酒香诱人,二人随便寻了个茶摊,坐下闲谈畅饮。   李晟提来的还是一坛好酒,见他如此破费,李晟搓搓手,恭维之话脱口而出道:“七哥大方。”   “你七哥我什么吝啬过。”李微殷勤地为他满上,笑得不怀好意道:“齐明,七哥跟你说个事。”   李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只听他说道:“我派人混进了闻家,让他替我留心着点闻二小姐的事情。”   “噗!”李晟一口酒喷到了他的脸上。   李微骂骂咧咧地掏出帕子擦脸,李晟也不讲究,用衣袖擦了擦唇上残留的酒液,他神色古怪道:“你能做出这种事来,我还真是一点都不意外。你派去的人都打听到了什么?”   李微扭扭捏捏,李晟冷眼看着他。   “也没什么,现在闻家正处于风口浪尖上,我只要知道她安好就够了,我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李晟见他二哥一改平日里的浮浪模样,脸上竟还有了些情窦初开的少年人才有的纯情和羞赧。他登时便明白了,他二哥这是彻底栽了。   李微叹息道:“一切都安好,只是我那大舅哥,着实不让人省心。闻姝为了他,食不下咽,都瘦了许久。”   还说没有非分之想,大舅哥都叫上了,李晟默默地饮酒,不动声色道:“怎么说?”   李微道:“还能怎么样,倔驴一个。只要闻太公一日不下葬,他就要为自己的祖父和战死的将士们守灵。每日都跪三个时辰,他这究竟是在做什么,是在戳谁的脊梁?”   李晟的心中一片敞亮,闻燕雪腿伤不断加重的原因竟然就是这样来的。   李微没待多久便离去了,带来的好酒也都留给了李晟。这么一大坛子酒带回去不方便,他问店家讨要了一些小巧的瓷瓶,一个一个灌满了,藏在身上就可以蒙混过关。   可当他全部灌满以后,竟然足足装满了五个小瓶。叮叮当当挂满一身,根本无处可藏。他想自己的酒量还是不错的,于是索性拔开瓶塞,灌了一肚子酒水。   只是李微忘了与他说,此酒初饮口中甘味不穷,清香悠远,后劲儿却大得很……   暮色四合,夕阳欲颓。闻燕雪将玄素安顿好后,拖着伤腿打衙门里出来。路上遇到寥寥几人也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来,而是远远的朝他行礼。闻燕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衙门前的大街已经空荡荡了,商贩所剩无几。   他抬眼望过去,朦胧昏黄的暮色里,一个身体歪斜之人,晃荡着满肚子的酒水,脚步就像踩在云端之上,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过来。   闻燕雪就像没看到他一样,正要往前走,那人身子如烂泥一般软倒在他脚边。他冷眼看着此人跌在自己脚下,离自己的长靴仅有几寸远。   一声脑袋着地的闷声响起,敦实得很。   那人哼哼唧唧地叫出声,“嘶,好疼......”   醉鬼显然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什么,他打了个嗝,醉倒在地,翻了个身,仿佛就要这样睡过去。   闻燕雪脚步一转,绕过他正要离去,那原本醉死的人忽然抓住了他的袍角,力道大的根本不像一个喝醉了的人。   “松开。”闻燕雪听到自己冷若冰霜的声音,可他却不由自主地皱眉看向那个倒在他脚边的人。   “嗝——”李晟吐出一个臭气熏天的酒嗝,闻燕雪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衙门下已经挂起了灯笼,细微的光透过纱纸灯笼,镶嵌着毛绒绒的边,不真切地照亮了居高临下的人的脸。那张脸如落在冰天雪地中的一捧碎玉,掬不起来,从指尖落下,冷得让人心颤。   李晟打了个冷颤,他嘟囔道:“仙女?”   闻燕雪扯了扯袍角,却没扯动,他强忍着性子与醉鬼周旋,“不是。”   “哦。”李晟睁着一双水汽迷离的眼睛,眼角微微耷拉下去,似乎是有些失望,“这么好看,居然不是仙女下凡。”他松开了闻燕雪,继续蜷缩着四肢,似乎就要这么睡过去。   那几日的雪才化了没多久,天凝地闭,风厉霜飞。这人似乎打算就这样睡在街头,第二日天一亮,京城就会传遍,南衙禁军的人死在了自家门口,无人收尸。   他在寒风中独立了一会儿,那人在睡梦中蜷缩得更厉害了。他将腰间的刀从腰侧扒拉到一旁,俯身将醉成一团烂泥的人捞在了怀中,托着他的腰臀将人扛在了肩上。   李晟毫无知觉,一双手自然地垂了下来,随着闻燕雪的动作,拍打在他肩背上。他感觉到一个炙热的身躯与他紧紧相贴,便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抱他,却扯到了他的腰带。   闻燕雪忍无可忍道:“不要乱动。”   与醉酒的人,是无法讲道理的。李晟甚至抱得更紧了一些,还用脸蹭了蹭,他继续嘟囔道:“怎么一股马粪味。”   闻燕雪的脸黑如锅底,他松开了抱着人的手臂,寒声道:“给我下来。”李晟手脚并用,缠在了他身上,两条腿缠在他劲瘦的腰上,对闻燕雪说的话置若罔闻。   闻燕雪吊着一口怒气,平息下来后,腋下夹着人,推开南衙禁军的门又走了回去。守夜的人见他去而复返,正要打招呼,可看清他腋下夹着个人,讳莫如深道:“统领,这是……”   闻燕雪冷着一张脸,深神情并不好看,那人讪讪地闭上了嘴。为了尽快摆脱身上的人,闻燕雪瘸着腿健步如飞,将他丢到了营房门口。   “自己爬进去。”闻燕雪冷眼瞧着他。营房的纸窗被烛灯照亮,有人被他们的动静惊醒了,一个个脑袋的影子在上面晃动着。   李晟跌坐在台阶上,半睁着一双朦胧醉眼偷偷打量他。   “你不是仙女……”李晟托着脸看他,冷白的面皮上染了浅淡的薄红,他不安地扯了扯衣领,脖颈已经变成了糜烂绮丽的红,锁骨也被染上了这样的颜色,再往下会是什么样的一番景色。他呼出一口热气,迷蒙的白气氤氲了他的眉目,手已经解开了腰带……   闻燕雪回过神来,移开目光,火冒三丈道:“还不快将他拖进去!”   营房里传出人仰马翻的动静,不一会儿,几个人一边穿衣一边趿着鞋跌跌撞撞地出来领人。   自那以后,李晟无颜再面对闻燕雪,发酒疯时候的情形他都想起来了,他不仅叫闻燕雪仙女,还想在他面前脱衣服。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躲人,幸好闻燕雪本就不怎么在意他。接下来的短短数日,李晟再也没有回宫,一是为了躲着二皇子,二来是京中又发生了一件让他不得不在意的事情。   朝廷又下了旨意,罪人李煌开春便会被问斩。他在狱中对自己所犯之罪供认不讳,并承认先前与闻家的书信往来,皆是伪造。闻燕雪摇身一变,又换了个处境,朝中的风向怕是又要变了。   不止其他人,李晟也在暗中偷偷注意着闻燕雪,注意这个时时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人。他送给闻燕雪的护膝,他也没戴在腿上,也不知是不是随手丢了,还不如不送。   唉,可惜了襄王有心,神女不肯入梦来啊。李晟有些心酸地想。   正当他感觉自己一腔热枕错付了之时,易二公子又蹭到他身边,神神秘秘道:“齐明,七殿下托我来给你带个话。”   李晟道:“他有什么吩咐?”   易二公子道:“七殿下让你今日差事了了以后,去醉花阴寻他。”   醉花阴可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设宴的地方,他七哥什么时候有这个能耐了?   正当他惊疑不定时,易二公子的神情愈发地神秘了,“齐明,你跟七殿下说个情,也带我一个呗。”   这场宴会恐怕没那么简单,李晟狐疑道:“你怎么这般热络。”   易二公子道:“徐家大公子,也就是闻燕雪的表亲,要在醉花阴为他接风洗尘。”   李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闻燕雪都回来多久了,那时候人们都拿他当瘟神,唯恐避之不及,现在想起巴结人了,恐怕晚了些。他信誓旦旦道:“他肯定不会……”   “他去。”易二公子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他,“他答应了。齐明,你得带我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闻是天然弯,他本来就是弯的。   “直男”无意中的把戏最为致命。 第22章 床下   空荡的夜空当中,一弯新月挂在檐角。从不远处隐约可以听到从醉花阴传出来的缥缈乐声,长街寂寂,醉花阴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易二公子揽着李晟的肩膀,由醉花阴的人引着一路往里走。   孟冬寒气至,这里面却别有洞天,曲径通幽,暗香疏影。李晟第一次来,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两人再穿过一个花门,甫一进入,人群中探出一个熟悉的脑袋,冲二人招了招手。   堂内传入耳中的是笙歌鼎沸,弄盏传杯之声,有身着云衫的乐伎跪坐在一旁侍酒奏乐。风亭水榭,流水曲池旁也聚着不少吟诗作赋的年少公子。目光掠过重重幡旄光影,李晟一眼望过去,看到在长宴尽头立着的那人,一双吊梢眼,细眉薄唇,衣着鲜丽华贵,正手执酒杯,以主人翁的姿态招呼着众人,想必这就是徐家大公子了。   李晟摸了摸鼻子,他在阵阵清香中嗅到一丝石磺味。这院中的池水竟是引入了地下温泉,怪不得这院内温暖如春,花草茂盛。李微在长廊下立着,见到李晟,越过人群,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   “齐明!嘶,怎么你也来了。”李微变脸比翻书还要快。   易二公子登时横眉怒视,愤愤道:“就你来得,我不能来?”   两人一向不对付,眼见李微撸起袖子就要与易二公子争执,李晟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七哥,先说清楚了,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李微神情微怔,拉扯着易二公子的手也缓缓放了下来,他幽怨地看了一眼李晟,说道:“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那我就是为了什么。”   李晟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难不成你也是为了闻.......”他一掌拍在自己嘴巴上,心里不住地懊恼。   其余二人各怀鬼胎,无人注意到他的不自在。易二公子拖长语调哦了一声,指着李微恨恨道:“你还对闻小姐贼心不死。”   李微被戳破了心事,不承认也不反驳。他沮丧地垂着脑袋,眼神却频频看向一旁的花门。   醉花阴是风雅之地,女子们也可来此做花宴,立诗社。此时,女眷们在另一处听戏品茗,与这边仅搁着一道花门,各家带来的家丁守着,防范那些不轨之徒。   李晟瞬间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若说之前闻家败落,他七哥还有些肖想的可能,如今可是一丝念想都不留了。闻姝是高门贵女,无论如何都不会下嫁于他的。   李晟脖子左扭右转,四处张望,李微看得心烦,把他的脑袋掰正了道:“看什么呢?”   李晟轻咳一声,装模作样道:“听说徐大公子这宴是为闻燕雪做的,那他人在哪儿呢?”   李微朝内一指,李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在一道碧纱橱后,那人正仰躺在一张花架旁,绿萝缠枝,花影缭绕,将他的身影重重遮掩,若不是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到他人在哪里。他悠闲地躺在一张藤椅上,露出半个身子来,隐约能看到他修长交叠的双腿。和一只拿着酒壶、垂在一旁的手,骨节分明,宽大有力。   比起其他人,闻燕雪这里要冷清许多。   徐大公子显然也寻了他许久,只见他俯下身子,笑着与闻燕雪说了什么。闻燕雪挑挑眉,勾了勾手,示意他再低些,徐大公子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但他强忍住了,又低了几下。   闻燕雪这才用正眼瞧他,笑着作答。他不苟言笑,这一下,如冰雪渐融,让殿内许多侍女羞红了脸。他们在说些什么,李晟站在这里听得并不真切。但他隐约知道,闻燕雪应当是在捉弄徐大公子。   李微痴痴地望着花门,易二公子恨铁不钢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在这里发痴,谁又能瞧得见,不如与我一道去喝酒。”说罢,他扯着李微就要走。李微也不挣扎,任由他带着自己走,脚下踉踉跄跄。   “齐明,一起来?”   李晟忙追了上去,“这就来。”   流水宴上纸醉金迷,如乱花迷眼,令人目不暇接。李晟跟在他二人身后,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易二公子与李微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酒,李微抹眼泪,易二公子便一起跟着抹眼泪。   李晟窘迫难当,装作不认识这两人。   几杯酒下肚,隐约有了几分想要如厕的意思,李晟看了看喝的烂醉如泥的李微,说道:“七哥,我要去茅房。”   李微一个激灵,霍然起身道:“我与你一道去。”   易二公子拉着他的衣袖将他拽了下来,不满道:“他是七岁小儿吗?这也要你陪?”   李晟摆了摆手道:“我一个人去就行。”李微复又坐下。   他站起身往外走的时候,不自觉地瞥向花架下,发觉那里已经没有人了,闻燕雪不知去了哪里。李晟顾不得深思他去了哪里,醉花阴不是一般得大,李晟寻了好久都没找到出恭的地方在哪里。   曲曲折折不知绕了有多久,热酒上头,下腹一紧,他走到一个僻静处,不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戏腔,伴随阵阵叫好声和女子们的娇笑声。冷风一吹,他脑中清醒了一阵,提着裤子的手有些僵住了。这里怎么会有女子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拍了拍脑袋,费力地辨认那声音的来源,跌跌撞撞地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他虽然喝醉了酒,却不糊涂,他知道这里的女子不管惹了哪一个都不好收场。   醉花阴九曲回廊,廊腰缦回,他醉得厉害,眼前也是灯光花影重重叠叠,什么都看不分明。正当他循着一个亮处走去时,前面有女子的声音和脚步声传来,李晟脑中警铃大作,慌乱之中,他似乎认清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似乎是女眷们所在的地方。   他记得自己根本没穿过那道花门,但是误打误撞,竟然从其他的路绕到了这个地方,一路上他连一个引路的侍从都不曾看到。   这边廊下没有点灯,昏暗不明,没多少人能看得清他。他悄悄地顺着墙边,只听那声音越来越近,李晟焦头烂额之际,扒着一旁的花窗。   “吱呀”一声,不成想这花窗竟然自己开了。他来不及思索,直接翻了进去。   里面黑乎乎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在里面一路碰撞,摸到了不少东西,接着微光查看,似乎是有箱箧,戏服一类的东西,这里竟然是戏子们平时用来休息更衣的地方。   他蹑手蹑脚,将窗户合上,坐在一只箱子上,惊疑未定地喘了口气,他打算在这里待一会就出去。   喘息未定之时,一阵脚步声朝着这里逼近,一阵女子交谈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入耳中。李晟如惊弓之鸟,又开始慌乱起来,他在屋内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正当他俯身要查看床下是否有多余的空处时,冷不防从床下伸出一只手,拽着他的脚腕将他拖了进去。   他还未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人捂住了嘴,在黑暗狭小的地方,李晟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与这人面对面,双腿双手被紧紧固定着,这人的手指十分修长,掌心有着厚厚的茧,将他的半张脸捂得严丝合缝。他呜呜地叫着,一个声音自头顶响起,冷冰冰地威胁道:“不要出声,不然我杀了你。”   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上脖颈,李晟不敢出声了,耷拉着脖子一动不动。   门从外被人打开,一伙儿人鱼贯而入,屋内亮堂了起来。李晟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粉味,随后,一道微弱的光斜斜地射入方寸之间,他的身子遮挡了大半,而在他的左侧,藏身在黑暗中的那人,在明亮与昏暗的交界处,正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   李晟更是睁大了眼睛,激动地抓住了他的小臂。   闻燕雪眼底的惊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与提防。李晟眨了眨眼,抱着闻燕雪的胳膊使劲拍了拍,示意他把自己松开。闻燕雪缓缓摇了摇头,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外边,李晟用余光看到他另一只手上,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片薄薄的利刃,仅有两寸左右。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若冒失闯进来的是别人,恐怕闻燕雪已经将人杀了灭口了。   他默默地抬眼,仔细看了一下,闻燕雪的眉眼,尤其是嘴唇自带锐气。唇色浅淡,唇珠清晰可见,嘴角却是平直的,压住了他风流饱满的唇形。闻燕雪正专心地注意着外面几人的动静,并没有理会他。   此时,一个绵哑甜腻到不像话的声音响起,“外面没人了吧,老五你去看看。”   一个俏皮年轻的声音道:“守在这儿的人都被我用银钱打发走了,贵人们都在另一处喝茶,这里僻静,不会有人来的,三哥尽管放心。”   李晟豁然开朗,怪不得他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原来是这几人给使法子支走了。李晟这才想起正事儿来,他本来是要上茅房的,汹涌的尿意袭来,下腹肿胀难当,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就好。”那人似乎是放了心。   一阵环佩叮当,衣裙摩挲落地的声音响起。李晟面上一红,他虽是个浪荡子,但这种躲在床底偷窥姑娘的事,还是破天荒头一回。他只是无意中闯进来的,闻燕雪莫不是有意为之?他来这边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晟听声音,发觉这些都是姑娘家,应当是京中专唱女戏的班子。   细微温热的呼吸扑在手背上,酥痒难挝,闻燕雪皱了皱眉,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大了些。李晟惊觉疼痛,抬眼瞪了一下他。两人面面相觑之时,一个清冽的男声忽然响起,“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开始商量正事吧。”   这一声让李晟醉意全无,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闻燕雪垂眼看他,李晟只露出上半张脸,通亮的双眸黑白分明,眼珠儿滴溜溜转动着。双眸中的醉意还未散尽,水眼迷蒙地瞪着他,如猫瞳一般。   一个听起来很年轻的声音道:“三哥,殿下的事我们都知晓了,你先前不该瞒着我们的。既然今天我们都来了,有什么事就与大家一同商量。”   另一人应和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在坐几人,谁没受过三殿下的恩惠?我既然来了,这条命就交在你们手里了,要怎么用便是你们一句话的事。”他顿了顿,说道:“老五,你年纪最小,你还是留下来吧,哥哥们还等着你来年给咱们烧个纸钱呢。”   先前那少年气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句句往我心窝子里戳,我难道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   寥寥几句话,李晟便明白了这些人的身份目的,他们是三哥府上的门人食客,他们聚在这里是为了商量如何营救三哥的。营救李煌,罪同谋逆,也不知闻燕雪是怎么想的。他想看一下那人此时作何神情,不成想一抬眼便被他抓了个正着,李晟心虚地移开目光。   “三殿下身陷囫囹,我们又能做些什么......”三哥深思道。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几人中我的身形与殿下最相像,可把我与三殿下换一换。”   “说得轻巧,那诏狱是你想去就的地方?换了之后又如何?”老五忍不住说道。   那人也不急,慢吞吞道:“到时候一把火烧起来,谁还能认得出那是不是三殿下。”   此言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李晟的眸子黯淡了下来,他们无权无势,无路径打点上下,要救一个死囚谈何容易,只能用这些江湖人的法子,用数条性命来换一个人的命,为报知遇之恩。   他们继续商量对策,李晟越听就越是心惊,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闻燕雪倒是镇定自若,从始至终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待他们盖棺定论,动静也渐渐趋近于无后。李晟痛苦地扭动着身子,闻燕雪不解地看着他,松开了捂着他的手,用眼神询问他出了什么事。   李晟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说道:我想出恭。 第23章 余味   那日过后将近一个月,李晟都住在宫外,大多数的时候借住在李微府中。短短一月之内,发生了许多事。朝夕之间,变化万千。   闻桀的棺椁停灵许久,最终还是下葬了,就葬在京城南郊闻家祖陵。闻燕雪仍旧在京中,没有要动身回塞北的意思,朝廷也没再启用他。门庭冷落的南衙禁军在短暂地热闹了一番后,又沉寂了下去。兜兜转转,这一切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直到临近冬至那日,阿兰从宫中托人给他捎了信,李晟不得不回宫一趟了。   他回宫这日,闻燕雪在营房拦住了他,高大的身体靠在门边,将屋外的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李晟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访,收拾东西的手僵在了半空,包袱也没兜紧,里面的东西劈里啪啦掉了一地。他更不敢抬头去看闻燕雪此时是什么神情,忙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借着这个姿势遮掩微红的面庞。他定是与闻燕雪八字犯冲,不然为何每回见他都要出糗。   整顿好一切后,他才转过身注视着眼前人,思忖着要如何招呼闻燕雪,“你......”他刚出声,闻燕雪便抬手制止了他,“叫我将军的话,那还是免了吧。”   先前朝廷褫夺了闻家的封号,待闻家“平反”后又重新赐回了封号。不仅如此,老公爷下葬时,圣上更是亲笔为其拟定了谥号,是为忠武。李晟想了想,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谨慎道:“小公爷。”   闻燕雪不言语,但也没说不行。李晟摸不准他的心意,索性闭紧嘴不说话。那日在醉花阴,他们在床下蛰伏了将近一个时辰,等人都走光了,才一前一后爬出来。他急着要上茅房,夹紧腿捂着小腹险些哭出来。闻燕雪用复杂的目光盯着他瞧了许久,一阵诡异的沉默后,他拎着李晟找到了路。   李晟也顾不得身旁有人看着,心急火燎地撩起衣袍,解开裤子放水。待腹中空无一物后,这才舒畅轻快起来。水放完了酒也醒了,闻燕雪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他今天来找自己,是为了那日的事吗?   李晟正色道:“那日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闻燕雪神情慵懒,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嗤笑道:“量你也没那个胆子。”   李晟无奈道:“既然如此,那小公爷来找我是有何贵干呢?”   闻燕雪不说话了,他抿紧了双唇,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面无表情道:“我随便走走。”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李晟连连哦了几声,他指了指门外,“那小公爷请便,我就先行一步了。”闻燕雪倚在门边,不动如山。   李晟有些尴尬地看了看他,闻燕雪皱眉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你走你的便是,我还会拦着你不成。”   “小公爷,你倒是把路让出来啊。你站在这里,我要怎么过去。”   闻燕雪长眉微微一扬,他侧着身子让开了路,却悄悄伸出了一只脚。李晟毫无防备,他背着包袱,越过闻燕雪正要出去时,冷不防被他绊了一个踉跄。李晟趔趄往前了几步,险些摔个狗啃泥,他怒气冲冲地回头,对闻燕雪怒目而视。见他是拿完好无伤的腿绊自己的,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也有了不小的火气。   “小公爷这是做什么?”   他的神情自然没能逃得过闻燕雪的眼睛,他屈腿而立,拍了拍那条伤腿,漫不经心道:“对不住,腿疼,没能站稳。”   一丝诚意都没有,李晟与他无话可说,这里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他转身正要离去,闻燕雪又叫住了他。   李晟再度回首,无奈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人。闻燕雪忽略他的眼神,看了看他的包袱,问道:“你要回宫?”   李晟裹紧了自己的包袱,凝重地点点头,不知这人又要做什么妖。   闻燕雪的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嘹亮的口哨。顿时,一阵喧闹声从不远处传来,在李晟惊恐的目光中,怒骂与惊呼齐飞,越过营房的墙院从另一处传来。   在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后,一个眼熟的马头拱开了小院的门,鬼鬼祟祟地看着两人。   李晟:“……”   闻燕雪扯着他的包袱皮将人拽到身旁,李晟不解道:“侯爷你这是……”   “顺路。”他撒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捎你一程。”   李晟这是第一次骑马,玄素用马眼斜睨他,不屑地打着响鼻。这马竟然还会瞧不起人,李晟看了看拉着缰绳的闻燕雪,这马如此行径,好像也是有缘由的。   玄素身形流畅优美,腰身像是弹簧,胸前的毛发宛若变换的流云。它似乎知道自己的能耐,便收敛了步子,稳稳地在大街上跑着。李晟坐在闻燕雪身后,对这一次体验感到极为新奇。到了宫门口不远处,闻燕雪纵身跃下,他将着力点放在左腿上,骑马的动作竟也不难看,潇洒俊逸得很。   李晟接着他手上的力道跳下马身,他顺手拍了拍玄素的身子,笑道:“多谢。”玄素高傲地扬着头颅,还是不理睬他。李晟跟闻燕雪道过谢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脚下仿佛生了风,不一会儿就走出去好远。   闻燕雪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手指捻动着,似是在回味残留在手上的余温。   二皇子不知是不是放弃了,没再派人监视他,他想做贼一般,胆战心惊地回了梧桐苑。见到阿兰后,母子二人俱是欢喜非常。他兴致勃勃地将发生在南衙禁军里的一些趣事讲给阿兰听。他的母亲专心地听着,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他。   宫中也发生了许多事,阿兰捡要紧的事说与他听。一向专宠后宫的文怡皇贵妃被罚了俸禄,禁足三个月。缘由是后宫不得干政,她却汲汲营营,借用手中的权力,从宫中给母家传递消息,不成想却被安陵王的人发现了。闹到皇帝那里去,吃亏的自然是文仪皇贵妃。这件事看似是在严教后宫,惩戒嫔妃,可李晟倒是觉得这像是李凤起特意做的一出戏,为的是给闻燕雪出气。   阿兰拉着儿子,爱不释手地将他上下瞧了个遍,她柔声道:“我给你做的护膝呢?怎么没有戴在身上?”   李晟神色一僵,支支吾吾道:“七哥见着喜欢,被他拿去了。”   阿兰没有将他的异样放在心上,她点点头道:“小素若是喜欢,我改日再给他单独做一对。”李微的表字是小素,他嫌丢人,平日里不许旁人这么喊他。   阿兰亲自下厨,按照中原的习俗,为李晟包了一顿饺子。李晟在禁军还得当值,在宫中待了一夜,第二日早早地便出宫了。寻常的路只走到一半,他看到二皇子领着几个太监守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闻燕雪坐在宫外不远处的茶摊附近,早市胃开,街上空荡荡得没几个人。一个卖面的老丈出摊时不由得多看他了几眼,这么漂亮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他坐在那儿,薄甲上覆盖了淡淡的一层霜,就连长发也被染就了霜雪颜色。   老丈忍不住搭话:“等人呐?”   闻燕雪点点头,“嗯,等人。”   老丈开始支锅烧火下面,闻燕雪瞧着升腾的雾气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道:“给我来碗面吧。”   一开摊便有了生意,老丈热络道:“郎君可有忌口?”   闻燕雪摇摇头,正当他不知第几次看向宫门时,隔着远远的,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嘴角弯了弯,双唇微启道:“再煮一碗吧。”   老丈道:“好嘞,客官稍等片刻。”   闻燕雪正襟危坐,看着那人越走越近,他正想着要如何解释自己一夜未归,在这里空坐了一宿时,猛然看到了那人微红的眼角和凌乱的衣袍。   【作者有话说】   回忆章节还二到三章左右。   李晟没有被二皇子欺负,他机灵得很,跑掉了。 第24章 顺路   李晟自然没有看到闻燕雪,他步履沉重,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连闻燕雪靠近了都未曾察觉到。   直到闻燕雪一把拉住他,钻心的刺痛自腕间传来,这才让李晟如梦初醒。他面露痛苦之色,猛地甩开了闻燕雪的手,待到看清眼前人面容后,他才强颜欢笑道:“好巧啊,小公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然是为了等某个人。闻燕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泰然自若道:“我若不拉着你,你就撞到旁人身上去了。”   李晟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老丈,一手各端着两碗面,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二人。   闻燕雪拉着他,这回的动作轻了些。李晟任由他施为,待反应过来后,他人已经在坐在桌前了。   眼前摆了一碗面,软和的面条铺在碗底,汤面上飘香着几点葱花,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他的双眼有些睁不开。   李晟呆呆道:“给我的?”   闻燕雪点点头,不冷不淡道:“如若不然呢?”   “多谢小公爷。”李晟也没和他客气,拿起筷子就吃。他吃得很慢,两人之间隔着一层轻烟淡雾。李晟垂着脑袋吃面,自然不知道闻燕雪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双眉越蹙越紧。   “叭”的一声轻响,闻燕雪将木筷搁置在碗旁。李晟草木皆兵,他惊慌地抬起头,不知是被烫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的眼角泛红,眼里仿佛浮着一层淡淡的轻雾,嘴角也有些破裂。   闻燕雪眉头一皱,戾气清晰可见,“你......”   李晟慌乱地低下头,三两下将碗中的汤面吃了个精光,却因动作太大牵动到了嘴角的伤,他倒吸了口冷气,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他放下手中的木筷,摸了摸身上,发现今早走得太匆忙,钱袋留在了宫里。他凝思片刻后说道:“我以后会还你的。”   他见闻燕雪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便在桌上留,闻燕雪屈指敲了敲桌子,冷冷地看着他。   李晟不知为何,脚下做没能挪得动,他侧眸注视着闻燕雪的一举一动,不放心地说道:“那......我先行一步了。”   “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闻燕雪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庞上,两道眉峰挺直,目光如炬。李晟刚吃过热乎的东西,脸色薄粉,双唇红潋潋的。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迎着闻燕雪的目光,他硬着头皮摇摇头道:“没什么,昨天起夜的时候不小心磕到的。”   闻燕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模样仿佛在说,你看我会信吗?   天边还未完全放晓,闻燕雪线条流畅的轮廓隐藏在尘昏中,辨不清是喜是怒。李晟目光游移,有些不敢直视他,却在躲闪中无意看到了凝在他肩甲上的薄霜。李晟嘴巴比脑子快,直直道:“小公爷,你昨晚一直在这里?”   闻燕雪的脸比这数九寒天还要冷,“不是。”   李晟愣愣地点点头,“哦。”   “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难不成连这个都要和你说不成?”闻燕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晟连忙摇头,“哪里哪里?自然是不用的。”   闻燕雪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他站起身,在桌上留下了一块儿碎银。   老丈见状忙道:“郎君给多了,两碗面用不着这么多的。”   闻燕雪头也不回道:“以后他若是来你这里吃面,不收他钱便是了。”   老丈听罢,连连点头,这才将银钱收入囊中。   李晟揣了手打算就这样走回衙门,他走几步,闻燕雪就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走几步。只不过他走的快,闻燕雪腿脚还未好利落,走得要慢些。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没多远,李晟忍无可忍地回头道:“小公爷不要再跟着我了。”   “跟着你?”闻燕雪讥笑道:“我也在南衙当差,你去得,我便去不得了?”   李晟闹了个大脸红,他恨恨地转过身,闭紧了嘴不再说话。在适才与二皇子的拉扯中,他摔到了地上,腰背硌得生疼,现在想揉一揉都不敢。身后还跟着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目光敏锐而犀利,如鹰隼一般,自己身上的端倪定然逃不过他的眼睛。断袖一事本就见不得光,若是被他知晓了前因后果......   李晟疲惫地叹了口气,若是真被他知晓了,恐怕今后连看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走出几步后,身后便没了动静,人似乎离开了。李晟扭头看了看身后,果然人已经不在了。街上已经没了闻燕雪的踪迹,他这才龇牙咧嘴地揉捏起身上的痛处来。   他扶着腰一边走一边在心底痛骂二皇子,软的不行,竟然就对他来硬的。二皇子指使那两个内宦按着自己的手脚,欲对他行不轨之事。好在他及时反应了过来,朝着二皇子的命根子一脚踹下去。二皇子被踹倒在地,面庞扭曲地捂着裆部,李晟借机与那两个宦官扭打起来。他怎能就这样被男人走了旱路!   李晟发了狠,打起来不管不顾,面临绝境峰回路转,竟占了上风。   今天暂时保住了后庭花,可以后又该如何呢?难不成真的要他再去求一回李凤起?他心中又惊又惧,想得入神,全然没有听到身后有节律的马蹄声正朝自己逼近。   一阵劲风自耳边掠过,李晟抬头,见闻燕雪骑在马上,马和人都高高在上地看着他,闻燕雪朝他伸出手,扬了扬下巴道:“还愣着干什么?上马。”   李晟连忙摆手道:“还是不了,我......”   闻燕雪见他拒绝,压抑许久的怒火不由得窜至眉心。明明前几次都是这人主动贴上来的,不管他怎么冷着一张脸,摆出一副拒绝的姿态,这人依旧不屈不挠地要靠近他。现在又堂而皇之地拒绝他,还装出这么一副可怜的模样是要给谁看。   闻燕雪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漆黑的双眸射出阵阵寒光,带着彻骨的寒意,“不到半个时辰就要点卯,你就这样走回去,若是迟了半刻,便去行惩司领罚。”   杀威棒打在身上的滋味可不好受,李晟如他所想的那般,脸色煞白,还是搭了上了他的手。闻燕雪稍微用了些力气,他就疼得龇牙咧嘴。   “嘶......”   闻燕雪毫不犹豫地跳下马,不等李晟回过神来,忽然将他拦腰抱起。   “小公爷!”身子骤然失去平衡,他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揽住了闻燕雪的脖颈。天刚蒙蒙亮,街上只有寥寥数个行人,无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李晟心中的不自在消解了几分。   闻燕雪托着他的腰臀将人送上了马背后,也翻身上马,双臂圈着李晟的身子,握住了缰绳。他的吐息炙热,掌心滚烫,挟裹着男子特有的阳刚之气,将李晟紧密地包裹了起来。   李晟的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促,他面颊绯红,俯身抱紧了玄素的脖子,马鬃油亮坚硬,扎得他脸有些疼。玄素动了动耳朵,却没有挣扎。   闻燕雪坐在他身后,勒紧缰绳道:“驾!”   胯下骏马立马跑了起来,耳畔是烈烈风声交织着马蹄声。重重叠叠的灰瓦上堆叠着碎玉琼花,可见宵光渐曙,朱檐碧瓦间夕雾初化。天边露出一道白,李晟被风吹得流出了泪。   “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李晟道:“是不小心.....,.”   “谎话连篇。”闻燕雪不屑道。   李晟顿了顿,说道:“小公爷,此事与你无关吧。”   身后人沉默了许久,自顾自地冷笑道:“确实与我无关。”他的笑凉薄讥诮,也不知是在嘲弄谁。   两人一路无话。   回到了衙门后,闻燕雪一把将人拎下马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那个背影倔强孤独,还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愤懑,李晟总觉得好像是他把人惹生气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他始终没能找到与闻燕雪解释的时机。   雪压庭春,香浮花月。   冬至未过多久,便是元日。李晟只得再次动身回宫,这次他打点好了包袱,闻燕雪没像上次一样在营房里堵他。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有些说不来的失落。   大将军一样的人物却是小姐一般的作态,李晟叹了口气,找个时机与他好好谈上一谈吧。   可当他背着包袱走出府衙大门时,在门口又看到了闻燕雪。他一身禁军常服,倚马而立。墨色披风垂在身后,衬着他面白如玉,冰雪襟怀。乍一看,他和玄素不分彼此。   他试探性地问道:“小公爷,你这是?”   闻燕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凉凉道:“顺路。”   【作者有话说】   三关当然不会看不起断袖的 第25章 心事   李晟进宫,闻燕雪也跟着进宫,两人之间隔了一段距离,不远也不近。走了没一会儿,他发现闻燕雪还在跟着。   见他停下了脚步,闻燕雪心中微微一动,不紧不慢道:“怎么不走了?”   李晟犹豫道:“小公爷,你怎么一直跟着我?”   闻燕雪揶揄道:“我可没跟着你,我是奉旨进宫拜见皇上与惠妃娘娘的。”   他口中的闻惠妃,虽是闻家旁支所出,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闻惠妃的宫殿,也确实与梧桐苑在同一条宫道上。李晟窘促道:“原来是我误会了。”   闻燕雪神色淡淡,悠游道:“无妨,那便一起走吧。”   他既然开了这个口,李晟就不好回绝他。两人并肩走着,来往的宫侍,内宦时不时侧目而视。   闻燕雪的目光落在李晟的眼尾上,他的眼睛并不是干净纯粹的墨黑。在幽光下透出一点绿意来,如纹理清晰,色泽深沉的孔雀石。泪眼瀛溶时,便如碎了的一捧玉,裂痕透出一种凄楚的美感。   明明也是皇子,可往来的宫人就像没看到他一般。拥有这样一双眼睛,得在宫中吃多少苦头。   两人在路上走着,迎面而来的二皇子见到与李晟走在一起的闻燕雪,脸色变了一变,他冲身旁的内宦骂道:“不是让你一有消息便回禀我吗?怎么闻燕雪在这里你也不告我一声?”   那小太监年岁不大,吓得浑身颤栗,惊恐道:“奴、奴才忘了。”   二皇子恶声恶气道:“废物!”   闻燕雪一直注视着李晟的一举一动,自二皇子出现,他的神色便越来越难看。   二皇子熟视无睹,自顾自地迎了上去,皮笑肉不笑道:“齐明。”   李晟面色苍白,强自镇定下来,不情不愿道:“二哥。”   闻燕雪平静道:“二殿下。”   二皇子双眼微眯,冷声道:“这不是闻大将军吗?你来宫里做什么?”   闻燕雪双手置于后,悠哉游哉道:“进宫面圣。”   二皇子目光森冷,瞥向一旁的内宦,“闻将军认得路吗?不如让这个奴才带你去。”   “将军。”那内宦哆嗦着要上前,闻燕雪抬手制止道:“无妨,我与齐明一道,就不劳二殿下费心了。”   李晟的思绪骤然混乱,心跳如擂,闻燕雪还是第一次叫他的表字。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言语中夹枪带棒。李晟知道二皇子是因为前些日子的事迁怒他,但他不想让闻燕雪也牵扯进来。   他小心地扯了扯闻燕雪的衣袖,“让父皇等久了不好,你还是快些去吧。”   闻燕雪老神在在道:“不急。”   他又问道:“梧桐苑在什么地方?我顺路去瞧瞧。”   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在梧桐苑的,不等李晟答话,二皇子便怒气冲冲道:“私闯后宫是重罪。闻三关!我劝你还是不要以身犯险。   “我奉圣上之命进宫,何来私闯一说。”闻燕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倒是二殿下您一再阻拦,若误了时辰,等会儿陛下问起来,臣又该如何应答呢?”   二皇子对他怒目而视,目的没有得逞,又在闻燕雪这里受了气。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晟,便甩袖离去了。   李晟抿紧了唇道:“何必呢,得罪了他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闻燕雪勾唇笑了笑,回敬道:“此事与你无关。”   一模一样的话,闻燕雪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李晟一噎,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又走了一会儿,眼见就要到梧桐苑了,可闻燕雪仍旧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李晟忍不住道:“小公爷,前面就不顺路了。”   这里僻静,鲜有人来,砖瓦覆满了青泥,朱红色的宫墙斑驳陆离,闻燕雪四下张望,随口应付道:“这里的路不好认,我再多看几眼。”   李晟无话可说了。   终于到了梧桐苑,李晟义正言辞道:“还请小公爷就此止步,我母妃就在里面。你一个外臣来此,这于礼不合。”   闻燕雪没再缠着他不放,而是颔首道:“我不进去。”等你进去了,我再离开。   李晟摸不准他究竟在想什么,狐疑地看了看他,说道:“小公爷请便吧。”   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闻燕雪注视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后,这才转身离开。   李晟则咂摸出一丝不对味来,他暗戳戳地想,难道闻燕雪这一趟是专门为了陪他?不可能吧。   阿兰裹着一张白狐裘,站在庭院中央,似乎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见李晟一脸的魂不守舍,她笑着调侃道:“在和谁说话?怎么连魂儿也被人家勾去了。”   李晟哭笑不得道:“一个朋友罢了。”   阿兰过去牵着他的手,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与他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近日发生的事。李晟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以前是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现在换做了他的母亲,他也没有丝毫的不耐,而是耐心地倾听着。   宫中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横竖都不过是那些人那些事罢了。   转眼就到了元日这天,宫中大摆宴席,很多大臣都入宫向元贞帝贺岁。后宫一些妃子们也会陪同出席,二皇子分身乏术,暂时不会来找他的麻烦。相比之下,梧桐苑就冷清许多了。宫宴戍时开,隔着重重宫墙,那边的热闹与繁华与他们都没什么关系。   可是该有的一样都不少,不用脑袋想也知道这是谁送来的。   这些年阿兰也学着会做了不少中原菜,母子二人挤在一个狭小的伙房内,内务府送来的饭食有时不能入口,阿兰便学着自己去做。   李晟蹲在阿兰身旁,他的母亲蹲下身后看着更加瘦弱娇小了。他拿过她手中的柴火,温声道:“还是我来吧。”   阿兰仰着头看着他笑,李晟一边添柴火一边深思,片刻后闷声道:“阿娘,你有没有想过出宫?”   阿兰有些诧异地瞧着他,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她低眉敛目,不疾不徐道:“出宫的事阿娘早就不想了,今后只要我们好好地在一起,母子齐心,就比什么都重要。”   李晟低着头不出声,阿兰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李晟一动不动,任由她摸。   母子二人端着饭食往正殿走,李晟赤手捧了一盅鸡汤,烫得龇牙咧嘴,火烧眉毛般直往屋内跑。阿兰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脸上挂着宠溺的笑。院内寂静无声,唯有寒鸦栖枝,时不时发出些细微的响动。阿兰翘首望向院墙,忽然冲着屋内喊道:“齐明,你去后院里挑些水来,水缸里的水不够了。”   “好!”李晟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可刚应和完,他就意识到哪里不对,水缸不是满的吗?   这附近的水井只有一口,离梧桐苑还有一些距离。李晟没有多想,提了桶就往出走。他刚推门而出,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登时被吓了一跳。天黑看不太清,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墙头上坐着一个人,正勾着腿,墙角还放着一盏灯笼。   李晟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闻燕雪。   “小公爷?你怎么在这里?”   那团黑乎乎的影子动了动,似乎是望了过来,然后从墙头一跃而下。李晟看了看他的腿,问道:“你的腿好些了?”   闻燕雪点点头,也不说话。   李晟闻到他身上隐隐有桂花香,还有酒香,应当是刚从那边过来。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闻燕雪眉头一皱,有些恼羞成怒地抢话道:“人多不自在,我出来走走。”   李晟道:“小公爷还是快些回去吧,出来太久会让人担心的。”随便走走会走到人迹罕至的梧桐苑来?李晟当然不信,见闻燕雪只是皱着眉也不说话,他提了桶正要离开,只见闻燕雪横出一臂,拦在他的去路前。   他似乎有些醉了,眼神也不似往日清明冷冽。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小酒坛来,递到李晟眼跟前。   李晟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闻燕雪点点头,“给你的。”   李晟想了想,放下桶,接过他手中的酒坛。温热的青瓷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还带着残有的余温。他拔开木塞饮了一口, 霎时间,酸涩苦辣一并袭来,李晟的脸皱巴成一团,他强忍着才没把这酒吐出去。   “这是什么酒?宫中的御酒怎么会难喝成这个样子?”   闻燕雪剑眉轻舒,辨不清情绪道:“这是我自己酿的。”   李晟连忙改口道,“此酒别有一番风味,是拿什么酿的?”   闻燕雪想了想,说道:“我忘了。”他顿了顿,目光黏在李晟手上的酒坛,“这酒刚酿好,我埋了一坛在树下,这是剩下的。”   他似乎醉了不少,话也变得有些多,他说一句李晟就点一下头,他顺着闻燕雪问道:“这酒有名字吗?”   “有。”闻燕雪颔首,“叫离人归。”   手中的酒忽然就重逾千斤了,这酒不会是闻燕雪拿来祭奠战死的将士们的吧。   “等我再次出征回来后,那坛酒也许就能喝了。”   敢情这酒新酿而成,还不能饮用,闻燕雪拿这么一丁点儿来,为的是逗弄他。他郁闷地垂着脑袋,却错过了闻燕雪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笑意。   至于闻燕雪要出征,这也是迟早的事情。没了闻桀挡在前面,乌孙和匈奴蠢蠢欲动,可朝廷总需要一个人在前面顶着。这个人,只能是闻燕雪   他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怎么?”闻燕雪不满地挑眉道:“就这么巴不得我赶紧走?”   李晟连连摇头,“岂敢岂敢,你出征那日我为你饯行。”   闻燕雪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心情肉眼可见地轻松了许多,“明年开春。”   李晟道:“朝廷体恤,也能让将士们过个好年。”   两人似乎没什么话可说了,闻燕雪看了看李晟手中的桶,不满道:“你们这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吗?”   以前是有的,不过都是些老弱病残,没什么人愿意主动来这里。很久以前内庭还送来过一个刚净身的小太监,据说是罪臣之后,被充作了宫奴。小太监年纪也小,刚净完身气息奄奄的,险些死了。只是李晟的那些兄弟们惯会捉弄人,将他身边能用的人都被抢走了。那个小太监,估计也死了吧。   李晟轻描淡写道:“没有,人少自在些。”   安静了半晌,两人陷入一场近乎尴尬的境界。闻燕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嗓音微沉道:“你……”   “我出来太久,得回去了。”李晟心脏怦怦跳,莫名紧张了起来,他不知道闻燕雪要说什么,只能凭着本能去躲避。   闻燕雪目光幽幽,落在他白皙清艳的面庞上,冷硬的唇线渐渐拉平,毫无情绪道:“好。”   李晟落荒而逃,不知为何,他回去后脸上的热意却始终没有消散。阿兰见他这幅模样,也只是笑一笑,什么都不说。   过了元日,南衙禁军休沐了几天后,又如往常一样按部就班。闻燕雪往宫里跑的次数多了起来,李晟有时一出门便会看到他,几次是巧合,可巧合再多也会让人生疑。   闻燕雪每次都会说,他是顺路。闻惠妃让他指点八皇子的功夫,顺路也确实说得过来。况且有他陪在身旁,倒是再不必担心二皇子来烦扰他。   这一段路李晟天天都走,可这段时间走得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这一日闻燕雪照常在等他,经阿兰准许,他现在可以进院子里来了。院中景象萧瑟。他立在一棵树下,缀在枝头的残叶悠悠落下,化作齑粉。李晟今日磨蹭了许久,不一会儿,他便看到李晟像一只鸟雀一般,欢快地跑到他跟前。   “燕雪兄,你来多久了?”   少年人的爱憎就是这么简单,什么情绪都大大方方地写在脸上。   闻燕雪心中暗自欢喜,面上却有些挂不住,语气生硬道:“别这么叫我,换个别的叫。”   李晟只得顺着毛摸,“不叫你燕雪兄,那要叫你什么?少将军?闻兄?闻公子?还是继续叫你小公爷吧。”   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回答,闻燕雪冷冷道:“明日你一个人走吧。”他转身便走,毫不留情。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无情。”李晟盯着他的背影,目光幽怨道。   “谁跟你是朋友?”闻燕雪心中有些焦躁,他自然是不想和李晟做什么朋友的。李晟的友人都是一些狐朋狗友,要做也是做其他的什么。可是李晟对男子之间的那事抗拒得狠,他又不能贸然表露,不然肯定会把人吓到。   久不闻身后人出声,闻燕雪不耐烦地转过身,却在回头的那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的花窗中,有一张清艳绝世的脸,正含笑看着他二人,见他转过身来,便笑盈盈地回望。   看清她的眼神后,闻燕雪心中轰隆一声,他想:她知道了。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说出了口。李晟摸不着头脑,追问道:“谁?谁知道了?知道什么了?”   昔日往事,如涓涓细流逐一浮现在眼前。年少心事,就像一个在心底缱绻编织的柔和的梦。闻燕雪摇摇头道:“没什么,我的一些心事罢了。”   【作者有话说】   最多两章回忆结束。 第26章 情动   烟芜蘸碧,灵沼波暖。枝头刚冒出一丝绿意,冰雪渐融,但京城的寒意仍未尽消。李晟的衣服添了再添,初春竟比数九寒冬还要冷上几分。   这年三月,李煌的囚车要从大理寺被押解到法场。行刑前要绕内城走一遭,杀鸡儆猴,好让人们亲眼看看背叛朝廷是个什么下场。这一路上,要从宣武门,过魂桥,经迷市后,再送往法场。   押解的任务交付与南衙和北衙的禁军,李煌既是个死囚,即使是最后一面,也断然不能再与他相见了。那日的天色出奇得好,城外冰河渐融,白水绕城郭。如春情满发,水流潺潺,整座城都浸染在芬芳的泥土气息中。   囚车从大理寺被押解出来,李晟跟在队伍最后面,只能远远地瞧见囚车里有个人,不知是死是活。   周遭的人们大都不认识这位获罪的皇子,但都不妨碍他们对这个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熙熙攘攘的一条路,挤满了来人,京城不大点地方,竟然能容纳得下这么多人,李晟心中不免有了兔死狐悲之感。闻燕雪就在最前面,与囚车形影不离,凛冽的目光在暗中潜行。   易二公子撞了撞李晟的肩膀,冲他使了个眼色,往后面努了努嘴道:“齐明,你看后头。”   李晟扭头一眼,人那么多,他却偏生看到了那个女子,一袭素缟,满面颓败之色。昔日的三王妃竟沦落成了这副模样。她臂弯上还挎着一个竹篮,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   易二公子盯死了他,难得一脸严肃道:“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可千万不要胡来。”   李晟无奈道:“我自有分寸。”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她脚步虚浮踉跄,只能随着人群走,身不由己地被推攘着。李晟还记得她是户部尚书家的二小姐李秀荣,她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被父皇指婚给三哥,成亲后两人相敬如宾,看不出有多恩爱来,可如今还是他看走眼了了,“她来这里是想要见三哥最后一面的。”   易二公子道:“那也与我们没有干系。”   李晟低声叹了口气。   内城一圈少也有百里,李晟只盼这条路能再长些,却不曾想日头还未到正中,就已经走完了。   李煌被拖出了囚车,李晟这才看清了他的处境,脏污的长发遮住了脸,看不清原本的面目。双膝溃烂,伤口深可见骨,不能再行走,只能任由旁人拖着,不见一丝昔日温文尔雅的模样。   李晟鼻头一酸,怕旁人发现端倪,忙仰起了头。   李煌刚被拖出囚车,就有一个女子不管不顾地飞身扑了上去,刚好跪匍匐在闻燕雪脚边,她仰着脸神色凄楚地与他争辩着什么。   易二公子叹息道:“她也许只想给自己的夫君送一顿临终饭,也是个可怜人。”   闻燕雪的眼底也有微微的动容,可他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李秀荣满脸悲痛绝望,掩面痛哭。她这番阻拦已是逾矩,一旁的刑官正要粗暴地将她拉开。闻燕雪面露不忍之色,正要亲手将她扶起来,李秀荣趁着掩面拭泪,眸色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李晟看得分明真切,他大惊失色道:“闻燕雪!”   霎那间,寒光毕现,她掀开遮着竹篮的青布,从中掏出一把匕首直冲着闻燕雪的心口猛刺了过去。闻燕雪脸色微微一变,正要提刀去挡。紧要关头,他神情一顿,竟用手臂去挡。李晟恨不得长出翅膀越过人群飞过去。   与此同时,人群中窜出一伙蒙面的灰衣,皆手持利刃直奔向押解着李煌的几个官差。一时间,场面无比混乱。人群中充满了尖叫声和恐慌,人们四散奔逃,   “齐明,你去干什么!”易二公子紧紧地拉着他的胳膊。   “我去救人。”   “救人?你救什么人!你能救得了谁?你自身都难保,还不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易二公子将李晟骂得发懵,他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人群涌动中,已经找不到闻燕雪的身影了,李晟心一横,正要摆脱易二公子时,一只更有力的手抓住了他,他回头一看,是常跟在李凤起身边的人。   “九殿下,王爷等你许久了。”此人语气沉稳镇定,目光透露出不容抗拒之意。不必多说,定是他背后之人授意的。李晟松了力道,任由着这人拉着自己远离了人群。   耳边的喧闹哭叫,还有易二公子急切的呼唤声,都随他远去了。   在这场闹剧不远处,一辆雕花精致的马车停靠在路边,绣花锦缎的车帘垂下。王府的黑甲军里三层外三层,整个马车围得严密闭合。   那人向着马车毕恭毕敬地请示过后,便掀开车帘,示意李晟自己进去。   与前几次的情形一般,马车内很大,车厢上铺满了绒毛地毯。他跪在李凤起脚边,入目的是一双金纹云靴,玄氅上的云凤姿态飘逸,尾翼飘拂如卷云般。那人眉目隐没在一片黑暗中,李晟只能看得到他瘦削的下颔。   他笑了笑,用浑厚低沉的嗓音道:“齐明,怎么不叫人。”   李晟跪在地上,颤声道:“阿爷......”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语调轻柔缓慢。   王府的黑甲军将这辆马车围得严严实实,没有什么能够惊扰此方天地,令他动容。   “阿爷,你让他们停下罢。”李晟跪行上前,伏在他膝头,讨好地蹭了蹭,大氅上的金凤刺绣刺得他面颊生疼。   李凤起勾唇笑了笑,伸手敲了敲车壁,立马就有人掀开帘子,小声询问道:“王爷,有什么吩咐?”   “外面太吵了,让他们安静下来。”   那人沉默地颔首,心领神会地退下了。   黑甲军出动,肩甲军靴一齐响动,如在沸水里投入一把烈火。   李凤起好整以暇道:“齐明在担心什么?是李煌?还是闻燕雪?”   李晟不敢说话,将脑袋扎进他的衣袍中。   李凤起伸出手,如玉石一般修长白皙的手抚摸上他的长发,“齐明,可别忘了他们现在这副模样,都是因为谁?”   李晟缓缓摇摇头,依旧埋首在他衣袍里不肯抬头。   李凤起叹了口气道:“阿爷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和你的阿娘,不这样做,你今后要怎么当皇帝?狼子们虎视眈眈,外臣又心怀各异。”他的声音低沉而魅惑,让人想要不自觉地信服于他。   李晟闷声道:“我不想做皇帝。”   李凤起哑然失笑,他的手泛着不自然的青白,左手虚虚一拢,抵至唇边咳了几声道:“你不做皇帝,那你阿娘怎么办?”   阿娘,这与阿娘又有什么关系?   黑甲军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有人轻轻敲动车壁,“王爷,贼首已束手就擒,他们是冲着劫囚来的。”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李凤起无奈地叹口气,顺着李晟柔软的长发,“你呀。”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你看,如今已经骑虎难下,由不得你了。   “你最近与闻燕雪走得太近了。”语气淡淡不似警告,“阿爷并不会管束你与谁交友,结交大臣是件好事。”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你二人,日后难免落得个反目成仇的下场,我不想你今后太难过。”   李晟红着眼圈,嗫嚅道:“怎么会呢?”   李凤起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这般天真?等日后你做了皇帝,他就会知道,阿爷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到那时,你觉得他还会像如今这样毫无芥蒂地对待你吗?”   他将一封密函递给李晟,示意他打开看看。看清里面的东西后,李晟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   “徐家也是兵戎出身,朝廷没多少可用之人,北方不安定,南方也战火四起,百越诸郡也得有人去镇压。”李凤起每说一句,就要停下来缓一缓,咳几声,“调令是我下的,这件事也只能让徐家去。”   信封内有两样东西,一样是调兵的调令与派遣的文书,还有一样是从南方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徐家老太爷重新披甲上阵,独女徐清湘奏请同往,允。   徐清湘在未出阁前,也是赫赫有名的女将。   去年十二月,百越叛乱被镇压。   一月,流寇四起,徐清湘为其父挡毒箭,毒发,不治身亡。   只有短短两行字,就交代了一个人的生死。   说来可笑,见到这两样东西时,他下意识的反应是绝不能让闻燕雪知道。   他的魂不守舍,李凤起自然看在眼里,他悠悠道:“此事我还压着,等他出征走了,再放出来也不迟。这样一来,你心里也会好受些。”   李晟嘴中泛着苦味,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谢阿爷体恤。”   法场外一片狼藉,人群已经散尽了,李晟下车后,劫后重生般大喘了几口气,他下意识地寻起闻燕雪的身影来。囚车内空空如也,地上满是血迹。不远处,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胸腔被贯穿一个血窟窿,闭上了双眼,就像睡着了一样,禁军很快就将他的尸体拖走了。   身后有人一把拽过他,将他拉入怀中,力道之大恨不得要将他融入骨血。   不见他喊疼,闻燕雪忙松开他,紧张地看着李晟,却见他红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埋怨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脱口而出便是:“别哭了。”   李晟抹了抹眼睛,闷声道:“我哭了吗?”   闻燕雪点点头,调侃道:“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   李晟看向囚车,闻燕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解释道:“他死了,李秀荣亲自动的手。”为的是让他上路不要太痛苦。   “那三嫂呢?”   闻燕雪顿了顿,还是决定告诉他:“自戕了。”   也好,这样的结局不算太坏。闻燕雪注意到他神情有恙,便想问问他有什么心事。   一旁的王府管事道:“九殿下,阿兰公主在宫中担忧得很,还请您速速回宫一趟。”   闻燕雪认出了他是安陵王身边的人,这个时候安陵王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李晟身旁。还未等他问个清楚,李晟却点了点头,说道:“好,我这就回去。”   闻燕雪将满腔话语咽了下去,日后还有的是机会一一问他。   他个头有些高,李晟需仰头看他,“你受伤了没有?”   他突如其来关怀,让闻燕雪有些欢喜,他极克制地摇摇头,温声道:“没有。”   “那就好。”李晟深深地注视着他,墨绿色的眼眸里倒影着他的样子,似乎要把他的模样映入眼底,记在心中。   闻燕雪听到自己的心在跳个不停,震耳欲聋,几乎要举世皆知。他动了动唇道:“我……”   一旁的人继续催促道:“殿下,该动身了。”   李晟收回目光,点点头道:“走吧。”   闻燕雪看着他转身离开,心中的那份悸动仍未消散,他捂紧了胸口,低声道:“别跳了,等明日他来了,我就把你的心意告诉他。”   他笑了笑,又道:“明天不行,那就后天,总是有机会的。”   安陵王的马车渐行渐远,闻燕雪如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站在原地望了许久。   他没有等来再次重逢的机会,第二日李晟没有来,第三日他也没有来,闻燕雪该干什么干什么,每日都在等。   等了没多久,出征的日子便在眼前,那个人还是没来。   闻燕雪拿起了久违的雪缨枪,出征那日,大军即发,他在城门等了许久。直到皇帝派来的督军催促道:“将军,该上路了。”   闻燕雪才恍若梦醒,厉马扬鞭,整军出发。   一月后,南方军报呈上朝廷。   雪满京城,不知过了几个年头。帝忽陨,还未来得及下遗诏,皇子们蠢蠢欲动,却都忌惮安陵王。   让世人震惊的是,安陵王竟然将阿兰母子接入了王府,众人心知肚明了。安陵王对李晟更是百般宠爱,大有要抬举他坐皇位的意思。安陵王竟然要抬举一个西域女子所生的野种,但众人迫于其淫威,皆敢怒不敢言。   先前种种,都有了猜测。安陵王所作所为,有心之人去揣测,都是为了给这个野种铺路。更有人猜测,那闻燕雪先前与李晟有过节,昔日他的右腿险些被废,说不定就是安陵王为了给自己的亲子出气。   外界的传闻越来越不堪,李晟也没有太多去在意,说的人多了,也就在意不过来了。   只是,他不知道李凤起的身体早已是强弓末弩,他还没来得及为李晟做最后一步打算,便撒手人寰。   元贞三十五年,皇子争立,血流京都。   【作者有话说】   闻燕雪:说好要给我饯行,你也没来,大屁眼子   回忆终于结束了 第27章 旧酒   李晟迷迷糊糊地醒来,落日黄昏映照在窗前,穿过花窗的痕影,在他枕边流着光。随着一觉梦醒,什么都抓不住。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双目迷蒙地观察起四周来。室内烧起了地龙,熏香缭绕充盈于室,靠窗边还有一长案,透过青色的纱帐,隐约看到一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案前。   闻燕雪披着一件紫棠色的暗花云纹长袍,宽大飘逸的长袖随着他的动作摆动着,乌黑柔亮的长发由一根缎带束着垂在身后。   李晟坐起身,故意弄出一些响动来,闻燕雪没有转身,而是维持着先前的动作,随口道:“醒了?”   他舒坦地伸了个懒腰,踢开被子,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裙已经被人换过了。   “嗯?”久不闻他回话,闻燕雪转身看过来。李晟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神思朦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难得的自在安闲。这样的情景他在心底也曾描摹过千万遍,他们各占一地,安静地做着彼此的手中事,闲暇时就这么说几句话,什么也不做,就有种岁月悠悠,安然静好的感觉。   闻燕雪站起身,径直走到窗边,将窗扇支起,一袭凉风从窗外吹来,将一夜的浊气冲淡了不少。   李晟余光瞥见小小的书案上放着几摞公文,还有几封书信。   闻燕雪从窗边走至床边坐下,说道:“昨夜做了什么梦,说了一晚的梦话。”他嘴角平直,语气平淡,但那双眼睛柔亮清浅,蕴满了笑意。   李晟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解道:“是吗,我都说了些什么?”   闻燕雪刻意卖关子道:“说了好多心里话。”   李晟咽了咽口水,紧张地看着他,“什么心里话?”   闻燕雪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但语气却是沉厚温柔的,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沉情感,“你说你年少时曾有一个倾慕之人,你很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   李晟紧绷着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下来,他松了松嘴角,捧场道:“那我有没有说这个人是谁?”   闻燕雪一本正经、煞有其事道:“那就要问你了。”   李晟掰着指头开始细数,“那我可要好好想想有些谁,是巍萃阁的楚红姑娘?摧雪阁的春梅娘子?还是竹枝馆的白燕公子......”   闻燕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一把抓住李晟乱动的手指,双眸微眯,缓缓靠近他,冷声道:“白燕是谁?”   李晟能苟活到现在,少不了他的拿手本领——察言观色。   他安抚似的拍了拍闻燕雪的手道:“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我是陪易二公子去的。那种地方一点儿都不好玩,我去过那一次就再没去过。”   闻燕雪对他人漠不关心,早已忘了易二公子是谁,他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语气也凶巴巴的,“今后不许再去了。”   李晟睁大眼睛,做出害怕的模样来,“我今后一定好好听侯爷的话,再也不会去那种地方了。”他顺着毛摸,闻燕雪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许。   总算把人哄好了,李晟松了口气的同时,发现他两人这么一拉扯,他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了闻燕雪怀中。   “侯爷。”   “嗯?”闻燕雪低头看他,那双澄澈明亮的绿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他,无端让人心跳都漏了一拍。   “侯爷,我们该谈正事了,昨夜的事你不会都忘了吧。”   闻言,闻燕雪正襟危坐,手臂仍旧揽在李晟腰间,“自然没忘,你想要问什么?”   李晟把手臂环在他腰间。悄悄把玩垂在他身后的长发,“你在我身边安排了那么多人,那日我被你家中庶母带走,你不可能不知道。”   闻燕雪不可置否,他确实知道。   李晟继续道:“只是我没想到前来解围的竟然是宫中的人,这么说来,你将我关在这里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   他的嘴唇饱满自然,色泽柔和,上下一张一合,无端引人遐想。闻燕雪不动声色地将人往怀中带了带,语气却是不屑道:“他们便是知道了又如何?”   李晟:“......”他说的确实没错,他们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只不过,李晟没想到那日来解围的竟然是闻姝身边的大宫女海棠,告诉他闻燕雪在何处,助他混入醉花阴的也是海棠。   这么说来,闻姝定然是知道自己与她兄长之间是怎么回事。他细细想了想以往与闻姝可有什么过节不成?   李微那么喜欢她,就差没给她封个皇后做了,他更不会主动去得罪她。无冤无仇,也不曾卖过她人情,她此番举动,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当李晟的目光不知第几次瞟向书案时,闻燕雪将他的脑袋拨了回来,他的视线也落在了那几封书信上,“想知道那是什么?”   李晟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问你,你就会告诉我吗?”   闻燕雪道:“那就要看你如何表现了,若能哄得我开心,我就告诉你。”   李晟想了想该怎么哄才能让闻燕雪开心,他将脑袋靠在了闻燕雪的肩头,清淡的发香和拢在衣间的沉香令人陶醉。   闻燕雪身子一僵,他清了清有些发痒的喉咙,把自己的长发从李晟手中解救了出来。   李晟长舒了一口气道:“你的酒还在吗?”   他指的是那坛埋在树下的离人归。   闻燕雪道:“你想喝酒了?”   李晟咂咂嘴,确实有点馋了,“不知侯爷可愿赏我一杯酒喝。”   “想喝就跟我来吧。”闻燕雪牵紧了他,两人从后院牵了玄素出来,轻车熟路地驭马上街。李晟见他越行越远,不由得疑惑道:“这酒你埋哪儿了?”   闻燕雪不假思索道:“在北山。”   七年前的事情,他仍旧记得一清二楚。   放眼望向西山,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玄素在长街上驰骋,来往行人皆躲避着。两人骑马出城,一路来到了北郊。   山顶狂风烈烈,整座北山披上了晚霞。北山上种满了竹子,玄素走进一片竹林后,两人便下了马。闻燕雪牵着玄素,神情难得有几分不自在。   李晟道:“你的酒埋在了哪里?”   闻燕雪顿了顿,说道:“我埋在了一棵树下。”   李晟放眼望去,一顷碧波竹海,哪里有什么树?   “那时这里还没有这么多竹子,只有几棵树,几块石头。”   李晟一直觉得时光并未过去多久,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矣令稚儿变作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新叶催陈叶,芳林化作桑田。   闻燕雪从玄素身上解下锄头,扛在肩头,漫步在竹林中,去寻找他当初埋酒的地方。   萧萧竹叶落下,风吹动着他的长发。李晟跟在他身后,见他寻了一会儿,在一块山石旁停下。闻燕雪将长袖卷起,衣袍下摆掖入腰间,抡起锄头就开始挖。他的动作很好看,双臂挥动,牵动着劲瘦腰上的肌肉。   不一会儿,就挖出一个粘满了泥土的酒坛。他拎在手中将泥灰抖落,又掂了掂重量。   李晟问道:“就在这里喝?”   闻燕雪颔首道:“嗯。”   李晟环顾四周,地上落满了厚实的竹叶,他又看了看刚穿在身上还没有多久的白狐裘。   闻燕雪挑挑眉道:“以前不见你有这么多的讲究。”   李晟脱口而出道:“人都是会变的。”   闻燕雪不再说什么了,他将身上的棠紫锦衣脱下,覆在一块平坦的山石上,用眼神示意道:“这回总可以了吧。”   他坐在其中一角,将带来的酒杯摆了出来,李晟这才挨着他坐下。闻燕雪里面只穿了一件素色里衣,紧实的肌肉在单薄的衣下喷薄欲出,李晟还未靠近,就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炙热气息。   闻燕雪倒了一杯酒递给他,李晟伸手接过来,就被浓郁的酒香扑了个满怀。他回忆起许久以前的那晚,少年带着青涩明朗的目光,从怀中掏出一个玲珑小巧的酒坛子递给他。如今人未变,心境却大不如从前了。   他感叹道:“侯爷可曾记得那晚?你拿刚酿好的苦酒给我,那滋味可真不怎么样。”   闻燕雪道:“记得。”   李晟耳畔是风声,他没听清,又问道:“什么。”   闻燕雪加重了语气,皱着眉又重复了一次道:“我没有忘。”   酒香充盈在鼻间,李晟刚饮一口,热意便翻涌上头,直通天灵骨。   他捧着酒杯,垂首看着里面泛着绯红的酒液,有些晕乎道:“这酒是拿什么酿的呀。”   闻燕雪听他几近撒娇的语气,心尖颤了又颤,他弯了弯唇角道:“我忘了。”   这酒劲儿大得很,李晟晃了晃脑袋,看向天边。   残阳渐渐落了下去,天边寒星数点,整座北山地势甚高,犹如一条倾泻而下的长瀑。褐红色的土壤将整座京都环绕。由此俯瞰,京城这座经历了数朝数代的古都,几乎唾手可得。   闻燕雪捏着他的下巴,李晟便转过脸来看他。   他们僵持着,互相看着彼此,谁也不肯率先移开目光。李晟从闻燕雪的目光中,似乎知道了什么,但这并不足以让他做出什么决断。   但是此时,这个人就在他身边,落日黄昏下,竹林飒飒。他的脑海里没有其他,只想单纯地停留在此刻永远。   在闻燕雪深沉的目光中,他吻了上去。 第28章 香囊   闻燕雪双眼发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李晟亲完便懊恼地捂住了脸,热意从指缝间漏出,烫得他掌心发疼。   “我不是故意的,侯爷忘了吧,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风露轻清,浅醉闲眠。李晟透过指缝偷偷看他,却被闻燕雪抓了个正着。   “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李晟低声呜咽道:“侯爷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一个醉鬼计较了。”   闻燕雪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说道:“你不是醉鬼,是个骗子。”   李晟透过指缝眨了眨眼,不解道:“我骗过你什么?”   闻燕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将李晟从地上提溜起来,扛在了肩头。李晟乱叫起来:“侯爷!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闻燕雪依旧不回话,将他放在马上,自己也坐在了他的身后。   李晟动了动,闻燕雪却将他死死按在马上,出言威胁道:“别乱动,不然我就把你丢下去。”   李晟已经摸透了闻燕雪的话中的意思,他的威胁是当真不得的。但他还是听话地不再乱动。回到侯府,闻燕雪让他一人先回屋内,然后自顾自地牵着玄素去了后院。李晟一人留在先前的房内。书案上的书信公文还未收拾,他没有过多地思考,目光不假思索地越过书案,在几封书信上掠过。   看语气措辞,那几封信似乎是他的下属写给他的,他们在信中谈及到的东西似乎是香?什么香?   正当他疑惑不解,正要凑近再仔细看看时,闻燕雪正巧推门而入,视线淡淡地落在他身上。两人面面相觑,李晟有种被抓包后的尴尬,闻燕雪则用戏谑的目光瞧着他。   李晟欲言又止道:“你说过的,若我哄得你开心了,你就给我看的。”他暗地里偷偷瞄闻燕雪的脸色,看不出来是喜是怒。   闻燕雪一反常态地没有为难他,颔首道:“你很想知道?”   李晟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刚看得分明,那封信与他的阿娘有关。   “你自己看吧。”闻燕雪将案上的书信捡了几封递给他。   李晟迫不及待地拿在手中,一目十行,不一会儿就看完了。这几封信看得他遍体生凉,拿着信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他失声道:“这不可能,我阿娘她怎会做这些事?”   信是刘敬写来的,信中详细地说明了他近来的一些发现,自上回他在闻燕雪身上闻到一丝熟悉的香味后,心中便暗暗记下了这件事。回到安西城,他一边安顿林蕴,一边马不停蹄地调查香囊中的香料是从何而来。   经过一番波折,还真被他查到了,这种香料是一种名为乌泸沽的虫子制成的。将这种虫子晒干后与其他香料掺杂在一起制成的香,燃烧后芳气经三月不歇,有安神定心的奇效。这种香还有一个中原名字,叫绝嗣香。   顾名思义,长久以往地浸染此香,可让人永绝后嗣。只不过这种香对女子无用,是特意用给男子的。李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不由得想起成婚后的一段时间。他虽与王妃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总归是年少夫妻,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孕育后嗣也可以慢慢来,总是有机会的。但许心柔看不起他,李晟只要一碰她,她就会与他闹个天翻地覆,后来他也就慢慢绝了心思,以至于后来形同陌路。   阿娘不希望他有子嗣?这是什么道理?   “不可能的,阿娘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信中也明明白白地说了,乌泸沽生长在乌孙国,阿兰不可能不知道这种虫子的用处。   闻燕雪从怀中掏出两个香囊来,一个是从他那儿抢走的锦蓝色香囊,另一个是缠绕葡萄藤样式的葵紫锦。那只蓝色的是他自己的,另一只也是阿兰做的,针脚花纹都是她惯用的。上面的香味虽然淡了些,但闻得出来,是属于同一种。   这只葵锦紫的是做给李微的,李微是亲近她的小辈,阿兰自然也不吝于给他做一些什么。她给李晟做衣服鞋子时,也会给李微做一份一样的。只是这只香囊怎么会在闻燕雪这儿?   闻燕雪猜出他心中所想,解释道:“这只香囊在闻姝那里。”   李晟恍然大悟,也难怪了,李微会将他认为最好的都献宝似的献给闻姝,也不管她需不需要,想不想要。李晟一点儿都不怀疑,如果闻姝说想要皇位,他那傻子堂哥也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呈上。   他还在世时,便不止一次与李晟说过想要立闻姝的孩子为太子,可忌惮太后等朝堂势力,同时也是为了保护那个孩子,便迟迟没有立储。   李晟抬眼看了看闻燕雪,心道有这么一个悍勇的舅舅,还有什么不敢的。   “不想了。”闻燕雪夺过他手中的书信,随手一扬,再拦腰将他抱起,用左臂稳稳地托着李晟的臀部,往床榻方向走去。   他这样是抱幼子的姿势,李晟闹了个大脸红,虽然闻燕雪抱得很稳,但他还是有些害怕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与他商量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好不好?”   闻燕雪冷着脸道:“不好。”   此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从屋内向外看去,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来。李晟睡了一整天,这会儿睡意全无。   闻燕雪将他的外袍剥去,把人往床榻上一丢。李晟滚了一圈,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扯了棉被裹在身上,顺势滚到了床榻深处,整个人如同蚕蛹一般,让闻燕雪无处下手。   闻燕雪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缓缓说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李晟往床里挪动了几下,打了个哈哈道:“这样睡暖和。”   闻燕雪挑眉问道:“你确定要这样睡?”   李晟整个人在棉被中,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眨眨眼表示就要如此。   “好。”闻燕雪的手按在自己的腰带上,“你不要后悔。”   说完他就开始脱衣服,那件棠紫色的锦袍早不知被他丢到何处去了。他三下五除二,去了剩余的衣物和鞋袜,只穿亵衣亵裤便躺在了李晟的身侧。   感到身旁的床褥深深下陷,李晟皱了皱眉道:“侯爷,侯府这么大,你为何非要委屈自己与我挤在一处?”   闻燕雪伸出手指按在他的眉心,将他紧蹙的眉心揉开,没好气道:“这是我的住处,你要让我这个主人家的去什么地方?”   李晟眉心被他粗手按得生疼,那处细白的皮肉泛着红意,他也不答话,索性闭上眼装睡。   闻燕雪被他气笑了,也闭上了眼睛。   直到后半夜,李晟终于明白闻燕雪说的不要后悔是什么意思了。闻燕雪是武将,身子壮硕,阳气旺盛。前胸紧紧地贴着李晟的后背,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也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热意。   没过多久,李晟就感觉口干舌燥,呼吸不过来了。他从棉被中探出头,悄悄地观察闻燕雪。   他似乎已经陷入了熟睡当中,月亮正上中天,银辉光华透过窗棂,光影斑驳陆离,照在他的脸上,犹如古老繁复的纹面,平添几分神秘的韵味。若光看脸,真挑不出什么错来。目光下移,他又看到闻燕雪一条粗壮的胳膊蛮横地横在他的腰间。   那条胳膊粗壮结实,肌肉线条流畅,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腹间。李晟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这张脸平静下来时看着柔和了不少,甚至有几分文人风流的意味。可再看看他的身材,李晟就生不出任何旖旎的心思来了。这张脸和身子,长得也太不相配了些。   万千心绪涌上心头,让他的脑海乱做一团,根本生不出任何的睡意。   虽然闻燕雪已经答应了要帮他寻阿娘的下落,可他心中仍旧是牵挂不已。   闻燕雪说的那些话,他也是半信半疑,他不信阿娘会害他,即使她真的做了那些事,也一定是有什么苦衷。他不能只信闻燕雪的一面之词,可闻燕雪也没有理由要骗他,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值得他算计的。   李晟不想再看那张脸,他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心思越发地活络起来。   大雍前些年与乌孙之间冲突不绝,两国之间的商路早就互不相通了,香囊中的香料又是从何而来的?除非是守边的将领,有人监守自盗,中饱私囊。   李晟感觉越来越热,简直汗流浃背。这些问题也不能再深思下去了,这其中恐怕已经牵扯到了闻燕雪的治下之事,他知道的越多,对他越没有什么好处。   他动了动自己如蚕蛹一样的身子,呼吸都困难了不少,身后的人更是手脚并用地缠了上来。   李晟放空神思,任由他为所欲为。几乎一夜无眠,直到天际渐渐泛白破晓,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直到日上三竿他才醒来,身旁早已没人了,用手一摸,褥子也凉透了,说明人离去很久了。   他刚坐起身,迟迟便端着一盆水进来伺候他晨起。   李晟摸了摸有些僵木的面颊,问道:“你们家侯爷去哪儿了?”   “侯爷一早就进宫了。”迟迟将手中的帕子打湿,绞干后就要给他擦脸。   进宫了?有什么急事需要一大早就进宫?李晟见她要给自己擦脸,忙从她手中截过帕子来,“我自己来就好。”   他心中细细盘算起来,那日闻燕雪在醉花阴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是断袖,此举正中太后下怀。   她正愁没有借口收回闻燕雪手中的兵权,如今可趁此机会,夺了他世子的封号,假以时日,再将他的兵权收回。   唉,他这又是何必呢。李晟叹了口气道:“你们侯爷有没有交代过,他进宫是要去做什么?”李晟本不抱希望,闻燕雪进宫去做什么,怎会与一个小侍女交代。   不成迟迟点点头,说道:“侯爷交代过的,若公子问起,便如实告之。”   “唔,侯爷的意思应当是,宫中要换新皇帝啦,他进宫去帮衬闻娘娘了。”   李晟睁大了眼睛,心中微震,今天竟然是册封大典的日子! 第29章 胡人   李晟被留在侯府中,不管外面是如何地天翻地覆,这里的一方天地仍旧平静安宁,没有任何波澜变化。   侯府中的下人们按部就班,照常做自己手中的事,这让李晟有些浮躁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平缓了下来。   闻燕雪一走就是一天,从早到晚。直到庭院静静,檐月弯弯勾在指头,他才披星戴月地回来。屋内亮起的灯火幽幽地透过窗纸,昏黄柔和的灯光洒在窗纸上,给人一种宁静安和的感觉,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两人都在互相打量。   李晟坐在书桌前,手里正捧着一卷书,见他回来,转过头神情错愕地打量着他。   这是他第二次见闻燕雪穿朝服,已经由朱红变为了绛紫色,胸前的补子也换了一块儿,李晟眯着眼睛没认出来那是一只什么瑞兽。这一身衣裳更加衬得他身姿颀长,身后的月光披洒在他柔亮的发丝上,银辉素月。李晟眨眨眼,心想这有些好看啊。   随着他开门的动作,屋外的寒气进来了一些,李晟缩了缩脖子,随口问候道:“你回来了?”   闻燕雪合上门,走到他身旁,看他正在看什么书,他屋内的书大都是一些六韬三略一类的兵书。李晟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将书递还给他,百无聊赖地说道:“看不懂。”   闻燕雪见他一副睡眼蒙眬却还兀自强撑的模样,不觉得有几分好笑,“你看这个做什么?”   李晟叹口气道:“你这里又没有别的书,我闲来无事。长夜漫漫,只能看这些打发时间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闻燕雪开始反思自己,自从李晟落到他手里后,就再也没有出去游玩过,被他死死地看着,哪里都去不了。这么一想,似乎也是时候带他出去转悠转悠了,不然把人拘得紧了,恐怕会适得其反。他告诉自己,不要太心急。   于是,他郑重道:“明日带你出去。”   李晟面上一喜,片刻后又想到了什么,摇摇头道:“罢了,我还是哪里都不去了。”他双眸明亮,心思活络时流光暗转。闻燕雪哑然失笑道:“都依你。”   不一会儿,他又试探着问道:“今天你进宫了?”说完,又上下打量着闻燕雪。   闻燕雪道:“殿下已经祭拜过天地宗祠了。”登基一事兹事体大,仪式繁琐。看来他们还未拟定诏书,昭告天下,不过此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李晟了然地点点头,大局已定,闻家如今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皇亲国戚了,那闻燕雪现如今岂不就是国舅爷了。   闻燕雪见他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心中微微一动,正想要上前做些什么,不成想李晟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长叹口气道:“早些休息吧。”   闻燕雪:“……”莫名吃了一个闭门羹。   第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闻燕雪一言既出,说到做到,果真带李晟出了门,俩人没有带玄素,只着常服走在街上。   李晟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不去上朝?”   闻燕雪面不改色地扯谎道:“今日休沐。”   李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记得今天应当不是休沐的日子。   经过一番战火的肆虐,百姓们又开始陆陆续续地出来做生意讨生活,他们如草根一般顽强,春风化雨稍有间隙,便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李晟不方便抛头露面,京城里还是有很多人认得他的,他带着帷帽与闻燕雪并肩行走在京城的大街上。   他真切地感受到,战火对一座城的伤害是有多大。城也像人一样,伤口太深,也是需要时间休养生息的。城中甚至有一些高墙也被推倒,城防禁军正带着人修缮,还有一些民夫也参与其中。李晟好奇地探长了脖颈,想看看这其中有没有王若存。   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有些失落地想,即使他还是以前的安陵王,恐怕也要与昔日好友陌路。李涵是李微的亲子,于公于私他都要护着这个孩子,那他定然是保皇一党,与王家是势不两立的。   路过驿站门口,那儿竟然立着几个高大的胡人,如高墙林立一般。这儿怎么会有胡人?李晟看着好奇,忍不住打量了几眼,那几个胡人却警惕得很,立马回看过来。   闻燕雪捏了捏他的手,让他不要四处乱看,直到走远了,他才收回目光。   他今日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袍,围着闻燕雪的狐裘衣,又戴着长至脚踝的帷帽,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大雍的女子出门游玩,也有做这副装扮的,更何况闻燕雪还牵着他的手,便有人将他二人认作了夫妻。   这时,一个挽着花篮儿的女童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枝含苞欲放的梅花,冲着闻燕雪殷勤道:“这位老爷,给夫人买枝花吧。”   李晟没在意她说了什么,淡淡地瞥了眼那梅花,品相一般,算不得上乘,故而看了一眼便没多大兴趣了。闻燕雪倒是很有兴致,便买了一簇红梅。   李晟天天在侯府中过活,不知世外岁月如何。他有些恍惚地问道:“梅花已经开了?”   闻燕雪微微颔首,指间折了一枝梅花,放在鼻下轻嗅着,人衬着花,如同一幅美人画。李晟欣赏了一会儿移开目光,这才想起问闻燕雪正事,“方才我在驿站门口看到的是什么人?”   闻燕雪嗤之以鼻道:“他们?一伙儿趁火打劫的强盗罢了。”   听他这么说,李晟反而有几分上心了。直到现在,闻燕雪虽然没有主动向他坦白些什么。但只要他主动去问,闻燕雪必然会有所回应。可这次他却含糊其辞,轻描淡写,倒是让李晟好奇了起来。   得找个机会打听打听。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贡院门口,附近零零散散地摆着几家食摊,营生惨淡。   李晟瞧着一家面摊的摊主眼熟,待看清他的样貌后,便有些惊讶,那摊主他认得。很久以前,他曾与闻燕雪在这里吃过面。   这里与过去相比变化大了许多,附近起了一座贡院,来往的贡院学子们常来这里光顾生意。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老头的生意怎么还是不见起色。   李晟走上前去,闻燕雪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卖面的摊主见两人牵着手,皆衣着不凡,有些局促不安地招呼着二人。可听完李晟的疑惑后,他的神色不由得黯淡了下来。   “多谢贵人们记挂,小人做一些小本买卖,也是攒了一些本钱的。在城西开了一家小店。谁知贼寇一来,一把火全烧没了。”老人说得轻描淡写,李晟见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没什么大喜大悲,只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   闻燕雪见他久久不言语,便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捏了捏,轻声道:“既然来了,吃点东西再走?”   李晟本不觉得饿,他这么一说,肚子里忽然闹腾了起来,他点点头道:“也好。”   老人连忙煮面下锅,两人随便找了位置坐下。天寒地冻,周遭只有寥寥几人。   闻燕雪将梅花放在一旁,见李晟仍是一副神色郁郁,便调侃道:“是谁惹得你不开心了?哭丧着脸做什么。”   李晟摸了摸自己的脸,讪讪道:“有吗?”他惊疑不定地腹诽,隔着一层厚厚的面纱,这人是怎么看得出来。   闻燕雪也不再追问他,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李晟不想被他看出端倪来,只得一个劲儿地盯着那捧色泽艳丽的梅花出神。   此时,大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晟寻声望去,只见一人纵马而来,行至附近勒紧缰绳,跳下马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李晟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发现那人竟是刘敬。   刘敬的目光搜寻了一番,很快就找到了闻燕雪的身影,他快步走到二人身旁,低声道:“将军。”   闻燕雪察觉到他的到来,只是不太想理会他,便淡淡地应付道:“嗯。”   刘敬刚想说什么,却察觉到一旁的李晟,神色微微一变,讳莫如深地在闻燕雪耳边嘀咕了什么。   闻燕雪听完,面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他看向李晟,一字一句地嘱咐道:“我入宫一趟,让肃之陪你,我去去就回。”   此言一出,在场二人俱是神色一变,几乎是同时出声。   “将军,我与你同去!”   “不必,我一人即可。”   闻燕雪狐疑地看着他,显然不太放心留他一人在此地。直到李晟再三保证,他才将信将疑地离去了。   见他离去,李晟总算舒了口长气。他知道闻燕雪一直派人跟着他,不管他逃到哪里,也逃不出闻燕雪的手掌心的,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   面不一会儿就上来了,老人见只剩了他一个,疑惑道:“另一位……”   李晟道:“他去去就回。”   老人连连点头,将李晟那一份给他端了上来,闻燕雪那一份就放在他对面。   李晟摘下帷帽,拿起木筷正要吃面,忽然想到就算闻燕雪回来得再快,这面放久了也不能再吃了,还不如他一并效劳。   正当他要把闻燕雪的那份拿过来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忽然出现,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对面,伸手便扣住了他的手腕。   入目的是一张毛绒绒的狐狸脸,李晟有些惊恐地想。大白天的,他见鬼了不成?   再仔细看过去,他才看清那是衣袍前襟处的图案纹样,是一只红毛狐狸。他抬眼一看,站在他面前的一个身材高大的胡人,外貌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在哪儿见过。   此人微卷的长发编成复杂的细辫半披半扎,肤色黝黑,高鼻深目,一双纯粹的湖绿色眼眸正含笑地看着他。做的也是胡人打扮,一看便知不是中原人。   那人勾唇笑了笑,妖气横生,李晟差点以为,此人是碧眼狐狸成精了。   “你是谁?”李晟大叫道,想要把手抽出来,那人却扣紧了不让他挣脱,他上半身越过桌面,缓缓地靠近了过来。   一双碧眸似笑非笑,另一只手轻佻地勾起了他的下巴。两人离得极近,李晟的心嘭嘭直跳,直觉告诉他要躲开,可他还是定定地看着此人,鬼使神差地没有躲开。   只见那人从嘴里叽里咕噜地吐出一串他听不懂的话来,然后他用中原官话笑着说道:“我认得你,大雍的安陵王,在下乌就屠。”   见李晟不说话,他又接着说道:“王爷,你长得可真像我的一位故人。”   若李晟方才是因为被一个素未谋面的胡人认出来而震惊,眼下便是有些无话可说了。以往西域也会派些使者来大雍朝贡,能认出他也并非什么稀罕事,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兴致缺缺地说道:“是吗?”可这人确实眼熟,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兴许是长生天让我们在梦里相会过。”乌就屠哈哈大笑,也许是因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李晟对他讨厌不起来。   乌就屠看了看闻燕雪那碗面说道:“正好,我饿了许久了。我们一边吃,一边说。”   说完,他拿起桌上木筷,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嗳,你……”李晟连阻止都没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   有一个很重要的考试,请个假,停更一周后恢复正常更新。 第30章 威胁   他吃得风卷残云,末了还意犹未尽地看着李晟面前的那碗。李晟大方地将自己那碗 推到他面前,趁他低头时,细细端详他的衣着。这胡人一身紧窄利落的短服,花纹繁复,上面绣着的净是些鹞鹰赤狐的野禽。腰间的蹀带紧束,突出结实流畅的腰线,蹀带上缀挂着一些小型器物。短剑、磨刀石、还挂了一枚雕工精细的玉牌,密密麻麻刻满了乌孙国的文字。   能将百兽惊匿图穿在身上,腰间还挂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玉牌,这人定与驿站门口的那一伙儿胡人有牵连。且身份地位还不一般,怕是乌孙的某个王公贵族。   此人名为乌就屠,西域诸国也就乌孙国的皇族姓这个。这人年岁看着也不大, 莫非是乌孙的哪个王子?若果真如此,那这人岂不是还与自己沾点亲带点故。   李晟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乌就屠的双眼纯粹剔透,粗野与生机毫不掩饰地蓬放而出。   他三两下就将碗里的面吃了个精光,李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问道:“你想与我说什么?”   乌就屠从袖中掏出一只帕子,上面绣着一些花草,李晟认出那是只有中原才会有的锦缎和花样,就多看了几眼。这样精细的帕子,他竟然拿来擦嘴,真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乌就屠抹干净了嘴,又重新塞回袖中,见李晟盯着他的袖口看,便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是你们中原的姑娘送我的,想要便送你。”   李晟失笑,连连摆手道:“不必了,王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乌就屠言笑自若道:“王爷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归靡王子一表人才,谁人不知。”李晟往他身后看了看,生怕闻燕雪在这时杀个回马枪。归靡王子乌就屠,是下一任乌孙国的国君,听闻他年纪轻轻就手段了得。   李晟戒备道:“堂堂乌孙国的王子,为何会亲自现身于我大雍都城?”   自几年前大雍与乌孙之间战事不断,闻燕雪镇守在安西,将他们击退至草原腹地,又夺取了他们的百里荒草场,两国算是彻底地撕破了脸,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在李微继位后,乌孙曾派使者与大雍谈和,最后不欢而散,两国也没了往来。   李晟冷冷地看着他,语气不善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王爷了,王子找错人了。”他忽然回想起闻燕雪方才说过的话,一群趁火打劫的贼。他们趁着大雍新君未立,国本不固,堂而皇之前来,其心昭然若揭。   乌就屠不以为意道:“我的姑母,也就是你的母亲。她是蒙格罕神山的圣女,是乌孙子民们的吉日格勒。若不是败给了你们,她也不会嫁到这儿,我来这里是要带她回故乡的。”   他的目光坚定,没有半分作伪。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弥漫在李晟的心头,他知道母亲一直在怀念乌孙,就连做梦都想要回去。可她如今下落不明,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就要被白白错失。可她真要走了的话,那他该怎么办?   不会这么简单的,李晟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青年。乌就屠会有这样的好心?一枚他们祈求和平许出去的棋子,怎值得乌孙的储君大费周折不远万里来大雍,他究竟有什么欲求?   乌就屠幽幽地看着他,叹了口气道:“王爷不必防备我,姑母远比你想的要重要,你们大雍人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看不起女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晟皱眉,感觉此人话中有话,句句都在与他打机锋。   乌就屠笑了,白森森的牙露了出来,“我们乌孙人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不像你们中原人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你听到什么那就是什么意思。姑母为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了,还王爷届时能助我一臂之力。”   “什么?”李晟被他一番话说得转不过弯来。   “你不知道?”乌就屠皱着眉,似乎是没想到李晟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看了看李晟身后,冲着他神秘莫测地笑了笑。   “王爷,回见。”他眨了眨眼,明澈的碧眸摄人心魄。   “你把话说清楚再走。”李晟情急之下就要去拉他,却被一个冰冷的声音喊住了。   “你在和谁说话?”李晟回头,见到刘敬狐疑地看着他,眼中是赤裸裸的怀疑与不满。   等李晟回过神来,大街上早已没有乌就屠的身影了。他若无其事道:“没什么,闻燕雪呢?”   刘敬再怎么看不惯他,也得尽职尽责地传话。庄妃好久没见自己的兄长了,要在宫里留他用晚膳。闻燕雪便让刘敬来带个话,让他先回侯府。   刘敬说完,不肯多留一刻,脚下生风,迫不及待地离去了。李晟叹了口气,独自一人回了侯府,管家见只有他一人回来,多问了几句。   这老伯可是看着闻燕雪长大的,见他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李晟耐着性子,心不在焉地与他多聊了几句。   回到他住的小院,迟迟也不知去了哪里,屋内没有掌灯,院落中漆黑一片。在推门而入的一瞬间,李晟额角微跳,他后撤了一步,正打算不动声色地退出去时,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令人毛骨悚然。   闻燕雪这地儿闹鬼?李晟冷汗直冒,双腿疲软,差点跪倒在地。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尽力压着颤抖的嗓子,强自镇定道:“擅闯侯府,是死罪。”   身后那人不以为意地轻笑道:“王爷,我们又见面了。”   李晟摸了摸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是温热的。他回过头,便看到一个戴着兜帽,身披斗篷的女子。长长的斗篷拖至脚踝,她清秀的脸上带着笑意。   “海棠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李晟心中诧异的同时,悄悄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海棠微微一笑道:“我此次前来,是奉庄妃娘娘之命,与王爷做一个交易的。”   “什么交易?”李晟的脚往一旁悄悄地挪动,只要这女人有一丝不对劲,他就会夺门而出。   他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海棠的眼睛,她绕到李晟的背后,说道:“侯爷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这女人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李晟见逃不了,索性与他谈上一谈。敢情今天是闻姝都安排好的,先支开闻燕雪,再派她身边的宫女找上门来。究竟是什么会让闻姝忌惮自己嫡亲的兄长?   李晟顿了顿后,说道:“不敢,在下如今与阶下囚无异,实在是不知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能劳动海棠姑姑。”   海棠从袖中翻出一只火折子,将桌案上的银雀灯点亮,灯光幽幽照亮两人,给海棠白皙的脸罩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暖色。   “娘娘所求之事很简单,无非是祈求江山社稷安宁,圣君能稳坐明堂,长宁万安。”海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如今情形王爷兴许也知道一些,天家卧榻之侧并不安稳。”   李晟又把话推了回去,“平恩侯在,你们有什么可担心的?”   海棠抬起眼,幽怨地看着他,“我若说忧患恰恰是来自身旁最亲近之人呢?”   李晟冷汗直冒,这些事他并不想插手,他向来远离皇储之争,不然那年他也不会放弃李凤起谋划好的一切,置身事外。   “怎么会呢?”李晟还是有些意外的,在他的回忆里,闻燕雪对他的外甥最是宠爱。那几年即使他远在边塞,可生辰礼物样样没有落下,家书中也常常提及庄妃和小殿下。   这样重情之人,应该不会......   “王爷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在利益面前兄妹之情又算得了什么。”海棠拔下发间的素簪,拨弄着烛火,灯影憧憧,“眼下侯爷拥兵自重,尚有几分温情在心中,可大权在握,这些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盯着李晟,眸光灼灼道:“到时候王爷您又要如何自处?”   “娘娘既是闻家人,又是小殿下的母亲。”海棠叹了口气,这已经不知道是她第几次叹气了,“娘娘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了小殿下多顾虑一些。”   李晟知道闻姝在担心什么,若闻燕雪真的有不臣之心,恐怕第一个有危险的就是他那小侄儿。   李晟忽然想起了阿兰,他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喉间干涩道:“闻姝想要我做什么?”   海棠道:“听说侯爷有一本账簿,上面详细记载了这几年行军打仗的流水出入。府兵在侯爷的经营下肯定不止区区十几万,娘娘想要得到他们豢养私兵的证据。”   真是了不得啊,闻燕雪难不成还真的做了些什么?   “侯爷回来支援,说有八万兵力,如今却不知藏在何处。”海棠暧昧地冲他眨眨眼,“侯爷那么喜欢你,要取得他的信任对您来说并不难。”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晟多少也知道这两个女人想要他做什么了,“若果真如你所说他爱极了我,那我又何必冒着被他杀害的风险为你们做这些?大内高手如云,何必差遣我去做这些。闻姝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海棠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既然我们有求于王爷,自然会拿出些诚意来。您的母亲阿兰公主,我知道她在哪里。”她从斗篷里拿出一个东西来,李晟一看,发现那是一只镶着几块宝石的银镯子,是阿兰至今还留着的唯一一件乌孙国的东西,向来不离身的。   李晟心头一跳,最近这是怎么了,谁都能拿他母亲来吊他胃口。他沉了口气问道:“这是她的东西,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海棠见他信了,就把那只镯子递了过去,“王爷放心,公主尚且安好,还轮不到你为她操心。如果王爷听话,很快你就会见到公主,娘娘也会助您早日重获自由之身。”   李晟苦笑道:“这还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海棠笑而不语。   这时,窗外有人敲了敲,低声调侃道:“两位悄悄话说够了没有。”   李晟一听就认出了那是王若存的声音,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闻姝和王家究竟想要做什么?她就不怕太后挟幼帝以令诸侯。   海棠看出了他的心思,讳莫如深道:“王爷,再多的就不能让您知道了,这是为了你好。”   直到她走了许久,李晟才回过神来,将脸埋在掌心中,痛苦道:“一个个的还真是看得起我。” 第31章 宫宴   设宴的地方是闻姝的锦宸宫,闻燕雪就在主座正下方,没什么表情地自斟自饮。这副样子落在旁人眼里,那就是在借酒浇愁,怅怅不乐。   闻燕雪将那些试探的目光隔绝在外,手中杯盏未曾停下来过,这酒是闻姝宫中的私藏,清甜可口这酒是喝不醉人的,最适合女人孩子喝。闻燕雪咂咂嘴,这种味道,那人也许会喜欢,离去的时候得想办法向闻姝讨要一壶。   闻姝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年少还未出阁时,她就被教养得很好,一举一动颇有大家闺秀风范。入主锦宸宫后,更是有了几分浑然天成贵气逼人的风韵,当年那个站在自己身后柔声叫着阿兄的女孩儿如今也长大成人了。   闻姝穿着长长的锦袍,上面缀满了珠翠,长袖飘逸,罗裳似锦。   “阿兄别光顾着喝酒,多吃些东西。”闻姝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殷勤地叮嘱他。坐在闻燕雪身旁的李涵,将自己桌上的凤梨酥递给了闻燕雪。   “舅舅尝尝这个。”   闻亥眼观鼻鼻观心,坐在他身旁的是姚氏还有闻燕雪同父异母的幼弟。姚氏时不时地偷眼打量他,眼中满是幸灾乐祸。闻燕雪知道她在高兴什么,无非就是为了前不久在醉花阴的那一番话,虽然以这个由头将太后的赐婚是驳回了,但这侯爵之位恐怕是落不到自己头上了。   姚氏的心病总算有个着落了,只是这事尚在内庭压着,还未有个定夺,不过闻燕雪是断袖的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   闻燕雪懒得理会她在想什么,而是俯身接过李涵递过来的凤梨酥,笑道:“多谢殿下赏赐。”   李涵白皙的脸上满是喜悦的红晕,但他仍旧克制了自己,坐得笔挺端正,一板一眼道:“免礼。”   李微子嗣不多,他自小在宫中孤单得很,陪在他身侧的除了几个太监宫女外,就是伴读。毕竟是少年心性,人多热闹,他还是欢喜的。   姚氏见到这二人其乐融融的一幕,简直要咬碎一口银牙。都说外甥肖舅,李涵的眉眼简直和闻燕雪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看看自己的儿子,她恨恨地拍了拍闻仲春的后背,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吃。”   闻仲春委屈地放下手中的醉鸡,油乎乎的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他小声嘟囔道:“这可是宫中的醉鸡,外头都尝不到呢。”   他的声音不小不大,恰好能让旁人听到,姚氏没来得及奚落,李涵就听到了。他也不大喜欢这二人,可是太傅教过自己,为君者不可有失偏颇,陟罚臧否不宜异同。他冲一旁的宫女点点头,将自己面前的一盘醉鸡赏给了闻仲春。   姚氏讪讪地闭上了嘴,闻仲春笨拙地站了起来,冲李涵行了个礼,见他母亲不敢言语,没人敢管他,心中暗暗窃喜,直接上手大吃特吃起来。   闻燕雪的目光在闻姝身后绕了一圈,不经意问道:“海棠姑姑今日不在娘娘身边伺候?”他瞥了眼闻姝身旁的内宦,这一眼看过去,他发现竟然还是个熟人,此人正是林蕴。林蕴低眉顺目,小心地伺候在闻姝身旁。   闻姝道:“宫里宫外有一大堆事需要操劳,海棠被我派到宫外采买。锦宸宫人手不够,林公公是从太后宫中借来的人。”   “我说瞧着眼熟,原来是林大人。”闻燕雪漫不经心地调侃,林大人三字咬字极重,没多少善意在其中,谁也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林蕴跪在闻姝脚边,冲着闻燕雪盈盈一拜道:“不敢当,我只不过是一个奴才,怎当得起大人二字。”   闻燕雪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林蕴倒是不卑不亢,闻燕雪不让他起来,他就一直维持着跪拜的姿势。   李涵却皱了皱眉说道:“舅舅,君子不与小人争锋,与他计较,有失身份。”   闻燕雪收回目光,笑道:“殿下说得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倒是让林蕴松了口气。   闻亥放下手中玉箸,他方才一直沉默着,眼下显然是有话要说。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自己最依仗的儿子,说道:“你如今也到而立之年了,说话做事仍旧冒冒失失的,还得让殿下提点你,成何体统。”   闻燕雪战术性端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姿势掩去眸中的一丝情绪。他不冷不淡道:“阿爷说得是。”   闻亥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不满地哼声道:“也是时候该给你寻一门亲事,好好管束一下你了,京中若有适龄的大家闺秀,你不妨相看相看,此事还需娘娘费心。”   姚氏脸色一白,这事应当家中主母操持,可闻亥却直接越过了她。她就算有心争辩一二,但如今当着闻姝和小殿下的面,她又不好发作什么,只得默默咽下这一口气。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闻燕雪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了。”   闻姝用手帕擦了擦唇角道:“此事还得阿兄上心才成,总不能我们人人都替他急心,他自己却不当回事。”   眼见众人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就连闻姝都这样说,这一招真是太狠了,他算准了自己不会对闻姝说重话。   他掩面轻笑,做了一个讨饶的动作,“臣不胜酒力,想出去醒醒酒,还望娘娘首肯。”   闻姝狡黠一笑道:“这酒是喝不醉的,阿兄又想逃?”   闻燕雪叹息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毕竟人有三急。”   闻姝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了然道:“去吧。”   宫中不能随意走动,往来的宫人看到他也不敢上前去打扰,他一个人晃荡到偏殿,这里无人居住,他长舒一口气,站在廊下,看着院中荒芜的树木出神。   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了身旁有人在接近。他转过头,看见闻姝就站在他身旁,身上已经换了一件衣服。比方才那件要素雅一些,见闻燕雪盯着自己看,她难得露出一丝羞赧,“好看吗?”   闻燕雪认真地看了看,他长年在外,闻姝未出阁时,也没怎么仔细看过她。后来她为了整个家族,入宫为妃,出嫁那日,他也没能回来。再见时,昔日少不更事,温柔可人的妹妹已经成了皇妃。对于闻姝,他总是有一些亏欠的心思在里面的。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好看。”   闻姝腼腆地笑了笑,在闻燕雪身旁,她仿佛也变回了那个涉世未深的大家闺秀。她揶揄道:“阿兄行事越发张狂了,你就这么把阿爷晾在里头,就不想想等会儿回去该怎么回话。”   闻燕雪自小就不知道该拿这个精明的同胞妹妹怎么办,她总是能一眼看穿他的任何伪装,让人无所遁形。   “阿爷总是向着咱们的,你可不要让他失望。”闻姝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怨他不成?阿娘的死我们每个人都难究其责,你要怪就连我一并怪罪好了。”   闻燕雪双手背在身后,两人并肩而立,他久久不语。他的面容隐没在一片黑暗中,闻姝看着他高大沉默的身影,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怨他不让你去南疆,怨他压着母亲身死消息不让你知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当年你根基不稳,朝野上下都在猜忌你,安陵王虎视眈眈,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阿公已经没了,阿娘也没了,能撑的起这个家的就只有你了。”   夜色为她清艳卓绝的面庞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她黯然神伤着,这情绪似乎并没有让身旁的那个人动容。   闻燕雪一反常态地没有去安慰她,而是冷冰冰地说出一句让她心神不宁的话:“有些事是不能忘的,这样的遗忘和背叛又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说】   三关很爱家人 第32章 讨好   李晟做了一夜的噩梦,他梦到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压在自己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正当他被压得半死不活时,一只苍白的手从棺材中伸了出来,拽着他的头发就要把他往棺材里拉。   李晟被吓得魂飞天外,一边鬼哭狼嚎,一边拼了命地拍打着那只手。不一会儿,又从棺材中探出一颗头来,闻燕雪顶着一张暮气沉沉的死人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惊恐地大叫着,眼见那张死人脸离自己越来越近,闻燕雪张开嘴,长长的舌头像蛇一样灵活地从他口中钻了出来。李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惊惧的眼神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不停地高声呼救。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闻燕雪顶着一张恶鬼的皮相,凑上前来就要亲他。在如此恐怖的情形之下,李晟的理智瞬间回笼,下意识地甩出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李晟感觉手掌心火辣辣地疼,眼前的闻燕雪越凑越近,长长的舌头缓慢地圈住了他的手腕。   李晟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猛然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心跳犹如擂鼓声。   闻燕雪那张俊美逼人的脸出现在正上方,他的右脸上有一个明晃晃的巴掌印,他满脸费解地瞪着李晟,死死钳着他的作乱的手,惊愕道:“你在做什么?”   李晟就这么看着他的脸,仍旧有些惊魂未定,他看了看二人现在的姿势,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噩梦。   眼下他的衣襟散乱,闻燕雪壮实沉重的身子几乎有大半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衣裳被解开,脸颊还有前胸都湿漉漉的。李晟揉了揉额头,他侧眼看向窗外,发现天还未亮。闻燕雪身上一股香甜的果酒味,应当是刚从宫里回来没多久。   李晟心中烦闷,可又不敢明目张胆显露出来,而是窝囊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两人也有一段时间没有亲热了,可在这一天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李晟没有一丝兴致,闻燕雪似乎也没了要继续下去的意思。他侧身躺在李晟身旁,将人抱在怀里,没好气道:“闭上眼,休息。”   李晟心中有鬼,一动也不动地被他抱在怀里,脑海中想的全是海棠与他说过的话。为何海棠就能断定,闻燕雪就会心甘情愿地中他的圈套呢?   似乎在海棠眼中,他在闻燕雪这里有一道免死金牌,不论如何,闻燕雪也不会杀他。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从最初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到眼下他发觉闻燕雪似乎真的对他没有杀心。   这么多年苟且偷生,偷来的日子有一天便算一天,他生怕闻燕雪知道了一切后,提刀砍了自己的脑袋。李凤起做的那些,桩桩件件都与他有关,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不重要了。这些足以让闻燕雪将他千刀万剐,父债子偿,应该是这么个道理。可眼下他二人的关系,却让李晟有些看不透,想不明白了。   李晟心情复杂地看着闻燕雪,殊不知他的目光太过明显,闻燕雪闭着眼睛却也能感觉得到。他睁开眼,冷静地回望过去,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会儿,李晟率先忍不住,说道:“脸色这么差,今日进宫,见到小殿下和庄妃你不开心吗?”   宫里发生了些什么?难不成真如闻姝所料,闻燕雪有贰臣之心。   闻燕雪两道浓眉动了动,神情不变道:“脸色差?”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皱眉道:“有吗?”   李晟心道是个人长了眼睛都能看得出来,闻燕雪不开心的时候,虽然没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但整张脸都是耷拉下来的,尤其是嘴角,拉得又平又直。这个时候,他若是装作不知道,或者是不理会,那张脸就会变得越来越可怖。   不知是不是李晟的错觉,在他的注视下,闻燕雪的面色缓和了许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和了。   李晟本不愿理会,可海棠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不管她话里真假有几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李晟已经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了。   他想了想,整个身子投入闻燕雪的怀中,低声 道:“不管怎样,睡一觉就都忘了。”   他少有主动的时候,闻燕雪对他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有些迷茫。李晟乘胜追击,又安慰性地在他粗壮的胳膊上拍了拍。   做完这一切后,他立马紧闭双眼,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点到为止即可,他可不想与引起闻燕雪的兴趣,腰臀受累。   闻燕雪就着他的这个动作,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李晟没再像以前一样抗拒,而是往他怀里缩了缩。不管怎么样,先按照海棠说的试一试。   一夜无梦,再醒来的时候,闻燕雪已经穿戴齐整,李晟只着单衣,坐在床沿看着迟迟给闻燕雪梳头。今日他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印花长袍,外罩着一件玉色的广袖长袍,腰间是双绕皮革紫玉蹀躞带,看起来风华正茂,文气静雅。   李晟掐指算了下闻燕雪的年岁,今年也二十有八,老大不小的年纪了,穿的衣服却一件赛一件花哨,老不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爱臭美的少年郎。   闻燕雪一扭头就看到了他含笑的双眼,眉眼弯弯,顾盼生辉。   他的心急促地跳了几下,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李晟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抓了个先行,正要强压下嘴角的笑意矢口否认时,他想了想,还是继续注视着闻燕雪,笑道:“侯爷穿得可真漂亮。”   “真心话?”闻燕雪没想到能从他嘴里听到一声好听的话儿,有些不确定地再次发问道。   “真的不能再真。”   闻燕雪摸了摸袖口的花纹刺绣,失笑道:“年少时常不在家中,但每逢裁制新衣的时节,阿娘就琢磨着我是不是又长个头了。”不知不觉,每年四季的衣服就都做好了,珍藏在家中,等着游子归来,看是否合身。   李晟笑不出来了,怪不得他穿的衣服款式行制像是几年前才时行的。他再仔细看,大小穿在闻燕雪身上刚刚好。   一个母亲对于多年未见的孩儿,只能凭着自己的想象去估摸着做,做出来的大小难免会失了准头,可穿在闻燕雪身上却正好。这些衣服是为年少的闻燕雪做的,怪不得颜色都是那么的鲜亮。   少年郎总是爱鲜衣怒马,徐清湘也是这样以为的。   闻燕雪见他如同锯了嘴的葫芦,忽然不说话了,不觉好笑。   年少时的一些事,于他二人像是一道不可触碰的禁忌。就像藏在伤口最深处的一根刺,每次回忆,都难免会牵扯到一些皮肉,一边鲜血淋漓地回忆,一边痛彻心扉地掺杂着各种各样的情绪。   他们都心照不宣。   闻燕雪又去了书房,李晟坐在院中,盯着错综复杂的枝丫发呆。既然现在不着急逃离闻燕雪身边了,那之前的他们之间的交易还作不作数了?   肯定是不能作数了,他本想用这件事换取自由,现在也落空了。 筹谋了许久的事,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揭过。   李晟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果然一事无成。   此时,一只红眼灰羽的鸽子落在了枝头,与李晟面面相觑。跗趾上还绑着一封密信,鸽子扑腾着翅膀飞到一旁站着的人身上。   闻燕雪摸了摸鸽子,取下它身上的信,任由他在自己手臂上昂首阔步。   李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的信,只见闻燕雪面目表情地看完以后,语气毫无波澜道:“找到了。”   李晟下意识问道:“你找到什么了?”   闻燕雪一向事事有回应,就算不想告诉他的事,也要知会他一声。   果不其然,他笑了笑,那笑令李晟毛骨悚然。   “一直以来,被你藏着的那人。” 第33章 暗查   “你自己看。”   闻燕雪也不避讳他,将手中的密信递了过去,李晟接过来迅速扫了几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来京城。”   李晟心乱如麻,将手中的密信揉成一团,半信半疑地看着闻燕雪,“是你将人带到这儿来的?”   闻燕雪缓缓走到他身边蹲下,将他紧握着的拳头松开,抽出那封密信展平后,上面赫然是一行小字,上面有一个李晟很熟悉的名字。   “找他确实费了很大的功夫,不过这可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此人正是那监军太监的干儿子,自元贞帝去后,他就带着自己的干儿子一并告老还乡。只不过此人不学无术,老太监过世后,很快就把家底挥霍一空。这些年全靠王府接济才能没能流落街头。这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京城?难不成是手头紧了,来京城投奔王府,结果正好撞在了闻燕雪的眼皮子底下。   鸽子扑腾着翅膀飞走了,见他脸上仍有疑惑,闻燕雪便耐心给他解释道:“若不是他青黄不接变卖前朝宫中的东西,我还不一定能找得到他。”闻燕雪从怀中掏出一块云锦罗帕,云锦寸锦寸金,上面的绣花也是宫中绣娘独有的纹样。   闻燕雪将罗帕抛给他,“他拿去当铺的都是一些宫中才有的物件,我着人顺藤摸瓜去查了查,发现此人与你安陵王府颇有渊源。”   现在手上最后一张底牌都没有了,他也失去了与闻燕雪谈条件的资格。李晟叹了口气道:“你没有把他怎么样吧。”   闻燕雪戏谑地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眉眼里染上了几分似有若无的揶揄。   李晟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低声问道:“那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   闻燕雪挑了挑眉,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李晟悄悄松了口气,他不信那人会真的守口如瓶,应当是那老太监临死前有没有把全部都交代给自己的干儿子。这在无形之中也算是一种保护,那老狐狸狡猾得很,能不能找到些什么,还得看闻燕雪接下来的本事了。   世事难料啊,每一步都出人意料。胸口似有千斤重,无形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李晟摇摇头,无可奈何道:“既然如此,那就任凭侯爷处置吧。”   闻燕雪笑了笑,玩味道:“任凭我处置?”   李晟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道:“侯爷......”   闻燕雪靠近他,捏着他的下巴道:“你现在还怕我吗?”   李晟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揉搓自己,“是有一点。”   闻燕雪盯着他一动不动,李晟被他看得浑身发冷,战战惶惶道:“侯爷,你别这样看着我。”这种感觉李晟并不陌生,很久以前被李凤起握在手里,所有的事都处在迷雾之中,他就像一个目不能视的废人一般,什么都不知道。被排斥在真相之外,对一切都无法插手,不能参与。不论他做什么都是被迫的,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跌跌撞撞往前走。自己的性命生死全都是捏在别人的手中,他什么都做不了。   李晟心酸地想,最艰难的时候,他有没有这么走投无路。就算他再怎么不喜欢李凤起,但不可置否,李凤起那些年一直在尽量护他周全。后来,又有李微护着他。一直以来,他都活在旁人的庇护之下。   “怕我杀了你?”闻燕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双眼微眯。   他们还真未真正意义上把这个问题摆在台面上来说,李晟最怕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字。他暗中捏紧了自己的衣角,动作轻轻地摇了摇头。片刻后,他慢慢地垂下头,自嘲般的笑了笑。   闻燕雪见他这副模样,收起了调笑的心思,   李晟摊开手掌,他的手骨节分明,每一根手指犹如精心雕刻一般,手中的掌纹清晰深刻,就像每个人的命运一般,错综复杂,难以捉摸。   “这条命一向不由我自己做主,今天还活着,明天就不知死在谁手里了。”李晟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闻燕雪的脸上骤然笼罩了一层寒霜,神色严峻道:“你说什么?”   李晟将手藏在衣袖里,那张晦暗无光的脸上多了几分疲惫,他低声说道:“我阿娘的事情你还在查吗?”   闻燕雪见他不想多谈,神色难掩疲惫,只得强压下心中的情绪,应声道:“还在查。”   李晟小心地看了看他,试探道:“查到些什么了吗?”   闻燕雪顿了顿,又变成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淡淡说道:“此事牵连甚广,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闻燕雪很少会对他隐瞒什么,李晟偶尔也会被这种坦诚吓到。可在这件事前,他也对闻燕雪的忧虑感同身受了一些,绝嗣香所需要的香料必须得经过边关然后通过重重关卡被送到宫中。李晟隐约猜到了这定然和闻燕雪军中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这件事确实兹事体大。闻燕雪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李晟忽然想起了乌就屠,那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李晟瞧了瞧挂在他脖间的红绳,问道:“侯爷不怕绝嗣香会让你永绝后嗣吗?”   香囊中早已空无一物了,就算有残留的绝嗣香也起不到作用。李晟这话只是调侃而已,不成想闻燕雪竟然托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他一本正经道:“这样也好。”   骗人的话一回生二回熟,李晟一向不把他这些话当真,他先前只当闻燕雪是在糊弄那些人,混淆视听,掩人耳目。现在看他这幅正儿八经的样子,冥冥之中,李晟觉得他做过的事,还有现在说的话都不只是玩笑而已。   若真是这样,彭原公世子之位闻燕雪恐怕也保不住了,虽然李晟觉得闻燕雪应当也不会在意这个世子之位。他担心的是朝堂之上会有人借次发挥,趁此机会褫夺他世子之位,逼迫他交出手中的兵权。   “别闹了,你还真要你们闻家绝后不成。”   闻燕雪神色坦然,在他脸上有股子不可撼动的凛然之气,他不以为意道:“有闻仲春在,配种的事轮不到我”   李晟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闻燕雪那两张薄薄的唇瓣,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他咳了几声后说道:“那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妻不生子。”   这句话不知道触动了闻燕雪哪根心弦,他忽然凉凉地看着李晟,“我娶妻与否,和你有什么关系?”话音刚落,他的语气变得更加冰冷,“怎么,你还想要再娶不成?”   李晟下意识地疯狂摇头,“不了不了,我觉得现在这样就不错。”   闻燕雪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李晟悄悄地舒了口气。   当天夜里,行商司内。署府内一片黑暗,一道黑影翻身跳入院墙,犹如狸猫一般落地无声。此人贴着墙一步步悄无声息地潜行着,只见他身影轻盈,攀着廊柱跃上屋顶。   他揭开几片瓦,顺着绳子滑进了屋内。   这件屋子禁烟火,屋内满是宗卷档案。刘敬从袖内拿出火折子点着后,幽幽火光在屋内亮起,照亮了一方天地。   他拿着火折子,开始在屋内翻找起来。墙上书架摆满了卷宗,这些卷宗太过杂乱无章,长久以来没有人整理,甚至有的已经落满了灰尘。刘敬只得一点一点地寻找,所幸这几年大雍与他国贸易往来甚少,卷宗记载的不多。   卷宗里一无所获,他从角落里拉出一只箱子,上面贴着封条,盖着行商司,还有礼部的官印。上面满是灰尘,他从皮靴中摸出一把仅有拇指大小的刀刃,将封条轻轻划去,打开箱子后,里面仍旧是卷宗。   他护着火折子,以免将这些卷宗烧着。他仔仔细细地查看着,发现上面记录的只有一些与西域小国,还有出海经商的贸易往来,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刘敬将东西复归原位,又将蜂蜡融化后把封条贴好。收拾完毕后,正要离去时,忽然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他忙熄灭了火折子,翻身攀上了梁柱。   这间屋子平日里鲜少有人来打理,堆积在这里的卷宗,不然这里也不会那么杂乱无章。这么晚了究竟还有谁会来这个地方?刘敬本可以直接翻上屋梁逃走的,但他对来人起了好奇心   刘敬思考了一下,这几天他的行动都格外小心,不应该会被人发现。   真当他寻思会是谁来这个地方时,门从外面被人打开了。   来人手执一盏灯火,幽幽烛火照亮了他的面容,那是一张清秀阴柔的脸,他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刘敬紧皱眉头,“林蕴?他怎么会在这里?”   对于此人的立场,刘敬一向是看不透的。宫中的太监们以前尽归安陵王麾下,可当李凤起身死后,这一帮人尽做鸟兽装散。为了活下去,便依附于太后王氏一族,他记得林蕴回宫后便被太后借口塞到了闻姝身边。   这是来替太后打探情报的?他的行踪还是被发现了?   林蕴将烛火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他走到卷宗旁,却没有动手,而是皱眉观察着。刘敬捏紧了拳头,只见他伸手擦掉了卷宗上积攒已久的灰尘,用疑惑的神情看着。   他扭头又看了看门口,那狐疑的神情似乎是在回忆,方才有没有人从这里逃出去。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在光找不到的黑暗角落,那里空无一人。 第34章 中毒   有很长一段时间,闻燕雪一直留在侯府没有出去,李晟觉得和以前相比,他长进了不少,那就是没有再强迫自己了。   直到今天,闻燕雪头戴梁冠、暗红罗衣、白纱中单、青饰领缘、罗裳青缘。这身衣服不简单,闻燕雪光穿衣就穿了将近有半个时辰。李晟像往常一样,躺在院内放风,闻燕雪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俯身在他唇上落了一个吻。李晟还没见过闻燕雪穿这样的衣服,他似有所感地望向高墙外,长风寂静无声。   今日是新帝登基的日子,如今国本不稳,李微驾崩,大雍应当另立新帝后,再守孝。   皇帝是天子,代天牧民,所以新皇登基,祭拜天地是必不可少。大雍已经耽搁了太久,乌孙虎视眈眈,还派了使臣前来,就是要对先前两国合约谈条件的。江山社稷承之于祖宗,所以还得祭拜宗庙。新皇登基也必须昭告天下,让天下的臣民都得知道朝廷要另立新君了。   登基大典事多繁杂,闻燕雪在庙堂长阶下站了有将近一天,一天之内滴水未进,他这样的武官尚且还好,那些文臣几乎个个都要瘫倒过去。迟迟在他的衣袍内缝了一个夹层,里面塞了一些糕饼。   刘敬就在他身旁,闻燕雪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怀中掏出一块糕饼,他将红豆馅儿的糕饼分了一半给他。刘敬受宠若惊地接过来,一口气吃下去,发现这点心甜得腻人,这不像是将军会喜欢吃的东西。   这也确实不是闻燕雪的一贯作风,迟迟偏爱给李晟做各种甜饼糕点,多余的李晟吃不了的,他就会拿给闻燕雪解决。   闻燕雪食量大,来者不拒,不管吃什么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刘敬多少猜到了一些,口中的糕饼也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刘敬费力地将糕饼咽了下去,摇摇头说道:“没什么进展,宫里都是太后的人,我们的人很难深入调查。行商司那里也没什么进展。”他小心地瞥了眼闻燕雪,更何况将军还不让他惊动庄妃娘娘和陛下,这就更有些寸步难行了,再者还有个不知是敌是友的林蕴。   “将军。”他忍无可忍道,“您不如再下令将我遣回安西,假以时日,我一定把内鬼抓出来。”   闻燕雪摇摇头,将手里的糕饼吃干净后,讳莫如深道:“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了。”   闻燕雪不在,侯府中李晟只有一人,着实有些无聊。闻燕雪要忙朝中的事,提前交代过今日不会回侯府。直到日薄西山,闻燕雪还是没有回来,李晟便确定了他暂时不会回来了。他一边在侯府中漫无目的地走,一边想海棠交代给他的事该怎么下手,何时下手。他就这么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闻燕雪的书房外。   侯府中的下人比较少,管家一把年纪也不怎么常出来走动,偌大的侯府说是荒凉也不为过,李晟正犹豫不决时,想到自己的母亲还在他们手中,那只镶满了绿松石的藏银手镯正贴着他的手臂,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   他推了推门,发觉门没有上锁,闻燕雪还真是毫不设防,总不会是他设下的什么陷阱吧。李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并没有感觉到里面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他伸出一只脚踏了进去,环顾四周,闻燕雪的书房非常简单,几乎没有什么陈设,博古架上仅有几只玉石雕作的镇纸,空落落的有些寒酸。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满了古籍。   书案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书信,还有一些折子。李晟走上前去,借着微弱的光仔细查看,发觉都是一些无关紧要之物,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海棠说他们要的是一本账薄,当时李晟整个人被震惊的情绪占据,来不及深思熟虑,现在想一想,招兵买马需要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历朝历代那些私铸兵器,豢养私兵的哪个不是富可敌国,或割据一方厉兵秣马。闻家虽说是公卿世家,但距海棠所说还是相差甚远的,难不成他真的被骗了?   但此事恐怕并不是空穴来风,闻燕雪带着几万府兵回朝勤王,但他并没有告之众人他将这支装备精良的队伍藏在了什么地方。要养活这么多的人,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掩人耳目。闻燕雪此番行径在他人看来,已经算是包藏祸心了。   这本账簿究竟存在与否?   李晟心乱如麻,他只好继续寻找起来,书案上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书架上都是一些兵法韬略之书,书脊朝外,他翻了不少,生怕哪本被换了壳子,李代桃僵。   他将随手抽出来的一本书重新复归原位,一本一本地拿在手中看。如果真的有这么一本账簿,闻燕雪也不会放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李晟叹了口气,这下子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既然是很重要的东西,绝对会被他放在很隐蔽的地方。   他们两人天天睡在一起,要真说有什么李晟不知道的隐蔽的地方,那就肯定是这里了。这里难不成还有暗层机关,可是这要怎么找呢?   李晟坐在闻燕雪的位置上发呆,眼睛在四周一扫而过,什么端倪也看不出来。他再次叹了口气,盯着那一面满是古籍的墙发呆。   “嗯?闻燕雪还看这种书?”李晟将书名再三查看,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俏寡夫棒打薄情郎?真想不到。”   李晟翻开书,每一页都认真查看,这只是一本香艳的话本。这样的话本子乏善可陈,他看过的也不少。李晟失望地翻了翻,正要将这本书丢开时,其中一页忽然脱落,手指间有奇怪的触感,手感细腻、有绵软感,就像藕粉一样。李晟试着搓了搓那面纸,竟然将它剥落了下来。两张香艳的话本小说之间竟然还有一张东西。   李晟仔细一看,三魂七魄都差点飞出躯壳。军饷,这上面记着的是府兵军饷开支。用的还是新墨,这都是流水的银子,看数目,不仅仅有几万人而已。闻燕雪究竟藏了多少私兵?招兵买马的账簿没有找到,也不知海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什么人!”李晟正要将这本东西藏在衣袖中,一只手忽然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伸手就要抢走他手中的账簿。   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这东西绝对不能落在他手中,李晟反应过来,忙闪身躲开,狠狠地踩在此人的脚面上。趁着这人吃痛时,飞快地朝门外跑。   “来人啊!”李晟撕心裂肺地喊,可这个时候,侯府中寂静无声,就连一丝灯光都看不见,夜幕无声降临。   李晟想的是他竟然找得那么入迷,就连天黑了都没察觉到。   那人在他身后怒吼道:“站住!你跑什么跑!”   李晟跑出去几步,觉得这声音有一些耳熟,仓皇逃窜之时还不忘记回头看一眼。那人藏身在黑暗中,看不清面貌,身材纤细娇小,就像女人一样。   他扶着一旁的廊柱,警惕地盯着来人,试探道:“海棠姑姑?”   那人一袭男子样式的黑袍,摘下兜帽,一张粉黛未施的清秀脸庞露了出来,卸下钗裙粉黛的海棠神情有些古怪。李晟也说不上来哪里古怪,他藏好了怀中的账簿,往后退了几步。   他勉强地冲着海棠笑了笑,说道:“海棠姑姑,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怎么不在宫中陪着庄妃和陛下?”   海棠也笑了笑,那笑容中仿佛藏着什么李晟看不懂的东西,“你问题太多了,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你把东西交给我,我带你去找阿兰公主。”   这女人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李晟不敢轻举妄动,他将手指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木薯香粉的味道。   海棠冷笑道:“王爷,你不会要出尔反尔吧。”   李晟立马反唇相讥道:“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真的兑现承诺,海棠姑姑这副样子,可不像要与我合作。”   海棠的神情愈发不耐,她往前走了几步,步步相逼道:“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不会食言,你快把东西给我。”   “海棠姑姑,不是我不给你,只是这东西不是你想要的。”李晟扬了扬手中的账簿,解释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劳烦庄妃娘娘再宽限一些时日。”   “你等得了,我可等不下去了。”   只见海棠身影一飘,随即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李晟拔腿就逃,侯府不算小,但不管他怎么逃,海棠轻而易举地就能追上他。而且越逃,地方越偏僻,这些地方连个下人都没有。李晟感觉海棠是故意把他往这个地方赶的,这女人对侯府,竟然比他还要熟悉。   看来她在侯府中潜伏了有一些时日了,李晟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这些糟心的事,闻燕雪知不知道?   海棠早已失了耐心,她飞身上前,一脚踢在李晟的后心。   李晟被他踹到在地,胸前的账簿被他揉成一团。一时间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他发狠道:“你再敢靠近,我就吃了它。”说罢,为了证实他的话,李晟撕下一张想也没想就塞进了口中,这本书纸张极薄,入口即化,满是木薯粉略带温和的甘味。   “吐出来!”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李晟抬头,发觉另一个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   刘敬从屋顶跳了下来,面色苍白地看着他,直冲到他面前,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两指微屈,正要掐着他的喉咙给他催吐。   李晟茫然地眨了眨眼,无措道:“这纸上有毒不成?”   只可惜刘敬来不及回答他,海棠从黑袍下抽出一把短刀,朝着两人飞身袭来。与此同时,她挥动衣袖,一连串梭子镖从衣袖中破空而出,封绝了两人的退路。   刘敬拽着李晟的衣领躲开,将人一把抛掷到一旁,想也不想上前便与海棠缠斗起来。   李晟狼狈地滚了几下才停住,他坐起身,伸手在喉间掏了掏。那张纸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一入口便化了。他回忆起方才刘敬的反应,一阵后怕涌上心头,难不成真的有毒?   这晌,那两人还正在打斗不休,李晟看了看四周,想着该怎么逃跑。海棠一记眼刀飞来,从她袖中又打出几枚梭子镖来。   这一下极快,李晟来不及反应,就要被打成筛子。刘敬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旁,一脚将人踹开。   他冷声道:“你究竟是谁?卸磨杀驴,你的主子就是这么让你办事的?”   李晟前胸后背剧痛无比,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他细细消化着刘敬话中的意思,看来闻燕雪早就知道不对劲了,只是刘敬这话是什么意思?此人不是海棠?那她是谁?   海棠冷冷地看着李晟,骂道:“废物一个,他确实不能死,但也不能落在你们手里。”   李晟在地上爬着,找了一棵树做支撑,他靠在上面,虚弱地喘着气。他可没看出来海棠想要留着他这条命,明明每招每式都是奔着痛下杀手,取他性命来的。   “王爷,看来我说的话你并没有放在心上。”海棠嘲讽道:“你以为闻燕雪有多在意你?现在你危在旦夕,他不也没有出现,只派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来保护你。你还不如把东西交给我,我也不会杀你。”   “住口!休要胡言!”刘敬最听不得旁人诋毁闻燕雪,他气得面红耳赤道:“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留在将军身边也是包藏祸心,将军非不听我劝,执意要把他留在身边。”   看来闻燕雪一早就对他有了堤防,这点他倒是不意外,毕竟他们之间有太多不愉快的往事。   海棠有些意外地看着刘敬,说道:“既然你这么厌恶他,不如就把他交给我,你回去就对你家将军说他死了,我保证不会再让他出现在闻燕雪面前。”   “住口!”刘敬眼中的厌恶更甚,他咬牙切齿道:“你究竟是谁?你绝对不是海棠。”   李晟再也听不进去两人的争论,他坐在树下,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今日无星无月,夜黑风高,还真是一个适合杀人的好日子。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脸上流下,他伸手抹了把脸,满手鲜血淋漓。李晟自嘲地笑了笑,七窍流血,那他现在的样子肯定很难看,还好闻燕雪不在这里。不然不用等海棠动手,他肯定就会一脸嫌恶地拔剑杀了自己。   越来越多的温热的东西从口鼻中涌出,李晟伸手去堵,却怎么也堵不住。胸腔一阵剧痛,心脏急速收缩。紧接着他整个人都抽搐了起来,再然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35章 出身   李晟是被活生生痛醒的,他醒来时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撕心裂肺的痛让他不得不绷紧了身体。他刚想坐起身来,就发觉动弹不得。   他费力地转动着眼珠子,发现这里貌似是一个山洞,洞外风声如涛,里面却出奇的暖和。一旁噼里啪啦燃着一堆篝火,这堆火离得他很近,火苗几乎要窜到他脸上。   在火堆的另一边,有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上半身不着寸缕。目光所及之处是是线条优美流畅的脊背,汗水顺着脊椎流淌,没入堆积在腰间的衣物里。她的肌肤细腻犹如白瓷,在篝火映照下,散发着柔和的暖光,李晟有些羞赧地转过脸去,闭上眼不敢再看。   “醒了就别再装睡。”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李晟心中咯噔一下,他睁开眼扭头看过去。不看不知道,这一眼看过去,李晟几乎魂飞天外,海棠已经转过了身体,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副光景一览无余,是与他如出一辙的平坦。   他很瘦,腰肢不堪一握,皮下肋骨突出陷落,却并不难看。在他的腰侧有一道狰狞的剑伤,伤口不深,但血肉模糊,看着很是可怖。血已经止住了,他褪去衣物,就是为了方便处理腰上的伤口。   李晟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海棠竟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宫中的女官皆着高领宫服,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有什么端倪确实看不出来。如今海棠一丝不挂,李晟在他纤细的脖颈上,看到了并不明显的喉结。   “你!”李晟惊出一身冷汗,仿佛遭遇了晴天霹雳,他下意识地想要往后躲去,却因被束缚着无法动弹。这回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他平躺在地上,身上堆满了石块。怪不得他挣扎不得,竟是被这些石块活埋了。   “你要对我做什么?”李晟紧张地捏着拳头,手指微微颤抖,呼吸也有些急促,仿佛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不做什么。”海棠瞥向他,眼神中透露一丝傲慢与不屑,“精神不错。”他将压着李晟的石块一一搬开,解释道:“你一直动个不停,我只能先把你这么压着。”李晟的目光充满了戒备和惊恐,海棠在他额头上狠狠地弹了一下,嗤笑道:“别这么看我,不这样做的话,不出片刻你身上的毒就会蔓延至遍全身。等到毒发,就算是阎王爷也救不回你来。”说罢,他在李晟脖子的穴位上按了按。   李晟动了动胳膊,发湳諷现自己可以动了。他支起身子,连滚带爬地往一旁的角落躲去,迅速地与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人拉开距离。   他惊疑地打量着此人,掌心生汗,心跳越来越快,“你究竟是谁?”他想起在之前,刘敬就已经对海棠的身份有所怀疑。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一个男人是怎么混入宫闱中的,他是不是海棠?   在他惊恐的眼神中,海棠眼神凉薄淡漠,在他身上一扫而过,朝他伸出了手。   “你要干什么!”李晟拼命地向后躲去,身后就是坚硬的石壁,避无可避。海棠瞧着他害怕的样子,耻笑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他将手指搭在李晟的手腕上,纤细的手指很是冰凉。   李晟打了一个哆嗦,指尖上传来针刺一般的痛,上面的血斑清晰可见,此人应当是曾扎破他的手指放毒。这人应该没他想的那么危险,李晟出神之际,听得眼前人调侃道:“暂无性命之忧,你这条命还挺硬的。”   李晟将目光从他胸前移开,不自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海棠神情古怪,不以为意道:“这个时候不关心自己有没有命能活下去,反而关心我是谁。”   李晟讪讪道:“你不是说我已经暂无性命之忧了吗?”那应该是暂时死不了的意思吧。他记得自己是因为吃了一张账簿后才中了毒的,那话本还淬了毒不成?   “王爷还是要改一下你这个盲目乐观的毛病。”海棠笑盈盈地看着他,双手一翻,掌心出现一颗白色的药丸。在李晟不解的神情中,海棠出手迅疾,捏着他的下巴手指一弹,将药丸弹到他嘴里。   “你!”李晟刚要说话,海棠捂着他的嘴,口中的药随即化作一股甜意流入喉间。   见他完全咽了下去,海棠才松了手。李晟惊恐地摸着脖子,语无伦次道:“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海棠笑起来,眉眼都有几分动人,他温声道:“自然是毒药,你若是乖乖听话,我就给你解药,不听话就安心在这儿等死吧。”   李晟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毒药在口中仍有一丝回甘的甜意,他嘟囔道:“那还不如不救我,刚出虎口又入狼窝......”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血已经干在了脸上,不用想也肯定是难看可怕得很。   “你是个男人?”李晟尴尬地看着他赤裸的上半身,海棠慢条斯理地穿衣服,淡淡道:“嗯,如你所见,我并非女子。”   李晟仍有些惊悸不已,“你居然是男人。”   海棠眼神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甚至是羞赧地笑了笑,拢好衣襟后说道:“你不是已经亲眼看到了吗?”   李晟扯着袖子给自己擦脸,“既然你是男子,那你是怎么入宫的?难不成你是宦官?”说罢,他的目光落在了某个部位。   “你很想知道?”海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李晟想了想,果断地摇摇头,“还是不了。”整理好衣袍,海棠就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李晟缩在一个角落,两人各占一边。   他看向山洞口,外面一片漆黑,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海棠并没有睡着,一旦有动静就会立刻醒过来。李晟不敢有什么动静,海棠不仅是个男人,还可以与刘敬打得有来有往。落在他手里,并非幸事。   他睡了太久,早已没了困意,索性靠在石壁上静静看着另一个人出神。既然海棠已经拿到了账簿,那他是不是已经没了用处。可海棠却没有杀他,还给他喂了毒,这说明他还有用处。李晟忧心忡忡地摸着肚子,那就是暂时不会要他命的意思。   留着他有什么用处呢?闻姝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没过多久,海棠就睁开眼,那双清亮的眼睛不带一丝情绪地看着李晟。李晟讪讪地移开目光,不一会儿又好奇地看了过去。   海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留你一命,而不是直接杀了你。”   李晟怂兮兮地点了点头,心中无比悲愤,他觉得自己真是窝囊极了,可又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毕竟自己这条命还捏在他手中。   海棠挪了挪,坐到他身旁。这个洞很小,他坐在李晟身旁,两人肩膀挨着肩膀,篝火映照在他如霜雪一般的面庞上,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生动。   “自然是有人不希望你死。”   李晟久久凝视着海棠的脸,一个无比荒唐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他低声嗫嚅道:“你不会是太后的人吧。”   海棠意外道:“竟然被你猜出来了,看来你还不算太蠢”   看他神情自然,不像是要有所隐瞒的模样,李晟还想从他口中问出更多的东西,可海棠靠在石壁上,神态疲惫。那场与刘敬的纠缠,让他有些捉襟见肘,更何况还带着李晟这个拖油瓶,应该是费了很大的力气。   海棠闭着眼说道:“阿兰公主那么聪明,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蠢蛋。”   又是母亲,李晟警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海棠的语气毫无波澜道:“其实你并非李凤起的亲子,你本就是元贞帝的亲生血脉,做不得假的。”   李晟自然不信,脱口而出道:“口说无凭,我不会信你的。”   海棠被他逗乐了,他闭着眼嘴角带笑,“我就说你是个傻子,事关皇室血脉我怎敢信口雌黄。元贞帝宠幸过哪个妃子都有起居舍人记录在案,宗室玉牒上有你的生辰八字作不得假。”   “等等,你说慢点。”李晟脑子越来越糊涂,“我不能只信你的一面之词,李凤起是什么人,我究竟是谁的血脉他怎会不知?如若我真是先帝所生,他怎会发现不了?你说的什么记录还有玉牒,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   海棠道:“那就要问阿兰公主做了些什么了,当初她求到太后面前,似乎是许诺什么。太后助她买通了元贞帝身边的人,你真实的出身恐怕除了这几位无人得知。”   李晟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既然如此,太后派你来保护我?”不对,如果真的是保护,那他为什么要下毒。   海棠喘了口粗气,腰上的伤似乎带给他很大的痛苦。   “自然是奉太后之命助殿下重归帝阙。”   李晟脸上浮现出一丝愕然,他震惊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只能惊恐地瞪着海棠。   海棠冷笑道:“毕竟这天下姓李,不信闻。”   【作者有话说】   你是谁的儿? 第36章 宦官   “你说闻燕雪他知不知道呢?”海棠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目光挑衅地看着他。   李晟的思绪如潮涌,想将那些纷乱的想法一扫而光,却始终被烦乱的思绪控住。他沮丧道:“我怎么知道。”他心乱如麻,却还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太后要拿他做傀儡。   “平恩侯强迫于你,这些太后娘娘都知道。”海棠放柔了声音,喃喃细语在耳畔回荡,“很快你就可以逃离他的魔掌了,只要你乖乖听话,太后会让你们母子团聚的。”   李晟迟疑地看着他,眼前这个人朱唇粉面,光看外表,丝毫瞧不出他是个男儿郎。他记得早在闻姝进宫时,海棠就已经伺候在她身边了。这么多年,怎会没人怀疑过他的身份?闻姝是一个沉静敏锐的女子,胸中沟壑不输男儿。李晟觉得她肯定是察觉到了些什么的,但碍于身份,不好表露出来。   他脑海中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他毫不避讳地问道:“寻账簿一事,是太后下的令,还是闻姝派你来查的。”   海棠又闭上了眼,他脸色苍白,李晟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晕过去,“这对兄妹说来也是有趣得紧,从始至终我都没有骗你。忌惮闻燕雪的正是她,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闻燕雪现在还真是众矢之敌,亲妹妹不信任他,闻亥与他父子离心,王家又在暗处虎视眈眈。李晟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久久未语,海棠一睁眼,便瞧见他一副心有戚戚然的模样,他忍不住挖苦道:“你可怜他?”   李晟被吓了一跳,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海棠长眉一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还真被我说中了不成?你凭什么可怜他?”   他接二连三咄咄逼人,李晟的脾气也有些上来了。若以往他还是王爷的时候,是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的。闻燕雪也就罢了,他又算什么东西,要不是这条命还捏在旁人手里……   李晟不满道:“那也是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干系。”   “说的不错。”海棠忽然盯着他看了许久,嘴角扬起一个莫名且诡异的笑,“自然是与我没什么干系。”他坐直了身子,再也没看过李晟一眼。   李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根本猜不透这人在想些什么,索性也转过身不去理他。   直到后半夜,李晟再次被风声惊醒,发现他二人完全变了样。他靠在石壁上,海棠手脚并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钻入了他的怀中,靠在他的胸膛上,呼吸均匀微弱,睡得悄无声息。   “喂,你醒醒。”李晟想要推开他,却发现他身子沉得很,根本推不动。   他胆战心惊地去探这个人的鼻息,海棠却忽然睁开眼,恶狠狠地瞪着他,有气无力地拍开他的手道:“你干什么?”说罢,他又闭上了眼睛。   李晟见他双颊泛红,便在他额头上摸了摸,掌心所触一片滚烫。   “你能听到我说话么?”李晟拍了拍他的脸,“听得到吗?”   海棠掀起沉重的眼皮,再次推开他的手,有气无力道:“能听到。”   “让我看看你腰间的伤。”李晟刚想去掀他的衣服,可在快要触碰到的时候,又缩了回去,“要不你自己动手?”   海棠轻轻地喘了口气道:“死不了,我还用不着让你这个废物来担心我的死活。”李晟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而他看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笑道:“别想着逃走,我若是死了,你拿不到解药,也得陪我一起死。”   一股无明业火从李晟心底燃起,他心一狠,直接抽身离去。海棠一时间没有防备,身子一歪,直接摔在了地上。   “你!”   “你什么你。”李晟见他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什么都做不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恶向胆边生道:“这种时候,不趁机做点什么那就太可惜了。”   海棠竭力想要撑起身子,怎奈何伤口未得到及时处理,灼烧感从腰际传来。他倒在地上,没什么威慑力地瞪着李晟。   李晟上前蹲在他旁边,将衣服撕成长条状,绑住了他的手脚,以防他忽然拔刀。海棠浑身滚烫,不知是气的还是因发热而导致的。   但他断定李晟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也就狠狠地等了他几眼,就闭上眼没再理会他。李晟见海棠不理会他,再怎么耀武耀威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赶紧寻找解药来的要紧。   自从知道他是男子后,李晟就不客气了许多。他在海棠身上摸来摸去。摸到了一把刀,还有防身用的匕首,一些金疮药,火折子,除此之外竟然什么都没有找到。   海棠闭着眼,丝毫不理会他。   李晟看了看他,一个恶念从心底升起,就算拿不到解药,也要好好羞辱他一番。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道:“重要的东西肯定藏在重要的地方。”   海棠微微睁开眼,不解道:“你说什么?”   李晟伸手就要去解他腰带,海棠微微睁大了眼睛,骂道:“你个混账!你这是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找解药啊。”李晟手中的动作不停,“你直接告诉我解药在什么地方,我也不至于找得这么辛苦。”   “快住手!你个登徒子!”   “你又不是姑娘,怕什么。”说罢,李晟直接解开腰带,扯掉了他的衣物。   在噼里啪啦的柴木燃烧声中,一切都是那么的寂静。李晟吓得哆嗦了一下,他颤抖着手,给海棠整理好衣物。   海棠闭上眼,又睁开。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才稍微平复好了心态,他淡淡道:“找到了吗?”   李晟尴尬道:“没有。”   顿了顿,又接着道:“你原来是……那个啊。”   海棠自嘲道:“哪个?宦官?太监?还是阉人?”   李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人可是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对他没有半分同情,可眼下落井下石的事,他又做不出来,自己的一条命还在他手中。   他叹了口气,感慨自己福薄命苦。   海棠心神俱疲,不想再与他争执,身上忽然被人盖上了一件衣服,也任由他去,没再理会他。   李晟解释道:“我的毒还没解,你可不能死在我前面。”说罢他转身躲在了另一边,不大的地方,两人之间却犹如隔着一道天堑,气氛平静又诡异。   没过多久,外面的天就已经蒙蒙亮了,天边有几道星芒在蠢蠢欲动,山边泛白,初晓欲绽。海棠坐起身子来,说道:“这个地方不能久留,这里是京城外郊,再不走,闻燕雪就要追上来了。”   海棠无法走动,李晟只得将他扶起来背在背上。他的身体很轻,几乎没什么分量。   这里是城郊南山,山丘地平,路不好走。李晟没什么头绪,只好问他: “我们要往哪儿走?”   海棠咳出几口血沫,用袖子擦干净后道:“得想办法入城,你听我的,往那个方向走。”   李晟窝囊地叹了口气,开始背着海棠,照他说的方向赶路。   不知走了多久,一直走到日上中天,李晟口干舌燥,他喘着粗气道:“到了没有,还要多久。”这里是南山,荒无人烟,几乎没有什么人,山中多猛兽,生活在这里的多是一些猎户。   又走了一会儿,他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李晟一向娇生惯养,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再继续前行了他将海棠从背上扔了下来,直接瘫倒在地。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漏到他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晕。这样照在身上,很是舒服。   海棠灵活地从他背上滚落了下来,在李晟身上踢了一脚道:“继续走不能停,前面有一家农户,我已经安排好了,到了那儿再休息也不迟。”   李晟哼哼唧唧道:“原来你可以自己走,那你还要让我背着你。”   海棠抬脚准备再踢他一脚,“别磨蹭了,如果被闻燕雪抓到,我第一个就杀了你。”   李晟一个打滚坐起身来,愤懑道:“你......”   海棠皮笑肉不笑:“需要我帮你吗?”   李晟艰难地爬了起来,“我自己走。”   果真如他所说,前面有一家农户,李晟进去以后发现里面虽然有人活动过的迹象,但是屋内空空如也。门口还有晾晒着的草药,屋内有捣药杵,药罐一类的物什,这应该是一户药农。   海棠脱了衣服就开始处理腰上的伤口,伤口已经化了脓,血水渗透了衣物。伤口已经恶化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你去找找,这里有没有能用的药。”   李晟不通药理,他就把屋子里能找到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全倒在海棠面前。   “你看有没有能用的。”   海棠挑出几样能用的,然后开始清洗伤口,他的处理方式非常粗暴,李晟看了不由得皱眉。   看了一会儿,他就感觉自己的腰也在隐隐作痛,不忍再看,索性直接出去了。   寒冬还未离去,屋外寒风阵阵,海棠在屋内生起了一堆火,屋内的寒湿之气才被祛除了一些。   屋内只有一张床,海棠要守夜,他端坐在仅有的一张木凳上,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床让给了李晟,他心安理得地躺在上面,发出一声舒心的喟叹。   他翻了个身,侧躺在床上,借着炉火和清冷的月光,看着海棠的侧脸微微出神。   半晌,他鬼使神差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第37章 毒发   海棠一字未言,显然是不想搭理他。李晟侧躺着,支起半个身子打量他,目光从上到下抽丝剥茧地观察着,他琢磨说道:“我总觉得你这张脸有些面熟。”   他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你真的叫海棠吗?你既然是宫中内侍,那入宫时应该更名换姓过。”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海棠眉宇之间流露出一种从容不迫来,他冷声道:“我只是一个贱奴罢了,姓名根本不值一提,王爷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李晟眼睛一转,透露着一股机敏劲,“你迟早会带我回宫,就算你不告诉我,之后我也会在敬事房找到你的名字。”   “那你就凭自己的本事去找吧。”   他好像一点都不在意,那种淡然与冷漠仿佛与世隔绝。在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对于今后的焦虑与紧张。见他软硬不吃,李晟闭上眼,身体放松,又重新躺了回去。   那句话只是为了套近乎,宫中的人千千万万,他见过的更是多如牛毛,就算他们之前有过什么缘分,他也不记得了。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很多都不想记着,那些回忆只会徒增烦恼和痛苦。   没了李晟的侵扰,周围的声音逐渐消失,只剩下他均匀的呼吸声。两人共处一室,李晟根本睡不着。   两人抵达这里时已是午后,此时屋外一片寂静,阳光透过破破烂烂的窗户洒进屋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暖意,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海棠忽然起身,在屋里翻找起来。李晟闭着眼,听着周围的动静。忽然,他睁开眼,脸色苍白地看着海棠,仿佛被某种恐惧所惊醒,眼神中流露出不安与惶恐。   感受到他的异样,海棠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禁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了?”李晟的手用力捂住小腹,脸上露出明显的痛苦神色。他的身体微微弯曲,仿佛在极力忍受着什么。   “我、肚子好痛......”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是不是毒发了。”   海棠蹙紧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看上去像松了一口气,他好整以暇道:“很痛吗?”   李晟艰难地点点头,感觉腹中绞痛难忍。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海棠这才上前,将他的衣带解开,左手贴着他的腹部。李晟感觉有一股热气从他掌心传来,此情此景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艰难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海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我身上没带解药,只能用内力暂时帮你压制体内的毒。”   “你怎么能忘了带解药?”李晟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无比担忧道:“我会不会死?”   海棠对他这个反应很是满意,甚至有闲心冲他笑了笑,并在几处穴位按了按,李晟差点疼得叫出声,“解药就在宫中,你这条命能留到什么时候,就要看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了。如果五日后还没有拿到解药......”   李晟期盼地望着他,“会怎样?”   海棠笑容更甚,“会死。”   他说得斩钉截铁,李晟也并未全然相信,此人口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有待商榷,不能尽信。只是眼下情形让人有些不自在,海棠的手没有闻燕雪的大,却一样的暖和。他的手不像男人那样骨节粗大有力,却比女子的瘦削有劲。服帖地温热着他的小腹,绞痛之感荡然无存,只剩下了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李晟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眼看就要昏睡过去。   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扇在了他的脸上,李晟脾气上来,睁开眼就要叫骂出声,就见海棠眉眼含笑地看着他,眼中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李晟欲言又止,窝囊地将满腹牢骚咽了回去。海棠见他乖顺下来,便将一堆衣物扔在他脸上,说道:“将这个换上。”   “臭死了,这是什么?”一股难言的酸臭味扑面而来。李晟捏着鼻子,将糊在脸上的衣服抖了开来。是一件农人的短褐,也不知多久没洗了。   “你刚刚就是在找这个?”   海棠点了点头,顺手系好腰侧的衣带,双手灵活地用一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发簪,挽了一个妇人的发髻,“换上跟我走。”   李晟慢吞吞地脱衣服,不情不愿地套上了这身衣裳,“不多休息一会儿?”   他想能拖多久就算多久,可显然海棠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王爷,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海棠已经做上了一副荆钗布裙打扮,他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太后已经交代过了,如果我们被平恩侯抓住了,我可以先斩后奏杀了你。”   他的话令李晟不寒而栗。   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仿佛是在安抚李晟,“到那时我们送阿兰公主下去陪你,母子在黄泉地下相聚......”他叹了口气,似叹息,似惆怅,“骨肉不分离,也算幸事。”   此时的宫内,一片风平浪静。锦宸宫中,闻姝站在一颗梧桐树下,看着树上的纹路出神。直到闻燕雪被宫人领着出现在她身后,她回过神,才缓缓转过身来。   屏退众人,偌大的庭院中央只留下这兄妹二人。   “本宫本不喜梧桐,可这树是元贞帝命人栽种,千般小心万般呵护才长到这么大的,我便一直留它到今日。”她仰着头看了看树冠,一时间竟没察觉到称呼还未换过来,“一棵树尚且如此,人何以堪。”   人人皆知,元贞帝与其父一样,痴爱梧桐。   可闻燕雪懒得用那么多心思去琢磨这些,他开门见山道:“是你手下的人带走了他。”   闻姝有些诧异道:“你是说海棠?”   她的反应出乎闻燕雪的意料,他镇定自若道:“嗯。”   闻姝担忧道:“前不久我派海棠去宫外采买,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阿兄此话何解?你见过她了不曾?”她话语中的忧虑不似作伪,“是她带走了安陵王?”   闻燕雪点点头,继续说道:“我想查一查此人来历,还望娘娘行个方便。”   闻姝想了想,说道:“海棠是我刚入宫时,太后拨给我的人。身份来历清白得很,查不出什么端倪。”   闻姝在宫中没什么势力,要查也是宫外的人帮她查,至于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如果阿兄要查,我倒是有个人要向你举荐。”   “谁?”   闻姝转动着手腕上的玉镯,这是她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阿兄也认得他,此人名唤林蕴,他也是我从太后那里借来的人。”   闻燕雪想也没想便应道:“好。”   “阿兄不问问我为什么要举荐他。”他答应得这么痛快,这下子反而出乎闻姝的意料了。   “在安西,此人与我共事多年,虽算不上熟络,秉性我是知道的。”闻燕雪睁着眼说瞎话,在边疆,他与林蕴说话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你看人的眼光不会差,我信你。”   闻姝凝望着他,良久,对着他福了福身,就像以前在国公府里一样,行的还是女儿礼。闻燕雪也回望着眼前人,叹了口气,伸手扶了扶她的手臂。   闻姝笑了笑,仍旧得体大方,“我就不多陪了,兄长也早些回去吧,以免惹人疑心。”   “好。”闻燕雪点了点头,他头一次感觉到闻姝已经用不着他的庇护了。闻家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闻姝出嫁时他都没能回来,往昔点点滴滴,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这究竟是幸事,还是憾事?   刘敬在宫门口守着马车,他靠在车壁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直到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他才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俩人后,心中疑惑陡然丛生。   “将军,他怎么在这里?”   林蕴跟着闻燕雪,就紧缀在他身后,冲着刘敬微微一笑,拱手行礼道:“刘大人,好久不见。”   他穿着一袭青衫,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光看样子,还真看不出他是个太监,人们只会当他是个文弱的读书人。刘敬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说是好久没见,可前不久他们在行商司已经“见过”了。   闻燕雪却没有理会,他径直登上马车,放下了车帘。察觉到闻燕雪的沉默,刘敬有些不自在,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人,当着闻燕雪的面,冷嘲热讽似乎也不太说得过去。   刘敬皱了皱眉,一副很是头疼样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蕴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马车,这一笑讳莫如深,“这里不方便说话,不如我们上去再说?”   【作者有话说】   在写闻姝那句话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白先勇先生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所以不由自主地在这里借鉴一下。 第38章 海棠   这几日王若存在宫中当值,巡逻完皇城内外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值班房。他刚换了一身衣服,便有人来通报,说是景阳宫有请。王若存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看望一下这位姑妈。   自从新帝登基后,王氏就从重华宫搬了出去,闻姝如今可是大雍史上最年轻的太后。除了平日里的请安问候,这两位平日里都不怎么往来,两边井水不犯河水,颇有几分王不见王的意味。   王若存换了一件青黄色的圆领锦袍,将一块花里胡哨的紫玉腰饰挂在腰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满意,他找了又找,换了一块儿更夸张的,悬在最显眼的位置上。   他满意地摸了摸衣服上的凸起的织金纹路,刚迈出值班房,就看到守在门口,已经恭候多时的李福。   “竟然是福公公亲自来传信。”他笑了笑,像个公子哥一般玩世不恭。   李福看了看他这一身招摇的打扮,笑道:“请吧,二公子。”   王若存叹了口气,跟在李福的身后。   燃了半个时辰的香,景仁宫内烟雾缭绕犹如仙宫,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淡淡的香气,这其中还掺杂着一股清苦的药香味。王若存伸手扇了扇,一张巨大的紫花屏风静静地立在那里,阳光透过屏风的镂花,洒落在地上,形成斑驳的花影,后面隐约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王氏未出阁前,闺名唤作紫英,这扇巨大的屏风是她的嫁妆,也是这么多年来的心头好。   王紫英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若存你来了。”   王若存清了清嗓子道:“今日侄儿在宫中担值,闲来无事,来此叨扰太皇太后了。”   许久未见屏风后有人应答,王若存静立在宫殿中央,垂眸看着腰间的玉佩出神。不一会儿,王紫英才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簇拥着她的是一堆花容月貌的少女。   环肥燕瘦,争奇斗艳。   王若存眉头一跳,神色却依旧坦然自若,他笑道:“太皇太后宫中热闹了不少,不知这几位是......”   王紫英看了看左右,笑道:“宫中太寂寞了些,皇帝还年幼,未到识敦伦的时候,哀家自作主张,让这些姑娘们入宫来陪我,也是委屈他们了。”   这些姑娘们纷纷软语劝慰。   王紫英笑得甚至欣慰,待她被这些姑娘们哄得开心了,才让人将她们送了下去。   王若存在一旁等了许久,直到宫殿内空荡荡的只剩了他们三人,他立马上前,笑得眉眼弯弯。   “姑母。”   王紫英不满地打量着他,厉声道:“年近而立的人了,怎么行事还像个黄毛小子一般,你这样哀家怎能安心将王家交在你手上。”   她挑剔地看着王若存这一身穿着,显然是不满意到了极点。   王若存身段软,随即伏低做小道:“姑母教训的是,不知今日叫侄儿来,是有什么吩咐?”王紫英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她自然不会被个晚辈着鼻子走。   她无视王若存的顾左右而言他,继续道:“你的派头是越来越大了,哀家派人请了几次都没能请得动你。”   王若存无奈地笑了笑,知道今日免不了有一顿敲打,小心翼翼道:“姑母折煞我了,前几日事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我并非蓄意躲着姑母。”   “唉,也罢。”王紫英这厢长叹一口气,王若存那厢却是提起了一颗心。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他这位老谋深算的姑母是有什么打算?   “哀家便不与你计较那些虚的了,这么多年家里任由你胡闹,你也是该成家立业了,给王家生个一儿半女。”   王若存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王紫英瞧了瞧他的神色,朝那些姑娘们离去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方才可有合眼缘的?”   王若存道:“我还以为姑母叫侄儿过来,是要谈那件事。”   果然,王紫英沉默了。这几日她一直在放在心上的就是这件事,半晌才道:“叫你过来,也确实为了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天了,你还是没找到他人吗?”   王若存道:“当时情况紧急,他将账簿藏起来后,就带着安陵王躲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过来陪姑母坐一会儿。”王紫英使了个眼色,李福立马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坐榻的旁边,“账簿的事先放一放,那本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王若存满腹心事地坐了过去,他心道果然如此,王紫英的目的本就不是什么账簿,她的目的是要找到安陵王,只要把李晟安然无恙地带回来就足够了。   左思右想,他还是实话实说道:“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何处?闻燕雪的人最近看得紧,侄儿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若论忠心,哀家身边有的是人要比他出类拔萃。但擒拿安陵王这件事,还得是由他去办。”王紫英面若银盘,皮肤白皙,本来是个和善的样貌。然而,她的眼神却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锐利与深邃,“哼,若不是李家血脉凋敝,哀家又何必为难自己去用这么一个人。”   王紫英在这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宫墙高耸,她早已忘了宫外的景色是什么样子的。她机敏聪慧,善于察言观色,深知世事如梦,唯有人心难测。   王若存道:“与他约定之日快要到了,姑母放心,侄儿定会将这件事办妥。”   “如此甚好”王紫英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中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成家立业可不是儿戏,你也要多上心一些。你如今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却还未娶妻。王家的子侄中,哀家最中意的就是你,你的婚事万不可马虎。”   见三两句话又扯回到自己身上,王若存哑然失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的那些毛病哀家都有所耳闻。”   王若存诧异地挑眉,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有几分措手不及,他的脸上浮现起一丝尴尬的微笑,“这又是我爹和您说的?”   王紫神情原本有些黯然,眼神中带着一丝失落,但也只是那一瞬间,她的神情忽然变得锐利起来,“男子相恋,本就有悖伦常,多少人因此受尽苦楚,你也要引以为戒才是!”   王若存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怎么连这个都和您说。”   她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幽怨,直到走出景阳宫许久,王若存心中还是有些不自在。王紫英句句有所指,这让他不得不多想。他的这位姑母还是贵妃时,元贞帝的后宫里还是有不少美人的,皇帝看似雨露匀沾,一碗水端平,可人人都知道,他不曾在哪个妃嫔身上用过真心。   宫中的妃嫔,把毕生都赌在了这一个男人身上,赌对了富贵荣华应有尽有。若是输了,便郁郁寡欢,老死在这深宫中。   元贞帝还年轻的时候,有不少流言蜚语从宫中传出来,后来都被那位手段强硬的摄政王爷压了下去。在雷霆手段下,人人自危,才停歇了这场流言风波。湳諷但人人都心照不宣的是,那位王爷过分逾制,常年身穿只有皇后才能夔凤衣袍,出入宫闱禁苑,留宿皇帝寝宫。这其中是不是有元贞帝的一己之私?   他看了看仍旧跟在身后的李福,笑道:“劳烦福公公了,就送到这里吧。”   李福眼观鼻鼻观心,朝他作了个揖,“王大人慢走。”   宫墙依旧屹立如初,历经风雨,一如既往。宫女们来来往往,身影交错。与以往无数个日子一样,将来这样的日子也仍旧会继续上演。   侯府的马车华丽夸张,里面宽大得很,坐三个人绰绰有余。林蕴坐在闻燕雪的右手旁,刘敬就在他的对面。   刘敬看起来满脸不耐烦,他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是碍于闻燕雪还未发话,只得苦苦忍耐。而闻燕雪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平静海面下的暗流汹涌,只是自顾自地在出神。   马车缓缓动起来,车轮声吱呀作响,原本安静沉默的马车内充满了细小喧嚣的声音。   “那个人你认识吗?”闻燕雪冷不防开口,让林蕴稍微愣了一下,“侯爷是在问我?”   刘敬嗤笑道:“自然是在问你,难不成还是在问我?”   待他回过神来,才明白闻燕雪在问他什么,“侯爷想要问的是不是李进忠?”   “李进忠?”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刘敬微微蹙眉,“他就是海棠?”   林蕴点点头,“实不相瞒,他的事我也是一知半解。早在我入宫之时,他就已经伺候在太皇太后身边了,知道他真正来历的人少之又少。不过太皇太后身边的李福公公兴许知道些来龙去脉,李进忠就是认得他为干爹。”   刘敬忍不住插嘴道:“我们要是能直接抓李福过来问,就不用劳动您的大驾了。”   林蕴不理会他的挖苦,而是看了看闻燕雪,刘敬一而再再而三地插话,他也并未阻止。在林蕴看来,这位侯爷并不是像他表现出的那样不在意他们的谈话,他应当是默许了刘敬的举动。   林蕴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在宫中的干爹曾经与李福公公有些交情,这才得以知道一些事。”   刘敬靠在车壁上,双手抱臂,满怀戒备地看着他:“那你都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肃之。”闻燕雪忽然打断他,刘敬立马坐直了身子,“这几日林大人就有劳你照顾了。”   “不劳烦不劳烦的,这都是我......”刘敬回过神,“啊?”   闻燕雪却不再理会他,“关于此人,林大人知道多少,还望悉数告知。”   刘敬的反应,林蕴都看在眼里,一抹柔和的笑意在他嘴角绽开,刘敬敢怒不敢言,只得暗自按捺在心里。   “我知道的并不多,希望能帮到侯爷。李进忠似乎是罪臣之后,他这一族中尚未及冠的男子皆充入宫中为奴,他是在五岁的时候,被送入敬事房去了势的。”   刘敬不寒而栗道:“才五岁。”   “刘大人心善,为此不忍。可这天底下像他这样的可怜人比比皆是,能活下来总归是老天垂怜。”林蕴说这些的时候,嘴角的笑意仍未散去,眼中却有一丝落寞流露出来。   元贞帝在位之时,安陵王假公济私,借皇权排除异己,好多大臣因此获罪,或流放或为奴,竟也算个好下场,重则株连全族。   这样被牵连的人太多,李进忠的来历愈发不好查了。   正当林蕴还想要继续说下去时,马车却在此时停下来了,闻燕雪伸手制止了他,“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我先着人安顿一下林大人的住处。”   林蕴自然识好歹,他颔首道:“好,那就劳烦刘大人了。”   刘敬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领着人下去了。   林蕴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刘敬什么话也没说。马车停靠的地方是平恩侯府的一处别院,刘敬将人引进去后,随口问了一句,“林大人如今在何处当差?”   林蕴似乎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朝自己搭话,想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在锦宸宫担得一个闲差,平日里便在行商司打理一些俗务,闲人一个罢了。”   刘敬听后点了点头,不知该往下接什么话好。他先前是对他们这些宦官有很大的成见,可在得知林蕴的遭遇后,便对他生不起厌恶之心来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但背后的隐情很少会有人愿意去了解和追究。刘敬仍旧戒备和堤防他,却还是没有找到与林蕴相处的办法。   将人安顿后,他破天荒地嘱咐道:“此地离行商司也不远,方便你少走一段路。”   林蕴低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刘大人,我记得这是你初次来京城,行商司虽然还挂着一个名头,但早已名存实亡,只剩下一堆无用的卷宗。我斗胆一问,你是如何得知此地离行商司不远的?”   刘敬愣住了,一张脸逐渐变红。   林蕴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道了告别,便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他笑着摇了摇头。   刘敬办事也算迅速,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一进马车,他就嚷嚷道:“将军,你怎么不继续让他说下去了。”   闻燕雪见他脸红得不像话,也懒得去追究,“他说的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是个聪明人 一查便知。”   刘敬道:“既然如此,那庄妃娘娘......”   闻燕雪道:“就算不知全貌,也窥得一星半点。”   刘敬不解道:“既然如此,那庄妃娘娘为什么还要把这么一个祸患留在身边?她就不怕李进忠有一日会噬主吗?”   闻燕雪道:“此人心性坚韧,能在闻姝身边隐忍数年而不发。”   刘敬跟着闻燕雪久了,不管他说什么一点就通,“我明白了,将军您的意思是,庄妃娘娘也是在试探他,看他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闻燕雪点了点头,却一如既往地沉默。很明显,这场试探,他很不满意。   刘敬识趣地闭上了嘴,良久才道:“您是在担心安陵王吗?”   闻燕雪冷笑道:“你说我担心谁?”   刘敬安静如鸡,不再言语。而是心道,既然如此,那就别摆出一副阴恻恻的模样,这还不叫担心?   良久,他才听到闻燕雪轻轻的叹息:“事到如今,他知道多少了呢?”   【作者有话说】   李凤起是笔直的,但是挨不住有人强迫他。 第39章 真心与否   李晟半夜从梦中惊醒,入目的是破旧的窗棂,外面的风正在肆虐着,窗户纸被吹得格拉作响。 清冷的月光从窗缝透进来,照在床边。他裹紧身上的薄被,打了个哈欠刚翻了个身,就看到一个黑影立在床边,阴恻恻地看着他。   “啊!”李晟大叫出声,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他往床里挤了挤,从缝隙中透进来的寒风吹得他一个激灵。李晟瞬间清醒,这才认出站在他床边的是海棠。   她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李晟松了口气,说道:“大晚上的不睡觉,你这是要做什么?”   海棠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李晟胆战心惊地躺下,闭上眼后,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浮现的一直是刚才那一幕。   躺了一会儿,他又觉得有些口渴,干脆直接坐起身,下床去找水喝。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柴房,李晟找遍全身,才勉强找到几个钱,却只够住在客栈后院的柴房。海棠倒是觉得这个安排甚好,如果官差来搜寻的时候,他们在这里听到风声也方便逃走。   角落里有一只齐腰深的水缸,李晟上前抄起水瓢,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水缸倒影出的是一个极其平凡的男子的脸,是全然陌生的。海棠给他的脸做了一些易容,将他上扬的眼尾拉平了些,又将他的鼻子做得极其臃肿,脸上被涂抹了一些草木灰。他原先的脸艳丽张扬,现在变得稀疏平常,再加上他几日没有净面,现在看起来就是个胡子拉碴的普通男人。   如果不仔细看他的眼睛,应该是发现不了什么端倪的。   海棠在角落里一直注视着他,李晟能感觉得到那如形随形的眼神。他举了举手中的葫芦瓢,海棠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王爷真是一个随和的人。”   李晟放下手中的瓢,用衣袖擦了擦嘴角,话外之音他倒是听出来了,虽然他娇生惯养、锦衣玉食了这么多年,但突遭奇变,他心中即使有怨怼,但适应得还是很快。他听不出海棠这句话究竟是在夸奖还是在讥讽,索性闭嘴不说话。   海棠望了望房屋中唯一的一张床,是用稻草铺就的。这里让他回想起一些不怎么美好的回忆,这是这回屋子里还多了一个会喘气的。   李晟本想着他受了伤,要把姑且能称作为床的那一堆破稻草让给他睡,海棠却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靠近门口的墙角坐下。   李晟知道他是要守夜,随时提防着。   “我并非生来就在富贵乡,我的出身......唔,不太光彩。在没有出宫承袭阿爷的爵位之前,梧桐苑与冷宫其实没什么区别。”   海棠敛去了眸中的情绪,神思忽然飘得很远,“是有听说过,梧桐北苑住着一位倾国倾城的夫人。”   这是要与他追忆往昔吗?这人小心敬慎,一句话三分真七分假,也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海棠,他眸色灼灼,清冷如月华,看不出哪里有追忆往昔的恍惚和迷离。   李晟还是决定大胆一试,便问道:“你入宫时多大?是被卖入宫中的吗?”宫中的内宦无非是获罪受刑,或是寻求活路,卖身入宫。   “王爷就这么想知道?”   李晟诚恳地点了点头,眼前这个人身上笼罩着太多谜团,在无形中引诱着他去一探究竟。从海棠口中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以及每一个看向他的眼神,都似乎隐藏着某种深意。   海棠闭上眼,又睁开。客栈老板怕柴房起火,不肯给他们一盏灯。如今月光透过窗洒落在地上,如霜雪一般又轻又亮,然而,在阴影处,却是一片漆黑。   他轻声道:“在敬事房挂着的牌子上,我叫李进忠,也许牌子早就没了。”   进忠。李晟在心中把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并非如雷贯耳,更何况一听名字便知这是一个奴才。后宫之大,三宫六院伺候着的宦官数不胜数,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海棠,啊不,李进忠以前应该是个默默无闻,干着苦活的宦官。   “李进忠不好听,还是继续叫你海棠吧。”他样貌清丽秀美,叫李进忠实在是有些大煞风景。李晟继续追问道:“那你入宫前的名字呢?”   海棠抬眼看过去,寒声道:“王爷,你太贪心了。”   命还攥在他手里,冷静一下。李晟平复了一会儿,才大着胆子说道:“太后无非是想要你带我回去,把我捏在她手里,做他的傀儡,与闻家分庭抗礼。”   “王爷,请注意你的言辞,王氏如今已是太皇太后。”海棠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冷笑,眼神变得冷漠而无情,笑容中犹带着几分嘲讽,“怎么分庭抗礼?那拿这个废物与闻家分庭抗礼吗?你以为闻燕雪真的喜欢你吗?”   李晟被他说得尴尬不已,“万一我真当上皇帝呢,到时候虽然说受人摆布,但想要杀你一个宦官还是易如反掌的,你就不怕我报复你吗?   海棠嗤笑道:“王爷,说出来就不叫报复了。”   李晟下意识道:“那叫什么?”   “愚蠢。”海棠仔细地打量着他,不解道:“原先我还不敢相信,现在倒是信了几分。”   李晟不再轻易应声,只听得他继续说道:“李凤起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绝对不是他亲生的。”   此时论这个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眼下超纲废弛,人心不稳。他出身如何已经并不重要了,王氏有的是机会给他编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来历。   海棠说城中有接头的人,可足足过去几日,身上的钱也快要花完了,他口中那人还是没有出现。渐渐的,他也坐不住了。   白日里李晟被留在这个地方,海棠就乔装打扮一番,出去探查。   李晟天天喝凉水,吃馊饭。起初,他还略有一些不适应,隔三差五去茅房。可令他感到悲哀的还是发生了,他已经炼就了一副铜肠铁肚,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吃食。在梧桐苑最艰难的时候,虽然和现在比好不道哪里去,但有母亲陪着,总不算太难。   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无比难熬,他天天都要想,自己会被谁带走,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母亲到底在哪里,有生之年,他还能见到她吗?还有,闻燕雪......   被抓了这么多天,他一直提心吊胆,惶恐度日。直到今天才有闲心思考后果。闻燕雪一定气疯了吧,肯定在到处找他。寻他不一定是为了什么,应该是为了那本账簿。那本账簿他也没仔细查看是真是假,怎会有人将如此重要的东西夹带在话本中呢?   李晟饿得一动也不能动,他开始胡思乱想,如果被闻燕雪抓到会是什么下场?他亲口承诺过不会杀他,闻燕雪不是那等狡诈之辈,说话应该会一言九鼎。不杀了他泄愤,那他还会怎么做呢?   打断他的腿,再把他关起来,再然后呢?   李晟想不出来了,但肯定是想尽办法折磨自己一番,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无端想起海棠说过的那句话,闻燕雪可曾对他用过真心?   真心是何等模样?他想到的是李微对闻姝的言听计从,他生前有数次想要力排众议,立二人的孩子为太子。李凤起就算知道自己活不长,也要为阿兰安排好日后,爱之则为之计深远。   这就是真心吧?李晟想了想他与闻燕雪,只觉得遍体生凉。真心这种东西还是不敢想了,他们毫无旧情可言,哪怕是这半年来的欢爱,也多掺杂着几分假。他又惊又怕,生怕朝不保夕,这又怎能说是真心。   海棠的话不无道理,他还是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想着日后该怎么办,如何寻找母亲。   想通这个,李晟如释重负,仿佛从沉重的负担中解脱了出来。然而,他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李凤起对妈妈是真爱。 第40章 海棠现身   海棠神出鬼没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他每次出去的时候,李晟生怕他出去就回不来了。这样的担心不无道理,他一想到闻燕雪的眼神,就有些害怕。那种眼神,犹如猛兽盯着猎物,凶狠而锐利。那种力量,是无人能够企及的。   李晟每天都在想,万一海棠回不来,他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是出去寻他?还是在这里按兵不动?   他饿得饥肠辘辘,有些悲哀地想,现在有谁能救他逃出生天?   正当他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时,他的鼻子忽然闻到了一股香味,这香味不知从而出而来,有点像酱肉的香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去捕捉并找寻来源。   李晟从地上一股脑地爬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门口。正当他伸手去推门,恰好此时门从外面被人推开。一道阴影兜头而下笼罩着他,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此人双肩开阔,身强体壮,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堵在门口就像一面墙。   此人给他的压迫感太强,李晟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盯着来人。   “你是什么人?”   不速之客先是将他身后的柴房打量了一圈,最后视线才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不知是不是李晟的错觉,此人在看到他瘦削的双肩时,神色有些异样。   他毕恭毕敬道:“王爷,我是进忠公公派来给您送饭的。”   李晟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提着的食盒,肉香似乎就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你是什么人?海......李进忠他去了什么地方,他为何不亲自过来。”   此人声音低沉沙哑,听着有些别扭,“属下季武,隶属于北衙禁军,受命于王统领。进忠公公前不久才联络上王统领,只要时机一成熟,就接您进宫。”   他二人就站在门口谈话,这人手中还提着食盒,他似乎看出了李晟眼神中的犹豫,遂举了举手中的食盒,示意道:“快凉了。”   若有似无的肉香味越来越明显,李晟本就不怎么坚定的心有些动摇了。他蠢蠢欲动地看着季武手中的食盒,开始设身处地地替这个人着想。如果这个人要杀他或者想要抓走他,现在就可以动手,光看体型的差距,他二人简直是天差地别。此处僻静,客栈后院的柴房少有人来,他在这里被人悄无声息地杀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他再三斟酌,还是侧身让人进来了。这个长相平凡忠厚的男人甫一进来,就将这间一览无余的柴房打量了个遍。   “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李晟还未意识到他称呼已经变了,满不在乎地说道:“客栈驿馆都有人在盯着,能找到个栖身之处就足够了。”   这间柴房确实简陋得有些厉害,里面连张桌案也没有,季武叹了口气,干脆将食盒放在地上,揭开盖子,香味四溢。李晟一步步靠近,坐在了他的对面,他将里面的吃食都摆了出来。   酱肉肘子,芙蓉肉和玉桂酒。这些都是他爱吃的,李晟惊喜之余,也有些心生疑惑,“有心了,你是怎么知道本王喜欢这些的?”   季武面不改色道:“都是王统领的吩咐。”   李晟心道算他还有良心,“你们统领不方便直接来见我吗?旧友落魄至此,难为他还记得我?”言罢,他自嘲一笑,不知是在讥讽自己如今的处境,还是在感叹人心冷暖。   季武的话不多,闻言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用一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李晟,从始至终,他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李晟的脸。   就算他不说,李晟也知道是谁在暗中与王若存角力。一想到这些,他就头疼,看来这些人都不希望自己落入他人的手中。只愿有一日他们争斗起来,能饶了自己这条小命的好。   感叹之余,李晟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拿着筷子就吃喝起来。季武也不出声,就安静地在一旁,耐心地等着他吃完,偶尔会给他的杯中斟酒。此人极有眼力见,只要他的酒杯空了,季武就会立马给他满上。这是与海棠风餐露宿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吃到点像样的东西,在山中的时候,海棠差点要给他喂老鼠肉。李晟享受着难得的侍奉,食盒里的东西他一样没落下,吃了个干干净净。   季武见他吃干净了,就麻利地收拾起碗筷来。他似乎只是个送饭的,送完就要走,李晟见毫不犹豫地就要离开,忙叫住他问道:“慢着,李进忠就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季武皱了皱眉道:“你很担心他?”   李晟疑惑道:“什么?”   季武道:“没什么,进忠公公让我给您传个话,让您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就这一句?”   “嗯”   不要轻举妄动,意思是在这里等他回来?如果他一直回不来呢?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又是这种感觉,把一切都交在别人手上,他只能被迫接受一切,惶恐地去面对未知的前方。   “王爷,告辞了。”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将李晟瞬间拉回现实。   两扇破门被轻轻关上,发出微弱的声响,在寂静的柴房里格外清晰。   直到他离去很久,李晟都在陷入沉重中无法自拔。海棠究竟去了哪里?他说过城中有他们的人会接应,但碍于有闻燕雪在,不能明目张胆地接应,还需要再暗中观察几天。可接引之人久久不来,海棠只能出去探探风头,结果一去不复返。   还托了一个不知道信不信得过的人捎来了口信,单凭一个口信还不能说明什么。这委实有些折磨人,可他现在的的确确什么都做不了,不如再按兵不动,观察几日。   李晟就这样打算,一边暗中提防,一边想从季武口中问出些什么来。但这个人接连给他送了三天的饭,李晟发现此人少言寡语,问什么就说不知道,问得多了就不肯再说。李晟问起海棠的事情,他还像以前那样回答,颠来倒去总是那几句说辞,要么他就缄口不语。   直到第四日,李晟才察觉出不对劲来。虽说每日的吃食是挺不错,抵得上他在侯府的时候了,但李晟总有种吃断头饭的感觉,养得膘肥体壮之后再送他上路。季武的来历也愈发不可捉摸起来,在这种紧要关头,就连海棠和王若存都不敢轻易打草惊蛇,此人是怎么旁若无人前来此地给他送饭的?也许这个地方早就已经不安全了。   李晟一夜未睡,神经兮兮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昧地在这里坐以待毙,那些人找湳諷到他是迟早的事情。若真的要他选,太皇太后和闻燕雪他谁都不想选。事到如今,他还能找谁来帮助他。   他将能想到的人都想了个遍,发现能帮助他的少之又少。此前李凤起的旧部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他弃之不用了,说到底,还是他自己自掘坟墓了。   倒是有一个人置身所有事之外,就是不知道愿不愿意伸以援手。趁着时辰还早,天才蒙蒙亮,季武还没有来,李晟悄悄摸出了门。   外国使臣的驿站离这里有点远,现在早市已开,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他将皱皱巴巴的衣服往上拉了拉遮住脸,环顾四周,没发现几个可疑的影子。李晟摸了摸脸,不沾水的话,脸上的易容还能再撑两天。   脸皮已经瘙痒难忍,李晟控制住了自己的手不去挠它,他一边观察四周,一边步履匆匆地往驿站的方向赶去。   未防有人跟着他,李晟绕了好久的路。外国使臣的驿站附近少有人来往,汉人也不来附近摆摊做生意,直到附近再也看不到人,他才慢慢接近。   如果驿站里还有外国使臣的话,门口就会有禁军把守,可现在驿站门口冷冷清清,乌就屠一行人说不定早就离去了。李晟失望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眼下乌就屠他们也离开了,他现在该找谁帮忙?王若存吗?不、不可能。他们虽有交情,但这个人他最了解,寡情少义,且玩世不恭。如果真找他帮忙的话,他说不定立马就会翻脸无情,马上把他交到太皇太后手里。   这可如何是好呢?难不成真的要向闻燕雪低头?求求他?再服个软?李晟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   正当他陷入两难之地时,身后有一股大力猛然将他翻了过来,那人竟然是面色苍白的海棠,几日不见他狼狈了许多,神情都有些恍惚。   几日不见的人忽然出现在了这里,李晟原本还有些担忧他,现在都化作了满腔的愤怒。   他甩开海棠的手,怒道:“这么多天你都去哪儿?”   海棠的神情有些紧张,他不停地看着四周,仿佛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在窥伺。   李晟也紧张兮兮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于是不满地推了一下他。   “说话,你到底怎么了?”   海棠却忽然拉着他就要走,“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第41章 再次相遇   “等等!这是要去哪里?”   海棠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开始奔逃。不管李晟与他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   两人慌不择路地跑了一段之后,李晟实在是忍无可忍,甩开他的手质问道:“这么多天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何见了面也什么都不说,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解释。”   海棠身上的女子衣裙已经不见了,他身上是一件破破烂烂的短褐,看来他这几天过得不怎么样。   “这一切都是事出有因的,以后再和你解释,我们先走。”他拉着李晟就要继续走,两人没有走大街,而是转入了附近的巷道中。   这附近安静得有些诡异,只能听到俩人沉重的呼吸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走了没有多远,李晟心有所感地抬起头,只见墙头黑压压地伏着一大片黑影,正悄无声息地窥伺着他们。见被李晟发现,这些人从墙头一跃而下,直朝他扑来,李晟不知所措,惊叫出声,海棠瞬间警觉,一把将他拉到身后。   那些人来势汹汹,将他二人团团围住。这些人一身黑衣短打,个个身高体壮,李晟心中的不详原来越浓烈。   这些人都是练家子,行伍出身,想要从他们手中逃脱恐怕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这行人渐渐逼近,海棠从腰间抽出藏好的短刀,横在胸前,一边环顾四周,一边用只有俩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李晟轻声说道:“我数三声,你就往南边逃,我会尽力拖住他们。”   李晟冷汗直冒,他看了看这群虎背熊腰的男人,又看了看挡在他身前的瘦弱的海棠,有些语无伦次道:“我、我一个人?那你呢?”   “三......”   “你怎么不听我说话,他们这么多人,你打不过他们的,我们不如另想办法......”   “二......”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   说是迟那时快,海棠一个飞扑跳起身,那伙儿人正要防备时,他却一脚踹在了李晟身上,这行人显然是没有料想到他会对自己人下手。   李晟后背剧痛,胸腔也在作痛,喉间泛起了血腥味。他连一句脏话也骂不出来,就见海棠用他的身体借力发力,飞身出去,以极快的速度放倒了一个人,刀被他甩了出去,趁着人群躲开的瞬间,密不透风的包围被撕开一个豁口,他大吼道:“快跑!”   李晟想也没想,拔腿就跑。此时的他完全忘了今后的处境,他没有想过如果这次逃走了,他该去哪里,若是被抓住了他又该怎么办。他顾不得想那些了,只是一昧地逃跑。   那些人显然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李晟和他们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没跑两步就被追了上来。他被拎这衣领子拽到了地上,双手被人反绑着压在身后,他的脸贴在地面上,被摩擦到的地方火辣辣得疼。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在一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中,他听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沉稳的脚步声。   他很想抬起头看一看,怎奈被人压着丝毫动弹不得。   这个脚步声在他身旁停下了,周遭很快就陷入了寂静当中。就连海棠那边都没了声息,也不知是不是已经被杀死。   李晟艰难地翻动着眼珠子,却什么都看不到。他听到一个沉稳冷静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让他抬起头来。”   李晟被人从地上拽了起来,他的头发被人狠狠拽着,被迫扬起了脑袋。   闻燕雪身着玄衣软甲,眼神坚定而深邃。腰间的兽齿带钩闪烁着冷冽的光芒,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寒意。   此情此景与当初何其相似,就像那日城破一样,他狼狈地被俘虏,闻燕雪意气风发,居高临下。   “闻燕雪,你......”   闻燕雪淡淡道:“在外面待得久了,是时候该跟我回去了。”   李晟只要一看到他的眼神就会害怕,此时此刻那些与闻燕雪朝夕相处得来的信任和依赖土崩瓦解,仿佛又回到了二人初见的时候。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腕骨被拧得无法动弹,想必已经肿得不像话了。闻燕雪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的双眼,饶有兴趣道:“易容倒是不错,但还是差点意思。”   他的身影在他湖绿色的双眼中有些模糊,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这双眼睛捕捉。   “侯爷,既然已经找到人了,那另一个我是不是可以带走了。”熟悉的声音从闻燕雪身后传来,紧接着一个身影从他身后冒了出来。李晟在心底不由得暗骂了一声,这些人竟然都是王若存带来的,刘敬也不在闻燕雪身边跟着。   敢情这些人都是闻燕雪向王若存借来的,他们什么时候变这么要好了。   闻燕雪颔首道:“自然。”   “多谢侯爷。”王若存轻笑一声,在路过他的时候,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李晟心底发凉,直冒冷汗。王若存这是反水了吗?他要背叛他姑母不成?   王若存把人带走了一部分,那个日日给他送饭的季武也跟在他身后。只是这个人奇怪得很,眼中少了几分神采,变得有些平平无奇。只有匆匆一瞥,李晟没有多看几眼。   闻燕雪是骑马来的,追云就在巷道外。李晟以为自己要被这帮人捆着押解回去,自觉地就要跟在队伍后面走。闻燕雪却冲着他扬了扬头,伸出一只手来。   李晟犹豫了片刻,还是搭上了他的手,借力骑在了追云身上。闻燕雪舒心地笑了笑,将他抱在身前。那些人个个缄默不言,眼观鼻鼻观心,就和没有看到一样。   虽然李晟特别好奇,但他也不敢问海棠的事,任由他带着自己回到了侯府,这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见到什么人,想必闻燕雪的人已经清过道了。   李晟回到侯府,刚回到熟悉的房屋,就被闻燕雪一把推到了屏风后面。热水已经备好了,屏风后雾气缭绕。李晟这几天哪里顾得上洗漱,身上早已酸臭,热气一蒸腾,那味道简直难以忍受。   闻燕雪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脱掉,李晟后退了几步,头皮发麻道:“你要做什么?”   闻燕雪嫌弃地看着他道:“你现在顶着这么一张脸,我就算想做什么也下不了那个手。你这么脏,我当然是要帮你沐浴。”   李晟腹诽道,沐浴的是他,为什么脱衣服的是闻燕雪。他转过身不去看他,手腕有些红肿,他颤抖着手将自己身上的衣物脱光,然后一脚迈入木桶中。   闻燕雪只披着一件内袍,他捏着李晟的脸,将他脸上的易容洗得干干净净。李晟原本白净的脸露了出来,闻燕雪满意地端详着,说道:“还是这样看顺眼一些。”   李晟一言不发,任由他摆布。   闻燕雪也不在意他的反常,亲力亲为地将他洗了个干净。他力气大,也不懂收劲,李晟倒是觉得他的手法有些像给追云洗澡,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就有些想笑到他还是克制住了。   木桶里的水换了三遍,才把身上的脏污洗干净。他泡在干净温热的水中不肯出来,闻燕雪垂眼看了看他,将一件簇新的寝衣放在一旁,然后转身出去了。   李晟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但现在也由不得他了。他擦干身子后走了出去,闻燕雪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神态安详,似乎已经睡着了。   李晟不安地扯了扯衣领,四下张望着。   这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床上传来,“还不过来,要我去请你吗?”   李晟这才慢吞吞地走过去,闻燕雪躺在外侧,想要睡床就必须要越过他。他赤着脚踩在脚踏上,双手撑在另一侧,上半身想要越过他。正当他小心翼翼之时,闻燕雪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你!”   床上之人忽然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李晟被他吓得不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差点撞到闻燕雪的额头。   闻燕雪按着他的肩膀,以防他再次乱动,他露出森白的牙,冷声道:“一惊一乍地做什么?我难不成会吃了你?”   这句话没从闻燕雪口中少听过,但每次都被他吃干抹净了。   李晟摇了摇头。   闻燕雪道:“你不愿意和我说话?”   李晟再次摇了摇头,回道:“没有。”   闻燕雪捏着他的下巴,想让他直视自己的双眼,他不满道:“这是你回来之后与我说的第一句的话。”   李晟刚想辩驳,闻燕雪却双眉紧蹙,堵住他的话道:“你不是不怕我了吗?为什么不敢看我?”   李晟无力道:“侯爷想要我说什么。”他顿了顿,嘲讽道:“差点忘了,劫后余生的第一件事应该谢谢侯爷饶我一命。”   闻燕雪道:“你与那叛党一伙儿,确实是死罪。”   “侯爷。”李晟觉得此景此景无比荒唐,他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这一切不会都是你安排好的吧,根本没有什么账簿,那都是你故意放出的消息混淆视听。”   闻燕雪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是没想到能从他口中听到这些东西,“有点意思,你继续说。”   李晟尴尬地撇过脸道:“能不能换个姿势?”   闻燕雪干脆地翻了个身,躺在床上。李晟规规矩矩地躺在他身旁,两个人肩并肩躺着,心思却是迥然不同。   “侯府都是你的人,凭他一人怎会贸然闯入,从一开始,你就是故意让他闯进来的,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闻燕雪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闻燕雪轻轻说道: “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第42章 北燕有雪   “傻子。”李晟喃喃自语道,“我不就是傻子吗?我如果不是傻子的话,怎么会被你耍得团团转,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   闻燕雪沉默不语,李晟就当他无话可说,“进忠公公和闻姝的事想必你都知道了吧?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我现在是身不由己了些,处处受限,但这条命的来去还是在我手心里,你......”   旁边传来沉重均匀的呼吸声,李晟一瞬间就泄了气,他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这人却一点都不放在眼里。他的所作所为,还有“豪言壮志”,在闻燕雪眼里一定很可笑。   屋里仍旧一片亮堂,烛火燃烧着,泪痕流淌。没有闻燕雪的许肯,下人们也不敢贸然进来吹灭灯火。灯盏里的烛油汪汪一片,像是夜幕下的一块琥珀,倒映着摇曳的烛火,亮得有些朦胧梦幻闪烁着迷离的光芒。   闻燕雪睡着后的神色并不好看,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蹙着,眼下有些发青,可能这几日他都没怎么睡觉,把精力都花在怎么抓他上了。   李晟闭上眼休息,身下是柔软舒服的锦被,还是用熏香熏过一遍的。在外面吃了几天苦头的李晟,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些难能可贵。半晌,他又睁开了眼睛,别无他因,烛火太亮,他根本睡不着。   他坐起身,越过闻燕雪想要下床,可他才刚支起半个身子,闻燕雪就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有片刻的迷茫,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他反应极快,立马把目光转向李晟,语气关切道:“怎么了?”   李晟心里骂道,你这个逼人,装什么装,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闻燕雪的目光才渐渐恢复清明,李晟也骂够了,心中这才平复了一些。   “烛火太亮了,还是熄灭一些吧。”   他原以为闻燕雪会叫下人进来,结果他定定地看了自己一会儿,翻身下床。他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将灯纱摘掉,一一熄灭烛火。最后只留了一盏灯,是他见过好多次的银雀灯。迟迟与他说过,这是闻燕雪母亲陪嫁时带来的老物件。   她的东西大多留给了闻姝做陪嫁,闻燕雪只留下一两件做个念想。他将这盏灯搁置在床边,空中弥漫着灯油燃烧的淡淡香味。闻燕雪直接用手捻动着灯芯,将最后一丝光熄灭了。   他躺在李晟身边说道:“有什么留着明天再说吧,要骂也好怨也罢,今夜先好好休息一晚。”   这番体贴的话可不像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也许是鼻间弥漫着的灯油香与棉芯燃烧的味道交织混合,有安神的功效。闻燕雪的声音低沉轻柔,如同这灯油香一般,让人感到无比的安心和舒适,李晟很快就闭上眼,陷入了沉睡。   这一夜睡得非常安稳,什么乌七八糟的梦都没有做。一觉睡到大天明,他睁开眼,一眼看到的就是闻燕雪近在咫尺的俊秀的面庞。   两人同床共枕多次,每次他醒来后,闻燕雪往往是不在床上的。   他不动声色地往床里缩了缩,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刚退了一些,闻燕雪就睁开了眼睛,目光有神地看着他,那模样不像是刚醒的样子。   他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道:“早,侯爷。”   “早。”闻燕雪多看了他几眼后,坐起身下了床,迈着大步走到了外面,外间已有下人等着侍奉。   李晟又赖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地也跟着出去了。   几日没见,迟迟很是担心他,拉着他问东问西,但是碍于闻燕雪还在一旁,她只敢在李晟耳边小声嘀咕。   两人嘀嘀咕咕了一会儿,闻燕雪也洗漱穿戴完毕了。   李晟问道:“侯爷今日要出去?”   闻燕雪瞥了他一眼道:“不出去,陪你用早饭。”   闻燕雪没有用早饭的习惯,所以真的是李晟在吃,他就坐在他对面看着。李晟动了几筷子后,被盯得忍无可忍道:“那几日一直给我送饭的季武是不是你易容假扮的?”   闻燕雪惊讶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李晟愤愤道:“除了你谁还会一直盯着我不放?”   闻燕雪笑道:“你变聪明了。”   李晟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闻燕雪还在关切道:“怎么不吃了?是不合胃口吗?”   这种忽如其来的关心让李晟不知所措,甚至是有些惴惴不安。被抓到的后果他已经想了无数个可能,不管是旧账重提,闻燕雪要与他清算旧日恩怨,还是要借此事发挥,将他这个“叛徒”一并清理。他都做好了准备,毕竟桩桩件件有着落,他哪个都逃不了,更是辩无可辩。   眼下闻燕雪这番行径,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闻燕雪让下人撤走剩余的饭食,就看到李晟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简直要把他盯出两个窟窿来,他笑道:“我看你一定有很多疑惑想问。”   李晟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确实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只是我想问,你就一定能告诉我吗?”   闻燕雪眯了眯眼,那神态就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狼,危险又狡诈,“也不一定,那要看你问些什么了。”   李晟不假思索道:“你和你妹妹闻姝,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怀疑你有不臣之心,这到底是真是假?”   “你问这个。”闻燕雪摸了摸落在额间的碎发,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些什么,“这就说来话长了,我会把我能告诉你的都全盘托出。”   李晟狐疑道:“真的吗?”   闻燕雪点了点头,“自然。只不过话里的真假还需要你自己去判断。”   李晟又在心里暗戳戳地骂道,两面三刀的狼崽子,不想说就不说,何必拿人来逗趣呢。   这厢闻燕雪已经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当中,“此事还要说到我出生的那一年……”   李晟:“……什么???”   闻家世世代代皆是武将出身,闻桀几乎是个泥腿子,操着一口京畿土言,四书五经通通不读,仅识得几个字,不平白做一个睁眼的瞎子。但闻家也不乏有文臣,或是文武兼修的奇才,天下总有太平的时候,太平之时就不需要他们这些武将了,在文臣清流中也有自己的人,这才是长久之道。   闻桀战功赫赫,他这一生,正好赶上了有仗可打,且朝中无人可用的时候,于是以一己之力独挑大梁。要说有什么遗憾,就是没能抱上大胖孙子。于是,闻燕雪的到来,对闻家来说可谓是福星盈门的大喜事。这是闻家的长子嫡孙,呱呱坠地的那日,就连不苟言笑的闻亥都罕见地有几分喜色飘上了眉梢。   此时,正值边关战事如火如荼,到了最紧要的关头的时候。一夜之间,夜雪飘尽征人塞,闻老将军一口气直拿下乌孙三关,将乌孙人赶出了大雍,还夺取了他们世代赖以为生的百里荒草场。   将领和士兵们是既疲惫,又兴奋之时,千里之外的家书陡然而至。闻老将军将手上的血擦净后,依马待笔,一目十行看过之后,连连高呼了三个好字!长笑伴随着飘雪在苍茫的群山间回荡。   “闻家后继有人了!我这孙儿来的时机正好!凡兵,有以道胜!此子乃吾之道也!”他指了指刚打下的大片疆土,豪气道:“以后这片土地有人代我守下去啦哈哈哈!”   他的到来是一桩喜事,天子听闻边关捷报频传,又听闻这忠义之家喜获麟儿,大笔一挥,为闻燕雪赐名:三关。   闻燕雪六岁之前都是在侯府中度过的,父母对他管教有方,可也是宠爱有加。但让人更头疼的是,这孩子也太不服管教了些。若说淘气到也还好,他最不屑于与光屁股孩童为伍,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儿。他根本瞧不上。那他的一腔精力如何发泄?他常常指挥着下人们的孩子,让他们为已所用,玩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的游戏。下人门苦不堪言,纷纷跑去向闻亥抱怨。   起初,闻亥只当是孩童间的玩闹而已,可当有一日,闻桀的同僚前来拜访,对他起了些兴趣。闻燕雪小小的一个人,站在院内,将下人分为两波,模仿军中打仗。而他纵观全局,两方对峙,打得有来有回。   这位同僚暗暗心惊,他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态来观看,却不曾想这小公子竟是一个天生将才。他按捺着一颗激动的心,走上前蹲下来与闻燕雪视线齐平,语气难掩激动道:“闻小公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闻燕雪淡淡地看他一眼,便道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此人对他更是青眼有加,忍不住问道:“你是怎知晓我的身份的?”   被下人偷偷告状,正要前来整治儿子的闻亥也颇为惊诧,但他按下心中的情绪,斥责道:“关儿,不可无礼。”   此人表示无妨,他示意闻燕雪继续说,闻燕雪得了肯定,便胸有成竹道:“我闻家与文武大臣均有结交,但先祖以军功立身,与文臣结交不过泛泛。能得我阿爷亲自接见,说明你定是身份不凡的武将。又能令我阿爷领你来商讨大事的内房,那你定是我闻家亲信,又见我阿爷对你恭敬有加,所以我才斗胆一猜的。”   此人笑道:“小公子果然聪慧,方才我见你指挥有度,颇有侯爷风范。”   闻燕雪眨眨眼,说道:“父亲书房内有阿爷的手札,我只是看来玩一玩。”   “你能看懂?”   闻燕雪傲然的小脑袋微微垂下,“有些字还看不太懂。”   此番对话让他对闻燕雪刮目相看,赞不绝口,喜爱之心更甚之。   这件事过后,这人立马写信给闻老将军。闻桀在年末回京述职之时,抱着孙儿爱不释手了一番。向儿子儿媳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将孙儿亲自待在身边养。   最觉得不可思议的便是闻亥,想当初他们兄弟姐妹几个,闻桀一眼都不曾注意过,凡是都是由过世的老妇人亲自操持的。更别说亲自带孩子,徐清湘抹了一夜的眼泪,闻亥也是百味杂陈。   于是尚且年幼的闻燕雪便随着祖父去往了边关。   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多远的地方,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担忧他还并不理解,只是怀着一腔好奇与玩心兴冲冲地去往了。   他不知闻亥对他的态度,就是在这个时候转变的。   众人以为闻桀会对这个孙儿严厉有加,却不曾想两人相处很是愉快。闻燕雪天资聪颖,又肯吃苦,兵法韬略由闻老将军亲自传授。   边疆虽苦,他也不是没有动过要回去的念头。可是当他看到祖父须发皆白,却仍要披挂上阵,众位叔伯意气风发。军中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边关也有了他留恋的东西。   闻桀常带着他在焉支山下跑马,将胯下坐骑乌云的儿子追云赐予他。在山顶,闻老将军骑着马,将他抱在身前。指着山谷中密密麻麻的人对他说道:“关儿,以后这些都是你的。你将带着他们战无不胜,普天之下,都是我大雍王土。”闻燕雪见排兵布阵都是自己熟悉的,他开心道:“这和我以前玩的游戏是一样的。”   老将军却摇摇头,“不一样,打仗并非儿戏。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棋子,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他们将性命相托,是信任你,你要带着他们活着回去。” 第43章 这也能说?   在闻燕雪儿时的记忆中,在京城发生的事就像流沙一样消逝。在安西军中的回忆反倒是历历在目。然而,他交代的并不多,他的故事也就寥寥数语。李晟大概能想象得到,闻燕雪在还没有枪架子高的时候,就跟着彭原公北上安西了。   “这和整件事有什么关联,我没以前好骗了,你别总想着骗我。”   闻燕雪微微一笑,挑起的眉眼和翘起的嘴角,无一不彰显着他的势在必得,他不慌不忙道:“我所言字字属实,事关我太公,我不会拿这些来糊弄你。”   李晟一想也是,且继续听他说下去,看他能说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闻燕雪自小跟在祖父身边,因而跟祖父的感情更深厚一些。他生性桀骜,甚至是有些恃才放旷,军营中再也拘束不了他。渐渐地,等他长大了一些,闻桀便带着带他上战场,在他十四岁那年,才真正见识了什么是刀剑无情。   年少恣意,轻世傲物,总是天不怕地不怕。冲锋陷阵他往往冲在最前面,很快就立下了军功。起初军中那些怀疑他,轻视他的人,也真正信服了这个肯吃苦耐劳的少将军。   闻桀对他越来越看重,每当他奉旨回京述职时,也会带他一起。每当这时,闻燕雪也是很期待的,他难得可以回家看望爹娘,还有妹妹。   雁字回时,从京城寄往安西的家书一封接着一封信,家书几万重,纸上诉满了思念。最初,阿爹阿娘见到他都是又惊又喜,拉着他说长道短。后来随着他在军中的声望越来越高,归家的时候越来越少,寄往军中的家书也没以前那么勤了,且大都都是阿娘寄来的,阿爷的问候越来越少,只能从信中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一些他的情况。   闻燕雪每次回京,在家中小住一番,欢喜之余,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变了。阿爷看向他的眼神与以前不一样了,直到以后很久,闻燕雪才知道,那是忌惮的眼神。   闻亥虽是家中嫡长子,资质平平,闻桀却是虎狼之将,大雍的不世之才。他的弟妹几个皆是平庸之辈,他们几个都不曾获得闻桀的青睐。严厉的父亲对他们几个不假辞色,更遑论宠爱。   雏凤清于老凤音,随着闻燕雪的崭露头角,性情秉性和老公爷年少时一模一样,多的是人忌惮他,只是他没想到,这份忌惮会来自身边的人。   这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关系,闻燕雪竟然跟他透露。只是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呢?闻燕雪的意思莫非是,他爹忌惮他,所以此次闹得沸沸扬扬,也有闻亥的试探在里面?   李晟仿佛在冥冥之中明白了什么,他问道:“这次发生的事你爹都知道?”   闻燕雪看到他震惊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他点点头道:“嗯,他都知道。”   这父子两个都不似常人,世间怎会有这种像仇人一样的父子。即使是与他做了几年的父子李凤起,对他也是尽心尽力。虽然李晟对李凤起有诸多不满,但凭良心而论,若不是有他的庇护,他未必能安然度过那些年。   李凤起一直希望他做皇帝,他每次也只是撒娇打诨糊弄过去,让他的谋篇布局付诸东流水。李凤起何尝看不出来,然而他次次也只是温柔一笑,摸着他的头发无奈地说道:“你啊。”   若李凤起不是他爹……想到这儿,李晟意识到海棠短短几句话的可怕之处,说的话句句都让他记在了心上,就像一株毒草,在心中生根发芽。他当时只以为海棠是在挑拨离间。如今他不得不在意起来,改日得旁敲侧击问一问,说不定闻燕雪知道些什么。   自己的身世,总归是一件大事。若是能找到母亲,就可以直接问她了。   闻家最大的依仗不过是闻燕雪手中的兵权,李凤起为了打压闻家在北方的势力,却矫枉过正,北方千里防线,险些毁于一旦。闻亥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自毁长城。但无论如何,这都对闻燕雪有些残酷了,“既然你爹都知道,他还放任闻姝去试探你?”   李晟知道他不是一冷心冷情的人,闻燕雪离京的这七年当中,寄往京中的家书不断绝,字字都是牵挂。   闻燕雪屈着手指,心不在焉地敲了敲,“闻姝未必信我,但眼下稳定朝中局势仍要仰仗府兵。”   他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未必是闻姝的意思,但背后未必没有闻亥的授意。李晟不免有些兔死狐悲,闻姝与他虽是泛泛之交,但她毕竟是李微放在心上的人,李涵又是李微的亲骨肉,就算他现在坐上了皇位,却也身处龙潭虎穴。他有些惭愧地想,身为皇叔,不仅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群人算计那母子俩。   “你们毕竟是父子,闻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为何要这么对你?”李晟百思不得其解,闻亥为什么会这么忌惮闻燕雪?   闻燕雪挑眉道:“不如猜一猜?”   他的神色戏谑,李晟却忽然哑口无言,他顿了顿,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缓缓说道:“不可能吧,难不成他也有那个心思?”   在他印象里,闻亥一直都是一副仙风道骨,冲淡平和的模样。在朝中担任的也是闲差,向来与世无争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野心?   “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要争得那个位子,无非为的是权力和地位。”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上,每一个骨关节都蓄满了力量和掌控。他的眼睫下落了一片阴影,仿佛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情绪都藏在那里,“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想要成全一件事就得用另一件事去成全,凡此种种,最后得到的都是遗憾。”   “你呢?你的遗憾又是什么?”鬼使神差下,李晟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后知后觉,有些懊恼地捂住了嘴。   “我?”闻燕雪有些意外,但还是认真地看向了他。李晟虽然有些怪怨自己的多嘴,但他还是有些好奇。   闻燕雪却叹了口气,加重了语气道:“太多了,你想知道哪个?”   “还是不用了,我不想知道了。”李晟看着他的脸色,连连摇头。闻燕雪的遗憾他大概猜到了,他的母亲还有彭原公。   “闻大人这么多年恪守本分,怎么都不像那种人……”   闻燕雪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为何不会,人心剖测,我与他三十载的父子,始终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李晟无言以对,他没想到闻家父子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有问鼎之心的从来都不是闻燕雪,而是那个松姿鹤颜,出尘绝世的闻亥。更让他在意的是,闻燕雪愿意告诉他这些,要么是因为这些无关紧要,要么就是,闻燕雪知道告诉他没有任何办法与旁人透露这些,更没有办法做什么。   李晟有些屈辱地想,闻燕雪可算惹对人了,惹了他就像踢到了棉花,不会有任何的报复,还会被闻燕雪各种意义上的戏耍。   “既然如此,那本账簿......”   闻燕雪道:“是假的,真的我已经让肃之记了下来。”   “假的?”李晟头脑发蒙,“你说那个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李晟见他还能笑得出来,心中只觉在阵阵发寒,“那我平白无故受人劫持,被人下毒,被追杀,都是你算计好的?”   听到被下了毒,闻燕雪双眉紧蹙,似乎是有些意外,“你被下了毒?”   装什么装?到现在了还在装。   李晟道:“我被海棠下了毒,三日内拿不到解药就会死。”   闻燕雪听罢有些欲言又止,他松了口气,怕李晟察觉到又眨了眨眼说道:“那该如何是好呢?”   李晟先是微微一愣,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失落。看来闻燕雪确实不在乎他的生死,忽如其来的沮丧将他笼盖,他自暴自弃又有些局促地说道:“既然都这样了,你还带我回来做什么,任由我自生自灭吧。”   怪不得闻燕雪会和他说这些,倒是省了杀人灭口。 第44章 海棠花落   “在临死前,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李晟释然道,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侯爷能让我见母亲最后一面吗?”   闻燕雪单手支颐,瞧着他这一本正经的衰样,挑眉问道:“只有这个?还有其他的心愿吗?”   李晟的眼眶有些干涩,他眨了眨眼,低声道:“没有了。”若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到了黄泉路上与李微重逢时,没有办法和他交代。他这么窝囊,既没能替李微报仇,也没能护好李涵。前者李微应该不会计较,但他要是知道闻姝和李涵的处境,得先狠狠揍他一顿,然后掀开棺材板从皇陵爬出来找这些个人算账。   闻燕雪手指微颤,想接近他,摸一摸落在他肩头的微卷的长发。可他又顾及着什么,还是把手藏在了袖中。   闻燕雪看着李晟,李晟却低着头,面容安静清沉。   “你不会死的。”他忽然丢下这么一句话,然后,面容深沉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李晟觉得他好像动了火气,就连离去的背影都带了些怒气冲冲的意味。平白无故的情绪让李晟摸不着头脑,他觉得闻燕雪让人愈发难以参透了。   闻燕雪言之凿凿地说过不会让他死,但也没有派郎中给他诊脉。连着两日闻燕雪都不在侯府,朝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诸多牵连,还与他的家人有关,闻燕雪肯定要想着怎么妥善处理这件事。侯府中的护卫倒是变多了,他只要迈出房门一步,就会有人跟着他。李晟独自胆战心惊了一阵子,身体也没有毒发的迹象。他从一开始的惶恐不安,渐渐变得有些疑惑起来。   海棠是不是在骗他,其实他根本没有中毒?亦或者是这毒比较凶险,不到死的那一刻绝不毒发。他在这两种心思之间摇摆不定,不论如何,他必须得亲自见一面海棠,他还有些问题要问他。母亲的下落,海棠肯定知道一些内情。闻燕雪说不定也知道些什么,但他肯定不会轻易告之。   闻燕雪是在第三日回府的,这时候离过元日还有几天,李晟是见到迟迟用侯府中的布裁做新衣,一问才知道时光竟过得这么快。但因为国丧未满,大臣们仍旧得斩衰,迟迟也只能挑一些颜色沉闷庄重的来做衣裳。   李晟躺平在侯府中,他觉得既然闻燕雪能说出那句话来,那就应该不会让他死,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对闻燕雪有这样的信心。   闻燕雪推门而入时,李晟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伸着一条胳膊,迟迟正给他身旁放着一堆针线活,正在给他量手臂长短。   见到闻燕雪进来,她收了东西就退了出去。李晟坐起身,就看到闻燕雪穿着一身朝服,和他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下巴又冒出一些青色的胡茬,看来这几天他都没怎么休息过,即使如此,依旧不减风神。   李晟瞥了他一眼,又垂下头,什么都不说。闻燕雪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率先开口道:“这几日都做了什么?”   李晟自嘲道:“等死。”   闻燕雪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并未说什么。不一会儿,迟迟领着几个侍女,手捧热水香巾,鱼贯而入。她们为闻燕雪更衣净面,有条不紊地洗去了他身上的风尘。   闻燕雪在屏风后,李晟也看不到他,只得耐心地等着。他在屋中走来走去,时不时偷眼看向屏风后。没一会儿的功夫,迟迟从屏风后露出小半张脸,并朝他招了招手。   李晟溜着步子蹭过去,闻燕雪已经沐浴完毕,他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素色长袍,闭着眼躺在一条长榻上,任由侍女给他敷面刮须。也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灼人,闻燕雪伸手制止了侍女的动作,他睁开眼,黑沉沉的双目盯着李晟,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李晟道:“反正我也没多少时日可以活了,在临死之前,我还有一个不请之情。”   闻燕雪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捂着下巴道:“说来听听。”   迟迟使了个眼色,侍女们垂首低目,纷纷退了出去,很快这里就只剩了他们二人。   李晟破罐子破摔:“我还想再见海棠一面。”   闻燕雪冷笑一声,甩手将手中的帕子扔在盆中,溅出的水花氲湿了他的衣袖,“你见他做什么?你舍不得他死,想救他?”   “不是。”李晟喉头一哽,没想到闻燕雪会这么说,他摇摇头道:“我有事要问他,你可以派人跟着,反正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李晟见他神色犹豫下来,趁热打铁道:“求求你了侯爷,这个时候,只有你能帮我。”   “他被王氏的人带走,想要见他一面难如登天。”   李晟小心翼翼地询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眼渐渐泛起了水雾,泛红的眼睛看得闻燕雪有些不自在。李晟紧抿着嘴唇,隐忍之色被裹在眼底。   “我已经活不久了,还望侯爷能成全。”   闻燕雪摸了摸下巴,道:“这自然不是难题,只是事成之后,你要如何报答我?”   他都要死了,还得被闻燕雪敲骨吸髓,李晟道:“全听侯爷的,只要我能,倾尽所有也要报答侯爷。”   “好。”闻燕雪愉快地点了点头,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一瞬间坚冰融化,“事不宜迟,我这就让肃之带你去。”   李晟心酸地想道,此次前去,从海棠口中问出母亲的所在。闻燕雪口口声声说要救他,但迄今为止却什么也没有做过,这毒着实有些蹊跷。   当他被带到刘敬面前时,微微一吃了一惊,因为在一旁还有一个人,此人还有些面熟。   “我是不是见过你?你是伺候在先帝身边的内侍。”李晟疑惑道。   林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毕恭毕敬道:“奴婢确实是伺候过先帝,不成想王爷竟还记得奴婢。”   李晟记得他是王氏安插在李微身边的棋子,李微平时做了什么,宠幸了哪位妃子,都会经由此人之手,再告之王氏。   他一同跟随,恐怕也是有人在背后授意。   闻燕雪究竟想要做什么?   二人寒暄了几句,刘敬对着他虚虚地做了一个礼,“请吧。”   三人坐上马车,在路上李晟一问才知,海棠也就是李进忠以谋逆罪被判问斩,再过不久就要被下死牢,到那时想要见一面也做不到了。   李晟匆匆赶过去,终于在牢房里见到了他。   林蕴没有跟着进来,狱卒毕恭毕敬地为刘敬指路,李晟就跟在他二人身后。他借着微弱的火光,打量着这里的情景。牢房内狭窄昏暗,腐霉的气息充斥在鼻端,微弱的天光从墙壁顶端的窗口挤进来,许多犯人都挤作一团,便溺都在地上解决。   李晟捂着口鼻,强忍着作呕的欲望,继续深入。海棠是朝廷要犯,被单独关押。几人来到一做牢房前,狱卒打开门后就离去了。   刘敬道:“你只有一盏茶的功夫。”   李晟点点头,然后朝昏暗牢房迈了一步。这间牢房的情况要比其他的好上一些,潮湿脏乱的地上铺了一些茅草,角落里放着一只破碗,里面有一些清水。一旁还有一只木桶,散发着阵阵恶臭。   角落里还有一个人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一堆乱草上,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背上还有大腿的肉已经全烂了,血浸透了身下的茅草。若不是他身上还有些微弱的起伏,李晟险些以为他就要死了。   也算是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李晟不忍再看,他走近后在他身旁蹲下说道:“你怎么样了?”   海棠紧闭双目,有气无力道:“谁?”   李晟又叫了他几声,都没有回应。刘敬在牢房门口守着,见状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扔给了他。   “多谢。”来不及多言,李晟颤抖着双手,忙给他上药。   海棠背上的伤非常可怖,血和衣服糊在了一起。可见对他用刑的狱卒动了一些心思,既让他吃了不少的苦头,又能吊着他一口气,让他不至于被打死。   李晟又问狱卒要了一盆干净的水,手忙脚乱地处理起来。刘敬实在看不下去,过来搭了把手。   等到将他身上的烂肉剜掉,洗净伤口,就已费了不少功夫。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李晟满头大汗,双手止不住地抖。   刘敬耸耸肩,语气无奈道:“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不过无妨,凡是都有侯爷在前面顶着。”   李晟抹了抹头上的汗,松了口气道:“多谢。”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人才缓缓睁开眼睛。他双目涣散,盯着李晟看了好久,才虚弱道:“怎么是你?”   李晟忙给他喂了一些水,问道:“你怎么样?”   海棠又缓了一阵子才道:“吊着一口气不死罢了。”   李晟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一片滚烫,在来之前刘敬就说过,这个人本应该悄无声息地死在牢中,是闻燕雪暗中插手,才勉强让他活到现在的。   “你来这里,不会只是为了看望我吧?”海棠掀起眼皮看他,眼底带了些调侃的笑意。   李晟移开双目,忽然有些不敢看他,“事到如今,有些秘密埋在心里也没有什么用了,我母亲的下落,你到底知道多少?”   海棠闭上了双眼,这回他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阿兰公主的下落我知道的并不多......太皇太后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她身在何处,她只吩咐我借此引你上钩。”   李晟:“那你给我下的毒……”   海棠笑了笑,就像以往数次一样,露出一个清丽的,又有些狡黠的笑,“那是我骗你的,你根本没中毒。” 第45章 哑巴太监   3李晟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喂给你的是糖丸。”他笑着说,“想不到你真的信了,李凤起把你护得挺好。”   李晟还想再挣扎一下,“上次我毒发,你还用内力帮我压制。”   海棠用看傻子的神情看他,“谁知道呢?说不定你只是着凉了。”   原来那个时候,海棠用内力是在帮他暖肚子。   李晟所有的疑虑,就被他短短的几句话给打发了。不用死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可母亲的下落又变作了一团迷雾。   “好冷啊......”海棠翕动着干裂的嘴唇,他不停地轻声呢喃。   “什么?”李晟听不清楚,就凑近在他唇畔仔细地聆听。   忽然,海棠张口就咬住了他的耳垂,这一下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   “啊!!!”李晟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刘敬见状,刚要冲过来,就被李晟制止了。   “不!你先别过来!松口松口!有话好好说,你不要动嘴!”李晟想要推开他,可有忌惮他身上的伤,始终不敢下重手,手忙脚乱地想要把自己的耳朵扯出来。   渐渐的,他感到自己的耳垂已经不痛了,而是传来阵阵的酸麻之意。   坏了。他心想,他的左耳不是要废了吧。   他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海棠却猝然松口,李晟用劲过猛,险些跌后去。   海棠舔了舔唇,目光挑衅地看着他。李晟捂着耳朵,跌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看了他好久。   他摊开手,掌心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鲜血,耳朵就算没掉,也肯定裂开口子了。   在海棠目光的笼罩下,李晟脱掉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地靠近后,见他没有攻击自己的意思,便给他披在了身上。   衣角上还有他的血迹,海棠的嘴角僵住了,他的脸色完全冷了下来,双目沉静。   “李晟,安陵王。”他忽然说道,“我原本还不信你非李凤起所生,现在我忽然信了一点了。”   李晟摸着自己的耳朵,龇牙咧嘴道:“为什么?”   海棠看着他,目光有一瞬间柔和了下来,“你说的没错,我们以前是见过的。”   “啊?”李晟几乎忘记了耳朵上的痛,他怔怔地看着海棠,想要努力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你不会是那个……”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狐疑道:“那个小哑巴?”   海棠又笑了,和之前的几个笑容不一样,他的眼角完全放松开来,眼中隐隐有了光泽,可呼出的气还是炙热的,带着一股子燃烧殆尽的滚烫。   “王爷真是贵人多忘事,记不记得都没什么区别。”   李晟沉默了,他隐隐约约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梧桐苑也是有一两个宫女太监的。   都是一些其他地方犯了错,被罚到这个地方来的,当时有一个小哑巴,被老太监领着来到梧桐苑。   李晟好奇地看着这个面黄肌瘦,比自己还要矮小的小孩儿,好奇地问老太监,这个小孩儿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老太监叹了口气,对他还算客气,只是讳莫如深道:“他是个可怜人,殿下莫要问了,问太多对你也不好。”   “唉,只有在这里,他才能躲过这一劫。”   他趴在老太监的背上,大大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对他们的谈话没有任何反应。   李晟为什么要叫他小哑巴呢?因为他不会说话,问什么也只是紧闭着嘴,一声不吭,巴掌大的苍白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你,怪瘆人的。   老太监刚把人领到梧桐苑的时候,小哑巴才净身了不久,还不能被使唤。李晟一个人孤寂惯了,那会儿他还没认识李微和一众狐朋狗友。遇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就难掩兴奋。   初来乍到,这个小哑巴神秘得很,整天关在屋子里不出来。李晟溜到小太监住的地方,用手指捅破窗户纸,用一只眼偷窥里面的人。   现在是寒冬腊月,上月下了一场大雪,枝桠上的积雪仍旧未消,冷风阵阵。里面的人痛苦地摊平身体,躺在一块儿木板搭作的床上。地上只有一个火盆,已经熄灭了。哑巴明明痛得想蜷缩身体,可是碍于伤口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他只能这个样子不能动弹。   他又仔细地看了几眼,发现哑巴下身是什么都没有穿的,只盖了一块儿布,隐隐透着些斑斑血迹,露在外面小腿没有一丝肉,青黄的皮包着骨头,双脚泛着青紫,满是冻疮。   他戳破的洞正对着床上的人,冷风吹进去,小哑巴打着哆嗦费力地用脖子撑起脑袋,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李晟吓了一跳,慌忙逃离。他再也没有去偷看过,很快李晟就把这个人抛在了脑后。   约摸着三个月后,他才见到小哑巴。这时候哑巴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和其他小太监一样,穿着青黑色的太监服。李晟这才发现,他的个头只有丁点儿大。   春寒料峭,宫中的柳树率先泛绿。阿兰不忍心使唤他干重活,常指使他去跑腿。每次他从内务府取了东西回来,脸色都会变得很难看。   身上常常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李晟有些可怜他,但他随即想到自己其实也好过不到哪里去,这些怜悯之心便显得有些多余且无力了。   他们的梧桐苑是没有什么宫人的,就算有那么一俩个也是其他地方犯了罪被发配到这儿来的。来这里的谁不是一腔怨气,他和母亲都使唤不动。小哑巴虽然不说话,但阿兰交代给他的事,他也会闷声不响地去做。   阿兰时常怜惜一个小太监在宫中无依无靠,还被送到到梧桐苑,欺负他的自然不在少数。   但是只要在梧桐苑,宫门紧闭,阿兰能照拂他的自然会关照一二,她把李晟穿过的旧衣和旧靴子套在他身上,虽然大了些,但好歹能抵御寒风。每日的饭食,她也会专门用一只小碗盛了,让人给他送过去。   小哑巴还是不说话,他任由阿兰公主摆布,黑漆漆的眼中既没有感激,也没有任何欣喜之情,李晟觉得他母亲是帮了一条小白眼狼。   天变得越来越暖和,李晟换上了春衫,他伸了伸胳膊,发现自己长得太快,这件袍子快要穿不下了。   这一天,梧桐苑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李晟被赶了出去,他坐在宫殿外的石阶上,细数从石缝中冒出来的春草。   随着“吱呀”一声响,哑巴推开宫殿大门,眼睛一转发现了坐在那儿的李晟。他走到李晟跟前,从袖子里掏了掏,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东西塞到他怀中。   “这次居然给你了。”李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捏了捏手中的银两。内务府的人一向眼高于顶,按照宫里的规矩,梧桐苑本该能领到月俸银子,但总被那伙儿人克扣。   哑巴摇了摇头,一声不响地在他身旁坐下。李晟习惯了他这种没大没小的样子,从怀中掏出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点心,他捏着几块儿云片糕,分给哑巴。   哑巴也不客气,接过来咬了一口,神情在一瞬间忽然变得非常古怪。李晟摇了摇头,唉声叹气道:“你肯定是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这可是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子做的。”   这是李凤起来的时候随手递给他的,李晟虽然不喜欢他,但都很喜欢他每次带来的东西。殿外还堆着一些布匹吃食,样样都不曾落下。   哑巴吃了一口,神色忽然僵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李晟被他面无表情地掉眼泪给吓唬到了,好吃到落泪?这孩子以前到底过得什么样的生活?   “就算没吃过,也不用反应这么大吧?你难道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被卖进宫中的?”李晟嚼着口中的云片糕,“别哭了,以后在梧桐苑,有什么好吃的我都会分一口给你的。”   话是这么说,但剩下的云片糕哑巴却没再动过,李晟有些心疼,这些好吃的小玩意儿宫中可不常见。   “浪费。”他嘟囔着抱怨了一句,然后捡着哑巴剩下的,到院中那棵梧桐树下喂鸟去了。哑巴抹了抹脸上的泪,亦步亦趋地也跟了过去。   两人在树下,将云片糕掰碎了一点点洒在树根下,然后在四五步开外静静等候鸟雀来啄食。   李晟等得昏昏欲睡,直到听到身后有人交谈的声音传来,才清醒了一点。   从殿内走出两人,其中一人身着倩云色的广袖长袍,身姿挺拔,丰神俊秀,身旁跟着的是阿兰公主。李晟不敢再看他的样貌,慌忙低下头。   他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哑巴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双人,黑漆漆的眼中充满了怒火。   “嗳!你瞧什么呢,还不快低下头,那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扑过去,把哑巴的头往怀中按,不知为何,这小子的力气变得非常大,梗着脖子硬是不低头。   他紧握拳头,愤怒的低吼从喉间传了出来,声音仿佛被撕裂。   李凤起看向了他们这里,那边传来他低沉清润的笑声,“晟儿在做什么呢?”   李晟身子一僵,他捂紧了哑巴的嘴,哑巴的眼睛已经变得一片赤红,泪水在眼眶内不停地打转。   “你就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记住了吗?”   哑巴点点头,泪水滴在了李晟的手上。他低头看着李晟胡乱地将帕子塞到他手中,转身小跑着来到李凤起身旁。   那三人其乐融融,李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李凤起愉快地笑出了声。   那天的事,李晟记得不太多了,等他目送李凤起离开后,哑巴早已不知去往了何处。后来他很少出现在李晟面前,没过多久,其他地方缺人手,哑巴便被人领走了。李晟甚至没再见他一面,这么多年,他也不知哑巴是死是活。   “你是哑巴?”李晟怎么也没想到,海棠竟然是那个小哑巴,他抓耳挠腮道,“你、你......”   你了半天,李晟忽然冒出一句,“你居然没死。”   海棠嗔怪道:“谁告诉你我死了的。”   李晟道:“你当时那么小,又不会说话,我自然以为你活不久。”   海棠怪笑了几声,几日滴水未进,他的声音嘶哑难听,“我的来历他还没告诉你吗?”   “他?”李晟转过身,诧异地看着刘敬。   刘敬抱臂冷眼旁观,见二人都看着自己,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我以为将军早告知于你了。”   李晟心中一梗,闻燕雪不仅没有告诉他事实,而且还拿中毒的幌子逗弄他,这让人情何以堪。   “他不姓李,更不叫海棠。”刘敬的声音冷冰冰道,与他的主子如出一辙的淡漠,“他本姓高名燮,其父官至工部侍郎,曾妄议安陵王,结党怀欺,煽惑众听。以狂悖专擅之罪抄没家产。”   李晟怔怔地看着海棠,应该说是高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李凤起陷害了不少人,可这是头回深受其害的人离他这么近。家破人亡的不再是单薄纸张上一个个素不相识的名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燮不屑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疼痛让他难以忍受,“我拖着一副残躯,不人不鬼,了此残生。本不奢望能报仇雪恨,可你们这些人……”   “你们这些王公贵族……”高燮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就像掐着嗓子说话一样,字字泣血,“何尝将百姓当作人看待过?你们视人命如草芥,将人当做棋子肆意摆布!”   “你怎么不死了才好!”高燮越来越激动,口中涌出大量的血,他却毫无知觉,“就你这么个废物,她都要抬举你做天下之主。你扪心自问,自己配吗……”   高燮死死地盯着他,双目中仿佛有熊熊烈火,李晟被他的眼神骇住了,竟然不敢直视。   “即便你登上了皇位,成为万人之上的君主,那又能怎样呢?”   李晟摇了摇头,捂着耳朵上的伤口,有些失落地说道:“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做皇帝。”   “也是,你这么一个废物,李凤起那老贼都拿你没有办法。”高燮笑出了声,这一笑,又吐出几口鲜血。   李晟怕他死了,忙闭口不再言语。   天窗上投进来的几点微光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沉入虚空再也泛不起涟漪。   刘敬清冷的声音乍然响起,“时候到了,王爷请回吧。” 第46章 冬去春来   李晟给了狱卒一笔银子,要他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地照顾一下高燮。银子自然是问刘敬借的,还钱的事必然落在了闻燕雪头上。回去的路上,几人都格外得沉默,谁都没有说话。牢里的阴冷如影随形,李晟觉得骨头都在泛着寒意,高燮的话一直盘亘在他心头。   一股巨大浓厚的悲凉涌上心头,让人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高燮和他很像,说他身负血海深仇也不为过,但一个稚子在宫中想要活下去有多艰难。   那年寒冬,滴水为冰,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无权无势,所有的人都在利用他,活在这世上仿佛就是为了承受苦难,任人摆布。   高燮想尽了办法要出人头地,可复仇的对象根本不会等他羽翼丰满。一腔仇恨没了用武之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呢?他好歹有勇气拼一拼,而他呢?这么久了毫无长进。   李晟捻动着发冷的手指,看到高燮就好像看到自己的下场。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递到了他的面前。在一团迷蒙的水汽中,他看到了林蕴阴柔的样貌。他收起心思,若无其事地接过来,说道:“多谢。”   “王爷不必客气。”   马车虽小,五脏俱全。林蕴用一个小铜盆煎茶,茶香溢满了整个马车。刘敬也分到了一杯。茶水下肚,温热的水让李晟冷静了不少。   林蕴见状忙给他添满,刘敬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他的事,你们都知道?”   林蕴看了看刘敬,刘敬放下茶杯,啪嗒一声,李晟的心也随着震颤了一下。   “将军说此人与你有些纠葛,得让你亲自知道一些事。”   李晟确实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但这么直白地被迫知道一些不太好的事,心里还是有一些不好受。   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马车忽然急急地停了下来。   几人猝不及防,忙稳住了身子。李晟手中的茶水全都洒了,心中火气更甚。   “发生了什么?”刘敬眉头一皱,撩开车帘正要看个究竟,一人却忽然用马鞭挑开了帘子, 探进大半个身子,一张熟悉俊美的脸出现在三人面前。   刘敬惊讶道:“将军?您怎么来了?”   李晟的火气刚冒出一点苗头,就十分不争气地偃旗息鼓了。   闻燕雪冲着李晟扬了扬下巴,“你来。”   李晟放下杯子,冲着林蕴颔首示意,然后惴惴不安地跟了出去。   追云和闻燕雪主仆二人均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李晟攀着他强有力的手臂坐在追云身上。他的后背紧贴在闻燕雪身上。   “驾!”闻燕雪夹紧马腹,扬起马鞭,不知从何处抄了近路。   两边的景色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荒凉,追云跑得极快,李晟抱紧马脖子,满嘴的马毛,他不停地呸呸呸,闻燕雪只当他是在骂自己。   “安分点。”他按了按李晟的脖子,人立马就安静了下来。   四周无比地荒凉,经过那一场劫难,城郊附近极少有人家,从杂乱的枯草中隐隐能看到新冒出的绿意。   乱草之中若隐若现能看到无人收敛的尸骨和刚立起来的新坟,马蹄之下分不清哪个是平民,哪个是公卿。那一场征战中死了太多人,天街踏尽公卿骨,刀剑无眼,并不会管你是不是贵族贫民。   追云驮着两人,轻轻松松地爬上了一个高坡。紧接着,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飒飒竹林出现在眼前,李晟有些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景色。   这里竟然皇城以北,是闻燕雪的埋酒之地,北山。   李晟被拎下马,他一个没站稳,脚下一歪,跌倒在地,但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有些呆愣地坐在地上。闻燕雪发觉他的神情有些不对,把人拽起来后用手臂托着。   “闻燕雪,我什么都不想要,什么也不想做,他人的生死也与我没有关系,我只想和母亲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闻燕雪没有说话,待李晟站稳后。他牵着马,另一只手牵着李晟往前走。   修竹左右,清风徐徐。李晟懵懵懂懂地跟着他,竹林不大,不一会儿就走到头了。在一个覆满绿植的高坡下,有两个小小的土包。看泥土的痕迹,像是刚翻新不久的,碎石杂草都有人特意修缮过。坟前有石碑,但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刻。   李晟疑惑道:“这是?”   这一处非常隐蔽,前有竹林掩映,后有高坡屏绝。   闻燕雪呼出一口长气,抬眼望向远处的竹海,“这是三殿下和他的夫人。”   李晟的身子不由自主得颤抖了起来,“他们......”他刚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的喉咙像被人掐住一样,每个字都是从胸中升起,艰难地挤出。   他记得当初三哥和三嫂就算死了,尸体也没被放过。尸身被凌迟成了几千片,死无葬身之地。他这是听旁人嚼舌根时提起的,没人收尸的话,就会被扔到乱葬岗,任野狗啃食。   如果躺在这里的真是三哥和三嫂,那替他们收尸的人便是闻燕雪。   许久,伴随着耳边飒飒清风声与竹叶声,闻燕雪听到一声略带哽咽的“谢谢”。   闻燕雪拽了拽正啃食野草的追云,从马身上的布兜中掏出一壶酒抛给李晟。   “本该上次就带你来见见他们,但许久未来,这里又变化太大,就没告诉你。”他又掏出两个酒杯,一并递给了李晟。   他看了看空白一片的石碑,“有些事不是你想就能够实现的,你越是想逃离纷争,与世隔绝,麻烦就越要找上你。”   李晟苦笑道:“言之有理。”这话倒是和李凤起说得如出一辙,不过他的话中充满了处心积虑的目的性,迫切地想要他完成什么。闻燕雪的话却多了几分无奈与感慨,李晟也不由得心生怅然。   三哥也是如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独善其身就可置身之外的。   他将酒杯满上,分别倒在坟前,清澈的酒液在坟土前流淌,李晟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抬首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宛如刀割,他没想到这酒闻着清香,喝起来却这么烈。   他将酒递还给闻燕雪,勉强笑道:“我与你开玩笑的,我又不是圣人,怎么会什么都不想要。更何况,我也不想再有人死了。”   李晟并非善心大发,只是看着故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去,他的心中实在是不好受。与自己有联系的人都接连死去,他只能无力地看着,甚至会惶恐地想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了自己。   良久,他立在坟前许久,问出了那个积压在心中许久的问题,“侯爷,闻燕雪。”   “你为何要几次三番地救我?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也不值得你这样做。”闻燕雪就站在他身后,周遭安静得只能听得到风吹竹叶和追云吃草的声音。   李晟几乎是自虐似得想道,现在他肯定什么知道了,既然闻燕雪什么都知道了,那为什么还要出手相救?是想要他以命相抵吗?就算想要他的命,他也不会拱手相让的,他现在还不想死。   李凤起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萦绕,就像魔咒一般,他想过无数个可能。闻燕雪知道他的那些腌臜事会怎么样,他要是知道了他的母亲是因为自己而死,可他们相遇这么久了,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李晟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得寸进尺,去肖想那个根本不可能的缘由。   你是不是,是不是我想得那回事?可我又凭什么呢?......李晟还是没敢问出来,他及时住嘴,“没什么,就当我什么都没问。”似乎他自己都没察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他身后的闻燕雪,沉沉出声道:“回去吧。”   高燮没能等到开春再行刑,那帮人也许是看他快要死了,撑不到那个时候,于是便挑了一个时候,在菜市口处决。   李晟执意要去,闻燕雪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带他去了。   李晟也曾因为各种原因排除异己,陷害他人。那些人的下场他从来不去想,这是他各种意义上第一次直面这些。   在观看行刑的过程时,他出奇得冷静。直到人群散尽,李晟满眼都是血红,刑场中央那一摊红映入他的眼底,久久未曾褪去。   回到侯府,他便大病了一场。这场来势汹汹的病火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等到他的病断断续续好得差不多后,京城才热闹起来。 第47章 烈马兵火   没过多久,林蕴就回宫去了,刘敬亲自去送的他。来的时候他就没有带多少东西,离去的时候身上只背了一个小包袱。   刘敬牵着一匹小红马,将缰绳递给他,嘱咐道:“回宫后这匹马就养在御马监吧,那儿的人会送回来的。”   林蕴有些犹豫地接过了缰绳,刘敬看出他面色上的迟疑,心中已了然他在害怕些什么。从安西回京的半个多月的途中,林蕴与他风餐露宿,白日里还看不出什么来,到了晚上在驿站休息的时候,林蕴就会躲着他,一个人偷偷打些热水回房里擦身子。   刘敬起初是抱了一种促狭的心思去想这件事的,太监少有自己骑马的,马上颠簸,他们又身体残缺,常会控制不住自己,污了衣裤。   他装作不知道这件事,第二天若无其事地继续上路,林蕴的脸色不必多说,自然是勉强到了极点,非常不好看。他的脸色苍白如灰,没有一丝生气。   直到某日天快要黑了,他们也没能抵达歇脚的地方。两人便找了一家农户落脚,空房只有一间。刘敬塞了些银钱给这家,待他回到房屋后,才发现林蕴坐在床边的一个角落里,见他进来后有些坐立不安地站了起来。   他挑了挑眉,坏心眼地在他的衣裤上扫了一眼,林蕴兴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神情变得更加局促了。   “我去外面睡。”他站起来就要往外面走。   刘敬垂眼看了看,这张床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他站在林蕴面前,调侃道:“外屋只有几张木凳和桌子,你去外面是要睡桌子吗?”   林蕴不动,也不说话。   “虽说这里的屋子是简陋了些。”他走到一旁,蹲下身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火盆中的碳火,“好歹比暖和,你若是因为这一夜染上了风寒,可就要耽误行程了。”   他搬出这一套说辞,林蕴显然不好再拒绝他,但神色还是很为难。   林蕴最终还是与他躺在了同一张床上,两人中间就像隔着一道河。林蕴小心地缩着自己的身子,避免肩膀碰到刘敬。宦官多被人视为不洁之人,他们死后用过的东西除了少部分会被带到地下陪葬,剩下的都会被烧得干干净净。   刘敬佯装熟睡,但林蕴的小动作他一清二楚。身旁的人翻来覆去,刘敬也清醒着。林蕴睡觉也不肯脱掉衣服,心事重重地往墙角里缩。   半晌,刘敬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坐起身,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林蕴没想到他根本没有睡着,他被吓了一跳。   在一片黑暗中,林蕴瞪大了眼睛,有些惊恐地看着他。刘敬背对着他,长出了一口气道:“忘了喂马,我出去看一看。”   直到他出去,林蕴才放松了紧绷的身子,他悄悄松了口气,看到了刘敬落在床上的一瓶金疮药。   刘敬还是看到了他裤子上的血迹,林蕴大腿内侧的皮肉都磨烂了,晚上他为自己裹伤,第二日白天再马不停蹄地赶路,伤口反反复复地裂开,血迹已经渗透了出来。   刘敬在外面待了许久,两匹马挨在一起,一边吃草,一边亲昵地蹭着彼此。这里的枯草直高到他腰际,月光照耀下,宛若一片银色的海浪,在深谷的背阴处,阴阳昏晓,造化天成。他将枯草踩出一块儿地方,枕着衣服躺了下来,盯着头顶布满繁星的苍穹出神。   月亮悄悄爬上山谷,两匹马站着已经睡着了,刘敬从地上爬起来,手臂上搭着衣裳,他上前拍了拍两匹马,马恍恍惚惚地醒来就要去啃食他的衣袖   “别啃我袖子,要断了!”   马和他僵持起来,刘敬不敢用力,正当一人两马对峙之时,从一旁伸出一只手安抚似的摸了摸马脖子,那马竟然松开了口。   刘敬有些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你许久未归,我有些担心就出来了。”林蕴将他烂了的袖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他只披了一件衣服出来,低头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如同月下的白玉。不知怎的,刘敬却有些面红耳赤起来,他想要从林蕴手中抽出这截衣袖。   林蕴却像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一只蓝底白花的小布包,里面放了些针线,他抬首小心翼翼地看着刘敬。   “我略懂一些针线活,这只袖子补一补,看不出来的。”   这让刘敬想到他以前游猎时放走的一只鹿,毛色浅浅,眼眸温顺,离去时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要拒绝的话到嘴边却成了,“好。”   两人就着这个姿势,刘敬抬高手臂,让林蕴缝补他的衣袖。林蕴的手法很娴熟,身上还常备有针线,看来是习惯了这些。   刘敬还在不知所措地出神,林蕴却忽然低头,张口咬断了线头,浅青色的线被濡湿,色泽变得深了一些,   “好了。”林蕴松开了他的衣袖。   袖口破损处被修补成了几支青竹模样,看着甚是好看。   “多谢。”刘敬将衣袍披在肩上,心中对林蕴的偏见少了几分。若是其他男子会这种精细的娘们儿活计,他难免要笑上几句,可在林蕴手中,穿针引线竟也不难看。   “该我说谢谢才是。”林蕴浅浅一笑,将一个许久以前的故事娓娓道来。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家就住在北方,离宁化城防线不远处村落处。因大雍与乌孙连年征战不绝,边塞的百姓们过得并不是很好,更何况住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祖上犯了罪被流放至此地的。府兵制也还没有完全推行的时候,这里的百姓是要为军队服役的,他们耕作的军田,所得的粮食,大多都得上缴军中。   壮丁一到年纪便会被拉去服兵役,林蕴家中兄弟姐妹多,上面的几个哥哥都在军中服役,他得以免除徭役,在家侍奉双亲,还有弟妹们。   但天不遂人愿,宁化城城守饮酒误事,致使乌孙夜袭,而全军毫无防备,待到人们发觉的时候,半个城都已经沦陷了。乌孙人烧了宁化粮仓,半个城池沦为火海,宛若人间炼狱。林蕴带着家人们逃难,却被乌孙追兵堵住了去路。   他将年迈的双亲和弟弟妹妹藏了起来,打算以身犯险,将敌人引开。可当他借助对此地地形的熟悉,顺利将敌人引开后,再次折返到亲人们藏身的地方。却亲眼看到去而复返的乌孙骑兵,骑着马将他的亲人们活生生踏死。   人的躯干在包裹了蹄铁的马蹄下毫无抵抗之力,四处都是血肉和人体破碎的肢干。林蕴知道自己应该去救他们,理智告诉他那可是自己的亲人,但他的双脚就是不听使唤。在烈马的嘶鸣声中,长街被染成了一片血色。   不久后,支援便赶到了,乌孙人退出了宁化城,对于守城的官员来说,可算是有惊无险。但对于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来说,家破人亡,简直比死还要难受。   他将家人们的尸首骸骨收殓,装在一个大的竹筐内,背在身后,打算找个地方埋了。   但在此之前,他要找到自己的俩个哥哥。   当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军中,满怀期待地说出了那两个名字,却被告知,他们早已战死沙场。   尸首已经找不到了,说不定被乌孙人做成了京观。   他被赶了出去,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所有的人都在躲着他,他满脸血泥,后来才发觉,背后竹筐里的尸体已经臭了。   他找到了一个好地方,是一颗槐树下,他用石头片子,木棍,还有手,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将四人的尸体团在了里面。   他愧疚道:“阿爷阿娘,还有弟弟妹妹。对不起,我没有大哥二哥。现在先委屈你们挤一挤,以后我一定会回来带你们离开这里的。”   他盖好土后,在地上做了一个记号,等着日后再回来。林蕴跟着逃难的大部队随波逐流,只因他是贱籍,所以他一路上遮遮掩掩,提防着所有人,生怕被遣送回宁化。   就这样,他稀里糊涂来到了京城,稀里糊涂被人伢子拐卖,又稀里糊涂地被卖到宫中净了身。一入宫中,他便彻底失去了自由,再也没有能出去过。入宫那年,他只不过十四岁。   后来,他来到安西当监军太监,那边是后话了。   言已至此,刘敬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害怕骑马了,甚至听到马的嘶鸣声都会不自觉地颤抖,原来还有这种隐情在里面。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混蛋,林蕴虽然是一个宦官,但他终究还是大雍的子民。他不应该先入为主,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怀有偏见。这世上的误会太多了,若人人都像他这样,那免不了纷争不绝,冲突不断。   刘敬绞尽脑汁,想尽了一切安慰人的话,却发现没有一句中听的。他犹豫了片刻,才道:“那你后来回去过吗?”   月光下,林蕴的神色有些落寞,“回去过。”   “那你可以为他们重新安葬一个好地方。”   林蕴摇了摇头,“兵火烧至的地方,无一完好。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坟土埋的太浅,尸身早已被野狗刨出来叼了去。那棵树也被烧了,千里荒野,白骨遍地,不知哪个才是我的亲人。”   刘敬不敢言语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林蕴,月光凉如水,静静流淌在林蕴身上,遍体都是寒凉的。   野草被吹的窸窸窣窣作响,两匹马已经走远了,林蕴被抱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第48章 长门有姝   刘敬有些不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却有些生硬,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忙松开了他。   他略显局促,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有些不知所措道:“咳、这,都已经过去了,只要你还好好活着,他们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林蕴的双眼如黑夜一般深邃,饱含深意地看着他,笑着说道:“确实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已经记不得他们的样貌了。”   刘敬想了又想,才绞尽脑汁道:“皮囊俱是身外之物,你也别太伤怀。”听着他有些生硬的安慰,他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微笑,被这种笨拙却充满真挚的安慰打动。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好。”   现在刘敬可算是知道林蕴是因为什么而害怕骑马了,他的内心不由得涌现出一丝对对方的同情和怜悯。他守在边境,常年与乌孙交战,乌孙人骑兵的威力四海之内无人不知。   乌孙骑兵有一种狠毒的兵器,他们用带着铁刺的绳索,一边在马上疾驰,一边瞅准时机甩出去缠绕在大雍步兵的脖子上,再将人拖在马后,活活拖行至死。而侥幸活下来的士兵,或是亲眼目睹过的人,自此便会畏惧上战场。   身经百战的士兵尚且夜不能寐,他一个普通人又何其艰难。从北方重镇到京城,那么远的距离,他是如何一步步走着去的,这一路上的艰辛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直到现在,林蕴看到马还是有些畏缩,但他已经可以强忍着害怕与刘敬并驾齐驱了。   林蕴摸了摸小红的脖子,拉紧马鞍,翻身上马。动作潇洒利落,俨然已经适应了。他骑在马上,从上而下地看着刘敬,眼睫微微下垂,阴影中似乎藏着深深的温情和不易察觉的怀念。   “刘大人,告辞了。”   他的身影在刘敬眼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   送走林蕴后,他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安顿好一切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往了侯府。只是不凑巧得很,但他按照约定来到侯府的时候,却只有他一人,常跟在李晟身边的那个小侍女客客气气道:“侯爷现在不方便见客,刘大人不如在这儿等一会儿,或改日来访。”   刘敬微微皱眉道:“我与将军说好了的,劳烦姑娘通报一下。”   见迟迟的神情有些为难,刘敬继续道:“将军此时在何处?我们约定好了,将军不会无缘无故爽约,还望姑娘去通报一声。”   迟迟的双颊忽然飞上了一层红晕,她支支吾吾道:“侯爷在公子那儿。”   刘敬:“......好,那我在这里等一会儿。”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算明白了为何迟迟是一副难以言喻的模样。   等了不知多久,他只知道茶壶已经空了好几次,杯中水续了一杯又一杯,茅房也去了三四趟。闻燕雪才姗姗来迟,而且看样子还是刚沐浴过的。长发未干披在肩头,身上还带着朦胧的水汽,他就这么赤脚踩着木屐,带着餍足的神情朝刘敬走来,在他身旁坐下。   他捞起茶壶,仰着脖子喝了几口,喉结上的水珠滑落,脖颈上还有各种意味不明的痕迹。   闻燕雪喝饱以后,发出舒服的一声喟叹,他才注意到刘敬幽怨的眼神。他不解地回望过去,刘敬叹了口气,幽幽道:“将军,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   闻燕雪立马正色道:“肃之,此话何意?”   刘敬指了指茶壶,又指了指外边的日头,说道:“您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今日要来?把我晾在这儿这么久。”   闻燕雪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没有忘的。”   刘敬看他衣裳尚且完好,却满身都是情欲浸染过后的气息,他忍不住道:“将军,现在有一个词用来形容你最适合不过了。”   “哦?是什么,说来听听。”闻燕雪有了一丝兴趣,刘敬向来对他恭敬有加,很少会和他开玩笑,这样的肃之倒是有了几分趣味。   刘敬好几次欲言又止,看着他想说什么却不敢开口。闻燕雪觉得有趣,扬眉道:“但说无妨,我不会生气。”   刘敬心虚地觑了他一眼,嘟囔道:“衣冠禽兽。”   闻燕雪:“......”他将衣领往上拉了拉,遮住了脖子上的痕迹,一本正经道:“先说正事吧,你与林蕴可有查到什么?”刘敬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言语。   闻燕雪正因方才的事有些尴尬,对刘敬也多了几分耐心,他无奈道:“肃之,告诉我你在顾虑什么?”   刘敬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将军,你觉得林蕴此人可信吗?”   “现在尚且不知此人是太皇太后,还是太后......”他小心地看了眼闻燕雪,急忙改口,换了一个他容易接受的说法,“还是大小姐的人。”刘敬是闻家的家臣,他一直称呼闻姝为大小姐,即使她已经出阁了这么多年。   他说得委婉,闻燕雪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闻燕雪低垂着双眸,思索着某些难以言说的心事,良久才道:“此事暂且不论,先说你们查到了什么。”   刘敬一向信任闻燕雪,见他没什么顾忌,这才正色道:“前段时间高燮被处以极刑,您曾交代过我,他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交代出来。果不其然,我们在调查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端倪。去岁叛贼入京,安陵王听闻消息仓皇出逃,但宫中皇上驾崩的消息应当是无人知晓的,那几个太监共谋本欲偷偷拿着先皇的头来向叛军投诚,但不成想走露了风声。”   “林蕴当时不在宫中,但他毕竟曾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宫中的一些动向他还是知道的。他查到那个向安陵王走露了消息的人便是高燮派去的,经过了大小姐的同意。”   刘敬看了看闻燕雪的神色,发觉他的神色没有一丝意外,而是坦然道:“继续。”   “虽然我不知道大小姐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但似乎与闻大人也有关系。”   刘敬继续道:“我们去行商司把前几年的宗卷都调了出来,其中并没有记载着关于绝嗣香的行商记录。但是......”   他顿了顿,再次偷偷观察闻燕雪的神色,“但是有一样记录却格外引人注意,大雍虽说已经不与各国通商,但依然有行脚的商人在几国之间往来,会帮大雍的一些商人带一些药材香料。其中一些是皇商供往宫内的,这一部分是没有问题的。但还有一些是送往了钦天监。”   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既然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去买,就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甚至京中的很多达官贵人会以高价争抢来自西域的香料首饰。   “钦天监?”闻燕雪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眉头微微皱起,刘敬点点头说道:“没错,据宗卷记载,是一些占卜用的蓍草,还有一些不常见的兽骨。”   没有人比闻燕雪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钦天监是闻亥任职的十数年的地方。他阿爷绝对知道些什么,并且这件事还与阿兰公主有关,还牵扯到皇家子嗣,他立马想到李微子嗣微薄,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闻姝她又知道这件事吗?   这是闻燕雪不受控制地去想。对于闻姝,他一直觉得亏欠良多,阿娘早早的离开了他们,而他又引文各种原因不能陪在她身旁,甚至在她成亲的时候都没能回来观礼。   他一言不发,刘敬也不敢轻举妄动,他说完自己该说的就闭上了嘴,给闻燕雪一个思考的时间。   这时,闻燕雪忽然道:“辛苦你了肃之。今日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在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先不要轻举妄动,继续盯着国公府那边。”   刘敬道:“将军,世事难料,谁不定大小姐有自己的难处,她一个姑娘家在宫中有诸多不顺,说不定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闻燕雪悠长地叹了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的沉重与不平释放出去,“她早就不是姑娘了。” 第49章 生辰快乐   这几日闻燕雪都在侯府,与李晟几乎是寸步不离。李晟每天睡醒后就发呆,偶尔与闻燕雪说几句话,但始终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迟迟看出了他心思郁结,费尽心思地想要逗他开心,李晟为了不让小姑娘失望,也会配合着她说笑几句。   天气渐渐暖和,院中的树也开始逐渐苏醒,抽条发芽。闻风而知春来,闻燕雪将处理公务的书案也搬到了院中的树下。   两人就这么腻腻歪歪地过了一段日子,而在某一天,闻燕雪破天荒地不在侯府,李晟有些意外,心中的算盘又开始嘎嘣响。闻燕雪如今炙手可热,朝中有什么事都要经过他的手,故而他虽然在府中,却事务不绝,能让他亲自出府的事一定很要紧。   按照大雍的规矩,皇帝登基后就要去墉山祭天地,召开封禅大典,重要的臣子和皇室宗亲都会陪同前往,闻燕雪这阵子忽然忙碌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似乎就是在不久之后,李晟掐指算了算自己如今几岁,再过一年,再老一岁,就要到而立之年了。回首往事,他似乎一直都在原地徘徊,始终犹犹豫豫不敢迈出那一步。忌沉迷于过去不敢决断,可忌惮未来而踟蹰不前。   可这样一昧地沉溺也没有用,还是得弄清楚王氏和闻燕雪的下一步打算。以便找到母亲的下落,还要保护好李微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血脉。李晟拍了拍自己的脸,打算出院溜达一圈,找个知情的下人问一问闻燕雪的行踪。   但奇怪的是,今日侯府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侯府本来就没多少下人,这下显得更冷清了。他多走了几圈,也没遇到几个人。   他一无所获,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内。没想到迟迟这会儿正里里外外地寻找他的身影。见到他后大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道:“公子,原来你在这儿啊,害得我一顿好找。”   李晟疑惑道:“这么着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迟迟调皮地眨了眨眼,说道:“侯爷吩咐了,要看好公子,今日绝对绝对不能让您乱走。”   李晟扯了扯嘴角,看着这个天真无邪,什么都不知道的姑娘,心中没来由有一丝无奈和愤懑,他憋气道:“哦,你那看着吧,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树下的书案还没有撤走,一旁还有一张绣塌,他脚步一歪,身子一松倒在绣塌上,睁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在微风的吹拂下,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他又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又回到了梧桐苑,宽大的叶子从树上落下来,他就蹲在地上细数叶子上纷杂的叶脉一共有几条。他的母亲与一个男子并肩坐在一棵枯倒的梧桐树身上,那男子的背影清雅挺拔,让人视之难忘。   两人亲昵地挨着,耳鬓厮磨地说着悄悄话,李晟就像一个局外人,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愣愣地看着,心中说不上是厌恶还是难受。   那两人说了一会儿,双双扭头看向他,他母亲笑着招手让他过去。李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稚嫩白皙,还是孩童的一双手。他踯躅不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上前。   那男人温声道:“许久未见了,书读得怎么样了?”   他心虚地低下头不说话,阿兰见状,有心替他开脱,笑眯眯道:“他还小,字都不识几个。你自小便是神童,我儿怎能比得过?”   男人只当李晟是害羞,低声安慰道:“别怕,阿爷不考你功课。”   李晟松了一口气之余,听得他的自称,有些疑惑地看向阿兰。阿兰双目沉静如水,嘴角犹自带笑,“去玩儿吧,吃饭的时候阿娘会叫你的。”   李晟听到可以去玩,把心头疑惑抛在一边,蹦蹦跳跳地远去了。没走多远便听到那男人疑惑道:“你机敏聪慧,我虽算不得满腹经纶,却也博览群书。这孩儿不爱学的性子是像了谁呢?”   阿兰笑起来就如同明媚的阳光,温暖而璀璨,“我倒是情愿他笨一些,太聪明的话。烦恼也会很多。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诗说得好。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   李晟睁开眼,发觉天还未黑,夕阳披挂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就像方才那个梦一样。   他高大的身子蜷缩在绣塌上,睡了将近有一个时辰,四肢酸痛发麻。李晟伸了伸懒腰,身上的衣服顺势滑落了下来,他拿在手中,认出了这是闻燕雪的衣服。   这倒是稀奇,若放在平时他定会将自己抱回屋内的。   他人呢?   院内一片昏暗,屋内也无人掌灯,树下的书案也没有撤回去。闻燕雪人在哪里?他拿着衣服走出院子,刚走出拱门,角落的花丛里有什么散发着橘红色的暖光。李晟弯腰俯身去查看,从花丛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兔子灯来。   这兔子做工精巧可爱,玲珑精美。兔子灯内的机环里有灯芯,灯芯忽上忽下,翻转明灭,灯油却漏不出来。这是京中最出色的手艺师傅做出来的灯,有市无价。李晟还挺喜欢这种小玩意儿的,掌心握着这只暖烘烘的兔子灯,感慨闻燕雪真是财大气粗,这么金贵的灯竟然就这么扔在这里了。   他翻来覆去看了看这只兔子灯,发现底部有一个自己熟悉的字:北。   北?这是什么意思,要他往北走吗?   李晟拿着兔子灯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又在一棵矮书的枝桠上看到了另一个灯,他伸手摘下来,神情一愣,这是一只给小孩儿玩的凤凰灯。凤凰头部肥嘟嘟的,和鸽子没什么两样,尾巴倒是做得漂亮。做工机扩与上一个没什么两样,翅膀一侧写着西。   闻燕雪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他跟着指示继续往西走。也亏侯府够大,李晟一边走一边四处搜集了不少这种小玩意儿,双手不够就用闻燕雪的衣服兜着。   就这样走走停停,他可算找到了闻燕雪。侯府也有花园,但闻燕雪疏于打理,并没有在花园内栽种奇树,侍弄花草。所谓花园也不过是一块儿较大的空地,闻燕雪就穿得稀奇古怪,坐在一堆篝火旁,火上还烤着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在闻燕雪身旁坐下。挨得近了,这才看清闻燕雪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他身上的衣服虽古怪,却有些眼熟。是用兽皮缝制而成,闻燕雪半个肩膀露在外面。胸口处的绣纹是白狼模样的,腰带是银制的,上面镶满了玛瑙和绿松石。他传的毛茸茸的,身上又镀了一层暖光。整个人看起来暖和得很。   而火上烤着的是一整只羊,李晟目不暇接,看着这边来不及看那边。   “来了?”   李晟点点头,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我来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闻燕雪在一旁抓了什么,然后在整只羊上洒了一把。李晟隐约闻到了一股香味,不由得口齿生津。   “给你过生辰。”   李晟见他这副模样,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给我过生辰就算了,你怎么会穿成这个样子?”   看清闻燕雪的脸后,李晟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闻燕雪用赤红色的颜料涂满了半张脸,方才在火光的映照下并不清晰,看清后才发现他脸上画着的是一只鸟。是什么鸟李晟看不太出来,总之他这副模样,滑稽得很。李晟笑得上不接下气   “这个等会儿和你解释。”闻燕雪笑着摇摇头,问他,“东西喜欢吗?”   李晟捏了捏兜在衣袍中的灯,心道这不都是哄小孩子的吗?他以前风光的时候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因为这几个灯就屈服呢?   但他点了点头道:“喜欢。”   闻燕雪看出了他的心不对口,但也没拆穿他,转身从一旁拿了件东西,抛给李晟,“我说的是这个。”李晟疑惑地抖开看了看,发现那是一件与闻燕雪如出一辙的衣服,还有一条宝石腰带。   这件衣服胸口也有纹路,是一只棕色狐狸。他一个激灵,瞬间回想了起来,乌就屠穿着的衣服不就是这样的吗?闻燕雪给他的是乌孙人的衣服。   了不得,当着了不得,不仅在家用着乌孙人做仆人,还穿乌孙人的衣服。若是让外面那些人知道了,闻燕雪可会被口诛笔伐至何等地步?   闻燕雪笑了笑道:“他们不敢。”   李晟放下衣服,狐疑道:“侯爷,你究竟在做什么?”   闻燕雪道:“给你过生辰。怎么?你要我重复几遍才满意?”   “一遍就够了。”李晟立马认怂,“但是,过生辰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闻燕雪摘下腰间的匕首,割下一块儿羊肉,递给李晟。   李晟闻着肉香,没出息地自投罗网了。羊肉很烫,还在冒着油,他吞下去后,用怀中的衣袍擦了擦手。   闻燕雪忽然道:“这个年纪对于乌孙国人来说很重要。乌孙人十四岁成年,这就意味着他可以上战场了。在他成年这一天,他们的母亲都会给他准备一件都帕。”   都帕。李晟看了看这件衣服,鬼使神差地将它披在了身上。   “有些像我们汉人的加冠礼。”闻燕雪继续说道:“在穿上这件衣服后,母亲会给她们的儿子烹牛宰羊,做一顿饱饭,吃饱喝醉后,他们就会上战场。”   等他三两句说完,李晟已经将衣服穿在了身上,看起来真的像一个乌孙小王子。   李晟神情复杂地看着被架在火上炙烤的羊,仿佛被烤的不是羊,而是他。“你的意思是说,这是断头饭?吃完这顿就要上路了?”   闻燕雪听到他这异想天开的想法,不由得笑出了声,“可以这么理解,乌孙人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一对我们杀一双。”   “北边本就是苦寒之地,加之乌孙人为了生存不得不以掠夺为生。男女很少有活到七八十岁的,大都四十多岁就去见他们的神山了。”   “所以,”闻燕雪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这个年纪相当于汉人知天命的时候,自然是要给你大过一番。” 第50章 吐露心声   “生辰一过,就意味着他们长大成人,得去上战场了。”他的双手粗糙而结实,手指更是伤痕累累,战争的刀光剑影,生死博弈在他的手上留下了痕迹。此时,这双手正灵巧地串肉烤火,撒染香料酱汁。   “怎么能这么算?若真如你所说,那我是知天命的人了,会有人送这个给知天命的大爷吗?”李晟拿了兔子灯在他眼前晃了晃,眼中洋溢着温暖的笑意。   他的笑浮动跳跃在人的心上,心湖轻轻荡起涟漪。   “不喜欢?”闻燕雪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深邃明亮的双眸看着他手里的灯。   “倒也不是,瞧着还挺有趣。”李晟把玩着手里的灯,心道这不就是哄小孩儿的东西,挂在床帐子周围说不定还不错。   不过闻燕雪送给他的这些也不算什么,更不着谱的东西他也曾收到过。   那时他已经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安陵王,每年的生辰礼物多到数不清,他也不会刻意去记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这其中暗含了朝廷中的人事往来,利益牵扯。能推诿的便推掉,推不掉的就装傻。   但有一年生辰,他记得在送来的生辰礼中有一样是异常独特的。   那是一只琉璃瓶,只有半只手掌大小,瓶身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烧制得非常完好。   在众多金银珠宝中,这只瓶子属实是有些不起眼,在管事整理好的清单上也没有看到这件礼物的署名,这件东西是谁送的也就不得而知。   他觉得好奇,随意拿在手中把玩了半晌,他挑着手腕颠了颠,觉得这瓶子有些重,拔开瓶塞后倒出一堆宛如月光般的银白色的沙子。   在瓶身光影的交织下,沙砾细腻而柔和,在琉璃瓶斑斓的光泽下,散发出淡淡的银白色光泽。   大雍能烧制琉璃的琉璃厂不多,更可况是这等成色。而且普天之下,这种宛若月光的流沙只有边塞某个有。只要他愿意查,就能知道送礼的是谁。   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很快就遗忘了。   “那这个呢?”李晟指了指自己的脸,他好奇地看着闻燕雪脸上瑰丽妖冶的纹路。   闻燕雪摸了摸脸说道:“这是用蛇蝇草的汁液涂抹在脸上的,乌孙人拿这个来点青。”   “这也是乌孙人成人礼的一部分?”李晟在脸上比划着,神情古怪地问道。   闻燕雪点点头,“鹰是乌孙人的图腾,他们向往骁勇善战的雄鹰吗。在乌孙人眼里,鹰是自由和无畏的象征。”   李晟兴致勃勃地听他讲乌孙的一些风俗见闻,不知不觉就听得入了迷。这些是阿兰公主从未与他讲过的,他以往听到的都是乌孙与大雍之间的战事,从闻燕雪口中得知的这些,让他体内的另一半来自大漠草原的血脉蠢蠢欲动,他对自己另一个从未踏足的故土心生了一些好奇。   闻燕雪给烤羊浇上酱汁,用刀切好了递给他。他们一个烤,一个吃,半只羊下肚后,李晟半推着他的手道:“我饱了,别再喂我了。”   在火光下,李晟的唇就像浸了蜜一样水光潋滟。闻燕雪目光微微一动,李晟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忙用袖子捂着嘴,狠狠擦了几下。闻燕雪按着他的肩膀,对着他略微红肿的唇倾身吻了上去。   李晟不由得心中诽谤,为什么这人总爱在他没擦嘴的时候亲他。不得不说,闻燕雪的口味有些重。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松开口接纳了闻燕雪。   两人在花前月下缠绵了一会儿,闻燕雪便抱着他进了屋。花明月暗笼轻雾,此情此景确实有些醉人。   在幽暗的床帐里,李晟闭着眼,闻燕雪却没了下一步动作,他贴着李晟的耳朵,低声说道:“等你找到阿兰公主,这一切都尘埃落定后,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闻燕雪会问他这些,这让李晟很意外,他以为以闻燕雪的专横,定不会给他选择的机会。既然他问出口,定然是有了什么顾虑,想要听听他的看法。   “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李晟寻思着自己的想法能不能说出口,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万一他想说的不符合闻燕雪的意思可怎么办。   “我想继续回去当我的王爷,过衣食无忧的日子。”他想了想,半是斟酌半是心声吐露,接着说道:“和我母亲一起。”   闻燕雪见他神色无动于衷,便知道自己还是没有问到点子上去,便换了个说法:“你现在见到我还会害怕吗?”   闻燕雪的吐息炙热杂乱,李晟侧着脸去多,无措道:“唔,没那么怕了,但还是有一点。”   “一点?”闻燕雪不满道:“这一点是从何而来.....”   “呐呐呐,你看。”李晟幽怨地看着他,一脸你看你强词夺理的模样。   两人对视一眼,都情不自禁笑出了声。李晟率先移开眼,抬头看向床帐,上面挂着一只鱼儿灯,幽幽灯火将两人的面部轮廓照得分明,窗外的草丛中隐隐有虫鸣声传来。   “你怕我是应当的,我之前对你是苛刻了些。但我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毕竟安陵王名声远扬,这些年我不在京城,虽远在边关,但偶尔也能听到一些你的消息。但总归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闻燕雪用灼人的目光盯着他,在他目光所织就的天罗地网下,无处可逃,无所遁形。   “我自认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这么多年你身边自然是不缺人的,但我自信今后你身边只能有我一个。”   “等等,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李晟慌乱地移开目光,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什么叫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关注?什么又叫今后身边又只有他一个?   闻燕雪摩挲着李晟的侧脸,低声道:“我想和你好,想要你陪我一辈子。这件事由不得你愿不愿意,我心心念念了许多年,思谋至此,断不会轻易放手。”   李晟听他语调虽慢,却字字铿锵,由不得他定夺。   他脑子急速转了几下,闻燕雪知道他得慢慢思索这几句话里的含义,便耐心地看着他。李晟慢吞吞问出口:“你想跟我好?这是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闻燕雪喉结艰涩地滚动了几下,声音沙哑道:“你想的是什么?”   李晟定声道:“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他接下来要说的这一番话,是他的心里话,也是他鼓足了胆子要与闻燕雪说的,“你只是想玩弄我罢了,你怎么可能会真心喜欢我。”   闻燕雪感觉自己的掌心在一寸寸变凉,喉间酸涩几乎无法言语。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李晟会这样想不足为奇,他还有好多没来得及与他解释。   他大抵知道李晟是因为什么而不相信他,“你可是为了之前的事而对我心生芥蒂?那些都过去了,你不必记挂已经发生过了的事。”   李晟却打断了他,继续说道:“侯爷。不管过去都发生了什么,事实已经无可更改,你不会挂怀,但我会。”他定定地看着闻燕雪,深深地叹了口气。   “侯爷,如今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我就当你什么都没有说过。”   李晟每次生气或是想要与他划清界限的时候,就会叫他侯爷。   许久,李晟都没有听到闻燕雪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闻燕雪沙哑着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负载着沉重的枷锁,“你倒是看得开,欢爱于你不过过眼云烟,但我说过了这事是由不得你的。”   闻燕雪离去好久,枕边的温意才渐渐消失。天快要亮了,李晟才轻轻叹了口气。 第51章 风波又起   闻燕雪今日来的一些举动着实是让李晟有些胆寒,脑袋与脖子的连接处也有些冷冷的。自从李晟与他袒露了那些心声后,闻燕雪就有些不对劲。   李晟反思这些心里话是不是不应该那么早就说出去,但不论早晚,总归是要说的。与其每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还不如早些与他坦白,这样也省去了一些心里交战的功夫。   这几日,他陷入沉思的时候,闻燕雪也会静静地凝望着他,眼神称不上有多温柔,两弯凤眸中仿佛有寒星在闪烁。李晟起初还会胆战心惊,但适应了之后,也就没那么怕了。反正闻燕雪也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想明白这一点后,他心中隐隐有了些愧疚。   除了要应对各种各样的情绪,他还在心中默默掐算着日子,闻燕雪一定会抓紧时间带着李涵去清徐祭祖。   如今闻家一家独大,太皇太后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李晟在心中盘算,若他是王氏,要用什么办法来制衡闻燕雪?驻扎在京城外的府兵仍是王氏的心头大患,只能以戈止戈,李氏宗亲确实有一些镇守在地方,手握兵权,兵权归朝廷调令。若王氏想要调回这些军队,定会被闻燕雪察觉。   李晟细细回想了一下王英姑的为人,这位历经许久的深宫贵妇向来以忍字为上,以往王氏在李凤起的强权打压下仍旧能保留一两分实力,人们不得不承认王英姑确实有几分手段。   但王家这一代的小辈几乎没有可堪大用的,这也是王氏为什么要倾尽全力培养王若存。   李晟想了半天也没能想明白,他算不到太皇太后下一步会怎么做?闻燕雪肯定是知道的吧,还是得他们聪明人与聪明人玩手段,他这样的拙人,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   想不通就不想了,继续僵持了两日。很快就到了皇帝出城祭陵的时候,这天闻燕雪穿戴齐整,甲胄在身,烨烨生辉,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英武之气。李晟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身着戎装的模样,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可闻燕雪一眼也没有看他。李晟也有些赌气,干脆也不去看他。   直到闻燕雪走了以后,迟迟才讳莫如深地凑过来问道:“公子,你和侯爷吵架啦?”出城祭祖需要好些时日,不是一两天就能回来的。见二人许久没有和好,迟迟有些担。   李晟有些不好意思,心道怎么就被这小姑娘看出来了呢,他摆摆手,表示让她放宽心。   闻燕雪离去有一会儿的时候,天也亮得差不多了。   李晟琢磨着这个时辰皇帝的车驾应该出动了,“迟迟,你家侯爷有没有说过今日不允许我出门?”   迟迟摇摇头道:“这个倒是没有吩咐。公子,你想出去吗?”   李晟道:“我就出去看看,不做其他,有他的人跟着我,你也会放心一些。”   迟迟还是对上次的事心有余悸,她支支吾吾的不肯同意。李晟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也不能把人逼紧,便放缓了声音,软语轻声道:“我就出去看一看,你若担心那就一起去,一切皆有你说了算,如何?”   迟迟有些烦恼,托着腮帮子道:“公子,你为什么非出去不可呢?”她的神情有些着急,李晟觉得有些奇怪,问道:“有什么不能去的理由吗?”   迟迟明显迟疑了一会儿,才松了口道:“那就出去一会儿,得多派人跟着。”   “你不一起去吗?”   迟迟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去了,我在这里等着公子回来。”   李家祖陵在清徐,在圣京东方,皇帝要出巡清徐,拜谒祖陵。宗亲和大臣都会陪同前往,李微当年出京祭祖时,他也曾一起过。   等李晟带着几个家丁护卫来到朱雀大街时,街上已经被围堵得水泄不通。   在侯府家丁的护卫下,他们才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在朱雀大街的泰和酒楼上找了一个绝佳的位置坐下。此地迎风靠窗,可将大街上的情景一览无余。   夹道两旁有禁军守护,引驾护卫早已走在前方远处,此时走在众人眼前的是乐仗队伍,陪同皇帝出行的文武官员也在其中。李晟撩起幂篱下的皂纱,目光透过宽檐望过去,很快便找到了闻燕雪的身影。他人生得高大,长相俊美,一袭戎装雄姿英发,分外惹眼,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闻燕雪骑在马上,走在帝王龙驾的左前侧,这是天子近臣的位置,象征着帝王赐予他的无上权力与宠幸。   避免有人认出他,李晟便将皂纱放下,他刚放下,闻燕雪便扭头看了过来。在幡幢重叠影,鼓乐紧密声中,两人的目光在李晟的皂纱下猝不及防相撞,闻燕雪动了动唇,欲言又止,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只是稍纵即逝,他便转回去了。   “他想说什么?你们都看清了吗?”李晟问左右的人,他们如出一辙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李晟无奈道:“好吧。”但他绝对没有看错,闻燕雪确实是想要与他说些什么的。   李晟也来不及去深思,他忙看向后面的车驾,皇帝的龙驾过后,便是皇后的凤驾,但如今皇帝年幼,尚未立后,那里面坐着的便是闻姝了。前面的文武百官中也有王若存的身影,这些人都出京去了,那如今留在京中主事的是谁?   眼瞎这个档口,闻燕雪竟然亲自陪同,他应该留在京中以稳定局面。朝中难免有人看不惯他的为人行径,更何况王氏一族虎视眈眈。就算李晟不问朝政许久,但大概也能猜得到,闻燕雪要处理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李晟若有所思道:“皇帝出巡少说也得半月,如今留在京中监国的是谁?”   可没人能回答他的话,车驾渐行渐远,凤驾顶上的鎏金凤凰烨烨生辉,李晟大概猜得到闻燕雪为什么会愿意出京了,闻姝定是求他帮忙了。   闻燕雪是一个很心软的人吗?李晟在心中自言自语,也依旧无人作答,他自问自答道:“他确实是一个心软的人。”   他们在此地驻足了半个时辰,楼下仍旧是熙熙攘攘的情景,现在打道回府还太早了些。   李晟确定再也看不到什么的时候,便移开了目光,他打开手中的折扇扇了扇。京城仍旧繁华如昔,冠盖如云。   不多时,李晟觉得时辰也差不多了,再久了就会让迟迟担心。他正要坐起身时,一旁的护卫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身旁,将一张写有字迹的桃花笺递在他眼前。   李晟因为上次的教训,再也不肯轻易触碰纸张,更何况是看起来花里胡哨的桃花笺。   护卫在他耳边用二人才能听得到的身影说道:“方才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公子,那人虽着便服,但属下观那人衣着长相,恐怕是宫中的宦官。”   宦官?李晟有些狐疑,宫中可是发生了什么?竟会有人要传递消息给他。   护卫见他仍不肯接,便回道:“属下检查过了,这上面没有毒。”   李晟这才接过来,上面只写着四个字,“速速出城。”   “出城?”李晟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将纸张仔细翻看,又在太阳光下看了许久,确认再没旁的自己,也没有动什么手脚。   护卫也有些疑惑,这上面的内容他显然是看过了。   “难不成宫中有了什么变化?”李晟将纸张摊在桌面上,用折扇一下一下地敲着掌心,“不应该啊,王氏就算再着急,可闻燕雪他们还没走远,就算要生事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你们几个。”他马上想好了对策,指了指其中几个精干身手好的,“你们几个先去侯府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剩下的去闻府,告之彭原公,让他注意着最近宫中可有什么变动。”   那护卫道:“人都走了谁来保护公子,我还是留下吧。”   李晟闻言,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就是方才给他呈上信笺的人。此人长相平平无奇,粗眉宽鼻,双目有神,身子高大精壮,一看便是行伍出身的好手。   自方才起他就觉得此人心细如发,眼下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好,那你就留下来陪我。”   人都被他派了出去,少了几双眼睛的围观,李晟觉得大为畅快,姿态也自然了一些。   “去叫跑堂的上壶酒。”李晟对站在身旁的人吩咐道。   护卫道:“眼下公子还是少饮酒的为好。”   这都要管?李晟哑然失笑道:“我就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更何况我就是一个废物,喝不喝酒都对眼下没什么帮助。你要是怕我吃醉了酒耍酒疯,那便更不用担心了,本王的酒品跟人品一样好。”   那护卫被他一顿抢白,也不好说些什么,径直下楼去吩咐,没多久便回来了。从楼梯的栏杆一侧显现出他的身影,一双鹰目直勾勾地盯着李晟。   他失笑道:“我跑不了的,你就在楼下,我要是想避开你的耳目,就得从这里跳下去。”   那护卫神情微微一怔,忽然大吼道:“快躲开!”   话音刚落,邻座的食客忽然暴起,直扑李晟而来。其余几人也都纷纷原形毕露,扑上去纠缠护卫。那人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冲着李晟的心口就要捅上去。   李晟避无可避,慌乱之下余光瞥到楼下光景,竟托着窗沿便直直地坠了下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那护卫身手极好,解决掉手头的几个人后,冲到窗前忙看下去。   楼下有一辆装满了马草的平板车,李晟正揉着肩膀从上面爬起来,他大喊道:“快跑!”   李晟抬头看声音来处,正是那名护卫。在回神,泰和酒楼中又冲出几个人,封死了前面的路,这下回侯府的路被堵死了,他该往什么方向跑。李晟来不及细想,拔腿往反方向奔去。   护卫从二楼一跃而下,拦住了那几人的去路。   李晟逃得慌不择路,生怕把自己的小命交代在这里。借着人流,他甩掉了紧跟在身后的两人。今后皇帝出巡,京中一定会严加看管,他断定那些人一定不敢追得太紧。   他跑得气喘吁吁,待平复了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来到了什么地方。   看着眼前朱红色的府衙大门,他才想起来,这里是北衙府司。 第52章 再次遇险   “北衙府司,只要这里有人……”李晟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前,只要里面有人值守,那些人说不定就不敢追过来。   他伸手正要去拉铜首时,背后,一个冰冷的声音悄然响起,李晟心头一紧,“别动,我手上的刀可不长眼睛。”   李晟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清晰地感受到后背抵着冰冷的刀锋。李晟丝毫不敢动弹,生怕自己无意中撞到刀口上。   打开眼前这道门,也许就是一条生路。   一股阴冷的寒意从身后传来,伴随着那人无情的语调:“王爷,你要试试吗?是我的刀快,还是你的手快。”   察觉到他的迟疑,身后的人继续说道:“王爷,你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出声求救。如今城中大多数禁军都被调走了,北衙府司就留了几人值守,你就算喊出声不会有人听得到的。”   原本抵在身后的刀瞬间转移到了李晟的脖颈上,冰冷的刀刃犹如冰冷的毒蛇猛然吐芯,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也别想着那些废物能来救你,他们尚且自顾不暇。”   李晟的神经瞬间紧绷,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侯府出事了?”   那人慢悠悠道:“给他们找些麻烦罢了,那可是平恩侯的地界,我们的人不会做的太过。”   李晟忍不住磨牙道:“你们这般大胆,就不怕闻燕雪回来找你们算账?”   “等他回来?”他不屑地嗤笑一声,“他等不到那个时候的,到时候木已成舟......”   “你要杀了我吗?”李晟颤抖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安与疑惑。   身后人轻笑一声,俨然是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暂时不会,王爷不必担心。”   暂时不会,那就是迟早要杀了他。   “王爷还是不要想着拖延时间了,乖乖跟我走吧。”   “最后一个问题!”李晟大喊道,“若我今日不出侯府,你们会怎么办?”   那人道:“办法自然是有的。”不管是强攻还是智取,听语气他们势在必得。今日若不出府,说不定还要连累迟迟他们。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话音刚落,李晟感觉后脖颈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那人眼疾手快,迅速将李晟接在怀中。旁边行人往来,他使了个眼色,有两三人立马聚集上来围住他,帮他打掩护。   往来行人有不明所以的,想要上前看个明白。   他四下看了看,装模作样道:“少爷也真是的,可让小的们一顿好找。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去赌坊,快些把人带回去,好让老爷夫人放心。”   听得他这一番,有些好奇的路人也被打消了疑虑,原来是抓不听话的浪荡子回家。   那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七手八脚将李晟塞进一顶轿子中。这顶载着李晟的轿子摇摇晃晃,很快便消失在了大街上。   李晟醒来时,眼前一片明亮,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帷。他的身上酸痛无比,低头一看,双手双脚都被绑了起来。察觉到身旁有人,李晟立马扭头一看,不远处坐着一个人,正拿着一只银质酒壶自斟自饮。   正是今日在酒楼上想要杀了他,并将他抓走的人。   李晟整一日滴水未进,酒香让他不停地吞咽着口水,那人见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摸了只空酒杯,倒了杯酒递在他面前。   李晟喝得太急,酒入喉间,他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那人下意识地顺了顺他的后背,姿态之自然熟稔,让李晟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他,与他商量道:“能把我解开吗?我不会逃的。”   那人笑了笑道:“你倒是乖觉。”   这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老实人的脸,丢到人群中都不会被人察觉。   李晟看了看四周,陈设简单,但家具床帷皆不是凡品。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人挑了挑眉,饮了一口酒,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事到如今,也不便瞒着你了,这里是皇宫。”   “皇宫。”李晟想起了此前种种,还有高燮,“是太皇太后还是王若存让你来的?”   那人调侃道:“你就对王统领这么没有信心?毕竟也是昔日的好友。”   李晟苦笑道:“以前年少在一起,他是对我颇多照顾,但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于他而言没什么难的。现在我是个麻烦事物,雪中送炭可不像他的一贯作风。”   那人陷入了沉思,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用深邃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晟。   没多久他就离开了,但李晟还被绑着。既然已经到了,王氏迟早会来见他。李晟没怎么挣扎,他的手脚疼得厉害,挣扎只会让疼痛加剧。   果不其然,一夜过后,这里倒是来了不少人,来的是十几个宫女,为首的是一个女官。李晟警惕地打量着来人,从她们身上的宫服,看不出他们是哪个宫室的。倒是这个女官,应当是尚仪。   李晟任由这几人给自己松绑,只是不论他说什么,这些人全然不会理会他。李晟无可奈何,将人引到侧殿后,这里早已被好了香薰花露。这是要给他沐浴的意思,昨日逃亡途中,沾染了一身尘土泥灰,确实是应该沐浴更衣,整理一下了。   她们都是宫中的人,训练有素,手脚利落,且话不多。任凭李晟如何套话,她们绝不言语,一丝一毫都不肯透露, 犹如老蚌死死不肯松嘴。李晟见状,也就放弃了与他们搭话的心思。   沐浴结束后,宫女们伺候着他擦干了身子,李晟全程没有动一根手指,这种舒坦的感觉真是久违了。李晟不由得感慨,上一次这样沐浴还是在王府中。自从住在闻燕雪的侯府,伺候他沐浴的要么是粗使俾子,要么就是闻燕雪本人亲自来。   若是闻燕雪伺候他沐浴,这场沐浴就会彻底变了味儿。从一个人变成两人个,桶中的水也会溅得到处都是。   这点情绪来的有些莫名其妙,他又想到了闻燕雪,如果他回来发现自己不在了会不会很大发雷霆,迁怒于迟迟。   李晟垂眸叹了口气,如果真的坐以待毙,那他就永远都不知道他想要知道的了。   更衣的时候,李晟看着眼前的衣服,有些错愕。这是一件宽大的玄凤王袍,形制花纹都和李凤起昔日所穿一模一样。鞋袜玉冠还有躞蹀都是簇新的,只有身上这件外袍是旧物。   李晟虽然有些疑惑,但他没有多言,也来不及多想为什么宫中会有这样一件衣服。   穿戴整齐后,李晟看向镜子中的自己,竟然觉得有些陌生,他已经许久未着亲王衣束了。   “王爷,请。”为首的女官对他说了迄今为止的第一句话,李晟点点头道:“好,有劳了。”   李晟由几个女官引着,走走停停,眼前总算出现了熟悉的景物,红墙朱门,庭院深深。只是来的路上人很少,看不到有几个人,以前他偶尔会跟着李微一起来给王氏请安,这段路他认得一些。   一进殿内,一个妇人斜依着身子,靠在一张香木榻上,身旁站着的是李福。引路的宫人很识趣地退下了,殿内只剩了他们三人。   谁都没有开口先说话,李晟冷眼看着座上的人,王英姑用一种很复杂的神色凝望着他。   然后,她轻轻地开口,却不是对李晟说的,“李福,你看他这个样子像不像三弟。”   三弟,李晟想了想,李凤起以前做皇子时便是行三,她口中的三弟指的是李凤起?   李福垂首道:“王爷还是像阿兰多一些。”   “也是,即使穿着他的衣服也不像他。”王英姑点了点头,似乎是很满意。   相比于他长得像谁,李晟更关心的是,为什么宫里会有李凤起的衣服。亲王无诏不得在后宫留宿,亲王的衮服亦是重要之物,怎会随意丢在宫中。   正当李晟胡思乱想的时候,王英姑忽然道:“齐明你走上前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李晟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踱步上前,立在榻前。王英姑仰首看他,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地打量着,“确实多像你母亲一些。”她移开了目光,神情恍惚似乎是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当中。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久到哀家已经记不清阿清的模样了。”她这话说得回忆往昔,语气缥缈的怀念。   李福也微微动容道:“是啊,一晃神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就算王英姑仪态万方,岁月是如此优待这个曾经的大家闺秀,一国之母,此刻也不免有了几分疲惫和老态。   李晟还在暗自琢磨阿清是谁?他想遍了所有人,好像也就元贞帝的表字中有个清字。   眼见这两人陷入自身的回忆当中无法自拔,李晟轻咳一声提醒这儿可还有个人呢。   王英姑回过神来看着他笑了笑道:“哀家年纪大了,失神的毛病是越来越重了,比不得你母亲还是一如往昔。”   忽然扯到他的母亲,李晟便知道自己的母亲十有八九是在他们的手里。他冷笑一声道:“太皇太后把我宣召到这里来,恐怕不是为了怀念亡父吧,我怎不记得,您与先父感情如此深厚了?”   “你说李凤起那个乱臣贼子?哼。”王英姑冷哼一声,她理了理鬓角,李福见状忙上前扶着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   李凤起见状在心底骂道,老妖婆惯会享受,他被绑了一晚,手脚都僵硬了,手腕上的淤血至今还未消下去。   “哀家以为进忠已经与你交代过了。”   李晟道:“他不叫李进忠,他叫高燮。”   王英姑就像发现了什么稀罕事,惊讶地看着他:“你在为那个奴才说话?这可真是稀罕事,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等良心,之前仗着李微欺男霸女时,怎就不见你有这善心?你们李姓之人一贯这么虚伪。”   李晟冷不防被她说中了一些,面皮一红,但也不甘示弱道:“现在谈论这些有什么用呢?您今日把我叫到这儿来,难不成只是为了证明我的生父是谁?”   王英姑悠然一笑道:“性子倒是不像她。”   李晟闭紧了嘴,言多必失,他得从这个老妖婆嘴里套话。   “娘娘请我来不只是为了叙旧吧?”李晟不自在地将衣领子往下扒了扒,这衣服稍微有些大,他穿着还是有些不合身。   王英姑摇了摇头道:“如今你也在宫里,守着哀家哪里也去不了,正事有的是机会诉说,哀家还想与你多亲近亲近。”   谁要与你亲近,老妖婆,李晟暗地里握紧了拳头,面上仍是滴水不漏地装怂。   “齐明,你再过来些,再靠近些。”   还要再近?这要怎么近?李晟思忖片刻后,又上前了一步,半跪在她面前。王英姑伸出保养得当的手,抚摸着他的鬓角。李福眼观鼻鼻观心,对这一幕置若罔闻。   “太久了,哀家都记不清了。三十年前的上元灯会上,那是哀家第一次与阿清相识。”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第53章 故人若存   “那时哀家才十六岁,与府中丫头偷偷出门去看花灯,遇见先帝与安陵王。”   在朦胧的夜色中,明媚的少女提起裙角,用罗扇半遮着嘴角,露出一双羞涩又明朗的眼睛。李凤起将手中花灯递与她,温和一笑,“喜欢便拿去吧。”   这双眼睛宛若秋水,映照出她内心的喜悦。她仰头看着这二人,并不言语,一旁的侍女替她接过了花灯。   少女的背影渐行渐远,身旁的少年见他还在看,不满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阿兄,你要是真的喜欢那花灯,还给她干什么?自己留着挂在床边多好看啊。”李凤起深思被打断,听了他这一遭话,无奈地看向身旁矮自己一个头的少年,哭笑不得道:“阿清,这个姑娘我认得的。”   阿清的惊讶溢出眼底,“啊?阿兄你看上的不会是人家姑娘吧。”旋即,他又恢复了镇定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道:“若是阿兄喜欢,那便跟父皇说一声,你就算是喜欢天上的仙女,父皇都会为你去提亲的。”   李凤起摇摇头,反而是点了点他的肩膀,笑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啊?”阿清有些呆住了,方才的神情还未完全褪去,僵在脸上有些可笑,“我、我的?可我都不认识她。”   少女的石榴红裙角消失在了灯火阑珊处,李凤起点着头继续笑道:“嗯,那姑娘已经许给你了。”   年少时的元贞帝回忆了下方才那个姑娘的脸,只觉得灯火通明下,四周花灯如火,映照出琉璃一样的光彩,令人头晕目眩。周遭是什么样的他也没有去看,那姑娘的脸他更是没心思去注意,她究竟长什么样子他也已经记不清了。   越想心中越是烦闷,他便说道:“我还没及冠呢,成亲的事以后再说。”   李凤起想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在他眼里,弟弟总是长不大的,一个半大孩子去成家,总是有些不看谱的。他又挂上自己熟稔的笑容,随口说道:“那就以后再说。”兄弟二人牵着手生怕在人流中走散了。   阿清要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一看李凤起是否还在身边。彼时年少,风光正好。   当天夜里,京郊百里外,禁军守在皇帐附近,闻燕雪在自己的营帐内捧着一卷兵书看。在不远处,李涵也端坐着,身边作陪的是贴身太监与他的伴读书童。   书童便是闻仲春,他怕极了这个冷面冷心的兄长,仿佛他身上带着煞气,别说靠近,只要共处一室他便如芒在背,每时每刻都在小心翼翼着。他战战兢兢地去拉李涵的袖子,李涵正在看一篇文章,看到不懂处正有些心烦,便随口应付道:“你若是饿了,就自己请便罢,朕还剩一些没有读完。”   闻仲春看着桌前上的糕饼咽了咽口水,他又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闻燕雪,缩紧脖子哆嗦道:“我还是等陛下一起。”   李涵有些无奈地看了看闻仲春,他的年岁还要比李涵小上一些,脸上的幼态尚未褪去,腮边软肉看着叫人忍不住想要捏上一把。他眼中闪烁着怯懦的光,时不时就去偷偷看一眼闻燕雪。   闻仲春平日里胆小怕事,贪吃好玩。若不是为了顾全大局,自然也轮不到这样的人来给他伴读。   他叹了口气,吩咐身旁的太监道:“高公公,时辰已经不早了,你先带他下去吧,朕还要在这里待一会儿。”   高公公却纹丝未动,看向一旁的闻燕雪,那人只是自顾自垂首看书,似乎并未注意到这里。李涵放下书,一张清俊稚嫩的脸已隐隐有了几分威严,他不满道:“朕就在此处,有平恩侯作陪,你大可以放心。”   高公公忙跪下磕头直呼罪该万死,闻仲春一脸惊慌,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看着也要跟着跪下。   这边的动静还是惊动到了闻燕雪,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正要询问。李涵却使了个眼色,高公公带着尚且不知情况的闻仲春出去了。   “陛下。”闻燕雪起身正要行礼询问,李涵却伸手制止了他,“免了,这里就只有朕和舅舅,那些虚礼就都免了吧。”   闻燕雪笑了笑,还是俯身行礼道:“好,都听陛下的。”   见李涵神色仍旧有些疑惑,闻燕雪道:“陛下是有什么疑惑难解吗?”   李涵看向他的神色有些挣扎,似乎是在下什么重要的决心,“舅舅,你觉得朕能当好一个皇帝吗?”   闻燕雪正要说话,李涵却忽然打断了他,“朕不要听你说那些空话,你要实话实说。”   闻燕雪道:“陛下想做一个好皇帝吗?”   李涵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   闻燕雪道“既然陛下有这个心,那便不用担心,臣会助陛下一臂之力的。”   李涵有些犹豫,看着闻燕雪的眼睛欲言又止。闻燕雪知道他心中有疑,便耐心地等他说出来。   朝堂外的风雨都少也会吹入明堂之上,李涵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高公公去而复返,两人极为默契地不再言语。高公公在两人之间快速地扫了一眼,俯身恭敬说道:“太后娘娘吩咐奴才,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接着赶路,陛下还是早些歇着吧。”   “朕知道了。”李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坐起身来,闻燕雪也忙起身去相送,李涵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然后跟着高公公离去了。   李涵前脚刚走,闻燕雪便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簪子,调试着烛火的光辉,帐子内的灯火渐渐暗了下来,有人影在帐子外闪过。   闻燕雪忽然想起,李晟经常做这个动作,垂首拔簪,去拨弄烛火。   没过多久,帐子外便传来了通报声,喊人进来之后,正是白日里那个长相忠厚的护卫。   见到来人,闻燕雪回神问道:“如何?”   那人立马扑倒在地,直挺挺地跪下,“属下办事不利,把人给跟丢了。”   闻燕雪眉头微微轻皱,下属正要请罪时,却听得他说道:“无妨,在宫中他还安全一些。”   那人顿时羞愧地无地自容,“属下罪该万死。”   闻燕雪摆了摆手道:“你可有看清抓走他的人是谁?”   那人道:“看清了,应该是禁军的人。”   闻燕雪道:“自然是禁军的人,可如今北衙与南衙禁军的统领都不在京中......”   他侧首思忖,片刻后就像想通了什么,立马吩咐道:“你选两壶好酒,去慰问一下禁军的人,打听一下王勤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下属立马领命办事去了,闻燕雪抛掉手中的书卷,踱着步子走到了帐子外,抬眼看向了长空中的明月。   李晟坐在窗前,夜风入户消暑气。现在已经是初夏时分,既望明月挂在长空。李晟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刚收回目光,余光便瞥到窗边爬了一个人。   正是抓他的那个禁军,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只是那张脸皮看得有些僵,眼神黏在他的身上,怎么也甩不开。   “王爷。”   他喊了一声,就急不可耐地从窗外跳了进来。殿内空无一人,但外面有人值守。此人能旁若无人的进来,身份绝对不是普通的禁军那样简单。   “你要做什么?”李晟警惕道。   “来与你叙叙旧。”他坏笑着就要靠近,这痞坏的笑倒是有几分眼熟。   “不是故人,叙什么旧。”   闻言,他那张面皮变得更加古怪了,李晟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那阵子和高燮亡命天涯的时候,常来给他送饭的那人,李晟就曾经怀疑过那人是闻燕雪易容的。   “齐明。”他忽然用暧昧的语气唤他,“很久以前我就对你有心思了,比闻燕雪那厮还要早,既然你能接受他,那换做是我也未尝不可吧。” 第54章 真相   “若存,别胡闹了。”李晟试图唤起他的一二分良知,“你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我们好好谈一谈。”   王若存本就无意掩饰自己,他坦然面对李晟的直言。听到李晟直呼其名,眼神稍稍柔和了几分,“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说完,他带着微笑,就要继续靠近。   李晟只觉得那笑容有些异样,特别是在王若存此刻的面容上,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他往后退了几步,高声道:“还是换回原来的脸吧,你现在这张脸有些......实在是不怎么好看。”   王若存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愣了愣说:“你还真是让我头疼,这张脸暂时换不了。”   李晟向后靠了靠,“这是易容术?你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皇城,今天随驾出行的那个是......”   “是冒牌货。”王若存被李晟一句句顶撞得无言以对,他本想用温和一些的方式来说服李晟,但此情此景让他感到有些难堪。他摸了摸自己的面皮,低声喃喃道:“有那么难看吗?”   他凝望着眼前的那双眼眸,熟悉的深绿色宛若一泓春水,清澈明亮。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久久注视过一个人的眼睛了,这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怀念之情。   他深知,错失此次良机,日后恐怕将更难再接近这个人。   “齐明,我们有些日子没见了,我很是想念你。”   眼看着王若存又靠了过了,李晟的心中紧张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他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瓷杯捏碎,将碎片巧妙地藏入袖中,以备不时之需。   李晟随口应付道:“我们是许久未见了。”他回想起上次见面还是在月上海棠的喧嚣之中。   “上次见你还是在月上海棠。”王若存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别样的情绪。   李晟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在,心中涌起一丝不安,“你认出来了?”   王若存点头,“自然是认出来了。”他目光深情地凝视着李晟,“你的这双眼睛,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李晟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他努力保持镇定,但心中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王若存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更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尴尬和危险的境地。紧捏着瓷片的手险些被割破,他语气艰难道:“若存,你这幅样子我实在是有些......”   王若存深情款款道:“嗯?”   “有些恶心。”李晟实话实说道。   王若存的这一番话,让李晟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这人是何时有了这些心思的。以前也不是没有一起逛过花楼吃过花酒,王若存是什么时候变成断袖了的。   王若存别他婆婆妈妈的样子惹得有些不耐烦,上前就想要把他抱在怀里,李晟被他抱了个满怀,手中的瓷片还是没有划上去,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李晟的手有些犹豫地停在了半空中。   王若存见他没有拒绝,心中欣喜更甚,他的动作不大,却很轻柔。   “今夜之后,这样的机会恐怕将难再觅得。”王若存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遗憾,“为何闻燕雪可以,而我却不行。”   李晟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若存,世间有些事情,并非仅凭你我意愿便能决定。”他心中默默琢磨着王若存的话,今夜究竟会发生何事,为何他说过今夜之后机会便少了?   王若存紧紧钳制着李晟的手臂,李晟想挣脱开来,却不慎划破了手指。   “齐明,你......”王若存俨然看到了他手上的血迹,神色立马变得严肃起来。   王若存刚要上前抓住李晟受伤的手,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大人,太皇太后召见,请您即刻前往。”外面传来的声音很是熟悉,似乎是那个仅有过几面之缘的宦官林蕴。   王若存喘了几口粗气,有些无奈地看着李晟,轻声道:“我还会来找你的。”说罢,他再次深深地凝视了李晟一眼。   他两人在门口低声交谈了几句,李晟贴耳在门边,却什么也没听到。待门外的动静完全消失,李晟扶着腰刚想要站起来,门却忽然被推开。   李晟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幸得一双手稳稳湳諷地扶住了他。他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明亮含笑的眼睛。   “林蕴,竟然是你。”李晟惊讶道。   “王爷,许久未见,您一切安好?”林蕴看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涌起一阵酸楚,眼眶有些微红,“之前因平恩侯的缘故,未能与王爷相认,还请王爷见谅。”   李晟轻托林蕴的胳膊,心中五味杂陈。回想起当年李凤起在世时,宫中众多暗桩皆为其所用。那时林蕴在宫中过得艰难,正是安陵王一手将其提拔,并安排在王氏身边。   李凤起将毕生心血都托付给了李晟,然而因种种顾虑,李晟却将那些精心经营的一切置于脑后,与林蕴也断了联系。   此刻,林蕴注视着李晟身上的亲王衮服,神色骤变。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怀念与意外,轻声道:“这件衣服,是老王爷昔日所穿。”   李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二人心中明了,李凤起留下这衣服在宫中的原因定是不便提及的。两人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不愿多言。   “王爷,我不会在此久留。”林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   李晟缓缓打量了林蕴几眼,直到对方感到不自在后,才移开目光,缓缓开口道:“刘敬可曾向你透露过些什么?他们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林蕴摇了摇头,“我并未知道多少。”他解释道,“平恩侯之所以敢用我为他查办宫中的事,是因为他已熟知老王爷与我的这层关系,只有这样,他才会放心让我去查这些。”   李晟追问道:“哪些事?”   林蕴似乎有所顾虑,犹豫着不肯开口,李晟无奈地说:“都到这个时候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感到意外了。”   两人关上门后,林蕴沉声道:“那我便挑一些要紧的说,王勤不知何时会再次回来。”   李晟露出困惑的表情:“那方才的动静是......”   林蕴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狡黠,“我故意骗他的。”   李晟听后,一时竟无言以对。   林蕴看着李晟,询问道:“王爷,您身上是否还佩戴着公主赠予的那个香囊?”   李晟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香囊被闻燕雪拿走了,他一直佩戴在身上。”   林蕴听后,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这香囊颇为凶险,平恩侯倒是心大。”   李晟沉默片刻,他感觉到种种事情似乎都与他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下紊乱的心绪,对林蕴说道“把你所知道的,无论大小事,都要如实告诉我,不要有任何隐瞒。”   林蕴点了点头,道:“王爷常年佩戴的那个香囊,确实有一些问题。不知平恩侯是否与您提及过,香囊中有一味绝嗣香。女子使用或许无碍,但男子若长期佩戴……”   林蕴说到这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李晟却平静地说道:“但说无妨。”   林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男子长期佩戴,恐怕会变成天阉。”   李晟听后,心中一惊,他咽了咽口水,想到李微,他有些尴尬地问道:“那涵儿他……”   林蕴立刻宽慰道:“王爷请放心,陛下绝对是先皇血脉,绝无问题。”   “此事应当为众人共知,先皇对闻姝宠爱有加,曾多次有意立她为皇后,但均被太后所阻。那时,闻大人便找到了阿兰公主,与她做了一个交易。”   李晟问道:“是怎样的交易?”   林蕴沉思片刻后道:“他们之间的交易内容我们无从得知。但阿兰公主确实应允了,并协助闻大人研制出一种可以永绝后嗣的香,目的便是确保后宫之中,唯有闻姝能够诞下皇子。”   他继续道:“尽管边关暂时通商受阻,但闻大人凭借自己的身份地位,打点边关上下也并非难事。毕竟,他是故人之子,人们总会给予几分薄面。”   李晟苦笑一声,道:“即便是老公爷再如何德高望重,面子又值几何?”   林蕴点头附和:“王爷所言极是,人们无非是为了利益而行动。行商贩易,本就是一本万利的事情,自然引得众人趋之若鹜。”何止寻常人会铤而走险,李晟自然深知其中利害,事情远比林蕴所说的还要严重。不仅高官显贵,就连皇帝也沉湎其中,享受着这些禁品带来的奢华。如此上行下效,风气败坏,已非一日之寒。   李晟在脑海中搜寻着过去的记忆,试图拼凑出闻亥的形象。记忆中的闻亥是一个清雅禁欲的人,从未见他有过奢侈的爱好,衣食住行都极为简朴,仿佛仙风道骨,无欲无求。在朝堂上,他的风评极佳,是难得的正直大臣。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竟然也牵涉其中。   李晟的思绪突然一转,既然这些禁品要通过边关流入,那闻燕雪是否知情呢?   林蕴似乎看出了李晟心中的疑惑,他说道:“平恩侯自然是知道的。王爷您想想,朝廷年年克扣军饷,单凭闻燕雪的府兵耕种,哪里能赚来万两军饷呢?”   林蕴顿了顿,继续说道:“言归正传,既然阿兰公主答应了闻亥要帮忙制作绝嗣香,那闻亥必然是答应了要帮她做些什么。王爷,您心里应该也猜到了几分吧?”   李晟沉默不语,他的确猜到了几分。但他印象中的母亲阿兰公主,一直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那些年委身于李凤起,也只是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林蕴看着李晟,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但李晟却陷入了沉思,他试图理清这其中的关系,但又怕触及到某些不愿面对的真相。   她一个柔弱的女子,身处异国他乡,不仅要面对异乡人的非议和偏见,还要努力生存下去,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她的最大心愿,无疑是回到那片熟悉的故土,回到那魂萦梦牵的百里荒草场。那里,有她的亲人,有她的回忆,有她无尽的思念。   李晟想到此处,心中一阵酸楚。他忽然有些不敢深想,为什么战乱一开始,阿兰就突然失去了消息?他尝试动用闻燕雪的关系去寻找,却遍寻不得。阿兰要么已经不在人世,抑或是闻燕雪发现了阿兰的踪迹与闻亥有关,知道她并无性命之忧,便选择了知情不报。   想到这些可能,李晟的声音不禁颤抖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对林蕴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追究真相的时候。他需要冷静思考,需要找到更多的线索,才能揭开这一切的谜团。 第55章 中计   “若存他还会回来吗?”林蕴临走之际,李晟忐忑不安地问道。   林蕴微微摇摇头道:“王爷无需多虑,此次我带来了人手。王统领若敢有动作,太皇太后那边便会立刻知晓。他绝不敢轻易冒险。”   听了这话,李晟心中的忧虑才稍稍平息。而与此同时,国公府内却是一片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姚氏站在那面足有半人高的西洋镜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装扮。她身着华丽的命妇诰服,头上的攒珠冠熠熠生辉,引来身旁的侍女们连声赞叹。   “听说这东珠乃是皇室御用之物,没想到太皇太后竟然赐给夫人两颗,真是难得一见的殊荣啊。”   姚氏满意地端详着攒珠冠上璀璨的东珠,故作矜持地说道:“如今我们姚家也算是与皇室沾亲带故了,这都是姝姐儿的功劳,才让国公府有今日的荣光。”   提及此事,她不禁又得意洋洋起来,“这次皇驾出行,我们春哥儿也随驾相伴,等到陛下亲政,仲春封侯拜相的日子定是指日可待。天子门生,宰相根苗,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身旁的侍女们都纷纷迎合,笑声不绝如耳。   姚氏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华丽装扮,满意地点了点头,“至于闻三关,只要他一天不成婚湳諷,就没有后嗣,承爵的事情这辈子都别想轮到他。”   她嘴角微扬,得意地笑道:“我们母子俩总算是熬出头了,从此以后便是风光无限。”   姚氏的贴身侍女是她从娘家陪嫁过来的佣人,察觉到屋外的几个小丫鬟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她立刻机警地向姚氏使了个眼色,轻声提醒道:“夫人,老爷来了。”   姚氏的脸上闪过一丝短暂的慌乱,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身姿重新挺得笔直。闻亥步入屋内,只见姚氏站在镜子前,满脸得意地欣赏着自己身上的华服。   闻亥没有立刻出声,他挥手示意下人们退下,待屋内只剩下他和姚氏两人时,才慢慢坐下,轻啜一口茶水,悠然地开口问道:“你在此做甚?”   姚氏并未回头看他,而是继续沉醉在镜中的影子中,极力压平了嘴角道:“如今我儿已是陛下的伴读,我这个母亲岂能失了身份?这一身衣裳,正是太皇太后昨日特地派人送来的。”   闻亥用一种近乎淡漠的眼神看着她,讥讽道:“你倒是很得意。”   姚氏不甘示弱地回击:“我为何不能得意?这可是太皇太后恩赐的,从今日起,我便是一品诰命夫人。”   然而,无论姚氏如何炫耀,闻亥的脸色始终阴郁如霜。姚氏终于意识到他的不对劲,停止了喋喋不休,斜了他一眼,不满地问道:“怎么不说了?”   闻亥冷冷地道:“蠢妇人!你可知道为何此次出行春儿能随驾?你以为这是儿戏吗?想去就能去?”   姚氏被他的话激怒,脾气也上来了,反驳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外人都道你君子端方,平日里怎么不见你对别人如此无礼?”   闻亥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深沉:“春儿能一同前往,是我特地去求了太后。”   姚氏闻言,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既然不是陛下和太后的旨意,那仲春上赶着去凑这个热闹做什么?她转头看向闻亥,眼中满是疑惑:“你为何要让春儿一同前往?此次随驾,不是只有陛下和几位重臣吗?”   闻亥叹了口气,神情变得凝重:“山雨欲来,风波暂息。这一切并非表面上的那么简单。我预感这几日朝中会有一些变动,让春儿随行,也是为了他能远离这些。”   姚氏听得心惊胆战,她紧张地问道:“那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春儿他还只是个孩子……”   闻亥道:“放心,我会安排好的。”说罢,他话锋直指姚氏,“还有你,最近要低调行事,宫里的风向变得太快,我们得小心行事。”   姚氏点了点头,心中虽然仍有担忧,但也明白此刻不是慌乱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闻亥郑重其事地对姚氏说:“此次入宫,你必须多加小心。能避则避,避无可避就自行小心应对。”   “什么叫避不开就自行应对?”姚氏柳眉倒竖,正欲与这个总是爱打哑谜的夫君争辩几句,却突然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迟疑道:“难道是鸿门宴?”   “岂止是鸿门宴那么简单。”闻亥冷冷地回应。   “不至于吧,”姚氏不以为然道,“现在陛下已经登基,燕雪身为国舅爷,你也已位列内阁大臣,与王家的地位平分秋色。老爷,你是不是太过忧虑了些?”   闻亥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但愿是我多虑了吧。”   赏花宴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姚氏虽然心里还记着闻亥的警告,但宫中宦官亲自来请,而闻亥又恰好不在府中,她只得换好衣服,忐忑不安地进了宫。   一入宫门,姚氏发现进宫的命妇不止她一人,还有好几个是熟面孔,这让她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看来这次赏花宴并不是针对她个人的,或许闻亥的担忧真的只是杞人忧天。   赏花宴设在太皇太后的一座精致别宫中,四月的人间芳菲已尽,但宫中的花卉在精心照料下却开得正艳,姹紫嫣红,香气四溢。姚氏虽然入宫次数不多,但也不是毫无见识之人,她跟随众人的脚步,渐渐地也放松了心神,开始享受这难得的宫廷盛宴。   姚氏一边欣赏着宫中的美景,一边与熟识的命妇们低声交谈,心中不禁感叹,这皇宫之中的繁华与奢侈,真是她平日里难以想象的。   太皇太后今日心情格外舒畅,她素来喜好舞文弄墨,因此命妇们纷纷献上自己的诗作,以博得太皇太后的欢心。姚氏虽在闺阁时期也曾学过琴棋书画,但在这众多才女之中,她仍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自己的技艺并不足以与她们相提并论。   命妇们中也不乏带着子女一同入宫的,小姐们和少爷们男女各自在花园中三五成群,或吟诗作赋,或扑蝶赏花,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彭原公府近来备受瞩目,姚氏自然被安排在太皇太后身侧陪侍。她的脸上难掩矜持与骄傲之色,享受着众人的瞩目与赞美。   众人谈笑间,王氏的视线忽然落在了姚氏身上,她微笑着问道:“彭原公夫人,今日怎么没带上仲春一起来凑个热闹呢?他年纪虽小,但聪明伶俐,想必也能在花园中与小姐少爷们一同玩耍,增添不少乐趣。”   姚氏心中猛地一紧,她没想到太皇太后会突然问及仲春随驾出行的事情。她迅速调整心态,恭敬地回答道:“禀太皇太后,小儿蠢笨,担不得聪明二字,但幸得皇上不弃,得以随行。若带那逆子来,恐惊扰了太皇太后圣驾。”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姚氏,似乎刚刚得知闻仲春随行这一消息,她轻声道:“年轻有为啊,咱们这些老人家,可真是比不上他们了。看来以后的大雍,还得靠他们这些年轻人来支撑。”   此言一出,周围的命妇们纷纷附和,恭维太皇太后寿比南山,福泽绵长。姚氏却感到一丝丝不安,她想起了闻亥之前的叮嘱,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涟漪。她决定要更加小心行事,以免卷入不必要的纷争之中。   赏花宴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太皇太后特地摆了酒宴,与众人共饮。姚氏坐在席间,感受着周围的欢声笑语,心中也不禁放松了许多。太皇太后更是颜悦色,让她稍稍放松了警戒之心。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际,姚氏不禁多饮了几杯酒,酒意上头,她变得有些忘乎所以。此时,坐在她不远处的武安侯夫人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你是刚来长秋宫吗?我瞧着有些眼生。”   姚氏这才注意到,为她斟酒布菜的宫女一直默默地跪坐在她身旁,低眉顺目地垂着头。她转头看向那宫女,只见那宫女浅浅一笑,回答道:“回禀夫人,近日祭典大礼需要很多人手,长秋宫人手不够,奴才是李福公公从内务府调来的。”   姚氏听了这话,心中并无太多疑虑。她想到宫中近日确实因为祭典大礼而忙碌,人手紧缺也是情理之中。   武安侯夫人也并未深究此事,只是随口一提。酒宴继续进行,众人继续享受着这难得的宫廷盛宴。然而,姚氏却并未意识到,这看似平常的一幕,却暗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姚氏饮了几杯酒后,便觉得头脑有些发沉,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模糊。她心知这御酒虽然是用花果酿成,妇人孩童饮用不易醉倒,但她的酒量本就不佳,此刻已是有些不胜酒力了。于是,她向一旁的侍者传了个话,由宫女引着去侧殿醒酒。   宫中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姚氏在迷迷糊糊中被人搀扶着走了许久。她努力地想要记住路线,但酒精的作用让她的思维变得迟缓,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当她意识到自己完全不记得身在何处时,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   她环顾四周,只见一片陌生的景象,原本熟悉的赏花宴、太皇太后以及武安侯夫人都已不见踪影。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惊呼道:“你们是什么人?”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和惊恐。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搀扶她的宫女似乎也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默默地继续前行。姚氏的心中越发不安,她努力保持镇定,试图寻找逃脱的机会,但在这陌生的宫殿中,她似乎只能任人摆布。   “你们!”   话音刚落,那原本为她斟酒的侍女突然动作起来,眸光一冷,迅速上前卸了她的下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姚氏惊愕不已,她目露恐惧地看着眼前这位看似柔弱无骨的女人,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口中的疼痛让姚氏发出含糊的哭喊声,然而在这里,她的呼救声显得如此微弱和无力。   这伙人就像对待牛羊一般,毫不留情地将她绑住了手脚,然后扔到了一个黑暗的地方。姚氏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了这里似乎不止她一个人,还有一些模糊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动。   下巴的剧痛让姚氏的口水直流,她只能发出无意义的痛呼。在惊恐中,她听到那侍女开口了,但这次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跟统领说一声,一切安好。” 第56章 取舍   夜色笼罩下的皇城武库署,气氛凝重而庄严。   守备的将领笔直站立,他们的军靴每踏一步,便在地板上留下沉闷的回响,铠甲也伴随着步伐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此刻,月色被浓厚的乌云遮挡,仅有些许微弱的光芒透过云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些影子在黑暗中跳跃,仿佛鬼魅出没。   长门之外,油灯摇曳,其光芒裹挟着浓烈的油味,为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诡异与恐怖。   油灯中的灯芯发出滋滋的声响,打破了寂静。守卫立刻警觉地回头查看,但除了灯影的摇曳,他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那人疑惑地转过身,不料在转身的刹那,一个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降临在他的头顶。他尚未来得及反应,来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双腿夹紧了他的脖颈,在霎那间扭断了他的脖子。随后,那具尸体在触地之前,被来人悄无声息地放平,整个过程中竟未发出丝毫声响,仿佛真的是鬼魅所为。   紧接着,其余几名守卫也接连遭遇了相同的命运,被这几个突然出现的鬼影悄无声息地一一解决。   “什么人!”终于有人察觉到了异常,但可惜,一切都已来不及。   墙外,飞虎爪如流星般飞来,铁钩紧紧勾住墙壁。紧接着,十几个黑衣人身手矫健地翻墙而入,动作一气呵成。   “何方宵小在此作祟!”值守的总兵闻声匆匆赶来,眼前的混乱场面让他气血直涌,面色铁青。   今夜值守的人手竟出奇地少,显然这一切早有预谋。剩下的守卫见势不妙,心生退意。   “别他妈乱跑,都给老子守住大门。”总兵怒吼一声,声音中满是焦急与愤怒,“武库一旦失守,我等皆难逃一死!”皇城内的辎重军备,大多集中于此地。一旦被这些不明身份的人占据,后果之严重,简直不堪设想。总兵站在混乱的现场,冷汗涔涔而下,心中满是恐惧与焦虑。他深知,若武库失守,自己难逃罪责,脑袋随时可能搬家。   然而,面对众多黑衣人的围攻,即使总兵喝止,守卫们也很快便抵挡不住,纷纷败下阵来。   “总兵大人,快随我撤离!”身边的人焦急地催促着总兵,但总兵仍想挣扎片刻,试图挽回局面。然而,就在这时,无数飞虎爪如雨点般抛入院内,转眼间,便有百余人翻墙而入,局势瞬间失控。   在手下不断的催促声中,总兵终于下定决心,咬紧牙关喊道:“撤退!”   剩下的十几人如同被打败的丧家犬,慌乱中丢盔弃甲,狼狈地逃离了现场。   与此同时,皇帝前往祭陵的队伍正驻扎在距离皇陵二百里之遥的驿站中。禁军们严阵以待,守卫在太后与天子休憩的房门外。   闻燕雪穿着一身玄色官服,英姿挺拔,他信步走到门外,只见王若存手持长剑,静静地守在门口。见到闻燕雪,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问道:“侯爷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闻燕雪目光透过散发着微光的窗纸,投向屋内,声音冷冽道:“本侯有紧急事务,需与太后娘娘当面商议。”   话音未落,驿站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四面八方皆有响动,显然是有不少人将此处团团围住。   院子里的禁军立刻拔出长剑,警惕地盯着闻燕雪。闻燕雪身后的人也纷纷将手按在腰间的刀剑上,双方对峙,气氛紧张,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王若存目光瞥向闻燕雪身边的人,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轻声道:“侯爷,您的胆子可真不小,这可是天子所在之处,您居然就敢这么闯进来。”   闻燕雪也回以一笑,毫不在意地回应:“王统领,若您不横加阻拦,本侯又何必出此下策。”   就在此时,一人疾步而来,在王若存耳边低语几句。王若存的脸色微变,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几乎难以维持。   王若存面色一凛,厉声道:“侯爷,让你的人速速退下!太后与陛下皆在此地,你如此行为,岂不是有谋反之嫌?”   闻燕雪直视着他,沉默不语,眼中透出的寒意令人心生畏惧。   王若存见他无动于衷,不由得讥讽道:“也罢,平恩侯行径荒唐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闻燕雪不以为意道:“你也就只能在嘴上逞逞威风了,又能奈我何?”   这话说得极为赖皮,可王若存也并非省油的灯,他的目光在再次转向闻燕雪的身旁,“刘敬呢?他不是向来都形影不离地守护在你身边吗?此次你随皇驾前往祭陵,怎么没把那条狗带在身边?”   他的话语挑衅意味十足,但闻燕雪却仿佛未闻,只是冷静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吐出:“王勤。”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每个字都如同冰冷的刀刃,令人不寒而栗。   王若存被他那冷静而坚定的语气惊得一个激灵,仿佛被什么重物击中一般。   闻燕雪冷冷地继续道:“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便好。你若再敢阻拦,本侯不介意将你的项上人头拿去祭旗。”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若存顿时冷汗涔涔而下,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他、他莫非已经知道他是......   闻燕雪突然戏谑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中充满了对一切的洞悉和掌控,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让开的时候,这时,身后的房屋却缓缓打开了门,是闻姝的身旁的宫女。   看着剑拔弩张、神色各异的众人,她的脸上毫无畏惧之色。   “侯爷,太后娘娘有请。”   “可是......”王若存还想再说些什么。   那宫女却打断道:“太后娘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王若存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手臂,他身后的人纷纷让开。   闻燕雪独身一人,与他擦肩而过,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旋即又分开,那一下如蜻蜓点水一般,稍纵即逝。   屋内的光有些暗,宫女正手持烛台将四周的蜡烛一一点亮。闻姝坐在一张书桌前,看着摊开在桌上的书卷出神,在朦胧温暖的灯火中,她的侧脸娴静淡雅。   生子肖母,生女肖夫。闻姝不论是面相还是品性都与闻亥相像,徐清湘以前便调笑闻姝,说她与她父亲一般,老成持重。   此时,摆在她脸上的忧虑和沉思,都与闻亥是那么的相像。   在闻燕雪过去的记忆里,闻姝一直都是这幅样子,美丽端庄犹如一朵名花,言行举止皆挑不出错来。   少年时的闻姝也会跟在他身后,对兄长的一切都很好奇,央求他带她出去看花灯买零嘴。   后来这种小女儿的娇憨姿态就不再出现在她身上了,那时她虽然不懂大人们之间一些复杂的东西。但祖父的战死,兄长与父亲之间的争锋相对,还是让她敏感地察觉到国公府已经不似以往了。   再后来,闻燕雪镇守边关没再回来,这其中不乏也有他的私心。世人皆道他英勇无双,少年有为,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几年守在边关浴血厮杀,也有他自己的私心。   谁都有自己不愿面对的东西。   他躲在边关的那几年里,闻姝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度过那几年的?在一个极其艰难的情况下,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出嫁的?   听到他的脚步声,闻姝抬首望过去,清丽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阿兄来了。”   闻燕雪没有停顿,径直坐在她的对面。   “陛下呢?”   闻姝顿了顿,目光柔和地望向碧纱橱内,“涵儿睡前服了些安神汤,现在正睡着。你们弄出那么大动静,都没能吵醒他。”   闻燕雪没去深思她话中的意思,目光却落在那一页书面上,闻姝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利害有常势,取舍无定姿。”   闻姝轻轻念出声,“这是很久以前,祖父为你启蒙读的诗。”   闻燕雪道:“难为你还记得。”   闻姝笑了笑道:“大多都忘了,只有这首诗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紧接着,她朱唇轻启,“焉能使我心,皎皎远忧疑。”   她深深地注视着闻燕雪的眼睛,似乎在寻找答案,随后又带着一丝无奈与惆怅望向碧纱橱,低语道:“如何选择,才能既得此又得彼,两全其美呢?” 第57章 龙袍   闻燕雪从她手中悄然取走了那本书,快速翻阅着页面,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这本书,是他们儿时稚子启蒙之书,此刻手中的这一册,应是李涵的旧物。   闻姝轻轻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手指轻抚着鬓边的珠花簪,“若是可以自由选择,那自然是好事。只可惜,有时候连选择的机会都难得一见。”   闻燕雪看着她,心中满是感慨,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并不擅长表达温情的话语,这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让他感到有些窒息,“如今我回来了,你不会再受到任何人的欺凌。”   闻姝淡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对闻燕雪说:“阿兄,你言重了,谁敢欺凌我呢?不过,你如此为我着想,我心中真是欢喜。”她突然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深情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闻燕雪,“即便阿兄知道了那些事情是我做的,你依然会像以前那样对待我吗?”   四周一片寂静,闻燕雪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一时间有些迟疑不决。然而,闻姝却将他的迟疑误解为另一种情绪,她轻声道:“你若心有不满,那便怨我吧。”   闻姝的语气平静如水,她继续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高燮是王英姑的人了。”她看着闻燕雪,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我入宫没多久就看出来了。”   闻姝平静地陈述道:“城破那天,是我将李微的死讯透露给李晟的。我的人早已部署妥当,原本打算趁乱除掉他,可惜被你及时拦下。”   她继续坦然道:“让李晟绑架安陵王,亦是我的计策。”她看向闻燕雪,眼神中不见波澜,“这些,你应当都已知晓了吧。”   闻燕雪默然不语,只是以一种复杂而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她。他眼前的这个女子,是他的骨肉至亲,一母同胞的妹妹,此刻却让他感到如此陌生,仿佛从未真正看透过她。   闻姝定定地凝视着闻燕雪,声音带着一丝决绝:“我只有涵儿了,他是我现在唯一的依靠,我现在只有他了。”   她轻轻瞥了一眼闻燕雪手中紧握的书卷,那书已被他强大的力量挤压得变了形。闻姝缓缓开口:“阿兄,这么多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却变得面目全非了。”   闻姝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就算你能保证自己忠诚无二,但阿爷呢?他的心思,你真能揣摩透吗?”   他们的对话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闻燕雪却感觉闻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嘶吼而出,充满了愤怒与不甘。   闻姝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她直逼闻燕雪的眼睛:“阿爷可有真正将你我视作子女?他的那些心思,你会不知道吗?你不仅知道,甚至还助他一臂之力。”   她冷冷地笑了笑,声音里充满了讽刺:“阿兄,你现在站在我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真的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吗?”   闻燕雪无言,闻姝却仿佛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答案。她看着这个与自己有着几分相似的男人,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既是对他的怜悯,又是对自己的无奈。   “阿兄,你的心软,我向来是知道的。”闻姝的声音轻柔却坚定,“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特地央求你来保护我和涵儿。”   她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既然你今天来了,那京中的事情,想必你也已经有所耳闻。”   闻燕雪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缓缓说道:“我派去的探子都被拦在了城外,皇城的门禁也加强了防守,重兵把守,显然是有人早有预谋。”   他轻哂一笑,似乎并不在意自己面临的困境,“看来,这次的事情是有备而来。”闻燕雪的声音虽然平静,但闻姝却能感受到他话语中隐藏的从容与不迫。   闻姝掀了掀眼皮,直勾勾地看向闻燕雪,“阿兄,我若是你,现在就挟持我与涵儿,挟天子以命天下兵马讨伐王氏。借此机会,浑水摸鱼自立为王。”她抬眼看着闻燕雪的眼睛,那双眼里的情绪非常纯粹,“你会这么做吗?”   “小姝,别闹了。”闻燕雪摇了摇头,轻声呼唤她的乳名,“与王氏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需要你的帮助。”   与此同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悄然而至。大雨如注,倾盆而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在不停地敲打着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在这寂静而沉闷的雨幕中,一伙身着黑色甲胄、披着蓑衣的禁军悄然出现,他们将彭原公府团团围住,如同黑夜中的幽灵,无声无息。雨水顺着甲胄流淌下来,滴落在腰间的环首剑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打破了雨夜的寂静。   这时,一个禁军士兵粗暴地抓着一个家丁的衣领,将他像丢垃圾一样丢到为首之人的面前。那家丁穿着破旧的家丁服,脸上满是痛苦之色。他的胳膊已经被扭断,不自然地垂在肩膀上,伤口处鲜血淋漓。然而,在这大雨中,血迹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禁军首领低头看着这个家丁,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沉声道:“不自量力。”   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彻底控制彭原公府。在这场大雨的掩护下,他们的行动迅速而果断,仿佛一群猎豹正在围猎一只受伤的猎物。   那人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仿佛穿越了层层雨幕,直达每个人的耳畔:“都抓住了吗?”   站在他旁边的禁军回答道:“一共是三个人,其中一个已经丧命,另一个受了重伤,还有一个趁乱逃脱了。”   “真是一群饭桶!”那人突然怒喝道,语气中充满了不满和愤怒,“这么多人居然连一个都拦不住,简直是废物!”   禁军连忙解释道:“大人息怒,这几人功夫都相当了得,看起来像是平恩侯军中的人。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住两个。”   那人闻言,更加愤怒:“还不赶快增加人手去追捕,绝地三处也要把人找出来!”   那人得到命令后匆匆离去。而此刻,他的目光却紧紧锁定在地上那个仍在痛苦挣扎的身影,不禁惊讶出声:“竟然是你?”   那受伤的人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丝滴落,映衬着他因剧痛而变形的脸庞。那人仔细一看,心中一阵震惊,原来这人竟是刘敬。   李晟在宫中已度过第二日,今日未见林蕴的身影,却敏锐地感觉到守卫自己的人明显减少。昨日还是轮值频繁,今日人数骤减,他不禁心生疑惑,这些守卫究竟去了何处?   时间流逝,负责送饭食的宫人迟迟未至,李晟的饥饿感愈发强烈,几乎到了前胸贴后背的地步。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李晟立刻警觉地从床踏上坐起身,目光紧盯着房门。紧接着,门被猛地推开,几名身穿铠甲、手持兵器的士兵闯了进来。为首的竟然是王若存,他已洗去易容,露出真容,一见到李晟,便眨眼朝他笑了笑。   正当李晟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紧张与不安时,王若存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来人,带王爷去永秋宫。”   王若存身后的禁军闻言,立刻准备上前挟持。然而,李晟却突然出声:“慢着。”他的声音虽然平静,却透露出不容小觑的威严。   王若存抬手示意士兵们暂停动作,眉头微挑,目光中带着几分疑惑地看向李晟,“王爷有何吩咐?”   李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本王自己可以走。”他的语气中透露出坚定与决绝,显然不想再像之前那样被人随意摆弄。   王若存审视了李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王爷请自便。不过,还请王爷动作快些,我们时间紧迫,耽误不得。”   李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向永秋宫的方向走去。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但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尽可能地掌握自己的命运。   一踏出房门,李晟便感受到一股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原来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雨水倾斜而下,肆虐而至。   王若存迅速撑开手中的伞,为两人遮挡住这杂乱无序的雨水。他扭头看向李晟,“王爷,请随我来。”   李晟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这密集的雨幕之中。   踏入永秋宫,李晟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他早已察觉到王氏的野心并未平息,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大胆。被带到偏殿后,他被迫沐浴更衣,而这次穿在身上的,竟然是一件龙袍。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身穿明黄色龙袍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面如冠玉,黑发束进九龙玉冠,他看起来俨然一位皇帝。然而,眼中的不安却出卖了他,他并不像一个真正的皇帝,更像是一个被迫穿上龙袍的傀儡。   自嘲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嘴角,他想起了当初嘲笑李微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情景。如今,报应似乎真的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他也体会到了李微当时被赶鸭子上架的心情,那种无奈和苦涩,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在宫女的引领下,他走到众人面前。众人皆屏息凝神,目光紧紧地锁定在他身上,犹如实质的目光重重地压在他身上。王英姑端坐在凤座之上,面前放着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她示意李晟上前,李晟心中虽然忐忑不安,但还是走了过去。   在王英姑的示意下,李晟看了一眼那道圣旨。瞬间,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冷汗直流。他感觉到自己的脖子那块儿凉飕飕的,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刀正架在那里。这次,他可能真的要身首异处了。 第58章 谋逆   眼前展开的是一纸尚未钤印的圣旨,旁边则摆放着管理后宫事务的凤印。字句间清晰可见,权臣闻燕雪在朝中搅乱秩序,劫持幼主,致使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太皇太后如今暂代行使皇帝职权,今解除了闻燕雪的一切兵权,而今命全国兵马速速进京,拥立新帝。   这个新帝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李晟脑海中一阵轰鸣,冷汗沿着颈项滑入衣领,那原本华丽的刺绣此刻却如同芒刺在背,让他感到阵阵刺痛。   这老太婆真是疯了。   王若存怀中的刀格外显眼,他斜倚在盘龙柱旁,复杂的眼神落在李晟身上。他缓缓开口:“玉玺已不在宫中,寻遍各处皆无踪影,只怕是被他们带走了。”李晟一动不动,只是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子,大雨持续冲刷着地面,雨声将他们的对话淹没在无尽的雨幕之中。   宫殿门口突然多出了一群身影,他们身着禁军的服饰,但湿透的衣物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气息。仿佛刚从某处血战归来,雨水浸透了他们的铠甲,刀鞘在雨水的冲刷下闪烁着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全副武装,这样的装束显然不是日常所见。即便是天子的仪仗队,也多是使用木制的刀剑和戟。武库署并非在禁军管辖之下,要想动用重型武器,必须有天子的手谕。李晟心中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莫非京城的武库已经失守了?   这个想法一旦在脑海中萌生,便如野草般疯狂生长,无休无止地占据着李晟的思绪。   他紧闭双唇,不敢轻易发声,更不敢提出任何疑问。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多说一句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最稳妥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不去过问。   此时,王英姑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齐明。”李晟闻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并未做出任何回应。   王英姑见状,轻轻一笑,说道:“看这孩子,莫不是被吓到了。”她随即吩咐道,“李福,快给皇帝安排个座位。”   李福应了一声,便忙着去搬座了。王若存则在一旁笑着打趣道:“我看陛下这是高兴得过头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福将座位稳稳地放在李晟身后,然而李晟却纹丝未动。   王若存不禁好奇地挑起眉头,目光落在李晟身上。这个平日里总是显得软弱且喜欢逃避的人,此刻却站得笔直,目光坚定地盯着王英姑。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这是谋反。”   王英姑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地说道:“真是笑话。哀家身为太皇太后,与国母无异,如今李氏江山岌岌可危,闻氏一族打着匡扶幼主的旗号,实为窃国之贼,国将不国,哀家岂能坐视不理?”   寒意从李晟的脚底缓缓攀升,直抵脊背,他毅然拔下发髻上的簪子,将沉重的九珠龙冠卸下,一头乌黑的长发随即披散在肩头。   他目光坚定,声音铿锵有力地说道:“天子之位,唯有李涵可当。李微就算再不济,也是尔等亲口承认的皇帝,他拜过天地祖宗,名字已载入玉牒,举行过封禅大典。涵儿是他的血脉,我则是他的叔叔。你们的所作所为,无疑是谋反之举!”   王英姑凝视着他,眼神中透露出不易察觉的悲悯之情,“齐明,你莫不是糊涂了?如今这江山,究竟是姓李还是姓闻?你休要被闻三关蒙蔽了双眼,连是非黑白都分辨不清了。”   李晟的长发微卷,披散在身后,他的湖绿色双眸冷静地扫过大殿中的每一个人。他本就容貌出众,此刻展现出的坚毅气质更增添了几分风采。   王若存仔细打量着李晟此刻的模样,心中不禁一动,笑道:“好的不学,倒是那些顽劣之处与元贞帝如出一辙。”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王英姑的某根神经,她沉声喝道:“若存,再敢胡言乱语,就滚出这大殿去!”   “姑母,请勿动怒。”王若存笑着看向上方对峙的两人,轻声道,“是时候召集百官上朝了。”   李晟面露疑惑之色,“上朝?此时何需上朝?天子并不在朝中……”   王英姑不等他话说完,便抢过话头,厉声呵斥道:“哀家已经容你放肆多回了!天子不在朝,哀家自当代为处理朝政,这又有何不妥?”   殿外的禁军一闻风声,立即行动起来。没过多久,只见一群人被他们粗鲁地推搡着,甚至有人被手提脚踢地扔进了大殿中央。李晟定睛一看,竟然在其中发现了几个熟人,她们都是京城中颇有名望的大官的夫人。尽管她们此刻形容狼狈,但仍有几人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那些禁军全身上下武装得严严实实,甚至连面容都被遮掩得看不出庐山真面目。他们身形魁梧异常,宛如铁塔一般。在转身走向殿外时,李晟与其中一个禁军对视了一眼,那人眼中透出的凶相如虎狼一般,让李晟不禁暗自心惊。   与此同时,李晟也明白了王英姑的意图,挟持百官家眷,意图谋权篡位。   这些人一见到王英姑,便愤怒地大声质问道:“太皇太后,您这是要做什么!为何将我等软禁于此,你究竟有何居心!”   王英姑安抚众人道:“各位稍安勿躁,稍后便会明了。”   此时,已有不少人注意到了李晟的存在。窃窃私语中,李晟隐约听到他们对自己仍然存活感到不可思议,更是震惊于他竟然身着龙袍。   然而,王英姑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她微笑着看向李晟,说道:“待你登基之后,哀家会将你母亲接入宫中,让你们母子团聚,意下如何?”   李晟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应道:“你最好言出必行。”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彭原公府内,闻亥着装整齐,端详着头顶端正的官帽。管家在一旁忧虑地问:“老爷,真的非去不可吗?”   闻亥对着镜子,细心地将官帽下的绿丝绦系在下巴上,神色凝重地说:“哪怕是鸿门宴,我也得去。”   此时,百里之外的行宫中,原本精心策划的一切部署,却因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而被打乱。司天监的监正汗流浃背,再三向众人保证,昨日的天象卦象所显示的绝非今日这般景象。   他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小心翼翼地解释:“或许《夏历》所记载的有误,今日本不应有雨,侯爷明察。”   地上跪着的人连连求饶,连头都不敢抬起。闻燕雪对这些人求饶的窘态毫无兴趣,他也并没有折磨人的癖好,便轻轻抬了抬手,示意他先行退下。   王若存守在门口,目送着司天监的监正一边擦拭着汗水,一边匆匆地消失在雨帘之中。   李涵端坐在上座,少年老成的他叹了口气,感慨道:“风雨雷电,四时变化,皆人力不可控。”   闻燕雪眼眸中蕴藏着深沉的光,他无意中瞥向窗外飘摇的雨丝,沉声道:“臣信凡事皆事在人为。”   继而他转头看向李晟,语气轻松仿佛就如平时校考李涵的文章一般,说道:“眼下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需要陛下协助。”   李涵疑惑地看着闻燕雪,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闻姝。   闻姝沉默不语,那副顾虑重重的样子看得李涵微微皱眉。   李涵微微皱眉,露出些许不满,“舅父和母后为何要瞒着朕?天子达圣听,人间方清明。母后,你们不该瞒着朕的。”   雨势急促,如注般倾泻而下,砸在屋檐上发出阵阵急促的声响。风卷着雨丝,几乎要破门而入,幸得窗门紧闭,才将风雨挡在了户外。王若存似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迅速撑起放在一旁的伞,匆匆走入雨中,消失在视线之外。   闻燕雪敲了敲桌子,说道:“京中局势已发生巨变。太皇太后挟持了百官家眷,矫诏欲废新皇而另立他人。”   李涵闻言,心中一惊,急忙追问:“立谁?”   闻燕雪顿了顿,缓缓吐出两个字:“李晟。”   李涵震惊不已,脱口而出:“皇叔不是已经薨逝了吗?”   闻燕雪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揶揄的光芒,说道:“人没死,如今还要被逼着与你抢皇位。”   李涵疑惑不解,皱眉道:“舅父怎知他就是被逼的?”   闻燕雪沉默了片刻,忽然顾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轻道:“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天下,或许再过一会儿,便会有人携太皇太后懿旨前来劝降。陛下,到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他的语气轻松自然,就像平日里指点李涵做文章批奏折一般,这让李涵微微安心了一些。   李涵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沉声道:“朕绝不会如他们的愿。”   一旁的闻姝道:“届时众人巧立名目,借清君侧以谋私利,京城大乱,再坏不过江山城坡。”她说的轻描淡写,这个人淡如菊的女子似乎没有什么真正害怕的东西。   李涵尚未亲政,此前所学的都是史书所载或是太傅讲解。如今,当血淋淋的政斗真实地摆在他眼前,他才深切地意识到,这远非纸上谈兵那么简单。复杂的权谋、残酷的斗争,每一个决策都可能影响到无数人的命运,乃至国家的兴衰。   他看向闻姝,只见她温柔地笑了笑,那笑容中透露出几分坚定与信任。   闻姝轻声对闻燕雪道:“阿兄,你可要想好了,此番助倾尽全力帮助涵儿,你绝不后悔吗?”   闻姝几次三番的试探,不仅是忌惮他手中的军权,更是在逼他做出选择。   他看着李涵希冀的双眸,说道:“自然不会后悔。”   雨逐渐停歇,闻燕雪走出宫门,却发现原本驻守在此的禁军竟然全都不见了踪影。他心中一凛,立刻警觉地环顾四周。   “侯爷。”他的下属从暗处现身,神色凝重道,“王统领突然下令撤走了所有人,情况有些不对劲。”   闻燕雪皱眉问道:“他们是从哪个方向撤走的?”   他不假思索道:“东面。东方有山,山下有官道,正是我们来时走的那条路。”   闻燕雪心中一动,他转而问胡思:“看分明了吗?”   胡思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是的,侯爷。但我跟了一阵子后,山中地形复杂,便跟丢了。”   闻燕雪这才垂眸仔细看了看这个有些局促不安的下属,此人名为胡思,也是他的旧部。   他顿了顿,有些生硬地安慰道:“你伤还没好,不必过于自责。”   身旁人还是没有动静,他深深地看了胡思一眼,知道此人还在为当初看丢安陵王的事情耿耿于怀。闻燕雪拍了拍胡思的肩膀,说道:“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办。” 第59章 少年时(一)   (一)   元贞帝登基的不知第几个年头,去岁大雪落满了京都,来年开春的花儿都像沾染了霜雪一般,澄明透亮,就连花香都带了几分清明的气息。   在宫中的某处僻静地,有一株梨树寂静地扎根生长,李晟怀中抱着一只盒子,他站在树下,仰脸向树上看去,细碎的光洒落在他脸上。李晟单手背光,眯着眼睛看向树上,高声道:“七哥!”   这时,树冠传来一阵急促的窸窣声,一个胖脸少年从从浓密掩映着的梨花中探出头来,一张白胖的脸在梨花的映衬下,显得更白了。   胖脸少年灵活闻风而动,抱着树干滑落了下来,身着锦衣的小少年不屑地看了看矮自己半个头的李晟。   砸吧了两下嘴,说道:“今儿拿什么好东西来了。”   李晟打开食盒,里面是几块奶香四溢的点心。   这个胖脸少年是李晟前几日在宫中遇到的,胖脸是个极其张扬且惯会享受的胖子,他偶然在宫中闲逛的时候,遇到了被小太监欺负的李晟。   等到人散了以后,胖脸才极其嚣张地走过去问为什么李晟任由他们欺负而不还手。   李晟抬起一张狼狈却好看的脸,说道:“我不敢。”   胖脸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李晟,忽然大悟道:“你就是那个北蛮女子所生的?”   李晟没点头也没摇头,漂亮的脸上带了些怒气。   胖脸挠了挠肚子,清声道:“叫七哥,以后我带着你玩。”   李晟立马摒弃前嫌,翻脸比翻书还快,“七哥。”   “好,以后咱们就在一处耍。”李微在那时就敏锐地察觉到,眼前这个怂的不能再怂的小孩儿日后一定是个不错的跟班。   李晟将阿兰做的羊奶糕递给李微,用一种近乎纯真渴望的眼神看着李微。   “七哥,你会不会太胖了些。”   李微咽下喉间的羊奶糕,捏了捏自己的肚子,有些惆怅地说道:“你不懂,人有美肚,自是风流。”   “真的吗?”   李微看着李晟,咬了一口羊奶糕道:“真的。”他一本正经道:“你看那些做将军的哪个不是膀大腰粗,威武霸气,如若不是有一身神剽,如何撑得起百斤重铠甲?”   “七哥说得对,我听你的。”   看着李晟深信不疑的目光,李微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不是滋味的拍了拍肚子,李晟并未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但这个观念一直影响了李晟很久,直到很久以后,李晟还在耿耿于怀,为何闻燕雪没能有一个像样的将军肚。   彼时梨花飒飒落在二人身上,如大雪一般,纷纷扬扬。   李微吃完了一整盒羊奶糕,看李晟那双不伦不类的绿眼睛也没那么不顺眼了。看来传言不可信,北蛮人没那么可怕嘛。   (二)   御史高家正逢喜事,御史大夫高正岳正下朝归来,穿过一片穿花游廊,刚迈入一方庭院,便听到屋内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早朝上残留的那些不快与阴霾顿时一扫而空,侍女打开门,一阵暖香扑鼻而来。   只见屋内中央陈设了一张大案,覆盖着瑞鹿团花的红绸,上摆经书笔墨、纸砚春秋。   他的夫人正怀抱着一个冰雪可爱的孩子,夫人面容清秀,美丽中带着一丝慈祥的温柔,见他到来,便止不住地笑道:“老爷回来了,我和静奴都等你许久了。”   静奴安静地依偎着母亲,唯独一双大眼睛清亮灵动,随着高正岳的身影转来转去。   这个孩子还在高夫人肚子里的时候,便显得格外安静。不闹腾也不动弹,高夫人 也不怎么害喜,只是口味更加刁钻了些。   高正岳大喜,夫人怀的定是个闺女。于是乎,高大人拿出毕生所学,翻遍四书五经,势必要为女儿取一个中听的名字。   临产那日,高夫人也未受什么痛楚,轻松诞下了一个孩子。只是这个孩儿一生下来便不会哭,像只小猫儿一样,稳婆险些以为是个死胎,幸好发现这孩儿只是不喜哭闹,高夫人便以静字作为他的乳名。   “今日是静奴的抓周礼,我可是一下朝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   高夫人把他放在上面,任由他爬来爬去。众人紧张地盯着他,静奴优哉游哉,他带着一只兔毛帽,脖子上的银锁随着他的动作丁零当啷地响动。   在万众瞩目下,静奴爬到一旁的奶妈身上,将她佩戴在身上的香囊一把扯了下来。   高夫人尴尬地想要夺过他手中的香囊,怎奈静奴小手攥得死紧,高夫人也不敢用力去掰开他的手。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高正岳却哈哈大笑,“静奴喜欢什么就让他拿什么吧。”   高夫人也就作罢了,有些遗憾道:“看来这个孩子不好文墨,也不好学武,将来说不定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   高正岳却很开心,他俯身静奴抱在怀中,亲了亲他的脸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居庙堂之高,也不过如此。”   见他意兴阑珊,高夫人便不再言语。   高正岳哄了一会儿孩子,忽然道:“静奴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高夫人道:“先前那个就很不错,男女都可用,不妨就沿用那个。”   高正岳将静奴托在怀里,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儿道:“先前的不作数了,为父总得再为静奴想一个独一无二的才好。”   高夫人笑着摇摇头,偏头望向窗外。枝头春意正浓,空青翠影,花繁蝶乱,眼前是她最爱的两个人。   高正岳抱着静奴道:“燮友柔克,就取这个燮字。夫人,你觉得如何?”   (三)   在大荒泽数百米外,绵延无尽的绿意铺展开来,乌孙人的穹庐毡帐星星点点,错落其间。远处的山峦如同一道屏障,将这块水草丰茂的大泽守护在自己怀抱中。   数日来的日夜兼程让乌孙人疲惫不堪,在这里他们才彻底地放松下来。   此时,王帐内却传来了一阵哭喊声。   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声,以及东西打翻在地摔碎的声音夹杂在一起。   乌孙王气势冲冲地从帐内钻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边拖着他的腿,一边不住地祈求他。   人们好奇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女人是王后,而乌孙王的手中还拖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肤色黝黑的精瘦少年,头发被乌孙王攥在手里,疼得他龇牙咧嘴。看着母亲涕泗横流的脸庞,他竟然还有闲情冲她展颜一笑。   乌就屠被绑在了车轮上,就像其他奴隶小孩儿一样。乌孙人不杀孩子,但是只要个头超过车轮,就会被处死。   乌就屠仰头看了看自己还差多少,看清后他松了口气。   很快便到了晚上,仰头看到的便是一望无际的星空,在开阔的大泽之上,星光垂野,仿佛触手可及。   他不信父王真的会处死他,只不过他现在又困又饿,不待他父王动手,他就快要饿死在这里了。   不远处的人群正在烹牛宰羊,置酒设宴。乌孙王在上座,正捧着一碗酒,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   下面的人群情激奋,纷纷应和。   酒肉香飘了过来,乌就屠咽了咽口水。这种折磨直到后半夜,他的母亲带了些吃的过来偷偷看他。   看着他狼吞虎咽,王后一边抹眼泪,一边劝慰道:“不要恨你阿达,他是为了乌孙的子民们。”   乌就屠顾不得回她的话,只得忙不迭地点头。   几个月前他们吃了败仗,被迫迁出很远一段距离。在赶走了另一个部落之后,才得以暂时栖息在这片大荒泽。   这场与大雍的战争死了很多人,他们是别人的儿子或丈夫,数不尽的人长眠在了他们往日的故土。   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再次与大雍开战,乌孙王向着神山发誓,如果此番不能胜,他愿与万民同悲,将亲骨肉祭旗。   草原的夜里分外寒冷,王后不敢明着给他送衣被,便牵了一只小羊过来。   乌就屠依偎着小羊,手脚缩在温暖的羊腹下。长空浩瀚无垠,这一晚究竟做了什么梦,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60章 少年时(二)   (一)   元贞帝天汉三年秋,骑都尉刘义率领三千步卒,从安西遮虏障出发,一路向西。路上见到的都是荒凉粗粝的大漠,闻老将军的大军已经先行半月有余,眼下他们要西行百里并与之汇合。   行至大漠腹地的一处河谷,刘义下令军队暂时驻扎在这里。   此次是刘敬第一次跟随大军出征,年少的他难掩兴奋,不过他的这些热情很快便被一路上的见闻磨灭了些许。   苍茫大漠,展现在他眼前的是无尽黄沙与碎石,只有在营地附近才能见到几株干枯的红柳,触目所及,满眼荒凉。   他在营地中无事可做,便帮着将士们喂马。此行还有一个令他在意的人,那人据说是闻将军的亲孙子,年龄与他差不多大,年纪轻轻便天资聪颖,身手了得,颇有他祖父的遗风。先前他并未见过这位少将军,对于此人的一些了解也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虽从未见过面,但这位少将军的事,他可是了如指掌。名字倒是好听,像个姑娘家,好像叫什么风花雪月。   他爹总是拿他与少将军比较,他二人矛盾重重,也不是一两日的事,刘敬已经许多日没与他爹说话了。   他们在这里驻扎,少将军领了一小队人去寻水源,还未归来。眼见着天快要黑了,刘敬跟着一群士兵去砍榆树和杞树枝当柴火,焚火取暖。   大漠的余晖仿若是往空中投了一把火,烧得轰轰烈烈。   几人的剪影遥遥从远处显现,为首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他骑在马上,将自己围得非常严实,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夜晚的大漠,既美丽又处处充满了危险,满天星斗摇曳生辉,星光若即若离地在群山之间闪烁。   帷幕相连,将营帐围成一圈。闻燕雪刚回来,便去主帅营帐找刘义商榷了一番,直到天完全变黑,将士们燃起一堆堆的篝火,他们的谈话才结束。   刘义却宣布了一件事,他们得在此地滞留几日,把马匹养好了,再整顿出发。   越往深处走,就越危险,他们带的干粮并不足以撑太多时间。刘义本想着速战速决,在此地停留的主意绝对不是他爹的。   闻燕雪坐在火堆旁,他身边坐着一群人,湳諷围着他有说有笑。   刘敬就这样直挺挺地坐在他对面,所有人都愣了愣。   “你就是闻燕雪?”刘敬问道。   隔着一堆火,刘敬才看清这个少年的模样,他俊秀的面庞在篝火的映照下,轮廓清晰英挺。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挑眉道:“刘将军家的,怎么?找我有事吗?”   刘敬挠了挠头,似乎是在斟酌怎么开口,他清了清嗓子道:“咳,你是怎么说服我爹留下来的。”   闻燕雪看了看他,又将目光转移到远处群山的黑影之上,草木贫瘠的荒原,就连禽鸟都很少见到,在如此广袤的大地上竟然难以寻到乌孙人的踪迹。   “你看这里这么大,一丝遮蔽之物都无,按理说敌人想要在这里藏匿身形是绝不可能的。”   刘敬点点头,表示认可。   “但乌孙人常年生活在这里,一旦入秋之后,乌孙百姓兼之王庭便会开始迁徙。”闻燕雪眉目有神,却显得格外沉稳,“他们的军队亦然,乌孙人要比大雍士兵要熟悉这里,一入秋他们便会藏匿在这片大漠腹地,诱敌深入,或突袭或拖延。我们已经走了许多时日了,人疲马困。我与刘将军商议过了,水源就在不远处,待马匹喝足了水,我们就出发。”   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少年忽然冲他笑了笑,明眸闪动,“这些你爹都知道。”   “啊?”刘敬被他这展颜一笑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闻燕雪却不想再与他说下去了,“你去问你爹,他会告诉你的。”   少年离去的背影,犹豫而又别扭。闻燕雪这才收回了目光,阖上双眸。   (二)   “都给朕滚出去!”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从宫殿内传来,紧接着便是几个宫女捂着被砸破的额头匆匆跑了出来。   李凤起赶到的时候,里面正上蹿下跳,闹得不可开交。   李元清的贴身太监见到他简直如同见了自己的再生父母,眼泪就跟不要钱的往出洒。   “王爷,您可算来了,快劝劝陛下吧。”   李凤起将目光落在一旁的宫女身上,她跪在地上,额角却磕破了一大块儿,鲜血止不住地往出冒。   他哑然失笑道:“怎么把人折腾成这副模样。”   太监欲哭无泪道:“陛下心中不痛快,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得担待着点。”   说罢,他亲自俯身将那宫女扶了起来,“你先下去把伤口处理一下。”   宫女看着安陵王温柔似水的眼神,心中的委屈忽然涌上心头,泪水就像失禁了一般,怎么也止不住。   李凤起进去的时候,宫殿内乌漆嘛黑,一盏灯都没有点,他微微眯着眼,接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到床上似乎是坐着个人。   “朕不说了让你们滚出去!谁允许你进来的?”   李凤起笑道:“那我现在便走?”   “阿兄?”床上人似乎非常惊讶,衣袍声窸窸窣窣响起,紧接着便是赤脚踩在地板上的咚咚声。   李元清义无反顾地奔了过来,一头扎在李凤起的怀中。   他无奈地将弟弟抱在怀中,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长发。   李元清的声音闷闷响起,“你喝酒了。”   “嗯。”李凤起的手宽大而温暖,在他的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王大人请我去他府上做客,便喝了一点。”   “他请你做什么?”李元清从他怀里冒出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看。   李凤起微微仰头看这个比自己高了半头的人,正色道:“他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我。”   李元清深深皱眉,“你没答应吧?”   李凤起点点头,“自然是没有答应的。”紧接着,他看也不看李元清的脸色,便直言道:“他迟早是你的皇后,我怎敢肖想。”   李元清深吸一口气,怒道:“朕不会娶她的,阿兄你别乱说。”   “说的什么胡话。”李凤起只当他是在说气话,不经意问道:“陛下今天发这么大火,到底是谁惹到你了。”   “阿兄真的想知道?”李元清不说话,用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直到李凤起连连告饶。   直到三更天,李凤起都没能走出这座宫殿,他耗尽心力,好说歹说,才把人哄睡着。   李元清整个人陷在锦被当中,这些日子他没有睡好,眼下有淡淡的乌青,白皙精致的脸上难掩疲惫。   李凤起为他掩好锦被的时候,发现他的脚底竟然血肉模糊,俨然是方才赤足踩在地上的时候扎破的。   李元清睡着后,不喜旁人触碰他,李凤起倒是个例外。他替李元清处理好伤口,时辰已经不早了。   月上柳梢头,李凤起这才披星戴月地出了宫,回到王府。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之后,李元清睁开了眼睛。脚底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留下密密麻麻的酥麻与瘙痒,让人更觉难耐。   皇帝寝宫内灯火通明,宫人们跪倒一片,身子抖若筛糠。   李元清冷冷地看着那个被砸破头的宫女,寒声道:“安陵王是用哪只手碰的你?”   她颤抖着声音道:“奴、奴婢记不得了。”   李元清的眼神平静而残忍,他启唇轻声道:“埋了吧。”   宫外,月光洒落一地,犹如素缟。   (三)   阿兰公主身子娇小,哪怕已经怀有六个月的身孕,可外人看来,还是不大显怀的。   她吃不惯宫里的食物,每天睡觉的时候都睡不安稳,又害喜害得厉害,这样日日折磨下来,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   这一日,春和景明,天朗气清。   她躺在一张竹椅上,身旁放着一些没有做完的针线活。李凤起轻轻地来到她身旁,放轻了脚步,拿起她的女工一看,不由得笑了。   那是一顶帽子,用狐皮缝制而成,上面还歪歪扭扭地绣了一只小狼,可制作它的人手艺实在是不精,狼被绣成了一只幼犬。   阿兰觉浅,她缓缓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人后,唇边缓缓绽开一个轻柔的笑。   “你来啦?”   李凤起心中一柔,握住她放在身侧的冰凉的手,用掌心温暖着,“我吵醒你了?”   阿兰摇摇头,指尖点了点隆起的腹部,“是这个小家伙踢了我一脚。”   李凤起笑道:“这般有力气,一定是个男孩儿。”   阿兰叹了口气道:“如果是个女孩儿呢?”   李凤起道:“若是个长得像你的女孩儿,我就把她养在身边,要什么给什么,日后再为她寻个好人家。”   听到这里,阿兰有些感伤道:“非得嫁人不可吗?”   李凤起话锋一转:“不嫁人也好,只要她愿意,王府那么大,养她一辈子不成问题的。”   阿兰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笑得前仰后合,“那我们母女两个可要赖上王爷了。”   李凤起的心简直软成了一滩水,“那是自然,我甘之如饴。”   “是时候该给我们的孩儿取个名字了。”李凤起道,“在中原,取名字是一等一的大事。”   阿兰倚靠着他的臂膀,心中有种莫名的踏实,“不急,既然很重要,那就慢慢想。”   “以后......”   “以后的事,不必考虑了。”阿兰淡淡道,“以后对于你我而言,都太过于遥远了。我是个命比纸薄的人,朝不保夕,只要你现在还爱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哪里敢奢求以后的事呢。”   风乍起,两人之间一时间沉默无话。李凤起抱着她的力道,却逐渐增加了。   一片茂密的梧桐林,繁密的枝叶遮挡住了天空,阳光从缝隙中透出,形成一道道斑驳的光影。阿兰依偎在李凤起怀中,或许在这一刻,她的心是平静的的。   半生颠簸,很久以后,阿兰也会想起,曾有这么一个人,给予过她片刻安宁。 第61章 围剿   距离南屏山皇陵十里的林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所浸透。然而,这场雨却并非人们期盼中的及时雨,反而将原本存在的痕迹都冲洗得无影无踪。   尽管天色已亮,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让人心情分外沉重。   通往林场的官道上,因为雨水的冲刷,变得泥泞难行。原本清晰可见的脚印,此刻也已被雨水冲刷得难以辨认。   京郊的行宫此刻大门紧锁,对外界的大臣们封锁了所有的消息渠道。在这紧要关头,每个人都察觉到形势的骤变,但无人敢轻易出手,以免引发更大的麻烦。   正当众人陷入一片茫然与不安时,一道来自京城的懿旨如惊雷般落下,令人措手不及。   一位身着蟒袍玉带的内宦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后跟随着一群气势磅礴的禁军,黑压压的一片,让人望而生畏,其强大的威慑力不言而喻。   “闻燕雪何在?速速前来接旨!”马上的内宦目光在众人中扫过,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礼部尚书陈若水率先站了出来,他厉声质问道:“陛下就在此地,何来圣旨一说?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这时,陈若水身后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提醒道:“陈大人,此人非同小可,乃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李福公公亲自认的侄儿,我们得罪不起。”   陈若水嗤之以鼻,轻蔑地说道:“什么红人,我陈若水可不认识,眼前这个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奴才罢了。”   坐在马上的内宦闻言,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陈大人,咱家不与你争论这些无谓之事,你且让开道路。”   陈若水自幼饱读诗书,自视甚高,最看不惯宦官专权、仗势欺人的模样。此刻听到林蕴的话,他顿时火冒三丈,仿佛被点燃了怒火。   周围的众人见状,急忙上前拉住陈若水,想要平息他的怒火。然而,林蕴身后的禁军却已经按捺不住,横刀而立,挡在了陈若水的面前。   林蕴再次沉声说道:“咱家再重复一遍,让叛军出来接旨。”   守在行宫门口的府兵却一动不动,面对这群来者不善的人,显得镇定自若。两方呈剑拔弩张之势,众人都暗暗捏了把汗。   林蕴却轻笑出声,他说道:“既然他不敢出来接旨,那咱家就在这里宣读旨意了,你们都仔细听着。”   “左骁卫将军兼检校安西大都护闻三关,徒以利禄自资,希宠固位,树党怀奸,蒙蔽欺君,哀家恳乞宸断,亟诛误国权奸,并党恶人刘敬......”   接着,他开始宣读一长串的名单,其中既有陌生的名字,也有众人耳熟能详的人物。这些名字中,有些与闻燕雪有关,有些则是无辜受累。   “经过三法司会审后,如有同党,一律发配边卫充军。你们可有异议?”   林蕴的声音洪亮有力,足以穿透厚重的宫门,让里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时间似乎在这紧张的气氛中变得异常缓慢。就在林蕴等得有些不耐烦,正要使眼色让手下前去查看时,宫殿的大门缓缓打开。胡思手持一卷圣旨,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目光冷冽地扫视着门外的一众人等。   “圣旨在此,谁敢造次?”胡思的声音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妖妇王氏谋害皇嗣,挟制大臣家眷,又矫诏图谋另立新帝,其罪滔天。”   林蕴冷笑一声,道:“闻三关挟天子以令诸侯,专政擅权,其罪当诛。叫他出来接旨。”   然而,胡思却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中透露出一丝诡异的意味,让林蕴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缓缓开口道:“将军与陛下早已不在此地,林大人,你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在距离此地数十里的山路上,闻燕雪正策马疾驰,穿越崎岖湿滑的山道间。突然,自山路两旁的茂密树林中跃出众多身影,他们身形魁梧,身着禁军的战甲,面蒙黑纱,头发散乱,目光冷冽如冰。   闻燕雪反应迅捷,侧身一避,险之又险地躲过了从侧面劈来的锐利刀风,那刀锋几乎触及他的脖颈,仅有几寸之遥。紧随其后,他的亲信立刻拔剑反击,刀剑交击,迸溅出刺眼火花。   这次突如其来的袭击未能得逞,双方迅速保持距离,彼此冷冷对峙,气氛紧张至极。   闻燕雪瞥了一眼对方的刀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乌孙人?”他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那人身上的装束,眸光闪烁,带着一丝寒意,“乌孙人怎会在此地,还穿上了这样一身狗皮?”   那人冷冷回应,中原话说得十分流畅:“废话少说,你手中沾满了我乌孙勇士的鲜血,今日我们便是来为他们复仇的。”。   闻燕雪微微一笑,嘲讽道:“原来你们乌孙王前些日子来中原,求和只是幌子,搅局才是真意。”   那人闻言,紧闭双唇,不再多言。就在这时,这行人骤然发难,闻燕雪大喝一声:“散开!”   队伍迅速分散开来,紧接着,密林中不断有身影窜出,他们形成包围之势,渐渐收紧包围圈,将闻燕雪一行人困在其中。   骑兵队迅速分散开来,双方人马对彼此早已了如指掌,立刻陷入了激烈的缠斗中。闻燕雪转身对身后那位紧裹衣袍的人问道:“能跟得上吗?”   那人点点头,开口俨然是闻姝的声音:“眼下这种情形,容不得我能不能了。”   天空变得异常沉闷,彤云密布,突然一颗雨滴毫无预兆地落下。   “快走!”闻燕雪一声怒吼,无数黑影同时向他发动攻击。闻燕雪紧紧勒住缰绳,双腿紧紧夹住马腹,身体灵活地躲在马身后躲避攻击。   “多加小心!”闻姝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充满了关切和担忧。她知道此刻形势紧迫,容不得她再过多犹豫。于是,她狠下心,扬声喝道:“驾!”   追云闻声而动,载着闻姝迅速奔驰起来。   在闪躲的瞬间,闻燕雪利剑出鞘,准确地挡住了迎面劈来的刀锋。巨大的力道使得手中刀兵发出尖锐的鸣响,刀身剧烈震颤。紧接着,他如同鹞子般敏捷地翻身跃上马背,同时一脚狠狠踹向那人的胸腹。   然而,这只是开始,更多的敌人从各个方向涌来,将他团团围住。   闻燕雪的眸光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他从马身一侧迅速抽出银枪,单手紧握,准备应战。在抡枪的瞬间,雨水狠狠地砸在枪身上,与腥臭的血水混杂在一起,四处飞溅。   伴随着重物坠地的声音和马蹄声在雨幕中回荡,闻燕雪喘息未定,吐出一口浊气。他目光锐利地环顾四周,胯下的骏马不停地奔驰着,雨水顺着他的铠甲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就在耳边回荡。   此时,一刻也不可轻敌,闻燕雪以往都与这伙儿人在广袤的大漠,或是深山峡谷中打仗,在地形复杂的密林中恐怕还是第一次,但看眼下他们的游刃有余,俨然是提前熟悉地形,埋伏过的了。   “引狼入室,与乌孙人合作。”闻燕雪微微皱眉,雨水让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他紧接着冷哼一声,“无异于与虎谋皮。”   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太多的疑惑,闻姝被一群人簇拥着骑马向前奔,她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迟疑和不安。   身旁的人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担忧地唤道:“太后娘娘......”   兜帽下,闻姝露出一张苍白清丽的脸,她蹙起长眉,定定地看向叫她的人。   跟在她左右的都是闻桀的旧部,甚至有不少是熟人面孔。他们曾经是闻桀的忠诚追随者,如今也全心全意地保护着闻姝。闻燕雪将他的亲信都安排在她身旁,确保她的安全无虞。   眼下正是生死关头,闻姝却勒紧缰绳,坚决不肯再前行。她定定地看着众人,声音中带着几分坚定和诚恳:“诸位都是祖父以前的旧部,跟随闻家出生入死多年,阿兄这些年也承蒙诸位关照了。”   众人被她这番话说得有些愣住,其中一人反应过来,急忙道:“太后娘娘言重了,我等为将者,进忠报国本就是分内之事,谈不上什么关照。反倒是我们常受将军的庇护和照拂。”   闻姝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眼下形势于我等极为不利,既然对方能明目张胆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袭我们,就绝对还留有后手。如果我们这样贸然逃出去,恐怕还是会中了他们的计谋。”   闻姝此言在理,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禁开始忧虑起来。闻姝将鬓角掉落的发丝别在耳后,这种女儿家的动作在她身上,竟然有几分镇定与自若在其中,她缓缓道:“诸位不妨听我一言。”   林蕴驻马于山林之外,目光凝重地注视着眼前这座烟雨缭绕的山峦。雨水顺着他手中伞檐滴落,与周围的雨幕融为一体。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林蕴低声思忖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闻燕雪,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一旁的王若存走到他身旁,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还是林大人料事如神,让人率先埋伏在了这里,让我等才有机会将叛党一网打尽。”   林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道:“闻燕雪没你想得那么蠢。”他侧身看了看王若存,皱眉道:“这张脸你还要用到什么时候?”   他讪讪地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脸,“属下回去就卸了这易容。”他心中不禁有些忐忑,知道林蕴对闻燕雪的评价并非空穴来风,但同时又禁不住有些洋洋得意。他坚信只要能够抓住闻燕雪,一切都将按照计划顺利进行。   林蕴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漫天大雨,凝视着远方。   “你是在替王若存问我吗?”他淡淡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那人闻言,急忙将头垂得更低,“小人惶恐,不敢替任何人询问大人。”   林蕴轻轻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故人所托,虽斯人已逝,但总得信守承诺。”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深沉的感慨,仿佛在回忆着过去的某个重要时刻。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林蕴的情绪变化,小心翼翼地又问道:“莫非林大人口中所说的故人是老安陵王?”李凤起对林蕴有救命之恩,而后更是一手提拔。李凤起不喜闻家,暗地里没少给闻家使绊子。   林蕴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无奈与厌恶,“怎的这么多问题,若还有什么想问的,就让王勤自己来问我。” 第62章 骤雨   乌云密布天际,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   在那片林木之中,一匹马孤独地矗立在雨幕之中,步伐沉稳而缓慢,马背上空无一骑。这匹马,正是闻燕雪的坐骑,然而它的主人此刻已然不知所踪。几双警惕的眼睛紧盯着这匹马,但无人敢轻易采取行动。   众人皆在这暴雨中屏息以待,雨声轰鸣,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声响,为猎物提供了极好的掩护。   闻燕雪则藏匿在灌木丛中,身体紧贴着湿冷的泥土,耳边充斥着雨水猛烈地砸在地面上的声音。   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他竟意外地平静下来。他手下的人已四散而去,搜寻藏匿在林中的乌孙人,其余的亲信都追随闻姝而去。眼下形势虽不容乐观,但乌孙人一时半会儿应当不敢再轻易露面了。   此刻,他孤身一人,更需谨慎行事,不敢有丝毫松懈。   突然间,在雨点砸在泥地上的嘈杂声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阵马蹄声逐渐逼近。   与此同时,“嗖嗖”几声破空声响起,几支羽箭划破长空,射向不远处的一棵树。   随后,几声闷哼和重物落地的声音相继传来。闻燕雪屏息以待,右手紧紧握住身旁的长枪,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此时,蓦然响起的脚步声踩在水坑中显得格外清晰,闻燕雪身形一展,瞬间从地上跃起,手臂一挥,手中的长枪便如闪电般疾射而出,精准无误地刺入一名禁军的体内,将其牢牢地钉在了一旁的树上。   他站在原地,凝视了片刻,才缓缓走上前去,准备拔出自己的长枪。   闻燕雪毫不迟疑地俯身躲避,只见刀锋擦过他的头顶。在他还未来得及拔出兵器之际,一支羽箭凌空飞来,几乎擦过他的耳畔,箭簇穿透血肉的声音随即响起。   随着一阵凄厉的惨叫声,闻燕雪终于成功拔出了自己的长枪。他回头一看,只见雨幕中,一人正放下手中的弓箭,冷冽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雨水滴落在她淡漠的眉间,显得分外冰冷。   “闻姝?你怎么回来了?”   闻姝并未立即回答,她稳稳地骑在马上,目光紧锁着闻燕雪,随后再次拉紧了弓弦。她手上的力量逐渐传递到弓箭上,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都倾注于这一箭之上。。   弓弦被拉至极限,她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箭矢瞬间穿透雨幕,带着呼啸的风声冲向目标。   破风声响起,紧接着在闻燕雪的头顶上方传来了一声惨叫。他皱起眉头,不解地问道:“你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一直跟着保护她的人这时才从背后出现,去林中搜捕隐藏在暗处的乌孙人,他们的行动悄无声息,很快便融入了这场大雨中。此刻,只剩下她与兄长闻燕雪两人遥遥相对。闻姝翻身下马,牵着追云缓缓走到他身旁。   追云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显得有些不安,不停地用头拱他。闻姝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声音轻柔得像是一缕飘过的云,“你回京时带领的那八万府兵,至今仍未露面,连探子都未能找到他们的踪迹。若你今日遭遇不测,他们必将群龙无首。”   闻姝的目光落在闻燕雪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衣袍上,可以想象他方才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有人不想让你活着回去。”她轻声说道。   雨越下越大,闻燕雪已经有些看不清闻姝的脸了。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风马牛不相及地扯了一句:“箭术很是了得,这些年你的功夫倒是没有荒废下。”   闻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后轻叹一声道:“我真是多余与你费这些口舌。”   她与闻燕雪擦肩而过,径直走到那几具尸体旁边,动作利落地将上面的羽箭拔了下来,随后在袖子上轻轻擦拭。   “至少你现在还不能死。”闻姝将擦拭干净的羽箭放回箭袋中,声音冷静而坚定。   此次祭陵之行,他们早已预料到不会平静。他们都知道会有人在此时心怀不轨,暗流涌动。闻姝有时会内疚,觉得不该将兄长也卷入这些纷争中,与他一同承受这些风险。然而,另一方面,她又心存侥幸,认为兄长仍旧是那个她一直仰望的,无所不能的存在。独居深闺,一人孤独无助的时候,她也曾期待过兄长能够出现,将她带离苦海,只是后来她渐渐清醒。   曾经的她在所有人的眼里是挑不出错的高门贵女,一举一动都符合淑女的规范。闺门女子似乎天生就应当温良贤淑、不失大体。她伸出舌尖舔舐着唇边略有咸涩的雨水,如今在雨中厮杀,似乎才是她的本性驱使,而非刻意为之。   “还有人等着你回去。”好一会儿,闻姝忽然说道,随后,她的语气转为冷淡,“你若再不回去,他就真的要做皇帝了。”   闻燕雪微微一怔,随即轻声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一丝调侃,似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昵,“他没那个胆子的。”   闻姝看着他这副轻松自如的模样,心中的怒气反而平添了几分,转而变为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她怒极反笑道:“阿兄倒是信任他。”话语中透露出一种莫名的意味。她意味深长地看着闻燕雪,突然转过头去,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的攀比与嫉妒,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乌云压顶,仿佛要将整个天空撕裂开来。暴雨如注,从天空中倾泻而下,瞬间将整座山林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阿兄。”闻姝忽然怒气冲冲,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的情爱之事我本不该多问,但你别忘了他是谁的子嗣?闻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与他有莫大的干系,这桩孽缘你不要太当真了。”   闻燕雪没想到妹妹会在这方面教训他,说得还煞有其事。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闻姝看他的模样,自知有些失态,也知道他没有听进去,便平缓了语气道:“在情事上切莫昏了头脑,谁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雨水不断地淋在闻燕雪身上,浸透了他的衣袍,他体温太高,周身萦绕着一层朦胧的白雾但他似乎并未感到寒冷。他淡淡地回应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没工夫闲说了。”闻姝垂下眼眸,收敛湳諷了情绪,开始认真地思考接下来的对策。这么看着,她的面容竟与闻亥有着惊人的相似,那份机敏与沉稳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雨已经下了整整两个时辰,这场大雨不仅淋湿了大地,也掩盖了两波人的行踪。闻燕雪与乌孙人各自潜伏在暗处,互相搜寻着对方的踪迹。   林蕴站在雨中,让手下收了伞,任由雨水打湿他的衣衫。他的心情和这场下得没完没了的雨一样沉重。   他对着前来汇报的探子说道:“还是没有找到人吗?”   探子低头回答道:“乌孙人擅长在平坦的陆地上作战,林间奔袭并不是他们的长处。而叛军又狡猾异常,一直在躲避我们的追捕。”   林蕴叹了口气,悠悠道:“我就知道这群北蛮靠不住。”   接着,他又关心起另一个重要的问题:“陛下和太后呢?有他们的消息吗?”   探子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应当是与叛军一同在山中。”   林蕴皱了皱眉,对探子的回答并不满意,“你看清楚了?人确实在山中?”   探子赶忙回答道:“应当是的,我们的人绝不可能看错。”   林蕴沉思了片刻,他沉声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捉拿叛军首领,但切记不可伤了陛下与太后,不然你我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探子忙不迭地点头应下,正要退下时,林蕴忽然又叫住了他。他挑了挑眉,似乎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后道:“皇陵行宫可有人看守?”   探子立马回答道:“有,大人。行宫一直有人看守,只是……”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林蕴看出他的犹豫,追问道:“只是什么?”   探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只是人手可能有些不足,而且我们大部分人都被派到这里了,行宫那边可能有些......”   林蕴皱了皱眉,心中涌起一股不安。他能想得到的,闻燕雪一定也想到了,“莫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第63章 危机   天空乌云密布,时间似乎变得模糊难以分辨。   林蕴一行人再次折返行宫,大臣们整装待发,仿佛准备即刻启程回城。   “且慢。”林蕴端坐在马背上,俯瞰着众人,胡思挡在了众人的前方,仰头凝视着林蕴。   “林大人,为何突然返回?”胡思面带疑惑地问道。   林蕴的目光并未落在胡思身上,而是转而扫过身后的众人。随行的不仅有众多大臣,还有宫女太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很是扎眼。   一眼望去,似乎并无异样。   林蕴开口问道:“陛下在何处?”   胡思回道:“陛下已在侯爷的护送下先行回京,林大人难道不知吗?”   林蕴眉头一挑,道:“让叛军护送陛下,此行恐怕凶多吉少。”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林蕴已下令道:“本官怀疑你们之中有叛军潜藏,叛军凶残无比,本官有责任保护各位的安全。”   言罢,林蕴点头示意,其余人立刻行动,禁军如狼似虎般冲入人群,开始肆无忌惮地搜查。   人群中顿时嘈杂起来,不满的声音此起彼伏,林蕴却神色漠然,淡然道:“此乃例行公务,还望诸位体谅。”   林蕴的目光在轿子上逐一扫过,“搜查轿内,看是否有叛党藏匿。”   这段路途虽然不长,但大臣们多乘坐轿子,甚至有人带着家眷。禁军的这一举动惊扰了轿中的女眷,大臣们纷纷怒斥,骂声不绝。   然而林蕴依旧神色平静,他轻叹一声,目光中透出一丝怅然。   见他这般模样,众人更是愤怒不已,怒斥他装模作样。   “大人。”一名下属走到林蕴身旁,低声禀报,“并未发现异常,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林蕴眉头紧锁,目光不善地看向胡思,“将此人带走。”   此令一出,府兵们立即行动起来,气势汹汹地挡在胡思面前,两拨人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林蕴目光如炬,直逼胡思,沉声道:“你竟敢伙同叛党闻燕雪,私藏陛下,隐瞒其行踪,罪加一等!”   “限你立刻交代陛下行踪,否则就跟禁军走一趟吧。”林蕴的目光瞥向胡思身后,语气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至于各位大人,就请在此稍候片刻。”   众人见林蕴态度坚决,心中疑虑更重。林蕴见状,又补充道:“各位大人的家眷已经受邀入宫参加赏花宴,想必夫人们正翘首以盼各位平安归来。”   “平安”二字他特意加重了语气,众人顿时脸色大变,明白了其中关窍,眼看局势就要失去控制。   太监宫女们更是被吓得挤作一团,瑟瑟发抖。林蕴看了一眼,轻叹一声道:“本官实在不愿如此逼迫各位。”   然而,大臣们群情激昂,大声喝骂着林蕴,双方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一场冲突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林蕴的下属凑到他耳边低声禀报:“大人,我们的人手都去山中追捕闻燕雪了,若真和他们起冲突,恐怕对我们不利。”   林蕴听后却面不改色,他环视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忽然转向胡思,微微一笑道:“本官倒是很意外,这次闻三关随皇驾出行,身边竟然没有带刘敬,反而带了你。”   此言一出,胡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努力保持镇定,回答道:“刘副将有军命在身,自然不得空闲随行。”   林蕴轻哼一声,继续道:“都说闻三关与闻大人向来不合,几乎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但这次他竟将刘将军留下看护国公府,倒真是出人意料。”   胡思的额角一跳,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身旁有人凑近他耳边低声道:“胡校尉,这阉人诡计多端,句句攻心,他的话不能轻易相信。”   胡思点了点头,但心中仍存疑虑,他犹豫道:“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那府兵更加焦急,“现在侯爷和刘副将都不在,你若真的跟他们走了,咱们这些人该怎么办?”   正当胡思犹豫之际,一个大臣忽然跪倒在林蕴马前,语气中充满了慌张与哀求:“林大人,求您带我回京吧!我的夫人和女儿还在京中......”   林蕴从袖子中掏出一块帕子,轻轻地擦了擦挂在腰间长剑的剑首。他端坐在马上,漆黑的长发束在圆形官帽中,略显瘦削的身体被宽大华丽的官袍所包裹,更显得他肤白如玉。   他收回帕子,将其重新塞回袖中,然后冲着那位大臣微微一笑。这一笑,竟然带着几分妖冶,让人捉摸不透他的真实意图。   大臣被他这一笑弄得有些愣神,心中更加忐忑不安。林蕴却似乎并不急于回答他的请求,而是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局势,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高大人快快请起,咱家还能骗您不成。尊夫人与令爱前些日子去的赏花宴,如今正在宫中陪着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只要诸位安守本分,夫人们自然会安然无恙。”林蕴轻轻一笑,随即抬眼看向胡思,“至于现在能不能回京,咱家可决定不了,得看胡校尉的意思。”   “狗阉人!分明是你带着人堵在这里,不让我们走,与胡校尉有何干系?”一个府兵愤怒地喝道。   林蕴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同样的话,咱家可不想再重复第二遍。尔等包藏祸心,陛下现在生死未卜,谁知道你们心里藏着什么心思。”   “你!”那府兵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林蕴微微挑眉,下令道:“来人,将他们全部带走。”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胡思心知不妙,若真的在这里打起来,刀剑无眼,万一伤到了人,他可无法向侯爷交代。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慢着。”然后看着林蕴的双眼,“我跟你们走。”   林蕴闻言,释然般的叹了一口气,“这不就对了,负隅顽抗只能是下下策,闻三关的手下果然都是些聪明人。”   他抬头看了看依旧浓云密布的天空,感慨道:“诸位,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尽快上路吧。”   说罢,林蕴一挥马鞭,率先策马前行。禁军们紧随其后,将胡思等人团团围住,缓缓向京城的方向行去。被围在中间的大臣们面面相觑,心中充满了不安与忐忑。   雨势逐渐减弱,直至完全停歇,但地面湿滑难行,追云的蹄子不断打滑。闻姝无奈只得下马步行,闻燕雪在马背上轻轻一拍,追云嘶鸣一声,犹如闪电般在林间穿梭,很快便消失在二人的视线之中。   没有了追云,两人能在林间更好地藏匿身形。然而,林中雨雾弥漫,方向难辨,闻燕雪率先施展轻功,一跃而上,繁茂的枝桠便于他们更好地隐藏。   闻姝在攀爬时显得有些吃力,闻燕雪见状,便伸出手来助她一臂之力。   “多谢。”闻姝借助闻燕雪的力量,也顺利爬了上去。   看着追云渐行渐渐远的身影,闻姝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闻燕雪解释道:“追云认得路,它有办法逃出去。”   闻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笑道:“你这么说,这匹马似乎比人还要聪明。”   闻燕雪点头附和道:“有时候,畜牲确实在某些方面胜过常人。”   听他意有所指,闻姝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样的说法倒是新颖。”   她的长相与闻亥颇为相似,笑起来更想了,闻燕雪心中一阵复杂,目光不自觉地移开了。他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道:“看来这些年在宫中,你的功夫并没有荒废。”   闻姝顿了顿道:“以前李微在的时候,他经常会带我去演武场,这样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后宫中妃子们每日的行动都受到严格限制,能够像闻姝这样自由自在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李微在世时,总是尽可能地为她提供方便。   那个曾经为她费尽心思的男子,已经离世很久了。虽然多年来同床共枕,但闻姝从未真正正视过他。然而,李微对她的好,她却始终铭记在心。   闻姝有些恍惚,上次那个男人讨她欢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虽然时间并不久远,但她却已经记不清了。   一场大雨后的京城,砖瓦深沉,雨痕斑驳地爬满了墙面,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闲湿气息。皇宫内外,禁军如铁壁般森严把守,闻亥乘坐的步撵在距离宫门百步之处被禁军拦下。   他神色从容,缓缓从轿中走出,旁随从想要跟随,却被他制止。   “你先回府吧,不必跟随。”闻亥的语气平静而坚定。   禁军们冷眼旁观,语气中透露着不容置疑:“我等奉命行事,还请大人勿要耽误。”   闻亥轻轻颔首,脸上神色淡然:“有劳各位了。”   随后,他独自步入宫门,背影逐渐消失在宫门中。 第64章 转机   灰黄色的天空乌云密布,葱茏的密林被笼罩在一片雾霭中。   闻燕雪在密林中侧耳倾听,除了风流动的声音,林子间有着死一般的寂静。手中长枪驻地,他勉强用其撑着身子,环顾四周。树干上蜿蜒着的血迹已经干涸,周围是乌孙人的断肢残臂。他虽然有些力不从心,但双眼露出的寒光仍旧让人不敢小觑。   乌孙人跃动的身影在山林中显得阴森恐怖,他们手持兵器,目光凶狠地锁定着这一对兄妹。   上一波余韵未歇,下一波围攻接踵而至。闻燕雪眸光一凛,长枪如银蛇般在他手中舞动,血从枪尖滴落,红缨早已饱饮鲜血,映出森森寒光。闻姝在间歇时飞快地看了一眼他,他的脸庞坚毅挺拔,眼中闪烁着冷漠的战意,鲜血溅在他的侧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流淌。眼下他们可称不上是游刃有余,闻燕雪还得分出心神来保护她,只得速战速决。   闻姝身姿婀娜,剑法犀利,眼神中透露出坚毅和果敢。她紧握着手中的短剑,站在兄长身旁,毫不示弱,散发出与闻燕雪不相上下的气场。   乌孙人的攻势汹涌而来,刀剑交错间,刀锋破风。乌孙人所用弧背刀,弧背,凹刃。闻燕雪迅速做出反应,身形上下疏忽,回避着敌人的攻击,兵刃交错间,将一名乌孙勇士的弯刀挡开。   所用力道之大,将那乌孙人狠狠撞向一旁的树身上,树梢上的的雨水滴落在剑锋与刀尖之上,碰撞中溅起水花,形成一幅激烈的画面。   为首的乌孙人喝道:“给我活捉那个女人,其余格杀勿论!”乌孙人怒吼着发动进攻,攻势越来越猛,形成一股劲风,扑面而来。闻燕雪和闻姝默契配合,身手敏捷,乌孙人一时间竟难以攻破,令他们不禁心生忌惮。   攻势愈发凶猛,山林中的打斗险象环生。闻姝体力逐渐不支,在乌孙人的猛烈攻势下,几乎快要招架不住。就在此时,不知从何处射出的一支羽箭悄无声息地射向她的背部,箭矢呼啸而来,几乎要命中要害。   “当心!”   眼见情势危急,闻燕雪飞身扑向闻姝。箭矢深深贯穿他的右臂,鲜血顷刻间染红了他的衣袍。   “阿兄!”闻姝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容不得他们停下查看伤势,闻燕雪一咬牙,将羽箭折断,抛向一旁,改换左手持枪。   剑光刀影交错,水坑里倒映着激烈战斗的身影,复又被打撒。闻燕雪深知此刻不能露出一丝破绽,他持枪的手在微微颤抖,但攻势依旧如疾风骤雨,凌厉而果断,每一次挥剑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   躲在暗处的人见一箭不成,便又射出一箭。闻姝闪身躲过一箭,怎料暗处连二连三,连连射发数箭。闻姝虽然身手不凡,但面对乌孙人的围攻,渐感力不从心。箭矢贴着她的肩膀擦过,她的披风飘落在地,长发散落,露出一张苍白清丽的面庞。   “阿兄......”闻姝的神情变得有些痛苦,“这只箭上淬了毒。”   闻燕雪脸色一白,但他并未有丝毫退缩之意。闻姝身子一软,手中的短剑跌落在地,闻燕写在她瘫倒在地之前,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他凝视着四周不断逼近的乌孙人,心中燃起一团名为愤怒的业火。眼下再不扭转局势,他两人注定难逃一劫。   突然间,闻燕雪抬起头,正视着前方。他的声音如雷霆般响彻山林,“乌就屠,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出来!我们好好谈谈条件!”他的声音坚定而不容置疑,透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势。   乌孙人们停下了手中的刀剑,四处观望。山林中的残雨敲击着树叶,泠泠有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宁静职中,一种难言的气息逐渐弥漫开来。   一道黑影悄然出现在山林的深处。乌就屠骑着一匹黑马,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一抹冷笑,他缓缓走至闻燕雪的面前,目光深邃而锐利。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只不过那人身形严严实实地在藏在斗篷中,看不出是男是女。   “久违了,闻将军。”乌就屠的声音冷漠而不失威严,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对大局在握的自负。   他注视着闻燕雪,不紧不慢道:“这个女人就是你妹妹?何必为了她这么拼命,趁早抛下她,你还可以活命。”   不给闻燕雪说话的机会,乌就屠举起手中的刀,“只是你没这个机会了,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听的。”他笑了笑,有种嗜血的残忍,“你死了,乌孙人便可长驱直入,南下牧马,弯弓报怨。你说这买卖划不划算?”   “慢着,乌巴郎。”在他身后的人忽然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阻止了乌就屠落下的刀,“你还真的打算杀了他不成?”   乌就屠扭头,冲她眨眼笑了笑,“姑姑你不知道,这个人很可恶的,杀了我们很多人。死在他手上的儿郎不计其数,机会这么难得,就算杀不了他,也得吓吓他。”   他们两个用的乌孙话,但闻燕雪听懂了,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个人。   阿兰将兜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绝艳倾城的脸,那双温柔的湖绿色眼睛一如既往温柔地看着他,“好久不见了。”   此时的京城,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整个皇宫中,王氏的权谋如同一场步步紧逼的棋局,每一步都斟酌着无数人的命运。在棋局中的所有人如同棋子,被她巧妙地摆放在权谋的棋盘上,一步一步地向她靠拢。   在这场权谋纷争中,闻亥的出现就有些格格不入了。他身着官服,神情淡然,仿佛这一切都与闻家无,他只是一个逍遥散人。   在正殿内,留在京中的大臣们聚集一堂。王氏的目光锐利如刀,她坐在御座上,神情威严。大臣们或低头谨言慎行,或面露忧色,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此刻都交织在这个宫廷之中,让人窒息。   王甫见到上座面色铁青的李晟,颤抖着手指着李晟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晟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道:“这话你应该问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王氏坐在李晟身旁,她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刀锋,透过宫殿的昏暗光线,照射在大殿内那些焦躁不安的大臣身上。她缓缓站起身,声音冷漠而威严:“众位卿家不必惊慌,此乃宫廷内政,无须惧怕。如今闻三关为叛党之首,幼帝与太后皆丧命于那畜生手中。不论诸位过往与他有什么纠葛,只要归顺于新朝,一切罪数皆免,安享荣华。”   此言一出,阶下大臣皆惊骇不已。   “怎会如此!平恩侯奉命护送陛下,怎会骤然发难?还望太皇太后明鉴!”   “平恩侯早已位极人臣,陛下是他的亲外甥啊!”李朗失声大叫,面颊上的肉不由自主地抖动,“他这样做百害而无一利。”   王英姑始终一言不发,冷眼看着堂下众人纷纷扰扰。此时,风暴中心的闻亥依旧不动如山,他与王氏目光相触,也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殿外的禁军应声而动。他们手持兵刃,铁靴踏击着地砖发出沉闷的声音。王若存冷漠地注视着闻亥,他高声喝道:“闻亥,你已被朝廷钦定为叛逆,现在只需束手就擒!若你能助朝廷寻出闻三关的行踪,朝廷大发慈悲还可留你一个全尸。否则,后果自负!”   文臣们哪里见过这种架势,纷纷哑了声。   “闻卿,你可还有话说?”   宫廷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王氏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仿佛胜券在握,禁军的威压让众人心生恐惧。闻亥被团团围住,他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显得沉静而坚毅。他抬起头,对着王氏和禁军首领说道:“王氏所设局,我绝不畏惧。陛下此时究竟身在何处,也不是你可以信口雌黄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今日你们就是......”他的声音虽不高,但却铿锵有力。   “谋逆!”   在宫廷内的紧张氛围中,当禁军将闻亥团团围住,准备拿下他时,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慢着,我看谁敢。”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李晟忽然站起了身,眼神中闪烁着一丝犹豫。他心中颤抖着,深怕闻亥在这场纷争中有个三长两短,毕竟他欠闻燕雪太多了。闻姝生死未卜,闻亥可不能再出事了。   李晟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管,他必须挺身而出。他一步步走下台阶,面对王若存和众人,凝重地说道:“闻大人言之有理,陛下还未归朝,我们应当勠力同心,守好国本。眼下这个关口,此举乃是下下策。王大人,把你的剑收一收。”   王氏听到这番话,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她本欲一口回绝,但朝堂上的大臣们又开始喧闹起来,她面露怒色道:“放肆,当这里是市井街巷吗?诸位可不要忘了,赏花宴上的未归人!”   大臣们一个个面如死灰,大殿上瞬间鸦雀无声。   “闻亥,你还想要说什么?事已至此,你闻家有不轨之心已是人尽皆知,还想要狡辩什么?王勤你还愣着做什么!给哀家速速拿下这几人!” 第65章 北山   胡思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双手被绑了起来,在一匹马身后勉强地跟着。时不时有人恶意地拽一下绳子,胡思跟着踉跄几步,那些人便哄笑作一团。   胡思愤怒不已,他狠狠地扯动着捆着他的绳索,他力气极大,那几人被他扯动着跌下马来,牙齿都被摔掉几颗。   见那人龇牙咧嘴地张着一张血口,胡思挑衅地笑了笑,那人更气不过,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就要抽下来,凌空而来的另一只鞭子却狠狠地抽在他的手腕上,那人吃痛地大叫一声,手中的鞭子也掉落在地。   他正要对来人破口大骂时,待看清来人是林蕴是,欲言又止地捂着手腕后退了一步。   林蕴却没有想要放过他的意思,手中马鞭狠狠抽在那两人的身上,接着骂道:“我当行军速度怎么慢,原来是你们几个在这里偷奸耍滑。”   林蕴下手极狠,在那两人的脸上留下了两道血印子。旁边的人都散开,那几人有些畏惧地看着他。林蕴的目光复又落在胡思身上,一脚踹在他的腿上,胡思受他狠狠一击,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恨恨地仰首看着林蕴,那目光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林蕴居高临下,胡思将他大氅内凌乱的襟袍和持着马鞭的羸弱细瘦的手腕一览无余,这么瘦的手腕,打起人来力道怎么这么大。   或许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林蕴将马鞭递给身旁的人,拽着他的前襟,一把将胡思从地上薅起来。   “你在看什么?”   胡思看着他瞳色清浅的双眼,忽然在他脸上唾了一口唾沫,“狗阉人。”   林蕴就像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将他狠狠甩开,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不停地擦拭面庞,那块儿皮肉已经被他擦得微微泛红。   意料之外,他并没有折磨报复胡思,而是抬起下巴冲着他点了点,吩咐道:“给他备一匹马。”   说罢,林蕴再次扬鞭赶到了队伍最前面,那些人才不情不愿地找了一匹马让胡思骑了上去。看他们行军如此匆匆,想必形势定然不容乐观,不然何至于如此心急。   方才为难他的几人也都躲得远远的,倒是有一个人不忌惮林蕴,打马从他身旁经过,若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胡思熟悉得很,一副眼高于顶的小人模样。   “我记得你,你是闻燕雪从安西带回来的。”此人身着禁军统领的官服,却不是王若存,面孔也是他没见过的,“你不肯交代闻燕雪的行踪也没有关系,总之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你若是识时务,不如早点投靠朝廷,也好过跟着那个狂徒去送死。”此人形态举止都给胡思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他忽然回忆起在谁身上见到过这种违和感,是在前几日王若存的身上。   “你是什么人?”胡思皱眉问道。   此人笑着看了看他,悠游道:“怎么?打算回心转意了?”   胡思紧闭嘴巴,不肯在言语,这个神秘人不屑地笑了笑,“冥顽不灵,快要死的人就不配知晓我的名字了。”他再也不看胡思一眼,夹紧马腹便扬长而去。   闻燕雪他们当初带着百官浩浩荡荡走了好几日的路,林蕴他们快马加鞭,这一路上几乎没有停歇,马鞭子都快要抽断了,终于在第二日的申时赶到京城十几里外。   “林大人,怎的不走了?”禁军校尉凑到他身旁,疑惑道。   林蕴瞥了眼他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统领官袍,忽得冷笑一声,“王若存派你来是为了帮我,还是让你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岂敢岂敢?”   林蕴道:“心急什么,闻燕雪是否留有后手我们全然不知晓,此刻贸然靠近城门恐有埋伏。”   校尉只得讪讪一笑,问道:“那林大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林蕴指了指不远处雾霭蒙蒙的丘陵,如血的残阳照在他脸上,却显得他的脸没什么血色。   “北山人迹罕至,山路高斗,丛林掩隐,可谓是攻守兼备,”林蕴冲那校尉说道,“若我们从朱雀正门一路向皇宫进发,途中要经过多重关卡门障,恐多生事端。”   他这话说的合情合理,校尉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林蕴道:“何况皇宫便是背靠北山而建。”校尉恍然大悟,皇宫倚靠北山而建,皇宫内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便可前去支援。   林蕴瞥了他一眼,语调缓慢道:“高大人快下令吧。”   高校尉微微一笑,说道:“林大人所求,自然是无不听从。”接着,他便转向身后,高声喝道:“全军在此地休整一夜,明日向北山进发!”   夜里,胡思蜷缩在囚车里,闭目养神,倾听周围的动静。看守他们的人此刻正在饮酒吹牛,醉醺醺的混账话听得胡思心中愤恨不已。高校尉身边净是一些这样不中用的人,想必精锐一部分拿来追杀侯爷,而另一部分则留在京中参与谋划宫变。   愤慨过后,一股无力与屈辱涌上心头,他们竟然被这样一群人逼到了这份上。   “在想什么?”一个熟悉淡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就像一缕清风般淡然。   胡思冷哼一声,调转了身子,背对着林蕴。因还带着囚枷,所以发出很大的声响,犹如他此刻的心情一样。   “虽是闭着眼,可眼珠子却一刻都没停下来过。”林蕴调侃道。   胡思还是不说话,犹如老蚌的嘴一样,难以撬开。   林蕴喃喃自语道:“果然什么样的人,手底下的兵也和他一个德性。”   那个背对着他的倔强背影忽然开口道:“林大人,不是谁都能一直鸿运当头的,究竟谁才是秋后的蚂蚱,老天自有分晓。”   身后的人很久没有说话,就当胡思以为他走了的时候,林蕴忽然说道:“那是自然,这世间没有什么是经久不衰的,荣宠亦然。”   正当胡思心道这阉人倒是通晓事理,便听到他又说:“你们侯爷也亦然。”   “你!”胡思终于被气得开了口,此刻林蕴却忽得飘然而去,似乎只是为了气他这么一下。   第二日,他们的军队抄近道,不足半日便绕到了北山。如林蕴所言,北山确实是一个绝佳的位置。因地势险要,有山峦做屏障,天险在此,朝廷鲜少在此地驻军。   林蕴站在竹林里,清瘦挺拔的身影在飒飒清风与绿波竹影中,显得分外好看。他仰面侧耳,听风吟浪涌,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微笑。   “谁是第一个发现此处的人,还真是个妙人。”   高校尉在一旁弹了弹肩膀上的竹叶,不耐道:“是三皇子李煌。”   林蕴叹了一口气,似乎有浓浓的哀愁,“三殿下以前最爱在此地设宴招揽天下有识之士,流觞曲水,雅歌投壶。”   “三殿下确实死得冤枉,但请恕在下无礼。他已经是一个死了的人了,眼下我们不该带人回京驰援太皇太后吗?在此地凭吊一个死人算是怎么一回事?”高校尉不满地摩挲着佩剑上的铜环首。   “急什么?”林蕴风轻云淡道,“贼首已经被我们尽数控制,就算他闻三关真的有百万大军,若没了主帅照样是一堆没了主人的家犬。叛军大势已去,还愁大业不成吗?   “林大人。”高校尉微微眯着眼,不满地看着林蕴,“当初王统领可是嘱咐过的,一旦闻三关被陷入我手,大军便即刻回京支援,不可耽搁片刻,闻家那对父子可是人精一样的存在。”   “我听闻林大人此前可与闻三关手底下的副将交好”,高太尉冷冷一笑,“哼,还是说......”   “林大人心软了,想放叛军一马?”   林蕴转过头,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高校尉,“你误会我了,这里葬着我的一位故人,我路过此地想着祭拜一下他,等三柱清香燃尽,大军便立刻出发绝不耽搁。”   “故人?什么故人?”高太尉微微皱起眉头。   山上多的是竹子,因无人看管,日久天长肆意生长之下,变得充满生机。   高校尉本想着林蕴只是借口搪塞,没想到林中还真的有一座荒坟,连墓都没有。   高太尉哈哈大笑道:“什么故人?林大人莫不是在拿在下寻开心?随便指着一个孤魂野鬼说是自己的故人。”   林蕴道:“高大人才是在说玩笑话,我怎么会拿你寻开心。不过,我与这位故人谈不上有多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我很钦佩他的为人处世,只是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挺直了脊梁,在坟前上了几炷香,又将一杯酒水洒在坟前。   “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林蕴嘴角挂着一抹惨白的笑意,“你在天有灵若是知晓如今的大雍会是这副模样,一定会死不瞑目的吧。”   高太尉道:“林蕴,你是什么意思?”   这时,忽然从山林中传出一阵惊雷似的战鼓声。 第66章 破局   “敌人来袭!立即准备迎战!”高太尉一声令下,他迅速拔剑,目光扫视四周。军队立即行动,迅速布置成阵,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敌人。   突然,竹林深处传来猛烈的震动,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冲击。高处的竹子纷纷倒下,一群身着黑衣战甲的士兵如同自天而降,他们迅速冲击外围的禁军,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片混乱中,禁军们纷纷丢弃武器和盔甲,四散奔逃。   “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呢?他们巡山这么久,为何还不见踪影?”高太尉焦急地问道。   然而,无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显然那些巡山的士兵已经凶多吉少。   “撤退!别打了!”高太尉见局势不妙,立刻拉着林蕴想要逃离,“林大人,我们得赶紧走,不然来不及了。”   但林蕴却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这让高千户十分恼怒。他早就看不惯这个在他面前颐气指使的太监,他已经好言相劝过了,但林蕴若是死在这里,也与他没半分干系。   高千户带着剩余的残兵迅速往山下逃去,不再理会林蕴的死活。   林蕴独自站在一座小坟前,轻轻叹息。尽管周围混乱不堪,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一切也与他无关。   突然,周围的嘈杂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接近的马蹄声。林蕴回头,只见刘敬骑着战马赶来,他身上的铠甲破损不堪,脸上还留着青色的胡茬,显得狼狈不堪。   刘敬下马后,牵着战马走到林蕴身边。林蕴看着他疲惫而坚定的眼神,打趣道:“怎么?不亲自去追那些逃兵?这种事刘副将可向来是不假与他人之手的。”   刘敬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便摇摇头说:“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逃不掉的。”   林蕴默默无言,他凝视着眼前那片高耸入云的茂密竹林,心中泛起波澜:“闻燕雪真是个胆识过人的家伙,竟然敢把人藏在这种地方。”   “有些时候,我既佩服他,又忌惮他。”林蕴轻叹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我们就不必再提了。闻三关的的确确恨李家人,他心中的恨足以害得许多人万劫不复。什么忠臣良将,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幌子。他的真实意图,我早已心知肚明。”   “他想要那个位置,那就让他去争吧,只要他有这个能力。”林蕴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他直视着刘敬,“但是,如果他敢对小王爷不利,我绝不会放过他。”   刘敬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时,眉头不禁紧锁:“你想做什么?”   林蕴冷笑一声,颇有些自怨道:“我能做什么,在他眼里我自然是像蝼蚁一般不值一提。但你们也别小看了匹夫之怒,如果逼到绝境,我自有办法与他玉石俱焚。”   刘敬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开口道:“你救了我一命,这份恩情我会记在心里。但如果你敢做出对侯爷不利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林蕴淡淡一笑,回应道:“好。”   与此同时,高千户正带领着残军艰难地向山下撤退。他们丢弃了大量的辎重,队伍也变得越来越散乱。为了活命,他让剩下的禁军去抵挡追兵,自己则选择了一条近路,疯狂地朝山下逃去。   他不停地用鞭子抽打着胯下的马匹,心中只盼望着这匹马能长出翅膀,带他飞回京城。他绝对不能死在这里,王统领已经答应过他,只要这次任务成功,他就能加官进爵,光耀门楣。   眼看着胜利就在眼前,皇城就在不远处,他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他心中充满了对权力和荣耀的渴望,这种渴望让他发了狠地狂抽胯下骏马,试图尽快逃离这片死地。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一只羽箭忽然凌空射来,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高千户的后背。他惨叫一声,跌落下马,马儿受了惊,一蹄踏在他的腰窝处。剧烈的疼痛让高千户几乎失去了意识,他感觉到后背传来钻心的剧痛,骨头也摔断了好几根。   他想喊人来救救他,可是身旁却空无一人。他试图开口,但只要一开口,血沫就会涌出来,口鼻被鲜血堵住,他的喘息越来越艰难。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他隐约看到胡思手持弓箭走到他身旁蹲下,用手拽着他的头发,语气冰冷而讥讽道:“你说现在谁才是秋后的蚂蚱?”   北山喋血,狂风席卷千里,此时不远处的皇宫同样上演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李晟再次挡在了闻亥身前,他身穿龙袍,面对着全副武装的禁军,心中虽然紧张,但仍旧坚定地挡在那里。   王若存忍无可忍地喝道:“别胡闹了,你当这是什么时候?怎么如此不知轻重?”但李晟并不理会他,而是冲着座上的王氏说道:“太皇太后,现在一切都未见分晓,何必这么急着抓人。”   大殿角落里,大臣们的家眷挤作一团,瑟瑟发抖。身着黑甲的禁军手执刀兵,眼神冰冷地看着这一切。气氛说不出的压抑凝重,李晟的手都有些抖。他意识到闻亥在看他身上的龙袍,方才没多少人注意到他,此时众人才看清他身上穿着的竟是龙袍。   “你穿着的是什么?”闻亥突然紧紧地抓着李晟的衣袖,面色扭曲,声音拔高道:“你知道自己穿在身上的是什么吗?”   王若存愤怒至极,手中的剑几乎要戳到闻亥的胸膛,李晟情急之下急忙去抓王若存的剑尖,同时大喊道:“王若存,你冷静些!”   王若存面色铁青,瞪着李晟怒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这是在公然挑衅朝廷!你不想活命了吗!”   这时,李朗飞扑上前,直直跪倒在大殿上,急切地求情道:“求太皇太后明鉴,卑职愿以性命做保,闻大人一心赤诚,绝无谋反之意!如今陛下尚未归朝,一切还尚有转机,卑职恳请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几个大臣也跟着跪了下来,但王英姑依然面无表情,目光冷峻地扫视着大殿中央的一群人。王若存立刻会意,大步走到那群瑟瑟发抖的家眷身旁。   李朗神色一僵,只见王若存冷笑一声,用剑挑断了其中一个女孩儿的发簪。那女孩儿惊恐地尖叫起来,她的母亲更是将她护在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李朗,你想强做出头鸟,不要害了我们母女!”   李朗嘴唇嗫嚅,想要说些什么,却无言以对。只见王若存冷笑连连,将女孩儿从她母亲怀里拖了出来,拉到近前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然后笑盈盈道:“真漂亮。”   他叹了口气,又看了看那个跪倒在他脚边的女人,再转向李晟。李晟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复杂难明,充满了无奈和痛苦。   王若存知道李晟心软,但他却不为所动。他高大的身子挡住了那个女子,就在李晟刚松了口气的同时,王若存突然抬剑,轻描淡写地在那女子雪白柔软的脖子上划了一剑。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那女子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倒在了地上。她的母亲悲痛欲绝,抱着女儿的尸体大声哭喊,但大殿上的人却都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   王若存冷冷地看了李晟一眼,他将刀抵在手肘处,将剑上的血擦在了玄色的衣袍上,血渗于衣上,一点都看不出来,隐约参与几分血腥气。李晟站在那里,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力感。   那女子的身子直直软倒了下去,李夫人瞬间昏死了过去,李朗失神痛苦,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跪在地上,踉踉跄跄地朝着自己女儿的方向爬了过去。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变得嘶哑,却仍然无法唤回女儿的性命。   大殿上,一片死寂,没人再敢为闻亥说话。闻亥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坚定而有力:   “太皇太后王氏女,元贞四年入宫,初为贵妃,后诞下皇次子,母凭子贵,故而被封为皇后。然而,在七年前的那场宫变中,皇室血脉几乎殆尽,你不得已扶持李微为帝。但彼时,李凤起仍旧把持朝政,你为了从昔日的安陵王手中夺权,便想方设法想要取他性命。”   王氏听到这里,脸色一沉,怒喝道:“王若存!快把他给我拖下去!”   李晟站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王氏,声音坚定地说道:“谁敢?你若我就让你的目的不能得逞。”   王氏冷笑一声道:“笑话,就你还想威胁哀家。”   此时,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殿外的禁军某个头目,看到一只浑身雪白犹如鹰隼般的鸟儿落在他的臂膀上。他小心翼翼地取下鸟儿腿上绑着的纸条,反复查看后,神色微微一变。他一把扯下蒙面的面罩,将纸条上的内容咀嚼着吞下,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王氏看向闻亥,冷声道:“闻亥,就算要诬陷哀家也得拿出证据来,空口无凭,污蔑皇室,当处以极刑!”   闻亥默不作声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沓泛黄的纸,平静地说道:“绝嗣香只有塞外才有,但大雍与乌孙交恶已久,商路早已断绝。这些宗卷却有记载,笔笔交易皆有姓名在册,都是你王氏宗亲。”   王氏看到那一沓纸,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这叫什么证据,这些都可以伪造,你以为哀家会信吗?”   王甫在看到那些记录后,已经震惊得不能自已。他想要上前仔细查看,闻亥便给他看了,上面白纸黑字,一笔一笔的进账皆有记录,还有官印,牵扯到的足有半个朝廷的人那么多,绝不可能是伪造的。   “疯了,都疯了。”王甫的手在微微颤抖,“你们都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第67章 僵局   王若存猛地揪起那名传信者,“你给我再说一遍!”   那位传信的禁军,此刻面容惨白,甲胄早已不知去向,显然是在逃亡中丢失了。他语无伦次,声音中带着恐惧与紧张:“北、北门那边,出现了一群身份不明的人,他们……他们已经突破城门,闯入了城内!”   王若存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迅速瞥了一眼王氏。大殿内的众人惊慌失措,唯有李朗抱着女儿失声痛哭,而闻亥则冷眼旁观,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王若存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闻燕雪搞的鬼?但他立刻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闻燕雪此刻远在别处,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这时,王英姑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她怒喝道:“都慌什么!”   王若存心跳如雷,他忍不住去看李晟,那个人还是一副提防着他的模样,见他看过来,李晟那双漂亮的眼睛肿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王英姑却在此时打断了他的思绪,“若存,你赶快带人去看看。”   “是。”王若存正要带人离开,却被一群高大的乌孙人挡在了门口。他们之前为了掩人耳目都戴着面具,但此刻却公然摘下了伪装,露出了与中原人迥然不同的样貌。   王若存焦急地说:“事从紧急,现下宫中人手不够,还请各位随我一同前往探查。”   然而,他们却不为所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这伙儿乌孙人的首领用不屑的目光看着王若存,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冷笑,仿佛在看一个无足轻重的对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嘲讽和挑衅,仿佛在告诉王若存,如今的局面正是他们的希望看到的,任他如何力挽狂澜都不可逆转,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这冷笑让王若存感到一阵寒意,   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沉声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我等只是在奉命行事。”乌孙首领用野狼一般森冷的绿眼睛盯着王若存。   “诸位这是何意?乌孙王亲自定下的盟约,如今却要出尔反尔不成?”王若存强压下心头的恶气,质问道。   头目的目光透过兜帽的缝隙,如利剑般直射向王若存。他腰间的环首刀上的狼牙配饰与刀鞘碰撞,发出清越的响声,“王统领,这是王的命令,我们也别无选择。”   王若存哑口无言,心中跟更多的是气愤,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果然乌孙人是未经开化的蛮人,紧要关头竟然会背信弃义。   “与君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在下现在算是看清尔等是何嘴脸了!”王若存冷笑道。   那头目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更过分的还在后头呢。王统领,你阻挡不了我们的。”言罢,他迅速用乌孙话下了命令,他的手下立即齐声响应。   王若存还未及深思其背后深意,又有探子来报,那伙人已经攻入北城街巷,犹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会靠近皇宫。王若存听得怒火中烧,他咬牙切齿道:“好,今日这笔账我记下了!”   那首领自然是不以为意,他冷漠地看着王若存,“王统领,后会无期。”   王若存领了命,却迟迟未出发,而是在殿门外与一伙儿禁军打扮的人争辩着什么,就在双方纠缠不下之际,李晟注意到了那头目的面容,那人身材高大强壮,高鼻深目,鬈发从兜鍪中露出几缕来。   他心中顿时生疑,大雍的皇宫内怎么会有胡人?   王氏虽表面上镇定自若,但双手却紧握着座椅的兽首,显然内心也在为叛军的入城而焦虑不安。她沉声道:“都听清楚了吗?叛军已经进城了。”   “没想到啊,居然在北山藏匿叛军。”王英姑喃喃自语,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意。   此刻,她心中一切疑虑都逐渐清晰起来。皇宫倚北山而建,这样的地理位置对于叛军来说无疑是天赐的良机。一旦开战,府兵便可借北山之势直捣黄龙,北山的高峻更是便于骑兵俯冲,守门将领稍有不慎便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然而,令她更为不解的是,皇城城高墙厚,更有护城河环绕,理应易守难攻。即便是叛军有云梯,投石车等攻城器械也难以轻易攻破。怎会在短短的半日内被叛军占据,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皇城内部可能发生了叛变,有内奸为叛军提供了重要情报,甚至直接打开了城门,使得叛军得以顺利入城。   王氏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的软肉,她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与愤怒。林蕴,应当是最不会帮助闻燕雪的人,如今为何会帮助叛军?   此时,竹林在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响声,俯瞰整座皇城,刘敬骑在马上,目光如炬,他看到骑兵如潮水般俯冲而下,于是立马扬鞭,随着人流直冲而下。   大殿内,王若存身旁的禁军声音颤抖,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与不安。王若存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厉声道:“怎么?你们怕了?”他的手指在剑镡上轻轻拨弄,仿佛随时准备拔剑而出,若是有谁胆敢临阵倒戈,他便会用此剑砍下那人的头颅。   “属下不敢。”禁军们齐声回答,但声音中仍有些许露怯。   王若存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怒火,“你们几人随我来。”既然这些乌孙人已经没了指望,他便亲自去探查叛军的动向。   “若存,若存!你在哪儿?”   就在这时,一个摇摇欲坠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来,那是王英姑的呼唤。王若存听得真切,心中一紧,立刻转身向大殿内走去。   大殿内人声嘈杂,失控的情况愈演愈烈。李晟站在一旁,看着众人神态各异,心中感到无比的无措与焦虑。闻亥自从听到大军大举进城的消息后便一直保持沉默,此时他垂眸定神,就像往日上朝一般气定神闲。   王若存走进大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王氏身上。   “肃静!如今叛军已然攻入城中,请众位大人在此地静候,不要随意走动。如若不然......”他神色狠厉,看向众人,“刀剑无眼,战场之上,我可保不了诸位的生死。”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众人。衣袖上还残留着那女子的血,视线所过犹如鹰顾狼伺,躁动这才稍稍平息了些。   王若存将注意力放在座上的王氏身上,他赶忙上前,发觉王氏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他凑近了在她耳边道:“姑母,您怎么了!姑母......”   他的声音不大,却犹如惊雷般在王英姑的耳边炸开。她乍然回过神来,狠狠地在他面上打了一巴掌。   这一下力道极大,将王若存的脸打得偏了过去,声响足以让众人都听到。   “姑母......”王若存捂着刺痛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叫什么,哀家听得到。”大殿门口的乌孙人身影已经不见了,她看向王若存问到,“那些乌孙人呢?为何此时不见了踪影?”   王若存捂着脸道:“侄儿不知,据他们的头领说,是乌孙王临时变卦了。”   王氏气得面皮发抖,“养不熟的狼崽子。”   王氏恨恨地想,若不是皇室无人,她又何必去拥立一个体内留着蛮族之血的杂种。大雍皇帝的生母是乌孙王的亲姑姑,乌就屠巴不得这样,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出尔反尔。   王若存道:“不知那乌孙王有何打算,眼下也来不及深究了,为今之计应当是赶快离开这里。”   “好。”王氏彻底慌了神,她点点头道,“留得青山在。”视线扫过一旁的李晟,她给王若存使了个眼色,他当即会意。   李晟旋即意识到不对劲,连连后退数步。   王若存看着与闻亥遥遥对峙着,他看了看大殿中的其他人,王家的人早已不知去向,王英姑的兄长恐怕看形势不对,早找了个时机溜之大吉了。   他摸了摸脸,那张英俊脸上的手印有些滑稽,“太皇太后身体不适,先行离去,诸位请自便吧。”   “慢着。”闻亥此时幽幽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王统领不护皇宫安危,此刻挟持太皇太后要去往什么地方?”   王若存被他这种倒打一耙的模样气笑了,他无奈地笑了笑,看着闻亥的眸中杀意闪烁。   “王若存!你要做什么!”李晟挣扎之余看向王若存,看他正好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剑上,“闻大人可是朝廷命官。”   王若存一边朝他们走过来,一边摸着剑镡,他的眼中早已布满血丝,“齐明,现在跟我走还来得及,你乖乖过来,我便不会伤害你。”   王若存嘴上说着留情的话,手中动作却丝毫不留情面,他毫不犹豫,举起手中的长剑就要刺过来。   “当心!”李晟大吼一声,王若存已经拔出了剑,快走两步朝着两人走去。   大殿上所剩之人寥寥无几,说时迟那时快,闻亥迅速将李晟的后领攥在手里,拉着他往殿外逃,什么体统都顾不得了,甚至都忘了他的夫人还在殿中。   王若存没想到闻大人那么一个神态从容,举止斯文的人竟然可以不顾体统到这个地步,只见他撩起繁重复杂的朝服往殿外奔去,钳制着李晟的力道大得吓人。   王若存见二人携手而逃,无名怒火从心底油然而生。   “李晟!”他怒目而视,提剑便追了上去。   他这一声吼得李晟脑瓜子都在嗡嗡响,他满脸惊愕地回头,便看到越来越近的剑尖。王若存看着那张脸,怒吼一声,将剑挥向一旁。电光火石间,又是一支黑羽箭凌空射来,直直穿透王若存的胸膛。   他的神情愕然,前一刻的怒容还未能从他脸上褪去。   他双唇嗫嚅着,想要说什么,但是这支箭射穿了他的腹部,他很快便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来,只得痛苦地发出嗬嗬的短促气音。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殿中的人们躲的躲,藏的藏,李晟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王若存捂着伤口,血从指缝间渗透,他始终抬着头,看着李晟逃走单手方向。又是一波箭雨擦着两人的发顶,嗖嗖的破风声不绝于耳。   王若存捂着腹部,并没有把那支箭拔下来,李晟见他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仍旧不依不饶,不知是该佩服还是该骂他实心眼。   此刻更应该关注的是.....   “闻大人!你带我要去哪儿?”   “放心,他不会再追过来的,他敢再往前一步,便会血溅于此。”闻亥跑得那么快,竟也不喘气。   李晟语无伦次道:“我、我不是在问这个。”   两人刚踏出殿门,只见庭院中央站着数十人,他们身着禁军服饰,容貌却不似中原人。   为首的那人正是李晟方才注意到的那人,他右手执弓,盯着李晟看了一会儿,忽然点了点头。   这人点头做什么?他不会是乌孙人吧?里通外国可是死罪,谁会这么大胆?他还冲着自己点头?莫非是在打招呼?可这里除了他只有......李晟缓缓地转头往身边看去。   闻亥忽然伸脚在他腰间踹了一下,李晟猝不及防被一脚踢到那人身旁。   那乌孙人反应极快,迅速将李晟接住,在他脖颈后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李晟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耳畔净是人的呼救声,皇宫内竟然变得如此乌烟瘴气,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大雍如今危矣!   【作者有话说】   前段时间处理毕业的事,断更了许久。对不起大家,现在回来啦。 第68章 意图   李晟在颠簸中猝然醒来,并非出于他意,而是那马匹的狂烈奔驰几乎让他的五脏六腑都为之翻腾。他痛楚地呻吟着,意识逐渐回笼,发现自己被牢牢绑缚于一匹狂奔的马背上,而前方驾驭之人显得格外冷酷无情。   这细微的动静立刻惊动了那人。“醒得这么快……”那人低语,随即又故技重施,在李晟的颈后施加了一记重压,让他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当李晟再次苏醒,心中涌动的唯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不论如何,他终究是活了下来。正当他试图睁开眼睛时,双眼却像被火灼烧般疼痛。他本能地想要去伸手抚摸,这时,一团柔软温热覆盖了上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动,会伤到眼睛的。”一股暖流轻拂过脸颊,似有人正细心为他拭去疲惫与不适。   朝思暮想的声音就在身旁,李晟整个人如遭雷击,他猛地睁开眼,与面前之人四目相对,一双如清水柔波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所有的委屈与艰辛在这一刻汇聚成河,几乎要冲垮他的防线。   一切痛苦与委屈倾泻而出,不管不顾地涌上喉间。   他尝试着开口,喉咙却因长时间的干涸而疼痛难忍,只能哽咽着唤出:“阿娘……您怎会在此?”阿兰泪光闪烁,眼中满是心疼与疲惫,显然为了等待这一刻已耗尽了心力。   “齐明,你受苦了。”   此刻李晟真想不管不顾,带着阿娘逃离大雍,去什么地方都好,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李晟激动地俯身抱住了她,阿兰的身子一如既往地清瘦,在他们分离的这段日子里她饱受思念之苦,身子明显消瘦了不少。   “阿娘......”李晟埋首在她脖间,声音都有些不稳,“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我好想你,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李晟的气息有些紊乱,阿兰顺着他的后背摸了摸,声音也有些颤抖,“不要怕,阿娘回来就不会走了,以后没有什么能把我们母子分开。”   李晟哭起来没有声响,和小时候一样,呜呜咽咽的,声音却很小。这样更惹人心疼了,阿兰将他抱紧了安慰。   李晟心安了不少,母亲就在眼前,他却不敢将委屈与伤心告知于她,他生怕眼前相逢只是在梦里,当下每一刻都得珍惜,唯恐下一瞬便便烟消云散。   “咳咳。看不出来,王爷竟还是个性情中人。”   就在此刻,一个意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让李晟即将涌出的泪水硬生生地止住。他意识到除了自己,这里竟还藏着第三位不速之客。他警惕地扬起头,目光循着声音的轨迹探寻而去。   李晟刚从昏睡中醒来,脸庞一侧的长发略显散乱,那双漂亮的眼睛犹如一块被烟雨笼罩的水玉,朦胧清疏,眼尾的绯红平添了几分妩媚。   此情此景下,不论他如何怒目而视,都显得没什么威慑力。   乌就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心底忽然生出想要逗弄一下这个人的心思,“为何要用这种眼神看着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李晟有些云里雾里,不是闻燕雪的人救了他?他回忆起失去意识之前是闻亥将他踹到那会儿来历不明的人面前,然后他就被捏晕了,那些果然是乌孙人。   还是两次!   “不然还有谁?”   李晟的眼神更凌厉了一些,但在乌就屠眼里则是变得更有趣了。   阿兰也平静了不少,她将李晟从怀中松开,安抚似得摸了摸他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面庞。   她没有理会乌就屠,而是温柔地注视着李晟的双眼,轻声道:“齐明想吃什么,阿娘去给你做,睡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吧。”   李晟才刚见到母亲,此时一刻也不想和她分开,他刚想摇头,阿兰却道:“什么都不吃,身上会没有力气的,阿娘去准备一些你爱吃的。”   说罢,她站起身在李晟头顶摸了摸,转身撩起军帐的帘子便出去了。   李晟目送阿兰离去,随即将注意力转向一旁满脸笑意的乌就屠。   阿兰此举,其意自明,分明是有意将二人独处。李晟的神情顿时转为冷峻,而乌就屠则以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看着他。   “是你带我来这里的。”李晟直言不讳,“你早知道我的身份,从一开始我就在你的算计之中了。”   乌就屠颔首,目光落在李晟的脸庞上,缓缓道:“你与姑母面容酷似,令人见之难以忘怀。”   李晟不想与他多费口舌,“既然阿娘留你我二人共处一室,不妨有话直说。”   “王爷似乎不愿与我多谈。”乌就屠嘴上虽表遗憾,面上却无波澜,“待日后情谊渐深,自会无话不谈。”   “日后?”李晟眉头微蹙。   乌就屠悠然坐于矮榻之上,灰狼皮垫于身下,他微微后倾,二郎腿翘起,显得格外闲适。   “正是日后。”乌就屠再次点头,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李晟无端想起闻燕雪说过的话,不禁低语道:“趁人之危的强盗。”   虽声音细微,却逃不过乌就屠的耳朵,他轻笑一声,笑意中夹杂着几分不屑。   “大雍倾危,你却在这个关头来了。”李晟不甘示弱地回视,“你的心思太明显了。”   “愿闻其详。”   “乌孙失百里荒,牧民无草可牧,王庭战马难养,民生凋敝,反击无望,迁徙之苦已让你们饱受煎熬。形势每况愈下。”李晟冷笑回应,“在闻燕雪手底下的日子不好过吧。”   李晟每说一句,乌就屠脸上的笑意便消减一分,他无奈地说道:“王爷,好歹我也是你的兄长,这么不留情面地被揭短,是不是不太说得过去。”   李晟不理会他的惺惺作态,继续道:“正当乌孙处于绝境,苟延残喘之际,大雍皇帝的突然离世,中原的动荡,无疑为你们提供了一线生机。”   “趁火打劫的事暂且不论,你搅浑大雍的水,还助纣为虐......”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太后究竟应许了你什么,你竟然会帮她到这个份上?”   乌就屠挑挑眉,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屈腿侧躺在榻上,“我的目的单纯,所求亦简单,你应当能够猜到。”   李晟沉吟片刻,心中已是大致明了。大雍国运式微,乌孙从此可不再向大雍称臣岁币,这虽是关键,但乌就屠却另有打算。太后一心想要他登基,做她手中的傀儡。大雍皇帝有一半的乌孙血统,这也是乌就屠愿意看到的。王氏想要借助乌孙人之手除去闻燕雪,乌就屠也巴不得闻燕雪从此消失不见,从此以后少一个劲敌。   这两人还真是一拍即合。   李晟冷冷一笑道:“猜到了又如何,你的心思路人皆知。”   乌就屠的嘴角挂着一抹复杂的笑,单手轻轻支着脑袋,目光深邃而微妙地落在李晟身上。“小王爷,我们聊了这么久,关于那位故人,你却始终未曾提及一句。他若泉下有知,一定会难过的。” 第69章 辞官   李晟的目光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地注视着对方。乌就屠见状,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啧啧叹息道:“原以为能让闻三关心系之人,至少会有些反应,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淡漠。   “既已落入我手,便是天意使然。他若就此消失,能为我乌孙换来二十载安宁。”   李晟的声音骤然冷冽,打断了对方,“你的废话讲完了么?他是生是死,于我何干?”   乌就屠一时语塞,随即恢复常态,以戏谑的口吻道:“看来是我多虑了,还以为你们交情匪浅。”   李晟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冷冷问道:“该说的都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出去。”   乌就屠从榻上翻起身,长叹一声,“唉,姑母真不厚道,她不忍见你痛苦,这才让我来扮演这不讨喜的角色。有些话不必由我来说,你也迟早会知道的。”   李晟内心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只听乌就屠继续说道:“大雍要与乌孙重修盟约,此前种种一律作废,公主乌苏兰也要返回乌孙。”   他注意到李晟紧握被褥的手因用力而显得苍白,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心中不湳諷由得暗笑几声,“姑母希望你同往,但又不愿你为难,故遣我来探你口风。”   “若你愿意随我回乌孙,自然无碍,只是需得改名换姓,冠以我乌孙皇族姓氏,且此生不得再踏足大雍。”乌就屠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这块伤心之地,又有何值得留恋?随我回乌孙,尽享逍遥自在,做个贤王岂不美哉?”   乌就屠留下一句“你好好考虑”,便转身离去,片刻都没有停留。他的离开,仿佛带走了屋内所有的气息,让压力倍增,李晟的心头更是如压巨石,难以喘息。他紧紧捂着胸口,终是抵不住突然袭来的剧痛。   他弯腰蜷缩,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都挤压出去。   乌就屠简直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不管不顾地将一切都砸在他心头之上,不容他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恰在此时,阿兰手捧一碗羹汤,悄然步入。眼前的景象让她手中的碗险些失手掉落,惊呼声中满是对李晟的担忧:“齐明!你这是怎么了?”   李晟紧闭双眼,一口鲜血猛然喷了出来,染红了衣襟,狂艳的血迹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这就去找巫医过来。”阿兰看着他这副模样,彻底慌了神。   “阿娘,我没事。”李晟的声音微弱而坚定,他用这句话来安抚阿兰,也是在安抚自己。   “你多陪陪我就好。”但身体的疼痛让他无法继续支撑下去,他闭着眼,紧紧蜷缩着,“多陪陪我,别留下我一人。”   阿兰的脚步一顿,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此时的皇城内外,气氛凝重而压抑。朱雀大街一改往日繁华喧嚣,此刻空寂无声,只身着黑甲的府兵来回巡逻,严阵以待。整个皇城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所笼罩,人人自危,闭不出户。   自闻燕雪接管皇宫,安顿好皇帝以来,刘敬便忙得焦头烂额。太皇太后突然逃走,不仅带走了大量的财物,还留下了一堆亟待处理的烂摊子。   更令他头疼的是,逃走的宫女太监众多,宫中细软被偷盗的亦不在少数。他所擅长的乃是军旅之事,对于这繁琐的账目管理却是力不从心,面对堆积如山的账本,他不禁有些头疼。   当烂摊子摆在眼前的时候,闻燕雪只是看了几眼,难得露出几分头疼的神情,然后叹了口气,拍了拍刘敬的肩膀。   “有劳你了,肃之。”   除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关切外,再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事到如今更是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他真想把这一摞账本摔在闻燕雪的面前,好让他看看,这根本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忙得过来的。   刘敬头疼地看着这些东西,让他苦恼的并非是连日来在案牍前的劳形勠力,而是从本本字墨中,他察觉到大雍是如何从内里腐烂的,高塔从根基处坍塌,溃败只在旦夕之间。   他从成山的账本后抬起头,凑巧从少府抓来的内官和他对上了眼,被吓了一个激灵,忙把头低了下去,算珠声又重新响起。   刘敬心中火气憋得很大,他明明是一介武夫,这些事实在是干不过来,又不趁手。   他从桌案后站起身,悄悄舒展了一下身体。见有人看他,他干一瞪眼,冷声道:“看我做什么,快干活。”   那人吓得脸色瞬间变白,忙低头去做自己的事。   刘敬侧目看着从屋檐下偏漏进来的暖光,长长叹了口气。这时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偏偏闻燕雪又不在。王氏逃身在外,下落不明,若是落到乌孙人手中可就糟糕了。可偏偏留在京城中能主持大局的又没几个,刘敬就算再不愿意,也知道得顾全大局。   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一边走,一边假装看众人干活。果然无人敢抬头看他,刘敬很满意,他点点头,步子一转,朝门外走。   好巧不巧,有人小声地叫住了他,“刘副将,您要去哪里?”   刘敬不耐烦地转过身,一看这人竟然是闻燕雪临走前留下来看着他干活的。看来闻燕雪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刘敬只觉得心口堵闷得很,“人有三急,难不成这也要管?”   “不敢不敢,刘副将快去吧。”   刘敬哼哼两声,刚走出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之人说道:“林大人怎的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嘱咐我等。”   “没什么,只是听闻这几天内府的帐积攒了太多,这边人手又不够。我曾在内府务事过一段时间,若蒙诸位不弃,我来帮衬一二。”   林蕴换了一身衣裳,不再穿内宦的衣服,而是一身常服,腰间的官职牌子也不在了。他面上挂着和煦温暖的笑意,看起来没什么架子,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那人闻言,看林蕴的眼神就像在看救命恩人。   “怎会怎会!那便劳烦林大人了!嗳?刘副将您不是去解决内急了吗?”   刘敬瞥了那人一眼,凉凉道:“我现在又不急了,不想去了。”   那人有些疑惑,但看刘敬的眼神又不敢问他,只得忙不迭地点头顺着说道:“好好好,那劳烦两位大人了。”   林蕴撩起衣袍无比自然地坐在书案前,轻车熟路地抄起纸笔算盘,正要看账时,一个阴影兜头笼罩下来。   他继续干着翻看着账本,头也不抬地说道:“将军是怕我在账本上做手脚吗?”   刘敬刚走近,便听到他这么说,心中一哽,下意识地反唇相讥道:“我人就在这里,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招。”   他话中带刺,林蕴不知该说什么,也没有接他的话,而是专心做着手中的事。   刘敬却有些后悔了,他习惯了与林蕴这样相处,有些话脱口而出,但他本意并非如此。   “我......”他刚想要说些什么弥补一下。   林蕴忽然从书案后抬起头,一双浅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双一向温和淡然的眼睛中,忽然夹杂了一些冷冽凌厉的东西。   刘敬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今日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帮忙。”林蕴将手中的账本合上,“我是特意来见你的。”   刘敬听清楚之后,耳尖有些发痒,他皱了皱眉,强装镇定道:“特意来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林蕴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和锦囊,他将腰牌上的流苏穗拨弄好,放在桌案上,推至刘敬面前。   “这是我的腰牌和官印,劳烦将军将这些转交皇上,罪臣林蕴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圣上,自请去罗山看守皇陵,此生再不进京。”   “你......”刘敬没想到他竟然是为了这个,神色有些怔忪,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做什么?”   他回过神来,心中有些烦躁,“何至于此,你不用做到这个地步的。”   意识到这里还有不少人,他强压下心头的不满和疑虑道:“林大人,请与我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林蕴手中还拿着那块儿腰牌,未等他开口,刘敬背对着他,忽然说道:“看守皇陵?你要为何人守陵?”   林蕴愣住了,他没想到刘敬会这样问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罗山在京城以南,相隔不过五百里,倚山背原,隔护城河与都城遥遥相望。碧影森森,紫雾霭霭。是元贞帝亲自挑选的一块儿风水宝地,驾崩后归葬之所。   但嫌少有人知道,老安陵王李凤起薨逝后,也被葬在了罗山陵中。   林蕴放下手中的腰牌,双手垂在身侧,那块腰牌质地沉沉,冰凉坚硬,被他紧紧握在掌心之中。   “你都猜到了,何必再问我。”   刘敬转过身,看着林蕴,一字一句道:“都说老王爷善蛊惑人心,真不知道他究竟有何能耐,一个久不在人世的人,都能让这么多人对他死心塌地。” 第70章 心结   此刻,林蕴的面色变得异样,他以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投向刘敬,显得困惑而疏离。   “此事与你何干?”   刘敬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一时语塞,手中紧握着林蕴递来的官印与腰牌,霎那间有些迷茫与无措。他未曾料到,林蕴的态度会如此决绝,仿佛一堵冰冷的墙,隔绝了所有的沟通。   他的嘴角下拉,眉头紧锁,显然是极度生气的神态。刘敬也不知道这无名的怒火究竟是从何而来,或许他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个人。   他本有机会摆脱过往的枷锁,但内心的固执却让他频频回望,拒绝向前一步。这样的执拗,让旁人都难以触及他的心灵,更遑论劝其回头。   与此同时,另一端的李晟从深沉的梦乡中缓缓苏醒,夜色已深,万籁俱寂,帐子外传来一长一短的虫鸣声。他悄然起身,未惊扰一丝梦意。   独自点亮烛火,微弱的光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他披上一件外袍,掀开帐帘,望向那片荒凉而辽阔的天地。   月光下,一座座帐篷散布荒野,秋意渐浓,星空寥廓,几点星芒点缀其间。远处,乌孙人的篝火闪烁,伴随着阵阵粗犷的歌声与欢呼,打破了夜的寂静。   他刚走出没几步,一个人影就从他身后闪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看身形这像是一个很年轻的乌孙士兵,个子很高地挡在李晟面前,垂着头看他时,半披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在夜色中看不清此人长什么样。   “是乌就屠让你来看着我的?”   那人不说话,还是固执地挡在他面前,没有丝毫退让。   李晟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人也许听不懂中原话。说来也是奇怪,他的母亲是乌孙人,可自幼阿兰从未传授他乌孙语,就连她在族中的本名也是近日从乌就屠那里意外得知。关于乌孙语的记忆,仅存的几句还是通过闻燕雪之口得知的碎片。   “算了,我说什么你也听不懂。总是我是不会逃走的,你若想跟,便跟着吧。”   他不动声色地迈出步伐,乌孙人善藏匿行踪,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是在一条河边。这个时节河边长满了芦苇。高高的芦苇长满了两岸,甚至高过了人头。   长夜月明,在夜风的吹拂下,如雪浪一般飘摇。   夜色温柔,月光如水,李晟在前面走,而那人如影随形,默默跟在他的身后。李晟未加理会,直到他欲深入时,衣袖突然被轻轻拉住。   “你……”李晟转身,正欲询问,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入,熟悉而浓烈的气息瞬间将他包围。紧接着,一个轻柔却充满深情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那是压抑已久的思念与渴望的释放,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克制。   一吻落下,两人微微分开,李晟在对方颈边低语:“怎么是你?”   闻燕雪还活着,是李晟从阿兰那里知道的。在他整个人紧绷着时,知道这个消息,属实让他微微松了口气。乌就屠没有对他赶尽杀绝,闻燕雪必定做出了周旋与牺牲。李晟有些不切实际地想,他们之间似乎真的扯不清断不明,他们的缘分并未因时间或距离而轻易被斩断。   此刻,纷扰的思绪暂时离他远去,他缓缓仰首,看到了那张久违的脸庞。借着月色,他能更清晰地辨认出对方的面容,那是一种久违的熟悉,却又夹杂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生疏。   那份深埋心底的思念与柔情,在目光交汇的瞬间仿佛化作潮水,将他温柔地包围。李晟不闪不避,迎迎着这样的的目光,他的心跳的很快。   “嗯,是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只要一开口,温热的气息就会扑过来,带着闻燕雪的气息,让人避无可避。   淡淡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李晟感到耳根一阵发烫,他本能地想要拉开距离,却又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没有躲开。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都是乌孙人,你不要命了。”   闻燕雪看着他,忽然笑了。   李晟被他笑得有些莫名,脸颊也在发烫。   “你笑什么?”他有些局促地问道。   闻燕雪却什么都没说,再次倾身吻了上去。   李晟闭着眼,任由他施为。两人分开后,甜湿的气息还未散去,闻燕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这么晚了,你出来做什么?”   李晟抿了抿唇,不自然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闻燕雪:“朝廷派了使臣来与乌孙谈和。恰逢我过路此地,便过来看看你。”   李晟自然是不信他的话的,他来这里一定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事,但李晟没有戳破他。   两人都没有提起先前发生的种种,而是面对面站着,相顾无言。   夜风吹过芦苇,轻轻撩起两人的袍角。   李晟道:“我白日里睡了太久,现在睡不着了,便想着出来走走。”   闻燕雪道:“我陪你。”   他牵着李晟,转身朝芦苇荡里走去。他身材高大,走过的地方,芦苇轻轻地从两边分开。   闻燕雪的那匹黑马就在河边,将马脸戳进草地里埋头苦吃,漆黑的身体在月光下如缎面一般闪闪发光。   听到有动静,黑马的耳朵竖起来动了动,看到是闻燕雪后,又将脑袋垂了下去。   “现在该告诉我了吧。”   闻燕雪回头看着他,那双沉默深邃的眼睛有些发亮,“嗯?”   “你还在和我装傻,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我被他们抓去皇宫,你也应该早就料到了。”   闻燕雪沉默不语,李晟知道自己猜对了。闻燕雪若想保他,大可以将人藏起来,或者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他既然没有那么做,便是有意为之。   李晟叹了口气,好不容易相见,有些事就算让他二人闹得不愉快,他也要问个清楚。   “皇上怎么样了。”   闻燕雪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皇上与太后皆安然无恙。”那日他们将李涵打扮成太监的模样,混入人群中,这才躲过一劫。   李晟闻言松了口气,只要皇上还在,大雍的根基便稳固,总有一天能够重振旗鼓,齐聚人心。   随后,闻燕雪细心地将外袍铺展在河畔,李晟依势坐下。闻燕雪揽着他朝自己靠过来,让他贴近自己。李晟也没什么力气,任由他摆布,乖顺地靠在他肩膀上,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   “你此次离京,是早有预谋的吧?故意让王若存带走我,是想以此为饵,引出王氏一族的宫变阴谋,再伺机将他们彻底铲除。”李晟在闻燕雪耳边低语,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只是你没想到乌孙人也掺和在了里面。”闻燕雪无奈之下,为了李涵的安危,不惜以身做饵。出此下策。   闻燕雪摸了摸他的脑袋,感慨道:“聪明了不少。”   李晟扯了扯嘴角,干笑道:“我本来就很聪明,之前只是在装傻罢了。”   他顿了顿,有些心酸道:“事到如今,你都不愿给我道个不是。闻燕雪,你怎么就这么心硬呢?”   闻燕雪揽在他腰间的手僵住了,他缓缓道:“那我给你道个不是,你会不会原谅我,留在我身边。”他说得很慢,似乎是想让李晟听明白,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李晟嗤笑着,“道个不是就想要我死心塌地地跟着你,那我也太自轻自贱了,今后还会有谁看得起我。”   “你我之间有太多是非恩怨,不是你来我往几句抱歉就能轻易消弭。我也有自己过不去的心坎,并非事事都怨在你身上。过往种种,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若道个不是就能解决,那天下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意难平了。”   闻燕雪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但有一点你说错了。”   李晟下意识问道:“什么?”   “不论发生什么,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便全然不在乎。”   他回答得这么干脆,李晟抬起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在他炙热的目光中,上手在他脸上捏了捏,“你真的是闻燕雪吗?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不会是别人易容的吧?”   闻燕雪无奈地笑了笑,将他乱摸的手抓在手心里,“自然是真的,如假包换。”   李晟神情一变,将手撒开,哼哼道:“你也是命大,怎么就从乌就屠手上逃出来了呢,他可没理由饶你一命。”   闻燕雪挑了挑眉,戏言道:“就不能是我福大命大。”   他说完,李晟却感到有些奇怪,他们这不像是在质问,像是在打情骂俏。他打了个哆嗦,正色道:“不讲这些有的没的了,我想请你帮个忙。”   闻燕雪道:“什么忙。”   “是关于我阿娘的。”李晟道,“先前你查的有关我阿娘事,查得怎么样了?可有什么新的线索。”   闻燕雪点点头,他的语气像是在斟酌,“查到了不少,此番我前来,也是为了让你知道一些事。”   眼前不知名的河水静静流淌,浮光跃金,温柔地洒落在他眼底,煞是好看。   李晟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你尽管告诉我便是。” 第71章 秘辛   闻燕雪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轻解腰间酒壶,拔去塞子,豪爽地饮了几大口。见此情景,李晟心不在焉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故弄玄虚不成。”   闻燕雪一言未发,将手中的酒壶递过去,碰了碰他的胳膊。   李晟已许久未尝酒味,此刻心中酒虫作祟,接过酒壶便大口畅饮,随后长叹一声:“好酒,真是痛快。”   闻燕雪注视着他的双眸,轻声道:“你的眼睛与阿兰公主非常相像。”   李晟将酒壶还给他,不以为意道:“许多人都这么说。”   “不过还是有差别的。”闻燕雪的目光在他眉眼之间反复流转,直到对上李晟的双眼,他才移开视线,缓缓说道:“你的母亲乌苏兰公主,在还未到大雍之前乃是乌孙国调香制药界的翘楚,技艺之高超,连宫廷调香师也望尘莫及。其姿色更是冠绝群芳,边疆各族皆知乌孙有此绝色公主,求婚者络绎不绝。可惜,唯元贞帝不为所动,致使美玉蒙尘。”   “乌孙战败后,将他们的公主送往大雍和亲,以祈和平。元贞帝不喜这位异邦公主,在见过一面后便抛之脑后,不再问津。”   此言一出,李晟惊得差点失态,酒意似乎更浓,他语无伦次地问:“这、这些往事,你是如何得知的?”他那令人难以启齿的身世,由闻燕雪口中说出,让原本有些暧昧的氛围瞬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闻燕雪道:“元贞帝与乌苏兰公主,仅有一面之缘。”言外之意便是,你绝对不可能是元贞帝亲生。   他已经说得很委婉了,却让李晟心中五味杂陈,酒意与血气交织,脸色绯红,复杂难言。   “公主独自身处在异国他乡,无权无势,找上门来的不管是恩泽还是麻烦,她都一概不能拒绝。”闻燕雪淡淡地说。   他竟然如此通情达理,李晟低声道:“多谢。”   “元贞帝自然知道你非其亲子,你的生父是谁,他多半心知肚明。不仅如此,还从旁掩护,就像是在宥纵什么人一般。也正因如此,他与李凤起便有了间隙。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他二人知晓,外人无从得知。”闻燕雪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将往事娓娓道来。   “阿兰在宫中举目无亲,唯有你是她唯一的慰藉。光阴漫漫,总得做点什么来打发,她便恳求李凤起为她带来香料,以消磨时光。”闻燕雪娓娓道来,语气中不掺杂一丝感情,“而她的制香才华,竟在不经意间被一位后妃所察觉。”   “是谁?”李晟追问道。   闻燕雪叹了口气道:“闻惠妃。”   李晟眉头紧锁,“是她?”   闻燕雪点点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被有心之人注意到了。   “有那她背后之人......”李晟喃喃自语道,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嗯,那人......”闻燕雪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人,“他得知后便暗暗记在了心里,而后李微登基,不论那个位子换谁来坐,闻家的女儿势必要进宫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阿兰公主。”   “怪不得绝嗣香远在西域,他却仍有办法取得。”李晟看着闻燕雪,月光下,他的脸犹如霜雪一般,显得格外冷峻,“你镇守在安西城这么多年,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闻燕雪自嘲般的笑了笑,“我若是知道有这种残害皇嗣的香,定不会让它流入中原。”   “......”李晟闻言,神色缓和了些。在这件事上,他关心则乱了。他确实没有必要怀疑闻燕雪的必要,京城之中的达官显贵对西域奇珍异宝趋之若鹜,王府内亦不乏西域珍品。但这并不代表与此事一定与闻燕雪有关联。   “水至清则无鱼,看来你没我想的那么干净。”   “干不干净是由不得自己的。”闻燕雪挑了挑眉,“你做王爷一个月俸禄有多少?王府一月的开销又有多少?你扪心自问,靠那点月俸够吗?同样的道理,朝廷的俸禄到了将士们手里早就所剩无几。将士们总要吃饭的。”   李晟默然,水至清则无鱼,军饷时常拖欠,单靠屯田如何支撑?替朝廷养兵,背后所需银两之多,非外人所能想象。   李晟沉默,他深知其中艰辛。转而,他再次提出疑问:“只是,我娘为何会答应帮你爹……帮那个人制香?”   闻燕雪缓缓皱起了眉头,继而摇了摇头,李晟便晓得这其中缘由就连他都不知道。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晨光微熹,即将破晓。   李晟瞧了他一眼,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喟叹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要回去了,阿娘若是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闻燕雪抬头看着他说道:“我送你。”   李晟想了想,没有拒绝,他点头道:“好。”   来时他觉得这段路很长,返回是没想到几步便走到了头。   他住的帐子就在不远处,李晟就在这里停下了脚步,“就送到这里吧,若是让别人看到了不太好。”   话音刚落,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看到什么不太好?”   李晟转头,看到了乌就屠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二人。   ......   这下该怎么解释呢。   乌就屠似是被他的神情逗乐了,笑道:“怕什么,若没有我的首肯,他根本不可能靠近这里,更别说带你出去谈情说爱了。”   面对乌就屠的不要脸,得比他更不要脸才行。李晟厚着脸皮假装没听到,他不想理会乌就屠的调笑,便翻了个白眼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这儿绝不为了看望我的,是为了找他吧,你们两位慢聊,我就不奉陪了。”   “还有。”他冷冷地瞥了一眼乌就屠,“你诓骗我的事,今后再找你算账。”   李晟再没搭理这二人,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帐子走去。   苍茫大地间,寒风烈烈,只余二人。乌就屠看向闻燕雪,“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出数百米才停下脚步,乌就屠道:“走远些也好,有些东西不该让他听到。”   闻燕雪道:“你想说什么?”   乌孙人盘桓数日不肯离去,皇帝便派文官前来说和,好巧不巧,这人正是闻亥。闻燕雪便顺路护送使节团至此,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乌就屠笑而不答,却欠兮兮地说道:“唔,现在这个情形怎么看都不对劲,与我这个敌国的王私会。传出去对你我的名声都不好,你说对吧,将军。”   闻燕雪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别说得那么恶心。”   乌就屠无视了他厌恶的目光,“这趟中原之行,我可算没白来。不仅拿回了属于乌孙的东西,我还知道了一个秘密,你若是想要知道的话,就对我客气一些。”   他的语气很是客气,但说出来的话就非常不客气了。   闻燕雪道:“嘴长在你身上,想不想说由你,听不听也在我。”   乌就屠忽然扭头看着闻燕雪,神情变得非常古怪,“闻将军,你就真的不好奇,我这位表弟的生父是谁吗?”   闻燕雪讥讽道:“我怎么不知道乌孙王有私窥他人秘辛的癖好?”他的意思很明显,言外之意是让乌就屠少管闲事。   乌就屠自然不会让他称心如意,“在大雍,安陵王的身世不是秘密。但也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乌苏兰会心甘情愿为你父亲制作绝嗣香吗?”   他的声音犹如鬼魅,在闻燕雪耳边幽幽叹道:“说不定他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呢。” 第72章 剖白   “莫名其妙,你此言何意?”闻燕雪冷冷地看着他,眼底仿佛有数九天的寒冰难以消融,令人望而生畏。   乌就屠却不怕死地凑了上去,他仿佛很满意看到闻燕雪这样的神情,“怎么就莫名其妙?我说的话可是字字有根有据。”   闻燕雪的目光锐利如刀,逼视着他,“愿闻其详。”   “我这位姑母还是有些手段的,她看似柔弱,实则心性坚韧,胸有城府。这世上大多数的男子端的是狂妄自大,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谁又想得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乌就屠轻笑一声,故弄玄虚道:“中了她的圈套的又何止李凤起一人,你想要知道的话,就去查一查吧。若我直接告知,岂不失了趣味?”   闻燕雪看向他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死物。   不给闻燕雪任何追问的机会,乌就屠悠然道:“将军在这儿逗留得也够久了,慢走不送,我们来日再见。”   李晟回到帐子内并没有马上睡着,他静卧于塌,闭上了眼睛,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阿娘在这些事中牵扯得这么深,临了还能从其中全身而出,手段不可谓不厉害。李晟忽然觉得这些事有些荒唐,阿娘有自保的手段他应当欢喜,可是......   他翻了身,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中的某些认知悄然发生了变化。   帐帘轻响,接着是慢慢靠近的脚步声。李晟身上一沉,有人在他身上盖了一张毯子,暖意袭来。他睁开眼睛回过头,正好对上阿兰淡如翡翠的双眼。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睡意,阿兰叹了口气,就势在床边坐下,就像小时候哄他入睡那样隔着毯子拍了拍他。   “小巴郎,天都快要亮了,你怎么还不睡?”   李晟看着她一如既往温柔的双眸,想了想还是决定坦诚相待。   “阿娘,我都知道了。”   “嗯?”阿兰愣了愣,随即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你知道了些什么?”   李晟忍不住坐起身,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双眼,“你做的所有事,我全都知道了。”   阿兰的身子一僵,手中动作也不由得一愣,随后淡淡道:“知道便知道了吧,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阿娘也不想瞒你一辈子。我本想亲自告诉你,只是没想到这些事是假借他人之口让你得知的。”   她叹了口气,有些悲伤地看着李晟,摸了摸他的脑袋,“那你恨阿娘吗?”   李晟摇了摇头,“谈不上恨,若这世上有谁最能理解你的一切所作所为,那个人一定是我。我只是有些意想不到,你瞒着我的居然有这么多。”阿兰做这些事的目的他都知晓,无非是为了求人庇护他们母子,日后好有机会还乡。她身似浮萍,身不由己。那些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都如过眼云烟,没有人可以阻拦她回乡的脚步。李晟自知,即使是他也不行。   阿兰释然道:“现在阿娘不会瞒着你了,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我没什么......若真有什么疑问......”李晟皱了皱眉,挑了一个悬在心里很久的疑惑,“城破之日你去了哪里?”   阿兰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要不要告诉他。   “阿娘,你不是说什么都不会瞒着我。”李晟拉了拉她的衣袖。   “那时我受人庇护,没有性命之忧。”阿兰拍了拍他的手,以示抚慰。   “是谁?”李晟急切地问道。   “那人你也认得,是闻亥。”听到阿兰口中的这个名字,并不出人意料。   李晟恨恨道:“果然是他。”   阿兰见他神色不虞,忙道:“别讲这些不愉快的事,阿娘有话要问你。”   “阿娘你说。”   “昨日大雍派了使者来,言下之意,便是我们还得再见大雍皇帝一面,没有通关文牒我们暂时还走不了。如果这一切顺利的话,阿娘就要回乌孙啦。”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李晟,希冀道:“你要不要和阿娘一起走。”   “我......”李晟脑子很乱,他讪讪道,“让我想想,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阿兰摸了摸他的鬓角,“你的时间不多了,天亮前就得做出选择。”   “齐明,大雍已经没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了,至于那个叫闻燕雪的孩子。”阿兰担忧地看着他,“阿娘劝你不要陷得太深了。”   李晟心绪混乱,随意点了点头。   转眼间,天就放亮了。   阿兰穿着乌孙的服饰,绿松玛瑙点缀其间,黄金头面珍珠衫。珠宝都不能夺走她的艳色半分。李晟拒绝了乌就屠想要为他换上乌孙服饰的请求,他身着青衫,立在阿兰身旁。   不远处,大雍的军队严阵以待。为首的人骑在马上,朝这边遥遥望来。李晟眯了眯眼,还是没有看清那人是谁。   乌就屠也穿上了乌孙王的常服,繁复的绣纹和宝石点缀其间,李晟夹在这两人中间,分外地格格不入。   大雍的使者缓缓靠近,李晟这才看清了骑在马上的是谁。那人是闻亥,看来昨天来谈和的文臣就是闻亥,跟在他身后的是闻燕雪。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相交,又迅速地分离。李晟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夜里,也是这样轻轻的,一触即分,犹如蜻蜓点水。即使轻若鸿毛,也让人心底生热。   进宫面圣需要准备的不多,考虑到路途遥远,便为他们安排了马车。   但在出发前,两军却因为一些问题,起了一些摩擦。   大雍以闻亥为首的认为李晟现在仍旧是大雍的亲王,理应把人交给他们。但乌就屠的理由就更直接了,他表示李晟现在的身份特殊,被你们大雍的太皇太后拖下水了不说,就这样大喇喇地回大雍,难免会受到众人口诛笔伐到时候人能不能活着还不一定。   “再者,你们也答应过我的,会让安陵王与公主跟随我们一同回到乌孙。”乌就屠狡黠地笑道:“这是迟早的事,何必还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我论长短呢。”   闻亥看向这母子二人的神色越发深沉,他听闻此言,打破了一直维持在表面的沉默与冷静,淡淡道:“这事要看他愿不愿意。”   猝不及防被点名,李晟有些茫然:“我......”   乌就屠抢白道:“愿不愿意那也是他的事,何必在这个时候咄咄逼人?闻将军,你确定要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我倒是有足够的耐心陪你们玩一玩,但你们大雍的皇帝恐怕已经等不及了吧。”   乌就屠句句逞强,非要在口舌上讨个便宜。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闻燕雪听在耳中只觉得荒唐,他看了眼不知所措的李晟,心中满是落寞。再看下去,恐怕就要心生魔障了。忽然,他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的失态在众人眼里非常失礼,闻亥在马上欠了欠身子,说道:“小儿任性胡闹惯了,还望乌孙王海涵。”   乌就屠口头上占了便宜,此时正是得意的时候,闻言大度道:“无妨无妨,像闻将军这样恃才傲物的人,有些脾气是人之常情。”   就这样,一段令人不愉快的小插曲不痛不痒地过去了。   身处风波中心的李晟却是淡定了许多,直到登上马车后,疲惫和困倦才在他脸上显露出来。   他太累了,短短的时间内知道了那么多事情,让他心神俱疲,刚刚发生的那一切他甚至都没有去在意。   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李晟有些口渴,他倒了一杯茶,熟悉的茶香扑面而来。李晟嗅着这令人心安的茶香,不免有些分神。他看了看四周,发现马车里的一切都是他惯用的。   能熟知他的所有喜好,还安排得如此事无巨细,不用想也知道这些是出自于谁的手笔。   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心神,又在此刻乱了几分。   李晟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靠着软垫闭上了眼。难得有些睡意,他想要好好休息一下,最好是那些扰人心魄的事都不要来烦他。   官道很平稳,木质的轮子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李晟在微微的晃动中,沉沉睡去。阿兰掀帘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她悄悄地弯腰进入,轻手轻脚地靠近,在李晟的脑袋下垫了一只软垫。她坐在儿子的身旁,慈祥地看着他的睡颜,就像以前无数次的那样。   车外的脚步声,马蹄声均协奏有律。一个突兀的马蹄声,沉稳却又清晰地靠了过来,然后与马车并排。   阿兰听着这个声音,开始在心里猜测起来。马蹄声轻快响亮,想必是一匹年轻的马,但它控制住了自己的脚步声,以免惊醒马车里熟睡的人,想必它的主人同样年轻且御马有方。   没一会儿,突兀的马蹄声一转步调,脚步轻快且克制,悄悄地远去了,就像从来没有靠近过一样。   阿兰看了看还在熟睡的李晟,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此处离京城不远,但日夜兼程也需要赶整整一天半的路,以防变故陡生,夜长梦多,两方一致决定将时间用在赶路上。   李晟在这个时候,变得极其嗜睡,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   直到第二日,李晟在马车内昏昏欲睡,帘子却在突然间被人掀开了。只不过这一次,来者的力气有些大,惊得李晟睁开了眼。   他清醒过来,发觉外面的天还亮着。光一射进来,阿兰用手轻柔地覆盖在了李晟的双眼上。   “阿娘。”李晟不解道。   “莫急,等会儿再睁眼。”   闻燕雪以剑挑帘,平静地看向阿兰,又看了看李晟,说道:“不方便的话,我等会儿再来。”   李晟再睁开眼睛,不适感已经消失了许多。他坐起身来,看到正欲掀帘而入的闻燕雪。   “不必了,侯爷进来说话吧。”阿兰理了理略皱的衣裙,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闻燕雪,俯身弯腰出了马车,给二人腾开了空。   闻燕雪身形高大,他一进来,整辆马车都变得有些狭小。   李晟神情恹恹,问道:“你怎么来了,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闻燕雪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并不理会他说了些什么,而是捏住了他的手腕,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   李晟不解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料想闻燕雪看向他的眼神却很奇怪,他松开李晟的手腕,像是确定了什么似的,“你中了一种迷香,毒性不强,于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会让人四肢乏力,头昏脑涨,任人施为。”   李晟脸色一变,明明自己没有受伤,但最近确实有些神色不济,且异常嗜睡。   “阿娘她不会......”   闻燕雪道:“她这么做,应当只是为了方便带你一起走。”   李晟明白了,他一直没有给阿兰一个确切的答复,她关心则乱,只好出此下策。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缓缓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的吗?”   闻燕雪神色微动沉默了片刻,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与你母亲一样,我想从你口中听到一个回答。如果你想要回乌孙,我便亲自相送,若你想要留下来......”   “你想要留下来的话,我便带你一起去安西。那儿虽然是边疆,但你想要的应有尽有,只要有我在,必不会苦了你。春夏有梭梭果,可以酿你喜欢的酒喝,到了冬日,夜空之上有万道霞光,美不胜收。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事。此次谈和,大雍回会重启与乌孙的商路,你若是想家,我便送你回乌孙小住。”   他就像一个刚陷入情爱的少年,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内心剖开给心上人看。李晟到此也算是明白了,闻燕雪这个狂傲自负的人,竟然喜欢他。 第73章 暂别   “你......”李晟忽然间有些胆怯,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们之间,历来都是布满了伤痕与沟堑。   闻燕雪的一番剖白,落入李晟的耳中让他的心田泛起点点涟漪。单在这份悸动之下,深藏着的却是胆怯,明知触手可及,却仍不敢跨越。   李晟深呼吸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闻燕雪的眼神依旧炙热,追问着他道:“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能不能说些我爱听的。”   李晟听他理直气壮地“威胁”,自嘲地笑了笑,“也对,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意义。但我确实藏了一些心里话,想要说给你听。”   他凝视着闻燕雪那双满含期待却又略带迟疑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抿了抿唇,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   闻燕雪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当然记得,是在一座酒楼之上。”   不似话本中的风花雪月,他们的初见实在是称不上什么美好的回忆,命运交织的起点却充满了误会与冲突。   李晟笑了笑,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趣事,“其实那条帕子并不是我的,是我七哥的,他害怕被你寻麻烦,便谎称是我将帕子赠予了闻姝。”   闻燕雪闻言,心中有些不解,他不明白李晟为何会提及这段陈年往事,绝不是为了报复往昔的误会。   “闻燕雪。”李晟双目微红,声音微微颤抖,“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有任何瓜葛。”   “你我身陷囫囹,每一步都身不由己,你的至亲因我而横死疆场。就算你胸怀宽广,我也不愿与你朝夕相对,我害怕。”   闻燕雪眉头紧锁,似乎要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们......都有自己不得不面对的命数,你无需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的肩上,这不是你造成的,你无需为了这个歉疚。”时至今日,他才知道李晟怕的是什么。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定定看着闻燕雪的眼睛,那双一向澄澈的眼睛微微赤红,“我宁愿你像往昔那样待我,也好过像现在这样。”我们之间,理应不死不休。   “七哥并非治国之才,他不是一个好皇帝,这皇位亦非他本意所得。但他是一个好兄长,好丈夫,好父亲。”李晟双目泛红,牙关紧咬道:“一国之君,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闻燕雪,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早已算不清了。”李晟的声音愈发颤抖,他扭头不再看闻燕雪,“你快些走吧,你说的那些......我就当没有听到。”   马车外的声音杂芜斑驳,都在此刻清晰地传入双耳,一声一响他都听得清清楚楚。闻燕雪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不顾一切,将眼前人带走藏起来,藏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或者就像以往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人带走,就算李晟怎么求他,他也不会心慈手软。他们朝夕相对,不管有什么难处,总归有办法解决的。   “你想好了。”闻燕雪听到自己如此冷静地说道,“你想清楚了,我便不再纠缠你。”   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如狂似颠地呐喊,声声泣血。   不能就这样放他走,绝对不可以。   “我想清楚了。”   “好。”闻燕雪的生意异常冷静。   李晟仍背对着他,一言不发,背影显得有些孤寂。直到闻燕雪起身悄然离去,李晟才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他颤抖着身子,想要躺下来歇一会儿。他闭上眼试图隔绝一切嘈杂,但心中的波澜却久久难以平静。   他闭上眼,周遭的声音仿佛都离他远去,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人踽踽独行。   进宫后李晟便没了用处,他的身份实在是太过敏感。正如乌就屠所说,若是让朝臣们知道了他仍苟活于世,说不定会让他把小命留下来。   他们洽谈了些什么,李晟不知道,但隐约能猜得到,大雍定是落了下风,从乌就屠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离京那日,李晟和阿兰坐在车驾当中,外面哄哄闹闹的,大雍派了不少朝臣相送他没什么兴致一探究竟。阿兰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李晟却偏过身子,不着痕迹地躲开了。阿兰愣了愣,倒也没说什么。   乌孙使者离去之时,闻燕雪就站在人群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人潮熙熙,他淡漠冷静的双眼仿佛穿越了人海,漫无目的地看向某一个点。   人潮涌动,他却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似乎是为了印证闻燕雪的话,离京之后,李晟的身体渐渐变得有力起来,一改以往病恹恹的模样。   他也不再整日待在马车内,而是选择和众人一样骑着马。乌就屠没有一丝乌孙国君的架子,他和大家一样骑着马,还偶尔和李晟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李晟没有与他争执玩乐的心思,他与众人并肩而行,感受着闻燕雪口中的边塞风沙,长鸿秋雁,这慢慢旅途将他的心磨得钝了一些。   那些被他暂时抛之脑后的情绪,此刻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侵蚀他的心智。让他得以享受此时此刻的自由与广阔,心灵前所未有地得到了释放。   越往北走,气候越冷,李晟穿上了乌孙传统的服饰来抵御寒冷。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边关,此前他只在闻燕雪口中听说过这里的模样。在闻燕雪口中,边关充满了凶险。   乌就屠驱马来到他身旁,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你若是现在后悔了想要回去还来得及,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大雍。”   李晟听出了话中的揶揄之意,便没有理会他。   乌就屠自顾自道:“我们已经离开大雍数日了,还有一个月,若是脚程快一些,二十日或许就可回到故乡了。”   那是你和阿娘的故乡,李晟在心底小声道。   乌就屠这么一说,他也瞬间了然,阿兰用量也真是细致,不多不少,恰好够到这个时候。   他自嘲地笑了笑,乌就屠被他的笑声吸引,扭头便看到李晟苍白美丽的面庞被一条雪白蓬松的狐尾簇拥着,浅色的唇微微勾起,这一笑在日光下端的是活色生香。   “王爷想到了什么这么开心?”   “我已经不是王爷了。”李晟收敛了笑意,淡淡地回复。   乌就屠不可置否道:“你不是大雍的王爷,但可以是我乌孙的王爷,我一回去便封你为右贤王。”   李晟没什么兴趣,“做个普通的百姓也不错,不过还是要谢谢乌孙王。”   乌就屠这才打心底露出一个笑容,“不客气。”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走了不少的路,说来也奇怪,乌孙人常年在大漠草原戈壁上讨生活,但却个个长得肤白貌美,就像没有经过风沙蹂躏过一般,倒也是一桩奇事。   行至荒漠之中,他们弃了马,换乘了骆驼。李晟是第一次坐这种新奇的玩意儿,不免有些好奇。   阿兰见他几日来神情恹恹,直到现在脸上才有了些别的异彩。她的心稍微好受了些,但重来一次,她还会做出这样选择。   与闻燕雪口中战火纷飞,剑拔弩张的边塞不同。这里宁静安和,大雍和乌孙暂时休战,一路上甚至能看到不少做生意的其他部族的人。   李晟这才明白了乌就屠的意思。   他看着身旁那个高大英俊,意气风发的乌孙王,佩服之情油然而生。直到现在,他才认真端详起这个君王。   乌就屠挠了挠眉头,戏谑道:“这么看着我,我可是会想歪的。”   李晟摇了摇头,“现如今我才知道你的真正意图,闻燕雪那天告诉我,乌孙与大雍的商路将会重启。”   乌就屠是一个好的君王,止干戈养生息,百姓们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只要有闻燕雪在,这条商路便会一直繁荣下去。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乌就屠在李晟眼中的形象一点点正派了起来。此行乌孙,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74章 分手第一天   距闻燕雪上一次踏足国公府,已经过去了一年,时间不久,但他看着院落,竟感到一丝陌生。   宫变之前,闻亥先一步察觉到了危机,遣散了不少下人,如今他回到国公府,竟连个通报的下人都没有。   但即使如此,历经半月的动乱,府邸中依旧井井有条,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入秋后天气寒凉,闻仲春裹着狐裘,在亭子中吃饼。   见到闻燕雪,闻仲春手中动作一停,打量起眼前这个陌生人来。   闻燕雪挑了挑眉,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与自己并不亲厚,况且他离家太久,此子从未见过他。   他怯生生地看着闻燕雪,愣了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问道:“你是什么人?来我家做什么?”   闻燕雪淡淡道:“这也是我家。”   油乎乎的饼从他手中猝然掉落,在雪白的狐裘上沾染了一大块儿油污。闻仲春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地跑了进去,他一边跑,口中一边喊着爹。   闻燕雪坐在亭子中,院中秋风乍起,吹动了他的衣角。不一会儿,他听到了木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闻仲春紧紧贴在闻亥身边,看向闻燕雪的眼神胆怯中夹杂着戒备。   “春儿,今日的功课温习了没有?”闻亥温声道。   闻仲春摇了摇头,闻亥道:“我和你兄长有要事相谈,春儿先去书房,爹一会儿便去看你的功课。”   闻仲春这才点点头,不情不愿地离去了。   闻亥虽已不惑,却仍自成风流。他身披鹤氅,高冠博带,掺白的长发束在发冠中,显不出一丝老态来。   直到闻亥现身,下人这才三三两两出现,在桌上摆满茶水点心。闻亥坐在他对面,问道:“人找到了?”   闻燕雪摇了摇头,心不在焉道:“王勤生死未知,王氏带着残部逃到了大雍边境处,我此番前来是与你告别的。”   闻亥抬眼看向自己的长子,用审视的目光慢悠悠地打量着他。闻亥还没有自信到认为长子此次前来是真的要与他告别,应当另有其事。   “说吧。”闻亥悠悠执起杯盏,轻轻啜饮一口,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找我来什么事?”   闻燕雪垂眸沉思,指尖在杯身上轻轻摩挲,“来向你求证一些事。”   他抬眸看向对面,不偏不倚地直视着闻亥,“阿兰公主是否与你关系匪浅?你为何几次三番帮她?还有李晟,他到底是不是......”   “啪嗒”一声,茶盏被不轻不重地扣在石桌之上。   “我儿,慎言。”闻亥轻咳几声,闻燕雪冷眼看着他自己将气息平顺了下来。   “得不到答案,我是不会走的。”   闻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叹了口气,“既然你这样怀疑为父,想必是查到了些什么。”   闻燕雪冷冷地看着他,锐利的眉眼中挟裹着萧瑟的风雪,似乎想要看穿眼前的人,“你知道便好,不要想着搪塞我。”   两人对峙而坐,年长的一方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年轻的一方不肯相让,气势汹汹,充满了决绝。如两股水流相争而上,势均力敌。   “都是权宜之计罢了,我与她是各取所需。”迎着对上直勾勾的目光,闻亥说道:“那名乌孙女子手段狡猾,我......”   闻燕雪再也忍不住,霍然站起身,双目赤红地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似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够了,别再说了。”他缓缓转头看向闻亥,眸中恨意渐浓,“你与阿娘少年夫妻,多年夫妻情分,她待你如何你全然不知吗?”   “大胆!你就是这么与为父说话的?”闻亥沉下脸来,风雨欲来,“若不是我,太后与陛下何以有今日!”   “好。”闻燕雪神情阴郁,眸色一寸一寸冷了下去,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火气,“是我痴心妄想,想你再不择手段,也不至于此。”   “争辩无益,既然我已求得答案,便不再此处与你纠缠。”闻燕雪面含怒气,拂袖而去,刚走几步,他忽然顿住。   闻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背影,语气无甚波澜道:“无论如何,你还是闻家长子。”   “谁稀罕。”闻燕雪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讽刺,“事到如今,我便把她带走了。高处不胜寒,闻大人可要稳坐高台,千万别摔下来。”掉在我的手里。   言至于此,闻燕雪脚下不肯停留半刻,毫不留恋地远去。   闻亥在亭中坐了许久,一群下人慌乱跑来与他禀报,大公子忽然闯入祠堂,不由分说将徐清湘的灵位带走了,众人拦都拦不住。   下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看方才的情形,他们想拦都不敢拦,大公子闯入祠堂时的神情令人望而生畏,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过了许久,直到他们跪得双腿发麻。膝下生寒,才听到寒风中,闻亥模糊不清的声音。   “随他去吧。”   李晟此前一直以为乌孙人住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在荒漠隔壁中常年迁徙,他没想到乌孙也是有城邑的。乌孙都城名为叶城,虽比不得大雍,但阡陌交通,人来人往,倒也别有一番格局。   乌雅兰公主的回归传遍了边疆十六部,昔日的西域第一美人前往大雍和亲,音信杳无,不知生死,如今竟然回来了。更令人震惊的是乌就屠,年纪轻轻竟然在上位后的短短几年内一改乌孙颓态,还打算重启昔日的西域商路。   更让乌孙贵族津津乐道的是,乌就屠带回来的人中,多了一个长相清秀貌美的男子。容貌与阿兰相似,引来不少贵族的窥探打听。   乌就屠不动声色地将那些安排在李晟身边的细作一一清理掉,然后在一个北风萧瑟的日子里,将李晟封了王。   引出的轩然大波自然是不会少的,乌就屠什么都没说,而是笑眯眯地将风波压了下去。   乌孙贵族们想了想,只是个闲王,掀不起多大的波澜。他们又奈何不了乌就屠,就随他去吧。   李晟第一次发现,乌就屠笑着的时候,手段会更狠一些。   大雍此时正值秋季,乌孙却先一步步入了寒冬。乌就屠赏给他好多毛料子,让他做衣裳。李晟见惯了金银珠宝,面上没表现出太多的震惊,但还是感谢了乌孙王的一片好意。   最开心的实属阿兰,虽然她没有太多地表现出来,但李晟还是在各种不经意间察觉到她的欢喜。   再回到王宫,一切皆如旧景,甚至她未出嫁前的宫殿居然还留着。   乌就屠恐怕是这场对弈中胜出最多的人,待尘埃落定后,他风风光光大办了一场宴席。这场空前绝后的欢宴,吸引了不少王公贵族,以至于周边小国都派了使者前来。   令所有乌孙人震惊的是,他们的公主回来了,并且时隔多年,依旧红颜不改,美得惊心动魄。   公主曾是多少乌孙人年少时的轻梦,心头永不凋零的雪莲花。她的归来让多少人重新燃起旧梦,于是乎,求娶公主的折子如雪花般飞往宫中,其中还掺杂着不少其他部落的求娶文书。   乌就屠想都没想,一律批复:没门,除非公主自愿。   以至于在酒宴上,往昔对公主有爱慕之心的老臣在宴席上接着酒劲儿向阿兰求亲。座上的阿兰衣着简单朴素,静静地坐在那儿,犹如天边明月,清丽绝伦。   她面上挂着疏远的笑容,礼貌地回绝了那位。那老臣仍旧不依不饶,借这酒劲儿就要上前去拉她的手。   坐在一旁的李晟捏紧了拳头,他本就受不了乌孙人腥膻的酒食,眼下更是觉得有几分反胃。   在众目睽睽下,他站起身,提着纯金的酒壶,走到那人身旁,寒声道:“她说了不愿意,你是听不明白吗?”   那乌孙贵族口中嘟囔着李晟听不懂的异族语言,似乎是在咒骂。李晟举起酒壶,冲着他的猪脑袋砸了下去。   乌孙人惊慌失措,看着他的脸嚷嚷着什么。李晟看了看上座的乌就屠,年轻英俊的王徒坐高台,一手执杯,一手掩着微微泛红的面庞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却在不经意间冲李晟调皮地眨眨眼。   乌孙王摆明了要看好戏,李晟冷笑一声,给足了他面子,没有拂袖而去。   最终还是由乌就屠摆平了这场闹剧,只是今夜过去,乌孙传出好多谣言。在传言中。李晟是老乌孙王,也就是乌就屠爷爷最小的私生子。别无他因,只因李晟与阿兰一般貌美,尤其是那双如潋滟春水般的双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兰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岁月仿佛从未苛待这位美人。谁相信李晟竟然是她的亲生儿子?   李晟冷静了多日的面庞平静地碎了,他平静地找到乌就屠,平静地告诉他,如果不及时止损,他就收拾东西回大雍。   乌就屠看着他,笑了笑,平静地点了点头。 第75章 分手第二天   李晟吃不惯乌孙的食物,来了这边后,身形日益消减。阿兰看在眼里很是担忧,她搬出少女时住的地方,住在了李晟附近的宫殿里,开始一手承办起他的起居。   李晟精神尚可,每日会跟着随从一起去叶城中闲逛,只是乌孙能入口的东西有些少。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但是只要他停下来,心中就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李晟想方设法让自己不去想,不去念。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李晟想要给自己找一些事做。   乌就屠知道他的请求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做一个逍遥散人不好吗?本王整日被俗务缠身,恨不得像你一样可以无拘无束,你要是真闲得慌,这里还真有一件事正愁没人去做。”   李晟木然的脸上有了一丝表情,问道:“什么?”   乌就屠的宫殿极为简单,书案斑驳破旧,他弯腰抬起书案一角,从下面抽了一本垫桌脚的册子来,拍了拍上面的土,递给了李晟。   李晟在乌就屠期盼的目光中翻开看了看,乌就屠问道:“怎么样?”   李晟合上书册,面无表情道:“这上面的乌孙文字我看不懂。”   乌就屠拍了拍脑袋:“是我失策了,那你就从认字开始吧。”   李晟问道:“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   乌就屠道:“修国史。”   “修国史?”李晟指了指自己,“我?”   乌就屠道:“对就是你。你们汉人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个?乌孙先祖多用结绳记事,多少波澜壮阔被人遗忘,或是正在消失。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完成这个。”   李晟一想到自己还要认字上学堂,内心又有些打退堂鼓。再三斟酌,他点了点头,我可以试试,如果做不好,你可以换人。   乌就屠大手一挥,“没关系,乌孙还未有修史的先例,不管你做成什么都无妨,只要将乌孙先祖的事如实记载便可。”   李晟:“......好,我会尽力的。”   乌就屠欣慰地点了点头,“明日我会为你安排老师学乌孙文字。”   李晟拿着陈旧的书册恍惚地回去了,阿兰知道后翻开看了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齐明尽管去做,阿娘会帮助你的。”   第二日,李晟和一群乌孙王室的小豆丁们坐在一起上学堂。   李晟:......   以前在大雍,李晟对于上学堂这件事便很抵触,如今要学更加晦涩难懂的乌孙文,他只觉更加艰难,但他被架到了这个位置上,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去修史书,眼下真是有些骑虎难下。   冬去春来,他在乌孙已经待了半年之久。阿兰在他们住的庭院里挖出一坛子酒,启封后香味扑鼻,略有浑浊的酒液盛满酒杯,李晟被熟悉的酒香浸染,心绪在一瞬间乱作一团。   这点突如其来的情绪,是撕开他厚筑心墙的一条细缝。   苦酒入喉,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几息后略有回甘,与那时的味道相差无几,“这酒是拿什么酿的?”李晟出神道。   阿兰见他喝得干净,心中一喜,刚要为他续杯,却发觉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她疑惑地尝了一口,她记得这种酒并不浓烈。   “青稞,还有一些只在乌孙生长的果子。”阿兰笑道,“这种果子长得到处都是,酸甜可口,你若喜欢,我让人采写回来给你。”   熟悉绵密的酒香在口中蔓延,李晟摩挲着杯身,“只在乌孙生长。”   那时的闻燕雪还是个半大少年,他自小在边疆长大,李晟几乎能想象得到,少年纵马恣意昂扬,长天万里,草茂鹰飞。红色的小果如繁星一般点缀在草原上,他牵着马,漫步其中,在归乡之际,采满了果子,每次回到京城,就酿一坛酒,埋在北山的竹林之中。   只是没想到,后来这些酒启封时,许多人被留在了边疆。北地苦寒,酿好的酒也有几分酸苦,带着风霜与悲戚。   “齐明?”她的声音将李晟的神智唤了回来,他却摇了摇头,不想再喝这种酒。   商路比他想的要开启得早。不少商人在此间往来,大雍的消息零零散散地传到了乌孙。这个时候,李晟的乌孙话已经学成了七八分。乌就屠对他赞不绝口,他难得上进,阿兰却对自己的儿子最为了解,李晟是为了不再与那些小豆丁们天天挤在一处上学堂。   也不知乌就屠是有心还是无意,每每得到来自大雍的只言片语,就要来到李晟的住处,装模作样地与他攀谈几句,将那边的消息全盘告知。   王氏一路向北逃,最后却躲到东方靠海的渤海小国当中,企图向渤海王借兵讨伐闻氏。王若存受了伤,又加之路途遥远,没能及时疗伤,死在了半道上。   但王氏的担忧也不都是空穴来风,朝堂大权在此时归于闻氏之手。太后闻氏与国相闻亥把持朝政,辅佐幼帝,待李涵及冠后便归还权柄。   林蕴没能离开,李涵将人留在了身边,让他做了掌印太监。林蕴曾经是老王爷李凤起的人,皇帝此举,无疑是在平衡朝堂势力。   李晟倒是有些欣慰,李涵没像了他父皇,他比李微更像天子。   坐了许久,茶水也续了不知有多少,乌就屠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李晟微微暗示他,“你今日不忙吗?”   银盘中是阿兰做好的糖渍蜜饯,乌就屠毫不客气地拿了一块儿放在嘴里嚼动着,“不忙,这几日清闲了不少。”   “这样啊。”李晟点点头,状似无意道:“你托付给我的事还未办妥,著书修史不是一件小事,仅靠我一人无法完成。”   乌就屠贴心道:“我给你加派人手。”说罢,又拿了一块儿蜜饯。   “你就不问问他的事?”在盘子里的蜜饯快要见底的时候,乌就屠忍不住了。   李晟做惊讶状,“你说谁?”   乌就屠翻了个白眼,意思是你装什么。   “你们的事姑母都告诉我了。”乌就屠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多事呢都讲一个缘分,现在缘分就摆在你眼前,你若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不想知道,我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李晟从他手中抢走最后一块儿蜜饯,放在嘴里嚼着,甜丝丝的糖衣化干净后,只余酸涩。这种果子真难吃,做成蜜饯也还是这么难吃。   “说吧,只不过是几句话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祸乱平定后,闻燕雪在京中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帮三皇子李煌平反昭雪,闻老将军入土之前仍背负着那些不干不净的骂名,如今也算是可以瞑目了。还有一件便是将其母徐清湘的牌位送回其故乡,据说连坟茔都被他挖出来带走了。   “等等。”李晟听到这儿,眉头紧锁,满眼戒备地看着乌就屠,“这些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前面几件事倒还好说,闻家秘辛他一个远在西域的乌孙王是如何得知的,这些事皇帝都不一定知道。   李晟寒声道:“你在京城安插了多少细作?”   乌就屠笑了笑,“礼尚往来罢了,这样做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见李晟还是一脸怀疑,他叹了口气道:“若是没有他的默许,这些消息又怎么会传入你的耳中呢?”   李晟的怒火忽然就烟消云散了,他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乌就屠。   乌就屠的话让李晟有种无力感,只要那个人想,他们就会一直这样藕断丝连,他的事总会传入那个人耳中。   临别时的那些话,现在回忆起来好像成了笑话一般,只有他一人义愤填膺,在闻燕雪面前跳脚,演着蹩脚的独角戏。而那个人从容不迫,冷眼看着他痛苦挣扎。   李晟额角生疼,眼皮子不停地跳,他咬着后牙槽道:“说完了吧。”   “其实今天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乌就屠却在此时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起来。   “什么?”李晟的眼皮子跳得更厉害了。   “唔.......”乌就屠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摸了摸自己衣服上的花纹。李晟很少见到他这么踯躅犹豫的时候,他甚至在乌就屠的脸上看到了名为心虚的神情。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再不说,我就要送客了。”   乌就屠眨了眨眼,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咳,齐明......”   “你为什么要叫我表字......”   只见乌就屠笑眯眯地扔了一道天雷在李晟脑袋上,“本王要娶乌雅兰公主为妻,与她永结同好......齐明!李晟!你把盘子放下!”   李晟拿着沉甸甸的银盘冲着乌就屠的额头砸去,殷红的血从额间缓缓流下。乌就屠见他还不肯停手,举起更重的酒壶就要砸过来,他连忙躲闪,嘴里仍在絮絮叨叨个不停。   “你听我解释,我们乌孙风俗便是如此,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我娶她为妻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你放屁!”李晟气得破口大骂,脸红脖子粗,“你这是有悖伦常!我知道你们北蛮人都好这口,但你竟然敢把主意打到我阿娘的身上!”   “你找死!”李晟怒吼一声,狠狠地将手中的银质酒壶砸了出去。   乌就屠灵活地矮身偏头躲了过去,李晟见他还敢躲,怒火更甚,便要亲自撩袖子上前揍他一顿。   “住手啊啊啊啊!”那天整座庭院都是乌孙王的惨叫声。 第76章 分手第三天   接着好几天,乌就屠都没来找他,估计是心虚得不行,觉得无颜来见他。李晟气得七窍生烟,一想到乌就屠那日的嘴脸,就恶念丛生,早知他抱有这样的心思,他就不来乌孙了,随便哪个小国都可以,他要带着母亲离开这里,只要母亲开口答应。   李晟还没想好如何与阿兰说这件事的时候,阿兰已经主动找上了他。两人相对而坐,阿兰手法娴熟地为他泡了一杯茶,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优雅从容,举止像极了一个人。她镇定地坐在那里,并没有率先提起那件事。   茶叶是来自大雍的,熟悉的茶香洋溢在鼻间,李晟却没有心思品尝这杯茶,他忍不住道:“阿娘,乌就屠那日和我......”   “齐明。”阿兰轻轻地看向他,“阿娘累了。”   李晟的欲言又止,他眉头紧皱,眼神中流露出不忍与痛苦。   “这里是我的家乡,阿娘要一辈子留在这里。”阿兰看着他的挣扎与痛苦,有写心疼地握住了他的手,“你会不会怪阿娘,当初一意孤行,将你带回来?”   李晟摇了摇头,“不会。”   阿兰脸色惨淡,“阿娘总是自以为是,觉得这样做会对你好。齐明,与阿娘留在这里,你真的开心吗?”   李晟还是摇头,“我不知道。”   “你在乌孙,阿娘会保护你,让你不再受苦,如果你想要回去,阿娘就没有办法护着你了。”她看向李晟的目光有着无限的柔情,“若你有一日回到大雍,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没有谁会成为你的依仗,除了阿娘。”   李晟仔细地盯着阿兰的脸,似乎想要看清她面上的任何一个变化,“阿娘,你爱过阿爷吗?”   阿兰愣住了,李晟以前很害怕李凤起,父母的事他几乎不闻不问。阿兰每次与李凤起私会回来后,他都不过分多问。即使李凤起薨逝后,他也不会提及往事,母子俩都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个人。   见她缄默不语,李晟只觉心中愈发烦躁,“难不成你真要嫁给乌就屠,你是他的姑姑,你们不能......”   闻言,阿兰有些惊讶,“你是因为这个?”   李晟涨红了脸,他无意插手母亲的感情,但对象是乌就屠的话,他有些难以接受。   “齐明,乌孙人一向不太看重这些。你的外祖父与外祖母便是亲兄妹,乌孙人不像大雍人那样重视纲常伦理。”阿兰认真地给他解释。   李晟面色漆黑道:“所以,你真的答应了?”   阿兰道:“我的兄长去得太早,王从他手中接过这个烂摊子非常不容易。如今时局动荡,各部的首领,还有贵族们对王后的位置虎视眈眈,乌孙需要一位王后,与他同舟共济。”   李晟心如死灰的同时,又有一些释然。他怎么到现在才明白呢?在他母亲心中,乌孙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他。   这场见面不欢而散,乌就屠迎娶了阿兰,他们在叶城,婚礼一切从简。李晟心中不痛快,现在的局面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可他又无能为力,他以写史需要四方游历为借口,带着人离开了叶城,去往乌孙其他地方。   叶城是近几年乌就屠带着人建立起来的,如今大多数乌孙人还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李晟发觉乌孙的军队与大雍有太多不同之处。他们的士兵就跟随家人放牧生活,征战时才会被召回。怪不得乌孙虽然人数不多,但战时可用之人却有很多。   李晟有些担忧,他游历四方回来后,乌就屠可能就真的要把他留在乌孙一辈子了。李晟开始头疼了,他要琢磨怎么离开乌孙。   在游历的过程中,他们遇上了一个商队。领队是一个肤色黝黑的九塞部族女子。九塞部的人民常年生活在大漠中,他们以劫掠而生,喜好豢养大漠飞鹰和沙狼,让这些野兽帮他们在大漠中追寻旅人的踪迹。因此,九塞部的名声在西域中不太好。   他们是在一座客栈中相遇的,领队人叫朵纳。李晟他们因为沙暴在客栈中停留了数日,不能再向前,故而在客栈中多停留了几日。   这日,客栈外狂风大作,旅人们在这座沙漠孤岛中停歇修养。门外却传来了敲门声,人们都有些意外,外面狂风大作,黄沙遮天蔽日,没有人或者动物能在这场风暴中活下来。   掌柜的将人放了进来,竟然是一行沙漠行商,足有十数余人。他们浑身上下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领队的将披风摘下,众人眼前一亮,那时一个极具野性美的狂放女子,她肤色黝黑,身材凸凹有致,黑色的鬈发铺展在前胸。匀称有力的小臂上带着黄金臂钏,她媚眼如丝,在客栈内扫视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李晟的身上。   她手下的人各自寻了地方坐下修整,唯独朵纳坐在了李晟的对面。他的随从见此人是九塞部族人,立马警惕起来。   李晟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这些年过去,他已经沉稳了不少。   “姑娘,这里已经有人了,还请你再寻一处地方。”他用的是乌孙话。   朵纳长眉一挑道:“这位置值多少钱?姑奶奶我包了。”   随从面色不善,正要武力驱赶之时,李晟再次制止了他们,他对眼前这个女子有些好奇。   “姑娘,我很好奇。”李晟倒了一杯水,递在她面前,“外面风那么大,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这小白脸真有眼力见,渴死姑奶奶了。”朵纳也没有客气,接过来一饮而尽,她咂摸了两下嘴,鲜红的唇水光潋滟。   李晟垂眸皱眉,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朵纳见状,豪迈一笑,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她眨眨眼,轻挑道:“你长得这么漂亮,看到女人竟然还会害羞。”   李晟苦笑,“姑娘还是不要拿我打趣了。”   朵纳再次哈哈大笑,“你这人有趣极了!也罢,今日我开心,告诉你也无妨。”   “我们能从沙暴中顺利脱身,多亏了沙乌柯。”她指了指,李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青年靠着承重柱,抱臂而坐。其余人早已脱去累赘的披风,唯有他浑身上下仍旧围得严实。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隐藏在兜帽中。   沙乌柯在九塞部的语言中是“养蛇之人”的意思,这位沙乌柯似乎一直在看着他们,目光犹如缓慢温和的蟒蛇,漫不经心地在周身游走,却没有要伤害人的意思,李晟在他的目光中竟然看到了名为温柔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啊哈,相见了。 第77章 分手第四天   李晟飞快地看了一眼就迅速地收回了目光,对面的朵纳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挑眉笑道:“你长这幅样子,不像乌孙人。”   眼前的人在试探他,李晟反唇相讥道:“像不像不是你说了算的。”   朵纳轻蔑一笑,扬声道:“沙乌柯,来!这位贵人要请你喝酒。”   李晟:......他什么时候说过?   李晟不由自主扭头看过去,没想到那青年真的站直了身子,朝他们这边看了看,随后迈着步子走了过来。   “嗳?”朵纳疑惑地摸了摸下巴,“奇了,他还真过来了,平时怎么喊他都不理人的。”   沙乌柯在李晟左手边坐下,他走来时,掠起一阵风,李晟忍不住抬眼看他,沙乌柯的脸围得严严实实,并没有要摘下来的意思。   朵纳也不客气,拿着酒壶给自己满上,又给沙乌柯倒了一杯,推至他面前。   “小哥,不要客气,这位贵人请客。”朵纳给沙乌柯倒了一杯酒后,自己拿着酒壶开始对着嘴豪饮起来。   沙乌柯拿到酒后并没有摘下围脖兜帽去喝,而是把酒杯虚虚握在掌心摩挲着,他垂眸看着杯中浑浊的酒液,不知道在想什么。   朵纳紧盯着人许久,见沙乌柯只是把那杯酒像宝贝似得握在掌心里,始终没有摘下面罩。   李晟当他不自在,正要与他搭话之时,沙乌柯忽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杯酒也被他带走了。   李晟意外地挑了挑眉,朵纳却是早已见怪不怪。   “这小子就是这样,贵人莫怪。”   “你们一路同行至此?”李晟看着人的背影消失在二楼的拐角处,才堪堪收回目光。   朵纳摇了摇头,趁着李晟注意力不在她身上,连忙捡着桌上的酒肉大口吃喝起来,“我们的商队是在三天前遇到他的,他只有一个人,想要我们带他一段路,我见他有些本事,就把人留下了。”   “什么本事?”   一口烧酒入喉,朵纳满足地眯着眼,笑道:“带我们逃出这吃人的沙暴算不算。”   此时,客栈二楼的一间客房中,沙乌柯靠在门前,屋内没有一丝亮光,他隐匿身形在黑暗中,悄悄摘下兜帽面罩,将那杯浊酒吞入喉间,辛辣浓烈的酒气在鼻息唇齿间萦绕。   舌尖上还残留着最后一丝酒气,他回想着方才那人好奇探究的目光,融于夜色中的脸庞有些微微发红。   在偌大的沙海中,这客栈就像一座孤岛,狂风肆虐。李晟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掩着他的口鼻,胸腔被紧紧束缚,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耳廓处一片濡湿。微凉的气息落在他颈间,像冰冷的游鱼贴着他游走。   他猛然坐起来,剧烈地喘息着。李晟满头大汗,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回应他的只有窗外的风声。   他掀开被子,驱散了被中潮湿闷热的气息。低首垂眸一看,寝衣变得湿漉漉,斑驳的水渍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其他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门前,打开门向外看了看,外面空无一人,就好像刚才那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沙暴一时半会儿不会退去,他们要在这里停留数天。李晟他们不得已住了下来,在这期间,他尽量不想再与这个九塞部的女子扯上任何关系,这女子看着狡猾,言浅不必深交即可。   朵纳看出他有意疏远,没再纠缠他,井水不犯河水倒也自得。沙乌柯还是那般神秘,他独来独往,经常在角落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朵纳曾说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等到外面的沙暴完全散去,他们就要在此地分道扬镳了。   李晟再也没做过噩梦,这几日睡得很安稳。   客栈掌柜的见多识广,他断言不出三日,沙暴必然停歇。果然不出他所料,三日后,沙暴渐歇,李晟带着随从,打算立马赶路。   朵纳见他如此心急,不由得多问了一嘴,“贵人要去什么地方?”   李晟想了想,决定如实相告,“我们打算继续北上,去朔叶古城。”   “朔叶?”朵纳眉头深深皱起,“那个地方已经废了好多年了,连个人影都没有,你去那里做什么?”   李晟神秘地笑了笑,朵纳恍然大悟,这边是不愿多说的意思了。   几人在此短暂地交汇,随即又回到各自的轨道。   李晟一行人骑着骆驼在大漠中行走了数日,兜兜转转走了好多路,最后却迷失了方向。按理来说,他们明明已经到了朔叶古城的位置,但是周围都是数不尽的荒漠,莫说人影,连个鸟屎都看不到。   队伍里的干粮和水都不多了,随从们尽可能地节省,省下来的都给了李晟。李晟实在过意不去,只得做决定带着众人遗憾返回。   他们走出没多久,李晟便遇到了一个意外的人。沙乌柯在不远处的一座月牙状的沙丘上,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们。他骑在一头骆驼的身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李晟一行人警惕地看着他,这里人迹罕至,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在这种地方为何会偶遇?除去那点少得可怜的可能,那便是别有用心的跟踪。   沙乌柯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眼中的敌意,就这么骑着骆驼来到李晟身边。   “你们这样是找不到朔叶古城的。”他直视着李晟,因围得严实,声音在他们耳中是沉闷沙哑的。   李晟也回望着他,问道:“怎么说?你知道朔叶古城在哪儿?”   沙乌柯点点头,他指了指脚下,“就在这里。”   李晟皱眉,下意识地看了看脚下,除了黄沙空无一物。   “怎么可能,这里怎么会......”质疑声戛然而止,有个不可能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形成,“朔叶古城就在这里?”   这座城被埋在了黄沙之下。   沙乌柯点了点头,“没错,十几年前,这里还有古城的一些残留。后来一场极大的沙暴席卷此地,将这座古城埋在了下面。”   随从们面面相觑,李晟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千辛万苦找了许久的地方,结果早已不复存在,此行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78章 分手第五天   在大漠中,白昼漫长。沙乌柯骑着骆驼在前面优哉游哉地走着,李晟几人跟在他身后。李晟身旁的几个侍从都是从乌孙带来,其中几人是阿兰亲自挑选的。其中一人凑到他身旁,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就算没有他我们也能将您安然无恙地带出去,此人形迹可疑,要解决掉他吗?”   骑在骆驼上的青年毫无防备地将后背袒露在众人面前,他后背宽阔,双肩放松,姿态很是悠然。只要他们出其不意,定能将人拿下。   李晟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他带的路是对是错?”   随从摸了摸鼻子,尴尬道:“路是没错的。”   李晟的戒备心稍微松弛了些许,“既然如此,先别急着动手,你们盯好他即可。”   “好。”   深夜的沙漠,静谧而辽阔。明月高悬在长空,起伏的沙丘上覆满了银色的光芒,万里无垠。   随从们找了一块背风的地方安营扎寨,他们七手八脚地忙碌着,李晟披着厚实的毛裘坐在火堆前出神。   乌孙人自古以来逐水草而居,并不会在一个地方固定地久居下来。朔叶古城则是乌孙几百年来,建的第一座城,比叶城要早一百多年,据说城中残留着不少石刻碑文。很久以前,朔叶古城也是西域各国往来时停歇贸易的地方,残留下来的东西只多不少。   朔叶古城坐落在一片绿洲的怀抱之中,数不尽的大小湖泊如明珠般点缀其间。这样一座庞大的城,在席卷一切的沙暴面前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他茫然地看了看头顶,漆黑的长空只有一轮圆月。此时此刻,李晟才明白了何谓天道无情。他解下腰间的酒壶,慢慢啜饮着。辛辣的酒顺着喉咙而下,他的身子总算暖和了不少。   就这样枯坐了一会儿,李晟实在忍不住了,他转头不满地对上身后人的双眸。沙乌柯不闪不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也不知看了有多久。   沙乌柯独自找了一块儿地方,靠着骆驼休息,与李晟他们之间隔了不远一段距离。   他从未想过要遮掩,见李晟看过来,坦荡地移开了视线,大有只要你一转身,我就死盯着你看的意思。   在大漠里过夜危机四伏,莫说被野兽吃掉,就是被冻死的也有不少。李晟见他形单影只,不免起了恻隐之心。   他扬声道:“朋友,夜里冷,不如一起过来喝点酒烤烤火。”   沙乌柯听到了,他注视着李晟,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变得清澈透亮。青年有些孤僻,正当李晟以为他会拒绝时,沙乌柯站起来了,沙子在他脚下发出细软的窸窣声。   他挨着李晟坐在火堆旁,两人之间不过隔着半臂距离。侍从们各自停下手中的活,盯着那两人。   李晟想都没想,将酒壶递给沙乌柯。   青年皱了皱眉,看向李晟的眼神有有一丝似有似无的埋怨。   李晟:......?   难道是不喜与人共用一只酒壶?啧,事多。   他正要收回去时,沙乌柯伸手将他的酒壶接了过去。李晟的眼睛悄悄一转,做贼心虚般,偷瞄了一眼身旁的人。   在他犹如实质的目光中,沙乌柯不紧不慢地摘下了面罩。那是一张眉眼倔强的少年面庞,与他高大的身形有些不相符。这张脸意外地年轻,但非常陌生,与李晟想象之中的大相庭径。   沙乌柯看着酒壶的壶嘴,上面有一层清亮的水渍,不知是酒液还是其他的什么。他将嘴唇轻轻地挨上壶嘴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然后在李晟怀疑的目光中,耳尖微微泛红。   李晟面色漆黑,看来他认错人了。他若真是闻燕雪,怎会做出如此纯情的举动?那厮恬不知耻,想要什么只会不择手段地得到。再者,什么样的人皮面具会做得如此逼真,脸红都能看得到。   “咳,那个。”李晟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酒壶,面上有些不自然,“白日里忙着赶路,忘了问一句,你来这朔叶古城是为了什么?”   沙乌柯睫毛动了动,年轻的脸上有几分茫然的神色,“我要去乌孙做生意,没成想半路遇到了沙暴,迷失了方向。”   李晟死死地盯着他发红的耳尖,磨了磨后槽牙,皮笑肉不笑道:“正巧,我们也要去乌孙。若不嫌弃,你可与我们一同走。”   沙乌柯淡淡地笑了笑,“好,那便麻烦了。”   随从们将帐篷支好了,铺上厚厚的毯子,隔绝外界一切的寒风与冰冷。李晟躺下后,能感觉得到身下细软的沙子,柔软如清波般托着他的腰身。   没多久,他便睡着了。   万籁俱静,明月西沉,天上很黑。时不时有一两点星划过,打破静谧,轻飘飘地落在软沙上。   李晟又开始做梦了,他梦到冰凉的不带一丝温度的星,在他唇齿间动荡轻跳。他皱了皱眉,伸出手想要赶走这烦人的侵扰。   可那一抹凉意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有时在他鼻尖轻吻,有时在他脖颈处流连,有时在他耳窝中留下一片濡湿的痕迹,难舍难分,将两人缠住。   密密麻麻遍布全身,睡梦中的李晟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怎么也抓不到。等他气急败坏地驱赶时,那星静静懒懒地隐没在黑暗中,让他无迹可寻。   这种绵缓漫长的侵扰实在是扰人清梦,李晟眉头紧皱,睫毛不安分地乱动着,好像下一刻就要从睡梦中醒来。温暖的触感顷刻间覆盖在他眉间,熟悉的暖意和气味,就像过去无数次的那样,将他眉间的褶皱抚平。   见他呼吸渐渐平稳,一切又重新回归寂静。   第二日,李晟铁青着脸色从帐篷中钻出来。睡醒后第一件事,便是揪着随从问道:“你们昨日可看到有人进出我的帐篷?”   夜里的大漠危机四伏,随从们轮流在帐篷外守夜,稍有异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但他们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年龄最小的随从大着胆子道:“殿下放心,昨夜并没有异常。”   李晟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狐疑地离开了。   小随从悄悄松了口气,昨夜轮到他守夜的时候,他竟然尿急,不得已暂时托付给随行的那位小哥,让他帮忙看一会儿。   不过他没让人等太久,很快就回来了。只是他回来的时候,那小哥的脸有些许红。   也许只是火烤得太久了,小随从坚定地这样想。 第79章 分手第六天   大漠中的水珍贵得很,李晟已经好几日没能沐浴洗漱。他的头发在头顶被盘起,用兜帽包裹着,脸上也围着覆面。前几日他还在心里议论沙乌柯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现在也轮到他“见不得光”了。   出发前,李晟争分夺秒,吃饱喝足,整理好自己的状态。他一边在心里埋怨乌就屠,一边整理自己,就连沙乌柯靠近都没察觉。   李晟的肩膀被人拍了拍,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沙乌柯手中拿着一个油纸包,维持着递给他的姿势。   “这是?”   沙乌柯静静地看着他,“肉,用盐水泡过的。不会太咸,吃起来味道好些。”   闻言,李晟眼前一亮,口中涎水几欲成河。盐吃多了会口渴,为了省着水,他们带的干粮都是寡淡没有滋味的。   他艰难地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中的油纸包,“盛情难却,既然小友如此慷慨,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沙乌柯眨眨眼,看着他喜滋滋地从自己手中接过油纸包。   “相伴了许久,还不知你姓名年岁。”   李晟刚把油纸包揣怀里,就听他略带期待地这么说。毕竟拿人手短,李晟咳了几声,在少年期待的目光中,说道:“愚兄今年二十有五,姓乌名为额......齐明。”   对面的少年面色一僵,险些维持不住嘴角的笑,他扯了扯嘴角,强颜欢笑道:“乌齐明?你姓乌?乌可是乌孙皇姓。”   “啊?”李晟有些茫然,在大雍也不妨有乌姓人家,天大地大,怎可能每一个姓乌的人都是乌孙皇族?   李晟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长得也不像乌孙人,为什么沙乌柯会这样认为?   转眼间,沙乌柯已恢复如常,“礼尚往来,我的姓名你也知道了。”   李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在他出神之际,对面的少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目光如狼隼般锋利,死死盯着他的白皙柔软的脖颈,发痒的虎牙因欲求不满而抵着舌尖反复研磨。   “至于我的年岁么,我今年成丁束发不久,该叫你一声哥哥。”   等李晟回过神,少年对着他,嘴角轻扬,笑得腼腆羞涩。   他们继续赶路,李晟这一路上都很警惕,沙乌柯一声哥哥差点没给他魂儿叫飞。事到如今,他觉得此人言行举止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但看在他带的路没有问题,而且他们这边人多势众,晾他也不敢胡作非为,李晟还不打算对他动手,这要这人一有什么不轨举动,他就让手下绑了他。   这样想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儿肉干塞进嘴里,狠狠咬碎了咽下去。   昨夜月朗气清,李晟以为第二天会是个好天气。却不成想,天空是灰蒙蒙的,呈现一种昏暗不明的灰黄色。不知为何,随从们个个都神色凛然,就连沙乌柯沉稳的面庞上都有几分沉重。   原野与天际相接的地方,隐隐有雷暴现世,黑压压的云层中,仿佛有无数强流下泄。   “殿下。”侍从策马来到他身旁,面色难看道:“我们不能再赶路了,得找个地方躲一躲,不出一个时辰,沙暴就会席卷此地。”   李晟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这里哪有什么可躲的地方?前面没有落脚的客栈吗?”   听着他责备的话,随从们都哑口无言。李晟自己也清楚,返程的路他们已经走过一遍了,这里哪有什么落脚的地方。   沙乌柯也停了下来,众人都看着他,期待他能提出些有用的建议来。毕竟,李晟可是从朵纳口中听说了,沙乌柯把他们整个商队从沙暴中救了出来。   少年皱了皱眉,当即果断道:“往回走。”   随从中较为年长的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附和道:“我们往回走吧,殿.....首领。”   几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发号施令。   朔叶古城也是因沙暴而被深埋地下的,现在返回,也没有能躲避沙暴的地方。但李晟对大漠不熟悉,既然几人如出一辙地这样认为,李晟也不敢托大,他果断下令道:“掉头,我们往回走。”   几人毫不犹豫,迅速地掉头往回走。随从们将马和骆驼都拴在了一起,顺便把沙乌柯那只秃毛骆驼也拴上了。   走了有几个时辰,李晟听到有人惊恐地大喊道:“你们快看!沙暴来了!”   李晟下意识地回头,只见距离他们几百米之外的地方,有一堵高达百米的沙尘壁,正迅速朝他们所在的方向以排山倒海之势移动着。   畜生们不安地躁动起来,随从牵紧了他们。风越吹越大,砂砾扑在脸上,人骑在马上摇摇欲坠。李晟也不得不跳下来,贴着骆驼走。   强劲的风吹开了他的兜帽,李晟还没来得及伸手抓回来,另一只手比他先快一步,将兜帽重新戴在他头上,把他的整张脸围得严严实实。   眼前一片黑暗,李晟什么都看不清,但他猜出那人应该是沙乌柯。耳畔是呼呼风声,还有人和牲畜沉重的喘息声。   “卧倒!”有人大喊一声。   随从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牲畜们牵制住,围成一个圈,几人在圈中互相挨着卧倒。   李晟什么都看不见,他感觉到自己被许多人护在中间,彼此手脚缠绕,分不清谁是谁。   上次的沙暴他们有幸提前住在了客栈,躲过了一劫。李晟没有领教过沙暴的可怕,他被人紧紧护在怀中,身体贴合紧密,熟悉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抱住了他。 第80章 追妻第一天   狂风无休无止,卷起的风沙遮天蔽月,如同暗夜一般可怖。吓人的沙浪,从远处滚滚而来,扬起尖锐的悲鸣。   没人知道这场来势汹汹的沙暴维持了多久,风止后,清气归于天,浊气归于地,一切恢复了平静。   李晟是从昏迷中醒来的,他茫然地睁开眼,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驮着,还是背着。他甚至能感受到周围灼热的气流,就好像身躯被投入了火堆炙烤一般。一时间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他抿了抿唇,是意外的湿润,看来他还没死,有人把他照顾得很好。   “现在是什么时辰,为什么这么黑?”他疑惑地问出声,却没有人回答他。   脚步声戛然而止,他被放了下来,接着陷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当中,还未来得及思考这是谁,后脑居然传来一阵微弱却尖锐的疼痛。   “嘶。”他忍不住去摸,手摸到一半却被另一股力道轻柔地制止了。   “别动,你这里受伤了。”是沙乌柯。   李晟来不及多问,被人抱着喂了几口水。   “够了。”喝了几口后,他按住了沙乌柯的手,声音沉闷道:“我的眼睛怎么了?”   一阵短暂地沉默后,沙乌柯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你脑袋受了伤,双眼会暂时失明一阵子。”   李晟:......   他沉默地摸了摸自己,没有缺胳膊少腿,好在其他地方全须全尾。   李晟眨了眨眼,他没有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我的人呢?他们都还在吗?”   “首领,我在。”一旁一个弱弱的声音抽抽噎噎道,“阿罗和阿多不见了。”   听声音李晟知道了他是艾山,三个随从中年纪最小的那个,今年才十五岁,第一次跟着李晟出这么远的门。阿罗是几人中比较沉稳靠谱的那个,阿多武艺最强。至于艾山,他人比较机灵,能吃好睡,整天乐乐呵呵的,李晟的书箱靠他保管。阿兰之所以让艾山跟着,是因为这孩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会西域多国语言。   这下好了,他出门在外全靠这几个人,一场沙暴折损了他两员大将,还把最能吃的那个留下了。   艾山是真的很饿,也很渴。但是这个沙乌柯凶巴巴得很,每次只准他喝一小口,其余的都喂给了殿下喝。   他眼巴巴地看着沙乌柯给殿下喂水,馋得都哭了。   “不要哭,你说说我昏迷后发生了什么?”李晟无奈地制止了艾山的抽泣声,他若是再不叫停,这少年能把自己哭成一具干巴的尸体。   艾山吸了吸鼻子,委屈道:“当时风很大,把我们的马吹走了好几匹。有了缺口,风很快就会把人吹散。阿罗和阿多就用身体去堵口子,支撑了没多久就被风卷走了。”   提到这二人,艾山又忍不住想哭,他极力制止着,“我刨了个坑,把自己拼命埋在沙子底下才躲过一劫。”   “后来是......是他把我从坑里挖出来的。”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抱着李晟的沙乌柯,多亏了这个人,不然他就要被沙子活埋了。   在艾山心中,沙乌柯的形象高大了起来,能在沙暴中救下两个人,还顺手保了一些重要的行李。若不是他,即使他们几个从沙暴里侥幸逃生,也会饿死渴死在这沙漠中。   艾山短短几句交代得清清楚楚,李晟面色凝重,他们此行损失惨重,两人下落不知,生死不明。带的行李也丢失了一半,早知道出发之前就不和乌就屠闹别扭了,拒绝了他的许多好意。   “你们走了多久?水还剩多少?”   沙乌柯的目光在李晟空洞的双眸上停留,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走了一天半,水还剩不到半壶。”   李晟叹了口气,现在顾不得那两个随从了,如果不尽快找到水和食物,他们也活不了几天。   也不知沙乌柯背了他有多久......   见他情绪有些低落,漂亮清澈的眼睛失去了焦距,上扬的眼尾也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神色落寞就像一只落水的狐狸。   沙乌柯不由自主地想要安慰,“不出半日就到那座客栈了。”   “真的?”李晟半信半疑,他们之前是骑着马和骆驼的,怎么说也比人走得快,那也足足走了两日。   “嗯。”沙乌柯低声应道。   他语气坚决,李晟不自觉地想要相信他。   “好。”他费力寻找着沙乌柯的方向,冲着那人笑了笑。   艾山是看沙乌柯老实才相信他的,说好半日就可以到客栈,他们还是走了整整一天。   他一开始还会哀嚎几声,一边爬,一边嚎叫着问还有多久会到?   沙乌柯每次的回答都是快了。   快了是还有多久?后来,艾山连嚎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晟坚决不让沙乌柯背他上路,他只是眼睛看不见了,腿脚还好好的。于是,沙乌柯在自己手腕上绑了一截短绳,将自己和李晟绑在一起。   李晟任由他牵着自己,风吹在脸上,连接二人的两人的手偶尔撞在一起,又被飞吹开来。   前面的人时不时回头看看两人被绑在一起的手,再看看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人。   踏进客栈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他们,艾山喜极而泣,   抱着客栈掌柜嚎啕大哭。   掌柜的认出了这几人,他们是前不久离开的,现在他们就像一群残兵败卒,蔫儿哒哒地又回来了。他忙吩咐伙计给这三人准备食物和水,还有休息的地方。   李晟笑了笑,“多谢老板好意,但我们的行李丢了大半,恐怕连住店的钱都付不起。”   艾山连灌了好几壶,直灌到满肚子水声晃荡,听到李晟这么说,他惊恐地抬起脸,打了一个饱嗝,下意识地去看沙乌柯。现在在他心里,沙乌柯的靠谱程度比李晟还要高。   掌柜却摆了摆手,说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客人尽管休息便是,若真过意不去,还请客人记得小店的名号。小店平日也做些贩马走镖的生意,客人今后若是见了,还望行个方便。”   短短几句话,李晟对这老板肃然起敬,怪不得在这孤岛一样的荒漠中,他能将生意做这么久。   只不过李晟的眼睛不能再耽搁了,他们休息一晚,明日就要出发。他现在不仅眼睛看不见,头也疼得厉害,再不找郎中看,恐怕后半辈子都要在一片黑暗中度过了。   他们现在还在乌孙地界,等到了有人的地方,上报当地斥候,让他们去寻阿罗和阿多二人。   掌柜得知李晟的双眼看不见,特意派人扶着,将他一步一步带到了休息的地方。   看着李晟与伙计离去的背影,掌柜的一边记账,一边嘟囔道:“真是奇怪,你们是怎么知道朔叶古城到这儿是有近道的?”   艾山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他摇摇头,含糊不清道:“布吉岛,是辣个大锅带我们回来的。”   他一副孩子气做派,掌柜的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吃完再说话。不过你们也是命大,听说那条近道还是一个大雍人发现的。”   “大雍人?”艾山费力地咽了下去。   “对。”掌柜的回忆道,“我记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我们被大雍打得毫无还收之力,当时大雍只派了一个非常年轻的将军,那大雍人乘胜追击,追了好久,我们死了好多人。”   艾山气鼓鼓道:“大雍人,坏!”   掌柜的又叹了口气,“唉,这人也真是有本事,那条近道便是他发现的,若不是他带人抄了近道,我们又怎会一败涂地。”说罢,又叹了口气。   艾山也跟着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   此时,客栈二楼。   “客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打杂的伙计不住地拿眼偷瞄,眼前人样貌俊美,双眼更是出奇地明亮,他看着人时,一点墨绿在幽深处跳动,煞是好看。   这么好看的人,居然瞎了,真是可惜。   “多谢,暂时不需要。”李晟礼貌地点了点头。   伙计啧啧惋惜两声,摇着头离去了。   李晟缓了口气,他靠双手摩挲到了床边,刚把身上的斗篷和外袍脱下。身后传来了开门声,紧接着脚步声轻轻响起,有人在一步步接近他。   黑暗让他警惕了不少,他疲惫地拧了拧眉心,“你出去吧,我现在什么都不需要。”   身后的脚步声停住了,但他的话无人应答。   “艾山?”李晟眉头紧蹙,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来。   忽然,他腰间一紧,腰带被人勾住了。仅仅是用了一分巧劲,李晟便被迫跟着这力道,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当中。   兴许考虑到李晟是瞎子,老板为了省些灯油,故而屋内漆黑一片,就算不是瞎子,也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能感觉得到怀中人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每一个微表情,都逃不过他的双眼。就像现在,怀中人一定微微睁大了漂亮的眼睛,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但他立马就会察觉到自己看不见,说不定还会露出几分懊恼失悔的表情。   然后,他会微微侧耳,露出圆润的耳朵,做出倾听的动作。   再然后便是......   “你是谁?”李晟心中有些讶异,他企图听出一些端倪,但抱着他的人打定了主意一言不发。   果然,他微微一笑。可惜屋里有些黑,不能一览全貌。   李晟耐心告罄,正要炸毛,便听到沙乌柯说道:“你眼睛看不见,我来帮你。”   李晟挑了挑眉,把腰带从这人手中夺回。   “我只是看不见而已,脱衣服我自己来就行。”   抱着他的人有些颤抖,好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这样的举动难免会让人感到诧异,就像是在沙漠中徒步数多天的旅人,乍逢甘霖,既惊且喜。   太近了,李晟忍不住想要推他。   只听身旁人徐徐说道:“早在来这里的第一天,那掌柜的就猜出你是什么身份了。虽然你们一行人极力低调,但是你身上穿着的是只有乌孙皇室才能用的乌蚕锦。”   他有些着迷地看着李晟的眼睛,眼神透露出几分怀念,“你这双眼睛,还有样貌,与那位公主一模一样,有些见识的不难猜出你的身份。这里的掌柜老奸巨猾,从不做亏本生意,就连沙匪都要卖他几个面子。”   李晟冷笑一声道:“我的眼睛怎么了?你觊觎我母亲不成?”   “......不是。”   “还装?”李晟翻了个白眼,继续冷笑,“有本事再腆着老脸叫我一声哥哥啊?有种你就继续装下去,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闻燕雪!”   【作者有话说】   不存在的马甲掉了 第81章 追妻第二天   闻燕雪的手一僵,李晟趁此机会把腰带从他手中夺了回来,不满地哼了一声。落在闻燕雪耳中就是欲说还休的娇嗔,他忍不住想去追逐,但想起从前,又硬生生克制住了,声音喑哑且隐忍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李晟把腰带重新系好,哼哼道:“又不是第一次了,还真当我认不出来?”   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他装成禁军的模样去探望李晟,没想到李晟还记得。闻燕雪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的神情,但可惜的是李晟看不到。   他眼睛看不到,腰带也系得乱七八糟。闻燕雪将垂眸将乱结解开,抚平扶正后,环着李晟的腰,一圈又一圈。   “刚开始我还真没认出来,但就算再好的易容,也有疏漏的地方。”那双眼睛没失了神采,炯炯有神又略带得意地“看着”闻燕雪。   系好最后一个结,他眼含笑意地看着李晟,声音却仍端得四平八稳,“是哪里出了纰漏呢?”   李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语气有些神秘,仿佛说出口的是什么无法宣之于众的隐秘,“你的耳后有一颗小痣。”闻燕雪的耳后有一颗极浅极淡的痣,以前他二人欢好的时候,李晟就抱着他的肩膀。被弄得狠了,他就一口咬在闻燕雪湿汗淋漓的肩头。这狂徒身后是什么样的光景,李晟自然一清二楚。   闻燕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然什么都没有摸到。他耳后有痣这件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但不妨碍他有些欣喜。   两人久别重逢,心底那些念想如死灰复燃般又烧将起来,偏生这份热意烫手得很,谁都不敢去轻易触碰。   还是李晟打破了僵局,他叹了口气道:“不在大雍待着,你大老远来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来看看你。”他说话沉稳而诚恳,言辞之间流露出几分真挚。   若是从前,李晟还真就信了。   他不知道闻燕雪睁着眼说瞎话是什么样子,只得在脑海中想象那个画面。   “不做什么?那这几天是谁趁着我睡着了对我动手动脚的?除了你,还有旁人吗?”   闻燕雪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看着眼前人一张一合的唇,忍不住吻了上去,两人都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   他的唇轻轻覆盖在李晟的唇上,轻微仿若一阵风,温柔又短暂,一触即离。仿佛情至深处,也只有这一个吻而已。   李晟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他的身体也在渴望着闻燕雪。短暂的相触,两人的心跳绵密如鼓声,呼吸也软化在炽热的目光中。   见他没有拒绝,闻燕雪又试探地靠近了一些。他们分别时,李晟说的话依旧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闻燕雪深深地喘息,温暖的气息在胸腔里徘徊,“听闻乌雅兰公主大婚,皇上派遣使者来祝贺。”   使节团路过安西城,那使节他认得,便与人多攀谈了几句。闻燕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等他回过神来,已经乔装打扮跟着使节团入了乌孙。   他来找乌雅兰,来问一个结果。乌雅兰给了他想要的结果,然后问他:“若结果与你心中所想截然不同,你会怎么办?”   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就是答案。   提及乌雅兰,李晟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俨然是不想再谈这件事。闻燕雪心领神会,立马闭口不谈。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若是有人在他年少时告诉他,你会喜欢上李晟,还会喜欢得死去活来,所有喜怒哀乐都系于一人。他大概会觉得那人疯了,只是一点点喜欢何至于此呢?   但又好像合该如此,情爱就该是这样的,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   李晟等着他下一步动作,但等了许久,闻燕雪都木然地看着他,没再有动作。他忍不住开口道:“你不再抱抱我吗?”   听到他的声音,闻燕雪那些欲望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摇了摇头,然后才想起李晟的眼睛看不到。   “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再强迫于你。”   “哈?”李晟目瞪口呆。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龌龊,或许正如李晟所说,他们的相遇相识仿若一场兵荒马乱。他不可一世,初见此李晟,觉得这人实在是可恶,又恶名在外。但碍于年少时的执着,心心念念的人就在此处,便想着给他一些苦头吃,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绑在自己身边。从始至终,他们就处于一种不对等的地位,他高高在上,爱恨施舍皆是恩泽,又可曾在意过李晟的哀伤悲喜。   见他沉默不语,李晟了然。看来分别时说的那些话,闻燕雪都听进去了。   以前的他是安陵王李晟,他心中有病,病了许久,于是放纵自己,为所欲为。闻燕雪便嫌弃他,嫌他脏,嫌他不爱护自己,嫌他做什么不好,非要做一个与奸佞无二的人。现在又害怕得不得了,怕他难过,怕他离开自己,怕他眼中没有自己。   “你说的那些往事,不是你一手促成,与你毫无干系,也不该算在你的身上。”闻燕雪定定地看着他,“冤有头债有主,你不管不顾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算得一手糊涂帐。于谁来说,都不公平。”   李晟微微蹙眉,心不在焉道:“平恩侯大度,竟要将那些孽债一笔勾销么。”   “并非一笔勾销,当年的事已查清,还了所有人一个清白。”闻燕雪追着他的目光。   这些事,李晟也有所耳闻。尘埃落定后,朝臣请求重审当年三皇子谋逆一案。事关皇家颜面,若不是闻家如今权势正旺,也不会重查此案。三皇子的尸骨下葬宗陵,牌位入太庙。闻家老太公被追封为太师、魏国公,谥号“忠武”,从祀于太庙。   事到如此,一切都圆满了。人间的事往往都是如此,当时提起痛不欲生,几年后也不过是一场回忆。   “还是说,你只是以此为借口,想要躲着我?”闻燕雪穷追不舍,“我来告诉你什么才叫一笔勾销,你若真想替他认了那些错,父债子偿,就不该一走了之。李凤起戕害的又何止闻家?即使你代他身死一万遍、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他步步紧逼,李晟脸色煞白,不住地后退,最后跌坐在床上。他目不能视,其余感官却灵敏得很。闻燕雪的话不啻于道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开,伴随着狂跳不止的心脏,咚咚咚地敲打着他的胸膛。   李晟无声地坐在那里,睁着眼直勾勾地朝前望着。闻燕雪站得很近,几乎是在某一瞬间,李晟就像独立于峰回路转的悬崖峭壁上,两人狭路相逢,闻燕雪只是轻轻一推,他便跌落下去,粉身碎骨,露出真面目来。   “那你要我怎么办?”他知道闻燕雪在看着自己,只得痛苦地转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懦弱与虚伪,“我从小就是一个没用的人,如果没有阿爷我早就死了,阿娘也不会活到现在。我自私虚伪胆小,我比谁都想活下去。”   “我知道阿爷做过的那些事,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所以那些年他自甘堕落,纵情酒色。看着李凤起苦心经营的一切付诸东流,看着阿娘回乡的希望断送在自己手里,他还是像以前那样自私懦弱。   “现在我只想躲得远远的。” 第82章 追妻第三天   闻言,闻燕雪笑了笑,唇齿间轻轻吐出清晰无比的一个字,“笨。”   “你......”李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无言。   楼下灯火通明,推杯换盏的声音伴随着人们的欢笑声。此方天地却狭小黑暗,在他们之间,隔着一片浓郁而深邃的漆黑,隔着混乱繁忙的喧嚣,隔着乌孙枯荒的大漠,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闻燕雪好像忘了他双目失明这件事,上前掰着他的双肩,轻柔而坚定地将他转了过来,“怕什么,你以为我是来抢人的不成?”   李晟抿了抿唇,唇线平直,有几分倔强的模样。   “不要多想,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把你平安无事地带回去,现在你是乌孙的贤王,乌齐明。你若铁了心不想离开,谁还能强迫你不成?”   他语气平淡,却夹枪带棒,还刻意加重了乌齐明几字,显然是非常在意。   李晟垂眸,嘟囔道:“我开玩笑的。”此话脱口而出,李晟的耳垂染上了一抹绯红,他也不知为何要向闻燕雪解释这个。他还是姓李,过往一切并非被他遗忘殆尽。   闻燕雪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耳垂上,眼底不自觉地染上了一层温煦笑意,“好好休息吧。”叹息悄悄地在他口中消散。   李晟的不安高高拿起,又被人轻轻地放下,还安慰似得拍了拍,让他无论如何也害怕不起来。   他察觉到闻燕雪欲抽身离去,鬼使神差地扯住了此人的衣角,用指尖摩挲流连粗粝的布衣。他低声轻语道:“久别重逢,我却什么都看不到,能不能让我摸一摸你的脸。”   “不能。”闻燕雪拒绝得果断。   “什么?”李晟怀疑自己听错了。   闻燕雪挑了挑眉,戏谑道:“你字字句句将我拒之门外,自己却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岂不是很不公平。”   “你!”李晟气急,不能就不能,为什么要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这厮果然还是旧习难改,冥顽不灵。   他猛地收回了手,不成想闻燕雪看到他这副模样,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笑,“以后还有机会,等你好了,这张脸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他顿了顿,又带着一丝暧昧的语气道:“想摸哪儿就摸哪儿。”   这下他的整张脸都变得滚烫通红,整个人宛若一只熟虾。他捂着脸,气恼地往床上一倒。   “你快些走,我要休息了。”   闻燕雪深深看了一眼埋首在床褥间的人,嘴角微微勾起。   脚步声渐渐远去,门被轻轻阖上。那人抽身离去,空气中属于他的味道都淡了许多,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李晟蜷缩在被褥中,回想着闻燕雪与他说的那些话,他似乎相信了闻燕雪所说。此人来这里别无他事,只是为了看他过得好不好,再将他安然无恙地带出去。顺便告诉他,你若不想,从今以后没有人会强迫你,这人在用所有的行动向他证明。   即使李晟想逃避往事,不顾一切地躲起来。他也全然知晓,愿意放开手,他们是否有以后,闻燕雪似乎也没那么在意,他更愿意花心思安抚现在的李晟。   想到这里,李晟心里有些不自在。但他又细细地揣摩,在他们这段关系中,总是闻燕雪在后面追,他在前面逃。你追我赶的游戏,似乎也玩得乐此不疲。但这游戏什么时候结束,由不得他自己。后来他累了,想要躲起来,闻燕雪作为高高在上的掌控者,居然也停了下来,不再追逐。   这不正是他所期盼的吗?可为什么现在心底有几分怅然若失。   他就是贱,被人压迫得久了,都忘了挺直脊梁骨是什么感觉了。李晟恨恨地翻了个身,等到他回了叶城,就让娶十个二十个西域美人,然后生一堆漂亮的孩子。闻燕雪那厮最好守一辈子边疆,等到这人孤苦无依,白发苍苍的时候,他就带着满堂儿孙去气死他。   对,气死他。李晟给闻燕雪和自己安排好往后余生,怎么想怎么满意,他带着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愉悦和满足,沉沉地睡了过去。   客栈掌柜派去的人连夜赶到了就近的城邑,几百驻军连夜出发,前往朔叶古城搜寻那两人的下落。随行的郎中给李晟看了脑袋和眼睛,开了几剂活血化瘀的药,嘱咐他这几日忌荤忌酒。   李晟跟着这群人,继续踏上了返回朔叶古城的路。闻燕雪既没阻止,也没劝说,而是默默地跟着他。   故地重返,这回他们是有备而来。李晟坐在临时搭好的青庐当中,耳边是风沙的嗡鸣声。   训练有素的军队几乎要将方圆几里的沙子都翻个底朝天,还是没能找到那两人的下落。艾山快要哭出来了,期期艾艾地扯着李晟的袖子。   “殿下,他们会不会已经......”   艾山自小便被卖入乌孙王室为奴,后因头脑聪颖,行事伶俐,被选为侍卫。与一众孩童进行严苛的训练,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阿罗和阿多两兄弟,与他俩几乎是一同长大的。   李晟喝完水,擦了擦唇上的水渍,自然而然地将水壶递给身旁人。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没见到他二人的尸骨,那他们就有生还的可能。”   艾山红着眼眶点了点头,他生得聪明伶俐,样貌自然也差不了。高鼻深目,长眉飞扬,一头棕色鬈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那双浅色的琥珀瞳泛满泪光,眼眶微微发红,就像一只遭人抛弃的狗崽。   可惜这副我见犹怜的样子李晟看不到,艾山吸了吸鼻子,想到殿下的眼睛都看不见了,他不应该给殿下添麻烦,更应该好好照顾他才是。   沙漠热浪滚滚,整片大漠在烈日下如同无尽的火海,炙热滚烫。   他仰起头,想要给李晟擦擦汗,却有人先他一步做好了所有的事,那人正是跟了他们好几日的小哥沙乌柯。   闻燕雪坐在李晟左前方,为他挡住了席卷而来的热浪。他垂眸敛神,默然无言地做着这些。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沉默,本该没什么两样,但艾山总觉得这人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他小心地挪动着身子,想要靠近李晟。“沙乌柯”忽然抬眼看过来,那双总是沉默的漆黑墨瞳,乍然直射过来两道凌厉目光。   艾山哆嗦着,打了个寒战。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回了原先的位置,过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   不对,我才是殿下的近侍啊,这人怎么抢活儿干呢。 第83章 追妻第四天   趁着闻燕雪离开了一小会儿,艾山偷偷摸摸挨蹭到李晟身边,酸不拉几道:“殿下,你什么时候和他那么要好了。”   李晟半阖着眼养神,闻言皱了皱眉,循着声音侧首道:“有吗?”   艾山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接着才反应过来,重重地说道:“有。”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生怕他家殿下听不到。   李晟正心烦气乱着,没好气道:“你看错了。”   “我不可能看错的。”艾山一本正经道。他想到殿下初来乍到那会儿,虽然有王上的庇佑,但大多数人都对这个大雍人心生警惕,没人愿意伺候他。拨过来的下人和奴隶换了一批又一批,其中不乏有贵族们安插进来的探子。   得知自己被选中时,艾山对这位西域第一美人之子产生了一丝好奇,听说他以前在大雍是一个王爷。艾山很想知道这位生于深宫,在锦绣堆里打滚不识人间疾苦的富贵逍遥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借口支开在此巡逻的同僚,攀上院墙往里面偷眼看去。只此一眼,他便当场愣在了原地。   院中正坐着一人,背对着他,乌黑的头发直达腰际,披散在俊秀挺拔的身躯上。似乎是听到些动静,他微微侧首,露出秋霜一般的侧脸来。他朝这边瞥了一眼,极轻极淡的一眼,如轻舟载雪,若置深渊。   “娘嘞。”艾山的眼睛都看得直了,他矮身一躲,一颗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直跳,这个人美得像一尊白玉雕像,不似凡人。   “齐明,阿娘做了些糖渍果子,来尝尝看。”一声轻柔的呼唤隔着一道墙响起。   艾山鬼使神差地动了动耳朵,他忽然很想看看这个声音的主人。他大着胆子,探出头又看了一眼。好巧不巧,目光与嘴角微微带笑的阿兰撞了个正着。   “长生天啊......”艾山大脑一片空白,直愣愣地从墙头摔了下去。接下来的几天,再没能忘了那个笑。艾山觉得,自己恐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后来,他被王上指派到了李晟身边做侍卫。他也并不担心这位小殿下会认出他来,因为殿下根本不在乎伺候的人是谁。他每日做的最多的是躺在院中晒太阳,喝茶,吃糖渍果子。   北方的太阳极其毒辣,他就躺在煌煌日光之下,微眯着的眼睛无处找落地探向冷白的天空。他穿着一件广袖曳地的白色长袍,是冰冷朦胧的白。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在衣袍上留下印迹,但大多数的时候,他还是一动不动。这呆也发不了多久,日光就会割痛他的眼睛。也就只有在阿兰呼唤他时,才会懒洋洋地应上一声。   王上和长公主也会想尽办法让他出去走走,多接触一些新奇事物。李晟也并不抵触,什么都会试上一试。但艾山能看得出,殿下的魂很轻,仿佛下一刻就要离体而去。他仅有的吝啬笑容,也都展现在了长公主面前。   李晟忽然偏过头,无比精准地看着艾山,就好像他还能看得见似的。艾山心里咯噔一下,但贼心不死,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李晟火气更大,伸腿在这兔崽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怒道:“有这闲心,还不如帮他们去挖几铲沙子。”   艾山不敢回头,捂着屁股,连滚带爬地跑去挖沙子了。   艾山走后没多久,闻燕雪回来了。李晟现在的眼睛能看到一些迷糊的影子,在日光下闪闪烁烁。他站在李晟身后,手中拿着一块三尺长四指宽的白绫,动作轻柔地在他眼睛上缠了两圈。   李晟只觉眼皮上传来阵阵清凉,一股苦涩的药草味不依不饶地钻入鼻中。他不适地皱了皱眉,想要将白绫扯下来。   “别动。”闻燕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声音。宽大的手一把握住李晟的手腕,温柔坚定地制止了他。   “用草药泡过的,对眼睛好,你不要乱动。”   艾山撅着腚埋头苦挖,偶尔抬头瞄一眼这边。只见“沙乌柯”给殿下眼睛上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殿下长眉微蹙,嘟囔着跟他说了些什么,似乎是想要把这麻烦的东西扯下来。   那“沙乌柯”却在此时忽然弯腰俯身,靠近殿下,他的唇几乎要贴上殿下的鼻尖......   艾山瞪大了眼睛,热血直往天灵盖冲。   “你在对殿下做什么!”他猛得怒吼一声,将手中铁锹狠狠撺在挖了一半的沙坑中,怒气冲冲地就要去收拾这个登徒子。他刚迈出一步,脚下却猛然一空。不知何时,挖了一半的沙子不断下陷。   “救.....”艾山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叫,转眼间,半个身子都被埋在了沙子下。   众人都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忙七手八脚地拉他上来。   “呸呸呸。”艾山吃了满嘴沙子,头发鼻孔耳朵里都是沙子。他整个人死死地抱紧一条粗壮结实的手臂,仿佛那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那人轻而易举地将他从沙子中提了起来,艾山灰头土脸地被扔在一旁。他忙不迭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土,惊恐地看向那个差点将他活埋了的沙坑。   那处塌陷就像一处撕裂的伤口,黑漆漆地横亘在枯黄色的沙漠中。众人都围着那沙坑不敢靠近,闻燕雪就站在最前面,一脸凝重地观察着。   他衣袍上有不少沙砾残留,方才是谁救的人显而易见。艾山丧气地垂下脑袋,这下好了,又欠了此人一条命。   李晟等得有些不耐烦,循着声音摸索了过来,艾山忙跑过去搀扶着他。   “发生什么了?弄这么大动静。”李晟心急如焚,他很担忧那俩人的下落。   “前面塌了一块儿,现在还不知下面是什么。嗳殿下......你慢些。”   闻燕雪在附近蹲下,仔细地观察着。沙坑四周的流沙还在缓慢地下陷,沙坑越来越大,下面的东西也渐渐显露出来。那似乎是一块儿被砸出巨大豁口的石碑,上面刻满了奇形怪状的文字。   一阵苦涩的药香味伴随着呼啸的风在旁掀起,闻燕雪微微侧首,李晟在艾山的搀扶下来到他身旁。   他将手搭在闻燕雪嶙峋分明的肩骨上,问道:“这里有什么?”   闻燕雪眸光微动,要去触碰落在他肩头的这只手。艾山却忽然大叫一声:“殿下,这里有块石碑,上面刻着的是古乌孙文。”   “古文字?艾山你快来看看。”李晟被他吸引走了注意力,那只手搭在闻燕雪肩膀上的力道本就不大,此时更是如轻絮飞沙一般,忽得飘走了。   闻燕雪长眉轻挑,面色不善地看了过来。那张有些少年气的黝黑面庞上,眉眼疏朗深邃,丰润猩红的唇似笑非笑地勾着,看得艾山直打哆嗦。   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想,看来这救命之恩是不得不报了。 第84章 追妻第五天   石碑并不是完整的,而是从中间拦腰斩断,豁开一个黑漆漆的大口,就像某个神秘墓穴的入口。   艾山小心翼翼地踩在沙子上,认真地解读着碑文。只是越看,他的神情就越严肃。   “上面刻着什么?”李晟的语气有些焦急,自从看不见以后,他越来越厌恶这种一切脱离他掌控的感觉。   一向爱出风头的艾山也有些游移不定,他嗫嚅道:“只能看懂个大概。”   李晟道:“无妨,看懂什么说什么。”   风又起,艾山眯着眼睛,目光停留在残缺的碑文上,“这上面讲的是五百前曾经有一位金圣王子,他长相俊美,力大无穷,却残忍嗜杀,尚武好战。金圣王子曾一统西域各部族,在他辖制下,西域势力见涨。于是他野心勃勃,带了五百勇士去进攻山南的梁朝。”   “夏朝?”李晟眉尖微蹙,紧接着他摇摇头叹息道:“金圣王子倒是自大,只带五百个人。”   艾山说道:“这上面记载着他这五百位勇士不似常人,皆有虎狼之相。”   李晟道:“这种情况多有夸张,信不得真的。然后呢?”   “然后......”艾山看了又看,啊了一身,感叹道:“然后就被抓了。”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闻燕雪忽然道:“前朝国号为梁,若是五百前的话,彼时君王为广灵帝。”   饶是不学无术如李晟,也听说过这位少年帝王的雄才大略。广纳贤才,北击蛮夷,南却百越,万朝来贺。只可惜天妒英才,而立之年,死在了战场之上,不见尸骨。至今,前朝皇陵中葬着的,只是广灵帝的衣冠而已。   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这位帝王的只言片语,李晟感慨万千之余,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艾山继续道:“金圣王子被俘获后,梁国帝王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很是欣赏他。以宾客之礼待他,还将他带回了王都,向金圣王子展示了梁国风貌,金圣王子为其风采所折服,立誓不再进犯梁国,两国从此交好。”   “然后呢?”李晟此前从未听说过什么金圣王子,自然也就无从得知这一段往事,他很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   艾山皱着眉费力地辨认后面的文字,奈何碑文年代久远,风吹日晒,又在黄沙之下埋了许久,字迹早已模糊不清。艾山只能认出剩余的几行字,他磕磕绊绊地读道:“随帝征南国......南国,没了。”   “没了?”   艾山左看右看,说道:“后面的石碑没了。”   李晟拍了拍闻燕雪的手臂,闻燕雪无奈道:“闻所未闻。”论读书,闻燕雪自然要比李晟强上一些,但他现在还不能暴露身份,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自己熟读中原史书。   李晟沉默了,他低头思索着,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等待一个结果。   片刻后,他坚定道:“下去看看。”他顿了顿,说道:“我也一起去。”   闻言艾山慌忙道:“殿下,这地方来历不明随时都有被流沙埋没的危险,还请您慎重考虑。”   李晟摸了摸脸上的白绫,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嫌弃我眼睛看不到,怕我拖你们后腿。”   艾山喉间一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晟听他急于澄清自己,嘴角微微勾起,说道:“说笑而已,不必当真。我只是觉得这下面有我想要知道的东西,若我没猜错的话,我觉得下面极有可能是朔叶古城的残址,若我们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找到金圣王子的王陵。”   “再者。”李晟叹了口气,“这下面应许有他们的踪迹。”   艾山不说话了。   李晟执意要下去,艾山苦劝无果,就将希望寄托在了闻燕雪身上,希望他能劝一劝殿下。果然不负艾山的期望,闻燕雪站在李晟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李晟双眼被蒙,从这个角度能够看到他挺巧莹润的鼻梁,还有干净通透的薄唇。   “此地随时都有可能坍塌,你目不能视,下去以后只会更加凶险。”   李晟不满地皱了皱眉,“你觉得我是负累。”   闻燕雪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晟扯下蒙眼的白绫,用那双漂亮的会说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闻燕雪,他眨了眨眼,有些无辜道:“我的眼睛今早就能看得到了。”   他仰着脸看着闻燕雪,眼睑下是一片霜露似的白,透露着一丝精明和自以为是的小算计。闻燕雪无声地笑了笑,不再言语。   艾山见状,在心里直骂闻燕雪色令智昏。他只好亲自点了几十号人下去,在地面上留了不少的人,一旦发现洞口有坍塌或者被掩埋的痕迹就赶紧拉他们上来。   洞口有五六米深,他的下属们率先下去,将下面清理好后,才给上面传了信号。李晟身上缠着绳子,被绑在闻燕雪身上,两人毫无间隙地紧贴在一起。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放大。双脚凌空,李晟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好在闻燕雪抱得他很紧。   他甚至能听得到彼此的心跳交织在一起,不分你我。闻燕雪的手臂揽在腰间,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像是生怕怀中人会就此逃离。   绳子被慢慢地放了下去,李晟的脚终于落在了实处。闻燕雪的手臂在他腰间多停留了片刻,最后才恋恋不舍地从他腰上离开。   李晟感觉得到他的手掌流连忘返地在自己腰上摩挲了几下,他不自在地拍了拍被摸过的地方,脸上有些微微泛红。   就在此时,艾山举着火把挨蹭了过来,他看了一眼这边,十分没有眼力见地说:“殿下,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幽幽火把照亮了半条通道,李晟假装没有听到,他从艾山手里拿过一根火把,走了几步,静静观察甬道里的景象。   眼前的一幕让他有些讶异,他原先以为,这里是被埋在黄沙之下的朔叶古城,现在一看这儿更像是一座中原的古城。这里就像是一座城被缩小后置放在这里,每一幢屋宅建构都是中原样式,有半人之高。他们在这里甚至得弯腰行走。这里有街道、铺子、摊贩、早市,甚至还有用陶土捏做的半人高的小人,神态各异,简直栩栩如生。每一个陶人的脸都朝向李晟几人所在的方向,用黑土捏做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来人,墓道里阴风阵阵,令人毛骨悚然。   “看来这里是一处墓穴。”一旁的闻燕雪说道。   在艾山的指挥下,他们把墓穴墙壁上的灯盏一一点着。黑糊糊的灯油上积满了灰尘,点燃后渺茫的灯火颤颤巍巍地亮起。   灯火亮起的那一瞬,壁画上的人竟齐刷刷地看了过来。艾山被唬了一跳,骂骂咧咧地带着人去查看。   李晟与闻燕雪也上前去一探究竟,靠近后,李晟才发觉那竟是用陶土烧制而成的浮雕,在灯火亮起的那一瞬,陶土人偶之上光影交错,几欲破壁而出。   浮雕上刻着高楼宫殿,碧瓦飞甍。端坐其间的人偶衣着形貌竟与中原人一般无二,有鼓瑟吹笙的乐俑,牵驼牵马的骑俑、文官、武士大大小小的陶俑足有成千上万个。在这条小小的墓道中,几乎把半个城池都囊括在其中。   一时间,众人都为这副盛状所震惊,就连一向聒噪的艾山都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正当李晟看得出神之际,一旁的闻燕雪忽然道:“这里雕刻的应该是金圣王子第一次来到大梁国都后的所见所闻。”   李晟下意识问道:“你怎么知道?”   闻燕雪看了他一眼,拉着人往前走了几步,艾山他们也连忙跟了上去。越过无数形态各异的陶俑后,他们停在一面墙之前。   仅一眼,李晟便看出这一块儿浮雕的不同之处。在这面墙上,有数百个陶俑,看衣着,有武士也有文官,还有许多布衣百姓。他们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两个陶俑,那两个陶俑衣着华美,身形高大。其中一个陶俑身着异域服饰,腰间陪着金轮宝刀,鬈发深目。另一个陶俑样貌俊美,广袖博带,手中举着一只青铜爵。   李晟这下明白了,这二人,一个是金圣王子,另一个便是广灵帝。   “咦,这是什么?”不远处艾山盯着一块儿浮雕疑惑道。那块儿浮雕上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只因那上面刻着的是一只巨大的狼头,整块雕塑充斥着浓浓的“我不对劲,快来摸我”的意味。   艾山正要摸上去,李晟循声望去,瞳孔骤缩,连忙制止道:“别碰!”   怎奈为时已晚,艾山的手已经触碰到了灰狼的鼻子。他回过头,发出迷茫的一声:“啊?”   下一刻,寂静的墓道中响起了沉重而古老的机关转动声。 第85章 失联第一天   刺耳的石磨机关声骤然响起,霎时间,墓道内地动山摇,众人脚下一空。李晟的身体突然失去平衡,他惊呼一声,直愣愣跌了下去。   惊叫声此起彼伏,耳边混杂着艾山的哀嚎声在下坠的时候,他恍惚听到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只是那声呼唤很快便淹没在众多声音中,再也听不见了。   在黑暗中躺了好久,李晟的四肢才开始慢慢有了直觉,墓道中阴寒彻骨,他的手脚没有一丝温度。等到手脚稍微有了些力气,他才支撑着自己慢慢坐起身来。   李晟摸了摸身底下,诧异地嘟囔道:“怎么软绵绵的?”   这时,那坨软绵绵发出了一声悲鸣,“殿下,是我。”听声音似乎是艾山。   李晟连忙挪开,将地上的人连拉带拽地从地上薅了起来。艾山哼哼唧唧靠着石壁坐了起来,浑身上下就连骨头缝都在隐隐作痛。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晟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愧疚地说道。   艾山迷茫地回忆了半晌,才道:“记不起来了,当时太混乱,我只记得你快要掉下去,我想拉你一把,但是也跟着掉下来了。”他说完,只觉胸口一阵闷痛,喉间涌起血腥味,他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   李晟摸到艾山的胳膊,知道人没有缺胳膊少腿后,舒了一口长气。   黑暗中无比寂静,只有他二人说话的声音,还有如泣如诉的风声在墓道中幽咽作响。   艾山摸黑扯下衣摆,做了一个简易的火把,又从怀里摸出打火石点燃。火把幽幽燃起,照亮了两人的脸,有艾山做肉垫,李晟毫发无损,艾山却鼻青脸肿。   李晟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指了指前面狭长漆黑的甬道,“咳,我们还是快些找出路吧,也不知其他人掉在什么地方了。”   艾山却支支吾吾的,顶着李晟不解的目光下,他才指了指自己的腿,满脸羞愧地说道:“殿下,我的腿动不了了。”   李晟从他手中一把躲过火把,在火光的照耀下,他这才看清艾山的两条腿以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那张不成熟的脸上挤满了豆大的汗珠,他脸色苍白,嘴唇因剧痛而翕动着。   迎着艾山恳切的目光,李晟听到他说,“殿下,不要管我了,这个地方非常的古怪。你先想办法出去,然后再找人来救我。”   李晟看着他那双让人胆战心惊的腿,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艾山瞪大了眼睛,他亲眼看着李晟弯腰俯身靠近他。下来时的绳索还在李晟身上,他将绳索在艾山身上多缠了几圈,又绑在了自己身上。就这样艾山被绑在他后背上,两条腿无力地耷拉着。   艾山红了眼眶,他掉了几滴泪,难过地说道:“殿下,你还是将我放下来吧。长公主派我来,我却没能保护好你。”说罢,他更难过了。   李晟叹了口气,艾山还是个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开,性子也像个孩子,在李晟背上呜呜咽咽地哭着。肩头的那一块儿衣服都被他的泪水打湿了,艾山控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   他抽抽搭搭道:“殿下,我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难过,是你对我太好了。”   李晟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我会把你平安无事地带出去的。”   艾山埋首在他肩膀中,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李晟:......他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艾山原来这么喜欢哭。   两人在墓道中走了很久,墓道阴湿气重,李晟手脚冰冷,双脚几乎没有知觉地挪动着。后湳諷背上艾山的身体似乎也在渐渐变冷,李晟走一阵子就要叫一下他的名字。这条笔直的墓道长得令人绝望,李晟不敢停下来,他怕多耽误一会儿,艾山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他的背上。   不知走了有多久,久到连火把都燃尽了。李晟只能凭借知觉在墓道中摸索。墓道中岔路不多,他重复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走了一阵子,李晟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两人相贴的地方已经被汗水浸湿,李晟闭上了眼,感觉着墓道中风流的轨迹。   这股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呢。   “殿下......”身后忽然传来微弱的声音,艾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右。”   艾山的声音虽然气若游丝,但却果断坚定。在这种地方,李晟不知道艾山是因和断定的,但他此时只能相信身后的人。他一鼓作气,毫不犹豫地背着人朝右走。   一路上,身后的声音如丝线般断断续续地传来,李晟背着人在墓道中游走着,脚步不停。   “别睡,艾山。只要我们出去,我就让阿娘给你娶一个顶漂亮的姑娘做媳妇。”   艾山以前总是跟李晟念叨着,若有一日不做侍卫了,就回家娶一个漂亮的媳妇过日子。   听到李晟的话,艾山无声地笑了笑,后面还有半句话他一直没有胆子说,那就是他想找一个像长公主那样漂亮的媳妇,不过他明白只是在痴心妄想。既然如此,退而求其次像殿下那样漂亮也可以。   艾山的脑袋无力地垂在在肩头,血迹从他嘴角溢出,他再也控制不住,浓重的血腥味自口腔大肆蔓延开来,喉咙一阵发紧,一口血不可抑地涌了出来。   李晟察觉到肩头一片濡湿温热,他心底发了慌,但语气仍是镇定的,“艾山,不要睡。”摔下来的地方不浅,离地面有一段距离,更遑论艾山还为他做了肉垫,胸腹收到的压迫定然不小。   李晟脚步加快,只要再快些,说不定就能遇到其他人,就能找到出口。片刻后,一堵墙死死地挡在他们面前,隔绝了二人的退路。   李晟背着艾山,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沿着这堵墙走了一遭,没有发现任何通道。   “这墓中没有什么致命的机关,墓主定然不会想要后来者的命,这里一定有什么机关。”李晟被自己说服了,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们什么都看不到,更别说找什么机关。   “殿下......”艾山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胳膊,“往前走三步,在往后两步。”   李晟毫不犹豫地照做,在踩下最后一步的时候,那堵墙忽然轰隆作响,整面墙翻连带着二人脚下转了过来。   李晟忙背好身上的人,生怕艾山掉下去。等他站稳后,才发觉他们面前已经换了一幅景象。   眼前豁然开朗,洞顶高耸,造化非常,这里竟然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溶洞。洞内乱石嶙峋,潺潺细流曲折行游其间。   幽晦的光影林立其间,洞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头顶到悬着笋尖一般的石柱,偶有水滴从石缝中滴落,淅淅沥沥滴答作响。   李晟凝神一看,石壁上闪烁着细微的光泽,映照着地下的水流,相互映衬,光影斑驳。   他喉结微动,只觉喉间干涩肿痛,他笑了笑,“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应当死不了了。”   他背着艾山来到水边,动作无比轻柔地将人放了下来。他双手掬起一捧水,尝过后才敢给艾山喝。   艾山就着他的手饮了几口,他面色苍白,唇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即使身处险境,他仍苦中作乐道:“殿下想知道方才我是怎么想到进来的法子吗?”   二人紧绷了许久,眼下总算松懈了些。李晟便顺着他道:“怎么想到的?”   艾山道:“我们可是王上亲自挑选的侍卫,体力听力目力皆是上乘绝佳。这还是多亏了殿下走的那几步,让我听出了端倪。”   墓道的石板下装有机扩,李晟误打误撞走得那几步让艾山听出了其中窍门。   李晟虽然没什么心思,但还是笑了笑。他借着微光,悄悄打量起洞中。这一打量,还真叫他发现了什么。   “咦?这里有人。” 第86章 失联第二天   李晟将艾山安顿在原地,决定自己一个人上前去试探试探。水波溶瀛,在离岸不远处有一人背对着他们,俯身在一张石案前。他佝偻着背,身上的衣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风化成蛛网一般易碎烟灰的蝉蜕,稍有触碰,便会灰飞烟灭。   他一步步地接近,那人却置若罔闻,连不曾回看一下。李晟绕到此人正前方,只见那人低垂着头,几乎要将脑袋埋到胸口当中,满头白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   他身前的石案上放着好几卷竹简,上面已经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他们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翻看了。李晟放下戒备之心,快步走近后,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是一具没有血肉的枯骨,蜷缩在宽大的衣袍当中,借着微光,李晟能看得到那莹白的、散发着幽光的头骨,黑漆漆的两个眼洞仿佛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李晟心里惦记着艾山,他飞快低声地道了几句“对不住”,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石案上的竹简收入囊中。他快步跑回艾山身边,不由分说地将衣摆撕成了碎片。   少年的脸一片灰败,他看着李晟为自己忙前忙后,心中的愧疚止不住地往上涌,眼看着又要掉金豆子。李晟忽然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沉声道:“艾山,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艾山提起精神,心中疑惑殿下为什么会问他这个,但他还是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没有啊殿下,我没有什么瞒着你的,我发誓。”他言之凿凿道。   片刻后,见李晟还盯着自己。他顿了顿,心虚道:“我在你的寝殿横梁之上藏了私房钱,是用来娶媳妇的。”   洞中十分静谧,在这种造化天地之间,一切轻微的声响都清晰可闻。李晟还是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盯着艾山,他忽然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捏住了他的脚踝。不知为何,艾山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紧张地看着李晟,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   李晟的手继续向上,双眼却不曾离开艾山,他专注地看着眼前人,“这么久了,我都不曾问你,你如今可有意中人?”   艾山心头涌上一股酸涩而又甜蜜的复杂感情,他涩声道:“殿下,我可能没办法活着出去了,所以意中人也...啊——”   在偌大空泛的溶洞之中,艾山的惨叫响彻其中。李晟满头大汗,好不容易给他接上了一条腿,他将竹简固定在断骨处,用撕成布条的衣袖牢牢绑在上面。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艾山痛得嘴唇苍白。   “殿下......你下手太狠了。”   艾山这才明白过来,李晟原来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他低声呜咽着,将头埋在臂膀里。   李晟如炮法制,将他另一条腿也接上了。   艾山疼得直打颤,他小声哭泣的同时,还不忘和李晟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脸面。   “殿下,我不是疼,我就是很开心,你没丢下我。不,我不是说你丢下我,这个时候与其我们都死在这里,还不如留一个活着出去......唔”   李晟忍无可忍,面无表情地捂住了他的嘴。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他才察觉到艾山的皮肤有着不正常的滚烫,怪不得少年一直在颤抖,还颠三倒四地说一些胡话。   他站起身,走到水边,将撕下来的衣袖浸湿,然后敷在他头上。喂了艾山几口水后,李晟试了试他的体温,沉声道:“你就在此地不要动,我去想办法找出口。”   艾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什么都没说,沉默地闭上了眼。   李晟再次来到那具枯骨面前,石案上的东西很简单,一堆竹简,一盏油灯,还有一块大到离谱的墨砚。   竹简上的字李晟不认得,那灯盏里倒是剩了一些灯油。李晟的目光蠢蠢欲动地投射到那人身上,他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他刚触碰到枯骨的衣裳,却不成想上一刻的骸骨还衣冠楚楚,下一刻那些薄如蝉翼的衣裳在他手底下彻底地化作了齑粉。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就在此时,李晟忽然发现尸骨的脖子上似乎挂着什么,他丝毫没有犹豫,一把扯了下来。   沉甸甸地拿在掌心,李晟才意识到,这是一块足金制成的神牌,鸡蛋大小。上面刻着一尊栩栩如生的神像,盘膝而坐的神佛,衣着华丽,样貌俊美,腰间配有金刀。   李晟再仔细一看,神像的脸有些扭曲,一半脸勾唇浅笑,温柔都蕴藏在垂下的眉眼当中,另一半的脸狰狞痛苦,泫然欲泣,眼下挂着一滴泪珠。   李晟摩挲着手中的神牌,喃喃道:“你有些眼熟。”他想起来了,刚入墓穴的时候,壁画上的金圣王子就是这副模样,样貌俊美,腰佩宝刀。   至此,李晟觉得这个金圣王子是个极其古怪的人。他毫不客气地将神牌塞进衣袖里,然后起身往河边走去。   这些水俨然是活水,是活水那就一定有源头。走了许久,还没走到尽头,他就迟疑地停下了脚步。他离艾山已经很远了,回头已经看不到再往里走,也不知能否找到出路。   李晟掏出打火石,将油灯点燃,周围的黑暗瞬间被手中散发出的光芒驱散。李晟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快要走尽头了。   再走百步就是高高的山壁,黑压压地横亘在前路之上。石壁上有大大小小的洞,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每一个洞里,似乎都有一尊佛像。   李晟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几步,等靠近了,手中的火光照在壁洞上的东西。那是一具具形态各异的尸骸,身着铠甲,上面有着厚厚的尘土。因为壁洞太小,高大的身躯不得不蜷缩在里面,手脚都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扭曲着,似乎是在死后被扭断手脚塞进去的。   鬼使神差下,李晟忽然抬头向上看去,高达百米的山壁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这样的尸洞,近乎有成百上千,令人不寒而栗。这简直就像......   “坟冢。”李晟轻声呢喃。   此刻洞里只能听得到流水声,他顺着山壁继续往前走,风声水声在耳畔拂过。又走了一会儿,李晟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就像有人拖着沉重的身体在地上爬行一般。   他加快了脚步,继续往前走。直到壁洞都完全消失后,山壁上出现了色彩斑斓的壁画。在灯火下,壁画似乎在缓慢地蠕动着,给人一种阴冷潮湿的黏腻感。   李晟眉头紧皱,狐疑地看着壁画,待他看清后,才发觉这些壁画的颜料很是奇特,在灯火下流光溢彩,就像在蠕动一般。   待他想要进一步上前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李晟下意识地回头,看到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团模糊的黑色影子,正趴伏在石头上一动不动。 第87章 失联第三天   那一刻,李晟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他强装镇定,忍住拔腿想要逃走的冲动,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东西。   直到那黑漆漆黏乎乎的东西发出一声哀嚎,“殿下......”   李晟这才将油灯照了过去,借着火光,他看清趴在地上的竟然是一个人。艾山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惨兮兮地抬头看着他。   “怎么是你!”李晟连忙上前将人从地上搀扶起来,艾山趴在李晟身上,身子如落叶般在寒风撕裂当中不住地颤抖。两人拉开些距离,李晟才注意到他的胳膊已经被磨破了,衣袖被磨得破破烂烂,胳膊表皮也变得血肉模糊。   “我不是让你等我吗?你是怎么过来的?”不消艾山回答,看他身上那副惨状,李晟也知道他是怎么爬过来的。   艾山脸色苍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山壁上的壁画,眼底下是一片乌青。   “殿下,这里不对劲,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艾山的声音有几分惊恐,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好。”李晟嘴里答应着,可是眼睛却未曾从壁画上移开半分,他口中念念有词道:“等我看完这些壁画。”   艾山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见李晟就像着了魔一般,神色痴迷地看着壁画。   “殿下......”身旁传来艾山小心翼翼的询问,他捏了捏李晟的衣袖,语气中是止不住的慌乱。   李晟忽然看向他,双眸射出的目光犹如冰凌般清泠,“嗯,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这上面画着的似乎是金圣王子的事迹。”他们遇到的异象说不定可以用这上面的壁画来解释。   李晟现在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用绳索和洞中残留的一些铠甲残片,做了一副简易的担架。他将绳索绑在身上,拖着艾山走。   残片与岩石发出刺耳的声音,李晟却闻所未闻,他入迷地看着山体上的壁画。   壁画上的故事似乎就是从墓口处的陶俑壁画上,金圣王子与广灵帝在京都相遇之时开始的。壁画上的金圣王子意气风发,他来到梁国后,才意识到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之前的他,不过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   他与广灵帝一起把酒言欢,广灵帝特意为他广开宴席。在酒宴上,两国表面上看起来和乐融融,金圣王子手执金杯,对着广灵帝言笑晏晏。   但欢笑之下仍有波涛汹涌,金圣王子的手下们面色不善地看着梁朝大臣。虽然是壁画,但李晟仍旧能看到他们眼神中的狠戾。   他拖着艾山继续往前走,壁画一一展现在眼前。接下来的开展,倒是让李晟有些意外,金圣王子不顾属下的劝阻,他执意留在了梁朝。他住在广灵帝华丽的宫殿当中,每日与皇帝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李晟看得出来,画上的金圣王子非常开心,他忘记了自己的国家和子民,在梁朝生活得自由自在。   但好景不长,某一日,外族来犯,敌人来势汹汹,梁朝岌岌可危,广灵帝想要御驾亲征。金圣王子劝阻无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广灵帝奔赴战场。壁画上,那个身穿玄色衮服的帝王,手执长剑,站在战车之上,睥睨疆场,不可一世。他身旁簇拥着数不尽的信众和士兵,金圣王子远远地看着被众星拱月的那人,伸手仿佛想要挽留。但之余他一人角落里,无人在意。   金圣王子知道广灵帝此去凶多吉少,他乘着最快的马,日夜兼程赶回自己的部族,想要寻求帮助。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离开部族太久,他的子民和勇士们已经不再信任他,而是转投另一个首领的麾下。那些昔日追随他的勇士们也都遭到了放逐,金圣王子既悔恨又羞惭,他想方设法,历经千辛万苦,将老部下一一寻回。   新王是一个残酷的统治者,他严刑峻法,压迫百姓,人们哀声怨道久矣。金圣王子带领部下归来,推翻了新王的统治,重掌权柄。   重归王位后的金圣王子,丝毫没有停留,他带着军队,马不停蹄地奔向疆场,但他还是迟来了一步。画上一片血红,杀人盈野,四海渊黑,但唯独不见广灵帝的身影。   看到这里李晟微微皱眉,汉人历来有记史的习惯,尤其是一个国家的兴衰灭亡,像广灵帝这样的皇帝,史书上绝对不会对他的死语焉不详。若广灵帝真是战死,为何史书没有记载,只用寥寥数笔说;“帝下落不明”。   艾山也疑惑道:“这上面画的是金圣王子吗?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李晟没有回答他,而是拖着艾山继续往前走。转瞬即逝间,金圣王子已经找到了战死的广灵帝。他表现得异常平静,没有为挚友的死伤心落泪,而是将广灵帝的尸身带在身边,千里迢迢带回了自己的部族。   画上的金圣王子将广灵帝的棺椁抬回部族,他们一行人来到一个山洞前,洞口一片漆黑,仿佛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无底洞。洞内是几条蜿蜒修长的黑影,宛若游龙盘旋着,狰狞可怖。画上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异常扭曲,鲜红的口舌和漆黑的眉眼扭曲着,画上人的恐惧肉眼可见,他们几欲从画中逃出。   李晟皱着眉继续看,但壁画在这里戛然而止。他想知道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走了许久,才看到最后一幅壁画。画上的广灵帝再次站在金圣王子面前,他们并肩而立,身边是欢欣雀跃的人们,在他们四周扭动着身躯舞动着。不知是否是李晟的错觉,他总觉得两人身旁扭动着的,姑且称之为人的东西,与之前在壁画中看到的长条黑影很是相似。   人死怎能复生?这不是无稽之谈吗?正当李晟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身后传来艾山恐惧到极点的声音。   “殿殿殿殿下!快看那是什么!”   李晟下意识地回头,循声望去,只见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团模糊不清的人影正挣扎着朝他们的方向缓慢蠕动。   那东西身上有残留不多的衣物,仿若蝉蜕。李晟马上就认出来了,这恐怕是他之前看到的那具枯骨。听到他们的声音,那东西爬得愈发快了,黏腻的水声在一片寂静中响起,这些声音无不在蚕食着艾山留存不多的理智。   “滚开!”慌乱之中,艾山从身旁摸了一块儿石头,恶狠狠地朝它的脑袋砸去。   “艾山住手!”李晟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艾山用尽浑身的力气砸了过去,这一下将那怪物的头砸得偏了过去。   本就伶仃细长的骸骨根本受不了艾山的全力一击,头骨在尸身上摇摇欲坠,转了个圈后,掉了。   李晟:.......   “啊?死了?”艾山瞪大了眼睛去瞧,结果看到了更恐怖的一幕。一条漆黑的长条影子像蛇躯一样从断头的地方扭曲地爬了出来,不住地往出探着。   李晟眼睁睁地看着那软乎乎的触头在空中探寻个不停,就好像在极力嗅着什么。最后,冲着李晟的方向停了下来。   艾山屏息凝神道:“殿下,它看到我们了吗?”   李晟摇了摇头,这东西邪门得很,他们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怪物。此地果真不宜久留,他放轻了动作,正要拉着艾山悄悄离开。   那触手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疯狂地扭动着,沙沙声再响起,就要冲着他们袭来。   艾山来不及惊叫,就听到李晟吼道:“你是要这个吗?还你!”说罢,只见李晟抡圆了臂膀,将手中一块明晃晃,金灿灿的东西砸了过去,正中那怪物脑袋!   那怪物明显一愣,未等艾山反应过来,李晟趁此机会,将油灯塞进他手里,拖着艾山就往前跑。   艾山猝不及防被颠簸了一下,腿上的伤让他疼得龇牙咧嘴。他捧好了油灯,小心翼翼地护着黑暗中唯一的灯火。五色斑斓的山壁自他脸侧飞快地掠过,鬼使神差中,艾山捧着油灯朝墙壁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没让他魂飞魄散。   只见山壁上的画微微跳动着,霎那间仿佛都活了过来。覆盖在壁画上的东西缓缓舒展着身体,它们翻动着密密麻麻的触须和细腻剔透的薄翅,长而纤细的柔软身体扭动着。   一瞬间,壁画上的虫子倾巢而出,铺天盖地,熙熙攘攘地朝着唯一的光源涌来。说时迟那时快,艾山将手中的油灯泼了上去,灯油淅淅沥沥地泼洒在虫群当中。火光猛得窜出几丈远,照亮了两人的侧脸,触目惊人的火柱只维持了一瞬,但足以让人看清很多东西。   稍纵即逝的火光之下,李晟看清了那些虫子的模样,那是一些极其艳丽的虫子,它们全身颤动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   周遭再次陷入黑暗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难言的气味。李晟沉默不语,他回忆起刚看到壁画时的情景。那时,壁画在灯火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煞是美丽,就好像会动一般。原来是上面有数不尽的虫子伪装其上,结果让他们碰到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李晟不信鬼神之说,既然壁画上的是虫子,那他们之前看到的黑影恐怕也是虫子。   艾山此刻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但他能察觉到李晟停下了动作,弯腰俯身挪到他的身旁。两人近在咫尺,却都不敢发出声音。   虫群喧嚷了一会儿之后,又复归于平静。两人却大气都不敢出,过了许久,久到艾山以为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时,李晟用微弱的气音道:“这里找不到出路,我们得原路返回。”   艾山点点头,眼眶又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红。李晟见状忙道:“哭,再哭我就真的把你丢在这里了。”   艾山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没关系的殿下,就算你把我丢在这里也没关系,我......”   李晟实在忍无可忍,在他头上猛敲了一下,“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敲晕。”艾山乖乖闭上了嘴。   现在洞中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什么都看不到,黑暗中还潜伏着另一个未知的怪物。但好在那些虫群此刻已经偃旗息鼓,李晟猜测这些虫子似乎对光很敏感。   从墓口再到溶洞,这一路上恐怕已经耗费了他们整整一日的光阴。他二人又累又饿,骤然松懈下来,李晟浑身无力,两眼只要轻轻一阖,他立马就能睡死过去。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在这生死关头,他竟无端地想到了另一个人。如果是闻燕雪遇到这些,他会怎么办呢?   两人就好像心有灵犀一般,艾山蔫头耷脑道:“如果沙乌柯在就好了,他力气那么大,功夫也了得,一定会将殿下平安无事地带出去的。”   黑暗中,两人静默良久。艾山舔了舔干裂的唇,正当他昏昏欲睡之时,一只冰凉柔软的手贴在他的额间,在他身畔低声道:“就算他不在,我也会平安无事地带你出去。”   他顿了顿,说道:“我们一起。” 第88章 重逢第一天   李晟背着艾山,两人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在洞里挪动着。之前枯骨坐着的地方,身下有一个蒲团,李晟记着大概的位置,在黑暗中朝着那个方向摸索着。   他们偶尔能听到耳畔传来黏腻的水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阴暗的角落缓慢地攀爬着。   李晟放轻了脚步,他一把抽出蒲团,让艾山先坐在那上面。   艾山心里有些嫌弃,但他还是接了过来,用手撑着让自己坐了上去。李晟伸手在蒲团下的地砖上摩挲着,掌心下是凸凹不平的纹路,还有粗粝的沙土。   李晟试图用手掌最柔软的地方摸索出这些图案,但他努力了一会儿,不得不放弃。因为他和艾山都不约而同地听到一个声音,窸窸窣窣,仿佛有无数只柔软无骨的虫足在岩石上快速蠕动。   李晟迅速反应过来,他朝着艾山的方向低声道:“别出声。”   他们在静谧的黑暗中隐藏着身形,李晟停滞在地砖上的手开始缓缓地移动,地砖之间有不小的缝隙,他甚至能感受到有清凉的风从罅隙中穿梭。   直觉告诉他,这下面有机关,这块地砖是可以打开的。   正当他思索机关在何处的时候,那地砖居然自己动了起来,迟缓古老的机关声从地下传来。李晟心中一惊他正要收回手,闪身躲开时,那块地砖已经打开了一条缝,一只手如迅雷般从狭小的地缝中钻出,猛然扣住了李晟的手腕。   那只姑且称为是人类的手,表面凉冰冰滑溜溜,像是带有鳞甲的鱼类的手。李晟吓了一大跳,他用另一只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另一只手拼命挣扎着。   那只手紧紧地攥着他,然后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李晟:......   他不挣扎了,那滑溜溜的手又乘势摸了他一把。紧接着,一点火光从地地缝中一点点渗透出来,一个漆黑的人影从地底下冒了出来。   他举着火把,浑身上下黑得发亮,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明朗地盯着眼前人看。即使只露了一双眼睛,李晟也认了出来这个怪人是闻燕雪。   不好,李晟心头咯噔一跳。   果不其然,闻燕雪出现的那一瞬间,成千上万的飞虫在壁画上蠢蠢欲动,几欲飞出。闻燕雪镇定地看向他,手指比在唇间示意他噤声。   然后,李晟便看到他身姿灵活地从地下钻了上来。李晟看到他腰间挂着一只木制酒壶,闻燕雪举着火把,半个身子涂满了漆黑黏腻的东西,还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飞虫们驱光而动,纷纷朝着闻燕雪扑过去。他却看也不看,头也不回地朝着水边跑去。李晟知道闻燕雪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但还是为他捏了一把汗。艾山惊恐地看着这这一幕,下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这是什么?”   闻燕雪双腿修长有力,三两步便跑到了水边,此时他腰间的水壶已经被打开,他长臂一挥,水壶中的东西尽数倾洒在水面上。   李晟看清了,从水壶中倾倒出来的是一堆黏腻的物质,看起来和闻燕雪身上的涂抹着的是同一种事物。闻燕雪丝毫没有犹豫,将手中的火把投在水面上,霎那间,熊熊大火燃起。   飞虫们前赴后继地扑了上去,被烈火焚尽了躯体,空中烟雾缭绕,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李晟连忙扑倒在地,他能感受到飞虫在他身上义无反顾,跌跌撞撞地碰撞着他。   他从臂膀中抬起头,掀开眼帘望过去,这一眼让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画面。闻燕雪背对着他,站在水边,水面上铺陈着一层黑金般的油脂,烈火在水面上翻腾舞动,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将溶洞照得犹如白昼。数不清的飞虫铺天盖地地涌上去,又在眨眼间化为灰烬。   独立于此的男人,在此刻犹如天神降临一般,紧绷着的肌肉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每一处都充满了力量与美感。   艾山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神情恍惚地看向李晟,“殿下......”紧接着他就发现,他家殿下正直勾勾地看着那个人,面庞微微泛红。   艾山:“......”他费力地用双臂朝着李晟凑过去,贴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殿下,这个怪人是谁?你认识他?”   然后,他就看到李晟目光游移,口中嗫嚅道:“算是认识吧。”   艾山狐疑地看了看那人的背影,只见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英俊但是全然陌生的面庞。   李晟眨了眨眼,眼中清晰地倒影出那人的身影,“真要说起来,其实你也认识他。”   “我认识他吗?”艾山疑惑地看了又看。   两人挨得极近,几乎是头挨着头,挤在一起嘀嘀咕咕。闻燕雪一转过身,就看到了这二人“亲密无间”地挨在一起。   他从地上捞起姑且算作是衣物的一滩东西,然后慢条斯理地朝二人走来。李晟看着他走过来,却又在快靠近的时候止步不前。   闻燕雪抬起手臂嗅了嗅,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几分羞赧与局促。   李晟浑不在意道:“没关系,你过来吧,我有事想要问你。”   闻燕雪这才走近了些,在二人不远处坐了下来,但他还是没怎么靠近。李晟这才看清了他身上涂抹的究竟是什么,那似乎是一种黑色的油污,在火光的照耀下烨烨生辉,闻起来有些刺鼻。   李晟不得不承认,在看清来人是闻燕雪之后,压在心头的巨石总算落了地,一份前所未有的安然笼罩着他。   闻燕雪也在看他,暖色的火光晕染在他莹白的脸上,平添几分艳色。他的目光太过炙热,直到李晟不解地看向他时,他才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这两人并没有多说一句,但目光不曾从彼此身上分开,恍若绵绵絮语都藏在眉眼之间,谁都没有道破眼下湿润且馥郁的甜腻氛围,只有艾山有些难熬。   李晟轻咳一声,将闻燕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道:“想必在我们失散后你有一番奇遇?”   闻燕雪垂眸不语,但李晟总觉得他现在的神情是有几分苦恼的。   “谈不上奇遇,这里的机关错综复杂,与你们分开后,我与其他人不慎跌落在一处水潭。”   “水潭?”艾山眼睛亮了亮,“那其他人还活着吗?”   闻燕雪点了点头,“都活着,奇怪的是,水潭中流动着的并非是水,而是这些黏腻的事物。”   李晟不由好奇了起来,他往闻燕雪身前挪动了几分,伸出手指在他手臂上轻轻一触,果然如他所想那般滑溜。   思及此物能轻而易举浮在水面上,还能被点燃,李晟心头有了一些眉目,“倒像是油脂一般。”   小心翼翼的触碰柔软清晰地从手臂传来,闻燕雪眉头舒展,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应和道:“闻所未闻,甚是罕有。”   “然后我们从水潭中爬出来,走了许久,在一个石窟中发现了一处巢穴。”   “巢穴?”李晟的看向河道边的一堆灰烬残渣,问道:“是与它们有关?”   “嗯,这些虫子驱光但畏明火,无甚可怕,想来也只是墓主人养来震慑摸金校尉的。”   李晟想起这一路上,墓中的机关顶多只是吓唬他们,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更别说要他们的性命。   除了......   艾山捂着自己的伤腿,默默地听着。李晟叹了口气道:“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吧。”   闻燕雪自然也注意到艾山的不同寻常,他并非反驳,而是说道:“这里还有其他人的痕迹。”   艾山警觉地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说......”   闻燕雪沉静道:“也许你们要寻的人就在这里。” 第89章 重逢第二天   闻燕雪话音刚落,艾山便下意识地四处张望起来,这一眼没看到别的,倒是看到先前那团黑乎乎的长条影子在地上蠕动着,它正努力地支起上半身,顶端左嗅嗅右探探。   艾山打了一个哆嗦,战战兢兢道:“那是什么?”   闻燕雪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淡淡道:“没什么,那是一种虫,常年在地底生活,靠腐食为生,嗅觉听觉都已经退化。”   艾山的神情从害怕变为了恶心,他比划着说道:“虫子能有这么邪乎?我亲眼见着那玩意儿从一张人皮里钻了出来,然后那张皮哗啦一下,垮了。”   李晟的脸色也变得有几分苍白,那黏糊糊的虫子竟然如此恶心,他还上手去摸过。   闻燕雪看他神色不济,伸手在腰带处摸了摸,摸出一个油纸包来,只有拳头大小。   “这个给你。”   李晟一扭头,便看到闻燕雪将一个不大的油纸包递在他眼前。他垂着眼,火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之上,半昏半晓,眼底纯粹的清光将那一份关切隐藏在深处,诱人心魄。   “给我?好。”李晟愣了愣,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油纸包被闻燕雪藏得很好,没有染上任何油污,还带着那个人的一丝温热,明明触手生温拿在手心却有些烫手。   打开后里面是几块儿糖,糖块已经有些化了,形状也有些变样,但糖霜依旧发出诱人的清香,上面还残有另一个人熟悉炙热的体温。由此可见,它被人揣在怀里许久了。   这是闻燕雪从大雍京都带来的,他离开都城有些时日了,这些糖块儿也不知被他带在身上有多久。闻燕雪离开国公府没多久后,就只身前往安西。临走时,他没带什么多余的东西,只带了徐清湘的牌位。   边地虽苦寒,但归根究底这里才是她长大的地方,他从小跟着徐太公在军营里长大。相比闻家黝黑狭小的祠堂,也许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得几分自在。   但在出城前,他刻意支开刘敬,一个人在城里许多地方转了一圈,最后只身一人来到一家糖货铺子。他以前常来这家铺子买东西,但不是给自己吃。铺子里的点心糖货他都买了一些,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一身。等他回过神来,身上带的银子都已经花光了。   见他回来,刘敬有些疑惑地问道:“您买这么多,能吃得了吗?王爷都不在了......”   闻燕雪忽然打断他,“你打点好一切了?”   刘敬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闻燕雪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丢给他。那是一封信,刘敬接过来一看,脸色就忽然变了。   闻燕雪并没有说这是谁给他的信,攻守易形,这回换做闻燕雪疑惑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不和他道个别?”   刘敬牙酸,他摇了摇头,“还是不了,他未必想见我。”之后他再没敢多问一句话。   后来到了安西,闻燕雪身上经常塞满了点心糖货,刘敬只需在他身上任意一处摸一摸,总能摸出一些软乎甜腻的糖块来。让刘敬觉得奇怪的是,闻燕雪带了满身的零嘴,他自己是不吃的。这些甜丝丝的零嘴,有的赏给了下属,有的在他逛边镇时分给了那里的孩童。   李晟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嗅了嗅,有些怀念道:“是甘棠坊的银丝糖和夜冰阁蓼花糖。”李晟有些惊喜,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吃到京都的糖货。他忽然产生了一些不真实感,在大雍的纸醉金迷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   艾山闻着味儿凑了过来,李晟说的这些他这个土包子当然不知道,只觉得这些糖点的名字煞是好听。   李晟大方地分了一半给他,艾山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闻燕雪,不知道该不该接,但看到那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身上,这才放下心来。   艾山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甜丝丝,凉冰冰,他连糖渣子都没放过。   李晟含着糖,看着闻燕雪,眼底都是满足和惬意。他呼出一口甜腻温湿的气息,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唇色莹润,仿佛裹上了一层油亮的糖衣,他的身子也完全放松了下来。   闻燕雪一直盯着他的嘴唇看,李晟却没有察觉,毫无防备道:“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其他人,想办法寻到出口,带所有人都出去。”   “这里的机关盘根错杂,想找到出口并非易事。”他忽然看向闻燕雪,问道:“你有什么发现吗?”   闻燕雪坦然地收回了目光,直勾勾看向不远处还在蠕动着的巨虫怪,“自然有,跟着它就行。”   艾山砸吧了两下嘴,下意识道:“跟着谁?它吗?这玩意儿连眼睛都没有,它能带路吗?”   闻燕雪站起身,径直路过他二人身旁,朝着巨虫走去。   他一走,艾山便麻溜地凑到李晟身旁,在他耳畔悄声道:“殿下,这个人好生奇怪,我怎么看他有些眼熟呢?他不会是之前的那个小哥吧?”   李晟惊讶地看向他,“被你看出来了?”   艾山一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殿下这副表情一看就是要逗他玩儿。他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二人之前就认识,每当他们相遇之后,方圆几里之内,这二人简直旁若无人,旁人连句嘴都插不进去。   艾山收起一贯天真调笑的神情,神情难得一本正经道:“他就是你一直惦记着的那个人?”   “啊?”李晟有些回不神来,他没记得自己和艾山提过闻燕雪,难不成是在睡觉的时候说的梦话,被这小子听了去了?   “我有什么惦记的人?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李晟难得有些手足无措。   艾山非常用力地挠了挠头,“你确实没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你初来那会儿,一副病恹恹受了情伤的模样......”   “嗳嗳嗳,别乱说话。”李晟眉头紧皱,严厉地呵止了他,然后偷偷往闻燕雪那边儿觑了一眼,见那人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李晟悄悄松了口气,神情却莫名低落了下来。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艾山哼哼了几声,有样学样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李晟没忍住,给了他一个爆栗,寒声道:“你胆子肥了,竟敢笑话主子。”   李晟收了手上的力道,下手轻了许多。艾山闭上眼睛,等着挨揍,没想到雷声大雨点小。他又不怕死地睁开眼,偷瞄了几眼后,见李晟有些萎靡不振,他才彻底偃旗息鼓,不再继续挑动李晟脆弱的神经。   可每次殿下看向那人的眼神,明明是欢喜的。他表现的不明显,但没逃过艾山的眼睛。每次他看闻燕雪,眼睛总是先慢条斯理地掀起一块儿,然后再迅速垂下眼帘,把一切情绪都藏在那双潋滟澄澈的绿眼睛中。   没人知道他那一眼有多风情无限,欲说还休。但艾山看到了。   闻燕雪很快就回来了,他状似无意地看了眼两人,心头微微一动。李晟面庞染上了一层薄粉,眼神躲闪不敢看他。艾山则是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闯入自己房屋的不速之客一般。   那股子劲儿不由得让闻燕雪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在哪里得罪他了。艾山此人就像一根顽强的杂草,落在哪里都能成活,这主仆二人都有一股旺盛的生命力,这点倒是如出一辙。   “走吧。”他出声道。   “去哪里?”李晟抬头看他。   “跟着它走。”闻燕雪抬了抬下下巴。   李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团巨虫正艰难地蠕动着身子,往闻燕雪爬出来的地缝里钻。但它身子太大,软乎的躯体崎岖地堆作一团,费劲千辛万苦也没能钻进去。   “去帮它一把。”李晟用眼神示意闻燕雪。   闻燕雪点头会意,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小臂长短的刀,小心地避开巨虫的躯体,将豁口砸开了一些。   “咕叽”一声,那团巨虫就像水波一般轻而易举地从拓宽的石缝中流了进去。   艾山惊道:“快!别让他跑了。”话音刚落,李晟就冲了过去。   还有我。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艾山便见到闻燕雪去而复返,轻松地将他一把扯在背上。   艾山:......   哪怕隔着一层衣裳,艾山也能感觉到此人皮肉之下蕴藏着的惊骇力量,每一寸骨肉都坚硬有力。他不情不愿地趴在闻燕雪的背上,口中度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闻燕雪也没管背上的少年,他的心思都在前面那人身上。   地缝下的距离不深,只有半人高。李晟几人小心地跟在巨虫身后,他偶尔用手撑在两侧,手下的触感是湿润绵软的,脚下也是黏答答的,每走一步就会被黏腻吸住脚底。李晟这才知道,这是一个挖出来的暗道,是未经修缮过的。漆黑的暗道中,伸手不见五指。   身后燃起一缕火光,瞬间驱散了周边的黑暗。这是闻燕雪用自己的衣袍制成的。他将碎成布条的衣袍搓成灯芯,加了黑金似的油后再点着,幽蓝色的火苗猛得窜起,差点没将艾山额间的几缕毛烧焦。   李晟心底踏实了不少,他时不时会回头看一看,确保那两人没有与他走散。闻燕雪每次都能稳稳地接住他的目光,就好像他一直在看着他似的。   我怎么会这么想。李晟捏了捏自己发凉的手臂,但直觉告诉他,事实的确如此。   巨虫在前面缓慢地蠕动,他不紧不慢地跟着,直到前面出现了一汪潭水,你巨虫将那肥硕的身躯一扭,灵活地消失在李晟眼皮子底下。   “不见了?”艾山在闻燕雪背上疑惑出声。   紧接着,“不见了......”   “见了......”   一阵阵回应跌宕起伏似的,在狭小的暗道中回响,那潭沉墨似的水波澜不惊。闻燕雪将艾山放下,然后来到潭水边,用火光在水面照了照,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艾山嫌弃地皱了皱眉,“这水得有多脏。”   闻燕雪当机立断,“我们得跳下去。”   艾绍被他吓了一跳,“啊?”   这两人的声音与回音交织在一起,在这诡异之地,回荡在耳边,就好像有千万人在耳边喁喁私语。   艾山看向李晟,戚戚然道:“殿下,真的要下去吗?”   李晟面上虽有几分不情愿,但他相信闻燕雪,“嗯,我也下去。你腿脚不便,就留在这里接应我们。”   说完,艾山瞪大了眼睛,亲眼看着这二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相继跳了下去。   “娘唉,说跳就跳。” 第90章 心贯白日   这里的机关千变万化,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闻燕雪来时的路已经变了,变成一条满是泥浆的暗道。   艾山眼见两人下饺子似的,扑通两声相继跳了下去。眨眼间,黑暗中只剩了他一人,心脏不由得砰砰直跳。   说来也奇怪,李晟在跳下去的那一刻没有想过太多,他跟着前面的人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直到水漫过头顶,他内心才有了几分慌张。   他会凫水,很快便稳住了心神。在岸上之时,潭水沉静宛如一块松烟墨。下水后,一团微弱的光柱自上而下照在他身上,是艾山在上面用火光照着水面。他不知李晟二人是否能看得到,但聊胜于无,总比没有的好。   李晟隐约察觉到周遭的水流在缓慢地打转,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从四周扩散开来。水中浮尘在他周围跃动着,悬停在水中,随着李晟周身激起的微澜摇曳。   闻燕雪在他前面娴熟地划动着双臂,背部上的肌肉犹如群峰,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绵延起伏。他回过头,指了指下面。   李晟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巨虫在水中游动得非常快,粗长的身子就像深褐色的水草一般随着水波舞动乍一看还真辨别不出来。巨虫游得飞快,两人连忙追赶上去。   潭底不深,巨虫一头猛扎进水底的淤泥当中,像一条灵活的水蛇。胸腔内的气息逐渐变少,李晟有些着急。闻燕雪似乎也知道他当下的感受,他毫不犹豫,带头猛游了过去。李晟忙跟在他身后,潭水污浊不堪,在水中不一会儿,他的眼睛就有些肿胀刺痛,几乎是难以忍受。   李晟跟在他身后,穿过那一层腐臭的淤泥之后,有清冽的空气乍然涌进胸腔,李晟几乎要溺死在这种感觉当中。他喘着粗气,身上骤然失力,眼看着就要跌落在地,一双手又稳又重地扶住了他。   他也顾不上道谢,浑身力气都已经耗光。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狼狈过了,好在这次还有人陪着他。   直到那种窒息的感觉渐渐消失,李晟这才回过神来,将积攒在心底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就连跟着巨虫可以找到暗道他都了熟于心,他反握着那双炙热的手,毫不客气地汲取着对方的温热。   闻燕雪反握他冰凉的手,漫不经心地捏着他的指骨,似乎想要将为数不多的暖意尽数聚拢在他掌心。   但他说出口说出来的话却显得有些冰冷,“你多心了,与其在这里猜忌,还不如尽快寻找出口。”   两人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听不到巨虫蠕动的声音了,闻燕雪还抓着人的手腕,李晟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快些追吧,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总不好空手而归。”   然后,他便察觉到手腕上炙热的感觉消失了。下一刻,一簇火苗幽幽亮起。李晟在一片暖亮的晕黄中站立着,神情有些呆,湿发紧贴着他泛红的脸颊。水珠凉凉地在他脸上滚落,像两行清泪,他抬起手搓了搓,看向闻燕雪,有些惊讶道:“你身上居然还有火折子?”   李晟还在一本正经地疑惑,闻燕雪身上究竟揣了多少防水的桐油纸包?   那厢一直紧绷着的心弦骤然断裂,闻燕雪一时没忍住,探身去拨弄垂在他额前的一绺湿发,鼻间轻触在他的侧脸。李晟就像那人手中摇曳着的火光,被笼罩着颤抖。   嶙峋石壁上的水痕悄无声息地坠落,有更炙热的在闻燕雪唇间流连,那是李晟的吻。   闻燕雪有些愣怔,李晟有几分羞赧,他一边想要将人推开,一边又昏昏沉沉地想,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闻燕雪的眼睛骤然发亮,他没给李晟退却的机会,不退反进,将人禁锢在身下几寸之地。   空气迷离而甜润,闻燕雪手脚是冷的,心是热的。此刻一切都离他远去了,没有什么比眼前人更重要,所有的伪装被剥落,他再也装不下去了。他就像一个快要溺毙于风雪之中的人,抓住一线活命的机会死死不肯放手。   “你口是心非对不对?你明明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一直躲着我?”   李晟不敢看他,心里紧一阵,缓一阵,他生怕自己一时不察,说了什么覆水难收的话。   “这种时候你跟我谈这个?”他佯装恼怒。   但闻燕雪根本不怕,李晟在他眼里就是一副色厉内茬的模样。   “等出去了你还理会我吗?”闻燕雪语气轻柔地质问,像是在咄咄逼人。   李晟低着头,咬死了牙不敢看他。正当他安心做自己的缩头乌龟的时候,身上忽然一紧。闻燕雪的大手按紧了他的后腰,另一条手臂托着他的双股,将人抱了起来,他不得不与闻燕雪的目光持平。   乍然的对视,让眼底的那些情绪无所遁形。   “你告诉我,好不好?你还念着我。”闻燕雪想亲他,用力地吻上去。   李晟闻言,心里重重一跳,自己的心事被人一语道破。眼前人每一句都在恳切相求,看似处于下风,实则一直在步步紧逼。   他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嗫嚅道:“你都知道,何必再来问我。”不待眼前人欢喜,李晟连忙泼冷水,“但我不会跟你回大雍的,那里早已没了我的立足之地。”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确实如此。不堪回首的往事,亦或是他尴尬的身份处境。他先前说了那么一大堆,无非是想要逃避一切。闻燕雪给他的回应亦在他的意料之外,他能为自己让步到这种地步,说不动心是假的。但闻燕雪不在乎,并不代表旁人不在乎。众人口诛笔伐之下,焉能有他的活路。   但这厮说中了,他一直在想他,抑制不住地想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心声震耳欲聋,歇斯底里。   闻燕雪紧绷着的神情骤然一松,他眉眼如涓涓细流,缓慢而轻柔地舒展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就为了这个?”   李晟的脸涨得通红,“不然呢?你守在大雍,总不能擅离职守......”   闻燕雪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他现在整个人就像一朵花。   “就为了这个?”他在李晟前胸蹭了蹭,调侃道:“那你要不要和我私奔?”   李晟神色大变,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你疯了不成?”   闻燕雪抱着人,暖烘烘的热意从对方身上传来,他摸着李晟清瘦有力的骨头,只觉的心上人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听在耳里并不真切。   “总有办法的。”他忽然抬眼,定定地看着李晟,“大雍与乌孙互市,两国互通有无,不消几年便会彻底消弭隔阂。现在安西周围有许多商镇,你不想回大雍,若是在乌孙也待腻了,我们就在商镇里寻一个好去处。”   “你想做生意、写书修史都可以,没人会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闻燕雪眷恋地在他颈侧流连,“只望你能在身边空出一个位子给我。”   不得不说,李晟被他这番言语打动了一些。商镇当中都是各国往来做生意的商贾,为了商人们的安全考虑,商镇当中设有四方馆,馆内有各方使者一人,驻军若干,护佑镇中百姓商贾安宁。   李晟先前去过一趟,昔日荒凉之景不复存在,而是焕然一新,变得欣欣向荣,,令人叹服。   李晟有些心悸,心海之中抑制不住地荡漾。闻燕雪的话说完了,在等他给一个确切的回复。眼下着实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但这一切发生不过是顷刻之间发生的事,只有他觉得无比漫长,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   他听到自己迷迷糊糊地说:“好。” 第91章 羽化永生   水下暗道狭窄,两人不得并肩同行,故而一前一后。李晟跟在他身湳諷后,一言不发。别无他因,是有些臊得慌。   索性闻燕雪没再说些让人脸红耳赤的话,而是踏踏实实地找起路来。水下情形与陆上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副模样,潮湿的空气弥漫着的湿意,将每一寸肌肤黏裹其中,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发潮的霉味与咸湿的泥土气息。   借着闻燕雪手中的火光,他隐隐能看到两侧墙壁上堆积着厚厚的泥土,还有一层红褐色的好似乳胶一般的东西,里面仿佛包裹着什么。   闻燕雪皱着眉观察了片刻,说道:“是虫卵。”   墙壁上的淤泥平整光滑,就像是某种爬虫精心布置好的巢穴。李晟的神情变得越发难看,脸色好像更苍白了一些。墙壁上的淤泥散发着腥臭的同时,竟还有一缕诡异的腐甜气息。他压下喉间的不适感,哑声道:“这些都是么?那种大虫子?”   闻燕雪沉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不是,这些是那些飞虫的卵。”   走了一会儿,身后的人气息微弱到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得知他有异样,闻燕雪旋即回过头来,关切道:“不舒服?”   在这种封闭压抑的环境中,李晟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他捂紧了口鼻,艰难地点了点头。闻燕雪见状,就像是在变戏法一般,从腰间掏了掏,掏出一个油纸包来,只不过相比于之前的,这个有些小。   李晟接过纸包,打开后发现里面竟然是梨膏糖,里面兴许是掺了薄荷还有茉莉。李晟将其凑在鼻间嗅了嗅,心绪渐平。他含了一块儿在舌下,含糊不清道:“你也来一块儿。”   闻燕雪的目光从他嫣红的舌尖上移开,摇了摇头道:“不了,我暂且还可以忍一会儿。”   两人继续往前走,李晟的目光一直盯在闻燕雪的腰上。他这人生得好,猿臂蜂腰,双肩宽阔有力,腰部却是窄瘦有力。也不知道他腰间究竟藏了多少东西,看起来竟还是那么紧实。   在某些禁断不可言说之时,那腰不断挺动,就像浪水一般波澜起伏,起转承合,充满性感与张力。   就在李晟紧盯着闻燕雪的腰想入非非之时,前面的人却已经有了重大发现。   就在两人正前方,百步开外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虫巢。只看了一眼,李晟却差点没吐出来。说是巢穴,其实是一滩烂肉和污泥堆积在一起,用虫子的涎液连黏在一起,足有五六人之高,腐臭之味直往人鼻孔里钻,太阳穴都在钝钝得疼。   然后,李晟眼睁睁看着闻燕雪抽出短刃,朝着那团异物步步紧逼。他掩住口鼻,满脸痛苦地跟了上去。闻燕雪一手秉烛,一手持刃,缓缓靠近。难为他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保持一脸冷静,李晟对他更佩服了一些。   待凑近后,两人才发现那一个巨大的肉茧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闻燕雪靠近后细细观察,甚至还上手摸了摸。在经过一番望闻问切后,他毫不手软,极其熟练地用刀在肉茧下方薄弱处割了一道口子。   李晟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闻燕雪却神色如常,察觉到他的目光后,抿了抿唇说道:“战场上经常会死人,比这不堪的有很多。”说罢,他来了兴致,狼眸森森然盯着李晟,说道:“刀剑无眼,你没见的尸山血海,比这要可怕得多。”   李晟忙打岔道:“可以了,不要再说了。”   肉茧表面豁开一条巨口,薄弱的表皮再也撑不住里面的东西,“噗嗤”一声,两个人形的东西从里面滑了出来,连带着许多粘液一并喷涌而出,那场面真是异彩纷呈。   李晟紧皱眉头,嘴唇抿得死紧,试图抑制胃里的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恶心去辨认那两坨“东西”,粘液喷溅得到处都是,看形状似乎是人。   肉红的薄膜宛如珠蚌内部丰满肥白的身体,李晟强忍不适,眯着眼再看,那柔软油亮的薄膜下似乎包裹着的就是人。   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那两坨人越看越眼熟。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什么难闻,李晟随手从地上抄起一块碎石片,狠狠割在黏膜上。   闻燕雪立马会意,手下动作迅疾,把另一个人茧也划了开来。薄膜下露出两张湿漉漉黏糊糊,但是熟悉的人脸。   李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探了探两人的鼻息,察觉到两人尚有一息尚存后,缓了一口气道:“还真是他二人。”茧内的正是消失了一天的阿罗和阿多二人。   耳边响起黏腻的水声,李晟循声望去,一条巨虫、两条巨虫、三条巨虫,越来越多的虫子从肉茧后缓慢地爬了出来。它们爬起来极其缓慢,没有攻击性,看起来性子是极温吞的。   “将人拖离此地。”   “好。”李晟生拉硬拽,拖完一个又去拖另一个。   闻燕雪将腰间挂着的竹筒摘下,拔开木塞,刺鼻的黑油泼洒在肉茧上,他施施然走进,用火折子点燃。   霎那间,火光猛得窜起,熊熊烈火噼里啪啦地燃烧。李晟甚至闻到了一股诡异的肉糊香,他咽了咽口水,心道自己真是饿了,竟然择不饥食到这个地步。   肉茧连绵着墙壁上的虫卵,这些东西极易点燃,瞬间连成一片火海。闻燕雪忙背起地上的人,果断道:“走!”   “好。”李晟背起另一个,跟上闻燕雪的脚步。   先前的路没办法再走,两人只得再寻出路。火势越烧越大,他们顾不得其他,哪里有路就走哪里。他二人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地底横冲直撞。   此时,在水潭上等了许久的艾山正枕着手臂休憩,耳边有异声响起,他猛地坐起身,却不慎扯到了伤处。他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探头朝水中看去。   只见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不住地沸腾起来,气泡连连,雾气弥漫。他小心翼翼地伸了一只手往水中探去,指尖传来丝丝热度。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是在炖鱼汤,啊不,炖虫汤吗?”   两人慌不择路地逃了许久,李晟体内爆发了极强的生存意志,他背着人一路跟着闻燕雪,竟也不落下风。   跑了许久,那股焦糊的肉香味也渐渐淡去。四周也变成了正常的样子,两侧重新变回了石壁。   骤然卸力,李晟有些体力不支,他气喘吁吁地将背上的人放下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歇一会儿.....走、走不动了。”   闻燕雪停下脚步,将人轻手轻脚地放在地上。   李晟一边喘息,一边在口中含了一块儿梨膏糖,他看着闻燕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闻燕雪,你实话实说,这个地方如此诡异复杂,你是怎么认得路的?”他嘎嘣一声咬碎了糖块儿,凉丝丝的甜脆感在口中弥漫,“你要是骗我,我就不和你好了。”   此话一出,正在查看两人伤势的闻燕雪忽然扭头,凉飕飕地看着他。   李晟咕咚咽了咽口水,瑟缩道:“当我没说,我不该拿这个做玩笑。但你总不能什么都瞒着不告诉我。”   闻燕雪叹了口气,说道:“我并非有意要瞒着你,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李晟这才知道,最初机关被触发后,他与艾山掉落在另一个地方,而闻燕雪与其他人仍在原地,所以壁画上后面的内容他不得而知。”闻燕雪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初来乍到,金圣王子与他的部下为繁华迷眼,便留在了中原,与广灵帝共享权势与富贵。”   李晟锐评道:“这广灵帝居然这么大方?”   闻燕雪道:“金圣王子对中原的一切都很好奇,他学习中原话,写中原字,广灵帝更是自降身份,亲自做他的老师。”   李晟有些一言难尽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二人的关系与我想的有些不一样。”   闻燕雪掀起眼看他,“哦?你是怎么看的?”   李晟:......   他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是个断袖,所以看谁都像断袖。   闻燕雪也没再追问,“但机缘巧合下,金圣王子在一本书中发现了一个古方,古方上记载的是长生不死药的炼制方法。”   李晟的眉头缓缓皱起,自古以来追求长生者不在少数,尤以帝王将相甚之,但他向来不信这些虚无缥缈之物。   “而后,边境小国不堪岁贡奴役之苦,不惜举倾国之力也要攻打大梁。金圣王子跟随广灵帝出征,却不幸死在了战场上......”   “等等。”李晟打断了他,有些匪夷所思道:“战死的是金圣王子?这与史书还有我先前看到的壁画有些出入。”   “嗯。”闻燕雪颔首,“在对方鱼死网破的打法下,金圣王子战死,广灵帝险胜。但他对外封锁了消息,举全国之力寻找长生不死药,献药之人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皇宫门槛。”   李晟拍手断定:“他找到了。”又叹了口气道:“长生一说本就不可信,献药之人多是欺世盗名之徒罢了。”   闻燕雪见他双眼发亮,不由心痒难耐,想在那白嫩的脸上摸一把,但他忍住了。   他挑了挑眉,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天下之大无所不有,他自然是找到了。但这药是否有长生之能,谁都不知道。”   “第一个试药的,便是献药之人。”   李晟忍不住叹息道:“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古往今来也就我七哥有一颗赤诚的帝王心。”   闻燕雪笑着摇摇头说道:“我猜长生不死药应当就是广灵帝养在地宫里的虫子。”   “不死药?就那些恶心的东西?他拿这些来入药?”李晟想象不到这些虫子入口后会是什么滋味。   “献药之人带来的是一种近乎于蛊的长虫,用药之法自然不同寻常。”   李晟听得入了迷,问道:“怎么个不同寻常?”   闻燕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还有耳朵,说道:“将虫子放养在七窍当中,再用药封绝,等个十天半月的,人就可羽化重获新生。”   至此,李晟已听得目瞪口呆,嘴巴都合不拢,“拿人来养虫?这是正儿八经的长生之术吗?怎么那么像南疆那些以尸养蛊的邪法呢?”   闻燕雪肯定道:“这就是邪法。” 第92章 泄玉流芳   两人休息够了,就带着阿罗阿多二人继续赶路。幽禁的墓道中是闻燕雪淡然沉着的声音:“广灵帝先将献药之人斩首,再用铜线将断首缝补其上。取虫和药若干,按其法封闭七窍,十五日后,献药人果真活了过来,言谈举止与常人无异。帝大喜。”闻燕雪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来叙述这件事,听起来有种荒诞的诡异之感,“他立马如炮法制,将长生之术施展在金圣王子身上。果真不负所托,金圣王子活了过来,不仅能与他谈笑风生,甚至还能像常人一样吃饭饮水。广灵帝大喜过望。”   李晟没有感觉到这个故事的动人之处,只觉得毛骨悚然,“用这种邪法养出来的东西谁知道是人还是妖怪。”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间应当没有妖怪。”墓道里传来阵阵阴风,钻入他的脖颈之中。李晟艰难地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涩声道:“然后呢?”   闻燕雪继续说道:“金圣王子的部下还不算糊涂,他们坚决不肯承认眼前这个死里逃生的人就是他们的王子,他们坚信王子的魂魄早已归化于长生天,站在他们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妖怪。于是,他们纷纷离开了大梁,离开了金圣王子。”   李晟再次发现了故事中的诡异之处,“我看过的壁画与你所说有不少出入,但有几处,竟然还对得上。”   闻燕雪面不改色地将阿罗耷拉在他肩上的脑袋拨弄到一边:“先前洞里的壁画?”看来他注意到了,但没仔细看。   李晟颔首:“没错,但这二者的角色似乎换了一下,战死的是广灵帝,寻求救人之法的是金圣王子,他后来带着广灵帝回到自己的故乡,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长生之法。况且,他的部下离开是因为金圣王子沉湎于安乐,并不是因为长生的原因。”   闻燕雪若有所思道:“如此一来,献药人很有可能是来自金圣王子的故乡。”   李晟醍醐灌顶道:“这么说,两处的壁画很有可能是接着的。”   两人将彼此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勉强拼凑出了一个成形的故事。广灵帝“复活”金圣王子不久后,边疆又有敌人来犯,广灵帝不得不再次披挂上阵,他将金圣王子留在了都城,但不幸的是这次没人再替他抗那些伤害,广灵帝在疆场上倒下了。   问询赶来的金圣王子 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他的尸体,想要像之前那样,用同样的方法复活广灵帝。他用尽办法打听到,长生之术兴许出自于自己的故乡,于是他回到故乡,用同样的办法“复活”了广灵帝。   李晟不可置信道:“这世上难道真有长生之术?”紧接着他就摇摇头,否自己决了这个愚蠢的想法,“怎么会呢。”   闻燕雪也不搭腔,他一手扶稳了背上的人,一手在腰间的皮袋摸去。李晟的眼神立马追随过去,好奇地想要知道他能从皮袋中掏出什么。   闻燕雪掏了掏,将沙包大的拳头伸到李晟面前,五指缓缓打开,一条黄澄澄的项链就这么晃着。在这种不见天光的地底下,在绳端摇晃着的金坠子一闪一闪亮着。   “是这个。湳諷”李晟轻叫出声,“你在哪儿捡到的。”   闻燕雪见他感兴趣,直接塞到了他手心当中:“河边,烧虫子的时候有个东西一直在发亮,就捡回来了。”   李晟挪不开手,任由闻燕雪将金链子搭在他手腕的微微凹陷处。汗淋淋湿津津的腕骨险些挽不住那条链子,闻燕雪刚要碰上他的手臂,李晟却速度极快地将项链攥在了掌心当中。   闻燕雪的目光从他湿亮的腕骨上不着痕迹地移开。   越往里走,咸湿的气息越来越淡,说明那些虫子根本不敢接近这里。大大小小的墓室就像迷宫一般,陪葬品毫无章法地堆积在其中。就好像墓主人生前并不在意自己的身后事,陪葬的金银珠宝少一些,日常用的物件则更多一些。   他们时间紧迫,只在离他们最近的几个耳室中看了看。他们都是见惯了金银珠宝的人,李晟在里面看到了很多中原人玩的六博棋艺,投壶,甚至还有一辆精致的马车。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武器兵库,罗列其中。越往前,环境越发肃穆,陪葬的东西也变少了,李晟知道他们快要接近某个地方了。   快要靠近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墓室,那是一间茶室。规格形制都与中原别无二致,垂帘玉簟,石案上甚至还摆着一副黑白玉棋子。很显然,这应当是这个墓穴另一个主人所喜好的。   他们这一路上走来,从墓中的一些陪葬品隐约能猜出此间主人的偏好。李晟猜想,这应当是一个极爱繁华的少年郎,他喜好一切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待到溘然长逝后,把这些统统带到地下作伴。   这间茶室,极为风雅。风格较之其他,甚是格格不入。   “同茔异穴么。”李晟动了动酸痛的手臂,“不如先把他们安置在这里,我们再去寻找出路。”   直觉告诉他,这个地方应该很安全。   闻燕雪点点头,阿罗和阿多被安置在茶室当中。李晟安顿好人,一个转身的功夫,就看到闻燕雪站在一张落满尘土的架格前正盯着某样东西出神。   李晟走到他身旁,架格之上置着一把兰锜,兰锜上是一柄剑,一柄纤丽秀气的剑。闻燕雪将剑上的尘土拂去,剑如月光,倾泻逶迤,冷冽而清亮。   李晟脱口而出道:“好漂亮的剑。”   剑是凶器,但李晟看到那柄剑的那一瞬间,映入脑海中的便是漂亮二字。   “此剑名为泄玉流芳。”闻燕雪珍而重之地将剑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先前乃是一刺客的佩剑,后又几经流转,到了广灵帝的手中,我在名剑谱上见过。”   他将剑重新放了回去,盖棺定论道:“这座墓的另一个主人是广灵帝无疑了。”   两人走出茶室,四周是一片咸湿的灰白,墙上到处是斑驳的水痕,没了之前镂金错彩的壁画。经过陵寝的几道神门,两人看到了停在里面的巨大石棺。   两人站在圆拱形的墓室内,脸侧有微风轻轻掠过,耳畔是风的回响。   “这座墓没有封死,此处应当有机关。”   李晟环顾四周,内墙涂满了石灰黏土,看起来密不透风。唯一的可能便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向正中央的石棺,李晟担忧地看着他:“你能推动棺盖吗?”   闻燕雪面色坦然无波:“这石棺有千斤重,且当初封顶时,是由百人吊顶。”言下之意便是李晟也太看得起他了。   李晟语出惊人道:“既然他俩已经找到了长生之术,最后又为什么给自己挖个坟呢?你说这石棺里躺的究竟是什么?”   闻燕雪道:“我也好奇,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第93章 澡濯衰瘦   李晟爬到石棺之上,侧首倾听棺中的声音,耳廓一片冰凉,听到的也只是个空响:“里面好像空空如也。”   闻燕雪也有样学样,俯首将耳朵贴在石棺上。两人面对面,近得几乎能看到对方面孔上细软的绒毛。   闻燕雪豁然起身,动作之大,吓了李晟一跳:“棺盖不是石头。”   李晟也起身,赞同他的说法:“声响不对,应当是木材之上覆盖了一层石料。”   闻燕雪道:“阴沉木养尸,阴沉木也就是乌木,但此地不长乌木。把这些木材千里迢迢从蜀地运来,想必他们花了很多心思。”   两人废话不多说,齐心协力推开棺盖。两个成年男子的力气自是不必说,闻燕雪的力气更是大得很,伴随着一声沉重的轰鸣声,棺盖缓缓被打开。   李晟想象中的画面都没有出现,没有成堆蠕动的虫子,也没有腐烂恶臭的尸体,没有皑皑白骨,更没有他想象中的两个活人一般的尸体躺在其中。   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李晟没看到奇怪的东西,心底的石头算是落了地,有些如获重释:“那样的俩两个人,又怎会甘心躺在这区区四块半当中呢。”   果然如他们所料,棺材只是在外面过了一层石料,里面尽是乌木,散发着清香。   闻燕雪和李晟中间隔着棺材对视了一眼,李晟最先忍不住:“什么都没有,怎么找机关?”   闻燕雪道:“旁观者迷,站在这里自然是有许多看不清的东西。”   李晟抓了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依你之见,我们只有躺进去才能找得到机关?”   闻燕雪摇摇头;“光说不做是没用的,躺进去看看才知道。”   棺材内部很大,足以并肩躺两个人。乌木上覆盖着一层暗红色的绸缎,在阴暗的地底下,光照不明,宛如干涸的血迹。   李晟与闻燕雪手挨着手,脚碰着脚,躺在棺材里,眼前是漆黑的棺材顶,他竟然真的生出了一种自己长眠于此的错觉。   肩膀上传来的热意,又是那么真实,他忽然又生出一个荒唐莫名的想法,生同衾死同茔也不过如此了吧。   被这种想法一打岔,先前的那些别扭也就荡然无存。   就在此时,棺材内晃晃悠悠燃起一缕火光,照亮了两人的面庞。石棺内壁上的内容,赫然展现在眼前。   那是一张地图,准确来说,是这座墓的地图。有些机关暗道处,甚至还用朱砂做了标注。   闻燕雪伸手在图上轻轻拂过,鼻尖嗅了嗅,轻声道:“是朱墨。”朱墨不畏火,也不惧水。   两人眼神飞快地在地图上浏览,但这地图太过庞杂,李晟甚至发现,之前他们游走过的地方,甚至都没有这座墓葬一半大。   正当他看得仔细时,闻燕雪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用气声道:“准备好了吗?”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李晟转头看他:“准备什么?”   闻燕雪松开他,在地图的某处指了指,那俨然是二人目前所在的地方。李晟一眼就认出来了,并且清楚地看到了用朱砂标红的地方。   闻燕雪再握紧了他的手,叹息道:“好一招请君入瓮,恐怕在我们进来的那一刻,机关就已经启动了。”   话音刚落,二人便听到了细微的机关齿轮转动的声音。   李晟目光望进他的眼底,二人眼光交汇的那一瞬间,所有的距离和光线全都消失不见。两人直直跌落下去,不知掉往何处,唯余两只紧紧相握的手,和翩飞的衣袂,像风起风又落。   浓郁的黑暗淹过来,风声依旧在耳边回荡,待落到实处后,便是松紧断骨的痛。在狭窄低矮的暗道中,他已经久久未能抬首。等到李晟再抬头望向上方时,这片黑暗已经变得通透了许多,黑黢黢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冷月,仿佛是一只含胸而卧的白鹿,以天为原野,落了窠巢。   在草原上,有不少关于白鹿的传说。李晟眼含热泪地望着天边的白鹿,几乎要痛哭流涕。   “我们出来了。”李晟有些激动,险些站不稳,闻燕雪忙扶稳他。   他却颤抖着手推开了人,双腿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疯了一般地脱了外袍,露出雪白的衬衣。李晟顾不得夜里寒凉,将衬衣从身上扯下,咬破手指往上画去。   闻燕雪皱眉看着,并未加以阻拦,他认出李晟是在画方才的地图。   等他颤颤巍巍收笔,指尖已经流不出一滴血。   “拿着这个,我们得去救人。”   事实证明,乌就屠还是不怎么靠谱,他们浩浩荡荡这么一大伙儿人消失了许久,都不见乌就屠派人来营救。   索性李晟与闻燕雪从墓中出来后不久,在十几里外的一处驿站中遇到了等候他们许久的人。   那人先是惊讶地看了看他身旁的闻燕雪,然后才把目光放在李晟身上:“殿下这么快就出来啦?”   李晟听出话外之音,气得牙根发痒,怒道:“你什么意思?乌就屠早知道我会去那座墓?”   那人摇摇头:“殿下,你可冤枉王上了。他知道您会挖到那座古墓,只是没想到您会亲自下去。”   李晟忍无可忍,只想现在就冲回去,将乌就屠从王座上揪下来揍一顿。   “所以他什么都知道?费这么大功夫只是为了玩弄我?”   那人数次在暗中打量闻燕雪,触及对方冰冷的视线后,才讪讪收回目光。   “哪敢呢?王上绝对没有加害之心,那座古墓安全得很,机关虽多但都不置人于死地,殿下您在墓中应当......很安全。”他打量着二人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语气有些心虚。闻燕雪更是衣不蔽体,露出结实蓬勃的肌肉。   李晟气笑了:“敢情你们早下过墓了。”   那人连忙摇头:“不不不,您误会了,殿下。王上的人仅止步于洞外,洞内的情形更是不得而知。王上也没想到这位......居然一把火将洞内的‘东西’都烧干净了。”   李晟冷笑连连:“如若不然呢?他想让我为他找长生不死药?也去做那什劳子长生不死的妖怪。”   闻燕雪从始至终未置一词,但目光冷冽,看得人非常惴惴不安。那人在他二人的前后夹击之下,最后还是满头大汗地讨了饶:“殿下,情况紧急,我们还是赶快去救人吧。”   乌就屠派来的人行事干脆果断,一行人依据李晟画出来的地图前去救人。李晟顾不得自己衣不蔽体,也要跟着一同前去。   闻燕雪却在这时拉住了他,眼中是不容置疑的不赞成,“他们的人,理应他们自己去救。”   李晟还想说些什么,那人颇为忌惮地迅速瞥了眼闻燕雪,连声道:“这些事属下们去做便可,殿下近日操劳过度,该好好休整一下了。”   在李晟身后,闻燕雪轻飘飘地丢出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那人再不敢多做停留,忙将房屋腾给二人。在转身阖上门的那一霎那,满头大汗地对迎上来的下属说:“大雍那个杀神怎么在这里?你快去派人回去通知王上。”   闻燕雪让驿站的人准备了几大桶热水,还有几套干净衣服,从里到外连亵衣都是簇新的。   隔着一张依柳屏风,热气腾腾的水汽不断上升,如同置身蒸笼。李晟泡在木桶中,任由热水驱散多日来在古墓中积攒的阴湿寒气。汗如雨下,又瞬间蒸发混杂在水汽当中,挥之不去的是一份咸湿阴冷的汗味。这让李晟有一瞬间的恍惚,自己还在古墓当中没有出来。   此时,屏风另一边传来哗啦啦的入水声。李晟的思绪被骤然打断,他侧首看向一旁的围屏。近些年,中原风雅传入乌孙,有不少贵族趁此附庸。就连边陲驿站的围屏也有几分中原的样子,绢布淡如云烟,水墨青竹泼洒其上。   隔着绢布围屏,隐约能看到另一边有个高大的身影,正缓缓朝水中坐下。闻燕雪半个身子没入水中,他彻底放松了身子,将双臂随意搭在木桶边沿。   一个湿漉漉的水痕在绢布上渐渐晕开,就像一条纤细的柳枝。他也伸出手,覆盖在那道不成形的画痕之上,柔声道:“你还在担忧?”   李晟将整条手臂浸入水中,闷闷不乐的声音自那边传来:“有他们出手我自然没什么好担忧的,但被人摆了这么一道,我有些不甘心罢了。”   闻燕雪在这种时候,是个难得的倾听者,李晟继续说道:“你能出现在这里,一方面是因为我......”   他有些羞赧:“另一方面,乌就屠定然向你许了什么,我猜他定是让你从墓中带样东西与他对不对?那你呢?天下没有白干的活。”   先前两人在地下墓中交心,此刻人就在一扇薄如蝉翼的绢布围屏之后,这也许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闻燕雪慢悠悠道:“他答应事成之后让我带你走,只要你愿意,他便不会横加阻拦,想去哪儿也是你说了算。”   自二人相遇以来,闻燕雪无不事事揣测逢迎李晟的心事,这一番推心置腹,免不了他又要多想。   闻燕雪从古墓中带回来的只有几片竹简,除此之外,没其他东西。他将目光放在一旁的高凳之上,一盘澡豆旁搁置着一块黄澄澄金灿灿的项链。这是他在褪去衣物时,随手放在一旁的。   他在这厢兀自出神,那厢闻燕雪等他回话已经等得破不耐烦。只听得一旁急促的起身,然后便是赤脚踩在地上的水声。   眼前光影一暗,李晟怔然抬首。闻燕雪浑身上下不着寸缕,肩头水光滟滟,萦绕着湿热的水汽。他手中拿着一块长巾,正站在李晟的木桶前,二人直勾勾地看着彼此。   整个木桶就像一口沸腾着的大锅,烛火煌煌在倒影其中炊煮,百沸滚烫,烫得那莹白的皮肉都染上了几分嫣红。   闻燕雪的喉结上下蠕动,咽口水的声音带着几分欲野,不自觉为此刻的气氛平添了几分微妙的暧昧。   “我来帮你。”他沙哑着嗓音道。   李晟被他的眼中的热意烫到,不自在地点点头:“好。”   李晟背对着闻燕雪,此刻看不到他的脸,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天时地利人和,不发生点什么都对不起眼下情景。李晟下流地回忆起两人从前欢好的种种,不知是不是水有些热,他觉得有些口渴。   饱暖思淫欲,说得果真不错。先前两人天各一方,李晟还能自欺欺人地清心寡欲,现在两人共处一室,是前所未有的岁月宁静,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蠢蠢欲动地冒了头。李晟这才恍惚地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原来自己是抑制惦记着闻燕雪的。   雾气氤氲,人影朦胧。闻燕雪的力道不大,热水缓缓浇下,粗大的手掌仅隔着一条薄薄的、湿漉漉的粗布巾。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掌下之人都会给出生涩又令人意外的反应。   李晟的样子落在闻燕雪眼中便是,有些急切,又有些迫不得已。这让他有些心猿意马,闻燕雪扯了扯围在腰间的沐帕,手掌抚过起伏不平的肩骨时,被另一只湿漉漉的手按住了。   李晟回头,有些欲言又止。他抿了抿唇,才开口:“今夜留下来吧。”   【作者有话说】   终于快要完结了 第94章 非断舍离   李晟从水里被捞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软的,手和脚都使不上力气。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着红,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   他的皮肉上长满了名为欲望的野草,只轻轻触碰,就旺盛起来。闻燕雪的眼底是赤裸裸恐怖的,又有些柔情的狂野。两人发出的声音不大,驿站的床不结实,每动一下就会嘎吱作响。这里入夜了以后会很冷,闻燕雪担心他带着一身水雾入寝会染了风寒,便沉下心来给他擦干头发。   李晟却难得地不安分,总想扭头看他。闻燕雪将他长发聚拢在一起,尽数捧在手里。那如月光流水般的黑发,却不安分地从他指缝间溜走。他有些着迷地拈了一缕,放在鼻尖轻嗅,是朴素的皂角香,混合着清冽未干的水汽,是令人安心的气味。   他们许久没有欢好过了,但对彼此的身体,依旧不陌生。李晟难得主动一回,怎奈身软体乏,险些坐不稳,从他身上跌下去。   闻燕雪大汗淋漓地看着他,扶着他的腰:“换我来?”   李晟再不能逞强,只好点点头。换了位置后,闻燕雪居高临下,反而看不清他的脸了。李晟将胳膊横在眼前,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露出一双眼角微红的水眸来。   闻燕雪俯下身亲一亲他的小臂,哄着人将手臂拿开,露出一张一塌糊涂的脸来。   第二日,李晟几乎不敢看闻燕雪的脸,他昨晚主动得很,也不知道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的,忽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像疾劲的野草一般痴缠着人。   闻燕雪神色如常,但眉角眼梢俱是温和,好脾气得很。李晟躺了一会儿,便翻身下床,要去看艾山他们被救出来了没有。   所幸,艾山他们已经被救出来了,几人中属他伤势最轻,受的只是皮肉伤。断掉的腿幸得被及时接上,也没什么大碍。倒是另外两人受了些苦,阿罗和阿多被众人按着灌了二十多碗草木灰熬制的汤,将腹中的虫卵吐了个一干二净,直到胆汁都快要吐出来,这才罢休。   艾山体力不支,忍不住昏睡了过去。在他昏睡期间,李晟曾过来看了他们几眼。   就在他探望艾山之时,乌就屠派来的那人又出现在了二人面前。但他要找的人不是李晟,他对着闻燕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贵国的使团正在等您回去,此间事已了,还请您带着殿下一同回去复命。”   李晟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乌就屠这么说?”就差没把你们没有利用价值,可以大大方方滚蛋写在脸上了。   那人非但没有怨怪李晟直呼其王上之命,依旧恭恭敬敬:“是。”   先前此人看向闻燕雪的神情震惊,不似作伪,如今却恢复如常,恭敬有加。看来乌就屠很重视闻燕雪从墓中带出来的东西,就连他自己的亲信都瞒着。   闻燕雪不搭话,而是看着若有所思的李晟。李晟回过神,面色依旧不是很好看:“那便走吧,我们先行一步。你差人照顾好他们,等他们伤势好转了,再派人将他们送回来。”   几人的伤势各有不同,是不能带着一同上路的。   乘马时,闻燕雪一直没忍住,将目光往李晟那边瞟,那模样竟有几分讳莫如深,看得他极其不自在。   趁着那人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李晟同样讳莫如深地问:“怎么了?”   闻燕雪又将目光移到他的腰臀上,此时此刻,这道目光就是他的手,晦暗不明的目光在他后腰一点一点地抚摸着。   “还疼吗?”等会儿要骑马,李晟知道闻燕雪在担心什么,倏得垂下了头,生怕被旁人看到他的“异状”。   他双眼亮如灿星,转眼间又扑闪着躲开了。闻燕雪抿了抿唇,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就牵着一匹骆驼回来了。骆驼身上的鞍具用三蓝毯子或密纳毡子制成,坐上去厚实稳当。   一天的路程,让李晟晃晃悠悠走成了三天。期间,那人委婉地催过几次。李晟不满地问道:“他很急吗?”   大家都知道这个他是谁,那人讪讪地摇了摇头,李晟愈发不耐烦:“那就让他稍等。”   乌就屠自然不会催他,但着急也是真的。李晟自然知道他挂念的是闻燕雪手中的竹简,这是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带出来的。他心安理得地一拖再拖,只是没想到,这次乌就屠真的没沉住气。   他们暂时停留在乌孙边陲的商镇上,这里临靠着一片绿洲,绿洲有湖泊,靠着地底下的暗流补给生生不息,故而好多牧民留在这里定居,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地。   李晟曾在这里短暂地停留过一些时日,来时匆匆,未能仔细领略一下当地风光。临走路过此地,自然要细细回味一番。   城里往来的都是商人,卖什么的都有。大都是些香料瓷器,珠宝茶叶,李晟见得多了,反而不太感兴趣。行至人多的地方,游移货摊竟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李晟踮起脚努力探查了半晌,这才发现里面不是卖东西的,而是在卖人。   卖的还不是普通的奴隶,而是一群能歌善舞的柔戎人。   在搭好的青庐内,几个柔戎人正在翩翩起舞。柔戎人不管男女都生得十分貌美,金发碧眸,蔽体的衣物也只有寥寥几件,金色臂钏闪闪发光,夺人眼目。舞女细腰宛若水蛇,柔波一般地舞动着。   李晟与大多数人一样,看得目不转睛。就算不买,过过眼福也是好的。   “觉得好看?”闻燕雪问道。   李晟眨眨眼,笑得有些狡黠:“自然是比不上将军容色倾城。”   闻燕雪眼神一动,还想再说些什么。   这时,奴隶贩子忽然把青庐帐子拉了起来,人群中发出了不满的起哄声。奴隶贩子不耐烦地哄赶人们:“不买看什么看!他们已经被一位大老爷全包下了,你们这些穷鬼赶快滚!”   一个柔戎人已经价值不菲,更别说好几个人,众人皆被这财大气粗的老爷所震惊,又见不到帷幕后的美人们,便都悻悻离去了。   这时,闻燕雪在旁出声道:“你看那人。”   李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人就在青庐附近徘徊,随人群一同散去了。   “有些眼熟。”   闻燕雪行动果断,已经拉着他跟了上去:“那就跟上去看看。”   那人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有人在跟随,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跟到一家酒庐前才停下。两人站在不远处,那人走到一个背对着他们的男子面前,俯身说了些什么。   男子衣着华丽,似乎是他的主人。李晟道:“你能看清他在说什么吗?”   闻燕雪摇摇头:“被挡住了,看不清。”   那人掏出一摞厚厚的东西,请男子过目,李晟极力眯着眼睛:“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闻燕雪道:“卖身契。”他在军中有百步穿杨的美名,这眼力真不可思议。   李晟了然,淡定地看了看那人镶满宝石的腰带:“真有钱,名副其实的腰缠万贯。”   紧接着,男子似乎问了一句什么,那人点了点头,然后径直看向二人所在的地方,与李晟来了个眼对眼。   “不好,他发现我们了。”   闻燕雪语气有几分无奈:“他早就发现了。”他拉着李晟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等走近了,那人笑容满面地对着李晟行礼:“殿下,好久不见。”   李晟这才认出眼前人是谁,他是乌就屠身边的近侍,以前与李晟打过不少照面。既然如此,那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是.......   乌就屠已经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看着他,还冲他招了招手。   李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瞬时理直气壮起来,他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气冲冲来到乌就屠面前,拍了拍摆在他眼前的卖身契。   “王上真有钱,一掷千金买了这么多柔戎人。”他皮笑肉不笑,意有所指道:“你忙得过来吗?”   乌就屠长了一张不老实的脸,笑起来也颇有几分浪荡不羁的样子,说出来的话能让李晟气个半死:“你母亲素来喜爱柔戎人的傩戏,这些柔戎人买回去是为了讨她欢心的。自从你走后,她想你想得茶饭不思......”   “够了,别说了。”李晟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乌雅兰与乌就屠的事闻燕雪有所耳闻,此刻他也不会去触李晟的霉头,在一旁静默无语地喝茶。   “你来这里做什么?救为了买几个戏子,值得一国之君亲临?”   与李晟的跳脚相比,乌就屠显得云淡风轻,他叹了口气,看向李晟的眼睛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童,看得李晟心底发毛。   就在李晟快要忍不住,愤而离席的时候,乌就屠才悠悠道:“一日的路程,你们却走了快有五日,我担心你们的安危,只好亲自来看看。”   李晟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乌就屠非是担心他,而是担心闻燕雪有没有从墓中给他带出那样东西。   闻燕雪面无表情地将粗茶碗中的苦茶一饮而尽,从腰间解下布袋,扔到茶桌上。李晟无意间在他腰间一瞥,这一看,果真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东西。   在闻燕雪的腰间缠绕着一道雪白犹如素练的软剑,藏在他的腰带下,若不是方才他自腰带上解下布袋,李晟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他神色复杂,凑近闻燕雪,在他耳边悄声道:“你怎么把人家的天子剑顺出来了。”   闻燕雪挑了挑眉,大言不惭道:“这样的名剑,总不能任其在墓中蒙尘。此剑配我,倒也不算埋没了它。”   乌就屠的注意力早被竹简吸引了去,上面的文字并非乌孙文,李晟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懂。乌就屠面上果然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他放下竹简,叹了口气。   竹简本来有很多,但都被闻燕雪一把火烧干净了,能带出来也就只有这些。乌就屠听李晟绘声绘色地讲述他们在墓中的经历,听到他一把火烧干净洞内的东西时,面上闪过一丝沉痛之色。   李晟狐疑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要求长生之术?”   乌就屠摇摇头:“非也,长生一说本就是无稽之谈,我不信那个。”   李晟疑惑更甚:“那你要做什么?”   乌就屠却不肯多说了,他看向闻燕雪,闻燕雪抬眸冷冷地看他一眼,十分会心地站起身,走得远远的,远到听不见二人的对话。   李晟抬了抬下巴:“他走了,现在有什么你可以说了吧。”   乌就屠手执粗茶碗,放至唇边却不饮用,反而长叹了口气,微眯着的碧色双眸有些怅然地看着长空:“我有个秘密,不过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李晟:......   他有些急躁地敲了敲茶桌,回头看了看闻燕雪走的有多远,如果喊一声他能听到吗?   乌就屠放下手中的茶碗:“实不相瞒,我有唔......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是隐疾?”   听乌孙国的国君一本正经、字正腔圆地说出那两个字,李晟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向了那个地方。 第95章 所愿必得   李晟神色复杂地看向他的裆部,看着应当是壮而物雄的,怎会不中用呢?李晟把自己的心思都写在脸上,饶是乌就屠再坦然也被他盯得胯下发寒。   怪不得要支走闻燕雪,一国之君不能繁衍子嗣,这确实是个大问题,传出去受人耻笑不说,国之根本也会动摇。李晟忽然就释怀了,支支吾吾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副模样反倒让乌就屠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李晟轻咳几声:“咳咳,广灵帝为求长生之术,寻遍天下郎中巫医,在他的墓中有不少失传已久的医典药方。”   乌就屠看着薄薄的几片竹简,冷笑道:“只有这些,恐怕是不够。”   这可是他们豁出命才带出来的,他居然还有脸嫌弃。李晟也忍不住冷笑:“我母亲年岁不小了,你想让她冒着风险为你产子,是何居心?”   提到乌雅兰,乌就屠冰冷的神情蓦得柔软了下来:“我与她结亲是不得已而为之。今后不管我与谁产下皇太子,她都会是他名义上的生母。”   对方简直无懈可击,李晟无话可说了。他二人成亲,乌就屠自然非常乐意,就连阿兰都没说什么,只有他心怀芥蒂到如今。   关于结亲这件事,阿兰怕李晟介怀,特意向他解释过。乌孙风俗本就如此,莫说姑侄,母子结亲的也大有人在。乌就屠年少继位,父母俱早亡,父亲旧部不肯承认他,贵族们欺压于他,就连母亲部族的族人们也在隔岸观火,不愿伸以援手。乌孙的大贵族们想要将王后之位攥在手里,用以挟制年轻的乌孙王。   先前李晟只以为乌就屠受制于各方势力,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才知道他的另一方考量。在此等状况下,不论与哪族姑娘结亲,他有隐疾的事都可能被发现。   “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会告诉我。”李晟狐疑地看着,生怕在此之后,又有什么难题等着他。   乌就屠摇摇头,将竹简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事到如今,我寻医问药的行踪已经被人察觉,过不了多久,说不定就不是秘密了。”   李晟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乌就屠却摇了摇头:“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说我?说我什么?”李晟心有灵犀地往后看了一眼,闻燕雪正提了一包东西缓缓朝他们走来。   “手中拿着什么?”李晟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的东西瞧。   闻燕雪在他身旁落座,还未开口,乌就屠却抢先道:“是乳糖,用驼奶熬制而成。”他瞧着李晟笑:“哄小孩儿吃的。”   李晟才不管他的揶揄,从闻燕雪手中接过来,拆开便吃。   乌就屠将闻燕雪的满足尽收于眼,露出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欣羡来。   闻燕雪敏锐地回看过来:“你们聊完了?”   乌就屠平和地看向二人:“嗯,聊完了。现在该说说你们了,我不管今后你要带他去哪儿,但每隔一段时间,记得带他回来看看他母亲......”   “够了!”李晟满口乳糖味儿,冲着乌就屠大呼小叫,“我就知道你想当我爹!以后少说这种话!”   乌就屠也不甘示弱:“那以后我的孩子该叫你什么!叔叔还是哥哥!”   乌就屠的侍从见他二人吵起来了,刚要过来劝阻,却听了一耳朵的叫嚷,脚步又慢慢地挪回去了。   李晟冷笑不止,将口中的糖嚼得嘎嘣响。他将手中吃不完的糖丢给闻燕雪,扬声道:“走了!”徒留一个稚气未脱的背影。   乌就屠却察觉到了什么,他喊住快要走远的闻燕雪。败了色的酒庐旗帜在刺目日光下飘荡,那两人的背影暗下去又亮起来。   “没什么,你们去吧。”   不远处是李晟急切的呼唤声,闻燕雪未有片刻停留,转身朝着那边走去。   在这之后的不久,艾山从伤痕累累的睡梦中醒来,一睁眼是陌生的地方,寻了许久,也没有见到李晟,他心中失落了好一阵子。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等到养好伤,可以回叶城了。他风尘仆仆,骑着快马赶了回去,将阿罗和阿多远远地甩在身后,等到兴冲冲地回到李晟以前住着的小院,他这才发现李晟根本没有回来过。   比他晚一步回来的阿罗和阿多面面相觑。艾山有些伤心,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殿下会与那个人离开,这一天真的到来了!   他们回到安西的当天,城中下了一场雪,灰云扫尽,晨霜凝在窗棂下。雪悠悠扬扬融在土浆中,糖霜一般,顷刻即化。一夜过后,轻飘飘的雪也变得厚重了起来。李晟躺在一张长椅中,将手脚缩在衣裳里。有脚步声重重叩在落满厚霜的路上,声响干而脆。   闻燕雪推门而入,寒风卷着碎雪飘了几朵进来。他外出许久,已积压了不少公文,刘敬一见到他,便怨声载道,现下都带回来处理。屋内昏沉黯淡,他将角落的蜡烛点燃了几只,莹莹烛光笼罩在他脸上,他正对着李晟浅浅微笑。   他凝视着李晟的眼睛,久久不愿错开目光。李晟以前总是在暗处偷眼看他,如今他们四目相对,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对方。从闻燕雪充满各种复杂情绪的眼中,看自己。   多少年来的心病骤然痊愈,李晟身子骨都空泛了起来。他本来觉得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谁利用他,谁想要他,他就没出息地顺应谁,能苟且到最后,也算他有几分运气。但是自从他获得了名义上的自由,心上的枷锁却越来越沉重。   好话歹话都被他一个人说绝了,李晟已经做好就这样躺一辈子的准备,但闻燕雪还是来了。细腻却又粗暴地替他谅解了过往,他若再推拒,便有些冷硬得不近人情了。李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不近人情的人,他或许是有些执拗。   两人不知湳諷什么时候凑到了一处,他像个无力莽撞的少年,兴奋地喊道:“闻三关。”   闻燕雪用笑了笑,用眼神回应,他听到了。   “我被你藏在这里,若是被旁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闻燕雪坐在他身旁,将他微凉的手藏在衣袖里。“你说该怎么办?”   李晟眨眨眼,不由自主地笑出声:“届时被发现,将军也不好做这个负心人,你也不会赶我走,那就只能连累将军名誉受损。到时候安西城的军民就都知道将军你居然金屋藏娇......”   早在他们回来的第一日,刘敬就已经得了风声,闻燕雪还记得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被美色误国的昏君。   眼见他越说越离谱,闻燕雪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刘敬的眼神,他想办法堵上了李晟的嘴,好让他没办法编排。   李晟闭上眼,唇上印了一个柔软轻盈的吻,因为这个吻,他不可避免地颤抖了起来。身侧全是闻燕雪的气息,将他包裹在其中。   良久,狼毫笔在宣纸上挥斥淋漓,声响轻逸犹如春蚕食叶。李晟安然地眠入一场好梦当中,今日总比昨日更好,明日亦然。   喜至庆来,永永其祥。   【作者有话说】   正文磕磕绊绊地写完了,这篇文有很多的不足之处,承蒙大家不弃,一直忍受至今。写古代背景的文对作者的各项实力都有要求,而我不自量力,尝试之后才觉艰难。下一篇会尝试着写甜甜的校园恋爱,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去康一康。本篇文还有一些后续,我会继续补充完整,刘敬与林蕴还有番外,我会好好构思,把他们的故事认认真真写出来。   最后一句是《易经》里的,偶然见到,觉得很好,借来一用,与诸君共勉。   番外 第96章 七夕番外:父母爱情(一)   阿兰入宫的第一个年头,她的安身之所被安排到了离皇帝最远的一处宫殿。落叶凋零,砖瓦蒙尘,宫室经久未修缮。大雍的皇宫从远处看金碧辉煌,碧瓦飞甍,很是气派,没人能想到里面也有如此破败的地方,所谓败玉藏金絮,也不过如此。   自从住了进来,她便不被允许四处走动,每日的吃食也有人按时会送过来。过了一阵子,皇帝似乎是忽然想起来后宫里有这么一个人。   凤鸾春恩车来接她去承露殿,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在她眼中只能看到昏黄宫灯照亮的一截宫道,和宫人们缄默不语的侧脸。   走了许久,阿兰昏昏欲睡,车驾却忽然停了下来,她在睡梦中被惊醒,睁开迷蒙的双眼,前方停着的是一坐步撵,几个宫人内侍低眉顺目地侯在一旁。   除了帝后,能在宫中乘坐轿撵的人普天之下只有一位,阿兰自然不知那些,她有些好奇地探着头,借着昏暗的微光,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从宫门内走了出来。   似乎是注意到了这边,他转头抬眼看了过来。这个男人长得十分漂亮,阿兰自幼在乌孙长大,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子。提着灯笼的宫人走在前面,男人的双眸在微光之下犹如流光溢彩的浓墨,玄袍之上的金翅鸾凤熠熠生辉。   宫人们跪倒在地,步撵也被放下,旁人示意她向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行礼。阿兰站起身,双臂在前胸交叉,她微微俯身,行了一礼。不顾旁边教习嬷嬷严厉的目光,她用的是乌孙人的礼节。   抬起头,她才发现这个男人从一开始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用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睛。阿兰也回望着他,她这才注意到这个男人白玉般的额角上有一处新添的伤痕。   没人敢问他为什么深夜还在宫中,还带着这样的伤出现在承露殿中。这些人似乎都很怕他,阿兰却觉得这双注视着她的眼睛很温和,与其他大雍人的目光不一样。   “他今日心情不好,你进去后什么也不要说,也不要抬头。”说完,男人移开了视线,重逾千斤的目光轻飘飘地远走了,这个人就像他衣袍上的凤凰,扑腾着翅膀,轻飘飘地飞离了。   阿兰回过神,她才意识到方才那人说的竟然是乌孙话。   殿门外的宫女们跪在地上,没有人为她引路,阿兰是独自进去的。殿内明晃晃地燃着数不清的蜡烛,鼻间还有淡淡的幽香,带着一丝甜腻的气息。地面上落满了碎瓷湳諷,还有一些其他的物什,阿兰忽然想到方才那个男子额角的伤,不知道与这些有没有关系。   皇帝就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用银剪拨弄着一只红烛。阿兰看了一眼,飞速地移开了目光,她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跪了下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皇帝,他们第一次见的时候,皇帝离她很远。她像一只珍贵的鸟儿般,向大雍皇帝展示着她精心呵护的羽毛,只可惜皇帝对她并不感兴趣,此行只能孤芳自赏。   皇帝也没有理会她,一人枯坐红床上,对着淌满泪痕的明烛出神。阿兰在角落里垂着脑袋数星星,就像以前在草原上放马的时候,她躺在马背上,看着满天触手可及的星辰。   两个陌生人,就这样独处一室,直到天明。   天微微亮,内侍便将她推醒,皇帝早就不在了。回到空无一人的住处,阿兰才有机会照料自己的伤处,她的腿遭了罪,膝盖高高肿起,碗大的淤青铺陈在白皙的腿上,丑陋且突兀。走路时,只能扶着墙。   皇帝再也没召见过她,时日一久,看管她的那些人也都不见了,她被人彻底遗忘在这里。也算是因祸得福,阿兰能够在这附近自由走动,她在宫室后的一处颓败的墙角发现一处被藤蔓遮掩着的缺口,从缺口爬过去,另一边是一座空旷的园子。   园子内的万物自由自在地生长着,无人拘束,野草肆意蔓延,梧桐树高耸入云,浓翠蔽日。   阿兰闭上眼聆听林间鸟儿的叫声,婉转清丽。她站在一块儿长满苔藓的石头上,雀跃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在不远处,有个俊美的男人就站在一颗梧桐树下看着她笑。阿兰认出了他,是那天好意提醒她的那个人。宫人们后来告诉她,这个人是大雍除了皇帝外最位高权重的人。   等她从回忆中醒过来,那人已经站在了离她不过一丈的地方。阿兰抬眸望过去,就连他浓密纤长的睫毛都清晰可见。   男人含笑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对,就是月亮。阿兰这般想,这个人就像月亮一样,清冷漂亮。   “你怎么在这里?”他的声音低沉婉转。   阿兰迎着他的视线,仰头看着他,“那边儿有个破洞,我钻过来就到这儿了。”   他目光减收,低眸浅笑。阿兰被他的笑声吸引,忍不住看向他。   “你叫什么名字?我听旁人说你厉害得很。”阿兰低头看了看他的衣裳,是一件织锦常服,没有那只张牙舞爪的凤凰,只有一些简单的梧桐叶。   “李凤起,很一般的名字,没什么厉害的。”他低声笑着,伴随着梧桐叶的飒飒声。良久,他叹息道:“回去吧,这边风大,以后不要来了。”   好奇的种子一旦在心底生根发芽,就再难以拔除。阿兰照旧去那座园子,李凤起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周遭出现了一些肉眼可见的变化,那个破洞被人堵上了,阿兰没法从这里爬过去,但在另一边的墙上,不知何时开了一道小门。   三餐饭食也变得像样了许多,以往空荡荡的宫室也多了一些人来洒扫,破败的地方有了一些起色。   但背后做这一切的人,却始终再没出现。   【作者有话说】   是少女时还很活泼的妈妈。 第97章 七夕番外:父母爱情(二)   转眼间秋去冬来,阿兰披上了冬衣,她生得金发碧眸,穿上汉人的衣服本该不伦不类,但这件冬衣色淡素净,用竹叶青的锦缎镶边,与她的瞳色毫无差别。   阿兰小心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她裹着冬衣在光秃秃的园子里出神地想,他们汉人一向不会做亏本生意,既然帮助了她,那肯定要收好处的。   阿兰苦恼了想了很久,自己没什么值得那人等价交换的条件,也就只有这张脸还算不错。若那人贪图她的容色,倒是好办了许多。   就当她以为李凤起不会再来的时候,另一件麻烦找上了她。皇帝竟然要再次召见她,阿兰有些惴惴不安,难道是乌孙出什么事了?能让皇帝想起后宫里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只有乌孙。   当天夜里,阿兰换下身上那件漂亮的冬衣,寻了一件简单的穿在身上。   坐上步撵,阿兰开始回想上次与皇帝的见面,她依旧没能看清他的脸。也许这次她能看清他的脸,与他好好地说上一句话。   步撵上上下下慢悠悠地晃着,阿兰有些舒服地闭上眼睛假寐,直到步撵再次停住,阿兰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晃醒,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   前面有一座非常眼熟的步撵,他们狭路相逢,阿兰与座上的人目光相撞,那双若即若离的深色眼瞳,犹如在深山峡谷中命悬一线的生机,谁都不肯相让,稍有差池,下场便是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李凤起淡淡地收回了视线,轻声道:“陛下今日染了风寒,你们把人送回去吧。”   那些得了皇帝命令的人都面面相觑,游移不定,直到李凤起再启唇轻声道:“无妨,你们将人送回去,陛下不会怪罪你们的。”   皇上有多宠爱这位亲王,众人皆有目共睹,他说这些话也是有分量在的。李凤起的步撵与他们擦肩而过,卷起一阵夜风。侍从们犹豫片刻,便领了命,抬着阿兰就要离去。步撵还未完全离开地面,阿兰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她从步撵上一跃而下。她脚步轻盈,裙摆在脚踝处层层绽开,犹如春花夜里绽放,悄然无声。   侍从们在她身后惊呼,想要抓住她的一丝衣角。阿兰将他们远远抛在身后,她就像一股冒失的风,李凤起愕然地看着扑倒在他脚边的女子。   少女有着一双潋滟澄澈仿若水玉的碧眸,她仰着脸看他,纤细的脖颈看起来不堪一折。李凤起指尖微动,晦暗不明的目光自她脖颈上移开。   “李凤起。”她用乌孙话唤他,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得到的声音,带着一些甜腻沙哑,“你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李凤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心中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了不得,身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当中,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人露出柔软白皙的脖子,甘心做他人的猎物。   他见过不少的乌孙人,他们大多数都是粗壮野蛮,身披狼皮的汉子,森绿的眼眸犹如狼瞳,对猎物虎视眈眈,势在必得。   这个女人会是个例外吗?   很快,几乎是瞬间,阿兰被赶来的侍从手忙脚乱地拉走了。她被拉走时,还在看着他,目光犹如一道密不透风的网。   阿兰从未看走眼,她笃定李凤起一定会来找她。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李凤起没有等来,皇帝却先踏足了她这座破败不堪的小院。   大雍的帝王,庞大帝国的掌权者。此时此刻就站在院子中,他穿着明黄色的春衫,长发由一根温润的龙纹白玉挽起,如长瀑般披在身后。他仰着头,看着院中角落里一棵枯死的树,阿兰从这个角度能看得到他温和精致的侧脸。他只带了一个随从,阿兰险些没认出来他是谁。   看起来也像个正常人,为什么那些人那么害怕他。   听到身后的动静,皇帝转过身来,那一刻,阿兰触及他的目光被他眼中的寒意刺到。一瞬间,犹如坠入数九寒天,再动弹不得。   他与李凤起的样貌有六分相像,眉眼不如李凤起昳丽浓艳,而是平淡如茶,隽永清秀,越看越有味道。   她低眉顺目,连忙收回目光,快走几步到皇帝面前行礼跪下。   “参见陛下。”   皇帝神色淡淡,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复又移开目光,似乎对她不感兴趣。   “你来大雍已经有一年,中原如何?”皇帝问道,语气毫无波澜。   阿兰眨了眨眼,她看不到皇帝的神色,不知如何回答才会让他满意。   “这里很好。”她不假思索道。   话音刚落,她便听到上方传来一声锐利的冷笑,“好?你竟然觉得这里好,还是有什么人让你留恋?”   阿兰道:“大雍天光普耀四方,所照之处,无不臣服。臣妾自由在百里荒长大,饮风吸露,终日与牛羊为伴。来到大雍,才知何为盛世华章,九天阊阖。正因如此,乌孙的臣民们才会将臣妾送到大雍来。”   上方之人久久沉默着,许久,她才听到皇帝说:“你的中原话说得很不错,是自小就有人教你吗?”   阿兰顿了顿,说道:“是。”   皇帝叹了口气,那个宛若春风的人,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寒彻骨,“朕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既然你想方设法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就好好活下去。”   “若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其他?”   皇帝走了,阿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有些难过,皇帝的话让她心中非常难过。那些话仿佛不是对她说的,而是皇帝在对自己说的,就好像他们命运相同,无法束缚,终身只能待在这座华丽冰冷的宫殿当中。   她抬头,看到那棵枯死的梧桐树,被围在红墙之中。她敏锐地察觉到,皇帝在提及“他”的时候,语气是不一样的,克制且温柔,好像那个人是某种禁忌,不可说不可念,即使被提及到姓名,也会为世间所不容。   她无暇顾及这些,皇帝说得对,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去做其他。   李凤起还是来了,他踏着月色,在一个静谧的黑夜中悄然来到了她身边。那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良久,最终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阿兰嗅着他身上夜露与轻雾的味道,心想他是从很远的地方自己走过来的吗?为什么身上会带着黑夜的味道?   夜晚浓稠如墨,将所有思绪融入其中。   后来,阿兰的小腹微微隆起。一向冷静自持的李凤起罕见地失了分寸,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带阿兰出宫,换个身份与他生活在一起,不管旁人会有什么闲言碎语。   “然后呢?”阿兰躺在他宽阔温暖的怀中,懒洋洋地问道,她最近变得嗜睡不已。   “然后便是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一辈子都在一起。”他将温暖宽大的手掌覆盖在她的小腹上,有些苦恼地问道:“他还要在你的肚子里待多久?”   阿兰笑了笑,将更深的情绪隐藏在浅色的长睫中,她转头,吻在李凤起的嘴角。   她眨了眨眼,狡黠道:“王爷,一辈子太长了,万一你我都等不到那个时候呢?哎呀,王爷福泽绵长,一定会长命百岁,我这样的命薄之人,指不定哪一天就客死异乡了。”   李凤起沉默了半晌没有言语,良久才道:“不会的。”   阿兰点点头,应和着道:“王爷会保护我的。”   李凤起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无奈与宠溺,“所以,要不要与我一辈子都在一起?”   阿兰漂亮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幽暗的深绿,她笑道:“也许会的。”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有一些见色起意的成分在里面的(摆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