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僧衫   作者:影耶   简介:   谢临风一失足便魂穿古代,成了只鬼,还是穷鬼。为夺回家产,饲养傩仙,他潇洒入阳间捉拿疫鬼,结果撞上个爱捡破烂的堂主。   人人都道晏堂主有问必答,最好相处。   于是谢临风好心咨询:“堂主如何养育了只傻龙?”   晏病睢:“那怎么办呢?你报官抓我吧。”   谢临风:“?”   ——这也太好相处了。   人人又说,晏堂主平易近人,最会聊天。   于是谢临风问:“堂主人美心善,待谁都好,那我呢?”   晏病睢:“你也美。”   谢临风:“?”   ——这也太会聊天了。   人人还说……   谢临风霸王硬上弓,将人摁在身下,不信这人人说。   他:“你爱人人,独独剩我。”   晏病睢无辜:“人人爱我,独独剩你。”   谢临风:?   再后来,人人却说,晏堂主冷面薄情,始乱终弃。   晏病睢:“为毁我名声,你就拼命杜撰?”   谢临风:“你抛妻弃子,我怨声载道。”   晏病睢:“你丢我一千年,我该不该对你特别坏。”   谢临风愣住:“?”   ——那也太坏了。   ——我说我。   先撩者贱假戏真做攻x伪装猎物反客为主受。 第01章 破产   冥路尽处响起橐橐蹄音,雾霭中隐现出一辆大红马车。   绿衣鬼官恭顺牵着马,神色怆然:“我只能送您到桥边,离别在即,多有不舍。”   车里坐了位面若秋月的公子哥,闻言动容道:“天下无不散筵席,咱哥俩儿——”   话没说完,那鬼官却像是忽然瞧见了修罗,音调骤变,仓惶道:“奈河桥已至,夏公子啊我们后会有期!”   言毕他扔下马鞭,撩袍就逃,哪有半分不舍的模样!   鬼官行为古怪,夏氏正要掀帘探个究竟,不料眼前陡然窜升过一道冲天火风,一红衣鬼少年跃上马车蓬顶,他玉冠束发,俊朗张扬,手持长鞭,是副侠客模样。   此时侠客遽然挥鞭打地,将那鬼官截胡。   “大人急什么,还有几步脚程才到,怎地见了我就跑?”少年坐姿落拓,指缝间夹着张纸,正翻来覆去地看。   鬼官瞧见那状纸就惶然:“谢老板啊……要你养傩仙幼兽的是鬼帝,逼你当缝魂匠的是护法,撕你状纸的是别的鬼官,你老缠着我作什么?”   谢临风说:“你不说是谁,那便是你,给个说法!”   “简直无赖!”   谢临风欣然受了这头衔,掸了掸诉状纸,还欲同对面拉扯,车内却传出一声惨叫——   珠帘飞卷间,夏氏猛然跌回座位,一团火球张牙舞爪飞进马车,直袭他面门!火风滚滚,像是要将他三魂七魄给焚成灰,他大喊:“火、火球成精!救命!”   喊完他又忽地哀嚎一声,原来是这团火球竟长了尖牙,照着他耳朵就啃!夏氏掩面甩头,大叫:“烫烫烫!”   谢临风倒挂进车内,伸手将火球撕下,回身拎起它的长耳训斥道:“你好馋,今日出门不是才喂过你树皮粥吗?”   原来这火球是只长着狐耳的圆脸猫,猫如其名,非但皮毛呈焰色,双瞳也赤红如火琉璃。不仅模样烈,性格也烈,个头不大,脾气却坏到爆炸,眼下扑腾爪子要和谢临风拼个你死我活,却反被揪住胡须。   鬼官见它初生牛犊,真敢往谢临风脸上招呼,虚虚拭汗道:“谢老板,你可得管好这火狐猫,里头坐的可是夏家嫡长子,要是魂魄给啃缺了……”他话说一半,陡然回神,“你方才说,喂了它什么?!”   谢临风道:“千年老树皮炖的粥,磨牙一绝,我瞧他们喂猫的都这样干。”   他语气坦然,像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鬼官面露焦灼:“这傩仙崽将来是要守护天下的!可别让你给养死咯,上边儿说了,需喂灵体纯净,形状规整的魂魄,这……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谢临风还欲翻折胡须刺进狐猫鼻孔,闻言哈哈一笑,将喷嚏连连的狐猫扔上肩头:“玩闹,玩闹罢了。”   鬼官:“简直胡闹!”   谢临风跳下车:“这么在意,还说同你无关?”   他不提还好,一说起这个鬼官又要潇洒撩袍而逃。谢临风力大如牛,提过鬼官的后领,眼看二人又要结梁子,旁边忽地传来三声“哎,哎,哎”,夏氏探出脑袋,劝诫道:“谢兄有什么苦,找他不如找我,我爹可是——”   谢临风手劲微松:“你?”   “正是在下。”夏氏和和气气作完揖,又用哥俩好的语气对鬼官道,“大人忙去吧,待我还阳,准让我爹给你捐阴德!”   鬼官点头哈腰,一顿唯唯诺诺后又骂了句“泼皮无赖”,撒丫子跑了。   ——说话竟这般有分量,有意思。   狐猫惬意地趴在谢临风肩头,被摸得呼噜连天,尾巴乱晃,双眼眯成弯月状,朝谢临风手心乱拱。   谁料刚准备打滚,那手却猝然抽离,狐猫一头栽下,登时吓来炸毛狂扑,所幸利爪伸得快,勾烂谢临风的衣裳后堪堪挂住。   谢临风:“……”   夏氏接过状纸,侃然正色:“这上面写到,你因不入轮回投递了三百多份诉状,竟无鬼受理,岂有此理!不过你为何丢了一魄,回不了阳间啊?”   为何?   当然因为他是穿来的!落下一魄正在现代吊着他最后一口气儿呢。   犹记那日,谢临风提早关了裁缝店,偷懒跑去茶馆看傩戏,不料来了个拼座老头,折扇一展就开始评书,三句话让谢临风打起盹来。   不料这盹大有玄机,他眼睛一闭一睁——   哈哈,穿越啦!   待谢临风看清现状后,五雷轰顶:“……”   他竟被活团子爬了满身!   其中青面獠牙者有之,憨态可掬者有之,诡形怪状,五颜六色,简直是和谢临风脸色如出一辙的精彩。   别人穿成锦衣玉食公子哥,他穿成只不入轮回的野鬼不说,怎么还有孩子要奶!   还需他一日三餐修缝纯净魂体,亲手喂到孩子嘴边。这是养孩子么?这是供祖宗啊!   夏氏见谢临风又是出神又是苦笑,以为戳中了他不可言说的痛处,赶忙揭过话题。   “你说你还阳不成,还养了八个孩子!那要求加俸自是该的,加个——你要八千万阴德?!”夏氏看清数目后悚然变色,他将状纸扔回,一改清正模样,怒道,“别诈骗了,你干脆抢去吧!”   满纸荒唐言,搁谁不撕![1]   谢临风把头顶的狐猫揪回肩头,挑眉道:“不信?”   言毕,他忽地一转身。少年身体欣长,马尾及腰——   腰上竟赫然挂着黑、绿两只“耗子”。   它们此刻正脚踩谢临风的束腰带,爪薅鬼少年的长发尾,争先恐后荡秋千。   谢临风头皮一炸一炸地疼,他灰心木立,似乎早已习惯。   夏氏:“……”   谢临风:“还不信?”   夏氏仍忿忿说:“啃树皮都能养活,何须八千万,八十都给你赚了!”   谢临风觉得不是这个理:“它们能啃树皮,不能让我也啃吧。你是新死不懂这其中门道,咱们做鬼也是要吃食的,鬼市里多得是贪痴嗔恶鬼,我一介缝魂匠,早被榨得精光。”谢临风说得煞有介事,“夏兄,你可瞧见了,我就算要阴德,也会堂堂正正递申请,我这样坦荡,怎么反倒被说诈骗呢。”   夏氏略一思忖,觉得有些道理。他动摇地说:“统共就仨,哪来那么多孩子要养?”   谢临风正了下玉冠,语气忍耐:“三个也该扶贫一下吧!小店入不敷出好些月,室如悬磬啊。”谢临风瞧破对面的迟疑,继续忽悠,“这样吧——”   夏氏道:“你待如何?”   谢临风吊儿郎当靠在车舆外,遥遥指到:“前方那座窄桥名奈河桥,桥下有条血河,里边淌的都是恶鬼毒虫。我送你过桥,为你缝修魂魄,你替我申冤。”   “还想着这个呢。”夏氏嗤笑一声,骄矜道,“我这马车通体是硬核护身符文,何须你来?”   谢临风绕着狐猫尾巴,说:“生活不易,真不考虑?”   夏家哥摆手放帘:“谢绝推销。”   谢临风这下竟不纠缠了,遗憾地让开身:“那好吧,祝您一路神佛照佑。”   音落,谢临风一拍马屁,那马车倏地冲撞出去,一路奔腾上了奈河桥。   夏氏在里头跟个大萝卜似的晃,刚要掀帘怒骂,却蓦然听得一阵“笃笃”声响自头顶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趴在蓬顶敲击,他吓得正襟危坐,自我宽慰:“我才不怕,我爹——”   话没说完,车身猛沉,瞬间坠到地上。夏氏“哎哟”一声,这会不叫爹了,开始诵念“阿弥陀佛,神佛保佑。”   岂料头顶拍打声愈来愈重,只听“嘶——”的一声,蓬顶被遽然撕开道裂缝,哗啦漏下一堆零件。夏氏躬身一看,竟是几颗带血的眼珠子!   不仅能转,还能跳。   眼看就要蹦到他身上来,夏氏哆嗦着就要掀帘跳车,谁知一只白骨手先他一步撩起帘子,他当头就撞上只红发獠牙的煞鬼!   夏氏又一屁股坐回去,四面楚歌,只好喊:“谢兄救命!”   谢临风恭候多时,他找了处枯树枕着,正在观看肚子上的三只幼崽打架,闻言道:“外加八千阴德。”   夏氏说:“怎得坐地起价!”   “回头价,小本生意。”谢临风悠闲道,“做不做啊?”   车内,眼珠子已跳到夏氏肩头,正奋力朝他耳朵内挤,煞鬼趴至脚踝,啃得他脚趾生疼。他哪还顾得上别的,闭眼嚎叫:“做做做!快救命!”   谢临风轻笑,将最小两只挂回发尾,只放狐猫,嘱咐道:“别咬到咱老板了。”   再抽出腰间黑鞭,轻身一跃,到了奈河桥头。扬鞭缠过煞鬼的腿骨,向后一扯,那煞鬼登时被拖飞至半空。   狐猫“喵”声撕裂,腾空飞扑,浑身燃火,一口咬住煞鬼,还待慢慢啃食,谢临风忽地重重落鞭,将煞鬼打入血河池,化作一团惨叫的黑雾。   “救命、救命!”夏氏在车厢内闷头冲撞,大喊,“里边还有!”   鬼眼以七情为食物,他越恐惧,鬼眼们跳得越欢:“好吃,好吃!”   “让你咬,没让你吞。”谢临风拎起狐猫耳朵,往车内一扔,“去!”   言毕,赤红狐猫像火舌一样席卷而去,鬼眼们正在夏氏耳朵旁“桀桀”发笑,忽觉浑身起火,眼珠一胀,被咬破了。   “好烫,好烫!”   “火狐猫,化傩仙!它要吃我化形!”   “猫大仙儿,啃了它就不能啃我了啊!”   鬼眼们见状只会逃命,纷纷从夏氏身上落下来,在车厢内乱蹦。狐猫原本是馋,瞧见跳动的圆球,顿时专注玩耍起来,拦在门口,不要它们逃。   狐猫身体幼小,拦不住那夏家的,后者一撩袍子,哆嗦着跨过狐猫,同时大喊:“谢兄拉我——”   厢外嚎哭声,惨叫声,怨骂声蜂拥而至。谢临风正挥鞭打鬼,闻言朝后递手,谁料就在此时,异变忽生!   一阵诡风将谢临风冲撞开,原本成千上万的张狂恶鬼骤然偃旗息鼓,像是忌惮什么似的。谢临风预感不妙,喝道:“别出来!”   晚了!   只见桥上凭空出现个罩面纱的黑袍人,反手抓住车厢外的手,要把夏氏拽出来。   谢临风刹住脚步,遥遥挥鞭,与之前有所不同,鞭子骤延几尺,附上红光,朝那白衣人劈下,同时喊道:“猫!”   他一喊,夏氏扒着厢门也喊:“谢兄,谢兄快救我啊!”   狐猫几口吃完鬼眼,跳出车厢。那黑袍人一手挡鞭,一手反揪住狐猫的耳朵。   狐猫呆愣愣的,似乎看不见食物在哪儿,被人提在手里竟半点不反抗!黑袍人也微愣,就是这一分神,谢临风趁机抽鞭卷住黑袍人的腰,轻身一跃。   双方距离瞬间拉拢,黑袍人扔掉狐猫,想要摆脱,却不敌谢临风的力量。   谢临风道:“半路抢人生意,讲不讲理——”   话未说完,阴风卷飞黑袍人的面纱,露出张精雕玉琢的脸来,此人眉眼薄凉,额间一点血朱砂,不是恶鬼样,倒像个菩萨。   谢临风气消一半,将人裹至跟前:“原来是纸老虎,我家狐猫那样可爱,你也不知道心疼。”   黑袍人不答,反手握住缠腰的鞭子,谁知这一握,就烫得他皮肉“滋滋”作响,他刚要缩回手,就被谢临风攥住腕。   狐猫摔了跤,蔫头巴脑地跳回谢临风肩头。   谢临风露出抹笑,眼里却不见半分温度:“你能下冥界,我这狐猫却吃不了你,煞气极重,又阳气加身,非人非鬼,你是何物!”   黑袍人定定瞧着他,就在谢临风以为对方哑巴之时,手中蓦然一空,那人竟当场消散了。   狐猫“喵喵”叫起来,谢临风勾手挠它下巴:“不追了,你也回去再委屈,眼下还有生意呢。”谢临风一撩帘子,“还抖呢,走了。”   夏氏哆嗦着出来,立马攀向谢临风的臂膀,几乎是被对方拖着走。他瞧见地上只剩金灿灿的饰件,问:“马……马呢?”   谢临风将人拖过桥:“早吃了。先交定金。”   有了这场刻骨经历,夏氏对谢临风的态度遽转。他那马车镂膺朱幩,现下全折现成阴德,毕恭毕敬凑了几万,尽数算到谢临风名下。   谢临风变脸如翻书,顿时又和夏家成了好兄弟,客套话张口就来——刚到嘴边,被一声嘹亮的“老谢啊”给打断。   路那头急匆匆跑来个青衣鬼官,谢临风冁然一笑,介绍道:“此乃赏善司魏判官,记生前善事,派发奖赏。魏判官向来笑容可掬,最为和善,和我交易不错,现下在我店里帮忙管阴德簿。”   准确来讲,是谢临风的私人簿。方才到账几万,谢临风兜里可谓是阴德无量,自然将魏判官吓得不轻。   魏判官汗促气逆,几步迈过奈河桥:“谢兄,出事了,天大的事!”   谢临风哈哈笑道:“我自然知晓,回去先请八个奶妈,再……”   魏判官一抹汗:“哎呀,你破产了谢兄!疫鬼出逃,你账户全清零了!”   “什么?!”谢临风如遭霹雳,有些缓不过来。 第02章 流氓   魏判官狂扇袖子,只怕谢临风昏厥过去:“谢兄莫急,还有一计。这疫鬼吃万物化疫病,只需找出疫鬼打一顿,叫它吐出腹中积食,再找鬼帝清算,方还有希望啊!”   谢临风心烦意乱,冷静片刻后发现变数无非两点:一是与玄衣菩萨交锋,二便是送夏氏过奈河。   思及此,谢临风忽地搭上夏氏肩头,笑道:“兄弟,你到底是如何死的?”   夏氏瞧他笑里藏刀,眉间带煞,不敢说实话:“摔,摔死的……”   “扯谎!傩仙生来吞吃疫鬼,狐猫见你就咬。”谢临风手劲悚然,将夏氏提到半空,“你必然和疫鬼脱不了干系。”   对峙间,忽听“啪啪”两声坠地,魏判官抬手喝道:“谢兄别踩到!”言毕从地上捡起两撮毛拎到跟前,一黑一绿,魏判官捧起手心,胆裂魂飞:“饿,饿死啦!”   “差点儿,该喂食了。”谢临风扔开夏氏,将三只幼崽全揣进腰间荷包袋。恰逢此时,血河中鬼语唼呷,恶煞重凝成涡,鬼物滚滚漫出河畔,谢临风不再久待,道,“先走。”   夏氏见到河中鬼本就吓得屁滚尿流,又听他要走,登时手脚并用攀上谢临风大腿,哀哀央求:“谢兄,我说,我说!你带我一块走,这些恶鬼要啃死我!”   他吓得痴了,竟忘了自己本就是鬼。   谢临风单臂将夏氏拽起,和颜悦色道:“想略过阴间关卡,只能当我缝魂的料子被我带走。但我这缝魂袋是另一道鬼门关,你入了这头,便去不了那头,轮回无望,不然就坏了酆都规矩。你可想好了,还想复生,只剩还阳一个法子。”   这话恰撞到夏氏心坎儿上,像是怕谢临风反悔似的,立马答应:“走走走!”   谢临风意料如此,当即扬鞭一裹,夏氏被黑鞭烫得“哇哇”成了一溜烟,也收进了谢临风的腰间荷包。   待那缝魂袋没了起伏动静,魏判官才边走边说:“你分明讲清楚后果了,他怎地还愿意进袋?”   “这是个死不瞑目的,他只求还阳。那后果要挟不了他。”谢临风与魏判官勾结搭背,“这夏家哥儿刚来时的阵仗可比皇帝还威风,瞧着不像是来滚地狱的,倒像是来赏景的。”   谢临风是个浮萍性子,生意场上八面玲珑,跟谁都能聊出花儿,开店没赚几笔阴德,却得了不少朋友。   二人一路闲聊至酆都,亮牌子进城。   此处设有红黑两道门,过黑门便转进十殿,是要赶投胎的鬼;过朱门则进入鬼城,城内绣阁烟霞,灯辉如昼,笑语哜嘈,烟火气竟堪比人间都城。   谢临风进城后立马从街摊上淘了个灯笼。   魏判官如惊弓之鸟:“鬼火灯要烧肝肠,喂不得!”   谢临风奇了:“在你眼中,我竟已经到了这般无良虐孩的程度了!”他刷不出阴德,将灯笼拿起又放下,更伤心欲绝,“我瞧今日城里那处灯明格外耀眼,想淘个同款罢了!”   摊贩闻言,抚掌一笑:“谢兄幽默,这哪是灯笼,是篝火,想必鬼友欢聚,在跳舞呢!”   谢临风说:“原来如此。”   魏判官遥遥望去,狐疑道:“说到这个,我怎么觉着那方向的楼阁有些眼熟呢……遭了!”   谢临风说:“不好!”   “你的店!”   “我的店!”   二鬼相视一眼,撒腿就跑。   魏判官跑得体乏,心更累:“我没记错的话,店里还有三个待出生的傩仙吧,谢兄啊,你心可真大……”   谢临风边跑边说:“原来如此,竟还有三个没孵出来!”   魏判官:“……”   谢临风浑笑:“百密一疏,百密一疏……”   正说着,谢临风忽然摸向腰间,扬手一挥,黑鞭红光附体,狂蟒般朝前窜涌而去,“啪”的声将滔天火舌打散。   他那“玉树临风缝魂店”被砸得稀碎,腾升起铺天盖地的灰尘。   小鬼们也被打散,纷纷立至一鬼官身后。那鬼官肥头大耳,正抚弄长须,道:“谢临风!数位鬼民向本官递上状纸,告你欠债不还,你可知罪!”   谢临风止步,瞧见火堆里的牌匾被烧得只剩“魂店”二字,魏判官正要念出声,谢临风制止说:“魏兄给我留点面子,这不好听。”   魏判官:“……”   谢临风转而讥讽说:“稀奇,官爷里竟有会读状纸的!傩仙崽子是要金贵养着的,俸禄是少得可怜的。你们当官的全是恶棍?”   言毕又顶着魏判官一脸“你骂我”的表情,回身吩咐道:“魏兄快进去看看傩仙崽还有没有救。”   魏判官被他一句话吓个半死,哪还顾得上别的,一头冲进碎瓦断墙里。   “你这地痞流氓,赖着不投胎,成日里花天酒地,不着四六!”胖鬼官越看状纸越生气,“鬼帝念你独身养家,赐你缝魂一职外加一店,又派魏大人协助,你竟狂妄到熬制毒药给傩仙们吃!虐待幼儿,罪加一等!”   “我虐待?!欲加之罪,何——”谢临风回身正要争论,发现状纸还在源源不断递到鬼官手中。谢临风预感要吃牢饭,开始斟酌言辞,“……何必呢官兄,债要还,崽要疼,分身乏术,顾此失彼。这样吧,您公正廉洁,容我缝完手上的单子再来,实在不能宽限几日,那就去鬼帝跟前说理,我辞职,我不干了好不好?”   “你!”   谢临风动之以情先捧那鬼官,又拿威胁给对面儿当头一棒,软硬兼施,当真管用!   谢临风拱手:“官兄,店也砸了,气儿消了不?”   胖鬼官气凸了眼,却明白养傩仙防疫鬼定天下才是大事,偏偏这大事的主角儿们只认谢临风,他早妒恨上这流氓拈花惹草,如今只能靠诵念“我把他店砸了也行”来自我消解,怒掷下“本官心慈,宽限七日!”后,便拂袖而去。   谢临风笑呵呵送走了大佛,回身就被张牙舞爪扑了满脸。   谢临风从面中抠下个长了四肢的靛青色毛团,其模样似鹰,尖喙是蓝,双瞳也是蓝,眸中点星,透彻如湖。   谢临风端详半晌,问:“你又是哪位?刚从染缸里爬出来吗?”   魏判官忙里忙内,差点撞上:“这是鹰鸱!你取的名!”   鹰鸱一屁股坐在谢临风掌心,用那双星河珠子定定瞧他,像是在记仇。谢临风和它对视须臾,想起桥上那血菩萨,再一想,立马扯下腰间的缝魂袋,将里面的东西一骨碌倒了出来。   魏判官只接了三只小玩意儿就抽身,夏氏“哎哟”一声滚出来,摔得面目全非:“谢兄!你这口袋暗藏杀机,里头有庞然怪兽要吃我!”   谢临风忆东就忘西,想起夏氏,就忘了那三只没出生的崽。   他一身轻松似的,坐地下就开始审:“当然吃你,我家的这些在外是萌物,袋里却是凶兽。”谢临风拿手指抬高鹰鸱小爪,哄道,“鹰鸱,好宝贝儿,先别生气,你闻闻他香不香?”   鹰鸱端坐在谢临风手心,安静得很,像是个听课的乖学生。闻言扑开短翅,飞到夏氏头顶,垂下脑袋仔细看他。   夏氏颤巍巍一双斗鸡眼和鹰鸱对视,小家伙眉清目秀,那双眼睛实在漂亮,夏氏放下戒心,要去逗它,谁知鹰鸱忽然尖喙一啄,要吃了他的眼睛!   谢临风听到哀嚎,及时制止:“回来。”   鹰鸱又拍拍翅膀,一屁股坐回谢临风肩头,连生气也正襟危坐。   谢临风将缝魂袋抖了半天才抖出个快要消散的魂渣,本想直接投喂奖励,不知为何突然良心发现,将自己从头摸到脚,这才搜刮出两根魂针三根魂线来。   夏氏不住鬼哭良久,开口就喊:“谢兄——”   谢临风穿针引线,头也不抬,只说:“你最好说实话,我这里有大仙儿专吃谎鬼。”   “我本就要招,你别吓我了!”夏氏涕泗横流,说,“我……我是染疫病死的!”   “哦。”谢临风没听出什么有效信息,他早猜到了。   “眼下疫鬼破封,谢兄可是要听降伏的法子?”夏氏一面猜一面说,“既是破封,自然有封印的手段。谢兄可知千年前的疫鬼国?”   ……当然不知啊,你们这个架空世界的设定简直偏之又偏!   谢临风奇道:“疫鬼能成国?”   夏氏摆首:“非也,此国名为列修国,千年前疫鬼作祟,三日灭国。而这疫鬼不仅传瘟疫,更是传鬼技。活人碰上它,成半溃烂疫人半传病疫鬼,死人还碰上它,魂散复生,成活死人!”   谢临风拎起魂片,对自己手艺表示赞叹:“我且问你,活人惹上疫鬼,还有法子维持面如美玉吗?”   夏氏道:“脓包覆面,黄水满身,自是不能!”   谢临风又问:“疫鬼本尊会否是个秀丽人物?”   夏氏说:“那可说不准,我没遇到过。”   谢临风缝修完最后一针,咬断魂线:“这么说,你魂虽缺,但还善在,倒不是碰上疫鬼了?”   夏氏却支吾道:“这……我其实也没个定数。”   “哦?”谢临风将魂缝成挂脖饼状,往鹰鸱脑袋上一套,落个敷衍轻松,“那就是有干系?”   “想来谢兄不了解,我生长之地……”夏氏察言观色道,“正是千年后的列修国。”   谢临风长腿一收,来了兴趣。不曾想那魏判官又从后屋出来,露出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谢临风额角一跳,道:“魏兄,事已至此,不如苦中作乐。我好久没见你笑过了兄弟。”   魏判官拂袖哀叹,也一屁股坐下。他忍了又忍,沉寂须臾后还是憋不住话:“谢兄,不是我说你,还债就老实还债,干吗非要等到凑齐一口气还,结果现在好了,债主找上门来,一家都还不上。”   谢临风说:“哎!你不懂,要还就一次性还完。一笔一笔还,还了还要还,心里多难受。”   魏判官从袖子里甩出两张订单,心如死灰道:“和这个比,哪个更难受?” 第03章 我天   “两张,这是明儿的单?”谢临风抖开纸钱单子一看,微微变色,“这些是哪儿找的活阎王?”   断头鬼张氏,不日要参加鬼娘子招亲宴,要求断颈处的缝线改用缎纹绣,务必在分离针之上绣直针。   好吃鬼云氏,近日受鬼市食铺祸害,魂圆一尺,波及鬼身也肥硕起来,要求将魂魄尺寸改瘦,不求美观,直针迹缝合即可。   刘氏娘子,牌桌上三缺一,自愿再献一魂,要求将其裁成她密友模样,陪她打牌。   ……   谢临风奇道:“我貌若许愿池中的王八么?”   夏氏摇头。   谢临风更奇了:“如此聒絮的要求,加钱了么?”   魏判官一言难尽:“是这样的,疫鬼出逃,在鬼界扫荡一圈又去了天上,搞得上下都苦不堪言,早穷了!这些残鬼愿意献魂,反倒不愿给功德了!”   原来,谢临风做缝魂买卖有两条交易路子,一是给功德,二便是献魂。   要投胎的自然看重三魂七魄齐全,图个转世后健康长寿。但对于留在这儿的,仅需一魂撑鬼体足矣,余下两魂七魄皆可挥霍。   也不怪谢临风山穷水尽做一锅树皮粥,属实是因为向来无人献魂,谢临风也没无良到去血河捡烂魂来喂。   魏判官于心不忍:“谢兄,实在骇人,鬼界生意不景气,这是足一个月的单子,咱们眼下齑盐布帛,要准备吃老本了!”   谢临风凑近:“还有更骇人的,咱压根没本。”   音落,魏判官来不及阻止,只听“嘶啦”一声,谢临风抬手将单子撕了,又把碎纸塞到鹰鸱嘴里。   本就负债累累,贷款养崽,又逢鬼官砸店,生意惨淡。   稻草欺身,终于将谢临风给压死了。他在残垣断壁之下火速书了封辞呈,拍在地上:“我要弃养!”   “谢兄不可!”魏判官不经吓,闻言便起身拱手,“谢兄莫急,要寻疫鬼底细,就要找相关人物。那阳间有座劈椒山,山下有个椒目镇,镇上有家药堂,那堂主妙手回春,治过不少疫病,是个吓跑过疫鬼的。你不如到那儿打听?”[1]   夏氏道:“且慢,这堂主我认得!”   余下二人皆看他。夏氏又说:“晏堂主同夏家有生意往来,他用药稀奇,配方独特,我从小身子弱,全靠这位大人救命呢!”   话虽如此,但如今谢临风身心俱疲,要的不是东山再起,而是天降馅饼。   谢临风摆手:“不去——”   话未说完,只觉身下一沉,楼身猝然陷落一个角!三人始料未及,全栽倒在地,此时地下闷声滚滚咆哮,楼阁晃荡,竟有天崩地裂之势。   谢临风扬鞭裹缠上红漆柱,将余下惶惶二人拉拽住,正待询问,那震荡又蹊跷地平息下来,夏氏刹不住惯性,被生生甩了出去,只会“呜呼”喊痛。倒是魏判官不管不顾,顶着一头墙灰,翕然爬起就冲进幼崽房。   他前脚刚走,忽听见惊天动地的啼哭声,一只幼崽呱呱坠地,呜咽喊“饿”!   谢临风总算想起来了,和夏氏冲到门口,一人扒一门偷看,不敢妄进。只见房中架了八张摇篮,各摆着缤纷挂件儿玩具,做工粗糙,手脚颠倒、衣裙乱缝者不计其数,不可细瞧。   再定睛一看,唯余两张篮子里装着未孵化的傩仙蛋,其余摇床空空,幼崽全跑到中央大床上凑热闹去了。   鹰鸱拍拍翅膀,飞到魏判官肩头垂眼观察。它一看,谢临风便被钓上胃口,问:“三只未出世傩仙,两蛋一胎。想必这只是从胎水中出来的,降临之兆这样猛,又哭得这般凶,到底是个啥?”   音落,魏判官炸道:“不好!”他背影猛颤,回身捧出个水淋淋的人面煤球,其黑身长臂,模样似脱水毛猴,却只有一只脚,奇丑无比。[2]   谢临风一扶额,脱身道:“我天啊。”   魏判官捧着崽,追着喊:“谢兄不好!你生了个残疾儿!”   “胡说!你休要过来!”谢临风绕过断梁,“什么我生的!”   黑猴在手掌打滚,闻言说:“你生的!你生的!”   魏判官穷追不舍:“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就从最近的名字开始,取个名吧谢兄!”   夏氏看他二人秦王绕柱,拍手直乐:“我看叫卖炭翁好!”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这新生儿面貌,谢临风就如见罗刹,生生将一袭红衣跑成火影。谢临风道:“这谣造不得魏兄!我已拟好辞呈,这些东西全送去养生堂,今后我可不养了!”   黑猴听罢,欢喜道:“不养!不养!”   话没说完,它幡然醒悟,似是明白了这话的意图,转瞬便嚎啕大哭。它一哭,周围竟都开始哭!   数只彩球团子从幼崽房内蜂拥而出,天上飞的,地上爬的蹦的,有腿的没腿的,竟全都哭叫着籍籍而至,学着魏判官撵他!   幼崽们骇状殊形,叫声也各不相同,谢临风如同一脚掉进了口技班子,耳边时而尖锐狂躁,时而凄楚哀恸,一会儿听得是“喵”和“吱”,一会儿又是“嘶”和“咯”,再有桀桀笑和嘤嘤哭,极不和谐地混杂在一起,全成了噪音,竟比血河池中的鬼叫更胜一筹,听得人直想抓耳挠腮,跪地求饶!   一时间鸡飞狗跳,谢临风逃无可逃。只能木然地被幼崽爬了满身。   魏判官愁道:“哎呀,这是个能召唤其他傩仙的主!”   “好吵!”夏氏捂住双耳,像被剥魂了一般难受。   余下二人皆受不了这满堂啼哭,见谢临风岿然不动,都指望他想出什么法子,不料这人倒好,起身抖三抖,拍干净身上挂件儿……竟跑了!   魏判官:“哎——”   谢临风的背影遥遥道:“我去阳间一趟——”   这人退堂鼓打得妙,留下一堆哭爹喊娘的,自个儿趁着月黑风高,鬼煞现身于阳间。   谢临风腰挂银镜,手转荷包,悠闲得不像来办事的,倒像是来当甩手掌柜的。   彼时椒目镇黑灯瞎火,只剩零星几个酒馆尚未打烊,谢临风随意入了一家酒馆的座。   他形容出众,身材俊俏,又红衣如枫,举止风流,此刻坐在店内正中央,左右皆是打堆的玩乐客,竟无一人侧目招呼。   谢临风没点酒,只歇息片刻,忽听腰间银镜传来两声“谢兄,谢兄”。   谢临风照镜一看,里面正是魏判官吃瘪的脸,前者登时挂起笑脸,道:“出门在外,挂念无比,魏兄一切可好?”   “别说酸话了我的菩萨哥。”魏判官像被人砸了菜叶子似的,一身狼狈,“你找晏堂主之时,切记要仔细交道,用这银镜与他对话,活人瞧不见你,不要唐突了人家。”   “知晓知晓。”谢临风说,“我挂了啊。”   魏判官道:“这是何意?”   谢临风:“……先走一步的意思。”   他说完便断了和魏判官的通讯,起身快步走到外面,在下一个瓷杯砸来之际,他扬鞭挥下,将瓷杯打歪,碎在一边,替那躬身拾荒的青纱衣人挡下一劫。   店内一人道:“哎呀,打歪啦!”   另一人说:“能不能行,这准头比之前那蠢猪还偏!”   此话一出,满堂哄笑,然而下一瞬,却听有人重重跺杯,那力道带恨似的,竟将杯子“哗啦”跺碎了。瓷杯破裂,众人便骤然噤声。   气氛不对,一人打起圆场:“哎!可不兴提他哥!”   “我的错我的错!夏小公子,我自罚!”   青纱衣人躬身不理,他戴着面具,虽瞧不清表情,但举止温和,像是个不会生气的。   谢临风见众人再没了砸人戏耍之意,这才收鞭。   瓷片溅了满地,青纱衣人摸出张手帕,蹲身去清理碎渣,他手腕细长,清扫之时动作蓦然一顿,谢临风明白是自己踩到了,下意识道了句“抱歉”。   正要退身,忽目光睒闪,谢临风摸到腰间鞭,问:“你能看见我?”   青纱衣人说:“我倒想装作看不见你。”   谢临风一时间被惊得止住了话头,原因无他,纯粹是因为这青纱衣人的声音像锯木头一般,太难听。   谢临风适应片刻,才道:“神奇,你不怕我,难不成是捉鬼道士?我刚帮了你,可不能忘恩负义捉我吧!”   青纱衣人冷笑一声,收拾完瓷片就走,边走边说:“既提到了‘恩’,便就是有挟恩图报的打算。要我做什么?”   谢临风不认同:“露水情缘,就是兄弟,那便不要讲这么生分的话。”   青纱衣人:“……这词不是这样用的,学文章要务必专心。”   谢临风道:“不拘小节,好人兄弟,我就一个问题,花椒镇怎么走?”   青纱衣人说:“……椒目镇,这里就是。”   谢临风道:“原来如此,那请问神医药堂如何走,堂主姓……”   “姓晏。”   “正是如此!”   “……”青纱衣人指到,“你沿这条街,左拐三道,直走,再右拐两道,邻近劈椒山脚,再沿旋梯上九百阶,方可到达。”   谢临风讶然:“这么绕?”   “……嗯。”青纱衣人颇为艰难地承认。   谢临风整日爱东爱西,却不防这东和西里少不了诈骗。他一眼识人,看这青纱衣人又是拾荒又是挨打,认定他是个厚道的,一囫囵全信了,临走之前甚至还道了谢。   不料那青纱衣人直接拒绝“多谢”二字,转身就走,像是良心多不安似的。   谢临风不会遁地,也不会缩地千里,初来乍到,他一只野鬼竟也只好实打实的找路爬山。   等他历经峰回路转,一波三折攀上劈椒山时,终于见到一座灯火阁楼。   院中有一亭,亭外千百竿翠竹遮映;还有一池,白石为栏,环抱池沿。   谢临风草草赏了一眼,便瞧见那刻有“杂遝堂”的牌匾。   这名字稀奇。   谢临风沿阶而上,正好撞见堂中掌柜。对方身形纤瘦,青纱衣着身,戴一凶狠鬼面面,手指却温柔提秤,正在仔细称量药草。   很难说此情此景能生出多少颇具冲击感的想法,谢临风择其一,决定先联络上魏判官——   “兄弟,你可没告诉我,晏堂主是个捡破烂儿的啊!” 第04章 堂主   “确定没搞错?谁家药堂取‘杂遝’二字!莫非堂主名字叫‘褴褛’?”   “本名晏安,还有,”堂主嘴角一抽,“我听得见……”   此话一出,那头魏判官立马掐断了联系,独留谢临风对着烂摊子汗颜:“是是是,忘了这茬了。”谢临风恭敬行了一礼,大言不惭道,“晏兄不如也相忘一回,别被糟蹋了心情,眼下正事要紧。”   晏安正拨弄秤盘中的蕊丝,不理他花言巧语:“还是个自来熟,我不记得和你交道过,难道是被我治死的,找我寻仇来了?”   “明明瞧着你更仇我。”谢临风斜靠着柜台,“晏兄,你悬壶救世,从疫鬼嘴里拉了千万条人命,想必深知这位手下败将的弱处,我附通灵镜一面,换你些消息。”   “求人要有诚意,你却失信有二。”晏安放下秤盘,隔着面具端详他,“其一,你明知我通阴阳之术,这宝镜于我无用,不如换个让我动心的筹码。”   谢临风一时间竟没听懂:“我哪还有……”   话未说完,谢临风只觉肩头两沉,随即听到一声哨音,两团黑影猝然自双肩合并,二人面门皆扑来一阵风,那黑猴昂首驾驭鹰鸱,威风落到台面上。   黑猴说:“吁!”   鹰鸱就滚一圈,将黑猴倒下来。   鹰鸱笨拙学舌:“嘘!”   二人:“……”   “……你俩挂我腰带上来的?”谢临风面露僵色,俯身道,“你好威风,才破胎几个时辰,竟还使唤起你兄弟了!”   他正低眉细瞧着,眼前忽然伸出根秀气手指。谢临风鬼体现身,抬手拨开,将两小只拎回荷包:“骨肉至亲啊晏兄,非卖品。”   两小只听到“至亲”,喜得探头乱蹬,又听谢临风说:“其一不成,不如探讨下其二如何?”   晏安道:“其二你盯我许久,怀疑至深。”   “正是!”   音落,黑鞭离身!谢临风挥臂而下,鞭音响亮,遽然抽打在晏安脚下,人未打中却波及其他,药罐“哗啦”爆了满堂。   一鞭挥空,谢临风再抬眼,晏安已轻身跃出堂门,足尖轻点,沿阶飞身而下。   “抱歉晏兄,你这药罐子我来赔。”谢临风同样瞬移至阶下,攥鞭凶狠,笑意带凉,“在这之前,让我先探探你的煞气!”   黑鞭如猛蟒破风而来,直往对方脖颈上缠!晏安仰腰避过,拍地而起,踩上悬至半空的鞭身,身稳如松,沿鞭逼近,疾如闪电!   谢临风讶然一瞬,就近挥鞭,抽打身前,晏安见此,只好临时收手,旋身后翻。   二人险险拉开距离,谢临风却仍被对方抓破了脸,他最宝贝这张脸,难以接受:“你是属猫的,得了疯病!比试而已,你竟然真挠我!”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暗自惊叹对方实力不菲。   晏安一挥白袖,凉凉道:“怎不说是煞气挠你?”   谢临风被他一噎,正要耍赖,腰间缝魂袋倏忽剧烈攒动,里边似乎也打起来了!谢临风二话不说就是一拍打,可谁曾想非但没让它俩安分下来,还拍飞一个!   只见一团模糊黑球从荷包里弹射而出,飞至半空却融于夜色,不见踪影,然而下一瞬就听见一声闷哼。   晏安陡然捂额踉跄:“卑鄙!”   原来那只黑猴居然化成一团河豚球,从天而降,砸上晏安脑袋。谢临风哈哈笑出声,说:“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黑球在地上弹了两下,猝然长出四肢。黑猴跳起来,高兴道:“棒!”   谢临风却说:“小心!”   黑猴求夸不成,反被一团黑影盖住。它扭过脑袋,就见鞋底遮天!谢临风甩鞭裹住那只脚踝,奋力一拉:“晏兄!大人之事,勿要殃及幼儿!”   晏安不防被勾倒在地,抬腿屈膝,用膝窝反勾住鞭子:“你教子无方!”   对面劲儿太巧,谢临风鞭子险些脱手。他立马收鞭,说:“是是是,我的错。”   晏安起身,说:“休要哄我!”   谢临风纳闷:“怎么更生气了?”   “我并非生气,我……”晏安挥袖驱赶,四处踉跄,好几次都像要摔跤,他招式凌乱,竟是跟自己打起来了!   谢临风不解:“你?”   对面又忽地“噗嗤”一声,而后被自己惊吓得连忙捂嘴。谢临风姿势防备,悚然道:“你又笑什么!”   音落,只见白衣堂主反手一摸,从后背捞出个戳他笑穴的八爪蜘蛛,不料这畜生乱舞一气,直直将晏安的面具踹飞,露出张被烧毁的脸来。   谢临风不再玩笑,喝道:“回来!”   八爪蜘蛛恢复原样,果然是那只黑猴!谢临风没顾及黑猴摔地呜咽,目光全在晏安那张脸上。   那脸毁得可怖,皮皱堆积,成了一道道耸立的墙,疤络纵横,远看竟像是长满了蜂窝!   没有朱砂,没有煞气,招式不同,除却身形类同,竟和奈河桥头那位要取他性命的菩萨没有半分肖似!   谢临风如鲠在喉,说:“晏……”   他只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一声稚嫩的“师父”打断,谢临风立马召回幼崽,隐去鬼体。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谢临风挂好鞭,回身瞧见一只通体浑圆的人面龙兽,鸭子摆步似的跑来。   “师父!师父!”   此时晏安已重新佩戴好面具,神色如常:“夜里不可喧哗,出行不可过急……蛋生!”   “蛋生”二字掷地有声,蛋生本人也摔得铿锵。那龙兽“噗叽”一顿弹,滚至晏安脚边,脸先铲地,屁股尾巴全然高翘。   谢临风一时缄言:“……”   晏堂主真是个取名字的高手!   蛋生爬起,额头却忽地挨了一道,被贴了张金符纸:“师父,这是干吗?”   晏安说:“驱鬼辟邪。”   谢临风听罢本来嗤笑着,谁料顷刻间,一道烧人灼眼的金光打在他身上,一时间痛痒难耐,直将他逼退数丈。   谢临风:“……你来真的?”   这话只有晏安能听见,他偏当做耳旁风,只问蛋生:“何事慌张?”   蛋生摸摸嫩龙角:“夏公子来了!”   晏安未答,谢临风抢先说:“他来做什么?”   晏安叮嘱蛋生接客,回头道:“你又认识?”   这个“又”字些许刺耳,谢临风搓了两下耳根,正望见院门口进来个挺拔的黑袍男子,隔近了才借着灯晖瞧清模样,银冠束发,目似点漆,左耳绕廓挂一只银流苏耳饰,明明惰性秀美,却眉眼带煞,像是朵心里正冷酷的冰花。   正巧此时,两崽忽然攀着荷包边,露出脑袋。   一只道:“饿!”   另一只说:“饭!”   谢临风将两颗脑袋摁下去,说:“……认错人了。”   蛋生摇摆着身子上前迎客:“夏公子!让你在山下等候,本就夜深,更不可贸然叨扰师父的!”   夏逢春冷然道:“抱歉,实在着急。”   蛋生说:“哎!师父在更衣,你先在院中等候吧!”   说完摆摆龙尾,跑回堂中取了壶茶水来,爬到石凳上掺茶。   不消片刻,晏安换好一身墨衣,去了面具,戴上黑纱幕离。他道:“夏公子久等,路上摔脏了衣服。”二人院中对桌而坐,晏安道,“深夜来访,想必是有要事。”   “唐突晏堂主,确有两件事。”夏逢春起身,毕恭毕敬作了一揖,“一是为酒后失态,险些砸伤堂主致歉。”   晏安道:“他们酒后玩闹而已,非夏公子之错。”   谢临风坐在池边的白石上,听罢想起来,这人正是酒馆跺碎杯子那位暴躁兄弟。   夏逢春道歉不见歉意,被谅解也没有喜色。从始至终一副家里死人的冷脸,又说:“其二便是家父近日病重,似也染疫病了,但症状却和兄长不同,想烦请晏堂主下山,再走一遭。”   晏安吹开茶沫:“你们早该将大公子葬下。”   夏逢春冷冷道:“我亦是如此劝说,但父亲不舍,母亲啼哭,头七未到,便一直将兄长停灵堂中。”   谢临风一听“疫病”相关,神经反射,正要打起精神凑近些,不防口袋又颤动,俩家伙又拳打脚踢,纷纷露面。   鹰鸱仍道:“饭!”   谢临风摁回鹰头:“没有。”   黑猴说:“名字!”   “没有。”谢临风正要摁,忽心生一计,“你说得有理,该给你取个名字。”   黑猴大眼汪汪,道:“有理!”   谢临风说:“你看,那位龙兄叫蛋生,很是威风。但你出生不凡……”   黑猴道:“不凡!”   谢临风说:“嗯,所以咱不能也叫蛋生,改为胎生,胎生行不行,多好听。”   晏安:“……”   他拍拍坐一旁晃脚的小龙,又抬手指了指。小龙会意,摇着屁股便朝水池边跑去。   谢临风还在同黑猴争论名字,忽觉一阵滚烫靠近,谢临风被那符纸金光照得灼痛,不得不逃开!   他一走,晏安顿觉神清气爽,继续道:“这么说,疫病传遍整个宅子,独夏小公子避开了?”   夏逢春冷笑:“连瘟疫绕过我,想来我本就不属于这一家子。”   晏安不防他这样曲解,当即搁了茶要劝。正当这时,一小厮跑至院门口,蛋生放弃追逐谢临风,顿身问:“你又有什么事?”   他听到小龙说话,“扑通”跪下。   蛋生吓来朝后一跳,谢临风也跟着后跳。   小厮跪向夏逢春,凄楚道:“二公子!老爷疫鬼缠身,要不行了!”   夏逢春听罢,倏地打翻了茶水,一双冷眼终于露出点焦灼来,闻言起身:“劳烦晏堂主了!”   晏安道:“无妨。你先走,我嘱咐几句便来。”   夏家两人前脚走,晏安后脚跟过去,不料谢临风听到“疫鬼”二字,又后后脚一同撵去了夏家。   临近一看,夏家白绸飘扬,烛火凄凄,果真在办丧事。   一行人循着哭声,马不停蹄撵至一处卧房,谢临风才刚踏入,便被一股腐烂恶臭侵袭。   谢临风摸出一手帕递与前人,对方却迟迟不接:“虽是鬼物,但好歹能挡一阵子臭味。晏兄,我很爱干净的!这帕子香气迷人,你闻闻便知。”   许是房内臭气熏天,晏安抉择再三后接过手帕,他捂鼻向前,挤进人堆。谢临风魂体状态,不占地,与晏安一同立在床头。   床前一乱发妇人已哭到浑身瘫软,刚被夏逢春扶起,瞧见晏安来了后又栽倒在地,凄楚哭喊,求他救命。   谢临风凝神,看清床上光景后忽然“啧”声,只因那床上躺着的人面如白蜡,四肢短小溃烂,像是被啃了一节,但那夏老爷却不是流血,而是躺在一滩黄水中。   谢临风说:“这病蹊跷,将人骨头化水,你看那黏在竹席上的冰皮,是涨破的皮肤,不知胀了多鼓,皮都拉扯透明了。”   晏安:“嗯。”   晏安扶起妇人,道:“秦夫人,烦请您将今日所见一一述说。” 第05章 化骨   秦夫人解释道:“老爷染病久卧床榻,晌午他唤右腿胀痛,我就为他揉捏几番,谁料晚间之时大腿突然发起水泡!还以为是积的脓水,于是叫人拿针来扎,这一扎不得了,这腿像是个盈水球,一戳竟炸开,黄水横流,不见血,就连骨头也没了!双腿漏气球似的,一路瘪下去,我们见情况不对,这才拿针缝上。”   秦氏扶坐在床头,凄凄抹泪:“只是缝在活人肉皮上,到底是钻心疼痛!”   “母亲。”夏逢春喊道,正要恭敬搀扶,却被秦氏反搡一把。那秦夫人扑腾过去,一口咬上夏逢春的虎口,登时鲜血溢出口齿,爬满夏逢春手背。   丫鬟小厮惊叫连连,赶忙撵过去将两人拉扯开。   秦氏满口红牙,恨道:“都是你害的!你怎么不去死!为何死的是我儿!”   “晏堂主诊病不可喧嚣。”夏逢春淡然看了眼手背的猩红脉络,拿帕擦拭,“母亲今日受累,带她去歇息。”   丫鬟们得了令,又是哄又是拖才将秦氏带走。骂声夜半绕院奔走,让这座奔丧府邸活力满满,谢临风不由得看戏半晌,偶然听见一声咳嗽,这才回神。   晏安给夏老爷喂了粒药丸后,便面向床头站桩:“他人家事,不多置评。”   “在理。”谢临风生生刹住话头,也背过身来,开始探查病人,“这便是疫人鬼?怎不见丑的。”   晏安并起二指,探向病人额角:“疫鬼分多种,此类瘟病就是落在骨子里的,是化骨鬼。”   话音刚落,一声冲天尖叫钻破耳膜。谢临风手都扶上鞭子了,却发现只是个小丫鬟。她面色灰白,身子发颤,问晏安:“你,你在同谁讲话?”   夏逢春交代好秦氏,闻声走近,冷声问:“何事惊慌?”   “我携一鬼友,能协助的。”晏安歉意道,“不必害怕,他在阳间只有魂体,不过是纸老虎。”   一众仆人谈鬼色变,又恰逢夏家还在丧期,更加惊惧。   不知是话不对还是众人反应不对,谢临风一时扎心,又想不出个因果,只好言归正传:“化骨化肉身……这人不对劲!丢了一魂,还有一魄正要消散!”   言及此,谢临风忽甩出两根魂针,钉入墙壁,电光石火间,魂针竟受惊似的狂颤,摇摇欲坠,针下逐渐显出个轻烟似的人形来。   “抓到了!”谢临风道,“大仙儿,亏了你方才那丸药吊住命!”   这动作波及屋内,阴风起,刮回夏逢春的神,他见冷风阵阵,知晓这并非阳间动静,一时慌乱:“这是惊动鬼差了?!”   晏安道:“是我鬼友截了令尊一魄。魄体依附肉身而存,方才令尊魄体离身,险些消散。”   谢临风取下那片魄体,装入缝魂袋:“人和鬼大不同,要想活命,三魂缺二可活,但七魄却缺一不可!”   晏安一一转述,夏逢春听罢,立马换人煮来药草。他人如冷玉,玄衣着身,立在一旁观看丫鬟喂药,竟像个无情索命鬼。   谢临风还欲再说什么,忽觉腰间发烫战栗,只怕刚才扔了魄体进去,这俩小东西为了争食,又打起来了!   谢临风喝斥不住,只听黑猴探出脑袋,大喊了声“疫鬼”后,竟翻袋跳了出来,这一落地,正好落在鹰鸱背上。   眨眼就驾鹰到窗边。   黑猴踩着鹰背:“疫鬼!”   谢临风说:“冷静!”   鹰鸱开心坏了:“追!”   谢临风道:“我不同意!”   言毕,二崽狼狈为奸,竟飞走了。谢临风扑上去,只摸到个鸟屁股,这两只没良心的,连撮毛都没给他留下!   孩子都跑了,谢临风哪还顾得上这头,撒腿就追。不料天不遂人愿,方踏至门口,猝然听见此起彼伏的鸡鸣,谢临风一脚刹住,回身同取银针的晏安四目相对:“遭了!我须得回去,最近的城隍庙在哪儿?”   晏安背身施针,淡然道:“鸡鸣天亮,阴路已封。”   谢临风又说:“回不得,孩子跑了。”   “多谢。”晏安收针,接了夏逢春的帕子拭手,“你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走,我回去拿遮阳伞来。”   谢临风玩笑说:“你是个精致丽人。”   晏安不理,又听夏逢春明了道:“可是那柄挡白日阳气的伞?何必多跑一趟,我唤人回山上找蛋生取便是。”   晏安道:“蛋生蠢笨,眼下恐怕正睡得忘我。”   夏逢春听罢,心中虽不愿晏安离去,却也不再挽留。晏安冷言冷语叮嘱了两句,警告谢临风休要随心所欲,冲撞了人家。   谢临风草草应下,二人分道扬镳后,他便找了棵遮阳大树躺下,规规矩矩打起盹来。   不知一觉何时,谢临风浑身发热,春风满面地醒来,仍未等到晏安回来,倒听见院外一阵窸窣音,脚步声铁沉,像是来了许多人似的。   不多时,树下穿过几道人墙,少说来了一百个小厮汉子,十六人为阵,正弓腰扎步抬着巨硕冰块与几挑檀木柜,缓步入内。   谢临风跳下树,尾随众人进了灵堂。   门口白烛摇曳,灵盆中黄纸烧作飞天火蜉蝣。火焰热气后,一刻有“先兄夏氏睿识之位”的红木牌十分醒目。   牌后置有一口化水冰棺,棺内躺了位白唇挂血的秀丽公子,谢临风近处一瞧,果真是鬼界那夏家哥儿!   谢临风先惊后疑,绕着一旁站如木头似的夏逢春打量,对后者无悲无喜的神情来了兴趣,索性趁着众人雕冰,躺上去一边解暑一边观察。   谁知他才刚躺上,堂中人却齐刷刷退了出去。只一个赤膊汉子将铁钉锤子“哗啦”倒在地上,道:“夏公子,最利的零件给您找来了,天气更热,冰化得更快,真不要帮忙?”   夏逢春不语,便是拒绝,汉子识趣地退了,左右只剩下谢临风一个外人在这听墙角,他临时良心不安起来,正要走,夏逢春却先他一步关了门。   谢临风长腿一收:有情况。   夏逢春锁门阻断热气,回身又立在棺椁前,老僧入定半晌,忽地叹了口气,上前扶住棺沿,道:“哥哥,你伤透了所有人的心。”   这次倒是在他脸上瞧出点颜色来。   于是谢临风又恬不知耻坐了回去,觉得这墙角听听也行,岂料夏小公子是块冰木头,和他兄长的活泼截然不同,一句话过后没了下文,来到谢临风身前闷头凿冰。   他一来,谢临风就走,行至棺椁前,绕棺而走,目光定定落在夏睿识白唇的血痕上。   人死入冰棺,体内血管脉络皆被冻住,七窍之血流不出来,而夏睿识肤色发暗,一看就是长久冻着的,但其唇上血珠颜色艳冶,却是新鲜的。   若非有人喂血,这人就还活着!   思及此,谢临风一摸缝魂袋,里边儿早空了!没了傩仙识魂,他只好搜出两根魂针,开缝往夏睿识尸身上一扔。   若是魂针有反应,这人体内便还有魂魄。夏睿识不入轮回,无法还阳,皆由于他魂魄有缺,若是近在眼前,将余下魂魄带回,正好践行先前的承诺。   思索间,却见一道浓墨似的黑烟自棺内腾升,谢临风穿棺一看,原来魂针非但近不了棺内人的身,还凭空触壁反弹,遽然断成了两截,被黑烟吞得渣都不剩!   与此同时,谢临风只觉面中猝然罩来一阵汹涌煞气,蓦地被赶出数丈远!谢临风掩面,落地起身,旋即抽鞭一挥,朝那冰棺打去,不料这次那团黑煞之气更加澎湃,鞭甩至半空就被截住!   谢临风迅速收鞭,心下明了。   ——原来如此。   这棺内人身上附了道强悍诅咒,不仅他近不了身,恐怕连黑白无常都靠近不得!   夏家居然从索命鬼手下守住一魄!   谢临风心下暗自惊叹,忽然眯起双眼,像是瞧见了什么,正要探查,又听三声扣门,他识出门上印着的身形,目光寒意渐退。   夏逢春放下手中锤钉,刚开门,谢临风便差点和晏安撞上。   夏逢春道:“堂主怎么寻至此处?”   晏安打着伞仍有喘意,对上旁边谢临风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无语至极:“冒犯了,鬼友院中迷路,无意踏入此处。”   夏逢春说:“竟一直在此处吗?”   他模样惊讶,像是才刚知道。   “也没有。”此声一出,那伞像被人接过似的,陡然窜高一尺,伞盖后倾,红色徐徐扩成一副风流的高挑身材,那张俊似春风的脸笑得跟个太阳似的,“迷路好几圈,刚转到此处。”   夏逢春听之信之,晏安却不防冒出声冷笑,凉凉道:“交友不慎。”   谢临风说:“我确实该擦亮眼睛。小堂主接我也来得这样晚,莫不是也走错了,爬了九百阶?”   晏安不欲和他逞口舌,扔了伞转身就走。   “哎,好友,我还没哄完呢!”谢临风追上去,将人搂住,装作亲密模样,躬身耳语,“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听好,不要漏给旁人。”   晏安本欲动武,闻言缓了动作:“你说。”   谢临风逢场作戏般动手动脚,语气正经:“方才你敲门前,我寻到了夏老爷一张魂片,他魂魄被全然打碎,是个高手所做,要想他活命,光靠仙术不行,得找齐所有碎片,缝好送回身体里边儿。等我回来便留几日,仔细查查。”   晏安低声道:“你要去何处。”   “我回去做生意,拿点魂来捕孩子。估摸时间,他俩也该饿死了。”谢临风随便替对方整理了两下幕离,放声笑说,“好友,竟不知你如此不舍!”   晏安:“……” 第06章 流氓   正说着,二人顿住让到一旁,只因前方忽然涌入人流,来客个个手持剪子针线,谢临风奇道:“缺裁缝不早说,这不现成有一个?”   晏安一语双关:“人家那是正经的。”   “堂主好会咬人,是逢人就这样,还是专对我一人如此?”谢临风斜了伞,将人逼得无言,回敬道,“正经人不和我玩。”   晏安拿眼看他:“我如何不正经。”   谢临风说:“打着悬壶济世的幌子,却和我打伞厮混。”   “这便算厮混了?”晏安退出伞下,返回至堂前,看夏逢春忙得火热,欠身告知道,“打扰了,杂遝堂现药草供应吃紧,令尊方子中正缺川芎与茯苓胆,更差一剂君药,劳烦夏公子知会家中药堂,我现下去取。”   “晏堂主自便就是。只是……”夏逢春犹疑说,“父亲从前的药方中未曾涉及这几味药,没有储备,近日又布施了不少药草出去,恐怕光靠家中药堂是集不齐的。”   晏安了然,正要出门采购,谢临风便举着伞黏了上来,神采奕奕:“暖日当暄,我撑伞送你,正好熟悉镇上环境,免得下次来又被人戏耍。”   晏安面不改色道:“我不热,也不和流氓厮混。”   “神医啊,刚还炎热,一句话就令人凉彻心扉。”谢临风边走边浑说,“你要吃茯苓,怎不就着山药吃?”   二人出了夏宅,街上人潮拥挤,一片太平气象。   晏安听罢疑问:“这药是配个夏大人的,还有,这是哪里来的假方子?”   谢临风奇道:“肝火这般旺!竟不是你吃?”   晏安顿住脚步,隔着白纱瞧他。   孩童穿巷奔走,谢临风揽着人避过冲撞:“你看你,又生气了。”   晏安懒得争论,心里算着最近一处城隍庙的距离,问:“你何时走。”   谢临风又顺势做戏:“你看你,又要赶我走了。”   晏安:“……”   正说着,忽听前方桥头一阵吵闹,原来二人不知不觉间,已漫步至河边。谢临风遥望片刻,说:“这么热闹,怎么全是乞丐排队……哎!”   话未说完,晏安已出伞排至末尾。谢临风一边警惕着左右观察,一边晃悠着走至晏安身后,悄声道:“这是在行善布施,小堂主你虽偶有拾荒之习,倒不必也来蹭粥喝吧!”   晏安摸出水袋正要喝,闻言一阵趔趄,险些洒一身。他难以置信地回身凝视,沉默着。   谢临风顿觉一双凉意捣进眉心,粲然笑道:“饶了我,再不逗你了!”他言归正传,“这是夏家在接济?这么长的队,排到你了还有药么?”   晏安还未答,前方转过来一蓬头垢面男子,截话道:“没有就做登记,第二日准先给你备上!不过夏二公子管家后,吃食布帛药材等更加富足,难有照顾不到的。”   “这么说,夏二公子还要慈善些?”谢临风一面说,一面观察,只见这男子面颊消瘦却不发黄,衣裳略脏但料子出彩,想来这一身里外全是得了夏家施恩照拂。   “可不是!二公子形冷心热,人如其名,赠了许多亡徒希望。”言及此,男子忽地叹惋一声,“夏家积德行善,代代相承,不知怎么冲撞了因果,家中人接连染病,前不久还死了长哥儿!”   谢临风前倾伞盖,隔开前面二人:“依你看,普天之下,疫鬼为何偏选中了夏家?”   “为何?”晏安侧目,“鬼友,这话问我?”   谢临风意有所指:“我可不是会乱搞的鬼,交朋友得精挑细选的!”他正色起来,“这并非第一处蹊跷,那夏二公子冰清玉洁,却不受家中人待见,秦夫人见他就疯,这又和那位逝世长子有关。莫非夏二不是亲生的?你同他们熟……”   “却和你陌生着。”晏安挡开谢临风斜靠过来的肩,“知也不知,他人之事,不可背后言语。”   谢临风:“……”   晏安整理袍子,端正幕离,正随人流上前,却听一阵铿锵镲音。长队的龙头处站高一人,挥臂吆喝:“今日药材告罄,急用药材的上前来登记,染病者优先!”   此话一出,长队如蛇一般扭曲起来,后方瞬间涌上数人,谢临风垂伞一勾,舀汤似的将晏安拦回身前,道:“晏堂主可知称‘君子’的别称?”   晏安不答。   “倒霉鬼。”谢临风说,“这类鬼友我愿结交成挚友——”   “既如此情谊深厚,何不以‘茶’代酒结谊为友!”   “有理。”谢临风侧目,“但你是谁?”   女子手扶草把子,腰系汗巾,两肋各叉一把刀,闻言说:“在下卖糖画的,好友来一串?”   谢临风费解道:“卖糖的,哪来的茶?”   女子摘下串楔形糖画,介绍说:“猹在此,精心手绘。”   “……”谢临风顿觉棋逢对手,“此‘猹’非彼‘茶’也就罢了,你这图案是何方神圣?别说精心手绘了,说尿成这样我都信。”   晏安:“……注意言辞。”   女子:“哥真斯文。”   谢临风管他呢,翻脸不认人,手一摊:“诈骗到我,赔钱!”   他说赔钱,晏安就掏钱。谢临风一把拦住,不可置信:“堂主,事已至此,你还上当?”   晏安道:“蛋生惦记着甜蜜食物,爱吃我便买。”   “原来如此。”谢临风说,“我要这只王八形状的。”   女子说:“这个?这是鄙人写的诗。”   晏安道:“你没有。”   两头都有点冲击,谢临风先说:“好诗,婀娜多姿!”,又回:“我也爱吃,为何没有!”   谢临风立在中间,左右讨说法。他这一赖,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晏安:“……”   谢临风不要脸皮,晏安却觉得丢人的是自己,他微微拭汗,决意先依着赖子拿两串,他正要掏钱,却捏着荷包神色微变。   他这一变,两头都慌问:“怎么了!”   再同时说:“不可反悔!”   晏安拆开荷包,反手一倒,哗啦啦落下一袋子石块,钱没了!   好死不死,这正好戳中谢临风痛处!他眼疾手快,一把截住对面的草垛子,谁料那女子非但反应更快,还豁得出去,直接弃糖而逃。   谢临风没见识过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对手,当下犹疑片刻,慢条斯理选了两串糖才开始追。   谢临风赶上晏安,忽听对方来了句:“你……你是不是头颅曾染过癫疾?”   谢临风:“……”   他道:“你好委婉啊堂主。”   晏安说:“抱歉。”   “不客气。”谢临风一手撑伞,一手扶腰,“幕离遮眼,别冲撞摔了!小心,他们进巷子了——”   晏安也伸手按住他的腰:“凡人之躯,不可用鞭。”   言毕,谢临风眼前被一阵蝉翼般的衣纱拂过,只见晏安轻身一跃,掷出幕离,帽檐飞旋如镖,迅速逼近,削在前方两人的膝窝处。   这飞帽力道不小,前方一大一小霎时被砍趴在地。谢临风雷霆而至,却见是对姐弟,转而单臂横压二人脊背。   那女子说:“痛痛痛……我的亲哥!”   谢临风冷声道:“我才痛吧,我说什么了!”   女子不解这话,脸颊擦地艰难转头,定睛一看,又是一句:“我的亲弟!快松口,啃到硬骨头了!”   那小的一听,这才松开牙关,放走谢临风的虎口,讶然道:“姐,他不洗澡!冻苦瓜成精似的,又苦又冷!”   “你还尝上了!”谢临风终于没吝啬一脚,不轻不重踩在小孩背上。这时屋顶跃下一人,谢临风改口说,“我日日洗澡,夜夜香薰,你说香气迷人,那是自然。”   “……”晏安捂脸拾起幕离,佩戴端正后审问道,“夏家分明在布施,短缺之处可做登记,何必来抢我的?”   谢临风纠正:“是骗。”   女子被摁在地上一动不动,谢临风心里一惊,正当他以为自个手劲失分寸,将人按晕的时候,那女子忽然转头,狞笑道:“王八蛋!”   谢临风手劲微松,心说:有隐情。   “恨上我了?我便听听。”晏安蹲身道,“谢兄,放开这位姑娘。”   谢临风闻言松手,那女子行尸走肉般爬起身,谁料下一瞬她竟双手扶腰,拔出两肋短刀,转身朝着晏安面门就扎!   大难临头各自飞,谢临风拉着小孩旋身躲开,靠在墙边,摸着脸上未愈的挠伤,心有余悸地观战。   女子出手虽凶猛,却招式凌乱,是个野路子。   谢临风道:“你姐姐好凶,你呢?不去帮忙?”   小孩说:“你挚友好凶,你呢?不去帮忙?”   那头一大一小,一人一鬼正闲聊得欢,这方刀光剑影袭来,晏安面不改色,躲闪为主,几下出招打落女子短刀,将人擒在身前。   谢临风听见刀落,在小孩面前昂首挺胸:“承让承让。”   小孩哭喊道:“姐姐!!”   女子被擒,仍是一副铁骨铮铮的神情:“你和夏家那群畜生一伙的,烂东西!活该夏家诛九族,偷穿死人衣裳,大难临头!”   晏安面色一白。 第07章 头七   谢临风蹲身瞧他:“娘子,不可凭空污人清白。亡人同活人只有阴阳之差,同件儿衣裳怎么就穿不得?二来这堂主和夏家是医患关系,何至于一竿子打死?”   女子扬眉:“半步不离遮阳伞,你是冥鬼?当鬼也蠢,难怪被骗!”   谢临风深有同感:“神算子,我当真被骗过!”   晏安当耳旁风,只说:“黄昏已至,阴路将开,此处城隍庙穿巷二里,快走!”   谢临风收伞要走,动作一滞:“这两人如何?”   晏安说:“我来解决。”   谢临风想他身手了得,也不做逗留,轻功跃至城隍庙,天黑遁地几息坠回鬼界。   谢临风亮牌入城,奔至店门口正要踏入,又听孩提哭叫,于是一脚收回,利落转身,心道:抱歉抱歉,这烂摊子还是先留给魏兄吧。   岂料他背影灼灼,扎眼得紧。后面跛脚追来一人,一路又是捞又是哄,喊道:“救命,老谢,老谢啊!”   谢临风不好再逃,转身就笑:“竟是夏兄当家,你好你好!魏兄呢?”   “魏判官被鬼帝召回审犯人呢。”夏睿识蓬头垢面,浑身挂件儿,刚哀叹一声,便觉浑身挠刺,只见团子猝然长脚,吵闹非凡,转瞬便全移挂至谢临风身上。   谢临风习以为常,临近店内,这才发现他出门一日,“玉树临风缝魂店”却已修缮一半。   谢临风边倒茶边问:“我像是离开了许多日?”   夏睿识道:“七日。”   “原来人间一日抵鬼界七天。谢临风饮尽茶,又说:“竟过了这么久,夏兄不急着还阳了?”   夏睿识摇头:“还阳无望。”   “此话怎讲?”   夏睿识灰心道:“我家原本同鬼界有生意往来,和气多年,却不知怎就冲撞了酆都的规矩,断了我的阳路。前些日子我才得知,我爹托来照拂我的鬼差被停职查办,眼下还在十殿阎罗处受审,魏判官也是因此首召而回。”   “同鬼做生意?”谢临风支起腿,疑道,“你们全家阳壮活人,能做什么生意?又如何做阴买卖?”   “鬼要穿衣裳,我们家自是做布匹生意的,方法也简单,只需找那通晓阴阳术的中间人......”夏睿识忽然搁下茶杯,问,“你去过我家了?!”   “这倒提醒我了。”谢临风起身转入柜台,搜刮两番,果真翻出两张誊抄的订单。   原来谢临风初来乍到之时,日日都是金贵脾气,订单火爆却来者皆拒,给魏判官撕怕了,这才走了备份途径。   魏兄实在贤惠。   谢临风歪靠柜台,边核对订单边说:“夏兄头七将至,通家路开,不用牌子也可进,不回家看看?”   夏睿识道:“我爹......”   谢临风头也不抬:“再喊几声,说不准真能见到你爹。”   夏睿识一时发愣:“在哪?”   “阴曹地府。”谢临风放下订单,“夏兄,你爹亲自来接你。”   对面听罢坐不住了,神色惶遽,只想立刻就走。   谢临风拦道:“夏家正是疫鬼盘中餐,此行恐怕凶险。不若再缓上几日,阳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碍不了事,容我缝完手头单子,再书一封寻子启事——”   夏睿识扑向柜台:“傩仙丢了?!”   谢临风微讶:“我都不急,你慌什么?”   “我当然急!此番数起疫病肆虐,那胎生傩仙正是为专降此类疫鬼降世!”夏睿识手敲台面,满面恓惶,“魏判官嘱托一言,大难当头临世的傩仙,为此劫难惟一之解!”   谢临风瞧见对面眉头起火,终于拿着单子手抖起来:“好急,在缝了......”   夏睿识声如蚊讷:“......你真是燥屎。”[1]   谢临风:“我听得见。”   夏睿识:“……”   谢临风不料,这一缝竟是半月,甚至还缝出几单差评!那好吃鬼不知吃了什么鬼丹邪药,魂体壮实如牛,修修剪剪上千刀,剪子都钝了,还是没瘦!   阎王,活阎王,死阎王!   好在谢临风此人浮云看世,砸招牌可以,报酬要拿够,他风风火火收了一袋魂,又拆鞭绳拴走两只傩仙,夏睿识跑在前面,忙说:“快走!谢兄,马上就是我头七了!”   “祝你头七快乐啊!”谢临风洋洋洒洒书信一封,留与魏判官,“关店,走!”   二人拖家带口一顿跑,临了岔路两头散。谢临风亮牌走城隍庙,夏睿识独身进通家路,俩人正约定在暮色苍茫里夏宅回合,却不料同时从土里爬出来。   谢临风顶开土,说:“早。”   夏睿识灰容土貌,还剩半截鬼体在土里插着。他环顾四周,正和谢临风对上眼,凄惨道:“苍天!这是何处,谢兄快拔我!”   谢临风从土坑里爬出,拔塞子似的将人拔出。   夏睿识抖落黄泥,双目圆瞪:“为何土能埋我,为何我脚踩实地?我不该离地三尺,穿墙掠土吗!”   谢临风拍干净衣服,说:“你可知这是什么日子?”   夏睿识道:“本人头七。”   “……也没错。”谢临风左右检查,零件完好,这才说,“今日十五,阴煞破门。你煞气护身,鬼体得现,除了面目苍白,通体发凉,今夜我们同活人别无二致。”   夏睿识仔细听着,频频点头:“竟是这样。谢兄真是博闻强识!”   谢临风道:“厉害吧,我瞎编的。”   夏睿识:“………”   二人步履谨慎,打眼一看,发现自己身处一片万籁寂静的朽竹林之中。林中白烟缥缈,蛩语窃窃,夏睿识故技重施,攀上谢临风臂膀,怯怯道:“谢,谢兄,这貌似不是我家那个镇子!”   谢临风说:“嗯,乱葬岗嘛……”   夏睿识听罢,知他又在唬人,干笑道:“我本就是鬼,我怕……”   他话说一半陡然噤声,却听一阵断裂脆响,林间惊飞的野鸟扑翅而逃,二人反应迅疾,旋身寻了块崚嶒山石躲着。   等不多时,又听得一阵幽幽铃响。夏睿识当机立断,滑到地上平躺如尸,他牵扯谢临风的衣角,发出气音:“谢兄别净蹲着了,你太高——”   话未说完,他手中猝然一阵拉扯,掌心脱力,夏睿识猛翻起身,谢临风早已跃出几丈远!   只见林中奔来一黑衣人,步履踉跄,沿路呛咳,似是受了重伤!夏睿识还未来得及仔细观察,谢临风已甩出黑鞭,朝黑衣人甩去!   “冤家路窄啊。”谢临风瞧见那枚额间朱砂,一鞭破风,朝黑衣人当头劈下,“老友重逢,遮脸就生疏了!”   黑衣人似乎没料想过会碰见谢临风,躲闪未及,加上对面闲言碎语说个没完,一时失了判断,听到鞭响便寻声一抓,像是要硬接,岂料临近面门,谢临风却忽地撤手,歪鞭凿向地面。   鞭痕如车辙印入黄土,分明未挨上半点皮肉,黑衣人却遽然跪倒在地。   “今天怎么娇花似的,风吹就倒?”谢临风收鞭后退,靠着柱子好整以暇道,“今天献了膝盖不当菩萨,难道是做疫鬼受反噬了?”   他这头正打趣,菩萨却胸口猛地痉挛,“哇啦”呕出一口黑血来!那面纱烟似的薄弱,挡了满脸鲜血。   谢临风见状正色,掀袍蹲身,抓起对面手腕一查,只觉其皮肤滚烫如火,心脉紊乱衰弱。   他目光一沉,问:“你吃了人?”   黑衣人抽不回手,便侧过脸不语。   谢临风抬手摸向他面门,一把扯下对方血淋淋的面纱,这张脸仍如白璧无瑕,皮相秀美,只是那颗额间朱砂却隐隐发黑。   黑衣人:“你!”   “我?”谢临风扔开血纱,又问,“你一人身上藏了十三种脉象,煞气满身,不是吃人是什么?”   夏睿识躲在石头后面,弱声道:“找……找晏堂主治!”   “是了。”谢临风单手将对面推翻,力气霸道,三两下将人双腕捆出红痕,“既再撞上我,说明你我有缘。这次落我手里,你只管逃。”   黑衣人抬脚踢他一脸土渣。   谢临风悠然拍干净土,牵起人就走,正逢夏睿识在局外观战完毕,警惕地凑了上来,指道:“谢兄,方才你打架之时,我瞧见那方有灯火,或许是个人家。等会儿你扔他去打听打听路……”   谢临风循着方向一看,果真看见燐燐火光,然而夏睿识声音渐弱,谢临风再顺势回望,原来是身后这位弱不禁风的老虎正在瞪眼。   “有理,人不见鬼,却乐意见菩萨。”谢临风回身说,“你这朱砂绝妙,最适合装神弄鬼,给我也点一个。”   黑衣人仍不语,一边徒劳地当面给自己松绑,一边目露凶光,像是满眼都盛着对谢临风的诅咒。   三人一行,朝着那微光前行,只是这竹林之路坎坷颠簸,谢临风一手牵人,一手披荆斩棘,破出野丛,前方豁然开朗——   谢临风笑到一半,猝然瞧见面前两个新鲜萝卜坑,地面鞭痕狰狞。他还未说话,夏睿识先叫起来:“怎地回到原处了!谢兄你看,这是我的坑,那是你的……”   “嘘。”谢临风打断道,“换条路走。”   但别说换一条,就是换十条路,仍是朝着那微光前去,又兜转而回。夏家那位走了三圈过后,心里先崩了,吓得乱抖:“有,有鬼!”   谢临风扶住对方肩头,正要宽慰,忽听咳了一路的菩萨冷笑出声:“恭喜你们,不是撞鬼,是进入魇境了。”   夏睿识魔怔驱赶道:“什么!什么!”   祸从天降,谢临风摁住夏家那位,泰然自若道:“什么‘你们’,是‘我们’。”   话音刚落,三人脚下骤然一空。 第08章 荧鸓   谢临风一介鬼客,别的不说,对地下最熟。正怦然下坠间,他鬼体念咒,以鬼气托身缓冲——   三人本成一团,却骤然摔了个稀碎。   谢临风滚了一遭爬起,正要端详掌心法术为何失灵,却见掌上凭空躺了个血红荷包,双面金丝线绣字,一面纹“病”,一面刺“睢”。   二字皆意表不祥,剩一个“晏”姓胡乱缝在封口处。   谢临风还未开口,手背忽然受人一踹,荷包飞天又坠下,接回黑衣少年手里。   谢临风慢半拍忙喊“疼”,他吹手怨道:“‘病’‘睢’二字是何种咒语,竟反噬咬人!”   “要你坏事做尽,病痛缠身,寝疾无医的诅咒。”黑衣少年挂好荷包,道,“我不咬人。”   谢临风咂摸片刻,吓了一跳,明了道:原来病睢即他,他即病睢。这表字似诅咒,岂非是个爹娘不疼的可怜人?   谢临风懊恼不已,唇上却忽然冰凉,覆上一指。   晏病睢道:“噤声,听动静。”   谢临风后撤一步,警惕环视起来——四周暝晦朦胧,湿气压人,但活动舒展,不像是落进了逼仄洞穴。   晏病睢抬手探向身侧土石壁,不料刚一挨上,指尖便传来一阵细密颤动。谢临风见他神色有异,后者瞥然跃身,正撞在他身上!   与此同时,那轰雷般的闷响自四面八方涌来,震颤如天罗地网盖来,地面剧晃,将他二人变成两粒弹动的尘埃。   谢临风不防被扑,再稳不住身形,只好揽着人一齐滚。   他臂膀如金刚,箍得人骨头都要粉碎。晏病睢一面滚一面推,道:“停不住!这里要塌了!”   谢临风吃了满嘴土:“不是‘要’,是已经塌了!”   那碎石追撵着二人砸下,谢临风胸口似乎遭受一击重锤,一炳锈蚀断剑正插穿他背心!痛得他两眼昏花,怀中的晏病睢也受波及,被撞了出去。   天崩地裂,谢临风疼痛难忍,喉间甚至溢出了腥甜。死人疼痛,鬼体咳血,这是什么理?   他捂着胸口,只听昏暗中传来阵幽幽的叫魂声,一高如楼栋的黑棺蓦然从光影中现身,谢临风这才如梦初醒,道:“忘了,快救人!”   话音刚落,又听“哗啦”炸响,晏病睢早已徒手劈棺,木屑四溅,从棺内滚出来一头肥硕狗熊。   狗熊颠三倒四,胡乱撞墙,边滚边喊:“谢兄,谢兄!你这也能忘了我!快脱我衣裳!它们要勒死我!”   谢临风背心插剑,闻言还能摇晃起身,摸向腰侧,不料此时胸口一阵涩痛袭来,那炳断剑竟像凭空被人握了一把,推进他的皮肉,要扎入他的心脏。   谢临风忍痛抽鞭,迅疾转身,先朝后打。他手中黑红同鞭,扬鞭天下,驱打鬼煞,不论神仙恶鬼,鞭过必留痕!   果不其然,他狠厉挥下,推剑力道骤然消失,竟还抽打出一泼血来。那血红得发黑,像是搁置发酵了许久,全是臭味。   夏睿识一头撞上石壁,顿时头破血流,只说:“疫鬼又来捉我了!”   谢临风抹掉脸上鲜血,顾不得它,一鞭裹住夏睿识,一手拦地截住晏病睢。谢临风单膝而跪,菩萨落在怀里,双眼紧闭,并不清醒,像抔要散落的泥土似的。   他爹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正在此时,腰间缝魂袋愈来愈烫,谢临风这才留意到荷包高高鼓起,里面两只大仙儿不知道拱了多久。   谢临风坐下,将菩萨放膝盖上,腾手开袋,一道瞎眼白光破封而出,打在悬浮于头顶将落未落的巨石上。   谢临风抬头:“……”   白光大仙像团发亮的白馒头似的,从袋中爬出,光辉霎时盈满空间。   大难不死,谢临风挪出石底,闭眼任它爬,道:“大侠,你又是谁?”   馒头登山似的蹬腿上了他肩膀,闻言又抱住谢临风的脖子,踮脚至他耳旁,声如洪钟:“累!”   谢临风原以为它要说悄悄话,配合着侧耳,岂料它竟是咆哮,当即唬了一跳,狠狠揉搓发疼的耳根,但揉着揉着,他动作忽地一滞。   头顶这石,胸口这剑,竟全没了!天不黑了,地不晃了,人间太平,谢临风简直感激涕零,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谢临风奇了:还带吐血的?   馒头爬至谢临风头顶,成了一盏温柔小灯。谢临风抹干净嘴角,轻拍头顶:“得救了,干得好。”   他是劫后余生了,那头夏哥儿却是醒了晕,晕了醒,两眼一睁便叫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此时菩萨也苏醒过来,拿着双虚弱的仇恨眼看他,仿佛他救人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谢临风头顶发光,收鞭去探夏睿识情况。他走近一看,倒是心里一惊,夏睿识浑似蚕蛹,身上裹满层层叠叠的衣裳,布料正一呼一吸收缩着,仿佛在喘气一样!   夏睿识满面黑痕脉络,嘴唇发乌,像是中毒,又像走火入魔。   趁着夏睿识又晕过去,谢临风开始动手解衣,结果徒劳半晌,那衣服反而越裹越紧,血充头顶,人脸都发胀,似乎要裂开!   “此处是未名人的魇镜,断剑沙石尚能活过来,衣裳自然也不是死的。”后方脚步声渐近,晏病睢走至身,朝谢临风头顶轻拍了一掌。   那盏馒头小灯顺势被打飞,落到夏睿识的躯干上。不出片刻,那堆叠的衣裳们浑身打颤,发出牙关碰撞的“咯咯”音,似乎上边儿那位是坨千年寒冰。   这群衣裳剥洋葱似的褪下来,变成水蛇扭曲着逃命,谢临风眼尖,伸手捉回一条:“你怎么在这儿?”   晏病睢说:“不止,你看我方才劈开的那棺。”   谢临风顺着看过去,只见那方棺木碎片荆棘丛似的插了满地,围成圈。谢临风道:“原来如此,你要围栏种花?”   “……”晏病睢道,“这是符阵,里面困着东西。”   谢临风拎了衣服,刚靠近符阵,手中那条布蛇便复活般从他手中溜走,窜进阵中。走至阵前,果然看见里面围着一具森森白骨,这人骨头细短秀气,是个女子。   “她便是这动静的祸首?”谢临风摸到胸口,那里洇湿了一片,“无冤无仇,诛之我心……”   晏病睢晃了眼他的伤,下意识问:“你竟未曾听过魇境?”   谢临风纳闷:“我应该听过么?”   晏病睢一愣,继续说:“人若不是安然逝世,其鬼魂便会聚成阴阳之体,力量较之寻常鬼怪,无穷无尽。尤其一点,能有将执念罗织成境的本事,困人困己,境内乃主人的绝对领域,能操控自然万物,毁天灭世。你瞧见了,单是一件衣裳就能要命。”   一席话,谢临风听出好几处重点:“‘阴阳之体’,‘困人困己’……你也是阴阳之体,那方才突然昏迷又是什么症状?”   “我入魇了。”晏病睢道,“闯入别人魇境领地,必受影响,你没有?”   “我为何要有!”谢临风还是那句话,“我何处招惹她了?我和夏兄根本不想来!”   晏病睢说:“我也是。”   他说完这话,谢临风忽然打量起他来。   晏病睢道:“看我做什么?”   谢临风说:“不知,感觉怪萌的。”   晏病睢一口气没提上来,口齿打架,谢临风却单手接住飞来的发光馒头,道:“你愣什么,我在说它。”   晏病睢:“……”   谢临风将馒头拿远,笑说:“你好亮,可否缓缓灯,这样我如何看得清你?”   馒头听懂了,呆在手掌里熄灯,亮光逐渐消弭,似要灭掉。谢临风拿近一看,手里正呆呆打坐着一只阔面飞鼠,双耳微垂,羽翼似鹰,五彩斑斓。   “你这圆眼如黑棋,炯炯有神,却天生垮着嘴角,像是日日受欺负,夜夜不开心似的。”谢临风又明了,说,“此‘鸓’非彼‘累’,是因我认错你名儿的缘故吗?”   荧鸓停止打坐,朝前一扑翅。谢临风面门受风,笑到半途忽然神色微凛,这一扇可不得了,直接把周围空间扇来迅猛褪去!   谢临风一把扶住围成符阵的棺木:“这又是什么情况?!”   晏病睢也稳住身形:“它拉我们入魇!”   好死不死,夏睿识昏了半晌,竟在此刻诈尸回魂,连滚带爬跑过来,抱住谢临风双腿,谢临风心力交瘁:“你如何,不许叫!”   夏睿识只呆滞坐着,意外地安静。   不出片刻,空旷的乱石窟被满世界雪白顶替,红衣翻卷,猎猎作响,咆哮的风雪中洇入绵长吟诵的咒语。   谢、晏二人扶木站稳,再一眨眼,手中便不再是直立的木桩,而是几颗发黑的头骨!   头骨之下,一团烈火正熊熊燃烧。谢临风手掌灼烫,猛地撤手,只见他们三人此刻正被人圈包围,身前是裹皮草、戴傩面的祭司,青面獠牙,正持剑舞蹈。   身后则是铃鼓祭台,手臂粗的香柱在凛冬寒风中蔓延着火星,高台上正煮着一锅滚滚沸水。   风呼啸,水沸腾,铃鼓响,鬼语唱,这竟是在举行一场祭祀。   三人定了会儿身形,发现无人留意他们,谢临风道:“他们应是看不见我们。”   晏病睢说:“这是何处?”   谢临风道:“问我?”   “问他。”晏病睢说,“夏公子,这是何处?” 第09章 傩祭   晏病睢一语点醒,谢临风恍然明白了。   他们三人同时坠落这魇境,独独夏睿识先撞见鬼,被棺材吞了。再来,这鬼衣裳生有灵识,还会认主,却首先纠缠上夏家这位,叫人如何不生疑?   谢临风也跟着喊了三声。   夏睿识双目放空,痴呆许久,听见有人唤他名字,如梦初醒般抱得更紧:“在、在!”   谢临风看那祭祀画面,道:“你认得,你来过?”   “不曾!”夏睿识只顾盯死前方,很紧张似的,“我们快走,他们捉来了人!”   “不走。”谢临风揪回人,“来都来了,圆的扁的我定要看个清楚。”   只见前方盈盈涌来一队人,八人为阵,肩头上担着一人。那人周身缠满藤萝枝,被五花大绑在木架上,一面被抬一面挣扎:“我没错,我没错!”   人圈短暂地开了个豁口,仿佛野兽张嘴吞人,待队伍踏进圈子,又封合起来。谢临风与晏病睢绕至前方去看,后者明了道:“此乃巫人一族。”   吟诵语也在此时戛然而止,谢临风顿时收住询问话头。   “好啊好啊,你还敢道你没错!”人圈中走来个族长模样的男子,鬓发皤然,头挂傩面,手持法杖,瞧上去岁数很大,却声如洪钟,“搅乱阴阳,插手生死,崩坏秩序,此举逆天而行,你同法则博弈,还不知错!”   “信命,信天,信法则?”那人被直立搁置,环视众人,“千年前有人做过,我为何不能?我父母被族人夺命取魂,本不该死,我为何不能!我为何不能!”   “混账!”族长上前一步,恨得像要拿法杖将他打死,“逆天改命,你至亲,至爱,世代儿女皆已因你背上冤业!好混账,歧途不悟,我救你不得!太卜,动手吧!”[1]   族长隐进人圈,匍匐而跪,八人阵队踩着高亢诵语,再次围聚。   那堆火燃至滔天,驱傩人身蒙熊皮,玄衣朱裳,面带黄金四目面具,持戈扬盾,起傩舞,捏手掠,跳禹步,挥剑砍杀。[2]   “洪荒远古,疫王练鬼吞食天下,为绞杀万类疫鬼,曾有数十万族群结伍,仅有七族死里逃生,留下后裔,其中便有以‘傩’为术的巫人一族。”晏病睢说道,更向前一步。   谢临风也随之靠近:“巫人族先祖将九死一生归为天定,偏生我族留存,偏生傩术可解疫,从此信仰天地,时常开坛自省,最是恪守自然法则。”   ——也因此眼里容不得沙,惩戒最为残忍。   晏病睢倒是很新鲜:“你竟知道?”   “‘竟’字总伤人。”谢临风道,“我虽不学无术,倒也没那么无术。”   晏病睢冷然一笑,便凝视前方,不再言语。祭台三面围绳,绳下挂铃,不知是朔风狂吹,还是队伍脚步太铿锵,那雪盖的白铃激颤不止。   驱傩人一舞毕,指尖凭空自燃,手持符印,赤脚跳进火堆里,不觉烫似的。他傩面威武,四目瞪似铜铃,在火舌地映衬下,如同烈焰修罗。   谢临风道:“这我没见过。”   晏病睢说:“演变千年,不免杜撰。”   二人正欲看下一步如何,夏睿识却从混沌中转醒,扑到跟前:“别看了,真别看了!”   谢、晏二人同时箍住夏睿识的手,只见抬人队伍围着祭台锅炉左转三圈,右绕一圈,驱傩人双颊鼓起,从火堆而出,沿阶上了祭台。   谢临风道:“他在火里吃了什么?”   祭台上那人嘶喊:“你烧死我,我便化疫鬼,我不做你这驱疫之火!你——”   驱傩人骤然挥剑砍下,却不是砍人,而是削断固定的藤萝。那人被高高竖起,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扑通”一声滚进锅里。   瞬息之间,赤红火光窜天而起,热气轰飞围锅的八人,谢临风三人也不免捂面后退。吟诵骤然断成几声尖叫,惟有驱傩人岿然不动。   一人惊惶:“满身罪业,入锅起火!”   又一人跪拜不止:“水越沸,火越旺!”   驱傩人口中再吐出烈火,两火相撞,竟像是阴阳相克般,对抗出烧掉一切的怒火!烧得寒冬腊月满天通红。   夏睿识忍不住胃里翻涌,先跑一边吐去了。   驱傩人一火碾压,死人火苗偃旗息鼓。驱傩人再挑剑,火星飞天,谢临风目光一凝,发现这空中飞火正是之前竹林间的燐火。   燐火飞进火堆,锅中沸水汩汩扑腾出来,挤出一颗头骨,骨碌滚进火中,堆在最上方。众人见这画面,皆下跪吟诵,泪流满面。   头成祭台座,身化驱疫火。   谢临风说:“哭什么?”   晏病睢道:“度化罪徒,怕他化成厉鬼作乱。”   谢临风说:“看不懂,走了。”   晏病睢还没开口,便被谢临风拉走,问:“去哪儿?夏公子……”   谢临风说:“你家夏公子先跑了,谢公子带你追。”   夏睿识前脚跟了个小孩进到房子,谢临风后脚便追了上来。这是一间竹木修的屋子,屋内布局简单,一桌一床,只是四周挂满猎具和兽皮,像是个猎户人家。   谢临风从后头揽了条胳膊,唬了夏睿识一跳,道:“好歹是兄弟,招呼不打就走,怪伤心的。”   夏睿识像是没空,只看前方,说:“忘了谢兄了。”   谢临风听着这话耳熟,没多追究:“这对妻儿你认识?”   面前是位身着巫人族服饰的寸头女子,此刻正在墙边整理兽皮,男孩趴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玩耍傩面,他长得标志,又有些眼熟。   夏睿识说:“像是熟人。”   正说着,女子叫了声:“阿盈,你爹回来了,去开门。”   阿盈像是等候多时,从椅子上跳下来。外面风雪正汹涌,男孩踮脚刚开门,就蓦地扑进一个怀抱。   这下三人都呆了。   谢临风说:“……夏兄,这会不会太熟了。”   只见门口立着位赤脚薄衣的男子,要比如今的夏老爷年轻圆润许多,大冬天被冻得直跳,抱起男孩就往屋里窜。   女子只瞥了眼,说:“出去打猎,你被猎了?我看你的两袖清风,只剩漏风了。”   夏清风放下男孩,满屋子找鞋穿:“路上碰见一个流浪汉,严寒天里没鞋穿,两只脚都磨出疮血。娘子可没瞧见那一路惊心的血印。”   “所以你便把自己的鞋子和衣物送了他?”女子搁下兽皮,“最近叫你别出门,有病去治。”   夏清风抱着阿盈一起裹进褥子:“你瞧瞧,你娘又生气了。白芍不是专治肝火吗,枉费了你祖母取得好名儿。”夏清风插科打诨,把人逗笑了,这才问,“我回来瞧见隔壁满堂在哭,出什么事了?”   白芍开窗晾兽皮,道:“隔壁乌萨死了。”   夏清风正色起来:“他爹娘不是才坠崖过世,伤心到自己也去了?”   “要是哭死的可就简单了,今日行了傩祭,扔锅里煮了。”白芍神色凝重,“他使禁术要让他爹娘复生,在断头崖底拾了二人骸骨,用针线缝起来招魂。”   “你别听,裹厚点出去堆雪人儿。”夏清风赶走阿盈,才说,“何至于用傩祭?他和疫鬼沾上边了?”   “嗯,召来疫鬼,要把他爹娘做成能活千秋万代的活死人。”白芍捡了柄白银扇,靠窗外看男孩在雪地打滚,“这也不至于傩祭,要紧的是他太狠了,摔下断头崖人当是七零八落的,他收集不全,缺哪块,就从活人身上剐哪块,夜里杀族人,取骨头器脏和魂魄,我叫你别出门,也是隐隐料到此事。”   夏清风“咦”了声:“不但杀人,还拆身体来缝尸补魂!可恨,可恨!”   那头夏清风刚叹完,这边谢临风却忽然站直,左右推开:“别看我,我不干这类勾当。”   夏清风蹬好靴子,捧说:“娘子家族法术很好,料事如神!”   “是挺准的。你今天是慈善了,却沾带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回来!”音落,白芍猝然银扇一开,朝身后扇去。   明明周遭寂寂,陈设也屹立不倒,谢临风三人却顿觉一阵咆哮狂风,那风浪有排山倒海之势,刮得谢临风一手抓一个,扭作一团,眨眼便飞出魇境,坠回现实。   谢临风算是明白了,他如今不人不鬼的,死是不怕的,但得疼!他嘴里把什么乱七八糟的诀、歪门邪道的咒通通念了一遍,当然也通通不管用。   夏睿识飞到半空,喊:“谢兄!”   谢临风腾空也喊:“晏兄!”   晏病睢长袍飘飘,一副安心赴死的坦然。   谢临风明了:完啦!   只觉背后一软,眼前蓦地出现一片白色,飞速堆积合拢,三人仿若陷入一团温暖的积云里。谢临风率先弹起来,惊喜道:“鸓!你现在可真成馒头了。”   原来这团云不是别的,正是膨胀的巨型荧鸓。   待余下之人皆从软陷中爬起,荧鸓大翅一挥,飓风袭来,众人抵住石墙,险些又被吹飞。瞬息之间,荧鸓骤缩回巴掌大小,飞到谢临风头顶板鸭趴,似乎累得够呛,连小灯也不愿当了。   谢临风停滞原地,似乎觉得哪里不对,正匪夷所思间,夏睿识拍拍屁股爬起来,指到:“谢兄!出口!”   谢临风抬眼一看,前方果真出现个漆黑幽深的巨洞,破开石窟。那洞口浑圆,像是有人刻意开路似的……   “不好!菩萨丢了!”谢临风这人总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的状态又十分凶狠,眼下拉着夏哥儿后领就朝洞口飞奔。   夏睿识麻袋似的被他拖在身后,苦不堪言:“老天爷啊……谢兄,他早跑了!他比你先爬起来!”   谢临风一顿狂撵:“他重伤在身……”   “装的吧!你看他和我们相处时,像是能活千秋万代的样子。”夏睿识屁股起火,哀求道,“好兄弟,别顾他了,管管我的死活吧!”   能活千秋万代……   音落,谢临风忽然刹住步子,他单臂就是一拎,将夏睿识提到跟前:“好啊,夏兄,不管他了,我首先把你放心尖儿上。”   夏睿识被他一提,又悔了:“我、我不知道。”   谢临风一指:“兄弟,是不知道方才的魇境,还是不知道这条洞原来通你家?” 第10章 哎呀   默了片刻,夏睿识认栽道:“我说。”   谢临风说:“洗耳恭听。”   “那人确是我爹,但谢兄既然到过夏家,便知魇境中的白氏并非我的母亲。”夏睿识领路在前,往竹林里转,“逢春他也不是父亲的儿子,当年父亲走商之时遇到盗贼纵鬼,撞了脑袋被白氏救回巫人族,那时逢春便已经出生了。父亲一没记忆,二为报答,便留在那儿生活过一段时间。”   谢临风琢磨这话,说:“有些……跌宕。”   二人穿越竹林,进入后院。夏睿识道:“略扯是吧,我知晓,可父亲为人高风亮节,人尽皆知,否则如何能与晏堂主交好?你见过劈椒山上那位堂主了吧,他……”   “见过,不必多说。”谢临风挥手,却驱赶不尽困惑,“为何那些鬼衣缠上你?还有这魇境出口,怎地直通你家?”   夏睿识思忖片刻,说:“鬼衣认得我?毕竟我与逢春一同生活过。至于这通道,说不准并非魇境出口,而是通家路?谢兄没走过?”   他语气犹疑,不似作假,最后一句话又正好戳中谢临风的心窝,谢临风道:“原来如此,待下次……”   话未说完,一声尖锐吼叫越墙而来,夏睿识脑中弦断,惊道:“娘!”   原来是那秦夫人似疯病复发,吵嚷着要烧死夏逢春!   院内骤然亮起一排灯,脚步声混乱堆叠,兵荒马乱的。二人闻声就跑,却双双撞上院门。   夏睿识扶额:“谢兄,你我为鬼怪,为何不能穿墙啊。”   谢临风也捂额:“夏兄,我忘说了,鬼能穿活人过,却穿不了物啊!”   夏睿识道:“原来话本竟是杜撰!”   谢临风说:“是啊,竟不是我们这个版本!”   正感慨着,二人忽然额前生风,跟前的朱漆门蓦地开了,门后站了个玄衣冷俊的人。   谢临风抬手拦下:“别碰门,他瞧不见我们。”   夏睿识说:“那他愣什么?”   话刚说完,门那头夏逢春猝然后退两步,狠狠鞠躬作礼:“鬼兄有礼,晏堂主在你身后房里照看家父,他不眠不休多日,你……”   他只说了个“你”字,便扼住话头,整个人静滞地维持着作揖姿势,头也不抬,这两兄弟当面皆哑口无言,像是化成木头了。   谢临风“啊”了一声,又“呵”了一声:“如此如此,我正要瞧瞧令尊的疫病如何。”   他拱手感谢,一溜烟逃进了屋里。谢临风猫腰抵好门,转身便瞧见伏在桌上浅寐的晏安。   屋内烛火未熄,照出晏安的青纱衣上浑身的泥,像是在土里滚过一遭。谢临风迈了一步,晏安就转醒过来。他隔着幕离瞧清人,便整理衣裳,起身行礼:“谢……”   谢临风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人,只觉得小堂主跟个水似的往下软。他道:“几日不见,堂主不是学草药么,怎么还学会投怀送抱了?”   晏安攥着谢临风的衣袖,似乎在强撑:“并非大事,缓上片刻就好。”   他声音迷蒙,像还在梦里,身子摇摇欲坠,仿若一张单薄的纸片。   谢临风道:“听夏二公子说,堂主夜以继日地治病救人,很是医者仁心,我尚有一事……嗯?”   方才灯暗,他又身着红衣,没看清晏安手中攥了条带血的帕子。谢临风敛笑正经,疑心说:仅是乏累,何至于呕出血来?   谢临风说:“你是受伤了,还是染病了?”   晏安道:“劳烦谢公子……找蛋生下山来接……”   “找什么蛋,”谢临风将人打横抱起,“你谢兄三头六臂,不比那僵尸龙好使。”言毕也不等晏安反应,踹门就出。   月夜之下,谢临风飞檐走壁,黑影一闪而过,夏睿识听闻动静,抬眼一看,长夜寂寂,竹木葱茏,待他回神之时,前面那人只剩一卷衣角了。   夏睿识说:“阿盈,好阿盈,你再快些,我可就不追了。”   他这话并非威胁,只是前方路尽,再走便要踏入禁地了!夏逢春闻言,果真滞住,他玄衣上雪浪纹翻卷,又背影端正,叫人觉得他寒冷,也觉得孤独。   夏睿识道:“我奉劝你,少仇恨我,否则……”   夏逢春猛地薅起个石头,当头一砸,也不觉痛似的。他转身,顶着开花的脑袋,只用那双料峭的冷眸看夏睿识,似是要把人冻死。   “……我将化厉鬼同你纠缠。”夏睿识说完后半句,无言片刻才道,“砸完了?清醒了?”   夏逢春表情冷冷:“嗯。”   顿了片刻,他又说:“你回来了。”   夏睿识道:“就一天。”   夏逢春说:“太久了。”   “是有点。”夏睿识顺着他说,说完后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踽踽踱步到夏逢春跟前,又道,“母亲人不坏,独独是个烈货,你同她好好相处,迟早和睦的。”   夏逢春揩了额上黑血,伤口早就愈合:“你失魂落魄的,就敢来见我。”   “我不但见你,还见了你母亲。”   夏逢春说:“回来得很好,我正要将你骨肉焚灰,魂魄入祭。”   夏睿识还欲说什么,忽然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   当夜月朗星稀,也没下雨,夏逢春却骤然浑身湿透,像化水的冰块,正湿漉漉地滴水。   这水不似寻常液体,一滴一滴落在枯叶面上,竟烫出几个冒烟的洞来!   夏睿识上前捉对方袖子,却遭躲开。他非要抓住才罢休,夏逢春浑身融化,喝道:“滚开!”   “你奇怪得很,要我魂飞魄散,又不准碰到腐水。”夏睿识见他身上“哗啦啦”淌水,不再耗着,“时间到了,我带你快些回去。”   两个身影隐入林间,尽头处便是院门。   谢临风敲门半天,里边的家伙像是死了一样,谢临风无法,只好抱着人跃墙飞奔。也不知这砖瓦究竟是何种新奇材质,一踩一个响,边跑边塌,那动静轰隆隆的,总算把龙祖宗吵醒了。   蛋生从堂中滚到阶下,见人就喊:“大、大胆!”   它胸前举着柄小拇指短的匕首,看起来跟开玩笑似的,爪子发抖,声音也抖:“我师父睡……睡……”   “死啦。”谢临风一面抱人,一面同墙壁塌陷比速度,“好兄弟,快快关掉机关!”   蛋生似梦中惊醒,在院子里左滚右滚,把机关全部关掉。谢临风松了口气,跳下高墙,一言难尽:“谁做的机关?”   蛋生说:“我!”   “用来防谁?”   蛋生滚至跟前,弹出四肢,幽怨道:“你。”   “那可真防死我了。”谢临风环视周围,原本清幽的院子此刻烂得像稀泥,他发愁道,“你闯下塌天大祸,你师父受了重伤,眼下住哪儿?”   蛋生听到“塌天大祸”,又听到“师父重伤”,尾巴瞬间僵直了两下,魂不附体。它赶忙说:“快快跟我来!”   蛋生滚前边带路,将谢临风领到另一处通道口。它掀开盖子,台阶却在朝下边延伸。   竟是个地道。   谢临风沿阶而下进入地室,这房间不见天日,又冷又潮,却有一股安神奇香,四面逼仄紧凑,只摆得下一桌一床,但打理整洁,像是有人常住。   谢临风人高马大,在里边根本站不直腰,说话倒硬气:“你的师父,你好好治,出了事唯你是问!”   蛋生吓得直跳,在地室拿药不是摔得四仰八叉,就是狠命撞墙,磕磕绊绊治了好些天。   几日后天未亮,谢临风醒来,却瞧不见蛋生,又去探床上人的脉搏,安稳许多。   谢临风松懈下来,坐桌前一面缝魂一面思考,总觉得漏了什么。   缝魂袋一开,狐猫和荧鸓皆爬到桌上,醉酒似的摇摇晃晃,一个倒在另一个身上,像是饿晕了。   谢临风说:“压得很好,死了倒省事。”   一鸓一猫耳朵同时竖起,像是深谙谢临风本性如何,闻言竟一齐坐起,满血复活,威风凛凛的。   谢临风又道:“再端正些。”   两只蓦地挺直脊背。   谢临风拖拖拉拉缝好一魂,随手扔到桌上,两小只便争起来了,打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浮毛乱飞。   谢临风捉住一片羽毛,还欲说什么,却忽然呆住了。他幡然醒悟道:“好宝贝,好心肝,出入魇境竟是你干的!原来你便是那把银扇!”   难怪总觉哪里熟悉,魇境中那白芍的银扇扇羽正是荧鸓的羽毛!怪不得入魇境是一阵风,出魇境还是一阵风,原来竟都是这只荧鸓的手段。   谢临风欢喜地精缝一魂,喂给荧鸓,掏心掏肺地说:“你吃开心些,等会儿我们再去魇境。这巫人一族和疫鬼渊源颇深,咱家要回本,要找到你们的两个兄弟,定得捉住疫鬼才行!”   荧鸓抱着魂,啃大饼似的啃起来。   谢临风摩拳擦掌,待两小只果腹后,正准备离开,谁知目光一转,陡然察觉出床上之人罩着被子在动。   人既然醒了,谢临风便不好不辞而别,踅手踅脚行至床边,临近了才出声:“打搅晏兄,临时有事,便不做久待。”   他话音刚落,猛地听见被子底下传来一阵笑声。谢临风陡然掀被,只见晏安罩着面纱,此刻正拿着个话本,侧躺看得正乐。   晏安看见人,立马藏起笑脸,有模有样地说:“谢兄。”   谢临风横眉冷对,没做答应,居高临下地抬了抬下巴。“晏安”顺着他视线看下去,不禁“哎呀”一声。   真是对不住,尾巴忘藏了! 第11章 掉马   谢临风就问:“你师父哪儿去了?”   “什么我师父!”蛋生扯过被子,紧张得很,额上龙角也现形了,还在嘴硬,“我就是我师父!”   谢临风说:“晏堂主有个黑色刺字荷包,两面绣了表字。你有吗?”   “好拙劣的试探!我荷包分明是红色的!”蛋生欢喜道。它心想:我实在有长进,眨眼便明白他在用颜色考我真伪!这下他必然相信我就是师父!   “你是个聪明蛋。”谢临风好笑道,“你不知他心脉紊乱,重伤虚弱?你要不说,他便横尸野外,我想救他都来不及。”   蛋生自得到一半,忽然惊疑不定地看他:“你竟是个好人了?”   谢临风说:“我名声这么臭?”   蛋生趑趄半晌,最终化回原型,它愁眉苦脸:“你很有道理,师父晨日刚苏醒,便又下山了。”   谢临风道:“下山吃人?我瞧他体内藏了多种脉象,得吃许多吧?”   “你胡诌!我师父从来道德端正!”蛋生垂头丧气地抱着话本,像提起了伤心事,“师父月月十五都会受体内阴煞反噬,他体内不是人,而是封的鬼。前些日子他正要来地室渡煞,山脚下又闹了人命,急催着将师父叫去了……”   谢临风又问:“哪家的人命?你师父下山救人,怎地一脚踩进野鬼的魇境了?”   蛋生后知后觉:“……大、大胆!你竟敢套我话!”   谢临风说:“嗯,套得差不多了,那我走了。”   他说走就走,蛋生化成风火轮也没撵上谢临风两条高跷腿。蛋生滚到院门口,生生刹住,它原地乱蹦,两眼喷火:“奸人,奸人!可恨,可恨!”   可恨的谢临风正春风得意,他目的明确,直奔夏家后院。路上他将林林总总复盘个遍,小堂主入魇境那日正值十五,怕是身上阴煞正旺,才会被吸进去。   说来令人发笑,晏兄千藏万藏,行事谨慎,却养了条呆龙,把他老底抖得精光。   谢临风脚下生风,忽然“哦?”了声:“前方何人祭祖?”   但见竹林深处有一方青冢,碑前有一人背对谢临风,跪地不起。只是姿势奇怪,哪里是祭祖,分明是强撑着身子。   晏病睢听出谢临风的声音,慌张套上面具。他近日受阴煞反噬,五感迟缓,谢临风走了好些距离,他竟才听到脚步声。   待他罩上面具,又立马悔了。“晏堂主”可没到过魇镜,此刻他该用另一个身份!可他转念一想,谢临风来得这样快,定是蛋生这混账蠢货露了马脚!   但难知露了多少……   谢临风瞧他束手束脚,明白这是切错号了,却还抚掌说:“我的菩萨哥儿,前几日走了也不打声招呼,怪挂念的……不好,像是认错了人,晏兄——”   他边说边走近,没曾想晏病睢兀自起身,拦道:“此处禁地,你别进来。”   “怎么个禁法,你能我却不能?是堂主心里在瞒我。”虽是这样说,谢临风到底听劝,顿在林中,“这碑上无名无姓,又安厝在夏家领地,你倒像认得祂似的?”   晏病睢遮掩面貌,闻言也退出所谓禁地:“不久前这里现身过一条隧洞,那时正逢十五,我担心邪祟破封,伤及无辜。今天来瞧,却不见了。”   说到这个,谢临风也奇哉怪哉:鬼界文书规定,通家路一人一行,当日却挤了三人进去,可想这定是魇境出入口!   只是如今魇境通道关闭,要如何再进?   思忖片刻,他灵光乍现:“晏兄可知今日河畔,夏家等人是否仍在布施?”   他一提,晏病睢当即明白,那魇境中鬼衣和夏家接济的衣物颇有渊源,道:“不赶巧,夏家布施七日一回,眼下还差五天。”   谢临风“啊”了声,没觉多遗憾的样子:“那我便回去了。”   晏病睢没听懂这话,以为他是要回鬼界,却不曾想这人癞皮狗一般,居然是回黏乎着他,回了杂遝堂。   一晃五天,谢临风吃好喝好,抽空替晏病睢修补院墙。临近出发,谢临风皮痒又说:“蛋生五天来了三道,找你换洗幕离,你怎么样呢,谢公子一来,你这头帘就成宝贝了,睡觉也要裹着脸?”   晏病睢道:“鄙人难堪,谢兄瞧了,怕是会被丑得睡不着。”   谢临风信了,借机逗他:“你现在这副面貌,我也安睡不到哪儿去。好朋友,你一副菩萨心肠,很为我着想。”   “好朋友。”晏病睢咬字极重,“你可恩爱够这太阳了?再不进来装扮,布施又该结束了。”   谢临风上次才在布施河畔跟毛贼闹过一回,那小娘子不免恨上他们二人,更难保不会再有麻烦,决意易容一二。   但谢临风长久在不见天日的地府做鬼,十分稀罕这太阳光。再加上他如今不打伞也能晒,干脆日日赖在院子里,只想被晒死当场才好。   谢临风还要再赖,瞧见晏病睢无情转身,赶忙从亭顶上跳下来,追进堂内就喊:“蛋生,蛋生!快拿凉茶来,你师父要气死了!”   蛋生扔下捣药锤,跌滚出柜台,忙说:“师父又要死了!”   谢临风朗声大笑,撵在晏病睢身后哄道,“无端端的,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会生气的!”   晏病睢道:“坐下。”   谢临风正对梳妆镜,不禁慨然:“不妙不妙,怎么姹紫嫣红的!你一介药师,别是调的烂脸胭脂。”   晏病睢说:“是的。”   谢临风道:“你当我是兄弟,哪怕涂上立刻就死了,我也乐意。”   晏病睢擦粉抹水的,只管朝谢临风脸上招呼,说:“我这脂粉金贵,名声也金贵。”   “这么说,独独我不金贵了?”谢临风像是伤心了,“晏兄啊……”   晏病睢正举盘调彩油脂,哪料到谢临风忽然发难,两臂一抻就要把他的腰箍断。晏病睢手一抖,只觉从腰侧到脊背一阵痒,被人摸过似的,立马就软了身子,要往地上跪去。   谢临风“哎呀呀”及时捞住人,说:“真是对不住,晏兄,你竟是真切的。”   晏病睢被他拧了腰,又摸了背,眼下又揽在怀里,不禁呆了两呆,恢复过来只会愈加冷酷。   “我如何不真切了?”   谢临风没摸到那刺字的血荷包,搪塞道:“我掏心肝地说,蛋生这小畜生就喜欢扮成你的模样,我心思何其单纯,一逗弄,我便全信了!”   晏病睢没说话。   幕离不过两片黑纱,哪挡得住一对刀似的眸子插上胸膛,把谢临风的心窝搅得稀巴烂。   谢临风暗示说:“你知道的呀,那九百阶……”   晏病睢放下调盘,换戴遮阳幕离,道:“该出门了。”   谢临风拦说:“该消气了。小堂主且慢,等我一等——”   晏病睢走路带风,身后却拖着个流氓。谢临风一手撒魂寻鹰鸱与胎生,一手勾扯着晏病睢的衣带,既不像要捉疫鬼的,也不像丢了孩子的,一路竟走出盹来:“晏兄,堂主,菩萨……这么多天过去了,我为何还能见光?”   “魇境本就是阴阳罅隙,进出自然沾上点。”晏病睢道,“你走快些,我看花月河已经站满了人。”   谢临风自山腰处望去,果真瞧见那婀娜河畔拐了好几队人,二人飓风似的袭至河畔,谢临风站在末尾,满腹疑团:“好稀奇,这是其他地方的乞丐也跑来了吗?”   前面那人闻言说:“哪里!自夏家不再布施衣物后,那群裸|汉就来排吃的,总要占尽便宜,不亏自己一点儿的!”   谢临风道:“我说呢,之前也是接济,好歹人人衣着得体,怎地今日大家都破布褴褛?”   奇了奇了,难不成他们进了趟魇境,打草惊蛇了?   晏病睢等他说完,接着问道:“叨扰,请问先前那些受衣物接济的人哪去了?”   “不叨扰不叨扰。”那人低顺惯了,像被折煞了似的,忙解释,“兄弟你才入我们这一行,或许不知。夏家的衣服穿不得,人都死光了!”   谢临风抬手摸鞭,说:“竟有此事?”   “是也!”那人悲切道,“夏家专管布匹生意,常年走商都是夏大人躬身力行。只是最近夏家进的这批货里边儿出了问题,对面卖货的根本不是正经人,是盗墓贼!据说……”   那人左右一看,凑到谢临风二人跟前:“……是从棺材里扒出来的,祭死人用的!难怪啊,难怪疫鬼邪祟千挑万选,找上了慈善人!”   晏病睢和谢临风相视一眼,同时想到了那些鬼衣。谢临风还待开口询问,忽听地下有人唤他。   他红衣异域抓眼,又英俊非凡,腰间挂着蟒蛇鞭,通灵镜红光忽闪不停,前面那人当即唬了一跳,说:“你、你是列修国的姣子!”   谢临风哪管什么包子饺子的,通灵镜向来亮金光,此刻却闪着吊诡红光,必是有凶血溅上。   是魏判官那头出了天大的事!   谢临风打住话头,接起通讯,一时语塞:“……怎么是你?”   原来那镜面上赫然映着夏睿识的脸,他披头散发,像被人临头浇了一盆狗血,满脸血淋淋的,喊到:“谢兄,晏堂主在你跟前没有!来我家一趟吧!”   谢临风说:“归家仅限一天,你怎么还没走?”   夏睿识说:“不知晓,也走不得!你快快请晏堂主过来,你也过来!我娘……秦夫人像是鬼附体,生啃了两个人!” 第12章 孽主   他俩当下也顾不了别的,离了花月河,匆匆赶至夏家,只是未料这原本四通八达的大宅院门,竟全封死了!   谢临风一靠近,袋里两只便躁动起来。他道:“邪!好邪的东西!”   晏病睢说:“只是瘴邪?”   谢临风道:“还要凶些,是孽主!”   鬼怪邪祟划有四类,分别是阴鬼、瘴邪、孽主、凶厉,最低一级的阴鬼相当于良民,而往上三类却穷凶极恶,发疯时是必然得祭出封印镇压的!   其中孽主本性残忍,在地狱中受尽凌迟,业火焚烧,油锅炸煮云云,悔悟者有解脱之机,执迷者化腐朽罪孽为凶气,毒怨无穷无尽。   如今逃出来的这孽主,白日作祟,反吞阳火,定是有千般本领,不太好降伏的!   谢临风一点头,拉起人就朝房顶上跃去,说:“你通阴阳之术,这双眼如何看待这大家宅的煞气,会否是一片绿烟腾升的奇景?”   晏病睢行如疾风,道:“阴阳眼能辨认鬼魅而已,左右都是你,同常人所见并无不同,花是花,血是血。”   谢临风说:“什么?”   晏病睢拔剑而出:“当心!”   话音刚落,谢临风“扑通”一声滚到院中的池子里,他浑身湿透,眼前一片稠红,却不管不顾仰天惊道:“晏兄快跑,祂在你脚下!”   晏病睢闻言连跃几步,却迈步艰难,仿佛踩进泥潭里,险些被绊倒。屋顶上接连长出好几双手来抓他,晏病睢边跑边在空中虚画几下,几笔镂空符咒乍现,他回身一掷:“焚!”   只听“劈里啪啦”一阵响,几只刚长出的手臂被瞬间焚成火灰,然而那手却相当于拖拽的细线,瞬息之间,秦夫人浑身燃火,如同断线木偶,竟从天而降!   谢临风立马跳出水池,逃至晏病睢身侧,羡艳道:“你这是什么威猛咒语,还能烧鬼的?”   他浑身血腥,晏病睢立时离了他一步,捏诀将他浑身清理个遍。   感谢的话到嘴边,谢临风却一转,忽说:“不好,这是傀影!”   果然,方才坠落血池中的秦夫人哪里还在,俨然成了一件儿飘在水中的伶仃衣裳,真正的秦夫人另在它处!   晏病睢寒声道:“你借通灵镜问问。”   “不要生气,哪里是我不愿问?”谢临风摸出那面红彤彤、湿答答的银镜,“这夫人来势汹汹,早把镜子冲撞得四分五裂了!”   晏病睢道:“此孽主不是好糊弄的,祂已经能占据秦夫人的躯体,定然早渗透了夏家,比我们熟悉这宅子,若只是蠢笨着找……”   “走得要起飞,到底谁在撵你,闲我臭是不是?”谢临风说,“我尚有一巧妙之计,你等等我,我便告诉你。”   晏病睢果然停下步子,端正身子,凉凉地看着他。   四目相撞,谢临风变得若有所思,道:“你这朱砂好艳美,不像生来就有的,谁人给你缀的?”   此话一出,晏病睢如轰雷掣电,惊得魂消魄散,遽然后退三步!他本就不是很会说谎,又接连几日都被谢临风这条癞皮狗黏上,更是摘不得幕离,换不了脸!   好可恨!   谢临风看他反应不禁好笑,又止步于此,不再过火。他言出必行,从缝魂袋里掏出荧鸓,教它喊:“夏兄何在!”   晏病睢险些震惊死:“这便是你那锦囊妙计?”   谢临风连喊几声,荧鸓也连喊几声。末了他说:“身逢绝境,计计都妙。”   这并非什么胡话,疫鬼爱夏家,魇境之主也爱夏家,如今又来个孽主,同样找上夏家,谢临风又猜又赌,荧鸓既然克服疫鬼和魇境,没准也同样克孽主。   这鬼怪拦得住他和小菩萨,却拦不住傩仙。   晏病睢竟像是有点被说服了,不再言语。   事实正如谢临风所料,荧鸓这吼叫传得很远,如同撞响了一座巨硕铜钟,铿锵之音发怒似的回荡。   不出片刻,荧鸓扑翅一飞,二人连忙跟上。谢临风蹿房越脊,刚翻墙而下,对面就跪过来一血糊的人:“仙师、仙师下凡!快救我!”   “仙师在后面。”谢临风说完便提起那人,但听对面下半身哗啦啦作响,竟淋下一堆器脏,当场断气!   坏了,啃干净了!   晏病睢翻下来,看见尸体,说:“你先去。”   谢临风也不问,将尸体妥帖放倒,沿地上干涩的血渍追去,那人只剩半身,怕是用身体断口磨地过来的!   这院子四面环廊,清风雅静,谢临风再穿堂而过,却陡然撞见另一番景象。   只见这院中催花折草的,独独几根直立的草叶都在滴血。闯进了新人,那爬跪于中央掏吃脊髓的妇人骤然抬头,满面都是肉渣血块。   谢临风和祂遥遥相照,摸到腰上:“这般雅致的亭廊,竟被你暴殄摧折成这幅样子,你化孽主而来,好恨是不是?”   话音未落,谢临风便挥鞭而上。孽主伸向人肚的手被骤然挨上一鞭,“滋滋”作响,似是又要烧起来!   孽主对方才他们二人烧祂傀影一事怀恨在心,当下发狂,匍匐爬行而来。谢临风拍飞肩上的荧鸓,率先迎战。   孽主化手为足,四脚发力,张开血盆大口朝谢临风扑开。秦夫人本就肉体凡胎,如何受得了这样扭曲,当即嘴角爆裂,下颌脱臼,悬在脸下。   谢临风挥鞭缠绕住祂的脖颈,挥舞将其打到一旁,喝道:“我这天下鞭远胜罗刹,你若听得懂,便趁早出来。三鞭过后,我定将你魂魄打散!”   孽主听罢,远远绕着谢临风爬行,知道谢临风不是假话,不仅是祂,但凡鬼怪,皆忌惮他的血罗刹三鞭。   祂向前爬了两下,似乎是个示弱的信号。谢临风凝滞片刻,并未收鞭,不料仅瞬息之间,他骤然抬臂一挡,喝道:“你很好!”   这畜生果然天不怕地不怕,偏要和他拼命!   孽主咬住谢临风臂膀,又被甩了出去。祂“嘭”地撞上墙壁,跌落伏地,顿时发出桀桀笑声。   谢临风鞭红如火:“你笑什么?”   他刚说到“么”字,那孽主摇摇晃晃起身,嘴里嗡嗡作响,像是在念着什么咒语,这音调注入谢临风耳中,陡生出一股熟悉感。   谢临风正费解着,电光石火间,他周遭忽然显出几个黑黢黢的窟窿洞,它们咕噜咕噜冒着泡,正一边沸腾着,一边朝谢临风拢聚起来。   谢临风道:“你要再召傀影,是要同我好玩?那我便叫你好看!”   他正要跃身,忽觉脚下一沉,那洞里瞬间爬出几只手来,要将他拉下深潭。奇了,这里的手竟和刚才抓菩萨的手不大一样,它们臂腕上画着修狃族的图腾,每一处力道都是禁锢的咒语。   谢临风看到图腾,却想到别的:“傩祭吟唱,我知你是谁了。巫人一族,你是白芍!”   正在此时,晏病睢飞身跃来,朝手臂挥剑砍下,那长剑骤然断成两截。他道:“下咒了?”   谢临风笑说:“既是共患难,迟些也无妨。晏兄,我们正等着你呢!”   眼看那黑洞已吞了谢临风半条腿,这家伙大难临头,还能说出孟浪话。晏病睢冷哼一声,用断剑朝孽主刺去。   与此同时,孽主忽然抬起手臂,祂手中空空,却像捏着柄扇子似的,轻轻晃了晃。   谢临风见势扬鞭,将晏病睢裹了回来,环着人:“祂正等你呢!”   晏病睢两头迷惑:“等我?”   一阵狂野风浪冲撞而来,不仅掀翻了晏病睢的幕离,还险些将人刮走。谢临风一手捂面,一手圈住菩萨的腰。几次下来,谢临风早知道晏病睢脸酸心硬,独独这弱柳腰是软肋,逗不得。   “你跟个风筝似的,我碰一下便碰了,这叫下策!”谢临风箍着怀里的纸片,迎风道,“你再摆脱一下,我可就真撒手了!”   晏病睢怒道:“你撒。”   “我撒什么,明明是你在撒气。”谢临风觉得很有意思,新奇道,“身份不是我透露的,帘子不是我吹飞的,我救你一回两回,你就独独记恨我?”   晏病睢不语。   风停,谢临风捂着胸口将人放开,像是心里在痛似的。他强撑着桌子,破罐子破摔:“恨我,那恨我吧!”   晏病睢道:“等会儿再恨。”   “又等会儿再恨了?”谢临风称心如意地抬头,眼前蓦然映入几盏红烛,那火光似是有力道般被灌入识海,让他神色微滞,“我们又回来了?怎么同之前差别如此之大!”   二人正是进入了当日的魇境石窟,只是眼前这石窟有很大不同,这其中做了布局,种了火树琪花。   金窗玉槛,红绸幔帐,“囍”字高挂。   各处角落,皆是红烛摇曳。   谢临风猛然缩回手,他道:“好险,好险,差点糟蹋坏了。”   原来他方才撑在桌上好一会儿,压的并非桌布,正是两套堆叠整齐的婚服,上头金丝线刺绣精致,谢临风正端详着,忽觉身旁之人僵了下。   谢临风道:“晏兄……”   他喊到一半,便呆了。   晏病睢说:“……嗯。”   谢临风道:“你……你怎么有两个?!” 第13章 去尘   晏病睢也呆了。只见那床后幔帐里走出来个身着金冠绣服的贵丽人物,对方面容韶秀,额前缀有艳冶血痣,不是晏病睢是谁?   “晏病睢”手中提着柄锈烂发黑的长剑,但因在魇境,谢临风探不出他的煞气,只见他眉眼饧涩,似是很疲惫,将剑随意乱扔,趴桌上就睡。   那剑险些砸中谢临风的脚,谢临风向后避让,道:“如此没睡相,你做什么去了,累成这样?”   晏病睢反问:“这便叫没睡相了?”   谢临风笑道:“你很在意这个吗?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晏病睢惊疑不定:“你明白什么了?”   “明白你美得像花,我这样说,你可顺心呢?”谢临风温言款语,像很包容似的,却听得晏病睢脸色发青。   谢临风诧异:夸也不行,美也不行,怎地我跟踩地雷似的,事事都错。   正各自沉默着,石窟门口忽然映上个人影,那人敲了两下,喊道:“堂主,晏堂主。”   这头“晏病睢”觉很浅,仿佛梦里过得也不好,一点风吹草动便转醒过来,他起身开门,迎了对父女进来。   那父亲拉着女儿“扑通”跪了下来:“堂主救命!”   晏病睢拉人不起,说:“救谁的命?”   “自是我和这蠢女子的命!”老翁一语未完,先滚落两行清泪,“家中世代为渔,不料前些日子无烬海风浪癫狂,竟将我等拍翻在海里!”   晏病睢倒了两杯茶水,又将二人拉起来,疑道:“无烬海由海栖一族掌管,向来平静,祂们合该遵守七族之约,为你们保驾护航才是?难不成他们是刻意的?”   “正是,正是!”老翁摸到茶,不喝只暖手,回想道,“我沉入海,灵识快要溺死,忽见几条大鱼游来!那鱼长着人面和手臂,正是鲛人!祂们拥着我来到宫殿,进去便看见我这溺死的女儿的尸首,被人千刀万剐,掏干净心肺,下场凄惨啊!鲛人见我震悚昏厥,告诉我这乃预言幻境,又赠我一言,她少有福泽,想她平安,便要从此避世。天下疫鬼未灭,巫人族若退缩,便违背七族之约,也是短命!哎,哎!进也禁,退也禁!”   七族之约乃是:巫人除疫,木客镇林,鸩鸟化毒,伥族策鬼,修狃解咒,海栖护渔,禹王族以风火罚戒。[1]   族约集疫战时的万类族群之力缔造,效力胜天,不可忤逆!一旦有人违约,无论上天入地,生前死后,皆逃不过族约的惩戒。   老翁声泪俱下,又要跪:“我这蠢女子命薄如纸,正是要求晏堂主做她的姣子,为她去尘!”   晏病睢扶起人:“老翁可知,千万年来只出过一名姣子?我并非无上圣洁之体,更非母神后人,怕是为人去尘,也是没有福泽的。”   “去尘礼”便是增福,受尘人将与去尘人脉络相连,分摊后者的力量。这原本是姣子职责,但如今姣子已逝,后世便出现了效仿。   两个晏病睢沉默须臾,似乎都想到了自己的名字。   老翁察言观色,动容道:“晏堂主过奈河,渡忘川,鬼神皆惧,福泽厚天!若为她去尘祈福,让她和晏堂主关联着,我便放千万个心!”   晏病睢无可奈何道:“你也知晓我行阴煞之事,何来福泽一说。但若关联,我确是能护她一护,就照巫人族的俗定来吧!刀来!”   老翁又滚出热泪,将女儿推到晏病睢跟前,道:“老儿无刀,去尘之时不可沾上姣子以外的浊气!”   晏病睢四处张望下,起身进了幔帐之后。谢临风跟着瞧过去,那红纱好似一层旖旎血雾,里面只像有两个人,片刻后,那头的晏病睢拿了把剪子,撩帘而出,谢临风这才趁机晃了眼,哪是什么人?只是个穿着红衣,胳膊搂着颗蛋的木头架子罢了。   谢临风说:“你便是这样孵蛋生的?名字潦草,养胎敷衍,好可怜!”   晏病睢这倒没反驳,腰板端正:“蛋生吃饱穿暖,龙生幸福。”   谢临风受他“饱”字一呛,不说话了。目光一转,看那小女子模样娟秀,那头晏病睢将她牵至跟前,问:“你可想好了?剪子附咒,你这秀发剪了,可就再也续不上了。”   巫人族对去尘礼极为重视,无论男女,行礼之时皆要剃发,剪去的各路青丝收集起来,做成祭台上的挂铃围绳,以做傩祭之时族人的祈愿。   女孩说:“义父想,便剪。”   “你改口倒是快。”晏病睢剪断她的长发,笑道,“现在才哭,会否迟了?你叫什么名字?”   老翁抢说:“正要求堂主重新取名儿,她原本姓白,如今可随晏堂主姓!”   “不必。”晏病睢剪完头发,又修理青碴,“你既姓白,我便赐你‘白芍’一名,这味药材我很喜爱。名字上了咒锁,你从此便要做静心之人,可懂了?”   白芍说:“我记住了。”   去尘礼随俗而变,巫人族规定繁杂,又折腾了好些时候,但奈何谢临风二人被这对话劈得外焦里嫩,早已无心观看。   谢临风说:“你……”   晏病睢坚决道:“杜撰。”   心里却默默跟了个“吧”。   谢临风心说:也是也是,小菩萨瞧着比我都小,哪里凭空多出个义女来?这样推算,夏家那两位都该叫他爷爷了!   思及此,谢临风不禁悚然。   可怕,很可怕!   迷雾重重,去尘礼毕,白芍随老翁离去,穿华服的“晏病睢”则拿着剪子,再次绕至帐后,那里似乎藏了好大秘密。   谢临风开口,晏病睢却更好奇:“去瞧瞧。”   刚要跟去,地面却如流沙一样攒动起来,石窟像迷蒙上了一层油纸,满眼红彤彤一片,却叫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   晏病睢道:“怕是魇境之主远了,剩下这些陪衬也就花模糊了。”   二人只好掉头,追随父女步子撵去,刚推门而出,双双“扑通”掉水,那水浪汹涌澎湃,直往他俩中间挤。   谢临风本就是鬼体,不靠呼吸度日,加上他识水性,几息便适应过来。他浮在中央,心觉不妙,左右寻人——   果然瞧见一个看淡生死的落水猫!   晏病睢只管闭眼憋气,像根木桩一样冷漠下沉,仿佛就算溺死也要死得傲骨清高。谢临风看得很服气,三两下将人捞出水。   谁叫这并非什么小江小河,而是片海域。   晏病睢浮出水面,睁眼道:“你捞我做什么?”   谢临风说:“我又错了,行不行。”   “你这是哪门子的邪火?”晏病睢抬头,瞧见上方黑云拢聚,立刻就要下暴雨,“我们先回岸上。”   谢临风手一松,正要游走,晏病睢竟忽然在水里狠狠踉跄一把,随之立马攀上谢临风的背,惊魂未定道:“你……你这又是做什么?”   谢临风红衣湿漉漉,像团被浇灭的火。他浮在水面不动,学着晏病睢的眼神瞧回去:“救你是错,不救也错……”   晏病睢推心置腹地说:“谢兄,要下雨了……”   “谢兄是谁?”谢临风乜斜着眼,“下,下大些好,我看看这雨,这天,这万物有没有错。”   说来好笑,晏病睢平日里光风霁月,像是断崖边的寒花,向下瞧人,如今被浸在这水里却葳葳蕤蕤的,什么寒花风月都泡汤了,菩萨在水里摔了一跤,倒学会眼巴巴仰望了。   晏病睢说:“你消气,上岸我同你说个欢喜的。”   此时天上炸雷轰鸣,晏病睢手指骤然用力,似要剜进谢临风的皮肉。   谢临风痛到抽气,赶紧收臂:“这么欢喜!”   他将人托到背后,一面游一面道:“这海水灌铅似的沉,是你这个血菩萨招来了水鬼吗?”   “我若没猜错,这便是海栖族的领域。方才我闭气下沉,正是在用识海寻找鲛人的宫殿入口。”晏病睢凝神圈着谢临风的脖子,似乎又觉得这样说不太愉快,怕谢临风再置气,鼓足勇气笑了两声“哈哈”,捧说,“谢兄很幽默呢。”   又是笑又是“呢”,谢临风险些呛水,魂飞胆裂道:“你就是水鬼吗?”   晏病睢:“……”   他难堪地闭嘴,似乎被自己糗到了,挂在谢临风背后一路无话。   游到一半,头上倒下来一盆雨。谢临风加快速度,三下滚到岸边。“扑通”一声,晏病睢也倒在一旁,仰面任由雨点砸到颊面。   谢临风张口吃了好多雨,疑道:“什么事?”   晏病睢更疑:“什么事?”   谢临风道:“越金贵,越忘事。我要听那欢喜事。”   晏病睢说:“哦。”   谢临风冷面无情:“这个不欢喜。难不成你只会哄骗人?”   晏病睢最受不得污名,舌尖一咬,便说:“谢兄救命之恩,我刻骨难忘。”   “你先不要记住我,我仍是不欢喜。”谢临风坐起来,还是一副阴沉沉的模样,道,“我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晏病睢被雨打得睁不开眼:“嗯……嗯?”   谢临风便抬起袖子,胡乱给他揩干净,撑在上方挡住雨:“你讨厌我吗?”   晏病睢默了片刻,道:“还行。”   谢临风演了半晌落魄鬼,这会儿称心如意倒回去,不再追问。   晏病睢说:“你现在欢喜了吗?”   谢临风枕着脑袋,道:“还行。”   晏病睢说:“好,这雨下得不寻常,海栖族很快就要现身,你我打起精神。”   谢临风好笑:“演你一回,倒学会谨言慎行了。”   晏病睢不做声,只叹气。好像仅是哄一下谢临风,就把他累得要死了! 第14章 重魇   此处是座蕞尔小岛,四面环海,只有芝麻粒大小,怪孱弱的,像是浪一卷就要沉陨。   谢临风笑到一半,他忽然跳起来:“这雨咬我!”   “嗯,这便是异常之处。”晏病睢泰然道,“无烬海千万年来都受海栖一族庇佑,无飓风骇浪,落雨惊雷途径这都得温柔些,这雨非但喜怒不定,还更疼,更沉。”   谢临风受不住挨打,三两下脱了外衣,往地上一卧:“那海水也沉,如此说来,若非是特色,便是日日夜夜都下这雨,填满了整个海?”   “填满倒是夸张,但至少时常下这类雨。”晏病睢有些不自在,“先前那翻船一事也很可疑,老翁若不是在编造,海栖族内极可能受到分裂,鲛人族胆敢做违约之事,不是自寻死路,便是已经脱离了族约咒缚,换了主人。”   “有理有理。”谢临风举着衣物侧躺,“不过你身上很痒吗?”   晏病睢挪了半晌,闻言怔住了:“……是你挨我太近了。”   谢临风说:“这么疏离,为你遮风挡雨都不行?”   晏病睢叹气,还未开口,忽听前方深水之中传来一声咆哮:“渔者掉头!前方将入终南之海,有叛……”   只听一阵巨浪澎湃,将这声音拍沉了。   那浪声势浩大,汹涌至触天,好似一栋大厦!谢临风眼见巨浪蔽日,说:“快跑!”   话音刚落,滔天浪潮猛然坠下,将岛上二人拍飞!谢临风腹诽:天爷!不是才劝诫了那白娘子要避世避世避世吗,怎么又出海了?!   正在此时,一声音平稳骂道:“尔等背叛海栖一族,窥探禁领,草菅人命,当杀!”   只见那汹涌浪面上稳稳站了两波人,一边是人面鱼身的三只鲛人族,另一头是蠕着八条腕腿,肉刺遍身的海栖族人。   海栖族来得浩浩荡荡,在海中翻涌救人,首排族人站成一条蜿蜒的盾壁,很忌惮鲛人骤然发难。   鲛人说:“终南地不可入侵,我等听从母神之言,奉命行授天命之责。”   为首的海栖族人驳道:“母神与姣子早已神魂俱灭,你又是奉谁人的命!”   鲛人耐心解释:“姣子凌驾于七族之上,无所不知。祂千年前便料想到今日,下了守护令。”   海栖族人气极,道:“你们召唤水伥吞噬良性海域,侵扰渔民,随意弑杀,还敢再提母神?姣子早就违背天性,不遵从母神言语了!”   鲛人声音淡淡的,仿佛并不在意对方的冒犯:“七族为母神身体所化,姣子继承母神衣钵,你们便是祂的骨肉同胞。姣子献祭镇鬼,你们岂敢诋毁,岂敢诋毁?”   一鲛卷尾,便是惊涛骇浪。一浪拍下,小岛抖了三抖,脆得可以。   谢临风被冲了很远,一手抱树,一手抓住随波逐流的晏病睢,笑说:“抖什么,你谢兄抓得还不够紧吗?”   晏病睢箍紧谢临风的臂膀才堪堪稳住身子,他道:“原来是这样……传闻里终南海受恶灵侵蚀,天上水里都异象丛生,由此被划分为禁地,却随年月正不断扩张,生者入,亡者出。它接壤无烬海域,想来那老翁应是不清楚两域界限,驶进了恶灵海,才遭翻船。”   谢临风纳闷:“鲛人怎地成恶灵了?先前的‘你’形容姣子似福神下凡,海栖一族却像拼命恨祂,究竟几个版本?”   “千万年传下来的东西,真真假假不可全信,那老翁活着出来也是团迷。”晏病睢猫似的勾爪,快把谢临风抓出血痕,“好了,你听周围。”   四周哀嚎连天,救命连连。水域中浮浮沉沉许多只手和脑袋,但奈何谢临风此刻也是泥菩萨过江,他暗骂一声:“海栖族族约在身,人命过天,他们……那是什么?”   前方忽然燃起一团燐飞明火。   队伍末尾的海栖人浑身长毛,手里拖着个银光闪闪的球,有意遮掩行为。   晏病睢说:“这是母神遗留的藏语镜。万年前用作族群之间的联系,如今母神已逝,海栖族仍旧以此镜与母神通灵,企图得到指引,但上面显现的通灵符文,大多是召来了其他仙怪鬼灵。”   果然,那原本澄澈的圆球镜面里出现几道古怪的爬痕,如同水中滴墨。谢临风眯起眼睛,心道:奇怪,很奇怪!这晶球上的咒纹竟和他那面通灵的碎镜子如此肖似!   正裁疑间,只听“嘭”地一声响,那藏语镜猝然爆裂开!变成哗啦啦一堆废渣。   别说海栖族人呆了,就是谢临风也呆了。这一碎可了不起,堪堪将岁月静好的对峙打得失衡,海栖族捧着碎片,满面悚怍,颤巍道:“你……你竟敢……你竟敢!!”   话音未落,海上骤然激起千丈浪墙!原本被打捞上岸的渔人被一股磅礴的吸力拽飞到空中,谢临风大骇,立马将晏病睢圈到怀里,说:“你我回回都做池鱼,逃命紧要,抱你一抱!”[1]   谁料这浪竟像长了眼睛似的,震怒般咆哮,又铺天盖地朝谢临风二人的方向打来!   晏病睢怔了:“谢兄……”   谢临风道:“谢兄在,搂紧了!”   一语未落,只觉浑身剧痛,那沉浪砸下来,像撞了墙似的!谢临风两眼发昏,坠进深海里,然而下一刻他受雷劈般惊醒,不过弹指一瞬,他怀里空空如也,晏病睢何时被冲走的他都未发觉!   谢临风在海里游离半晌,身前身后尽是黑黢黢的水浪,根本找不见人。   他心说:要命!落水猫再神通广大,瞧上去也是会被活活溺死的样子。拖不得,拖不得!   正当这时,耳边传来一声音道:“他很好,可以拖。”   谢临风游至一半,蓦然瞧见前方有束光晕,里面踽踽游来一条人鱼,谢临风按兵不动,心说:原来是你,此方是他人魇境,你为何能听我,看我?   鲛人道:“我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但我知晓你会来,正在这里。我在过去,同你对话。”   谢临风惊奇:传闻鲛人能罗织预言成境,你预言过白娘子,这魇境也是她的,又来找我做什么?兄弟,好友失踪,我很忙的。   鲛人游至光晕跟前,成了团黑影,便滞留了:“姣子有三言赠你,你听罢可解惑。”   “他很好。”   “三重魇。”   “知天命。”   前二言谢临风懂,“他”指的自然是小菩萨,此刻他们正坠入三重魇境之中,但第三句谢临风不得其解。   正要问,又听另一声音道:“等你许久了,你这镜子给我瞧瞧。”   这声音温润好听,但却非常古怪,让人像喝了酒似的,听过就忘!   谢临风腰间受力,那碎镜子便漂走了,谢临风见识了祂本领,道:你便是姣子?   那声音说:“是我。”   谢临风向前游去,那团光却更远,他漂在原地:你算得天地古今,认得我不奇怪,但你真的认得我吗?   他来自这个世界之外,哪怕姣子再神通广大,总不能跨次元吧,现代核心价值观里,可没有迷信这一说法。   姣子道:“你同我相隔千万年,我算不准你,但我能唤你。你魂归异界,被傩仙认主,你只需记好我最后一言,人之一命,最忌强求。”   镜子从光晕中游回,已是平整如初。   “可你早算准我会二入白娘子的魇境。”谢临风将其收在腰间,懒得再和祂打哑谜,说,“可好,我记住了。现在把我那不识水性的小菩萨还来吧!”   原本那团光晕已经暗了下来,闻言却微微亮了,对面像是刚准备离去,又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临时撤身。   “小菩萨?他竟容许你这样叫?”姣子讶然了刹那,笑说,“你竟未领悟,此处正是他的魇境,你退身出去,便可见到。他此刻正在岸上呢。”   言毕,周围重归昏暝,只能隐隐瞧见一只摆尾逴行的鲛人。谢临风百思不解:魇境……魇境不是亡人携有的吗?   他思及魇境,便想到荧鸓,当即闪电窜过大脑,正要摸缝魂袋,眼前陡然飘上来一团河豚似的白球。   荧鸓吸饱了水,绕着谢临风不知游了几圈。此刻见谢临风终于瞧见自己了,便胖飞至他眼前,开始仰面吐泡泡。   谢临风心道:我的心肝,这脏水你喝成这样,还如何挥得动翅膀?我手动摇摇你行不行?   说罢也不等荧鸓同意,谢临风捻起“鱼翅”轻轻晃了两下,只见瞬息之间海浪澎湃,水泡咕噜咕噜盈满面   谢临风只觉身子骤然下坠,似乎穿了千斤铁衣。他趴在岸上,啃了满嘴黄沙,眼前刚清明一些,便瞧见一双腿有些急地走至跟前。   谢临风一摊面,便颠倒着望见了晏病睢,他气喘吁吁,笑说:“再不拜你这神仙菩萨了,你害得我好苦。”   晏病睢说:“你乱想什么?”   “在想你。”谢临风休息够了,翻身而起,“想你究竟是怎样的活佛,竟生造出死人魇境来,将你我二人皆拉入其中?更在想念你这魇境之中……”   他话没说完,晏病睢忽地反身鹗顾:“你很清醒吗?可我方才分明进的是你的魇境。” 第15章 伥鬼   “这可奇了,我死时安然,做鬼逍遥,真是半点怨气没有,如何造魇?”谢临风道,“你瞧见些什么了?”   晏病睢呆了须臾,才说:“没有,一些琐事,看过就忘了。”   他说完就走,却被谢临风拦着:“你不要做撒谎精,若是我的生前事,你此生都要记住我了。”谢临风摸出银镜,照给他瞧,“不好,面若土色啊堂主,那是什么魇?水做的吗。”   晏病睢冷然不语,似乎正困在记忆里,这时,谢临风忽然镜面一转,钻研道:“哦?他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茫茫海域之上漂来几叶小舟,小岛四处顿时迷蒙上几圈黑雾,里头涌动着,似乎藏了东西   晏病睢正被他唤醒,闻言一看,道:“有人诵念‘召阴’,唤来了水鬼!”   “召阴语”原是伥族从疫鬼身上偷学来的咒语,短暂召集就近阴客和厉鬼做军兵,供召阴人驱策。但自七族之约建立以后,伥族人便鄙弃了召阴语,原因无它,此咒控人控鬼,用于战场那叫兵不厌诈,用在交往中就有些缺德了。   谢临风说:“闹那么凶,那些八爪护卫哪去了?”   晏病睢道:“在雾里,这咒语召得正是海栖人。”   谢临风讶异:“海栖竟是鬼族?”   “不是,这召阴语受人篡改,活人化鬼.....”他正说着,忽地捂心跪地,又虚声说,“不、不是.......”   谢临风慢了瞬,没接住人,旋即背对蹲身:“管什么是不是,你上来,我们去树后面躲着。百艘带箭凶船,打起来又是无端端一场天降祸。”   晏病睢虚弱得像棵荒岛小草,谢临风哪顾他,直接将草菩萨拉到背上,挂着就跑。   他前脚刚迈腿,便猝然听见炮响,“轰!”地一声震天动地。小岛好似在剧烈翻身,谢临风走得颠簸,躲进树丛。晏病睢刚被他放下,还晕头转向的,又被推攘着摁在树后。   “这样稳些,你站住了。”谢临风就从后背贴着他,那声音像捧热酒似的泼在耳畔:“这个‘你’可是意气风发,率了好大阵仗的船队,有炮有刀的,整面镜子都装不下,你来打劫吗?”   谢临风手臂环着他的腰,那面通灵银镜正被拿在腰间。晏病睢垂首一看,果见这镜中装满了黑影,“他”赤焰红袍着身,手提红剑,在船员里格外扎眼。   这时又听一声炮响,岛屿似乎往下塌陷了一寸,二人扶树站稳,再一看镜子,哪还有华服剑客的影子。   船上晏病睢的红剑烧得正烈,风浪呼啸间,黑雾受一阵剑气拨搅,正滚云般翻涌着,里头倏忽破雾飞来一人,轻巧跃至船上。   晏病睢落在船尾,说:“前方终南禁地,劳驾掉个头。”   他文质彬彬的,手里却拎把猩红血剑。船上的人骤然围聚过来,先看看剑,再看看他,二话不说,便掏家伙开打。   晏病睢舞剑打架都风度翩翩的,几下剑气就把周身一圈人给荡了出去。晏病睢动如疾风,闪身捞回个倒栽入海的人,道:“好友,你们主人手下有邪师,船也排在最后,他定是不管你们死活的。”   那人惶惶:“你、你要如何!”   晏病睢低身询问:“这黑雾迷人,我的船开不进去,冒犯了,我可以抢你的吗?”   那人仰面看他容貌,实在美艳得毫无正气可言,那额前一点朱砂,将他缀得像是个妖精。   那人入迷:“好好……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晏病睢拎着后颈,扔回了后面的船上。别看他温润文弱,扔人却驾轻就熟,一手一个,其余人趴在地上不敢动,晏病睢瞥了一眼,又说:“不好意思。”   随即一剑将船头炮烙撬成了破烂。   晏病睢道:“委实冒犯……”   余下人忽地受惊齐说:“不冒犯!应该的!”   谢临风目瞪口呆,又往镜子跟前凑了一寸,谁知额头忽地挨了一下,他回过神:“你很……很……”   “手滑。”晏病睢垂眸冷静道,“你调个方向,对准黑雾,为何这些伥鬼迟迟没有动作?”   谢临风换了视野方向,镜中“晏病睢”正负剑掌舵,身后跃来个人,此人身形秀丽,剃个寸头,先前还怯生的白芍此刻俨然成长不少,眉眼都是英气。   她道:“义父,后面的船已转回黑雾之外,可我们只有一艘船,这炮祛咒后威力弱了不小,如何打得过前面的人?况且说不准还遇上海栖族人!”   晏病睢说:“这很好。”   白芍道:“这更打不过了!”   晏病睢将舵交与白芍,说:“海栖族人遗世安于海下,并不轻易露面,七族亦是如此,寻常只会在无烬与终南二海交界处设咒阻拦,若是海栖族亲临,只能说明一件事。”   白芍道:“鲛人现身,持戟害人!”   晏病睢不语,说:“对,也不对。我们先按兵不动……”   话未说完,黑雾中陡然伸出数只枯柴似的手,握住晏病睢的脖颈。晏病睢抽剑砍下,却听呜呼一声惨叫,断手坠地,变成一条蠕动的粗壮触手。   滴滴答答——   黑雾下起了蓝色血雨,晏病睢愕然一瞬,明白过来这是海栖族人的血。他沉默许久,说:“朋友,能劳烦找个粗布,为祂遮盖一下吗。”   他话落地上,不知给谁接。这些人面面相觑半晌,爬起来一个:“不劳烦不劳烦,仙师……”   他“啊”了声便哑言,“仙师”已经持剑杀出去了。   不知是他杀意凛冽,还是剑风灼人,前面的邪师闻声而来,召来一张遮天蔽日的鬼面,晏病睢当头闯进这鬼面的血盆大口之中!   晏病睢说:“歪门邪道!”   伥族召鬼行的是上古蚺蛇族[1]遗留的符箓之术,召阴语虽从疫鬼偷师,但两厢融合精进过后,召阴语早已除邪祛煞。这群邪师个个黑袍鬼面,服饰上图案阴邪,根本不是伥族人!   晏病睢冷面如霜,锋刃一转,直接挑剑戳烂鬼面上颚,一路刺穿天灵盖。鬼面分裂成一道浓稠黑雾,晃荡一圈后再次将晏病睢裹至口中。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急流碰撞而上,将两波人冲撞开。晏病睢落回船上,一身水淋。   白芍转舵避开巨浪,又道:“义父,这船队前后约有五十只,个个扛炮,还有邪师互送,是为了盗窃终南水域下的万年墓!”   晏病睢神色一凛:“你如何得知的?”   白芍向后一甩头:“你一走,他们就偷袭我,然后我把他们打服了。”   白芍身后个个鼻青脸肿,涕泗横流,却坐得端正又安分,不准叫,也不准哭,只泪眼汪汪盯着晏病睢,要他主持公道似的。   晏病睢扫了眼,没表示,只说:“你将人带回去,我自行前去。”   白芍正要拒绝,却见一阵汹涌大浪猝然冲破黑雾,当头将船打翻!   谢临风忽觉胸口前一抖,转开镜子:“我在呢。”   晏病睢侧过脸,忧心忡忡:“你看看那水下有什么?”   谢临风说:“行,我瞧瞧。”   他转回镜子,再一看,哪里还有“晏病睢”的影子。镜中先是盈满了全屏的水泡,咕噜声听得这头的菩萨都快昏过去了。   终于,沉浮数次后,白芍蓦地攀上一人手臂。她抹干净视线,抬手就打:“你谁!”   对面也落得个水鬼样,又挡又不敢撒手:“别打别打!这位娘子,再闹我可就真撒手了!”   白芍被这句话生生劝住了拳头,乱游一通:“我义父……你!你是掘墓人!”   那人道:“我是替死鬼!”   意思就是,他也是那船舰后方用来挡剑的。白芍看他一副书生架子,还是给了一拳,说:“正是你们这些蠢货,害我义父落水!你先拖我上岸,再来捞我义父,那个红衣服的,可知不可知?!”   那人道:“知知知,姑奶奶好大的脾性。”   此言一出,白芍似是被将了一军,稍作收敛。   谢临风看到此处,也没见水下景色,反倒是视角跟着白芍转来转去,谢临风道:“听她这话不着急,是不知你属落水猫,还是死定了?”   晏病睢说:“不,‘他’现在应当不在水下。”   谢临风道:“在哪?”   晏病睢向后一靠,抵住谢临风的胸膛,说:“在我们身后。”   谢临风一阵骇然,骤然回身,正和身后的晏病睢四目相对,他当即脑中窜过一道电流,对方双眸漆黑,额前那点血痣浓烈到发黑。   谢临风近乎悚然:“你要杀我?”   晏病睢说:“他要杀你。”   谢临风晃动两下,发现这个“晏病睢”双目失焦,并不是盯着他。   谢临风这才松了口气,道:“怎么总惹你恨?”   “几时了?”/“几时了?”   一近一远,两个晏病睢竟同时同语。   这头谢临风二人都呆了,一时没敢动弹。   “晏病睢”浑身湿透,水朝下滴,人也是向下的,饶是面上瞧不出名堂,却能分辨出他此刻丧气得很。   他面朝树走来,谢临风瞧见沸腾的煞气,赶紧拉人腾地,只是并非谢临风感知出来的,而是那颗朱砂发黑,竟开始渗出一股黑血来。   黑血爬至鼻梁,“晏病睢”擦了两下,仍未止住,仿若那颗朱砂之下封印着浩荡野鬼。   ……野鬼。   谢临风遽然醒悟! 第16章 白羽   “蛋生说你体内封印了鬼,十三道脉象便是这样来的。”谢临风心里有些闷,“你这颗痣当真是极凶的封印,惹得我心好疼。”   这个晏病睢未语,那头的“晏病睢”忽然抬手,对着谢临风方才站过的树画了几道符咒,问:“不可玩笑我,我正唤你。”   他语气低低,仿佛说的并非“不可玩笑我”,而是“不要戏弄我”,听着怪低落的。   谢临风看不懂,便偏过头去瞧晏病睢,道:“这是什么咒?”   晏病睢道:“密语。”   谢临风恍然:“原来是结契咒。”   密语咒又叫结契咒,一人仅能同一人结契,咒语和符文由咒术双方自创,不但独特稳固,还很私密。   “晏病睢”空画几道,那树上亮起一道猩红的繁杂咒纹,然而顷刻间便暗了下去。   什么也没有。   “晏病睢”语气忍耐,像在劝说:“不可骗我。岛上满目狼藉,两域分界处的阻拦咒语极为弱小,这痕迹……定是海栖族同鲛人折腾过。你……你在不在?”   依然风平浪静。   正是此时,“晏病睢”额前黑血骤然肆意狂涌,里头的鬼煞蠢蠢欲动,似要破封而出。他摸得满脸是血,动作僵滞,神情困惑,问:“你在哭吗?”   谢临风稀奇道:“阿弥陀佛,是你将要掉泪了。”   晏病睢冷冷纠正:“是他泫然欲泣。”   “是是是,他与你不同,菩萨无情无泪,你是最铁石心肠的。”谢临风斜身一看,又道,“可这东西却是真的,荧鸓的羽毛怎么挂在他腰间?”   正说着,“晏病睢”恰好伸手摘掉羽毛。他平息心绪,红袖擦血,那血的色彩原本深得多,却立刻被吸附消痕了。   “晏病睢”一负剑,泰然自若道:“我在这,你过来。”   原来那方白芍被拖上岸,正环岛乱喊。她脚边躺了个精疲力竭的文秀男子,穿着和船上盗贼同样的服饰,却像个半死不活的书生。   白芍闻声奔来,道:“还以为您被溺死了呢。”   “只会戏言了?你这胳膊是如何守护的?”“晏病睢”目光一闪,态度骤冷,“图腾不可外露,尤其是巫人一族的图腾,你竟还接触人了?”   母神消逝之时,不仅将力量和身体化成七族,更留下了七类附有母神之力的图腾。七族将图腾传世本是为了庇佑和指引,不料却召来歹人为夺取七族力量,诱骗抓捕其幼老,剜刮图腾,啖食血肉,手法残忍,一腔赤子心被狠狠辜负,从此七族便不再外人面前彰显图腾了。   白芍霎时捂住胳膊,骇然道:“我、我……”   “晏病睢”一面走,一面拔出身后剑,淡然抵住岸上那男子的喉颈:“谁?”   谢临风跟在后边,道:“熟人。”   原来躺在地上如死鱼残喘的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夏清风。他身子文弱,又下水捞人游了半条命,现下看到剑,竟还想跳起来:“饶命,饶命!”   “晏病睢”剑锋逼近:“就冲了你一个上岸?”   夏清风道:“是我走运……”   他嘴上说着走运,神色却写满了“不幸”,看着“晏病睢”的冷面,哆嗦着抖出了实情:“这船队的主人是个掘墓贼,你们往劈椒镇走,有片枯竹老林围成的乱葬岗,里面的坟啊冢啊,管你生前属王侯还是白丁!通通被刨,本领大得很!大仙你瞧,这船队雄伟,不但有重金买来的炮烙加持,还有伥族的邪师互送……哎,说到伥族,那可是……”   白芍道:“道听途说,怎是伥族,那邪师分明就是走得歪道!”   “是了是了!”夏清风不管听到什么,都一律乱附和,“这……这歪道主人听说终南海下有座千万年的冰棺,调查后发现里面封着先神!其中的珠宝晶石,绫罗锦缎非但无穷无尽,且样样是神物!那不就是能长生不老,荣华富贵,得道登天!这群贼早就被迷晕了!”   白芍捧腹:“蠢物,蠢物!我义父常常来,哪有什么……”她话说一半,像是懂了什么,弱声喊道,“……义父。”   “晏病睢”骤然收了剑,伸出一指摁在夏清风眉心,指腹下瞬时腾升起一缕黑烟。夏清风只觉额前像被火棍杵过似的,以为晏病睢朝他下了诅咒,慌说:“别、别咒我!”   白芍道:“他身上没有脏气,果真是被抓来当替死鬼的。”   “晏病睢”问:“你原是做什么的?”   夏清风不敢说谎:“我是个布料商,也走丝绸。读书……读不进去,回回考到末尾,就被父亲赶来卖布料绸缎了。”   这前言后语都透露着他不止文弱,还窝囊。   “晏病睢”皱眉:“如何找上你了?”   那船上的喽啰即便不禁打,但至少也会几下花拳绣腿,哪像他这样凶一下都能吓死。   “其实并不是找上我了。”夏清风说,“他本是找上了我的一位友人,那日摸黑将我错当成了他,抓走了。路上我听得他们要拿这些人做掩护挡剑,我……我就索性……”   白芍绕着他左转三圈,又右转三下,摸着下巴道:“你就甘愿替他送死了?”   夏清风道:“他有妻儿!还帮过我进货!”   白芍很有兴趣,还要逗,“晏病睢”忽向她递过手中羽毛,道:“这个赠你。”   白芍惊奇说:“这不是义父枕边之物,小时候我瞧一眼都不许。”   “晏病睢”道:“嗯。此白羽附有生灵,我尚未进行孵化,送你玩耍。你掩好身份,将他和带出水域。”   这白羽实在珍贵,能避除疫鬼,怎么可能只是玩耍。白芍半懂其弦外之音,忙道:“义父还要下海?”   夏清风惊说:“仙师也要掘墓?”   白芍有些烦他,托起手肘将人打晕了,驮身上就要走,又不放心地说:“义父,若是海下没有镇煞之法,我们便去修狃族,七族总有办法,你不要太强求。”   说及此处,谢临风忽然道:“你留在岸上,我同他去看看?”言毕立刻跟随“晏病睢”一齐跃海。   那海水吸附力极强,谢临风顿觉重心不稳,竟被直直吸入海底!他在顷刻间向下坠去,覆面砸向礁石。   谢临风腹部吃痛,一抹面竟吃了满嘴沙子。他表情难看地从地上爬起,一扫周围竟是黄沙滚滚,尘土漫天,只有身前一棵枯树。   该死!在那岛屿上分明有三重魇境,只这白芍一人之魇就全然主导。谢临风本想再坠海进入“晏病睢”的魇境瞧瞧,却无奈已经岁月流转,谢临风靠着枯树站了会,对处境匪夷所思。   正冥想着,忽觉头顶落下几粒雪盐。谢临风仰面,正望见两只晃悠的脚,似乎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你是个有趣人物。”谢临风在树底下打量半晌,笑说,“怕天怕地却在行打架,最是君子却又易容骗我。”   晏病睢扶着树枝,半蹲着:“我只是怕踩了你。”   谢临风坦坦荡荡退了出去:“我很感动,跳下来吧,我给你腾地儿。”   晏病睢说:“嗯。”   他一鼓作气,眼一闭,脚一滑,谢临风没在地上见着人,抬眼发现那人竟抱着树干反爬了几寸。   谢临风静静看他,晏病睢说:“这沙……”   谢临风道:“这沙烫死你了吗?”   晏病睢这才说完后面半句:“形如波浪……”   他话音刚落,谢临风便瞧见沙丘之上出现一队缓步前行的人马,想来这是白芍魇境当中又一个故事。谢临风不多做逗弄,站树下张开双臂:“那方有异变,不能多呆,我接着你,还不快快落进怀里。”   晏病睢闻言,咬牙跳了下来。   谢临风好笑道:“怎么这副表情,我怀里能死人吗?”   晏病睢推开他,对面却纹丝不动。   晏病睢:“?”   谢临风箍着人,说:“你欠我许多,这也算一笔。”   晏病睢仰面望着他,寒声问:“你要图什么报?”   谢临风摸到腰间荷包,道:“我有几处疑惑。荧鸓同你什么干系?白芍同你什么因缘?姣子同你有何过往?你究竟是谁?”   晏病睢说:“不是信了杜撰吗?”   “我信神佛,自然信你。”谢临风弯着言,却没有半分笑意,“是你,他也是你。”   晏病睢道:“说不准,我没有那些红衣服。”   “不打紧,我借你。”说完这句,谢临风微微愣住,他竟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晏病睢闻言只冷嗤一声,他的注意力不在此处,而是被那山丘上的几道重影引去。   只见原本行进有序的商队骤然变得凌乱起来,熊日烈烈,一把横刀闪过冷光,便喷薄出一股涌动的血影。   晏病睢迎面照太阳,眼睛花了,又凑近一些,说:“你有瞧见凶手吗?”   谢临风道:“没呢。那是一把鬼刀?”   晏病睢说:“只一把吗?”   谢临风顿身,立马奔过去。   哪止一把,那盘虬似的队伍被砍断成好几节,商人一波一波被封喉倒地,滚下沙丘。   谢临风鞭风已至,眼前却陡然窜过一道玄色飞影,他来不及收鞭,那灼热红鞭已经狠狠抽打在了晏病睢身上。 第17章 鬼刀   天下鞭挨上皮肉,竟立时从晏病睢身上抽打出一个人来!那人身形似小孩,一头银发,像是从晏病睢体内剥离出来的魂体。   谢临风当下也不顾问话,架起菩萨连连后退。   谢临风问:“喜欢挨打也要挑时候,你怎样?”   晏病睢道:“魇境过往不可介入,否则永坠惘海,再回不去。”   “惘海”即是魇境最深层、最危险的混沌之地,鬼魂坠入惘海,丧失智识,不度轮回,化作凶厉之鬼。   晏病睢又宽慰说:“罗刹之鞭专打鬼怪,我本阴阳之体,只能伤我一半。”   “难保剩下一半也无碍,”谢临风冷笑,伸手朝晏病睢脸上一抹,向他展示满手鲜红,“你好呆,这是血,不是泪。我实在好奇,这朱砂是什么样的印?封的又是谁?”   晏病睢一怔,才惊觉有液体自额前红痣渗出,如今已是血流满面。   正说着,那头小孩在黄沙里滚了又滚才刹住,却又立刻跳起来,道:“脏,脏死了!我的毛!”   这下谢临风才瞧清,小孩裹了件白羽大氅,跟只大鸟似的。大鸟抖了半晌,忽然望过来,谢临风刚和他对上眼,大鸟却霎时不管不顾地扑跪到跟前,抱住晏病睢的双腿。   谢临风险些被冲撞脱手,说:“他受我一鞭,元气大伤。你小心些!”   他一说完,大鸟就哭:“殿、公子……我是霜灵子,我是……你终于记起我来了吗,我在里面过得可苦,可苦啊!”   晏病睢运气止血:“嗯。”   霜灵子哭过后,泪水全凝成了霜雪,堆积在双睫上。他哗啦啦抹珍珠似的抹掉,转悲为喜:“按约定,我该是最后苏醒的。如此一来,水行生他们已等候多时,我化形载您……”   晏病睢打断说:“他们仍封在我体内。”   霜灵子一瘪嘴,眼看又要泫然欲泣,他却忽地皱了皱鼻子,一路嗅到谢临风跟前,道:“奇怪,有很熟悉的味道。”他边说边绕过谢临风,顺着气味来源一看,大叫一声,“好友!住手!”   那头先前几把悬空乱飞的鬼刀已被人握在手里挥舞,刀风威猛,比之前更凶。霜灵子双臂垂落,长出白羽,他一挥双翅,竟飞沙扬砾,风云变色!   晏病睢被谢临风一鞭子抽散半条命,有心无力:“谢兄,霜灵子五感敏锐,想是真认出故人了,不过人在魇境,劳烦你前去——”   “我这就去。”谢临风将人带到枯树前,“你好好端坐着。”   言毕他双足点着黄沙,三两下奔至霜灵子身侧,不急不慢地说:“你双臂化翼,怎地不飞,还跑似鸵鸟,太不雅观了。”   由于太久未驱使过四肢,霜灵子跑得十分颠簸,似乎这地烫脚。他双翅低垂,被萎靡地拖在身后,咬牙切齿道:“你懂什么?我被封印千年之久,还能行走已是本事。”   谢临风偏过头,悠闲说:“既然鸟翅无用,何不换回手臂。”   霜灵子怒目而视:“你教我啊!”   谢临风明了,原来是不会。   “没做过鸟人,教不了这些。”谢临风说,“但可以教你些别的。”   霜灵子:“你骂谁……等,喂!!”   他话说一半,双足骤然被裹缠上一根泛着黑鳞甲光泽的绳子。谢临风这头动动手指,霜灵子便如塑像一般栽倒进沙子里。   谢临风蹲地上,观察道:“你不是鬼?”   天下鞭策打鬼魂必定留痕,就连晏病睢这样的阴阳体都挨不得这鞭子。霜灵子刚解封,又是魂体模样,却和天下鞭相处和谐,不做一点反应。   霜灵子啃了一地土,直吐:“我是鬼,他们也是鬼!列修国的千年鬼,快拦住!”   他说着又要爬起来,谢临风收紧鞭子,将霜灵子捆严实了:“小友,此为魇境,你我可不要当出头鸟;其二,此处没有列修国的鬼,这位夏大人未及而立,不是什么千年王八。哦,又来一个。”   交谈间,那头该打该杀也都结束了一轮。只见这大漠黄沙上布满凌乱的脚印,人与马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其中恰好有浑身刀口的夏清风。   正此时,白芍裹了头巾,率了一队同样打扮的手下从黄沙堆后露面,她将刺棱球砸在地上,陷在夏清风耳边,冷声道:“死的埋了,活的带走,要死不活的,给他个痛快。”   其中一人从地上拾起把刀,凝息探了半晌,将刀递了过去:“刀体铮亮,其下却有汹涌鬼气,沉淀数载光阴,极难除去,操控这鬼刀的人来历很大。”   白芍问:“有多大?”   那人说:“我探不出这究竟只是单纯鬼气还是咒语,探查术追本溯源无一失手,此次却很怪异,似是有什么力量中途将我的术法推了回来。虽找不出其根源,但我却能感到那股力量无穷无尽,并不容许外来者轻易试探!”   “邪物作乱,就地埋了。”白芍扔了刀,道,“这群邪师所行术道很熟悉,当年他们同我在无烬海战过,没有这本领。”   霜灵子也嗅了嗅,对谢临风说:“原来是这刀古怪,有故人气息!”   正在此时,黄沙上传来一阵嘶哑嗓音,白芍的裤脚忽然被一只血手拽住,她刺棱一提,正要砸,听见夏清风哀戚发音:“逃……快……逃……复生……”   白芍道:“什么?”   话未说完,眼前陡然窜过一道黑影。夏清风本就苟延残喘,却倏忽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扑了上去!   白芍被压在身上,只顾喊:“所有人,趴下!”   迟了!   鬼刀复生,如旋浆般开始绞杀,眨眼便“咚咚咚”砍落了五颗头颅。鲜血湮灭进黄沙,这时,有人趴地上嚷了一句:“它在找什么!”   果不其然,鬼刀刃口滴血,却蓦然僵滞在半空中,左右摇晃,仿佛有双炯炯之眼附在上面,正环顾搜索。   谢临风拖着霜灵子朝后避让,一路走一路掩去脚印。霜灵子面朝地被拖蹭着走,忍无可忍:“你......你讲不讲理!你知不知我是谁!”   谢临风越走越发毛,盯着那鬼刀:“我当然不知,但它可能认出你了。”   霜灵子一听,大事不妙,他遽然抬起头:“不、不是认出我了,是……是公子!”   霜灵子正要起身,又被谢临风摁住:“你别动,它好像很忌惮你家公子。你瞧,它抖得很凶。”   果然,鬼刀旋身几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它踽踽朝谢临风等人的方向飞了几下,却迟钝得很,像是这刀正被谁握在手里,走得踉跄,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紧接着,那鬼刃刀身震颤,竟发出呜咽悲鸣,仿佛里面正囚着名悲恸的赤子,那血滴滴答答落下,也不红了,清澈如水,竟是刀在流泪。在场所有人都看呆了,还欲说什么,鬼刀却骤然坠下,当场化成一捧焚焦的黑沙。 第18章 炼魂   见此,霜灵子神色凝重:“这群邪师行过‘炼魂’。”   “所谓‘炼魂’,即是通过献祭将魂魄炼化成器物,通常来说,魂邪恶到一定程度,才能炼出武器。”菩萨负伤走至身侧,呵了口气,继续说,“这鬼刀有自我操控的灵识,不是寻常邪物,反倒是盛满了七情六欲。”   霜灵子扶了上去:“可是这刀呆傻愚钝,还会流眼泪。我怎么看不出有多邪?”   谢临风听罢也略懂一二,疑道:“鬼界那些凶物浑然失了智,须得用红烙铁做的镣铐拴住才行。这刀见你就哭,若它是不好,你就是更凶。”   霜灵子蓦然变色:“这是把好刀!”   谢临风听不懂这“好”是好在哪,还要再问,晏病睢却又轻轻吸了口气,说:“嗯,我知晓了。”   谢临风说:“我也知晓了,你很痛是不是?”   霜灵子这才瞧见晏病睢背后的鞭痕,皮肉外翻,血都是浓黑色。他惊呼一声,化出一捧雪来,铺在晏病睢的伤痕上,怒火攻心:“你胆敢!”   谢临风微微讶异,心道:好整齐的教导,开口竟都是同一句话。谢临风视线随伤痕下垂,说:“我心疼,怎么敢。但你这雪花是什么奇门之术,飘在地上竟烫出个黑洞来?”   霜灵子道:“胡说胡说,疗愈之术,哪有什么洞?”   谢临风蹲身说:“真的,就在堂主脚边。容我——”   他刚一伸出手指,那黑洞骤然扩大,如同深渊巨口,一口将谢临风吞了。晏病睢反手正要拉,却被霜灵子给拦下。   晏病睢侧目:“你做的?”   霜灵子说:“殿下,他很凶。”   晏病睢道:“他不凶。”   “姣子的罗刹鞭至纯至净,即便挥打邪灵恶鬼也不留尘。我探了你后背的伤口,加上他一鞭能将我从你体内打出来,足以说明这人腰间的黑鞭是姣子遗物没错,里面却盈满了邪恶之气。”霜灵子语气沉沉,忧心忡忡,“殿下,你人身在世,逃不过衰忘,你或许记不得……”   晏病睢说:“我记得。”   霜灵子更忧愁了:“那你可知,能将姣子的罗刹鞭炼成其他器物,甚至是鬼物,需要什么?”   晏病睢垂下眼眸道:“需要献祭姣子的魂魄。”   “姣子不及母神慈悲,祂不可一世,骄矜惜命,怎会自愿献祭魂魄。”霜灵子道,“祂凌驾七族,超脱世间,会否有魂魄还不知晓呢。姣子为苍生而死,是为使命,母神在他身上留的烙印便是祂不得不死的理由。可祂若是献了魂魄,殿下也能想到,只剩一种可能了……”   只有一种可能,姣子的魂魄是被迫参与献祭的。   这便牵扯出更加悚然的猜想——操控世间的神灵不止母神,祂或许与母神同等修为,甚至在母神之上,否则再无生灵可逼迫母神后人献出魂魄。   而逼人献魂的第一步便是驯服,若是姣子这种硬骨头,应当称作“凌辱”,将其魂魄经络打断,鬼体消融后用业火炙烤,焚化,再用四十九种地狱酷刑逼迫魂魄认主,于即将消散的那一刻封于武器之中,完成炼化。   武器造成,魂魄的经历却远不止表面。他们被封压在器物之中,反复经历业火焚烧,直至消散的最后一线,这样方能保证武器的力量从不间断。   晏病睢冷声道:“你是说,姣子已被开棺取魄?”   他这样想并不奇怪,姣子千年前身死魂灭,将自己化成八十一层大阵和七千道符咒,与数万疫鬼一同封印于终南海底,才换来人间千年太平,可如今疫鬼出逃,必定是有人动了终南海下的冰棺。   ——在船队邪师到来之前,已经先有盗墓贼下了手。   晏病睢嘴唇泛白,他心里蹿升起一股冷意,自他从谢临风的魇境出来后胸口便寒凉发痛。   霜灵子见他神色苍白,又慌觉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我深知殿下重情重义,但召唤邪师的极有可能就是他,他能炼化驱策罗刹鞭,能动姣子的魂魄,很是可怕,别瞧他现在纯如赤子,就算并非伪装,来日疫鬼也必定找上他,蛊惑他。若那时他助了疫鬼,只怕破除七千道符咒也不过俯仰之间。”   晏病睢眉头微皱,犹疑说:“不,谢临风他……”   一道声音忽从下方传来:“晏兄你很好,答得叫我欢喜。可这方情况有变,还不过来瞧瞧?”   晏病睢左顾右盼,问:“在哪儿?”   谢临风道:“大鸟的偷袭歪打正着,将我送入了下一层魇境。”   晏病睢说:“我是说,你藏在我身体何处?”   谢临风恍然道:“后腰处,歪了,这里是我,来摸。”   自个儿身上无故传来另一方声音,把菩萨吓得不轻。晏病睢原本胡乱摸索,闻言手一顿,果真从束腰内侧摸出小粒碎镜。   之所以是“粒”,是因为这镜子仅剩个残渣,只有一粒晶盐大小。晏病睢将碎镜置于掌内,觉得很神奇,对其呼唤道:“谢兄?”   镜粒无甚应答。   霜灵子凑近瞧,大声说:“我就说他邪得很吧!”   晏病睢默了瞬,真在认真钻研,半晌后,他试探喊道:“谢临风……”   谢临风上线:“在。”   霜灵子“噗”地声将镜粒吹飞,这下落在沙子里难以淘金,他怒斥:“坏家伙,坏家伙!殿下不可信他,偷奸耍滑者,最会坏事!”   谢临风的声音埋在沙堆里,闷笑道:“我这方魇境已尽数复原,你们二人那边将要塌陷。我这头波涛澎湃,正准备接住个人,来不来?”   果不其然,他话刚说完,脚下黄沙竟如潮水一般迅疾后退,移动出漫天沙幕。   “来。”晏病睢拉好幕离,闭目道,“霜灵子,落地入水,仔细羽毛打湿,飞高些!”   音落,干燥的流沙骤然变得粘稠,黄沙地逐渐向下凹陷,形成一个巨大的凹坑。晏病睢稳住身形,脚下土地柔软而晃动,像踩在一层膜上面。   “嘭!”   这层膜不堪重负似的,陡然破开。晏病睢脚下骤空,他犹记霜灵子正站在身侧,便下意识抓了旁边一把,不曾想这一抓竟抓出声“嘶”叫。   谢临风抽气道:“再用力些,可就入骨了。”   听了劝告,晏病睢猝然睁眼,发现自己此刻双脚离地,正被搂在怀里。他抬眼没瞧见水,先看见谢临风的脸,问道:“我唤你,怎么不答?”   谢临风说:“你唤我,我就在。”   晏病睢驳斥道:“你诱我叫你名字。”   方才和镜粒对话,皆因他字正腔圆地叫了“谢临风”三字,仿佛是什么口令似的。   谢临风说:“是,我要你喊我名字,你嘴里的最好听,像是许久没听过了。”   晏病睢又道:“你骗我,哪里有水?”   谢临风真心实意地说:“自然有,水在心里,方才听了你的话,它现在还在流泪水。你看不看?”   晏病睢正要答,那头霜灵子高挂树梢,扑腾未果,只能悻悻喊道:“你们别抱了……在乎一下我此刻的处境呢?”   晏病睢落地,一面整理衣衫,一面环顾四周,只见周遭尽是耸入天穹的树,此刻风云皆晦暗,林间还飘了层雾,灰蒙蒙的,叫人视线受阻,瞧不清太远。   晏病睢问:“何处有异变?”   谢临风说:“走近些,你仔细瞧那雾。”   霜灵子卡在树梢高处,恰能看得很远,他直勾勾辨认那雾中轮廓,一个没注意倒栽了下来。   “谁!”一极冷的声音自雾中传来,仿佛暗器一般,霜灵子惊惶掩去脚步,跌跌撞撞跑至晏病睢身侧,道,“好凶的邪师!”   晏病睢看他正要挥翅扇去林间雾霭,抬手阻止道:“你我外来之客,不必再打草惊蛇,你瞧见了什么?”   霜灵子收了双翅:“有人在拿活人炼魂!”   谢临风道:“用活人炼魂很稀奇吗?”   晏病睢说:“若是自愿献祭,那被炼亡人的魂魄是没有痛楚的。即便是被迫炼魂,魂魄也只在受业火焚烧之时最为难熬。可活人不似鬼体,人在世间,肉身和魂魄浑属一体,寸寸肌肤之下皆贴着魂与魄,联系至深至亲密,若是此时炼魂,便如同剥皮抽筋,将魂魄一点一点自骨髓、皮肤、器脏、脉络中细密抽出。”   谢临风惊奇:“竟还是个精细活,但一丝一缕地抽取魂魄,恐怕到最后来,先前的碎魂都消散地差不多了。”   晏病睢道:“嗯,所以有两种办法,一为缝魂,二为焚身。”   “缝魂”即为用魂针将碎魂缝合起来,放进缝魂袋中贮藏,以保证魂魄不会立时消散;而“焚身”则很残忍,为了短时获取全部魂魄,就用地狱业火将活人的肉|体烧成萎缩状态,什么血水、经络与器脏皆在体内焚干,最后只剩一层肉皮,剥掉便得到魂灵。   正言语着,忽听“咯咯”作响的声音,像是几处骨头正碰撞在一块。忽然,前方雾气中徐徐显现出一个人影来。   晏病睢道:“别动,隐匿踪迹无用了,我们脚下有阵法。”   谢临风说:“好狡猾,竟然这般防着。”   霜灵子啐了一口,说:“定然是极为恶臭的勾当。”   那人踩着枯叶缓步走来,手里牵着条狗。   然而等三人看清这“狗”后,皆惊愕住了——   这家伙容貌尽毁,白骨撑着一层烂皮,浑身皮肤皲裂皱缩,溃烂的双膝爬跪在地上,却流不出血。这哪里是狗,分明是被焚烧成干的人!   而牵引着他的人神色温柔,笑眯眯的,正是夏清风! 第19章 夏萧   此刻他一改从前的软弱良善的形象,双眼像埋了毒针,又冷又暗。更叫人诧异的是,夏清风手中牵扯的并非普通铁链,而是件法器,他闲庭散步一般,笑说:“萧兄啊萧兄,我助你成了不死神物,怎么还是这样无用。你闻到了什么,找到了吗?”   什么神物,这萧兄分明被他烧死后做成了尸宠!   霜灵子横眉冷对,道:“实在可怜,不仅浑身没个好皮,就连痛的资格也没了!”   要知道,活人肉身和亡魂鬼体皆遍布经络,有血有泪,感受得了疼痛。如今萧兄肉身被烤干,魂魄也被献祭打烂,眼下的他只是个被拼凑缝合起来的走尸罢了!   萧兄面目全非,五官糊成一团烂肉,他浑浑噩噩地爬来,惹得夏清风一笑:“哦?莫非是我瞧不见的客人。萧兄,请客人来!”   夏清风一声令下,萧兄忽地发出尖锐沙哑的嘶吼,那声音不仅难听,音浪中还兼有声咒,若是长久地受他吼叫,必定双耳淌血,蔓延七窍!   霜灵子当即大翅一挥,护住晏病睢,与此同时谢临风喊道:“荧鸓!破魇!”   旋即三人只觉地动山摇,魇境中人仍站得稳当,谢临风却一手抓一个,被时空的无形涡流骤然吸入腹中。   天旋地转后,三人从荧鸓的肚子上弹起,又回到了夏家的某处后院,谢临风戒备片刻,并未发现白芍化的孽主,反倒先听晏病睢说道:“此事不好,我认得萧家这位大人。”   谢临风掸顺衣角,笑说:“那你这位大人好不好?夏大公子从前透露给我,讲你和夏老爷很是交好。”   晏病睢道:“这便算交好么?”   “嗯……你逢人都这样,待人人皆好,也人人皆不好。”谢临风不经意侧目,问,“鸟兄弟,你愣什么?”   霜灵子正呆在膨胀如云团的荧鸓跟前,两者皆静滞地凝望着,似乎瞧见对方像是又梦了场恶魇。   霜灵子一口气没提起来:“你……你你是何人所造!”   荧鸓忽地叹了声,此次它维系了太久的魇境,力气都耗光了。听懂霜灵子的话后,它骤然恢复成馒头大小,飞进谢临风的缝魂袋里,算是给了答案。   霜灵子转移目标,又惊愕道:“你……你你……殿下!他……他果真——”   “真什么?眼下撞鬼了,还想着编排我呢。”谢临风岔开话题,转眼又笑开,“你真是菩萨,时时都能入定。”   “不,我在想萧家与夏家。”晏病睢道,“你可还记得先前的魇境中,夏清风曾说过他是被错认成了某位友人,才被邪师抓来的?”   谢临风说:“不错。”   晏病睢道:“这便很不好,我猜想,他口中的友人便是这位萧兄。传言他们两家是世交,夏、萧二人虽止于同窗之谊,却情比手足,早年间还有过命之交。我结识夏清风时,正逢劈椒镇上的萧大人出殡,那时夏、萧二人已是不惑之年,可就如今来看,萧兄被献祭炼魂之时,不过三十而立。”   谢临风道:“如此说来,将近十年里,这萧家人都并不知晓萧兄已死,还是被亲近之人生剐剥魂而死。”   此时,只听“吱呀”一声,封死的院门被陡然推开,正是夏家两兄弟。夏睿识神色恹恹,夏逢春更是冷若严霜,两幅苦大仇深之貌,像是齐齐被揍了一顿似的。   夏睿识道:“并非如此,萧叔英年早逝,先前萧家人就为他立了坟,只是萧叔下葬没几日,便被人掘了坟。”   夏逢春立在后方,轻声唤道:“哥哥……”   谢临风说:“传我通灵的是你,说秦夫人发疯的也是你,怎地我们来了,两位公子却不见了。”   这俩人出现得倒很及时,先前白芍化作孽主攻击他们的时候,这对夏家双子却左右不见踪影,似乎是刻意引他和晏病睢进入魇境的,叫人如何不生疑?   夏睿识歉意道:“谢兄,我们并非设计各位。只是……只是我和阿盈,同坠魇境,自身难保。”   这夏家可奇了,处处是魇境,到底惹了什么东西?   晏病睢正欲开口,霜灵子却猝然拉住他的衣袖,附耳道了句什么。晏病睢神色微变,拍了拍霜灵子的羽翅:“二位公子,我有一问,夏家同萧家到底是如何渊源?”   夏睿识叹了口气:“萧叔与家父从小相识,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只不过萧家世代习武,我们家世代从商,但祖父却瞧不起自家生意,不肯让父亲步他后尘,反倒是想叫父亲去当兵,认为报效朝廷才是出息,于是不顾祖母的反对,私自托人将我父亲送去打仗,然而不出半月,那死讯便从边关处传到了劈椒镇。”   晏病睢问:“夏大人的?”   夏睿识摇头:“萧家的。萧叔为救父亲,战死了。” 第20章 补魂   那便又叫人听不懂了。魇境中萧兄血肉干涸,浑身布咒,是一副真切的炼活人手法,他分明是被夏清风炼魂炼死的,怎地先前又死了一次?   谢临风不禁问:“真死了?”   “这其中很曲折。”天色已晚,夏睿识眸光忽闪,似是很动容,“我父亲性子软弱,最怕刀剑,对武义一窍不通,只能在营里当个誊抄文客兼信使。那日父亲奔走各处驿站送信,敌军趁着风雪很大,在各点埋伏,准备行刺。他们集修狃族图咒和鸩鸟族毒蛊,造了毒箭,中箭之人立时变得鸠形鹄面,一箭未死便很可怕,沾染上毒咒之人受折骨褪肉之痛,被生生折磨死。   “数名邪师埋伏父亲一个无能的信使,无疑得手了。他大腿受箭,滚落进离驿站十里外的野竹林,不出片刻,浑身骨骼便开始被毒咒蔓延蚕食,胸骨翻折,刺穿胸腔。不料命悬一线之际,萧拓竟孤身策马赶来,亲自为父亲吸去毒髓。然而这毒咒一转,就成了来日的祸根,萧拓在与敌军的某次交战中,受毒咒反噬,湮灭在战场黄沙里,营里都以为他已殉了,可不见萧拓尸首,父亲自是不信,上战场前线寻了一个月,竟真将人捞回来了!”   夏睿识道:“夏、萧二人间的羁绊非寥寥话语可述说殆尽。当年萧拓来救父亲时盔甲都是烂的,通体是血,后来父亲问起,才知萧拓在战场上本已九死一生,得知他遇害消息后,拼死杀出条通他的血路来。”   这故事倒真真感人肺腑,霜灵子一时听得痴了,竟流下眼泪来。谢临风却默然须臾,心里弥蒙着一层雾似的,这时,忽见门口处飘来几团红彤彤的明火。   两队丫鬟小厮各打着灯笼,一窝蜂自门外涌入,嘴里喊着“活啦!活啦!”,兵荒马乱的。   夏逢春黑袖一扇,先拦下人,还未开口,陡然听见几声尖叫,为首几名小厮更是倏忽仰天栽倒,吓得连连蹬腿。夏大公子上一瞬还躺在棺材里,这一刻却蓦然立在跟前,惊得一堆人喉间翻涌,竟呕了出来。   一人颤巍指着道:“鬼......鬼!”   谢临风说:“嗯,群鬼相聚,乐趣正兴,诸位也想来?”   另一人更要吓死了,叫道:“鬼、你也是鬼!”   谢临风欣然,晏病睢却不要他继续逗人,打断道:“朋友,善鬼何惧。你们惊慌至此,该为那要紧事才对。”   下人们认出晏病睢的黑幕离,明白他就是通晓阴阳之术的杂遝堂堂主,信了半分,哆嗦道:“大、大……二公子,老爷方、方才活过来了!”   夏逢春音色沉静:“醒了?”   谢临风三人听了俱是一惊,道:“夏大人魂魄又碎又散,如何可能?兄弟,你吃酒吃昏头了吧!”   他这话仿若一盆冷水浇下,让愣了半晌夏睿识找回些神智。   “对、对!你们昏了头。”夏睿识一面惶然,一面心似火焚,“带路!带路!”   这院里登时嘈杂得不成样,众人皆惊惧混乱,一窝蜂撵来撵去,独独夏逢春沉静自若,夏睿识正要走,却被他拉住袖口。   夏逢春道:“哥哥,天太黑了,我心里有些疼,你可以先带我服些药吗?”   周围乱哄哄的,他似乎刻意放低了声音,却仍落到了谢临风耳朵里。谢临风闻言脚步一顿,疑道:“二公子病了?”   夏睿识被拉住,立时定了身形,只说:“是了,谢兄先往,将逢十五,阿盈隐疾复发,不好解释!”   看他模样焦急,这事像是真心的。不过这月中“十五”究竟有何神通,竟然让许多人这样避讳?   夏睿识为难道:“谢兄……”   夏逢春从拉扯袖口变成攥住夏睿识手腕,身子摇摇晃晃,似是下一瞬便要跪倒,谢临风只好信个七分,先去瞧那位死而复生的夏大人。   谢临风赶至此院,却见晏病睢立在院外没进去,他道:“不用等我。”   晏病睢说:“两位公子怎没跟来。”   “二公子生了场及时病。”谢临风说完忽然“啊”了声,似乎很惆怅,“堂主倒是人美心善,人人都惦念,那我呢?”   晏病睢看他,说:“你也美。”   谢临风:“?”   这时,头顶传来拍翅的声音,谢临风仰面,只瞧见夜空下大鸟的黑影,须臾,霜灵子收翅落地,已化回人形,他刚上前来,那双泪汪汪的眼就暴露在灯火之下。   霜灵子肝胆俱裂:“殿、呜……殿下,跟丢了!”   谢临风觉得他好没出息,嗤问:“什么丢了?”   “傀影。”晏病睢扔出块手帕给霜灵子擦眼泪,“你来之前,有只傀影站在屋顶,似是站了很久,盯了很久。它见人来,便逃走了。”   谢临风眼神一飘,说:“是孽主召唤而来的?”   晏病睢道:“不好说。”   谢临风直勾勾盯着霜灵子抹泪的手帕,也道:“不好说。”   晏病睢毫无察觉,只向霜灵子叮嘱一句:“你留守在外头,时刻醒着。若是孽主现身,必要先护好家丁性命。”   话未说完,屋内一阵呛咳,声音不大,却似乎惊天动地,直直让屋内小厮们破门而出,半摔半跑,胆裂魂飞:“二、二公子……老爷撑不住多久!”   晏病睢道:“怎怕成这样。”   谢临风说:“进去看看。”   二人进了房,齐齐愣住,当下便明白下人们为何这般惧怕。这屋子里烛火满堂,却黑黢黢的,里面分明只有两个人,却站满了影子。无数影子高大而扭曲,身躯沿四壁爬行至房梁,头颅倒悬,像是时刻看着下边。   更诡异的是,夏清风坐起身子半靠在床头,双腿几近被化骨之疫蚕食殆尽,下部用针线缝扎着,皮肉已经泛黑溃烂。   而他七窍更是长出百千条丝线,皆牵在床边一人手中,此人着古铜铠甲,像是位将军,夏清风眼珠转动竟也是靠这人操控着!   夏清风牵动丝线,抬手招了招:“堂、堂主……费……费心……”   他声音很是沙哑,咬字也格外费劲。一时叫人分不清他是自己想说,还是被人操控着说。   谢临风一眼便知:“且慢,他体内附着的并非魂魄。”   床前之人回身过来,竟是位戎装女将,她冷眉冷眼,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疤斜横过整张脸,瞧起来分明凶悍,指间勾线却很柔软:“不错,夏伯父醒过来并非三魂七魄归位,而是靠影。”   晏病睢道:“空魂补影术?”   女将说:“正是。”   谢临风在鬼界多年,只知肉|身与魂魄之间的联系,头一次听闻靠影子复生的,倒是很新奇:“这便不是人,而是傀儡,就算复生,他也不再是他自己,只是个无情的容器。”   “非也。”晏病睢隔远瞧了女将手中的金丝线,解释说,“影术源自七族之一的木客族,母神陨落之时,其影与精神化作了木客族咒术的来源,万相皆相融。其中‘空魂补影’一术最有母神的灵神,炼就的‘影’并非败絮,的的确确能短时替补残魂,但‘影’极不稳定,时常容易脱落,须得用金丝线吊着。”   谢临风慨然道:“母神很了不起,祂既是万灵之源,又为何生出恨祂之人?”   “母神与姣子不可同论,无人不敬母神。”晏病睢上前一步,先行礼,“姑娘是木客族人,先前房顶的傀影也是姑娘放的?”   “非也,非也。”女将道,“我并非七族之人,我名唤萧官均,是劈椒镇萧家女,曾在木客族中习过影术罢了。”   竟是萧拓之女!   谢临风眯起眼睛:很有意思,这影术瞧上去有益无害,萧家女仅是为了复生夏清风而来?弑父仇人近在眼前,莫非这萧家当真不知晓萧拓之死?   晏病睢冥思须臾,道:“如此……那傀影极可能是孽主用召阴语召来的。”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咚”地巨响,夏清风竟从床上栽了下来,半截身子滚在地上,凄凄哀嚎。   他这一摔,与五窍相连的丝线被骤然绷直,看得人五窍生痛。谢临风摸摸自个双眼,又捏捏耳朵,错开目光道:“夏大人听懂了孽主?且慢,晏堂主……”谢临风将晏病睢拉回来,“摔一下如何呢?你对我时心是冷的,此刻就热了?”   夏清风机械张口,断续说:“白……白……”   萧官均牵着线,亦无法搀扶,她神色焦灼,道:“伯父,您无须亲自开口,咬住丝线,便能对我传话。”   夏清风匍匐在地,听罢死死咬住口中丝线,此刻千言万语如激荡开去的千层浪,弹得萧官均手中的细线如琴弦,实在强烈。   夏清风所述诸之言,一一传到萧官均手中。   现场默然了许久,须臾后,萧官均忽地叹惋一声,道:“他说,他此生最亏欠一人,蒙骗了她。”   萧官均又借丝线聆听片刻,立时变得困惑不解:“伯父,您口中之妻,竟不是秦夫人吗?” 第21章 腕骨   夏清风忽然牙关发抖,咬不住线,呜咽出声:“妻……妻……”   见他这般狼狈,晏病睢终是不忍,谢临风抢先一步,将烂到几乎只剩半截身体的夏清风抱回床上,冷笑道:“自然不姓秦。夏大人,我信你走商时遇贼,也信你被白芍救后丢了记忆,但你为何要对夏大公子撒谎,你入巫人族之前,白芍根本没有过孩子。”   夏清风听得双目猩红,浑身发颤,情绪很是澎湃,他发狠咬住口中的丝线。   萧官均转述道:“我很悔,悔自己利用了她,当年逢春的出生是意外,我必须以这种方式留在巫人族。”   晏病睢说:“当年终南海上,你果真认出了白芍臂膀上的图腾,几番相遇皆是你刻意为之。既如此,你为何执意入巫人族?”   萧官均仍无波无澜地转述:“为习傩术,杀疫鬼萧拓。”   这话犹如惊雷彻响,谢临风道:“这罪名安得突兀,且不说萧拓是不是疫鬼,七族安定天下,巫人族傩术驱疫,怎轮得到你一介布商插手了?”   晏病睢也因这句话满腹困惑,他忽道:“夏大人,你可知天下万灵皆有执念,独独疫鬼这类祸害既不生情,也不生怨。”   萧官均说:“这话何意。”   “意思就是你撒谎。”谢临风架起条腿在床前,附身询问,“疫鬼本性为恶,不成执念,不生魇境。夏大人可知,我们此行不仅入了孽主白芍的魇境,也进了萧大人的魇境。”   夏清风蒙骗白芍进入巫人族,想来此后他拿活人炼魂的行径白芍并未可知,这可就奇了,既然白芍未历经过,她的魇境之中就不该有夏清风作恶炼尸宠,也不该有萧拓。   唯一的解释便是先前最后那处魇境,是萧拓罗织的。   谢临风还要问,却蓦然止住话头。他侧首看萧官均,后者面色沉着,像是从未听说过“萧拓”似的,谢临风很好奇,这女儿分明姓萧,却像是夏清风亲生的。   夏清风借线传了几句话,萧官均却道:“伯父,我不走,这影术须得我来维持,我也还有话要问。”   谢临风想:是了,该是同一件。   夏清风在床上怔然流泪半晌,忽地嚎啕大哭,像是对谢临风的盘问无力招架,他哭得又恨又痛,仿佛被击溃了,近乎发抖地咬上丝线,将原委道来。   原来当年夏清风送信那晚,遇见的并非寻常邪师,而是疫邪。   “邪师”通常是指各族叛逃的罪徒,他们为私欲篡改咒法,修习邪术,残害同门,被逐出七族后竟自发结合成了邪派,为谋生受雇做事,虽什么勾当都干,却天性仇恨疫鬼,不做疫病生意。   而“疫邪”则是另一类更丧心病狂的派别,自远古混沌之期,母神率古族歼灭疫鬼后,出现了第一批离经叛道之徒,这类族神见识了疫鬼毁天灭地的力量,开始学习疫鬼创立的禁术,将自己和疫鬼血肉相融相连,失败者体内长出疫鬼,受疫病反噬而死;功成者兼有疫鬼之能,将自身骨肉器脏摘出,练成疫器,别看样貌与寻常武器相差无几,实则这表面之下藏有疫宠。   因此夏清风那夜中的不是箭,而是疫邪的一条肋骨。   骨箭之下爬满绿蚁,其腹腔中存有瘟水。夏清风大腿中招后,绿蚁爬进他的皮肉,钻进骨头之中,纷纷自爆,漫出瘟水化他的骨头。   萧拓赶来时,万千绿蚁已经爆满夏清风体内。那时别无他法,萧拓曾在木客族当过弟子,想出了用“影”以假乱真的法子,当即造了只傀影出来,又剜了块自己的肉镶进去。   夏清风只剩腐肉冷血,哪里如萧拓这般将军的热血鲜肉美味。那“影”融进夏清风身体里,果真骗得这些绿蚁转移目标。   原本这是个好计划,不曾想这“影”却忽地叛变起来,不受操控,又一头“跑”进萧拓身体里,再也逼不出来。   后来夏清风才知晓,那夜疫邪并非为了情报,而是为了创造同类。他们本选定要将绿蚁腹腔的疫鬼血肉融进夏清风体内,不料萧拓却陡然出现。萧拓体魄强健,又有七族之力加持,最适合炼成疫邪。   说及此,夏清风呜呜咽咽哭到肝肠寸断,似是被诛了心。   萧拓为救他,成了疫邪,早已和疫鬼没什么两样。若夏清风不亲手杀了他,来日萧拓再受操控,定是要为祸世间的。   萧官均轻叹一声:“原是如此。”   她不像是在心痛生父,倒想是在庆幸夏清风果然是师出有名,存有苦衷。   谢临风侧目,讶然:“你心里这样温情,这便听呆住了?”   晏病睢不语。   谢临风却疑得很:“夏大人,你过会儿哭吧。可否解我迷惑,告知你的那片竹林在何处?”   萧官均道:“过了许多年,他不记得了。”   谢临风变得很干脆:“这样啊,今夜叨扰了。就不再介入两位说肺腑话了。”   他说完,拉上人就走。   出了门,晏病睢被落在身后,他道:“冻死我了,你现在要如何?”   “鬼么,体温自然凉些。”谢临风左右观望,说,“你养的那只鸟呢,让他来载我们。”   “分明话没问完,你急着走哪去?”晏病睢摸不准谢临风的套路,只好先依着唤了霜灵子。   霜灵子维持神雀形态,低眉顺眼迎了晏病睢上背,谢临风紧随其后,刚踩上一只脚,霜灵子骤然发疯,左右摇摆起来,不要他乘坐自己。   谢临风惊奇:“你也学他这样记我仇?”   晏病睢侧目俯视:“仇不多记。”   谢临风更惊奇:“那就是光记我了。”   晏病睢手一顿,哑然看他。   谢临风朗声一笑,趁着插科打诨登上了神雀背脊,霜灵子始料未及,反应过来后又是一顿乱拱,谢临风当机立断,拉过晏病睢,一面颠簸,一面跟个流氓似的威胁道:“你晃凶些,将我和殿下全摔死了,夏家这么多人,瞧见了便说是你这畜生促成的殉情。”   霜灵子摇头摆尾,闻言骤然愣住,果真老实了,拍开翅膀,飞上云霄。   晏病睢乘着风,一把夺过手腕,像是被谢临风的无耻之言震惊了:“你到底在乱说什么?”   鸟背宽阔,不仅能容下两人,还能容谢临风在上面打滚。然而此刻谢临风成了惆怅客,他躺在鸟背上,周围都是穿梭的云纱,慨然道:“原来我不能叫‘殿下’。”   晏病睢摸着腕骨,道:“不是这个。”   谢临风“哦”了声,喊:“殿下。”   晏病睢骤然心惊道:“也是这个!不可喊。”   “啊……这也不能,那也不许。”谢临风侧个身子,支起脑袋看他,“和我殉情就这么在乎?这二字何错之有,无辜死了。”   “我并非在乎。”晏病睢拧着手腕,语重心长,“谢兄,学文章要专心,词藻用法,须得仔细。”   谢临风眼神示意:“不在乎还摸?你这手腕是玉做的,我不过攥了一把,就值得你回味这么久?”   晏病睢反应过来,立时哆嗦着收了动作,不料向后一仰,又被谢临风笑着拉回来:“堂主要去哪儿?”   他本是因为手腕又红又烫,不自觉多揉了两下。   这……这是什么话?!   晏病睢冷冷沉默着,忽然背过身去,端坐云间,开始和尚打坐。   谢临风逗恼了人,自己就开心坏了。他仰躺在鸟背上,惬意道:“我未曾向这大鸟透露要去何处,看来殿下是叮嘱过了。”   晏病睢背对着他,说:“嗯,大致猜到了,终南海。”   “你是和我连心的。”谢临风笑了声,“这位夏大人不简单,他说话藏一半的,只说半截话就如同没有说实话。白芍魇境里,他早去过终南海,那时我们身处那个岛屿可不好找,周围群岛那样密集,他偏就带着白芍到了‘你’上岸的那个。若说这是巧合,那他受疫邪埋伏的竹林怎地也在终南海侧?”   晏病睢说:“他只是普通百姓,自然疏漏,不知疫邪术中能操控绿蚁的条件。绿蚁渴水,饲养最挑剔,要吃无风之浪,身体还最贪食,要时时刻刻喂养,根本无法离终南海太远。最要紧的是,万千疫鬼之源正在终南海底,若是姣子的封印未松动,哪里来的疫鬼肉造新的疫邪呢?”   谢临风道:“正是,不过我最疑惑一点。殿下可还记得……”   晏病睢侧过脸,谢临风立马哈哈改口:“堂主,好堂主。你可还记得夏大公子讲述过,夏清风曾从战场上捞回了萧拓一条命?夏清风向来柔肤弱体,怕风怯雨的,当年是如何从兵荒马乱里捞出萧拓的?”   晏病睢说:“嗯,我也思考着。其实还有一处,我怀疑夏清风许久许久之前便修习了邪术,他无自救之能,却能上战场匹敌,要知道,敌军不是别人,也是邪师。夏清风极有可能远在炼魂之前,就已经另有目的了。”   谢临风道:“不错,他说话不透风,像是知晓我们在魇境中看见了什么,刻意说给我们好听的。” 第22章 人剑   谢临风说:“此事疑云丛生,萧拓并非战死,夏清风欲盖弥彰地撒了个谎,堵了两家的嘴。但据夏大所说,萧拓一生下葬两次,第一次本就是受夏清风炼魂而死,既然魂魄已然被献祭,再无法炼亡人之魂,那掘坟之人的目的为何?两次下葬期间相隔十年,谁将萧拓被盗的尸首重新夺回,夏清风么?他未免也太强了些。”   晏病睢道:“这样还来,不怕是请君入瓮吗?”   谢临风说:“此行波折,我本为私欲前来,若此次前往能有个了结,换我从此逍遥,他愿请我,我便依他。”   晏病睢轻笑:“这么久才知,原来你是逍遥客。”   谢临风来了兴趣:“哦?那你如何看我呢。莫非是脂粉堆,花中行,我是你心中的浪荡人?”   晏病睢垂眸:“说对一半,我——”   他一语未毕,身下传来一阵猛烈晃荡,霜灵子似乎被利刃击中,发出痛彻心扉的嘶吼。晏病睢抬眼,头顶暗云涌动,仿佛浓稠的黑浪翻搅。方才还明亮的视野,此刻被尽数遮成一片灰象。   晏病睢腰间一紧,被谢临风揽至身侧,他想到身下的海浪,不禁变色,故作镇静道:“天间风谲云诡,四周咒法生效,恐是到了终南海上方,再行下去怕是会冲撞什么。霜灵子!”   霜灵子嘶哑长啸一声,俯身下冲。在这失控的下坠期间,云烟携冷风化成冰刃,直往皮肉上刮,这下不仅晏病睢色变,就连谢临风也绷不住脸了,声音发颤:“我说鸟兄……要要要坠毁了!!!”   霜灵子仿佛是被射出的箭,什么也听不见,不管不顾就往海里扎。谢临风将菩萨摁在心口,晏病睢也被唬呆了,疯魔般揪住谢临风胸襟带,两人刚冲破云烟,一面无垠的黑海赫然撞到眼前。   晏病睢轻声喊:“水好近.......”   眼看真要掉水赴死,千钧一发之际,霜灵子骤然仰头,将速度拉了回来,疾速贴向海面滑行。   只听“扑通”两声,背上两人齐齐倒下,谢临风仰面感慨:“险些就要害得你与我生死相随了。”   晏病睢浑身发冷,说:“这倒是很感人。”   他罕见地没有驳斥,说这话时轻声细语的,像是被长久地吓怔了。   谢临风忍俊不禁,又起了逗弄之心,不料菩萨忽地目光一冷,反手从霜灵子脊背之上拨出根羽毛来,略一念咒,抬手朝后方掷去。   那羽毛如寒霜之刃,打在身后的傀影身上,不让它散去,反叫它浑身被冰霜冻住,成了座被封住的人形冰雕。谢临风扬鞭一裹,将傀影裹至跟前,却忽道:“不妙不妙!这傀影臂膀上有修狃族的图腾,是孽主用召阴语唤来的!”   想来先前秦夫人被白芍附体之时,也是用召阴语召来的这类傀影。   七族之中,修狃族地位最高,他们不仅主修图腾之术,还善于精进咒法,余下六族所学的咒语和符咒大部分习的是修狃族创下的术法,因此木客族的“影”术也有一半来源于修狃族。   晏病睢说:“是不妙,既然这类傀影在此,孽主必然跟来了。谢兄,借你鞭子一用!”   说时迟那时快,晏病睢一语落,竟跃身而出。谢临风立时会意,将傀影冰雕扔进海里,扬鞭缠绕住晏病睢的腰身。只见瞬息之间,一弹跳的黑影从天而降,晏病睢十指夹满白羽,“唰唰”扔了出去,竟一片不落,全部削打进黑影体中。只听“扑通”一声,孽主落了海。   谢临风见状收鞭,将人拉了回来,诧异道:“涂了脂粉?脸这么白。”   晏病睢抹去脸上海水,喘息不止:“霜灵子怎地还在飞?”   谢临风道:“先前的岛屿像是都沉了,一座不剩,难道是中了姣子布下的七千多道符咒?”   “方才天象之异便是符咒催生的,并不凶险,恐怕是有人闯了中央那八十一层阵法,波及宽广,才致使沉岛。”晏病睢冷笑说,“难怪夏清风不惧怕我们来,原来这方早已物是人非,湮灭在海浪之下了。”   谢临风道:“错了,他应当怕我一怕。”   话未说完,脚下忽地“咕噜”作响,整片海域像被煮烫似的,竟滚滚冒起泡来!然而很快,二人便发现这海水并非是在沸腾,而是水下藏着数张人脸,正仰面盯着他们念咒,这些水泡正是从他们的口鼻之中漫出。   晏病睢反手拉起谢临风的腕,俯身查看:“来了,这些邪师竟睡在水下!”   谢临风嫌恶地后退一步,将人反拽回来,道:“恶心死我,快快现身!”   话音刚落,霜灵子蓦然垂头扎进海里,不过须臾,他竟从水里叼出一个人来!此情此景不禁让二人愕然,因为这人虽五官俱全,是寻常之人的模样,但坏就坏在,连接在他头颅之下的并非一具身体,而是一柄长剑。   与其说是人面剑身,倒不如说是剑柄之上安了颗人头,更加吊诡之处在于,这人嘴里聒絮,念着听不懂的咒语,竟是个活人!   谢临风看得恶心,一鞭子将人头剑打开。然而他这不经意一招却不得了,水中的人头剑纷纷跃出水面,仿佛是被捕的游鱼,霜灵之被此起彼伏的剑群包围,正要上飞,谁料剑群却先他一步升天。   晏病睢道:“当心!”   夜空中陡然飞窜出若干黑影,人头剑全部受召,飞向黑影手中。   晏病睢冷然道:“原来如此,你们化骨邪师竟不是拿活人创造同类,而是在造武器么?”   眼瞧这群“人”只剩个头颅,想必也是历经了通体化骨的过程。若是如此,萧拓未必就成了疫邪,反观夏清风,已只剩个上半身,恐怕也是这人头剑的前身,且谁又说得清这症状是近日才有,还是十多年前,夏萧二人相逢之时便有了。   疫邪选中萧拓当真是偶然吗?萧拓之死真是夏清风防患未然而痛心手刃的结果吗?   如若不然,这夏清风当真是好狡猾,嘴里竟没有一句实话!   谢临风也察觉到了,笑说:“诸位本领很好,疫鬼被姣子封印千年,竟叫你们轻易坏了阵法。”他笑意渐冷,“如何,怎就你们这些喽啰守在这儿,叫你们的鬼主子出来见我!”   这些疫邪说到底也是人,哪里有能力吞吃万物化为疫病?不过是做了疫鬼走狗,受牵制被困在终南海,为的就是破除姣子留下的封印,再放出万鬼,兴风作浪罢了。   疫邪师们纷纷落于海面,他们个个着宽袍,戴青色鬼面。   霜灵子腾空扇翅,维持不动。谢临风念咒,手中鞭登时泛起猩红的光,正要先发制人,却听一邪师道:“还不快走。”   面具之下,竟是个女人!   谢临风止住动作,一时讶然。   方才说话的邪师似是这一堆疫邪中的头目,她一发话,其余疫邪便跟随着喊道:“快走,快走,快走!”   谢临风呆了,又听那邪师呜咽哭泣起来,喊道:“离开,离开!晏堂主!”   她一哭,周围就跟着哭,凄凄切切,肝肠寸断,竟有掏心掏肺之意。   晏病睢听她一言,猜到过会儿兴许有坏事发生,然而他此刻并非一人,便拉扯谢临风的袖子,犹疑问道:“如何,你走不走?”   谢临风说:“我本就为这化骨鬼而来,如何,你留不留。”   “你留,我就随你。”晏病睢道,“霜灵子,稍后飞稳些。”   他叮嘱完后,踩着遍地哭声上前一步,问:“姑娘,我记得你声音,当日你偷我荷包,又那般仇恨我,眼下却愿顾我安危,实是良善之人。可否……”   那女子着实激动:“不可!快走!快走!它、它回来了!”   话音刚落,海上竟无风涌起滔天巨浪,浪墙霎时高高竖起——   “轰!”   又在眨眼之间垮塌而下,卷翻了海面上一切事物。   终南海的水沉重非凡,砸得霜灵子凄厉哀嚎一声,幸得背上二人方才当机立断,趴得快,没被这浪给打住。   然而他俩爬起之时,却见自己已然身处法阵中心。此刻疫邪们还未恢复,法阵只完成了一半,谢临风反应奇快,一把勒过霜灵子的长颈,喝道:“快往上飞!”   霜灵子晕得不行,就算听令也只是横冲直撞,加之双翅浸了水,沉得他根本飞不起来。   “坏了。”晏病睢当即拔了霜灵子的羽毛,说,“这群邪师方才还有智识,此刻应是被操控了。想来是他们的主人已至,来不及了。”   那阵法笼罩着二人,念咒声一时盖过水浪。霜灵子乱飞到阵法边界处,却一头撞上赌无形之墙,快要晕得彻底。   二人在其背上一阵踉跄,不料就是这小小一步,竟不偏不倚,踩上了阵法,霎时间,无数柄人头剑全部目露凶光,盯向谢临风。   原来这阵法不在海面上,而是随他们脚底而动。   晏病睢说:“他们要杀你。”   “是了。”谢临风摩擦着鞭身,问,“怕不怕。”   晏病睢化羽毛为暗器,道:“不怕。”   谢临风说:“我却有些,你要好好保护我。” 第23章 泣血   晏病睢似乎笑了声,但未等他答,所有人头剑便围聚成一圈,充当阵法中的点,蠢蠢欲动。忽然,谢临风的肩头一沉,似是被人攀了上来,他耳廓吹来阵轻风,谢临风侧目:“你方才说什么?”   “我未曾.....”晏病睢凝神,骤然抓上谢临风的后背。他十指夹满羽毛刃,这一挠,生生将谢临风后背挠出十条血印。   谢临风瞬息便衣衫褴褛,他察觉出外衣越裹越紧,问:“够不够,要脱吗。”   “脱。”晏病睢立时转身,“他们的咒语偏得很,将你这衣服变成了鬼衣……当心!”   音落,那无数柄人头剑猝然入阵,交错刺杀。只见漫天冷刃银光,剑影乱舞,晏病睢道了声歉,又从霜灵子后背拔出一手羽毛,攥着羽根,做成把扇子,扬手一挥,狂风咆哮,一时将数柄人头剑扇了回去。   谢临风鞭身胀如巨蟒,和他背向而靠:“我家孩子的技能,怎被你偷去了?”   晏病睢道:“事后解释,先打。”   数柄人头剑纷纷落入海中,又破水而出,卷土重来。谢临风念咒催动天下鞭的法力,红光乍现,竟比先前任何时刻都要明亮,浑似一条火龙!   他跃身挥下,打在黑海之上,鞭鞭起火!   谢临风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阵,竟没有阵眼!”   天下鞭将阵法上上下下抽打个遍,若是疫鬼用咒组建的阵,总会被鞭子打散。可此阵法稀奇古怪,谢临风几鞭下去都抽空了,鞭子穿阵而出,却独独将他们三人困死在这儿!   那人头剑被抽打燃烧起来,痛得发狂尖叫,苦不堪言,掉进海水里,一边燃火一边下沉。   谢临风落回鸟背:“这阵法没完没了的,剑上的人头成了鬼物,打得它们痛苦,却鞭打不死,好凶悍!”   “疫鬼迟迟不现身,只用阵法逗弄,你……”他只说了一个“你”字,一柄鬼头剑从天而降,晏病睢当即甩出幕离,打偏那剑,挡在霜灵子后颈的要害处:“不妙,霜灵子已然负伤,我们须得安置……谢临风!”   话音刚落,谢临风已然离开晏病睢的后背,强撑着身子重新站直了。   “在在在,喊得这样急切,恐怕是要叫人高兴坏了。”谢临风抹掉唇角余血,将手中长鞭一扔,顷刻间,天下鞭似火虬般在空中火速游动盘旋。   红鞭遽然扩张数丈,形成一个庞然的火圈,将一切罩在头顶。底下邪师越是念咒,那鞭子红光越明亮,像是将所有邪师的咒法吞吃吸收了一样。   谢临风说:“这抗不了很久,还要等一个好时候。”   晏病睢被红光抓住眼睛,没有多想所谓的“好时候”,只皱眉道:“效力这样强,你耗了多少咒力进去。”   “九牛一毛。”谢临风问,“本领可大?”   晏病睢道:“嗯,很大。”   谢临风心满意足:“我本就是鬼,再死一次,岂不本领更大?”   晏病睢捏紧手指:“你死不了。”   “这才对,你本不该如此忧心,我这般难摆布,谁能拿我炼得了魂?”谢临风侧身,想拍菩萨的肩以作宽慰,却不知怎么双眼昏花,摸到了晏病睢的脖颈。   小菩萨骤然抽气,捂住脖子险些跳开,像是被谢临风的手指咬了。晏病睢强稳住身子,和他背靠背,却早已心神不宁的:“你死不了,只能魂飞魄散。你很爱走这条路?”   谢临风逗弄说:“言语好刺,扎得我胸口疼。”   晏病睢忽地皱眉:“你过会儿疼,有声音。”   咕噜咕噜——   顷刻之间,海面再次沸腾起来!那些燃火的,沉没的鬼头剑竟死灰复燃,被邪师操控着自愈起来!   晏病睢环顾四周,表情很冷。   鬼头剑其实并不难对付,棘手的是它们数量庞杂,又打不死,烧不毁,源源不断地群攻,实在烦人!若是这样,迟早要将他们二人拖死在这!   正此时,晏病睢忽觉背后之人越来越沉,惊疑问道:“你伤有多重?”   谢临风被这话催清醒了,他再次离开晏病睢,刚一转身,忽地踉跄,晏病睢被他吓了一跳,反身撑着谢临风胸膛将人推住,谁料竟推了两手血!   晏病睢错愕:“你这伤……”   谢临风胸前背后各一个血洞,分明是被剑穿心的结果!   “嗯,这鬼头剑太多了,难缠得很。”谢临风有些脱力,又笑说,“你要我脱衣服,此刻又嫌我很烫手吗?你好好扶我。”   “你如何炼化的这鞭,竟让它成了吸血器物,这样耗你,早晚将你榨干。”晏病睢双手撑着他的肩,微微抬眸,“你念的什么咒,又祭了何物。你,你眼睛怎么了?”   只见谢临风双瞳徐徐变色,几息间便变得赤红如血,而他只感到双目滚烫无比,浑然不觉似的:“再等等。”   晏病睢匪夷所思,心中却隐有不详的预感。谁料就在此时,鬼头剑自愈完全,破海而出,由于兴奋震颤,发出一片“咯咯”的声音。   谢临风道:“就现在。祭!”   一咒出,天下鞭盘旋空中,遽然胀大三层!形成一道新的阵法,比疫邪所设的鬼阵还要大,还要强。由天下鞭围绕成的巨型圆身之下,蓦地降下一圈流光溢彩的赤色墙壁,壁身虽清透可见,却布满了咒文。这些符文图案古老复杂,不禁让晏病睢看得心里惊愕,更像有根刺似的。   看他神情呆滞,像是没见过,也看不懂。谢临风解释说:“这阵法写在鬼帝送的解闷书里,怎么呢?竟将我们博学多识的小堂主给难倒了?”   晏病睢道:“这阵法唤什么?”   谢临风说:“玉树临风。”   晏病睢双手一松,谢临风赶紧攥紧了:“菩萨悬壶济世,你可别离开我,我真是没力气,很虚弱。”   “这阵法分三层,越往里越牢固,我们便处在三层之中。外来客非要硬闯,这三道咒墙就是凶险关卡,当然,阵法维持皆关联着布阵者的术力,此阵已算是高阶阵法,瞧我此番狼狈,拼尽全力也只能发挥这阵法的六成本领。”谢临风用并不放在眼里的语气说,“要我求你,求你照顾好我,我若是灰飞烟灭,阵一碎,你和大鸟都要同我殉葬的。”   果然如他所说,谢临风他们踩着鬼阵站在第一层,外方鬼头剑位于第二层,疫邪师们位于第三层,层层相隔,把对方连续的阵法打得稀烂。   疫邪们失了智识,察觉不了当下,还在继续念咒补阵,鬼头剑却纷纷掉落进海里,   晏病睢道:“新奇的书,来日我看看。”   “嗯。”谢临风说,“坏了疫鬼的邪阵,它指定要找我算账,我们且等着……”   他眼尾忽然一凉,话音便戛然而止。晏病睢不知何时腾出只手,朝谢临风眼尾抹去,这动作没来由的温柔,谢临风有一瞬的凝滞,他旋即向后远离,捉住了晏病睢的手腕,说:“摸到什么了,我瞧瞧。”   晏病睢手指微颤,谢临风盯着他的指腹,揩掉上面的血珠,好笑道:“你抖什么?”   晏病睢盯着他那双眼,说:“没见过有人哭出血来的。”   谢临风道:“是没见过泣血,还是没见过我哭?”   晏病睢说:“都没见过,新奇得很。”   谢临风道:“那你感觉如何,我哭得美不美?”   晏病睢推开他,叹道:“你再说话,我就要笑了。”   谢临风则靠得更近,说:“我瞧瞧。这就很好,平时不见你笑几回,大难临头却笑得出来。”   他说这话之时已然感受到了什么,阵外一股无形之力平分终南之海,耸起高高两道水墙,腾出中间一条狭小的海路。疫邪师们无辜受牵连,被搅进两边的水壁之中,头身分离,哀嚎连连,极为痛苦残忍。   与此同时,谢临风的阵法毫无预兆地碎裂,他强忍咒力反噬与浑身疼痛,却忍不住呕出一口黑血来。   然而跟前的海路上却什么也没有。   这时,霜灵子恢复了些元气,便张着喙说话了:“疫鬼形态多样,化骨鬼既是从千年前姣子的封印之下逃脱,想来足够狡猾,不好解决。还有,请不要呕吐在我的身上。”   音落,二人同时察觉到一阵迎面而来的诡风。晏病睢喊:“霜灵子!”   霜灵子道:“抓稳了!”   那阵阴风奔跑速度极快,险些和谢临风二人撞上,幸得霜灵子飞天灵敏,阴风打了个空,穿过两人方才的位置向后传去,谢临风见状,狠狠拍打霜灵子:“鸟兄!漂亮!很漂亮!多亏了你!”   原来那不是什么简单的风,须臾穿透过去,竟迅疾劈开海水,划开数丈远,是一把无形的杀人刀!   诡风迅疾调转方向,裹挟着海浪窜天而上,狂撵霜灵子的屁股。谢临风俯身探头道:“来得很好,终南海煞气浓重,底下又有疫鬼之力加持,鸟兄,这就将它引远些!”   晏病睢端坐背上,正为霜灵子梳理羽毛,心不在焉的。他站起身来,说:“它懂得拿鬼头剑和疫邪阵法来折磨你我,可谓狡诈,你怎知它会一路跟着来。”   “因你谢兄神机妙算,它能瞧得上夏清风,更是不会放我走。我准许它将疫宠绿蚁放入我体内,它怎会错过我这样称心的容器。”谢临风回身,忽地目光一顿,意味不明地笑起来,“鬼鬼祟祟的,你这是想为我披件衣裳么?”   谢临风张开赤裸裸的双臂,以一个拥人入怀的姿势,笑说:“你做什么我不答应?你做什么都可以,你来,我让你披。” 第24章 鬼衣   结果晏病睢静默须臾,反手自己披上了。   谢临风道:“脸皮还这样薄,白白和我呆这么久了。”   他这人口不择言,爱逗弄别人,也爱拿自己玩笑。可十分奇怪的是,他常常逗得别人开怀,却独独在晏病睢这里时常碰壁,好像他说什么都错,做什么都气人。就好比现在,晏病睢不知从他话中摘取了什么,瞧着双眸可冷,似乎下一瞬就要将他掏心掏肺。   晏病睢收了目光,轻飘飘地看他,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道:“你胸口流的什么血?”   这话奇怪,谢临风垂眸一看,瞧见自己胸口的窟窿血流不止,但这血不似寻常血浓稠,清汤寡水的,竟是被黄水稀释了!   谢临风忽地转过身去:“你别看。”   “背上也有。”晏病睢蹲身,虚虚抚着谢临风背后的血窟窿,道,“你这穿心的剑伤倒是古怪,你我分明背靠而立,可瞧着这伤竟是从背后刺向前胸的。你这么闲情雅致,还来为我挡剑?”   他后背的伤口要比前胸可怖,窟窿更大。方才打斗之时,谢临风分明和他背抵背,若是不经意受刺,也该是从胸前穿过。想来必定是万剑齐飞,其中一剑正找准他们之间错身的时机,刺向晏病睢,谢临风来不及扬鞭挡开,只能立时拿身子挡剑,当下最紧凑的法子就是避开胸腔,防止一剑毙命。   谢临风微怔片刻,吊儿郎当地承认了:“戳破我了,可如何是好?我这人最爱讹……”他回过身,忽然止住话头,点着自己眼睛问,“怎么红了?”   晏病睢说:“太恨你了。”   谢临风冁然,正笑着,霜灵子头一偏,“吱吱”叫了两声,又“呸呸”说道:“好沉好沉,什么东西在拽我!”   谢临风探头一看,正瞧见一件无头鬼衣缠在霜灵子爪子上,再稍稍定睛,那鬼衣下头还拖着个人!   谢临风说:“那是白芍!”   晏病睢凝神道:“孽主竟未沉海。”   不仅未沉海,还不知什么时候挂在鬼衣上相随了一路,眼下白芍抬眼瞧见了鸟背上的二人,瞬时变得疯魔,骤然暴起,四肢攀着鬼衣正向上爬。   “这化骨鬼竟是依托在鬼衣身上,你可记当日石窟中,鬼衣是和白芍一伙儿的。”谢临风似乎愁上了,“祸不单行。”   晏病睢俯身看,道:“且慢,你瞧。”   下方鬼衣长出双手,正握在霜灵子的爪子上,而白芍全然附着在鬼衣之上,不再继续爬,反倒是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地撕咬鬼手的手筋。   谢临风听见孽主喉间的狂吼,似是很愤怒,他一时捉摸不透:“这是什么招?”   晏病睢道:“她在帮我们。”   这可神奇了,孽主往昔都是在他们二人跟前作怪,怎么突然转性了?非但如此,白芍堕成孽主,竟还有这样清醒的神智,谢临风说:“她拉我们入魇,竟不是要吞吃我们么?”   “吃吃吃,我将要被吃了!”霜灵子腾飞不稳,忽升忽降的,“魇境又美名南柯梦,她若是清醒着拉你们进去,是要求助。”   正疑惑间,二人一鸟在空中猛地趔趄,谢临风瞥然瞧见下方鬼衣化作千缕布带,尽数裹缠在孽主身上。   ——和那日魇境中鬼衣认主的情形如此肖似!   白芍脖颈被绞断,垂落在一旁。鬼衣带将孽主满面勒出黑血,只剩只爆凸起的眼睛隔着紧密的带缝,与晏病睢遥遥相对。   她眼中清明一片,似乎还有泪水。白芍张口却发不出声,且不说她声带早已腐坏,此刻鬼衣带翻搅进她嘴里,砍得她满口红牙。   身下两鬼在空中厮杀,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眼看飞了许久也不见岛屿,霜灵子气喘吁吁,道:“受不住了,好沉,这两个鬼怪要托死我!”   晏病睢说:“别引了,就在此刻解决掉疫鬼。”   他说完又“嗯?”了声,瞧见谢临风撑在鸟背边沿处不动了,心里一跳:“你如何?!”   谢临风笑起来,正要说“无碍”,却先被一口血给呛住,他望向晏病睢,边咳边笑。笑是为了宽慰小菩萨,却叫菩萨脸色惨白,当场吓怔了。   瞬息之间,谢临风便想了一段:绿蚁在我体内钻骨啃肉的,怎么反倒像是疼在他身上?   见此情景,谢临风一时积德行善,强行封住经脉,压下喉间血气。不料正此时,谢临风眼前陡然窜来一条“蛇”。   待他看清,那鬼衣早就绞进他渗血的胸口,挖穿后背。谢临风体内本就爬满了疫宠,经络寸断,骨肉融化,此刻再受这一击,当真是……   忽然,后背再受一掌。晏病睢朝谢临风身上送了几道符咒,心口里的东西立时被打了出去,他一语不发,夺过谢临风的天下鞭后纵身一跃。   霜灵子被唬得险些坠下去,谢临风被定在当场,大惊失色:“你疯了?!”   他这一跳,引来孽主撕心裂肺的吼叫。白芍裹上鬼衣,连带着要跟随跳海,却不知晏病睢念了句什么咒,天下鞭的尾部竟然张开成一张蛇口,反超下坠的速度,一口咬断鬼衣的双臂。   鸟下一人二鬼齐齐坠落,霜灵子立时俯身冲下,气急败坏:“我不过说了一句‘好沉’,你们就发疯了!”   “扑通”落水的瞬间,谢临风身上的禁锢咒顿时消失。他觉着霜灵子的话很在理,自己似乎也被刺激昏了头,没带半点犹豫就往海里跳。   霜灵子霎时愣在半空,想骂有病,不料下一瞬,他竟凭空消散了。   谢临风胸口空落落的,已经被绿蚁啃干净了,海水“咕噜咕噜”地朝心口里涌去。   谢临风浑身扎针似的疼,内里被啃食得千疮百孔,这感觉却令他有瞬间的恍惚,仿佛曾经历过似的。   谢临风游了半晌,却没找到小菩萨半点踪影。非但如此,孽主和化骨疫鬼变的鬼衣,海上海下的疫邪和鬼头剑全都不见了。   实在蹊跷,莫非这终南之海专克他不成?   谢临风满眼都是水泡,越发地不清醒。他在海里扎紧口袋,不敢放两只傩仙出来救急,因这两位大仙儿此刻正更急着替他修复经络,吞杀体内绿蚁。   鬼不用口鼻,能在水中长久闭气。谢临风体力稍弱,再紧急也不得不暂缓动作,闭目养神,任由沉沦。   谁料须臾之间,他面颊前涌来一阵暖意,谢临风浅抬眼眸,蓦然瞧见上方滚来一颗火球。这火新奇得很,不是橙黄色,却是丹罽红,刺目得要将人眼睛灼出血来!   谢临风游走避过,火球便跟着他拐弯。谢临风好奇,便反其道而行之,朝火球方向游去,游到一半,他狠狠发了呆,原来这可不是什么火球,里头是个燃火的人!   然而他一呆再呆,这人竟是晏病睢!   谢临风心下骇异,奔向那火球。刚一挨近,晏病睢周身却蓦然熄灭,谢临风这才瞧清,这是晏病睢没错,但眼前这位“晏病睢”衣着火红,朱砂也更红。   难怪谢临风左右都找不到落水的小菩萨,原来是又跌进了魇境。只是不知这魇境是白芍的,还是小菩萨自个儿的。   魇境之人不可扰,想必这水下定是发生了什么故事。谢临风收起动静,妥帖避开,不料晏病睢骤然抓过他的手腕,默然地盯向他。   谢临风心说:坏了!我行事高调,果真介入了他人的魇境吗?   但不过须臾,谢临风便忧心起另一件事。面前的晏病睢非但瞧见他,还能很恨地瞧见他,谢临风眼神闪躲,又心道:我和他此时素昧蒙面,他便恨上我了,莫非我们之间果真命中犯冲,是天敌吗?   此时,晏病睢传来道声音,冷冷道:“你只会说这些吗?”   谢临风明了他这是和当日的鲛人族一样,能听见心声,于是开口便在心中一万个“对不住”:我是外来客,无意跌进这谁人的魇境中。堂主揪着我不放,是找错了人还是怕我逃走?   晏病睢非但不放手,反拉着他就向上游,途中他道:“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谢临风暗自腹诽:杜撰!定是杜撰!且不说我和他从未见过,小菩萨是只落水猫,怕水得要命,哪容许自己这样安然戏水的?   晏病睢冷笑,说:“随你怎么想。”   ——嗯,这句话倒是挺合他性子的。   谢临风沉思片刻,担忧扰乱魇境,害得小菩萨坠入惘海,解释说:你是不顾后果抓走我了,而后又如何呢?你请我一介外来客入魇,这样悖天而行,可想过后果?你舍不得我,可来日你我总归是要相逢的。   晏病睢道:“我以自身为祭,开坛自焚,入水起火,须你来告知我后果吗?”   入水起火……   谢临风一怔,仿若那日傩祭之音仍近在耳畔——   “满身罪业,入水起火……”   “头成祭台座,身化驱疫火……”   “使禁术复生……召来疫鬼……做成千秋万代的活死人……”   “扰乱阴阳,插手生死,崩坏秩序,同法则博弈,千年前便有人做过!”   谢临风如轰雷掣电,一时心惊肉跳:你便是千年前那个逆天改命之人!   晏病睢拉人出了水,却当头淋了一盆大雨,打在他脸上,叫人一时分不清这是海水,是雨水,还是泪水。   晏病睢将人拖上岸,不由得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他面色惨白,浑身战栗,不是冷的,是吓的。   他几下都吐的海水,想来入海时应是被吓来呛了水。但此刻这些对晏病睢来说都不紧要了,他心里刻着谢临风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恨极了,恨得满眼发红。   “来日是几时?重逢是多久?”晏病睢仿佛要攥得谢临风铭心刻骨,至死不休似的,“当日信了这句话,我便等了你一千年。”   “我早就长大了,再不会受你骗。” 第25章 南柯   谢临风惊骇:这故事怎么越扯越荒唐了?!   还千年?小堂主瞧着眉清目秀,稚嫩得很,怎么忽然高我这么多辈分了!   他被晏病睢攥在手里,想必一时半刻跑不了,只得等两位傩仙儿替他修好脉络后,方能让荧鸓带他离开此处。   正想着,晏病睢忽地回过身,很是惶然:“我,我为何摸不出你的脉象?”   谢临风道:“脉象事小,你摸到我就好了。”   菩萨默然片刻,独独说了个“嗯”。他虽只答了一个字,却仿佛还有千言万语似的。   谢临风等着他的后话,闲着打量四周。此处为终南海不错,却环岛众多,眼下的时间该是在沉岛之前,还没有人触及到姣子的八十一层阵法。   先前谢临风半推半猜,认为若是夏清风早些年便练习邪术,那么他极有可能是召集邪师去终南海底开姣子冰棺的主人。但如此一来,时间就相悖了,早在夏清风驶入终南海之前,姣子封印就已经松动,致使化骨鬼出逃,才有了它手下疫邪刺杀夏、萧二人一事。   思及此,谢临风侧身追问:“此处你常来?”   晏病睢浑身水淋淋的,道:“凑巧路过。”   谢临风说:“哪能这么巧,你分明是奔我而来。”   这可神奇,谢临风一个外来客,自然不受魇境限制,便是降落在姣子的棺材里也不稀奇。可这位“晏病睢”却大不同,他原本就是魇中人,当下时空中的咒语和阵法都该对他有效才是,姣子那样神通广大,一个咒语就风云变色,一层阵法便万岛沉没,晏病睢道他献祭而来,那该是祭了多大的代价?   可他分明来去自由,倒像是大凶法阵独独对他心慈手软似的。   晏病睢不愿辩解,只蹲身在谢临风后背上徒手化了几笔,随即摁在谢临风的伤口上,只一瞬,晏病睢便惊愕失色——   因为他送入的法力根本无法到达谢临风身体,而是是穿体而过,径直消散了。   谢临风笑说:“无端端的,怎么又发起抖来?想来我这疑难杂症确实非凡,须得牵着手治。”   若是魇境外的小菩萨,听了这句话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可眼下这位不同,非但没松手,反倒牵得更紧了。   谢临风有过瞬间的错愕,问:“你又要将我带去何处?”   晏病睢说:“回精怪洞。”   谢临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洞?”   待他一路被拉来,才发现这并非什么妖魔鬼怪的盘据地,而是一座隐匿在竹林深处的石窟。   说来也巧,这竹林很是眼熟,像是夏睿识头七那日他们乱入的林子,谢临风对此虽不确定,但对这石窟却是相当熟悉,他先前两次坠入白芍魇境,都和这个石窟脱不了干系。   谢临风心下思忖:杂遝堂布置得清风雅静的,不料小堂主从前竟喜欢这样的环境?   谢临风进入石窟,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虽名字古怪,但入眼却是一座别致小楼,墙身粉白,藤萝掩映,华丽又不失古朴,尤其那门栏窗槅雕琢得精致,挂有丁香铃,见人就摇晃轻响,像是有风吹过似的,听着倒是很清爽。   只是这般典雅清幽之境,楼前却种了两棵火红的枫树。   谢临风走进一瞧:“这片叶子枯萎了。”   晏病睢听闻,用指腹摩擦了一下,那片叶子瞬间便活回来了。   谢临风得空被松开手,不免讶异:“这两棵死树种在跟前,单靠你法力虚假活着,何不让它们落叶归根,再种新的?”   晏病睢说:“新的就很好吗?它们会怪我薄情吧。”   枯树哪来的“怪”字一说,这话像是在点谢临风,怪谢临风薄情一样。   苍天可见,手都不是他自个儿松的,他可还什么都没做呢!   正当这时,跟前的门开了,迎面跑出来个小姑娘,头顶青茬,不是白芍是谁!   谢临风顿时醒悟过来,暗自心惊:白芍一直在此处,莫非这魇境真是小堂主的不成?如此一来,从前见的竟不是杜撰了?晏堂主小小年纪,还真有一女!   谢临风不免倒退两步,越想越骇然:此处名唤“精怪洞”,绝非空穴来风!先有守候千年,后有白芍成亲生子,他却容颜依旧,倒像是真成精了!   晏病睢终于忍无可忍,道:“我能听见。”   谢临风顺口应下:“是是是,忘了你能窥探我心了。”   晏病睢将人押进去,冷笑说:“有什么是你不敢忘的?”   谢临风不知如何作答,却听白芍道:“咦?义父又从忘川捉了鬼回来吗?”她绕着谢临风的身侧转了一圈,匪夷所思,“怎的这只我瞧不见?”   “他未修得鬼体,你自然看不见。”晏病睢说,“你成日往我这里跑,被鬼缠身可怎么办?快回去。”   他眼神冷淡,瞧上去十分疏离,白芍听他驱赶,便悒悒不欢跑了出去。谢临风不拘小节,在桌前坐下:“你时常去忘川捉鬼吗?”   “不时常。”晏病睢说罢,从角落里抱出个木箱,里头尽是各种灵丹妙药。   “哄我。”谢临风示意墙边的剑,“剑身打造得锋利,剑柄雕琢得精细,不似凡物,如今可好,被你糟蹋得这样残破,哪是一回两回使用的结果。”   正说着,晏病睢忽然在他身侧坐下,俯身贴近他的伤口细瞧,闻言眼皮都不抬:“你很心疼的意思吗?”   谢临风道:“是你很薄情的意思。”   晏病睢说:“我薄情,你很害怕这个吗?”   谢临风好笑道:“怎么会。”   晏病睢仰头看他:“那你后退什么?”   谢临风顿住后仰的趋势,笑叹道:“我怕你咬我。”   晏病睢倾回身体,端正看他:“你心都坏了,我能咬你什么?”   谢临风一时语塞,他咂摸两下,觉着这话倒也……没错。他本就是鬼,就算有心,也是不跳的,岂不是坏了么!   谢临风忍不住借此抖出心声:“这话很好,我心坏了,还怎么薄情于人?”   晏病睢拿药的动作一滞,讥讽道:“你没有薄情?”   谢临风否认:“我没有!我待人都很好的。”   晏病睢轻拿了药,又猛地扔回去:“你是爱人人吗?”   谢临风觉得这话好耳熟:“怎么曲解我呢?”   晏病睢道:“那你就是无情、无义、负心人。”   谢临风说:“怎么越说越严重了?”   晏病睢手一撒,似乎不想给他治了,要放任让他自生自灭。   谢临风将人拉回来,忙道:“好,我薄情,我寡义行不行?我始乱终弃,我负心冷血。”他痛彻心扉地说,“叫你又生了气,我果然心很坏!”   晏病睢这才重新坐下,却蓦然听到谢临风的心声说:他爱生气就罢了,我又怎么总爱哄他呢?   晏病睢闻而不笑,正色着将药瓶摆了出来。其实这些东西对谢临风没用,魇境中除了会暴露踪迹以外,其余事物皆对他无益无害,谢临风识趣地没说,好像默认这话会伤人似的。   晏病睢俯身至他胸口前,谢临风又不自觉远离开去,晏病睢抓过他,凝重地说:“你这伤口是如何来的?”   谢临风暗示道:“你瞧不出来?”   晏病睢摇头:“我瞧着是皮外伤,怎么治不好呢?”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木箱里翻出一瓶药酒和白棉,谢临风认识这药酒,忙制止道,“这是鸩鸟族的药,金贵得很,用在我身上可是耽误了。”   晏病睢说:“在你身上耽误许久了,也不差这一回。”   谢临风拗不过,只好放了手。这药用在他身上不痛不痒,半分效果没有,但他瞧晏病睢十分专注,不禁问道:“我也很金贵吗?”   晏病睢手在半空,忽然愣住。   那药水滴滴答答地落下,谢临风也怔了半晌,须臾他笑了下,又说:“你可想明白了,还是药金贵些。鸩鸟族后世转行了,只炼毒杀百害,鲜少制药救人了。你保管好它,将来自然有更要紧的去处。”   晏病睢垂下目光,很轻地说:“我要疯了。”   谢临风还未听清,晏病睢却忽地撞向桌子,打翻药水。他一手捂住双眼,一手猝然抓住谢临风的手,说:“你不要放开!”   晏病睢跌跌撞撞的,不知一时中了什么邪,明明自个儿很难受,偏偏只怕谢临风松开。谢临风惊觉不对,便将他拉在身侧,好好挨着他,问:“你松手我瞧瞧。”   晏病睢闭着双眼,执拗道:“不,不行。”   “痛最不行。”谢临风说着,便趁机拿开了晏病睢挡在眼前的手,只是这一拿开,晏病睢骤然躬身,竟从眼睛里掉出两片红色的琉璃来,“啪”地声便落地碎了。   怪不得很疼痛,原来他眼中竟卡了这样的锋利硬物!   谢临风说:“这是何物?”   话未说完,晏病睢惊慌失措,一时用力拖拽住他,只说:“你......你稍后再走,我还有话。”   失了那两瓣碎片,晏病睢的目光蓦然恍惚起来,他看向谢临风的眼神略微失焦,像是顷刻间便不能视物了   谢临风立时僵滞住,他不知如何动弹,如鲠在喉:“我......”   “我并非眼瞎,只是瞧不见你。”晏病睢掌心里还有人,瞬息间便冷静如初,“我也并不是在哭,这两片赤琉璃奏效之时,就会显得我眼睛很红。如今碎了,便和其他人一样,也看不见你分毫了。”   谢临风叹说:“你分明一直知晓我不归属于这里,堂主,我有很多疑问。”   晏病睢道:“我亦是如此。”   谢临风说:“你还有什么话呢?”   晏病睢道:“我.....”   他只说一个“我”字,就哽咽住了。   因为面前忽然刮来一阵风,外面丁香铃响得温柔圆满,而他掌中清风过,唯余空空。 第26章 魇成   谢临风再睁眼,仍泡在水里,思绪也同样在惊愕中沉浮。他回忆起适才荧鸓分明仍安分呆在袋中,倒是后方的床头隐约浮上来一根羽毛。   犹记上次入魇时,晏病睢曾将一根羽毛交于白芍,想来便是这个。既如此,这羽毛同白芍的羽扇,以及荧鸓的渊源颇深,更像是同出一脉。   他闭目仔细想着傩仙,不敢想别的,因着脑中有根莫名的弦,弹着不知名的震颤。可实在不如意,谢临风眼前晃过一道影子,刚抬眼,手腕便被人扣住,又被一鼓作气拉出海面。   这场面太熟悉,谢临风险些恍惚,但又见四周无岛,晏病睢又是黑衣着身,该是出了魇境才对。谢临风抹掉脸上的海水,笑道:“适才后脚就随你跳海了,怎不见你人,落哪儿去了?”   话未说完,晏病睢忽地转身将他抱住,这姿势虽瞧起来挺缱绻的,但谢临风后背灼痛,似乎伤口处被倒了一泼烈酒。   谢临风原本还在发怔,不料这疼痛实在叫人清明,他挤出笑,说:“怎么这么痛,你想我很深吗?”   晏病睢指尖沾了十分浓烈的咒,仿佛准备已久,就等这一刻抠挖就谢临风皮肉似的。然而谢临风于他而言委实太高,他的面颊正好挨在谢临风的肩头,看起来怪柔情的,他却一声冷呵:“你这般好本领,会封经脉强压毒血,哪里会痛呢?”   谢临风不气反笑:“你离我这么近,摸一下就很痛。”他腾空只手,伸出二指抵住晏病睢的嘴角,“你怎么不笑,离我这样近,气息都是暖人的,非要装作生人勿近的模样吗?”   晏病睢偏开头,也不应答,似乎很抗拒谢临风似的。他几下处理了伤口,这才退开怀抱:“你第一天知道吗?我谁也不让近。”   “这个‘谁’人不太多,像是独独指我呢。”谢临风被他冷冰冰地瞧着,不知怎的,越发觉得好玩,便说,“原先就知道你冷酷,现在发现你竟是个无赖。”   “你说什么?”晏病睢对这个评价难以置信。   谢临风道:“不是么?刚刚我可没动,分明是你先抱我,却推得干净,逗弄了人就跑,你是登徒子吗?”   他形容得有理有据,像是折扇一开,还能借此说个书来。晏病睢道:“胡说!我不与你争论。”   他虽然还冷酷,却没了底气。谢临风很满意,虚张声势地说:“适才还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讲呢。”   晏病睢道:“谁说的。”言毕他又添了一嘴,“什么话非要这样泡着说?”   一语点醒,谢临风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晏病睢怕水得要命!他才脱离魇境,还心不在焉的,全然没察觉两人你侬我侬泡了半晌,晏病睢脸色都不对了!   谢临风记起入魇前的事,便问:“和你一起掉海的玩意呢?”   晏病睢道:“解决掉了。”   谢临风声音微扬:“解决掉了?!”   随之掉海的不仅有孽主,疫鬼,海中还有万千疫邪师,疫器鬼头剑,阵法和咒语。多者堆叠起来,都是对他们不利的!   谢临风想起什么,道:“你究竟……”   究竟是谁?   晏病睢却忍受不了,打断说:“稍后再议。霜灵子!”   他唤来霜灵子,将二人载上高空。谢临风在鸟背上看星星看月亮,就是不看菩萨,他一颗心乱了好久,此刻更是愈发压不住乱想。   他先前怎么没发现,成千上万的鬼头剑同时攻击,他自个儿尚且有天下鞭护身却都分身乏术。晏病睢赤手空拳的,反倒连根头发都没被削掉!   想来谢临风挡的那一剑,晏病睢也是料准了的,唯一的突变只是谢临风而已。什么伤口长得像自后背穿胸过,晏病睢全在胡诌罢了,他不是猜的,而是正要解决偷袭的那把剑,却实打实瞧见谢临风挡了过来。   这很奇怪,这太奇怪了!无论在奈河桥头亦或是他拜访杂遝堂时,在他们二人的交锋中晏病睢都落于下风。   正裁疑间,谢临风忽地瞧见什么,便立时坐了起来:“你怎样?偷听我这么久,心里可欢喜了?”   谢临风忘了件事,若魇境中的种种是真的,那么他心中所想,小堂主岂不是全能听见?   晏病睢背向着他,也是奇怪。小堂主平日里最会薄凉人,此刻却很沉静,倒像是被戳破了心事,不愿见他了。   谢临风笑意刚挂上,又摸到身下崎岖不平的。他挪动身子,一时大骇:“怎么这么光溜?你发什么脾气,竟将人拔干净了?”   音落,前方传来两声呜咽怪叫,霜灵子恨恨点头,委屈坏了。   晏病睢坐得四平八稳,不见愧色:“你道孽主和疫鬼以及它的部下很好对付吗?”   谢临风问:“你很厉害,难道不好对付吗?也是,我最难对付是不是?”   晏病睢道:“你总算想对了。”   谢临风凑近:“那从前都错了吗?”   “错了,全部错了。”晏病睢挪了身子,容许谢临风坐在身侧,又说,“我们如今对疫鬼的了解不多,并非所有疫鬼都有灭世本领。就好比这化骨之鬼,很羸弱,受不住你那鞭子一咬,便被乖乖封住了。它被制住,手下的疫邪师和法阵皆零零散散地被击溃了。”   谢临风不免好奇:“依你所言,这化骨鬼只是个喽咯?”   晏病睢道:“风势大,雨点小。”   化骨鬼作为疫鬼之一,一出逃便搅乱人、鬼、神三界,波及很广,该是个十分厉害的,却只能依附在衣裳上活。要知道,做鬼的最低阶便是只有魂体,而后修得鬼体,更强者不受人鬼边界限制,出没人间。可这化骨鬼却是连个鬼体都没有!   事实正如晏病睢所说,天下鞭一口吞没化骨疫鬼之后,它果真被封了!修如此低下,如何能将人做成疫邪?   谢临风冥想片刻,说:“若它真是障眼法,那你我便本末倒置了。”   不是姣子封印松动而放出的化骨鬼,而是化骨鬼的目的在破开姣子封印,要放出它的同胞!   晏病睢“嗯”了声,道:“更叫人费解的,是这个制造风势的人。他如此传播疫鬼出逃的消息,似乎立刻就要毁天灭地,浩劫重现似的。”   谢临风也学着他“嗯”了声,说:“其实我还有更想不明白的。”   晏病睢侧目看他,正要问是什么,谢临风却陡然抓过他的手,推开他的掌心,道:“这个。你何时与我结了契?”   只见晏病睢掌心之中亮起一串金色咒文,其效力的走向正到达食指指腹,正是结契中的修君契。这契约非但私密,还很冒犯,对契约双方来说不仅是一种密语,更是能让施咒之人单方面地刺探对方心语,对方所思所想,所见所闻都能通过契约传递。   方才晏病睢抱他疗伤,恐怕也是借机将这咒契烙印进他身体的更深处。   怪不得茫茫终南海,独独晏病睢能很快寻见他呢。   晏病睢手一握,也不否认,就是不愿给谢临风看。这可好玩,下咒的明明是他,错的却像是谢临风一样。   此时,霜灵子伏低身子,正向下飞。拨云扰雾间,下方凭空出现了一座小岛,岛上爬着一只大黑蜘蛛,正低低咆哮,似乎正在呼唤他们。   谢临风瞧见这岛的布局,一时见怪不怪,只说:“万千岛屿都被祂的阵法打翻了,看来祂的确很偏袒你。”   因为这唯一一座不沉岛上,正有晏病睢住过的“精怪洞”。更奇的是,这座蕞尔孤岛上数载不见人烟,却依旧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树也不枯,花也不败,灵力充沛。   霜灵子降落,将二人放了下来。谢临风疑问实在很多,他挑拣了最想问的那个,讶然指道:“我这鞭子怎么肿成这幅模样了?!”   原来天下鞭此刻正盘踞在丛林里艰涩地蠕动着,鞭身中央鼓起一块大包,倒还真像一口吞象的蟒蛇!   更诡异的是,适才他在空中看见的大蜘蛛不是别人,正是孽主!眼下祂安分守己,皆因额前贴了张符纸,将祂给镇住了!   谢临风围着天下鞭走了好几圈,惊叹说:“你不仅是活的,还会吃东西?好啊你,鬼帝说你认主,不曾想你一口气认两个!”   所谓第二主,自然是指将它变成巨蟒,吞吃化骨鬼的晏病睢了。   说来也蹊跷,当年谢临风刚来鬼界之时,这鞭子就已经黏在他身上了,谁也驱使不得。先前鬼帝要察看这鞭子,谁料它一时燃了把不灭火,将鬼帝的寝殿给烧了,非但如此,它还六亲不认,谁都敢打,独独谢临风能治它。   自此过后,谢临风见它天不怕地不怕,便为它取了个狂名,名“天下”。   天下鞭似是听明白了这话,一时间委屈地绕到谢临风脚边,想要亲昵。   晏病睢面不改色:“它自然只认你,自然就学你。”   谢临风避开鞭子,道:“学我什么?我决不会吃成这副丑样子!”   “学你三心二意。”晏病睢说得越淡,越是嘲讽,他不给谢临风辩解的机会,蹲身至白芍跟前,道,“辛苦你了。你既帮我守着疫鬼,我也自然会答应帮你。”   白芍隔着那层符纸,看向晏病睢时总泪流满面,她声音毁得很厉害,只能一边“啊、啊”地发出声音,一边指着后方的竹林。   晏病睢说:“那里,你小时候时常去玩耍,我记得你埋了许多怪酒和花簪,嗯?不是吗?”   白芍喉间呜呜咽咽,满面恓惶,忍受不住这般肝肠寸断。她模拟着发声,口齿胡乱冲撞,咬得自己满口红牙。   “萧……萧……”   谢临风正要拦,晏病睢却递过手,任由白芍在他掌中写了个巫人咒,瞬息之间,那道密语便传入晏病睢识海——   萧氏女,灭满门。   夏家子,杀妻儿。   圆满乡,养鬼堂。   义父,救逢春! 第27章 万坟   谢临风见晏病睢神情有变,立时上前一步,断开二人的咒语,将晏病睢拉回身侧,岂知这一拉对方却不动,反按住他手背拍了拍,像是安抚。   晏病睢再将手递回去,又问:“你还有事吗?”   白芍“啊”了声,又画了什么。   晏病睢说:“我知道了,但你可知,从前两次魇境你都维持不住,若你想三次请我入魇,但哪里来的法力呢?”   白芍忽然顿住,谢临风看了半晌,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他靠近来,道:“你是巫人族,却会伥族的召阴语,我若没记错,那时你召唤出来的傀影身上刻有修狃族的图腾,抓我之时我能察觉到有咒语禁锢在身上,那就很奇怪,这影不是召阴出来的,而是木客族的傀影术吧。”   “影”之一术最特别,伥族和木客族都能操控影术,但其中分别却很大。伥族以纵鬼为主,其名下召唤出来的“影”不仅简单,攻击方式还很单一,使不出咒力和法术,拳是拳,脚是脚。   而木客族主修的“影”却大不同,其傀影塑造复杂,体魄强劲,有时几近以假乱真,在这之上叠加修狃族的图腾效力,即便是影子,也能对外下咒。   当日白芍唤出来的是后一种,他和晏病睢之所以没发现,是因为召阴语早早失传,他们二人根本听不懂她在瞎念。   白芍又在晏病睢掌心画了道,说:是。   谢临风道:“但你是厉鬼,还害过秦夫人,木客族人不会帮你的,是他们的外来子弟吗?有这个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   晏病睢侧目,明知故问:“是什么?”   “夏清风醒来那日我说‘群鬼相聚’并非空话,堂主,二公子夏逢春是只鬼,你也知晓吧?”谢临风说,“她若不是得木客族神力相助,便是受鬼怪培养。”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霎时将白芍击溃了。她发出低吼,似要扑食谢临风,但由于符纸镇压,她动弹不得分毫。   晏病睢抚摸她的头顶,一面宽慰一面解释说:“在场没有别有用心之人,你这样失态做什么呢?在他召回你之前,开魇吧!”   白芍手指残破,继续用外露的骨头画符。晏病睢道:“哦?还缺一样东西,你在竹林里埋了其他东西吗?”   白芍点头,谢、晏二人再次乘上霜灵子,降落进一片竹林。谢临风猜得果真不错,这林子不仅眼熟,他还来过!   当日正是夏睿识头七,他携夏大走归家路却误闯进了这里,还碰上了煞气满身的晏病睢!   谢临风沉吟片刻,道:“不是说这是从前你带她玩耍的地方吗,你们就在这里玩?”   他问出这话不奇怪,实在是因为此处跟先前魇境中的那枫树一样,是靠灵力续命的死林,非但如此,这林间土包交错,坟墓打挤,是个乱葬岗啊!   晏病睢避过坟包,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谨慎:“这里幽静又隐蔽,白芍每次练完功后就爱来这里埋些小物件,对我来说是不值钱的把戏,与她而言却是金贵物,她很宝贝这个地方。”   谢临风抱起手,若有所思:“你先前不认识她,现在却连她埋花簪的地方都记得。那我呢,你从前也有装作不记得我吗?”   晏病睢正要否认,谢临风却再抢先说:“罢了!你的实话要靠哄出来,得费些心思,我现下想不出来,不如先看看这里,我们要找什么?”   晏病睢说:“你其实……”   谢临风挑眉:“我其实?”   晏病睢发了会愣,也说:“罢了,白芍将萧拓埋在此处,我们要找到他的坟。”   谢临风被他一吊又一吊,即便心不跳,也像是很紧张。岂料这人话到一半,不讲了!谢临风有些沉不住气:“是找萧拓的坟还是找他的魇?你问清楚了吗,你家姑娘和萧拓又是什么关系?”   他说话虽夹枪带棍的,却并非没有道理。先前他们分明入的是白芍之魇,但萧拓的出现说明他与白芍的魇境进行了融合重叠。可第二人魇境的介入必定要经得白芍的同意,如此一来,白芍应是知情的,先前几次魇境是她和萧拓联合罗织的。   可更叫人费解的是为什么?难道仅是因为他们二人皆与夏清风有恩怨,便同仇敌忾起来?仅是如此,白芍亲自将人埋在幼时的秘密之地里,此举未免也太亲密了吧。   谢临风收回思绪,胳膊却被人撞了下。他偏过头,瞧见晏病睢似乎看了他很久,避身问:“怎么了,我很好看吗。”   晏病睢道:“你为什么生气?”   “有吗?”谢临风诚心地说,“没有吧。”   晏病睢倾身,又问:“你很害怕我吗?”   这话好耳熟。   谢临风后退两步,认输道:“是,你一挨近,我就很怕。”   “那还真是神奇。”晏病睢一脸事不关己,像是没听懂。   谢临风立时正经起来:“这里坟冢成千上万,要找到几时去了?既然是她埋的,怎不叫她亲自来找?”   晏病睢道:“她虽堕成了孽主,却是有主人的。今日十五,主人正唤了她。”   谢临风兀自凝神,心想:十五,又是十五!小堂主十五之日受煞气反噬,夏逢春十五之时便犯心痛病,如今孽主还要在十五受召,这月中之日这么诡异?   正想着,又听晏病睢道:“你站过来,我有办法。”   谢临风极为敏锐,按兵不动:“什么办法,须得挨在一起才行呢。”   晏病睢一时无语:“......是我要召亡人,你正踩在人家头上。”   谢临风听罢,竟松了口气。他依言来到晏病睢身侧,刚站定,便瞧出些端倪。   晏病睢眉上不知何时凝结了一层白霜,他嘴里哈气,仿佛处于冰窟之中,寒冷至极。谢临风靠近一些,趁着晏病睢闭目念咒,大胆端详起来。   下一瞬,谢临风眉头一皱,因他瞧见晏病睢额前的那点朱砂开始隐隐泛黑,边缘处有渗血的趋势。   晏病睢气息不稳,说:“挨着我……”   刚说完,菩萨狠狠跌了一步,落进谢临风怀里。谢临风捞起人,让他靠在肩窝处,又问:“你这是什么邪术?谁教你的。”   晏病睢闭目不语,还在念咒。只是此刻反噬更汹涌,汩汩鲜血从他额间流下,谢临风一面替他擦去血,一面垂眸观察,他对这颗红痣不仅好奇,还很熟悉似的。   当初蛋生说小堂主体内封鬼,封印便极可能是这枚朱砂。   晏病睢此刻双眉紧蹙,喘息微促,仿佛正在受折磨。谢临风为他揩血,趁机用指腹摩擦过那枚红痣,不料上面什么封印咒文都没有,是个最普通的美人记号。   晏病睢猝然睁眼,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要他摸。   谢临风对上他的眼睛,却不妨吓了一跳。那双料峭冷眸在此刻却不见黑白瞳,竟是一片染满整个眼眶的红色!   晏病睢微仰起头,便有刺痛的泪水落下,很是疲乏:“这里……这里有七千多座空坟,下面埋的都是亡人遗物。我适才召唤了它们,土堆都漏了下去,你去寻找,唯有萧将军不受我的召语,他那座坟应该还在高处,最显眼。”   他边说边伸手,在空中胡乱试探,被谢临风抓回来,攥在手心:“你在找我是不是?”   晏病睢立刻放心了,却说:“我没有。”   “那我在找你好不好?”谢临风垂眸,抹开晏病睢的眼尾,说,“你此刻却会流眼泪了?义女惨死,你就这么薄情,眼泪没有,也半点不痛吗?”   晏病睢声音很轻:“难受就要给天下人看吗?痛就要流眼泪吗?若是这样,我.....…”   谢临风靠近他,问:“你什么。”   晏病睢说:“……我的泪早就流干了。”   “嗯。”谢临风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一时也不追究,只说,“我找到了萧拓的坟冢,你就告诉我这双眼睛如何坏成这样的,好不好?”   他反复问“好不好”,语气低柔,突然间变得很有风度,可谢临风不是在请求,他并不知晓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晏病睢的圈禁地,让晏病睢只能回答“好”和“好”。   谢临风将人扶到霜灵子背上,一头扎进坟堆里。果然不出所料,这里的乱葬岗受了晏病睢的召语后,塌成了一片平地,唯有竹林某处还有个耸立的坟堆。   谢临风刚走近,不免惊奇,这坟堆中心竟是空的!   忽然,身后传来“笃、笃”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有人拄着拐杖敲地而来。谢临风目光一冷,骤然回身,看清后却忽地掐断了咒语。   缓缓走、不,爬至他身前的,正是被活活炼魂做成尸宠的萧拓!而那“笃笃”音也并非什么拐杖,而是萧拓爬行时那裸露在外的膝盖骨敲地的声音。   萧拓爬到跟前,蓦然撑地顿住。谢临风正警惕着,只听“咔”的声,萧拓如折断竹子一样折断了手臂,身子朝前一倾,半跪着倒地。   谢临风蹲身在他跟前,好奇道:“你拜我?为什么拜我。”   萧拓闻言,似乎想要回答。可他太久没有自主操控过肢体,爬也爬不起来,就着这个畸形的跪拜姿势,发出“啊”的声音。   谢临风说:“我听不懂,也不会和你传密语的法咒。我来找你,是请你和白芍同开魇境。”   他说至此处,萧拓在地上挣扎起来,像是在骂,也像是在哭,他几下发疯,侧身倒地,仰面瘫在地上。   他样子实在可怖,瘦得只剩贴在骨头上的干皮,黑黢黢的,四处都是溃烂。然而烂死之下的最后一层肉不是红的,而是腐化的黄色。   他瞳仁是灰的,望着谢临风的方向张动嘴角。这下谢临风看清了,也读懂了,他说的是——   “不是萧。” 第28章 入戏   谢临风问:“这是何意,萧将军,你想说这不是你的坟吗?”   萧拓“啊”了声,又点点头。   谢临风观察他,道:“你们纠缠不清的,我本不在意,可眼下白芍牵连到我一位朋友,我很关心这其中的故事。你开魇让我看清原委,我替你了结心愿好吗?”   萧拓不知何故,听了这话居然战栗起来。他牙关“咯咯”作响,仿佛很害怕谢临风。   谢临风见他反应,一时心奇:“你认识我吗?很害怕我吗?还是在害怕魇境里的东西呢?”   谢临风身后响起脚步,听身后之人说道:“你干吗吓唬人?”   “我不过两句寒暄,便有这样的威力吗?我日日夜夜都和你说话,你怎么不怕我。”谢临风站起身,挺冤枉的,“你好了?”   “嗯。”晏病睢瞳仁分明,满眼的红色已经消散,就是眼尾还有些红,“我已吩咐霜灵子守岛,萧将军,你放心,魇开期间不会有谁操控你。”   萧拓仰面哑言,并无动作,不像是能说通的。谢临风似是觉得很好笑,可眼睛里又冷冰冰的,他正要说什么,晏病睢却摸出把羽扇,毕恭毕敬地说:“那就得罪了。”   萧拓认得这扇子,像是十分明白它的作用,当场哑声嘶吼起来。岂料晏病睢抬手一扇,万象如流沙般褪去。   谢临风立时抓住身旁之人的手腕:“怎么这样突然?我没了武器,伤口还疼,你说走就走,要保护我吗?你这把扇子谁送的?”   “你袋中还有两只小老虎,用得上我吗?”晏病睢道,“这位萧将军亦不是纯良人,先前他与白芍的二重魇并非他自愿的,也是受白芍逼迫,强行开的。”晏病睢微微抬眼看他,无辜道,“白芍送的,我没告诉你吗?”   谢临风反问:“你是刻意的吗?”   晏病睢目不斜视:“兴许是忘记了。”   谢临风说:“你也喜欢忘?”   晏病睢道:“或许是学你呢?”   “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这个。”谢临风露出副揣摩的神情,说,“霜灵子出来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吗?”   晏病睢抬手微微遮挡,似乎被褪化的流光晃花了眼,道:“封印坏了自然回不去,你的鞭子很厉害,助他冲破了封印,霜灵子生性活脱,不喜拘束,想必也是不愿再回去的。”   谢临风的目光都落在他的眼睛上,很不经心地问:“你身上藏了很多人吗。”   晏病睢察觉到视线,偏过头道:“你问好多。”   谢临风说:“你若是不愿意答,我又何须问呢?你很想让我知道,又怕我知道得太多。黑心肝藏秘密的后果,你适才没看见吗?”   晏病睢遮住眼,轻声说:“你要有本领,自然是可以逼迫我的。可你有吗?”   谢临风拿开他的手,轻笑了下:“我需要有吗,你已经答应了。”   晏病睢倏忽哑言,默了片刻才发现异常,场景仍在飞速变换,似乎无休无止。   “这次怎么这么久?”   魇境如戏台,罗织的故事越长,戏台的搭建便越耗时,所需魇境主人的力量越无穷,晏病睢一面感到困惑,一面又隐隐担忧白芍能不能支撑住如此庞大的魇境。   谢临风说:“兴许快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流去的境象逐渐被一片刺目的红取代,晏病睢像是有片刻心惊。谢临风正攥着他手,掌心却被突然挠了一下。   谢临风偏过头:“嗯?”   晏病睢说:“戏开场了。”   外面正是一片敲锣打鼓声,府内红绸高挂,宾客喧嚷,正在夏家院里打堆看戏。此景很奇,并非有喜事,此戏也很怪,戏台上设有四名方相氏,身蒙熊皮,头戴四目黄金面具,是在除鬼驱疫。   一宾客正掰着饼子吃,疑道:“这戏讲的啥?请大伙儿看了好些天了,还只准笑,不准哭丧,更不许愁眉,很邪乎似的。”   另一人长着小胡子,说:“你一个要饭的,赏你吃喝,还有新衣裳穿,笑一个还不愿意了?夏大人新添公子,这红绸和戏台都是冲喜的。”   那人瞪大双眼,十分惶遽:“喜吗?说这话也不怕吓死人!你没瞧见,这四周全是鬼吗!”   如他所说,这院里红绸飘扬,人头攒动,像是碰上了天大的喜事,热闹极了。但只要细瞧就会发现,这里的家丁很怪,长着三个头,五只眼睛!宾客更怪,两颊搓着胭脂,久挂着笑脸,但眼睛却向下弯着,不像哭也不像笑,竟是一堆纸扎人!   小胡子听他这样说,慌忙捂他嘴:“什么鬼?你休要胡说!这夏公子出生之时便有病根,这驱疫冲喜手段演了好些日子,大伙儿新鲜劲一过,自然不愿意捧场了!倒只有我们这些叫花子无处去了,才来得夏大人恩惠的!不然哪有这么好的饭吃,衣裳也是上等的!”   那人被他劝住,一边吃饼一边赞同道:“在理,在理,厨子手艺果真不错,在外哪里有这么好吃的饼呢?你怎么不吃?”   “我先不吃了。”小胡子哂笑了下,说,“这是专为你准备的!”   音落,那人手一抖,“咚”地声,饼子掉落到地上,随之落下的还有他的脑袋,那颗头还瞪着凶光,身子却直挺挺倒了下去。   那头咕噜咕噜滚了一遭,不知碰到了谁的脚,院里霎时传来一声尖叫,这一叫可乱了套,在场的人全瞧见自己鞋底踩着一滩血,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撞翻桌椅往外逃去。   在这人仰马翻的境地里,小胡子跌坐在地上,全身发软,他吓得最厉害!因为他光知道这饼子有毒,却没料想到吃了竟会掉脑袋!   “嘭!”   院门像两把铡刀似的,骤然合上!最先跑的人被生生砍落了条腿,血如泉涌地倒回来。   正此时,有人叫唤起来:“衣裳!好紧……这……”   他只说了个“这”字,就面色发紫地向后仰去,刚一倒地,整个人竟在瞬间被砸得稀巴烂,四肢百骸全部脱落在血泊中。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门后堆挤的人同样被身上的衣服绞断手脚和头颅,那衣服不仅会绞人,还会化成缕缕绫带吃人!伸出的布条像舌头,但凡它们“舔”过的尸首都会立时化成一滩黄水!   那戏台上依旧锣鼓升天,台下却死得只剩他一个。小胡子看呆了,档里湿哒哒的,他如梦初醒般开始对着周围磕头,嚎啕大哭:“神仙、神仙饶命!我给大伙儿带了这么多吃食,放我一马!我……我还能带更多来!”   原来不知何时,那些假的家丁和宾客忽然全部围在他身前,正神色诡异地盯着他。   这时,戏台上传来阵温润笑声。那人面上四目,手持金剑,正一剑刺中鬼腹,将那扮鬼的人刺成一溜黑烟。   “兄弟,站起来,你正好好活着呢!”   小胡子言听计从,软着腿站起来,哆嗦着作揖,喊:“夏……夏大人。”   那人取了面具,露出张俊美清秀的脸来,正是夏清风。他笑盈盈地走过来,周围假人便为他让开条道:“你照顾了我朋友,让它不再挨饿,我很感激。”他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更随意地斟了两杯酒,“敬你。”   “不,不敢。”小胡子颤颤巍巍地接了,却不敢喝。   夏清风招呼说:“你们别站跟前了,吓得我们的朋友酒也不敢喝了。”   小胡子知道这酒不喝不行,闭着眼倒进嘴里,迟迟不敢睁眼,像是在等死。   夏清风笑起来,小胡子才恍然这酒没毒,惊喜地抹脸。泪干了,他就开始抹汗:“大伙儿都是熟人……不害怕……不害怕……”   “嗯?不是吗?“夏清风道,“那你哭什么?”   小胡子身体猛然一僵。   夏清风又倒了杯酒:“我有没有说过,在我府上只准笑,不准哭呢?啊……莫非我忘记了吗?”   他话音刚落,小胡子打翻桌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开始扇自己巴掌:“我记得!我记得……不对,我适才丢了脑子,忘记了!夏大人,饶我一次,我保证……”   夏清风很有耐心地问:“保证什么?”   “保证……”小胡子念头一转,“保证替夏哥儿找来补药!终南海底最、最灵的补药!”   夏清风放下酒杯,俯身说:“好友,敬你。”   他道这话时没了笑意,满脸都是寒冰,双眼一垂下来,便如同毒蜂的刺,也像淬了毒的剑。而这把剑无形之中砍到小胡子身上,竟让他头身分离,大卸八块!   小胡子被鬼衣绞死后,夏清风又倒酒,然而酒壶被打翻过,里面早就空了。他有些糟心,说:“此次喂了你这么多,还不将我儿身上的疫病驱走?”   他像是在自说自话,无人应答。   夏清风又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面露讥讽:“终南海?他知道得还挺多,从前出海时他也在船上吗?”   周围假人不会说话,为首的一只上前来,写了道密语咒,说:沉船了,不知。   “废物。”夏清风手指敲桌,瞧不出喜怒,“到夏家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样下去是喂不饱它的,须得换个法子。”   “对了,夫人近日在施粥布善吗?” 第29章 因果   那三头五眼的假人正要继续回答,却忽然松垮坠落到地上。再一看,地上只剩件空落落的衣裳,周围的假人接二连三地凭空消失,竟全是傀影。   夏清风却并不诧异,他喝完酒,独自去了祠堂。堂中坐了个闭眼盘佛珠的神婆,她佝偻着背,跟前放了个蒲团,夏清风见了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夏清风目光凄恻:“十三娘,都道善因有善果,我日日行善,夜夜忏悔,也没见我家孩儿好起来。疫鬼不是不在乎死人吗,怎么那些个衣裳穿在我儿身上,却不见半分效果。”   他态度诚恳,似乎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可他前脚分明才召唤傀影杀了人,种的是恶因,转眼又来求善果。   被称作“十三娘”的神婆睁开眼,双目灰白,竟是个瞎子!她见怪不怪,甚至还露出点同情的神色,仿佛不仅认同夏清风的话,还觉得他是个可怜人。   十三娘说:“那是衣裳不够邪,盖不住夏哥儿身上的活人气,所以最招鬼怪垂涎。”   夏清风焦灼道:“可这镇上的坟都叫我挖了,再没有染病的衣裳给我儿穿了!”   “你与我讨论因果,却不知最根本的吗?”十三娘盘了一遍珠子,似乎很惊奇,“此处什么地方?”   夏清风道:“我不明白。”   “数千年前是什么地方?那是天水时期,列修国的万人坟场!”十三娘掐住红珠,“那些真史如今少有流传,你没听过,我便说给你听。”   传闻这世间统共经历了两次剿灭疫鬼的战争,一次是“百鬼时期”,母神率四大古族同疫鬼混战,母神陨落,四族祭天。但母神死后融进万灵,不仅创生了七族,还有一座名唤“天水”的神池,是为治愈百姓瘟疫和战士的伤亡。其中的水非但能治愈万疫,还能复生亡人。   第二次便是数千年后的“天水时期”。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以“天水”为名呢?不仅是因为第二次剿疫是以争夺天水池为目的之一,更因为这里是姣子的葬身之地。   没错,天水神池正是终南海的前身。千年前的剿疫之战里,姣子以身和灵为祭,将自己炼化成咒和阵,封印疫鬼于天水池中。然而奇就奇在,祂死后却传出某种送往列修国的密语,可那时的列修国早就在剿疫战中灭亡了,独独活下来个太子。   这位太子殿下也很诡异,那时城城受百种瘟疫袭击,人人自危,国中甚至不见一个能维持人样的人,皆被疫鬼侵害得面目全非,四肢不全,就连国主和王后也成了丑八怪,死得凄惨。可这位太子不仅在疫鬼手下活了下来,还容颜姣好,身强体壮。   太子收到那则密语,也不知从中听到了姣子的什么遗言,一时竟发了疯,寻了个荒弃之地,以一人之力将举国八万尸首抗到此处安置埋葬,成了“万人坟场”。原本这死人之地的阴煞气该很重才对,却不料此处竟是枯木逢春,几年后便草长莺飞,其中最先丰沛起来的便是那座劈椒山。   “你道自己挖尽了坟,不过是凤毛麟角。死得越惨的,那太子葬得越深,你该看看自己脚下的三尺之地,最邪的东西还没被挖出来呢!”十三娘目光混浊,无悲无喜地说,“不过这些疫尸的陪葬物件儿不值当,疫鬼本是同源,你当真以为它们不会发现你用来遮掩夏哥儿气息的把戏?况且传闻到底是传闻,就算是真的,可过了几千年,谁又知道这些鬼物上的煞气是散了,还是更凶了呢?”   夏清风听了这话更急了,疫鬼靠气味识人,最爱舔食那新鲜活人。夏清风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只能靠给新生儿穿戴疫尸的随葬品来糊弄疫鬼,这已经是他最后一线生机,不料竟被识破了!   夏清风心急如焚:“那又该怎么办呢?”   十三娘霎时坐直身子,冷哼一声:“我俨然将天机说与你听了,这列修国之史鲜少有人知道真相,再不能透露一点,大人是想我遭天谴吗?!”   “不敢,不敢。”夏清风毕恭毕敬,“弟子适才心里像火煎似的,一时将头脑急得钝住了!我明白,天水……天水!我这就启程去终南海!”   十三娘倒回椅子,继续盘着她那串手珠:“且慢,你从前去过终南之海,自然知道那里的水早就污浊了,天水时期疫鬼让一半的水都失了作用,若你仅是去终南海是无用的。”   夏清风问:“那该到哪里去呢?”   十三娘道:“姣子至纯至净,自然该去葬祂的地方。”   夏清风不解了:“可从前我便没有本领深入终南海,祂设下八十一层大阵和七千多道符咒,既能呼风唤雨,又能杀伐屠戮,我凡人之躯,如何近得了祂身?”   “你现在还是凡人吗?你若是凡人,我又是被谁造出来的呢?那些鬼衣和傀影,又是听令于谁呢?”神婆顿住手中动作,只冷笑,“你也不想想,如今那八十一层大阵还有从前的威力吗?”   夏清风醍醐灌顶——   当然没有!   这鬼衣便是疫鬼化的,它受封千年却能逃出姣子设下的禁锢,恰恰说明了那些阵法和符咒出了问题。可姣子作为母神后人,其力量千万年不朽不灭,绝无可能是封印力量减弱致使这疫鬼找到了漏洞,定是有人与其抗衡,亲自撬开了封印!   “你明白就好。”十三娘分明眼瞎,却能感知夏清风的动静,“凡事有一就有二,既有人能做到,就说明神祇之力并非无坚不摧。”   夏清风喜不自胜,出了门立时召出傀影,不料那傀影现身了须臾,还没来得及听命,便当场散了。   他纵影的手法肖似木客族,却漏洞百出,还很生疏,非但如此,夏清风维持傀影的力量也很低下,不像是正经学习过,倒像是照猫画虎,东施效颦。但好在他纵影的目的向来简单,不过杀人二字,倒也不需要太精进。   傀影召不出,他便想到另个方法。只见夏清风唤下人入院,将地上的衣裳拾起。这衣裳本就附着有鬼,先前沾染的血和残肢都被吃干抹净了,只剩湿漉漉的黄水和腐臭。   一小厮提起衣服,困惑道:“老爷,今日天色已晚,这衣裳要洗的话最快得明日黄昏才能干了。”   夏清风却盯着他,反问:“你今日吃饱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几人挠了挠头,正要老实作答,不料夏清风却又说:“你既感到餍足,怎会容你更贪心呢?他们不能吃,送你炼化了吧!”   大伙儿虽不明白夏清风在和谁说话,但却听懂了“吃”和“送”,登时惊恐万状,左右张望,似乎鬼已经来了。   他们之中有人松手,无意间扔下了衣裳,却倏地惨叫一声。鬼衣伺机而动,化成一条无尽的布条,水蛇一般席卷全身,将人裹束成长条。   余下之人皆是如此,纷纷被缠绕倒地,那布条忽粗忽细,忽圆忽扁,仿佛穿针引线般钻进人的七窍,叫人当场断气了。   很快,布条勒进死人的肉里,却因人和衣立刻融成了一体,而流不出血。可到了这一步之后,鬼衣忽然绕不动了,因为它实在很弱小,力量已经耗光了。   那些未融合的肉和器脏翻流出来,夏清风冷冰冰地说:“你吃人的时候倒是很厉害,现在叫你做些事,你便懈怠成这样。”   言毕他解开自己的衣裳,露出一片胸膛。可诡异之处在于,他的上半身竟是坑坑洼洼的,像是身体中少了许多部分似的。   他摸向腹部,那里瞬间便瘪了下去,夏清风指尖甚至没有用力,就生生插破了腰侧的皮肉,伸手从里面掰出根血淋淋的肋骨来。   夏清风仍能感到疼痛,但痛感似乎让他有些上瘾。他握着那根弯月似的肋骨,给地上的尸体一人插了一“刀”。   只见须臾之间,那些原本了无生气的死尸竟全部挣扎起来。夏清风插回肋骨,耐心等待着。   这院中传唤了十来个下人,只有七人死而复“生”,余下之人皆化水流走,尸骨无存了。   至此,疫邪炼成。   夏清风抚掌:“你好好修炼,否则我便代替你主子烧了你!”   那鬼衣裹在七名疫邪身上,闻言瑟缩了一瞬。   谢临风看了全程,不禁抚上胸口,那里伤口被傩仙修复,自愈得彻底,半点不疼痛了。   晏病睢很在意他的动作,也跟过去看他胸膛,一面说:“我们错得彻底,从前只道夏清风和疫鬼关系极大,却不曾想过竟是他在奴役这化骨鬼。”   谢临风嗤笑一声:“它好歹也是个搅乱过天下,叫两位神祇陪葬过的疫鬼,好没出息。”   二人转身,跟在夏清风身后。   晏病睢亦步亦趋:“夏清风能体内取骨炼疫邪,说明他本身就是疫邪。既是如此,他该是被炼成功了的,怎么现如今却被疫鬼反噬成那个样子?”   谢临风冥思片刻,说:“这也是个好问题,不过眼下还有个更好的问题。”   晏病睢侧目道:“是什么?”   谢临风看他:“我们不是进的萧拓之魇吗?” 第30章 红枫   晏病睢神情严肃:“很蹊跷。”   谢临风却忽地笑了下。   晏病睢冷脸:“有什么好笑的?”   谢临风说:“你方才的样子好凶,想咬人吗?”   晏病睢闻言,忽然先一步挡在谢临风身前,盯着他的眼睛说:“是吗?我瞧瞧。”   他透过谢临风的眼睛瞧自己,表情自然,仿佛仅是单纯来照个镜子而已。谢临风被他仰面一瞧,霎时沉寂下来,连笑都没了。   谢临风抬手盖在晏病睢头顶,又抛出点笑:“看我须得踮脚吗?也不怕凑太近,看瞎眼了。”   “这么毒?”晏病睢被他一摁,不经心似的转身,“若是我瞎了,你这双眼也不要好了。”   他眼神从来都是轻飘飘的,瞧起来薄凉又疏离,这会儿被谢临风捕捉到心里,咂摸出些差别来,竟……竟像是目光中有钩子似的,挠了他一下!   谢临风摸向胸口,又道:“你记我好多仇,就这么讨厌我?”   晏病睢道:“不多吧。”   谢临风说:“那后半句呢?”   “没听清。”   正说着,二人随夏清风来到一处码头,这里熙熙攘攘的,都是走水路运货的盐商和布商。码头的空地上有一家临时支起的茶摊,几张桌子围满了镖客模样打扮的人,个个腰间挂一把凶悍弯刀。   一群人见了夏清风,皆起身来陪笑。其中一人点头哈腰道:“大人今日又来了,是要运货还是挑人?”   夏清风二话不说掷了几袋沉甸甸的荷包,那声音砸在桌上很脆,听得人喜上眉梢。   夏清风道:“挑人,还有吗?”   “当然有!”众人拥过夏清风坐下,殷勤地为他倒上茶,“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咱们这儿都有!大人您就是要我们亲自上,大伙儿也不会多说什么,都听候差遣呢!大家说是不是啊!”   众人异口同声地附和“是、是”,夏清风吹开茶沫,又说:“我倒是想雇各位兄弟,可大伙儿都是镖客,哪缺我这里一份报酬呢,更何况兄弟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武艺高强,太扎眼了也不好。”   众人被拍了马屁,更加喜滋滋,心领神会道:“那就是要贱户了。大人果真菩萨心肠!时常自掏腰包来接济我们这里的人,在下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这人以茶代酒,有模有样地对着夏清风灌了一杯。   “夏清风从贱户入手,哪里是什么接济?分明是因为贱户卑微,用了或是死了也无人问津,闹不出什么水花。”谢临风摩挲着杯沿,讥笑道,“夏清风常常为这里的贱户找活儿干,平白送报酬,这些镖客明明是见钱眼开样,却非但不计较,还十分乐意为此鞍前马后。”   “自然是因为他们能拿到更多。”晏病睢盯着桌面,“夏清风同他们做过很多次交易,想来送出的利益不小。可豺狼怎么喂得饱?但凡哪次的吃食没送到位,就会被反咬扑食。他不怕吗?”   “他养疫鬼,杀下人,这才哪到哪儿?”谢临风看他模样专注,不免好奇,“你盯我许久了,到底在看什么?”   晏病睢道:“监督着你,别将茶水打翻了。”   魇境中的人除了听不见外来客的声音外,其余动静皆能被察觉。   谢临风指腹沾了茶水,目光一垂:“你管我好严……”   他话说一半,突然愣住。谢临风翻过手背,瞧见长指末尾处无端端多了几道红痕,那红痕断断续续的,看起来很杂乱。   谢临风说:“你在瞧这个吗?”   晏病睢道:“是。”   谢临风又拿近些,在眼前端详:“像是蹭上去的,你很在意这个吗?”   晏病睢道:“不在意,你洗掉吧。”   “那看来不是蹭上去的,而是枚印记了。”谢临风摩挲了两下,红痕处的皮肉隐隐刺痛,“这是什么咒语。”   晏病睢的目光分明移不了半分,却说:“没见过。”   谢临风倏地藏起手,不让他瞧:“你画的?”   晏病睢的视线没了着落,一时陷入慌乱。他眼神躲了几下,才冷冷看回谢临风,道:“不是。”   谢临风散漫地“哦——”了声,不高兴地说:“我问什么你都否认掉,就非要闷在心里,叫我不如意?”   晏病睢目光坦率:“我回答‘是’,你就如意了吗?”   正说着,晏病睢余光一晃,道:“夏清风带人走了。”   他刚要起身,却被谢临风拉了回来,一时撞了桌凳,惊得菩萨僵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走了,你很着急吗?”谢临风拉着人,“你总是在意得没道理。我问你,适才夏清风说明日启程,你为何没听见。”   晏病睢似乎有些紧张,他站了会儿,发现这桌凳磕碰声其实消融进了对面的酒桌谈笑中,并未招来注意,他这才坐下,又说:“兴许是太小声,我听漏了。”   “你不是听漏了,是心漏了。这指后图腾是什么圣物,竟让你心不在焉成这样。”谢临风并未看他,而是一手攥着人,一手倒了杯茶,笑说,“和我喝茶而已,这么紧张?”   晏病睢紧盯着谢临风身后那群人,道:“你这样胡乱触碰,就不怕叫人发现了。搅乱了魇境,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是你太在意了。”谢临风递了杯茶。   此刻天已经黑了,镖客散了一半,剩下一半还陪着夏清风吃酒做乐。谢临风点着那杯茶,说:“你这样恪守规矩,无趣吗?”   晏病睢没喝,反问:“你风流成性,就很好玩吗?”   谢临风道:“不算好玩,可也不至于大逆不道吧。”   晏病睢问:“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到底想问什么?不管问什么,是有什么事需要牵着手谈?”   或许是今夜码头燃的灯火朦朦胧胧的,晏病睢瞧他时倒不冷了,目光变得很倔强似的。   谢临风闻言,似乎才想起来这道禁咒,当下就松开手,不料他一退,反被晏病睢抓了回来,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分明没动,却平白又靠近了些。   谢临风挑眉:“不是不准我牵吗?”   晏病睢道:“不准你。”   谢临风就笑:“你就可以摸我,这么霸道,哪里来公道呢?”   店家吹了灯,夏清风也烂醉如泥,被人架上了船。四下蓦然深陷漆黑之中,唯有海上的渔火时明时灭,暧昧不清。   这茶摊中独独留下他和晏病睢,二人同时从夏清风身上收回目光,谢临风说:“你很不讲理,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脱口而出一句“从前”,让晏病睢呼吸都乱了:“……什么从前?”   谢临风不解其意,道:“先前你承诺过的……”   灯火太暗,晏病睢毫无察觉,在谢临风话语停顿间,他的眼尾忽然受到蜻蜓点水的一下,冰得他有片刻阖上双眼,再听谢临风说:“……它坏了。”   晏病睢眼尾发热,这才想起来先前在追踪萧拓之墓的时候,这双眼睛曾坏过。   于是他道:“世间咒术,皆是摘取施咒者的力量。这个不过受到反噬,我施咒后的代价罢了,很寻常。”   “很寻常吗?你这双阴阳眼不是天生的吧。”谢临风反问,“若当时我松手了会怎样?”   晏病睢垂眸,轻声说:“并不怎样。”   “你会摔一跤。”谢临风手腕用力,摁着桌子倾身将他拉近自己,“……还会弄丢我。你一直在找我,对吗?”   这并非他头一次撞见晏病睢的眼睛出现问题,他仍记得先前魇境中自晏病睢眼中掉出来的两片琉璃片。   晏病睢喉间发紧,说:“不……”   谢临风便放手了。   晏病睢立即呆滞在当场。   谢临风倏忽坐回原位,原来是他手指烫得要命,也痛得要命。那长指末端的红痕微微亮起,又徐徐蔓延,像是有人拿着滚烫的火针在他皮肉上生雕硬刻起来。   谢临风疼得抽气一声,忍耐着笑说:“这样重的烙印,是要我刻骨难忘,狠狠记住它吗?”   晏病睢盯着那蜿蜒生长的印记,冷眼旁观似的:“那你记住了吗?”   谢临风笑了声,就见那几处红痕一路雕刻,线条首尾相接,谢临风左瞧右瞧,终于看明白了这枚红色的图案。   ——是一片很小的红枫叶。   谢临风见过巫人族繁复的图腾,更是见过修狃族狰狞的图腾,却没见过这样简单还精致的图案,十分好奇:“你这么小,就这么痛?谁这么狠心,将你刻在我身上?”   晏病睢像是被暗暗点了一下,正思索着如何赖掉,却在此时刮起一阵诡谲的狂风。   “哗啦”吹倒了茶幡,刮翻了头顶的帘子。那阴风来得汹涌,咆哮得像要吃人一般,几息之间就将茶摊撞得稀巴烂。   谢临风将人拉至身侧,稳住身形,问:“你闻到了吗?”   晏病睢拧眉道:“好臭。”   “嗯,尸臭说不上,倒很像化骨鬼吃过人后的味道。”谢临风迎着风浪,拉起人就跑,“我怀疑夏清风今夜就要动身,你记得吗?那时魇境中他并非只用贱户做替死鬼,挡箭的人里都是会些拳脚的!”   离海越近,风却越大,谢临风一时攥得更紧:“他是要拿贱户炼疫邪……嗯?你说什么?”   晏病睢呆呆的,全身都开始抗拒起来。他的声音散在风里,有些魂不附体,轻轻地说:“前面好多水……” 第31章 小晏   谢临风回过头,一笑:“很有趣,你分明会水,却又这样怕水?”   晏病睢原先还跑两步,眼看离岸近了,他便开始往后拽人,惊恐万状:“……这不冲突,我们究竟——”   话未说完,他被谢临风一拉,腰间瞬间圈了条手臂,耳边传来声笑,似在耳语:“抓稳了,我们先上船。”   二人脚下一空,瞬息之间跃到了船上。只是这无意一闯,竟像是穿透了一方结界,结界之后别样的光景。   “轰!”   若说先前仅是狂风作乱,见怪不怪,此刻头顶却是电闪雷鸣,布满紫云。这船十分宽阔,上面站满了人,层层叠叠围聚着中央桅杆。其上白帆高挂,在狂风巨浪中猎猎作响,只见一道霹雳电光划过,将白帆霎时照亮了一瞬,映出一张六眼的紫面脸来!   众人围着杆低语,像在念咒,也像在诵念经文。   谢临风落地就听“咔嚓”一声,他连退三步,从地上拾起个颅骨碎片,端详道:“这是阵眼?”   晏病睢指向上方:“那是阵眼。”   谢临风抬眼望去,与此同时,白帆上的鬼脸六眼齐转,看向他。   谢临风说:“稀奇,竟不是画上去的。怎么了堂主,它是在看你还是看我?”   晏病睢漫不经心道:“你美了,吸引了它,它看得自然是你。”   “博你一眼都很困难,我哪还有本领拈花惹草的。”谢临风抗拒地说,“况且这张脸再怎么画蛇添足,也能瞧出来是谁,夏清风得我吸引,你疯了?”   他所言不错,白帆处刺上去的那张六眼鬼脸虽不堪入目,却很能看出夏清风的样子!   二人站在人圈外,晏病睢负手而道:“不是你疯了,是夏清风疯了。他从前被人炼成了疫邪,却没明白自己是什么东西。”   “扑通。”   众人对着那根杆子齐齐下跪,只是这群人也很有讲究,不是夏清风口中的贱户,竟全是先前吃酒的那群镖客。   不过眼下这些人目光无神,都不太清醒。   谢临风也看明白了:“夏清风把自己当神了?”   “不太准确。”晏病睢道,“他是把自己当做神的后人了。”   先前那神婆屡次告知夏清风他并非凡人,也提到过自己是夏清风所造,这话分明指向夏清风虽做了疫邪,却有着别的力量。   晏病睢道:“你想,神婆既是夏清风所造,为何夏清风跪她,还要自称‘弟子’?他脑子有问题?”   他这个“造”字很巧妙,不出意料点醒了谢临风。   夏清风造人的手段之一,就是将人做成疫邪,供他驱使。但还有另一种——   谢临风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夏清风受她指示,低眉顺眼的,想来对他而言神婆不是神婆,而是‘神’了。不,准确来说,是傀儡神。”   可这也难说通,他们先前见过夏清风照猫画虎做的傀影,不会说话,十分低级,光靠夏清风的力量甚至难以长久维系,可这神婆活灵活现的,还能逾越到夏清风头上下达指示。   那只能说明两种结果。   一,这神婆并非夏清风所造,而是有高人。   二,夏清风的确造了傀儡,他不仅造了傀儡,还请了别的东西上身,这才有了神婆!   “……眼下只有第二种说得通了。”谢临风道。   但神婆身体里究竟藏了谁?夏清风又是个什么东西?   船队行在紫云闪电之下,周围都是诡异的低语,一船活人却搞出这样阴森森的动静。   只听“咚”地声,人圈中的某个人向前忽然栽去,她前额砸地,竟保持着跪地姿势,当场死了!   这像一块扔进水潭的石子,惊动得她身后的人圈如涟漪一般,接连倒地。几息之间,船上遍布横七竖八的尸体,只是这些死尸很吊诡,他们身下缓缓流出一摊水来,人也随之干瘪下去,像是被谁吸干了似的。   谢临风越看越陌生,道:“他不是在炼疫邪吧?”   “嗯。”晏病睢抬手指道,“你瞧他的那六只眼睛。”   谢临风顺着望去,只见风起云涌之下,夏清风的六只眼睛全部灰白,皆失失了瞳仁,取而代之的是其中一点微小的亮光,似磷火。   谢临风说:“是咒。”   晏病睢道:“不错。”   谢临风撇下目光,道:“他太丑了……嗯?你怎么看得这么入迷?”   晏病睢说:“我在辨认是什么咒。”   谢临风挡他身前,略一垂眸:“认出来了吗?”   “嗯。你还记得终南海里姣子设下的七千道咒吗,他就中了其中之一。”晏病睢很在意,下意识还要看,不料上下左右皆被谢临风遮挡,他定定看向谢临风,“你不好奇是什么咒吗?”   “好奇。”谢临风甚至抱着后脑,枕起双臂,“就这样说。”   谢临风动机太明显,他再要看,就只好踮脚了。晏病睢不和他闹,正色道:“姣子之咒很毒,七千道咒法之中有喝令风雨的,怒掀波浪的,但这些仅是祂设下其中最易破解的。若是闯得更深,余下的咒法,一道便是一酷刑,先叫人死,再叫人活。”   谢临风道:“这是何意?”   晏病睢说:“挨祂越近,便当场中咒法死了。但姣子性子挑剔又金贵,自然不愿意尸体沉底,同祂长久地呆在一起……”   他话音未落,忽觉眼前盖下一片黑。谢临风鬼使神差地蒙住他的眼睛,先说:“别看我。”又道,“你骗我。”   他似是下意识说的这话,谢临风停顿须臾,对晏病睢目光中的只言片语有片刻的错愕,仿佛那些假话是晏病睢说的,真心都在眼睛里。   谢临风笑道:“可夏清风不像仅是中了这些咒,姣子最毒的咒法在哪?”   晏病睢的双眼被蹭了,立刻红了起来,道:“在于祂施加的咒力无穷无尽,无人可解,无药可治。祂令你惊喜,让你认为当下治好了,可十年就会发作一次,百年就会反噬一回,千年万年都要受折磨。”   谢临风说:“阴魂不散的。”   晏病睢抬指,拨开覆在双眼上的手,露出淡漠的神色:“嗯。所以夏清风这是在解咒。”他错身,终于能躲开谢临风的遮挡,望着帆上的紫面,“我虽不明白他是从哪里学来的邪法,要将人吸干吞吃了。可我知道这方法没用,非但如此,他变成这样也绝非是姣子咒法的结果。”   谢临风手中空空,这一空还让他心里失意,他“啊”了声,又说:“忘记一件事。”谢临风回过身,同他并肩而立,“当初我跌进你的魇境之时曾看见过祂,你们很熟悉吗?”   晏病睢道:“不熟悉,我也没有魇境。”   谢临风正要细说,脚下忽然一晃。他扶住船身,一把捞过人,讶然道:“这么快就到了?!”   晏病睢快速说道:“这紫云便是夏清风的阵。当时他在夏家后院中唱戏杀人,动静那样大,后来的那群下人却像是从不知夏清风杀人的模样。”   这正好说明夏清风设下了某种阵法,这阵法似屏障,两侧是不同光景,偏偏位于阵法里外的人看不见异常。   晏病睢陷入沉思:“……不过这阵法不仅可以掩盖罪行,还能瞬移千里吗?”   “瞬移千里不知道,但你仔细听这声音,是雷吗?是炮啊!”谢临风哈哈笑道,“你再看后面,我若是没猜错,是那个穿红衣的‘你’打过来了吧!”   然而他只说对一半,这船身动荡可并非后方的追击,更是因为前方海栖族和鲛人族也在打架。   听了这话,晏病睢骤然抓紧谢临风。他很清楚接下来的事态走向,那便是——   “轰!”   海浪滔天,将船彻底打翻了!   两人滚做一团,双双掉水。谢临风紧紧裹着人,趁着浪势的短暂平静,他寻到一块浮木,谢临风将人推上去,道:“我先送你上岸……”   “不要。”晏病睢上了浮木,反身抓住他,“我与你同去。”   谢临风说:“这水……”   晏病睢道:“你送了我,回来还能找见夏清风吗?他入水的时间很短,却能将事办妥帖,我劝你最好不要耽误。”   “也……对。”谢临风说,“你在这里等我……”   晏病睢“扑通”一声落下水:“我、不、要。”   谢临风一时被他逗笑了,扯下腰带捆住晏病睢的手腕:“此处魇境,姣子的咒对外来客也生效吗?”   晏病睢说:“对你我无效。”   “这就行了。”谢临风拉紧衣带,道,“那你可不要被浪冲走了。”   说完他一头沉入水中,晏病睢深吸一口气,攥着那腰带也一同沉了下去。二人一前一后沉了须臾,却蓦地呆住。   这终南海下似乎也有一层掩人耳目的阵法,二人刚穿过这阵,眼前豁然开朗。原本漆黑深沉的死海倏忽变得敞亮,水也轻了许多。   周围浮上来许多珍珠似的泡泡,发着光,临近一看才知这竟是些活的颗粒团子,正鼓着双颊在二人周围遨游戏耍,七嘴八舌地喊道——   “小晏!小晏!” 第32章 渡气   谢临风心里“咦”了声,用手指拨开颗粒团子,腹诽道:这是什么冒犯鬼,谁准它们这样叫的?   裁疑间,二人又沉了片刻,在这海里的明光之中,竟不见夏清风的影子!正在这时,谢临风只觉手中衣带紧了瞬,他侧目一瞧,发现菩萨正紧捂口鼻,目光惊乱。   谢临风心里一沉:不好!我是鬼,自然不依仗气息。小堂主可是活人,岂不是要溺死!   他手中用力,将人拉进怀里,正要带人游回去,晏病睢却腾出只手拍了拍他。   谢临风回眸:“嗯?”   眼前的水波倏忽被扰乱,谢临风胸前的衣襟被人攥住,他身体微倾,碰上一片唇。   ——“渡气。”   晏病睢的心语响起,谢临风立时明了,反堵住他的唇,将丝丝缕缕的气息尽数渡了过去。   他们的发丝都散在水里,正随水浪的浮动交织在一块,没有人告诉他可以这样近。谢临风没料想过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可他仅是讶异地愣在当场而已,对方却颤得很凶,不像是来主动送吻的,倒像是受谢临风胁迫,亲了就要命似的。   人有人气,鬼有鬼气,只不过修成鬼体,魂魄不重要,气息更不常用。可不用不代表没有,相反,谢临风还有很多,取之不尽,用……   他心里的“用”字还没落下,就被人一把推开。晏病睢抹了唇角,似乎被咬痛了,也像是忍耐到底了。他目光冷冷,先说“够了”,再说“不要了”。   可他眼眶发红,耳朵也被熏红,再配上这副恨死谢临风的神情,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凌辱!   谢临风先是一愣,而后又笑,心里无辜:“这么冷漠,半点道理都不讲吗?”   他攥着衣带,将人拖回来。晏病睢被轻飘飘拖拽到跟前,顺势抵住他的胸膛,心说:“不妙,它们追去了。”   谢临风道:“它们?”   晏病睢默了瞬,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适才那些发光的东西,是姣子的……使者,你瞧,它们蜂拥而去,说明那个方向来了入侵者。”   果不其然,数不尽的发光颗粒皆朝着一个地方扭去,分明事态紧急,它们却欢乐得要命,谢临风追过去时,还能清晰可闻“小晏!小晏!”   晏病睢忽道:“我们沉得很深了。”   深到有些不同寻常了。   照理说,终南海的咒法罗织成网,夏清风根本渗透不到这里,况且仔细盘算下时间,此刻夏清风应是将要救下白芍,返回岸上。   “嘭!”   前方炸开一阵水花,原先扭着圆屁股的小颗粒被骤然炸得四散,此刻它们周身泛着淡蓝色的荧光,纷然坠落,竟美得像幽海中的细雪。   其中两只弹到谢临风身上,却是很疼的。   谢临风抬手接住,却发现手中躺了两颗硬珍珠。他心思一转,鬼使神差地递了过去,道:“这个稀奇,送你要不要?”   晏病睢无情弹开:“不要。你可知这是什么?”   谢临风道:“像米花,莫非姣子是食神?”   晏病睢没接这玩笑,只说:“这是尸粒。”   谢临风表情难看:“……原来如此,它们的使命就是将入侵者的尸首拆吃分解掉,祂果然很金贵,祂的使者也很可怜,吃了脏东西却要化成珍珠死掉。”   晏病睢怪异道:“可怜?你不要同情它们。”   谢临风说:“嗯?它们很坏。”   晏病睢道:“称不上坏,馒头扭扭生命顽强,通常会自行沉底以消化食物,待到一轮时日后再重新苏醒过来,如此反复。但还有一种方式,它们将海水净化后被鲛人族收集回去,重新孵化。”   谢临风说:“原来‘鲛人泣泪成珠‘’是这样来的……嗯?等等,你叫它们什么?”   晏病睢轻咳了一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方才那声炸响便是召唤鲛人的信号,可自天水之战后,鲛人便随姣子的陨落一道隐世了,而鲛人一旦入世,必定是聆听了姣子的赠言,露面何时,现身何处,皆要谨遵姣子之令。”   先前的魇境中,鲛人族露面同海栖族交锋,实则是听了姣子的未来赠言,刻意静候他们二人。   而如今馒头扭扭们召唤鲛人,说明今日姣子递与鲛人的指令绝不止拉谢临风入魇那样简单!   而他们本就是追随夏清风而来的,若此刻夏清风早就上岸了——   谢临风心里忽道:“不好!既如此,我们此刻依旧能留在这海中,想必就是姣子的手段了!”   晏病睢拦住说:“祂的安排从来都有理。”   谢临风心下微动,还欲说什么,余光忽然瞥见底下有团雾,这雾跟浓墨似的,在更深的海水里翻搅得厉害,一点红光被含在里头,时隐时现。   谢临风手中被拖拽了一把,他回首,发现晏病睢不知何故朝后退了好几下。   谢临风问:“这里面有什么,你很怕?”   晏病睢说:“你看不见?”   谢临风道:“我看不见,有什么?”   晏病睢说:“千军万马。”   谢临风目光一紧:“什——”   他话未说完,只听一声“轰”地巨响,那水潮席卷而来,冲撞得两人都睁不开眼睛。这终南海原先无边无际的,此刻却像被框进了盒子里,被一只手拿着肆意摇晃。   谢临风没瞧见千军万马,倒是被水流形成的漩涡柱迎面撞了好几下,非但险些将他们二人冲散,他骨头都快被冲散架了,那力量不小,还真有千军万马身侧过的气势!   晏病睢本就怕水,更何况眼下这水还是活的!谢临风当即说:“这里很蹊跷,还不知道稍后会怎样,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晏病睢挨着他道:“不好!”   谢临风意料之中,只说:“你若死在这里,我就回鬼界等你。我们左右都能相逢,只怕蛋生会伤心啊!”   晏病睢道:“今日之事,它还伤心不到这一步来。”   今日之事今日之事?今日还有什么事,自然是他被亲了啊!谢临风错愕道:“怎么是它伤心,该是我伤心吧!”   晏病睢闻言道:“你伤心?”   谢临风也奇怪:“好像并不。”   晏病睢眼神凉凉,目光骄矜,谢临风越发自我怀疑:怎么?原来被亲了还是我的错吗!   哪怕晏病睢再如何傲然,也招架不住这天旋地转,更何况还是在水中。那水泡和沉睡的馒头扭扭都晃至跟前,晏病睢的沉静面具碎得彻底,顺着衣带交握起谢临风的手,颤声问:“你在找什么?”   谢临风道:“我们都忘了件事,终南海终南海,可这原本就不是什么海,是母神创造的天水池!若是一方池子,自然有它的边界所在,其中一界是与无烬海相接之地,那另一处呢?”   晏病睢微仰着头看他,也说:“另一处呢?”   谢临风道:“另一处自然也是咒法最聚集的地方。”   姣子的冰柩!   “祂想方设法留下我们,又多次提醒,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找到祂的长眠之地吗?”谢临风指道,“是我的错觉吗?你有没有觉得你我游了这么久,那团含有红光的黑雾却仍旧离得很远。”   晏病睢道:“追上去看看。”   “不必追,”谢临风一摸缝魂袋,将呼呼大睡的荧鸓拍醒,说,“我们已经到了。”   音落他双指捏住荧鸓翅膀一扇,顿时巨浪咆哮,晏病睢不妨他这一下动作,被冲撞得意识掉落,惊吓得呛了好几口水。   冷冽的海水灌进口鼻,刺激得他痉挛地吐出水泡,晏病睢被惊得全然忘了如何游水,越挣扎越下沉。只是忽然,他腰间一轻,整个人被揽着往上抬了一寸,正撞上谢临风的唇。   鬼气寒凉,谢临风的唇却很灼烫似的,烫得他眼尾发热,像有泪淌过。他倏忽瞪大双眼,口齿被悄然撬开,鬼气从中游过,晏病睢又被呛了下。   他在手忙脚乱中碰到谢临风,陡然发现谢临风整个肩背都绷紧了。这仿若是某种禁忌的信号似的,晏病睢被渡了气,却呛咳得更凶。   岂料他这一呛,更坏事了。   晏病睢止不住偏头,又被谢临风捏着下巴掰了回来。这可奇怪,他的话分明被含在谢临风的齿间,却也在这瞬间被堵在心里。   等……等一下!   他的手被谢临风攥在胸前,那里还有鬼头剑刺穿后留下的疤痕。晏病睢的手腕挨着它,贴着它,那触感分明,却倏忽让他心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好像一说话,就会哽咽。   哪怕声音在心里,泪也在心里。   谢临风倏忽离开些许,他目光浓稠,贴面问他:“你骂我?”   晏病睢胸口起伏急促,眼睛也是红的,似乎满腔怒火,下一刻就要炸毛。谢临风怕他情绪过激,又呛咳一嘴,立刻捂住他的口鼻,心说:“我混账,嗯……我始乱终弃,我小人……”   他将晏病睢的心里诅咒都重复了一遍,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都是我行不行?我最不好,你亲我不行,我亲你也不行,怎么次次都这么大反应,你很讨厌我吗?”   晏病睢被他捂住嘴巴,眼睛亮得明显,也红得明显,那恨意和仇怨都写在里面,只看谢临风,并不作答。   谢临风突然很较真这件事,开口追问:“你……”   他顺毛的话还来不及说,突然觉得掌心剧痛,像掉了块肉似的。   果然,两人之间飘过几缕血丝。   谢临风没放手,神色中却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你咬我?!” 第33章 婴尸   晏病睢退让他的手掌,双唇艳艳,双眸冷冷。他还不答,可目光却像含着挑衅意味,仿佛在说:这怎样?你能怎样?   谢临风痛则痛矣,还受他厌恶,当下哑口无言,心中百感交集。   晏病睢咽了血,拿那双薄情眼看了又看,不禁大骇:“你适才做了什么,这是哪?”   原来他们二人方才各自生气,又相互满怀心事,一时竟没注意这里是终南海下,他们脚下踩了半天的“平地”!   可这平地可不寻常,泛着冷光和霜气,在终南海下长年不化,正是一方冰棺!   “踩着人家的棺材怪不道德的。”谢临风将人带远去,而后扶在棺上,“你记不记得,当日你我同样在此处坠落,坠得不是海,而是对方的魇境。唯一不同的是,这事先前发生在沉船前。”   鲛人族的出现是变数,也是定数。魇境中万象的流失皆受魇境主人的影响,可独独在碰见鲛人族之时通通失效,仿佛是鲛人族、哦不,应该说是姣子特意为他们开的时空,这个时空不受魇境所控,独立且静止。   所以谢临风才猜想,方才那处境又是一场魇中魇,可那团含红光的黑雾又是什么?   晏病睢回想片刻,道:“原来是这样,但适才那又是谁的魇境?你我何时入的二重魇?”   “何时不知道,但何人……”谢临风用手指敲了敲冰棺,“这海下除了你我,就只有祂了。”   晏病睢果断道:“不可能!”   谢临风反问:“为何不可能?”   “因为……”晏病睢思绪复杂,缓缓道,“因为姣子的灵柩,是副空棺。”   他话音刚落,谢临风眉峰一皱,竟徒手掀开了面上的棺蓋。只听“哗啦啦”一声,那棺蓋竟在谢临风手中碎成渣,那碎屑不受海水阻拦,沉沉地淋了下去。   而这并不是最叫人生疑的地方,那冰棺并非沉底,而是悬停在海中,它底部贴了张符纸,纸上的图案并不像哪一族的术法,倒有些眼熟的邪气。   只是不知道这符是用来托棺,还是用来镇棺中的死婴。   那死婴骨瘦如柴,只有半臂长,更像是一截枯败的树干,又黑又皱。谢临风脸上瞧不出喜怒,他凑近些许,似乎被深深吸引住了。   然而下一瞬,那冰棺四周溢散的冷气竟逐渐发黑,谢临风离远了些,顿时明了:“我道适才那团黑雾去哪了,原来……嗯?怎么了?”   晏病睢正在他身后,似乎在他回头前就已经看了他许久。他淡声道:“没事,你离远些。”   谢临风忍俊不禁:“不是我不想,是它们不让。”   谢临风手臂悬停在婴尸上方,原本空空如也的地方却不知何时旋聚了一团黑雾,正“吃”下了谢临风的半臂手,让他陷在其中,拔也拔不出。   谢临风止住晏病睢的靠近,说:“我念咒会如何。”   晏病睢道:“不知。”   他刚说完一个“不知”,便在水中虚空画了一道,隔空甩出一张符咒来。那咒印打在黑雾上,谢临风先叫一声。   晏病睢吓死了,忙问:“你怎样?”   谢临风猛一缩手,道:“被你吓一跳。”   晏病睢:“……”   一阵婴儿哭声响起,那声浪中有音咒,钻进人的耳中十分刺痛。非但如此,这啼哭还是类召唤诀,竟从那黑雾中召出几名邪师。   谢临风惊叹:“这几位好朋友很眼熟啊!”   正是那群镖客中的几个。   二人按兵不动,忽见身侧几下刀光剑影,他们毫发未伤,那几名疫邪倒是自相残杀起来了。   晏病睢讽刺道:“这才是夏清风造的东西。”   看他表情也知道,这几名疫邪简直是粗制滥造,不仅笨重,连打架战术都靠运气命中。   谢临风悄然躲闪几下,啧声道:“这很不妙。”   这里仍在魇境里面,虽无法被疫邪看见,其中的咒法也对他们二人无效,不是个好兆头,恰恰说明魇境的主人已经发现他们了。   魇境的主人……   岂不就是这具婴尸?!   谢临风大惊失色:“我们又入了另一重魇境?”   晏病睢道:“不太像,这明显是姣子的指引。”   谢临风抱手看戏:“祂既然算准我们会来,就会算出我们为何而来。我们寻夏清风的踪迹,祂却将我们困在这里,我料想祂不会帮夏清风,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我们要的答案就在这里。”   晏病睢心领神会:“嗯,在这具婴尸身上。”   谢临风说:“这很好,我要夺那死婴,你站远些,等会儿我可没空来给你渡气。”   晏病睢为“渡气”二字有片刻的凝滞,他先发夺人,道:“一起上!” 第34章 黑雾   晏病睢早就将羽扇的毛拔干净了,他十指卡着羽片,朝着几名疫邪甩去。然而身处魇境之中,作为外来客的力量也被削弱不少,那羽刃原本该命中要害,不料上面的咒法受限,仅削掉了疫邪的几片皮肉。   他这动静引来疫邪的侧目,疫邪纷纷从身体中拔出疫器,海水中一时飘起肉沫。谢临风实在嫌恶,当下甩出手中的衣带,朝对面打去。   晏病睢手中一空,还来不及呆住,就被谢临风牵住。   谢临风道:“你太鲁莽了。”   他鲜少露出这副模样,不像是在怪罪,倒像是有些失望似的。   晏病睢闻言望向身侧,说:“你要教我吗?”   “是,你可要好好学。”谢临风顿了下才说,仿佛他原本其实没这个打算。他不再掩盖痕迹,带人避开水波,又道:“你想想,万物相生相克,他们做疫邪爱吃人,那自然也有吃疫邪的克星。”   晏病睢说:“傩仙。”   音落,缝魂袋开,从里头慢悠悠浮上两只吸水圆球来,一红一白,谢临风屈指一弹,狐猫和荧鸓霎时蹬着水朝前游去,它们追着疫邪的气味,饿得发狂,张口就咬。   这些疫邪原本手持疫器,来势汹汹,岂料怀里平白无故地先撞上一团冰,再撞上一团火!这二重冰火不仅咬人,还像浑身都裹了符咒似的,叫他们挨着就痛!   疫邪被两只傩仙驱逐开去,谢临风立马游至冰棺前,却不禁大骇!   只见原本身子枯竭的死婴此刻竟红光满面,莫名圆润了起来。   婴儿浑身赤裸,肤色从了无生气的黑恢复成健康的白皙,而就是这健康肤色,恰让适才看不见的咒文尽数浮现出来,密密麻麻地刻满这婴儿的四肢百骸。   而这咒文却很有来头,不像棺底那张鬼画符,婴儿身上的每道波磔都来自禹王族的咒法,非但如此,他浑身咒法泛着猩红的光,竟是用血画的!   正当这时,眼前倏忽游回来一红一白。两傩仙消灭疫邪的速度很迅疾,谢临风甫一眨眼,它们却登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射进冰棺里,下一瞬就要爬上婴尸的身体,谢临风眼疾手快,一手一个给抓了回来。   晏病睢道:“这实在诡异。”   谢临风所感略同:“不错。”   因为七族之中的禹王族,是唯一由百鬼时期的四古族演变而来的,擅长操火纵风,可这火不是寻常火,是烧焚万物的不灭业火,风也不是自然风,叫“脱生风”,风过万物化枯骨,不留血肉!   最要紧的是,百鬼时期后除姣子以外,无人可破禹王族的咒法,禹王族也因此位于七族之首,时常用来审训余下六族。   先前魇境里的傩祭之火反烧锅中沸水,祭礼之风吹褪肉身,只剩一颗头盖骨,皆用的是禹王族的咒法。   但禹王族后代稀少,咒法效力无解,传世之术更是寥寥,若不到大逆不道的地步,是断然不会用禹王族的风火罚戒。   这棺中只是一个刚临时的婴儿,怎么会被施上这样可怖的罚咒?   谢临风洞悉他内心所想,冷笑道:“只是婴儿吗?”   岂料他刚说完这话,便听见一声“咯咯桀桀”的笑声,那笑声空灵诡异,好似萦绕在周围。   谢临风道:“白羽用完了吗?”   晏病睢垂眸:“在腰上。”   他眼神示意,叫人精神错乱。那目光仿佛带有暗示性,不仅是说“在腰上”,还在说“自己来摸”。   谢临风肩背一紧,动作迅疾地扶了一把他的腰。若谢临风猜得没错,白羽和荧鸓同出一脉,那么荧鸓可镇疫鬼,这些白羽也可以!   说时迟那时快,谢临风手中捏诀,甩出白羽,钉向冰棺。   只听“哔剥”两声,那冰棺顿时不堪重负似的,当场四分五裂!更诡异的是,其中的死婴竟然化作一团含红光的黑雾,从棺内腾升,朝他们当年扑来。   谢临风抱人躲闪,一退数丈远,心道:“兄弟,久仰大名,终于见面了!”   黑雾哈哈大笑,却仍是个稚子的声音,它飘忽不定,那点红光似乎正是它的眼睛。   它奇道:“你认识我?你怎么认出我的?”   “因为你这句话。”谢临风说,“我等外来客,你却能瞧见我们,说明你非但知晓这是魇境,还有超脱魇境的能力,这些疫邪分明是夏清风所造,却听你召令,你若不是能与母神抗衡的百鬼之一,谁还有这样了得的本领。”   夏清风不会无故被炼成疫邪,还是个很有本领的疫邪。夏清风非但能长久地保留神智,炼化活人,还能训斥命令化骨鬼。   要知道,夏清风再怎么邪也是凡人,化骨鬼再怎么弱也是疫鬼。唯一的解释只有夏清风得了某种权力,但这个权力是谁给的呢?自然就是这化骨鬼的主人了。   如此说明,他之后三番两次到终南海,不是为了姣子,而是为了这疫鬼,他和疫鬼之间正在进行某些交易!   “化骨鬼是你的手下,夏清风不过从你手中拿了调令的权力。”谢临风盘算片刻,又道,“他头一次入终南海或许是为了姣子的冰棺,毕竟仅用疫尸的衣物遮掩活人气息并非万全之策,若是能从姣子的棺中拿到神物,便能长久地镇压驱走他儿子身上的疫鬼。”   但这只是夏清风初来终南海的目的,他并没有预料到无烬和终南之界处设有咒法,那日天象异变,万丈浪墙将他拍进深海,险些丧命。   对于终南海的沉水夏清风略有耳闻,可他决计不会想到,姣子的灵柩早就开了,封印松动,因此拖拽住他双腿、让他沉底的并非海水,而是那受困的疫鬼。   黑雾听罢后“咦”了声,很无辜:“是他要自行了断的,怎么怪我要让他死呢?”   谢临风说:“是,夏清风向来相信因果之报,更何况姣子的咒法生效,还撞见了吃人的鬼,他在那时就该死了。”   晏病睢道:“可炼成疫邪的条件须得是活人。”   “不错。”谢临风说,“这就是为什么只是‘该’死,是因为他想活。”   黑雾绕了圈,好笑道:“是我让他活的。”   谢临风听罢,似乎觉得更好笑:“行,那就是你。”   晏病睢洞悉道:“是婴孩。”   “是夏家的婴孩。”谢临风纠正说,“换个说法,是疫鬼化的夏家子,至于为何夏清风瞧见它后会有如此大的求生之意,自然是因为夏睿识刚出生就死了,你我适才所见的那巨萎缩后的婴尸才是夏睿识原本的模样。夏清风见到活生生的儿子,当然恍惚。”   晏病睢略微点头:“这么说来,夏家办的不是冲喜宴,而是丧宴。但夏清风瞧上去不像是死了儿子的模样,他仍在找驱疫之策,怪不清醒的。”   谢临风点了一下他的眼睛:“说对一半,他不清醒,也清醒着。你忘了天水的效用可不止治愈疫病。”   还有起死回生!   之所以说夏清风一半清醒,是因为他明知自己孩子死了,还要装作不知道,一面寻求起死回生之术,一面却将这个疫鬼当做孩子在养!   “因此夏清风时常见到的,该是后来那个健康的婴孩。他几次皮都不破进出终南海,实则并非终南海,而是如你我现在身处于魇境之中。他来终南海也并非执着于姣子的神物,而是为了给这家伙送吃的。”谢临风面露讽刺,“你一个乱世鬼怪,居然为了进食沦落到给一个凡人当儿子,羞不羞?”   那团黑雾游得不急不慢,打着圈在二人眼前晃悠,像是听了这故事很沉醉。   它忽然“哎呀”一声,语气很不可思议:“既然猜到了,却不怕我……”   “谁说的?”谢临风一低头便凑近,“我好害怕。”   他这句心声软绵无力,没有半分信用,那个“好”字又轻又痒,像团热气似的吐在耳畔,不像是说给疫鬼听的,倒像是说给晏病睢听的。   黑雾哪懂,只会讶然:“怕还不逃命?”   谢临风忽地闭眼嗤笑:“若是到了逃命的地步,我还有兴致给你讲哄睡故事吗?”   黑雾身形停顿,那点红光长久地盯向谢临风,声音一冷:“你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教你。”谢临风再睁眼,双瞳赤红,他轻声说,“它赏你们了。”   音落,这海里倏忽亮如白昼,这光很迥然,竟是蓝色的!不仅如此,光束中流动着星罗棋布的咒文,像是从四面八方突生的锁链,分明不带任何分量,一条一条地穿透谢临风二人,却密能不透风地聚焦在黑雾身上,将那团黑雾锁死!   不仅那团黑雾怔住,就连晏病睢也像受了天大的惊吓似的。他转而望向谢临风,正见他眼尾艳红,漫出一滴刺目的鲜血来。   晏病睢手指发颤,刚抬臂,就被谢临风抓个正着。   谢临风黑发如泼墨,散在水里。他截住晏病睢的手,头也不转,只说:“你不要摸,很痛。”   电光石火之间,水中瞬间腾升起密密麻麻的水泡。馒头扭扭们在顷刻间苏醒,“咕噜咕噜”地朝前游去,嘴里欢腾地叫着“小晏、小晏”。   两人的视线被弥漫的水泡尽数遮掩,只听水泡之后的黑雾先是嘤嘤啼哭,不出片刻就转为嘶声吼叫。   听不懂它是在哀嚎还是在大骂,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谢临风红衣在游水中滞留飞舞,他道:“小角色而已。”   “怎么办,这事还没完。”谢临风眼睛刺痛泣血,不禁垂眸掩盖,叹惋道,“……好麻烦。”   好狼狈。 第35章 芭蕉   晏病睢抬手,道:“痛了该让我看。”   “你最不该看。”谢临风单手捂眼,视线一片迷蒙,像含有血雾。他躲闪开晏病睢的手指,又反牵住晏病睢的衣袖,“你带我上去好吗?”   他语气无奈,分明从前时常爱说可怜话,却又在真正身陷囹圄之时,不愿意露出狼狈样。   晏病睢“嗯”了声。   水声和浪潮都被丢在身后,谢临风闭着双眼,指尖微动,像是不经意间拨了道浪弦,状似无意地问:“你手向来都这么凉吗?”   “向来”二字藏了话,即便谢临风不明说,晏病睢也知道,说的是他次次摸他、牵他,他都是凉的。   次次......   晏病睢倏忽道:“体寒。”   谢临风笑了声:“体寒就体寒,想这么久?是在骗我吗?”   此言过后,晏病睢又不说话了。   直到谢临风被他牵着上了岸,在阴凉处蹲坐而下,才听晏病睢抛弃了心语,直截了当地问:“我何时骗过人?”   他似是刚想起,又像是为这句话困扰了一路。   “你最爱哄骗我。”谢临风阖眸又笑,“我等你好久,既然你不问我,那我便要问你了......嗯?”谢临风摸向身侧,却只有沙土和海风,空空如也,他问,“你不在了吗?”   晏病睢的声音比先前远了,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嗯,我不在。”   谢临风眼睛瞧不见,只能顺着声音四处张望:“你躲那么远干吗?你欺负我。”   他仗恃着自己看不见,一时语出惊人。晏病睢有些惊呆,片刻后才道:“适才你用的什么咒?那些使者分明化作尸粒沉寂了,你如何将它们唤醒的。”   “你来我身边,我画给你看。”谢临风乱薅了根枯枝,仔细听着晏病睢靠近的动静,面露得意:“这个符,你见过吗?”   晏病睢蹲身查看,模样专注:“好诡异的符,我从未见过——”   话未说完,他就被谢临风攥住袖子,一把拉到了身侧。谢临风耳听八方,说:“没见过就对了,这是我乱画的。可你看得那么认真,我很高兴。”   晏病睢没扯回袖子,漠声说:“别碰我。”   谢临风头一次听他说这种话,感觉新奇,非但没放手,反而将人拽得更近了:“从前还仅是冷漠,亲了人过后反倒薄情起来了。你看我,眼睛瞎了,脑子也钝,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哄你好不好?”   他攥着人不放手,示弱的意思又浮于表面,俨然恢复成那副浪子的模样,全然不可信。   “不好。”晏病睢动作疏离,语气含冰,“不要。”   “不好也好。重点不在于你要不要,而是我给不给。”谢临风面朝着他,忽地一笑,“你看我?”   晏病睢注视着他,却矢口否认:“没有。”   “没有吗?那我看你好不好?”谢临风说罢,倏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红瞳早已消散,那双黑眸在睁眼的刹那陡然装进了暖日下的波光,不仅沉得发亮,还盛着笑。   晏病睢霎时偏过头,却不偏不倚将耳后的红暴露在谢临风跟前。他紧抿双唇,像被谢临风的眼神咬了,半晌才缓过来:“......也不好。”   谢临风“咦”了声,莞尔:“那是哄不好了?既然这样,我同你说个更不好的。我方才没告诉你的是,我能听见终南海下的低语,从我沉海开始,便一直有人在我耳边讲话了。”   这话果真引起了晏病睢的注意,他忍着耳后那点余红转过头来,神情却很勉强,仿佛是不得不为此屈服一样。   他言语艰涩:“......说了什么?”   谢临风一时没说话,因为他听出弦外之音,晏病睢问的不是“说了什么”,而是“祂说了什么”。   须臾后,谢临风松开手,好像没那么急,也不想哄人了:“教了我唤醒使者的咒语。”他戳断那根枝条,侧目道,“你知道他们不该听命于我,堂主,你藏这么多秘密,让我们疏离了怎么办?”   晏病睢静静地瞧着他,似乎为“疏离”二字拨动了心弦。那目光沉静却复杂,仿佛只是在强撑着不在乎,只要谢临风再多说一句,他就要心碎了一样。   须臾后,他敛了眸,盯着沙地上的鬼画符:“你先前说那疫鬼是‘小角色’,可你别忘了,它是百鬼之一,之所以当前力量弱小,是因为有世间最无解的咒法镇着它,它能挣脱些分身碎片,还能使用障眼之术,已是很了得。”   谢临风“啊”了声,就势躺下:“我不懂祂,你还不懂吗?祂引我们前来,仅是为了找到这作祟的婴尸吗?况且魇境本质为虚幻,外来客和魇中者是互相杀不死的。”谢临风抬手遮挡霞光,“一个夏家,能让神祇这样大费周章……祂管这么宽?”   姣子三番两次将他们拉沉进终南海,第一次赠了三言,顺带为他修了镜子。第二次引他们找到婴尸,发现夏清风的阴谋——   谢临风一骨碌坐起:“我瞧着很不对劲,夏清风从前分明不知晓天水的用途,若他先前便有复生儿子的念头,那么行此起死回生之术,就要靠别的手段。”他一手支着脸,一手在沙地上乱画,“这样一来,就与夏清风同疫鬼之间的交易有干系,那傀儡神婆身体里装的兴许就是这个疫鬼了。”   不论夏清风是将疫鬼当做孩子在养,该是在神婆跟前以“弟子”自称,都只能说明一件事,夏清风与疫鬼间有交易往来。   晏病睢垂眸道:“对于夏清风而言,自然是复生儿子。但对于疫鬼来说,也就只有一个目的了。”   ——百鬼破封!   “不错。”谢临风在沙地上用手指勾了个尾,“可我们忽略了一件事,这分明是萧拓的魇境,怎么夏清风却时常在里面,他们很亲密吗?”   “并非亲密就能彼此干扰。你想想,魇境之中前生过往都能瞧见,是很私密的,先前白芍要融合萧拓魇境,也得征得主人同意。若非你我仗着傩仙本领偷渡进来,原本也是无法进入的。”晏病睢捞起袖子,也在地上画了一笔,“你还记得萧家女萧官均吗?”   “自然记得,她很蹊跷。只是夏清风一人就怪头疼的,还没想到她。”谢临风蓦地吸了口气,勾住对面的指尖,“……你这画的什么,写的什么?”   晏病睢手指悬空,无辜道:“你不识字?”   原来地上正正经经地写了个“谢”字,只是这个“谢”字位置刚好,不偏不倚正杵在一张潦草的脸上。   那脸上五官乱飞,小眼大嘴,丑得不忍直视。   谢临风正色说:“我不许你画了。”   晏病睢登时受挫,一屁股坐下,将沙子乱抹一通:“……我从前只是以为夏、萧两家关系好,因此夏清风得病,萧官均赶来探望是理所应当。可转念一想,她身为前线的将军,并不常回镇上,这为数不多的一次回家却是直奔夏府。”   谢临风反问:“她如何?”   晏病睢立马意会道:“很孝顺。”   “这就出问题了。”谢临风聚拢沙子,很有耐心,“萧官均使了木客族的影术来替夏清风补魂,可看她样子,像是从不知晓萧拓是炼魂而死,若是有心,她要做的该是替萧拓补魂,而并非夏清风。这只能说明两种情况。”   谢临风写了两笔:“其一,萧官均早就尝试过替父亲补魂,但失败了。”   晏病睢驳斥道:“可这样一来,她定然会发现萧拓的死因。那么她来找夏清风就不是嘘寒问暖,而是寻仇了,但萧官均待夏清风的恭敬不似作伪,是真心的。”   谢临风长长地“嗯——”了声:“那就只剩最后一种情况了。”他在地上最后连完一个“晏”字,心满意足地看向他,道。   “夏清风是萧拓,萧拓才是夏清风。”   他们二人之间换了魂魄!   谢临风道:“结合萧官均的反应来看,她应当是知晓夏清风这幅皮囊下是自己的父亲。因此你我实际入的是夏清风的魇境,这样一来却令人大跌眼镜,这不成了是萧拓反杀夏清风,将人炼魂至死了吗?一个龌龊的夏清风还不够,难道萧拓私下也是蛇蝎心肠?”   反杀……   晏病睢垂落指尖,像是陷入沉思。   “可若是这样,萧拓是何时成了夏清风的?他若是君子,又为何要将夏清风炼魂?可他若是歹毒之人,又为何要替夏家隐瞒污名,维持夏家生计?”晏病睢描出一个“枫”字,费解道,“你适才说‘反杀’,若是夏清风先有了杀意,那他杀萧拓的理由又是什么?”   “……非红枫之‘枫’,写错了。”谢临风点了下他的手背,又道,“是为了给疫鬼送吃的?”   “不像。”晏病睢拨散沙子,“萧拓死在夏清风儿子出生过后,你忘了夏清风原本的目的了吗?”   ——起死回生。   谢临风摩挲着下巴:“可萧拓与夏清风并非血亲,只有个挚友的关系,他要如何利用萧拓救他儿子?世间当真有复活死人的禁术?”   晏病睢手一顿,忽然露出点冷然的笑意:“有。非但有,还有两个。其一为招魂……”晏病睢缓缓写完,仍是个“枫”字,“其二,换命。”   “招魂”倒是个很熟悉的招术,虽是逆天之举,世上之人却大多无视天命。虽是禁术,却广传于世,家中死了个至亲至友的,谁没有过要招魂的想法?   但“换命”可就不常见了。   萧氏父女二人皆习过影术,但谢临风独独见识过影补魂,还没听过影换命的。   谢临风凝思片刻,问:“我们——”   “轰!”   他话未说完,头顶一声惊雷震天彻地,紫电瞬息间劈开天幕。此时天色渐晚,一时霹雳过,竟亮如白昼!   谢临风借着电光一晃眼,却不防吓了一跳,追问:“你怎么这么白?”   晏病睢踢散沙子:“要下雨了。”   “雷声也怕,雨水也怕?”谢临风起身,大言不惭,“所幸有我陪着,若是换了别人……”   晏病睢抬眸:“别人如何?”   谢临风慢吞吞说完:“……早被你那小白脸吓死了。雨要来了,我拉你。”   这是座无名岛,不仅小,还荒,只有一小撮林子。二人慌慌张张朝林子跑,还剩一大段距离,又听“轰”地一声炸响,当头被泼了瓢冷雨下来。   等两人进了林子,不仅早被淋得浑身狼狈,有人还摔了跤。这林子也只是个好看的,里头的老树细如筷,一经受风吹雨淋,便听“嚓嚓”几声,竟瞬息之间被折断不少。   晏病睢寻了棵稍粗些的树靠着,顶着芭蕉,冷酷地问:“很好笑吗?”   谢临风又褪了层衣衫,此刻身上只剩件薄薄的里衣。他被晏病睢那双冷眼一盯,那视线冰锥似的,让他立时抬高眼皮,绷起脸来:“这叫欢喜,我还从未和别人一起躲过雨呢,一时很新奇。”   晏病睢“哦”了声,说:“和人躲个雨就新奇,和人一起摔跤更高兴了吧?”   “我很高兴吗?”谢临风故作怀疑,“没有吧。”   晏病睢又冷笑一声。他这个人肤如冰雪,气质清冷,嘴上功夫又厉害,对谢临风而言,很不好招惹——   可那是摔跤前的晏堂主,他此刻俨然成了泥菩萨,非但整个人灰头土脸的,还顶着芭蕉叶抱腿缩在一块儿,好像很失意,很可怜,很生气。   谢临风扔了衣裳,往树上一挂,又“噗嗤”笑了出来,这一声笑让他如芒在背。   谢临风装模作样地活动肩背,坐下就喊:“好疼。”   晏病睢眸光一愣,忽地侧目:“哪里疼。先前的脸伤不是……”   他话说一半,眼尾被人用指腹摩挲住了。   谢临风按着他的眼尾,惊道:“哎呀呀……小公子不笑还好,一笑竟跟朵花儿似的。”   晏病睢眼尾霎时热了,他视线受挤,漠声说:“放手。”   谢临风说:“不放。”   晏病睢盯着谢临风的眸子,从里面看清自己的倒影,冷声道,“好丑……你不如瞎了。”   谢临风说:“巧不巧,刚瞎过,更巧的是,公子和我都做过瞽目先生。”   晏病睢道:“瞽目先生何时成双成对了?”   “所以世上鲜少再有这么般配的了。”他说完又起了坏心眼,手掌一推,将晏病睢的双颊捧了起来,让他仰面看自己,“这位公子,你知道瞎子通常会做些什么吗?”   晏病睢爱答不理的:“会动手动脚,还会乱摸。”   谢临风反思道:“是吗?这么风流。”   晏病睢难得赞同:“不错,的确下流。”   他说话冷冷的,目光凉凉的,仿佛任凭你千刀万剐,他什么都不在乎。谢临风将他捧得更凶,那弧度致使芭蕉叶无声滑落,但两人却都没接。   谢临风也赞同:“是这个道理。不过瞎子们通常还有技能傍身,算命懂不懂?”   晏病睢终于来了兴趣:“神棍这样当?别人是看相,你可以直接上手摸吗?”   谢临风说:“不可以吗?”说完还朝他脸上揉了两把。   岂料他这几下轻揉,不仅揉红了晏病睢的脸,还揉红了晏病睢的耳。谢临风毫无察觉,他盯着对面的眼睛,笑得很坏:“怎么不问我算了什么?”   晏病睢就问:“算了什么?”   谢临风说:“雨停了。”   雨水正冲刷在二人方寸间的空隙里,晏病睢说:“算错了。”   谢临风说:“我故意的。”   这话一出,晏病睢终于笑了。他眼角弯得很淡,带着被人蹂躏后的余红,颇凄楚似的。   他笑道:“怎么不从一开始就招摇撞骗呢?”   “那我再算一卦,怎么样?”谢临风却没笑,推高他的脸,让他再仰起头看自己:“我是被你招魂来的吗?” 第36章 化鹤   天色愈发幽暗,雨势渐小。谢临风的声音其实很轻,融进雨里,却令二人陷入了一阵沉默的对峙。   雨水落满晏病睢的颊面,须臾后,他道:“不是说算命吗?怎么反过来问我。”   “嗯......外行人不懂,这就是我的算命风格。”谢临风指腹摩挲,揩去他眼下的雨水,“怎么样,我算的准吗?”   晏病睢用鼻音发出一个“嗯”,说不上是信了还是没信:“一般般吧,不值得我花这么多钱。”   谢临风露出副深有所感的神情:“初遇时看堂主如此节俭,没想到这么舍得?”   晏病睢微微垂眸:“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很多。”   谢临风神色恹恹:“的确,我孤陋寡闻的。就好比现在,我看不明白你的眼泪,好烫。”   两个人在这无边的雨夜当中,没有半分暖意。晏病睢满面冷雨,那几滴热泪欲盖弥彰似的混入其中,却遭罹阻隔。晏病睢人冷,皮肤也冷,谢临风鲜少挨着他温热的部分,因此这泪水不仅让他新奇,还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晏病睢“啊”了声,忽然变得很坦然:“想起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叫你这么伤心?”谢临风终于舍得撒手,仿佛为这滴泪变得惴惴不安,他捡起唯一的芭蕉叶替他遮挡上,一语双关:“要打伞吗?”   谢临风追问:“落雨会有关系吗?”   晏病睢听出弦外之音,打的不是“伞”,是他遮掩过往的那层纱,落的也不是“雨”,而是他的眼泪。谢临风心思灵巧,顾及他的面子,只好一再试探,因此说的是——“这些眼泪,那些苦因果,会愿意倾诉吗?”   晏病睢踌躇片刻,须臾后他拨开谢临风的手,让芭蕉落到地上。他眸光随之低垂,神色怃然,看着那溅在绿叶芭蕉上生花的泥点,像是想起了化鹤山上的枫花。   化鹤山是座幽邈隐世的僧山,这里常年烟翠葱茏,生长着奇草仙藤。山上有座观庙,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可因这条小道是法术变的,只通僧人不通外来者,游客迈进山林就会受清雾迷惑,久而久之,世上便传闻这观庙里供的不是神,而是吃人的精怪,这神祇之下养的也不是道人,而是妖僧蛇虺。   因此以讹传讹,就成了世人口中的“妖仙山。”   可为什么还有一个“仙”字呢?是因为从前有一名迷路的小僮,在这里遇上了个救命的僧人。僧人也不奇怪,出奇的是这名僧人既不是秃头,也不穿素净的僧衣,他甚至都不好好穿衣服。   更古怪的是,这名僧人不住庙宇,而是住在一方黑黢黢的石窟里。   小僮从小对妖仙山的传闻耳濡目染,只知道有座寺庙,根本没听说过这里有个黑洞。因此他吓得掉头就走,没走两步,跟前又是那个黑洞,如此反复多次,小僮终于信邪了。   他立马从背上掏出把木剑,握在身前,气势汹汹:“狂妄妖洞,三……三番两次戏弄本王。有本事就出来和我打一架!”   可小僮只有半人高,剑当然也只有一人的小臂长,虽剑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但却要挟不了对面,还把自己吓得小脸惨白。   小僮汗流浃背地对峙片刻,发现这洞窟依旧死气沉沉,并不多怪。他顿然松了口气,卸了剑,仰面躺倒在地上。   正当他以为这洞窟没什么威胁时,洞窟却忽然说话了。先是一串铃,再是一阵笑,接着听见“它”说:“你要杀我?”   这声音粗犷又沙哑,像只蛰藏在暗林的野兽,听得人毛骨悚然!   小僮“噌”地从地上翻起来,又小脸煞白地握上剑:“对,没错!你别怕,只要放我出去,我们就……”   “洞窟”问:“就?”   小僮搜肠刮肚,憋了个:“就井水不犯河水!”   听他这话,“洞窟”又笑了。   小僮凶狠道:“你笑什么?”   “笑你个头小小,梦却很大。”“洞窟”的声音缓缓放大,似乎在靠近,“你这么机灵,难道不知这妖山里从没有石窟吗?”   他当然知道!小僮听了这话,又惊又疑:“你是故意的?你要把我抓走?”   哪有那么凑巧,这山里突然出现个石窟,非但偏巧让他给撞见,还追着他跑了一路。小僮大惊,心想:死定了……它肯定是看上我,要吃我了。怎么可能放我走呢?   “洞窟”意味深长地“嗯”了声,不急不慢地说:“我呢,已经饿了很长日子了,我看你样貌好,养得也好,就是脾气……”   小僮吓怔了:“哪里来的道理,脾气不好也要被吃吗?!”   “洞窟”说:“当然。不仅脾气坏要被吃,黑心肝,薄情郎,始乱终弃的人都要被吃,吃得魂魄都不剩,轮回也不要入。”   小僮被它罗列的数条罪状打得发懵,他人虽小,但却能听出来对面不太高兴,态度遽转,假意附和:“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向来很讨厌这种人,这样,你去吃他们好吗。”   他哪里懂什么是“薄情”,什么叫“始乱终弃”,只是浅显地盘算着先礼后兵,暗自发誓出去过后他一定要守住这山,不准无辜的人进来。   岂料这时“洞窟”说:“好没出息。我若是你,离开过后便狠狠攥住这克夺之权,叫人烧了这座山,杀光这里所有的妖物,以绝后患。”   小僮从未想过什么杀人烧山的,他的剑都是自己那碎瓷片削的,听了这话他有些悚然变色,不禁后退几步:“你干吗吓唬我?”   “洞窟”来了兴趣:“哦?你认为我说的不是真的?”   “是真的,但有假话。”小僮仍握着剑,却没那么紧张了,“我的剑上刻有符箓,遇鬼亮赤色,见妖亮青色,可如今它什么反应也没有,你是什么?是……是魔头吗?”   “洞窟”蓦然呆住,它不料小孩思考半天,憋出个“魔头”二字,当即冁然笑出声:“是,我是大魔头,但……”   它只说了个“但”字,却被呛住。小僮趑趄不前,将剑尖放低了点,问:“你怎么了?”   那“洞窟”低声道:“我受伤了。”   小僮怀疑地想:奸计,定是奸计!哪有敌人自爆弱点的?它肯定……可恶,它到底要干吗?   想着想着,小僮忽然泄了气。他垂下眼睛,看起来很难过似的:“你若是吃了我,不再伤害其他人,我就让你吃。”   “洞窟”有喘息声:“怎么改主意了?”   小僮颓然道:“我此次出逃,本就是要死的。但我想死前抓个大妖怪,这样百姓就能少吃一些苦,可现在完了,什么都做不了,还要被大妖怪吃了。”   “大妖怪”呼吸微滞,问:“为什么要死?”   它声音很轻,仿佛它听了这话后比他还要伤心。   小僮扔了剑,一屁股坐地上:“你识字吗,不识字我就不讲了。”   它笑道:“我是个读过书的妖怪。”   小僮用鼻音“嗯”了声,说:“我叫晏病睢,你能听懂这个名字的意思吗?”   大妖怪没说话。   晏病睢以为他懂了,便支起脸接着道:“我母后生我之时就死了,若不是她在生产之时竭力要保住我,就不用死这么早,所以父皇从来不喜欢我,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但太后看我可怜,又就将我养在了跟前,不仅送我婢女,还给我请老师,可是老师也不待见我,一听要教我,干脆不露面了。后来养着养着,大家总算发现我是个丧门星,于是大家都恨我,巴不得我死。或许我死了就能消灾禳祸呢,所以我就来这里了!”   他说得拼拼凑凑,不知是要掩盖伤疤,还是不愿意揭开旧痂。可为人父母者,哪有会给亲骨肉取“病睢”二字的,他经历的远比他口头上的还要痛苦。   晏病睢又咕哝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发现洞穴中没动静了,便问:“大妖怪,你死了吗?”   这时,林中忽然吹来一阵风,这风里有股淡淡的奇香,十分好闻,仿佛能令人忘掉难过似的。晏病睢被雾冲撞了眼睛,他抹了两下,在睁眼时发现怀里飘了一片红枫叶。   晏病睢好奇,伸手拾起,怎料他刚摸到枫叶表面,指间便被烫了一下!晏病睢吹着手指,却忽听洞内传来一阵闷哼,里面的人似乎吐了一口血。   可洞窟哪会吐血?分明是洞窟里的人在那里虚张声势半晌。   他满脸诧异地盯着枫叶,问:“这是你吗?你很生气吗?”   那人说:“嗯。”   晏病睢手动了动,又心有余悸地放下。   那人便道:“你可以摸它。”   晏病睢试探性地拿手指戳它,发现并没有灼痛,便大胆了起来,问:“你在气什么?气我这个送上门来的食物是个晦气鬼?”   那人微微抽气,似乎晏病睢戳的不是叶面,而是自己。对方隐忍地说:“你走进来,我现在就要吃你了。”   这话像带有某种蛊惑性,晏病睢剑都没拿,等反应过来那人的声音里赋了声咒之时,他已经走到洞口了。   待他走近才发现,这并非深不可测的洞穴,而是正有一扇门挡在跟前。鬼使神差地,晏病睢排闼而入,岂料他刚踏进去却被门槛绊了一跤,正摔在一个怀里,撞得那人身上的铃锁“叮当”细响。   最先入眼的是一片赤红衣角,晏病睢十分错愕,正要抬头,却被一只手摁住后脑勺,压进了怀里。那人身上有股香味,正是方才树林中闻得的奇香。   晏病睢闷声说:“……你很奇怪,竟是这样吃人的吗?”   那人轻笑一声,可这笑声却同之前万般不同,不似先前那样低哑,却是很温润好听的。   “适才我教你的第一课,记住了吗?”   “什么课……我才不要杀人!”晏病睢猛然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抬眼一看,这竟是一处别致又富丽的小屋。面前之人散着黑发,身上披着件松垮的红袍,待晏病睢看清脸,又是一愣。   这人生得一双焰色赤瞳,笑时眼尾上挑,像是天生便带着股邪气似的,不仅很美,还很妖冶。   此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砸进晏病睢的怀里,他垂眸一看,正是自己遗落的短剑。   那人接了人,便转身坐到桌前,倒了两杯酒。晏病睢这才回神,抱着手中的剑跑到跟前:“我是你的下酒菜吗?”   那人闻言手一顿,又被逗笑了,将其中一盏翡翠杯推了过去。小孩疑神疑鬼,怕他下毒,用手指抵住不喝。   这时又是一阵清风,将房间的门给带上。那缕萦绕的细风穿堂而过,撩起那人右侧的几缕头发。   晏病睢又是目瞪口呆,揪起自己的耳朵,示意道:“你的耳珰很特别。”   上面坠有几颗银铃,其下垂着红流苏。   “第二课,”那人饮尽杯中酒,终于开口了,“要乖乖叫老师。” 第37章 枫花   晏病睢虽不明白,但一听“老师”二字却不禁挺直脊背:“你吃醉酒,开始乱说。本王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准你做我老师了?”   晏病睢更小的时候便学过七族之术,因此能从自己短剑上的咒法判断对方的来头,况且看这屋子的布局亮堂堂的,没有半分邪气,因此他早猜到这人非妖非鬼,俨然没有之前那样紧张了。   那人支着脑袋,散漫道:“你不准我做你老师没关系,但这个东西……就要还给我。”   他说罢用小指虚虚一勾,晏病睢怀中的短木剑立刻从身上抽离,飞到了桌上。   晏病睢怀中空空,瞠目挢舌:“我的剑上有咒法,认主的,怎么会……”   “你忘了我也不要紧。”那人撑着脑袋瞧他,像是醉了,又像是兴致很好,“我近日取了个新名字,我觉得很应景,你可以唤我‘睡觉散仙’。”   这是什么胡乱取的名号?   晏病睢望着他,疑道:“难道你时常睡觉吗?”   睡觉散仙说:“我时常失意。”   “失意?你那么爱捉弄人,怎么会失意呢?”晏病睢难以理解,又离得近了些,看对面依旧懒洋洋的,便问,“哥哥,你的伤好不好?”   他态度转变得遽然,讨好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虽露出一副忧色,眼睛里却赤|裸裸地写满了“让本王瞧瞧你的弱点”。   睡觉散仙看破不说破,只道:“不好,极其不好,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痛。”   他敞开胸襟,露出一片白胸膛。这不看还好,晏病睢定睛细看,忽然吓得一屁股坐了下去,即便他表情仍故作矜持,但脸已经白了。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位睡觉散仙的胸腔,竟是一个空落落的血窟窿!鲜血正从心口汩汩涌出,仿佛是才被挖了心。   “对不起,吓到你了吗?”睡觉散仙为自己斟了杯酒,很是失魂落魄,“我从前是这山里的云雀妖,可以听人心声,还能入人美梦。有一天,我听见一名小公子在梦里唤救命,于是便带着山中神仙留下来的锦囊去找他,岂料当夜他却恩将仇报,一箭射穿了我的心。”   睡觉散仙又喝了杯酒,他神色淡然,只是眉头微蹙,仿佛不是因为被挖了心,而是因为这酒不好喝。   晏病睢听得心里惶惶:“胡......胡说。”说完后他又垂下脑袋,颓丧道,“对不起。”   睡觉散仙说:“哦?现在又记得了?”   晏病睢脸上挂不住色彩:“不是故意忘的。”   原来睡觉仙人口中那位喊“救命”的小公子,正是晏病睢。   那夜太子宫外烧起了一把火,外头兵荒马乱地喊着“走水”,倒影中的火舌却舔上崔贵妃和六皇子阴恻恻的脸,一大一小紧盯着火海中的那扇门,带着点势在必得的颜色——因为哪怕宫殿塌了半爿,殿里小太子也颓靡不醒。   滔天的热浪澎湃而至,耳边弥蒙着漆柱和房梁坍塌的轰鸣。晏病睢蜷缩在床角,他其实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天,没有皇帝的默许,六皇子的青果酒怎么能躲过银针?崔贵妃的火又怎么能烧进来呢?   还有那些守夜侍卫、侍候婢女怎么会一夜蒸发呢?   火势燎至床幔,可他到底年纪小,晏病睢捏着被角,忽然无声抽泣起来。   然而好巧不巧,就在这时,他听见“吱”的一声,晏病睢垂眸一看,发现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云雀,由于羽色赤红,和大火的焰色融成一体,因此小太子并未发现,它其实已经站在自己身边很久了。   小太子拿手驱赶,厉声说:“你不要在这里,被烧死会很疼的。”   不料那云雀竟口吐人言,反问道:“既然这样,你不会疼吗?”   晏病睢微讶,心说:我真是疯了,竟然能听懂它说话。   小太子死到临头,反倒见怪不怪,柔声道:“我疼又没关系,倒是你,还没我手掌大,小心被烧死了很难看。”他软硬兼施,恐吓说,“烤鹌鹑你见过吗?就是那样丑。”   小云雀叽叽喳喳笑起来,末了又说:“我教你一个咒,你念了过后便可脱困。”   晏病睢道:“你帮我,是要我报答你吗?我什么都没有,有也不会报答你。快点走!”   “你别怕,我是妖灵,本事很大。就算我帮了你,也不会因此受牵连。”小云雀看穿他的心思,跳到晏病睢的肩头,啄了一下他的脸,小太子眼神悚惕,道:“这是什么招?”   小云雀肃然道:“你别管,接下来我教你的东西要记好。”   说来也奇怪,自从小云雀来了过后,那狂妄的火圈一路蔓延,却停滞在他跟前不动了。晏病睢正要附耳,脑中却被灌进一道强硬的声咒,像是要让他刻骨铭心似的。   晏病睢忽然捂着脑袋,惊道:“你好大声!”   谁料他说过这句话后,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晏病睢错愕地四下搜寻,发现那只云雀早就不见了踪影,自己怀里却莫名多了一根白色的羽毛。   云雀走后,烈火顿时张牙舞爪扑向他,晏病睢又惊又奇,藏了那根羽毛后,学着云雀教的咒法生涩地念了一遍。   “轰——”   烛台陈设尽数被火吞没,发出“噌噌琅琅”的声音,整座宫殿迅速坍塌。晏病睢呛咳不止,从床上滚到床下,眼看就要栽进火堆里,正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他如同一根水柱似的,挨上火,火便熄灭。小太子赤脚踩进熊熊烈火,却履险如夷,皮肉完好,没有半分疼痛。   他大难不死,逃出火海。   在这不久之后,晏病睢莫名迷上了道术,开始学习咒法,还削了一把粗制滥造的小木剑。   而木剑上雕刻的咒语,正是当日那只小云雀教的。   可那夜过后,晏病睢却听到一个传闻。   宫中侍卫射死了一只火云雀,大肆宣扬它是凶邪的精怪,还将“纵火谋杀太子”的罪名一并推到了它身上。   睡觉散仙说:“小殿下很可怜,人见人不爱,难得多了个与你交好的小云雀,却受你一语成谶,没个好下场。你哭了,我说对了,这才是你求死的理由。”   晏病睢道:“是,对,你最厉害行不行,别说了。”   睡觉散仙低声笑,似乎看到小太子的眼泪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拂袖一挥,胸口前的血窟窿霎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似枫花形状排列的血色红点。   睡觉散仙合拢衣裳,将木愣愣的晏病睢拉至跟前:“是我不好。”   小殿下冷着脸,红着眼道:“你没有不好,你活着就很好。可适才你骗我,我们一码归一码。”   睡觉散仙说:“嗯……很公平。你要我怎么做?”   晏病睢规规矩矩地站着,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从前不肯见我?”   晏病睢在宫中寡言少语,被欺负了也不反抗,更别说告状了,又冷又闷,因此他有个人尽皆知的外号,叫“葫芦太子”,可没人明白这是他为自己如履薄冰的处境,做出的妥协。   晏病睢不仅什么都能看破,还能推出睡觉散仙就是太后为他请的老师,但他猜错了一件事。   当年太后为他请老师之时,正是他太子之位争议最大的时候,宫内人人自危,大伙儿为了自保,都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他,概莫能外。   他既然能猜出睡觉散仙就是那位老师,自然也明白那只云雀也不是妖灵。   睡觉散仙敛了笑,仿佛酒醒了,有些不太高兴。他垂着眼,又道:“是我不好,那些日子我正在修炼。你也看见了,我太笨了,哪怕后来过了那么久,我也只能变成只鸟儿来找你。”睡觉散仙摊开晏病睢的掌心,低声说,“我补偿你好不好?”   这睡觉散仙生得动人,双眉一簇,仿佛被雨淋过的娇花,更加可怜。可晏病睢到底不过八九岁,哪里知道对方还会撒谎?   什么修炼,什么太笨,他那些时日分明是遭受因果反噬,几乎丢了命。   小殿下心很软,立马就冰释前嫌:“你要补偿我最好的。”   他鲜少敢要求“最好”,可鬼使神差地,在面对睡觉散仙之时他总会使性子,好像对方是自己人,可以提些过分的要求,毕竟世上除了睡觉散仙,可没人说过他脾气坏。   睡觉散仙失笑:“我只会给你最好的。”   说罢,他用指尖蘸了酒,在他掌心又点又画,不多时,那几笔水迹在他手中显出朱痕和红点,晏病睢觉得眼熟,说:“这是什么?”   睡觉散人说:“泥巴点。”   红迹消散,晏病睢抬眸说:“你又骗我,这分明和你胸前的印记一样,是枫花。”   ——是枫花。   这三个字融进溽热的潮夜,谢临风枕着手臂,反复琢磨,心说:原来先前他真正惦记的是“枫”,并不是写错了字。   谢临风忽然啧声,在这寂寂无边的长夜里,他腾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心被人咬了一口,怪酸疼的。   谢临风道:“没了?”   二人倒在沙滩上,衣服早干了,夜半返凉,晏病睢搭着那片芭蕉叶,背对谢临风,困恹恹的:“你有什么问题,我还可以编……”   “编的哪有真的好听。”谢临风倒是很精神,“我若是真问了,你会不会骗我……嗯?”   谢临风等了会儿,发现身侧没了音儿。他撑起身子,又凑近了些,瞧见晏病睢已经睡着了。   晏病睢入睡时也微微锁着眉,好像梦里也过得不好。鬼使神差地,谢临风探出手指,抹过他的双眉。谢临风声音放低,问出了那句滞后的疑问:“你等我等了一千年吗?”   他说话很轻,却像刺中了晏病睢似的。后者翻了个身,面向谢临风时微微蜷缩起来,攥着心口,仿佛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又好像梦中也在孤苦伶仃,承受着欺凌。   晏病睢艰涩道:“不要……不要水……”   谢临风哄着他放开手指,让他攥着自己,宽慰道:“没有水——”   他这个“水”字刚一说完,只觉一阵剧痛沿着手心一路攀沿至心口。谢临风强忍着胸腔绞痛,摊开了晏病睢的手心。   可他手心中什么也没有。   谢临风思绪纷杂,又倒回去,望天发呆,一夜无眠。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些天,晏病睢下水太久受了惊,上岸后又淋雨,加上这些天时常做些噩梦,竟生了场小病,怪虚弱的。   谢临风费了些力气,搭建了一个临时草屋,供晏病睢养病用。   晏病睢血色很差,这个人都很颓丧,半点风吹草动都能被吵醒。他见谢临风要走,支起身子,忙问:“怎么了,我们要走吗?”   说来也奇怪,晏堂主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病了反倒黏人起来,怎么都不心安似的。   “半个时辰就回。”谢临风说,“我身上可没有东西再给你抱了。”   晏病睢神色警惕地攥着胸前那件衣服,跟只猫似的把它抓皱——   这是谢临风的中衣。   只听一声“咚”,谢临风惊得“诶”了声。   原来是晏堂主倒头栽了回去,捂着头不让谢临风看。像是羞的,也像气死了。   倒不是谢临风偏要来瞧他,纯粹是因为头磕得太响,实在可怖。谢临风探身钻进草屋,忧心道:“晏——”   话没说完,胸口受人精准一踹。他连喊几声痛,又人仰马翻地滚了。   起初谢临风以为他们仍在姣子创造的第二重魇境之中,二人趁机休憩养病的同时,等候姣子下一步提示,可不曾想这天,谢临风照往常一样环岛找吃食,临到树林边沿处却险些一脚踩空。   晏病睢瞧他半晌没有回来,便披着衣服,从草屋中钻出来寻人,须臾后,他看见谢临风蹲在一个坑洞跟前,模样很不对劲。   晏病睢拢了衣裳,问:“这是……”   只见那坑洞很深,四面坑壁之中竟镶满了白骨!   “笃、笃、笃——”   坑中猝然发出几声硬物碰撞的声音,可这里除了土石就是白骨……   果不其然,只见其下满壁的白骨开始破土挣扎,还不是发出桀桀笑声。谢临风看得迷惑,问:“你在用什么咒语召唤他们吗?”   晏病睢神色怔忡,道:“没有。”   谢临风看他纸片似的,将人拉在身后:“奇怪,它们怎么一见你,就像受了诅咒似的?”   像是为了印证他这番话一样,坑底的白骨张牙舞爪良久,眼看被土吃得结结实实,竟转喜为悲,开始呜呜哭了出来。   它们一面哭,一面喊道。   “殿下!”   “殿下!”   “殿下救我!” 第38章 殿下   白骨被囚困在坑壁里,像被钉在砧板上,束手束脚的,很是痛苦。   晏病睢呼吸骤滞,一时脸色诡幻。他目光发愣,鬼迷心窍般朝前走了半步,踩得边缘的土块簌簌零落。   “殿下、殿下何在?”   “殿下回来了吗?”   “殿下……太子殿下!”   谢临风一把将人拉了回来,声色俱厉:“叫你多时了,怎么就中邪了呢?”   晏病睢略一侧目,发现谢临风神色莫测,似乎已经瞧他许久了。   晏病睢说:“怎么了。”   谢临风揣摩道:“你听到什么了?”   “你太敏锐了。”晏病睢俯下身,瞧那白骨张牙舞爪,“不错,我的确听见它们在唤我。”   谢临风早有所料:“它们没有感官来辨识东西,此刻反应却很强烈,不像是‘看见’和“听到”了什么。”他若有所思,须臾后质疑道,“你和它们之间……曾建立了什么契约吗?”   晏病睢悄然心悸:“或许是受人操控了。”   谢临风说:“可它们喊的是‘殿下’对吗?我瞧你脸色,它们不仅喊了‘殿下’,还说了别的请求。”   谢临风对晏病睢的前尘往事了解不多,晏病睢留存千年,早不知道换了多少身份。但唯一能笃定的是,不论他改头换面多少次,只有“列修国太子”这一身份最让他难以释怀。   “当时鬼刀现身砍人,霜灵子却说这是一把‘好刀’。我那时没放心上,后面也就忘了。但如今想起来,他口中的‘好’并非说那刀的锋芒和材质,而是说刀里封印的魂。”谢临风仔细端详他,“那刀之所以能认出你,是因为那人在被炼成疫器之前,和你关系匪浅吧。”   若这些白骨不是凭借自我辨识认出了晏病睢,那就是靠别的。这其中确实有一种可能是被施了咒,受人操控,于是才对着晏病睢出声引诱。   可不论哪一种,都只说明了一种情况,那就是——这些咒只针对晏病睢。   但他们二人在这魇境之中,若不是超脱魇境束缚的百鬼和姣子,谁能将心思动到两个外来客身上呢?更不用说眼下只有晏病睢一人能感知到这咒语,唯一的解释就是,晏病睢和这堆白骨之间有一条独有的、私密的系带,而这条系带极大可能是两者之间建立某种契约。   晏病睢嘴唇泛白,道:“是,但是别说了。”   “你倒是老样子。”谢临风揽过身侧之人的肩,将他往后带去,“你抖得这样厉害,这地也颤动得可怖。我瞧着有塌陷的前兆,其下的白骨会否挣脱而出?”   晏病睢黯然道:“千年前,列修国曾有道酷刑叫‘倾萤川’,是将有罪之人尽数捆绑推进一个深坑,其上围满手持火把的侍卫和巫师,行刑之令一下,躺在坑底的人就会见到从天而降的流火,仿佛是倾泄而下萤火飞川,因此得名。   “名字虽诗情画意,但实际却更残酷。因有巫师在一旁施咒画符,动用七族之学,令那烧人的火成了不灭业火。这也是禹王族的风火罚诫入世的最初用途。”   七族之人尚且无法承受禹王族咒力,更何况肉体凡胎?   谢临风并不讶异,接过话头:“所谓‘倾萤川’,也不过是将人焚成灰,只有一处特别,那就是连带魂魄一起烧干净。可将白骨镇进坑壁里,其一需要一副白骨,其二需要一道咒,但不管哪个都能说明酷刑没有成功。”他忽一捏诀,冷笑道,“或者说,禹王族那无所不能的罚戒之术,被人破了。”   而世间能破此术的只有一个人。   正说着,天色骤变。原本黯然的暮色天像被凭空泼了血似的,登时红亮一片。还不等晏病睢从惊诧之余缓过神来,眼前猝然窜来一条游弋的火龙——   “啪!”   露出坑沿的头颅被齐齐打落!   不消片刻,火龙纵横翕忽,动如疾风,竟向他们二人扑来。电光石火间,谢临风甫一开掌,那威武的火龙在瞬息间遽然缩短,乖乖落在谢临风掌间,成了一条鞭子。   ——正是魇境之外吞食化骨鬼的天下鞭。   晏病睢反拉拽住他,惊道:“你唤它?”   谢临风重新挂鞭,说:“化骨鬼不过残次品,死了逃了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这方深坑之中的白骨不简单,不是我唤的,是它们唤的,这里疫气很重。”   适才天下鞭一鞭打掉了几颗探出坑洞的头骨,忽地没了音。不料上一刻他刚说完,下一瞬晏病睢却猛然踉跄,抱头跪在了地上。   谢临风蹲身牵他:“病得难受?”   话没说完,谢临风蓦然一怔。   晏病睢声音艰涩:“走,快走,带……带我离开。”   谢临风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飞身跃出林子。   “锵、锵、锵!”   “咚、咚、咚!”   “新娘出嫁咯——”   四面锣鼓哗然,唢呐音响彻天。谢临风飞奔出林,迎面撞见一支迎亲队伍。二人讶然回首,身后之景早已翻天覆地。   天幕四合,白烛垂泪,周围如消融的浓墨般杂乱流淌,顷刻间天地颠倒,万象扭曲,噌噌琅琅。   谢临风再一眨眼时却已在坑底,四脚踩泥泞,落了一脸血。   周遭霎时万籁俱寂——   谢临风抹脸,啧声说:“假的,你要尝吗?”   晏病睢退开道:“鸩鸟族的朱砂镇鬼之术,想必此前坑底的哀哀骨殖之所以无法出逃,就是这个原因了。”   “不错。但现在有个疑问,”谢临风几下揩干净脸,环扫四周,“那群人骨呢——”   话没说完,晏病睢蓦然擦肩而过,行至谢临风身后,摩挲土石半晌,下一刻,晏病睢指尖附咒,喝道:“开!”   “轰!”   面前土石壁猝然坍塌,露出一条晦明变化的隧洞出来。也正是在这一瞬,唢呐之音遽然贯穿隧洞,传到两人跟前。   这条暗洞十分宽敞,一人高,能容下四五个人并行,隧洞内部弥漫着一股通天恶臭,像是尸体在这其中受常年密闭的影响,散发的腐臭之气,然而蹊跷就蹊跷在,隧洞沿途两侧摆满了白烛,烛火熊熊,腊泪如山,仿佛有人时常到这里更换新的蜡烛。   喜婆的笑音一声比一声高,如伴耳侧,说明前方的队伍走得并不快,但那欢声笑语传到谢临风耳中,却令他不禁皱眉:“怪,怪得很!前面分明是场红事,却在身后摆白蜡。”   这里左右只有一条道,那送亲队伍定然是走的这里。   晏病睢摸出帕子捂住口鼻,一面打量一面闷声说:“怪事不止一桩,这里常年空炁不通,烛火却能燃到最后。”他蹲身,徒手掐住火苗,“果然,火是冷的。冷火燃烧,要的不是气,而是魂。”   寻常火苗点燃的是实物,而冷火燃的却是魂魄。   “这就说得通又说不通了。”谢临风跟随在他身后,对尸气的干扰熟视无睹,“适才那些白骨既然躲过了风火罚戒,能留下魂魄也不怪异,但姣子将这些人的魂魄收集起来做成蜡烛,这就很古怪。”   晏病睢道:“兴许不是祂的主意。”   言语间,前方已经出现一方明亮,说明已经走至隧洞的另一侧。在离洞口五尺之地时,晏病睢忽然顿住步子,道:“前方镇着鬼。”   他这样后怕,很容易便猜到他口中的鬼,正是先前的壁中白骨。   谢临风也停住,胸膛轻轻撞在他的背脊上:“你很痛吗?”   晏病睢摇头:“痛到谈不上,只要它们不唤我,我就不会……”   他说到这儿便戛然而止了,谢临风拿手覆上他的头顶,接下话:“就不会被诅咒反噬。”   晏病睢身体一僵,回过身来,似乎很讶异谢临风是从何得知的。他要问,谢临风就捧起他的脸,轻轻转了过去:“怎么以这种可怖的眼神看我,该看他们。”   视线一转,就瞧见那方送亲队伍原地打转几下,紧接着轿夫猛然脱手,花轿顷刻间沉到地上,被砸得四分五裂,轿一散,震掉了一张盖头,里头正襟危坐着个穿喜服的人。   喜婆“哎哟”一声,捏帕捂鼻,大惊:“怎么搞的!新郎倌没到,怎么先拆轿了?!”   听她说法,仿佛“拆轿”是常有的事。   待谢临风二人出了隧洞,临近一看,不禁骇然。这哪里是什么新娘子,而是一具烂到发黑的干尸!   轿夫浑浑噩噩的,仿佛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在原地一顿乱撞,不知是哪个倒霉催的推搡上了那“新娘”,将她一把撞到地上。   好巧不巧,新娘上半身直挺挺倒地,下半双腿却维持着端坐时的弯曲状,“扑通”一声,正好呈跪姿面向前方的坑壁。   这一下可不得了,吓得喜婆当场炸开了锅,忙尖声道:“哎呀呀……你们这群畜生,快快将新娘子拉起来!这新郎倌没来,哪里就允许她自个儿拜堂了呢?!”   她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这正前方除了土做的坑壁,就只剩壁中的白骨。难不成这高堂拜的是这群骷髅架子不成?!   然而在场的除了喜婆以外,余下众人皆是傻的傻,痴的痴,像是被挖空了精神的木讷假人。喜婆又敬又怕,不敢亲自上手,将现场指挥得一团乱。   谢临风观察良久,一针见血:“是傀影。”   晏病睢捂着口鼻:“不错,也可能是疫邪。”   二人心照不宣,早就明晰。这送亲队伍的身份不论是哪一种,都能说明一件事,喜婆口中的新郎倌不是别人,正是夏清风。   这方还在兵荒马乱,只听隧洞另一头传来几声细碎的铃响。凑巧的是,对谢、晏二人来说,这铃响不仅奇异,还很熟悉。   太熟悉了!   果不其然,洞口那方盈盈走来一人,身形高挑,悠然散漫,一面走一面欣赏,仿佛是无意散步至此处,又恰逢此处风景卓绝。   待他从隧洞的阴影之中逐渐显现,两人立时就瞧见了他项上挂的吊坠,那吊坠是一只坠银铃垂流苏的耳珰!   晏病睢猝然剧烈咳嗽起来。   谢临风为他顺气,安抚道:“你要稀奇这耳珰,出了魇境我为你抢过来。”   夏清风行至洞口,打了个响指,这方混乱冲撞的队伍就被陡然定身。喜婆捏着喜帕,见了他后脸色一转,转瞬喜上眉梢:“新郎倌来得好,大伙儿正等你呐!”喜婆左瞧右瞧,又皱起脸,“我们新郎倌莫不是娶亲两次,就忘了穿喜服了不是?”   夏清风抚掌大笑,说:“婶婶难道忘了我的规矩,我娶亲求的是双喜临门。”   喜婆满面春风,立刻就懂了:“竟让我忘了这茬了,新郎倌好巧心,好巧心!”   夏清风不拘小节,他拍拍喜婆的肩头,温和笑道:“好婶婶,劳烦你这些天的张罗了,十分周到,我瞧着很满意。”   喜婆受宠若惊,仿佛为夏清风这句话翘首以盼良久,道:“那敢问新郎倌,我可以吃她了吗?”   夏清风说:“别急啊,大伙儿快请新娘子起来,我们还要拜拜您呢。” 第39章 戏娘   喜婆忍了一路,早就心急难耐了。听夏清风这样一说,她变得更加谄媚,竟将双臂挂上夏清风的脖子,讨好道:“新郎倌快快拜堂,我、我好饿,我好饿啊!”   她说着说着居然呜咽起来,一边哭得肝肠寸断,一边止不住喊饿,仿佛在瞬息间变成了不谙世事的稚子。   这场景实在诡异,谢临风不禁嫌恶地“咦”了声。   然而夏清风却并不气恼,还颇为尊敬似的,耐心哄着她:“请您回去。”言毕他从胸前拿起那枚耳珰,仿佛随手一放,贴在了喜婆的一只眼睛上。   谁料下个瞬间,喜婆蓦然惨叫一声,随即身体开始抽搐起来,正要向后仰倒而去,夏清风忽地揽臂将喜婆揽了回来,使那耳珰紧贴喜婆的眼睛,烫出“滋滋”的声音。   耳珰下的细银铃难以抑制的自颤起来,其下的流苏也随之剧烈摇曳。   喜婆面容乍现狰狞:“我不要回去!不要让我回去!啊!好饿!好疼!我好疼啊殿下!殿……”   “噌——”   流苏骤然窜起一团烈火,这火不似寻常的暖黄,而是如泣血般的灼红。喜婆脸上被烫出黑烟,渐渐地,她的右眼被摁来凹陷进去,以谢临风的视角来看,就像是那耳珰烙印进了喜婆的眼球似的。   夏清风摁她的力道凶狠,嘴上却轻声安抚道:“嘘,嘘……婶婶,你太心急了。我体恤你这一千年来过得不容易,可我不能因小失大,光凭你一人之力,如何能实现我的心愿呢?”他听到喜婆哀嚎声减弱,手臂下的身体也逐渐萎缩变薄,夏清风一时惋惜,有感而发:“原想送你回去,不料你心里这样不愿。也好也好,我这就送你解脱吧!”   话音刚落,喜婆彻底干瘪成一张人皮,夏清风张开双臂,人皮就如同被剥落一般,轻飘飘落到地上。仔细一瞧,人皮喜婆的膛中有条细缝,两侧整齐排列着针孔。   谢临风此刻恍然。   这针孔的样式,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缝魂针与线穿过的痕迹,这喜婆的人皮果真是伪造的傀儡皮。   谢临风道:“缝魂针线穿碎魂,是为了拼凑魂魄。但缝魂针线穿皮肉,是为了锁住魂魄。”   果真印证了他的话,夏清风拨开那层皮,里面本该有一副白骨,如今却只剩一抨黑灰。   但这恰恰说明了,姣子耳珰中的咒力同这白骨相克,亦或者说祂留下这只神器,正是为了惩戒每一个从朱砂印中逃离的罪人。   谢临风道:“最重要的一点,姣子从禹王族的罚戒中救下这群人后,将他们的魂魄融进了白骨。祂早料想到会有人利用人皮做傀和拿人炼魂,因此早早便凭借此法保住他们的魂魄。”他话说一半,手臂忽然被人碰了一下,谢临风“嗯?”了声,侧目道:“脸色太难看了。”   晏病睢喃喃道:“怪不得……”   谢临风那句“怪不得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夏清风忽然朝着他们二人“扑通”一跪。   谢临风挑眉,侧身一看,身后的土壁却并无异常。   夏清风神色转悲,目光哀戚:“各位戏娘子,鄙人筹备多日,今与爱妻再次结发,给大伙儿呈上一场‘双囍’之戏。我……我将她送给祢们,还请各位戏娘子显灵!”   谢临风嗤笑:“原来他竟然在养‘戏娘子’。”   所谓“戏娘子”,也是一类鬼魅。这类人之所以被称为戏娘子,与其生前往事干系不大,重要的是他们死的那一刻,若恰逢天下大悲之事与大喜之景冲撞在一起,那么同时经历这大悲大喜的人,死后便会化作“戏娘子”。由于死时历经的双象之回忆万古长存,戏娘子化作鬼怪时,也喜欢观赏“双囍”之事,若是倒霉遇到了戏娘子,只需要将祂们哄得高兴,兴许就能博得一条生机。   但很明显,夏清风并不是误打误撞遇见祂们,更不是为了活命。他倒好,反过来豢养戏娘子,还有交易要做。   而那所谓的“双囍”之事,自然就是眼下这红白双囍。   晏病睢冷冷说:“看来他很喜欢做生意。”   谢临风心头一跳,罕见地被晏病睢的语气吓住。但他转念一想也能理解,若这些白骨真是列修国的子民,那等同于也是晏病睢的子民。晏病睢身为国中太子,得知自己所庇佑的国人受奸人算计,死后也不安生,这种情况下他没直接杀了夏清风都算不错了,还能顾忌魇境中的规则,隐忍之力不是一般人可比拟的。   夏清风哭完又求完,磕了几个头后却仍不见任何动静,他神色立刻变得阴鸷起来,一时病急乱投医,还以为是身侧死新娘的盖头掉了的缘故。   夏清风正要起身,忽听前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夏清风喜出望外,忙跪好。   前方传来“咯咯”的笑声,笑中又不时夹杂着一两声痛彻心扉的呜咽。   “殿下,我……呜……我饿。”   “殿下在哪儿呢?殿下来了吗?”   “哈哈哈殿下,让我吃您吧!”   “殿下……殿下良苦用心,身体里肯定装了很多好吃的……殿——”   这些声音森然可怖,仿佛数以万计的蛊虫入耳。   疼……   好疼……   别说了……   晏病睢低垂着脑袋,闭眼强忍着不适,忽然,晏病睢掌心感受到一阵冰凉,紧接着那股凉意沿着手臂一路传至识海,谢临风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压下其余一切纷杂刺痛的话语,说:我同你讲个故事,要不要听。   晏病睢微讶:你如何也能闯进来了?   谢临风说:我敲门了。   晏病睢瞥然失笑:你讲真的还是编的?   谢临风目光不移夏清风分毫,心中却反问道:我什么时候不真过?   二人真心话说到一半,夏清风已经将四周土石后的戏娘子全然召唤出来了。晏病睢听得昏昏欲睡,此刻却陡然清醒:“若这新娘是献祭品,那夏清风求的又是什么?”   谢临风被打断,“故事”便戛然而止,他转而思索起另一件事情来:“我从前在鬼界开店之时,由于修魂手艺很好,招待过许多姑娘……”   晏病睢说:“哦?她们爱你?”   谢临风“啊”了声,又“啊?!”了声,觉得小堂主语出惊人,一时笑叹说:“哪里就‘爱’了,是熟能生巧,尺寸生意做久了,我大致能瞧出来什么样的体型对应什么样的魂形。魂魄又同肉身贴合……我隐有猜想,这死新娘的腹中,有名胎儿。”   白骨隐现,夏清风道:“爱妻腹中尚有一子待产,我将她喂给祢们,还养各位仙人神通广大,将我儿平安取出。”   ——这就叫人匪夷所思了。   其一,喜婆说这是夏清风第二次成亲,又瞧这女子模样,大概率是白芍了,可终南海下的死婴分明是秦夫人诞下的夏睿识。   其二,这胎儿的生母已凄惨死去,就算将孩子剖出,也是个死胎。夏清风要一个死胎,真是因他爱子心切至疯魔吗?   思忖间,白芍早已被夏清风身后的傀影抬至坑壁前,被戏娘子拆吃干净,独留一个微微隆起的肚子。祂们吃得慨叹连连,很称心如意,临到最后,忽听“哒哒哒”的声音。   一白骨用骨节敲打着白芍的肚皮,仿佛里面有个坚硬的石头。下一瞬,祂用手指在白芍肚子上拉通划了一下,那肚皮迅速被拉扯绷开,露出血淋淋胎儿原貌——   硕大的头颅和萎小的身子,面上七窍皆模糊不清,乍一眼望去,除了体型以外,竟没有任何一处发育成人形。   他此番行径,实在该天诛地灭!连那戏娘子瞧见了都忍不住嘤嘤啼哭。   这婴孩未出世,仍是个死物,却不影响夏清风大喜过望,高兴得面红耳赤。他命傀影快快将婴儿抱来,那婴儿甚至没有骨骼,像滩肉泥似的被抬到夏清风跟前。   夏清风忘乎所以,狂笑道:“苍天有眼!吾儿有救!吾儿有救!”   谢临风见他行事吊诡,微微斜身,正要向身旁之人询问。岂料他只是轻轻蹭过对方的肩膀,晏病睢竟险些被冲撞倒下。   谢临风见他很不对劲,一把将人拉上后背,干脆果决道:“走了。”   不曾想晏病睢这次居然变得很乖,被谢临风强背着也不逞强。仅是一瞬间,晏病睢就像被剥离了魂魄似的,谢临风喊他他就“嗯”,谢临风问他他也“嗯”,谢临风叫自己他也“嗯”。   情况比谢临风想象的还要糟糕。   谢临风唤出荧鸓,立刻被送出魇境。   此刻魇境外正是个月黑风高之夜,霜灵子独自呆在岛上,不知一个人等了多久。他正支着脑袋打盹,忽听几下狂奔的脚步声,登时清醒过来,正撞见谢临风将晏病睢从荧鸓身上抱起来,正往反方向跑去。   霜灵子遥遥一看,不禁魂飞天外,“呼啦啦”振翅追了过去:“殿下死、死啦?!”   谢临风道:“唤蛋生来。”   霜灵子说:“你眼睛这么红,要杀人啦?”   谢临风扭头看他,一字一句道:“唤、蛋、生。”   霜灵子连“哦”两声,吓得连滚带爬,飞了几次才飞上天。   晏病睢被他搂在怀里,受了颠簸,很难受。但他只是忍着,而后说:“别跑,先……放我下来。”   他说停,谢临风就停。   谢临风道:“放不下来,就算放下来,也是摔我怀中,不如从此刻起就一直待我身上。”   晏病睢轻声说:“我很难受。”   谢临风缓步走,笑道:“敢天敢地,却不敢吐我身上?怎么,怕我讹上你吗?”   晏病睢失笑,但他连笑也很虚弱,仿佛只是为了安抚谢临风勉强挤出来的笑:“你乱念了好多咒……”   “当然了。那么多咒,总有一个让你舒服些的。”谢临风走得稳当,答得也稳当,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的。   “你很厉害吗?”晏病睢忽然抬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脸彻底埋进谢临风的怀抱,闷声说:“怎么没有一种能让你不发抖的呢?”   谢临风“啊”了声,懊恼道:“你自个儿知道就好了,还要说出来,让我很丢脸。”   晏病睢道:“嗯,这倒是很不容易。”   谢临风说:“你喜欢这样啊?早说,我定日日丢脸给你瞧。”   晏病睢又笑,他一笑,就被呛咳住,整个人面颊绯红,早被烧得昏沉。晏病睢细数着谢临风的脚步,心中盘算的距离全被谢临风扰得稀乱。   他问:“怎么还没到。”   “你不瞧路,我就只好骗骗你。”谢临风停下步子,垂眸说,“早到了。”   二人跟前,是一棵粗大的死树。树干受蚁虫蛀咬,早已沟壑纵横,被损毁得体无完肤。可即便这样,也能清晰所见那树身之上刻有几个隽秀的字——   “吾女白芍。” 第40章 同悲   ——吾女白芍,年岁一十又五,吾手刃之。   晏病睢脸色灰白,谢临风鲜少瞧见他这副孱弱的模样,他口中艰涩,竟也很难开口。   晏病睢眸光微烁,语气还算平静:“巫人族以傩祭除疫闻名,而其中支撑傩祭的主要灵法,源自做成祭台围绳的青发。献发者的命数与巫人一族的气运相关,于是族规森严,尤其对经受了去尘礼剃发的男女,更是多有限制,既是枷锁,也是保护。因此我这样的阴煞之人,本不该再同她接触,更遑论正逢七月十五,鬼门开,而我提剑从鬼门出来,身后厉鬼滔天……”   那夜无星无月,冷风料峭,有场小雨。   众人只知杂遝堂是药材铺,却鲜有人知道此处是座城隍庙。前门挂牌歇业,后间堂中却燃着冷烛,小龙不及膝盖高,圆滚滚地坐在蒲团上,哭唧唧地烧魂燃灯。   风雨都飘进堂内,小龙生怕冷烛上的魂火熄灭,急匆匆跑去关门。门一关,它却转身撞上条腿,正要“咚”地倒栽回去,堂内陡然出现一个黑影,又听“哐啷”一声,那只手扔了剑,将小龙提到怀里。   小龙还没看清脸,先趴在人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师、师父……鬼!!”   晏病睢道:“我成鬼了?”   小龙不敢抬头,呜咽道:“身后……你身后跟着好大的鬼……”   晏病睢疲惫不堪,轻轻“啊”了声:“今日十五,阴煞之气很重,人、鬼两界的结界咒力弱,自然会带出来些。”说完他又笑,被小龙挂在身上动弹不得,“鬼再大也大不过你,蛋生,我不过出去几日,你怎么又胖了十斤?”   蛋生抽抽噎噎:“师父胡说!”   晏病睢道:“不是十斤?”   “不是几日。”蛋生说,“师父出去好些月了,留置在缝魂袋中的魂魄险些就不够,四楼之上的冷烛早就熄了,余下三层的魂灯全靠伯伯婶婶们撑着,否则根本开不了城隍庙中的门。”   这里的“门”自然指的就是生死界之门。   晏病睢平日里去忘川总会算着时辰,通常去个几日便回。不知怎的,此次竟去了两月有余,它一介幼龙,爬一阶楼梯都要手脚并用,也难为它日日夜夜爬上爬下,用魂魄点燃整座楼阁的冷烛,为晏病睢返阳间开路。   晏病睢道:“祂们魂魄养了千年,日常愿意为我燃作魂灯已是很感激,你不要总是劳烦祂们,叫祂们动了怒,一时魂飞魄散了。”   蛋生屁股一撅,头一埋,闷闷不乐:“又说我又说我又说我……分明是祂们拜托我今日务必要将师父接回阳间,因此自然愿意烧得旺些,况且师父今日又忘啦,是……”   它只说了个“是”,晏病睢却蓦然身形一顿,蛋生心思敏感,顿时魂飞天外,大喊:“邪祟入门,师傅中邪啦!!”   “入的不是这道门,岛上的结界破了。”晏病睢将它放下,蹲身叮嘱,“你好好看门,有人来问诊就按照方子抓药,倘若看不懂病症,便与我通灵。”   蛋生追着黑衣角跑,脸上却“砰”地扇来一扇门。它“啊”地叫着撞开门,却见遮天的黑浪正劈头盖脸卷来,一时瞿然大惊:“不妙不妙,师父刚从鬼界回来,又恰逢七月十五,还沾带了别的东西,更比往常虚弱!这一开门穿梭这么远,岂不是耗光了咒力?!”   它这头仍在兀自惊诧,那头晏病睢的身影早已迅疾地湮灭入浪中,不过瞬移之间便已融身上了岛。   因晏病睢时常往返于鬼界,因此此处结界上附有的并非是攻击性咒力,而是为了阻隔跟随他回到阳间的恶鬼。   但晏病睢一落地,便发现了不对。精怪洞外有一名佝偻的老妇人,正朝着里头张望,听闻身后动静,老妇立时往身后甩了一条粗壮的铁链,铁链那头拴着硕大的棱刺球。   晏病睢甫一念咒,弹指挡开,逼身而至。怎料老妇早有察觉,她非但不躲,握着铁链的手忽地一甩,腾空跳跃,大吼:“杀、杀光!!”   晏病睢仰身避过,剑露凶光:“你不好好呆在棺材,胆敢乱闯!”   他话没说完,蓦地一呆。   原来是这老妇双目流下数行血渍,竟是个凄惨的瞎子。不仅如此,她虽五官俱全,却瞧着面目全非,很是丑陋。   老妇四肢伏地,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爬行两步,忽瞅见机会,猛然扑食而来,咬上晏病睢的胳膊。   晏病睢剑一脱手,摸出白羽刃削掉了老妇半张脸。老妇凄厉惨叫,仰头嘶吼:“杀光!!杀——”   晏病睢手臂垂血,以血在老妇额头上画了道血符,喝令道:“出相!”   “出相”是一类召灵术,是逼迫附在他人体内的恶灵现出原相。然而晏病睢此令一下,老妇非但没有现形,反而模样吊诡,朝着他咧开唇角,桀桀笑起来:“杀!杀我!”   晏病睢将她定在原处:“是你惊动了我的结界?”   正当这时,老妇忽然怒睁双眼,里面是爬满黑丝,她瞪向晏病睢,却不像是眼盲的样子,漫出两行血泪来:“我……我要活……”   晏病睢觉得有意思,便俯下身来:“你一会儿要活,一会儿又要我杀你。身上阳气散尽,该是个死人,却又强行魂回肉身,独行至此处,可是有难言之隐,要求我帮忙?”   老妇声音嘶哑,正要开口,却不防喉间忽地反呕一下,竟吐出颗眼珠来。那眼珠滚到地上,一时变得生龙活虎,又笑又跳:“好吃!好吃!”   晏病睢惊觉不妙,封住她喉口:“鬼眼以七情六欲为食,你既能吐出它来,说明尚有神智存留,请快些……”   话未说完,老妇身体再次痉挛,一口气连呕八下,吐出七颗欢喜雀跃的鬼眼来。   竟是口吐八眼!   “鬼眼虽贪食,却口味刁钻,向来只认定一人而食!鬼眼吃了你,便自会成为你。”晏病睢掐高她的双颊,声色俱厉,“你如今还能认清我,说明腹腔内还残有一眼!吐出来!”   老妇哑声嚎叫,余下八颗鬼眼皆跳到晏病睢身侧,晏病睢正在逼问,忽听身侧有个声音道了声:“太子殿下。”   晏病睢猝然一怔。   一时间,鬼眼密密麻麻围了过来,开始七嘴八舌,其中有哭有笑——   “阿婆忘了吗,今年的冬天很冷,我们活不过去的。”   “国库空虚,可瞧今日都城东边倒是很热闹。”   “国中洪灾泛滥,疫病肆虐,怎么只有我们这方饿殍遍野?!”   “郎中……安郎中……我家姑娘从前的病都是您治好的,这次呢?再试试吧,安郎中!”   “皇室之中淫逸骄奢!怎么天灾偏偏、独独落在我们头上!”   “江兄……你妙手回春……求你——你、你不是安兄!不,你不姓安,你……你是太子!”   “你不是最痛恨皇室吗?啊?太子殿下,你不是要悬壶济世吗,你杀啊!杀昏君,杀奸吝,将你们皇室的人都杀干净啊!”   这番繁杂的言论犹如一盆冷水泼下,冻得晏病睢又是清醒又是糊涂。他不自觉松了手,颤声道:“你……你们……”   鬼眼啧啧奇道:“咦?殿下不认得我们了吗?”   晏病睢心中大震,他怎么可能不认得?只是他们原本该待在他的体内,却不知如何破封跑了出来,一时叫鬼眼给吞吃融合了,如今鬼眼成了他们,却不是他们,只是在模仿他们的语调言行罢了。   虽知如此,但晏病睢却仍止不住动容:“各位……各位如今还好?”   鬼眼又笑又跳,围着他天真地说:“殿下自己都救不了,还妄图救天下。”   说完这话,地上那老妇突然挣脱,反手抓住晏病睢的胳膊,嘶哑道:“你蒙了心!不可信!”   鬼眼咯咯桀桀地笑起来,如同稚子吟诵吟诵歌谣——   “你瞧这世间呐。   东方之城百姓骨累,西边王朝灯火明辉。   不知天子式微。   有人高楼登月万民同喜,有人跪死龙袍乱葬成鬼。   要问这世间谁最可怜,父母之爱,兄友之情,昨日视如敝履,今朝悟彻追悔,却是白烛垂泪,枯骨成灰。   若我等苦者有罪,拿红白双囍做赔。   长盛王都内,遥祝太子生辰安康。   万民同庆,万古同悲。”   晏病睢喃喃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鬼眼最懂他的情绪,知晓这话是泼进火里的油,非但不收敛,反而越叫越欢,兴致勃勃地重复着方才那首歌谣。   “闭嘴……”晏病睢闭目忍耐,“闭嘴,闭嘴,闭嘴!”   他仿若走火入魔,挥剑乱砍。岂料他此时越是糊涂,越是急火攻心,就越是让鬼眼们称心如意。   鬼眼一时间全爬至他的身上,欢欣雀跃,似乎想要将他吸干。这时,地上那老妇突然变得清醒,几下抓挠,就将晏病睢身上的鬼眼全部抓破,掷到地上。   晏病睢极少情绪用事,见她此番行事,不禁幡然醒悟,冷静下来。他紧盯着身下那老妇,陡然升起一股熟悉感,追问道:“我适才如此发疯,你若是贪吃的鬼物,应当高兴还来不及,可你忽然清醒帮我,说明你原本受鬼眼操控,才如同傀儡一样行事。这老副皮囊并非你的真面目,你究竟是谁?”   老妇盯着他,迟迟未语,目光凄恻,竟一时令晏病睢有些于心不忍。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让他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紧接着便听那老妇哽咽道。   “义父,杀了我。” 第41章 书生   话音刚落,老妇的右眼忽然涩滞地向上翻白,另一只眼睛却维持着寻常,目光颤动,盯着晏病睢流泪。   这场景实在吊诡,仿佛这老妇体内藏着两个人,正在竞相争夺这具身体。   忽然,老妇中风了似的痉挛起来。晏病睢诧异:“你……”   还不等他说完,老妇遽然勾手成爪,黑甲骤长,硬生生挣脱晏病睢的咒力,往自己颈侧抓去。   她这一下,五指必定扎破颈脉,当场丧命。晏病睢当机立断,咬破手指,滴血进她的右眼。   这血中泡满了咒文,落进老妇眼眶的白仁上,竟一时将眼球给烫破了!老妇的那只白眼当即化成黄水,从眼眶中漫了出来。   老妇一眼流脓,一眼流泪。她被烫烂了只眼睛,明明令她痛不欲生,她却像顷刻间卸了束缚一样,露出点释然的神情。她咬住嘴唇没逸出声音,晏病睢又念了咒,叫她不得不张开满口红牙。   晏病睢撩起半截手腕,划开皮肉,逼迫她咬了上来。   晏病睢的血和肉都被她吃到口中,甚至强迫她忍不住咀嚼起来,老妇呜咽出声,悚惕到颤抖:“我不……我不去!”   “白芍,是我的错。”晏病睢有些痛,可这疼痛不在皮肉。他垂眸,里面是掩不住的痛色:“谁将你害成了这样?”   但他明知问这话是徒劳。   因为白芍已经死了,是被躯体中的另一人给挤死的,非但如此,白芍这具身体一旦吃了他的血肉,残存的魂魄将会彻底脱离肉身,眼下这老妇俨然成了具软绵绵的尸首。   晏病睢将她轻放安置,却在俯身间落了滴血。   他额间的红痣不断渗血,脸上早已爬满狰狞的血痕。   晏病睢说:“对不起。”   可无人再回应他,因为白芍咽下他血肉的同时,他也将白芍吃进了腹中。白芍的魂魄不仅被他引进体内,还被他拆解,这是独独属于晏病睢的诅咒,晏病睢喂养他们以血肉,保住他们的魂魄,而相应地,他们也将彻底向晏病睢献祭自己。   因此他将白芍魂魄收入体内的那一刻,也重新经历了白芍的过往——   她捏着义父送的那根羽毛,其实还有些呆。被她打晕的落水书生命途多舛,她装模作样地将人背出终南海,以她的身手和咒力,左右不过几息之间的路途。   可她刚出了义父的视野,便将倒霉书生扔到林子里横尸,因着自个儿按捺不住心痒,当即席地而坐,仔细钻研起这根羽毛来。   这羽毛从前是她义父的枕边物,不让她多看,更不让她乱碰。义父总拿“这物件儿天底下最邪门”的话来吓唬她,可她分明瞧见过义父对着它失意的模样,这羽毛该是向来珍贵的,旁人多瞧一眼他都要起杀心,怎么今天忽然就鬼迷心窍,将这东西送给她了呢?   奇怪,很奇怪!   “哪里奇怪?”一人语气虚弱,“你才是最奇怪,那么高就将敢人扔下来,岂不是草菅人命?”   这声音是从后方传来的,那里靠树歪歪扭扭地站着个断腿的书生。书生龇牙咧嘴,双目绯红,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立马就要流泪。   少女一听“草菅人命”,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先前在终南海这书生还四肢健全,此刻又是缺胳膊少腿,又是鼻青脸肿的,自己平日里又力大如牛,这样一看,岂不都是她的功劳了?!   少女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正要为自己的不知轻重道歉,谁料一阵火辣辣触感猝然烧在她的手心,烫得她立时扔了手里的东西——   一片烧成赤红色的羽毛。   书生靠着树感慨:“你又会妖术,力气也很大,竟没有杀我?”   “力气大就要杀人,这是什么歪理?”少女刚走近一步,那书生就一屁股栽倒在地,被她吓得胆裂魂飞。   少女觉得有趣,走近一步,再走近一步,好笑道:“你这人神奇,断手断脚而已,坏的不是脑子,我分明救了你,怎么反倒说我对你使了妖术?”   “鬼怪都喜怒无常的,拿不准你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吃我呢。”书生瑟缩着环顾四周,似乎对这林间的森然之气心有余悸,“喏,既然你非妖非鬼,又是哪里来的妖怪羽毛?红羽是罗刹的法器,你不知道吗?”   他这话正好戳中少女心中的困惑,她拾起羽毛,说:“奇怪,又不烫了。”   书生仍旧离得很远,问:“它从前不烫吗?”   “不仅不烫,还不红。”少女盯着掌心的红肿,“适才它变成了一团火似的忽然烧起来,可怪就怪在,它没被点燃,只是将自个儿熏红了。”   “那不得了,不得了!”书生听后,颤巍巍爬起来,“你从何来的这根毛?”   少女一听这背后有故事,她呢又是个从小听义父讲故事长大的主,哪经得住钩,一时心又痒了,道:“有屁快放。”   书生被她凶怕了,只好说:“你别生气,我讲,我讲。我听过一个故事,千年前啊,这世间有个红修罗,但祂一开始并不是恶鬼,而是个神。”   少女讶然:“千年前的神,岂不就是亡国?!”   “不错。这世间只有一位神祇,就是久居化鹤山上的那位。”书生道,“听闻祂原本是母神后人,受母神的烙印禁锢,生来便只为了杀疫鬼、护苍生,因而在天下太平之时,祂就长年隐居在化鹤山上的庙宇里。但后来不知怎么,祂却临时起意下了山,如此一来,祂便入了世,就要管这天下烂事。但祂性格狂妄不羁,不服钤束,向来谁也看不起,那时竟愿意委身下山,去做列修国太子的老师。   “祂身上牵连着疫鬼、气运和苍生的祈愿,因而姣子入世之日,向来是天下大乱之时。可正因祂这样坏了规矩,便为祸事开了头。”   少女听得入迷,道:“列修国的祸事,岂不是……”   书生说:“不错。疫风过城,百鬼吃人,致使列修国在短短三日就亡了国。可不对,很不对!虽都被称做‘百鬼’,但这里的‘百鬼’可无法与母神时期的疫鬼相提并论,祂们只是百鬼死后未消散殆尽的残魄,更遑论那时姣子下山镇国,区区小鬼怪又如何能与姣子抗衡呢?”   少女冥思片刻,道:“是另有其人了?”   “正是。”书生声音放低,“既然百鬼灭不了城,在这之外必定还有更厉害的。百鬼过城那几日,天象异变,出现了两颗血日,其中一日坠入列修国疆土,化成一位手持蟒鞭的红罗刹,但凡祂踏过的地方皆化成不灭火海,祂碰过的人立时连带魂魄一起,都烧成一捧灰。”   少女说:“胡扯,邪师与鬼族日趋式微,世间恶鬼再厉害,能厉害得过姣子吗?更何况那时七族正鼎盛,哪里容许这样一个大魔头横空出世呢?”   书生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他说:“你说得不错,七族自然容不得祂,可若是祂凌驾七族之上,令七族不得不容呢?”   少女怔忡:“你什么意思?”   “你这片羽毛含双相之灵,红的一半是鬼灵,白的一半是神灵。那位神坛上的圣子看似是块无暇玉,实则佛面蛇心。”书生散漫地斜靠着树干,轻轻勾动手指,“七族并不像口口相传的那样兼爱苍生,他们不过是受母神血脉中咒法的召唤,不得不爱世罢了。但母神灵散,七族唯圣子马首是瞻,圣子救世,他们救世;圣子灭世,他们便灭世。   “千年前列修国的那场浩劫并非疫鬼乱世,而是圣子弃世。姣子漠眼旁观,可祂又岂止是纵容百鬼乱世,祂凭自己是母神血脉,私自解封疫鬼霍乱人间,而祂因此受母神烙印反噬,鬼相毕露,成了鬼修罗,大开杀戒,屠戮苍生,三日便召唤疫鬼灭掉诸多国土,列修国便是其中之一。   “传说姣子的原身是只白神雀,其躯体寸寸皆能化作一方神器。啊……你发现了啊。”书生倏忽顿住话头,他指间感受到一股拉扯,竟蹲身至少女跟前,吊诡地笑开,“娘子急什么?你不是最想听这前因后果吗,我立刻就要讲到你偏爱的桥段了,怎么不想听了呢?”   他说这话时,少女僵直着脊背,似乎全身都被人定住,唯余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只能侧斜着拿余光瞧他。   书生折了腿,他的笑里先是有些痛,再有些恨:“不错,你手中的这根白羽便是祂的遗物,列修国灭它可是出了不少力气。千年前姣子将它赠予了列修国的太子,殊不知此羽将皇室后代的血全吸干了,和太子殿下走得越近,死得越快。你也知道,那太子命运多舛,从小饱受凌辱,他恨极了这世道,如今太子得了罗刹的助力,非但要杀光皇室中人,还要剿灭整个列修国人。你也很疑惑是不是?若是国人死了,他独自留守空城,这个太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你不知,我们这位太子殿下蛰伏多年,不仅养得心思缜密,还被折辱到手段毒辣。树死养树,人死造人,列修国十八万国人,他杀光了,又养了十八万的活死人。”   书生说:“娘子,事到如今,你兴许还不相信。可你有没有感受到魂魄撕扯,心口剧痛。他造出的臣民有七千已消散,你的好义父为了填补亡国的故人之众,只好拿你开刀了。” 第42章 遇归   “咔。”   书生身体猛颤了下,他竟硬生生将断腿接了回去。他懒散地正回身子,并不将所谓的疼痛和断骨放在心上。他正要说话,少女猝然冲破嘴上的禁咒,扯烂双唇,森然道:“你说这么多,不过挨风缉缝,妄图从我身上捞到什么筹码罢了。”   说完,少女忽地笑了下。   书生问:“你笑什么?”   “笑你是蠢材。”少女满嘴血淋淋,“不错,我此刻的确受着钻心噬骨的痛楚,但至于为什么这么痛,归根结底只因为你是个管窥蠡测的野畜生,从不会有人教你伥族和木客族的影术并不相通,两者同炼不仅会冲撞滋生邪气,还会受其反噬。我义父要杀我,断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你想取我性命,但奈何修炼低级,造出的傀影能融进我躯体,却仅能夺取我一半的魂魄。你脖颈上什么也没有,看来你早早便是过街老鼠,很可怜吧?”   她说这话其实不奇怪,七族之术从不外传,凡是被选中成为七族外族弟子的人,脖颈上会刺有一枚淡色的图腾,上面附有“伴生咒”,既是进入七族之地时的身份证明,也是七族为了管理约束弟子设下的诅咒。   书生既然会伥族和木客族的术法,自然说明他曾做过七族的弟子,可他脖颈上的图腾却消失无影,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犯过大禁,被七族驱逐!   “嗯?娘子言词叫人刺痛,是想惹恼我,叫我露出惭恚的神色吗?”书生默了须臾,忽然笑开,“既然娘子说我是畜生,是老鼠,那你何时见过畜生会生气的?”   少女道:“你不生气?也行,那便让你害怕吧!”   音落,少女猛地吐了口血。而这举动似是某种信号,书生目光机警,却为时已晚,他眼前陡然划过一丝光亮的红色,还不等他看清是什么,更狰狞的红却盈满双眶。   书生双目刺痛,他当即掩面垂泪,可当他挪开宽袖之时,已是面如血泼,数行鲜血一齐流下,竟是被少女划破双眼,当场瞎了!   那片红羽飞旋回少女指间,少女傲然道:“白羽变红果真是因为你这畜生!适才它顿然变得很烫手,是感受到了你身上漫出的滔天鬼气!”   怪不得义父突然将这神器给了她,原来并非临时起意,而是心有察觉,赠给她防身的!   书生受了伤,对少女的禁咒之力立时削弱不少。少女兀自挣脱了咒,却听那书生低低笑起来:“娘子说得很是,我的确只会些不入流的手段,我听训了。待到下次,下次你我重逢,娘子再瞧瞧我的长进,好不好?”   “择日不如撞日。”少女摸出羽刃,寒声道,“我今日便要你的命!”   书生望天,似在闭目流泪。   羽刃破风而来——   “咚。”   书生不躲不闪,颈间一条血线,他转过头还想说什么,脑袋却先滚落下来。   书生一死,少女立刻收回白羽,往林子外逃去。岂料她半步没迈出,双脚受到一阵剧痛的拉扯,令她当场摔了个跟头,磕断了下巴。   少女血糊脸,痛得两眼挤泪,但这都没什么,她从小就很有能耐。可当她回首看到身后惨状之时,再大的能耐也没了——   她的脚后长出几根染血的丝线,被绷得又紧又硬,另一头绵延至林深的灰雾里,尽头处似乎有只手,正狠狠攥着。   少女天不怕地不怕,此刻终于露出惶悚的表情。她十指抠挖进泥地之中,却抵不住脚后受拉的力量,丝线扎根在她的脚骨之中,又冲破皮肉,令她痛不欲生。   少女泪流满面,被丝线拉扯得皮开肉绽:“义……”   她张口,只来得及说个“义”子,一根小臂长的针忽然从内扎穿她的喉咙!   原来丝线早在她挣扎之时便爬满她身体的经络,此刻她俨然成了这些丝线的养料,滋养着体内的根茎。   少女面容发紫,猛然倒地抽搐。丝线迅速生长,从她七窍爬出。   “哗——”   几息间,她面容朝下蹭着土石,被千丝万缕拖拽进雾中。那团雾里有个和书生身形很肖似的影子,他将少女拖到跟前,蹲身撕了少女的袖子,露出她胳膊上的图腾。   “你方才很看不起我,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我来履行承诺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好好记住我是谁。”他瞧着那枚图腾,越发地满意,便对少女道,“我名唤逢春,来自终南海底,圣子冰棺之下镇压的唯一的神祇,你记住了吗?”   少女的身体被丝线吸来干瘪,她呜咽两下就断了气。逢春似是不忍见此惨状,哀然闭目,须臾后,他轻声道:“醒来。”   谁知这二字掷地有声,竟将地上的少女唤醒了!   然而少女睁眼,双目却只剩灰白,不见瞳仁。满身的丝线吸饱了少女的血后,如同蛇虫归洞,一溜烟钻回了少女的身体,不过几息之间,少女干瘪的身体居然重新丰盈圆润起来!   逢春抹去少女额间的冷汗,怜惜道:“白芍,好孩子,那太子本就是鬼怪,你怎甘愿让他为你去尘?我才是真神,不若拜我,这些丝线斩断你和他的联系,从此后你便奉我为父,好不好?”   白芍神色空洞,瞧上去失魂落魄的,仿佛只剩一具空壳。正此时,少女双眸的眼仁徐徐隐现,不过片刻功夫就恢复清明,白芍理智回笼,瞧清来人,犹见罗刹。她惊恐万状,一时发狂啃上逢春的肩头。   逢春不痛,也不恼,任凭她咬,还倍加怜惜地说:“你想错了,我并非是为了掩护自己而抹掉你的记忆,要你立时就忘了我。我在等那天,你记得我,却要装作不记得我。”逢春掐住她的后劲,逼迫她仰视自己,“我在等那天,最下三滥的傀影先将你的魂魄吃干净,再成为你,要你明白自己是巫人族的叛徒,却只能被徒劳地锁在身体内,瞧自己是如何向我进献你的族人的。”   “我很意外,废太子竟将你护得很好。”逢春目光垂落,瞧见白芍腰间的白羽,“他不仅赠你神器,还送了你护灵小僮,是叫阿盈吗?嗯......你恨我,便说明我猜对了。阿盈,阿盈......名字很圆满,但我这种过街老鼠,平生最恨美满。”   他话没说完,白芍忽地在他耳旁阴恻恻地念了句咒。倏忽间,红光骤亮,咒法铭文缠绕成猩红的绞带,将两人裹挟在其中。   林中顿然草叶飞溅,枯木摧折。白芍迎着料峭扎骨的寒风,目光却比风更冷:“很恨吗?恨的话,怎么不去死呢?”   逢春闻言发笑,却并不生怨怼,好像白芍只是个寻常的、会犯错的孩子。他说:“太子教了你如何自保,却不擅长教你杀人。你想用这咒法与我同归于尽,可太不巧了......”逢春抬手触及身侧的铭文亮带,那些漂浮的咒法立时化作了乌有消散,“这道杀伐咒是我创的。我说过了,世间并非只有姣子一位神祇,我与祂同出一脉,苍生却独独将祂供成了圣子。”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口气还不小。但自古以来的史记中,只记载了母神陨落时曾同天地之灵做过交易,献祭自身血肉与魂识,创造了姣子。世间代代相传的母神后人也只有姣子一位神祇。   但不管逢春如何捏造身份,祂既然从姣子的封印下逃出,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祂眼下是个鬼,很可能还是疫鬼。   白芍目光轻蔑,扯着嘴角笑:“你很想要阿盈?可以,跪我磕头,姑奶奶我心情好了,便大发慈悲,准许你死在阿盈的手里。”   逢春说:“我能自己拿。”   白芍冷笑:“拿?是偷吧。母神用以约束后人的烙印漫漶莫测,但我独独知道,世间神祇与疫鬼绝不相容,你偏说自己是神,却受姣子封印,号令疫鬼,与邪师为伍。你这样滥竽充数的神,我倒是听过一位。”她脖颈高昂,很不将祂放在眼里,“不过我们苍生不叫祂‘圣子’,也不称祂为‘神’,我们叫祂‘偷狗儿’,专做偷鸡摸狗的蠢事,你懂什么意思吗,下三滥的畜生?”   逢春目光一冷。先前白芍如何不敬,如何出言不逊,他都目光睥睨,并不屑于计较。可眼下这话不知怎么戳中了逢春的痛处,令他神色骤变。   逢春沉寂片刻,似乎在找回自己的体面。但也就是这一刻,让白芍笃定了逢春的身份,这也是义父哄她的故事:相传千年前除姣子外,还有位叫遇归的灵。因祂面貌残缺,魂体残缺,咒力残缺,大家并不将祂当做“神”,而称祂为“四不像”。   然而百姓唾弃祂,并非仅是因为祂相较于姣子的貌美圣洁而言,长相实在丑陋,更是因为遇归在流传里品性不端,最爱偷东西,尤其爱偷能令别人欢愉的珍贵物,因此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不知怎么竟惊动了姣子出面。姣子见遇归可怜,便准祂当自己座下的灵僮,一面教导祂邪途归正,一面养着祂衣食无忧。   岂料遇归天性歹毒,非但不领情,甚至以怨报德,蛰伏多年后寻到姣子的弱点,趁其不备进行刺杀,欲掏空姣子心肺给自己吃下,妄图取代姣子,最终自然是鸡蛋碰石头,被姣子截断双腿打包扔进了封印阵里。   但据说遇归被封前也曾战绩斐然,以十三颗钉子打穿了姣子的胸腔,姣子滴下十三滴心头血,有的落地凝冰,有的落地燃火……   化成了十三脉灵子,随姣子同生同灭。   “逢春,逢春?”白芍笑起来,这两个字似乎很有意思,“你竟也爱上这种名字?” 第43章 摒弃   遇归竟点头认同:“你说得不错,‘逢春’二字实在很蠢。枯木逢春,柳暗花明,这是世间最虚伪的。但遇归是遇归,遇归自然不懂逢春,我适才叫你记住我的名字,你没听见吗?”   这般野史多有杜撰成分,白芍那时不谙世事,义父总会在故事里添油加醋,将其编撰成能震慑小孩的版本。其中真假参半,但兴许关于“遇归”的桥段寥有参差,因此逢春听后才败露了情绪,不仅痛得钻心,还恨得刻骨。   “世间记我那样深,想必化鹤受的十三枚噬心钉也是很值得。既然我遗臭万年,怎么能臭得不清不楚。”遇归讥讽道,“世人皆困惑,遇归不过平平盗贼,竟然能惊动姣子入世。那是你们不明白,我最需要的东西不是财宝……”   祂顿了顿,像是在观察白芍的反应,片刻后才慢悠悠说道:“而是命格。”   果然,白芍如轰雷掣电,吓得立在原地。   “你终究明白过来了?还有很多故事,我同你细说,要你死也死得安心。”遇归抬手点了两下咒,好心为白芍止了血,“娘子认为,我找上你仅仅因为你是巫人一族吗?可惜了,不论你是巫人族还是修狃族,哪怕你是百鬼期的四古族之后,我全然不在乎。我来找你,一是因为你父亲,二来则是化鹤算错天命,自食恶果。”   白芍道:“我爹与此事何干?!”   “不错不错,你爹非但与此事有关,关系还很大!”遇归神色鼓励道,“他是不是曾说过自己误入终南海,被鲛人族带去窥了你的天命,由此找上了晏病睢?这可神奇,‘天命’二字与主人相生相伴,这是法则,若是轻易就被他人窥了去,天下相杀,岂不乱套了?因而在那日,他瞧见的不是你的命数,而是他自个儿来日横死在晏病睢手中的景色。   “他将你托付给晏病睢,一来为了拿你提早做好人情,给自己留个退路;二则,在去尘礼中,与晏病睢气运相连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你爹很会挑日子,晏病睢在每月的固定日子都会去忘川,这几日是晏病睢最虚弱、最不清醒的时候,这位太子冷面心软,你爹不仅笃定他会答应,还敢将你的命格和自己的命格对调。列修国太子在忘川兴风作浪千年,什么本领没有?能耐大得很。你想想,他为何察觉不出异样?”   这话意思很明显了,自然是祂在其中出了不小的力!   遇归道:“可晏病睢再怎样翻天覆地,到底是个凡人,这世间芸芸,惟苍生最不堪,怎能和神灵比肩?我挥挥手便能助他骗过晏病睢,而作为交易,他将你的命格送给了我。化鹤曾卜卦,算到你和晏病睢的羁绊,因而晏病睢赠与你的护身之物,也是化鹤曾赠与他的。可很遗憾,我们的圣子算无遗策,却独独算不准我这个变数。白芍,你现在经历的,便是我曾经经历的——被取代,被夺取命数,成为滋养傀线的容器,最后血肉枯萎而死,这滋味、这疼痛,够不够叫你发疯?”   照祂的说法,他们如今经历的种种全然按照姣子的料算的因果推动着。   关于遇归的故事是这样的——   母神陨落时,先后创下遇归和化鹤两位后人,但遇归却在创造之初就滋生了恶根,因而遭到母神遗弃,被扔进业火锅中焚毁,要将祂活生生烧死。   有了前车之鉴,母神在创造化鹤之时便学会舍其糟粕。如果说遇归临世,母神献祭了自己的躯体,那么化鹤的出生,便是母神的魂灵和世间生灵的糅合。化鹤是“灵”与“神”的结合,祂遇水水澈,遇山山青,遇枯木则枯木逢春。   化鹤面若美玉,气质圣洁,又心灵纯净,如同雪崖之巅初发的冰莲,天地万灵皆爱祂,因此以“姣”为自号,大伙儿便称祂为“姣子”了。直到化鹤陨坠后的数千年,在不知不觉间,“姣子”逐渐演变成了某种代名词,专指为他人行“去尘礼”的人。   姣子入世后接替了母神的担子,成了七族的领袖,从此过后,世人便只记得“姣子”,忘了化鹤,更忘了遇归。   可谁也没想到,被母神亲手弑杀的遇归其实并未身死。   业火烧了祂两天两夜,变数出现在第三日。遇归受到母神的束缚,几乎是被钉在火里焚烧,祂的哀求讨不到母神半分怜悯,仿佛这不是孩童的呢喃,而是是招人恨的蚊咛。   自那时起,遇归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求人求神都是徒劳,母神怜爱万灵,却独独不会庇佑祂。于是在第三日夜,遇归学会咬住疼痛,祂在火笼中喊道:“母亲。”   ——没有回应。   业火将祂的灵魂烫来蜷曲,遇归不懈地喊:“母亲,祢在看着我吗。”   火光织就的笼子外有一道绰绰约约的身影,那具身躯有四条手臂,隔着火墙瞧去,其中一条捂着心口,一条弯抬手臂,仿佛正在痛心抹泪。   遇归神情松动,祂又道:“母亲、母亲、母亲。”   那身影离得近了些,笼罩在火笼之外,如同庞然大物。母神总算做出回答,但祂的应答方式并非以言语,而是肢体,祂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意义。母神从不讲话,祂的意念会化成一道道符咒,让接收者自个儿感知。   因而母神的这一举动是在说:遇归。   遇归道:“母亲,我新创了道符咒,样式别致,我画给祢看看好不好?”   母神抬起一只手臂,触碰到火笼的边缘,算是应允。   遇归喜极而泣,全然忘了自己正在受业火炙烤,祂摊开小手,将符画于掌心,接着抬手触碰到火笼之上,符咒以火笼为媒介,将咒力传至母神的识海。   或许是出于悲悯,母神竟真对祂打开了自己的识海,于是咒力如狂莽,在涌进识海的瞬间,遇归忍俊不禁道:“母亲,我好不好?你看看,我敬祢、爱祢,到死也时时想着祢。”   母神再次陷入沉寂,似乎不愿回应,可炙烤遇归的业火却越烧越旺,不过瞬息之间,遇归所剩寥寥的魂灵就几近被全部抹灭。   遇归流失了魂灵,流了血,更流了眼泪。但最叫祂屈辱的就是眼泪,祂明知这是徒劳的、示弱的手段,而母神手下最不缺的就是败者,可那眼泪像是从心里淌出来的血,令他痛,更令祂痛快。   业火中长出丝线,火笼上爬满荆棘。丝线一方拴着祂,另一头系着业火笼,遇归的生命如流沙般奔向业火,令火越烧越旺。   疼、疼!!   母亲……母亲!   遇归在烈火的灼烧中肆意狂笑,祂道:“母亲,祢生气了吗?没用的,祢杀死了我,这道杀伐咒也会永恒地印留在祢的识海中,这是我独独为祢创的,感动吗?”大火扑满遇归的身体,令他从魂灵到躯壳都愈渐消散,“祢不要怪我,就像我从未怪过祢一样。母亲,离别在即,总多伤怀。若我们来日重逢,祢能像瞧化鹤一样看待我吗?我其实……”   祂欲言而止,似乎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临到最终,只剩悄然叹息。   母神最强大的是识海,最容易被击溃的也是识海。遇归比所有神祇都了解母神,也比所有生灵都更明白如何让母神自愿打开识海。   对母神而言,是遇归或者化鹤都不重要,祂独独只看重本领。谁的本领大,母神便青睐谁。因此遇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遇归创的新咒。   通常来讲,诅咒会随着施咒者的消逝而失效,但这道杀伐咒却大有不同,它一旦钻入母神的识海罅隙,便成了唯一克制母神的诅咒,哪怕遇归身死魂灭,它也能存留千秋万代。而母神的发怒,恰好说明了杀伐咒在瞬间起了作用,但仅有一个瞬间就足够了——   遇归趁火笼的势力稍弱,兵行险招,竟将自己炼魂,一朝金蝉脱壳,令最后一缕魂灵得以从业火中逃脱。   遇归魂不附体,几近消绝,这令祂不得不穷尽全部找寻宿主——而祂附生的第一具躯体,便是疫鬼之身。   遇归借以疫鬼复生后,听闻的第一件事就是母神陨落,祂前去旧址欲重逢故人,却发现世间早已不存在“化鹤”,有的只是“姣子”。   但疫鬼之身也并非永久不朽,自那之后,遇归通过不断与其他生灵调换命格而得以长存。然而在不知多少次的换命之中,遇归吞噬了一个凡人……   谢临风挑眉:“哦?凡人。”   “嗯……”晏病睢抵着谢临风的胸膛,情绪缓了许多,只是人还很虚弱:“祂换命的那个凡人,是个生在富贵窝的江小姑娘。祂吃了江姑娘,就变成了江姑娘,代替她入住江府。自母神以业火焚烂祂的躯体与魂灵后,遇归终其一生都在为换命续命而奔波。但江家的出现,不仅令祂长久地滞留,还令祂忘了根本?”   谢临风问:“江家识破祂了,叫祂生了很大的气?”   “正是如此,也恰恰相反。”晏病睢道,“江姑娘原先就命不久矣,遇归代替她成了江家女儿过后,至少在外人看来,江姑娘多活了五十多年。这个秘密江家人都心照不宣,在明知自己的女儿体内兴许住着生人过后,江家上下仍旧待祂很好,一直到江家家主与主母双双逝世,又过了很多年,遇归才在后来人的口中得知自己早已暴露。”   谢临风道:“遇归杀的?”   晏病睢摇头:“寿终正寝。遇归甚至是那个送终之人……”   “这倒是有些意思。”谢临风被他蹭了下,觉得心头顿生痒意,“这么说,祂在某些时刻还算亲和。”   这话听起来似有讥讽之意,但谢临风其实并不在意。   “阿盈这个孩子……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既是祂送的,便是最好的,这孩子命格断然很顺,遇归盯上他其实并不奇怪——”   那手很凉,抚开他的耳发。晏病睢话音戛然而止,冷不防颤抖了一下,这一抖便叫那只手抓住了机会,指间顺势落在了他的颈侧。   “这很稀奇,神祇之灵不仅能和疫鬼身体相融,还贪恋上了凡人之命。”今夜星斗垂天,这在终南海上很罕见,谢临风语气稀疏,仿佛感慨的仅是今夜的涛涛松林和朗朗星月,什么疫鬼什么神祇,他通通不在乎,“嗯?”   晏病睢盯着空白处愣神,须臾后,他神色黯然,道:“你本性如此。”   谢临风问:“我本性如何,你很熟悉吗?” 第44章 捣乱   `他像寻常似的耍嘴皮,却不料晏病睢此刻很安静,像是不为这话动容,又像是太动容了,以至于情绪塞满喉口,整个人都变得湿漉漉的。   “对不起好不好?”谢临风道歉向来很干脆。   晏病睢却说:“不要。”   嗯——   谢临风忍俊不禁:“这么绝情,只允许你随便伤人心吗?”谢临风正打趣着,指尖无意间滑落半寸,就是这一下,让他话音未落,骤然愣住。   晏病睢不觉所以,仰头询问:“怎么了?”   谢临风手指微顿,接着滑向晏病睢的后颈。晏病睢正欲开口询问,忽然后颈皮肤传来一点细微的刺痛,像是挨上一块冰。谢临风指尖传来咒寒凉的咒力,很霸道地注入进他的身体。   谢临风的咒力恢诡谲怪,一时如同汹涌的寒潮,将他寸寸侵袭;一时又如细流柔和舒缓,变得很讲道理。注入的咒能仿佛不是咒能,而是谢临风漫漶莫测的情绪。   晏病睢挨不住冻,更扛不住这样玩弄,一时瑟缩,想要逃开,偏又被谢临风用指腹摁住,加以揉捏。注入的咒能仿佛不是咒能,而是谢临风漫漶莫测的情绪。   “我瞧你郁结于心,气息紊乱......”谢临风语气倜达,目光却浓稠又沉寂,“堂主?若非我无意间探到你的经脉,兴许现在都还不知你悄咪咪地受了伤,又压了一路的血气。你一声不吭的,是为了令我心疼吗?”   晏病睢微微战栗,有些招架不住。他一面摸向后颈,一面说:“......并不需要你心疼,伤不及要害,我自知该用何种手法来调理,不要你来——”   他话没说完,指尖猛然被反攥住。谢临风眼眸幽黑,似是没听清:“嗯?”   那咒能汹涌澎湃,仿佛喷薄的冰雾,在晏病睢体内奔腾如浪涌,冻得他骨髓都在抽痛。   晏病睢身子颤抖,微微挣扎起来:“你的咒力好......好冷。”   “嗯.....你不要逃。”谢临风压低身子,咒力稍缓,“你方才说什么?不要我什么?”   这一遭经历近乎令晏病睢力气全失,他拗不过谢临风,正要从实回答,忽闻头顶一声嚎啕大哭,接着从天而降一团黑不溜秋的球,砸在地上猛弹了数丈远,一骨碌滚进林子里,边滚边“哇哇”哭。   霜灵子载着蛋生而来,一收翅,落在二人跟前。它垂头,从背上翻倒下来一个药箱。   “殿下没……没事——”霜灵子再一抬眸,惊愕在原地,“你们……你……”   “大胆大胆大胆!!”这声音急火攻心,从林间摇摇摆摆跑出来个黑袍小龙,蛋生罩着张装模作样的黑头套,手拿短树枝,头顶怒火,吆喝道:“放开放开放开!!你不知廉耻,不许碰我师父!”   “你脾气大,说得却很对。”谢临风听罢,一时懒散起来,屈指轻轻勾了下堂主的下巴,引得一鸟一龙一人都傻呆住了,惟他神色自若道:“蠢货,你师父伤了内里,正自封着经脉,我若是不送些咒灵进去,还撑得到你来?要是再废话,耽搁了医治时辰,你师父痛一分,我就要你痛十分!”   这话震慑力极强,蛋生一摘头套,麻溜滚了过来,“啪嗒”一声将尾巴搭上了晏病睢的手腕。   霜灵子化回人形,也跟着凑过来:“殿下如何了?”   蛋生撅着半边屁股,尾巴诊脉,神色不豫:“好吵好吵。”   它一个词语反复说,念得霜灵子双颊骤红,难堪道:“怎么就吵了,问一句也不行?!”   “不是你吵。”蛋生说罢,兀自朝着谢临风张开双臂。   谢临风眉头一挑:“?”   蛋生竖着眉头道:“抱我!”   谢临风:“……”   晏病睢轻咳一声,假意训斥:“蛋生,你真是退步了,现在光是把脉已经看不明白了吗,怎么能随便劳烦别人?”   此话一出,不知其中的那个词语刺中了谢临风,谢临风忽然冷脸,腾出只手将蛋生提到跟前,漠然道:“你要干吗?”   “我......我不够高。”蛋生哪见过这场面,杂遝堂中有专门为它设计的小梯子机关,从前那些高些的医患们前来问诊,蛋生都是搭乘梯子升降,平日里师父抱他都有些吃力,总是要指责两句——“今日重了十斤”,“昨日重了十斤”,“蛋生,你该减肥了”云云。   谁敢想谢临风膂力过人,竟能两根指头将它捏到半空,蛋生在空中摇摇晃晃,仿佛听见了后颈处衣裳布料撕裂的声音,满面惶悚:“去、去师父心那里。”   谢临风问:“你说什么?”   蛋生石化:“我要给诊师父的心脏,求求求你……”   晏病睢表情不忍,瞧蛋生泪眼汪汪,叹息着将小龙抱到跟前,却不要它听诊自己的心跳,说:“不必诊了,我自有数,静息草带了吗?”   蛋生抹泪:“带了。师父挨了冻,又吃得不好,没有静养,想来也有天气的缘故,寒气入体,体温烧起来了些。我不仅带了静息草,还……”   它翻弄着自己的小挎包,正嘀咕到一半,脚下陡然一滑,蛋生没个防备,摔了个底朝天,在地上滚得远远的。   但它顾不得自己,一路连滚带爬回晏病睢跟前,却撞见地上一滩黑血。晏病睢弓腰呕血,额间渗血,猩红的血痕爬满晏病睢的面颊,映衬得他面如白纸,仿佛马上就要被摧折了似的。   谢临风捞住人,冷声道:“什么静息草,滚过来!”   蛋生尾巴横在晏病睢的手腕间,“啪嗒啪嗒”快速敲着:“不可不可,师父脉象......师父他......”   它一双大眼瞪得浑圆,嗫嚅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谢临风耐心告罄,将人打横抱起:“开门!”   蛋生被吼呆了,霜灵子见他迈步,抢问道:“开门?什么门?哪里有门?”   蛋生如梦初醒,道:“精怪洞!”   霜灵子悄然狠踹了它一脚,厉声说:“什么洞!这岛上哪里有洞,你一个蠢蛋,不要胡说!”   争执间,谢临风早就抱着人走得不偏不倚,在某处站定。霜灵子和蛋生仍吵得不可开交,待两者回过神来之时,耳边传来“轰”地声震天巨响。   霜灵子神魂悚惕,抱起蛋生一退三丈远,两双眼睛愣愣瞧着这边。只见星夜之下燃起漫天闪烁的碎菱片,仿若燐燐之火,顷刻间,菱片“哗啦啦”垮塌坠落,一场盛大的星火帷幕在谢临风跟前琅琅落下,露出结界后崔巍竣厉的石窟——   霜灵子难以置信,愕然道:“你……”   他像是被扼住喉口,一个“你”字支吾了半天。蛋生看不明白,以为霜灵子因为谢临风擅自破了结界而气炸了,便立刻讲义气地站出来,戟指呵斥道:“大胆!大胆!这结界内全是毒瘴,你若敢踏进一步——”   谢临风头也不回,抱着人走了进去。   蛋生一脸懵腾,回头问:“他不怕,怎么办?”   霜灵子表情一言难尽,说:“先跟去看看。”临近之时,霜灵子又狠狠顿住,狐疑道,“我许久没来过这里,真有毒瘴?!”   蛋生“哈哈”一笑,神气地说:“我哄他的!”   霜灵子扶额:“……救命,你快别捣乱了。”   二者尾随其后,神色异常紧张。晏病睢隔着谢临风的肩,向后虚虚瞧了眼,笑叹道:“你懂得太多,吓坏他们了。”   谢临风也很无辜:“怎么办,我什么也没做,这结界见我自破,还叫我吓了一跳呢。”   晏病睢为这个“呢”哑然失笑,他此刻头昏脑涨,连视线都盈满了雾,整个人被烧得没了力气,只能倚靠在谢临风的肩头:“这里头很黑吧?”   谢临风有求必应,打了个响指,指间窜出一绺蓝色火焰:“这样不黑了。”   谢临风在魇境中已经数次涉足过这个“精怪洞”,饶是如此,燃火过后,这其中的衰颓之象也令他不免唏嘘。   庭院中的两颗枫树已全然枯萎,枯枝摧折,连落叶都不剩,应该是这两株死植没了灵力维持,旋踵间便化成了齑粉,风吹就散。   晏病睢“嗯”了声,像要睡着了:“你这是什么咒法?”   谢临风垂眸:“小戏法,不喜欢吗?”   晏病睢又“嗯”了声,说:“不喜欢,太没用。”   谢临风又将火焰换成了橙黄,显得洞中更亮了些,他黔驴技穷,只好说:“只是颜色不讨你欢心,我尚且还能换,可若是别的,我就没办法了,只好猜了。”   晏病睢恹恹的,埋在他的颈窝,变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猜……猜猜也好……嗯?不要晃。”   他的意识蒙上一团雾,身体仿佛成了一团漂浮不定的云。晏病睢呵出的热气扑在谢临风的颈侧,湿漉漉的。堂主平日里六亲不认,好像见谁都很讨厌,其中最讨厌谢临风,此刻生病了、发热了,却像在不知不觉间卸下盔甲,成了冰山下的温水,带着些服软又失意的滋味。   这令谢临风柔软,也令谢临风融化。   晏病睢收了收手臂,勾紧了谢临风的脖子,他头埋得更深,以致于只是一些小颠簸,就在不经意间令他的双唇挨上了谢临风的脖颈,仅仅是一瞬间的摩挲,却让谢临风目光一顿,又一顿。   谢临风哑声说:“我不晃,你就能乖吗?”   晏病睢呼吸绵长,被病气吞得半点理智不带,听到声音只会回答“嗯”和“嗯”,好像此刻很好骗,别人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但他压根听不清说的内容,更遑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殿下此刻是全然无辜的,你总不能跟一个病人计较。可后面两位不同,蛋生怒火咆哮:“大胆大胆大——唔!”   霜灵子喊了声“我的天爷”,一把将蛋生裹成个龙球塞进衣服里。   霜灵子顶着谢临风那道刀刮似的余光,硬着头皮道:“好黑呀……嗯?谢兄和殿下去哪儿啦?我怎么什么也瞧不见!” 第45章 不许   蛋生不明所以,莫名受了霜灵子一道噤声咒,在霜灵子怀里发疯闹腾。   霜灵子伸长脖子,确保前面的人走远,才将蛋生捧出来解了咒,低声训斥:“你真是蠢货,瞧不出来殿下病得很凶吗?”   蛋生强调:“我可是大夫!”   霜灵子说:“你是殿下栽培出来的,自然是妙手回春。可你见得太少,世间还有些病症是瞧不出来的。”   蛋生道:“比如?”   霜灵子语重心长,仿佛见过很大世面似的:“比如什么猜忌病,相思病云云……哎!蛋生,你还太小,我教不得你这些道理,你只需知道这些是心疾,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   “心疾?”蛋生纳闷,“心疾!我要说的就是心疾啊!”   这下换霜灵子一头雾水了:“什么?”   蛋生说:“今日师父体内的那些魂灵躁动,横冲直撞的!让我连师父的脉象都摸不出!”   “等等等等……”霜灵子一时间接收无能,“你好好说,是摸不准,还是摸不出?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蛋生见他急,自个儿更急了,在霜灵子手里扑腾两下,大声说:“是摸不出!仿佛没了心跳似的!!”   霜灵子脸色一白,说:“遭了!”   谢临风腿长,功力又好,霜灵子将蛋生夹在腋下碾过去时,谢临风已经从屋子里退出来了。   霜灵子顿然放缓脚步,一面走一面在心里盘算,头也不敢抬,似乎很不情愿和谢临风打照面。   谢临风只有一个侧影,他立在屋外的枯树跟前,默然半晌,瞧不起情绪。   面前的楼阁染了灰,石窟顶上有个漏光的孔洞,青砖瓦黛都被落满了残阳的余烬。   瞧上去像回忆,也像时光。   这里的一切都仿佛停滞在过去,只有丁香铃还在摇摆,还能听到风的声音。   “蛋生进去瞧瞧你师父。”谢临风回过身,“你留下。”   他声音不咸不淡,轻飘飘的,却让霜灵子迈不开腿,有些吓怔了。霜灵子眼神乱飘,道:“干……干吗?”   谢临风说:“那么怕我做什么,鸟兄?”   “谁说的!”霜灵子昂首挺胸,却心虚得要命,“我......我告诉你啊,此处是殿下的疗养之地,私密得很,为了殿下的安危着想,这里从来是不许别人进的......你也看见了,这结界不防你。”他说及此,也很纳闷,“这结界怎么不防你......总之已经让你进来了,这、这就不能怪我!”   还说不怕呢,谢临风还没开口质问,他就兀自叨叨絮絮了半晌,生怕谢临风追究到自己头上。   但要让他失望了,谢临风想要追究的并不是这件事。   “蛋生思维跳脱,问它套不什么话。倒是你,你跟着堂主最久,蛋生不明白的,你该知道其中的缘由。我独独问一件事......”谢临风失了往日的孟浪,全然变了个人,“他身体中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霜灵子心里也正想着这个,一听他提起,更是慨然。   “谢兄时时和殿下呆在一处,便能知道殿下寻常待人疏离,很难得信一个人,谢兄却做了其一。因而既然是谢兄在问,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我也不应当隐瞒。只是......只是这故事有些长。”他脱口而出,根本没打算隐瞒,却非要装作为难的模样,“谢兄听了这些往事,觉得枯燥乏闷事小,若因此叫殿下失了个好朋友,我是万万担待不起的!”   他强调了“好朋友”,拿眼神瞥谢临风,见对方云淡风轻,抬手抹掉了枫树枝桠上的陈灰。   院中的小亭下安置了一张白石桌凳,霜灵子抬手一挥,四下便焕新如洗,道:“谢兄坐着说。”   谢临风神色自然,唤了声:“蛋生,煮壶茶水来。”   霜灵子汗颜,看不懂谢临风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兀自说道:“想必谢兄已经知晓殿下的身份了。他曾是列修国的太子,却因夫人的死而不受陛下待见,从小受了很多欺负,没有一个朋友,更遑论有人疼爱他……”   谢临风侧耳:“那位太后呢?”   霜灵子讶然:“谢兄竟知道这些?”他暗自心惊这两人关系果真不一般,思忖道,“殿下小时候过得凄楚,年仅六岁就遭受许多刺杀,太后……太后就是其中一位。她常年把持着朝政,不肯退位,可奈何人力不胜天,太后年事已高,在外人看来,许多事情已经是力不从心,加上那些年洪灾泛滥,国中闹饥荒和疫病,百姓过得如临水火,哀鸿遍野,这一桩桩一件件,虽尽力补救,却效果甚微。   “那时的太后确实是一心一意为百姓着想的,可大伙儿过得太苦了,无时无刻都在饱尝生离死别的痛楚,心中积怨太久,总得找个宣泄点,这事儿只能一级一级往上找,最终那怒火便烧到了朝廷,于是起义爆发了。那折子从下头递过来,又从文武百官手中呈上来。皇帝是个傀儡皇帝,在外鲜有建树,在内连个文官都不敢驳斥,朝内朝外的事务都是太后在操持,因而文官的唾沫也都砸向了太后。   “或许是人真的老了。太后精明一时,最后却真是糊涂了。旧臣更新换代,上来的都是些忠义学子,她在朝中的势力随前朝亲臣的离去而逐步瓦解,走投无路之际,她竟将目光放在了殿下身上。殿下的生母是从芜国的公主,从芜国又被大伙儿称作雪国,其中四季飞雪,冰山不化,十分缺少火源和热量,时常引发雪灾和饥荒。数年前圣子下山,派以“风火”闻名的禹王族驻扎进此国度,同时赠了一片冰晶作为镇国神器,由此保得从芜国在每年的七八月里,会短暂地流转一轮四季。   “殿下出生在列修国,虽频频遇险却屡次化险为夷,缘由之一便是殿下在出生之时,掌中就被画了道赤金色的咒纹,而这道咒纹恰好能与镇国冰晶产生共鸣,这件儿天赐的信物不可抹灭,更不能被人夺了去,只独独属于小殿下,它令殿下被保护、珍爱得很好。太后不敢动殿下,是这个缘由,从芜国以战斗闻名,军队庞然,谁都不敢碰;但太后拿殿下做筹码,也是这个缘由。   “从前是宫里的一些小欺负倒还罢了,列修忌惮着从芜,不敢欺负得太过火。可自从太后地位式微后,她便三番两次拿殿下开刀,将殿下的命悬在刀刃之上,妄图以此控制从芜,收并从芜的军队。可太后万万没想到,自己越是缜密,就越是疏忽,她败在了一个最不起眼的细节之上,那就是她为殿下请过一个老师。   “不巧,也太巧!这个老师常年隐世,偏偏能让她给请到,而这个老师又将将好不是别人,正是赠予了从芜国冰晶的圣子。很难说殿下掌中的咒纹是不是姣子所画,但人人尽皆知,冰晶不仅庇佑天下,还是这位殿下的护身符。   “可那时的姣子很虚弱,几乎丢了半条命。祂日日都要来看殿下,却只能附灵在别的东西身上,这也足够了。姣子一来,不仅为殿下挡去了人祸,还有一切阴谋算计。太后本就是强弩之末,殿下作为她最后的筹码却不受她操控,自然败下阵了。至此,傀儡皇帝最终摆脱了太后的干涉,拿回政权,仿佛他自那时才活过来。   “我之所以称他为陛下,是因为脱离太后摆弄后的他乾乾夕惕,也算得上做过明君。在此之前,傀儡皇帝平生只自己做过一次主,那次决定便是为殿下取了‘病睢’作表字,当年崔贵妃和六皇子纵火烧殿,是得了太后的默许,皇帝阻止无能,才令大火明晃晃地烧到了殿中。他兴许很可怜,但最可恨。   “百鬼袭城之日,他畏葸退缩,竟选择自戕来逃避乱世。天子以身殉国本该是桩凄楚的美谈,可事实却并非如此,皇帝死的时候殿下还年少,他一死百了,徒留殿下一人在百鬼乱世中如浮萍般飘零。殿下走到哪儿,哀怨声便跟到哪儿。   “事态如当年太后一样,天子一死,大伙儿便成了无头苍蝇,只好将殿下认作主心骨。可这主心骨他当得太苦了,一切唾骂、诅咒和仇怨,殿下全然承受了。他也想死……可是姣子不许,我……我不明白为什么百鬼作乱,姣子却不作为,令殿下以凡胎肉|体和鬼怪抗衡。   “姣子身为圣子,冷眼观世,呆在山上不下来,下来也只去殿下寝殿中歇息过夜,祂瞧不见天下大乱,依旧浪子心性,游戏人间。世人众说纷纭,有的认为是圣子作恶,因此这场浩劫才毫无出路;也有的说是殿下蛊惑了姣子,让祂失了神智,连苍生都不顾了,但更多的却说是殿下心肠歹毒,想要以此报复过去受到的凌辱与不公……世人你一言我一语,累加起来的唾沫星子能把殿下淹死,他们却不知殿下接过先帝的担子时根本没有半分怨言,与疫鬼的战役他从来都是首当其冲,浴血奋战,倒头来却只换来这样的下场。可是……可是那个时候,殿下才十七啊!他活了十七年,疼惜没有,偏爱没有,父亲留给他的只有‘病睢’二字和一座将亡未亡之城。殿下终于受不了了,在某个黄昏,起义军冲进皇城……武器全对准了殿下一个人。   “殿下觉得这个场景很好笑,便笑了,又觉得这个景色很好看,自己却浑身污垢,便扔了手中浸血的剑。他活在这世上太累了,那些刀啊箭啊插了他满身,殿下本可以就此解脱,可偏偏姣子不许。”   霜灵子喟然:“正因为祂的不许,我们降世了。” 第46章 落吻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霜灵子破封那日,不经意透露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晏病睢体内封印的不止他一个。   谢临风问:“你们?”   “就如同母神创造姣子一样,姣子以自己的心头血创造了十三脉,也就是我们。”霜灵子一时陷入回忆,神情低落,“其中分别以霜灵子,水行生,花别语,焱无极四脉先复苏,余下九脉则入沉寂之地。待我们死后,剩下的九脉便会顶替我们,成为我们。”   谢临风迟疑:“你适才说你们的临世是倚靠姣子的心头血,姣子作为新一任的创世之神,既创造了你们,岂不说明祂已濒死?”   古籍有过记载,创世之神在即将陨落之际,其血肉能化作新的神祇。母神陨落之时献祭出自己的骨肉和血液,化作了现世七族。若姣子意欲效仿母神,以心头血十三滴造出十三脉神祇,那岂不是证明那时的祂也即将陨坠?   霜灵子怃然而叹:“姣子与母神不同,我们并非靠祂献祭而生。多次经历下来,谢兄应当有所察觉,我虽已经死了,却仍旧行动如常,谢兄的那道打鬼的巨鞭也对我不作反应,这是为何?”   常言道,“生”与“死”的概念只存在人身后,对于鬼神而言,没有所谓的“死”,只有消亡。因此这世间法则是极度公平的,苍生势弱,不及鬼神,却在肉身死后能化作鬼怪,比鬼神多了一次存活的机会。   霜灵子作为神祇,既然已“死”,便该陨落消散,但祂此刻存活着,也就只剩一个解释了——余下九脉复苏,其中一脉成为了祂。   “不错。”霜灵子面不改色,“我方才说过,九脉的沉寂是为我们的消亡做准备,但惟有一点,九脉能代替神祇,自然也能替代凡人。”祂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不料谢临风从头到尾一个表情,心不在焉的。   霜灵子心说:我已经说得这么明显了,他还听不出吗?还是他早就知道了?   这时,谢临风开口了,混混沌沌的:“你是初代?”   霜灵子忙道:“当然不是。”   “好。”谢临风漫不经心地说,“姣子创造你们是为小殿下,因此九脉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替换你们,而是为了替换殿下。姣子不许小殿下死,便想出个这种法子来为他续命,或者说是挡灾。说起来也怪巧的,猫儿尚且只有九条命,姣子却给了他九条命不止,难不成也将他当猫养了?堂主心思巧妙,怕是早就发现端倪了吧?”   霜灵子点点头,又说:“正是正是。”   谢临风道:“堂主性子仁厚,心慈好善,断然不能接受这种事情的发生。因而姣子留给他的几条命,他都用在了你们身上。你们最后封在他的体内,并非是坏事,我没猜错的话,是命数用尽,小堂主只能将你们纳入体内,用自己的命脉养着你们,叫你们不被陨落。”   过去白芍残魂将消之时,晏病睢也用了这种方法,喂白芍以血肉,将白芍的残魂融进自己的体内。   “……然而你,霜灵子。”这名字从谢临风口中说出,仿佛是什么诅咒,叫霜灵子为之一惊。   像是有意玩笑,谢临风顿了片刻才接着说:“……以及余下的十二位,早与堂主命脉相连,因而我初次探查堂主脉搏的时候,才会探出多种脉象。”   霜灵子点头如捣蒜:“不错不错。”   谢临风忽地眼尾抬笑。   这一笑,令霜灵子毛骨悚然,祂表情凝滞,问:“你、你笑什么?”   楼阁的门“吱呀”开了,蛋生端着水壶和茶杯,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仰着头左右观望,看不明白这俩人的脸色,便朝着霜灵子说:“谁叫我,啊?有茶不自己泡,没瞧见我在照顾师父吗?!”   霜灵子又悄咪咪给它一脚,咕哝道:“怪我干吗?又不是……”   “哦——”蛋生又转向谢临风,“是你啊,你……”   谢临风摆好茶具,问:“我什么?”   蛋生说:“你……你……”   它磕磕畔畔,又想起谢临风那条树干粗的手臂,心有余悸,摇着屁股跑了。亭中一时又只剩下他和霜灵子。   谢临风推过热茶,表情始终不咸不淡:“喝茶。”   霜灵子想起适才那笑,觉得森然可怖,谢临风虽在笑,但眼眸里却漆黑沉寂,什么情绪都没有,叫人胆寒。   祂盯着茶面,望眼欲穿,似乎要瞧出谢临风在里面下了什么毒。   霜灵子愣愣道:“谢兄……”   谢临风说:“鸟兄词藻警人,令我想起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话本,如今看你心事重重的,不如听我讲讲如何?正好这话本中的故事和鸟兄有缘分。”   霜灵子一听,心头大石落下,迎合着哈哈干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正好……”祂端起茶水一口闷了,“正好讲得渴了!这很巧,什么故事能同我有缘分,让我很想听听!”   霜灵子释然得太明显,祂前倾身子,做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鬼知道祂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多惶恐,上一刻祂还觉得已经被谢临风那双眼睛看透了。   “这话本的故事和鸟兄方才讲的故事有很相像的地方。”谢临风不急不慢,为霜灵子斟满茶。   霜灵子警惕道:“哪里相像?”   谢临风抬杯,与霜灵子的茶杯轻碰了下:“哪里都像,最像的一点在于,都是杜撰。”随后一饮而尽。   霜灵子如遭雷劈,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一时间有些没明白,祂刚要问,却听“噔”地一声清脆。谢临风饮尽茶,将杯子轻放回桌上,杯子却猝然碎在他手里。   霜灵子心胆俱丧,吓得打翻了茶壶。   谢临风看都不看,一手支脑袋,一手敲桌面说:“原以为我那个故事编得不好,结果竟骗了一群大糊涂。”   霜灵子脸色一白,问:“什么意思?”   “你口中的十三脉,可以是十三,也可以是十三万,数目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能从堂主身上探出多少。”谢临风似乎觉得很好笑,“蛋生听我说是‘十三’,便通通将我出卖了。我当日探得不准,说了十三,我若是说十四十五,今日你的故事里就不只是十三滴心头血这样简单了。所以你们干脆将错就错,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来糊弄我?”   他说得越云淡风轻,霜灵子就越坐如针毡。   谢临风到底不似蛋生和晏病睢那样精于医术,加之晏病睢对体内的煞气有意压制,一时摸不准很正常。   霜灵子强撑着神色,说:“什么编的,我说得都是真的!你不信,便亲自去问殿下!”   谢临风也不生气:“若是殿下原本就愿意告知,你们又何须来这一出呢?”他端起茶,吹开茶沫,半分不着急似的,“你说的是真的,却并非全都是真的。你被封千年,兴许不认得白芍,她同你们一样,也是被堂主纳入体内,拿血肉养着。若堂主体内只有十三只魂,这其中之一就有个寻常人,所谓的十三脉岂不就有一个充数的?”   谢临风沉吟片刻,敛了笑容:“若沉寂是真的,姣子绝不会这样吝啬,只给小殿下十三条命。我若是祂,自然会给小殿下无穷无尽的。”   姣子不许晏病睢死,而按照霜灵子的说法,姣子那时身负重伤,已是自顾不暇,没办法日日夜夜守在晏病睢身侧,更不能亲自为他抵挡国都的暴乱,因此他才只能“守”,让晏病睢自保,而并非“攻”,除掉疫鬼。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那时的晏病睢孤军奋战,已是心灰意冷,绝望至极,曾不止一次效仿先帝以自戕来了结自己。姣子这样做,也是为了防止这类场景再发生。   “他体内煞气汹涌,说明这其中的魂灵并不听他的。你们既是姣子为他创造的,便违逆不了饺子的意愿,又怎么敢反噬伤他?”况且霜灵子对晏病睢的关切不似作伪,“你们既为神祇,又十分清醒,不似堕神,何至于滋生出滔天的煞气。惟一的解释就是……”   谢临风语气稍滞,心情很不好:“他融进体内的死魂远不止这么多。”   谢临风说得寻常,却让霜灵子如临大敌,端着个茶杯“笃笃”磕桌,手抖个不停。须臾后,祂诚恳道:“不错……不错,殿下|体内的确养了几十余只亡灵。”   谢临风支着脑袋,没有答话。   霜灵子狠狠咽了口唾沫,却仿佛在吞重铁:“好……好吧,的确很多,成百上千!”   谢临风敲打着手指,目光森然。   霜灵子“扑通”一声,猝然腿软跪了下去,极为惶遽道:“七千!谢兄,殿下身体里容纳了七千余的亡魂!!这次我说得属实,不信……不信你可以——”   “你怕我?”谢临风肯定道,“嗯……你这么怕,想来不仅是怕我戳破了这个秘密,是怕我发现这其中更大的秘密。”   霜灵子双睫上凝结出霜珠,露出副苦相:“什么?!”   “那乱葬岗里的确有七千多座空坟,不过我也是刚刚才得知。”谢临风身体微倾,端详道,“你被封印千年,能记住乱葬岗的七千座空坟,记不住列修国阖国百姓有多少吗?”   霜灵子大骇!   谢临风此刻再挤不出一个笑,他双眸中赤色隐现:“小殿下能清楚记得七千座坟,是因为每口棺都是他亲自封好,亲自葬下的。若那时你活着,他何至于这样辛苦,这样狼狈?因此那个时候你已经死了,不仅是你,水行生、花别语、焱无极都死了,被他封印在体内,你又是从哪里得知的七千?”   谢临风散漫地说:“你哄我?好啊……天下鞭既然能够将你引出来,自然也能召出些别的——”   他话没说完,起身要走,霜灵子魂飞魄散,扑过去抱住谢临风的双腿,声嘶力竭:“十八万!是、是列修国的十八万亡魂,都在殿下身体中!”   谢临风仿佛被轰雷击中,险些站不稳:“你说什么?!”   他在惊愕的余韵中无法回神,清醒过后顿觉心中的闷痛一阵,又一阵,仿佛被刻上了诅咒,让他的心脏无法为谁跳跃,却能为谁疼痛。   谢临风不顾霜灵子哭得两眼全是霜,大力将祂拉起,厉声道:“你如实说!”   谢临风单知道先前神婆口中的太子殿下以一己之力,埋葬了举国八万亡人,他心里早有准备,百姓那么多,总有晏病睢顾及不过来的,总有安然下葬入轮回的,总有不倚靠晏病睢来超度的,何至于......何至于有十八万!   这也是霜灵子的一道心结,祂落泪成霜,更不好受:“当年百鬼破城之日,恰逢从芜国和列修国交战。那时天下打乱,先帝又刚死,太后趁着人心如散沙,不知给天下的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成功召集了一批反抗之士。这群人冲进殿里,挟持了殿下,以此来威胁从芜国,要他们交出镇国的冰晶。因为列修国的众人认为是从芜国独占了姣子,使了龌龊手段,才让姣子对他们失了悲悯。   “两国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死伤无数,闹得实在很凶。天底下煞气怨气充盈,原先兴许还是‘百鬼’,如今倒滋生了数不清的鬼怪,于是人要杀人,鬼也要杀人。疫鬼吃了许多人,自相残杀却死了更多人。浩劫过后,两国都被蚕食殆尽,噍类无存,骨殖累累,我们四个也都在那时候死了。城楼上暴雨如瀑,只剩殿下一个活人看着滚滚硝烟卷过空城。他死不了,因为姣子有道诅咒保着他。   “可任谁也想不到,姣子这道诅咒却终究成全了殿下。”   那位小殿下不知从何处窥来一道秘法,得知将人的亡魂养在体内或可长久的存活。   但此法的前提是亡人须得留下魂魄。   可那时受疫鬼蚕食过后的躯体和魂魄难以恢复,人一死便魂魄消亡。于是他就灵光忽现,想了一个办法:将自己那无穷无尽的命数献祭出去,既能将百姓的亡魂保住,自己也能解脱。   ——可谓两全其美。   谢临风握紧双拳,只有这样才勉强稳住心神。他道了一句什么,霜灵子没听清,祂抬起头来,满面冰霜,说:“谢兄,你——”   祂这个“你”字说到一半,又听见谢临风的声音隐忍:“可你们没有消散……”   霜灵子怔忡道:“......什么?”   谢临风压着怒火:“你们没有消散,是以他血肉存活!他拿自己所有的寿数与性命,用凡人之躯做了十八万人的容器!你们死了,他便死了!”他倏忽垂眸,自言自语般喃喃道,“疯子……傻子……”   那他呢?谁来渡他?   谢临风不动声色,他敛着神情,变得像一阵诡谲的寒风,那些冻骨的、刺心的感觉发疯似的敲打着他——   疼得他也快疯了。   该死!   谢临风垂眸望着心口,那里湿漉漉的,淌了很多血出来。可这血流得不痛快,仿佛覆有一圈荆棘条正紧紧捆束着心脏,又被“晏病睢”这个名字扎得爆裂。   他忽地揉捏上鼻梁,还以为是自己太疲惫的缘故,因为他目光所及之处都蒙上一层红雾。   谢临风收紧外裳,又想起一件事来:“还有一事……”   霜灵子闻言,心道: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很多,想必这件事也猜到了,再隐瞒也毫无意义。   霜灵子错开他的目光,捏咒幻化出来一个缠绕着红流苏的耳珰。耳珰之下有一串三角状的细碎银铃,落在谢临风的掌中响得很轻,霜灵子正要开口,却听楼阁门口传来“嘭”的声巨响。   蛋生捏着把蒲扇,悚然大叫:“救命救命!”   晏病睢蓦然撞开门,扶着门框,如同一片摇摇欲坠的纸鸢,连身子都是软的。   谢临风心一沉,三步并作两步,不让他扶门框,要他扶着自己:“要去哪里?”   晏病睢身上掺杂着病气,面颊苍白得可怕,他人与谢临风挨得很近,吐息都挠在谢临风的颈窝,给人一种交颈厮磨的错觉。   可他徒劳地、倔强地撑在谢临风身上,仿佛谢临风的怀抱中葬有洪水猛兽,他并不清醒,也不作答。   蛋生一蹦三丈高,风风火火地冲进冲出,最后一头撞上谢临风的小腿,跌倒在地,吼叫道:“师父中邪啦!师父中邪啦!”   它声音太聒噪,令晏病睢不禁皱起双眉。他双眼半阖,敛着雾,像是沉酣在一场梦里,露出点被打扰的不耐来。   谢临风哄着他松了手指,手臂收紧,就将人拦入怀中。   他低声问:“怎么跑出来了?”   蛋生藏不住事,就要脱口而出,临了又倏忽脑筋一转,瞧见谢临风身后的霜灵子,以眼神作询问。岂料霜灵子竟低垂脑袋,模样很低落,仿佛谁也不敢见。   “是那只耳珰,它上面的铃音独特。”霜灵子盯着地面,“已经遗失很久了,殿下很在意。”   蛋生神色复杂,一面又怕谢临风,一面又庆幸当下有谢临风。它点点头,道:“没错没错,师父对这只耳珰很看重,还刻意设了咒,就是怕它丢,但防鸟之心不可无,竟被霜灵子偷偷藏去了!”   霜灵子冷不防被自家人扣锅,难以置信道:“你个蠢货!又在胡言乱语什么?!你根本不知这耳珰上附的是什么咒!连系的是什么东西!”   霜灵子说了一通话,蛋生却只听见个“你不知”,顿时觉得自己被排挤了似的,眉头骤竖:“好啊你,我早就猜到你有二心!我待你还不好吗,你们要吃碎魂——”   “住口!混账!”霜灵子难以忍受,“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将你打死!”   谢临风贴着人,不紧不慢地输送着咒力,更不紧不慢地说:“嗯……你不讲,我也将你打死。”   蛋生心里脆弱,又是被怒骂,又是受要挟,立马两眼泪汪汪,抽抽噎噎:“我……我……既然你们都欺负我,那我撞死好啦!”   谢临风面不改色,并不受它激,正要道一声“可以”,一只清癯的手晃悠悠伸至他跟前。   谢临风立刻捉住那只手,哑声问:“找什么?”   “找你。”晏病睢手里尽是冷汗,他被谢临风攥着,声音也变得黏糊糊。   谢临风故作讶异:“我不就在这里吗?”   晏病睢微抬眼皮,不知道有没有瞧清谢临风。他摇摇头,说:“你不是。”   晏病睢手指蜷动,兀自挣扎着,可他此刻人和魂儿都是病恹恹的,轻飘飘就谢临风被捉了回来。   谢临风身子倾得更低:“那我要怎么才算是?”   晏病睢忽然很轻地呜咽一声,又摇摇头,仿佛为这句话伤透了心。他推着谢临风,又攥着谢临风,好像谢临风十恶不赦,却又令他难以割舍。   谢临风喉口微涩:“好了好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要哭好不好?”他为晏病睢抹去眼尾的泪花,又听晏病睢鼻音浓厚,说着:“…….走。”   谢临风问:“想去哪里——嗯?怎么抓得更紧了,要不要我走呢?”   晏病睢不语,却收紧手指,嵌进了谢临风的皮|肉里,瞧不出来是不舍多一点,还是报复多一些。   “是了,让他们走。”谢临风将人打横抱起,低语道,“他们不走,我就杀掉可以吗?”   霜灵子适才抓准时机,一把将蛋生揪了过来,正待狠狠训斥,却受到谢临风的一道逐客令。这话软绵绵地抛到他们跟前,鸟、龙立时骇异,不禁倒吸凉气,背后发毛!   这人简直佛面蛇心!吓得他俩胆丧魂飞!   蛋生哆嗦道:“你你你——你敢!”   霜灵子故技重施,又将蛋生夹在腋下,很是识时务地行了一礼:“打扰了谢兄,我们去煎药。”   身侧清净了,谢临风掩上门,将人抱回床上,谁知后背刚一挨床,晏病睢却猝然惊醒,一双眼睛又红又惊,手臂圈着谢临风紧了又紧。   谢临风拍他,以一种近乎哄的语气说道:“这是我。”   “嗯……”晏病睢身子悬空,枕在谢临风的掌中,愣愣地说:“嗯?”   他望着谢临风,似乎要记住他,又好像不认识他。   谢临风被他圈着,只能躬身跪在床上,他就着这个姿势,低声问:“又变了吗?这次要不要我走?”   晏病睢冷汗涔涔,说:“我要你走。”   他盯着谢临风的眼睛,发现谢临风双眸也有些泛红,但谢临风的瞳孔太深了。晏病睢看着他,却又像看着另一个人。   他感受到谢临风因这句话有了明显的愣神,却仍旧重复道:“你离开吧,不要回来。”   千年前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晏病睢赌气扔了祂的东西,说再也不要见到祂。只可惜一语成谶,从此天地轮回,祂连个碎魂都未给他留下。   谢临风没有动,他露出忧虑的神色,问:“你怕吗?”   晏病睢仍旧看着他:“我不怕。”   “可是我怕。”谢临风抬高他的脑袋,与他鼻息交错,受伤地说,“可是我怕,病睢,我的心在流血。”   他说着,将晏病睢的手摁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伤疤,有咒语,还有逐渐搏动的心脉。   晏病睢大骇,他近乎痴傻地望向谢临风的心口。那里被打湿了一片,是血,也像是泪水。可谢临风将他摁得好用力,仿佛这并不疼痛,也不够刻骨。   那血汩汩流出,蜿蜒地爬向晏病睢苍白的小臂,晏病睢心悸得厉害,几乎是在触碰到谢临风心口的瞬间便落了泪。   晏病睢失神地说:“我……”   谢临风手臂用力,将他的脸托至跟前。   在这仅仅一瞬间,晏病睢瞧见了谢临风眸中浸染的红色,仿佛一片翻搅的血海,里面承载的再也不是静滞的死水,而是惊涛骇浪的浩劫。   “你还记得那时候落水吗?”谢临风呢喃般,“你欠我一条命,还欠我一个人情。不还了好不好?”   “嗯……嗯?”晏病睢反应慢了半拍,像是从未料到谢临风这样说,“不还?”   说完他又错开脸,心道:好近……   “不要还我了。”谢临风不让他再逃,声音低哑,“若溺水了,就拼命拉住我,拽着我。”   谢临风的话似乎很温柔,可他喉结滚动,寸寸逼近,明显是不打算心慈手软:“我甘做你的浮木。”   晏病睢略有所感,瞬间找回理智,抢说:“等——”   然而为时已晚,谢临风倏忽抬高他的脸,在他唇上落了吻。   他倒进被褥,枕头很快被打湿了,眼泪断了线似的滴落进谢临风的掌心,一次又一次地击溃了谢临风的盔甲。   ——好痛。   谢临风的吻并不温柔,他适才分明好温情,此刻却在晏病睢身上暴露了原罪。他抬高晏病睢的下巴,连喘息的片刻也吝于施舍。   晏病睢的手逃脱不得,被发狠地摁在谢临风渗血的胸口。   好痛。   谢临风用指腹推开晏病睢的眼泪,却令晏病睢的红痕一层层浮现,他罪无可恕,又心生悲悯,要让晏病睢眼睛里含雾,却又舍不得他哭。   “嗯——谢!”晏病睢要推开他,却无济于事,作乱的手腕被他一道禁咒束缚在头顶。晏病睢的呼吸炽热,全被谢临风含在唇间,化作了求饶的鼻音。   可是怎么办,好痛。   晏病睢倏忽呜咽出声。   因为一道密语蓦然从谢临风的心口扎进他的指间,正一路刺穿他的脉络,最后如同烧红的热铁一般烙印在了他的识海中。   “对不起。”谢临风在他的脑海里溃不成军,连低语都在战栗:“我心好痛。” 第47章 乱哄   他在为自己的心痛道歉,却想让晏病睢为此买单。   他每说一句,晏病睢的识海就更痛一寸。谢临风的密语和它的主人一样,所谓的伤痕尽是伪装,没有谁会如谢临风一般,在最不堪一击的时候发起全部的攻势。他持有的长枪上沾有蜜糖,让晏病睢刺痛,还令晏病睢上瘾。   那些哽咽都被堵在齿间,谢临风却并不动容。   晏病睢半阖着眼,被亲得有些落魄,脑中似乎有烟岚,还有微雨飘落,而他的眼泪都融进雨里,顺着谢临风拨弄的手指流走了。   冷夜已至,楼阁外响起淋淋漓漓的雨声,结界碎了,却漏下些鲜活的躁动。   精怪洞里除了楼,就只剩一个亭子能避雨。那雨没有眼力见,歪斜着落进来,蛋生麻木地抹掉雨水,须臾后,又抹了一遍,抹着抹着便张牙舞爪起来。   它情绪崩溃地说:“好冷!我要进去睡觉!”   霜灵子瑟缩地蹲在凳子上,也很狼狈:“行,你进去。”   听祂轻易答应,蛋生反倒疑神疑鬼起来:“你为啥不进去,那我也不要进去了!”   霜灵子心事重重,并不想和它搭话。   蛋生兀自支起脑袋,愁苦道:“师父喂了那么多亡魂,眼下又生了病,更不是姓谢的对手了!你真是……”蛋生恨恨地说,“你真是个叛徒!心往哪里偏的?!对区区野鬼点头哈腰,你可是神——”   霜灵子不堪忍受,抡起一旁的茶壶:“你滚不滚?!”   蛋生贪生怕死的,心里发怵道:和霜灵子认识没几天祂就要生气,那之后岂不是一点不如意,祂便要发疯?!怎么师父老喜欢和疯子结交?!   蛋生心有余悸,朝后一躲,缩成个球,骨碌碌滚了。它滚到一半,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蛋生弹出四肢,当头被一道遮天蔽日的阴影照下,它渺小得可怜,却硬撑着底气:“干、干吗!我师父呢?!”   它说完才发现不对劲,一双眼睛圆瞪,瞧见谢临风领口大敞,露出胸前大片新鲜缠绕的绷带。而他指间正在玩耍一块红木牌子,上头写着几个刺金大字——   西湖甜糕。   谢临风被撞了下,便蹲在它跟前,拿令牌轻打它的脑袋:“你师父说亮出这个令牌,你就任凭我差遣了?西湖甜糕,爱吃这个?”   蛋生恶恨恨地盯着它,被气傻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说。你师父不让你吃这类糕点对不对?”谢临风心情似乎很好,他收了牌子,道,“你若办事漂亮,我就说服你师父,请你吃一篮子。”   蛋生被戳中心事,表情略微松动:“你发誓?”   谢临风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蛋生迟疑道:“那可难说,师父很看重规矩,他不让我吃,我是万万吃不了的。你又有什么手段能让师父自坏规矩呢?”   “我自有主意让他坏。”谢临风正儿八经地说,“考虑得如何?”   蛋生心下思忖:我办事向来很能干,倒也没见有什么奖励。这交易成了我赚,不成我也不亏。   蛋生“嗯”了声,强压表情,故作镇定:“你若是吩咐我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   “倒还有几分风骨。”谢临风直起身,懒散道,“简单,你师父生病出了些汗,身子乏,要你去打些温水来洗洗。”   蛋生一颗心落地,立马暗自得意起来:这野鬼真是蠢货!师父沐浴本就是我该做的,眼下竟让我讨了个大便宜!   谢临风挑眉,这傻龙的心思全然写在脸上,看它波澜不惊地“哦”了声,还连带将忧郁的霜灵子给一起拽走了,一时觉得很新奇。   没想到堂主那样刻板的人,还能养出这样活泼的东西来。   谢临风进门瞧见人还在睡,便掩好门退了出来。他一跃而上,躺上了亭顶,那未歇的细雨依旧柔绵,令他衣袂微潮,心也是湿的。   过往的端倪成为打开他心里的一把锁,里面贮存的时光仿若浸水的海绵,让他心变得很重,也变得很空。   过了好些片刻,谢临风腰间的通灵镜忽然微闪,传了道声音出来:“你在哪里?”   “在外面淋雨。”谢临风听到布料摩擦的动静,说,“你不要出来,这里很潮,还很冷。”   晏病睢不喜欢雨天,他因此迟疑了须臾:“你喜欢这个天气?”   晏病睢声音微哑,懒懒的,跟猫尾巴似的从谢临风心上扫过。   不仅让他痒,还令他失笑:“我不喜欢。”   晏病睢更困惑了:“不喜欢为什么要笑?”   谢临风说:“想起一些趣事。”   晏病睢语气警惕:“你又要背三字经与我听吗?   谢临风“啊”了声,似乎都快忘了这事了,有些不可思议:“这么记仇?”   原来晏病睢说的是那日,他在戏娘子跟前疼痛难耐时,谢临风擅自闯进他的识海,扬言要给他讲个故事,岂料这家伙行事难料,在他脑中背了半晌的三字经。   “真是折磨。”晏病睢颇有感慨,好像光是回忆,就让他有些犯困。   谢临风听他话里话外都没有精神,仿佛正强压着困意。他一困,刺就软化成绒毛,半点防备没有,谢临风起了坏心:“过会雨停了,要出来走走吗?”   晏病睢轻轻“嗯”了声,说:“雨停……”   “雨停”后他还道了句什么,却已经低如呓语,谢临风没太听清,他拿近通灵镜,对着它唤了几声,那头仍有应答,咕哝似的。谢临风还待逗一逗,蛋生抱着个拇指大的小桶“呼哧呼哧”从下方经过。   “走快些!洞里阴冷,水冷得快!师父虽喜欢用凉水沐浴,但对身子可是万万不好的!”蛋生说,“还得用些白栀花瓣!师父每次入水,里面全是各种药材草叶,都快把自己熬成汤了!快点快点!”   霜灵子跟在它身后,拎着两缸冒水汽儿热水,失魂落魄的:“知道啦知道啦,你跑起来也就我一跨步,别催我行不行?”   于是一高一矮,一前一后,连跑三趟。蛋生端着小桶水,把自己累得够呛:“最……最后一桶!”   它独自倒完水出来,紧锁好门,在院中和霜灵子打了个照面。霜灵子眉眼焦急:“你来得正好,适才我去后院找花瓣,发现池子里的花都被捞完了?你送进去了吗?”   蛋生说:“没有啊!”   “没有就没有,”霜灵子狐疑,“你那么高兴干吗?”   蛋生扯着霜灵子的裤腿,将祂拉进亭中,神秘地说:“是、谢、兄!”   “谢什么兄?!你私底下‘野鬼野鬼’地叫,现在怎么喊这么亲?”霜灵子抵触道,“‘是谢兄’是什么意思?!”   蛋生喜上眉梢:“谢兄体谅我们俩兄弟,说他去就行!”   “他去?!!”霜灵子险些没站稳,晕眩道,“他……要到哪里去?!”   蛋生不明所以,说:“自然是师父的房间啊!”   “他要干吗?!”   “他去伺候师父沐浴。”蛋生完全被谢临风的善意俘获了,它嘿嘿笑道:“这不很好?我们不用干活就能拿好处,还能让这野鬼累个半死,岂不两全其美!”   霜灵子扶了下石桌,似乎备受打击:“不许!你……你赶紧给我进去。”   蛋生的好心情被祂全搅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去!师父都没说什么,你还使唤起我来了?更何况你连令牌都没有,我干吗听你的?!”   “蠢……蠢!”霜灵子恨铁不成钢,“你真是个混账!谢……那野鬼,你——哎,哎!”   一龙一鸟各自都有理由,各自都怀揣着一口气,在外面争执吵嚷半天。谢临风早已施施然勾了袋白栀子,进了里屋。   这里的陈设与魇境中的布置相差无几,谢临风轻车熟路,缓步走至床头。那幔帐跟缕烟纱似的,罩着那人,仿佛很远的样子。   谢临风隔着那层纱,将那人落在外面的手腕放了回去,他一触碰到那人,那人便转醒过来。   谢临风说:“吵醒你了。”   “你故意的……”晏病睢翻了个身,梦呓般:“你怎么在这儿?”   “嗯,霜灵子背起蛋生摔了一跤,伤得走不动路。”谢临风说,“你也是故意的,瞧见我一点也不惊讶,早醒了吧?”   晏病睢背对着谢临风,一双眼睛分外清明,哪里是刚醒的模样?外面蛋生和霜灵子争吵的声音响天彻地,若是睡着了才更奇怪。   晏病睢装睡不答,谢临风也没了动静。半晌后,晏病睢眨了两下眼睛,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中途睡过去了,没发现谢临风兴许已经走了,他正要侧身察看,那纱帐蓦然飞扬起来,晏病睢耳下一热——   被谢临风陡然亲了一下。   晏病睢立马捏起被角遮脸,防备道:“……你亲我。”   谢临风撑在床头,俯身问:“我有吗?没有吧。”   这是他常用的话术,谢临风这个恶鬼惯会用这种讨人嫌的伎俩。   “原来这样说不好。”谢临风与他隔被相望,仿佛壮士断腕般叹道,“那……好吧!我亲了你,我承认,我适才的确亲了你一口。可倘若你要因此讨厌了我,那我下次便不亲——”   他话没说话,那人身上的被子先飞了。   晏病睢惶恐地将谢临风拉至床上,手忙脚乱去捂他的嘴,哄道:“嘘,嘘!好,我知道了,我不讨厌……不讨厌你。嗯,我们不要再说这个字了好吗?”   谢临风哑然失笑,心说:这简直是——   一通乱哄! 第48章 雨夜   晏病睢捂着他的嘴,片刻后仍心有余悸:“你好了吗?”   谢临风撑在上方,并不答话,像是安分了。晏病睢拿开手,又说:“好了,你出去吧。”   岂料他缩到一半,手腕被人捉了回来,贴上谢临风的面颊。谢临风道:“去哪里?你带我吗?”   晏病睢想起不久前答应谢临风要出去转转,他心思简单,自然说:“嗯,等我打理好,晚些就去。”   “还要再晚些?”谢临风很讶异,似是听到了天大的奇事,“你的两位好友自顾不暇,才求我在这里,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他说话狡猾,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摘干净了,仿佛来到此处并非他本意,甚至还有些为难,他只是闲来无趣,顺手接了桩生意而已。   可怜堂主脑子发热又发昏,没有力气深究。晏病睢出了些汗,指尖冰凉,他蜷曲手指,谢临风被他挠了一下,忽然退开身体。   晏病睢愣了一下,很快松了一口气。他如释重负地说:“我是真糊涂了,这样好吗——”   话没说完,谢临风再次俯身。晏病睢双眼圆睁,呆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身子俨然腾空,又落到了谢临风的怀里。   谢临风一面走,一面垂眸看他,问:“这样?”   晏病睢汗涔涔:“不是。”   谢临风说:“不可以抱?”   晏病睢似乎预料到了很多,他果断道:“不可以。”   “不可以亲,不可以抱。嗯......”谢临风有些犯愁,“那做些别的。”   晏病睢错愕道:“还有别的?!”   谢临风一语如惊雷,可算给他吓回神了。谢临风走得四平八稳,抱着他向浴桶走去:“适才我们商量过了不是吗?雨停过后,要透透气的。”   晏病睢确实需要透气,但不是现在。他慌作一团,快速说:“你听外面,雨还没停!”   谢临风道:“怎么没停?你仰头瞧瞧,还有落雨吗?”   晏病睢说:“这.....这是在房内,自然——”   “自然无雨。”谢临风顿住脚步,故作愕然,“那如何错了呢?”   晏病睢说出心声:“花言巧语,玩弄字眼。”   “嗯。”谢临风处变不惊,“妖言惑众。”   晏病睢喊:“蛋生,霜灵....”   “太小声。”谢临风走至浴桶前,提醒说,“一篮甜糕就将你卖了,很可怜。”   “你给它买一篮?!”晏病睢低估了谢临风,不可置信道,“它不仅能将我卖了,转身投敌都不在话下了。”   他这个“敌”字意有所指,谢临风欣然接受。那水汽腾升,将屋内都染上热气,晏病睢不耐热,还不耐熏,才挨近一会儿,就浑身汗淋漓,双颊泛红,眼尾处也泛红。   晏病睢盯着那水面,心生抵牾:“怎么是热水?”   谢临风道:“因为你是糊涂。”   “什么?”晏病睢回过头,发现谢临风正在看自己,“凉水才能醒神,这雾气扰人,让我更糊涂。”   谢临风说:“糊涂不好吗?”   晏病睢摇头道:“我太没精神了。”   他不假思索,有问必答,说的都是些浅显话,仿佛谢临风再说两句,就能套出他的全部底细。   可谢临风抱他的时候手臂很轻,告诉他随时可以逃走,他却任由谢临风为所欲为。晏病睢总是这样,所有意图都蒙上一层迷蒙的雾,让谢临风猜,还让谢临风猜错。   “那如何是好?”谢临风很理解他的处境,犯难道,“白栀洒了很久,这水没有灵力去滋润花瓣,若再等等,便没了香味……”   他模样惋惜,晏病睢动容道:“……也可以将就。”   谢临风说:“你若是不喜欢……”   晏病睢轻叹:“没有不喜欢,你将我放下去吧。”   谢临风有些为难,仿佛被逼无奈,这才听他的话,将人抱进水里。   谢临风说:“泡澡还要穿衣服,被捆着不难受吗?”   晏病睢穿得很薄,那件里衣跟层纸似的,烫一下就能融化。谢临风亲了也抱了,连晏病睢哪里红都知道,更遑论一件衣服的松紧程度。   “……从前泡凉水,衣裳并不碍事。”晏病睢露出点难耐来,“这水委实太热,全然黏在身上。劳烦你......唤蛋生来将我的衣物拿出去,好吗?”   浴桶不算特别深,正好浸在晏病睢的肩下。水汽氤氲地弥漫上来,让晏病睢身上红的更红,热的更热。   他实在很难得泡热水,有些耐不住蒸,眯起眼睛,不知是困倦还是舒服。   花瓣聚拢在水面,衣角也浮在水面。晏病睢散了衣带,松垮搭在浴桶上,正此时,满堂水汽骤然变浓,两人谁也瞧不见谁。   “这桶于蛋生而言,怕是道高墙。”谢临风安静地站了很久,隔着水雾瞧他,“我代劳了。”   谢临风手指一勾,缠绕上那缕衣带,正要离开,衣带却穿透雾气,紧紧勾着另一端。   谢临风被蓦然拽低了身子:“嗯?”   下一瞬他听见清透的水声,晏病睢松下指间的衣带,起身拽住谢临风的衣襟,和他嘴唇碰了下。   他长发贴着背脊,水波的走向蜿蜒,晏病睢整个人浸在雾里,跟个白瓷一样温润着。他撑起身子,露出脖颈和腰,仿佛坚信这道能起雾的咒法很厉害,因此并不介意将自己暴露在谢临风跟前。   “拉住你,拽着你。”晏病睢湿着额发,微仰着头,“这样吗?”   他语气天真,分明在可以曲解,却像是无意间犯了错,而他并未察觉,也并不明白。   谢临风目光沉寂,须臾后才说:“你是真糊涂了。”   晏病睢指间缠绕,抬手将衣带套在谢临风的脖领上,责怪道:“你用了太多术法,雾好大,我——”   谢临风握住晏病睢拉衣带的手,亲自教他拉下自己的颈间的绳索。谢临风脖颈发紧,在微窒中再次吻上晏病睢。   谢临风脑中反复响起他那句“雾好大”的责备,近似呢喃,还有他说这话时无害的眼神。   ——可恶。   于是谢临风在倾下身体的同时,解除了咒法。那藏住山水的雾气顷刻间散去,谢临风捉住晏病睢的手腕,在亲吻间让他抓紧自己脖间的绳索,不要他逃开。   晏病睢很快失了神,他在交错的气息中寻找空隙,喊道:“等……谢……嗯!”   谢临风托起他的脸,也不许他说话。   这是晏病睢招惹的,这是招惹的后果。   晏病睢被亲得含不住,更是仓皇落了泪。他无措地扣住谢临风的手,连咒法都用得磕磕畔畔,只会传一道横冲直撞的密语。   晏病睢说:“……又出了汗……不、不要亲了!”   可他并不知晓,自己此刻的密语弱得有多可怜,它单枪匹马地闯进谢临风的识海,像是一片跌进热浪的雪花,被谢临风捉住,还被谢临风撕碎。   谢临风揉开晏病睢眼尾的泪水,他的动作并不重,却摸出了一片濡湿的红痕。   二人的唇微微分离,晏病睢便颤抖着吐息热气。水变得温凉,他却很热,那些啜泣似的碎音都随着吐息,一并喘给了谢临风听。   谢临风吻上他的眼角,又亲上他的面颊,泪珠都被谢临风含住。晏病睢被亲得力气尽失,身子滑了下去。水花四溅,谢临风碰上他的背,再捞住他的腰。   “嗯!”   晏病睢整个身子都要离开水面,这让他猝然失了分寸。他推着谢临风,却无济于事,谢临风挨着他,让他整个人都贴进怀里,被打湿了衣裳也不在意,谢临风声音低哑,问:“你适才说了什么?”   水珠沿着背脊滚落,盈在腰间。晏病睢的目光中都是泪,他里面盛着谢临风的模样,用一种服软的语气说:“……我好冷。”   水还残有余温,屋子里却溢满冷气。泡在水里还感觉不大,离了水便有风吹过,冻得晏病睢几下瑟缩,谢临风难得心软,将他放回了水里,可晏病睢却更狠地发起抖来,却不是冷的。   谢临风俯下身子,墨发都垂进水里,他并不介意被晏病睢揪在指间,那轻微的疼痛皆是晏病睢对此的回应。   谢临风的小臂将花瓣搅成水晕的模样,晏病睢双腿合拢,又松开,一如他反攥着谢临风那条项绳的手。他无法抑制地蜷曲着手指,一面说着“不许摸”,一面又将谢临风拽得更低。   他的声音好轻,像在啜泣,也像在控诉。可他仰头喘|息,眼眸半敛,看向谢临风时的目光似是潋滟的温水,那红晕遍布的眼尾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谢临风逼近他耳畔,低声说:“你骗我。”   晏病睢拽着他,和他碰唇,散开浅笑:“不许就是不许……嗯、可……可我若不装糊涂,你又怎会——”   又怎会以为自己得手了。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被谢临风抬高面颊狠狠吻住了。   谢临风亲得没有半分怜惜,手掌在水下更加放肆。晏病睢的话不仅击溃了谢临风的防线,还将谢临风拉入了苦楚界。   谢临风蹭着他的耳侧,呢喃道:“我恨你……”   一切都是晏病睢故意的。   谢临风的恨让水花翻搅,还让晏病睢在自己手里发抖、挺腰、求饶,可这都成为不了对付谢临风的手段,他早上过一次当了。   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都是伪装,晏病睢动动手指,就能将谢临风勾回来,也能将谢临风推开。   真是可恶。   谢临风令他颤栗,也令他心碎。那眼泪却再也不能赚取谢临风的同情,谢临风道:“我恨你……”   他一遍遍说着“恨”,让这个字的威力变得很大,晏病睢招架不住,在呜咽中变得潮湿……汗水和泪水都滚落下来,晏病睢在力气尽失的前一刻搂住谢临风的脑袋,他失神地哽咽,说:“不要……”   谢临风就亲他:“不要什么?”   “不要……”晏病睢脱口而出,“不要忘记……”   他在安抚谢临风,却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门外雨落菲菲,寒夜里的亭下燃着根落寞的烛火。明明互相有对方作伴,却各自都觉得孤零零的。   蛋生难得安分呆在一处这么久,它难过地盯着那扇设了禁咒的门,所谓“谢兄”的光环在这个雨夜里掉落得干干净净,谢临风又成了那只“野鬼”,顺带被一鸟一龙交替着问候了祖宗。   蛋生向来以吃和睡为骄傲,吃得多,睡得死。可今夜不知怎么,它竟在桌上辗转反侧了一宿,第二日听见门轻开的声音,竟遽然炸醒过来。   蛋生跳下桌子,要去喊霜灵子,怎料霜灵子彻夜未眠,比自己更快发现了情况。   蛋生疑窦丛生:“奇怪,从前沐浴都是我来倒水,师父今日瞧着更病恹恹了,怎么还自己亲力亲为?”   霜灵子缩在角落里,心灰意冷:“别问我。”   蛋生正要开口,霜灵子又说:“也别问他。” 第49章 搅黄   阁楼门前斜靠着个鲜红的身影,霜灵子目光一转,立刻悬崖勒马,拉起蛋生,说:“走,走!快走!”   然而为时已晚,蛋生不过脑子的怒吼已经到了谢临风的耳朵里。   蛋生新账旧账一起算,破口大骂道:“死鬼,臭鬼!你龙大爷在外面淋了一晚上的冷雨,你倒好?睡我的床,还睡我的——唔!”   “哎呀你可真是糊涂蛋!你的床在楼上,谁睡啦?”霜灵子双指夹着蛋生的嘴巴,让它拳打脚踢,只能乱叫,“殿下早,你也早......早啊!”   谢临风姿势散漫,并不介意暴露自己昨夜没睡好。他懒散地挥手:“我已托人在镇上打点好,西湖甜糕管够。”   “……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管你什么西——”蛋生火冒三丈,闻言一怔,它疑心生鬼,悄咪咪地问:“……啥意思?”   霜灵子:“……”   霜灵子麻木地行了个礼,将蛋生挂在胳膊上,风风火火带走了。   那边影子都快跑没影了,这头晏病睢还在仔细倒水。他将水分批洒了好几个地方,脑子里全是浆糊,进进出出了半晌,都还是神志不清的迷蒙态。   他拎着个空桶,又要去倒水,被门口的谢临风拦下接过。   晏病睢眼尾还有红晕,谢临风指腹一擦,问:“……怎么消不了?”   “问我吗?”晏病睢声音还是哑的。   他脸色遽转,目光又变得凉凉,谢临风一时端详起他来,竟比之前还要新奇。   晏病睢错开视线,说:“别看。”   谢临风笑了下,摁住他的后脑勺,俯身在他眼尾亲了下,这不亲还好,一亲上去,晏病睢那张漠然置之的面具又可怜地碎了。   他眼尾更红,也更潮了。晏病睢与他抵着额头,鼻息有些急促,这时,他却蓦然抬手,弹了下谢临风的耳垂,失笑说:“你耳朵红了。”   谢临风很坦荡:“红很久了,怎么才发现?”   晏病睢指间微错,安抚似的揉捏他的耳根,哄骗道:“太红了容易被发现,远瞧还以为是盏灯笼。”   “真是可怕。”谢临风目光坦率,“那你可要忘掉这个。”   晏病睢顶着谢临风的目光笑,所谓堂主的矜持和君子维持不了半刻,只要谢临风一上勾,他就会坦坦荡荡地露出狐狸尾巴——   还会用尾巴挠人。   晏病睢问:“不忘会怎样?”   “那我就没了面子。”谢临风有些服软,“从此人人都道,世上有只无赖野鬼,被人耍得团团转。”   “没认真听我说吗?”晏病睢拽他衣襟,“不许忘。”   原来昨夜的一字一句晏病睢都记在心上,放得很深。他似乎总是这样,即便知道霜灵子最先将他卖个精光,他也并不打算向谢临风坦白。   这令谢临风好奇,还令谢临风失意。他心乱如麻,提议道:“你要带我出去转转吗?”   这是他们之间最早的承诺,晏病睢答应了。谢临风与他并肩漫步时,听他说:“我适才听闻你在镇上托了人,总不会是夏家两位公子吧。”   谢临风的通灵境是鬼帝送的,通灵传语都需要咒语,而这咒语先前只有魏判官知道,后来夏睿识被困在鬼界后,帮忙经营缝魂店,那时又恰逢鬼界制度改革,许多鬼官被召集盘查,魏判官也被牵连其中,应接无暇,因此才走了下策,将咒语透露给了夏睿识。   故而能在人间和他的通灵镜传音的,只有夏睿识了。   谢临风道:“为什么这样说?”   晏病睢细细道来:“夏大公子的灵柩还安厝在夏家,他一只显鬼体的鬼,是万万不能出去吓人的。至于夏二公子……我若是没猜错,他应该挺恨你的。”   谢临风挑眉会意:“恨我搅黄了他的美事?”   “不错。”晏病睢将衣襟理高了些,“你我虽并不知晓夏清风与萧拓是何时换魂的,但独独能肯定夏睿识死的时候,夏清风就已经不是夏清风了。‘他’不能走商,又被困在夏府,夏睿识还并非‘他’的亲子,‘他’没有理由像原先的夏清风那样耗尽心血。”   若夏清风体内是萧拓的魂,这两人换魂前便结了仇,萧拓的动机是报仇才更说得通;若是遇归的魂,祂傲视一切,更没心情养儿子。   二人出了洞口,听到鸟鸣。谢临风脚步顿了一下:“是了,阴阳两界虽就隔着一道城隍庙的关卡,但越界却并非易事,夏家本领再大,也只能在阳界兴风作浪。我从前便存疑,奈何夏睿识不藏心眼,又听闻他爹是做阴间买卖的,还以为他爹是音属司的掮客。”   阴阳两界相隔,却并非全然杜绝人、鬼做生意。所谓“音属司”,其实是个避讳的说法,其原名叫“阴属司”,是鬼界设立在人间的机构,里面的都是些鬼界物品,像什么鬼河祈愿灯、故人的书信云云,活人和死人之间无法直接交互的物品,全靠阴属司周转,算是未亡人和亡人之间的一座桥梁。   相对的,鬼界也有个“阳属司”,生前家属的来信或祭品都可以来此处领取。   里面牵线搭桥的伙计无论阴客还是阳客,皆被称为“阴幕僚”,也被称作“鬼掮客”,在阴阳界的交易所里地位很高。   但就当下来看,夏清风半点边儿都不沾。   谢临风说:“……所以在鬼界为夏睿识打点关系的,就只能是夏逢春。”   别人兴许察觉不了,但谢临风天下鞭在手,却能探出来夏逢春是只鬼。原本那鬼官受了夏逢春的好处,买通层层官僚,按计划该让夏睿识直接转入十阎罗殿。   那名簿上有关夏睿识的罪状都被动了手脚,一一划去。审判过后,无罪之魂,又阳寿未尽,自然应当放去还阳。   十殿堂里不仅有阎罗,还有最凶厉的恶鬼,因此鬼界走十殿的流程被监管得十分森严,可偏偏因为谢临风在奈河桥头截了马车,导致一时误,时时误。   夏睿识这个关系户被他带回了酆都吃香喝辣,徒留人家一个寡弟弟在灵堂里等着哥哥还魂。   “搁我我也恨。”谢临风倒是想得很开,他道,“可有些奇怪,我听说夏逢春和夏睿识关系并不好,夏逢春从小受排挤,很恨他哥的。”   这岛上榛莽森列,晏病睢正要剥拨开绿丛,闻言动作一滞,拿眼瞧他。   谢临风立马领悟了,求饶般:“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不该多嘴,我不问了行不行?”   晏病睢“嗯”了声,先迈了出去:“夏家两兄弟在外人眼里兄友弟恭,意思就是他们不愿意让人深究其他,这不仅是别人的家事,还是很隐蔽的私事。”   谢临风说:“你教得好。”   他冷不防一句,让晏病睢险些踉跄摔跤,幸得谢临风眼疾手快,将他牵住。   晏病睢又捏高了领子,说:“……不过这其中倒确实有一件怪事。”   谢临风盯着他的动作,道:“愿闻其详。”   晏病睢踩过杂草,思忖道:“说到底,夏睿识身份并不特殊,鬼界的流程也会时时出纰漏,从前都能补救,可为何偏偏这次闹这么大?”   脚下的土还翻着潮气,晨晖都是湿重的。谢临风跟着他往林间去,漫无目的:“因为这笔生意不干净。”   魏判官不过和夏睿识简单打了下交道,便被仔细盘查了一顿,不仅如此,连在人界的几个司也被封停查办,闹得很凶。   幸得谢临风整天不务正业,没混个一阶半职,否则这会儿鬼帝也得找他喝茶。   谢临风迈了两步,忽然没了脾气:“……你不要我牵,却也要看着脚下好不好?怎么偏爱往泥坑里踩呢?”   晏病睢平日做事安静沉稳,他循规蹈矩惯了,并不擅长走泥地,此刻踩在软土上左摇右晃的,很笨。   “……”晏病睢失意地叹了口气,仿佛终于认栽了,任由谢临风牵手:“不干净也得有个衡量的界限。人、鬼两界有各自的规矩,规矩不同,界限便随之而异,但你想想,只有一样东西,统一了全天下的规矩……”   ——不与疫鬼为伍。   天下生灵纷繁冗杂,却能归属到一类,那就是疫鬼的对立面。   “夏睿识的这个关系链里藏入了疫鬼,可化骨鬼入侵‘夏清风’之时,夏睿识早过了鬼界流程,遇归是神祇,夏清风是凡人之躯,因此令鬼帝大动干戈的是别的,还是唯一的……”谢临风徐徐道来,却并不惊愕,“若你我先前没有猜错,孽主确实是夏逢春豢养和操控的话,那么这二公子这只鬼本领很大。但鬼能养鬼,不仅需要本领,还需要神智和血脉,有的鬼是卒,有的鬼却是帅。”   谢临风站定在一颗树前:“因而夏逢春只能是疫鬼。”   疫鬼的滋生是最无解,也是最极端的。   “但更有一件,逢春是哪个逢春?”   遇归曾化名逢春是偶然吗?   魇境中,夏逢春的孩童时期里白芍还活着,又怎么会是从死人肚子里献祭出来的?   白芍和夏清风究竟是何时相遇,又是何时被杀的?   谢临风盯着面前那颗树,有人用剑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刻下“吾女”,树下埋着的却不是白芍的尸骨,而是只有她幼童时期的小玩意。   从前她也时常故作神秘,爱叫义父猜哪棵树下是萝卜,哪颗树下又是龙蛋,还要赖着义父挖出来才作数。   可晏病睢总是很忙,细细数来,竟没有一次陪她玩过。后来白芍越长大,越沉稳,毛躁的小丫头一下子安静了很多,晏病睢却仍旧很忙,连她的变化也忘了回忆。   这片岛很大,晏病睢纵容了她的玩心,便要在她死后的无数个夜里踽踽独行,寻遍岛上的所有宝贝,才将白芍埋的陈酒和花簪一一翻找收集起来。   这些东西落定在黄土里,从不流走,也绝不腐朽,仿佛要弥补从前的那些时光。但很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在树下坐一晚上,想得太多,反倒流不出眼泪了。   可是遗憾啊,却在经年里变成了黏糖,晏病睢要日日尝,夜夜尝,尝到它的浓稠,还有它的苦涩。 第50章 惩罚   晏病睢总是很安静,他什么都不说,无意间将谢临风带来此处,便已经是对从前谢临风那句“不心痛”的回应。   岛上处处有他的过往,他耿耿于怀,他心非草木。   两人环岛漫步了须臾,又逛了回去。   晏病睢身子疲乏,回到亭下歇息。他冥想一路,道:“……所以我猜,只剩两种可能。一是没有密语契也能介入你的识海进行通灵传语.。”   他停顿了下,谢临风便瞧他:“还有一种呢?”   “还有一种,”晏病睢支着脑袋,语气放柔,“便是你与别人之间也——”   话没说完,谢临风旋身到他跟前,将他的嘴捂住。   谢临风压低身子,端详道:“怎么乱说话?”他鲜少露出这种不悦的神情,仿佛动了真心:“什么人值得我再送一个契约?”   晏病睢与他隔掌相望,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眨了两下,颇似无辜地瞧着谢临风,又含糊地哼了两声。   谢临风不再吃这套,道:“你恶语伤人心,压根不在意我。”   晏病睢又眨了两下眼睛,连“嗯嗯”的鼻音也不发。他不出声,回应就都在眼神里,与从前无数次沉寂着看谢临风的目光一样,像是制止,又像是默认。   他眼尾狭长,似有上挑的趋势,然而越薄凉,就越像含了钩子。那目光信誓旦旦的,仿佛谢临风有什么反应,要做什么,他都知道。   可谢临风不闪不躲,要和他暗自较劲。他们一站一座,一上一下,谢临风遭他看了一会——   须臾后,他叹了口气,败下阵来。   “……我认输好不好?”谢临风抬手遮住了晏病睢的眼睛,哑声道:“别看我了。”   晏病睢挪开他的掌心,略微垂眸,那目光带有轻柔的力道,解开了谢临风的衣扣,又宛如一条爬行的游蛇,不过瞬息之间,便缠绕至谢临风的腰腹。   谢临风腹部发紧,他感受到危险,抬高晏病睢的的下巴,冷眼睥睨道:“这么坏?摸什么呢?”   他用词暧昧,一个眼神而已,他就诬人摸他。可晏病睢非但不驳斥,还欲盖弥彰地“嗯?”了声,小心地问:“原来不可以吗?”   这人太放肆,晏病睢询问“不可以”之前还要加个“原来”,仿佛谢临风才那个爱变卦的混蛋。他如今敢将坏心眼写在脸上,已经半点不愿藏了。   谢临风指腹微错,发狠摁住他的嘴角,眼神却在瞬间变得晦涩。晏病睢皮肤太白,轻易就被他留下指痕,那指痕印在晏病睢的唇角,好像他曾咬过那里。   到这一刻谢临风才明白,是他昨夜太纵容,他太相信晏病睢了,以为“不要”就是“不要”,“讨厌”就是“讨厌”。谢临风为他的喘息失神,也为他的眼泪动容,以至于犯了糊涂,竟分不清自己腰上的狐狸尾巴是被囚禁难逃,还是主动缠上来的。   ——可恶。   这个坏胚。   谢临风退开些,手掌用力,狠狠揉乱他的头发,恶声恶气道:“不可以!”   “哦。”晏病睢耸肩,仿佛对此并不上心,他舔上唇角,微微皱眉,好像谢临风让他疼痛了一下。   这个想法简直火上浇油,不仅让谢临风红了耳根,还撺掇了些别的。   晏病睢透够了气,神清气爽道:“落雨天很冷,我去给蛋生通个信,叫它节制点。”   他说完就走,没有半分留恋。谢临风笑了声,将人捉回怀里。晏病睢不防这一下,后背撞上谢临风的胸膛,几乎是被摁住了。   “撩拨完了就逃?”谢临风喉结微动,憎恶地说,“你心里只有别人,我那么痛,你却半分不在意。”   晏病睢的耳垂猛然被他的喘息咬住。   谢临风埋下脑袋,在他的颈侧落下齿印,那一点的痛痒正落在晏病睢的颈脉上,令他产生微窒的错觉。   可他被谢临风囚住的又何止耳与颈。   谢临风掐着他的腰,也抵着他的腰,受钳的分明是晏病睢,谢临风却觉得自己被尾巴缠住了。尾巴收紧一寸,他的肌肉就绷紧一寸。   晏病睢双唇微张,扶上了亭柱。他喘出热气,漏出些声音来——   “不许。”谢临风伸出二指,卡进他的齿间。   “唔——!”晏病睢神色骤变,舌是滑的,手指推上去却有些粗粝。他被谢临风捉住,也被谢临风玩弄得含不住。   好狼狈,仅是被手指亵玩,他就禁不住脖颈微仰,屈辱的眼泪也随之滚落下来。   然而谢临风除了手指,几乎没有其他过界的举动。   可是该死。   那条尾巴将他缠得好紧。   谢临风膝盖发力,顶开他的双腿。可这样并没有得到任何缓解,那条尾巴还在下移,将他摸得很痛。   “咳!”直至晏病睢喉口收紧,谢临风才放开他。   晏病睢水涔涔的,撑着柱子,这是他此刻惟一的救命稻草。谢临风伏低在他后背,这姿态下流又无耻,令晏病睢的耳根蔓延上红色,可那没用,他的红对谢临风而言简直致命,无时无刻不在诉说:你让我痛了,热了,潮了。   正因为谢临风那样狎昵而克制,才让晏病睢感到害怕,他摸不准谢临风下一步的动作,仓皇得不知如何是好。   呼吸很乱,双腿也止不住细颤。这些旖旎的细节都被谢临风捕捉到,那条尾巴似乎沾上了黏液,变得湿漉漉的,它黏腻地缠过谢临风的胯骨——   碰到了。   谢临风伏在晏病睢地脊背上,难以遏制地发出一声喘息。   绝不是他的错。   他已经、已经忍耐住了。   可是晏病睢的指尖垂落,滑向自己的腿侧。他的双腿被谢临风拨开,腿侧发紧,还有被摩挲过的痕迹。   余温未尽,触感难消。晏病睢揉过自己被擦热的那块皮肤,食指微抬,那毫厘的偏差是他无意的,也是刻意的。   即便谢临风千般克制,万般君子,那蜻蜓点水的一下也差点让他发了疯。   那浪潮一般的余颤挨着晏病睢的大腿,还挨着晏病睢的指尖。谢临风快被逗笑了,难耐地喘息道:“……你挠我?”   不仅是挠,还像是被尾巴绞住了。   晏病睢掌中的布料被弄潮了,他的指尖变得很滑,他每拨弄一下谢临风,谢临风便会蹭过他,还会烫着他,似乎自己也遭受了挑逗。   晏病睢垂着脑袋,几乎要站不稳,却反问道:“不喜欢吗?”   这个恶人,总是把难题抛给谢临风。若谢临风承认了,他就变成了最下流的那个,可他什么也没做,还反被那条尾巴给狎亵了。   谢临风避而不答,他道:“不可以。”   他没办法承认自己的心思,那些上瘾的、疯狂的占有欲如同纸下藏的火,晏病睢再为所欲为下去,便要拉他坠入修罗道。   “不可以吗?嗯……”晏病睢攥着自己的衣裳,覆盖上一层展开的布料,他让谢临风更难捱,也让自己上了瘾,“那停下,我停下——”   嗯……!   晏病睢的下颌被谢临风卡住,他彻底靠倒在谢临风的身上。   谢临风垂首和他接了吻,却不由分说地撞开了他腿间的手,那层玩弄谢临风的布料垂落下去,颜色黯淡。谢临风终于失了耐心,手指滑向晏病睢的喉结。   他要让晏病睢明白,所谓嘲弄的目光并不足以解开衣扣,也不能推高衣摆,只有他的手可以。   晏病睢发出仓促的鼻息,他总是这样,玩疯了人,却不愿承担后果。   晏病睢含糊不清道:“回……嗯、等会要回来……”   谢临风攥着他,也握着自己,要让他也染上自己的潮:“别傻了,嗯?半月都回不来。”   晏病睢一时乱了神智,他又如同溺水般挣扎起来,可是惟一的浮木此刻却将他溺得最深。他目光里都是无助的泪,喉间溢出求救的呜咽。   可谢临风只需要他的喘息就好了,狐狸的眼泪兴许也是骗局,因此哭泣不再是他为谢临风降下的罪孽,而是给予谢临风的赐祝。   谢临风的小腹与晏病睢腰彻底贴合,他亲吻了晏病睢的后颈,目光却在顷刻间溢满黑暗——   “就在这里。”   “没人救你。”   谢临风声音暗哑又危险,问。   “腿还有力气吗?”   这一次,晏病睢学会了承担后果。可这一课的代价委实太大,谢临风险些半月没让他出门。   不知折腾了多少日,又不知休养了多少日,谢临风才终于舍得放他出来见太阳,但晏病睢浑身药味,膝盖和身上诸多部位都上了药膏,他并不想将刚洗好的衣裳染上味道。   晏病睢呆在床上,任凭谢临风怎么请都不下来。   谢临风好整以暇,回味过来:“不是衣服招惹你了,是怕我?”   “不错。”晏病睢冷冷说,“怕你发疯。”   “是,我动不动就发疯。”谢临风臂弯里搭着晏病睢的外袍,这几日的衣裳都是他洗的,“所以招惹我之前想清楚后果了吗。”   晏病睢偏过头,百般不解说:“谁知道你……”   谢临风没听清:“我什么?”   晏病睢恨透了,他攥被子的手用力到泛白,怒声说:“谁知道你这么疯!”   “嗯——”谢临风点头认同,“所以要不要起,外面下雨了。”   晏病睢说:“下雨了又如何?”   谢临风装得惊讶:“你竟不知道?”   “知道什么?”晏病睢一时狐疑起来。   谢临风道:“下雨天躲在床上,是会长蘑菇的。”   晏病睢哑然,目光含针似的,定定瞧着他。   “你这模样……被惯得太坏了。”谢临风笑得合不拢嘴,举起双手投降,一边退一边说:“好好,我炖了鸡汤,要不起来吃,今日那两家伙回来,可就没有你的份了。”   晏病睢表情有些松动,但还是冷,不明白在闹什么脾气。他说:“凑巧,你告诉蛋生它师父快死了。”   谢临风顿住脚步,思索道:“死在哪里?谢兄怀里,还是谢兄床上?”   “你这人……你真是……”晏病睢慢条斯理地说,“这、是、我、的、床。”   “不错,”谢临风退至门口,脱口而出:“我非但睡了你的床,还——”   “嘭!”   一道张牙舞爪的符咒飞至门上,将谢临风重重锁在了门外。谢临风这人很奇怪,有时心很疼,想要晏病睢日日欢喜才好,有时又偏爱把人惹生气了才能称心如意。   谢临风才退出门,正心情大好,却忽然瞧见地面蒙上了一片红色。   他以为是眼睛的毛病,先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怎料待他清明了视线后,四周仍是一片血雾弥漫。   不对。   这并非是他的眼睛的问题,而是透进石窟洞口的那束光,是猩红的!   正此时,身后的门忽然开了。晏病睢拢了件红色大氅,瞧见这副光景,神色肃然:“天水池之所以是池,是因为它四方都有结界,天降异象,断然是有什么东西闯进来了。”   谢临风为他系好衣裳,仿佛预料到一切似的,说:“嗯,闯不进来你的屋子,我去看看,你回里面等我。”   晏病睢拉住他的衣裳,说:“不行。”   谢临风系得慢,倏忽笑道:“我骗你的。”   晏病睢说:“什么?”   “缩在床上并不会长蘑菇。”谢临风还有心情开玩笑,“你很厉害,若我解决不了,你就来救我好吗?”   他说话很有心机,给人留了余地,实则把可能性全抹杀掉了。   晏病睢握住他的手腕,摇摇头,正要开口——   “轰!”   一股地动山摇的力量滚滚而来,洞口骤然爆裂开来!   顷刻间飞沙走石,院中小亭受波及,轰然垮塌!谢临风霎时将晏病睢挡在身后,他推着人进屋,终于露出点焦躁来:“我过会就回来找你……”   他话没说完,黄沙飞砾与血色光影中走来个人影。   “都别急着走。”对方并不着急,闲庭信步一般,笑说:“阔别多年,化鹤,你怎么弱成这样了?” 第51章 双魂   “是吗?”谢临风嗤笑道,“那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洞风汹汹,那人从飞扬的沙雾中走出来,却是个俊美的青年模样。青年左耳的耳饰泛着月银色的流光,他眉眼间都是盈盈笑意,跟从前那个冷俊公子判若两人。   ——夏逢春。   准确来说,应该是借了夏逢春身体的遇归。   “你?你犯糊涂,不明白如今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吗?”遇归听闻了这话,心下犯疑,却并没有顿住步子:“低阶鬼体,魂灵离散,你那双能看透天下、看穿古今的灵眼早瞎了吧?”   “一句话三个问。”谢临风处之泰然,闻言先笑,好像这话很滑稽,“不确定就不要来耍威风了。你若是很有把握——你的武器呢?遇归,来杀我啊。”   遇归说得不错,他眼下的确势穷力蹙,什么魂灵,什么灵眼,他全然不明白。谢临风没领教过遇归的本事,或有悬殊,但他独独可以肯定,遇归这种级别,无论是做神祇还是堕成了鬼怪,杀人都易如拾芥,但此刻却还有心情和他叙旧,想必取他性命不是目的。   果然,遇归脸上那虚张声势的假笑面坍塌得很快,没了笑意,反倒很贴合夏逢春的性格。   谢临风嘲弄道:“很好,顺眼多了。”   遇归问:“你忌惮我?”祂忽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仿若狂猘的疯狗,“你忌惮我?你竟然忌惮我?!化鹤,看到你将自己折腾成这副狼狈样,我实在很欢喜。不过你示弱得太晚了,该杀的都已经被我杀了。”   祂说完这话,谢临风却忽觉双目刺痛,他垂眼醒神,却发现目光里弥蒙上了更加黏稠的血雾。   晏病睢扶着他的腕,说:“怎么样?”   谢临风隐有所感,知道自己这双眼睛变成了先前的怪异模样。他偏过头,道:“别看……祂对我施了咒。”   遇归“咦”了声:“我可没动,好事不传我,坏事就全算在我头上了?好不公平!”   祂讶然又新奇,正要凑近好好观察。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长啸。一团明火腾空飞来,遇归反应奇快,顷刻间已闪身至谢临风的跟前。   黑剑闻声出鞘,晏病睢率先召剑而上!   遇归正要徒手接下,怎料剑身抖动,铭文骤现!遇归见状,立时收手,仰身退开。   “看来你果真杀了很多鬼,知道我这具身体该怎么杀!”祂紧盯着晏病睢,憎恶道,“好恶毒的咒!”   原来适才那剑刃如闪电般逼近的同时,其剑身上的咒文忽然脱离,如同纷飞的余烬之火,先一步向他飞来。   遇归此刻用的是夏逢春的身体,若挨上这咒法,不仅鬼体被束缚,连带祂的魂魄也极有可能被困在身体里。   杀祂不是目的,困住祂才是!   然而铭文只能用一次,它们脱离剑身后就消散了。黑剑悬滞在半空,晏病睢冷笑道:“那你太弱了。”   “是有些吃力。”遇归表现得怅然无趣,“毕竟孤身活了许久,退步也是难免。太子殿下最懂这种滋味吧?”   “你什么滋味,你自己明白就行。”谢临风笼在袖子下的手指微动,“说出来怪叫人恶心。夏家人丁寥寥,被你附了爹又附了儿子,对你这种下三滥的曱甴来说,这种偷来偷去的滋味才是最愉快的吧?”   “你说我偷?不错,我的确偷了很多人的命格。不过想要激怒我之前,请先调查清楚。”遇归显露出些许的耐心,纠正道,“夏清风这个渣滓、杂种,命格下贱,又烂又臭,谁会想要?你吗?”   一提到夏清风,遇归的情绪骤变。   “是了。”谢临风察言观色,忽然道,“所以你才堕成了鬼怪。”   “嗯?”遇归怀疑自己听错了,祂笑起来,“堕鬼的是你,化鹤。你不仅力量没了,记忆也没了,如今脑子也没了吗?”   谢临风很骇异:“哦?你竟不是鬼,我以为只有做鬼才会满存怨煞气,你为一个凡人斤斤计较半天,看来你做神之时心眼就很小。母神舍弃你,想必也是情有可原。”   谢临风刻意拿话刺激祂,因为他知晓这是遇归耿耿于怀的往事,也是遇归最大的心结。遇归作为神祇,心中杂念至多至深,要让祂露出弱点,就必须先让祂不清醒。   果真,遇归被戳中痛处,骤然挥袖,空中剑气反转,朝着晏病睢回刺而去:“你太放肆了!”   不过几息间,遇归已闪身逼至谢临风跟前,祂并其二指,划向谢临风的双眼,然而祂指间空空如也,却像夹着一张诡异的符咒,削出一道薄刃似的红光。   “铮!”   火龙游弋,天下鞭刹那间横在他们和遇归之间,向来柔软灵活的鞭身一时变得刚硬非凡,盾牌一样挡开了遇归的手指。   遇归被反力弹回,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目光森寒,却听“哒哒”两声,再一低头,地上已经掉了两根手指。   鲜血从断指处冒出来,瀑布一般,眨眼就流满了遇归的手背。遇归微微皱眉,还来不及想,一条火龙砍上天幕,再次朝祂鞭打而来。   别的都伤不了祂命门,独独这条罗刹鞭,能穿透夏逢春的身体,打在祂的魂魄上!   遇归不再大意,当即抬手生出结界。祂满目发红,怒声道:“荒唐、荒唐!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都是你的错!你该死!”   祂如今是凡体,十指连心,那断指的痛楚显然,撺掇着祂的愤怒:“你将我封印在天水池下,让我力量大大削弱!母亲、母亲焚烧了我肉身,叫我不仅无法突破你的封印,还要依靠一个凡人而活!”   晏病睢醒悟道:“水下那婴尸。”   “不错。那具婴尸正是我的口。”遇归负手,似乎又想起了那些时日的狼狈样,“可笑,凡人进献神祇,本就是他们该做的!我竟然要哄骗着他才能拿到吃食!”   晏病睢讥讽道:“还挺要面子。”   “是了。”谢临风也失笑,直言不讳道,“当儿子就当儿子,说那么好听做什么?”   “是,我给一个凡人当了儿子!这都是拜你们所赐!”遇归焦躁地踱步,“你知道夏清风起初为什么要偷盗墓穴吗?那是因为你,晏氏太子!你千年前吸食死魂,借死人力量屠戮了满城的疫鬼!夏清风这个肮脏的杂种,他受他老子的打压,催生了邪念,想要得到毁世的力量,于是他效仿你,开始偷盗墓穴!可他凌辱了那么多尸骨和亡魂,最后竟妄图只身入天水,打开神祇的棺材!谁知这腌臜的蠢货还来不及吸食力量,便先遇上了我!化鹤,我阻止了他的冒犯,让你得以安息。”   祂邀功似的讲述着,每说一句,晏病睢握拳的手便紧一寸。谢临风指尖微点,哄着他松开了拳。   谢临风道:“这么说,我该感谢你了?”   “当然!你、母神、全天下都该感谢我!”遇归道,“若他开了你的棺,所有符咒阵法将全数失效!你真是个废物,我替你阻止了疫鬼破封,却要承受这样的凌辱!”   祂自以为姣子的那道冰棺是一切镇压住疫鬼符法的命脉,可实际上姣子的棺木已经被人开过了,即便这样,万千法咒也只是松动了些微,疫鬼仍旧被强制囚在封印之下。   因而能凌辱祂的只有夏清风了。   谢临风若有所思:“你不是神祇吗?”   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谢临风话未尽,嘲讽之意却昭彰。   遇归最不堪忍受谢临风的鄙薄,当即怒上心头,发了狂:“你见过这样吃人吃尸吃魂的神祇吗?!我早不做什么神了,夏清风拿他儿子的命要挟我,我若想吃东西,便要教他换命的方法!这个杂种、孽畜!我不过受业火焚烧,没了肉身,他竟将我当做受他把控的野鬼!”   遇归和姣子一样,高高在上惯了。当年母神的确损毁了祂修化的肉身,但祂的神根还在,这不仅代表了祂的力量,还代表了祂的身份和血脉。   夏清风于祂而言不过芸芸众蚁的一只,只不过这只蚂蚁要卑鄙得多。   遇归受这种无耻之徒的威胁,更是屈辱:“他累了半生冤孽,最后得了个儿子竟想金盆洗手,开始做起慈善人了?!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冤业世代累积,他既然渴求长生,甘愿自堕成疫邪,冤业便会找上他的儿子、孙子,千秋后代都逃不过!不过这畜生没有福气见到那一步,因为他那儿子还没出生就死在了娘胎里!哈哈哈!真是报应,从肚子里挖出来了又怎么样?!这根本不是什么疫病,是冤业之症,这世界最无解的病症!!儿子死了,老婆也疯了,就算杀光府上所有人,那几百条命都换不回他儿子的贱命!苍天有眼,有眼!”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遇归本和姣子一样,是母神的血脉,是万灵之主,如今却沦落到细数因果,寄托苍天的地步。   正这时,谢临风手指一点,算是提醒,接着他顺势与晏病睢交握,传了道密语:“神婆不是祂。”   夏清风若是将遇归当做受他操控的傀儡,又怎么会听神婆的话?虽然那神婆自言是被夏清风创造的,但以同样方式出身的邪师,却受夏清风差遣,而并非恭敬。   晏病睢“嗯”了声,心下了然:“他得了别的指点。是神,至少是个能骗得过他的假神,更关键的是,这个‘神’兴许正在垂危之际。”   这样才有说得通。若遇归说得都是真的,夏清风垂涎神力,他必然要先信奉神祇。因此神祇告诉他:我将陨散,有个方法能重塑我的身体,这个方法能让神祇经你之手创造出来。   再告诉他:鬼才能造鬼,神才能创神。创神之者,自然为神。   原本这话不假,夏清风做了疫邪,已经尝到了造鬼的甜头,自然抵不住成神的诱惑。因此他创了神婆,作为创神之人,夏清风欲要凌驾于神祇之上,却又存着颗敬畏之心,因此便有了“创神之人再跪神”这滑稽的一幕。   世间之神到底还有谁?是母神未陨落,还是伪神太逼真?   遇归对夏清风驱使祂这一事铭心镂骨,这是祂此生受过的奇耻大辱。   “他这样羞辱你,”谢临风装作了然于胸的模样,“所以你就杀了他?”   遇归羞愤地说:“不是我!我……”祂蓦然回想起什么,连带那点愤怒都瞬间烟消云散,“好玩!好玩!被我轻飘飘就杀了,哪有死在手足相残上好玩!”   ——这就对了。   遇归虽然手段狠辣,但祂自视清高,不屑用低阶咒术。就算夏清风的下场庶几正合祂意,祂也绝不会亲自动手。   果不其然,遇归道:“夏清风杀光了府上的人,发现换命之法根本没有用,没有一条人命能让他的儿子活过来。为什么?自然因为人命最低贱,毫无价值,当然不配当献祭的材料!于是夏清风剑走偏锋,想了另一个方法!”   话至此,已经很明显了。   夏清风杀人换命,救子无果,便将歪心思动到了隔壁萧家身上——其理由便是因为萧家人有神脉。   天生有神根者为主神,而如当世七族这类由神祇血肉演化而来的后人,只继承了神祇的部分血脉,因而只能称为“灵”。   而神脉的传承和神祇差别很大,神根难成,需神血肉。神脉却可凭借修行生成。   萧家世代修行木客族术法,因而到了萧拓这一代,早就形成了神脉,已经算得上是真正的七族后人了。   晏病睢道:“一派胡言,分明是你在其中做了手脚!”   “自然。”遇归不以为耻,“我被他当狗驱使了那么久,若是轻易就让他救了儿子,我要如何出来呢?他杀的人,都被我养的东西吃了,它吃了,便是我吃了。夏清风救不回儿子,自然会去杀萧拓!”   那个“它”,指的就是化骨鬼。   夏清风发现寻常凡人的性命根本不奏效,于是他一个笔杆子,竟为了杀萧拓,一路辗转到了军营里。   他为做龌龊事,演了一辈子的好人。什么同窗,什么手足,全然是他为今后铺的路,等到了某个时机,夏清风就会原形毕露,那凶神恶煞的一面将成为咬住命脉的一口!   这一口,便是要将萧拓引至终南海,取魂换命!   只是当然,这其中遇归也出了不少力。   那夜黑云兜雨,闷雷滚滚。   夏清风召集邪师躲在暗处,想要暗夺萧拓的命。疫邪拔出肋骨,从背后贯穿萧拓的胸口!谁知就在此时,变数发生,疫器穿过的地方空无一物,萧拓竟遽然散作了一团黑雾!   原来这只是萧拓的傀影,而并非萧拓的真身!   夏清风得知中计,他出于某种隐晦的心理,不愿在萧拓面前露面,正准备撤退,却瞧见那竹林间立满了黑影,将退路围断得干干净净!   更吊诡的是,这里的每一张面孔都是萧拓的模样。   ——萧拓先前便怀疑上了夏清风。   夏家世代都是文生,夏清风更是胆小懦弱,怎么敢冲进战场,横冲直撞便将他救了出来?刀剑无眼,战场上兵荒马乱,敌我不分的,夏清风又是如何做到毫发无损,还能在一众横尸之中精准找到他的位置的?   再进一步,他是如何算到自己没死的?   黑影齐声闷嗷,如同梵唱呗音:“你当日救我,果然是为了杀我。”   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日的萧拓于夏清风而言,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战死。   两个人就此撕破脸皮,夏清风召唤疫邪与萧拓的傀影交战,夏清风趁机从体内拔出疫器砍杀,然而萧拓作为木客族的弟子,傀影术已经炉火纯青。不仅模样和萧拓完全相同,连身手、力量也能完全复刻。   夏清风徒劳地砍杀半晌,露出些被逗弄的恼怒来。   萧拓等的就是这个表情,他叹说:“很好,交与数十载,终于得见你的真面目了。”他问,“我给你一次机会,夏清风……”   话及此,那正在交战的重重傀影瞥然消散,唯余萧拓的真身立在夏清风的跟前。   ——他胸口处的盔甲已碎,疫器穿胸的窟窿触目惊心。   疫器果真伤到了他!   萧拓道:“我只问一句,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如今我要拦你,你要不要收手?”   “好啊。”夏清风思考片刻,有些为难道,“不过萧兄……你已经是强弩之末,哪来的底气和我谈条件呢?”他笑眯眯的,对着疫邪发号施令,“他骨血中有神脉,你们不是最爱吃吗?现在杀了他!”   萧拓闻言,身形不动,只说:“好。”   顷刻间,紫电劈天,惊雷炸响。   疫邪得他指令,蜂拥上前,却扑了个空,萧拓再次在他跟前消散了!   夏清风惊觉不妙,然而却为时已晚。一道黑影急剧闪过,他蹶然一僵,半个身体已经腾空,萧拓猝然出现在他跟前!   他单手掐着夏清风的脖子,将夏清风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夏清风蹙怖作色,他惊恐地垂眸,却瞧见萧拓胸口的血洞倏忽愈合了,他分明毫发无伤!   夏清风幡然醒悟,明白萧拓适才只是在试探,而他不出意料地选错了!   “我认错,萧兄……我鬼迷了心窍,现在就收——”他诚恳地说着,正要扔掉手中的疫器,却被萧拓箍住手腕,刃口一转,反插回腹中!   蚁虫从那柄弯刀似的肋骨狂涌而出,夏清风浑身发颤,被萧拓扔在地上,他猝然大笑:“糊涂、糊涂啊!哈哈哈!萧兄,这是我的骨作的兵器,如何能杀得了我啊!”   萧拓冷声道:“不错,只是杀不了你。”   夏清风脸色骤变:“你什么意思?你要——”   他话没说完,已被重重傀影包围。   夏清风节节后退,满面疑惧地看着萧拓:“你胸口当真被我插了一刀,必然活不久……你要、要和我换魂!”   萧拓亮出胸口的伤痕,那里果然有道流血的伤口,虽不至于留下窟窿,但疫器之中贮藏着绿蚁,此刻已经全部爬至他心口,开始啃咬化水了。   若放任下去,萧拓是断然活不成的。   但夏清风忘了一件事,那就是萧拓是木客族人,木客族有一术名叫“空魂补影”。能让傀影代替魂魄,留存在肉|体中,但此术还有一项能力——用魂魄代替魂魄!   此处只有夏、萧二人,萧拓会如何选择不言而喻。   萧拓十指引出傀丝,这些傀丝如同万箭齐发,霎时间钻入了夏清风的肌肤与脏器:“你既选择与疫鬼为伍,那便让你体会一番被疫器折磨的滋味!”   傀丝激荡剧颤,双魂交替,万千琴弦齐奏。雷雨爆烈,紫电横空,一曲震魂奏毕,两人同时睁眼——看见了自己。   于是从此刻开始,夏清风不再是夏清风,萧拓也不再是萧拓。   夏清风已枯竭垂熄,那蚀骨化水之苦将渗透过萧拓的皮囊,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第52章 红僧衫   遇归点到为止,倏然道:“化鹤,你我为同胞手足,何必总要自相残杀呢?”   ——来了。   遇归本性乖戾,却耐着性子透露了那么多,果不其然是为了和他们做交易。不过祂还真是滑稽,分明上一刻还口口声声承认自己热衷看兄弟相残,下一瞬反倒要来和谢临风演手足情深的戏码。   天下鞭当前,遇归的确有些忌惮。祂待在自己这一方结界里,张开手臂,很有诚意地说:“你看,我今日来见你,就只想叙旧而已。什么剑什么符的,都不要来打扰我们好吗?”   天下鞭燃烧的熊火不灭,便昭示着谢临风注入的咒力不歇。   “怎么抢了我的话?”谢临风哂笑一声,“明明我和心上人正花前月下,是你们偏要来打扰。遇归,怎么非得选在今日?是你真身将殒,活不长久了吗?”   ——银光乍现!   谢临风说到“你们”的时候,遇归已然微微变色,说明他早就猜到了遇归今日绝不是孤身而来。遇归真身受限,只能夺取命格寄生在别人身上,祂若能自量当前的处境,就该清楚祂如今的力量并不强横。   果然,谢临风刚说完,遇归周身的结界骤然碎裂,与此同时,万缕银丝如流光箭一般飞射而来!   谢临风当机立断,反身将晏病睢扑倒进屋子。天下鞭听懂召令,霍然腾空横挡至屋前!   鞭身烧得如同霹雳作响,银丝重重,还未近身,就被业火焚断。   被烧断的银丝蜷曲退缩,仿佛很畏葸这无名火,顿时原路骤缩,“唰”地钻入了十根手指。   十指的主人是个发尾高束的女将,她召回傀丝,站在遇归身侧:“父亲,他们既不愿意配合,还费什么口舌,杀了就是!”   谢临风刚站起来,晏病睢竟还比他快一步,闪身挡在了他的跟前。他身体单薄,表情冷冷,却气势庞然,像只盛怒的猫。   谢临风哑然失笑,一手握火鞭:“话说最多就要杀,你是指祂吗?”   萧官均道:“我说的自然是你这个无耻之徒!”   “嗯?我很无耻吗?”谢临风犯浑,用眼神询问晏病睢,又说,“将军,我们不过一面之缘,你便这样记恨我。我倒很好奇,我如何无耻了?”   萧官均上前一步,指间的傀线万缕千丝,蓄势待发:“我父亲为民除害,杀的那夏清风本就是十恶不赦之徒,还有你!你女儿被活献,被残害,皆是我父亲替她报的仇!你们一个神,一个太子,竟都是群黑白不分、是非混淆的蠢货!怎敢来反伤我父亲!夏家该死,你们都该死!”   一语毕,她忽地咬破手指,以血为墨。虚空画了一道弯弧状的红符。萧官均只手一握,血符成了一张红色的弓。   遇归的喝令并未阻止萧官均的举动,她指间傀丝拉扯,成了根弦,旋即空手一拉,却听“咻咻”几道尖锐鸣响,几根羽箭已经破风而来,闪电般逼至谢临风跟前。   晏病睢羽扇一展,正要反挡,谢临风腰间的缝魂袋却冷不防掉落,电光石火间,一道急剧膨胀开的躯体挡在两人跟前。   羽箭消融进荧鸓的身体,不伤它分毫。   谢临风喝道:“回去!”   遇归见状,立刻甩了张符纸,谢临风道:“收!”   荧鸓骤然缩入袋中,谢临风徒手燃火,将符纸焚成了灰。   谢临风说:“我还在呢,哪里轮得到你来教育?”   遇归道:“碰不了它,碰你就够了!”   祂五指蜷曲,明明掌中空无一物,似乎凭空捏着什么,猝然握拳——   “砰!”   有什么东西被遽然捏爆了。   就在此刻,谢临风耳旁倏忽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   晏病睢敏锐道:“怎么了?!”   “虚张声势!”遇归顿步,他神色阴鸷,却并不吝于赞美,“你如今不过是个瞎子,再无法预言休咎,却还能算到这一步!八傩四脉,你利用得很好!你刻意弄丢傩仙,便是早就知道疫鬼夺了凡人的身体,混迹在苍生之中!你分散傩仙,不过是因为傩仙幼小,威力却最大,你既要保护它们,还要叫这些鬼怪卸下戒心。实则你同傩仙无时无刻不在联络!”   祂这话说得准确,方才那遁入谢临风识海的声音,正是傩仙的哀嚎。   晏病睢道:“果真如此?”   “不错,胎生和鹰鸱虽贪玩,却知晓大局为重。我刻意将它们放走,实则是为了咬住夏清风的碎魂。”谢临风当初进夏家门之时便十分警觉,他早早就和胎生鹰鸱打好商量,逢场作戏不过是对夏逢春产生了怀疑。   夏睿识不入轮回的原因便是由于肉身上残有魂魄,可他的残魂并非遗失,而是被人强制钉在躯体内。只要魂魄不消,夏睿识便没有真正的身死。   然而当时谢临风不仅仅只是探查出了这一方端倪,天下鞭感知灵敏,对夏逢春作出反应,那夏逢春也是只鬼,还是能在阳间自主活动的鬼。可这就很诡异,既如此,夏逢春为何要装作看不见谢临风?   唯一的解释就是,夏逢春不愿暴露自己非人的事实,更进一步说,是不愿暴露在夏睿识的棺柩跟前。   正恰恰说明,夏逢春知晓夏睿识五感仍旧,尚有一魄留在世间,他知道自己的哥哥一息尚存。世间有道秘法,魂魄溶于寸寸血肉,因此缺魂残魄之人吃下亲人的骨血,便无异于吞噬亲人的魂魄。   夏睿识的魂魄之所以能长久地呆在阳间,除开咒法结界以外,更是有人替他补了魂。消散一寸,便补一寸,而这补料却并非来自夏逢春,而是夏清风。   ——夏逢春将夏清风的魂魄打碎,喂食给了夏睿识。   谢临风道:“没有旁人与我建立契约,除你之外,更没人能同我传递密语了。说怪不怪,它们不用通灵语,也不用密语契约便能和我通灵传讯息。”他收紧缝魂袋,“荧鸓与狐猫呆在其中,堂主没发现它们从前那么闹腾,如今却安分了许多吗?”   晏病睢洞悉道:“傩仙命脉相连,它们的沉寂正是将力量给了另外两位。”   因而荧鸓和狐猫才不可轻易离开缝魂袋,需得滋养存蓄力量。方才荧鸓现身,谢临风语气陡然转变,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萧官均冷笑道:“远不止如此,八仙中,四只在阳间,四只在鬼界。在鬼界的四只当真是洪水猛兽,为了给兄弟姊妹们提供吃食,拦在奈何桥头蚕食鬼魂!你唆使它们这班做派,又和世上的恶鬼有什么两样?!”   谢临风觉得这话很有意思,“哦”了声:“那得看吃什么魂了。吃生者魂,为作恶;吃奈河下的恶鬼,乃是清理门户。倒是你,认贼作父,倒打一耙!可怜萧家名门正派,萧将军精忠报国,竟有你这样助纣为虐,弑父取魄的女儿!萧将军,你口口声声叫着父亲,知道跟前的是什么东西吗?”   萧官均目光阴冷,还未答,遇归却仿佛听到了什么俶奇之谈,放声大笑:“我是什么东西,她就是什么东西!化鹤,你真是傻得可以!”   适当此时,蛋生的声音遥遥传来:“师父、师父快跑——!”   晏病睢心一沉,立刻掐诀探查,灵咒那头空空如也,谁也没有。晏病睢问:“你们在何处?”   “师父快离开!祂们两个都是恶鬼!萧官均是祂亲手创造出来的鬼!”蛋生避重就轻,亟亟道,“萧官均从来不是什么萧家女,她是遇归创造出来的口器,夏清风这枚棋子废掉之时,这家伙已经滋生出了足够的力量来创造新的奴隶,这才有了萧官均。萧官均杀了萧家满门,就是为了给遇归送吃的!”   ——萧家女,灭满门。原来是这个意思。   遇归闻言先是笑,祂一笑,蛋生便发出干呕的声音。   祂道:“神创神,鬼造鬼,神祇造的东西怎么能叫鬼呢?这个太子殿下应该很熟悉才对。”   蛋生骂声不止,晏病睢冷然道:“与我何干。”   遇归讶异:“难道你不知道,夏清风为儿子换命找的命源,或者说替身是谁吗?”   ——夏逢春!   “夏逢春是谁的孽种呢?”遇归揣摩着晏病睢的神色,被愉悦了。   正说着,蛋生的声音骤然拔高:“你站住!别进去!”   然而为时已晚,夏睿识口中还断断续续地念着通灵语,他那些失神的碎语传至谢临风的通灵境,却早就听不见谢临风的声音了。他神魂竦惕,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萧官均傀丝立现,遇归却拦说:“不可。”   夏睿识跌倒在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行至遇归身前。他看都没看萧官均一眼,只道:“阿盈.....你方才说什么?什么换命。”   晏病睢道:“夏公子,他不是二公子。”   谢临风安抚:“放心,遇归不会对他下手的。”   若他先前的猜想没错,遇归上身夏逢春并非占用,而是共存。夏逢春可以诏令孽主,其力量在孽主之上,遇归如今困于窘境,行事警惕,因此不敢贸然冲撞夏逢春。   谢临风的话传至遇归耳畔,遇归坦然道:“不错,我的确同你弟弟做了交易。”遇归俯下身子,好奇地端详道,“可你这泪是为谁流的?嗯?”   夏睿识抓紧遇归的袖子,恛惶无措:“什么换命!我,我不需要!”   “你说这话会不会太晚了?你弟弟吃了多少人,才换来你这条安逸享乐的富贵命?”遇归说:“嗯,也罢,我向来信守承诺,但也耐心有限。我给你个机会,收拾好你这副不值钱的模样,现在走,我饶你一条命。”   萧官均力大无穷,反拽住夏睿识的后领,要将他硬生生拖走。   夏睿识愤怒满腔,吼道:“你给我出来!”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个长了爪牙的黑球。   胎生被唤醒,立刻飞扑过去,它张开大口,露出满口尖牙,直捣遇归的面门。   许久不见,胎生体格未变,模样却变得更加凶猛。   遇归巍然不动,萧官均首先放出傀丝,傀丝如长钉般刚硬,径直穿透了胎生的身体!   谢临风微微皱眉,吹了声口哨,顷刻间遮云蔽日,原本透出红光的顶洞刹那间闪过一片硕大的阴影。   只听一声鹤唳般的长鸣,一头巨大的蓝鹰由上俯冲而下。   “找死!”萧官均见状甩开胎生,还要应战,遇归喝令道:“退下!”   谢临风从容不迫,命道:“去,帮帮你兄弟。”   “好胎生,你很厉害,伤口在自愈!”夏睿识将胎生接在怀里,立时被阴影罩下,他欣喜道,“鹰鸱!吃了祂!”   遇归抬手结印,只听远处“簌簌”作响。   谢临风略一皱眉。   ——麻烦!   他一道结界挡在晏病睢身前,而后将火鞭一甩,飞身跃了出去。   洞窟外,终南海底的水浪瞬凝成冰,无数锋锐冰柱自海底腾升而起,如同猬集,其上流转着纷纭杂沓的红色咒文。   鹰鸱如驽箭离弦般垂落,那尖锐的喙径直瞄准了遇归的眼睛。   夏睿识心下大乱:“阿盈!”   “唰——”   冰柱腾空,万箭齐发!   鹰鸱体格变得比以前大了许多倍,却反致使它的行动多有迟滞。它拢紧双翅格挡,却已来不及,那万千冰箭裹挟着诅咒,齐齐朝它刺来。   “嘭、嘭、嘭!”   天光如火,满岛骤亮,火龙一朝盛怒!   天下鞭腾跃入天,挟带着巨大的力量挥掷而下,打出一道通天彻地的火墙。那火墙烧得哔剥作响,冰火相撞,冰柱瞬息之间被烧化成水,其上的咒法瞬间逃脱飞散,化成灰烬。   火墙余烬未消,滚滚火浪灼烧,石窟洞内先下起了一场淋漓大雨。   谢临风语气稀松,说:“怎么?这就是你要与我攀谈的态度?”   夏睿识浑身裹束着萧官均的傀线,那傀丝吃人喝血,将夏睿识吸食得衣衫褴褛,血肉模糊。可他却不觉痛似的,飞扑而来:“谢、谢兄!你不要杀他,我是来带他回家的!你们之间的恩怨,都和阿盈没关系,他……他无辜的!”   “无辜?你们夏家无辜?阿盈?逢春?”遇归讥嘲道,“我看在用了他身体的份上,已经宽恕过你一次了。可你冥顽不灵,非要令我不称心。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将所有因果全告诉你,就让你死个明白吧!”   “你冤业之症缠身,早该死在娘胎里了,你以为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遇归掐高他的脸,“是你老子,夏清风为了将你救活,杀百姓,杀兄弟,剖妻腹!他受到萧拓的惩戒过后佯装改过自新,萧拓念在旧情,轻易就受了夏清风的蒙骗,以换魂之术让他重生到一个将死之人身上。可夏清风禀性难移,哪里会真的悔改,他做了太久的半人半鬼,吃人吃习惯了,再也无法正常进食凡人的食物。只有吃人!”   某个夜里,有一对巫人族的老夫妻上山行祭,正撞见了啃吃尸禽的夏清风。巫人族世代驱疫,老夫妻登时分辨出来夏清风身上的疫气,心下惕厉,当即就要杀了他。可夏清风吃了很多人,弋取了太多力量,无论是身手还是咒力都很强悍,哪是两副衰朽的老骨头能对付的?故而老夫妻驱疫不成,反倒成了夏清风的肚中餐。   最精彩的是,第二日那老夫妻的骸骨就被他们的儿子在山崖下拾得,他们儿子心头悲恸,当场发了大疯,哭着喊着要杀凶手,复活他的爹娘。可夏清风当时饿极了,吃得很粗糙,那夫妻的残魂被他们儿子乌萨找到,入了一次魇境,便瞧见了夏清风的脸。   只是那时候的夏清风哪里是夏清风,那张脸分明巫人族中那位名叫落傅的将死之人。于是乌萨被仇恨蒙蔽,发誓在族中穷日尽夜找凶手,要以凶手的命来换他爹娘的命!可是夏清风并非落傅,他对巫人族的一切没有留恋,早逃之夭夭,影灭迹绝。   那乌萨掘地三尺也不见凶手,便理智遽丧!起初还仅是想让凶手偿命,但后来发了失心疯,宿怨深仇蔓延到整个巫人族,要全族人为他爹娘偿命,成为复活他爹娘的献祭品!夏清风本就心灰意冷,却在走投无路之际,从发了疯的乌萨这里得知,这个逆天的复生禁术曾有过得偿所愿的先例,开始重振旗鼓。   “我并非姣子,没有灵眼,你肯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能知道这些。”遇归注视着夏睿识发红的双眼,莞然道,“你们踏入过白芍的魇境吗?逢春,逢春,那个逢春……是我啊!现在这个,不过是偷了我的名字,背上了诅咒的复制品!”   “我当时刚刚出逃,只能找到一具婴尸附体。这个婴尸是谁呢?正是夏逢春。夏清风不知怎么寻到了姣子的耳珰,那并非寻常饰品,而是一方神器。夏清风得了其中的灵力相助,又恢复了正常人的模样。他故技重施,继续杀人换命,于是杀了白芍,再将白芍献祭给戏娘子,可那时的白芍已经有了身孕,你说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那孩子偏巧是落傅的,真是孽缘!   “落傅是个心软无能,可以任人欺辱的弱男子,因此夏清风扮演落傅之时可谓很拿手。夏清风初遇白芍之时便对其巫人族的身份很关注,后来阴差阳错换魂进了落傅的身体,更是能光明正大地为白芍下咒。奈何白芍被你教得很警惕,夏清风不得不彻底变成落傅,先骗过自己,才能让白芍弛懈!他大费周章,扮演了一出琴瑟和鸣的温情戏码,所幸不负有心人,多年后夏清风终于找到机会,他見幾而作,连同那时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一起,一起活炼成了行尸走肉。   “这正是夏清风的目的,他的目的不在白芍,而在那个属于巫人女孕育的孩子身上。那个孩子受他炼魂,成了可随意操控的小鬼。小鬼就如同泥娃娃一般,被夏清风捏定了命格、八字、脉象,就这样,最成功也最荒唐的替代品得以功成。夏清风献祭了这个孩子,复活了他自己的儿子。   “但只有一点,小鬼必须和他儿子常年呆在一处,小鬼吃的人会化作他儿子存活的命脉。   “于是夏清风以姣子的耳珰为助力,将小鬼的模样乔装得与正常小孩没什么两样,欲要将他带回夏家做小儿子。可夏清风疏忽了,那个时候哪里是什么小鬼,其中的命格早被我吞吃了一半了。   “更蠢的是,夏清风恃功岸忽,太忘乎所以,以致于此番行径再次被萧拓发现。然则那个时候白芍久已堕化成了孽主,求救至萧拓跟前,将事实全盘托出。萧拓总算明白夏清风怀恶不悛,天性难改,对夏清风彻底失望。故此,二人联手诛之,再将其掩埋进了岛上。这里有姣子封印,夏清风难当出逃。”   此后,夏清风遗留下一对双子,萧拓不忍,便将双子带回了夏家,自己则心甘情愿成为夏清风,善事做尽,企图弥补先前犯下的罪孽。可是夏逢春吃人很厉害,他吃的人越多,遇归就越无力与他争夺身体,索性后来祂便转到了萧拓身上。   遇归说:“可萧拓所用的是夏清风的身体。夏清风这个狗杂种,从头到尾都烂透了!脏器是烂的,身体也是烂的!萧拓这么多年一直用咒术压制着体内疫虫的反噬,忍而不发,我无从得知,便稀里糊涂上了身,他妈的,怎会料到反噬反倒更加汹涌了。我只好借用夏清风的手段,也造了个好帮手。”   ——这个帮手,自然就是萧官均了。   只是和夏清风不同的是,夏清风造鬼是为了他儿子,遇归造鬼却是为了他自己。   遇归长叹一声,目光中的讥讽之意却大过怜悯:“可怜得很!白芍——晏病睢的义女,夏逢春的母亲,到死都活在一场夏清风为杀她而织就的美梦里。梦里落傅是落傅,是心慈好善的良人,阿盈圆满出世,衣食无忧。”   这也难怪,他们三人先前最开始进入白芍魇境的时候,瞧见的会是这样一幅和气致祥的光景。只不过那个时候,落傅的皮相之下藏的是苟且的夏清风,夏清风鸠占鹊巢,却在魇境中伪象毕露。是以他们在其中看见的才会是夏清风的模样。   夏睿识听得怔了,仿佛被人临头打了一棒,半点声音发不出来。   “答应你的我也做到了,小偷鬼,不过你这位哥哥不听劝,我只能实话实说咯。”遇归略一皱眉,随即舒展开来,“你若是想夺回这具身体,早一刻我都争不过你,不过现在,晚了!”   音落,遇归袖摆一挥,血云翻搅,天池激浪。一声轰鸣,精怪洞四壁骤然破裂开来,祂五指之上什么都没有,却像系满了千万傀丝线,凭空从洞口拉出个冷硬巨石来。   沙尘蒙眼,待谢临风看清遇归身侧的庞然大物后,不禁神色一凛。   这并非什么巨石,而是一块如大厦般高大的冰块。其冰面透彻,能瞧清里面的东西——   一具折了翼的尸体。   晏病睢骤然睁眼,脱口而出:“霜灵子!”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遇归忽然抬高手臂,用手背轻轻挨了下冰面——   冰石屹立不倒,冰面完好无暇,只是这冰内封锁的尸首却猝然爆开!   鲜血蓦然泼满冰面,霜灵子的身体四分五裂,被炸成了血淋淋的肉块,那仅剩的残翼也被撕烂!   晏病睢念出血咒,剑已出鞘,寒光从他屋内飞出,晏病睢寒声说:“杀了他!”   怎料长剑破风刺过,却在接近遇归时变得寸步难行,仿佛其中正有一股强悍的无形之力正与它对抗。   “好凛冽的剑风!”遇归不躲不闪,轻飘飘看了眼对准祂胸口的刃尖,“哦?你将你老师的做派学得有模有样,你若是恨我,我很欢迎。可是小殿下,夏小公子做错了什么,他也对不起你吗?”   祂每说一句,就朝那滞在半空的长剑靠近一寸:“……你要将他也一并杀了吗?”   晏病睢五指反攥,将自己的掌心挖出血肉。他原本身子清癯,病也没好,此刻脸色更是比纸还白。   他看向遇归的眸中冷芒毕露,轻声道:“你去死吧。”   隔得太远,遇归没有听清,祂问:“什么?”   晏病睢撑着旁边的门框,骨节突出,手指用力到泛白,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还有你,都是去死吧。”   ——话音刚落,他却猛然吐出一口黑血来!   谢临风揽住人,指间念咒,果断将那柄黑剑推了过去。黑剑隐没进遇归的皮肉,刺穿祂的肩膀。   谢临风语气森然:“他不杀,我可以。”   晏病睢维持着弓腰的姿势,浑身僵滞,目光里写满了不可置信。他额间的红痣隐隐作痛,仿佛有根针钉穿了他的额头。   血滴落下来,晏病睢却直愣愣地盯着地面,还有些迷茫。   霜灵子和他命脉相连,倘若他没事,霜灵子的命脉就还能靠他续着。然而就在刚刚,晏病睢脑中一痛,他听到了纽带崩断的巨响!   他浑身钻心蚀骨般疼痛,好像被人抽走了脊髓。   这种感觉如噩梦,也像溺水。晏病睢在窒息的错觉里,回想起灭国的那几日,他浑身的脉络被一根一根挑断。   殿宇坍塌,焚火沿阶而上,窜烧至城楼,众生被疫鬼脔割分食,他握着一柄被浓稠黑血拥裹的残剑,一路走一路杀。   每杀一人,他的筋就断一根   每杀一人,他的骨就碎一块。   因为这里的人人,都是靠他的命脉养起来的。   但是没关系,可以活……都可以活!   他的命数是无穷无尽的,眼下霜灵子死了,还能有下一任的霜灵子,只要他献祭命数,再将霜灵子的残魂养一千年——   晏病睢刚抬手,就被谢临风摁住。   谢临风道:“你做什么?!”   晏病睢怔然地说:“只要我——”   谢临风沉默,须臾后他道:“……祂消散了。”   死就是死,死了还能靠魂魄存活。可消散不同,神祇的消散代表彻底陨落,其魂灵没有遗留的可能。   遇归受了谢临风一剑,不怒反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化鹤,这就是你教的东西吗?怪不得我寻遍阴阳南北,都找不到那三滴瞳石……”祂说到这儿,脸色变得阴鸷,“原来竟被你这样糟蹋!”   遇归周身一震,那柄剑就这么插在祂身上断成几截,那碎钢片落在身体里祂也不觉得疼。   谢临风半分没理,他挡开碎剑,捧高晏病睢的脸:“看着我,我在这儿?你想做什么?”   晏病睢有些失神,仿佛正沉浸在一场久违的梦中,他望向谢临风的目光都迷蒙,只说:“我要杀了他们。我……”   ——他的头又痛起来。   “不错,杀了他们!”   “殿下,杀了他们,我们就能活!”   “这是解救我们的惟一方式!”   “殿下,求求你!我好饿!你杀了他们!杀!杀光他们!让我解脱吧!!!”   遇归道:“小太子,你吸食了那么多子民的魂魄,如今数十万的野鬼在你体内躁动,一定很痛吧?”   “啪!”   天下鞭鞭身的咒文和结界上的法咒相冲,撞开一层猛烈的气浪,不仅波及石窟落下了沙砾,连带石窟外的竹林都被拦腰折断了一片。   结界没破,却碎了道狰狞的口子。遇归在里面巍然不动,道:“你不是我对手。”   谢临风迅如闪电,他再扬鞭而下,结界骤然爆裂,天下鞭落在遇归方才站立的地方,将地面打出燃着星火的焦痕。   “我不是,那谁是?”谢临风咒力源源不断,天下鞭霎时张开大口,成了一条燃着火的黑蟒。   黑蟒长吐信子,粗硕的火舌疯卷向遇归!   谢临风召起地上的碎剑,紧随其后。遇归空手化刃,劈开火信子,当面迎接谢临风的断刃。   刃口没入遇归的胸口,却让夏睿识全然崩溃:“谢兄!谢兄!!!!”   “轰——”   万钟倏然长鸣,那血色的天穹被震荡出波纹,无烬与终南的结界如同一层燃火的宣纸,被点燃,被焚毁,海上顷刻间余烬纷飞。   长年无法抵达天水池的狂风在这一刻爆发式涌入,“哗啦啦”穿透终南的海岸。   遇归反握住谢临风的手,狞笑道:“化鹤,我说得很清楚,我今日是来求你的,你将我镇压千年,如今也该让我出来透透气了吧!”   “透气,你现在不正在透气?”谢临风目光倨傲,“求我,你便是这个态度?”   遇归道:“我是在帮你。”   谢临风并起双指,学着遇归先前的模样朝祂眼前一划。遇归不防他也来这样一招,当即仰身退开。   二人一分即离。   蓝鹰同傀丝缠斗许久,它那湖泊般的水晶眸中倒映出夏睿识的脸。夏睿识目光示意,在地上偷偷画了几道图腾。   谢临风说:“不需要。”   他掌心一摊,羽扇瞬时被召唤进手里。   遇归目光咄咄,他召出傀线,专攻谢临风心口。遇归与他擦身而过,那傀线上发出“桀桀”笑声,原来这并非什么丝线,而是死人的头发。   发中生了鬼,自然能发笑。   遇归道:“你没了缚心锁,便能破除诅咒,重新成为万灵之主。化鹤,心死的滋味不好受,力量在你手中,你拿回来,我们一起——”   祂话没说完,谢临风忽然给了祂一掌。   “什么负心?”谢临风落在楼檐上,“打架就打架,怎么坏人名声呢?”谢临风一偏头,耳语般道,“杀了。”   “轰——”   那震荡又古老的钟鸣再次回荡在天地,而每响一次,遇归的力量就会大大恢复。   终南海底,万鬼哜嘈,七千封印咒文同时闪烁,八十一道大阵蠢蠢欲动。   遇归道:“你既然做得了疫鬼的主人,怕什么?化鹤,你不做姣子,不做神祇,就得做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傻子。你看看下面,你连你最心爱的学生都忘了,他受的折磨,你便让他一人承担吗?!”   谢临风完全不在意,道:“我是谁?你先看看你自己是谁吧!遇归,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怎么抢占人家身体还要商量着来呢?今日万钟长鸣,你听明白了吗?那是你的丧钟!”   周围都是火。   火影乱舞,映在谢临风的眼中,变成了难缠的、无法磨灭的疯狂。   他其实全然没必要和遇归说废话,杀了祂就好了。杀了遇归,世间便没了恶神,夏家双子团聚,疫鬼祭天,天下太平。   可是谢临风只是谢临风,他终归不明白什么是姣子的封印,什么又是恶神遇归。   “油盐不进!”遇归撕破脸皮,剩下的耐心褪得干干净净,“召邪!开!”   萧官均得令,反手拽住傀丝,绕上夏睿识的脖颈。鹰鸱忽然长呖一声,它飞扑而前,身侧却擦肩飞来更快的剑刃!   晏病睢浑身煞气外泄,手中狠掷羽片,先一步为鹰鸱砍断拦路的傀线。可下一瞬,晏病睢忽然神色一僵,谢临风比他更先明白过来,几乎是在遇归念咒的同时,谢临风心脏骤缩,汩汩涌出血来。   ——遇归召的邪,是方圆之中存在的所有的鬼怪。   包括晏病睢体内的魂!甚至包括谢临风!   谢临风的血滴湿了衣角,他红衣被风浪掀飞,长发散落在火风的吹拂下。   他召动天下鞭,那条燃火的巨蟒成了一根通天火柱,它血口大张,俯身吐出灼烫的离火。   这火太狂妄,遇归的衣角已经被燎烧起来。终南海上悬空停滞着万千的冰柱,遇归瞧见火,却只是躲,没有召来冰柱与之抵挡。   离火燃烧至方圆,那些死灵树树根开始灼烧,其上的灵咒被焚尽化作,漫天流光齑粉。   鹰鸱啄烂了萧官均的一条手臂,那手臂旋踵间从断口长出,先是软绵绵、红彤彤的一条,仿若一条舌头。   鹰鸱长啸,却含恨报复了一下,便立刻折返。晏病睢撑地难起,体内万千的低语塞满他的识海,如同恶魔的吟唱。   他额间的封印正在破开,血流满面,竟然比寻常的煞气反噬疼痛难熬了千万倍。   鹰鸱垂下身体,让晏病睢撑着自己。它的每一片羽毛上灵力充沛,晏病睢单手触碰上,虽并不有效,却仍道:“有劳了。”   谢临风紧追遇归,目光死死注视着遇归,却喝道:“杀了她!”   有道如同枷锁的咒语,紧紧束缚在谢临风心口。这让谢临风无以察觉地失控。   然而遇归勾勾手指,就仿佛拽上了谢临风心口上的那条锁链,毫不费劲地操控了谢临风,将其胸口撕裂出一道血痕来。   谢临风一时骤失灵力,天下鞭便成了无头苍蝇一样,身上的火焰黯淡,转瞬之间便分不清敌我,趑趄不前。   狂浪滔天,夏逢春的皮囊下露出遇归狰狞的面容:“化鹤,哥哥,我对你已经没有耐心了!”   谢临风哂然:“怎么样呢?想吓死我吗。”   谢临风目光灼灼,他胸口的皮肤腐烂剥落,仿佛正一层一层剖出里面鲜活的心脏。   遇归周身溢出黑气,祂指尖延展出诸多红到发黑的丝线。那丝线无穷无尽,一直穿透石窟的厚壁,延伸到终南海上。   海上冰柱受封,柱身之中却堆满红色,似乎是某种孕育的生命体。   丝线这端与遇归相连,两头的血液在其上融汇交织。   ——这不是什么傀线,而是滋养疫鬼的脐带。   “我与你同出一脉,你能唤醒的,操控的,我也能。”遇归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化鹤,你做回姣子!万千疫鬼听你号令,你忘记了吗?你是它们的主人,世间祸端频出,化鹤,你的封印能撑到几时?你凭借鬼体,又能压制它们多久?我们抛开那些旧恩怨,一起做天下的共主不好吗?听见那钟声了吗,便是这天下万灵对你的召唤,化鹤,时机到了!万钟齐鸣,天下七族弟子分散,同时向你祈愿,你既然知道我换命的第一个身体是疫鬼,那就该知道,我若破封而出,必定会带出些其他东西。七族之中,天下方寸,已经全然被疫鬼侵占了。剩下的这些正在重新凝聚心脉,寻找寄主。今日世间死一人,便活一鬼。化鹤,你别无选择,你只能回来!”   冰柱之中收缩迸溅着血液,那不是什么婴孩,而是正在重生的疫鬼。那冰柱全然受遇归操控,和方才的霜灵子一样,只需要他动动手指,便能令其中的魂体爆体而亡,也能让它们破封而出。   谢临风瞳中闪过红色,如同浸染的血色,也像滔天的杀意。   晏病睢喘息急促,道:“不、不要……忘了也没关系。你不要受祂蛊惑......”   他声音很轻,谢临风却听得只字不漏。   谢临风说:“什么姣子?什么共主。你很清楚,我是最后一道封印!你今日来并不是来和我谈条件的,你根本没有条件可谈,我若身殒在此,你的真身就永远无法逃脱封印。所以你才迟迟不敢杀我!”   “不错,我杀不了你,但是可以折磨你。”遇归目露凶光,“也可以折磨他!”   谢临风胸口忽地被一道无形之针刺穿,一条猩红的血线自谢临风心口连向终南海。   晏病睢道:“谢临风!”   谢临风仍旧说:“杀了她!”   天下鞭理智回笼,刹那间直立起鞭身,如同一栋拔地而起的火楼!   谢临风注入全部的咒力,他长发被火风吹散,肆意狂狷,在血腥和火光翻涌之下,他笑说:“忘前尘,坠神坛,入鬼道,我的选择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遇归道:“徒劳挣扎!”   火蛇一分,生出九头,它们吞吐着焚尽万物的业火,周围火浪瞬间腾升得更高。   然而火蛇狂猛俯冲,却不是咬向遇归!   萧官均头顶飞来一团火球,她手臂没有恢复,正被夏睿识反拽着血淋淋的傀丝牵制住。   夏睿识道:“阿盈!你清醒一点!”   谢临风说:“祂是该清醒了!”   果然,遇归当即变色!祂自断手中傀线,闪身挡在萧官均跟前。   火球源源不断,遇归独身还能应付自如,如今身后有个浑浑噩噩的萧官均,反倒有些瞻前顾后,手忙脚乱!   谢临风心口受祂贯穿,血留如瀑。他不觉痛,反倒笑道:“遇归,你自诩清醒,不也在换命格的途中入戏太深,贪恋上了父女情深的戏码吗?”   原来方才谢临风就察觉到了萧官均是遇归的软肋。遇归不让萧官均上前,实则就是为了保护她。   轰——   石窟四面坍塌!   嘭、嘭、嘭!   海上冰柱一根根炸裂开,那染血的冰柱轰然爆开在空中。咒文纷飞逃窜,似乎正竭尽全力裹束着封印,然而却是力不从心。   阴风席卷,火势滔天,万鬼之气丝丝缕缕,如同浪潮涌来,最先钻进谢临风的心口!   那血淋漓地洒下,晏病睢一时慌了神。   晏病睢喊:“水行生!”   1   蛋生闻声,发狂似的哭喊道:“师父不可以召!!”   晏病睢充耳不闻,再召:“花别语!焱无极!”   晏病睢额间鲜血长流,他喝道:“醒!”   蛋生的哭声无法悬崖勒马,阻止不了晏病睢的自我献祭。电光石火间,晏病睢奔走的身后紧紧随来三道魂。   这三道魂形态朦胧,还是灵体状态。   晏病睢浑身都是血污,他眼前都是模糊的泪。   业火能炙烤掉一切事物,却无法斩断谢临风心口那根吸血的线。   三魂离体,变成萦绕的咒力,祂们代表着晏病睢全部的修为,化作诅咒,一齐向遇归攻去!   谢临风长发飞舞,他拼尽全力支撑着天下鞭的攻势,却冷不防朝后踉跄两步。   在他跌落前,晏病睢接住了他   谢临风与他对面跪坐,掌心相叠,交握住的瞬间,那道掌中之咒再次生效。   谢临风将剑放在他的手里,说:“不要怕,杀谁都可以。”   晏病睢错开身,从缝隙里瞧见了遇归的模样。他拿起剑,眼里只有遇归的身影,然而剑刃回转,锋芒却在顷刻间产生了偏差!   谢临风握着他的手,说:“破我心锁......”   “哗啦。”   剑刃没入谢临风的胸口,那道封锁了祂千年的缚心之锁轰然断裂。   晏病睢松开手,只会呆呆地望着谢临风。   火风狂狼吹起谢临风的发,祂的双眸被红色浸染,里面装着晏病睢恐慌的、发红的眼。   “没事的。”谢临风抹过他的眼尾,将羽刃从心口拔了出来,“没有血,伤不了我。”   然而祂抬眸,双瞳鲜红,长发纷飞。   ——圣子归世,前尘归魂。   晏病睢只一眼便知道,祂是谁。   只是就算明明模样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晏病睢也不敢再认。   “轰——”   “轰——”   “轰——”   天下七族已成血河,那祷告声随着震颤的钟鸣一言不落地传至谢临风的识海。   “吾主!”   “吾主!”   “主公!”   ——圣子已归,万灵之力源源不断向化鹤涌来。那些哭声、祷告声、骂声全灌输进祂的识海。   神祇的识海从来都向苍生打开。   终南海底,一场淋漓的破碎正在发生。那些销魂蚀骨的封印化为乌有,万千法咒飘浮在天水之中。   “嘭!”   冰棺破裂,万鬼出逃!那些法咒零零散散地漂荡,如浮萍般漫无目的,然而正当万鬼强制蓄势待发,想要冲破水面之时,所有法咒却霎时活了过来。它们仿佛守株待兔许久,几息间便堆满了海面。   疫鬼触碰一寸,便被灼烧,被冰冻。   ——没有鬼能逃出来。   遇归的真身在出海的那一刻被法咒刺烫到满身孔洞,与此同时,夏逢春灵魂震颤,身体猛然踉跄,将遇归硬生生逼出了半个身子。   遇归离体,露出可怖的鬼体。祂的鬼体千疮百孔,没有一块好皮,很是丑陋。   此刻祂笑容彻底凝结,甚至有些发愣,看向谢临风:“为、为什么?”   业火烧烂了遇归半边身体,那火仿佛带着千年、万年的仇恨,要将这个苟且偷生的烂神彻底焚尽!   遇归的皮肉开始脱落,血肉都被烤干,祂好像正站在万年前那场大火里,母亲的身影透过朦胧的火光,变得像一具扭曲的、寂寥的鬼影。   痛,痛,痛!   烫,烫,烫!   谢临风指尖微转,万物皆受祂操控。包括疫鬼。遇归无法自控地停止攻击,离火寸寸蔓延上他的身体,将祂的魂魄从夏逢春身体里彻底剥离了出来。   夏睿识不再顾着折腾萧官均,一把接住夏逢春。   夏逢春道:“哥哥……”   晏病睢忽然喊道:“夏公子。”   夏睿识回头。   晏病睢跪在地上很颓然,已经没有力气起身了:“请不要留在这里,蛋生被吊在外面。此处咒法混乱,蛋生修为不够,会化成灰烬……劳烦二位公子将它带走。”   夏逢春:“嗯。”   夏睿识焦灼说:“晏堂主,您……”   他欲言又止,看向谢临风,回神之时瞧见晏病睢摆摆头。晏病睢拍拍身侧的鹰鸱,嘱咐说:“辛苦了,烦请将夏家双子平安送回。”   鹰鸱低低叫了声,并不愿离开。   “你叫鹰鸱?”晏病睢摸它的脑袋,“嗯,霜灵子一直想和你结交。你能代替祂,帮我完成这最后一个心愿吗?”   他语气低柔,鹰鸱垂下脑袋,在他手心不舍地拱了两下,最后难过地挥翅离去。   遇归同时被三魂围绕,祂看着晏病睢,又看向谢临风。   终于明白过来。   骨骼烧断,肌肤溃烂,遇归泪流满面,祂对着如同爪牙一般的熊火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化鹤,你竟敢将整个人间变成你的魇境!”   “吱呀——”   万千翠竹折腰,业火吞吃掉竹林,土地成了火海,火蔓延进天水,却烧得更烈!   “祂之所以选择你来坐拥天下,是因为你才是个疯子!”   晏病睢有些心慌,他抓向谢临风:“祂在说什么?!”   谢临风长发飞舞,祂敛下赤瞳,露出些不悦:“你不要听祂讲。”   遇归道:“晏病睢!你还不明白吗!神祇的化身永不泯灭,姣子葬身在天水,为何尸骨无存,只留了副空冰棺?!那是因为这就是祂走的一步棋,整个天下都是假的,都是祂的魇境所化!看啊,你苦寻千年,却被他骗得团团转!”   晏病睢不放开,只问说:“祂说的真话吗?”   “傻子。”谢临风道,“自然是假的。”   “不然你以为你一个肉体凡胎,为什么能容纳十八万的冤魂?所谓的反噬不过让你难受一些,丢掉咒力,这算什么?!十八万鬼魂可以吞吃整个国度,为什么偏偏在你身上这么服帖?!你以为自己是太子,所以祂们便自然听你的?!真是天真!这些鬼魂早就想将你吃了,可是你仍旧活得好好的,那是因为十八万鬼魂不是养在你的体内,而是养在祂的魇境里,是养在祂的身上!”   “哈哈哈哈很好,化鹤!天下要让你这样的修罗来掌管,是我看错了你!”遇归道,“晏病睢!你好好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祂明明可以用神根和身体镇压,神魂俱灭,死得痛快,可这个蠢货为什么偏偏选择永不陨落,宁愿忍受千年濒死的痛苦也要强行打开魇境,受万鬼吞噬反咬,日日被折磨!那是因为祂的魇境能养鬼,哈哈哈哈,什么鬼都能养……”   “包括你这只鬼!”   “你死了一千年,还以为自己活着呢!你真是可怜,连知道是死是活的资格都没有。你说得对,祂不许你死,祂从来不许你死。”   谢临风没有反驳,祂道:“嗯,对不起。”   晏病睢抢说:“我原谅你。”   谢临风笑了,祂红瞳中燃烧着火,火中站着晏病睢的身影。祂定定瞧了会,似乎总觉得不够刻骨似的:“我做了很多错事……”   “我明白。”晏病睢剑也不要了,双手一齐攥着谢临风的手腕,“我都原谅你。”   谢临风说:“都原谅我吗?”   晏病睢没有说话。   谢临风道:“你真是傻子……”   祂胸口的那片衣裳烧起来,露出之下血淋淋的腐肉与伤痕,谢临风神色不虞,并不想让晏病睢瞧见这幅难看样,于是那些血肉模糊的痕迹逐渐褪去,变成烙印在胸前的枫花印记。   ——祂连乔装的力量都没了。   谢临风抬手,笑叹道:“你好会哭,是我把你惯坏了吗?”   祂又笑,似乎除了笑,祂再也装不出别的表情。   晏病睢安静地看着祂,一言不发,只是执拗地、憎恨般地拉住祂的手。晏病睢保持警醒,不敢泄力,仿佛只要稍微松力,就会重蹈千年前的覆辙。   谢临风忽然叹了口气,祂抬手遮住双眼,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嘱咐,要交代。   祂对他不放心的太多了。   鲁莽,心软,易骗……化鹤活了好久好久,看透了这世间太多太多,祂做了小太子的老师,却忘记教他如何心疼自己。   想到这里,谢临风的心却更疼。   都说神祇无情,圣子漠世,姣子天生无泪。化鹤此生只流过三滴血泪,成了三滴冰冷血瞳石,成了人人觊觎的神器。   可那又怎样。   无论是化鹤还是谢临风,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给了一个人。   砰砰——   “叫张主任来!把病人推进抢救室!快!”   “什么情况?!”   “病人昏迷了两个月,刚刚心率骤降!!现在抢救!”   火还在烧,整座荒岛几近被烈火覆灭,成了这片寂静沉海中唯一的星辰。它璀璨而残忍,燎上了化鹤的衣角。   天下鞭烧得猩红,火中有血,血成了它发光发热的养分。   遇归在束缚下纵声大笑:“好兄弟!既然做不了共主,那就一起万劫不复吧!”   终南海万年沉寂,却在此刻风起云涌!黑浪冲天,卷上云霄,水火冲撞,带出一大片摧折万物的滚烫风浪——   因为谢临风的身体已经和遇归一样,燃上了不灭业火。   晏病睢再也无法遏制颤抖与哽咽,他痛声呜咽,在这一刻手足无措,那些血、那些泪他都不要,他不要神祇的眷顾,爱也不要、恨也不要。   他只要谢临风的存在。   晏病睢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只能哑着声音道:“......求你了。”   业火是神祇之火,也是罪孽之火。它焚烧着两位罪神,却独独伤不了晏病睢分毫。   晏病睢倔强地拉着祂,可是有什么用呢,凡人之躯如何比肩神明。   “这是我的因果。”化鹤指尖冰凉,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小傻子。”   刹那间,晏病睢周身震颤,他浑身如同被束缚一般,动弹不得!化鹤深深看了他一眼,露出个安慰似的笑。   可是笑过后是无尽的残忍。   “罪者降罚,恶鬼伏诛。”化鹤的声音回响在天地。   百方国度,千座城池。   母亲哄着的婴孩忽然止住了啼哭,街市上挑担的、赶路的、追逐的,一时停了脚步。   国都内,殿宇外站满了文臣武将,天子立于百官前,神色怅然。   世间陷入骤然的沉寂,万灵仰首,聆听神祇的赐语:“我身殒过后,天地不会崩塌,真实不归虚妄。毋庸詟惮,无于斡旋。无须憾恨,无追往昔。神殉苍生,理固当然。”   好一句“神殉苍生,理固当然!”   神太无情了,祂留恋已断,退身被大火吞没。   滴——   心电图骤然持平,那微弱搏动的数字全然归零。   “通知家属吧。”   女孩红了眼眶,沉重地说:“主任,无法联系到患者家属......”   “怎么可能?同事,朋友,常用联系人,一个都没有吗?!”   “患者的身份证明是伪造的!”   “怎么可能?!住院前没有过机子核实吗?!”   众人沉默,唯余医院大楼外的狂风咆哮。   暴雨倾盆,打在玻璃上,露出疮痍般的爬痕,那交错的痕迹仿佛流泪。   北京时间二十三点整。   仁和医院703号重症监护室里的35号患者宣布死亡。   患者全名:谢临风。   “轰——”   化鹤山上燃起漫山遍野的冷火,那里草木成灰,魂灵纷飞。   “铛——”   寺庙里撞开古钟,和千年后的鸣响重叠。   那些火啊、雨啊都来自千年后,在祂这双眼睛中淋漓地燃烧着。   雨点缥缈,染湿了一片红衣角。今夜星月无恙,山风有些微潮,祂指尖扫过树身,头顶的枫花就变得更加红艳。   那人墨发随风,红衣也随风。最热烈也最虚无。   身后银铃声响起,祂回眸,喊道:“晏安。”   “你叫我什么?”   “晏安,”祂牵过小孩的手,“小糊涂,从今往后便叫你晏安好吗?”   风起,吹过那人的红僧衫。今夜月色如雪,圣子赤瞳染血,里面承载着日月和古今。   其中燃着大火,也装着暴雨。   ——古今万物,不过神祇一眨眼。   神祇眨眼间,花下已千年。[1]   ————————上卷完——————— 第53章 小人   小孩有些起床气,道:“到底是叫小糊涂还是叫晏安,你说清楚。”   “人变小了,心眼也小了?”对方垂下身子,笑说,“这么霸道?”   那人皮肤白到发冷,却有一双十分艳烈的赤色瞳。可祂眼饧朦胧,瞧人的时候很散漫,总是盛着像水波一样的笑,好像这天底下没有什么能让祂生气,也没有什么能叫祂在意。   小孩被祂的模样摄了心魄,不觉矮了气势:“……我是太子,你听好了,整个天下都是我的,我不该霸道吗?倒是你,怎么做人老师还鬼鬼祟祟,只敢藏在我的梦里。怎么,教我是什么很不光彩的事吗?”   他从前可不敢这样跋扈,只有在梦里,在这个人跟前被变成个小矮子的时候,他的脾气才敢坏起来。   说到这里,晏安忽然环顾四周,发现此处山是山,月是月,却忘了自己如何来的。待他回过神捏了捏手,掌心只剩空空,方才牵他的人果然已经不在了。   ——好痛!   晏安从干草堆上滚了下来,捂住额头:“你疯了?!啄我干吗?”   伤他的是一只羽毛火红的小云雀,此刻这只罪魁祸首跳上发灰的神龛,正歪着脑袋瞧他。   小太子昨夜睡的地方从自己的寝殿变成了一间破庙,但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晏安陷入一阵冥想。须臾后,他拍了拍脑袋,发现脑袋空空,果然只记得“睡觉散人”的名号,仍旧记不清对方的模样;手中空空,仿佛还有被牵过的余温。   肚子也空空......这个、这个没办法,怪不到那人头上去。   可恶。   晏安浑浑噩噩的,他此刻俨然是个少年人的姿态,比梦里高出很多,因此说话也沉稳些。   他道:“你长得很像我从前见过的一只云雀,是你昨晚将我送出的妖仙山吗?”   云雀站得笔直,模样倨傲。   晏安松开手,发现掌心里有一滴黏稠的红色,只是额间伤口没再继续流血,像是已经止住了。   太子惊愕:“你把我咬流血了!”   云雀点点头,很欣慰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杰作,如愿以偿地拍翅膀飞走了。   它前脚刚飞走,后脚庙外就轰然撵过去一群人。   破庙位于一座灰头土脸的小镇尾巴上,从前很少有人经过,因为再往前走就是列修国的国都——靖京。   倒不是大家不愿入靖京,相反,靖京是许多人心中的仙都,里头朱楼画栋,崇阁巍峨,令人心生向往。   只是奈何许多年前太子殿下受刺一案至今没有抓到凶手,最后将罪责推到一只小云雀身上,根本算不上一个交代,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也是从那时起,入靖京的关卡盘查开始变严,已经许多年没有对城外老百姓开放了。   然而防住了杀手入京,却防不住太子殿下出逃。并非是太子殿下神出鬼没,很有滑头,而是因为太子的老师是个手段高明的人物。   常常就是小太子在殿里睡下,再醒来却不知道在哪儿了。   故此,今日这样喧阗,实在很反常。晏安随意扯了片衣布遮脸,跟了上去。   “你们跑慢些!姣子是什么很稀罕的东西吗?我警告你们,撞伤了少爷,我、我打死你们!”少爷口是心非,在轿子里跺脚,“快快快!这群刁民,靖京城门只免一日,他们休想抢在本大爷前面!”   “真是谁都能进?不要牌子?!”   “那是自然!圣子临世,恶棍都得老老实实!谁敢在神祇面前生事!”   “圣子隐世多年,从不轻易下山。上一次祂来,我爷爷的爷爷都还是个光屁股蛋呢!”   “但姣子也真是神秘啊,从不在人前露出真容。据说祂生得如玉一般动人,美得出尘!也不知这样的女子会不会动了凡心,让谁便宜了去!”   “呸!谁说祂是女子了?又是谁规定女子便一定要困于家长里短,小爱小恨了?倒是你思想狭隘,癞哈蟆想吃天鹅肉,姣子被从你们口中说出来,简直是脏了神名!”   晏安默默认同:说得很对。   又一人说:“此番圣子下山,靖京中花草都生机充沛,但百花齐放,祂这样清冷的性格却独独喜欢枫。君主这次可是下了大血本,不仅在靖京中铺设花路相迎,更是将宫中花草全换成了红枫,甚至大摆五千桌宴席为祂接风洗尘,杯子盏子全是上等品,是琉璃做的呢!”   “看热闹也就罢了。可若如今天下太平,祂也会有闲心入世吗?会不会……会不会是逢乱才出,咱们列修国已经出现祸害了?!”   晏安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心说:这么穷奢极侈,分明祂才是祸水。   临近城门,晏安缓了步子。他遮了脸肯定很引士兵注目,若是不遮脸,这张脸也会招来麻烦,但此刻人多,又没地方乔装易容,走正门势必会被守卫认出来。   趁着今日防守松懈,晏安打定主意——择路翻了墙。   城中人挤人,街上乱得像锅粥,只是长街中央洋洋洒洒地淋了一路的花瓣,却没人敢轻易踩踏。   这些花瓣的花色很有讲究,淡雅又清冷,符合大伙儿心中神祇的形象。   晏安闻到花香,钻上城墙,正准备飞檐走壁,一路踩着屋顶回去,怎料他没走多远,便听见下方传来一阵排山倒海的哗然之声。   晏安悄然顿步。   哄闹之潮一浪更比一浪高,只是和方才的景象有所不同,此刻人群乱中有序,都规规矩矩站在两侧,让出中间那道花路。   两侧的百姓春风满面,皆忍不住探头张望,想要目睹神祇的真容。   瓦砾掉进人堆,却被笑语声掩盖。晏安和身后的人打了个照面,发现是个和他身量相当的少年,对方也爬上了楼顶。不仅如此,四周的房顶上陆陆续续上了人。   晏安不料有这么一出,正要赔礼,解释自己并非毛贼,还未开口,那少年便善解人意地坐在他身侧:“看你脏兮兮的,想必是从外城来的吧。理解理解,大伙儿都想看姣子的样貌,不必拘束,我家屋顶随便用,不过你别爬到对面那家去了才好。”   晏安瞬时语塞,也坐下。他顺着对方的手指瞧过去,看见个阔绰的府邸,便问:“那家怎么了?”   “祝家啊……有个草薙禽狝的禽兽!还是个将军!据说他家里有十多个姊妹,全被他杀了。而且……”少年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死状凄惨,个个衣不蔽体,像被人凌辱过一样!但这祝将军呢,常年在外征战,是朝中少有的英才,英才就算了,还脾气火爆,一句说不得,一说他就要撂挑子不干。因此君主也拿他没办法。虽说最后查出来凶手另有其人,但我觉得是借口。你外来的可不知道,靖京中这类借口可不少,先前太子遇刺,那群人查来查去,最后把罪名扣在一只鸟头上,实在很荒唐!”   晏安盯着他,很赞同地“嗯”了声,为这事,他俩一时变得同仇敌忾起来。   晏安道:“我倒是没听说过什么祝将军,在皇城脚下,岂容这样猖狂的元凶?”他虽一副怀疑的模样,但他父皇向来欺软怕硬这一点,这点倒是有些可信度。   晏安还要问,人群忽然炸开了锅。   少年“噌”地下站起来,说:“来了!”   一阵浩瀚的马蹄音传来,晏安闻声偏了下身子,只见长街尽头都变得朦胧起来。   可雾不是雾,而是马蹄下的飞花。   晏安心说:浪费。   八匹浪淘似的雪白骏马在前,不仅个个金辔镂膺,还浑身都簪了花。马后拉着一辆挂有白茀纱幔的车,车身的蓬顶边沿处绕了圈白栀花茎。   隔着摇曳的白纱,能隐隐绰绰瞧见其中的人影,只是那人影并不端正,歪斜着身子,支着脑袋,闭目养神般懒散。   晏安再一皱眉:虚张声势。   百姓立刻哄闹起来。   起此彼伏喊道:“恭迎圣子!”   “恭迎圣子!”   “主公!”   “主公!”   风一吹,挑起那圣子车前的白纱幔,露出车内一张芙蓉似的脸,祂耳旁别了一朵白海棠,跟个从脂粉堆里泡出来的美玉似的。   然而祂瞧上去年纪很小,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祂“嗯”了声,撩起眼皮凉凉扫了一眼,模样骄矜,很看不起人,却带着些刻意,仿佛这样的深沉祂只能装一时。   晏病睢腹诽:好讨厌。   他这话刚落地,只听“哗啦”一声,那糜丽的马车骤然四分五裂。里面的圣子没坐稳,一骨碌翻身摔了下来。   马声嘶鸣,八匹马原地禁锢住了。   这一摔可不得了,苍生两眼一黑,哄抢着要去扶。圣子摔得人仰马翻,那朵花就和祂一样,弱不禁风,轻轻一碰就碎掉、坏掉了。   屋顶那少年表情怪异,难以置信:“一碰就倒,倒了就不起?!还守护天下呢,还顾及自个儿身子吧!”   “呼——”   一阵长风卷过,满地的花瓣全然飘浮在半空,飞得很高,又簌簌落下。在这漫天花雨里,忽然绽开了一朵巨硕的白花——是那人落下时的重重白衣。   祂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方才“圣子”坐过的白绒椅上,手一支,一双红瞳轻飘飘扫过群人,大伙儿心照不宣地噤声,全然呆住了,竟没人敢上前。   花瓣飞舞之中飘零下来一片红色,被风遥遥携来,落到晏安的肩头。晏安满是狐疑,拿起来一瞧,便听一声哀嚎,车上那白衣人曲了下手指,地上那位倒地不起的“圣子”便被某种力道猝然提了起来,拎到一旁。   到这一刻大家才明白,原来车上那位才是真正的圣子。众人议论纷纷,正要数落那个假货,不料刚转头,那位脑袋上插花的假神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假神扔了那朵花,又是心疼又是泄恨。   此处名叫竹间楼,建在靖京内,玉栏绕砌,珠宝争辉。   假神罩了个面纱,坐在楼阁的屏风里,是个婀娜的美人。面前有人折扇一开,为祂斟了盏茶:“花奶奶别生气。”   花侑手指微动,还没碰到茶,先施了个咒将茶打翻了:“你乱叫什么呢?”   茶水泼到对面那人的身上,红衣染湿了,但祂却全然不生气,只道:“你男扮女装,发髻精丽,和凡尘中人别无二致,难道不是要做女子?既然如此,你打翻我的茶,怎么能用咒力呢?”   花侑道:“嗯?女子就不许用咒力?”   “是凡人不可。”那人很有耐心,“我们如今乔装了出来,便不是神了。”   花侑道:“有理。你新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那人道:“临枫。”   花侑说:“这么不要脸?”   临枫不爱喝茶,只是用唇沾了点茶面,道:“嗯。”   他神色如常,仿佛被评价惯了,又仿佛是真不要脸惯了。花侑瞧着他这副模样,便想起来白日的事,一时向后撑着身子,吊儿郎当地说:“今天你真是让你花爷爷丢了大脸。”   临枫拿出茶匙拨弄茶面上的花瓣,说:“是我想错了时刻。”   花侑微讶:“你能有算错的时刻。如今天下算是完啦,姣子连个小娃娃都算不准。”   “是‘想’不是‘算’。”临枫笑了下,盯着茶面的目光很专注,他如今乔装改面,一并掩去了那双红瞳,“世间人太多,我懒得算,对他我也不想算。”   “哦。你不算,便让我丢面子。嗯?化鹤,你在装什么?这马车明明就该你坐,花路也是给你铺的,你非要先把我踹一脚,自己再风风光光出场。”花侑撑着身子,说,“老子不是你甩威风的工具。”   “也很威风不是吗?”临枫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哦?难怪今夜你换成了女装,原来是脸丢太大了啊,对不起行不行?”   他道歉很有一套,像是哄人哄惯了。可是对不起,她花爷爷不吃这套!花侑冷冷嗤了声,还要找他算账,门口却骤然传来“嘭嘭嘭”三声巨响。   花侑即刻端正了姿态,收起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模样,柔声问:“来者何人?”   “你点的我!”那人音色粗犷,明显是做了声音伪装。   花侑皱眉,用眼神询问临枫,发现临枫撑着脑袋,竟在敲门的巨响里昏昏欲睡。   花侑低声问:“点什么?我没点,是不是你点的。”   临枫敷衍道:“我为你点的。”他敷衍完又松垮地往门口瞧了一下,旋即露出一副“不是吧”的表情,道,“花侑?不听神?你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花侑有“不听神”的称呼,是化鹤给祂乱起的,因为这家伙承受不住一点大事,大事一压身,祂便要装聋作哑,甩手不干,以求得自己身心舒畅。   ——当然,祂这是和化鹤学的。   花侑捂住双耳,像被那敲门声打了似的,神情难受:“什么什么地方?你请我来玩,自然是玩的地方。”   “不错,正是玩的地方,要紧的是怎么玩。”临枫说,“我以为你今日换成姑娘装扮,进这竹间阁里又故作气势,是明白的。”   花侑预感不妙:“明白什么?!”   临枫先难以置信地笑了声,而后又笑得合不拢嘴。   那门就在这时被“嘭”地声踹开了。   花侑捂着耳朵向后一挪,根本来不及退,头顶倏然罩下来一个宽肩窄腰的男人身影。   男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一手端着果盘,一手提着琵琶,睥睨道:“谁点的?!”   花侑愣神了一刻。   临枫便轻抬下巴,为男人示意了目标。   男人冷冷道:“要听什么?”   花侑缓过神,松了口气,心说:原来是点曲儿。怎么不早说?!   花侑很少听民间的曲儿,于是随便说了一首有印象的,又秉持着有来有往的态度,放了一袋钱在男人跟前。   谁料男人竟抱着琵琶在他身旁坐下,洗搓衣板似的弹奏了起来。   这曲子荡气回肠,花侑听得如坐针毡,挺直的脊背、矜持的姿态下是浑身的冷汗。她心中传音:给钱唱歌,不是很公平吗?他怎么一副受了我折辱的神情?!   然而化鹤是化鹤,临枫是临枫。   临枫直接拒绝了花侑的传音。   临枫跟前摆了五六个茶瓷杯,他专注于将茶水从第一个杯子倒到最后一个杯子,其实并不好玩,他垂着眸光,好像有些不得意。   你失意个鬼啊?!到底有没有听见旁边这大哥快把弦给弹断了啊!   花侑汗颜,她侧目,瞧见男人五指都是血,心里惊了一跳。他喊了声“大哥”无人应答,看不下去,只好端起杯茶,去制止。   “啪!”   花侑手刚碰上男人的小臂,便被一股大力霍然推倒,那桌子被一掌劈碎,临枫正在摆弄的瓷杯“哗啦啦”全砸碎了,茶水飞溅,被打翻在花侑脸上。   花侑见过像化鹤一般力大无穷的家伙,却没见过这样翻脸不认人的铁货。她额发濡湿,瞧见男人红着双眼,凶神恶煞的模样,霎时灵机一动,往地上一躺。   临枫挑眉。   花侑轻缓缓地擦着脸,蹙着眉头,好像被烫得很疼,道:“公子不爱弹曲儿,告诉我就是,怎么来推我?”   临枫抱着双手看戏,一时很鄙视。   然而花侑可怜了一下,却很管用。男人先是愣神了,有些踌躇,像是心软要去扶。   外面一阵哨音勾回了他的理智,不仅是男人,连临枫都一时收了长腿,不再懒散。他追了出去,路过踹了一脚还在哼唧抹泪的花侑,道:“别装了,人跑了。”   “装什么装,真疼!”花侑红着双眼,麻溜爬起来,“他跑不远,我适才算过了,他今夜出不了靖京。”   临枫走了两步,又辙回来,一字一句说:“入世不可用灵眼,不可算苍生之命。不过这次你替我算了,下不为例。我们兵分两路。”   花侑“啊”了声,又“啊”了声:“耍你爷爷玩呢?什么兵分两路?!我们不是一起的吗!”   临枫才不管一起还是两路,他翻下栏杆,跃至竹间楼一楼,那里刀光剑影,两波人砍得正欢。临枫红衣飞卷,他穿梭在火和血中,在尖叫声和厮杀声中从容不迫,然而实际他动作很快,指间微动,地上重重叠叠倒塌的屏风瞬间分散开,露出个弱小的人来。   小人躲得很好,不防这么快就被找到,他还沉浸在惊愕之中,身体便已然腾空,被人抱在身上,砸窗跳了出去。   临枫抱着小人,闲庭信步一般:“你个小鬼,你玩开心了,天下大乱了!”   晏安盯着自己馒头点心大的拳头,惊疑不定,先听见什么“小鬼”,又听见什么“天下大乱”,他一时错愕:“我、我怎么变这么小了!”   临枫走得很悠闲,却说:“嗯,逃命需要。”   晏安坐在临枫的臂弯里,像个枕头似的。他无法接受:“逃命,逃什么命?我今日来——”   临枫说:“我知道,是为了调查那位杀人辱尸的将军案。”临枫抱着他的姿态很熟练,仿佛抱过他很多次似的。   晏安警惕道:“你是妖怪?!”   他心里从来非黑即白的。今日见了姣子,能记住姣子的样貌,但这人模样不同,又会法术,手臂上还有怪异的纹身,晏安便一时笃定这人是妖。   临枫说:“我不是怪。妖怪不长我这样,这才是妖。”   他指间点了下晏安的脊背,顿时一股酥麻的感觉窜过,晏安惊惧低头,发现自己骤然长出条白色的大尾巴来!   这尾巴悬吊在半空,随着这人步行的颠簸一晃一晃。晏安顿时悚然,他一悚然,尾巴便翘起来,开始乱拍。   临枫目光一沉,捉住他的尾巴往自己腰上一挂,那尾巴便偃旗息鼓,乖乖缠在他的腰间。   临枫见小人发愣,便解释说:“乔装需要。”   晏安震惊:“需要尾巴?!”   这和直接告诉所有人——我在乔装我身上有天大的秘密——有什么区别吗?!   临枫道:“嗯……”   只是他这个“嗯”字还没发完,胸口便传来一阵闷闷的打击。奈何晏安此刻人变得很小,即便他拼尽全力,打出的力道也只够给这人挠挠痒的。   ——因为这人抱他的手臂很强壮。   然而,最戏剧的一幕出现了。   面前这魁梧又强壮的男人竟被他的馒头点心给、给一拳撂倒了?!   晏安落了地,大跌眼镜,一时傻眼了,问:“你,你干吗?”   临枫捂着胸口沉思了须臾,而后想到了什么,有样学样,倒地不起,手背贴扶着额头。这位祸水一句话不说,却又责怪般地盯着晏安。   好像在控诉晏安为什么一点不温柔。   这人的每一次蹙眉,每一道目光都在说——他啊,最弱不禁风了。 第54章 脂粉   街上人来人往,这家伙模样太出众,衣服也不好好穿,实在很令人误会。晏安哪儿见过这种世面,有些蒙眬,尾巴在身后焦躁地扫来扫去。   须臾后,晏安冷着脸,直接朝黑巷子里拐。   他一走,地上那位什么病都好了。临枫跟了上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说:“你不要我了?”   晏安忽然转身,抬手往临枫胸口一点:“送你个护体的结界。”他诚心地说,“你太弱了,行事不要这么张扬,这凡间的人心叵测难猜,我可不是次次都能救你。”   临枫适才在他身上下的“尾巴咒”——姑且称作尾巴咒吧——不带半点邪气,其中灵力还很充沛纯净,不像是邪物鬼怪的手笔。但对方灵力很弱,咒语也念得生涩,晏安便自动归类,以为对方是个小仙小道之类的。   可临枫偏偏也没有修行者的气质。修行者下山,向来衣着朴素,行事低调,临枫倒好,偏要穿红衣,在手臂文图腾,招摇过市,好像要让世人都知道,他是个不入流的坏胚!   临枫“嗯——”了一声,点了点自己胸口,仿佛那里碰不得,一碰就疼。他冷不丁问道:“你很忙吗?”   “嗯。”晏安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后,缓了态度。他捉着尾巴,悄咪咪伏在巷子的墙边观察,道:“你适才说‘将军辱尸’,你也知道这案子吗?”   临枫跟在他身后:“我就是为这案子来的。”   这里行人寥寥,晏安回首:“那看来我果然没猜错。”   临枫靠着墙壁:“哦?”   晏安道:“今日姣子入京,我也来凑热闹,赶巧听一位小友说,将军府上藏了一名杀亲的血将军。这都成传闻了,我却从来没听说过。后来那小友告诉我,这将军名声不好,脾气也不好,谁嚼舌根,便杀谁,就是君主也不敢拦!岂有此理!再然后,我便零零散散打听到,这将军有个怪癖,便是喜欢亮堂堂的东西,每夜都要将府里的灯点到最亮。既然是‘最亮’,便也不许别人比他亮,今日最亮的便是那座竹间楼了,我原本还半信半疑,不料刚进去就碰上厮杀。现在正好,你若是也沿着线索追查到了竹间楼,便说明这位血将军果真在那儿……”   临枫抱着双手,斜靠在墙边,道:“不错。”   晏安说:“若是将军杀人犯罪,自有王法管束。可惊动了你这名小道下山,说明将军并不仅是武力杀人,更是有鬼怪作祟参与其中。”   “自然。”临枫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很怪,我的哪一样打扮让你瞧出来我是个道人了?”   晏安摇摇头,实话实说:“哪一样都没瞧出来。总不能……”   “不能什么?”临枫蹲下身,和他对视,“总不能直言我是祸水?”   晏安被戳中心事,错开目光,那尾巴被捏着也开始乱晃,很心虚:“你才更怪,明明来捉血将军,怎么把我抓走啦?”   临枫冥想片刻,道:“都说我是祸水了,你没听过祸水乱国误君吗?我这种妖妃,自然最爱吃国君的心,你尾巴都漏了半边,不会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吧?”   他的确很天真。一句话暴露颇多,坊间传闻之所以是坊间传闻,住在坊间之人又怎么会不知晓?这传闻传遍了坊间,却传不进皇宫,太子平日里禁锢在深宫,只有倚靠梦里那位老师的力量才能和外界接触一时片刻,民间的事自然很少听闻。   晏安心里羞愤,料想他那“祸水妖妃”也是胡言乱语,一时把尾巴捏得很痛,还待嘴硬,房顶上忽然飘下来一个人影。他当即挡在临枫跟前,指间凝咒,结果定睛一看,却是个耳后别花的醉女子。   花侑双目迷离,转了两圈才认清临枫,她说:“去你爹的臭男人,爷爷我——嗯?嗯?!!”   花侑逼近晏安跟前,定定瞧了半晌,吓得一屁股栽到了地上,酒意全无。   “这位姑娘……”晏安伸手去牵他,临枫靠在一旁,指间微动,抢先用咒力将花侑抬正,他道:“谁又招惹你了?”   花侑拍打双颊,脸上很快浮现手掌的红印,她说:“吓死我了,我适才杀了只小水伥,和你跟前这只长得太像了!那只水伥瞧上去年龄很小,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啊!”   临枫说:“那就是没杀。就算杀了,你杀的东西还少吗?”   “你不要在小朋友跟前提这个字。”花侑低身端详道,“小兄弟,你长得好眼熟,看你不谙世事,是被这家伙骗来的吗?”花侑猛然直起身,道,“你骂我?”   临枫背靠着墙,闭目养生,并不理他。然而一道心语却传给了花侑,说的是:你去死吧。   眼下二人正凭借心语互相诽谤,晏安却感觉有些奇怪:“姑娘,水伥是伥鬼,又怎么会和我长得像?”   花侑神色一转,收了戾气:“是啊,我也觉得很怪,水伥原本该是凡人溺死过后化成的,面目全非,结果我碰上的是只长尾巴的怨灵!修为还不低,想来生前应该很厉害才对,不知怎么被推下水溺死了!”他说着一个激灵,“太可恶,我原本并不想理祂,谁知祂……祂一下勾尾就缠上来了,险些钻进我的耳朵!我就失手将祂杀了。”   晏安听她说话声音都发颤,似乎很少做这类杀生之事,隐有忧色,说:“姑娘你没事吧?若是很害怕,不如与我接伴,我还能保护你一些。”   花侑险些呛住:“你?!你这么小……”   临枫拍拍衣服直起身,一手摁住晏安的肩:“小怎么了?”   “也对。”花侑思量片刻,躬身换了副柔情相,“小兄弟,这家伙身上的结界是你下的吗?嗯,很不错,你瞧我吓得脸都白了,不如也为我——”   她说着要去摸晏安的脑袋,岂料临枫抬手,温温柔柔将花侑的手挡开了,笑说:“我开玩笑的,你不用。”   然而他这一挡可是笑面佛动杀心,令“咔嚓”一声断了手臂。花侑眼睛一红——   临枫一解衣带,不偏不倚扔到了花侑那双眼睛上。他道:“你不是去追人了吗?无端端的,怎么会和伥族杠上?”   虽然世间七族都是母神化身而成的,拥有神脉,但独独伥族之术总是和“鬼”挂钩,在世间饱受争议,由于这个原因,伥族从不轻易现身施咒,一是怕吓到凡人,二来怕修行者误会。因此临枫这话的意思,是花侑主动惹的事。   花侑扯掉眼前的衣带,接回了断臂:“我正要说此事。那男的很狡猾,像是知道我只能靠鼻子认路,我追他的一路原本都是竹子或者老树,我却闻了十多种花香。这不要紧,要紧的是这花香像是种毒,闻了让人失智。我跑着跑着,耳旁忽然贴着几名女子的笑声,我一回头,两侧却不是女子,而是几条被竖直的蛇尾巴,正跟着我一起跑!”   晏安不自觉将蛇尾替换到自己身上,当下那尾巴便炸了毛,变得蓬蓬的。他迫切道:“那之后又如何碰见了水伥呢?”   花侑碰碰鼻子,道:“这个……嗯,后来花香渐浓,不知是不是中毒更深了,那些尾巴摇身一变,成了几名婀娜的女子。我追到山林深处,瞧见前方开了一家酒肆,那些个姐姐妹妹簇拥着我,非要请我吃酒,说是她们住在深林里,心里很不安,时常担心歹人进来,才施此幻术,却没想到误伤了我。”   临枫道:“她们是不是还说,没想到误伤了这么漂亮的妹妹,心里很怜爱,又问你脂粉怎么选的,皮肤如何保养的?”   全中。   花侑被踩中尾巴:“你说了不准开灵眼的!”   临枫说:“猜的。”   花侑轻咳一声,道:“总之就是我推脱不过,对,就是推脱不过,便喝了几盅!岂料我喝得太醉了!她们执意送我出林子,却将我送到了水边!”花侑双眉一蹙,似乎一颗真心被辜负了个透,“她们朝着水边喊了声:‘快来吃!’,然后一条长满窟窿的巨尾就缠上我的腰,将我卷了下去!我下去游了一圈,才发现那条尾巴的主人是个水伥!那尾巴上也不是什么窟窿,而是能吸食我咒力和魂灵的吸盘!我原本还想同祂周旋一番,但那东西往我衣服里钻,我这束胸本就扎不太紧,裙子都要被祂钻掉了!见我反抗,祂就往我七窍里钻……这鬼怪是新来的吧?懂不懂规矩啊!大爷的实在太恶心了,我受不了,一招没个轻重,就把对方给打晕了。”   说是打晕,但临枫猜测也和“杀了”没什么区别。   花侑的造型都是自己亲自做的,往往要废好些功夫,这水伥招惹哪里不好,偏要动花侑的命根,她是最在乎皮相的,又是咒力最强的,不然母神殒身时也不会选她来管束自己。   只可惜母神眼瞎,花侑除了和他一起鬼混外,甚至比他还会惹是生非。他们俩凑一块儿,能做神祇,也能当混世魔王。   花侑气得捏起束胸向上一提,晏安便赤红着耳根转了脸。   临枫将宽袖遮在晏安跟前,还要问什么,瞧见花侑额上忽然“啪嗒”落了滴青色的液体。不过瞬息之间,花侑的额头便像被烫了个洞的宣纸,一下就溃烂了!   临枫一手一人,将花侑和晏安拎回檐下。   花侑尖叫一声,立刻从临枫身上卸了面镜子下来,很是在意。她先叫:“我的粉!”,又喊:“我的脸!!”   “别叫。”临枫伸出指腹一抹,那溃烂的洞口便平展如初,“大惊小怪,追!”   花侑悬心落地,瞬间变脸说:“正好,惹上你花爷爷,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龟孙?!”   两大一小连夜翻墙越壁,晏安被扛着肩上,十分不满道:“这位道友可以不要胡闹了吗?!现在不需要乔装了,烦请将我变回去!”   花侑飞驰在身侧,闻言哈哈笑道:“你真是傻得可爱,你不明白吗?你越小,尾巴就越大,这样他送你的咒力便越多,过会儿打起来才不至于乱了方寸!”   晏安捏着临枫肩头上乱飞的发丝,道:“这是歪理,还是怪癖?”   临枫说:“你别听她的。”   言语间,三人已经悄然来到将军府,蹲守在屋顶。果真如猜想一般,这将军府空旷无比,没有一个守夜人,却是亮如白昼,各个角落都安置了白灯笼。   这里明明位于靖京中段,却无人路过,像是刻意绕着走似的。   白绫飘飘,万籁寂静,三人一抬眼,跟前忽然站了个东西。 第55章 府邸   这人提着个白灯笼,身上套了件纱裙,不知什么时候悄然上了屋顶,立在三人跟前。但说人并不准确,因为祂连五官都没有,整张脸以血肉为滋养,面上开满了密集的白花。   远看反倒像个白蜂窝。   “客人……”祂没有脸,却像是在仔细端详,开口是个女僮的声音:“姐姐!客人来了,客人来了,客人来了!”   祂不说话还好,一发声将花侑吓得花容失色,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花侑又向来不可貌相,手劲重得要命,一击竟打穿了对方的头颅。   “嘭!”   花僮的脑袋如同彩球一样炸开,那白花飞散开去,滞在空中的一瞬,却让三人都为之讶然——   原来这小僮脸上不是花,而是正在沉寂的白色飞蛾!如今被花侑扰醒,齐齐振翅向三人扑来!   临枫挥袖将两人挡在身后,那飞蛾如同小石子一样,“扑扑”撞在在临枫的广袖上,顿时被烧成了尸体,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花侑扒着袖子,探出个头:“谁在恶作剧?!”   晏安从另一边探头:“隐身咒失效了吗?”   花侑道:“不像。那将军长年在外征战,顾不上家中也很合理,只是难以想象他不雇婆子仆从来打理空宅,竟养邪物来守家门。”   临枫总算等到这一刻,他说:“既然如此,我们走正门进!”   花侑还没开口,临枫已经抱着小太子纵身跃下屋檐。   “臭架子。”花侑心有余悸,“等等我!”   三人一点不遮掩,大摇大摆来到正门前。临枫抬脚,大门先一步被“嘭”地声踹开。   晏安赤手空拳,只有指间夹着的一道黄符,他如今人不及临枫一半高,却是时时都冲在前面,半点不怵。   晏安道:“跟紧我。”   临枫说:“你可得保护好我。”   三人刚一踏进,便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衰凉之气。   其庭院中全是干枯的落叶,草木和池鱼都死光了,亭子也落了灰,像是几十年没有人住过一样。   但最奇怪的并非是此处荒无人烟,却日日都有人更换灯笼,而是此情此景与他们适才在房顶瞧见的并不一样。   晏安道:“这里施了幻术,用来迷惑百姓。也难怪到‘杀人辱尸’这般田地,也只是个传闻,还惊动不了官府。”   花侑一入门便遮着口鼻,明了道:“请君入瓮,不过你这个君不用请,上赶着入瓮。”   晏安见她举动,关切道:“姑娘,你很难受吗?”   临枫说:“她封了眼睛,靠气味观世,许多东西别人闻不到,对她而言却是浓郁熏人。”   “不错。”花侑眉头紧蹙,表情糟糕地说,“这里太臭了!”   晏安摸了摸衣兜,里面却空空如也,正疑惑着,抬眼便瞧见自己不翼而飞的白绢莫名出现在了临枫手里,临枫拿着它轻掩口鼻,他那副神情不像难受,更像是不悦。   他借机轻咳了两下,动静却很小,仿佛正强撑着不适,又怕说出来让晏安为难。   临枫轻声细语道:“血腥味很浓,还有人刻意熏了花香,来掩盖腐臭。”   花侑探身在前:“不,不是!什么花味,那是腐肉味!”   四下很安静,晏安和花侑持续警惕,临枫倒自顾自走着,没装多久便暴露出游手好闲的秉性。   三人路过方小花坛,其上养着盆假山竹林之景,这里的翠竹倒是鲜活盎然。   临枫扫了眼,前方花侑却忽然站定。   花侑单手掩在宽袖之下,一枚琉璃戒指正泛着冷光,她道:“什么人。”   抬眼望去,原来是前方的屋顶上立了一个矮小的人影,看身量,这人像是从屋檐后探出了半边身子。他颈间绕着一条带子,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花侑鼻息一叹,并没有闻到什么凶邪之气。   晏安指尖凝咒,说:“装神弄鬼爬上去做什么?”   “怕什么?”临枫打响双指,指尖便燃了团照明的冷火,“将灯照过去不就——?”   明灭间,花侑却顿然愣住。   ——屋檐上的人忽然不见了,与此同时,他的脚踝处爬来一阵窸窣的氧意。   花侑悄然低头,看见一颗毛发稀疏的男人头正抱着她的腿,仰面盯着她笑。而这个男人站在花侑的鞋上,不是靠脚,而是靠断掉的半截腰。   男人咧开黄齿,嘻嘻笑道:“漂亮!漂亮!”   临枫道:“别叫。”   他将指尖上的冷火举近了些,瞧清了男人的脸。   不、近乎不能说是人脸。   先前在屋顶,男人之所以看起来矮了一截,并非因为屋檐遮挡,而是因为他被砍掉了下半身,整个人如同草垛一样矗立着。   男人脑袋很大,两臂却很纤细,皮肤萎缩,看起来这并不是他身体原本的结构,倒像是被拼凑上去的。   男人腹部的断口还在流血,淋湿了花侑的白鞋,然而男人身后却没有拖拽形成的血迹,可想而知他并不是经过这条路来到他们三人跟前的。   花侑小心地问:“我能动吗?”   晏安小脸煞白,强装镇定:“好像不能。”   他说这话的原因并非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此刻男人仰面盯着花侑,那双眼睛竟占了大半张脸!不仅炯炯凸起,还摇摇欲坠,似乎重得随时都要掉下来!   男人根本不是在瞪眼,而是眼球与眼眶尺寸不合,眼球这才外翻,将将悬挂在眶中。   花侑捂着心口,简直要吐了。   晏安说:“很臭吗,我还有手绢。”   临枫道:“嗯?”   花侑道:“不是臭,是很香。”   但正因为是香,配上面前这东西的模样,才会更叫人作呕!   “姑娘你退后。”晏安上前一步,双指夹着一张燃火的符,临枫挑眉,还没来得及制止,那张符便被凶狠地甩了出去。   “啊——!!”   地上忽然泛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大火“噌”地声窜起来。这一举动可谓一波激起千层浪,花侑乍然回神,浑身惊悚,开始画符乱扔,拳打脚踢,豁出性命似的将腿上那玩意儿蹬掉了。   只是果然,那半截人身承受不住一点力,登时碎成好几块,骨碌着分散滚开。   晏安不防这火叫起来,愣神道:“这符威力这么大!”   “是你很厉害。”临枫拍灭衣角上的火,那里已经燎坏了,“但下次记得先提前告知一下。”   花侑被烧来手忙脚乱,大惊失色:“谁教你烧业火的?!”   晏安盯着手指,疑惑道:“业火吗?原来如此,真是奇怪!我分明扔的‘凝霜咒’啊!”   “天下水火都是一家,不必分那么清楚,你干得很漂亮。”临枫“啪”地声,羽扇一开,那火势便更加滔天。   那火“轰”地声扑满整个院子,惊动了更大的叫声。   “啊!!!!我再也,再也不看了!!”   “神仙!神仙饶命!我再也不敢碰了!”   “烫!神仙!不要再砍我的肉了!”   “疼疼疼!好疼!”   花侑傻眼了,道:“烧到人了!”   临枫在火光中巍然不动,道:“哦?原来你方才不知道?”   花侑道:“知道什么?”   “人啊,地上的人。”临枫神秘地说,“那臭味来自哪里你不明白吗?”   花侑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发现这地上的杂草不知什么时候,在火势的灼烧下蔓延得如藤萝一般长。   那些草茎如同软舌一般受惊逃窜,见着东西就缠绕上来。   花侑骂了声,往地上扔了团更烈的业火,那尖叫哀嚎瞬息之间便通天彻地!腥臭味儿遽浓,这下不止花侑,连晏安都闻到了,果不其然,那些野草植根的地方渗出血来,将土壤染得发紫。   ——这竟然并非什么野草,而是人的头发!   晏安被火风吹红了脸,他说:“这样不可!这火燃太大了。竹间楼躁动事小,将军府失火事大。今日姣子入京头一天,便发生了这种事,那必然会招致百姓口舌。祂分明什么都没做!”   花侑一边同地上的头发打架,一边纠正道:“祂打了人。”   “假冒神祇,蒙骗众生,那人该打。”临枫心情很好,“会水行咒吗?”   晏安说:“会。”   花侑惶惶,临枫却很放心:“试试。”   晏安“嗯”了声,捏了个诀,嘴里熟练地念了句咒。   “轰!”   火浪滔天,险些将小孩吹飞。临枫抓着小孩的后领,将人提了回来:“好吧。”   花侑说:“好什么好!”她抢过临枫的羽扇,在上面画了道符,猛然一扇,水浪临空冲下来,霎时盖过了业火,虽不至于立时就熄灭,但至少压住了亮光。   花侑旋即蹲身在晏安跟前,道:“谁教你的咒?谁教你的符?真是祸害,你速速去,将祂打死!”   临枫叹了口气,好像有些认栽似的:“你做得很好,是你老师没教仔细。”   这里叫声喧嚣,十分混乱,晏安没听明白两人在争什么,立刻凭空绘符,说:“好吵。”   临枫摁住晏安蠢蠢欲动的手,指桑骂槐道:“说她吗。”   晏安说:“说这地里种的人。”   花侑道:“自然自然自然自——”   她话没说完,忽然眉头一皱。花侑折扇一横,往虚空中轻轻一点,空气刹那间如同水波荡开,将临枫二人和他自己同时震到两边。   “嘭!”   一柄银色的回旋弯刀从中砍过,钉进了身后的墙中。   临枫拎正了小太子,却发现晏安一下子长得很高,尾巴也没了!许是适才灵力挥霍太多,已经没办法维持小孩模样。   临枫十分惋惜,却立时又听闻一阵破风之声,银光乍现,又一把回旋器飞来。花侑不躲不闪,反而上前一步,他咒力环身,周身都是咒浪,寻常武器近不了身,花侑道:“是你在捣鬼,给你花爷爷——”   她话没说完,骤然侧身,然而晚了些许,那道疾驰而来的回旋器竟直接突破咒力结界,砍伤了她的手臂。   临枫见状瞬间闪身,不再轻敌,腕间一绕,将那柄银镖上的咒文打散,接在手里一抛:“送你报仇。”   晏安都没看清临枫是如何行动的,只晃见了道一闪而过的红影,再一定睛,就见临枫膂力悚然,单手捏起一个东西。   隐身咒缓缓退去,临枫手中正掐着一人的脖领。这个男人同样虎背熊腰,却被临枫毫不费力地提到半空,仿佛被铁箍钳住,全然无法挣脱。   临枫说:“道歉的话,不大点声吗?”   花侑被滔天的味道呛住,他胳膊上的伤口染满了血,桃粉色的衣衫也变得灰扑扑。她走过来时表情很冷,手握着回转器的尖端,正要拿钝端捅人。   然而花侑目光一顿:“是你?”   地上的黑发爆发式地蔓延开,扑满了整个院子,如同滚滚黑浪,转瞬将四人缠绕其中。   花侑直泛恶心,狂扔火球:“这你干的?!快让它们停下!”   男人也被纠缠其中,道:“不是我。”   天上的远空中忽然飘来花雨,然而却伴随着一阵振翅的声音,成千上万的飞蛾俯身朝他们扑来。   晏安人高了,胆子也更大了,他被逼无奈,道了声“抱歉”,再画符,只祈祷这符若有反噬,死他一个人就够了。   临枫见状“啊”了声,正要出手,却听那方被头发围剿的花侑怒声道:“爷爷不玩了!”   花侑脸旁两侧的皮肤忽然同时裂开一道口子,她阖上双眼,眼下的那两道口子便猛然睁开,里面又是一双琥珀般的金瞳。   祂竟同时长了两双眼睛!   临枫“啧”了声,立刻扬手立了道结界,将晏安和男人都罩在其中。   与此同时,满院涌起一股灼灼的热浪。和之前的火浪不同,这个更热,也更亮!   金瞳一睁,便叫这满院的头发瞬间蜷曲,像是被烈阳暴晒般全然焚烧殆尽,瞬间萎缩至枯竭。   烈火焚尽,男人犹疑了一瞬,却没离去。花侑独坐在地上,将脸埋在双膝,身影落魄又散发着寒气。   她闻见味道,冷声说:“谁都别过来。”   临枫最懂她,也不靠近,折扇拦在男人胸前:“血腥味这么重?将军杀敌辛苦了。”   男人并不遮掩,道:“杀敌?我不杀敌,我杀人。”   临风道:“哦?我们这里,你要杀谁。”   “杀该杀之人。”男人说,“你们也在这,是找到了祝山青下落了吗?”   晏安道:“先前你扮成竹间楼的小倌,也是为了找到那位祝将军吗?”   晏安今夜躲在竹间楼的屏风后,正好也瞧见了这个男人。只是还没来得及追,那屏风便重重叠叠将他压在了下面。   此言一出,花侑猛然抬头,难以置信:“你胡说什么?!那楼里是......小倌?!” 第56章 寻欢   她那张脸已经恢复如初,只是耗灵太多,暂且无法全然睁眼。   “竹间楼竟是这样的地方?”临枫稍为惊讶,仿佛也是刚知道,“原来如此。”   花侑从腰间摸出条白丝绫覆在眼上。   她以气味识人,伸手揪了片衣角,怯声说:“对不住了这位大哥,无知者无罪,要说过错,都是我这位兄弟的错。我们兄妹二人下山除邪祟,无处可去,便随便找了个歇脚的去处。还以为其间布置雅静,只是个赏曲儿的地儿呢。”   花侑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就是个药罐子,因而此刻的她将身娇体弱演得很好,仿佛是家中没有话语权的姊妹,而不是大摇大摆闯倌楼的蛮横大小姐。   花侑掐着临枫的小臂站起来,又可怜地说:“我适才的模样,不会吓到你了吧。”   “没有。”这招很好使,男人忍了又忍,扯回衣角的力道都有所收敛。男人听到她说“除邪祟”,便冷然问道:“你们来将军府也是为了捉疫鬼?”   “将军府中藏有疫鬼?”晏安顿步,“从前没听附近官府有类似的消息,今日姣子下山,怎么也不报?”   一般涉及疫鬼之事都是大事,晏安这话的意思是这事儿悄无声息的,没有报官,更没有报朝廷,因而天下人单知道将军府内有人命,并不知其中还窝藏着鬼怪。   男人说:“小鬼而已,我自己能解决。”   临枫站定,道:“能解决就不会大费周章潜入竹间楼,去寻祝将军了……怎么称呼?”   男人看了临枫一眼:“谢十二。”   临枫说:“嗯,谢兄。你来杀祝山青,也是因为此事吗?”   谢十二眉头一竖,他生得俊朗,一双眼睛全是警惕:“不错。我正是来杀他的,因为祝山青就是疫鬼,不久前正听说他打了胜仗回来,于是我在将军府外埋伏多日,却不见他人影。正好今日姣子下山,竹间楼难得迎这么多客,我料想他会去,就提前乔装混进了小倌当中。”   他后面的话虽没说完,临枫也很清楚,谢十二正守株待兔中,就被他们二人点来弹曲儿了。   花侑凝神片刻,道:“你怎么笃定祝山青一定会去竹间楼,这地下的东西也是祝山青的手笔?”   谢十二道:“近日各地发生了多起失踪案,人失踪三日过后,家中无论剩妻儿父母,还是兄弟姊妹,都会收到一样东西,那就是死者的一对眼珠,或者是手,又或者是一盒刚拔掉的牙齿和舌头,元凶如此示威,他们活下来的几率也不大。更奇的是,失踪的全是男子。我本是为了追踪疫鬼而来到此处,结果不久前却恰好发现那些失踪的男子是被祝山青给抓走,分尸后埋在了这院子里。不仅没死,一部分做了花草的养分,另一部分……”   晏安问:“另一部分如何?”   谢十二似是很不齿:“另一部分则被他削成人彘,拴着狗链挂在卧房里,供他日夜观赏。嗯……他也很喜欢听曲儿的。”   他冷不丁一句话,令花侑眉头一跳。花侑扶着临枫的小臂往前走,有感而发:“这癖好有些重口……”脚下一踉跄,忽然撞上一面脊背。花侑略微发作,微笑道:“兄长能不能好好牵?”   这话出口,前方传回的声音却是谢十二的,他欠身:“抱歉,这里路不平,我来牵吧。”   临枫毫不推脱,说放手就放手:“谢兄心细,劳烦了。”   果然,移交了过后,花侑走得稳了很多。她情难自已,夸赞道:“谢兄虽然魁梧,倒真是很温柔。我有个问题,谢兄对疫鬼了解不深,这类鬼怪只吃人,却不折磨人,更没有心情听半截身子的人唱曲儿。更甚者,他只抓男人,不抓女人,若真是快饿死了,哪里还敢这样挑挑拣的?”   谢十二说:“谁知道,兴许他修为很高,附身过后成了变态呢。”   花侑道:“那他去竹间楼不像是寻欢作乐,更像是去抓男人的。”   谢十二步子缓慢,很是贴心:“对他而言,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寻欢作乐。”   “有道理。我还有一个问题,”花侑抓住谢十二的小臂,手指已经覆上了自己眼前的白菱,“谢兄你要带我去哪?”   话音刚落,一条水蛇一般的布缕缠绕上花侑的手腕,布缕的尾端受人猛力拉扯,花侑立刻撞进了谢十二的怀中。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花侑被他摁在胸前,随着谢十二一起倒进了屋子。   她蒙着双眼,因此并不知道这院中迷雾重重,能溺毙人的五感,他们三人都走散了。   晏安忽地停下,发现自己似乎正在原地兜圈子,他念了句令咒,正要燃火照明——   “嘭!”   指间的微火倏然如烟花般炸开,晏安遮脸撤步,又听“啾啾”两声,他循声而去,来到一颗树下,这树不奇怪,奇怪的是树上长了个火红的人,人上顶了只火红的小雀。   那人坐在枝头,变得奇小无比。但他心很大,并不觉得丢面子,而是坦然地朝着下面说:“你接住我哦。”   晏安还沉浸在诧异当中,下意识打开双臂,还没反应过来,小临枫已经红彤彤一片落到了他的怀里。   晏安说:“你……”   小临枫先发制人:“你是个好孩子对吗?你会嘲笑我吗?”   这场景委实滑稽,先前晏安被他捉弄变成小小的一个,很是恶劣,此刻却轮到他自己身上,越是佯装不在意,小临枫越是红。   衣服红,别的也红。   晏安摇摇头,说:“我不笑,可你将别人变小也就算了,为何将自己也变得很小?”   小临枫用一种“并不是什么大事”的语气说道:“傻子……因为我很弱呢,体内灵力不多。适才那些地里的东西已经耗了我很多力量,如今还要维持皮相的话,我就真的所剩无几了。”他说着便两手揪住晏安的衣襟,说,“你抱紧一点。”   他语气霸道,好像这是晏安该做的。   晏安道:“不可以下来自己走吗?”   小临枫晃晃脑袋,苦恼道:“不行的,我一用力气,力量也会流失。真是奇怪,这雾对你没有影响吗?”   晏安“嗯”了声:“你妹妹被人抓走了,你们之间有什么暗号吗,我们去哪儿找她?”   小临枫指着前面的屋子:“进去。”   正前方有扇门,屋内黑漆漆的,半点灯都没有。晏安想到谢十二的话,若祝山青真有让人彘唱曲儿的癖好—— 第57章 屏风   小临枫像是提前知道了他心中所想,一时间搂紧了他的脖子,仿佛是只将落水的猫。   晏安拍他的背,好奇道:“这么怕,还进去干吗?”   小临枫有理有据:“是小了才怕,若大点,我的力量可没人比得过。走吧,适才打了架,我也累了,我们进去歇会。”   晏安算是明白了,他哪里是怕,每每遇到什么事,无论个头是大是小,总是要先假意示弱一番,好像笃定了晏安会心软似的。   两人行至门前,冷不丁“吱呀”一声,门竟自动开了。小临枫“哎呀”一声,顺势趴到了晏安的肩上,埋着脸,害怕得头也不敢抬。   门内漆黑不见底,外面白灯如昼,却半点光都照不进去,仿佛他们此刻并非身处将军府,而是在怪物幽深的胃里。   晏安前脚踏进去,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焚香。这时,他察觉到怀里的小红人正捏着自己的衣服,难受得发颤,一时止住了步子,低声问:“你很痛吗?”   小临枫咬牙说:“可恶......该死!这门上有咒,我的力量被人偷了!”   晏安说:“适才这门自动打开是你做的吗?”   小临枫伏在他的耳边:“不是我,是花侑。”   音落,一阵凉风声穿堂而过,风中夹带着几片花瓣。堂内被这阵风吹得“噌”地声亮起来,屋内布局尽收眼底的同时,一片巨硕的阴影笼罩而下。   晏安仰面才能看清祂的全貌,那是一座坐落在堂中的巨大神像。   神像是尊身漆绯色大氅的垂泪女神,祂鬓边别着一只白泥塑的海棠花枝,手中提着一柄花枝藤做成的弯弓。   小临枫缩在晏安身上,不敢看,像是巴不得躲进晏安身体里面才好。他闷闷地问:“怎么样?有没有血?”   晏安面不改色:“有,还有很多。”   小临枫抬起脑袋,说:“你骗我。”   晏安笑道:“你也骗我,其实你根本不害怕。”   和想象中不同,这间屋子并不是夹杂着阴湿腥臭味的施刑牢房,里面陈设布局简单整洁,尘土不染,滴血不沾,看上去像是有人精心打理过。   小临枫被他拆穿了也不尴尬,他从晏安怀里跳下来,说:“不错,我早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晏安目光微转,瞧见小临枫手里捏着两片花瓣,已经被揉皱了,心说:想必这花瓣被他妹妹施了咒,早一步为他通传了消息。   小临枫漫步至神像跟前,仰面端详了会儿,忽然摊开手掌。只听“哗啦”一声,神像耳边的花朵塑像忽然碎开,泥块簌簌落下,露出一朵被包裹的真实的白海棠来。   白海棠飘进小临枫手中,他示意道:“这就是我和她的暗号。你过来,牵着我。”   晏安疑惑,但还是依言走了过去:“牵着你便——”   话没说完,晏安忽然被临枫反握住,掌心相碰的瞬间,晏安似乎连魂魄都为之一颤。他双眼发黑,身子被骤然抽去了气力,不禁朝后踉跄了两步,却正好撞进一个怀抱。   那人的胸膛抵着他的背,将他捞了起来。   周围万象如褪去的潮水,正飞速倒退。晏安仰面,鼻尖碰到了那人长垂的发。   临枫感知到目光,朝他眼前放了片羽毛,轻笑道:“殿下没来过魇境?”   晏安倒在他的身上,被遮了视线,也笑。下一瞬,他道:“沉灵!”   沉灵沉灵,意味着魂魄沉归躯体。   因他这一句令咒,二人脚下的地面顿时变软凹陷下去!仿佛踩在沼泽之上。晏安飘浮不定的魂灵瞬间安稳归位,他拨开眼前的羽毛,说:“来过魇境,倒是没来过活人的魇境。你将我拖进来……”   临枫纠正道:“是花侑将我们拖进来。”   他反应很快,将自己撇得很干净,仿佛干了件坏事。   “是。”晏安失笑,“她能开活魇,你难道就不能吗?这样的本领好威风……嗯,不过威风是威风,怎么来了这么个地方?”   “滴答。”   角落里有空灵的水滴声。   两人站稳后,扫视一圈。周围不再是温情的布局,果真是意料之中的阴暗之地!血腥之味充斥着整个空间,晏安转身,还要再看,却发现自己视角受限,朝后便是一片漆黑。   更神奇的是,他感官奇特,自己分明喊了“沉灵”,正站得稳稳当当,此刻却感觉一侧身子重,竟像是正斜躺在床上。   晏安摸着手腕,那里什么绳子都没有,却有些灼痛。他奇道:“那花有什么门道吗?还是你牵我那只手有毒?”   临枫说:“不确定吗?要不要再牵一次?”   晏安道:“不必了。”   临枫逗够了人,不再玩笑:“适才那朵花上有花侑的咒法,相当于花侑的分身,我们一触碰便能同她通感。现在我们正附着在花侑体内,我们现在所见的便是她所见的,我们所感便是她所感的。”   难怪晏安看不见身后的东西,手腕还疼,原来是花侑正被捆在床上。   周围朦朦胧胧的,似乎蒙了一层雾,但却清晰视物。晏安明了:“原来她被蒙住眼睛,也能看得见。”   话音刚落,一股窒息感传来。   有人掐住了花侑的脖子!   晏安抬眼,面前果真是谢十二的脸!他将花侑摁在身下,那柄银镖已经横至花侑的脖前!   谢十二破掉花侑指间悄然凝结的咒文,说:“我对你的仁慈,不要当做特权。”   晏安顿觉脸侧有一抹温热的痒意,临枫抬手,为他抹掉了那滴不存在的眼泪,说:“她喜欢哭……你看得这么入神,也很喜欢眼泪吗?”   他这样问,仿佛晏安说一句“是”,他就会为这句喜欢同样流下泪来。   花侑任凭泪流打湿她眼前的白绫带,道:“你不是独独对男人有兴趣吗?为何将我劫过来?”   谢十二说:“嗯?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吗?”   花侑也不遮掩:“不错,我一开始便知道你是祝山青。”   “一开始?”谢十二仿佛很感兴趣,“怎么知道的?”   花侑道:“其实很简单。你既然清楚地知道这府内院中被分尸的男人,便说明不止一次入了将军府,因此你不可能没有发现将军府有层结界,内外景象差别很大。可你却说你在将军府外蹲守了很多天,没见到祝山青,又好像并不知道有结界一样,这不矛盾了吗。”   祝山青盯着她,说:“好,既然你知道了,为什么不拆穿我。”   花侑流泪是流泪,却并不能压抑她戏谑的本性:“喏,我只是想看看,你将自己的名声和故事编排得那样恶臭,究竟是想玩什么把戏。”   祝山青眯起眼睛:“所以你明知这是陷阱,却还要跟我走?”他抹掉花侑眼角的泪,指腹粗粝,动作并不温柔,将花侑的眼尾抹得鲜红,“这眼泪又是为什么而流。”   花侑因为疼痛仰起头,直言道:“疼了就流泪,有什么很难理解的吗?你掐我脖子,还不准我哭了?便宜都让你占了。”   祝山青听了这话,手指顿住,他低低笑起来,似乎这话很有趣:“好!我此刻很开心,所以你骗了我也没关系。”   花侑反倒突然警惕起来。   祝山青单臂就将花侑拉起身,禁锢在怀里,又掐住她的脸,让她不得不面向前方。   花侑闻到一股浓郁的、黏腻的臭味!   祝山青在她耳边说道:“我不仅允许你骗我,还要为你做另一件事。你眼睛好了吗?”   他冷不丁一句话,花侑心中警铃大作,说:“没有,不能——”   然而为时已晚,祝山青抬手扯掉了她眼前的白绫,晏安和临枫的视线也随之骤然清明,三人共享同一双眼,却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是一面绣着翠竹的屏风,底色是浅淡的青色,并不隔绝视线。因此花侑一睁眼,便瞧见屏风后面的刑架上,挂着个只剩上半身的人。   他四肢只剩两肢,双腿没了踪影,被铁链拴着双臂,又似乎被强行卡高了下巴,令他不得不仰面望着上方。   “啪嗒。”   房梁上盘踞着一条硕大的青蟒,一滴青色的涎液从它身上垂落,滴在男人的眼睛里,霎时烫出白烟!男人的眼窝在一滴一滴的毒血中被烫凹下去,满面都是带血的脓液。   然而周围一片寂静。   血和脏液都溅在屏风上。   那些翠竹闻声而动,水蛇一般攒动扭曲起来,三两下便将上面的血水吃干净了。   祝山青说:“我原本还有些顾虑,装了块屏风,又拔了他的舌头,朝他的脉络里施了定身咒,让他痛死也发不出半点动静。但是你不害怕,这很好。”   他一边说,一边为花侑理了凌乱的鬓发,好像她对他而言很珍贵似的:“我眼盲,认不准人,只希望没杀错。当然,错杀也无妨,只要杀得多,就不会漏杀。不要怕,我在这儿,大家都在这儿,你抬头往上瞧,你那些死去的兄弟姐妹们都挂在那儿。”   房梁之上,貌似游走了几条蟒蛇,其实不然,仔细瞧,会发现那里只剩几条断尾。而适才烫化男人眼睛的也并非什么涎液,而是尾巴断口处流的血。   断面外翻出殷红的肉,却被几道咒语封住了大部分的血水。   花侑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恶心:“你想让我做出什么反应呢?将军,你怕是真眼瞎,认错人了吧。”   祝山青道:“我说了,错了不要紧,杀了他能让你快活,死一个就死了。”   花侑攥回衣服,像是怕染脏:“看出来了,你是真快活,所以才疯了。”   “嘶——”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响起蛇吐信子的冷声,那些倒悬的长尾仿佛被激怒了,地板淅淅沥沥淋了许多血水,又仿佛是被这话伤到了,像是眼泪。   真是疯了。花侑说,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安静,安静。我没关系,不要怪她,小妹向来任性,让她发发脾气好了。”祝山青掐住她的颊面,俯视道,“阿月,我的确疯了,我为了你们,疯得彻底!你怎么能忘?那双爬上你腰的手,那双推高你衣裙的眼睛,那些笑和涎水,恶心!太恶心了!好,好,没关系,我都砍掉了,都拔掉了!你别哭,我不说了。嗯……是我不好,怎么又提起这些事,你忘了那些好吗,我会为你报仇。”   祝山青将自己的银镖递到花侑手里,声音从怜惜变得冷厉:“既然你活过来了,我不管你如今身体里住着谁,我都为你报仇。阿月,我曾告诉过你,这个世道无论妖还是神,想要活下去都很难,蛆虫是杀不完的,我们一刻都不能松懈。这镖刀都是兄弟姊妹们剥的活骨,现在捡起来,你亲自去将他的双臂砍下来吧!”   晏安神色一凛:“她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吗……你怎么了?”   临枫笑了声:“活该。”   晏安呆愣道:“你说什么?”   临枫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她活该。嗯?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没错,我说的就是花侑。” 第58章 脾气   临枫无动于衷:“殿下可曾疑惑,修行之人下山需得衣着低调,行事收敛,为何我与师妹却如此张扬?这并非是我们不服钤束,心智叛逆,而是犯不着在打扮上做手脚,我们二人本就不以真相示人,这张脸,是假的。   “易容有两种,一是自己捏造皮囊,二便是借用别人的相貌。花侑便是后者,她最在意皮相,却又最不听劝,偏偏攫取了一只小妖的样貌,将其占为己有,此后花侑下山,很爱用这张脸。可那小妖死前曾特意叮嘱,让花侑用这张脸可以,但千万不要轻易下山,想必此情此景就是这个原因,花侑顶着这张脸惹出了是非,所以我说她活该,走吧。”   临枫伸了个懒腰,正要转身,晏安拉住他,道:“她就在这里,你要到哪里去?”   “回去睡觉。”临枫隔岸观火,神色中写满了事不关己,“这事她求我也没用,老师最常说过的一句话便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闯祸搞出来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晏安不料他这么冷漠,竟说走就走。   正这时,二人脚下忽地一阵踉跄,只听“咚”地声,视线天旋地转,临枫二人腰腿发痛,原来是花侑一不留神,从床上猛栽倒在地上。   晏安顺势扶着临枫,说:“看吧,你偏要惹得小师妹发脾气。”   其实不然,所谓的小师妹是被人给踹翻的。   银旋镖随之“哐当”一声落到地上,祝山青冷眼旁观,说:“捡起来,阿月。既然兄弟姐妹们都死光了,你便是唯一的寄托,你不要辜负了他们,让他们死也死不安心!”   花侑发丝凌乱,面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满鬓都湿了。她坐在地上,姿势落拓不羁,闻言抬脚将银镖踹得更远,疼是疼,却并没有害怕:“你要我杀人,总得给我个理由。你叫我阿月,是因为阿月也会认可你做这种事吗?”   这句话像是触及了祝山青的逆鳞,让他一度想要发作,却又一再克制,他忍了又忍,蹲身在花侑跟前,低声道:“好阿月,都怪我。我想让你忘掉痛苦和凌迟,却不想你忘掉仇恨。你如今活过来了,怎么不明白了呢?你不记得厘祟门了吗?也好,我再替你回忆一遍好吗?你……”他叹息道,“……你不要怪我。”   祝山青从袖中摸出个青铜铃,他摇响手中的铃铛——   “叮当。”   房檐之上倒挂的断尾如离弦之箭一般,全然掉落在男人身上和嘴里,那尾巴急剧蠕动挣扎,仿佛被烈火烫来痉挛了一般。   “你看我。”祝山青掰过花侑的脸,那目光里充斥着浓稠的疯狂和占有,“阿月,你不要觉得兄弟姐妹们是怪物,他们……他们是不得已变成这样的!都怪我!”   “啪!”   不知是那半截男人身体的哪一处破裂了,血溅上屏风,就响在花侑耳边,然后屏风上的绣竹化蛇,将血水和肉渣吞吃干净。   周而复始,哪怕在说话的空隙里,祝山青也不放弃对男人的折磨,不给他苟延残喘的机会。   祝山青道:“你原本是山中的藤妖,有位兄长,你哥哥几十年便化了形,但你不一样,你灵根开窍得晚,修炼了一百多年也还是棵小草,什么畜生都能欺负你。   “你兄长化形之时靠喝活体的生血,便也为你下山寻找生血。只是你灵根很差,寻常牲畜的血肉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效果,反倒在吃了肉喝了血过后变得更弱小了。既然如此,他就认为是这血不够有灵。世间什么血最有灵呢,自然是人血。   “于是他在为找你人血的途中,顺手屠了一个村子的人。将里面百来口男女老少的血肉都剁成渣,悉心喂给你吃。这方法果真有用,你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体内灵力也变得更加充沛!不再是任人欺辱的伶仃小草,竟也能自行在山间捕食野兽,绞杀路过的人,啖食生肉。   “你哥哥很开心,以为不久就能迎来你的化形。可他没想到,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二十余载,你还是一颗只会吃血肉的妖草。生血不行,人血不行,你哥哥很疼爱你,又为你想到了其他的办法,既然凡人的血肉吃了没用,那不妨……再试试吃神祇。   “可你们藤妖一族实力羸弱,当世三位主神他哪里打得过,现世七族又十分团结,互相通信,他照样攻不破。正当山穷水尽之时,他发现山下突然新兴起了一个神教派,也就是厘祟门。   “厘祟厘祟,就是要杀尽天下所有妖物邪祟!他们不论对错,不分黑白,见妖就杀,宁可错杀,绝不漏杀。厘祟门中集结了天下受鬼怪迫至深的人,他们从前是七族最边缘化的弟子,如今脱离了七族,却也个个修炼出了神脉,哪怕微弱,也足够了。你兄长自然而然将歪心思动到了厘祟门之上,一是容易得手,二是小门小派,闹不出什么大风浪,不至于惊动主神。他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设法在凡尘中迎娶了一位美娇娘。”   花侑道:“哦?我还有位嫂子。”   祝山青霎时发起疯来:“住口、住口!蠢货!你竟喊她嫂子?!她是厘祟门的人!你哥哥娶她,是为了杀她,乃至杀了整个厘祟门的人喂给你吃!可是坏就坏在厘祟门比他想象中棘手,虽是新生的门派,那门主却练了许多十分强悍的法器,很快识破了他的伪装,而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败露,当真是羊入虎口了!   “你哥哥成亲那夜,杀新娘不成,被这女子反算计!她封了你兄长的灵力,打断了你兄长的经脉,又将他的手脚砍掉,最后将其拖到了厘祟门的门主跟前,将藤妖的四肢献宝一样献给了门主,而身体的其他部位则扔到了炼丹炉之中,练成了鸩鸟族的丹药。   “可他死就好了!这个猪油蒙了心的蠢货,竟在临死前将你的行踪透露给了厘祟门!他想用你还未炼化的内丹来换自己活命的机会!好巧不巧,厘祟门追踪到你真身所在之地的时候,你已吃了太多的生血和人肉,得了其中的助力,在偶然间化了形!可厘祟门不论什么妖,只要是妖,一律杀无赦,还要练成丹药!你分明什么都没做过!!”   祝山青深吸了一口气,那汹涌的愤怒让他的手臂都在颤抖。他极力平息道:“嗯。那日我正在山中练剑打野,无意中听到了你的呼救,我赶来将你救下,从此后你便跟着我了。”   他神色柔和下来,说:“阿月,我原本也是修道之人,你适才同我交手也能明白,我并非什么邪魔外道。我不想你误解我,好吗?我不仅救下了你,还救了很多被厘祟门迫害的小妖,他们有的已经断了身子,有的正躺在厘祟门的法器里,可无论强弱,他们都成了你的兄弟姊妹,你是十二个中最小的一个。你们十二个生得都很漂亮,可在这尘世间,拥有好皮囊是件坏事,我适才也说过,那些附骨之疽是杀不完的,我只能带你们躲起来,将你们藏在我的府中。我不许你的姊姊们轻易示人,你的兄弟们生得也很动人,于是我也不许你的兄弟们踏出府邸。   “你们住在我的府上,不谙世事,却很快乐。你们很听话,真的……你知道吗,我从小也有个妹妹,可惜被吃了,我和你们在一起,便时常想起我的妹妹,我将你们当做我的亲人。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那一天,对!那一天!”祝山青想到什么,变得满面惶恐,“那日我跑了满城,为你们十二个搜罗了十二样爱吃的糕点,我满心欢喜回到家中,却不见你们的身影!你们向来最喜欢在院中打闹,可那日太安静了,太安静了!我的结界不知道被谁打破,我好害怕,一个一个来到你们的房间,我喊啊,我喊你们的名字,到处都是空落落的!那里……那地上全是你们的血!还有你们的衣服!我、门框上还有带血的手印,地面的血迹好长啊!一直拖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在井中找到了你兄弟的内衬,在池子里看到了你姊妹的钗裙,好多……你们的头发和血,我找到好多……可我却独独找不见你们的尸首!”   祝山青双目猩红,那充血的眼眶中泪水在打转,他怒声道:“我明白!这是厘祟门的手段!他们最喜欢羞辱人!可厘祟门多年前便已经分崩离析,我去到他们的旧族,却已经人去楼空!我便日日追查,夜夜追查!”   “打断一下。”花侑说,“我瞧见那土里种下的人并不全都是厘祟门的弟子。”   有神脉之人和寻常人的区别,她一探便知。   “自然不止。”祝山青流干了泪,就笑,“那些啊……那些都是有罪的人。”   花侑很好奇:“有什么罪呢?都是寻常百姓。”   祝山青怒不可遏:“什么罪?!世间王法做不了主的罪!他们用眼睛看你们,我便挖了他们的眼睛!用嘴说你们的名字,我就拔了他们的舌头,哪个地方碰到你们,我就砍了哪个地方!世间哪有什么庇佑?!什么神祇,什么鬼怪,都有畜生!这世间最不该以正邪分人!”   花侑了然:“哦,看一眼就要死,那就是欲加之罪。我现在把你们看了个精光,岂不是也要杀我?”   祝山青怜惜地说:“说什么傻话呢?阿月,我出身名门正派,从来只做正确的事,你说我疯了,我现在告诉你,我就算发疯也看得清对错。你如今明白这些原委了,就去将他的手砍掉吧!”   花侑这次得了令,不再拖沓。她似乎认同了祝山青的行径,一骨碌爬起身:“行,那我杀了他好不好?”   花侑掂量了下手中那柄银镖的分量,似乎正在感受武器是不是得心应手,她轻笑一声,下一瞬,笑意骤凉!   银镖狠厉地回旋飞过,屏风被遽然削成两半,将那个男人一刀开喉!化成了乌有。   盘踞在男人身上的断尾立马四散逃走。   她竟然正将男人杀了!   花侑叹息,好像还很遗憾似的。   然而此举没让祝山青满意,反倒让祝山青猝然变得惶悚起来,他发了疯一样扑过来:道:“不、不是这样!你怎么回事?!我让你砍了他的手,不是要取他的性命!”   他一发疯,那些尾巴便疯狂地蠕动起来。花侑扔了刀,像是看不懂,她诚心地问:“怎么?你折磨了那么多人,用了那么多残忍的手段,如今却连杀人都不忍心吗?嗯?将军。”花侑和他对视,神色柔和道,“还是我该叫你厘祟门门主呢?”   祝山青如晴天霹雳,仿佛见到鬼了一般,他呆呆地盯着花侑,似乎已经快站不稳了,他强撑片刻,最后说:“我不是。”   “哦,你不是,都听你的好不好?”花侑蹲下身,用他适才的口吻回敬道,“你将所有欺负过你兄弟姊妹们的凶手活埋,却不忍心杀了,只能将这些人的魂魄拖进来,反复凌迟,来消解你心中的仇恨。这是你自个儿开的魇境,你怎么反倒分不清了呢?”   祝山青大惊,忽然跌倒在地:“我不是。我……我是祝山青!”   花侑像是在哄他:“那好,祝山青,你反复说着自己归属名门正派,是想骗我?还是在蒙骗你自己呢?因为你知道我不是阿月,才编出这样的谎来,让我相信你是君子。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仇恨你正因为我不是阿月,若是真的阿月,这些事情已经真真发生在她的身上了。她不会忘的!你所做的只是自欺欺人!”   祝山青盯着她,面色不改,似乎仍想像从前那样,找回从容和克制。可是全是徒劳,祝山青对花侑的眼神感到全然的恐惧,这种恐惧让他胸口闷痛,吐出血来!   然而花侑穷追不舍:“你就这么喜欢折磨人?还是说,你做不了好人,坏人也做得不彻底?嗯?当初你创立厘祟门的时候,也是这样教你的弟子的吗?你门下的弟子凌辱阿月兄长的时候,心软过吗?你杀妖分尸的时候也像这样犹豫过吗。妖怪的皮囊是可以自己决定的,大部分的妖都很好看,况且当时她兄长为了和美娇娘成亲,自然弄了一张极好看的皮囊。事实就是,当年阿月兄长并不只是被肢解那么简单,还被你门下的弟子挨个凌辱了遍,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手下的人是些什么禽兽,但你为了杀妖便放任不管。你憎恨人,也恨妖,可你保护不了任何人,也恨不了任何人。你的骨子里早就作恶多端,又怜世爱人。你好可怜!”   “不是……”祝山青道,“不是!”   花侑说:“我很好奇。你在外面供奉着我的神像,我却从来没听到过你的祈愿。你求过神吗,我想自然是求过的,我神像前的香火你日日更换,可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祈愿呢?那只有一种原因了。”花侑语气寻常,仿佛对先前祝山青折辱她一事并不芥蒂,“你不是你,对吧,祝将军?”   此话一出,花侑说:“看够热闹了吗。”   临枫得了令,当即羽扇一扇,周围霎时间狂风大作,那魇境犹如破碎的镜子,带着祝山青的那些自欺欺人一起,“哗啦啦”垮塌掉。   房梁坠落,四面都是哀嚎声。万象崩塌瞬间,祝山青再也撑不住魇境,他发冠坠落,泪流满面地说:“不要叫我……对不起,是我的错!你们走开!”   屋外不知何时围满了提白灯的花面小僮,那些断尾正蜷曲乱舞,屋内屋外,魇内魇外,无数声音重叠交织,他们齐声喊祝山青:“阿姐!阿姐!” 第59章 妩净   狂风肆虐,吹散祝山青的发,也吹散了花僮满面类似花瓣的白蛾,露出其下面血肉模糊的脸。   魇境崩塌一寸,祂们便提灯靠近一寸。祝山青退无可退,花僮们忽然蜂拥而上,拉扯住祝山青的头发,似乎要将他分食殆尽。   花僮们凄声呜咽道:“阿姐、阿姐,我的手被砍掉了,心也被吃了,我们好痛啊!”   阿姐......阿姐.....   祝山青的皮囊被花僮们撕开,一层皮囊之下,是另一张别样的脸。   眼颦秋水,青眉如黛,竟是个女人模样!   祝山青从扑食的花僮中伸出手来,挣扎道:“阿月,不要走!不要走好吗?”   花侑明白是这张脸惹的风波,当即舍弃女相,幻化出本相。祝山青从缝隙中看到这一幕,如轰雷掣电,几乎是怔愣着流下泪来。   花侑立在临枫二人身侧,道:“真够执迷不悟的。”他抱着手看,并不动容,“走吧,这里面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但是有个人——”   花侑神色微变。   晏安先一步并指,在空中凝出一圈冰针,打散反扑而来的花僮。花侑受凡人之躯的压制很严重,他没料想过事到如今,祝山青还敢突然发难!   一时不防,那银旋镖从他脖颈前削过,划出一条血线。   花侑慢了一瞬,他仰身躲过刃风,同时从发中拔出根花尾缀的银簪,还未出手,一条白绫带如蛇一般追过来,缠住他的腕。   难缠!   花僮被晏安当场打散,化作纷飞的白蛾,晏安手中再凝霜,骤然对着祝山青打过去,岂料那霜针飞到一半,却“哗啦啦”垂掉下来。   临枫见状,只道:“还不松手?”   花侑簪落,另一只手也被缠住,颈间的血让他有些不悦,闻声道:“松不开,你来教一下?”   此言不假,他根本无法挣脱手中的绫带!只因这条绫带上面咒文明灭,十分强悍!这些咒文活过来,爬上花侑的手背,宛如烙印的红刺青,不仅让他使不出咒力,还令他脸上的皮肤很疼。   前者倒没什么,后者却让花侑不敢轻举妄动。   “不是说你。”临枫盯着指尖,也很奇怪,他发现自己咒力又瞬时弱了下去,不是被禁锢住了,而是流失得更快了。   人发从地缝里爬出来,像水蛇一样席卷而来,缠绕至临枫的双腿。   祂红瞳微现,好似盛着两轮血月,怒道:“混账!”   这一声训斥更像敕令,仿佛千斤巍峨巨石砸下,非但砸断了这院中的头发,还令所有东西都胆寒。   长发被拉扯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嚎叫,土块霎时间翻涌成紫色,腥味很快浓郁起来。   花侑手腕一痛,被人捆着拉到跟前。他撞上祝山青的胸膛,又被她翻了个面,反擒在身前。脖颈上的血还未擦净,刀便又架到了脖子上。   花侑很无奈:“祝将军,你如今知道我是谁,还要乱来吗?还有,你怎么这么强壮?!”   祝山青不语,只听簌簌扑翅的声音,夜空之下飞来万千虫蛾,数目庞大得恍如大漠中的砂砾。   晏安凝神,抬掌一团火球抛上,岂料那些飞蛾却不躲不闪,发疯似的径直冲着业火而来,所谓飞蛾扑火,简直是不要命的招!   方才那些被打散的花僮重新凝结起来,组装成了孩童的身形,只是祂们面上不再是沉寂的花瓣,而是满面燃火的震颤的短翅。   晏安烧了地下疯长的头发,将临枫拉在身后。   花侑瞧见什么,柔声提醒道:“殿下别走神哦。”   原本晏安指尖的火是为驱散花僮和飞蛾,却不知怎的,反倒成了引诱花僮的信号了!花僮先扔了手中的提灯,晏安立时将其燃成灰烬,他冷声道:“祝将军,适可而止了。”   祝山青挟持着花侑,她那张男相皮囊已经被撕得烂碎,余下的假皮挂在脸上,瞧上去像是被灼烧后的疤痕。   她说:“我明白,殿下,你也一起去死吧!”   提灯破碎,那些花僮便紧随其后,飞扑而来。晏安正要捏诀,那花僮的面颊忽然向外绽开,底下是一个黑洞,与此同时,一条长舌伸了出来。   临枫悠闲看了半晌戏,此刻忍无可忍。他挡在晏安身前,徒手捉住了长舌,其上的咒文如蚂蚁般密密麻麻爬上临枫的手臂,却在触碰到祂的瞬间被焚成灰。   祂一双赤瞳里浸满了冷血:“将军,过了河就要拆桥,不太道德吧。殿下为你布谋这么久,怎么翻脸就不认人?”   原来祂竟早就知道晏安在帮祝山青!   晏安身形一顿,说:“对不起。”他默然一瞬,道,“我会解释的,稍后。”   “错了。”临枫手臂用力,那咒文反向爬回花僮的舌头上,“你有自己的选择。”   飞蛾席卷重来,晏安“嗯”了声,却忽然感觉脸上被溅上了什么东西。他抬眼望去,血却不是临枫的,而是那些飞蛾身上的。   再准确一点,应该说是飞蛾吸食的花侑的血。   “哒、哒。”   花侑额上烂了块皮肤,那血“嘀嘀嗒嗒”地落下来,落进地里,被烧死的白蛾吸食了地里的血,身子重新膨胀,复活。   花侑那粉敷似的脸上爬满血痕,他一时半会没有动作,只是脸色变得很沉。   晏安说:“不妙。恐怕先前那滴落在他额上的东西不仅是简单的毒液,更像是诅咒!”   临枫少见地皱眉:“不错,还是个很凶的诅咒。”   听他语气疑惑,可想而知在这之前,临枫并不知道这是道诅咒,至少没料想过它的威力。   然而细细想来,不仅这诅咒能蒙蔽过双神,将军府中的区区雾气和门上的咒法,也能压制双神之灵。   花侑冷声说:“原来如此。”   世间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只有一个人选了。   神祇牵制神祇,这里面有第三个神!   花侑在额头溃烂的瞬间便想明白了。   祝山青也察觉到了血,她面露闪过一瞬间的惶恐,将花侑翻过来,说:“我没有允许你擅自喂血。”   花侑充耳不闻,他表情始终不咸不淡,轻睨着祝山青:“你根本不知道……”   晏安听他的语气有种绝望的麻木,按捺不住,又要上前,反被临枫摁住。   “……我为这张脸、这件衣裳,花了多少心思!”他反手攥着祝山青的手腕,“好啊,你不是将我认作谢月吗?如今就这么对我?”   临枫忽地嗤笑一声,淡声道:“原来如此,果真活该。”   花侑恢复成了男相,不再是阿月的模样,祝山青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她看向花侑的眼神不似之前,变得冷漠而清明。   她一字一句道:“你不该用这这张脸。”   花侑点点头:“现在清醒了?不疯了?”   临枫揉了下眉心,似乎已经提前察觉到令他头疼的事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花侑说:“你拜我那么久,知道为什么不灵吗?你根本没有了解过自己信奉的神祇最忌讳什么,你心不诚,自然不灵。嗯,你是好了,该我疯了。”   他有自己的疯法,临枫欲言又止,却已经有些迟了,花侑念了句咒诀,天上当即闪过一抹流光溢彩的长尾星。   这一绺星尾自化鹤山上的庙宇飞出,划过整整一片漆黑的苍穹,那璀璨的亮度一时覆盖过万家灯火。   然而将军府外没有任何结界遮挡,人间受星光晃眼,百姓们纷纷跑出门,仰头喟叹。   “苍天老爷,真是生了大祸!怎么连妩净神也下山了?!”   一人道:“什么妩净神,这是祂那柄遗矢花弓!!”   又一人说:“什么妩净神!分明是无敬神!谁也不敬!祂发起飙来,六亲不认的!不、岂止六亲不认,连另外的主神都不敢招惹祂!”   另一人终于听不下去了:“什么神!祂发起疯来哪里是神,你们不知道祂还有个外号叫‘红海棠’吗?!”   “祂发飙了?!祂又发飙了?!谁惹祂了?!小孩儿又不听话了?!”   世间诸多闲言碎语,都被遗矢花弓的星芒湮灭。花弓如苍鸟,以迅疾无比的速度飞向将军府,融入结界之中,骤然消失。   花弓猛然落下,砸起一片巨大的风浪。   临枫正要结印,晏安先一步从腰侧摸出一张符,开了个结界。然而这神器的气浪岂是他能抵挡住的?   临枫手指捏住小殿下的衣角,悄悄送灵。   祝山青受灵浪冲击,身子一轻,险些被冲撞飞走,花侑单手将她拽回。他脸上的血啊疤啊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额间一枚类似于云浪似的金色符纹,这枚小小的诅咒灼痛着花侑的皮肤,让花侑非常、非常地不开心。   祝山青在风浪中吐出血来,她为了困住神祇,献祭了太多。她垂下头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祝山青松了手,她臂力朝外,有将花侑推开的意思。   “遇归,蛊惑苍生,借刀杀人,你也就只会干些上不了台面的事了。”花侑面朝着祝山青,却仿佛说给某个藏在暗处的人听,“百般教诲你不听,看来还是对你太慷慨了。爷爷倒要看看,你在搞什么鬼!化鹤,冰晶不在这,你另去寻找。”   临枫眸中的咒印熄灭,道:“嗯、嗯?在这儿。”   花侑怒声说:“臭小子,你开灵眼了?!”   祝山青在神灵余怒的震颤下昏死了过去,花侑一探,竟发现她脉络被人寸寸扯断!祂立刻封住她的心脉,可这太不对劲了!遇归若是操控了祝山青的活魇,又怎么敢让祝山青死去。   活魇之主死了,里面一切事物都会坠入惘海,遇归也会被永远困在其中。   “嗯。”临枫面不改色,“就一瞬,后果应该不大。我忘了说,适才院中那座假山盆景是一道魇境的裂口,你先前掉进的竹林兴许就是那里。”   晏安道:“不错。妩净神,您若还要深入,便是重魇了!”   花侑说:“谢谢你们,现在才说。”   “不客气。”临枫道,“我只是想提醒你,遇归在魇境中很强大,无论是谁的魇。”   由于云浪咒印只烙印在了花侑的额上,这类咒只允许中咒人进入,临枫无法一同前往,他因而露出了十分罕见的焦躁来:“冰晶丢了就丢了,大不了再造一个。”   花侑道:“你说得轻巧!”   祝山青冷道:“你说得轻巧。”   二人对视一眼,就是这一瞬的对视,花弓凝滞在半空,弓弦如琴弦震颤,一弹花开,再一弹花落,花侑真身虽不在此,其灵却封在花弓之下。   重魇开!   “遗矢”的意思并不是说花弓无箭也能射杀,而是根本用不上箭!因为这是一把苍古之琴,拨弹一弦,便使万灵震颤!不过显然,花侑并未动真格,祂只拨了两成的灵。   “随便你吧。”临枫说着就揽过晏安,正要挥舞羽扇,又顿住身形。他回身之时,花侑和祝山青已经被油蜡般的魇境混沌吞噬了大半个身子,“我再说一遍,丢了就丢了,拿不到就不要了。”   临枫对遇归是有所忌惮的。   花侑没回答,祂身影已经湮灭,但临枫知道祂肯定听见了。   临枫不再逗留,说:“扔个火,不能让这里的东西逃出去了。”   晏安得令,准确无误地捏了个业火诀。   临枫羽扇轻挥,火浪瞬间喷薄滔天。那些尖叫之音一同融化进祝山青的魇境,悄然无迹。   将军府外火光闪闪,霎时间惊动了周围的人户,大伙儿纷纷喊着“走水啦!”,又参差地拍手叫好,说“作孽太多!该绝!该绝!”   临枫携着晏安快速穿过围聚而来的人群,临枫阔步走,晏安在后面有些追赶不及。直到远离人群,进入一片野林,忽听“扑通”一声。   临枫顿住步子,奇道:“为什么跪?”   晏安看着地面,道:“老师,对不起。”   不出所料,他已经认出了圣子的身份。   临枫不奇这个,而是疑惑:“为什么道歉?”   晏安如实说:“我因为祝将军,将您和芜净神骗下山来。祝将军家里十二个兄弟姐妹全部惨死,所谓的道义和君主都不能为她做主,走投无路,我才编撰了‘将军辱尸’的谎闻,将事情闹大,天理不容,神祇才会听到,才会投来目光。”   回宫最近的路便是过将军府,晏安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则传闻。   临枫说:“那好。你既为太子,知道祝山青杀了那么多百姓,你觉得对吗。”   晏安沉吟片刻,说:“若世间王法是对的,那她便错了。可若世间王法不能为她做主,我将做主的权利交还于她,我是对的。我未曾考虑过人言可畏,坏了祝将军名声,此为我错。”他看着临枫,诚恳地说,“老师,世间王法若是错了,我只有自省,没有资格评判他人。”   临枫看了他一会,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叹了口气,说:“回去吧。”   晏安心里实在难安,说:“可是……”   临枫道:“傻子。向来朝代更迭,国破城亡都求不了神,你真以为因为这小小的将军府,就能让神祇下山吗?”他蹲身,拿扇子抬高晏安的下巴,“圣子是圣子,老师是老师,不必对神下跪,今夜之事无须放在心上,只有另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晏安说:“嗯。”   临枫墨发长垂,目光很温情,语气却很霸道:“今夜我无处可去,你将我带回去。”   晏安执拗道:“那妩净神怎么办,你适才为什么又说祂活该?”   “祂啊……”临枫起身,似乎并不担心,“不久就能出来。你一口一个妩净神,怎么这么敬重?平日里也不见得你叫几声老师,今日只有你犯了错,我才尝到些甜头。”   他说得很可怜,好像他不是给晏安当了老师,而是受尽欺负的仆从。   晏安紧抿双唇,果真开始反思起来。   临枫不再逗他,羽扇一合,走在前面:“妩净神是指花侑的形象,祂的确最喜欢这个称呼,可祂还有个别称,叫‘红海棠’,没听过吗?” 第60章 口脂   所谓“红海棠”,晏安自然听过一个版本。   “传说妩净神养了一条小白蛇,这白蛇日夜跟着祂,也有了神灵。有一日,小白蛇偷跑下山玩耍,途中遇见一条青藤小妖,白蛇见着妖怪便开口扑食,谁料那青藤小妖修为了得,三两下便将小白蛇咬死了。妩净神出门采花的时候路过,捡到了爱宠的尸骨,一时大发雷霆,杀了整座山上的草木精怪。凑巧,妩净神耳旁的那朵白海棠也生了灵,但同时,也无辜受此波及,被残忍毁灵,花死之时流出血来,白花染血,变成了一朵红海棠。”   临枫说:“这是世间广为流传的版本。”   晏安听出弦外之音,便问:“这不是真的吧?另一个版本是什么?”   临枫道:“另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是这样的。   妩净神生性爱玩又爱装扮,却因常常受到神祇规则的限制,不可随意入世。某一日,祂听闻山下兴起了一类叫“云妃子”的口脂,涂在唇上如同抿了一片绯色的云雾,令祂很好奇。于是祂左思右想,最终选择化成一朵飘零的白海棠,择了位进城游逛的姑娘,落在了那位姑娘的耳边。那日那位姑娘便戴着妩净神化的海棠花进了口脂店,里面的饰品胭脂琳琅满目,妩净神正低头选得入迷,忽然“啪嗒”一下落在梳妆台上。   这一落便被姑娘瞧见,姑娘“咦”了声,笑说:“我正缺一个涂口脂的。”   妩净神一听,以为是拿祂试色,正合祂意!   可谁知道,这口脂不是涂在这朵白花上,而是姑娘的嘴上。而姑娘缺的不是试口脂的白素花,而是擦口脂的。就这样,白海棠被姑娘嘴上的口脂染红了。   花侑回来的时候,满脸都是唇印,可他样子如常,好像很风流,乐在其中,还很遗憾自己为什么不能同姑娘们一起游玩。   晏安道:“原来如此,那白海棠上染的不是血,而是姑娘们的口脂,这样一比,倒是一桩美谈了。这才符合我见到的妩净神。”   “祂自己拈花惹草得多了,拿不准就成了谁的眼中钉。我说祂咎由自取,也没错。但世间总传第一个不无道理,祂这个人,很可怕的,所以你不要浪费时间去担心祂,还不如担心我。我呢,打不过祂,说不过祂,更玩不过祂!”   临枫心思百转,忽然道:“嗯……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祂呀,我们虽时常鬼混,但各混各的。姑娘们都爱祂,我就不同了。”   他前面说那么多,到这里说了个“不同”就止住了话头,仿佛再多说一句就要暴露自己的可怜处境,好像从没有人和他玩,也没有人肯爱他似的。   晏安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轻咳了声道:“你适才说受‘神祇规则’限制,你们不是主神吗?还有谁能限制你们吗?不可轻易入世,这算一个吗?”   母神陨落,世间主神掌管万灵,祂们便是规则,怎么反倒还被规则圈禁呢?   “这算什么?神祇往往逢乱必出,因此神祇入世也时常象征着天下祸乱,倒不是规则,而是安抚人心的条件罢了。”临枫说,“神的规则是神,你是太子,作太子也有作太子的规则不是吗?”   晏安道:“我当不好太子。”   临枫说:“这就是你限制你的规则,你必须当个好太子。”   晏安问:“你呢?什么能限制你呢?”   临枫散漫地说:“没有。”   这话虽然狂妄,但确有几分道理。晏安略一思忖,心说:也是,虽说天下三位神祇,另外两位算是辅佐圣子的。毕竟姣子才是主神,祂直接继承了母神的衣钵,也就相当于是母神了,自然不会有什么能禁锢祂。   说话间,二人已经绕路回了皇宫。然而临枫站在一扇小门前,却不动了,却听“吱呀”一声,小木门开了,临枫立时匿去身形。   里面的仆从提着恭桶从门口来往,见了晏安也不奇怪,七零八落地喊了几声“太子殿下”,晏安“嗯”了声,为他们抬桶的让开路。   临枫用扇子抵着下巴,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前面两个人被齐齐定住,却因为没稳住重心,抱着桶摔到了地上,那些污水粪水倒了俩人满身。   其中一个立马跳起来,指着喊了声:“太子殿下!”   “咔。”   手指断了。   临枫显出身形,正立在晏安身后摇羽扇,似乎很嫌恶也很好笑:“摔倒了第一反应竟然是叫殿下?你这猪头,殿下可抱不动你。”   那人疼痛到弓起身子,周围人霎时不敢动作,见鬼似的盯向这边。断手指的人羞愤至极,又看晏安身后凭空显现出一人,更是一副“好啊终于让我抓住了把柄”的模样,他顾不上疼:“你!我早就知道你在练鬼怪之术!就是想报复这个国家!我们尊敬你,还叫你一声殿下,你出去看看,这皇宫里有几个管你的死活——”   他话没说完,膝窝像是别人踹了一脚,“扑通”跪了下去。   临枫那扇子遮住半脸,说:“这不叫尊敬。”   那人腰一闪,似乎被人摁着后脑,脑袋“咚”地声撞到地上,磕了个头破血流。   临枫“嗯”了声,道:“这才叫尊敬。”   这一套动作实在太快,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便碎了膝盖又破了脑袋,他被强制弯腰磕脑袋,怒声道:“我何须你来教,你知道他——”   临枫就在此刻,忽然“嗯?”了声。   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子殿下猛然上前一脚,踹中那人的肩,那人本就是强弩之末,挨了这最后一踢,直接倒在了地上眼冒金星。   他这一倒,吓坏了所有人,周围一瞬间“扑通”跪倒了一片,齐齐弓腰磕地,不敢抬头。   临枫悠然道:“你是什么货色,配我来教?”   仆从们伏在地上使眼色,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他不是要教他们什么是尊敬,而是在教太子如何让他们变得尊敬。   “我难得下山来瞧你,便撞见这样的景色。”临枫说,“打你爹的脸可就算了,竟还一并打了我的脸。”   晏安配合他演,说:“明白了,老师。”   他这一句轻飘飘的“老师”宛如炸雷一般,炸得地上的人先是面面相觑,而后狂抖了起来。谁人不知,太子殿下有个不入世的老师,只是从来没见这老师来教过他,便以为那位老师同其他人一样,也不待见太子。   平日不入世也就算了,偏偏在今天下山。关键是这人法力傍身,还敢称皇帝为“你爹”,这么目中无人,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今日在靖京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位。   二人演够了,下马威给够了,临枫还要有动作,晏安却是立刻识破他要干吗,拉着人赶紧进了门。   晏安边走边悄声说:“八抬大轿什么的,你太夸张了。”   临枫被他拉着,意犹未尽道:“哪里夸张?你是太子,走正门,受朝拜是理所应当的……嗯?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   晏安心说:你那表情都快把“我金贵我体弱我乏累”写脸上了。   临枫被他眼神看得窘迫,惋惜地说:“好吧。不过你为何不问我,今日我为你出了头,日后若更遭人记恨,变本加厉了怎么办?”   晏安说:“不必。我……”   “不行。”临枫用羽扇盖住他的唇,说,“你快问,我已经想好怎么回答了。”   晏安叹了口气,想不明白这家伙到底哪里像老师了,说:“……你今日为我出了头,来日你若不在我身边了,他们更欺负我了怎么办。”   临近亭下,临枫说:“我会在的。”   晏安一愣。   临枫摇着扇子,神情自若道:“你多问了一句,我便先回答一句。至于其他的,我今日若不为你出头,便是视而不见,不就和那些欺负你的人没什么两样了吗。总要有第一次为你出头的人,一次不行,便两次。总要有第一次立规矩的时候,我想要这做第一人。”   晏安“嗯”了声。   临枫说:“你在笑话我?”   晏安说:“怎么敢?”   临枫道:“不敢就是不敢,还‘怎么敢’。好大的胆子,我从来没教过你这样的学生。”   晏安嘴角勾起,临枫逍遥地走在鹅卵路上,穿过这条小道,便能瞧见前方错落的几间恢宏富丽的殿宇,其中位于最中间的那座,也是灯火最暗的那处,想必就是太子的寝殿了。   临枫羽扇一合:“此刻我那在宫内陪皇帝喝酒的替身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晏安落后他两步,问:“今夜还有课吗?”   临枫道:“今夜没有,不仅今夜没有,之后半月也没有。无极观在哪里?”   “老师。”晏安忍了又忍,最后说:“你不要教我了吗?”   临枫拿扇子敲他的额头:“我要闭关半月。还有,不要心里着急就叫‘老师’,这样就相当于露了尾巴,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说到尾巴,让晏安想起来一些事。他目光冷了又冷,强行扭转思绪,他想到第一次在梦里见面的时候,临枫胸口还有伤,当时看起来还蛮恐怖的,是个黑不溜秋的窟窿,也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了。   晏安说:“你要养伤吗?需要我帮忙吗?”   临枫道:“你不是只顾着心疼什么妩净神去了吗,现在想起来还是我最亲了?”   晏安皱眉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临枫哈哈一笑,什么都没说。总之,晏安回到自己的房间修整了半个月,半月后的夜晚,他如期入寝,和临枫共享识海。   晏安在识海中睁眼,还以为会同往日一样,身处化鹤山上,可他此刻清醒过来,却骤然发现周遭漆黑一片,四肢还像被人栓了千万条绳子一样!   他勾勾手指,便听见叮铃哐啷的声音。   忽然,四面的蓝色烛火“噌”的声燃起来,晏安适应光线,缓缓睁眼,这处宫殿的全貌从一点扩散,变得高而瑰丽,仿若琳宫。   角落里一座琉璃展柜,里面琴、剑、字画琳琅排列,更收有各类玉石珠棋,各类剔透盏瓶。   只是晏安此刻被重重裹束在这殿内正中,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丝丝缕缕的细线和布条!   “像个蜘蛛精的洞。”   晏安吓了一跳,这话好奇怪,竟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正当这时,又是一阵微微铃响。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白丝布缠上头顶悬置的水晶盏,如瀑布一般飞泄垂落。一个声音就从这缕缕白布条的后面传来。   晏安抬眸,瞧见白布条后面走出来一个白衣公子,发如柳垂,只简单系着一条青丝带,祂用羽扇拨开帘子。   晏安看见那张脸,率先晃了神。   这白衣公子不是临枫又是谁?!   只是祂不似从前所见那般红衣灼灼,明艳张扬,此刻赤足踩过白狐绒毯,手摇白羽扇,清丽出尘,如荷也如月。   祂道:“怎么样,伤好了吗?”   晏安心说:奇怪,我不是来找祂上课的吗我哪里来的伤?   然而他正要开口,却发现嗓子不受控制,转瞬变成一道冷冷的声线,道:“可恶,化鹤,你杀了我吧。”   脱口而出的瞬间,晏安一惊。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被封在了这个人的体内。方才他说“蜘蛛精的洞”,也只是恰好这个人说了同样的话而已。   化鹤晃着扇子,慢悠悠卧倒在了美人榻上:“每天不是生气,就是想死。你真是……”祂语气颇为无奈,似乎习以为常,“就这么恨我?我最近很忙的,老师们轮番和我上课,你呢,在屋子里玩耍养花,负责打碎我的茶具酒盏,涂乱我的字画,如今自己同自己玩也能被傀线缠住满身,也不知道是谁的错。”   晏安一时想到自己在花园里碰见的猫。   那声音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你的。傀儡不成器,肯定是主人学艺不精。”   晏安心里又是一惊,原来这人是化鹤做的傀儡人偶!   化鹤敷衍地“嗯嗯”两声,摇着扇子就要睡着了。   人偶看祂果真不在意,气势立马软弱了下来:“喂!化鹤,凭什么我只能在这个蜘蛛洞里活动,我们不是朋友吗?”   他实在很会说话,见风使舵的本领施展得无比熟练。晏安心生疑惑,一个傀儡怎么能做到这么逼真?   化鹤懒散地说:“嗯?刚刚还喊打喊杀,现在又要和我做朋友了?呆在这里不好吗?没有老师的敲打和念叨,能天天睡觉,将自己玩成个茧也不会挨骂,当然了,还有我这样的朋友伺候你。”   人偶根本听不进去,他忿忿不平地说:“什么朋友,你不过是怕母神知道你造出了个有灵的傀儡,将我销毁了,然后你就又变得孤零零。喂,化鹤,你这么神通广大,再造一个不就好了?”   化鹤没说话,扇子也摇得没了力气,那白手腕上戴了圈荷叶绿镯,顺着主人的动作微微下滑。   就当晏安和人偶都以为祂睡着的时候,化鹤侧了个身,慢悠悠地说:“嗯,傀儡有很多,你只有一个。你答应过要陪着我的。”   傀儡垂下脑袋,坐在千丝万缕里,像是赌气。   神奇,神奇!只是不知这时的临枫才多大,那气质虽然仍是如出一辙的谁也不放在眼里,说话却是带着点少年气。   晏安一时为偷看一事心里难安,一时又情不自禁,实在稀罕。他还要再看,忽然背后受人一推,被强行给挤了出来。   晏安睁眼便瞧见了那人的红衣角,抬眸就看见床边站了个人。   临枫似乎已经看了他很久了,也不料他忽然就醒过来,四目相对之时,双方都有些错愕。   临枫说:“外面都兵荒马乱了,你去哪里了?”   晏安坐起身:“方才不是你将我带去的吗?算了,外面怎么吵,发生什么事了?”   临枫低声道:“我闯祸了。”   晏安乍然一惊:“你?!”   随即他再次头疼起来,说:“这不是闯不闯祸的问题,你这么期待做什么?”   “我有吗?没有吧。”临枫用扇子遮住半张脸,难得心虚:“你不要这么看我,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祸事,只是千月镇起了大风波,整个镇子险些覆灭了,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冰晶落到了千月镇里。”   千月镇是列修国边界处,一座临海的镇子。那里说是临海,却长年风调雨顺,没有过风浪,因为那海不是别的海,是母神留下的天水池海,向来平静无波。   若此刻小镇受了海浪,便不是简单的气象问题了,该是有什么邪祟冲撞了天水池海的咒印,才起了风波。   晏安还没睡醒,便瞧见一枚红袖拉着他就走。他鞋子蹬得乱飞,忙说:“好好,你先等一下!你要去千月镇,是不识路吗?可你若想去哪里,何须告诉我。不对,我发现,你今日怎么那么虚弱?”   临枫一边走一边厌恶地说:“这凡人的身体太弱了,我稍微动用些灵力,就要爆体。”   晏安被他吓坏了:“这么严重?!”   “嗯!”临枫生气,“所以我暂时封了咒力,如今是货真价实的晕头转向不识路,手无寸铁打不过。正好最近给你放个假,不必上课,你招呼辆金车,铺张厚毯,事情看上去很严重,我们这就悄悄出城吧!”   晏安终于下手将临枫往回拉了一下,难以想象道:“你真是……都偷偷出门了!你还要坐金车!”   临枫认真地问:“不可以吗?”   晏安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道:“不可以!”他略微头疼,“不仅这个不可以,你这身衣裳也不许穿!”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幕,一黑一白悄咪咪坐在老农驱策的驴车后面,浑身都灰扑扑的,那草垛高高垒起,两人缩身子坐着,这才被全然挡住。   临枫捂着口鼻,皱眉说:“你可是太子殿下,怎么忍受得了?”   晏安悄声说:“那你是公主吗?有车就不错了,请不要装了!”   临枫顶着一头干草根,语重心长地说:“我没装,我只是觉得你既然贵为太子,无论在何处都该是风光的。”   晏安说:“我习惯了。”   临枫道:“为什么要习惯。”   正要说什么,忽然那驴车急刹,听前方的车夫骂道:“又是你这瞎子!成天晃悠什么!快滚快滚!”正骂到一半,又听后方“扑通”两声,骨碌碌滚下来两个人。   与此同时,车身立马回弹长高了些,一时轻了很多。   车夫没想到屁股后面还偷偷拖了两人,又往后面骂:“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来的?对啊,怎么来的?”临枫羽扇一指,“老人家,你问他,我不识路的!”   晏安常住在宫里,哪见过这种二话不说就被指认的世面,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是手忙脚乱,立马“哗啦啦”从口袋了拿出一大袋钱了。   车夫锄头扬到一半,看到钱呆住了。   晏安冷静地说:“够了吗?”   临枫也不明白,跟着问:“够了吗?不够我们可没有了!”   那车夫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又哪里见过这样的傻子。当即冷哼一声,忙收了钱袋,驱车走了,生怕他们反悔。临枫看他模样,低声道:“是不是给多了?”   晏安说:“你看千月镇损毁成这和模样,就算多了也是不够的。先不说这个了。”晏安蹲身,拾起一个紫色的果子,说,“姑娘,下次小心。”   面前的是一个盲女。她杵着根光滑的树枝拐杖,像是经常用它出门。女子身材瘦弱,却背了一大袋果子,她模样和动作都匆匆,仿佛急着回家。   原本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这女子腰间挂着块木牌,应该是家里人怕她走丢,才在上面刻了她的名字,而这名字不偏不倚,刚好两个字,刻着:谢月。   正当这时,那车夫忽地“呼哧呼哧”赶着驴回来了,他面色忸怩,似乎是钱拿太多了,有些良心受谴,可他没有退钱的迹象,只哼哼说:“你们两个外来的,晚上别出门!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戏台子搭好了,你们就没命了!” 第61章 罅隙   他眼珠直转,像是四周站满了人,怕谁听到似的。临枫面露不耐,问:“神神叨叨的,什么戏台?”   “什么戏台!当然是鬼戏台!这里半个月前好像出了一件大事,这事儿一出,冲撞了鬼神,那阴阳罅隙间忽然跑出来许多怪胎野人,浑身脓包,蓬头垢面的,像狗一样流可长的口水,哎!这些家伙说鬼不像鬼,说人也不是人,只在夜里钻出来!”   车夫手里剥着干草喂驴,心有余悸道:“见人笑,祂们就嚎啕哭;见人哭,祂们就发疯大笑。但这还不是最叫人崩溃的,祂们不知道从哪条水沟或者后坡钻出来,前不久咱们这儿有个彪汉娶了美娇娘,囍事冲天,结果当夜如厕,被这群怪胎从下面钻出来摸了屁股。这一摸不得了,竟把人摸死了!第二日家中人来找,茅房里只剩一个头盖骨了!畜生!那彪汉老婆新婚第一夜就成了寡妇!”   临枫忽然那扇子遮住口鼻,瑟缩了下,倒不是因为怕,而是那画面太脏,根本没法儿去想象。   车夫讲得越来越急,口干舌燥:“咱们这里呢环山抱海的,远离靖京,官大人也没有,但时常会路过一些下山入海历练的剑士,彪悍家里的人找不到人做主,便将剑士拉回了家中,往人家手里塞头盖骨。”   说来也是运气好,那剑士不仅功夫了得,对什么咒什么法之类的也很有钻研,当下也不觉得冒犯,还说什么你家丈夫的这片残骸上还留有余魂未散,说完就做起了法事,将那彪汉的残魂招回来询问。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这彪汉竟不知道自己死了,反倒是见了家中的新妇,落泪痛哭问:“她怎么还活着!”,“怎么将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云云。   这彪汉不仅死得蹊跷,还死得稀里糊涂的!竟然颠倒阴阳,以为自己是活的,活人是死的。   临枫悚然道:“这也太诡异了吧。”   “是了。”车夫叹息说,“可后来你猜怎么着?原来是他死的那一晚,魂魄被这群野人鬼拉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和现实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在那地方死了老婆!他的魂魄耽溺在那个地方,失了自我,肉身就被这群畜生捡个空子,给吃干净了!”   晏安说:“不过他应该清楚自己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怎么会这么混淆虚实?”   车夫呵笑一声:“那谁能说得准,南柯一梦,逃不掉的人多得很。”   临枫似乎怔楞了一下,晏安以为他害怕,便微微挡在了他跟前,恭敬问道:“老人家,您说的这些和戏台有什么关系?”   车夫本就有些不安,一听他反问,更着急了:“当然有关系!你们这种长得好看的都是蠢蛋!我适才不是说了吗?!见人笑,祂们就哭;见人哭,祂们就笑!意思就是,你身上若是只有喜事,祂们就要将你拉进混沌缝隙里,给你送祸事了!”   临枫“哦?”了声:“那我若摊上了祸事,祂们还会送我一件喜事吗?”   车夫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又骂了一遍临枫的脸,冷笑说:“你若是有祸事,那就是祂们的喜事了!”   说白了,就是这玩意见不得人好,一旦看见大福大喜之人,就要把人拖死在祂们造的幻境里,这样祂们便能跳出来脔割分食肉身。   临枫安静了片刻,晏安察觉出来异样,问:“你怎么了?”   临枫似在冥思:“我只是在想,那件搅乱鬼神、撕裂阴阳的大事能是什么?”   “这不清楚,我们只知道千月镇发生了大事,才让四面起了风暴,滋生了这些怪人,等等!”他们二人一连发了好多问,车夫心思百转,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你们这副打扮来千月镇,不是为了驱鬼吗?!”   临枫诚恳地说:“我们不是啊。”   这车夫方才被那么重一袋钱给砸傻了,又瞧见这两人模样气度都很出挑,便以为也是路过的修行之人。   老头被耍了,顿时暴跳如雷:“你们这两傻蛋,怎么不早说!”他矫健地爬上了驴车,一溜烟打驴跑了。   临枫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身影,终于恍然:“我适才就在想,他明知道夜里有吃人的东西,却冒着生命危险来提醒你我二人,原来是把我们当做驱邪的苦力了。”临枫羽扇一合,“可我今日这么素净温情,哪里像打打杀杀的呀?”   如他所说,他今日褪去了红衣,只穿了身月白色的白袍。身后的头发也不像之前那样肆意披着,而是用一条荷青色的丝带松散地束了半发。   总之,临枫从前说什么害怕呀可怜呀都难以令人信服,今夜这身装扮倒很适合扮演弱柳。   千月镇位于半山腰,坡路和台阶众多,房屋都修在两侧,临枫二人如今站的位置正好位于高处,眼界开阔,能俯瞰天水池海。   然而此刻时辰还早,若是在靖京,正是夜里游逛寻欢之时,而千月镇却是早就黑灯瞎火,不见人影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混着凌乱的马蹄声,一队参差人马从高处的坡路辗转,正向他们靠近。   临枫说:“奇怪,这个时候,怎么又来了活人?”   来人个个举着火把,那一串微光从远及近,越是靠近,越是能听出一些金属相碰的声音。   晏安借着火光,瞧清这些人身上的盔甲,下意识往临枫身后一藏:“完了!”   原来来人正是一队穿戴甲胄,腰挂大刀长剑的士兵。只是这些士兵的盔甲之上刻着恢宏的火纹,暗光之下,火纹从士兵的左侧肩头划过胸口,一直烧到右侧腰肋。   这不是列修国军队的标志是什么?!   晏安悚然一惊。   他那寝殿鲜少有人关照,每次出宫之前都在床上塞个糊弄的假人,暗掉殿里的烛火。可少有人管不代表不管!若是如今发现太子殿下私自跑出来,不但要担上惩戒,更是会落下把柄。   这可不妙!   晏安拉着临枫后退一步,喊:“老师。”   “喊老师也没用。”临枫反抓着他的手,也是往后退,“殿下,我封了咒力,没办法用咒术替你换脸的。”   就好比出了事他才喊“老师”一样,临枫这声“殿下”也是叫得他心头一惊。   晏安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跑。   果然,临枫拉着他撒腿就跑。   那些士兵来势汹汹,身后跟着一堆挥舞拂尘的道士。两道黑影从他们跟前晃过,也不知看不看清。为首的将领正停在两人刚才的位置上,命道:“搜!边边角角都别放过!”   言语间,两人慌不择路,闷头闯进一条死胡同里。   晏安二话不说,就要跃身而——   下。   临枫轻飘飘牵上他的手,将他拉了下来。   “不妙不妙。”临枫摇着扇子,发丝乱飞,道,“这两头房子好高,若是滑了摔了,岂不是很难看?”   晏安瞧着他,乱中求稳:“不会的,我努力试试……”   “都到了须得‘努力’的程度了!”临枫停下扇子,扶着他的双肩,语重心长地说,“我最清楚你那三两拳的功夫,你不要试。”   晏安仰头看他,身子却退得撞上了胡同尽头处的墙壁,他心里也随之“咯噔”了一下,他目光沉静,却仍能瞧出些紧张:“老师,怎么办。这镇子到这个时候早没人出来了,如今就算没发现是我,也是会被当做可疑人抓起来的。”   那脚步声散在周围,萦绕在耳畔,似乎已将要逼至身侧。与此同时,火光越来越近,巷口的角落已经染上了鹅黄的微光。   “很有道理。”临枫将他挡在身下,垂头看他,“还有一种方法。”   “什……”晏安惊觉抬眸,临枫的白袖袍拂过,晏安只觉得头上一轻,那根束发的发簪被临枫抽离,长发四散的同时,临枫撑在他上方,悄然俯低了身子。   晏安不防他猝然靠得那么近,不经意瑟缩了一下,临枫却揽着他的腰,将人抬高了些。   这一抬可坏了,将将人贴在了一起。临枫膂力实在非同小可,晏安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推着临枫的胸膛,硬生生将两人隔开了一拳。   可是这欲盖弥彰的距离没有半分阻隔作用,临枫不仅没意会出拒绝,还将他推自己的手一勾,牵在了心口。   晏安错开目光,说:“……再也不信你什么体弱打不过了。”   临枫低头瞧他,还没开口,垂落的几缕发丝就先落在了晏安的颈前,以至于他下一刻说什么都像带着绒毛,挠得晏安心痒。   临枫很费解,并不知错,更不反思:“你不信?那我们直接开打好了,让你看看我究竟打不打得过。”   “别……”他正要退身,又被晏安抓住领子拽了回来,“好了,我信,老师,你不要闹脾气好吗?”   “嗯。”不知为何,临枫的声音变得有些哑,“你从前学的都太粗暴了,今日教你些温柔的。”   晏安也“嗯”,他分明揪着的是临枫的领子,自己却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晏安侧过脸,热得他呼吸难耐,眼睛都被熏红了。   临枫忽然说:“你……”   晏安回神看他,并不知其意:“嗯?”   临枫微微回神,叹说:“……别喘。”   因为这三个字,晏安立刻瑟缩了一下,像是被吓的,又像是被惊的。他神色慌张,不敢去瞧临枫的眼睛,目光慌不择路,看了临枫鼻尖上的痣,又扫过他的红唇。   晏安心里错愕:他什么时候有颗痣?为什么嘴巴那么红?嗯?!我怎么看得这么仔细!他好近……!   晏安向后仰身躲避,岂料他身后只有冰冷的墙壁。   临枫低声问:“嗯?为什么不看我,难道靠近了我就丑了吗?”   晏安慌乱解释说:“不是的老师——”   他彻底不会呼吸了。   外面火光照进来,临枫拉高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他动作太快了,晏安紧张地悄声喊:“老师!”   临枫俯面贴近,双唇已经挨到了晏安的面颊。他几乎是蹭着晏安的嘴角,声音沙哑地说:“……出关第一课,今夜不可以喊‘老师’。” 第62章 呆瓜   晏安向来是君子仪态,无论外人的褒贬如何,他俨然习惯为自己套上沉静忍让的外相。   可临枫好过分,胡乱作了他的老师,教他不守规矩,还教他蛮不讲理,只用几缕发丝就将他引入歧途。   那些陈规旧缚不过是临枫在风流中把玩的杯盏,他并不怜惜,也要让晏安扔掉。   太子殿下的发被临枫轻飘飘勾散,还被临枫抓在手里,千丝绕指,不知是不是有种纠缠不清的意味。晏安喘息很急,他的腰被临枫修长的五指扣住,险些失掉力气,有些抵挡不住,几乎是颤抖地靠在临枫的胸膛之上。   他喊“老师……”,却并不是闯祸,而是求饶,这不是他该学的,他并非琉璃盏,却好像被老师玩弄了。   他的腰上有一条蛇,临枫的指腹起伏,便像在摩挲他的衣物,也在轻薄他。晏安的手搭在临枫的肩头,他无措地攥着临枫的衣服后领,将那里抓皱。   晏安睁大眼睛,觉得头晕目眩:“老师……”   他被临枫宽阔的双肩完全挡住,只露出被抬高的绯色面颊,两名年轻的道士举着火把路过,陡然瞧见这番景色,如同迎面撞上一堵无形之墙,被齐齐被弹了回,又齐齐出现在巷口,一名少年道士喝道:“干什—”   他话说一半,被另一个女道士拉着:“蠢猪!你瞧不懂吗!还问干什么!”   女道士硬着头皮道:“哪里来的蠢鸳鸯!不要命了吗?!知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少年道士只瞧见一个人,还有些犯糊涂,挥手说:“快走快走!你家住哪里,我们护送——”   他话正说着,女道士忽然隔空甩过来一张燃火的符:“千月镇夜里只有戏仙出没,我看要么是不要命的,要么就是戏仙化的!”   晏安的脸被火光照亮,他心里慌乱,却在临枫的身下不敢妄动,心说:果真骗不过他们!   临枫却低声说:“别怕。”   那火符摇摇晃晃,鬼火似的飞到临枫身侧,却在凑近之时乍然滞住,而后蓦然逃逸开,像是撞鬼了!它偏了准头,一头撞墙,“嘭”地声炸开成了燐燐碎屑。   这一炸声音不大,却让两方人倶是一愣,此举并不友好,无异于撕破脸皮。   晏安一侧首,险些擦上临枫的唇。他呆住,在临枫同样错愕的目光里……骤然红了耳根。   临枫所有的计谋仿佛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半晌后,他黔驴技穷般叹道:“这样要我怎么办呢……要不是直接开打吧。”   那两位道士原本还气势汹汹,眼见面前两人狎昵的举动,也是惊呆了!他们拂尘当剑使,赤红着两张脸,双双出手了。   拂尘之上附着着金色的铭文,两人齐齐出手,打开一面如盾牌一样的咒波。临枫摁回晏安的脑袋,头也没回,单手祭出羽扇,手腕一摇,就和他平日里软着骨头扇扇子似的,霎时间狂风大作,一阵风浪咆哮狂涌过去,却不是将道士推开,而是如一张无形大口一样,衔着道士的衣角将人拖了进来。   两道士哪知道他这么厉害,当场吓得要喊救命,却发现喊了半晌也不见人来,似乎被人半道掐断了声音。不仅是这俩道士,晏安也哪知道他这么厉害!   晏安拉他衣领,将他拉得更低,小声说:“你骗我。”   临枫看着被逼得瑟缩的太子,被他的红逗笑了,低声道:“解我发带。”   晏安硬着头皮圈上他的脖子,呼吸急促地宽了他的发带。那发带原本只是混在发丝里,只有垂腰那么长,谁知被他解下来,却像是瞬间生了灵一样,变成了一条设似的,骤然长长了许多寸。   临枫皱眉说:“吵死了,捆住吧。”   那发带得了令,急速窜过去,将两名道士层层捆住了。他们两屁股坐地上,背对着哆道:“岂岂.....岂有此理!伤风败俗!”   临枫忽然略微侧目,露出怀中正揪着他衣襟,发红埋头在他怀里喘息的人。他瞳中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红光,两道士脸如白纸,仿佛真活见鬼了,哆嗦道:“.....哪家的弟子!戏仙吃人作乱,你反在这里寻欢作乐!”   临枫面不改色,理了理衣袍将怀里的人遮住:“哪家的?自然和你们一样,都是厘祟门的。怎么?厘祟门解散了,你们还假惺惺遵循这规矩做什么,还不许我寻花问柳了?你们吓到他了。”   原来如此。   主神统管七族,七族治理人世,寻常一些小鬼小怪作乱就罢了,如今这被称作“戏仙”的邪祟兴风作浪,若七族插手,便不是小事,既不是小事,自然是要上报给主神。   可他和花侑在山上没听到半点消息,说明此事七族并未出手。巧就巧在,普天之下,除了七族之外,还有个能容纳七族弟子的门派——厘祟门。   厘祟门有个不成文的宗旨,便是其中的弟子要断了欲根,凡是被撞破了,就是大禁!要被割舌挖眼的!因此对于情欲之事,大多弟子更是神经反射,看也不敢看的!   他们适才贸然出手,也是被规训久了的老毛病。   临枫声音好听,说话风流,人也很清醒,根本不像是戏仙这类邪祟的模样,更何况他方才用的咒法,没有半分邪气,非但纯净得很,还很强悍!   两个道士互相顶胳膊,都在暗示这人惹不得。若说临枫是厘祟门的人他们是万万不信的,但若是七族或是主神的人,概率可就大了!   虽行事不像,但本事说话!   临枫依旧是背对他们,只是很奇怪,他嘴上说着是同门弟子,那冰冷的压迫感都像蛇瞳一般,暗暗凝视着他们。   女道士干笑两声,说:“两位好雅兴,今夜是个大误会!这附近常有……”   她话没说完,面门上忽然袭来一阵狂风巨浪。两道士当即整齐“啊”了声,像是被风浪打了一拳,成堆飞出了巷子。   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嫌恶,发带逃似的飞回临枫的手中。临枫收了扇子,眼神散漫,却像是有些不悦。晏安抬眼瞧他,心跳难捱:“你太无理了,他们瞧见这……这糟糕的一面,出去告状怎么办?”   临枫无所谓地说:“那就会有人替我挖了他们的眼睛。”   晏安“嗯?”了声:“她适才说了什么,你为什么生气?”   临枫坦然道:“是啊,我生气。误会就误会,还说什么‘大误会’!”   晏安看他的目光写满了“你如何如何挑剔”,说:“不能说‘大’?”   临枫纠正:“是不能说‘误会’。”瞧见人走了,临枫才直起身,他垂眸看,说:“你熟了。”   “……”   晏安错开那张脸,他的红痕一片一片直接蔓延到衣领里面。他无情地说:“……你死了。”   临枫便问:“你到底怎么啦?”   晏安冷酷地说:“你太热了。”   临枫立刻机警地拢了衣服,目光认真,又说:“你红什么?”   ——救命。   这人反复问,看似专注,实则里面掺杂着孟浪,偏要装傻。那风流的作态朦朦胧胧的,晏安答或不答都已经成了饵肉,再前一步就是这人设下的拳头。   此时此刻,他很想说一句“傻老师教傻学生,你是不是当我真傻?”晏安思虑须臾,还是打消了。原因无它,太子性子金贵,太子的老师更是个公主!   晏安冷静地转过脸,瞧着他,然后一把推开他:“你说过的,我是太子,我要有自己的规矩,我现在就命令你,不准再问了!”   这话很好玩,临枫泰然处之:“你很好,我教你的东西,你反倒用在我身上。”晏安侧目,疑心他又生气了,正要哄,又听临枫哈哈笑道,“小霸王,我说过了,管对方是人是鬼,打不打得过,在列修国中,谁都必须服你!”   话虽如此,可他的规矩是用来立威和克制外人的,老师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从来没有欺辱过他,临枫不介意,晏安反倒心里难受。   晏安解释说:“老师……”   这时,外面猝然传来异响,似乎有人正在暗夜里大笑。晏安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就要冲出去。临枫一把将人拉回来,说:“你糊涂了,刚躲过去,你又顶着这张脸出去?”   晏安心烦意乱,说:“那怎么办?”   临枫不觉,甚至还用羽扇挑起他的脸:“我是老师,自然可以教你易容。不过你长得好看,这易容有个诀窍,看你能不能接受了。”   晏安道:“你说。”   临枫为他束发:“若要改头换面,就要越丑越好。”   晏安道:“可若太丑了,不就会招致祸端吗?”   谢临风说:“一来,世间鲜少有人易容能万无一失的,非要化成寻常人的皮囊,也会五官失调,长得像非人之物,更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倒不如一开始就往丑了化。二来,若一个人样貌太丑,找些物件儿遮脸也是情有可原。”   晏安说:“嗯。我试试。”   他干劲十足,临枫自然十分期待,结果不出所料的惨不忍睹。临枫叹了口气,说:“算了。”他刚说完算了,就从袖子中摸出盒胭脂来。   晏安:“?”   “你还是不要束发了。”临枫被他看得心虚,咕哝道,“我这是迫不得已。”   晏安后退两步,像是被震慑了:“怎么还有个迫不得已?!”   “是啊。”临枫说,“其实有两个。”   晏安微愠:“你作弄我。”   “我方才就戏耍你了,可你没说。”临枫用青丝带重新束回自己的头发,“仅仅和我挨近了一点点,一瞬间,一刻钟,你就受不了啦?殿下忍得了天下人,忍不了我,果然还是不喜欢我吧?!”   哪里是“一点点”,又岂止是“一瞬间”,他嘴里的话一个接一个都是算计,将自己的罪行一层层脱掉。晏安说“喜欢”不对,说“不喜欢”也不对,实在狡猾!   “……你不要再说了。”晏安头略疼。   正当这时,二人眼前一黑,头顶忽然罩下来一块袍子。他扒拉掉脑袋上的衣服,一抬头——   这不看还好,一看心惊肉跳。   房檐上倒挂着一个脑袋,她头发从额前倒垂下来,脸已经憋得通红。   竟是方才那个盲女!   晏安脸色惨白地说:“谢姑娘,你这样很危险,不过也省得我们去找你了。”   临枫伸手摘下那件衣裳,说:“你真是吓呆了,但可以不要说得这么直接吗?我们又不是什么歹人。”   晏安有些窘迫,不敢问方才的事她听到多少,又暗自庆幸这姑娘眼睛瞧不见,但这想法太不尊重,他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仰头说:“上有鬼怪出没,很危险的,晚上大家都躲在屋里呆着,你为何还在外面?”   终于,谢月开口了,她说:“看呆瓜。”   晏安心里大为震惊,那个“看”字令他想到些别的,当即又要熟起来。晏安思绪都有些分裂了:“姑娘危险!你别站起来,我老师略懂一些拳脚,不如让他——”   话没说完,盲女倒栽而下,她裙摆一绽,竟很是矫健,稳稳落了地。晏安看呆了,谢月却说:“这是今日我出门为我姐姐买的衣裳,便宜你们了,若是要乔装躲避,穿上一整套吧。”   晏安反应迟滞,盯着这件桃色的大氅,说:“嗯……嗯???抱歉???你说什么?” 第63章 戏仙   晏安连连退了好些,抵到临枫的胸膛,退无可退,正要求救,那跟雾似的胭脂水粉就已经拍到他脸上了。   不过须臾,晏安已然成了个目光阴郁的水灵灵小姑娘。临枫抱臂在侧,忽然伸手朝晏安眼尾点了下:“这里的红痣,是天生的吗?”   他实在可恶,明明只是轻点了下,却因他的言辞变得缱绻起来。晏安眼尾浮上红,挡开他的手:“.....别摸了。”   谢月叮铃哐啷将脂粉盒塞回身上:“那个啊,我用口脂画的,怎么样,月娘出手,包满意的!”   话音刚落,适才那声阴恻恻的笑意陡然拔高,与此同时,外面一阵骇人的惨叫,那人从台阶摔到人家的院子里,瓷坛和砖瓦“哗啦啦”掉了一地,大刀照着他脑袋砍下——   “铮!”   兵器相撞的声音宛若霹雳。   屋内之人听闻躁动,立马传来急促的“笃笃”声,大门内部转瞬就再次被狂钉了一面钉子,木门抖了三抖,里面的人晃了两下,更结实了,放下心来。   他方才那一摔惊天动地,众人本就吊着一颗胆,一听这动静,齐刷刷亮出大刀,烫手似的乱甩符纸。   “在哪儿?!”   “道长、那些道长哪儿去了!”   “将军呢?!将军怎么不在?!”   “他爹的!你这狗屎、杂种!!”   那符纸本就是现成的,想必是那些道士专门为不会用咒之人绘制的,无须念咒,甩符便能发挥咒力。只可惜大伙儿吓呆了,一失手扔了过后符纸全燃成了灰。   这画面其实很可笑,哪有杀敌的兵将怂成这样的?   那人在地上滚了一遭,丝毫听不见屋子里的动静,他盔甲上都是土,摔成了狼狈样,那道泛着寒光的大刀刃就悬在他的眼球上方。   他横握着刀刃,双手血淋淋,破口大骂:“你他妈是不是有病!自己人也砍?!看什么,快把这条疯狗拉开!!”   这个被叫“疯狗”的人也是名士兵,他双手握大刀,力大无穷。   地上那位忽然惶恐地“操”了声,就是这一声,他握刀的力道骤然松懈,电光石火间,他的脑袋已经被铡掉一半。   从中流出红彤彤的浆体,余下的士兵要么哆嗦着不敢前进,要么一屁股跌倒在台阶上。   忽然,瘫倒在台阶上的士兵后背骤痛,晏安雷霆一脚,将他踹了出去!众人压根没察觉他是如何闪现的,只瞧见自己人中猝然飞出去个人,立马亮出白刀子就往身后砍。   晏安冷哼一声,一手一个,拧断了两侧人的手臂。他趁机摁着两人的肩,借力踹了前后两人的心口。这一套动作极快,围攻而来的四人骤然炸成的烟花似的,朝四面八方飞了出去。   “等等!”一人惊骇求饶道,“仙子!仙子!您打错人了啊!”   晏安身着粉衣,面若桃花,瞧上去很荏弱,怎料力气这么大!   正这时,其中有人猝然大叫一声!吓得哐啷一声掉了剑:“头头头.....”   这群人光顾着这头,竟没发现夜空下急遽跃过两道人影。原来是谢月落到那头,俯身抓起发疯士兵的头发,手指划过,血如瀑喷,那颗脑袋转瞬就被她提在手里。   临枫眉头一竖,道:“割慢了,附身在他体内的东西已经跑了。”   “你们!”这头“哇呀”一声,士兵们立刻掏出符咒,对准临枫和谢月:“你们杀我兄弟!”   话没说完,忽听“咚”地声,从屋顶上仰面砸下来一个人。   少年道士的拂尘被拔得只剩几根,饶是摔得这样鼻青脸肿,他也不敢懈怠,只因他抻直双臂,上方掐着个张口要啃他的人!   这人蓬头跣足,一身脏污,他被掐住脖子,四肢发狂乱舞,其手脚不像手脚,倒像厉鬼的爪牙,指甲发黑,长得骇然,若是被他抠挖下去,脑袋都要被捅穿!   “戏仙来了!快上!”   “上上上!我、我那黄纸怎么没了!”   “这可是鬼怪!怎么轮到咱们!!”   “道道道......那么多道士哪儿去了!啊——”   “谢情!师姐!”少年满脸都是这人滴落的口水,两根手臂直打颤,偏头嚎叫,“同僚、兄弟!别看了,搭把手行不行!”   他叫不出师姐,就开始朝临枫求助。谢月先一步听声辨位,她食指处有一圈银戒,银戒中央突出一根银刺,尖端还挂着血珠,想必适才她正是用此物割断了人的脖子。   少年道士抬起脑袋,说:“妹妹!!等一等——”   他话说一半,谢月早从后抓起戏仙的头发,正要故技重施,却听少年道士一声惨叫,他后脑猛然砸向地:“别扯!!!这是我头发!!祂正在附我身!!”   原来这戏仙吃祂不成,便要附他身。谢月的戒刺忽然延长几寸,那刺尖顶住少年道士的胸膛,一路下划,道士怛然失色:“姑娘!!”   谢月动作轻且迅疾,那戒刺锋利,虽不至于开膛破肚,但道士的衣服哗啦啦划烂了!   果然,戒刺滑到胯骨处被猝然挡住,此处便是戏仙入身的边界。谢月二话不说,照着相连处就是一刺。二者一分即离,戏仙被长刺扎穿腹部,钉在原地。   少年道士捂着裤|裆,吓得连连蹬腿,相比戏仙,好像谢月才是最暴力凶残的恶鬼!   这边的士兵见状,浑身符箓摸了个遍,却发现被自己耗的精光!武器被他们抛诸脑后,只会哎呀乱叫,慌得要命!   这群人实在窝囊,让人不禁联想到他们在战场上是如何投降当逃兵的!晏安没忍住又给了两拳,打得人满口红牙,挨打的两人翻滚下台阶,又“扑通”落进水沟里,却尽然顾不上自己。   他们面上狂风大作,屁滚尿流爬起来,说:“姑娘!仙子!在屋顶!!”   哪消他们提醒,晏安踹人就是为了借力跃身到屋顶上,那方正有一男一女两名道士,正同三个戏仙缠斗!他两根食指燃起业火,二话不说就往戏仙双眼里戳!   有些士兵不是第一次见,倏忽窃语道:“不对啊,这戏仙怎么顾着缠斗去了!”   “怕是没选到合心意的!”   “幸好幸好!我近来过得平平无奇!没有喜事,也没有丧事!”   “看什么呢?”临枫凛然扇完几只戏仙,如一阵诡风似的出现在几人身后,柔声道,“那位姑娘很美吗?”   这声音明明很温柔,却不知为何,透露出一股森然之感。身前两人下意识要回答,临枫忽然一手扣住一个后脑勺,猛然合掌似的拍在一起!两人脑袋瞬时血流如注,左手那人眼冒金星,身子立马就软了,另一人却慢了一拍。   临枫抓的就是这一拍,他扔了左手的人,众人立马惶惶兜住人,却见临枫衣裳浮动,单手掐着右手士兵的脖子,将人握在半空。   众人哪敢想象,这几位一个个长得跟朵娇花似的,怎么都这样凶悍!余下之人面面相觑,瞧见临枫已经将人掐紫了也不放手,正要上前,忽听“嘭!”,那人脑袋如水球一般炸开,黏血四溅,临枫侧首,却仍是一身白衣被泼了血!   他掐着那半截无头的脖子,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这无头人穿着火纹甲,好歹是列修国的正统将士!其他人看傻了眼,同僚来抓鬼,竟反被人给杀了,于是心中蓦然蹿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一人躲开血,又持刀上前:“你、你竟敢——”   “我竟敢?我偏敢。”临枫被当头泼了血,眉眼间都写满了憎恶,“如今来演兄弟情深,会不会太晚了。”   他避此谈彼,言语稀松,好像杀人是家常便当。另一人被那个“演”字激怒,又见他毫无惭恚之意,上前一步:“去你大爷的,你胡说什么!!什么仇怨你非要今夜来报?!还不放手!!!”   “我若放手,下一个就是你。”临枫手臂的肌肉绷紧,“你们连兄弟的脸都记不住,好好想想,你们其中有这个人吗?”   此话一出,众人仿佛被打了一拳,皆顺从地低下了头,一连串的“你认识吗”、“你见过吗”、“他不是我这队的啊”参差响起,他们冥想了须臾,还真想不起来自己队里有这么个人!   面前蓦然传来一阵肆虐的狂笑。   众人本就有些怵,听到声音顿时寒毛倒竖,遽然后退了两步。   临枫五指收紧,柔声问:“很好笑吗?”   临枫目光不移,众人才惊觉他竟是在同那具无头身体说话!适才那笑也是从这具身体里发出来的!   “好笑!好笑!”这无头身子一面发出笑声,一面从断颈处新长了颗红色的头,竟和适才被炸烂的脑袋一模一样,唯一一点不同的便是,这新长的五官里,一对眼睛,每一只都挤了两颗眼球。   祂欢欣雀跃:“兄弟,我是兄弟!大家快、快杀了他!为我报仇,为我报仇哈哈哈哈!”   戏仙语气嚣张,求死跟玩乐一般。   众人醍醐灌顶,大骇:“祂……祂是戏仙!”   “怎么混进来的!”   “不是贴了符吗?!这破符不管用吗!”   “我不知道啊!我、快看我身上有没有被附身!!”   临枫没放手,只淡淡道:“我想想,杀不了你,也折磨不了你是吗?”   戏仙嘻嘻笑说:“是呀,你不仅伤不了我,你也抓不住我!你们这群门外汉、臭道士,拿个烂符箓就想压制我,蠢、蠢!”他四颗眼球挤在一堆,空间逼仄,只能盯着临枫原地转,“我偏不走,这里山好水好,还有好兄弟、好兄弟的尸体,你知道吗?我是邻居,是兄弟,我扎根在这里,你们这群小瘪三是赶不走我的!!”   这话实在难以叫人信服,祂一介阴阳滋生的鬼怪,吃人吃魂乃是天性,流连的又怎么会是山水。   “原来如此。”临枫欣然受了祂的不敬,温和地说,“你扎根在这里,那把根拔掉不就好了?”   戏仙哈哈大笑,没有丝毫惧色:“不错,你比那些蠢道士聪明!你们去找啊,翻遍整片海,找出来弄死我啊哈哈哈哈!”   临枫听他挑衅,也不恼,反倒不急不慢地说:“嗯……这里那么多戏仙和我那娘子缠斗,你却一口一个‘我’打头,祂们不是你的兄弟,是你的附属对吗?”   戏仙的笑断了一下。   临枫今夜被弄得很脏,也很臭,他臂膀上的文身图腾被铭文爬满,也被咒语点燃。那燎原之火般的咒力蔓延过他的手臂,灌输进戏仙的身体里。   金色的铭文爬入戏仙的四眼珠,烫得祂眼球破裂,流出血来。   临枫说:“所以只要杀了你,就太平了。”   戏仙话里有个微小的破绽,祂们分明成群结队的出现,一齐吃人,可祂话里只会说“我”,而不是“我们”,这说明祂的阶位与别的戏仙不同,甚至要高处许多,因而才会下意识的将自己摘取出来,透露出戏仙众多,但唯一需要对付的只有祂一个罢了。   这同时也表明了另一个事实,若是祂死了,其他戏仙必然存活不了。进一步,其他戏仙不是独立的鬼,正是祂的分身。   但临枫图腾闪烁,他道:“可惜了,不是你。”   戏仙中的确有个命门,但不是面前这个。祂太蠢了,巴不得浑身每一处都写满了“把火力对向我”。   临枫套够了话,“咔”地声折断了戏仙的脖子,戏仙死不了,这一招很明显是在泄愤。他的发带散落,自动捆在了戏仙身上。   临枫目光微转,众人就齐齐后退一步。   临枫语气不善,郁闷道:“哪里有水?”   “先别洗。”晏安跃身而下,长剑上都是血,这是他不知道顺的的几把剑,剩下几把还钉在戏仙身上,“谢月被她姐姐杀了,跟我来!” 第64章 千月   临枫也不多做纠缠,一手符纸将戏仙全部镇在原地,说走就走。众人瞧他离开时很利落,吓破了胆,忙追上去:“仙子!仙子别留我们!”   戏仙再难缠,几回合下来也被耗掉不少力量,这时临枫的符纸镇压简直算作神来之笔,屋顶上激斗的几名道士也筋疲力尽地跳了下来。   那位名为“谢情”的女道士骂道:“一群熊包,瞎了眼!那是男的!”   一人喊:“男的也行!男仙子,好人做到底,可不能弃我们于不顾!”   众人齐声附和,他们倒是很机灵,几次围剿戏仙,不仅清楚明白自己是窝囊废,还知道这些道士也是草包。他们哪里见过临枫这样厉害的,想也没想就要赖上。   可他们更没法想象,面前这两位人物不仅身手厉害,脾气也同样厉害。两人简直如出一辙的“别招惹”,众人追来,他们就同时扔了团火球。   “算了,让他们跟着。”临枫心情郁闷,“你接着说。”   “夜深休息,我们不要踩屋顶。”晏安牵着临枫的血袖子,绕上台阶。   事情是这样的,原来适才与戏仙缠斗期间,那谢月分明眼盲,却不知怎么忽然感受到了异样,果真不假,错落的屋田间走来一名提白灯笼的青衫女子,正是谢月口中的那位姐姐。   临枫闻了闻自己,拿远了袖子:“她姐姐?这很微妙,不过她是瞎子,她姐姐也是吗?”   这的确有些耐人寻味,先前在将军府之时,祝山青也有个小妹叫谢月,这巧合不是没惹人遐想,而是若祝山青安然在此处,这就意味着花侑该是铩羽而归,可祂却了无踪影,祂作为神祇,是绝不可能被凡人吞了去!   况且先前花侑曾借用过谢月的脸,也同样蒙了眼睛,却和眼前这位“谢月”半分不像。   “不错,谢月虽眼盲,她姐姐却并非如此。”晏安与他并身同行,“所以这位姑娘绝无可能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但这就是可疑的地方,因为她也不像是特意来寻人的。况且,那位姑娘身子柔弱,并不会武艺。”   “这就更奇怪了。”临枫下了台阶,眉头微皱,“谢姑娘虽眼盲,但身手很好,却被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反杀。我瞧她同她姐姐关系情谊深厚,难道是她自己将脖子架到刀上的?”   晏安道:“暂无法下定论。适才那些道士的符纸失灵,谢月便抢了过来,咬破手指,以血为媒画符。”他说及此,涉及到了不了解的领域,微仰头道,“画血符会耗损很大的力量吗?”   临枫拂袖:“难以判断,要看是什么符。”   晏安沉吟片刻,从身上摸出一张折皱的符纸,叹道:“谢姑娘这符被那位青衫姑娘打落,我留了心眼,将其捡了回来。可惜我适才用了几次业火,将这符纸点着了,毁了一半……”   他话没说完,临枫接过那符纸,瞧了一眼便知其中门道:“不是,不是你的业火烧毁的,而是这符原本就是这样。”临枫说着,掌中忽然燃起红火来,那符纸沉寂在火苗中,并无半分损毁,“你瞧,业火是烧不了这符的。”   晏安见所未见,略微愕然:“什么符咒这样厉害?”   临枫顿住脚步,他道:“不是符咒厉害,是上面的血厉害……小糊涂,你这是将我带哪儿来了?”   两人一路疾走飞跃,临枫心在衣裳上,晏安走哪儿他就跟哪儿,压根没注意到他们此刻已然来到了镇子最下方,也就是山角处。   二人面朝着天水池海,身前是曼延的木桩围栏,绕着镇子围成了一道弯弧,上头的红色脂料还未干完,里头似乎加了些发光的材料,使得这一圈围栏发着将熄红光,在黑夜里迷离惝恍,并不醒目,不仅恍惚,还怪瘆人的。   “我适才最后一次瞧见她们,便是在这附近。”晏安瞧他伸手摸了一下涂料,脸上写满了“迫不得已”。   临枫碾开指腹上的红漆:“你说‘她们’?能跑这么快,总不能是柔弱的那位背强悍的那位吧。”   “不错,我适才没说吗?谢月姑娘被她姐姐捅了好几刀,不知有没有伤及要害,但对方的确下了死手。可谢月姑娘倒地几次又立马爬了起来,只伤了些元气,简直是不坏之躯!故而的确是谢月将那位姑娘带走的。”晏安看他一直琢磨着手指,不禁问,“这涂料怎么了吗?”   临枫思忖道:“该不是为了防人掉水的吧?”   天水池海周遭没有风起,临枫便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臭味。他心情不好,还没说话,一直远远落后的几位残兵气喘如牛,刚来便听到这话,他们脸丢得很大,此刻终于逮着机会表现一番:“仙……兄说得是啊!这涂料是近日才抹上的,倒不是为了防夜里有人落进海里,而是为了提醒戏仙,该从哪儿离开。”   和临枫想的一样,千月镇一落夜便寸草不生,大伙儿都足不出户的,没必要搞些发光的围栏,发光也就算了,还发红光。这色泽很诡异,不像是给人提醒的,倒像是为什么东西引路。   这听起来像是这镇上人自我宽慰的法子,若戏仙这样乖乖听话,也不至于这么多人也拿祂没辙了。   晏安奇道:“难道戏仙对红色更敏锐吗?”   临枫虽不是被派遣来调查的,但他的做派却比这些将士道士心安许多,大伙儿自然将他当做主心骨。   又一士兵自作主张解释道:“两位有所不知,按理说,夜间引路该用那种颜色,”士兵指了指头顶的银月,“但千月镇的人最敬鬼神,也最怕鬼神,红色没别的,就是为了象征吉利。就拿这镇子的名字来说吧,千月千月,实则是‘迁于月国’的意思,所谓‘月国’,意为‘月神为子民降下的祈福之地’,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来,二位该发现这里的月亮比别的地方圆、大、亮。二来,若从上方看朝下方看,千月镇的地貌外廓就仿佛一轮月,当地人不像我们那儿仅信奉当世主神,他们还信奉什么日神月神花神兽神云云,万灵皆是神,因此这两点适以相成,当地人就将其当做是神赐。”   他这话本是无心显摆之词,却让临枫听进了心里。临枫裁疑半晌,问:“嗯,兄弟,我先前就想问了,这个‘月’究竟什么月?”   那人道:“所谓追求好兆头,自然是象征圆满的满月啊!只不过近期戏仙作乱,天象有异,海灾将岛拍沉了一半,故而大伙儿如今看到的镇子,是座半月形。”   “果然果然……”临枫忽然低声笑起来。   众人瞧他笑得怪阴森的,惊疑不定地问:“仙兄笑的是什么!什么果然?!”   临枫道:“我笑你们蠢,笑这镇上人蠢。这么浓郁的血腥味,你们当真闻不到吗?”   临枫虽在笑,但他的笑意却不在眼睛里。他祭出羽扇,正要扇,忽然止住动作,转身一看,众人亟亟刹住脚步。临枫问:“还要跟来?谢姑娘住在哪里知道吗?”   众人见扇变色,他们方才可是亲眼瞧过它的威力的,连忙阻止:“仙兄使不得!你这一扇子下去,大伙儿全要飞海里!那盲女的家,我知道!我瞧见过!”   “你知道?”临枫扇面遮半脸,快要被熏死了,“你若是真知道,早没命了,还能好好站这儿与我聊些废话?看来祂就是疯了,也很宽仁!”   众人稀里糊涂,却预感不妙:“什、什么?!”   正说着,众人身前的天水池海遽然响起穿谷般呜咽的海风,海浪滚滚激荡而来,临枫一身血腥,夜海的浪潮卷起他的发,他果断道:“手给我。”   晏安将手放上去了才问:“干什么?”   “怕你丢。”临枫扔出羽扇,那扇面悬滞在半空,似乎正要开一个结界,不料那黑浪弥天盖地,竟一口将扇子吞了!   身后的人吓得胆裂魂飞,正回身要跑,却不料迎面撞上四肢伏地、奔腾而来的几只戏仙,前后夹击,有人当场晕了。   临枫手一挥,对晏安道:“将这些戏仙拦住!别让祂们回去了!”   晏安手中灼痛,低头一瞧,发现掌中蓦然亮起一枚赤金色的图腾,与此同时,他的经脉似乎受人推了一把,躁动而冲撞!想必是临枫的身体用不了太多咒力,便将力量匀给他了!   那些个士兵刀都拿不稳:“还拦什么啊!赶紧让祂们回去了!!不要留在这里了!”   他们剩下几人背靠背,哆哆嗦嗦,其中一人道:“我莫不是吓傻了,我怎么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戏仙身上的符纸不知为何,竟在此刻失了效用。晏安也学着咬破手指,用血画了几张符,以雷霆之速镇上戏仙们的脑袋。   戏仙几息挣扎,最后变成数个僵硬的石头,从山上“轰隆隆”滚下来。晏安却微微失神,盯着自己的手指,目光迷惑。   “糊涂蛋。”临枫淋了一声的海水,那血腥味退却,叫他心旷神怡,“你的血中阳气很重,自然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效果。”   瞧前方那群戏仙骨碌碌砸下来,终于有人如梦初醒,大叫一声:“我明白了!少了……少了道士!”   “啊……是啊!!这种关头,那些道士哪儿去了?!”   “不会是被吃了吧!!”   正当这时,那红栏杆骤然发出“咯咯”的声响,如同微微打颤的老朽骨骼,临枫只手摁在那涂红料的木桩上,目光中闪烁着某种疯狂:“你们当真以为这镇子仅是被海灾毁了一半吗?这戏仙撕裂阴阳,又吃了许多人,修为堪比寻常,为何竟能乖乖受人引路,只在夜里饿的时候回来?为何这圈围栏要做成红木桩,又为何道士的符纸全然失灵?”   他正说着这句话,那些戏仙便猝然挣脱出符纸的镇压。   围栏红光大亮,祂们嘶吼着要跃过阻拦,坠身海里。晏安先一步跳至海边,横剑当前,正欲拦截。   临枫却蓦然握住他的手,让自己的掌心贴合上他手中的图腾,那滚烫的咒力如同奔腾的血液,正野蛮地灌进晏安的身体里。   临枫的赤瞳正在燃烧,叫人看不清其中癫狂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临枫笑出声:“千月千月,你们所谓的月岛福地早就沉了,哪里还有什么月,不过是一座神器在下托着。”   什么神器是半月状?   ——弓! 第65章 血引   还有谁的神器会是一柄弓呢?!答案显而易见。   临枫松了手,晏安立时会意,口中念诀,“噌”地声,他忽然惊骇!原来此刻他手中不仅燃出了业火,另一只手竟也同时凝聚出碎散的花瓣。   戏仙再次飞腾而来,晏安顾不得其他,将两手的咒诀打出去!那些花再瞬间迸发出蕊子,如同长针一般刺去。戏仙乌泱泱翻了一片,这头的几名士兵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晏安退回临枫身侧,低声询问:“会是妩净神做的吗?”   他语气凝重,到现在也难以置信。   临枫松开握住围栏的手,满掌猩红,殷红的液体随之滑动,看起来不像朱色的涂料,反倒像未干的血。他说:“谁知道呢?我说过,我其实并不了解祂。”   这时,晏安的小腿被人撞了下,原来是那些畏死贪生的士兵瘫软在地上,一路惊惶蹬腿,退无可退,这才撞上了他!   晏安额角直跳,他忍无可忍,将裹血的长剑横在士兵的脖子前。   那名被架刀的士兵险些跳起来,发出穷途末路地惨叫:“别动别动!大家都别动!我也别动!”   另几位见状,如同被驱散的虫子一般朝四方退开,他们瞳孔震颤,瞧着晏安那张赛雪欺霜的面孔,颤声说:“仙、仙子!您瞧清楚,我们可没被附身!!”   事到如今,他们竟还只想着如何开脱活命!   晏安冷然道:“拿起你们的刀剑,要么杀敌,要么……”他剑锋猛然逼近,“现在就去死!”   “姑娘!手下留情啊!”众人旋身跪在晏安跟前,磕头如捣蒜,“我们、我们哪里会杀敌!我们都是些来凑数的,只会几下花猫拳脚!哪里比得过货真价实的战将啊!”   另一人跪上前来:“仙子!我们所言千真万确!大伙儿原以为这镇子是天灾,后来死了第一批救灾的队伍后,才知道这里是闹鬼灾!于是朝廷派了现有的老将领兵来,结果来一个死一个,来一队灭一队!后来上头那位不忍精英去送死,便叫我们这些个眼瞎耳聋的新兵蛋子来试水!”他说着说着,竟声泪齐下,“这不,眼瞧着今晚大伙儿又要折这儿了!”   “轰!”   一声掀天揭地的炸耳轰鸣声响彻天地,山腰处霍然爆开一团耀目的强光,众人脚下一颤,目光皆转,只见那角落的屋院里腾升起一朵蘑菇灰云。   然而不过须臾,那雷鸣般的爆破又来了!强光一闪,墙断瓦飞!   “当心!”晏安一手一个,抓起人的后领,正要往身侧甩去。临枫摁住他的肩,羽扇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不必。”   临枫折扇一开,飞沙走石,众人吓得仓皇大叫。   “嘭!”   眼前风旋电掣般横飞来一团黑影,正中几人面门,临枫开扇一挡,将其一扇掀翻。那块黑团恍若撞上一堵墙,“咚”地声弹飞在地,一口气骨碌碌滚了很远。   海潮轰然打在礁石上,那弥天的巨浪却蹊跷地越不过这道围栏,溅起的水浪里都是腥味。   临枫纹风不动,他收了扇,挑眉道:“是你?”   地上爬起来一人,正是先前的少年道士,只不过他此刻脑袋炸成了毛球,衣着褴褛,浑身都被烧得乌焦巴弓,还真是货真价实的黑团!   少年道士怀里抱着个金色葫芦瓶,呲牙笑道:“抱歉抱歉,我适才瞧见有人受了伤,身上丹药用完了,便起炉炼丹,谁想到竟贴错符了……嗯?”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你们怎么这样看我,大哥,你抖得这样凶,脸上毫无血色,是伤到根本——”   言语间,少年道士彳亍靠近,地上那人蓦然大叫一声,一把打开少年道士的手:“你别过来!你、你……”说时迟,那时快,晏安剑尖一挑,隔在二人中间,那银剑插在地上,剑身锃亮,映现出道士愣怔的脸。   少年道士登时变了脸,寒声说:“原来如此。”   剑身如银镜,赫然照出他身后一条濡湿的黑尾来!   这时,又一名身影几下点过高处的屋顶,落在众人跟前。来人正是同样灰扑扑的谢情,她手中提着一颗戏仙的脑袋,挡在少年道士跟前,说:“坐地上干什么?你做得没错,站起来谢弦!”   那名叫“谢弦”的少年道士咕哝道:“可是我的尾巴……”   谢情厉声说:“站起来!没人对你妖的身份置有一词,你怎么反倒自己先问心有愧了?!”她将那颗戏仙的脑袋扔到临枫跟前,其额头贴着张镇压符纸,下方的眼珠还在囫囵转,“如你所见,我们虽是妖身,却从未祸乱人世。我们修道降妖屠鬼,照样行事正义,衾影无惭!”   临枫兴复不浅:“好一个‘无愧’,所谓正道,便是将人扔进炉子活活炼成丹药吗?”   谢情面色不改:“厘祟门向来有个规矩,凡是有罪之物,无论人妖,只要落入厘祟门手中,下场就是扔进炉子。罪者伏诛,天经地义,我并不可怜他们,这也算错吗?”   晏安提剑,径直插进那颗脑袋里,将戏仙的头插得稀碎。这举动让谢氏二人一愣,也让临枫笑起来。   谢情冷然道:“你笑什么?”   “我想起一些事情。”临枫云淡风轻地说,“祂的血很厉害,这样厉害的血分明可以直接镇住戏仙,何必糟蹋了来做引子。”   他话至此,众人又是惊的惊,叹的叹:“这……这搞错没啊!莫非这一圈的红涂料都是血泼的啊?!”   “怪不得我说刚来这地儿就一股腥味!”   “就算是血,谁能有这么多血啊!”   “太邪门了!”   临枫微侧目,对晏安说:“你记得先前我说过那张血符纸的厉害之处不在符,而在血吗?你问我那是什么符,我现在告诉你,那张符什么也不是,同时也可以是任何符。祂的血涂上去,这符便可任祂心意改变,抵御或是攻击,随祂用。”   “祂知晓自己的血有多厉害,因此以血引路,这意味着海中镇着能牵制戏仙的东西,做这个血引的人笃定戏仙会随之回去,但同时戏仙却仍能在夜间活动,说明以祂如今的力量没办法完全镇压戏仙。   “此人能操控血符,说明其原先的道行很高,只不过如今却很虚弱。”临枫道,“不仅是虚弱,还时时虚弱。我没猜错,戏仙便是祂元气的来源,戏仙吃的人越多,祂力量就越强大,可若祂反其道行之,偏要镇压戏仙,祂的力量自然会随之削弱。”   临枫垂眸:“祂如今该是更虚弱了。适才你的咒力,我正是从祂的血中借来的。”   祂若虚弱,这里的引子就会日益失去功效,因而就需要有帮手来补引。不管是不是祂的本意,帮手都已经纵容戏仙吃了许多人。   晏安认真地问:“老师,可若帮手亲自杀人,又是什么目的?”   临枫淡然道:“谁知道呢,或许叛逆不服从,又或许有炼丸子的癖好吧。”   他此言一出,在场双方所有人全然滞住了呼吸。这话中的“帮手”是谁,不言而喻。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先前失踪的人都是叫你们这群道士给杀了扔炉子里!”   “什么道士!那是妖怪!吃人呐!”   “也不全是吧!他们和戏仙一伙儿的,两边儿都在杀人!”   晏安上前一步:“谢情姑娘,我们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吗?”   谢情沉思片刻,说:“不。我只是在想,你们这么多人,我要如何塞进我的炉子?”   晏安忽然扔了剑。   在她说到“我的炉子”之时,那颗插剑的头颅就滚到她跟前时,谢氏二人倶是一愣——上面镇压的符纸被人揭下来了!   不过旋踵间,晏安已经逼至谢情眼前!   谢弦大惊:“二姐!”   他立时甩出黑尾,那尾巴上淋下一地的黏液。剑光忽现,士兵怒吼着持剑而来,对着黑尾砍下。   然而士兵的拳脚功夫哪抵得过修行了的妖,剑刃砍到半路,被长尾骤然拍落。   长剑“哐啷”一声横飞出去,士兵的手腕也被一并折断。他还来不及惨叫,那黑尾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尾端变硬,形聚成尖刺,直戳士兵的心口。   正此时,那粗硕的尾身猝然长出不可计数的白色斑点。   别说痛死,先吓死了!   临枫并其双指,金色的符文正在他指间流转,仿佛正夹着一张无形的符纸。尾刺疾风迅雷般袭来,却被临枫徒手截下,堪堪停在士兵的心口一寸。   士兵白着脸,牙关打架:“眼眼眼……”   临枫道:“嗯,不错,是眼珠。”   他话音刚落,那士兵两眼一翻,晕了。   原来这长尾上长的并非什么白色斑点,而是密密麻麻的猝然睁开的眼睛!   临枫指间的咒文正如火鱼一般,顺着咒流奔腾至谢弦身上,灼烧啃食他黑尾中的血肉。   谢情见状,不免神色一凝,她杀意骤现,手中的咒文闪现,晏安蓦地出声提醒道:“姑娘,冒犯了,不过你最好别乱动。”他手中的符纸立谢情心口仅一指的距离,“这符纸是你造的,该知道威力吧。”   谢情面若寒霜,她冷声说:“这不是我画的,我听不懂。”   “没关系。”临枫只手控制着那条长眼的尾巴,咒力猛灌,而后——“啪”地声掐断了谢弦的尾。   “听不懂我来教。你跟前的这张符和先前失效的符一模一样,效力却甚强,原因很简单,我们二人不过稍加改动,将其上的符文修正了而已。你们先前所用的符咒,原本就是错的、假的。”临枫燃起掌中火,将手上的污秽烧得干净,“你们的主人以血镇压,一心想要防止戏仙入镇,你们却暗中搞鬼,背着祂杀人给戏仙送吃的!”   那断尾之痛让谢弦伏地不起,全身发颤。谢情仿佛能感受其痛似的,脸色也跟着白了。   这些人就是这样!以宽恕为饵,要逼他们认罪,可这世道规则写得清清楚楚,“认罪”二字过后从来都是接的“伏诛”。   与其臣服于上位者的残忍趣味,不如一开始便无罪可认!   谢情汗涔涔,冷声说:“你们今夜拦了戏仙的路,就不怕祂找上来吗?!”   无论如何,她心思实在单纯,因临枫说过“祂很厉害”,便擅自抛出这样徒劳的筹码。   临枫摇着扇子,肯定道:“你很怕祂。可是谢姑娘啊……”   他不急不慢地说:“祂此刻若是没来,你适才何至于将自己推脱得干干净净。” 第66章 潮洞   话未说完,脚下一震,士兵一屁股倒栽到地上,临枫猛地靠上围栏,刚好抓住晏安。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哐啷”一声,一把带穗的长剑被扔到地上。在谢情身后的某处阴影里,有一滩不断累积的血。   谢月迎着月华走出,她腹部一团血污,颈间还有一条腥紫色的血线,看样子像是被伤了许多回,又像是无所谓。她走到众人跟前,那把失落的剑被召回腰间。说来她的确很厉害,失了眼睛,却从不倚靠外物行动,身后和敏锐度都可见一斑。   刚刚才有人断了手,几名士兵瞬时偃旗息鼓,都躲在临枫和晏安身后,不敢声张。   她说:“诸位劳累多日,今夜请回吧。”   谢情、谢弦二人得了话,神色并不情愿。刚转身,谢弦就摆脱谢情冲了过来:“你在这儿,那我姐姐呢?!”   谢月没说话,谢情却忽然抬手,扇了他一掌:“少说废话,回去了!”   他被谢情打了一顿,沿着向上的长阶拖走了。谢月在原地顿了会儿,她启齿,似乎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她面露疲惫,叹息道:“我放你们走,好吗?”   晏安说:“若我们走了,还会有下次吗?”   “对不起了诸位,我需要祂们。”谢月道,“我力量有限,戏仙难以控制,又持续滋生,为了不让祂们杀人,已是尽力而为。”   她这话的意思显然,晏安拿起了剑,也说:“对不起了谢姑娘,不能走。”   音落,晏安的剑风来得迅疾,可他剑刃逼近,却刺进了一道满布咒文的结界。很奇怪,先前谢月的身手反应都很快,这次开起结界,想必是没有机会躲开!   “嘭!”   那道结界骤然爆开,变成漫天飞散的花瓣。晏安手中一紧,剑尖被谢月握住拉至身侧,她蒙着眼,轻描淡写地说:“你是我的对手吗?”   “他当然是。”临枫抬手一挥,飞射出无数的红针,闪现在谢月身后,“你是我的对手吗?”   谢月“啪”地声折剑横挡,断剑划过自己双眼前的那只手,并没有血溅出来,她后退两步,和两人拉开距离:“不要欺负人。”   晏安握着断剑,说:“你受伤了!”   临枫的手臂被划了一道长口子,奇怪的是伤口没有血,他说:“这才叫欺负人。”   他垂下手臂,宽袖遮掩了他的伤口。临枫见怪不怪,扇子也不要,夺过晏安的那把断剑,朝谢月的面中刺去。   海底轰隆隆作响,仿佛其下镇压的庞然大物正在苏醒。黑浪翻卷而来,却并非像先前那样受血围栏所隔,它高耸冲天,黑口大开,正要一口咬下那几名士兵。   晏安接了临枫的羽扇,对着森耸至跟前的浪楼就是一扇。   “轰!”   瞬间倾塌。   晏安心里一横,他跃身至围栏,蘸血化符,既然谢月的血能将符画成万能符,那岂非他借谢月的血,兴许也能!   临枫握着剑柄,谢月持着剑刃,这把长刀一分为二,各自成了他们的武器。   “铮!”   二人握剑的力道匪浅,兵刃相接的刹那,火花迸溅。临枫持剑逼至谢月跟前,他笑出声:“姑娘,断剑见血光,好剑挂腰侧,不对吧?”   谢月正面抵挡临枫的断刃,道:“多虑,不如担心下你自己。”   就在她说话的间隙里,那些原本被镇在地上的五只戏仙忽然剧烈伏倒在地,齐声作呕,无数白蛾从祂们口中涌向临枫。谢月话音刚落,扑翅的噪声已追逼至临枫耳畔。   临枫旋身掩面,正此时,红光大亮,一面赤红色的结界骤然罩在临枫身前,白蛾如落雨一般,撞死在结界上。晏安并起双指,起咒开界。   晏安扭头喝道:“你们速速离开!”   地上几人求爷爷告奶奶的,就等这句话!他们忙不迭爬起来,将晕的那个扛身上,其中两人脚步还犹疑了片刻,但见着满地不是血就是肉的,一鼓作气跑了。   结界之上鎏金咒文正急速流窜,四处逃逸,可想支撑这结界的有两方咒力,水火不容,正激烈对抗!   咒浪掀起晏安的头发,他胸口血气翻涌,喊道:“老师!!”   临枫摁住晏安的肩头,那无头冲撞的咒力便源源不断地送进晏安体内,像一只手推进晏安的心口,令他吐出一口黑血来。   “不要碰这血,更不要用这血。”临枫勾回插在晏安腰间的羽扇,“谢姑娘,我看你身负诅咒,还是不要逞能了!”   戏仙吐了东西,倏忽双目圆瞪!祂们瞧着这头,两眼都被饿出绿光。临枫单手揽过晏安,说:“小糊涂,借你的身体用用。”   他刚说到“借”这个字,这边的红色结界“哗啦啦”碎成菱片,戏仙如同饿狼扑食般袭来,谢月听到动静,手已经放上了腰侧的剑柄,终究是忍住没拔。她喝道:“畜生,回来!”   迟了!   只听“咚咚咚”,那五只戏仙的脑袋全部被绞掉了。原来就在方才,临枫灌输咒力,晏安手中便形成了咒鞭,五只戏仙扑在半空,脖颈之上猝然绕上一圈半透明的无形之绳,这绳子如蛇信子一般飞速绞杀,将其脖颈全部绞断了!   此刻剑光一闪,谢月再按捺不住,她白裙纷飞,拔剑而来。临枫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扶着晏安的手臂扬起咒鞭,迎着谢月的剑刃舞下。谢月长剑挥舞,本欲斩断鞭身,不料那咒鞭如同虚无,她砍在一缕烟上,咒鞭断口倏然接上,反绕上剑身。   那上面的剑穗叮当,谢月一时失了五感,迟钝了一瞬,剑脱了手。   蒙眼的白纱绫洇出血来,她声如寒霜:“还给我!”   临枫不理,俯身说:“唤她魂魄。”   晏安得令,道:“沉灵!”   临枫便松了手,长剑飞半空,他跃身夺过。先前大意没瞧清,此剑剑身银新如月,剑柄花纹繁复,其上绕着一条青玉雕琢的小青蛇。剑穗中藏了银铃,在临枫手里叮当细响。   就是这一阵响,让这把剑碎成了渣。   这剑里果然封了魂!因此沉灵咒不是对谢月念的,而是对这把剑说的!晏安咒力耗散,回到临枫身侧:“原来如此,适才她不敢轻易拔剑,是因为这剑中的魂魄冲撞躁动,极易失控。想必先前谢姑娘腹中那一剑,便是失控导致的。”   “不。”临枫说,“这剑不是失控,是只杀这位姑娘。”   晏安恍然:“是诅咒!”   无论是不是剑中的魂魄在作祟,这剑上正是附了诅咒。临枫道:“这剑很普通,没有修成剑灵,自然没有什么道行。可谢姑娘刚刚迟迟不拔剑,无非就是这剑认主,它不是你的,自然不听你的话。还有一点,这剑和你的血一样,背负了诅咒,出鞘必杀人!但谢姑娘见过这么多被戏仙啃食的枉死之人,哪一个不是血肉模糊?自然不怕杀无辜,你怕的正是这剑不杀别人,独独杀你!”   谢月因着一句小小的“沉灵”,蓦然跪倒在地,她神魂皆丧,俯撑着身子良久,正要说话,却听“啪嗒”一声——   一块人皮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谢月的剑仿佛被泼了铁水般开始融化,血水淋漓地滴落,她的脸也随之一块一块脱落。   她并不动弹,仿佛正等着自己的皮肉掉完。谢月迟迟不抬头,临枫身后的浪潮却因这剑穗的响声发了狂,轰隆隆卷来。   临枫召出羽扇——   “轰!”   天地四方如同落在了谁的手里,被激烈晃动,海潮发出盖过一切声响的狂鸣,却是遽然向后褪去。   四合的夜色顷刻间泼上密密麻麻的白点。   晏安正紧握着他的手,临枫匪夷所思,“咦”了声:“我干的吗?我发誓,我这辈子很少念咒,适才就是很少中的一次!”   说话间的功夫,那退潮的风浪之声中忽然夹杂着呜咽,再次激荡回来!里面的哭喊声随着浪潮的推近而缓步放大。   突然,那扑面而来的深海巨浪耸峙竣立,仿佛在浪潮的最高处藏了一双冷眼,正投下一道沉默的睥睨。   那双冷眼却在这时骤亮!溅出的白浪变得灼目滚烫。临枫眼睁睁看着黑浪中烧起火来,那火越烧越大、越烧越响,直至天水池海变成一滩炯炯的火海!   临枫捂住眼睛:“要死,我闯祸了。”   他鲜少记咒,哪能知道念一次世界就塌了呢?!   “先别管了,这里这么多百姓——”晏安忽然愣住,“老师。”   临枫心有余悸道:“你别这样喊我。”   晏安继续喊:“老师,我们怎么踩在天上?”   “嗯?”   他刚说完这个“嗯”字,两人忽然相视一眼,直愣愣落进了火海!一切发生得遽然,更没想到周遭万象也随之销蚀融化,如同被焚烧的蜡液一般垂落,被一场大火吞噬。   这场火从村头烧到村尾,燃尽了整个村子。灼日如火,暴雨如瀑,这场火却只增不减,焚得土焦,焚得血尽。   那些倒挂在树上的,吊死在房梁的,绞死在毒藤下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这累累骨殖在业火里烤得“噼里啪啦”作响。   她躲在唯一潮湿的山洞里,扯烂自己的裙摆勒紧小臂,防止皮肤下那条黑色的线虫继续钻爬。灼痛让她快要失去意识,于是她只能一遍一遍叫着自己的名字。   “衫清、衫清。”她颤声说,“你是祝衫清,家……家里还有爹娘……有妹妹。醒着,回去!回去!”   临枫二人落入的火海之后正是这方硝烟地,他们来到一位名叫“祝衫清”的人的魇境,来到这个矮矮山洞。   所谓的潮湿,不过是洞口之上刚死了三个人,他们的血水正如同雨滴。 第67章 衫清   在这之前,她不知已经流了多久的泪,导致如今双目空洞,却无泪可流。祝衫清在火浪中觉得很冷,她喃喃道:“母亲给你取……取‘衫清’二字,要你‘正衣襟,清两袖’,你将来是要做大官……做最、最好的官……”   躲在洞里的姑娘只有十四五岁,她眉眼宛然,稍显稚气。若不是听她说“祝衫清”这个名字,临枫还真认不出来。原因无他,纯粹是她男装女装区别太大,叫谁看了都要愣神。   晏安沉吟片刻,说:“我有一个想法。”   临枫用羽扇点着下巴,道:“我也有个想法,看来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晏安说:“我在想,我们明明是和那位谢姑娘交手,却跌进了祝将军的魇境。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谢姑娘是祝将军假扮的,第二种是……”   听他语气犹疑,临枫合起羽扇,“啪”地声拍在手里:“祝将军被养在谢月的魇境里。”   晏安颔首。   临枫又说:“还有一处很奇怪,你先前在屋顶和她们交手的时候,就没瞧出来那提灯女子的模样有端倪吗?”   经他提点,晏安恍然。   临枫拿扇子敲了下他的耳垂:“不是你大意没看出来,是她们不让你看出来,不仅让你在场瞧不出端倪,就好比如今你让我去想那两位小道士的脸,我也记不清。不过……我脑中倒是有许多扑棱的白蛾。”   晏安被他的话牵着走,想到戏仙口吐白蛾的诡谲场景,不禁一阵恶寒。他捏着发烫的耳垂,说:“如今这四方都是火,还是不灭业火,迟早烧到我们这里来。”   “魇境”虽是一场为过往的幻境,但其中万物皆有实质,也就是说,他们身为外来之人,也会受伤、被感知。   临枫说:“小糊涂,你瞧她的模样,这火肯定烧不过来。”   魇境随境中主人的足迹而转移,如今祝衫清是这魇境的主宰者,她若活命出去,这火自然也就随之湮灭。   祝衫清发现这火很邪门,沿着大伙儿逃命的方向一路烧过来,不、不能说烧,更像是舔着路上的人血扑咬过来。总之活人在哪儿,这火就烧到哪儿。   她躲在这洞里,同样也洞悉了一点,只要有人没被烧死,这火就会停滞在原处,缓慢焚烧,直至将人撕咬至死。因而要让火烧不过来,就得保证头顶这三个人都得活着,所以祝衫清只在他们身上开了几个小口子,要让他们的血放得很慢。   祝衫清眼前立了三根拇指粗的银杵,就在这时,她翻手向上一拍,洞顶上三人立时抽搐了下,胸前同时贯穿出一根银箭。   “王大伯,刘奶奶,张大哥,希望这样能让你们的血放得快些,早些死了,不要受折磨。”她面无表情地说完,又合起双掌虔诚地拜了一礼。   世间最诡异的一幕,凶手超度亡者的魂灵。   祝衫清处理完伤口,站起身时已经有些眩晕。   她……她有个妹妹。   其实爹娘最先就死了,妖怪也有两只手,祂屠村的时候正好左右各拧下一颗脑袋,那就是她的爹娘。不过好在娘不是母亲,是爹从外面掳回来的疯女人,爹该死!可怜那疯娘,最先被爹推出去掉了脑袋。   其实无所谓,他俩相互折磨,拿刀互砍了好些年,没讨个你死我活,倒得了个同生共死,也算是一桩发臭的美谈。   小妹是那疯女人的孩子,也是疯爹烂爹的孩子,因此小妹也是个小疯子。祝衫清也不喜欢小妹,每天蓬头垢面,满嘴毒话,骂爹骂娘骂隔壁老王,好像生来就是个小毒獠,巴不得全天下人死完了才好。   结果现在爹死了,娘死了,隔壁王大伯也死了。   还有一次,祝衫清受了伤去山洞里静修,由于伤口密密麻麻,须得褪衣上药。照理说,紫烟村中怪人多,半夜惊醒都能发现脚上爬了一个人,恰逢今夜她又受了伤,正是个趁虚而入的好时机。可是这夜风平浪静,跟场梦似的。   原来是小妹这样一个小不点拿刀守在外面,一夜砍死了四个男人。   祝衫清就是在这一夜对小妹改了看法,小毒獠变成了英勇的小毒獠,这很可怕的,意味着祝衫清也成了小魔王的掌中之物。   她问她:“小妹啊……你要是杀错了怎么办呀?”   小妹眨眨眼,无辜地说:“他们看了阿姐,我就想要挖掉他们的眼睛,以牙还牙,爹教得对不对。”   祝衫清一时哑言,这话倒也没错,错的是教她这话的人不该是爹。   于是从那之后,祝衫清便自然而然地养起了小毒獠。夜里听见“桀桀”笑,祝衫清的剑挂在床头,却来不及出鞘,小妹就提着一颗头,顶着一脸血,眼睛闪闪地站在跟前。   祝衫清早就习惯了这种处境,于是又问:“小妹啊……你要是没看清,将爹杀了怎么办?”   小妹扔了脑袋,说:“他想着阿姐,我就砍了他的头,他摸了阿姐,我就砍了他的手,礼尚往来,阿姐教得对不对?”   祝衫清将血人抱进怀里,窘迫道:“不对不对,我教错了,那不叫‘礼尚往来’……哎,算了,你别杀人了,去读书吧!”   读了书,回来也教教阿姐!   小妹却说:“我才不是爱杀人,我只是要保护阿姐。你说过,我们是同类对不对?”   不对不对都不对。   祝衫清觉得她好难缠,将小妹推出了屋子。   如今小妹还躲在床底,爹娘的半截身子被卸下来,也只够搭起一个小棚,够小妹一人容身。可是没关系,小妹太小了,不知道自己脑袋上顶着的是什么皮,只知道阿姐为她造了个避风港,大火烧不进来。   祝衫清想:小妹从小和我心相通,我若多念几遍爹娘,她便还以为爹娘活着,我不在的时候就能有个支撑的念想。   沿途都是烈火烧干人血后留下的灰痕,那些成块的、成堆的黑炭状物难以辨清。祝衫清想着想着,站定在一座黑泥巴屋子跟前。   村里近乎所有房子都只剩几匹断墙,房梁凹陷在地里,塌得不成样子,只有母亲砌的泥巴墙在妖魔的扫荡下屹立不倒。   祝衫清心想:真是吉星高照。   真是………   她站在门前,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祝衫清抬手,并未触碰到身上的伤口,那裹满全身的布带却在这一瞬被血浸满。   “嘀嗒。”   本该在屋内躲着等她回来的小妹,不知为什么倒挂在门前的房梁上。   地上有只瓷碗,里面盈满的血已经渗透了一大片土地。可是“嘀嗒”,那血还不断地从小妹倒悬的头颅中心滴下。   祝衫清什么也没说,她将小妹脚踝上的绳子割断,再把小妹抱进怀里。小妹的头不再流血,脖子处又渗出血来。   好轻。   祝衫清不明白,一个人的血为什么能滴那么慢,那漫长的一瞬间让她受尽凌迟。祝衫清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身体被掏干净了,会像一张纸一样薄,一样轻。   为什么这和她在洞里对那三个人做的手法一样?   祝衫清叹说:“小妹啊……”   小妹似乎为了回应,一瞬间在她的手臂上仰断了脖。怪不得流这么多血呢,原来是头被人割断了,又被几根黑线缝合起来。   脖颈的断口处变成了一张一张的嘴巴,小妹这副空壳里的血就从这张嘴巴流出来。这时,缝合在小妹断脖处的黑线倏然扭动起来,几息之间,便扎进祝衫清的皮肤,沿着她的脉管向上蠕动。   祝衫清明白过来,这是那只屠村的妖魔在找她,或者是这村里的任何一个活人。祝衫清冷面冷血,只流了两滴泪,她朝着唯一矗立的房子里烧了把火,再将小妹扔进了火中。   祝衫清取走了小妹刀上的小穗,提剑下了山。   可她孑然一身,又能去哪里呢?祝衫清带着一身血气闯进一家酒肆,这酒肆很简陋,一面酒幡,两张瘸腿桌子,老板像是个走投无路的穷光蛋。兴许正是因为走投无路,老板看见大半夜桌边坐了个浑身是血的人,非但没有害怕,还拿出了最好的酒。   祝衫清说:“这是什么酒?”   老板道:“驱魔酒。”   祝衫清喝了一口,有些涩:“哪里有魔?”   老板说:“身子没魔,心里有魔。姑娘,我看过那么多悲喜人,我敢打赌!你正困在‘一念间’!”   祝衫清说:“哦?一念间是何地。”   老板道:“哎!你今夜若杀了我,便是一念向魔。可你今夜只是来喝酒,就是一念成神!哈哈哈哈哈!”   祝衫清头疼地想:这蠢老头究竟在说什么?我要杀他,他怎么还高兴得起来?怕真是穷疯了!   祝衫清顾着喝酒,随意附和:“若我成了神,下一步该做什么?”   “下一步?”老板思忖片刻,一拍桌,说,“你能踏出一念间,想必意志坚韧,你既然染了血光,便去做将军吧!杀敌救友,就能冲掉你身上的不祥!心想事成哦——”   杀敌就不流血吗?这是什么杀法?祝衫清明白过来,这老头不是卖酒的,是来给她洗脑的。   但她说:“谢谢。你是个好人。”   祝衫清喝了酒,没有钱,走时佘了一笔账,答应老板来日她若大富大贵,就朝这破摊儿狠狠投资一笔,也让他一把年纪踏一下“一念间”,别再魔言魔语蛊惑人心了。   老板哈哈大笑,说了“好!”   然后就被祝衫清一剑抹了脖子,因为他说的“身子”二字,她不喜欢。   祝衫清从茶肆那里顺了套粗布衣服,拿脱下的裙子擦了剑。她略有考量:将军……嗯,这很好,不过将军是不是也要识字?!这很头疼。 第68章 厘祟   祝衫清又拎着剑走了。   她果真听了那酒肆老头的话,先读了书,又应召入了伍。火纹军中有不少女将,但祝衫清还是束起裹胸,换了张男人脸,军册登记时她就此成了祝山青。   她从小便明白,这世道从来只向男人倾斜。   杀人而已,到哪儿不是杀,只不过战场上别人不叫她“杀人魔”,而叫她“枭雄”。军营三年不过寤寐一辗转,祝衫清的战功逐日而累,她成了有名的将军,不再是一无所有的毒獠,甚至还在最繁华的靖京内坐拥一处将军府。   三年又三年,不知过了多少个三年,祝衫清卸下战袍,心说:是时候了。   她回到酒肆,那里早被风雨销蚀。倒地的酒幡已经被埋在泥里,只露出白色的旧角。祝衫清拿钱将这里重新修葺,摆了十张新桌,坐满了人,她不像当年的老头一样会做酒,但就算她端上来的是鸩酒,这些人也不得不喝。   祝衫清后来一步,她下了马车,发现所有人都站起来盯着她,目光像见了鬼。祝衫清撩起裙摆,坐在最上位,说:“你们怕我?”   愣神半天,有人开了口:“将……将军,你是女人啊!”   “咱们军营里也有女兵女将,你何苦乔装易容来欺瞒大伙儿呢?”   有人“哎!”了声,端起桌上的碗一饮而尽,说:“祝将……姑娘,哎!怎么发展成这样!你这副模样,就算厘祟门建起来了,大伙儿又怎么安心跟着你?!”   他痛心疾首,好像仅是因为欺瞒而伤了心。   “我知道祝将军骁勇善战,但……但我们好歹在七族进修过,虽没成功被选作外门弟子,也……也……”   ——也难以忍受这份侮辱。   女人统帅,这算什么事儿?   祝衫清如今喝酒坐的位置,正是多年前她和老头喝酒坐的位置。她想了想,搁下酒碗,面不改色:“厘祟门本就是为了杀妖,难道成了女人,就不能恨妖了吗?”   这话很在理,更何况祝衫清身为女人,在战场上杀的人可比他们多多了,这些从七族中逐出来的鼠辈,哪一个没有和祝衫清拼过拳头。   这时有人动摇了:“我觉得祝将军说得有道理,大伙儿谁不是被妖魔搞得家破人亡,现在该合起手来杀妖怪,怎么自家人先吵起来了。”   可是不巧,说话的也是个姑娘。   “你懂个球!你是女人,当然巴不得这女人当老大,踩在我们头上!”那人站起来就走,表情无趣得很,“算了!你们自己好好合计吧,老子一个人走南闯北,照样能杀妖怪!还免得听什么门主说教,自在!”   他说走就走,有一个人,便有一群人。他们都感觉自己上了当,个个表情都很计较,像一串游鱼一样走了。   “咚。”   第一个人没走出几步,脑袋就立时掉了!   跟随其后的人“唰”地声,吓得全栽地上!原来这条小路两边都是竹林,而这两片竹林间横着一条细丝,刚好卡在一人脖颈那么高,锋锐无比,能直接削掉人的脑袋!   细丝划断了第一个人的脖子,猝然断成无数条急剧扭动的黑线虫。祝衫清淡声说:“可以吃了。”   这些黑线虫得以解锢,兴奋到激颤,一瞬千里,从脖颈的断口钻进那颗头,眨眼就将其中吃空了。   这群人有两个共同点:一是这里每个人都喊着要杀妖怪,二是每个人都从没杀过妖怪。   而祝衫清不仅杀妖,还在驭妖!   祝衫清搁下酒碗,觉得这酒并没有当年的味道。她说:“这是我送给各位的饯行礼。”   她话没说完,就有人低声念咒。只是这人的咒语是“啊”的声调,众人惊惧一看,顿时胆颤心寒!这人乌嘴大张,唇上挂着几条长长的黑虫,正是蠕动的尾端,只怕虫头早不知钻了多深!   就在这时,这人轰然倒地,抽搐起来,还不时发出刺卡喉的声音,几息之间被吸干了五脏六腑,死了!   “......若是连这只妖都杀不了,诸位离开了,我又如何放心呢?”祝衫清说,“这是我十五岁捉的第一只妖,谁要走,便杀了它。当然,谁要留,就更好说了,杀妖,或者杀我。厘祟门的入门规矩,便就这样定了吧,你觉得呢?”   坐她副位的人被猛然点到,激灵了下:“什、什么?”   “谁杀得多,谁手段狠。”祝衫清道,“谁的恨越多,谁就能活。”   她是一点也不装了:“此山精华凝聚,灵力丰沛。其中修炼成精的妖怪想必不少,我邀诸位来喝饮酒,也邀诸位来玩乐。我很高兴,大家给我面子,都喝了酒。”此时已经有人脸色骤变,祝衫清仍面无表情地陈述着,“不错,这酒有毒,不过还有一炷香,诸位别紧张。这个剑穗是我送个大伙儿的第二个礼物。”   她抬手往地上扔了一把银流苏的穗子:“一炷香后将穗子带回来,与我换解药。”   有人急中生智:“大伙儿别听她的!万一是唬人的把戏呢!你也喝了,怎么没事!”   祝衫清支着脑袋,说:“嗯,点香,开始。”   她此话一出,谁还敢赌那个“万一”?!一堆人中像被扔了块炸弹,顿时化作鸟兽散。说来也骇人,这群人适才在祝衫清跟前吓得低头倾首,一进山却像着了魔,逞凶肆虐,大开杀戒!   那剑穗与祝衫清时刻通灵,将每个人的动向尽收眼底。不出一刻钟,大伙儿回来时已经浑身湿透,不是汗,而是血和泪。其中不乏有瞎眼的,还有断手断脚的。   活下来的,都是恨意滔天之人。来日死了,也是要化作厉鬼的!   祝衫清等候已久,她收了穗,将一碗碗解药推在大家跟前。众人瞧清里面的东西,赫然大惊!原来这里面正是一碗红色的清水,其中泡着黑线虫的尸体!   “都到这一步了,我并不建议大伙儿放弃。”祝衫清察言观色,毫无动容,“适才不是有兄弟问我为什么没中毒吗,这毒的解药就是这虫,这虫子又正好吃我的血肉长大,你们吃它可以,吃我也可以。”   众人个个满目猩红,可很奇怪,这次他们并未犹疑,端起碗直接喝了,这其中血味极重,还很苦涩。   祝衫清露出点不一样的神情来,似乎至此终于对“一念间”有了想法。看着一个个被她亲手培养的魔头,心说:这下好啦,你成不了神了。   “哗啦!”   伴随着一声声砸碗之音,厘祟门就在这样一场无差别的屠戮中创立了。   那是个黄昏,祝衫清记得。   厘祟门成立过后,她作为门主,广纳人才。入门的条件只有两条:一是有神脉,二是不能是好人。   成天打打杀杀的,是个好人怎么行?还怎么当好人?   厘祟门的教条也很粗暴: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由于厘祟门成立之初便一炷香内杀穿了一座山,专降魔除妖,本事厉害不说,还不收取报酬。因而厘祟门一夜之间成了百姓的救命草。   那是个黄昏,祝衫清记得。   门中有位姓刘的姑娘归家探亲,回来之时却带了个男人。那男子身着明媚的荷青衣,大氅下摆的款式做得像裙裾,和厘祟门阴潮的光景难以协调。   他长得很标志,刘姑娘唤他“扶光”。   关于这一点,祝衫清是从门中其他弟子的眼睛中瞧出来的。   那日她坐在虎皮毯铺旧的高座上,刘姑娘牵着那名男子,跪在了下面,她心思灵巧,满面春光,要祝衫清赐婚。   祝衫清本想说“不”,可她叫了声“阿姐”。   祝衫清扔了个金酒盏下去,吩咐大摆宴席,并祝他们新婚快乐。扶光不善言辞,很内敛,也很柔和,在众人的祝福声中面红耳赤。   在这场红绸高挂、觥筹交错的夜里,扶光早早回了婚房。“囍”字刺目,姑娘在盖头下等得很急,可扶光锁上了门,却没有挑盖,而是先喝了桌上的酒。   说明他在外头是装醉。   等扶光发出“啊、啊……”的声音之时,她掀开了盖头,盖头之下是祝衫清冷若霜雪的脸。她不悲不喜,却一直在哭,那双眼由于一场过期的恨意,变得猩红。   扶光倒在地上,很痛苦。可这算什么呢?这不是最毒的酒,只是一口下去,烫烂了他的喉咙,再烫烂了他的经脉,所谓百年的修行道行也被随着经脉的断裂,失了价值。   说者言轻,倒不如说祝衫清为这杯酒准备了十二年。   ……原来是十二年。   “我记得你。”祝衫清蹲在地上,近乎麻木地说:“你的毒藤,还有你在我小妹头颅里放的虫卵。你看我做什么?你以为我现在就会杀你?不,不,今夜你我二人大婚,我送你个成婚礼。”   线虫的卵成熟要等一轮月,祝衫清将他扔进暗牢,绑在刑架上。数条黑色线虫正在祝衫清的小臂皮肤之下蠕动,她掐着扶光的脖子,俯视说:“你问我为什么不杀了它们,反而养着它们?嗯……你没瞧见吗,它们即便吃了我的血肉十二年,也还是认你,不然我怎么找到你?”   这里面的刑具应有尽有,上面皆附有专门折磨妖魔的毒咒。可祝衫清一个也没用,折磨仇人并不能令她满足,相较而言,祝衫清甚至很怕他死。   那道仇恨让她放不下,忘不了,但同时,仇恨让她活着。   祝衫清说:“张嘴。”   扶光偏过头咬紧唇,齿间都是血。   祝衫清扯向他的头发,令他不得不仰视她。她道:“张嘴。”   扶光态度憎恶,仍是很强硬。祝衫清其实很有耐心,相较于十二载的苟活,这一时片刻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祝衫清扇了他一巴掌,掐着扶光的脸,双指抠开了他的嘴。 第69章 大宴   扶光咬破了祝衫清的手指,血落在他嘴里,烫烂了他的舌。黑线虫顺势钻进他的喉咙,几息间将扶光咬得肠穿肚烂。   祝衫清松了手,冷眼瞧着他干呕。可片刻后,她却忽然笑起来:“这黑姥姥对毒来说是解药,可十二年大久了,久到我险些忘了,你就是那个毒。因此它们对你而言,是来取你性命的。”   扶光了无生气地垂着头,他脸上爬满了如春日花藤一般生长的鎏紫色咒文,这代表他体内的力量正在骤减,镇不住妖纹。   “我唤它们黑姥姥,是因为我须得记住当年我有多小,你的毒虫道行又有多深。”祝衫清说,“这些线虫找了很久的主人,相信如今你能感受到它们发疯一样的喜悦。你看,它们的第一步计划,就是在你的胸口处扎根。”   扶光的嘴角渗出青绿色的血,说是血,倒不如说是黏液,因为他体内的脏器已经被吃干净了,如今吐出来的,是黑姥姥的尸浆。   他实在漂亮,一蹙眉一启齿似乎就是在求饶。祝衫清忽然有些明白他,美丽的东西总催生破坏欲。   祝衫清用了最寻常的火烙铁,摁在他的胸口处,烫穿了他的皮,也短暂地烫死了皮肤下的黑线虫。但由于喉咙早烂了,扶光发不出半点声音声音。   祝衫清一时竟成了这里的独角儿:“这十二年来我日日想、夜夜想,想你怎么找到她,又为什么不放过她。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刻意来找她的。”   就像祝衫清用黑姥姥寻找扶光一样,扶光也用了同样的手段,将小妹当做了培养虫子的温床,扶光屠村之日,正是小妹体内虫卵成熟之时。祝衫清想问“为什么”,但妖怪吃人正如人吃禽肉,祝衫清宁愿听到“天经地义”二字。   她只想将其归结为妖之天性。   祝衫清的声音淡如寻常:“嗯,怪不得她是个小疯子,原来是妖怪的好把手。”   但寻常的刑具只能伤到扶光的表面,却伤不到根本。   扶光发不出声,却先被疼出了眼泪。祝衫清看懂他的口语,他说的是“杀了我。”   祝衫清为这句话笑出了眼泪,她什么也没说,绕身从另一副绞架上取来一颗头,这颗头十分丑陋,肥头大耳,满面都是溃烂的疙瘩脓包,坑坑洼洼得像被人用耳勺挖了肉。最叫人胆寒的是,这颗头的下方插着一根空心的荆条,似乎是为了连接什么。   而这一次,祝衫清没有再让他张嘴。她扯高他的脑袋,用刀往扶光脖颈出划了一刀,青绿色的黏液立时流了出来。   和小妹死前的模样对等,扶光的脖子也张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祝衫清将荆条从扶光脖颈间的口子插进去,一股冰冷发臭的黑血轰然涌入扶光的体内。   与此同时,扶光的眼、鼻、耳以难以意料的速度开始渗血。   祝衫清道:“这是弟子们先前杀过的一头黑猪妖,它的头颅很大,能装许多血。”她说至此处,扶光已经隐有预感,“不错,下一轮月圆之前,这就是你期间的补料。你的脏器、骨髓若被吃了干净,这个便能为你补全。你们妖怪之间,有自己的共鸣吧。”   妖和妖之间又有什么区别?皮囊好坏,内里都是一样的烂。   厘祟门的弟子接过那颗头,他的任务就是为扶光换补料。地牢里黑黢黢的,收藏了无数妖怪的身体。   猪妖的黑血效果很快,极速治愈了藤妖的烂喉咙。祝衫清交接完便离去,临走至门前之时,那嘶哑又绝望的叫声充盈了整个地牢。   “我忘了说,这猪妖染过瘟疫,所以他的血恐怕要难受些。”祝衫清为扶光的痛苦驻足片刻,她施舍怜悯,却忘了做样子:“不过你可以放心,它能治愈你的身体,却和你修行的东西背驰而行。”   意思就是这血非但恢复不了扶光的灵脉,还会愈加压制和吞并他的修为。这太明显了,完全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刑法。   祝衫清对仇人的折磨手段穷尽了她的心血,在无数个日夜里积赞的仇恨已经成了渊,成了薄纸上兜的雨——   “嘭!”   祝衫清轰然踹开门,已是三日后。她问讯赶来,地牢却俨然浸透成了红色,到处都在滴血,这里恶臭盈天,扶光气若游丝,嘴里还咬着一条人的手臂。   他脸上都是难消的淤青,嘴唇烂到无法被迅疾治愈,不过三日,他变得仿佛是从淤泥里爬出来的疯狗。   祝衫清无视肮脏,走到他跟前,发现脚下有一滩被撕碎的肉和骨头。她沉吟片刻,抬起头,准备拿掉那只断臂,扶光却恶恨恨地盯着她,并不愿松口。   祝衫清只淡声问:“谁干的?”   线虫还在扶光体内吸食,而由于猪血的作用,扶光的脏器又在源源不断地生长。他似乎呛了下,就是这一呛,令他嘴里的手臂掉了。不仅嘴里的手臂掉了,他挂在刑架上的手臂也掉了,   接着又是两声“扑通”。   腿也掉了。   祝衫清掐偏扶光的脸,她的虎口上盈满了扶光的眼泪,再次逼声:“谁干的?”   扶光麻木地盯着她,说:“你杀了我吧……”   祝衫清找来了血袋,抠开他的嘴就是一灌:“没那么容易。”   她踩着一地凝成膏状的血块走了,而在当夜,厘祟门门主召集了所有厘祟师,开了场鼎沸的宴席。   那日并不是什么最特殊的日子,但却有最高兴的人。   祝衫清坐在上方的独座上,支着脑袋闭目养神,听下边儿的人说话。她鲜少跟门中弟子打成一片,哪怕是聚会也总是独自坐高台,因此大伙儿们并不多见怪。   年轻的厘祟师喝了杯酒,问:“今日宴席的桌这么大,门主杀了大妖怪吗!”   资深的厘祟师却若有所思,谨慎道:“是高兴吗?我怎么瞧着门主这脸不是杀了大妖,而是动了大怒呢?”   “这瞧得出来啥?门主高兴是一个表情,不高兴也是一个表情。”   大伙儿面面相觑,疑窦丛生。正这时,祝衫清睁开眼睛,说:“今日有件喜事,刘姑娘知道是什么吗?”   这位“刘姑娘”正是扶光原本的结发妻子,只不过发现了扶光藤妖的身份过后,正欲策划将其杀死,但门中法器却表明,此妖道行匪浅,于是便送到了祝衫清这里来。   刘姑娘起身端起酒盅,十分欢喜:“自然知道,门主今日高兴,是捉了一只大妖怪!”   对厘祟师而言,妖不是用来“降”的,而是用来“杀”的。因而她说“捉”字时,大伙儿骤然发出了嘘声。   有人便说:“门主竟破例了吗,终于愿意让咱们厘祟门的兄弟姐妹们养妖宠了吗?”   妖宠,顾名思义就是将妖驯化成下等傀儡,供主人玩乐。羞辱意味很强。   刘姑娘道:“真是蠢货!那是因为这大妖怪太难缠,亏得门主拿黑姥姥镇着他!大伙儿去地牢的时候,那妖孽早没了当时的神气!”   “不错!你们是不知道门主存的那瘟猪血将他折磨成什么狼狈样了!大快人心!就是可惜没毁了那张妖孽脸……”   “之前我让大伙儿跟着去,你们好些人不愿意,哎,哎!你们可没瞧见那副落泪不从的表情。”那人笑得恶心,像条流涎水的狗,“要我说,这种下贱东西就该趴在地上被老子骑。”   “奶奶的……”有人听他这话,吃了几口肉也兴致骤涨,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条淫/虫没被哥几个操/爽,哼!这妖孽的喉咙就算没被门主烫烂,也要被老子操——”   身边的人一把推了他:“喂喂……你把脑子喝崩了?!”旁边的人暗自扯他衣角,目光却怯怯盯着高位上的祝衫清,“乱、乱说些什么?”   忽然,祝衫清支着脑袋,神色不变:“嗯,接着说。”   “门主都让你别管老子!”这人酒劲上头,一口肉一口酒,变得十分气愤,“他妈的……门主!你要替兄弟们做主!那妖怪本就是要死的,为了不脏门主的手,大伙儿……大伙儿这才替门主杀了这脏狗!但咱们有个兄弟,忠心、忠心耿耿!首当其冲,竟不慎被这下贱东西给咬死了!!我——”   “嘭!”   “嘭!”   “嘭!”   全场鸦雀无声,只剩身体爆裂后肉块砸进各桌的“叮当”声。   在场人谁不是半边身子都是血,但谁也不敢擦!连神智都没了,“咚咚咚”跪倒一片,皆眼睛发直,颤巍巍地盯着地面。   祝衫清点着自己的额角,问:“还有谁去了?”   众人都不敢抬头,但却下意识朝某个地方晃了一眼。厘祟门门主是出了名的又疯又狠,杀妖不眨眼,杀人也不眨眼。那人哆嗦着不敢藏掖,发抖举起了手。   祝衫清:“嗯?”   就是这个“嗯”字,让那人猛然一头撞地,大喊:“门主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做!!”   他血流满面,也难以辨清是自己的血还是适才爆体而亡的同伴的血。   祝衫清说:“好,你说没做,我就信你。你如实招来,我便饶你一命。”   那人哪敢隐瞒,一股脑全交代了。原来这一行五人,受刘姑娘的风信进了地牢,瞧见了奄奄一息的扶光。   他们原本是为了交接给扶光供猪血,但奈何在撞见扶光的那夜里月色如洗,扶光身上的伤口啊全然愈合了,只剩下一张凝脂般的脸。   这群人哪里见过这么美的,简直是畜生!是妖孽!他们踌躇再三,商量出一个共识,那就是:门主这样折磨他,想必是恨到底了!咱们今夜好好玩一玩,也是在促成门主的心愿嘛!   扶光的修为被日渐侵蚀殆尽,因此这夜统共来了四个男人,他发了疯也只能咬死一个。与此同时,扶光也因此被掌掴,被打得浑身是血。   其中一个年龄小,压根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裤子解到一半,还没轮到他就撒丫子跑了!只是他坏人当不彻底,好人也做得窝囊,后面他越想心里越忐忑,终于忍不住跑回去看。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得他魂飞天外!   扶光在这的处境虽算不上风光,但至少还剩些体面。谁、谁能料到如今这刑架上,竟是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彘!这人彘口中衔着条手臂,地上是一堆发烂的红色肉泥。   祝衫清听了这话,道:“我向来奖赏分明,你做得好,我便奖励你。”   那人吓得裤/裆黏湿,哪敢还要什么奖励!门主男女皆杀,不被爆体就不错了!   他发起大抖:“谢、谢……”   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用谢,我想你很心疼你的同门兄弟,刻意回去看他,却忘了给他收尸。”祝衫清直起身子,看他,“如今我替你将他的尸首亲自收到你嘴里,味道怎么样?咸了淡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吐了。 第70章 解铃   原来这大宴上的肉类竟是人的尸肉啊!   经历了这番光景,终于有人忍不住站起来:“门主你怎么敢!敢因为妖物杀同门!”   他话没说完,蓦然张大嘴巴,跪倒双膝,开始狂抠喉咙,“啪嗒”一声,黑姥姥从他口中游了出来,落到地上。   大伙儿见此情景,哑声道:“封、封灵……”   “封灵”正是祝衫清控制厘祟门弟子的手段。当年厘祟门成立之日,那碗虫尸解药下肚后,众弟子的命脉便交由在了祝衫清手中。虽解了那日的毒,但黑姥姥时刻听从祝衫清的召令,能蚕食器脏和修为,成了埋在大伙儿体内的又一类毒。   祝衫清冷声道:“厘祟门的规矩是‘杀’,而不是‘辱’。刑具千千万,随你们如何手段去折磨……”   后面的话似乎融进雾里,叫人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了。这时,伴随震天响的轰鸣传来,两方灵魂都倏然震颤,一阵巨浪似的推力将临枫和晏安猛然推了出去!   然而出了魇境,二人并未回到现实中,反而是进入一片黝暗的混沌之中。晏安说:“你将我拉出来做什么?”   “奇怪,此处顿生了一道结界。”临枫靠近一步,“嗯......你说你是受我牵连才被迫出了魇境,原来这结界是专程来拦我的吗?”   晏安问:“既如此,那我一人去。”   临枫拉回人:“这其中的力量都能将我阻隔在外,我若让你独身入魇,岂不我才是最糊涂?”他沉思道,“别急,其实还有一种法子。”   晏安瞧他。   “忘了?”临枫便拿扇子点他额头:“是附灵。”   就如花侑当日将灵附着在海棠之上类似,一旦触碰,便能共感。   晏安凝思:“可你要如何触碰我的魂灵呢?”   言语间,临枫已经拉起他的手:“错了一点,附灵的意义并非一定要分明是谁碰谁,而是灵魂相融。”临枫将他的手放在心口,“来,我将我的魂魄交给你。”   他刚说完,晏安的掌心竟直接穿透进临枫的胸口,仿佛要触碰到他的心脏。可他心中一片虚无混沌,那里空落落的,这不仅令晏安心慌,还令晏安心绞。让他回想起初遇时,临枫胸口那血淋淋的窟窿。   好像被人掏了心。   是不是,是不是真的——   晏安正要开口,眼前却蓦然出现一片刺眼的白,画面一闪而过,带过无数飞掠而过银傀丝和白羽,傀儡人被悬吊在宫殿中央,祂长发垂落,了无生气。   竟是临枫!   也是化鹤。   然而这些场景就恍如流沙,又真实得宛如记忆,流逝得飞快。晏安根本来不及抓住,临枫便将他一把拉入怀里,颤栗得厉害,带着些不满:“闭上眼,不要看了。”   靠得越近,晏安越能笃定是触碰到临枫的魂魄,才让临枫变得疼痛。兴许正是因为共感渐强,那痛感传递而来,令他十指都在刺痛。   二人再睁眼,魇境中却只剩晏安一人。临枫附灵在他身上,晏安所见即是临枫所见,他们再次进入有关祝衫清的魇境,只是这次,他们又回到了当年被妖怪屠戮的那个村子。   临枫正思忖,莫不是又要重演一场这灭村戏码?这时,前方便来了个影影绰绰的负剑青衫人,她身后“哐哐哐”拖着一块木板,动作算不上温柔。   果不其然,正是祝衫清!   她穿着青衫裙,木板上绑着的东西被全须全尾地套在麻袋里,像是怕吓着过路的人。只是这麻袋四面都在滴血,俨然成了紫色,吓人的效果只会加倍。   紫烟村四面环山,经当年一场大火灼烧,仿佛成了烧焦的锅底。然而历经了十二年的凶雨和曝晒,尸腥味和爆裂声仍旧难以消融。   祝衫清脸色苍白,她最终在一处土房子跟前停下。这屋子没受半点风雨的销蚀,除了长些蛛网,和记忆别无二致。   祝衫清松了手,木板“嘭”地声砸地,麻袋骨碌碌滚下来,祝衫清将其踩在脚下:“这路你比我熟悉,对吗。”   祝衫清拔出背后的剑,划开地上的麻袋,还没瞧清楚人,先看见一滩烂泥似的碎肉。   是失了手脚的扶光。   祝衫清蹲下身,并不在乎扶光这难以入目的模样,她道:“你肯定很好奇,我也很好奇,当年那场火摧残了万物,乡亲们的房子都成了一捧灰,为何偏偏这座土房子不倒,十二年了,我有了些眉目,你呢?”   扶光的脸也成了烂肉。他闭上眼,并不多做理会,总之祝衫清不会让他死,他也死不了,若说还有什么折磨,他早不在乎了,剜肉抽髓都已然成了家常便饭。   “我妹妹已经被你挫骨扬灰,黑姥姥将她的魂魄吃得渣都不剩。可我待你不薄,将黑姥姥改造驯化过后,现在到你身体里已经伤不了魂魄分毫。”祝衫清自顾自地说着,“不过你明白吗,这土房子不是不倒,而是它已经不是座房子了。”   “先是我的那位疯娘,她被你吸食过后,护子心切,怨气很大,便化身成了这座房子,不料她成了残缺厉鬼,却丢了神智,不知道谁该杀,谁又该护。你能发现小妹,想必正是被这疯女人无意间吐出来的。后来,小妹回来了,疯女人怨气消散,这房子便是小妹。小妹她还想保护我,便一直死不瞑目,小疯子果然是小疯子。”   她语出惊人,令扶光转了眼珠,定定瞧着她。祝衫清情难自已:“你不要怕,不要怕好吗?她……她其实一直在等你,很是想念你,如今我将你送来,途中你的味道已经令她喜爱得发了疯!你没有听见吗,小妹的声音……”   正当她说这话时,身后传来焦急地“笃笃”声,木门急剧地颤动起来!祝衫清欣喜若狂:“你听!她,她说她好饿!你当日是不是也很饿,我明白你,我都明白你!你瞧瞧小疯子,很厉害是不是?嗯,她从小就很出色,如今只剩一点魂魄,一丝怨气,也能开魇……”   祝衫清将绳子挂在门上,另一头正系着麻袋,她道:“既如此,你便进去,同祂好好叙叙旧吧!”   “轰!”   木门中伸出条浑身是绒毛的黑色长条物,仿佛正是根舌头,它猛然舔舐卷起,门“嘭”地声合上,适才扶光躺过的地方只剩一滩污浊的血……   “救命救命救命!”扶光猝然声嘶力竭,他竟出乎意料地喊出了声,“救命救命,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一个“我”字戛然而止,里面仿若燃起了熊熊大火,烧得一切都在爆裂,倏忽夹杂着少女的笑语,还有哀戚的哭嚎。   正如祝衫清所言,这座房子不是单纯地吃掉扶光,更是一处别样的魇境。为什么别样呢?因为这魇境成了戏台,扶光被困在其中,一遍遍经历祝衫清经历的——流浪、丧亲、全家惨死、家破人亡。更是反复回到厘祟门的牢狱中——被凌辱、被扒皮抽筋、被瘟猪的血胀烂经脉……   十二年的筹备,这才是她的计划。   祝衫清无动于衷,却流下两行血泪。   祝衫清忽然踉跄两步,嘴唇发白,冷汗淋漓,她拿剑撑地,踽踽朝前走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怎么不懂?”   她叹了口气,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   祝衫清越走越远,来到了那间酒肆。厘祟门建立之时带来过一星半点的人气,如今白驹过隙,兜兜转转,酒肆又只剩她一个过路人,一个失魂的潦倒客。   然而这次她没来得及挖出林子里埋的酒。   祝衫清怔怔地跪在林间,力气尽失,连剑都握不住。她满脸的泪,也满脸的血,林间竹叶如刃,随风而落,给了她千刀万剐。   很高兴,我该很高兴才对……   可她却蓦然呕出一口黑血来,意识散涣,遽倒在了竹林间。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股苦到发臭的药味刺醒。祝衫清意识回笼,眼前却不见丝毫光明,她骤然打落嘴边的汤勺。   “哐啷”一声,连带碗也一并打翻。   祝衫清想要直起身,却又轰然砸了回去。她头昏脑涨,全身都痛,竟虚弱至此!祝衫清手中掐诀,厉声说:“你是谁?!”   “你是谁,这是哪,你对我做了什么?”答话的声音很年轻,带着点娇蛮的意味,女孩说,“好烂的问题,大家都这样问,我干脆别当大夫,去当说书的好了。”   女孩一边蹲身打理地上的瓷片和药水,一边无休止地说了好些话。她言词雀跃,烦人得很,祝衫清思绪混淆,用捏了两个低阶的咒诀——   操。   咒力被封了!!   这一现实无疑火上浇油,祝衫清明白是跟前这人干的,顿时怒火中烧。她正要再尝试召剑,忽然被人掐高了脸颊。   她毫无招架之力,被迫直起身,接着就被人强行灌下一大碗尤其浓烈、极度苦涩的臭汤药!   女孩叹声说:“这位姐姐——”   与此同时,祝衫清的横掌猛然滞停在女孩的颈侧。这猝不及防的掌风除了让女孩见识到祝衫清身手极端以外,还令她明白了另一件事。   女孩稀奇道:“哦,原来你喜欢我叫你‘姐姐’?嗯……很有意思,姐姐,姐姐?”女孩叫了两声,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一醒来不仅要杀人,还觉得我要杀你,这么急匆匆使了几下功夫,却还没发现自己眼睛瞎了。还姐姐,笑死我了,果然是老了几岁,脑子钝得像猪。”   她说话总是一箩筐,饶是祝衫清同厘祟门几百号人朝夕相处,也从没见识过这样的连环炮。   她怔愣半晌,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第71章 孽畜   女孩收了药碗,丝毫不惧:“说你蠢。”   祝衫清抚上蒙眼的白绫:“你挖了我的眼睛?!”   女孩忽然不说话,抱着手定定瞧了祝衫清一会儿,道:“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我来告诉你是怎么瞎的。”   “此山名叫不归山,其间终年充盈着毒瘴,无辜者入则伤,伤者入则亡,有去无回的案子多了,便有了‘不归’这个名字。我捡到你的时候,你正浑身是血地躺在山脚。我想你多半是从上边的竹林滚下来的,身上的口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毒瘴便从你伤口侵入到体内。”她一面说,一面拧干帕子擦地:“当然,最重要的是你眼睛在滚落途中被枯枝划烂了,况且这半月来你病了一场又一场,不瞎也难说。我呢——”   她这个“呢”字刚落下,那阵掌风又猝然袭来了!谢月抬臂一挡,竟像狠狠撞上了铜墙铁壁,整条胳膊都麻了!   “孽畜,你封我灵脉,还偷我法器!”祝衫清几下都劈歪在女孩耳侧,“妖孽当诛!”   “喂喂......这位姐姐,你饭乱吃了,怎么话也乱讲呢!”女孩躲闪得很仓皇,近身拦下祝衫清的手臂,“我几时偷你法器了!还有,你讲清楚,我怎么就当诛了!”   “还敢狡辩!这山中若有瘴气,为何你却无事!”祝衫清逼声质问,“两种可能,要么毒瘴是假,要么你就是毒瘴!”   谢月“哈”了声,道:“那自然是本大夫身强体壮!长命百岁!”   祝衫清的准头精得骇人,狠声道:“我腰间的骨哨本是召唤我门弟子的法器,上面的附咒能鉴你是人是鬼!你既不心虚,又何须藏起来!”   “你打人这么凶,我不藏起来,难道......不对!”女孩讪笑一声,“哈哈,我根本没藏!”   她哪知道这人如今又伤又病的,竟还能发起这种疯!女孩被追着满屋子跑,匆忙与祝衫清过了几招后,只听“咚”地声,祝衫清终于被她撞回了床上。   女孩自一旁拿起焦黑的蒲扇,扇得发丝乱飞,她心有余悸:“好险好险,幸亏这药效来得快!”   祝衫清趴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   但她说:“我杀了你!”   “杀杀杀......”女孩敷衍答道,“什么烈货!等你养好了伤,我定要赶人的!”她走至床头,将人抄起来翻面,动作并不温柔,带点报复性,“这位姐姐,我真是医者仁心才容你这么闹。你虽没有武德,但我这人是很有医德的!你呢,伤成这样,我也不会袖手旁观,让你出去砸我招牌,这样,你别发疯,也被杀我我们......嗯,我们不说好好相处,你也不要天天和我打架行不行?”   祝衫清侧了身子,仍在尝试捏诀。她冷声说:“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嗯——”女孩眯起眼睛,对她没有说“杀”字表示满意,“孺子可教。”   祝衫清说:“我杀了你。”   “嘴上杀我那么多次,我若是死你手上了,是不是还是个无名客啊?”女孩打住,苦口婆心道:“这位姐姐,你记好了,我名唤谢月,花谢之谢,满月之月,浪子回头——”   祝衫清又道:“去死。”   自称“谢月”的女孩“哈”了声,拂袖而去:“孺子不可教!”   第二日一早,祝衫清觉得脖子发凉之时已经晚了一步,那柄剑早就横在她的颈前。   由于蒙眼和毒瘴的干扰,她的感官迟滞了许多。祝衫清两下出手,在床上滚了一遭,将脖前的横剑夺回手中——   然而这剑短了一截,还轻得可以!   祝衫清摸到钝口和花纹,竟发现只是一柄剑鞘!   怪不得对方并没有要和她抢的意思。   谢月在床头抱手沉思:“姐姐,你的反应好慢,不会给我治傻了吧?”   祝衫清道:“你说什么?”   谢月道:“我说,我将饭菜放在了桌上,本人手艺还是不错的。总之就是一点,不吃会饿死,吃了……吃了其实也不一定活。”   祝衫清咒力恢复些许,就算拿剑鞘也能将她打残。   谢月说完就跑,祝衫清神色冷然追了出去,可由于毒瘴的侵袭,她骤然停在了在门口,辨不清方向。   祝衫清伤口未愈,瘴气蔓延进她的身体,仿佛被虫子钻心啃了肉般疼痛。这孽畜竟没说谎!祝衫清当机立断,退回了屋子,她心说:我如今力量尚缺,不可贸然行动,得先找到骨哨,将弟子们召来!   于是她回到屋子,在桌前凝神站立半晌,最终反复用了好几种手段探毒过后,开始冷脸吃饭。   祝衫清:“……”   饭没有毒,但难吃得比毒还恶劣!   夜间,谢月端着药又来了。不出意外地,她俩又打了一架。   祝衫清仿佛受了奇耻大辱:“待我伤好,我绝不会放过你。”   谢月打着赤膊,两边的袖子被扯得干干净净,她冷声说:“你现在也没放过我!”   第三日夜里,谢月刚将药端进院子里,忽听“咻咻”两声,一支箭插裂了她手中的碗,一支正中她的脖颈,被她险险避开。   谢月垂眸,神色微微诧异——药碗碎在托盘里,然而钉碎瓷碗的并非什么利箭,而是一根筷子!   这女人力量实在可怖,按照疗程,她的伤连一半都没好到。谢月心想:幸亏我收了她的武器,还给她的药里下了东西,不然就凭她这样发疯,我早没命了!   第四日夜里,谢月又端来药,祝衫清没有动静,谢月反倒疑神疑鬼起来。但她很识时务,并不打算硬碰硬,将药碗放在地上,敲门道:“喂——”   话说一半,她的手陡然陷进门里。只见谢月手触碰的地方忽然扭曲成一个混沌黑洞,另一头不知通向了什么地方,让她触摸到整片黏湿,紧接着五指传来数阵剧痛!   就在这时,那黑洞中爬出无数长条的黑虫,它们皮肤滑腻,如同水蛭一般。最可怖的在于,它爬过的皮肤成了凹下去的沟壑,令谢月的皮肉寸寸腐烂!   忽然,那门“哐”地朝内打开,一掌袭来,正打在谢月的心口!也正是这一掌,让她得以将手拔出来。   祝衫清喝令:“回来!”   黑姥姥瞬时从谢月身上掉落,几下钻回了祝衫清的袖口。谢月刚迈步,祝衫清又“嘭”地声将门摔上,并附赠了句:“滚。”   第五日夜里,谢月照常将药碗放在屋外,由于没有敲门,她和祝衫清罕见地没有打架。   第六日、第七日……   一直到相安无事的半个月后。   祝衫清伤势过于严重,她自己其实也能意识到这点,可谢月熬制的药实在令人作呕,这让祝衫清难以放下戒备。如今别无他法,谢月的药虽倒人胃口,且吃了过后令人又发晕又发软,却不得不承认,她的伤势正在好转。   半月疗养,祝衫清的眼睛虽对光亮还很敏感,但已能些微视物。这日她正坐在窗边,尝试用重凝的咒力召唤佩剑和骨哨,岂料此时,窗纸“嘶啦”一声,窗口骤然开合,祝衫清迟缓了些,被一团绒毛状的重物扑中。   她踉跄两步,反手抓住毛团朝地上就是一摔!这一摔,摔出一声乍然的尖锐声——原来是只猫。   祝衫清被它惊扰到,手中都是被抓出的血痕,她哪管是猫还是妖,当即就想弄死,祝衫清打碎瓷碗,狠力划伤了猫的后腿筋。   她下了死手,不料这猫逃窜得太快,几下就跳到了另一人身上。   谢月立马拦下祝衫清,抱着猫侧身躲过:“不是,你什么都恨,什么都杀吗?!”   屋内萦绕着一股香气,祝衫清手背的伤在冒血,掌中的瓷片也在滴血。她停下动作,似乎怒不可遏:“滚出去!”   谢月说:“行。”   谢月抱着猫前脚刚走,后脚祝衫清便头昏目眩,失了力道撑在桌上。她抬手扔过手中的瓷片,将焚香给削断了。   这香和谢月的药打配合,能令她在短时间内意志消沉。夜间她时时受噩魇影响,半夜惊醒,二者原本是为了令她强制安神的。   祝衫清冷静片刻,忽听“哐啷”一声,无意从桌上掉下来只小药瓶。祝衫清犹疑了须臾,将药上在了伤口处。   今夜谢月没有来。   第二夜,谢月也没有来。   第三夜、第四夜.....谢月都没有来。   祝衫清在夜里取了覆眼的白绫,她放黑姥姥出了门,在院中四处游走,想要探查这四周的布局和环境。   黑姥姥身形隐匿,循声来到院中的另一处屋子,谢月的声音通过黑姥姥传至祝衫清的耳边,想必自己的剑和骨哨都在这个房间里。   听着听着,祝衫清似乎被噎了一下。   原来另一头,谢月正一面给猫换药,一面在骂她。   猫叫了声,谢月便像听懂了似的:“这里只有你我,不必再做戏。你叫什么,我让你去探探她五感恢复得如何了,你怎么直接跳到人家身上去了?我哪有?!根本没有!你讲讲道理行不行,她心眼坏得很,身手又很可怕,你招惹她,没有好下场的!现在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得在小弟跟前当一百天的瘸子!”   猫连叫两声。   谢月似是对它的话陷入深思:“你说得有道理,我的确应该早些送客。你困了吗?我听说你们猫族是很有杀人本领的......”   祝衫清神色骤然一凛。   “你能不能夜里潜伏进去将她暗杀了?”谢月愣了下,恶声说,“喂,大哥,你别睡啊!起来为我报仇啊,咱们姐弟俩不是说好的吗......”   黑姥姥悄无声息地聚拢回收至祝衫清的袖中。   祝衫清在房中坐到了夜半,她起身,从黑姥姥的探索中找到了柴房的镰刀。   这夜无月无云,她第一次踏出这间屋子。   与她而言,武器的类型并不局限。   若是没有剑,有刀也行。 第72章 留情   镰刀上缠有草茎,想必谢月时常上山采药,刀磨得很锐利。不过很好,厘祟门只有满是钝口的镰刀,用这类镰刀割掉头颅需要不断切割三个时辰,是一道酷刑。   祝衫清将白绫缠在腕间,将刀插在腰侧,她动作很轻,以至于到了第二日黄昏,谢月才察觉出异样。   谢月拎着祝衫清的诛魔红剑,心惊胆战地戳开祝衫清那间屋子的门,发现里面果然没影了。   黑猫“咚”地声从谢月肩头落地,瘸着腿在房间里四处搜寻,最终“喵”了下,谢月立刻神情悚惕:“你说她跑哪儿去了?!”   黑猫摇着尾巴,大步往外走。谢月拿剑往地上一拦:“你别去了,这山中毒瘴养精怪,祂们在修行时很爱吃我院中的灵草,你守在这,别让祂们拆了咱家。”   谢月没用过祝衫清的剑,如今提在手中只觉得有千斤重。通常而言,修行之人的佩剑会生灵认主,祝衫清这把诛魔剑也不例外。但即便有这把剑的指路,她也在不归山中周旋了三个多时辰,最后诛魔悬停在一块空地上,不引了。   谢月说:“这是什么意思?你家主人被埋啦?”   她刚说完,忽然品味出古怪。   这空地说怪也没甚奇怪,周围怪石崚嶒,山野迷迹,是不归山的特色。可说不怪却又很怪,怪在这石堆看似潦草,实则每处皆是小石为底,大石叠之,屹立不倒。   每块乱石之上又都盖了一张黄纸。   “你明白这阵法的意思吗?”谢月握着长剑,往地上敲了敲,“轻者位两首,重者于其间。黄纸镇大石,大石压小石,算得精准些,这就是两层镇压。”谢月诧然道,“是什么样的大凶邪被镇在下边儿了?”   她指着空地中央,对诛魔说道:“你主人本事不小,你也不赖。这阵法看似怪谲,实在很简单,针眼于中,你自去搜寻,将其打破!”   音落,她轻抛诛魔剑,那剑果然通灵性!一朝猝然直冲上天,又旋即俯冲插入地中。   这里土质很软,却在顷刻间脆得像冰面,那裂纹一圈一圈扩开,紧接着“哗啦啦”一声,谢月亟亟撤身。   几乎在她撤步的同时,大片空地骤然塌陷!电光石火间,一条带刺的青紫色巨蟒猝然涌来,从坑底急遽卷起一个人。   谢月立时点了祝衫清的穴位,将祝衫清甩到背上。   “轰!”   谢月背着人暴走,身后的地面便紧撵着她的脚后跟塌了!这很奇怪!阵法破了怎么还有后续?!谢月惊得一声冷汗,在狂奔中仓皇回头,这不看还好,一看气得她吐血!   谢月喝道:“你这蠢孽畜,别砍了!”   原来那诛魔剑不知怎么就发了疯,要为她主人报仇,对着余下的石碓就是一顿乱砍,触及了附加阵法,导致这一路塌得跟滚雷似的!   什么诛魔,它自个儿就是个魔头!   这时,祝衫清忽然很虚弱地说了句:“回来。”   诛魔剑“唰”地插回祝衫清背后的剑鞘里,然而就是这一回鞘,仿佛天塌!巨重砸下,谢月冷不防闪了腿,带着祝衫清一道儿滚了下去。   两人滚了几圈,终于逃出阵法塌陷的范围,忽然,半途横过一条粗壮的紫藤,将两人圈在树下。谢月翻身而起,灰头土脸的,祝衫清几经波折,正命若悬丝,不防又被谢月往背上扔去。   “你真是我奶奶!跑这儿来添乱呢!”谢月跑得踉跄,“喂喂……别睡啊,你同我讲话……你来这干吗?”   祝衫清在她背上晃悠,软绵无力地说:“杀……”   谢月道:“杀妖?你本性很坏,但脑子没坏吧,我宁愿相信你是梦游跑出来的!”   祝衫清又说:“死……”   二人奔波了须臾,终于来到平地。两人都狼狈得紧,身上是土,脸上是土,嘴里也是土!谢月腾出手,拨了两下发丝,大汗淋漓:“行,都杀了,都死了好,行不行?开心了吗姐姐?”   祝衫清没搭话。   谢月道:“你就这么恨妖?”   祝衫清声音微弱,却不带犹豫:“没错。”   谢月很长地“哦——”了声,反手摸到祝衫清腰间悬挂的布袋,一把扯了下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捉妖袋?嗯……这其中的草药想必都是大凶的妖怪变的。”   祝衫清道:“还给我。”   “这话怎么说呢?这药袋是我的,镰刀是我的,就连配方都是我的。”谢月躲开祝衫清追抢过来的手,“姐姐啊……你是杀妖的行家,怎么镰刀都不会用?”   谢月单手拉开草药袋扫了眼,发现祝衫清采的草药五花八门,全是敷伤口的药,但遗憾的是,有些内服的药是不可以喂给猫吃的。这些草叶之上都沾了血,想来她独身一人在深林中进行过厮杀。   这药采得并不容易。   谢月揶揄道:“你既然恨妖,就不怕我那黑猫是妖?”   祝衫清冷哼一声,也不明白她如今这个境地还怎么哼得出来:“……我自然会杀。”   “稀奇,竟学会留情了。”谢月沉默须臾,喊了声,“姐姐?”   祝衫清没有回答,也不清楚是不是虚弱至晕了。   谢月说:“对不起。”   回到住处,谢月将正经方子教给了祝衫清。起初祝衫清冷着脸,并不愿学,好像这不是抓药捣药,而是什么奇耻大辱之事。   直到谢月将药杵塞她手里——   祝衫清:“……”   “滚”字还没出来之前,谢月早就麻溜地滚了。   之后的许多日子里,谢月和祝衫清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先前,吃饭打架喝药疗伤。   虽偶尔仍有磕绊,俩人又都是烈货,但打几架就各自冷静了。奇就奇在,祝衫清竟也能冷静下来!   这天。谢月将手臂往桌上一抻,说:“姐姐,这药分我一点行不行。猫的伤早好了,我倒是被你揍得很难堪啊!”   祝衫清挑着药粉,头也不抬地冷声说:“有罪当诛,天经地义。”   她说话很爱用这类“罪当至死”的说辞,好像要昭告天下自己杀业满身,并不是善茬。谢月撑着脑袋,瞧她磨的药粉里早就换成了消肿的成分,狐疑道:“这位姐姐,你眼睛好全了吗?”   祝衫清看了她一眼,说:“你是大夫?”   “我是啊。”   祝衫清早就拆了白绫带,寻常视物已经没问题了。听她这话,谢月更奇怪了:“那我将你的骨哨和佩剑都还你了,你怎么不走呢?”   谢月将骨哨和佩剑就放在她床头,没有理由看不见。果然,祝衫清道:“看见了。”   谢月指了指胳膊:“伤好。”又指了指眼睛,“眼好。”再指了指自己的脉搏,“经脉通。”   “戴上面罩,毒瘴再侵害不了你半分。门没关,也识路。”谢月匪夷所思,“大毒獠,先前你日日夜夜喊打喊杀,如今可以远离克星,你不高兴吗?”   祝衫清陡然问:“你是妖吗?”   谢月想也没想:“不是!”   等脱口而出的下一瞬,谢月才意识到自己答快了,凭借祝衫清的敏锐程度,很难说她没有察觉。   操。   然而祝衫清垂着眼眸,继续磨药:“嗯,我有个想法。”   这仨字一出,谢月心中警铃大作,正要说“你还有什么坏水”,祝衫清却忽然搁下药杵,抬眼瞧她:“这里毒瘴太浓,你要不要和我下山?”   霎时,谢月心里似乎被揍了一拳。   都说不归山里只有不归人,但大毒獠却带着她的克星出了这座山。祝衫清来时着青纱裙,归时改头换面,又成了男人模样。   于是她负剑而来,孑然一身,负剑而去,身边却多了两个跟班。   谢月和小妹很不同,性格欢脱,张扬跋扈,爱揍人也爱救人。谢月一路救死扶伤,祝衫清就抱着自己的剑等在一旁。   她瞧着谢月,总会想到小妹。心说:若当日我将小妹教成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受此劫难?   相依为命并不好,谁也不是谁的,活着最重要。   谢月朝后身手,祝衫清便扔了钱袋。这孽畜太得寸进尺,将她的盘缠花个精光,一路上嚷着“劫富济贫”,原来是劫她这位“富”济天下“贫”。   祝衫清背挺笔直,说:“真讨厌。”   谢月安顿好了这家老小,若有所感:“你骂我什么?”   祝衫清瞧这几位被救得差不多了,看都不带多看一眼,转身就走:“没什么。”   谢月追上去,将又轻了一半的钱袋挂祝衫清腰上,真心实意地说:“姐姐,我会还的,我真的会还的!等我到了靖京,我去街上比武,卖花,再不济就去……”   她像鱼的泡泡,咕噜咕噜说个没完,大言不惭地将她的盘缠规划得分明,却压根没打算接过她脑袋上的肥猫。   左耳进,右耳出。祝衫清其实根本懒得搭理她。   小孽畜真该死。   由于小孽畜治疗伤残时还附带送钱,为了所剩无几的盘缠,祝衫清已经很久没有拔过剑了。   厘祟门来了信,祝衫清也回了信,她道:南方有大妖祟,正待诛杀。一切安好,杀之即归,同门勿念。   她们在沿途的某处客栈坐下,谢月端来酒,洒得桌上到处都是:“不行姐姐,我觉得我现在就需要卖艺了!”   这酒没有酒味,祝衫清闻闻便知这酒中不仅掺了水,还掺了不少的水!祝衫清喝了一口,说:“怎么说?”   谢月拎起祝衫清的剑,窘迫道:“这酒只够买……买一口了!”   祝衫清说:“所以你便要当掉我的剑?”   “不。”谢月指着大门外,词言义正,“我听闻世间的悬赏有许多奖金,我将他捉过去,济一下贫!”   门外滚过一只刺猬。   说是刺猬,却是位浑身插满箭矢的少年。他仓皇地逃窜,沿路落下紫血,祝衫清端起酒盏正要喝酒。   “嘭!”   杯盏却在她手中爆裂开来。   那少年连滚带爬,狼狈逃命——   身后拖着一条数米长、长满鳞甲的尾巴。 第73章 鼍龙   ——是只妖。   祝衫清下意识去摸剑,发现谢月早就拿着她的剑飞奔出门。小孽畜身手稚嫩,怎料那少年妖怪更加孱弱,全然不是谢月的对手!   祝衫清赶来之时,谢月已经用剑钉穿了妖怪心口,将其钉死在地上。   谢月说:“姐姐,他这样死不了,我们该……”   正说着,屁股后面“轰隆隆”追来一波人马。   为首那个壮汉虎皮裹身,露出半臂的纹身,他将弓箭背到身后,跳下马:“兄弟,你妹妹好英姿!这鼍龙妖的鳞甲堪比金石,竟被她一剑诛了心!”   谢月踩着那少年,语气很嚣张:“诛心怎么了,还不是照样杀不死,你们这么大阵仗,想必有备而来吧,这妖这么小,干吗用的?”   众人闻言,面面相睹。   壮汉道:“鼍龙妖,自然是用来吃的!你们竟然不知吗?盖鼍龙皮能养颜,吃鼍龙肉可益寿,鼍龙生十眼,摘下晾干后串成念珠,还可驱邪除祟呢!只不过这鼍龙妖道行浅,尾上还没睁眼……”   谢月脚下更使力:“怎样?放过他?”   “不。”壮汉抬手道,“那就让他睁眼。二位不急,前面就是咱们的村子。”   身后几人得了壮汉示意,一人扔了钱袋过来,谢月收好钱,立马挪开腿。另两人将地上的少年架起来,余下几人牵马徒步,半刻钟后踏入了一个“巫谷村”。   祝衫清二人慢悠悠跟了过去,却发现村中嘈杂声鼎沸,村民们的模样打扮和那壮汉一个样式,身上裹着各类古怪的兽皮,个个面容鲜妍,只有大小之分,竟无老少之别。   村民分站两侧,各自伸脖张望,似乎等了很久。   中间一条笔直的土路遥遥通向祭台。祭台之上堆满各类头颅的骨骼,绞架高立于骨堆之中,其下燃着冷蓝色的魂火。   壮汉挥舞粗臂,振奋道:“亲人们,这鼍龙千年才修得一只,实在棘手,多亏两位外乡的英雄出手相助,大伙儿才有新的巫谷吃!”   原来所谓“巫谷村”,是这样得名的。   壮汉此话一出,村中人开始暗自咕哝,看向祝衫清和谢月的眼神始终不带善意。   谢月道:“看什么看?!我和我哥才不吃这玩意儿!我们行走四方,降妖除魔,难以遇到这么稀奇的精怪,此次前来只是想看看你们到底有什么手段,能炼化了他!可不稀罕和你们抢吃的!”   经此一言,众人神色才稍作收敛。   鼍龙少年被绑上了刑架,分站两侧的众人霎时合拢,围聚在祭台下。   台上有一刽子手,其模样十分奇怪,披着一张半透明的皮,裸|露的胸口中央镶了颗转动的活眼珠。   更古怪的是,他手中握的不是大刀,而是一根半人长的铁针。   谢月说:“剑杀不死,针就能杀死吗?”   身侧一人闻言,鄙夷道:“外来人自然不明白这门道!鼍龙肉不能直接吃,那可是有剧毒的!须得先用火烧出他的金丹,用净水清洗后再脔割其肉!但这肉必须是活鼍龙身上的熟肉,不可带血!”   谢月从没听过这么邪门的吃法,反感道:“活体身上刮熟肉,哪里来的道理呢?”   “没错,算你脑子转得快!正是要将他扔锅里煮熟后再刮肉。嗯?你这表情怪冷酷的,妖怪有什么好同情的?哎!”这人指道,“瞧,金童子带净水来了。”   说是“金童子”,不过是几名闹腾的小儿。   只听“嘭”地巨响,其中两名小儿将绞架踹倒在地,这仿佛是个信号,他们听到声音,竟开始脱裤子!   大伙儿一瞧这场景,都乐得直笑。仿佛这并不是在进行仪式,而是在赏一场闹剧。   看到这儿,谢月总算明白了:什么狗屁净水,不过是刻意放纵这群小孩儿朝妖怪少年身上撒尿!   这时,一直置身局外的祝衫清忽然提醒道:“顺序错了。”   那人正激情澎湃,拍手叫好,闻言讶然回首:“啊!我兴许是记错了,不过杀妖而已,谁爱讲究严苛的顺序?其实你们不明白,妖毒藏在金丹里,只要毁了这丹,他就兴不起风浪啦!”   “原来如此。”谢月说,“那净水的作用是什么?我瞧你们兴致很好。”   那人眼神飘忽了一瞬:“净水......净水的作用自然是让他更心甘情愿地献出金丹呐!你们修行之人怎么这么闭目塞聪呢!这剥金丹的难易程度也很看妖怪心情的嘛!若他是个硬茬,恒久不屈,那怎么和他抢金丹呢?”   他说这么长串,其实无非就“折辱取乐”四字。   想来根本没什么“净水”一说,所谓“屈服取丹”不过是为“恶行”镀金罢了。   正此时,众人忽然哄抢而上,捷足登至祭台。谢月旁边的人似乎等这一刻良久,兴奋得满脸涨红,他正要随人流上前,谢月却蓦然拉住他,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人火急火燎:“不够!根本不够!这小妖太棘手了,底下的冷火都烧不了他,想必是闻到了我们身上的味道,一时生了恨,根本不屈服!这样下去,如何取得了丹呢!”   “味道?”谢月手劲遽重,“什么味道?”   祭台上霎时围得黑压压一片,那人见自己登台无望,煞是憾恨:“哎!还能有什么味道,自然是他老子的味道!咱们这儿吃妖是种传统,可他呢,尾眼还未长熟,这次原本是要抓他兄弟的,谁叫他倒大霉,不好好修行,偏要下山贪玩的!”   祝衫清轻声说:“取丹吗?”   谢月颔首:“是了,我哥可是驭妖师,有的是办法,你们……”   话音未落,剑已出鞘!   祝衫清纵身跃过,剑尖破风,直捣祭台!   众人惊呼一声,后面那人喊:“哎呀,大家让开快让开!这位兄弟有取丹的妙计——”   顷刻间血流如瀑,飞溅满身!   那人话说一半,吓来噤声。   祝衫清手中鲜血垂滴,五指摊握着一颗红彤彤的东西,正“扑通”泵送收缩着。   祝衫清面无表情地扔了那颗心,任凭它在地上弹跳至众人跟前,她踩着身旁还没撒完尿的尸体,淡声说:“下一个是谁。”   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陡然爆发出尖叫:“杀、杀杀杀人啦!除妖的道士杀人啦!!”   众人受了大惊,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四处碰壁。   谢月怔愣许久,眼看酿成大祸,正要箭步冲上去,祝衫清的反应比她还快,飞下祭台,抓起她的后领就跑!   谢月挎包里的黑猫骤然钻出个脑袋,发现眼前晃得要命,又一溜烟缩了回去。等憋气跑出了二里地,祝衫清才谢月往前一扔。   谢月刹住脚,大气喘不过来:“干……干吗啊?你声称自己是厘祟门的人,你、你们厘祟门到底是来除妖的,还是来杀人的!”   祝衫清出了点汗,她目光凉凉,冷哼了声:“厘祟门是除邪祟的。”   “邪祟?哦?”谢月直起腰,来了兴趣,“邪祟不就是妖怪,妖怪不就是邪祟?你今天怎么杀了人?”   祝衫清道:“什么人?”   谢月:“自然是……”   话没说完,只听“扑通”一下,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个少年,他浑身脏污,抱着自己的尾巴,重重跪在了祝衫清跟前。   谢月“嗯?”了声。   由于适才地凌辱,少年双目灼红,可他面对祝衫清却露出点倔强的神色,颤声说:“……哥哥,你……您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谢月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什么一起走!我们家哥哥可是专门杀妖的!”   少年刚说到“能不能”的时候,祝衫清的剑就已经横在他脖子前,飞快划了一刀了。   少年颈间张开一条血线,越变越红,越来越粗,想来祝衫清刚刚那一剑是带着割掉他脑袋的力道去的。   不过很可惜,就算血流干净了,他也死不了。   修行者诛妖用法器,祝衫清剑上有咒。剑中有灵,她却不召,仅是用铁器伤这少年。这用意很明显,祝衫清不杀他,却很厌恶他。   少年怔愣半晌,最后心灰意冷:“这位哥哥,你是好人……我作为邪祟妖魔一类,的确会带来很多麻烦……”   他低落地说完,又对着祝衫清磕了三个响头,然而就在他磕第二个的头的时候,胸口忽地剧痛,他被祝衫清一脚踹心,踹翻了!   少年爬起身,惊愕地瞧着她。   谢月汕然打着圆场,干笑道:“这……哈哈,这事儿闹的。你要跟就跟嘛,非要说一句‘邪祟’来戳我们哥哥心窝子。哥哥你也是……”谢月转头道,“不让跪就不让跪,直接收下他不就好了,非要无差别打一架吗?”   少年喜极而泣:“真的吗……哥哥,我能——”   话至一半,剑光乍现!祝衫清又又又拔剑了!   那剑风太凛冽,少年以为她又要杀自己,干脆闭上了眼,然而那剑尖却骤然停在自己的胸口前。   他睁眼,祝衫清便冷冷地说:“再乱喊,杀死你!”   少年看向谢月。   谢月道:“呆瓜,是姐姐啦!”   就这样,祝衫清收了剑,又背上了剑。   可祝衫清不明白的是,她此次收了剑,从此就再也拔不了剑。   从此刻开始,两个跟班变为了三个。   他们三人一行,少年怯怯的,始终不敢搭话,好在谢月吵得要死,将少年也带得很坏。很多时候,祝衫清都觉得自己不是捡了两个人,而是捡了两张嘴巴。   世上怎么会有活物可以这么吵!   后来少年胆子大一点,便求着祝衫清为他取名,因为他实在难以忍受谢月“孽畜孽畜”地叫他。   然而祝衫清不情愿取名字,谢月便僭越代劳,为小弟取了“谢弦”二字,只可惜之后的相处中谢月发现,小弟不是小弟,小弟比她大个七百岁,她都能喊爷爷了!   跟班变得天天打架,祝衫清却初心常在,时时都想杀人,因为钱袋子花得更快了!这不是个好兆头。   但祝衫清明白,距离厘祟门已经很近了。   他们就这么一路走啊走,吵啊吵,姐姐长,姐姐短……明明仅有一个半月的脚程,祝衫清却觉得过了一辈子似的煎熬。   待到行至靖京之时,祝衫清屁股后面已经有四个跟班了。   最大的那个叫谢情,都到城门口了,她还在吵,对祝衫清喊道:“姐姐凭什么是她给我取名字,我不要跟她姓,我跟你姓行不行?”   最小的那个叫谢月,顿时觉得天塌了:“姐姐,你为什么总捡比我老的?明明我才是老大啊!”   祝衫清杀心骤涨,抱着剑沉默了会儿,而后一人给了一拳,将两颗脑袋全部摁回稻草里。   她在前头面无表情地驾着驴车,亮出腰牌的时候,守卫狐疑地盯向那堆两人高的稻草,试探地问:“将、将军,您上次不是还在种苹果吗?怎么这次丰收,收了一车……茅草啊?”   祝衫清面不改色:“家里恭房坏了。”   另一名守卫道:“将军,你这草怎么在动啊!”   祝衫清又道:“长蛆了!”   她驾车落荒而逃,稻草堆里咯咯直笑。   ——晏安追着魇境中的人进了城门,忽觉心里一空。不仅心里空了,脚下也空了!他踩中根粗绳,被绊倒,在这顷刻间,狂卷的音浪变成实质,如涟漪般朝四周扩散而去。   音浪所及之处,山崩地裂,樯倾楫摧!   晏安觉得自己不是踩中了绳子,而是踩中了琴弦。   “轰!”   他跟随破裂的魇境一同下坠,毫不意外落到了临枫身上。临枫似乎也刚结束共感,还很晕眩,他拉起晏安的手,目光却浑浑噩噩,变得并不清醒。   骤然间,万千银傀丝从临枫的衣袖中爬出,几息便全然束缚在晏安身上。周围仍是漆黑的混沌之境,晏安大惊:“你做什么?!”   临枫赤瞳燃火,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冷:“你不要再演戏了,我明白你是假的。”祂含恨似的盯着晏安,却在朝着虚无说:“妩净,你发够疯了吗?请你不要、不准,永远不准拿他逗弄我。” 第74章 诅咒   这一切发生得遽然,他们二人分明一直在共感,临枫却瞧见了别的。然而晏安根本来不及问,意识就在猝然间坠入了漩涡!   晏安掌中传来细密的灼痛,那枚烙印在燃烧,令他浑身疼痛难耐,无力支撑,和临枫同时跪倒在地。   周围重归混沌和虚无——   “滴答。”   晏安摇晃着目光,竭力抬眼去瞧他。在这虚无的死寂之地里,临枫的眼泪滴在湖泊中央,透澈的神镜荡开一层涟漪,再荡开一层涟漪。   大雨正瓢泼。   那些怅然自失的低语涨满整个空间,稚嫩的、哭泣的、卑微的、请求饶恕的......都是同一人的声音。   漫天傀丝如崩断的白发,又像是陈旧的银雪。临枫跪坐在落雪的覆盖里,膝下是无纹的湖中心。   此处坐落有一面澄澈如镜的湖,名为“蜃镜”,是为莽撞的小罪神设下的囚笼。镜中的幻影自受罚之人的悲痛中诞生,罪神在此历经了上万次的回溯,祂的每一次垂眸都饱受凌迟。   小罪神无力做出任何改变,只有悼念、悼念、悼念......   这里万物静止,山间不过风,水面难起浪,人踩在湖面上永不沉没,只能一遍一遍耽溺于走马灯,寻不见生门。临枫垂首,泣下的泪却落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縠纹荡开,神镜中的倒影又模糊了。   可就是这样一处死寂之地,此刻却落雨如瀑。   他双目赤红,那些暴涨的咒能涌向他的躯体,连皮肤都隐现出金色的咒文。   “滴答。”   血从指缝中漏下来。   临枫手里正捧着一颗色泽鲜妍的心。   他脸上有血,身上也是血,可这血的味道很熟悉。头上的淋漓大雨冲下来,冲掉他身上的血污。   蜃镜外立了位蓝衣女神,她目光冷冷,手指仅微动,这一隅的大雨忽地更加滂沱。   她说:“化鹤,你现在明白了吗,做神的甜头,做神的规则。”   这雨能洗掉所有脏污,冲刷掉一切,包括化鹤手中那颗死心。   化鹤瞧着那颗被逐步瓦解的心脏,看着看着就忽然笑出声来。他潇洒一扔,不羁道:“区区把戏,胆敢骗神!”   可是很奇怪,他扔了那颗心,手里就又出现一颗。化鹤再扔,再出现,再扔,再出现......女神神色漠然,却很有耐心,她没有出手阻止的打算。   如此反复数次,直到蜃镜中的罪神筋疲力竭,化鹤原本无所谓的笑意逐渐被雨染凉。   ——可那颗心还在他手上。   “滚。”化鹤怒不可遏,“滚开!”   蓝衣女神问:“清醒了吗?”   化鹤骤然抛出诅咒,然而那些猩红的咒文却自缚在他自个儿身上,无法挣脱。他大发雷霆:“水茗祈!你为什么死了也不放过我?!为什么还要来折磨我!”   那位叫“水茗祈”的女神臂弯里卧着个白玉小瓷瓶,说是瓷瓶,其实却是个炼化炉。瓶身上遍布细碎闪光,上面镶满了密密麻麻的碎镜。   这些碎镜平日都是不作显形,只有在瓷瓶焚销了某人的魂魄之时,上面的千万碎片才会折射出这人被炼化的惨像。   碎镜泛红,说明其中有人正被炼化。   但化鹤第一眼没瞧清模样,却看见了几丝他造的傀线!   在这一刻他如梦方醒,明白手中的这颗心到底是谁的。   灵雨源源不竭,这令化鹤手中的心被腐化成水。化鹤先是蜷曲了手指,喃喃说:“不准......”   可是这次更蹊跷了,他拼命想要留着这颗心,这颗心却变得像流沙一样,从他指缝间逐渐流失,再不回来。   “傀儡无心,你为他创造了一颗心。傀儡有了灵,你心思就歪了。可假的终归是假的,他不是苍生。”水茗祈道:“你整日将心思放在这上面,玩够了吗?”   化鹤被淋得一身狼狈,眼中尽是疯狂和痛。   “没有。”他漠然地、近乎挑衅地说,“没有。我永远、永远不会如你所愿!”   水茗祈也不骇异,她早对化鹤的选择有了心理预期,只是睨视道:“你不是不会做神,你是只能做神。你很喜欢沉溺假象,那便多在这里呆会儿吧!”   水茗祈瓷瓶倾倒,其中的清水就泻洒出来,化为了暴雨。   风暴掀起的白雾冲恍了化鹤的视线。他下意识挛缩手指,却手中空空,他要抓住流失的时间,却出乎意料地抓到某人的手。   对方穿着素色白衣,但衣摆处却沿边绣了几片红火的枫叶,乍一看,好似活枫飘在上面。   那人雨伞微斜,蹲下身来,一双冷眸中尽是不悦。他正要奚落,却猛地被人拉到怀里。   那柄水墨绘面的纸伞倾倒在水里。   “……你干吗?”   对方是个清瘦的少年人,瞧上去要比化鹤小上些年岁。他跌落进化鹤怀里,衣服都弄上了泥水,模样愈加不耐。   “天呢!”少年道,“你发什么疯?这我刚做的衣裳!”   “是,我发疯。”化鹤六神不安:“你回来。”   “回来?不错,我是要回来。”少年轻抚上化鹤的心口,用掌中的咒纹触进化鹤的胸腔,喝道,“老师,醒醒!”   晏安故技重施,再次与临枫共感。周遭图景霎时爬满裂纹,从上部开始破碎坍塌!   在幻象湮灭之际,临枫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他沉默无言,仿佛丢了魂魄。   晏安神色关切,正要开口询问,临枫却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垂眸道:“我清醒了。”   晏安说:“是妩净神做的吗?”   临枫“嗯”了声:“适才祝衫清掏心的场景不是偶然,你也瞧见了,与我那场幻境多有重叠。花侑兴许早料想到我们会介入此事,因此对我设下咒法,只要我参与其间,便会触发诅咒,将我困在魇中。”   “既然不是偶然,那你方才经历的那些……”晏安顿声道,“老师,是真实的吗?”   “当然是真的。”临枫顷刻间便收拾好了心情,他捏了捏掌心,若无其事道,“你要听吗?”   晏安说:“可以吗?”   “不可以。”临枫就握扇敲了他,“你是什么身份,要看一样东西还得管对方愿不愿意吗?”   晏安立时改口,果断说:“要。”   “嗯,这样就对了。”临枫摇起羽扇,又从容如初,“不过眼下不是时候,我们得先解决掉妩净神的魇境。”   他先喂一口枣再给一巴掌,晏安道:“不是说我要就给吗?”   “当然。”临枫道,“我为苍生时,你要,我必须给。可作为老师……”   晏安道:“老师如何?”   临枫若有所思:“老师可以耍赖。”   晏安“嗯”了声,像是已经习惯了临枫的脾性,并不多做追究。如今最重要的是要出这地方,妩净神若真参与进来,且还和他们作对的话,是难事中的难事。   晏安有些想不通:“妩净神分明和你一同下山寻找冰晶,怎么不过短短半月,祂便翻脸了呢?”   “你当真是糊涂鬼。”临枫道,“魇外半月,魇内早不知过了多久。说不准祂已在这魇境当中度过了好几世。”   晏安思忖道:“竟是这样……不过什么叫‘好几世’,妩净神不是神祇吗?哪里来的转世一说?”   就如母神殒身代表永恒消散,神祇的规则里中没有第二次生命的。   “自然,神祇的确没有转世之机。”临枫低声说,“故而我猜,花侑在其中度过的是凡人几世,嗯……兴许十几世都有。”   “那人岂非是……”晏安的讶然之色溢于言表:“祝衫清!”   “不错,若要动摇神祇的所思,一世的寿命怎么够?”临枫神色莫变,“后神被前神所创,继承力量的同时,也身负诅咒,神祇要最仁爱,还要最绝情,这是诅咒之一,也是神祇不可悖逆的规则。话有些多,可道理相同,花侑虽风流在外,却含着颗无情心,单凭祝衫清一个修行之人就妄要操控神明,不过是在行蚍蜉撼树之事,想必遇归在其中出力不少。   “花侑既然算准了我的介入,也该算得出我的不休,祂拦不住我的。”临枫拉起晏安的手,置于自己的心口,“我若猜得不错,此后应当还有几道对我设下的禁咒,不过是再多经历几遍幻境而已,那是我的厄运,你不要怕。”   言语间,临枫的魂魄重新与晏安掌中的咒纹相连,须臾之间,二人再度凭借共感回到了魇境。   只是这次的场景令人骇然,在紫雾腾然的山林间,他们瞧见了重伤在地的花侑。   照妩净神的修为,哪怕存在于魇境中也该察觉到外来之人的侵入,可兴许由于伤势太重的原因,花侑并未感知异常。   而能将他打成这个模样的,除了遇归,别无人选。想来在此之前,他和遇归之间已经战了一场。   花侑痛得瘫倒在地,翻不了身,他说:“你大爷的......你大爷的!”   四面围拢来一阵阴风。   花侑面颊发凉,他转头,瞧见脸边齐刷刷多了几双纸扎的鞋子。   他仰面一看,十颗纸人脑袋前倾下垂,两颊吊着红团,正围拢成圈,笑眯眯地盯着他。   不看还好,这一眼令他鸡皮疙瘩炸了满背。   妩净神不是怕鬼,是怕这些鬼娃娃的嘴里的东西落下来。   祂们嘴里各垂着一条黑线虫,正如蛇信子般扭动乱摆,时而蜷曲,时而伸直,眼看仅在花侑脸上的三寸之处扭摆,花侑目光发颤,喊道:“诸位、诸位!”   他心平气和:“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事,你的错我的错,大家都请先各退一步吧!”   音落,忽听“咯咯咯”几声笑,那纸人嘴边的黑线虫猝然扭得更厉害了!祂们齐声嘻嘻道:“姐、姐姐,这里有、有只要死的小蛇妖!”   纸人说话不利索,像未生心智的稚儿。然而这些诳语落到花侑耳边,却如惊雷般乍然!   原来花侑虽当为神祇,其原身却归于蚺蛇一族,想必是因为此刻祂的修为遭遇归耗了大半,致使他身后露出了一条青色的蛇尾!   若是他的神体在此,神力自然不可估量,可他如今伤得惨重,尚且还要维持凡人之躯,就只得暴露真身来平衡力量了!   花侑道:“傻小儿!快闭嘴!休要胡说!看清楚了,你爷爷可不是妖怪!”   话虽如此,他此刻却心乱如麻。这既然是祝衫清的魇境,定然是要遇到祝衫清的!   完了。   如今的祝衫清最憎恨男子,从前的祝衫清又是最恨妖的厘祟门门主!若此刻趁他虚弱之时发起疯来,岂不是真能将自己剥皮抽筋?!   操,遇归这个孽障!   花侑心思百转,正要开口乱编,却听一声温情的女声遥遥传来:“你们不要乱叫了,哪里有小妖?伤得重不重?”   这声音如春风细雨,却像当即舔了花侑一口,实在毛骨悚然,惊得花侑险些跳起来!   ——不是祝衫清又是谁!   祝衫清刚问完,纸人嘴里含着的那条黑长虫便掉到了花侑身上。   花侑躺平:“……”   黑虫在他衣裳上爬出黏渍,最后如蛇一般盘踞在他心口,倏而不动了。   纸人规规矩矩答道:“姐姐,小妖心跳得快疯了!还说:‘去你大爷的啊啊啊……’”   花侑霎时干瞪眼:“……”   恨得眼睛红。   “好啦好啦……”一粒白灯缓缓举至跟前,青纱裙先入眼,祝衫清一手举灯,另一手的指尖绕着花藤。花藤上花开刹那,纸人就像得令般让出条通路。   祝衫清斥责道:“你们不要太冒犯了好吗?”   不知什么情况,面前的祝衫清眼覆白绫,蹲身在花侑跟前,角度微错,对着花侑旁边的空地问:“你是什么妖?”   花侑不禁想:她竟然瞎了?!这须臾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花侑哪敢轻易说话,正要化成女相,换掉男声,不料祝衫清却骤然将手指搭在他的颈侧,探了片刻,道:“小妖,你是迷路至此吗?不要担心,你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可你怎么虚弱成这样,你很怕我吗?”   纸人得了信号,又笑呵呵开口了,指出道:“姐姐,他说你是大毒獠!”   “哦?是吗?”祝衫清也不恼,反倒忍俊不禁,“也没有很毒吧,不过我最近确实收留了许多小妖,沾染了味道,你若是很害怕,不如让祂们将你送出去好吗?还有……”她朝身后斥责道,“你们不许再偷听别人说话了!”   纸人问一句答一句,喜悦道:“好呀好呀,姐姐劳累多日,就交给……”   纸人话没说完,花侑却骤然拽回祝衫清的裙角!   他凝思多虑,因为就在适才,在祝衫清将手指挨上他的瞬间,花侑猝然感受了冰晶的气息!   只不过这力量很微弱,像是随时都会逸散!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更骇然的是,冰晶的力量正随祝衫清的一呼一吸而变动!   花侑酝酿半晌,最终化成女声,略显生疏地喊:“姐……呃……姐……姐……姐,姐!那个……我……嗯......我其实内伤很严重的!外面天很黑,我胆子小,实在不经吓的……”   其实方才花侑就发现了一件事,这些傀儡纸人无论是应答祝衫清的话,还是偷听他的心声,祂们都只能“听”,却不能看。祂们被做得太潦草,还不受傀线操控好,是最低阶的傀影。就连适才祝衫清何时到来,祂们也须得凭借花藤上的花开来判断。   祝衫清闻言,迟疑须臾道:“嗯?天这么快就黑了吗?”   这次,纸人立在四周,却没再回答。   果真如此!   花侑猜个正准,这些纸人和祝衫清一样,都是看不见东西的! 第75章 甜茶   祝衫清叹声:“既如此,小妖,你就先跟着我吧。”   花侑点头,却动不了身,他实话实说:“姐……姐,我伤在筋骨,很疼痛,可否借——”   他的腰忽然被花藤缠上。   花侑身子猛地腾空,旋即被花藤拖了起来!他面孔朝下,被翻转的时候险些擦花脸!   花侑骇异道:“不……不是,这、这超危险的!”   话没说完,两名纸人骤然上前来将他摁住,花侑的口鼻前捂来一张药苦味的帕子。他大震,心说你们厘祟门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然而这帕子上不知染了什么迷魂药,花侑只挣扎了一瞬,意识便彻底消融。   等他再睁眼时,发现身上爬了个人。花侑心脏骤停,冷声道:“下去。”   原来正是那纸人四肢齐爬,正用舌探听他的心跳。纸人闻言不动,被花侑一脚踹下床。   “呼——”   屋内烛火亮起来,四面陈设简单,皆萦绕着药香。   祝衫清吹灭了手中的火柴,说:“适才将你药晕,是因为这山中毒瘴澎湃,你的伤不重,却心绪紊乱,最易受毒瘴侵袭。不过你见到我便不稳心绪,难道是从前认识我吗?”   花侑转用女音说:“不认识呢,但我害怕。你的剑上留有许多妖的血气,很像斩妖的武器……”花侑凝神观察她,“这位姐姐,你知道厘祟门吗?”   “嗯,略有耳闻。”祝衫清正摸索到桌前,闻言并不表露情绪,“那是神族弟子自发集结建立的捉妖门派,不过手段残忍,混淆黑白,滥杀成性,为天下之士不能容忍,因此没过多久便被灭门了。你不必担心,我这剑不杀无辜,只杀歹徒,杀妖也杀人。”   花侑仍然凝视着她,故作放心:“那就好……”   祝衫清摸到茶盏,命纸人去外面沏茶,道:“你还是很害怕吗?我眼睛都瞎了,经脉也不全,你怕什么呢?”   花侑叹了口气,可怜道:“我……我自然很怕,姐姐既然知道厘祟门,就该知道厘祟门门主是最歹毒的……听闻她在灭门之时人间蒸发,我路上被人偷袭,更是害怕。”   他话里意思明显,被“人”偷袭,这“人”是谁,什么身份,不言而喻。   “厘祟门门主就算逃了,也入不了这座山。况且她哪有命逃,”祝衫清招呼纸人过来掺茶,模样淡然,“我这双眼睛便是和她对峙的结果。她挖了我的眼睛,我诛了她的神脉。她如今四肢皆残,被我下了咒印,不知流落到了哪里。但总归在我这里,结界抵挡咒印之人,她进不来,你不必顾虑这些。”   花侑越听越惊,越听越疑,心说——   他骤然垂首,瞧见心口处的黑线虫没了踪影,再心说:她是不是有病啊?!   有病的厘祟门门主并未觉得自己出了纰漏,她斟了茶,又摸出半袋纸包的晶粒,往茶水中倒。花侑眼睛一跳,心说:你瞎了我没瞎,这是要当着我的面儿下毒吗?!   纸人立在一旁,听晶粒落水的声音,提醒道:“姐姐,糖又放多了!”   祝衫清骤然止住动作,模样苦恼:“啊……抱歉!”   她对重量没什么度。   花侑坐到她跟前,心里又说:这定然是新的毒配方。   毕竟正常喝茶,谁会放糖?   祝衫清听到身侧动静,挪了一寸:“你是什么蛇?有名字吗?”   “有呀。”花侑支着脑袋,假笑说,“祂们都叫我‘别语’。”   祝衫清道:“哦?这是什么来头。”   竟还有下文   花侑开始顺口开编:“我流浪在外,自生自灭,平日里只同草木精怪说说话,但我话太多了,祂们就叫我‘别语别语’,也叫我‘好吵好吵’,我不明白,便以为祂们在唤我的名字,索性二选一,挑了个好听点的。”   “名字是最初的赐祝,还是不要太随意了。”祝衫清颔首,吹茶喝了,又将另一杯茶水推过来,道:“不喝也行,暖暖手吧,最近寒风入谷,之后冬天很冷的……嗯,怎么了?”   那冰晶的力量再次变强,如同闪烁的夜幕星辰,在最亮的瞬间被花侑捕捉。   “没什么。”花侑凝息片刻,实在笑不出来。   活人之魇和亡人之魇最不同的是,亡人魇境只能回溯过往,而活人尚有意识篡改魇境,魇境中的场景延伸向未来,最棘手的是,活人开魇是靠献祭自身,因此整座魇境等同于这个人,可控性太强了。   花侑若要索求冰晶,须得知道冰晶究竟是在祝衫清体内,还是在这方魇境的某处角落里。   ——看到这,临枫察觉到晏安的某些顾虑,心说:“母神时期有处乱葬城,是当年古族剿灭疫鬼和邪祟的集中之地,后来尘世太平,古神便销毁了那块地,但邪祟之气却伴随岁月而积赞,导致此处一隅天象有异,气候无常,于是主神炼化出了些许冰晶,常年对抗秽气,平衡气象。后世凡人争夺土地,流民迁徙无处可去,只好在此处落脚。直至战火遍地,逃难聚集的难民越来越多,从无国便建立起来了,冰晶也就成了镇国之物。”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晏安有些费解,“听闻你的意思,冰晶并非只有一片,遗失了再替换一片不就好了。你和妩净神这样大动干戈是为了什么?”   临枫说:“不错。替换容易,可殿下不知,冰晶镇邪,靠的并非神力压制,而是邪镇邪,因此冰晶中含有比邪祟更加污秽的力量,若落入邪道手里,恐被利用而招致祸端。”   晏安“嗯”了声,又听临枫问:“你适才说‘既然’,那你原本想问的是什么?”   晏安思忖片刻,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了,为什么同在魇境,妩净神能与祝衫清相互感知,而你我却仍在不可视听的限制里。”   晏安犹疑了须臾,因为某个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很简单。无非两种情况罢了。第一种,有人开了活魇,因此他们之间可以相互接触。第二种,妩净神陨落,花侑死了,所以我们观看的是亡人的过往。但很显然是第三种……”临枫波澜不惊,“也就是前两种推测同时发生,我们现在处于亡人魇境之中,而眼前所见的不过是亡人身前经历过的一场活魇。”   晏安也正是想到了这种可能,才会难以相信:“……所以千月镇很可能不在魇外,它本身就是妩净神的活魇之相!若是这样,那妩净神竟是同时开了多层魇境!”   “绕死了。”临枫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只是在闲聊一件不感兴趣的家常:“不必管那么多,无论哪一种,我们的最终目的都是冰晶下落。妩净神的陨落总得起点作用,白白送死很丢脸,六亲不认的‘无敬’之称可不白来,你看他的表情。”   晏安摇头:“我看不明白。甜茶不好喝?”   那头的花侑尝了一口加糖茶水,神情凝重。他支着头,毫无生气地说些不着四六的荒诞故事,逗得祝衫清莞尔,但花侑本人却并没有很感兴趣的样子。   “何止呢。”临枫笑道,“他肯定是在琢磨,自己如今这样柔弱,该如何杀掉祝衫清。”   如临枫所说,花侑眼下正在思量这事儿。   这冰晶与祝衫清融成一体,它力量玄乎不定,想来正和祝衫清维持魇境的力量有关,若要等冰晶不知哪日才显性,还不如快刀斩乱麻,把祝衫清本体直接杀了,将冰晶从她体内手动剥离出来。   此法虽残忍,但效率极高。   花侑没那么多耐心。   可问题来了,如今的他根本杀不了祝衫清!遇归和他两败俱伤,打对方时都不要命,导致他不仅连隐藏蛇尾的力量都不够,更遑论杀一个吃妖成瘾的神族弟子了!   正想着,祝衫清收了茶盏,问:“心情不好?”   她实在敏锐,几次都能察觉出花侑的心绪有异。   花侑拉回思绪,说:“也没有,只是在重新想名字,你说得对,名字不能太随意。”   祝衫清用手指敲桌,纸人便围到桌前收拾。   祝衫清问:“那你想好了吗?”   “没有。”花侑漫不经心地帮她递杯子,“姐姐,你没有兄弟姊妹吗?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说这话其实是在试探,这里的一切都太不对劲了!入魇前,祝衫清还视物正常,一进来非但突然瞎了,性情也变了!若这真是祝衫清的魇境,该有十二只假小妖被养在里面才对。   花侑想:早听说魇境内外是两方岁月,莫非是我和遇归打了一架,对我而言只是耽误了些时日,对祝衫清来说却是斗转星移,过了好些年吗?!   果然,祝衫清说:“我家中还有些兄弟姊妹,只不过大家住在天南地北,偶尔互相拜访一次。我又时常打打杀杀,行踪不定,仇人也多,不忍心让弟弟妹妹跟着我受苦。”   ——原来如此。   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不是时间流转有差别,而是祝衫清在弟弟妹妹跟前就是这副形象!   ……那可还真是惊悚至极。   “有你这样的姐姐真好哈哈……”花侑替祝衫清收拾完茶具,看向纸人,“姐姐,这些杯子也是它们来洗吗?若是被水打湿,岂不就坏掉了吗?”   祝衫清将茶具堆在纸人端的盘中,纸人规矩收好,端走了。   祝衫清道:“多用几次就坏掉了,虽然再造容易,但为它们附灵、创造识智得花上些时日,所以大多时候是我来洗衣做饭,它们陪我说说话就很好。”   和花侑想得不错。   这些纸人非常低阶,若花侑先杀它们攫取力量,会比杀祝衫清更易得手!但不能一次性杀完,否则祝衫清会察觉异常。   花侑假笑了声,说:“那若是我陪姐姐说话,你会嫌我烦吗?” 第76章 十三   祝衫清又喝了口茶,并未答话,直到另一名纸人上前来扶,她才说:“你也不要跟着我。此山毒瘴弥漫,待你伤好,就不必再进来了。”   花侑纳闷:“我本就是吸收天地邪祟成的精怪,什么毒瘴我都不怕。我尚且是妖,你都这样顾虑,姐姐虽为修行之人,但到底是凡人躯,怎么反倒不担心自己呢?”   “修行,也治病,我是大夫。”祝衫清正襟危坐,“这处宅院被药入了味,你闻着苦,正是因为这里每处都施了药水,正是如此,毒瘴才难以侵入。”   好敏锐!   花侑方才仅是短暂皱鼻,竟被她察觉出来了!   祝衫清说完,花侑才在旋踵间恍然,祝衫清说的不是“不要再来”,而是“不必再来”。   花侑倏忽摸到自己的颈侧,问:“你给我下咒了?”   既然并非因为毒瘴,祝衫清怕是早有了赶客之意——莫非她起了疑心?   果不其然,祝衫清并未否认:“不必担心,这咒法不伤躯体,只是与山中结界相连系。结界感应到你身上的咒法,自会将你阻隔在外。半月过后我会将你送出山去,天南地北的容身所,都比我这里安全。”   ……半个月。   按他如今的实力,自保都够呛,怎么杀得了祝衫清?   花侑在房内兀自思索,没留意祝衫清的离去。他心想:若只有半个月,我不仅一边得提防着杀纸傀儡,一面还得放肆地杀!   魇境被遇归搅得不伦不类,若他在此间的灵力一日比一日少怎么办?若祝衫清发现他不是妖又该怎么办?   花侑望着漆黑的房梁,目光冷冽。   遇归这招陷阱原是为化鹤准备的,可他与化鹤不一样,同样的压制放在他身上只会更加刻薄。   真是孽畜!   在未详的因果到来前,他必须尽快下手!   这夜天黑不久,祝衫清命纸人给他送来饭后,照常去巡山猎妖。花侑在屋子里静呆片刻,寻了几件旧衣裳来抵御瘴气。   据他观察,先前将他迷晕的那张清毒手帕,与祝衫清衣裳是同类材质。布料上的清苦味强横,按照祝衫清的说法,该是施过药水。   待子时,花侑按捺不住,刚打开门,惊得他眼皮猛跳!只见七名纸人吊着两腮暗红,眉开眼笑,模样吊诡,呈弓腰拱手姿势,成排站在他门口。   它们拢着手,吊着笑,像在恭候花侑,又仿佛在拜花侑身后的谁。   花侑打量少顷,猛然抬手掐住最近的两个纸人。他掌中业火腾燃,一小撮残喘将熄的火芯“扑哧”跳到纸人胸口,将其身体烧出个焦洞来。   骤然间,花侑闻到股血味,他定睛一看,忽见纸人胸口汩汩漫出紫红色的血,业火发怒蔓延,纸人竟从头开始融化,“哗啦啦”淋下满地的血块和脏器!   血溅在鞋面,花侑憎恶地后退两步。   就在此时,这些半截燃烧的纸人猝然被两道横向之力撕烂了身体!   “嘭!”   纸人炸成漫天碎屑和余烬!花侑抬臂遮挡,然而设想中的临头泼血并没有发生,花侑睁眼,还没松口气,跟前忽然倒吊下来一个头。   花侑:“......”   那张倒悬的脸被胀得紫红,双目凸出,嘴唇发乌,掉出来一寸乌红的舌头搭在鼻尖上,是个死人模样。   花侑抬手就打:“有完没完!”   那头挨了打,竟“嘻嘻”笑起!这时,门框上猝然扒出支手,将那颗头上的皮撕扯掉。   原来这皮不过是一张人造的假鬼面,面具下是个俏皮的女孩面貌,她的发髻歪到一旁,用藤枝绾起。   花侑立时认出她来:“我明白了,你能活着出现在这里,不是幻象就是傀影。”   ——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谢月。   谢月单腿倒勾,荡进房间里。   “你好放肆。”谢月踩着纸屑,围着花侑端量,“祝衫清向来敏锐,你竟敢当着她面干坏事。”   好逼真的假货!   “一,只有‘不会’,没有‘不敢’。二,若我猜得没错,祝将军夜里提剑猎妖,出了外面那道门,便洞悉不了这方靠结界敛迹的宅院。想来我在这段时间里将房子烧了,逃了,凶手也就不翼而飞了。”花侑戳中谢月的额头,将她戳来远离自己,“你不记得我了?”   “我当然记得你,不服钤束妩净神嘛。”谢月拍开他的手,又凑近端详,“我非但记得你是谁,还记得我曾千叮咛万嘱咐,叫你用我这张脸下山时要留神些。如今你到了这个地方,果然是闯下祸事了吧。”   经此一言,花侑想起些往事。   妩净神生性放纵驰荡,却碍于神祇的规则,不得轻易以真容入世。然而花侑的易容捏脸之技实在很烂,因而他若想去山间,就召出灵蛇,借用灵蛇之眼游逛山水;若想下山,便化作海棠,跟着姑娘们赏景四方。   这天,花侑百无聊赖,临时兴起,附感在小白蛇身上,自此山游乐到彼山,从这条河淌到那条沟……   正意兴阑珊,玩得快活忘我,忽然在第三座山的山腰处,灵蛇被一只化形的藤妖给捉住!   这藤妖身受重创,还是个难得的犟种。   按理说,藤妖吃人而化形,也该吃人而继续修道。她才化形不久,正是需要补灵养血之时,却只勉强自己吃些花草续命,竟再也不愿食人!   自耗修为也就罢了,没成想运气还不好,在最孱弱之际被伤个半死!此刻倒在石头上,要将自己活活耗死!   她饿了许久,意识消沉,眼瞅着跟前游来条送死的灵蛇,想也没想就抓起要吃。   造一条蛇容易,可训成灵蛇却要花费许多功夫。花侑不乐意,正要操控灵蛇反击,不料藤妖将灵蛇捉到嘴边,刹那清醒了神志,立刻将灵蛇扔了出去!   藤妖驱赶道:“快、快走!”   花侑来了兴趣,借灵蛇开口说话:“我今日走了,你必死无疑。”   “你也是妖?”藤妖有些讶然,强撑着力气回应,“若此去人世,不可害……”   说及此,她忽然闭目,万念俱灰:“算了……我该死、我只能死。请……请你不要管我了!让我魂飞魄散吧!”   花侑游绕几圈,最后掷出五个字:“你想得倒美。”   藤妖气若游丝:“你说什么?”   “我说你错了。你心愿未了,非但散不了魂魄,死后大概会化做厉鬼,失去智识,留在世间继续纠缠你的执念中人。”花侑窥破她的内心,直言道,“别动,小妖,就算你此刻自销妖丹,也仅是□□消亡。”   这话果真她镇住。   藤妖一心求死,闻言仓皇无措:“那怎么办?!我……我不能活着了!你见多识广,可以帮我吗?”   她言辞讨喜,会说俏皮话。饶是行至山穷水尽,也消磨不去笼络人心的天赋。   “又想错了,我也不是什么大好人。”花侑沉吟须臾,缓缓思量,“不过我看你这张皮相很不错,你若愿意将其赠与我……我承诺你,我会让你如偿所愿,是死是活我都满足你。”   皮相这种东西和名字一样,是生灵临世之时就附有的诅咒。外人未经允许,不可轻易夺之。   此诅咒为天地法则,就连神祇都不可轻易僭越。   藤妖惊疑不定:“你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本事?!”   花侑道:“自然因为我是神,你是苍生。神啊,就是要无所不能。”   藤妖走投无路,只好应允下来。由此,花侑拥有了第一张假面皮相,他终于能够磊落入世。   临行前,藤妖藏身在山洞中,已有回光返照之相。她叮嘱说:“此行过后,若可以,还烦请您不要再顶着这张脸出现在那个地方了。”   可是神的怜爱,不过是受规则管束后的产物。妩净神心中没有大义,他得不到第二个藤妖的筹码,所以难以给出承诺,   花侑转而说:“你让我下山替你探亲,总得告诉我名字。”   “谢月。”那藤妖说,“我叫谢月。”   花侑道:“好。那我便是谢月。”   于是花侑带着谢月的夙愿,成为了谢月。同时谢月凭借共感,隐匿在了花侑的所见所感之中。   后来的这日,花侑借以谢月的身份来到那片竹林。他依照嘱托,只远远藏身在草木芃芃处,遥望着前方的十二座坟堆。   坟前干净,除了草藤,又新换了果子,瞧上去有人时常清扫。   花侑问:“要过去拜拜吗?”   谢月的声音响在他的识海里:“不必。我们不是很和睦。”   花侑没再过问,靠着竹树闭目养神。正午时分,林间传来淅淅飒飒的动静,花侑睁眼,瞧见一名黑袍人穿梭其间。她脸戴面罩,头罩兜帽,身后背着个包袱,浑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像个缥缈的鬼影。   黑袍人带来了新的酒,也买了新的糕点。她将供品循序摆放,似乎熟记每个人的喜好,因而十二坟堆前摆的都不一样。   她坐在坟堆中央,也不说话,像是要和这入土之人比拼静坐。半晌后,黑袍人垂首,从怀中掏出一只鲜妍的海棠花,而后直勾勾盯着,再次入定。   花侑凝息看了半天,正在盘算对面什么时候摘下面罩时,忽听黑袍人轻声问:“你能听到吗?”   “神。”   “嗯……我求了你上千次。”   “神。”   黑袍人再次沉静。   她声音其实很冷酷,毫无平仄,似乎并不擅长做委曲之事,可她面具下的目光灼灼,似是要将这朵花焚毁。   千言万语到嘴边,变成了冰冷地重复:“……你能听到吗?”   花侑静静地瞧了会,觉得乏味,什么也没说,也没现身,只是捏了句咒诀。刹那间,那地上的海棠骤然烧起来了!   花侑曾问:“烧业火是姣子的手段,拜妩净神干什么?让他显灵,不是这种方式。”   谢月道:“谁显灵,显不显灵,有多灵,都无关紧要了。那海棠是神的信物,燃烧代表神祇听到了她的祈愿,指引她抛却从前。嗯……代表她愿望成真了。”   花侑没有多言,烧了海棠,走了。   谢月死前对他说:“谢谢你。如果你不介意,在别的地方,请用我的身份去生活下去吧!”   藤妖夙愿得偿后,选择了魂飞魄散。花侑并不勉强,遂了她的愿,亲手替她剥去妖丹。   那日下了场绵长的淫雨,却没能冲掉花侑身上的血腥。他上山之时,碰见一名身着官服的老头。   老头模样焦灼,像是在寻人,但奈何被化鹤山的雾气震慑住,止步于半山腰不敢上前。他嘴里喊着:“殿下……殿下……”   花侑从后拍了拍他的肩,正要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岂料老头反身就是一个趔趄,一屁股栽到地上,先喊:“鬼鬼鬼!”,又恍然般拜道:“神仙饶命!”   花侑什么都没做,对方就被他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然而花侑万万没想到,自此之后,有关“血海棠”的传闻竟然盈满人间。   ——思绪收网,花侑回忆完往事,心中不免多了疑虑:既然谢月早些时候就已经消散,如今出现在魇境中的只能是个假人。可实在蹊跷,她不仅保有识智,还拥有谢月的记忆。   那么仅剩一种可能。   花侑瞧着她,觉得新奇:“你果然还是化作厉鬼了吗?”   “不然呢?”谢月在屋中踱步观望,她环视这屋,“不然你以为它们在拜谁?”   花侑难免怪异:“为什么?”   “自然因为我不放心。”谢月耸耸肩,故作轻松,“我得解脱并不难,难的是她已误念成海,困囿在我们十二个的命数之中,必将会做出错事。”   “所以你才化作厉鬼劝阻,追随祝衫清入了魇境。看我如今在这里,你也并不拦我。嗯……”花侑明晰她的意图,“想来你我目的一样,都是要杀她。”   “不错。她如今不人不鬼,活得疯疯癫癫,实在难看!你知道她眼睛怎么瞎的吗?”谢月自顾自叹声道,“当年厘祟门围剿将军府,我们十二个只妖全部被残杀。经此一事过后,她就变得很……很偏执。最要紧的是,她浑然不信我们已经丧命!   “我们不仅死了,还被那群捉妖师蓄意打烂了魂魄,本该等着消散,可我没想到,他们十一个竟然将碎魂魄拼成了一个我!你当日化灵蛇能遇见我,便是因为我被十一副残魂支撑,侥幸逃了出来。可是何必何必?分明如今的我才是最痛苦的啊!   谢月坐在桌前,狠命攥住杯子扼制手抖:“后来我决意魂飞魄散,随他们十一个一同消亡。可是我太不放心了!那些家伙拼命让我留存,要我去阻遏她,救她!可是凭什么啊,我明明是最小的那个,为什么它们全都死了,却偏要将我留下!”   花侑靠在门上,单手点着自己的额角,精神不济,像是并没有在听。   “你真是奇葩。”花侑嗤笑,“第一次遇你,你想死,第二次遇你,你还是想死。”   谢月听后也不懊:“……总之后面我就化成厉鬼啦!我本领不赖,没过多久就修得鬼体。我原本以为当面解开她的心结,事情就算尘埃落定。可真当我出现在她跟前的时候,她却突然发了疯病,十分惶恐,嘴上让我‘滚’,手里立马就把我封印了!好没良心,仿佛我阴魂不散,故意纠缠她似的!”   花侑道:“那岂不正好?说不通,斩不断,不如杀了她!”   “没错,而我本该得手,我差点就得手了!谁他爹的知道忽然有个叫遇归的瘟神闯进来,蛊惑了她,给了她邪力!”谢月流露出痛色,“明明就我差一点……总是差一点,我就能去和大家团聚了!可我最后却被她封印在这里,成了座房子。哦,你这几日就住在我的腹中。”   花侑“咦”了声。   谢月哼道:“后来我才明白,遇归这个狗屎、烂货、杂种!竟然比我更先缠上她!”   花侑缄默,他置身事外,并不愿花心思在局中人的故事里。默然间,谢月却骤然矮了一截。   花侑挑眉,瞧见谢月的双腿猝然陷进地里,正在被寸寸吞噬。   谢月早有所料,她颇为遗憾,叹声道:“妩净神,我知晓你来,废了好大力气才得以现身见你一面。若时间充裕,我还想多说些,可你瞧见了……”   “哦?”花侑闻言,重点却在别的:“这么说来,是在告诉我,我此刻最好还是不要摄取你的力量了?”   “我之力量不过杯水车薪。”谢月的半截身子已被吞没,她越说越快:“我来之前,已将纸人与祝衫清的连系转移给了你,你能听懂她操控的花藤术,我……算了!总之,拜托你了,妩净神!”   花侑冷然瞧着谢月被蚕食泯灭,而后与这座房间化为一体。他波澜无惊,转而躺上床歇息,闭目养神。   四周倏忽变得空落落的,他就这样等啊等,一直到后半夜,才蓦然听见祝衫清的屋子传来剑落地的声音。   花侑睁眼:今夜杀了几只纸人,也不知道她察觉没有。   花侑虽这样想,却少有忧虑。   兴许是因为祝衫清心力交瘁,无暇清点;又兴许是这些纸人没有灵,也没有丹,除了画得丑能吓路人以外,没有任何本领,祝衫清当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于是接下来几日,祝衫清总是在每夜的固定时刻出门巡山,花侑便会趁此时机,将院中的纸人全部销毁吞噬。   可纸人虽不起眼,却会在数目上体现显著。花侑将院内的纸人杀了大半,怕祝衫清瞧出端倪。他想起谢月的话,于是将纸人身上的咒法原封不动地搬到自己身上。   祝衫清唤纸人,便同样也能唤他。在下一批纸人造出前,花侑勉为其难,做了个滥竽充数的。   然而单单靠吸取这些纸傀儡的力量远远不够,遇归擅长魇境操控与幻化,在压制他的同时,也在助长祝衫清的邪力。正当花侑犯愁之际,终于,他等到了祝衫清最虚弱的时刻。   这晚,他如寻常一般,听到祝衫清用了花藤语,意思是叫纸人端些冷水进来擦脸。   纸人怕水也怕火,寻常时刻,这些杂活都是她亲力亲为。但今天她实在没力气了。   花侑学着纸人的步子,将水端了进去。他手里攥着把弯匕,上面附着有与诛魔剑一样的咒法,诛魔诛鬼,因为此刻的祝衫清已经不能完全称作人了。   祝衫清倒在床上,隔着床幔,声音里尽显疲惫:“放地上吧。”   花侑依言将水盆放在了地上,他目光冷然,已经摸出了匕首,正要起身刺去——床上一阵窸窣,他头顶忽然被手盖住。   祝衫清问单手拢了衣裳:“你怎么来了?”   花侑活了上千万年,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大脑空白。他百思费解,不明白为什么祝衫清还是能发现他?花侑怔愣了瞬,随口应着:“......睡不着,听见外面傀儡动静很大,笨手笨脚的,便接过来了,嗯......顺带来瞧瞧你。”   言语间,花侑再次感知到了冰晶的气息。他明白了一件事,祝衫清越虚弱,就越无法压制冰晶,冰晶的力量就越鲜明。可与此同时,祝衫清不能轻易死,因为冰晶已经与她血肉相融,她一死,冰晶的气息便会彻底消失,须得激发冰晶全部的力量,找到冰晶的位置,再杀了她。   “我没事。”祝衫清说完顿了下,“你怎么了吗?”   “我也没事。”花侑握紧匕首,在这刹那间正要对准祝衫清的腹部,冰晶如同忽闪的夜星,花侑正要下手,遽然怔忪。   又消失了!   祝衫清感官锐敏,洞察到他动作停滞,便抬手来。花侑暗骂一声,倏然收了匕首。   祝衫清胡乱摸到他的颈侧,松了口气:“还以为你的伤又复发了。原来只是心情不好。说到这个,别语......”   花侑挑眉:“你叫我什么?”   “别语。”祝衫清温声说,“今夜你来,我正好告诉你,你的伤也庶几痊愈。明日我恰要下山,便顺带送你出去吧。”   ——是了,花侑之所以今日急着刺杀,就是这个原因。祝衫清算得很准,落在他身上的咒法明日就要生效了。   “这么急着赶我走......”花侑心情烂得要命,但他转念一想,“你下山做什么?”   祝衫清鲜少下山,一是因为眼睛不便。二来,先前花侑与遇归就正是在山脚处打了一架,不知道遇归这畜生是不是还在山下游荡。   若遇归失手将祝衫清杀了,岂不枉费功夫了!   祝衫清解释说:“近来寒潮侵袭,有些降温,对面那间屋子面阴,我去镇山取些弹好的棉絮。”   花侑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又幡然醒悟。   对面?对面不正是他如今住的那间屋子吗?!   花侑心绪难定,心道:我人都要走了,她还买什么新被?!难道是给下一位小妖准备的?   哈。   花侑嗤笑一声。   这玩意儿那么重,她都快死了,怎么取?   然而他这话没说出口,便心事重重地回了房间。   他不能走!要是无功而返,化鹤得笑死了!   第二日早,花侑颈侧显现出一枚类似花荆条的咒印图腾。果不其然,祝衫清在他身上下的咒如期生效。   但祝衫清轻推门而入时,却暗自怔忡了须臾,还没靠近,她便警觉出屋内的温度和花侑的病气。   不错,花侑为了赖时日,昨夜刻意躺在床上整晚没盖被子,容忍着困意通宵没睡。果如所料,第二日天将晓,他便口干舌燥,浑身发烫。   花侑在化鹤山上时就隔三差五病一回,如今晾了整夜,发个烧喊个疼什么的,对他而言驾轻就熟。   他难受是真的,清醒也是真的。   花侑没敢睁眼,他听到祝衫清开了门,似乎顿了下脚步,又关上门,几息后再打开门,朝桌上轻跺了个碗,药味四溢。也不知道有没有看穿花侑的伎俩,但总归是败下阵来。   祝衫清在叹息间又锁上门,独身离开了。   祝衫清前脚走,花侑后脚就昏睡过去。等到祝衫清再回来,恍惚间,花侑先是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又听见混乱难稳的“笃笃”声。   祝衫清拄着剑回来,几番趔趄,仍是强撑着到了屋子。她低声细语,气息奄奄,先说:“不要惊醒他”,又说:“快快关上门”。   要不是受了很重的伤,祝衫清也不至于拿剑当拐杖。   花侑嗅到冰晶的味道,立马从枕头底下拿出咒匕,掀被而下。这机会太难得,他也懒得装了,径直砍了院中的纸人,抬脚踹开祝衫清的门。   一股爆发式的铁锈味劈头盖脸袭来,花侑默不作声,眼中闪过一丝惊愕。祝衫清萎靡地坐在桌前,单手捂着脖子,发颤地胡乱缠绕绷带。   纸人在一旁哭哭噎噎,却没有泪水流下。   祝衫清惶恐道:“出去!小心!”   花侑匕首立转,朝身后刺去!一团黏糊糊、湿哒哒的黑色肉球“啪嗒”掉在跟前,立刻就化水死了。正这时,屋檐上窜过一个黑影,近乎是踉跄着逃走。   想来这肉球是祂的力量分身,因为花侑这小小一刀,祂的本体也受诅咒波及,伤了要害!   “这么弱的妖怪,也能将你咬成这样?”花侑歪过头,了然道,“你半途捡到祂,也想让祂住进来吧。姐姐——”   话没说完,祝衫清身子歪斜,骤然倒在了地上,冰晶的气息遽然消散!花侑骇然失色,顷刻间扔了匕首,立马上前封住祝衫清的颈脉!   只是幸好,这女人还有脑子,已经提前封过脉象,以压制毒性蔓延。   纸人止住抽泣说:“这就好了。”   花侑“哈?”了声:“这叫好?”   “是呢。”几名纸人分工协调,有的上前去铺床,有的清理地上血迹。其中一名纸人道,“主人说了,晕倒是因为毒性在消退,药性起作用了。不晕才麻烦呢!”   花侑看它们忙前忙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自己洗干净。   他一面洗手,一面出神。纸人的力量杯水车薪,相较而言,适才那只妖尚且还是个货色!   半晌后,他擦干净手,说:“你们将她好好照顾,我出去一趟。”   临走前,花侑又反复叮嘱道:“好好照顾,别让她死了!”   祝衫清一昏就是许多日,她创痍未瘳,更没心思赶花侑走!于是花侑在这里赖了一月,又赖了一月。照说,祝衫清在衰弱之时,该是冰晶力量最裸露的时候,可不知什么原因,冰晶自祝衫清晕倒的那一日起,便消歇无迹。   没办法,花侑只能等。   祝衫清清醒那日,花侑正在学习咒法,由于他一个不小心,把院子里的纸人杀完了,他担心祝衫清醒来察觉到异常,于是便学着制造些纸人。   自从他杀了那只小妖过后,勉强有力量来施展些小咒,只是很古怪,花侑得了甜头,趁着祝衫清昏睡也进到山中猎妖,却再也没撞见一只妖。   为了等待冰晶的踪迹,花侑只好委屈自己,各种花言巧语留下来。不仅如此,他杀了多少纸人,就需要顶替多少纸人的职责。   那些做饭的、伺候的、陪聊的、制药的......花侑顺承了纸人的力量,也不得不接过纸人的活儿。   因此他原本千金贵体,不仅学会了烧菜煮饭,竟还学会了洗衣插秧!   老天不讲道理!   花侑每日累得要死,倒在床上盯着房梁发呆,心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尽管大部分时候祝衫清都要插手,但她携她的大伤口成天在花侑眼前晃悠,搞得妩净神日夜惶悚不安,时常哀求她去休息,可怕这个祖宗一不留神就磕着死了!   然而祝衫清很倔,这个时候才会露出她在魇境外的锐利和冷酷。   花侑的咒力无法恢复,这个魇境不破,他的力量就会一直受压制!更无解的是,花侑法儿和她硬碰硬。一是祝衫清不能有大碍,二来单拼拳脚,祝衫清不但比他高一些,力气还比她大!   不愧是在战场上杀千万敌的将军!   所幸花侑并非行至山穷水尽。   硬的不行,软的还不行吗!   妩净神可最擅长这个了!   在魇外的时候,花侑就发现了祝衫清很吃这一套,花侑把握住这个软肋,他略一示弱,再眨些眼泪,祝衫清就拿他没办法了。   这天,花侑随着祝衫清下地除草。眼看祝衫清恢复得差不多了,花侑心里的杀意又腾升了,他实在受不了这些俗日子。可是奇怪,太奇怪了,冰晶到底哪里去了?!还是说他力量太弱,冰晶在她体内成长了,使得冰晶察觉到他的力量探索,自动隐匿了踪迹。   既然这样的话——   临枫道:“他眼下只剩一个快速恢复力量的办法,那就是开灵眼,召真身,这样的代价是会招致祸端。”   晏安问:“什么样的祸端。”   “天灾、动荡、鬼袭、传疫……不计其数。”临枫语气顿了下,“花侑为主神中的辅神之一,并未被母神赋予和姣子同等的力量来源。灵眼之源来自天地,因此神祇每用灵眼探世,便要从天地间掠取力量。他开灵眼的所需的力量是比姣子要多,造成的代价自然也就比姣子要大。”   宇宙原本就是混沌一体,天地伊始以“炁”为原始形态一生万物,有生于无,“一永恒不变”。神祇之所以凌驾于上,是因为祂们有调控、分配之权,但与此同时也受规则所限,神祇没有凭空创生力量的权利。[1]   故而神祇若要大肆动用力量,那必然会导致天地间某处出现力量豁口。此力量或是维系天旋气象,或是维系地理平衡。   一语点醒梦中人,晏安陷入沉思默想,他摇摇头,欲言又止。不等他开口,临枫便接着说:“但花侑不会这样选,一来他最怕麻烦,若招致了灾祸,最后的烂摊子也得他自个儿收拾。二来,这魇境中没有活人,花侑下手就少了顾虑,好了,送死的来了!”   果如他言,花侑原本正在踟躇间,忽见田埂上慢悠悠转来一只小黄牛。牛背上躺着个少年人,嘴角叼着草根,眼前遮了片树叶挡光,正翘着腿哼歌。   祝衫清听闻动静,便从稻草间直起腰。   纸人抱着两倍高的草,奋力说:“姐、姐姐小心!谢王八来捣乱了!”   那少年一听“王八”二字,登时从牛背上直起身。他扯掉眼前的叶子,说:“什么王八!混账!怎么回事!上次不是将你们扔进柴房烧了吗!”少年从牛背上跳下,忿然道,“阿姐,你又造了一堆出来!”   祝衫清擦了额角的汗,“哦”了声:“原来是你啊阿弦,我道前些日子纸人怎么少了许多,全被你祸害了吗?”   “对啊!”谢弦跳下田埂,落进泥水里,他熟练地挽起裤腿,半点不嫌脏,“它们成天叫我王八,凭什么!就因为我排第八吗!都怪你成天‘小八小八’的乱叫,怎么不叫谢月谢十二!难听死了,你也不管管!”   “哎——”祝衫清手中的镰刀被他夺走,她笑了声,“谢小八,那你想叫什么呀?”   谢弦的不悦都发泄在割草上:“我看‘二哥’就很好!你瞧,我是阿姐捡的第二个……”   他说到这,声音骤减,弱化变为咕哝。祝衫清失笑:“怎么啦?你当二哥,阿月就成是大姐了,阿情可就是小妹哦。”   谢弦哑然,按照备份和修行年岁,谢情是最大的,谢月才是老幺!   言语间,谢弦才躬身瞧见这田间还有一双腿。他直起身,警觉道:“你又是谁?”   花侑收敛神色,正要开口,谢弦又硬着语气道:“怎么?你是谢十三吗?”   花侑被噎了下,眼睛往祝衫清那边飘。祝衫清微微侧首,面向花侑身侧的空地:“不好意思,我自眼瞎过后,已经许久没领小妖回家了。以往跟着我的小妖都没有名字,我便自作主张以‘谢’为姓,私自为大家——”   “没错,我正是谢十三。”花侑放下锄头,“姐姐,我既然是你捡回来的,为什么要赶我走?”   “哦?她赶你走啊。”谢弦身子前倾,忽然来了兴趣,“嗯……是很稀奇,你走过来我瞧瞧。”   花侑依言走了过去,他此刻是女相打扮,走到谢弦跟前,竟还要比谢弦高出一个头。谢弦被高个子遮天蔽日,抬眼撞上花侑的眼神,不免朝后踉跄两步。   “不、姐姐,他不是妖!”谢弦骤举镰刀,往花侑头颅砍去,“阿姐!快——”   他这个“快”字喊到一半,一泼热血就洒到祝衫清身上,将她从头到尾浇了个透。她下意识摊开双手,然而谢弦的尸首并未就势倒进她怀中。   纸人们乱做一团,尖叫起来。   那些力量都融进谢弦的血肉里,若是吸走了力量,谢弦的血肉也会随之干涸。花侑内心也排斥这种攘夺方式,可别无他法!   就在这一瞬间,冰晶的力量如同泉涌!   祝衫清忽然短暂地发出“啊”了声,像被困在长久的滞神里,已经不会正常说话了。   她猛然拔出剑,诛魔剑久未出鞘,其剑身明亮如雪,上面沾染了灰,却不再有血。   花侑将谢弦干瘪的尸首缓放至地面:“祝将军……”   他话未完,祝衫清的身体已经倾倒——她竟然割颈自戕了!   花侑接着祝衫清的尸首,他目光沉寂,默然了半晌,而后徒手伸进祝衫清的身体,感应片刻,果真轻易从中捞出一片蓝色冰晶。   与此同时,魇境四裂破碎,露出真实的混沌一角。花侑任凭魇境消失,以为此事了结,正要召羽退出魇境,谁料此时,脚下忽然震荡起来。   花侑神色一冷,稳住身形,脚下之地骤然空旷起来。霎时间天地颠倒,万象扭转,花侑将冰晶融进自己身体,心说:不对!   这扭转天地的力量,也是冰晶导致的。只能说明一种情况,冰晶在流落的途中四分五裂,如今在祝衫清体内的只有其中之一!   正想着,花侑眼前昏黑,背脊似乎抵上了一片潮湿柔软。   他陷入颠倒之间,口齿似乎被人强行掰开,血腥味蓦然充斥进口鼻。   下一瞬,花侑眼前骤然清明。   他睁眼,瞧见祝衫清正呼吸急促地卡住他的下吧,将自己手腕间的血喂进他嘴里。   花侑瞳孔骤缩,一口气没上来,被血呛了个半死。他这一呛,从祝衫清怀里掉下来,伏在地上。   这怎么回事?!   祝衫清不是死了吗?!   花侑偏过头,正惊疑不定间,祝衫清却猝然扬手,恶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花侑被祝衫清这一巴掌打蒙了,道:“你……”   “把谢弦扔到禁室。”祝衫清狠声道,“面壁一月,谁都不准来看!” 第77章 永夜   “什么?”花侑瞠目结舌。正骇然忘语间,一捆腕粗的麻绳已经栓在了他的身上。纸人摇摇摆摆,将他裹束着抬到了牛背上。   花侑在颠簸中后仰瞧人。   祝衫清立在田间,盯着地上那瘫泥水和血水的混合物发呆。   纸人驱策黄牛,一路风驰电掣。花侑被颠得眼昏花,胃倒腾。一句“劳驾,我想吐”悬在齿边,还没开口,他就被粗鲁地卸下牛背,紧接着又被当作麻袋抬进黑过道,扔到了暗屋里。   “搞错了!”花侑手脚并用,从床上爬起,喊道,“你家主人说过要赶我走的!等会儿!”   “不等不等!”纸人站在门口,齐齐摆头,“主人说你有病,任你出去恐天下大乱!你就在此好好面壁一月吧!”   纸人合力将门摔上,花侑紧随其后,蛮横破门,岂料手指刚一触门,他登时被咒力弹飞,撞回了床上!   花侑摊面躺在床,心若槁木。他冥思苦想,苦思冥想……那片冰晶宛然在手,昭示着先前发生的一切并非他的臆想,他没病!   然而他这头还在静心盘算,临枫那边却并不太平。一阵雪浪卷过,两个人都被苍白迷了眼。   腾天的水泡“咕噜咕噜”上浮,再睁眼时万象已经退化成苍茫。这里像是一处永夜之地——雨声.....无尽长夜中,落雨正在下。前方有座恢弘气派的宫殿,可怪就怪在,这宫殿华美富丽,却寒气四溢,竟是寒冰雕琢而成的!   “君皇”二字将眼球引向宫殿王座上的那个人。他瞧上去年纪不大,生得葳蕤俊雅,额前悬着颗水滴状的蓝晶石,更加彰显他气质出众。   “君皇。”王座旁的侍卫见他出神,又提醒了一遍,“殿宇内有寒咒袭心,若再不杀他,恐怕就要冻死了!”   然而拉回君皇神志的并非是侍卫的告知,而是下方罪囚的嗤笑。   罪囚被万千白傀丝吊高手臂,他赤|裸的胸背上血痕密布,痂口之上全是凝结的冰霜。但他对自己此刻的处境没有半点觉悟,笑说:“是啊,冻心就死。但杀人很难吗?过时不候哦。”   然而就在罪囚说到“过时不候”四字的时候,那傀丝骤然收紧,勒进罪囚的臂膀,血瞬间淋漓地滴了满地。   君皇冷视他:“胡言乱语,我就撕烂你的嘴!”   “听错也怪我?对不起好吗。”罪囚不恼,立马又笑出声来,“你关我那么久,日日都说要杀我。既然那么恨我,怎么只舍得动用皮毛手段?小临……”   君皇说:“现在就给我撕烂他的嘴!”   侍卫听令动作,怎料才上前一步就被怪力撕成两半,倒在罪囚跟前。   罪囚熟视无睹:“……你我相伴数年,我最了解你的脾性。”   “‘我的’?我那些所谓的脾性、记忆、思想……”君皇冷然道,“化鹤,你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我的命是你的,心也是你的。”   此言一出,宫殿内静立的诸多侍卫和臣仆霎时垂颅,呆若木鸡。   冷不防地,化鹤问:“都是我的吗?”   那傀丝骤然收紧,全然绞进化鹤的肉里。君皇说:“该死的混账!你分明懂我意思!”   “什么意思呢?不能曲解吗?可若我偏要曲解呢?”化鹤耐心道,“你要的回答,我现在给你好吗?”   君皇掷声说:“住口、住口!混账化鹤!我要的不是这个回答!你、你放肆!”   他实在可怜,几句话就被化鹤逼至绝路。   这些臣子们又哪里能想到,君皇平日里含明隐迹,不怒自威,大伙儿都怕惯了他,却忽略了君皇年纪很小的事实。   这罪囚实在艺高人胆大,被折磨至此却还敢大放厥词,仿佛还乐在其中!他不像罪囚,反倒像趋于上风似的,竟逼得君皇失了仪态。   化鹤轻声说:“嗯,我混账。但你一意孤行,擅自离开我,就不放肆了吗?”他一时失笑,“如今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须得熬过七七四十九日的皮|肉之苦。所以瞧见了吗?折辱我比赶我走更容易。”   “走!”君皇强撑着体面,对周围人说,“不要看了!都走!”   大伙儿哑言,只得听令退下。化鹤眼中无旁人,看着君皇,再次说出那句话:“我从没有丢下你,是我太没用……老师们要杀你,母神也要杀你,我没有力量和他们抗衡,我只能骗他们将你烧死。”化鹤目光低垂,仿佛傀丝的绞弄在这一刻才令他有些疼痛,“对不起小临,可你明白的,我从来不会真的伤你!那业火和咒……”   寒风席卷,君皇已逼至身前,拿刺链套住了化鹤的脖颈:“我不要听!你根本就是和他们一样,戏弄我、背叛我,再杀死我、舍弃我!你说得对,我被创造出来不过是为了取悦你,为你枯燥而又高高在上的逍遥日子献媚!我……”他因恼怒而红了双眼,顿了片刻后才说,“……我不是你的傀儡,从你挖了我的心,斩断傀丝的那刻起,我就再也不受你操控了!”   君皇转过身重重吸了口气,冷到浑身都在发抖。半晌后,他颤声说:“求你……求你放过我……”   “嘀嗒。”   悬在宫殿之上的永夜天穹忽然荡开波纹,一圈又一圈。这片寂寂长夜降下落雨,如同潮湿的帷幕,又像是谁的眼泪。   原来这穹顶之上是面湖泊,有位年轻的罪神跪坐其间,垂首注视。他双手攥成拳,身躯却止不住颤抖,这句“求你放过我”他已经聆听了四万遍……   泪水砸进蜃镜里。   “嗯……我不会痛,也不会难过。”小罪神无悲无喜,重复地说,“那么,有谁来解救我呢。”   但垂泪仅是属于神祇的狂风雷暴,他的千万被痛处被化作蜃镜中的和风细雨,仿佛那些过往将已经他放下了,走不出来的只有他自己。   “回来!”   这一声如寒冰破裂,晏安仿佛受人牵引,强行归了魂魄。他浑浑噩噩地抬眼,却并未在虚无之地瞧见临枫的身影。   晏安说:“化鹤。”   临枫道:“我在这儿。”   晏安道:“我适才瞧见了……”   临枫等了会,见他欲言又止,没有了说下去的打算,这才道:“没关系,我大概能猜到。”他叹了声,有些苦恼,“下次不要看了,我亲口告诉你好吗?”   “嗯。”晏安还有点恍惚,“看来是又触发了妩净神的咒法,不过老师,你和妩净神不熟,但妩净神却像是很了解你。”   “作弊当然咯。”临枫笑说,“先干正事吧,还有心情吗?”   晏安道:“自然。”   二人再度侵入魇境,花侑还在禁屋里静思冥想。临枫见了,立时嗤笑了声:“简直蠢货,瞧着光景已经过了好一段日子,竟还没想出缘由吗?”   话刚说完,花侑猝然睁开眼。他掌间的冰晶光辉晦暗,其中的咒力如同将熄的残烛,花侑冷笑,开口便是:“这该死的孽畜!”   临枫心里一颤,晏安洞察道:“怎么了?”   “没什么。”临枫心有余悸,“只是他向来说这话便是要发火了。这家伙生气要发疯,很可怕的!”   果不其然,花侑跳下床,在屋内焦躁踱步,只是因为这么多天来,他发现了一件事:冰晶的力量分散了。   不错,他先前从祝衫清身体里夺取的这片冰晶居然只是冰山一角!因而花侑推测,冰晶在融合之时被某种手段分裂成了好些碎片,祝衫清被他杀了却没死,恰能说明一片冰晶维持着一条祝衫清的命,而祝衫清就等同于此刻的魇境,魇境就是祝衫清。   分裂的冰晶碎片支撑着一个魇境,而先前死掉的祝衫清,只是被摧毁的魇境之一。   换句话说,花侑取出碎片,就相当于毁了魇境,故而此刻他所处的,该是第二重魇境。这说明他必须得一次次杀掉祝衫清,直至将碎片凑齐为止。   花侑在房门里闷头瞎转,就在晏安以为他要砸东西之时,花侑忽然说:“地狱修罗!关我这么久,饭都不送一口来!报仇哪有让人饿死的?!”   前几日他心里钻研着事,没察觉腹中空空,如今越说越饿:“卑鄙,无耻!有胆量出来与我堂堂正正打一架,饿死人算什么本事!我——”   “我”字之后忽然没了下文。   花侑脚步骤停,顿在妆台上的铜镜前,定定地朝镜子里看了片刻,猛然趔趄,朝后急剧踉跄了两步!   腰抵上桌沿,撞倒了上面的茶杯,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镜中的脸不是他,而是那个谢弦!   这还不算最可怕,最悚然的是,这张脸上有横七竖八的抓痕,破了相!   因他这“叮铃哐啷”一通,惊动了外面的人。门被“嘭”地声踹开,进来个高挑的黑衣劲装男子,祝衫清似乎刚回来,还来不及卸下男装。   他冷冷抱着剑,目光更比寒霜:“做什么死?”   花侑愣了下,正要开口,忽听头顶传来“咚咚”两声,正裁疑间,上方如疾风骤雨般砸来急促巨响!   纸人打着被砸烂的血伞,急匆匆跑进来:“躲好躲好!下雨啦下雨啦!”   祝衫清“唰”地声拔剑,冲了出去。   花侑纳闷:有病,她干吗往外跑?!还有,为什么下个雨还要摆出去杀人的气势?!   他费解到一半,顿在走道的尽头处,霎时明白祝衫清为什么杀气腾腾了!   因为这天上下的不是寻常雨,而是尸雨!那些尸体砸下来,有的当场瓦解成碎肢,从房檐上骨碌碌滚落。而有的则是完整的、被摔到血肉模糊的人身!   祝衫清剑法精准,径直砍掉了活人的头颅! 第78章 尸雨   花侑见状,连退两步。后脚磕碜,不经意撞上一个硬物。   “硬物”肃然道:“小八!快去——”   花侑哪管三七二十一,反手拽住背上的剑柄,连带着握剑的纸人一并拖到身前。   纸人跟风筝一样,轻飘飘转到前边。花侑推它,冷漠道:“谁有武器谁去,你出去救她,脏死了!”   “有道理!”纸人好哄,它身子轻,力气大,霎时“嗬”了声,气势恢宏,持剑冲出地道!   花侑隐有所感,不免后退。果不其然,只见纸人前脚才冲出去,后脚就天降一条血腿,骤然将它给砸扁了!   花侑惨不忍睹:“……”   花侑道:“下一个……嗯?你们抖什么?”   余下的纸人两股颤颤,抱作一团抖筛子。它们虽没有真的眼睛,却皆面朝着花侑所在的方向,暗示性十足。   “看我干吗?”花侑摊手,无可奈何,“我也很柔弱的呀。”   话音刚落,跟前的纸人陡然尖叫起来!   花侑闻声警然:“喂喂……”   纸人四处逃窜,在过道内轮番撞墙,花侑循声望去,瞧见外头祝衫清正和几名血人缠斗。   与其说是缠斗,倒不如说是祝衫清单方面遭受围攻!   意料之中,祝衫清再怎么厉害,也难敌数量之众!   关键是这群血人从天上摔下来,不仅能够直立行动,还擅长很凛冽的招式!它们随手折枝当剑,配合得当,三人正面围剿,一人朝祝衫清的后脑刺去!   祝衫清顾此失彼,根本无暇分神!   花侑啧声说:“真麻烦。”   音落,他霎时夺剑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将那偷袭的血人一箭穿心!满天的尸雨倾泻,花侑左躲右闪,径直杀至祝衫清身侧,他想也没想,捏诀抬手。   等他念完咒诀才骤然惊觉:坏了!他没咒力!   就在这时,头顶猝然传来“嘭”的巨响!电光石火间,他们二人周身猛然罩开一层咒法!   这结界展开得遽然,血花轰然炸开,尸体顷刻间四分五裂,爆开在二人眼前三寸之处!尸块肢体在被结界弹飞,花侑愕然失色,一是为自己骤涨恢复的咒力,二是因为就在适才的刹那,他瞧清了头顶那具尸体的脸——   竟然和祝衫清长得一模一样!   一时间,花侑环扫四周,快速仔细辨认,发现不仅方才摔烂在头顶的是“祝衫清”,这周围袭来的通红血人、支离破碎的尸块……   全部、全都是祝衫清!   祝衫清剑剑致命,杀的也是“祝衫清”!这场落下的尸雨里,没有别人,只有祝衫清的尸体!   ——什么鬼。   花侑刚腹诽半句,忽觉后领一紧。祝衫清杀红了眼,脸上纵横的都是怪物的血,喝道:“孽畜,你出来做什么!滚回去!”   “滚什么滚!我来救你,这很难看出来吗?!”花侑懒得和她掰扯,无所谓道,“行,我是驴肝肺,我来杀你、我来捣乱的好不好?”   祝衫清怒眉睁目:“你休要管我!”   结界之上,那“嘭嘭”声不绝于耳,四面围困而来数名鲜血覆面的“祝衫清”,它们个个手持锐利的木刺,正暴戾地砍凿结界!   “我也不想管。”花侑道,“但你别现在死了行不行?”   正说着,祝衫清忽然踉跄着撞了他一下。花侑嫌她血腥重,刚避让半步,祝衫清没了支撑,骤然脱力,直接栽倒在地!   她身下立刻洇出滩血来,血圈越扩越大。纸人听闻动静,在后方急得团团转,又跳又叫。   “可恶!”花侑裁疑不定,一咬牙将祝衫清背了起来,“你到底有什么怪癖!”   原来这一倒,让花侑骇然洞悉出了祝衫清腰上的伤。这伤简直是像是被一把长刀拦腰斩,整个腰身都砍出了豁口,皮肉外翻,深入脊骨。   要不是这家伙封经脉得及时,强行止血,恐怕早死了!   花侑想不通,都这样了,还这么执着自己杀自己?!   结界随身而动,花侑顶着结界,将祝衫清抗至地道。口子处的纸人们等候多时,早备好担架来接了。   花侑烦心将人扔下,纸人们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接住祝衫清,又将其小心放置在架子上,齐心协力抬去疗伤了。   它们随波逐流,眼里只有祝衫清,花侑趁机揪回一只,勃然道:“好啊你们,大白眼狼造出一堆小白眼狼来!本大爷又臭又饿,不给吃饭就算了,也不让洗澡?!”   “不是不是!误会误会!”纸人在他手中扑腾片刻,忽然“咦”了声,“为什么不给吃饭呀?明明……饿死最好!”   它话说一半,声音骤冷。   花侑冷不防它态度转变,邪火攻心,抬手就是一劈,径直劈凹了纸人半边脑袋!   花侑夷然不屑:“这也是祝衫清教的?”   纸人嚎叫,呜呜咽咽扶起自己塌陷的脑袋:“呜……大胆、大胆……小王八竟敢直称主人名讳……将你饿、饿死!打……打死……”   它越说声音越弱,毫无底气,仿佛说出这类狠厉之言并非它自愿。   花侑威胁似的扬掌,纸人果然立刻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我说、我说!小八你真是冤枉死我们了!哪里是不给你吃饭,明明是你这几日赌气不开门,那些饭菜放在屋外馊了一遍又一遍!”   花侑闻言,却更加狐疑,他将纸人拎起来,左瞧右瞧,心说:奇了大怪,当初见这纸人之时,它们反应迟缓,连话都说不利索!怎么如今越来越像成精了似的!   “答晚了,现在没有问你这个。”花侑负手,懒散道,“我要知道,是谁教你这样咒我的?祝衫清吗?”   “嘘、嘘!小八,你先不要声张,我将你带去澡堂,那里隐蔽些!”纸人听进了花侑的需求,哆哆嗦嗦朝前引路,边走边说,“你……哎呀,话别说这么难听嘛!这当然是主人教的,她说因为自己平日里太惯着你们了,让你们不长记性,所以须得凶些。”   花侑乜斜着眼,说:“什么不长记性?难道之前发生过什么大事情吗?”   纸人激动道:“是呀!你真是个大糊涂,这种事也能忘!”   花侑跟着它往澡堂走,却在出门之时微讶。那恐怖的尸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原本满地的尸首和血水在这一刻都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适才那场血腥的修罗场景从没发生过。   纸人习以为常,它行至最前方,似乎洞察到花侑的情绪,说:“看来反复地消亡的确会影响记忆呢。小八,你适才也瞧见了,尸雨并不是偶然,嗯……大概每个月都会下一场,这是主人对自己的惩罚。天上坠落的尸体也不是别人,就是主人。”   花侑新奇:“哦?惩罚?杀尸体不痛不痒,这算哪门子惩罚?”   纸人摇摇头:“不一样的。若是自戕能让主人深陷痛苦,那她可太愿意选择这种方式来惩戒自己可。可是很遗憾,她不会,自戕与她而言,已是解脱之法。因为你们从前时常在主人跟前死去,每死一次……”   花侑说:“她就会降下尸雨?”   “不。”纸人道,“她就会杀掉自己一次。你们死一次,她也就跟着死一次,这样魇境重开,你们就会复活,她才会再见到你们。但死了过后她再醒来,会像你现在这般糊涂,什么都不记得……”   花侑暗自心惊:原来他们都知道这不是现实世界吗?   花侑道:“怪不得我刚醒来,她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先前可不是这样的。”   “啊......先前不是吗?”纸人挠挠头,有些不能理解,“可是主人一直是这样的脾性啊,也时常教导我们不许太纵容,让你们犯错了也不长记性!她并非什么性情多变,只是一直在试图多样改变自己。他不知道那种性格的自己才不被你们讨厌,才能留下你们,她对你们的死耿耿于怀,一直将其归结为自己的错。”   言语间,花侑已经跟随纸人行至澡堂。他推门而入,纸人留在外面侍候,花侑道:“你说的是‘我们’,那其他人呢?”   纸人没了声,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   花侑道:“你已经透露到这个地步了,如今若是想收手,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死一起死!”   纸人支吾道:“其他人......这个一时半会很难说清,总之!你们不能都同时出现!”   “是必须死了上一个,才能出现下一个吗?”里面传来淅-的水声,这话轰雷贯耳,惊得纸人手中的铜盆“哐啷”声落在地上。   看来猜对了。   先前花侑忽略了冰晶的一个特性。冰晶是他们几位主神创造的,自然对其特性了如指掌,而其中,冰晶之间的顺承关联就是其特性之一。   所谓顺承,即是冰晶之间有“甲乙丙丁甲”的单向感应顺序,冰晶甲只能发出共鸣,使得冰晶乙接收,以此类推。   其过程不可逆的原因在于,冰晶并非仅是贮存力量,清除污秽的神器,更是几方阵法的阵点,因此点亮的顺序极为重要。   先前想错了!   恐怕这些冰晶不是在祝衫清身上,而是祝衫清利用冰晶的特性,将其分散在了这些小妖身上。花侑并不清楚是出于什么缘由,也不清楚这些冰晶被分成了多少片,但他惟一明白,这魇境由冰晶碎片撑起,相当于祝衫清是将自己的命与这群小妖彻底连在一起。   花侑从热气中睁开眼。   可他为什么会变成谢弦?而若真是如此,他要杀的就不是祝衫清了,而是那些藏有冰晶碎片的小妖! 第79章 豢养   雾气很快盛盈上来,花侑疲乏许久,弛懈地泡了汤。这堂中花浴、香草一类琳琅满目,花侑放浪形骸,从屏风后的衣间阁中随手挑了件称心的衣裳。   他一路哼着曲儿,赤着脚,心旷神怡地打开大门——   一柄巨斧横在颈前。   花侑吓得“哐啷”一声打翻了手中的花篮,里面花糕点心掉了满地。花侑心脏骤停,脱口而出:“姐姐我错了!”   兴许是他身上抹香浓郁,祝衫清蒙眼辨认片刻,冷声问:“洗好了?还想死吗?”   花侑眼皮直跳,仿若活见鬼,欲诉无门:苍天!这人险些腰斩,只用昏几个时辰的?!   “……姐姐真是误会我了。”花侑讪笑着避让两步,察言观色,“我肚子饿了……”   祝衫清并未收斧,语气凛若冰霜,又问:“饿了?”   花侑眨眨眼,弄巧呈乖:“是呀姐姐,我——”   “我”字说到一半,祝衫清单手揪起他松垮的衣领,踏入堂内。门“嘭”的声关上,纸人们围作一团,正“哎呀”不绝,祝衫清冷冽的声音从内掷出:“进门之人,烧死!”   纸人悻然,立马噤声。门内传来痛声哀嚎,须臾后,门被踹开,纸人们跷足以待,门开瞬间立马涌上前去。   祝衫清擦身而过,纸人们又是一阵“哎呀”乱叫,手忙脚乱抬起地上的花侑。   花侑脸上开染坊,鼻青脸肿:“不……不许走,还没有到我的三……三百招!”   纸人们蹲身,又是递手帕又是接胳膊,忙得要起火。   一只为他接上脱臼的胳膊,宽慰道:“别哭啦别哭啦!主人准备了饭菜,还是很疼你的!”   另一只音色冷峻,力道无情,拖拽道:“主人说了,没打死,饿死也行。”   不说还好,一提这个,花侑登时睁大眼睛,泪水滚滚奔腾。想他妩净神哪受过这种窝囊气!   说来也怪,他如今不仅样貌成了谢弦,就连体内咒力也是谢弦的。祝衫清铁了心打他,花侑若是还手,必然暴露陌生的招式,让祝衫清察觉端倪。   也不知道祝衫清是凭借什么标准捡的小妖!百千年道行打不过一个野道人!关键这野道人身残志坚,还留有致命伤!   一思忖就忘了痛,泪水倒是不停歇。不出片刻,花侑被纸人拥挤着进了屋。祝衫清正襟危坐在桌前,听闻动静也不侧身,即便蒙着眼,花侑也能明白她是在假寐。   花侑观察着她,暗自坐在最远处,如芒在背。祝衫清的剑横在桌上,花侑看着就心里发怵,这饭入口就催吐,但他愣是凭借意志,跼蹐地吃完了一顿饭。   他搁下碗,祝衫清终于有了动静。她有动静,花侑就霎时噤若寒蝉,屏息瞧她从桌上握剑就走,仿佛她坐这儿仅为了花上时间来监督他吃饭,如今饭吃完了,祝衫清的任务也结束了。   “等等。”花侑暗叫不妙,起身拦住:“我想你这么快醒来,无非是强封经脉,空耗寿命!你如今拖着这么重的伤,又要去哪里?”   祝衫清道:“杀人。”   花侑忙问:“杀谁?”   “一条蛇妖。”祝衫清也不遮掩,“伤你的蛇妖。”   花侑呼吸微窒:“他,他啊……你要如何杀呢?”   祝衫清冷哼一声:“自然是以命抵命!拔掉他的舌头,再挖掉他的心,剥皮抽筋难泻心头之恨!休要让我找到他!”她面容冷酷,此刻又露出些厘祟门门主的模样来。   看她这架势,花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花侑顿时舌头痛,心也痛,嗒然道:“其实,嗯......姐姐创巨痛深,何必为了个小妖折腾自己的性命呢!实在不值,我瞧着怪心疼的!这样......”花侑讨乖,顺势接过祝衫清手中的剑,“它们咿咿呀呀在外吵死了,姐姐不如派它们去寻蛇妖踪迹。杀妖你最拿手,追妖可就屈才了,不如好好养伤!”   祝衫清渊思寂虑须臾,似乎觉得他这话很有道理,她松了手中的剑,花侑也暗自松了口气,岂料这口气松到一半,祝衫清又立马捉回花侑的手,问:“怎么了?你很害怕吗?”   花侑由于紧张,浑身冷汗。他心说:不然呢,你当我面说要活剐我,我还只是手寒,搁别人早吓死了!   花侑抽回手,露出忧色:“是啊!你一天将自己往死里折腾八百次,喂,这到底在折腾你还是折腾我们啊!”   祝衫清闻言怔愣片刻,竟忽地笑开来,此事作罢。然而到了夜间,花侑却越想越心慌,心道:她在我面前说这事是无意还是在试探?   天知道他在听到祝衫清要杀蛇妖过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得扮演谢弦了!花侑思及此,灵光一现,想到个人。   他临时找来几名纸人,颐指气使,命它们站到他从前住过的屋子前排成一排,对着门内拱手抬笑,花侑反复摆弄,最后精确了几个站点,试着召唤谢月。   果不其然,不出须臾,头顶忽地传来“笃笃笃”三声,谢月一颗脑袋忽然倒挂在上方,她身手矫健,将自己甩进屋内,大刀阔斧地坐在桌前:“出来一次费我好大的阴寿,找我干吗?”   花侑说阖上门:“谢姑娘,此次召你……”   “等会儿。”谢月伸掌制止,“小王八,你叫我什么?”   花侑听到这个“八”字,反应过来自己此刻顶着谢弦的脸。他道:“谢姑娘,这很难说清楚,但我并非谢弦,而是花侑。此刻我找你出来,的确很冒犯,但我想请教你一件事,‘谢弦’此人生活习性如何?言语风格如何?行事如何?性格如何……”   “等等等……”谢月消化了片刻,“虽不知你怎么成了这幅模样,但瞧你着急,我就直言了。谢弦此人的性子和你很相似,行事乖张,欺软怕硬,赢了十分嚣张,输了就掉眼泪,爱躲在祝衫清身后。总之,这蠢蛋,我是看不惯他。”   花侑深思半晌,最后真诚地问:“这是在指桑骂槐吗?”   谢月连连摆手:“哈哈……妩净神误会我了,谢弦是个机灵鬼,很好演,你只要不跟祝衫清对着干,你俩十分相似契合的!”   花侑说:“好。我此次借用谢弦的力量,能让你留久些,你索性将剩下的兄弟姊妹全部告知我吧。”   花侑有预感,兴许今后他可不止扮演谢弦这么简单。   原来祝衫清在靖京的将军府里,曾豢养过十二只小妖,按照道行和岁长,谢月排在老幺的位置,但由于她是最早被祝衫清捡来的,在她之前的十一位兄弟和姊妹都索性跟着她姓。   花侑向来懒得费体力,更懒得费脑子,此时却出乎意料地垂听,将余下十一个人的性情特点铭记于心。   花侑反复思量,忽然沉默。   谢月说:“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吗?”   花侑盯着桌面,凝神道:“错,我只是在想,你留存在这里,究竟是因为成了厉鬼被封,还是因为冰晶碎片的缘故?”   “你也错。”谢月拨弄茶盏,“我只是一缕被禁锢于此的孤魂野鬼,我束手无策,所以拜托你帮忙。妩净神应该没有在我身上感应到冰晶的气息吧?”   “没有。”花侑手指扣着桌面,顿了下。   “嗯,等你取完冰晶,杀完最后一只妖时,祝衫清也该死掉了吧。”谢月为花侑斟茶,“你不必担心,到那时,魇境崩塌,我的夙愿达成,执念化乌有,我自然就消散了,不会出去为祸苍生的。”   花侑接了茶,继续问:“其实还有一个我很想知道的问题,祝衫清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瞎的?”   祝衫清先前几次没认出他来,装瞎应该不太可能,不然祝衫清早就将他千刀万剐不知多少回了。   谢月冷然道:“她的眼睛,是被自己养的弟子搞瞎的。”   原来自从祝衫清受伤碰到了谢月,一路救助小妖回到靖京后,她便将自己禁足在禁室面壁,半月后祝衫清出将军府,重返厘祟门,却带来了一场雷厉风行的制度改革。   一夜之间,她将自己炼制的法器尽数赠出。   众弟子摸不着头脑,这些法器都是捉大妖用的,莫非门主出门一趟,是撞见大货了?!   然而并不如他们所想,这些法器也不是捉妖的,而是甄别妖的。不仅要甄别是不是妖,还要鉴别是妖的正邪好坏。   一言蔽之,厘祟门规矩大改,不可滥杀错杀虐杀。   此法一行,不满者占据多数。那些原本就看祝衫清不顺眼的,眼下都原形毕露!谢月并不清楚祝衫清是怎么被人弄瞎的,只知道那群人要的不单是祝衫清的眼睛那么简单,而是索命不成。   只瞎一双眼睛,已是祝衫清尽力过后的保命招数。   谢月道:“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叛徒的助力。”   花侑道:“叛徒?”   故事未完,此时屋外忽然清冷冷地站了个黑影,祝衫清的声音堪比恶鬼低吟:“你在和谁说话?”   花侑和谢月机警对视一眼,正要搪塞,忽听“轰!”的震天巨声,地动山摇,旁边的阁楼竟轰然塌了半爿!   在硕石滚落的轰鸣声中,传来庞然野兽的低吼声,一道银铃摇晃作响。谢月在桌上写到一句话——   叛徒来了,谢芸生。   黑夜之中,白色雪狮肩宽体硕,两只红目虎视眈眈,仿佛两团鬼火。它的肩背上坐着命跷足女子,红妆打扮,她手中骨扇摇曳,正缓缓从弥天的尘灰中行来。   谢芸生故作惊讶,随手一扔:“哎呀姐姐,你怎么将自己捆起来了?”   她说这话之时,花侑将好打开门,岂料擦地滚来一个人,花侑瞳孔骤缩,地上那人被法器捆束,伤痕累累,模样残喘,竟也是祝衫清?!   谢芸生遮脸低笑:“这不是小八吗?可爱,犯错啦?” 第80章 千面   花侑缄默片刻,谢芸生从雪狮背上直起身,似笑非笑:“在想什么?”   花侑假意抬笑:“在想你谢老二怎么次次来,次次搞破坏?”   原来适才不过须臾之间,他和谢月就已凭借识海共感诉了半宿衷肠!   谢月安抚说:“神啊,你稳一点!谢弦平日跟我混,所以才将‘谢老二’挂嘴边。可你要仔细了,若是谢弦到了理亏示弱时的绝境,便要叫三姐了。在我们这儿,老大老二是按照谢氏之姓排的,但若称呼辈分,祝衫清最大,你记好了!”   花侑心说:你们一群萍水相逢之人,族谱还真乱!   谢芸生闻言,骨扇遮面:“打是亲骂是爱,许久不见阿姐,我实在欣喜,不过小八竟然还有心情想我吗?”   雄狮伏地,谢芸生落了地。只见她骨扇倏然弹出无数寒光刀刃,她抬脚踩断了“祝衫清”的手指,以刀刃插进“祝衫清”的后背!   地上的“祝衫清”霎时断了气,而花侑跟前这位祝衫清却面不改色。   谢芸生松了口气,似乎累得可以:“……姐姐,我还是喜欢这个柔情面的你。小八呢?”   在她说话间,谢月马不停蹄解释说:“祝衫清有千面之相,地上这个便是她的千面之一——柔情相,你先前遇到过,很温婉动人,不似现在这幅冷酷面。若你有兴趣,可以去地宫中瞧瞧,那里还有很多挂着的祝衫清。”   花侑诚挚地想:感谢,不过倒也不必。   花侑知晓缘由后,对谢芸生道:“哈哈,你管我呢。”   谢芸生唇角一僵,要看二人要斗起嘴来,祝衫清终于出言劝止:“好了!小八受了伤,你有怨恨朝我撒,如今搞得震天动地,惊了他的心神,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   谢芸生不以为耻,看花侑的眼神像在瞧自己的战绩:“好不了就算咯,反正他不是很喜欢偷懒撒娇吗?”   祝衫清环顾四周,对塌成虚荒的阁楼很头疼:“……没错,正是因为如此,接下来的麦子就你带小八去收。我恰有些要紧事下山,你带着小八好好看家。”   “你疯了?!”谢芸生半点听不得这话,她原本还神情自若,此刻却挂不住脸,大惊失色:“祝衫清,你疯了?!要我照顾这个小孽畜?!”   祝衫清抬手,纸人便凭空钻出,扶至祝衫清的胳膊:“就两个时辰。”   谢月道:“别看老二剜得了祝衫清的眼睛,但她其实很怕祝衫清。”   花侑心说:没有妖怪不怕祝衫清吧!   果然,谢芸生争辩两句,便知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倒回雪狮身上,神色懒懒:“好哦,死了别怪我就行。”   话说明白,祝衫清被纸人搀扶着要走,谢芸生在雪狮背上手指一勾,勾散了祝衫清的腰带。   祝衫清的脸霎时铁青。   谢芸生哈哈一笑,快活道:“我真是爱死你了阿姐!不逗你了,我今夜睡哪儿?”   两名纸人立在雪狮跟前,恭敬道:“三娘住阁楼,请跟我们来。”   “别逗我玩,阁楼不是……”谢芸生脚不翘了,脸也不笑了,她轻声说,“姐姐……塌的是我的楼吗?”   “不错。”祝衫清已经走在前面,“还有我的,今晚我陪你睡。”   谢芸生求助般地看向花侑,花侑立在门口,只能遥遥露出个微笑。一夜平静,但也太平静了!谢芸生已然露面,可花侑却连冰晶的影子都没见着!   翌日一早,花侑被谢芸生从屋子里拖出来,雪狮衔着他的后领,将他甩到背上。花侑耗尽咒力,追踪了整宿的冰晶,此刻眼饧骨软,沉浸在半梦半醒间,意识还在九霄云外。   忽然,他腰间巨痛,被人踹了一脚,当即失了重心,从狮身上摔下去。   恶臭的黑泥瞬间溢满口鼻,花侑乍然惊醒,惊得正要跳起来,就在此时,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爪摁在他胸口。   花侑根本来不及反抗,雪狮爪中猝然弹出钢刀般的硬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花侑的喉口划断。   花侑骤时失了声,捂住血流狂涌的脖颈僵直倒地。   谢芸生稳稳趴在身上,还有些懒意:“痛吗?告诉我你是什么东西?”   谢月道:“遭了!她看出来你不是小八了!”   脖颈中的脉络被切断一根,以至于花侑倒在黑泥中止不住痉挛。雪狮低头,舔舐花侑的伤口,那刺痛如同被撺掇的火焰,蔓延至花侑全身。   花侑被灵兽舔舐,渐渐止血,也恢复了声音。   “三姐。”花侑抵住雪狮的脑袋,解释说,“……我是谢弦啊。”   谢芸生说:“哦,原来你是谢弦啊……很好。既然你是谢弦,该明白这片泥泽的作用。小八往日时常到这里吸收虫卵,以增长修为。当然,小八修行方式独特,若是其余活物落在这泥泽之中,三个时辰之内必然被虫卵寄生,浑身长眼,被分解噬心而死。”   杀人可以,被这种脏东西羞辱,无疑犯了花侑大忌!   花侑杀意遽生,他抬手掐住雪狮的脖子,却在看见自己馒头点心大小的手时惊惧失色!   在不知不觉间,他竟被这畜生舔成了个柱墩高的小人!   谢芸生开怀而笑,坐上雪狮,散漫挥手。正如她所言,花侑孤身陷进泥泽中,被咒法阻拦,不可逃脱!与此同时,黑色的泥泽面上开始蠕动,那密密麻麻的白虫卵沉沉浮浮,在花侑周围冒了蛹头。 第81章 新雪   跟前有丛枯树枝桠倒下,交错的枝叶将好遮挡住花侑的身体。   谢弦恶心得浑身打摆子,谢月赶忙宽慰道:“不用担心,老二不过觉得你偷用了谢弦的脸,她哪里知道你就是谢弦。这些虫卵伤不了你,只是修行期间不可擅自间断,也催动不了咒力,需要静待三个时辰,辛苦你熬一熬了!”   这可不是辛不辛苦的问题!   花侑头皮炸来发麻,他颤栗着在这潭泥泽中静坐,那成千上万的、细微的、摩挲的触感令他心中一阵恶寒。有无数个瞬间,花侑心灰意冷地想:那不然这冰晶丢了就丢了吧!老子不干了!   兴许正如谢芸生所言,虫卵是专属谢弦的修行材料,因此钻进花侑身体之时没有任何疼痛和不适,除了能让花侑清晰感知到:每一颗虫卵已经蠕动到身体的什么地方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触及到了花侑的底线。   他快爆炸了。   妩净神就这样心灰意冷了三个时辰,等到躯体中的蠕动感逐渐平息,泥泽中不再有白色的蛹尖冒出,花侑这才感受到咒力地缓缓恢复。   花侑四肢百骸都是冷的。他双眼通红,恨意滔天,正要砍些东西来泄愤,跟前的叶丛忽然被一道剑气斩开。花侑刚抬手,正被剑鞘打中虎口。   花侑猛然缩回手:“我要杀了你。”   夜色渐浓的雾气里,他恍如蛰伏在洞穴林叶间的小兽,花侑蓬头垢面,面颊都是泥和血,浑身湿漉漉的。   祝衫清踩在泥泽中,说:“出来。”   花侑目露寒光:“我要杀了你。”   祝衫清朝前躬身,花侑竟本能地朝后缩了下。祝衫清听声辨位,一把握住花侑的手腕,花侑犹如困兽应激,刹那间挣扎起来:“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祝衫清!我要杀了你!”   花侑咒力微弱,随手抄起石头就往祝衫清身上砸。   祝衫清没躲,被砸破了头。   花侑道:“去死去死!你们怎么不去死!我要杀了那个孽畜!我要杀了你!你听到了吗,我要——”   祝衫清剑光乍现,忽然朝自己腿上砍了一剑,瞬间鲜血淋漓!花侑骤时偃旗息鼓,看得呆了,直到祝衫清揽臂将他背在身后,他才回过神,第一句话就是:“你有病吧!”   原来谢芸生并未说谎,这泥泽中的卵虫六亲不认,只认谢弦。祝衫清来得太急,根本没时间想对策,便赤裸裸踩了进来。祝衫清挥剑之前,腿上就已经有了好几个血窟窿。   可她却完全不觉痛似的。   祝衫清一手捏着剑,一手揽住背后的人,冷说:“想快些回去洗澡,就闭嘴。”   “你!”花侑说:“……你剑鞘硌着我了。”   祝衫清行为冷酷,单手将剑鞘扯到胸前挂着,又“唰”地声将手中晾了半晌的剑插进去。   花侑看她动作飒爽,火从中来:“你还有脸生气?!”   祝衫清道:“没有。”   “装什么你,我看你专程叫谢芸生过来,不过就……”花侑全然没了要伪装的想法,口无遮拦的,还欲继续呈口舌之快,谢月在心里叫了声,拉回了他的神智:“你冷静!你冷静啊!你现在暴露了,祝衫清能立马将你杀了!”   花侑哑言,不说话了,心道:我去你们大爷的。   花侑心里气得要吐血,火都往自己肚子里吞。他呆在祝衫清背后,闷声了半路,发现祝衫清还是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喂!”花侑伸手去前面掏她的脸,想要将其掰过来,他风声大雨点小,很使劲,“你……你看我这个样子!就没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吗?!”   “没有。”祝衫清躲过他的手,正视前方,紧接着,她忽然冷不丁冒了句,“……你变小了吗?”   花侑忍无可忍:“你真是瞎了眼,这不是明摆……”话没说完,祝衫清手臂一紧,花侑立马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你到底会不会聊天?!”   祝衫清说:“会。”   花侑又不满意了:“我天呢,会聊天的人是不会直接说自己会不会聊天的……烦死了!把我都绕晕了!”   两人又是一路无言。   祝衫清额上的伤口血量渐小,却还是流了半边脸颊的血。   由于身体变小,咒力流失的原因,加上他自己一通闹腾,已经筋疲力竭。花侑瞧着祝衫清脸上的血,低声说:“前面有条河,你……你把我扔进去洗,我快死了。”   祝衫清轻声说:“不会的。”   前方果真有条野河,还算干净。花侑没等祝衫清将他放下,自个儿拼命歪斜着身子,“扑通”栽进了水里。   祝衫清抱着剑在一旁等他洗完,不料半刻钟不到,花侑却没了动静。祝衫清心头一凛,迅速到河边查探,才发现这家伙躺在冷水里,已经睡着了。   花侑是被风吹林叶的声音吵醒的。   他闷头盖了件衣裳,乍然坐起。   四面天已深黑,凉风卷入半夜,花侑抬眼,瞧见自己跟前燃着堆将熄的柴火。   “小鬼。”谢芸生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命还挺大,不过看你胡言乱语,睡着了也在发抖,想必在梦里过得很糟糕呢。”   花侑额角猛跳,从地上抄起把剑就刺过去。岂料剑风至半,林间凭空传来一声猛兽的低吼,花侑惊得歪了力道,被谢芸生单手揪住衣领提了起来。   剑刃顶在谢芸生腹前两寸之处,无论花侑怎么用力,都再近身不得!   “你来找死的吗?!”花侑双脚霍然离地,恼怒道:“真是耻辱!”   想是他顶着这个身量,说出这种口气,实在叫人忍俊不禁,生不起气来。谢芸生又揪住他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拧了下:“阿姐这把剑不杀同胞,想找我报仇泄愤,过了今夜再说。”   花侑说:“放肆!你住口!”   他说完,总算回味过来点什么:“祝衫清的剑怎么扔我这儿了?!她人呢?”   谢芸生将花侑随手一扔:“她受了点伤,找药去了。”   “这荒郊怪野,哪里有药?”花侑环顾四方,只见这林间古木崔嵬峻立,月下黑影重重,俶诡奇谲,仿佛到了什么邪地,不免提心:“你这混账!你将我拐哪里来了?!”   “拐?是哦,这里人没有,畜生也没有。”谢芸生蹲下身,散漫地搅着火堆,“你提醒我了,我正要将你生吞活剥呢。”   花侑冷笑道:“是吗?”   自他经历过被虫卵钻入身过后,妩净神的心绪极度不稳,变得很沉不住气。   这时,花侑忽觉后脑一痛,他刚回头,就被劈头盖脸罩了件冬衣。祝衫清的动作称不上温柔,这冬衣分量足,还是大人的尺寸,险些砸得他眼冒金星。   谢芸生也同样被“铁”衣泰山压顶,她从衣裳从挣扎出来:“好凶呢姐姐,你对小八无情也就算了,明日可是新雪节,总要更爱我一些吧?”   所谓“新雪节”是狐族的传统节日,为的是“梳洗旧尘,换作新雪”,可同人间的新年做类比。   祝衫清道:“家里还没修好,这里方便些,明日便在这里过。”她捡起地上的树枝,摸索到了火堆前,“谢弦,你过来。”   花侑衣裳拢到一半,忽然问:“你干什么去了?”   祝衫清道:“拿衣裳。”   “这是衣裳?”花侑拖着大衣走近,从她身侧捡起个瓶子,“静心丸?你伤在腿上,该用这种药吗?”   谢芸生有气无力地“哎呀呀”一声,倒在火堆对面:“不管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她呀准是个大糊涂。这一路背你回来,见你噩梦连连好可怜,她哪还顾得上自己,将你这条落水鱼儿放在火旁,就一声不吭回去拿药了。我还以为我们家姐姐终于明白自己伤得多厉害了,没想到仍是那个昏头鬼,你做个坏梦可比她的性命还重要些呢。”   祝衫清一声不吭。   花侑是娇纵了些,不过都是在模仿姣子的做派,其实在化鹤山上时也没受过谁的伺候,更遑论他是来杀人的!妩净神哪儿招架得住这种对待,心中纷乱无比,一个劲儿地喊:谢姑娘,谢姑娘?我的姑奶奶你哪去了?!   谢芸生在对面翻了个身,似已经要睡着。   恰逢这时,火堆燃尽,花侑困意翻卷,将静心丸吞吃了一颗,也裹着大衣埋头睡了。   然而长夜不平,花侑眼前像被骤然泼了墨,视线间不仅漆黑无比,还像是有东西在蠕动,耳边似有若无地响起“咕噜”的水泡声……   花侑背脊发凉,骤然惊醒!   与此同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对方并不愿意暴露自己“陪伴”的目的,怎料不慎漏了马脚,只能落荒而逃。   该死的孽畜!该死的谢芸生!   “等等。”花侑猝然拉住祝衫清的衣角,颤声说,“你别走,你陪我。”   对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回绝的对策。在这等待的须臾里,花侑备受凌迟,他冷汗涔涔,改变措辞:“静心丸失效了,你……你能留下一会吗?”   祝衫清忍无可忍地说了个:“嗯。”   又绞尽脑汁地问了句:“要……一起走走吗?” 第82章 烧酒   不等他回答,祝衫清便负剑而去。   花侑的手指忽然收紧,他沉默须臾,朝着谢芸生的方向看了眼,最后叹说:“好吧……那个——”   这个豆丁大小的人,裹着比自己身长一倍的灰色冬氅,花侑须得奋力才能从颈边的白绒长须中露出口鼻,他负重快跑,呼哧呼哧喘气:“喂……你好歹等等我呀!”   祝衫清充耳不闻,她有花藤引路,走得更快,转瞬就将花侑远远丢在身后。   人小被人欺。这黑夜太浓稠,令花侑心有余悸,他不禁暗骂一声,骤然伏低身子,开始闷头飞奔。   岂料奔至半途,额前突然撞上一面铁壁。花侑顷刻间被弹飞,对方眼疾手快,拉住花侑的衣领,将人拉回来。   对方喟叹一声,蹲下身来。   “你耍我?!”花侑受人作弄,好不羞恼:“祝衫清!我要你——”   话没说完,祝衫清眼前的白绫丝带被花侑扯下,她呼吸顿滞,忽地侧脸遮挡,仿佛很难堪。   花侑怔忪半晌,一时忘言。   祝衫清眼尾还有余红,不像是熏的,而是血泪驻留过的残痕。她躲避片刻,而后泰然接回花侑手中的白绫,并不急着束上,只是闭着双目,面朝花侑的方向,问道:“你要我什么?”   花侑愣说:“好看。”   祝衫清问:“好看吗?”   花侑:“……”   花侑捏紧拳头,怒气冲霄:“你又作弄我!”   祝衫清系上白绫,笑了声,就是这见鬼的一笑,令花侑毛骨悚然,不免后退:“你笑什么?!”   可他两腿跟新笋似的短,祝衫清略微倾身,就牵住了他的手:“跟我走吧。”   花侑后撤一步,扯住身后的野草:“干吗?拐卖儿童?救命啊——”   祝衫清哪管他,膂力过人,一把将花侑拉进怀里抱起;“你要谁来救你?谢芸生?还是她那头将你舔成萝卜墩的雪狮?”   花侑恼羞成怒:“你果然是个黑心肝的,你早就知道!”   他拳打脚踢,祝衫清却走得四平八稳。正当俩人走出山林之时,身后蓦地传来一声低吼,花侑顿时吓得炸开了锅,揪紧了祝衫清的衣裳。   这时,谢月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在花侑的识海中气喘吁吁道:“妩净神别多心!不是你变窝囊了,是谢弦最怕这只畜生!”   花侑冷汗直冒,心说:“难怪,我越发觉得我不像我了,原来成了谢弦过后,竟能影响我的心神吗?不过话说回来,你干吗去了,怎么现在才来,你不做军师,我暴露了怎么办?!”   谢月讪然笑道:“哈哈……妩净神忘了谢老二说的话了吗?泥泽中的触感我真是难以恭维,故而暂时脱了共感,抱歉啦。”   不知不觉间,花侑忘了挣扎,待他回过神来之时,祝衫清已经带着他出了树林,被一轮明光烁亮的银月晃了眼。   花侑豁然,惊觉他们方才走了那么久的平路,竟是处在最顶峰的位置。   浪涌颓靡,咸湿的风潮裹挟至花侑耳畔——下方灯烛辉煌,是一处位于山海罅隙间的喧嚷小镇,入口处的石块上雕琢着“千月”二字。   花侑吹着海风,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好多人,不喜欢,来这儿干吗?”   他语气不善,祝衫清却不见艴然之色。花藤指引,祝衫清托着花侑在镇中闲逛。不料刚走两步,便听到有人吆喝道:“是你?真是你!我说你怎么大半夜又来了!”   花侑凝眸,瞧见对方是个手拿血大刀的屠夫。她长得健壮,吊着一对竖眉,看上去十分不好招惹。   花侑凑到祝衫清耳边,机警道:“你完蛋了,她一拳能揍死你!我不想受你拖累,赶紧把我放下来!”   话音刚落,屠夫的刀忽然怼到花侑眼前:“几天不见,哪捡的乖娃?!”   花侑大气不敢出,僵成了石头。   祝衫清叹声说:“柳姐,刀太腥了,拿远些行不行。”   被喊“柳姐”的屠夫哈哈一笑,收了刀:“咱们这个地方沿着山修下来,陡得凶哦!你夜里是个瞎猫,怎么还来折腾?”   祝衫清边走边说:“明日家中妹妹过习俗节,趁着小鬼睡不着,带他出来帮忙采购些。”   花侑怀疑自己听错了,心里大震:“什么叫‘夜里是个瞎猫’?!难道平日里她看得见?!”   谢月道:“当然不是两眼一抹黑的瞎法,尚且能模糊视物,看清个身影。不过你用着谢弦的身体,慌啥?”   言语间,花侑脸上传来阵疼痛,他大惊失色,望着屠夫离去的背影,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花侑失语片刻,伸出手指,气来颤抖:“……放肆!她敢掐我?!”   祝衫清挡开他的手:“捏了一把而已,注意措辞。”   花侑大骇:“‘而已’?!”   话音刚落,又迎来位老头,花侑还没开口说话,脑袋便受人一拍,怀里多了几袋糖油粑。   祝衫清对这里轻车熟路,分得清哪个方向开了哪些铺子,听声音就能知道对面是谁。花侑一路下来,不仅怀里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脸上还多了几枚唇印。   “喂……喂!你走好快!”越朝集市走,人流越密集,花侑兜里的玩具和糖果堆得比他人还高,他着急忙慌地在后追赶,“你倒是管管我啊,我——我要被挤丢了!”   话音刚落,前方倏然撞来一人,花侑“哎呀”一声,人仰马翻,手中的东西“哗啦啦”全散了。   四周散出一个大圈,花侑看清人,果然是祝衫清!   花侑坐起,骤然正色:“你怎么——”   还不等他说完,前方轰然冲来名凶神恶煞的络腮胡,那男子瞎了半只眼睛,一身酒臭,沾上涎水的胡子堆满整张脸,他抬脚踩在祝衫清的心口,道:“又是你这娘们儿!老子有没有说过,你从这儿过一次,我打一次!”   花侑这才看清,祝衫清鼻血四溢,已经肿了半张脸!   络腮胡伏低身子:“死杂种,今天怎么蔫儿了?之前不是很横吗?!他娘的问你话呢,老子这只眼睛你怎么赔?”他穿着满是污垢的布鞋,鞋尖微移,满是暗示性地在祝衫清颊旁蹭了两下,“拿你的……”   他刚说到“你”字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握住了他的脚踝。那手掌虽小,力道却不小!原来对面是个白生生的矮小子,正目光森然地瞧着他,冷冷道:“腿拿开。”   络腮胡啐了一口,不惧反笑,笑得满口黄牙皆露:“你是这个狗女人的小喽啰?还是婊子和哪个狗杂种生的小畜生?”   话音刚落,耳朵突然爆发巨痛!络腮胡“啊——!”了声,立马捂向左耳,却也无济于事,那鲜血涔涔而下,络腮胡手中只剩半截耳朵。   花侑指间绕着弹弓,悠然逼近。   络腮胡没成想能被小孩戏弄,当即勃然大怒,带着要把花侑脑袋砸烂的力道,骤然握拳挥下。然而他拳风行至一半,身体倏忽发出一声十分响亮的“咔”!   他左腰的前后穿插着一柄剑,其中一条肋骨被剑刃硬生生插裂开去!剑柄的那头是祝衫清毫无波澜的脸。   络腮胡痛苦吆喝,仓皇后退间被人使了绊子,整个人跟栋楼似的轰然倒下!   一枚花色冶艳的信符从他怀中掉落。   祝衫清抽出剑,艰难起身:“拿上东西,走了。”   花侑拆掉玩具的小零件,裹在弹弓的皮兜里。   换做他对祝衫清的话充耳不闻了。   花侑每说一句,就往络腮胡脸上弹一块:“杂种?婊子?狗女人?”那弹丸带着咒力,打得络腮胡皮开肉绽,满脸血洞,“你在骂谁?你算个什么东西!”   男人哀叫连连,跟个虾子似的蜷缩起身子。   花侑踩到那枚信符,拿起来瞧了眼,而后嗤笑着扔他脸上:“信妩净神啊?求他什么,家庭和睦还是长命百岁?还是见他容貌鲜妍,心怀不轨?”   络腮胡变得红彤彤,他起身争抢:“还我、还我!我他妈的弄死你。”   “轰!”   那枚信符在花侑手中猛地烧起来,三两下化成了一捧灰。   “得了吧,你这种下三滥,他是不会庇佑你的。”花侑拍拍手,说,“嗯?姐姐,你呆站着干吗?适才不是要走吗。”   花侑抱起地上的零件儿,拉着祝衫清大摇大摆走了。他嘴里哼着小曲儿,像是心情很好,其实糟糕透了,这曲子的调都是乱的。   等到第二日接近晌午时分,二人才采购归来。谢芸生躺在雪狮身上打了个哈欠,遥遥就见一大一小挂着彩,神情未变,却透露出一股衰颓之气。   待花侑走近,谢芸生看他瞧自己的目光更是冷漠,莫名心里发寒:“小孽畜,你这眼神像是要拆吃了我。”   花侑蓦地一笑:“哪有,你睡昏头了吧。”   谢芸生狐疑道:“你最好是。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好阿姐,你是掏了狼窝吗?被揍成这幅样子,好难看的。凭借你的身手,谁还能有人欺负到你们头上来?”   “不是狼窝,是千月镇。”花侑扔了包裹,坐在火堆前烤手,“老二,你给她瞧瞧吧,我寻思她被揍傻了。”   如他所言,祝衫清一路沉默无语,与她平日里的寡言性格不同,更像是郁结于心,在盘算事情。   谢芸生依言从祝衫清昨日的行囊中翻找出些药,细叹声:“哎呀,我们好姐姐这么好看一张脸蛋,怎么肿得跟个猪头似的。”   花侑闻言,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让祝衫清微微回了神。她握住谢芸生为她上药的手,神色恢复如常:“今日新雪,先过节吧。”   花侑支着脑袋:“也对,她死不了。”   祝衫清说:“小芸,新雪之兆,你要快乐。”   花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也该附和一句。   他说:“三姐,节日快乐。”   篝火烧酒中,仰天闻细雪。   今朝雪落,旧尘涣销。 第83章 小八   花侑愔然不语,朝篝火中扔了几根枯柴,脚边忽然滚来一颗紫果,转眼看,谢芸生和祝衫清已经吃上了。花侑有样学样,放进嘴巴就咬,谢月只来得及说一个“别”字,那酸涩感和草泥味灌满口鼻,花侑当即就吐了。   “哎呀呀,这果子你最讨厌了!”谢芸生笑个不停,倒在祝衫清腿上,“姐姐你看,我们小八不过跟你走了一趟,怎么就变得心神惘然的!”   祝衫清咬果子也像啃石头:“不知道。”   没得到缘由,谢芸生也不过多追究。细雪落在她的发顶,谢芸生又犯困了:“小八,阿姐,今年我坐享其成,不出力行不行?”   “那怎么行?”花侑也学着她犯懒,“童工不干活的。”   谢芸生支着脸,躬身端详:“说到这个,我最开始就想问了,阿姐不是知道破除诅咒之法吗?”   祝衫清似乎被呛了下:“……忘了。”   随即略微施咒,不过瞬息,花侑竟直接恢复了原样!   那拖地的大氅终于被他穿直了。花侑拿枝条戳火堆,意料之内似的:“哼,她才不是忘了,肯定是觉得捉弄我很好玩吧。”   祝衫清掏出手帕,擦拭嘴角,顺带附赠了个“嗯”。   花侑抖掉脑袋上的碎雪,大为惊讶:“你还‘嗯’?!”   谢芸生忍俊不禁:“好啦好啦,萝卜丁,我和阿姐做吃的,你来负责撒新雪吧。”   与此同时,谢月在他识海中匆匆解释道:“新雪日这天,家中的亲朋忙着布置清扫、做菜招待,余下游手好闲之人便安排一旁讲故事添彩,也为‘撒新雪’。从前祝衫清和谢情他们嫌我们捣乱,撒新雪这事向来是我们几个小的做。”   果不其然,谢芸生说:“我警告你,不要再讲什么‘小妖谢弦诛天灭地最后位列巅峰忍受无尽孤独’的故事了,什么叫‘新雪’,重点在‘新’字。”   祝衫清端坐在树桩上,正摸瞎捣腾:“嗯,我没意见。”   “哼,谁疼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谢老二,你事好多。”花侑缩在大氅里,蹲地上,“新故事当然有了,你好好听着。从前有个名唤‘小八’的小妖怪——”   话未说完,脑袋上飞来一小团雪球,谢芸生道:“我揍你哦。”   花侑哈哈笑道:“急什么?此‘小八’非彼‘小八’,你听我说完,故事是这样的:其实这个小八是妖也不是妖,他是被大妖怪创造出来的,然而大妖怪却不是他的母亲。因为大妖怪为每个造物投注的心血不同,我和其他三位同胞只是她的僚属,余下两位才姑且算作她的孩子。”   祝衫清正面无表情地削果子,闻言道:“‘姑且’二字怎么说?”   “因为大妖怪没有心,所谓的孩子与她而言不过是继承者,更残酷的是,其中一只小妖只是失败品,大妖怪追求完美造物,无法容忍他的存在,便舍弃了。”花侑话止于此,“但不过不重要,我们继续来说说这个小八。”   “小八的降世是个不祥之兆。因为他的出生必须是基于三位同胞的消亡过后,这是大妖怪约定的法则,也是诅咒。可小八哪里知道真相呢?他一临世,陪伴他的只有那名筛选下来的继承人。小八是个踩在同胞尸首上度日的无名小傀儡。他必须遵守大妖怪的规矩,而同时,继承人也必须遵守他的规矩,或者说这就是小八被创造出来的原因——成为继承人的管束者。   “管束者的方方面面都被诅咒渗透,不可存有喜怒哀惧,七情六欲,成了大和尚!可继承人却很叛逆,他乖张顽劣,多次违逆创生者的规则,屡教不改,这给小八找了很多麻烦事,可小八每次惩戒继承人时,表面装作不动声色,心里却好生羡慕。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就可以抗衡规则,破坏规则?凭什么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承受罚戒?凭什么......他可以像是在活着?要知道,小八心性真率,从来墨守成规,却被这些念头冲乱了方寸。那日,继承人受罚之时,小八头一次悖逆规则,和继承人说了话。他问他:‘为什么?’,继承人只回答了一句话——”   谢芸生摁住砸果壳的虎爪,道:“嘘,让姐姐猜猜,她只会闷头煮汤,好没参与感呢。”   火堆旁架起一口锅,和一小炉。   锅内熬汤,炉上煮酒。   祝衫清舀汤品鉴,神色凝重道:“心无牵挂,行事便无所忌惮,我猜正是这个原因。”   “错啦。”花侑哼声道,“那个继承人只说了两个字:‘殉葬。’”   “这句话太帅了,小八顷刻间被他征服,打算从今以后跟着他混!于是他暗度陈仓,背着大妖怪和继承人成了好朋友。小八虽然是管束者,但他所有的情绪都是继承人教的。继承人笑,他就笑;继承人愠怒,他就生气……继承人是什么样,小八就学成什么样。小八以为只要模仿到位,自己也是鲜活的。”   祝衫清揭开酒壶,黯然道:“可怜。”   “不错,是很可怜。”花侑泰然道,“他从创生者的傀儡主动将自己变成了继承人的傀儡,还不自知,傻得可以。”   他的话戛然而止,静默蔓延了须臾,谢芸生忙中抬头,说:“讲完了?小八,你的故事……一如既往地烂呢。”   花侑躺在横地的树干上,说:“饭好,故事也就……该完了。”花侑坐起身,“你管我怎么编呢!”   祝衫清用新采撷的荷叶当碗,往树墩上摆了三份莲子羹,一盘烧鸡,两壶热酒,各种琳琅小吃腾着热气。   雪落在上面,变得像糖粒。   三人席地围坐,谢芸生支着脑袋:“我呢,不和萝卜丁计较。吃阖家宴之前,从我开始许愿吧,好吗?”   祝衫清将两根鸡腿分到了花侑和谢芸生碗里。   花侑看着那只鸡腿,又若无其事般和祝衫清换了碗,他道:“你许愿看着我干吗?会不灵的哦。”   谢芸生默了片刻,笑说:“人在现场就灵。小八?”   “嗯?”花侑接过祝衫清手中的酒壶。   谢芸生道:“祝你天真烂漫,岁月无忧。”   花侑:“……”   花侑手中的酒壶险些滑落。   谢芸生说:“我祝阿姐……”   祝衫清摆手:“别祝我了。”   花侑喝了酒,有些忘乎所以,对心里的声音充耳不闻,笑着说:“阿姐是别扭鬼。”   然而谢芸生和祝衫清都不知道的是,在这言语间,谢月仍在不懈地问:“你在等什么?”   祝衫清举起简陋的竹筒酒盏,道:“该我了。”   谢月喊:“妩净神,妩净神,妩净神!”   祝衫清说:“我没什么好说的。祝你们来年顺遂。小芸,你要平安喜乐。”她说完再侧向花侑的方向,欲言又止般,“你……”   花侑端起目光:“祝我什么?”   谢月:“可以动手了。”   谢月:“你到底在等什么?”   祝衫清道:“我希望……再无囹圄,你是你啊。”   花侑:“……”   谢月的声音变得冷然:“你在想什么?你不是谢弦,妩净神,你别忘了你是来干吗的。”   妩净神……妩净神……   啊……没错。   冰晶暴露出来的力量太强烈了,就像夜幕中唯一的星子,璀璨到花侑根本没办法忽略它。   谢月说:“昨夜离开之时,我便察觉到你心中有异。你那时就探出了谢芸生体内的冰晶,为什么不动手?现在呢,为什么也不动手?”   花侑搁下竹筒,双目都染上绯红的酒意。他勾起唇,在这迷离的瞬间里,花侑似乎暴露了本相,他不是谢弦,他是妩净神。   花侑笑出声:“不错,你说得对。”   谢芸生“嗯?”了声,并不明白他在同谁讲话。然而下一瞬,花侑蓦然摸到了地上的剑——那是祝衫清的剑。   剑光出鞘的速度极快,几乎在听到剑身与剑鞘的摩擦之音,那剑已经插穿了谢芸生的头颅。   谢芸生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变成堆积的震惊。雪狮的低吼无法阻止魇境的融化,不出片刻,那头痛欲裂的感觉逐渐转移到了花侑的身上。   花侑强撑着目光,明白自己很快就会顶替成为谢芸生,但在意识消融之际,他似乎窥见残留的魇境最后一角里,祝衫清拔出了谢芸生穿颅的长剑,而后抱着她的尸首,再次自戕了。   花侑再次醒来之时,躺在熟悉的床上,抬眼是熟悉的房梁,屋内燃着熟悉的安神香。   花侑将掌中的第二片冰晶隐匿了,他心有准备,当即强忍着疼痛下了床,在屋内找了面镜子,仔细一看,果不其然是谢芸生的脸!   他在房内唤出谢月,两人对桌而坐。   花侑问:“怎么回事?上一世结束我好像瞧见祝衫清……”   谢月神色凝重:“不是好像,而是事实。”   花侑纳闷:“难道祝衫清知道你我的计划?不可能,她若早知道,怎么会放任我在自己跟前杀掉你们?”   谢月道:“你问我?遇归搞了什么鬼,你该比我更清楚吧!还有,我必须得提醒你,妩净神,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得加快行动了。你是外来者,而我早已成了魇中之物,我能感觉到,魇境的力量越来越缥缈微弱,你再不快点,祝衫清怕是会彻底被搞疯心智,而你在意的冰晶,恐怕会被遇归全然夺去。”   花侑沉吟片刻,道:“嗯……我明白了。”   魇中第三世,来的是个柔水般的青衫书生,叫谢从之。 第84章 亡人   谢从之性格温润而泽,谈吐婉和,日常相处又有些俏皮,是个好相与的。花侑剖开他的胸膛那天,正是春茶丰收的好时节。   学习煮茶一直是谢芸生的祈愿,想的是来年新雪之日,那些不善饮酒的弟弟妹妹能喝上她亲手煮的茶。   很奇怪,花侑成为谢芸生的那刻起,一连谢芸生的口味、心情和愿望都明了了。既然是谢芸生的愿望,花侑没有违逆。   新雪日过后迎来了寒冬,花侑同谢从之与祝衫清过了腊八和新年。   谢从之站在院中的雪地里感慨:“今年的雪真大啊。”   “嗯,瑞雪兆丰年嘛。”花侑坐在亭下添炉火。他其实没怎么见过雪,他本体弱不禁风的,化鹤山上的风不敢狂,雪不敢凉,为他一个病秧子四季如春。   谢从之说:“你要不要来玩雪?”   花侑抬眼说:“她不去吗?”   亭下不避风雪,那炉火暖不了祝衫清的手。祝衫清捧茶暖手,道:“我看不见,你们玩就好了。”   花侑夺走她手里的茶,劝说:“这位姐姐,干坐着多没意思?你虽看不见,但听声辨位很厉害,我们俩免不了被你打得屁滚尿流呢!”   祝衫清被逗笑了。谢从之砸来雪球,说:“别劝大姐了,她哪里是看不见的缘故,她最怕冷了。”   “我当然知道。”花侑挡了雪球,也笑,“没别的,就是想看你笑一下。”   花侑将暖手茶塞回祝衫清手里,飞跃到了院中,他拦下谢从之的雪球,道:“这样好不好,今年温柔些,我们堆雪人,谁堆得最丑,我们就打谁。阿姐也来。”   祝衫清婉拒:“我不来,冻死人。”   话没说完,谢从之和花侑就自然而然将她架到了雪狮背上,驮进了雪中。果不其然,祝衫清立时被冻得话都说不明白,花侑粲然而笑,解了大氅给她披着,祝衫清终于不哆嗦了,她拗不过,只好加入这场混战。   三人各自堆着雪人,暗相较劲,互不干扰,然而事实是,除了祝衫清的雪人有些许模样以外,花侑和谢从之各自造了堆四不像。   花侑和谢从之早早堆完,立在祝衫清身后。   谢从之瞧了半天没明白:“大姐,这是谁?”   此时,祝衫清正用雪花细细做了根冰花枝。别看她从前打打杀杀,不近人情,其实心很巧,哪怕不能视物,也雕琢出一朵精致花儿来。   然而仅一眼,花侑便瞧出来是什么花。   祝衫清将花枝别到雪人耳侧,手刚靠近,花侑却横来一脚,将雪人踹碎倒塌!   花侑不以为然:“对不住,脚滑了。不过这东西瞧着也很丑,不如不要好了。”   谢从之心思缜密,察言观色后并未插话。祝衫清也只是无奈叹了口气,道:“好吧,我早说过不来的。”   谢从之道:“大姐,人对美丑的评价有,与我而言,已是最好看的了。”   花侑还未开口,雪球就已经砸到了他的脸上,这一砸令花侑心中忧郁尽消,他发髻都被歪了,笑说:“好啊姐姐,你学坏了,竟然偷袭我!”   祝衫清义正辞严:“规则定了就要遵守。”   谢从之笑说:“没错。”   于是三人在雪地中开始了混战,这雪球一路从院中打到了房顶,直到天黑,三人齐刷刷摊在屋顶上,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声尖锐的鸣哮,夜穹之上接连炸开大朵大朵的烟花。   雪粒落在花侑的鼻尖,很快就化了。他说:“等到来年春茶丰收季,你得教我煎茶煮茶泡茶。”   谢从之正躺在他的左侧,说:“好。”   那日屏风之上的青竹被血浸染,红得刺目,花侑从谢从之的胸膛中剖出了晶片,伴随着魇境的落幕,祝衫清无疑再次死在了他跟前。   第四世,是位叫谢夭逢的女子,她性格高傲,言辞犀利,和祝衫清一样是个杀伐果断的臭脸。   像是谁都不喜欢,谁也看不惯。   花侑为了扮演好谢从之的好脾气,可谓在谢夭逢手底下受了很多气。   唯一的区别就是谢夭逢杀人总是师出有名,最钟爱劫富济贫的戏码。   谢夭逢死的那日清晨,正从山下打劫了一名瓷商。那瓷商臭名昭著,是个远近闻名的恶棍,不仅剥削当地百姓,更是不敬鬼神,走私盗墓,搞得阴阳两界都不安生。   但这恶棍命硬得很,聘请的都是方圆之内武功最强的高手。   那天花侑称自己馋新雪节的紫果,祝衫清自然依着他去了镇上买果子。她前脚刚走不多时,谢夭逢便绷着张鼻青脸肿的臭脸进了门。   花侑早有预料:“什么风将我们家冷面佛吹来了?”   “哐啷”一声,谢夭逢往桌上扔了个包袱就走。花侑打开查看,发现里头装的是套白瓷做的茶具,他这才恍然记起,原来自己此刻扮演的是谢从之,谢从之是个茶罐子。   意识到这点已为时已晚,咒力如箭矢,顷刻间插满谢夭逢的躯体,撞烂了她的五脏六腑!   血溅在花侑的脸上,他像是无动于衷,又像是早已麻木。他的目光穿过大门,瞧着那条通往山下的小路,祝衫清正提着两袋果子往回走……   第五世,二姐谢情出现了。谢情不善言辞,思绪冷静,要说谢从之这个温软性格只能受谢夭逢的欺负,那么谢情和谢夭逢的相处就是天天干架的类型。   这一世花侑做了谢夭逢,他被安排在和谢情相隔最远的房间里。每逢他俩打架,祝衫清就忍不住参与其中,一手推一个。   结果俩人表面化解干戈,实则祝衫清在中间走,他和谢情就在背地里暗戳戳地用咒力互殴。   谢情是他们十二个中身手最出色的一个,花侑每次同她过招后都身心俱疲。但花侑光知道谢情武功好,却忽略了谢情的洞察之力也同样出彩。   花侑还未动手,谢情就已经点破了花侑的意图。   那日他们又打了一架,只不过这次花侑意外地占了上风。祝衫清赶来之时,谢情已经自断经脉,身亡与此了。   祝衫清又殉葬了,魇境重开。   第六世,花侑成了谢情,杀了谢谦。   第七世,他杀了谢雪昼………第八世、第九世……花侑杀妖取晶的速度越来越快,血染满了双手,他却已经察觉不出自己的情绪。   直到有一名叫谢衢的少年小妖出现。   谢衢和其他妖不同,他年纪小、模样俊美,却行事暴戾,不按常理出牌。   此刻花侑正扮演着上个名唤“谢离倦”的角色。   谢离倦此人如其名中的“倦”字,他对祝衫清很疏离,甚至带有敌意,时常表现出一副“祝衫清受伤死了才最合他意”的模样。   但巧的是,不知为何,几次魇境重开下来,祝衫清都比先前要虚弱许多,她近日又不慎染了风寒,更得卧病在床,不见天日地养着。   花侑便守在厨房里煎药。   这时,祝衫清的屋子中忽然传来兵器相碰的声音。   花侑当即扔了扇子,飞奔而去,踹开祝衫清的房门。岂料此时祝衫清的长剑并未出鞘,她仰面朝上,正用剑柄卡住一个少年的脖颈。   然而流血的却是祝衫清。   那少年笑容明媚,正是谢衢。他望着下方的祝衫清,笑意染上阴鸷:“姐姐,不是说好了这次只叫我来吗?”   祝衫清道:“谁叫你来?”   谢衢扣着祝衫清的手腕,转瞬将祝衫清说:“我想来,不可以吗?祝衫清,你知道我心意……”   话没说完,谢衢猝然歪身斜飞了出去!   “‘祝衫清’也是你叫的?”花侑扶起祝衫清,眼中的笑都是凉的:“听不懂吗?没叫你来。”   谢衢受人一踹,不怒反笑:“好啊……是你这个小孽畜!祝衫清,很喜欢谢离倦的模样吗?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   祝衫清怒道:“混账!住口!”   花侑说:“不要和他废话,杀了吧。”   祝衫清抬手拦住:“他年纪小,是我教得不好。阿离,我们去做饭。”   有了祝衫清的劝阻,花侑扔了剑,转头就走。谢离倦就是这样的冷淡性子,他憎恶祝衫清曾经捉妖师的身份,却又碍于救命恩情,因而表现出这幅不情不愿却又难以袖手旁观的样子。   午间饭菜上桌,花侑坐在了祝衫清的对面。他为了维持谢离倦的人设,常常刻意与祝衫清保持距离。   谢衢从屋顶上落下来,他马尾高束,嘴里叼着草根,瞧上去少年气未退,意气风发。他一进屋就坐到了祝衫清身旁,抬手捉起祝衫清的腕:“谁给你上的药?”   祝衫清说:“吃饭。”   花侑道:“出去。”   谢衢对花侑的话置若未闻,他拿起汤勺大口吃饭,忽然瞧见什么。谢衢搁了碗,将祝衫清碗中的青菜全部夹了出来。   花侑重重搁筷,冷声道:“不能好好吃就滚。”   谢衢挑完菜,又将碗推给祝衫清。他瞧了眼花侑,咬着筷子,用一种浑然不在意语气说道:“你很闲吗?管这么宽?”   花侑抬眼瞧他,半晌后缓声道:“是。”   “好,管得宽很好!”谢衢几乎快笑倒了,“你管那么宽,那知不知这桌上五道菜,她不喜欢吃的就有两道?谢离倦,你心里记恨着她,记恨着我们,何必惺惺作态做戏,看得我恶心!”   祝衫清陡然喝道:“混账!滚出去!”   “你急什么?你就这么在意他吗?”谢衢悠然笑道,“你忘了谢离倦从前是做什么的吗,他可是要修行飞升的大善之徒!和咱们可不一样,姐姐,你坏事做尽,怎么可能博得他的原谅?!你看我——混账……嗯,骂得很好,只有我这种混账才是你的同类!”   他猛然扣住祝衫清的手腕,猩红的铭文瞬间爬上祝衫清的手背,那圈诅咒令花侑神色微变,骤然拔剑!   花侑厉声道:“花言巧语,你知道自己存的是什么心思!令人恶心的东西,将咒解开!”   “你说得不错,句句在理。”谢衢被戳破心思也不恼:“我这次来就是带她走的。姐姐,其实我——”   没有任何前兆,花侑手起刀落,两剑斩下,砍掉了谢衢的两条手臂!花侑再一捏诀,一手封了祝衫清的脉络,一手掏进了谢衢的胸膛。   谢衢被掏心过后仍旧双目圆瞪,似乎没想过所谓的哥哥真的对他下死手,更没想过自己会死得这么草率。   祝衫清死,魇境再开。   花侑身份顺承,他终还是成了谢衢。   如今他手中已有十一枚冰晶碎片,只差最后一枚,这令花侑不免觉得有些蹊跷,他再次召出谢月,质问道:“祝衫清手底下有十二名小妖,将好对应分散的十二枚冰晶,如今谢衢已是第十一个……”   谢月同祝衫清类似,也比之前虚弱很多。她没有了初次见面的活力劲儿,像是强撑着力气和耐心。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在想一个事。”   花侑便问:“什么事呢?”   “你身为妩净神,也会在判断上出这么大的纰漏吗?”谢月支着头,漫不经心般说道,“你瞧我如今的模样,就该明白我所言非虚,我身上没有晶片,同时也快消亡了。妩净神,不管你是真糊涂还是装傻,最后一块冰晶就藏在祝衫清的肺腑和经脉中,请你不要犹豫,杀了她吧!”   花侑沉吟片刻,还未开口,忽听门外传来“哐啷”一声。谢月即刻消失,花侑闻声,心里一紧,骤然拉开门,纸人如游鱼般接连撞在他身上。   那些锅碗瓢盆仿佛散花似的,被高高抛起,又“哗啦啦”砸了一地。花侑此刻虽为谢衢,却并不将自己当成谢衢,他伸手扶正两名纸人,问:“这么急干什么?”   左手那只捂住眼睛,怯懦说:“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右手那只偏头冷哼,傲然道:“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花侑好笑道:“我一没动手,二没招惹,你们又是铁盆又是瓷碗的,不会是想要砸死我吧?”   左手那只拿下双手,张皇道:“抱歉抱歉!可不要误会主人!”   花侑拎起纸人,端量道:“这么说,是你们主人的意思?”   右边那只像是很厌恶谢衢似的,语气不善:“你险些被人掏心死了!要我说,死了才好,难为主人大费周章......”   花侑一头雾水:“她怎么了?”   胆小的那只说:“哎呀你们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好吗?劳烦你去千月镇跑一趟,主人在那等你。”   时令已交秋,院中叶已落。纸人离开后,谢月忽然在他身后咳嗽了声。   谢月瞧上去精力大不如前,她哑声道:“你怎么了?”   “没有。”花侑回了回神,“我只是在想,她身子虚弱,已经许久没有出过门,连日常巡山的习惯也舍弃了。今日心血来潮突然下山,是又为了什么好节日吗?”   谢月瞧着他,须臾后忽地叹了口气:“嗯......今日是谢衢的生辰。”   花侑垂眸笑了声:“原来如此。”   谢月说:“妩净神。”   花侑抬头,瞧见谢月神色的那一刻,心脏骤停:“怎么了?”   谢月肯定地说:“妩净神,到了最后,我祝您得偿所愿,成功取回冰晶。”   千月镇灯火难熄,人声嘈嚷。祝衫清今夜穿了身白衣,正挑着个灯笼,在小铺跟前闲聊。对方捂着嘴,笑得像个夜莺:“祝妹啊,让我瞧瞧你眼睛是真瞎还是装瞎,这新款脂粉香味最淡,你怎么一下就挑出来的?”   祝衫清说:“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世间海棠千万种,唯有此香最独有。你拿这个来考我,是在可怜我?”   对方也不恼,笑说:“乖妹,看你如今苦大仇深的,竟是经不起逗了。我瞧你今夜打扮素净,这套脂粉颜色鲜妍明媚,想必不是你用吧?”   祝衫清交了银子,将一套脂粉盒提在手中:“嗯,用作谢礼的。”   正说着,忽听对面“哎”了声,那女子提醒道:“你走神啦?那头来了个俊美少年郎,正朝你招手呢!”   祝衫清侧头,喊道:“小衢?”   ——正是花侑。   他今夜褪去了谢衢的打扮,穿了件桃粉色的衣裳,半散的发融在秋夜的长风里,少了利落劲儿,变得像他自己。   花侑还没应答,便急匆匆走到祝衫清身侧,接过她手中的妆盒:“你走得急,就为了来选脂粉吗?”   祝衫清没回应,说:“走吧。”   花侑道:“去哪里?”   祝衫清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于是花侑一路跟着祝衫清走,来到了千月镇的最高处,这里海风习习,吹乱了花侑的发丝,他说:“来这里干什么?”   祝衫清没说话。   忽然,只听一声如同鹤唳般的长啸冲上天穹,随即“嘭”地炸出朵巨硕的烟花。紧接着,无数仿若火游鱼般的烟火接连蹿升至穹顶,花侑脸上空白了一瞬。   山风中夹有浪语,花侑忽然撑着身子,就地坐了下来。   烟火消散时发出篝火燃尽般的“噼啪”声,那些密密麻麻的亮点如同铮亮的星子,但又和星子不同,它们流火似的落下,转逝即逝。   看着看着,花侑忽然笑了声。   祝衫清并未回头:“你笑什么?”   花侑懒散道:“没什么,这地方很熟悉,像是从前来过。”   祝衫清道:“那这个地方还算同你有缘。”   火花持续盛放,夜穹也变得恍若白昼。人语声和烟火气都留在了下面,山巅之处没有别人,仿佛变得很安静。   祝衫清的背影在灿然的明光中变得单薄,和风一样柔,她忽然说:“小衢。”   花侑听着浪拍礁石:“嗯?”   祝衫清说:“生辰快乐。”   花侑“哈”了声,放浪道:“我说怎么今日神神秘秘的,原来姐姐还记得……”   祝衫清又道:“这是谢礼。”   花侑一愣。   祝衫清这次回身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妄加揣度真是不好意思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将妆盒放到了花侑跟前。   祝衫清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我一生行恶,还能求得你慈悲,已是贪享了福气。妩净神,我——”   花侑“嗯”了声,问:“适才不是还在祝我生辰快乐吗?”   “抱歉。”祝衫清的赔礼几乎算得上直率,“今日是谢衢的生辰,我自作主张将你当成了他,很抱歉妩净神……”   花侑又“嗯”了声,似乎并没太大的感触:“如今只会道歉了吗?没有别的要说吗?”   “有。”祝衫清跪在地上,低伏着身子,像是在对神祇忏悔。她皱眉顿了片刻,仍旧说:“……抱歉,我骗了你。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你不是谢弦,我用这个方法引神祇入魇,是想借神祇之力圆我南柯一梦。”   烟火不熄,鹅黄色的暖光照在高处之地,却变得颇具凉意。   祝衫清轻轻搁置下一面铃鼓,敲了一下。   忽然间,她撑起身子,变得有些体力不支,趁着此时全盘托出:“原本这宴是为了请姣子入局,他有全然操控冰晶的本领,我若攫取了他的力量,便能时时刻刻感召他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需要上一人的死,换来下一人的生。”   这和花侑猜得大差不差。   冰晶是圣子凝炼之物,因而姣子的力量能够同时感召所有冰晶,说白了,花侑不是冰晶的主人,在召唤和共鸣方面依然有所限制。   花侑道:“我猜......你的目的远非如此吧?你拜我、敬我,想必不仅认识我,还很了解我。既如此,你应当知道,你同我交手,要比同化鹤交手困难许多,可你当初却选择将遇归的云纹诅咒附在我身上,不是一时失手,而是因为你想从化鹤身上利用的本领,我也有。”   花侑向后撑着身子,漫不经心道:“你啊......想夺神祇之眼,要的是识破古今的能力吧?哪怕他们十一个已经不过是虚无的幻象,你仍想窥探他们的命数,寻找解救复生之法。”   可是能在魇境中长存的生灵……哪有什么未来?   祝衫清沉吟片刻,并未否认。   她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水中捞月,于是在遇到花侑的第一晚,祝衫清临时更改了计划,既然无法令他们重活,倒不如求得昙花一现。   “我十恶不赦,杀业满身,所以造就了这样的局面。”祝衫清摸到铃鼓面,用手指敲了第二声,“我醒悟之迟,如今若再弑神,更是罪加一等……阿月被我封印在身边,我不能再因为我的过失失去她,我只剩她了……”   花侑说:“懂。”   花侑说:“我意在寻法器,你借我之躯重活十一世,和同胞团聚。”   花侑说:“我们各达目的。嗯,祝衫清,那……”   那我呢?   他话语至此,祝衫清忽然用指尖敲了第三声鼓,花侑的脸上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嘭!”   花侑微仰着头,瞧着远空下寂然的灯火,烟花爆裂,血溅在他的脸上。祝衫清胸膛被什么东西猝然贯穿,里面的心四分五裂。   一根无形的箭矢穿插过祝衫清的身体,她向后仰去,身后便是无底之崖。那条覆眼白绫变得濡湿,被山风吹散。   然而有人拉住了她。   花侑莫名红了眼,他漠然道:“那我呢?”   花侑道:“祝衫清。”   “你能……能看看我吗?”   与此同时,临枫和晏安的耳畔响起骤然的轰鸣,天地再次颠倒,万象如泼墨似的融化。   十一次轮回不过燃烛落泪,消融得很快。   临枫二人瞬间被强行阻隔,不得已断掉共感,重回混沌空间,两人都有些恍惚。然而此次魇境坍塌的阵仗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大,万象混乱得如同一张揉碎的宣纸。   临枫单手扶着晏安:“魇境落幕,祝衫清已死,这里不能久待!我带你出去!”   他召出羽扇,正要冲破魇境,忽然,脚下传来一阵轰鸣。   晏安立马察觉出临枫的神色不对,道:“怎么了?”   “来的不是羽扇。”临枫皱眉道,“而是——”   话音未落,海浪遽然翻搅而来!这一浪来得汹涌磅礴,径直盖住了整方穹顶。临枫二人骤然被冲进水里,滚作一团!   待大浪拍过,那方混沌之地已然消失,他们再次回到了千月镇。只是这千月镇和先前不同,整座山几乎矮了一半,被海吞了。   临枫瞧着手上的法器,模样怪异。   他露出费解的神色,难以想明白为什么自己召来的不是羽扇,而是花侑的无矢花弓?!   晏安一边游一边说:“魇外的人呢?”   临枫没空多想,收了花弓,笃定道:“魇外的谢月是假,那祝衫清是真!我们虽在魇境中度过了数年,魇外不过须臾之间,想必逃不远!”   正说着,他们二人游上了岸,晏安继续道:“嗯,她们跑不远。不过我适才问的是,千月镇的其他人呢?”   在魇中过了十一世,临枫还有些恍惚。如今听晏安一言,才恍然想起,先前因有戏娘子出没,镇上民众闭门不出,才令千月镇瞧上去人迹罕至。而如今镇上各处都已坍塌,被海浪冲垮,却不见一个人。   不知是不是浸了海水的原因,临枫忽然感受到一阵寒意:“小糊涂,你还记得先前我们疑虑为何花侑能和祝衫清直接接触,而你我却不能之时,曾推测过三种可能。”   其一,活魇中人可以相互接触。   其二,妩净神陨落,临枫和晏安观看的是亡人之过往,即亡人魇境。   其三,前两种推测同时发生,他们二人处于亡人魇境之中,眼前所见又是亡人生前经历的活人魇境。   晏安道:“这么说,已经能笃定我们进入的是妩净神的亡魇,其中的十一世映像不过是妩净神的生前曾到过祝衫清的活魇,但却将其演变成了自己的执念,相当于是二重魇对吗?”   “不错。”临枫道,“若适才我召用羽扇,现在兴许连千月镇都没有了。”   晏安道:“可若是这样,便又矛盾了。祝衫清身死魇灭,不是活人了才对,那先前我们见到的祝衫清又是怎么回事?”   临枫笑说:“问得很好,不过你忘了一个人。”   晏安如梦初醒般:“谢月!”   祝衫清活魇当中的十一只小妖都是幻象,独独谢月是真实存在的,所有极有可能,此处魇境的主人正效仿先前祝衫清的做法,将人的魂魄养在魇境中。   晏安道:“如何?我们要在这层魇境中继续追查吗?”   临风道:“不,真相我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我们现在就出去。”   果不其然,临枫唤出羽扇一扇,那海潮褪去,千月镇又变得完好无损。临枫不再逗留,他将咒力注入到无矢花弓,借它指引来到一处村子。   这破屋前夜还漏了雨,可是屋顶上已有了许多突兀的补丁,余下的新窟窿像是近来风雨的杰作。   无矢花弓指引至此,没了声息。   临枫刚在屋外站定,便听到里面剧烈的呛咳声,那人的喉咙像是长久咳出了伤,听起来很熟悉,却不好听。   那人说:“来了就进来吧……还要我亲自请吗?”   临枫也不客气,推门就进。   饶是他有心理准备,但瞧见床上的人,还是不禁变了神色。躺在床上的仿佛不是个人,而是副森然白骨。   惟一能看见他灵魂和光亮的眼睛,已被他用白绫盖住,想必是没有力气及时换新,布条隐隐洇出了红色。   临枫环顾了一圈,最后嫌恶地靠在门口,并不打算进去。他毫不避讳道:“屋子虽然又小又破还乱,但好歹东西算干净。想你挑剔半生,最后竟是在这种地方收场。”   花侑叹说:“让你们看笑话了。”   临枫抚掌道:“好笑,当真最好笑!你是不是想让我说:‘妩净神,你的身体已至极限,祝衫清魂魄尽碎,请你不要再消耗自己养着她了,否则连你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   临枫道:“不必劝,你做什么清醒得很!连我都不行,这世间还有谁能挖掉你的眼睛吗?”   晏安迟迟不语,对于主神之间的连系他难以插手,对于友人之间的羁绊他不便干涉,但他此刻忽然扯了下化鹤的袖子,喊:“老师。”   沉默蔓延须臾,花侑并未否认:“不错,是我自己弄瞎的。”   临枫问:“理由呢?”   “谁知道呢。”花侑扯出个苍白的笑,故作轻松:“兴许是发疯吧。”   临枫倾回身子,漫步至屋内床头。他在花侑身边站定,不悲不喜地瞧了会,然后问:“你要死了吗?”   花侑偏过头:“也许。”   临枫居高临下:“你留给我什么?”   花侑紧抿嘴唇,顿了下:“……像祂们一样吧。”   临枫没再说什么,像是默认了这个答案,又像是早就知道结局。花侑的咒力所剩无几,他此刻宛若一条枯竭的泉流,生命和回忆都流向了坟墓。   花侑翻身,背对着临枫和晏安,他遮掩般地叹了口气,想要故作轻松,却在呼吸间蓦然呛出血。   花侑强行咽下呛咳,他一动不动,淡声说:“收尸这事交给你了,化鹤……务必、务必将我葬得干净些。”   临枫没有答应,转身就走。   言语最单薄,晏安什么也没说,跟在临枫身后。两人沿着小径无言地走,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闻后方一阵尖锐的鸡鸣声。   临枫蓦地顿了步子。   无矢花弓的全部咒力在此刻遽然尘封。   他回首,已经快看不见那间漏雨的破屋了。山间似乎漫起雾,那风吹过故人,来到未亡人的耳畔。   “你教得很好。”临枫声音都融进斑驳的回忆里,他说:“老师。” 第85章 别语   临枫并未将花侑下葬,他拿回冰晶后,打散了花侑的神灵。两人往回走的时候,晏安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临枫神色淡淡:“下葬是要入鬼界的,但这并不是因为神鬼的上下之分,而是鬼界名册从不记神祇之名,没有轮回资格,神的灵魂只能终年盘桓在极阴之地,被万鬼吞吃,下场只会更难看。”   临枫口中的“难看”一语双关,一是指妩净神向来在意样貌,受恶鬼撕咬,定是不好看的;二是祝衫清神销魂灭,就算他强行做鬼,也等不到祝衫清的魂魄经过。   正此时,临枫忽然瞧见晏安的欲言又止,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晏安看着前方,目不斜视:“我想知道的已经来了。”   只见前方凭空出现一圈打挤扎堆的人群,它们围在方正的戏台之下,闹闹哄哄的。只是仅这一眼,却令人瞧出许多古怪。   这群人不是真人,而是群佹形僪状的纸人。   戏台不是寻常戏台,而是挂着红白两色经幡的鬼戏台。之所以是鬼戏台,是因为台上立着道虚空裂口,正源源不断朝外吐东西。那东西骨碌碌滚一遭,骤然展开四肢,他们个个蓬头垢面,嬉皮笑脸,不是当日在千月镇见到的戏仙又是谁?!   戏仙们笑意盈盈,朝他们二人招手。   晏安道:“看来是直奔你我。”   临枫散漫道:“那就看看也无妨。”   纸人们脸上吊着两颊红,听见他们的到来,忽然“咯咯”笑起来,齐刷刷分站两头,为临枫和晏安让了条道。   两人刚走至台前,纸人们便“哐哐”敲起了纸锣鼓,台上“嘭”地声炸开爆竹,纸人一半咯咯直笑,欢天喜地喊道:“小衢!阿月!从之!”   另一半垂泪痛苦,呜呜咽咽喊道:“……我很痛很痛啊。”   ——祝衫清,我也会很痛啊。   临枫抱着手,从里面看到了花侑的过往。   原来冰晶的收集并不顺利。祝衫清死后,花侑没有耽误,立马对冰晶进行了修复,然而他以为的尘埃落定不过只是噩梦伊始,花侑又见到了祝衫清。   冰晶碎片无法复原,遇归骗了他,这十二分碎片之力并非出出自同一脉,其间力量互相排斥,不仅无法融合,更是由于力量冲撞,碎裂了不少。   毫无疑问,遇归操控魇境的手段龌龊到远超花侑意料。   于是花侑又堕入魇境中的轮回,他再次成为了十二只小妖之一,只是又一轮回重来,祝衫清没有了先前的记忆,他们又回到初遇之时,各怀鬼胎,谁也不说。   花侑就这样扮啊演啊......魇境中他和祝衫清一次次相遇,他一次次杀掉祝衫清,又一次次被祝衫清原谅。   “姐姐”这个称呼已成习惯,哪怕花侑从未有过立场。可是日子越长,花侑就越不耐烦。   那些小妖的喜好、妖族的节日,以及那些不必记忆的家长里短,都烙印在祝衫清的岁月里。很多时候,花侑都禁不住发笑,笑自己才是拥有千面之相的那个。   岁月斗转,寒来暑往,又是一年除夕夜。祝衫清眼睛不便,因此家常菜都是花侑在做。   饭菜上桌,祝衫清尝了口。花侑撑着脑袋看她,问:“今年的饭菜怎么样?”   祝衫清道:“很好。”   花侑说:“是你喜欢吃的吗?”   祝衫清又说:“嗯。”   花侑也拿起筷子,夹了筷焦糖冬瓜:“从前在山上,我常住庙观,庙里的小僧时常做这道菜,是我很喜欢的口味。可是祝衫清,他们十二个里没有人会做这道菜,你其实什么都知道。”   祝衫清神态自若,道:“说什么胡话?”   花侑不想再演了,应该说很久以前他就没有耐心了。   “嗯,没错。我是糊涂了,但你就很清醒吗?”花侑食不下咽,搁了碗筷望着她,“你我心知肚明,各有目的,我不是谢弦,更不是谢衢,我是……”   他顿了下,说:“你能不能有那么一次……看看我?”   可是话音刚落,魇境就碎了。   祝衫清并不愿戳破这层纸。   魇境再开,花侑已经懒得去分辨自己如今顶着谁的脸。他找到祝衫清,开门见山:“祝衫清,我是花侑。”   可是等待他的哪里是祝衫清,而是附身在祝衫清身上的遇归。遇归摘了眼前的白绫,他强行用祝衫清的盲眼看世,最终落得血漫双眼。   祝衫清疼得弓起了腰,花侑一时慌了神,下意识要去搀扶,岂料触碰的瞬间,祝衫清忽然“咦”了声,再抬眼,却露出了古怪的狞笑。   花侑的心头仿佛被泼了冷水,他神色骤冷,喝道:“出来!”   遇归围着他啧啧称奇:“妩净神,看来你在里面过得很好嘛!我原本只有化鹤的把柄,造了方魇境让他经历生生世世,万劫不复。可我怎么敢想,你竟然也……有趣、有趣!”   他一席话戳中了花侑的心事,花侑面若寒霜,一字一句说道:“你很想死吗?”   遇归只是个不成型的顽灵,论咒力和修为根本不是花侑的对手,可遇归丝毫不惧,直面说:“我当然不想和你打架呀。你是母亲亲手创生的第四神脉,是化鹤的老师,本领自然很大。不如这样,老师,我们做个交易——”   遇归操控祝衫清的身体,还操控祝衫清的佩剑。   那剑本应是如明镜,此刻被遇归附咒,剑身回荡着一圈蓝色云纹符。遇归将剑柄送到花侑跟前,剑尖对准自己:“这把剑有个很应景的名字,叫‘诛魔’。不错,在这方厄魇中,我就是那个魔。妩净神,我保证,你只要杀了我,此后轮回你都不必再经历了,我将余下的冰晶还你。”   花侑哂笑道:“需要你保证什么?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哈哈哈不错不错!”遇归开怀大笑,“化鹤都敬畏着你,你杀我不过草芥之事。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还没杀我?嗯?妩净神,你是舍不得这轮回辗转,还是明白这次杀了我,祝衫清不会再复活。”   他这话正中花侑软肋。   花侑有些气息不稳,因为他知道遇归没有说谎,这一剑下去,兴许真的能尘埃落定。   遇归瞧他神情,略显怜悯,叹声道:“老师,你又何必蹚这趟浑水呢?你和化鹤虽都是主神,你却是以‘辅’为主,瞧你如今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早知道你来,我便不大费周章地布置魇境。现在好了,用在圣子身上的毒,你又如何受得了这种程度呢?”   遇归佯装同情,实则言语中都是讥讽。他难以释怀被抛弃的过往,对所谓的“主”神颇有微词,因此想要借高低之分来贬低花侑。   他扭曲了祝衫清的过往,将魇境中的场景塑造得同化鹤的经历类似,遇归心思缜密,知晓化鹤的死穴,更知道如何使化鹤自我暴露。他在同一件事上塑造无数的轮回,不仅能让化鹤看,还能让化鹤重头经历。   这时遇归最初的目的,他想将化鹤永囚于魇境以此报复,不料花侑误打误撞闯了进来,先疯了。   遇归等了会,十分好奇:“你在犹豫吗?”   花侑说:“嗯,刺进去她就会死吗?”   “当然啦。我有没有说谎,你开灵眼便能知晓。况且我何必冒险说假话呢?我想看的,只是你和化鹤最痛苦的样子啊!”遇归煽动道,“来啊,妩净神,只要用这把剑杀了我,不仅能诛杀恶徒,更能拿回镇国冰晶!”   他语气带着残忍的天真,表露出一副诚恳无畏的样子,似乎早就洞悉了花侑的抉择,笃定花侑绝不会对祝衫清动手。   然而花侑问:“余下的冰晶尽数在你身上吗?”   遇归说:“当然啦——你说什么?”   他刚说到“什”这个字的时候,剑刃已经插穿进祝衫清的腹部。花侑扣过祝衫清的肩膀,以一个近似拥抱的姿势靠近,用剑插穿了她的腹部。   祝衫清骤然流出两行血泪,面上却在狞笑。遇归说:“你狠,你果真狠!她活不了哈哈哈……她、她活不……活不了……”   遇归的声音戛然而止,祝衫清的身体也仿佛遗落的纸鸢一般飘落。她蓦然跪倒在地,与此同时,如过往万万次轮回一样,魇境破裂,万象颠倒。   花侑用身体撑着对方,喊:“祝衫清。”   祝衫清说:“谢……”   花侑道:“不是谢。”   花侑道:“我是花侑。”   花侑道:“你疼吗?”   祝衫清道:“谢谢……”   “你真可笑……”花侑说,“你真悲哀,祝衫清,你看看我,我可笑吗?!我……”   祝衫清没了声音,也没了气息。   花侑怔愣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他胸口剧痛,再吐出口血来。这口血像是一切的开端,花侑再也无法忍受这场不属于他的生生世世,所有的过往岁月随着祝衫清的身死魂灭,变成了余音中最强烈的震颤。   那个“谢”字轻飘飘的,跟祝衫清的痕迹一样,好像她从没来过似的,也不记得花侑这号人。   “……我很痛很痛啊祝衫清……”坍塌之际,他骤然回过神来,然而魇境里的一切都随烟而散,化作虚无,花侑仓皇道,“姐姐……祝衫清……祝衫清!!”   魇境轰然坍塌,却并非全然化为乌有。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一境崩塌之处,骤生了一道罅隙,从中源源不断涌出许多手舞足蹈的下流愚人。   ——如此撼事,只此戏中。   舞喜也舞悲。   这便是“戏仙”,也被叫做“戏娘子”。   而这道裂缝所开之处,正是山海景地,家火千月镇。   于是戏仙作乱的缘由便从中而来。   然而待花侑清醒过来时,戏仙已经繁衍渗透进千月镇的各个角落。花侑想要悬崖勒马,却为时已晚,戏仙根本杀不死、杀不尽。   短短几日,千月镇几乎被血洗了一遭。余下百姓不敢出门,日夜都将全家锁在屋内。花侑杀了两天两夜,将自己杀成了个血人,终于明白这些戏仙为什么杀不完了。   因为这些戏仙正是因他而生的,而他还活着啊……   ——戏剧落幕,纸锣鼓遽然燃起来!   火势威猛,一路蹿升,直至将整个戏台全然吞进火肚!原来这戏台上的一切也是纸做的,不过须臾间,便化作乌有弥散。   纸人们也不可幸免,业火从脚烧到头。它们浑身燃火,却忽然对着临枫和晏安的方向齐齐鞠躬。   正这时,一熟悉的声音从后传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是那种会自戕来拯救苍生的神吧?”   临枫回头,瞧见身后同样烧起来的纸人,它面目全非,却从容得很——花侑的最后一缕魂灵藏在燃烧的躯体之下。   临枫也不讶然,就着它的话问:“你不是吗?”   纸人再反问,有些自我怀疑了:“我是吗?”   临枫道:“你当然是。”   纸人咯咯笑起来,它笑声诡异,要是花侑知道自己能发出这种声音,想必会吓得寝食难安。   纸人笑了半天,已全然成了个火苗,但它其中的魂灵毅力坚韧,还能清醒地和临枫对话。   纸人道:“化鹤,你太惨了。”   临枫“哦?”了声,问:“这话怎么讲?你不是从来都很羡慕我吗?”   “我羡慕你有犯错的资本,有无数的机会。”纸人语气轻松,已经并不在意,“可你正是因为有无数的机会,所以再怎么叛逆也永远被困囿在规则里。当然,最惨的是,你遇到了我。”   临枫有些认同。   纸人又笑呵呵地说:“我呀,就是来亲身教你这一课,生也是神,死也是神。化鹤,你说错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自私漠世,我不爱苍生,也根本不想为其牺牲……   “可我是这样的神,也只能做神,到最后关头,是要做神的选择,而不是自己的选择,你明白吗?”   临枫不语。   纸人仿佛放下重担,松了一口气:“总之,做你老师的那天起我便预料到如此结局。”   临枫道:“非要死吗?”   纸人哈哈笑说:“我若不死,你又怎么成长?若水祈茗不死,又何以有我?凡事若皆有转机,岂不留了侥幸,全然寄托于命数,你又何以去博?因果相接,循环往复,不能坏了规则。我送你一句:我也好,水祈茗也罢,皆为浮云众生。南柯一梦,莫要耽于。   “最后一件事,我想了想,既然算作我的传人,就它取名叫花别语吧。” 第86章 鬼入   烈火狂卷,临枫恍然大悟:“千月镇那张血符是你的自戕符,我明白你为什么瞎了。”   故人消亡在即,临枫却避开火风,眼眸平静:“遇归操控魇境,让你算不出祝衫清的命数,轮回往复,你心性难以坚定,因此无法笃定自己会否生出心魔,不惜以灵眼窥探祝衫清之命。你不愿苍生承受开灵眼的代价,所以选择扼杀掉这个可能,自挖了双眼。”   纸人业火席卷吞噬,化作漫天余烬。残火纷飞间,已没有故人的回应,临枫沉吟片刻,正要转身离去,岂料身侧之人并未跟上来,临枫道:“戏已经结束了,愣着干吗?”   晏安说:“我以为戏仙这类东西,是依傍强悍力量而生,弥留的残魂是不足以召唤它们的。”   临枫说:“不错。”   晏安若有所思:“既然戏仙之主是妩净神,他早就消亡了,怎么可能……”   他话至此,猛然一道咒力笼罩身后,临枫无法忍受剧烈的头痛,他推开晏安,踉跄着朝山下走去。那熊熊之火霎时如烟花般爆裂开,那方寸土之地顷刻间化作焦炭,唯余浓浓硝烟。   晏安追赶在后:“我猜对了,这些戏仙本该随妩净神一同消亡,却因为你回光返照。所谓天下大悲大喜冲撞,得以滋生戏仙。所以就算阴差阳错,遇归还是得逞了,那魇境本就是专为你设下的陷阱,因此被摄去心魄的绝不止妩净神。”   晏安穷追不舍,喊道:“老师!”   临枫忽然顿住,捂住脑袋:“你别喊,我好难受......”   晏安被他模样击中,一下软了心:“对不起,我不问这个了好吗?冰晶已寻回,你走得这么急,是要回去了吗?”   临枫垂眸看他,正要应下,晏安又急切道:“可以带上我吗?靖京那么多人,皇宫那么大,我不起眼的。你答应要给我讲故事的对吗?”   说来晏安身为堂堂太子,与人交谈却总是处于下位,一句话两个问,把柄都捏在别人手里,可怜坏了。   临枫瞧着他,低声说:“真是混账。”   晏安莫名挨骂也不恼,奉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这话怎么说呢?”   像是在哄人。   “你只想离开皇宫,跟谁走都可以,我有多痛、为什么痛、为谁痛,其实对你而言一概不重要对不对?”临枫俯身,叹了口气,“你真觉得自己很不起眼吗?我瞧着前面那些像是专程来寻你的。”   四周阒无人声,却见前方树林间断断续续透出些火光。两人立刻隐蔽在小坡下,晏安探出脑袋,逐渐瞧清林间交错的黑影,一时疑道:“寻我需要法器吗?老师——”   他这声“老师”未落,倏忽天光乍现,但闻一声通天彻地的尖锐嘶鸣,靖京城中腾飞起一头璀璨的火凤!   真龙天子在位,却有红凤浴火涅槃,这般征兆怕是要惹得天下大乱!   “乱、乱、乱!”临枫不知何时掏出折拢的羽扇,敲在晏安耳垂上,“有闲心去想天下,倒不如想想我如今的处境。”   晏安捏着耳朵,有些发热:“什么处境……你很难受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心有些痛。”临枫蹙着眉头,道,“你真是糊涂,靖京城中无名火,怎样的威力才能烧出神凤来?你仔细想想,我坐镇皇城,别说歪门邪术,就是障眼戏法也统统要现形的!”   晏安似懂非懂:“所以方才那神凤现世,是为神力?如今军队携带法器寻你,难不成……可这真是桩怪事!你分明长久地与我呆在一处,怎么会被人在靖京用了力量?”   临枫呼吸微促:“你忘了?宫中有座专供姣子的殿宇。”   里面塑有他的真身,自然也贮存着神祇的力量。晏安不再多说,扶起临枫:“你不要说话,我带你走另一条道。”   临枫道:“不必这么麻烦。”   话音未完,只听林间响起一片金属碰撞之音,法器接连坏损失灵。士兵们没有个道行,看不懂法器上骤现的铭文,还傻握在手中,岂料下一瞬那法器竟像个烙铁似的,从掌心融到手背,穿透骨肉后落到地上。   晏安听到惨叫连连,还欲说什么,忽然手背一凉,临枫牵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额头,有些犯晕:“我好烫……”   晏安耳根发热,道:“能感受出来。”   “嗯。”临枫有气无力,喃喃道,“我要变小了……”   想来他法力耗尽,掏空了身体,只能靠变小来减少咒力消耗,维持清醒。   话音刚落,晏安没个防备,临枫白色外袍忽然空了。晏安掀开布料,瞧见张发红的小脸,晏安被临枫的目光戳中,哑然片刻,说:“……我要抱你了。”   临枫捏紧衣服,坦然伸出只手:“你抱啊,红什么?”   晏安仓皇将他抱起,遮掩般地用衣裳盖住临枫的脑袋。临枫抻开双臂,自然地圈上晏安的脖颈。两人一路疾行,故技重施,又混迹到拉货的马车里,终于在寒夜中赶回了皇宫。   然而宫廷之内却是灼火明光,一片热浪。晏安抱着人,翻进了供奉着姣子的殿宇外院,他瞧见立在大火外的身影,二话不说,抬脚就踹。   一时间,从四面八方抛来无数声尖锐的“六皇子”。   侍从们顷刻间扔了水桶,胆裂魂飞地扑过来,欲将自己当成人垫。晏安手中出现把羽扇,左右一扇,风浪骇人,不仅将四面侍从给弹了回去,连殿宇的火都熊了不少。   六皇子还没爬起,晏安又是一脚重重踩在他的心口。   六皇子看清来人,欲骂又止,竟是转眼嚎啕大哭了起来:“畜生、小畜生!你果然趁母亲不在,想要害死我了!哎哟……哎哟!怕是骨头断了,疼啊,好疼啊!春江,前才,愣着干吗?将这个杀人魔拉开啊!”   晏安冷眼瞧他:“你干的?”   “诬我,你们看看啊,我们的太子不仅草菅人命,还会信口雌黄!”六皇子喊了一嗓子,忽然低声狞笑,“难怪时常不见你人影,原来是出去和女人玩儿了?算算时日,你手里抱的孽种藏的那么好,我不看脸都知道像谁——”   晏安哪管他的胡言乱语,一边安抚临枫,一边加重力道:“我再问一遍,你干的?”   “你再逼问他一百遍也没有结果,”声音从后方传来,来人衮冕加身,气质威严,“是朕干的。”   晏安转身跪下:“父皇。”   国主道:“你怀里这位……”   晏安神色不改:“您别听怀安王信口开河,他和崔贵妃送来的女人我没碰,送来的药水我没喝。”   六皇子怒声道:“父皇你别听这个扫把星的!我害他?这个衰神,谁不避得远远的?!”   国主没理六皇子,转而对晏安道:“我自然相信你。此事是小……”   晏安抬起头,问:“此事是小?”   国主显然另有目的,不愿在晏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花心思。国主勉为其难,像是在安抚小孩儿:“你们兄弟间的小打小闹何必当着外人说,过几日家里吃顿团圆饭,再来评评这些家长里短。”   晏安垂下目光,盯着地面:“嗯。”   更何况皇帝火烧圣子殿,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此刻更不该让皇帝将重心放在自己和临枫身上。   即便这令晏安心里发酸,他还是强撑着情绪,平静问道:“那敢问父皇,什么样的大事竟要烧了圣子殿?儿臣愚钝,姣子庇佑百姓……”   他话没说完,国主遽然落下一掌,打得晏安猛地撞到地上,满口都是血。他怀里的小孩沿着地面骨碌碌滚了出去,几片布料摊开,大伙儿皆讶然。   哪里是什么小孩,只是个木头桩罢了!   六皇子见此情景,浑似狗急跳墙,张牙舞爪扑到晏安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好啊你个小畜生!抱着个木头来给我下套……”   晏安见此,心里俱是一惊,但国主态度蹊跷,这令他此刻顾不得疼,也顾不得问,仓皇道:“父皇,是出何因……”   国主声音威严,冷声道:“何因?你一介愚儿,连祂是个什么东西都不明白,还敢给祂冠以‘庇佑’之名!”   六皇子鼻青脸肿爬起来,很是解气地说:“太子,你当真不知道天下已然大乱了吗?疫鬼入皇城,瘟疫肆虐,靖京城中人鬼难辨,寄生的疫鬼之数盖过活人之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祂!哦也是,你时常不在宫中,偷跑出去玩乐,哪里知晓父皇的操劳!”   他说及此,忽生一计:“我前些日子听宫人说,有人瞧见姣子走过去太子宫的那条路,你又这样信奉祂,难道……”   “混账!”国主怒目而视,眼神威严,“拖下去打十鞭!再胡言乱语,给朕拔了他的舌头!”   六皇子如轰雷掣电,平日里这废太子可是个很好捉弄的软柿子,谁都能踩上一脚,他哪里想过今朝国主会向自己发难,一时慌得软了四肢,直喊“饶命”。   他在那边求饶,晏安这头也正六神无主,这消息跟说书似的滑稽,晏安一个字也不信,正欲争辩,这时,脸上猛地吹来一股灼辣的热浪,浑身裹火的神殿骤然大门敞开!   大伙儿受惊似的,纷纷后退,只有国主立在原地,神情泰然,似乎早有预料。   国主说:“你向来不听话,如今又被蒙了心。也罢,你好好看看吧!”   那神殿的砖瓦漆柱受烈火焚烧,通体都是刺目的明光,谁料殿内却风平浪静,一片祥和,竟是半点火星没烧进去。   这还不算最诡异的,只见这殿内挂满了红丝线,淅淅沥沥地垂滴着猩红的液体。黄符满地、满墙、满柱,它们受火风吹燎,摇摇欲坠。   正中有一座庞然的姣子神像,被千万红丝缠绕,远看像是满身伤痕,鲜血淋漓。   这场景触目惊心,但晏安并不妄加断言,只说:“我不明白。”   “这里的符咒都是祂的手笔。”国主道,“疫鬼受姣子神血驱使,鬼入皇城,正是因为祂的血!” 第87章 糊涂   晏安讷讷道:“谁的血?”   国主瞧见他骤然失了魂魄,不免叹息:“镇国冰晶压的是从芜国的邪祟,如今冰晶丢在靖京,从芜军都要打到皇城外了。你身为太子,却过于天真,怎么没想过从芜国的镇国宝贝怎么就落到了靖京?也没想过,兴许朕已经知道太后为你请的老师究竟是谁。”   到处都是热浪和火风,国主目光如炬,却没有等来他意料中的回答。   “是,我的老师是他,所以呢父皇?”晏安不卑不亢,挺直脊背,“冰晶遗失,他履行神祇的职责将其寻回,何错之有呢?神祇当世,消除邪瘴、镇压疫鬼,才得以让诸国安享太平。父皇如今这话,非但妄自揣测神祇用意,更是以怨报德之举!”   国主似乎没想过晏安会敢驳斥他,竟是发上愣,难以置信道:“以德报怨是在说朕?”   滚滚雷霆之怒涌上心头,国主骤然踹中晏安心口,将他踹翻在地,头破血流。   国主怒吼道:“混账!平日放养着你,没想到真成了小畜生!你就这么糊涂?!太后贼心未死,窥伺在后,一直觊觎朕的皇位,她勾结伪神,对外以‘冰晶’为由,煽动从芜国出军逼城;对内选姣子做你的老师,想要扶持你来做继承人!这桩桩件件都是想要置朕于死地!怎么?如今不过烧了祂的神殿,朕反倒成了罪该万死的那个了?!”   晏安“咚”地声磕下去:“儿臣绝无此意!但我……不信。”他伏在地上,被疼痛烫得越发清醒,“姣子之血兴许可以招惹疫鬼,但绝非是刻意召唤!祂作为遗世古神,统领世间,又怎么会耽搁于凡人之争!我会去找祂问个明白,若真如父皇而言,祂是祸乱世间的元凶,儿臣自会亲自杀了他!”   国主冷笑:“你是用什么身份在和我谈条件?!太后式微,已是强弩之末,你不会以为瞧见火凤涅槃,便是镇龙之兆吧?”   晏安根本没想过和太后沾上什么关系,但皇帝这话另外的意思却让他有些懵腾。晏安喃喃道:“这宫中的火凤是父皇你……”   “不错,神殿是朕烧的,火凤也是朕放的。”国主肃然道,“示弱已经迟了,太后在朝廷中伸了太长的手,将朝堂搅成了浑水,里面都是乌合之众,天下人都知道朕是个废皇帝,没有建树,更没有权柄。如今百姓深受恶官之蛀虫的荼毒,骂声早就直指太后,她如今想要全身而退,痴人说梦!如此一来,火凤出世可并非什么救世之兆。”   晏安了然。   ——而是乱臣贼子误国之兆!   国主将他扶起来,道:“好皇儿,朕知你平素心软柔善,朕手无实权,这些年来任人摆布,总待你疏忽,心里有愧,待太后倒台,其党羽伏诛,朕定然好好弥补!你深受蒙蔽,莫要一错再错,回头是岸!”   听了一席话,晏安隔着血瞧了皇帝很久。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受人厌弃冷落多年,如今照样什么都没做,又叫他“回头是岸”。   他行事沉静,待人容忍,从不惹是生非,结果现在可好,好事没人记他一桩,却反倒先遭受了这样的诬陷!   半晌后,晏安后退一步,在这适中的距离下,不咸不淡地说:“父皇既然自认为很了解我,就该明白我平素就是个边缘小人,任人戳脊梁骨,多年来亦是如此窝囊度日,如今又能成什么气候呢?”晏安再退一步,躲开皇帝伸来的手,他直视着地面,语气生硬而倔强,“父皇,您这么提防我,我说什么都是徒劳。我自行去找,若做得出了格,不必留情,杀了我吧。”   国主听得心惊不止,怒目而视:“混账!说得什么胡话!给朕站住!”国主痛心道,“祂是鬼神,你和他能有多大关系?!竟连骨肉都不要了?!”   “我想要,却无人施舍。”头破的痛感在这一瞬间有了回味,晏安强忍头痛欲裂,连连退步:“祂待我有过一分真心,我须得报以真心相赠。”   国主听得发疯:“一分?!这是什么混账话!朕生养你,竟还不及那外人的一分了?!”   晏安忽然顿住步子,他沉吟良久,最终抬眸和皇帝平视,语气毫无波澜:“儿臣不孝,也很愚钝,父皇之恩,我真是……真是难以消受。”   言罢,晏安掌心捏诀,嘴里念咒,一团业火于他掌中蹿升,而后迅速膨胀。晏安决绝地抛出火球,皇帝命人烧了整夜却不倒的神殿,受火球一击,竟被砸了个稀巴烂!   晏安道:“神祇之力不可挪用,必遭反噬。”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晏安敢走,正是因为笃定从芜军兵临城下,皇帝不敢动他。毕竟眼下冰晶寻回,而他只需要动用掌心的那道咒纹,便能与冰晶共鸣,惊动从芜的军队。   晏安头昏脑涨的,眼前都是迷蒙的血雾。待他走出靖京,走入山林,昏沉间,他解了自己的腰带,将其当做绫带遮在眼前,模拟着从前到化鹤山的情景,其实是在凭着心意乱走。   他一个人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断崖处滞住了步子。   并不是晏安主动停下,而是有条藤枝勾缠上他的腰,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叹息。   那人道:“……你打算这样瞎猫乱走到什么时候呢?”   晏安不假思索:“到这个时候。”   前方有浓雾和断崖,独独没有人影。临枫无可奈何道:“你早知道我在?戏弄我?”   晏安摇头,正要卸下眼前的布条,一只发凉的手忽然攥上他的腕,临枫呼吸微促:“别摘!”   晏安手一顿,不确定地说:“你很虚弱吗?”   临枫答非所问:“这里有山林妖怪,还有迷眼毒瘴。你今日能来找我,我心里已是很欢喜……”   晏安打断道:“我若是来杀你,还喜吗?”   临枫被这话逗笑了,他的笑意也染上霜似的,触感分明地挠了晏安一下。临枫放浪道:“哪管你恨我还是爱我呢?你能记住我已是求之不得。”他收了笑,“今日山中案牍压身,不必等我,过几日我去找你好吗?”   晏安不作回答,反问道:“你在哪里,我跟前吗?”   “幻术而已,自然不在。”临枫的声音像雾,“你往回走,我呢就在逍遥乡——”   他话说一半,晏安骤然解下眼带。   临枫全然怔愣住了,连本相都来不及掩盖——或者说,此刻的他兴许无力遮掩。   临枫并未说谎,这周遭稠雾翻搅,哪里都朦胧,但晏安一眼便瞧见了临枫,他问:“这也是幻术吗?”   原来临枫说一半藏一半,这里不仅有雾,还有一面硕大的镜湖。山巅浮着雨,万象颠倒入镜,倒影落在湖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四面都是灰蒙蒙的,只有湖中心一点白——那是罪神正在受戮的场景。   果然,当晏安问出这话过后,便再也听不见临枫的声音,想来临枫此时本该被囚于蜃镜之中,却还强行分出一丝清醒的神志,守了他一路。   “老师?”晏安站在岸上,又轻声喊,“化鹤。”   化鹤难以忍受般,咬牙道:“不许过来!”   然而就在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之时,晏安已经紧闭双眼,赴死般踏上了湖面。可想象中的疼痛和沉溺并未到来,他稳稳踩在镜湖之上,下一瞬,他几乎是快跑来到化鹤身侧,然而却在近身之际受结界阻隔。   晏安掌中结咒,径直向结界上抛了咒。   “嘭!”   咒力相冲,晏安被气浪撞飞了出去。然而这并未让他打退堂鼓,晏安换了种咒法,继续突破,再被撞开!   再换,再拦,再换,再拦......   晏安几乎要将化鹤教的咒法统统试了个遍,终于,在不知第几次突破的时候,那结界忽然自动开了。晏安招行一半,扑了个空,险险砸到化鹤身上。   他这一下,将两个人都掀翻在湖上。   晏安前有头伤未愈,此刻一跌更是眩晕难耐,疼出些泪水。他难耐地推道:“好难受,你不要抱着我了!”   “有吗?没有吧。”化鹤原本还笑着,不料略受推搡,便装不下去了,“……好难受,你不要推开我了!”   化鹤衣裳单薄,面颊苍白,像是挨了很久的冻,这让他失了往日从容的风度,连孟浪的力气都没有,从背后依偎在晏安的肩头,竟像是个飘摇欲坠的纸人!   晏安平静下来,说:“你可真奇怪,我是来杀你的,还不许我推开,有没有道理?”   化鹤虚虚笑道:“对这件事,我向来没道理。”   晏安感到新奇:“哦?你原来很想被我杀吗?”   “想也不想。”化鹤不悦道,“我杀过的每个人都能记住,但你也能记住我吗?倘若你亲手杀了我,能因此生生世世都记得我,‘死’就很有意思。”   晏安反手摸到化鹤的额头,竟是烫得骇人:“你个老糊涂,又说胡话了……在混沌中分出神识来保护我,很痛吧?”   化鹤力气尽失,近乎将全部重量压在了晏安身上,他眉头紧皱,神色并不好,像是正耽溺于一场幻梦,同时又在努力剐出理智。   化鹤叹息:“……你想瞧我,看我就好了,耳朵这么红,我长得不错吧?”   这话戳中了晏安的心事。   化鹤的真相的确要比他意料中的英俊太多。晏安有意躲闪,是难以直视化鹤那双红玛瑙似的琉璃眼,里面雾蒙蒙的,总叫人不忍。   可大难临头,化鹤却还能笑得很自在!   这人……有些魅力。   晏安偏头,抵触道:“是你总靠这么近,还对着我耳朵说话……”   “……你又推我!”临枫愁眉不展,更恹了,仿佛下一瞬就要晕倒似的,“你要听得清,我不对着你的耳朵说,难道要对着你的嘴巴说吗?”   晏安似乎被这话猝然刺了下,险些没按捺住逃开,他羞愤道:“你真是太糊涂了!一点也不清白,果真该罚!”   晏安其实年岁很小,不过十六,寻常在宫内学的都是正经书经,也从未有过玩伴,常被人调笑为“小古董”,哪里能钻研透“清白”一词。   化鹤沉吟片刻,竟“嗯”了声:“这话对也不对。”   晏安略有所感似的,态度强硬道:“不要再说胡话了!”   化鹤疑道:“我心中如明镜,其实半点没记得你。倒是你……”他反咬一口,“小糊涂,你若清清白白,怎么看我不够?”   “狗咬吕洞宾。”晏安生硬道,“我是在想你会不会……”   “我冷。”化鹤打断道,“我冷,你来救我好吗?” 第88章 魂火   晏安无情道:“冷就说冷,搞得好像要死掉一样。”他正说着,忽然感到肩上一阵摩挲,晏安眼疾手快,反身将滑落地化鹤拽进怀里,“……老师,你不要闹了。”   然而化鹤阖着双眸,眉头紧皱,并不像在胡闹。晏安与他相对跪坐,勉强推着化鹤的双肩,又喊:“老师?”   化鹤睁眼,目光浑浑噩噩,他说:“我想……”   晏安等了片刻,这才问:“想做什么?”   “想……”化鹤似乎也忘了话,露出苦恼的神色,“我想……求你救救我……”   化鹤低首,额头抵住晏安的肩,喃喃道:“你救我,心好痛……你杀了我……你,你怎么一点不痛?”   他说话没头没尾,叫人听得糊涂。晏安问:“这便是你先前要说给我听的故事吗?”   可湖面澄澈,晏安一眼就能望穿湖底,根本瞧不见什么奇异景象。想必这镜湖既是惩罚神祇之地,那大概率只有受罚之神才能瞧见其中的神秘。   晏安心下思忖,抬手摁住化鹤的心口,想要效仿先前使用共感,可他咒力刚注了一点,化鹤仿佛梦中惊醒般,反攥住他的手腕。   化鹤漠声质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晏安从没见过化鹤这样阴鸷的眼神,他眼眶猩红,像是有滔天恨意。   尽管化鹤先前承诺过说给他听,但此刻趁其不清醒擅自共感,实在唐突!   “冰雪和雨,”晏安自知失礼,忙收回了手,“……对不起,不过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吗?”   半晌后,化鹤似乎终于瞧清了晏安的模样,眉眼霎时松弛下来,他抬手盖住晏安的眼睛,懊恼道:“抱歉……我,我有些糊涂……难看,难看……你别看我……”   “我不看。”晏安轻易拿开了化鹤的手,又问,“可是真不要我看吗?我若不看,又怎么将你救回来呢?”   “……我不知道。”化鹤被戳中心思,偏过头,“我不知道,我会发疯……不,我已经发疯了,实在难看。”他嘴上这样说,手中却攥得更紧,“可看你永远这样糊涂,我又好恨你!”   音落,临枫忽然将咒力注入晏安地体内,此刻的他无须任何咒诀,便将晏安拉进了自己的共感间。   这里藏着桩腐朽的旧往事。   四面还是山,天光下还是雾,但闻长唳乍然盈满山间,破雾打下一鞭,这鞭力道狠厉,本该打得湖中央那红衣少年皮开肉绽,却不想少年竟扬手接下,顺便把鞭上的咒法全破了。   少年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裳:“戒鞭落下,受罚结束,你看我也没用,这是你定的规矩。”   言罢他哪管什么戒律规则,唤来绒毯花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轿走了。   这少年名“化鹤”,是他自个儿取的名字,寓意着“自由无拘”。老师告诉他这是咒人去死的意思,化鹤却说:“我若能遂意,也是很愿意死的。”   这话没别的意思,因为化鹤是神,神祇活着受规则拘束,死了却不受鬼差摆弄,消散于天地,谁也管不了他。   当然,现在也没人管得了他。单从衣裳样式来说,做神嘛,心要净且静,名号要夸张响亮。话本里早形容得有模有样,神佛慈悲,不苟言笑,衣着出尘,行事内敛……   一言蔽之,活得像家里死了人。   但化鹤不干,他不仅取了个丧气名,还要顶着这个名字的穿大红衣裳,说是吉祥。总而言之,此神嚣张跋扈,叛逆专横,专和母神对着干,是最不适合做神的神。   可是没办法,母神偏选了他。   因而规则之下,化鹤莅临神位。神要大爱,还要无情,于是神祇无亲无友。老师和母神除了惩戒和教导,从不和他多说一句话。   于是山间草木精怪,天地飞鸟虫鱼和他结了伴。可花是假的,鸟也是假的,这里的万灵被叫做“苍生”,所谓的“朋友”都是纸做的傀儡,化鹤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和“朋友”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   直到某天,化鹤如往常一样学完功课,偷跑到山间休息。他躺在树上,就着卷叶喝果酒。纸傀儡藏在丛林,他说着和过去几百年同样的话:“天灵灵地灵灵,本君唤你你就应,东边儿那位——”   化鹤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目光倏忽顿在东边儿,和面前的一团蓝色魂火打了个照面。   化鹤:“……”   魂火:“……”   风穿林过,化鹤终于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他强装镇定,做出饶有兴趣的模样:“......你是哪里来的小鬼?干吗一动不动?找我做什么?”   魂火忽闪忽闪的,像是无法招架,它飘了半刻,就在化鹤以为它不会说话的时候,魂火言简意赅道:“来找你。”   化鹤酒喝一半,险些呛着。他没想过这团魂火竟是这样的音色,像是含冰又含针,寒凉又刺人。   化鹤立马罩下一层结界,坐起身端量它:“小兄弟,你说话真叫人误会。我积德行善,怎么会被鬼找上门?我胆子奇小——”   魂火幽幽道:“吓死你。”   “你说什么?”化鹤疑心自己听错了。   魂火又重复道:“吓死你!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你恨我吗?”化鹤被它的气势逗乐了,“你还真是奇怪,怎么恨上我了?不过你虽然记恨我,我却是很喜欢你。”   魂火光芒黯淡,仿佛在表达情绪。它像团将熄的残火,哪怕态度冷硬,却掩盖不住它即将消散的事实。   魂火没有具体形态,化鹤却能感受到它怨怼的目光。   魂火凉凉道:“你看谁都喜欢。”   化鹤不解其意:“怎么坏我名声呢,我难道很轻浮吗?我很喜欢你,是因为我身边只有你是真实,万灵都是傀儡物,很无趣的。”   “原来你是这样的可怜鬼......”魂火喃喃,“我来这里只为了两件事,一是救你,二是要你记住我。你能告诉我该如何救你吗?”   “原来你竟然是活在后来的人。”说到这里,化鹤终于听出些眉目了:“既然你这样说,想必那时的我已然殒身,不过生死有命,你又何必插手呢?”   魂火久久没有说话,只静静地飘着。须臾后,它说:“不要。”   魂火道:“我涉险时空罅隙,许多个世间我都去了,不是为了你口中的这个结果。”它沉吟片刻,下定决心似的,“我力量微弱,你若不愿让我救你,那就让我暂且留下吧。”   化鹤思量道:“糊涂鬼,你力量微弱正是因为逆了天道,如今怎么还要一错再错呢?”   哪怕涉及自个儿今后,化鹤也浑然不在意,不管魂火是谁,也不问将来之事。他散漫至极,做什么都很随意,像是从不把什么放在心上。   “你如今没头没脑,实在不明白我。”魂火飘近,像是在逼视,“天道我都敢逆,还管什么对错,怎么?你是没有手段,还是没有胆量?”   化鹤闻言怔忪了下,随即哈哈大笑:“好厉害的性子!想你将来定是很熟悉我,才会知道什么话我最爱听!”化鹤饮尽果酒,扔了卷叶,“不过你竟愿意为我花心思,我很高兴!好朋友,你猜得不错,我正有一法,能将你留下。”   这山间与他作陪的“朋友”都是化鹤自个儿造的傀儡,因此他的方法也很简单,便是将魂火之灵注入到傀儡之躯中。但寻常傀儡太粗糙,无法承载真魂,因而制作高阶傀儡花费了化鹤不少心思。   更有一点,高阶傀儡的炼制向来同邪术挂钩,古籍记载中的方法也很恐怖,要走捷径并保证傀儡的存续性,必然要沾上血、骨、肉三祭。但化鹤摒弃了这类低下的献祭之法,花了三千多个日夜,用纯灵塑造了一具无形态的傀儡身。   他将魂火养在里面,又过了三千多个日夜,傀儡逐渐发展出了体态和五官,终于在有一天,傀儡塑性完成。   化鹤将自己的衣物给了他,却大了一圈。化鹤倚在美人榻上,眼神闪亮,他说:“原来你竟生得这个模样?我是造了个雪人出来吗?”   不怪他讶异,这傀儡模样肤若雪莹,形容可爱,却眼波料峭,仿佛外表之下生了颗冰雪玲珑心。   傀儡坐在屋中央的白绒氍毹上,被层层叠叠的衣裳压得站不起来,问道:“你将我囚在这里,是要如何惩罚我呢?”   他初次开口,就语气不善,竟把化鹤说成了歹人。化鹤微讶,随即恍然:“你忘光也就罢了,怎么见我第一眼就泼脏水?好朋友,你不认识我,却天生会伤我心,想必你将来是个薄情人。”   经他一言,傀儡低垂头颅,开始打量自身,咕哝道:“忘光了……那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姓氏名谁?又从哪里来呢?”   “好问题。”化鹤坐起身,点着自己的额间,忖度须臾:“当年你是散魂之时,我便忘了问,如今要问,却又迟了。这样好不好……我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你看‘化鹤’二字就是我自己取的,很有水平的!”   傀儡的眼神有些冷:“是很有水平,寻常人也不会这样咒自己。”   “奇怪,神奇,惊悚!”化鹤瞪大眼睛,凑得更近,“你竟然能明白这些辞藻的含义?!如此这样,我为你取‘临予’二字,想必你也能懂其中深意。”   化鹤话音刚落,傀儡忽觉脑中有根弦震颤了下。   化鹤道:“你选做我的傀儡,我赠的名字便是你的第一道诅咒。” 第89章 凶兆   傀儡垂首思忖片刻,像是认可了这个名字。他费力从成山的衣堆中抬起手臂,放到鼻前嗅了嗅:“全是你的衣服,怎么给我的都是白丧服,你就能穿红色?”   化鹤头一次听自己的衣服被称作“丧服”,大为奇妙:“你牙齿伶俐,不像我的傀儡,倒像是专门来咬我的。临予,从今往后……”   临予道:“主人。”   化鹤:“?”   临予:“?”   这一声如晴天霹雳,双方骤然对视,齐齐怔愣在当场。   化鹤:“……”   临予:“……”   化鹤:“……你说什么?”   临予:“……”   化鹤道:“临予。”   临予说:“主人……!”他猝然捂住自己的嘴。   化鹤倒回美人榻,笑得骨头都软了:“稀奇,这名字咒落在你身上竟是这样的体现!嗯……好听极了哈哈哈哈你再叫……”   话没说完,化鹤的头顶倏忽落下一层布料。他顶着那层白纱衣坐起,正要掀开,双腿猛然一沉。   对方跪坐在他身上,力道狠厉,将他掐倒在榻上。   “凶得要命,若早知你脾气和心眼一样坏,”化鹤一笑,呼吸间吹开了面上的白纱,“我就……”   临予手腕用力,将他摁得更深:“你待如何……你热什么?”   化鹤喉口发紧,叹了声,还不待临予反应,适才抛至在化鹤身上的衣物倏然落下,电光石火间,化鹤已经扭转局面,将临予反压在身下。   化鹤撑在上方,单手将临予的双腕压过头顶:“你挨我那么近,还不准我热吗?”化鹤一面说着,一面缠绕着身前的白衣,“你住在我屋子里,从今往后就要守我的规矩。规矩第一条……好好穿衣服!”   话音落下的同时,化鹤手中猛然一拉,那轻纱似的白袍瞬间将临予裹束成了蚕蛹。化鹤翻身下榻,牵着“蚕蛹”另一头的死结,蹲身安抚:“衣裳太大了,你穿不了我的,明日我下山去为你量身做一件,怎么样?还用这种眼神瞧我呢!”   临予被缠成长条也不狼狈,就是眼神有些羞愤发红,他嘲讽道:“你要我为做定做哪种衣裳,穿一半露一半?太风情的,我一概不要。”   化鹤盯着他:“哦?你竟和我不一样,不是风流客,是要做和尚吗?小和尚适才对我衣不蔽体,修的是多情道还是狐狸道?”   “你——!”临予一时语噎,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对化鹤的脸皮难以置信。   化鹤也盯着他,神色狐疑,心说:奇了大怪!我平日里衣服穿衣浪荡,衣薄如云,今日……今日怎么这么热?   他拎起领口扇了扇,汗涔涔的,急匆匆出了门透气。   数年前得知那团魂火篡改命数,他不足为奇,知它悖逆时空来此,化鹤也无心追究。但如今这傀儡却搞得他身心怪异,像是在将来给他下了毒咒,令化鹤不能再坐以待毙。   他得瞧瞧来日会发生什么?   化鹤倚靠着门,忖度良久,地上忽然像水一样蔓来一道黑影子。化鹤微不可察地抬了下指尖,他表情不变,道:“鬼鬼祟祟来我闺房,要做什么不义之事吗?”   地上的黑影听闻“闺房”二字,“哼”了声,竟逐渐站起来:“你想做女儿,只能烧高香。”那黑影如同一层薄薄的皮囊,逐渐四分五裂,透出火光般明亮的身体,“吾听闻霜云寻了你四日,却无端端不见你人影。她胆子小,我来替她看看,不过我瞧你如今不是在房间里头吗?”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层黑影褪去,火光也褪去,所有明亮的、赤红的颜色都聚拢在她臂弯的火浮尘上。   “好烫,好烫。”化鹤退无可退,背抵着门,“炎奶奶大驾光临,我却不愿意伺候,还有半月才上课,你走吧,我暂时不想见到你。”   炎师哈哈大笑:“你以为我就很愿意看到你吗?”   化鹤没心情玩笑:“你滚不滚?不滚我滚。”   他果真半点不周旋,闪身进屋关了门。   背后凉飕飕的,化鹤早有预感似的,一把将人摁到墙上,捂住了临予的嘴。   炎师的身体还在门外站着,影子却融化进了地里。那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钻入门缝,却被一道结界阻隔开,在门缝处排开成一条黑线。   窥探无果,影子“咔哒”归位。   炎师这才扭了扭脖子,舒展身子,在门外笑眯眯地说:“提醒一下,今日越不让吾瞧,除尘日当天吾就越要将你这魔王窟翻个底朝天。小化鹤,只能先给你赔个不是了。”   “不原谅,请便。”化鹤掌中肉有些刺疼,他没捂过人,姿势不对,力道不对,和咬人的那位干瞪眼,“我也提醒一下,谁再擅闯我的屋子,命就别要了。”   炎师根本没把这话当回事儿,她扬手大笑,一甩浮尘离去。   化鹤赶忙放了手,恶声恶气道:“半点没良心,你咬我好痛!”   临予的脸上指痕显然:“她是谁?你很怕她吗?”   “她名唤炎师,能操控世间的‘热’,最厉害的一系列业火咒法,就是她创的。”化鹤吹着掌心的血牙印,满屋子找药,“你说得不错,我不仅怕她,还很怕她的好姐妹霜云。”   临予半点没有咬过人的自觉,在化鹤找药的间隙里,他已经悠然躺在了美人榻上。   临予道:“不该是那位‘霜云’姑娘害怕你吗?”   化鹤翻出个小瓷瓶:“我瞧着无害,有什么好怕的?”他顿了顿,又说,“你怕我吗?”   临予含糊不清道:“怕啊。”   化鹤冷笑道:“霜云只是胆子小,对我可从来不客气,她掌握着最寒毒的霜雪咒,和炎师一样,也是母神派给我的老师。只不过我们之间向来相互厌弃,她们除了教我本领,就只想搞死我。”   临予听得并不走心,盯着房梁,对上面悬吊着的白羽绣球灯很感兴趣。就在这时,忽听“哐啷”一声脆响,旋即一颗脑袋出现在上方,化鹤的头发扫过他的面颊,挠得临予胡乱拨弄了两下,却被化鹤骤然攥住手。   “啊......”临予眨眨眼,不解道,“我在听,你干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嗯——你看清楚,别恨错人了。”   “看清楚了。”化鹤居高临下,眉眼间写满了不高兴:“我就恨你,不仅她们想搞死我,你也害我。”   临予冷呵了声,讥讽道:“咬了一口而已,小题大做。”   化鹤道:“不错,咬一口不算什么,可咬了我过后,你怎么就事不关己了呢?”   临予仍是不解:“我不管你,就是害你了?”   “不错。你非但咬了我、不管我,还将我治病的药丸吃了,竟还吃得很开心!”化鹤细数罪状,郁闷道,“如今心伤了,手伤了,病治不好了,凶手还走神了.....”   化鹤忍无可忍掰正临予的脸:“......你到底在看什么?!”   临予看得入迷,被摁住也不恼,只微仰下巴:“这灯球怪迷离的,是干什么的?”   “一个破球。”化鹤起身整理衣衫,感觉手更疼了,决意继续找药,“那些羽毛都是我做的傀儡玩具,到了夜间它们便会像星子似的发光,还会手拉着手扭动玩耍,小把戏而已,你对我好些,我就教你。”   临予瞬间意味索然:“原来你想做我老师?不过我想问的是,如今天那么亮,怎么也发红光了?”   化鹤翻找的手一顿,仰面瞧上去,果真见到个红彤彤的灯球!他扔了药瓶,将头顶的灯球骤然打熄,与此同时,屋内四面都爬满交错的蓝色脉络,泛着荧光,仿若密密麻麻生长的树根。   其中最亮的一根蓝色细丝从临予的指尖生长出,另一头连接在化鹤的食指指节。   临予见状连连甩手,焦躁道:“什么东西,你放开我——”   他刚说完“我”字,忽然失了声。   瞬息之间,房间恢复原样,化鹤与他之间的那根细线也消失了。   这一切发生得遽然,化鹤勾勾手指,像是在感受指节处的束缚感:“你不要声张,我没说完,灯球白日显红,是为凶兆,想必世间见了大血光!我若没猜错,老师们已经向我传了下山的召令,我很不放心,这傀丝是你我与生俱来的连系,你好好待在这里,若有危险,我会立刻回来救你!”   果不其然,他话还没说完,屋子的结界随着大门一起破了。就在坍塌的门口处,半空中先浮现出几个大字:   “疫鬼乱世,汝携火拂尘前去,半月归。”   片刻后,这几个虚浮的字忽然燃起火来,烧得没了影。紧接着又浮现出几行字:   “伤至二累,禁闭三年,不供药。   “伤至三累,禁闭十年,不供药。   “伤至四累,禁闭终身,供冰棺。”   化鹤:“……”   临予有些大开眼界:“……什么意思?”   化鹤习以为常,挥手接了这道召令:“字面意思,表面派我下山平乱,实则为考核,只准许我带指定的武器,在规定的时日解决掉麻烦。一累轻伤,无伤大雅,二累以上的伤逐步加重,伤至四累,便是竖着去横着回来,是你要守活寡的意思。”   临予无语地看了他一会,转身就走。   化鹤将人拉回来:“话没说完,怎么急着走呢?我此去凶多吉少,你既重生一回,也不知道忧忧我,临……”   他才刚说了一个字,两个人都有强烈的反应,化鹤长记性似的闭了嘴。   临予瞪着他,阴阳怪气道:“你吉人自有天相,有什么值得我忧的?”   “话虽这么说……”化鹤“哎呀呀”一声,当即改口道,“话不是这么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这天底下你和我相依为命,死谁都不好。记着,绝不可踏出这个屋子,有心思可借傀丝传音,更记着!千万要避着炎师和霜云,尤其是炎师!不可冲撞了她的业火!”   临予看他模样认真,敷衍应了声“好”。   化鹤稍稍放心,这可是他万年来的第一个“真”朋友!然而化鹤未曾料想,自己这一去竟是三个月。   化鹤刚易容下山,他身手矫健,左右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却借着傀丝对临予说了一路的话。   化鹤道:“糊涂鬼,我适才瞧见一只好大的鸟,飞走了。”   临予道:“的确,我这边也有只傻鸟刚飞走。”   化鹤“哎”了声:“我要哭出声了,什么傻,我从前次次考核都位居第一。”   不到喝口水的功夫,化鹤又说:“这里有棵树。”   临予开始在房间踱步倒腾,说:“山里到处都是树,你这么土?”   化鹤说:“这树不同,你前世还是团鬼火的时候,就是来这棵树前遇到的我。你怎样,没有半分留念吗?”   临予从架子上翻出本书:“编。”   化鹤郁闷:“我哪有?”   临予躺在化鹤的榻:“我说这话本,一看就很扯,根本不信嘛。”   化鹤也不恼,心里很欢喜。从前他去哪都是一个人,身边再跟着一堆机械地傀儡,化鹤说什么它们都笑,讲什么它们都说好听,没有人会像临予这样不识好歹。   化鹤从花草树木说到茶米油盐,滔滔不绝的,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似的。   临予被他吵得不耐烦,罩进被子睡着了。   这根傀丝无形无感,却总是能传来化鹤大惊小怪的新奇话。临予爱答不理地应着,看话本的时候觉得化鹤真烦人,入睡之时又听化鹤说:“真好哄。”   往日凶险枯燥的考核变得不那么难熬,用临予的话说,化鹤此去不像平乱,更像去度假。   然而疫鬼的数目和修为远超预期,它们分散得零碎,不仅擅长隐蔽,还会寄生在活人体内。化鹤不能杀人,也不能受伤,加上火拂尘原本是炎师的武器,他用不衬手,因而对付疫鬼稍显棘手。   但这些统统不是绊住他的原因。   化鹤通体是伤,全身上下伤口狰狞,血如雨一样在下。这方土地上的最后一个寄生疫鬼杀完,化鹤再次挤出咒力探了探,他没感应错——   傀丝断了。   这个念头涌上的瞬间,化鹤一下子失了力气。四面都是被业火焚毁至焦黑的土壤,他强撑着身子迈了两步,被地里的血臭熏得作呕。   化鹤骤然跌倒在地,火拂尘却在往上飞。   头顶传来临予的声音:“我能拿吗……好吧,我已经拿了。”   化鹤的黑血染脏了临予的白袖,他正被费力地抱着,却控制不住身体下滑。很快,化鹤听到对方并不客气地呛他:“……你这么重,平日里装什么柔弱可怜?!啊……我真是……真是信了你的鬼话!” 第90章 春日   说鬼话的人此刻头脑发昏,睁眼一片红,先喃了句:“你竟还活着?”,又喃了句:“......莫非我已经有了心魔?”   临予听不下去:“......我活着是什么很遗憾的事吗?”   化鹤如释重负般笑了下,而后两眼一黑,没了意识。   化鹤刚醒来,险些又被浓烈的霉臭味熏死回去。他下意识翻个身,便被人摁住了。   “别动。”那人声音一如既往没什么咸淡,却能听出些紧张。   化鹤道:“你将我拐来什么地方了?傀丝怎么断了?还有,你的袖子能不能别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了。”   这地方黑黢黢的,化鹤只能大致估摸自己应当是枕在临予的腿上,只不过周围太臭太脏,临予只好干坐着挺尸,抬臂捂鼻。   “你话好多,我怎么答。”临予多说两句,就暴露鼻音,“这山洞是我能找到最隐蔽的藏身处了,还挑呢?还挑你就出去受死吧,反正在这里也快被臭死了。”   化鹤也学着他,顺势揪他垂下的袖子当手帕,掩住口鼻,却说:“嗯?倒是脸才最臭。”化鹤打了个响指,洞中凭空浮现一团蓝火,“你怎么来的?”   临予面色不善,冷眼睥睨他:“关心这个,不如想想自己还能活几个时辰?”   化鹤就地耍混:“活多久不要紧,死了更不要紧。目前我心头只有一件事,傀线断了是遇到什么事了?”   化鹤静静等了会,见他不答,了然于胸:“果然,只有炎师的真业火能烧断,我叫你躲着她,不仅因为她的火很烈,还很邪。她那业火一旦燃起来,是鬼是妖都得显现原处之态……不过?”化鹤抬手,轻轻拉扯临予的袖口,“……我见小公子面若敷粉,水灵温软的,和其他又丑又皱的纸傀儡可不同,想来炎师没捉到你。”   说来也是奇葩,神祇凌于众生,却屈于规则之下。化鹤肩上有两名教他本领的老师,头顶还有母神压制,若是被发现他坏了规则,和真灵混成一堆,他顶多受些惩治,早就家常便饭了,倒是临予,绝无活命的机会。   临予袖口微动:“嗯。”   化鹤还要追问“你是如何逃开的”,脸上却忽然有些潮,他怔愣道:“你哭什么?”   临予也怔:“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抹脸,旋即露出一副琢磨不透的神情。   化鹤牵开他的袖子,不解其意:“你恨我,才不会哭。难道是伤着了?我瞧瞧——”   临予将他按住:“我既是你造的傀儡,为何流泪你该最明白。倒是你这一身自作自受的伤,那虽是活人,但已经被疫鬼寄生,早不成人了,怎么不杀?”   原来适才临予赶来之时,正好瞧见化鹤被受疫鬼附体之人开膛破肚,这人也是有病,将疫鬼引出那人身体后才痛下杀手。   不过这“杀手”下在化鹤自己身上,因为受他可以引诱,疫鬼将寄生目标转移到了他的躯体。   化鹤“咦”了声,说:“竟有这种蠢事?我怎么不记得。想是见到你,光顾着忧愁去了。”   临予一噎:“......我是什么扫把星吗?”   化鹤一本正经道:“不是扫把星,是弑神者。你心中那么恨我,此番前来,不就是来杀我的?”   “……你有病?”临予觉得真心喂了狗,险些没按捺住拆光化鹤身上所有的绷带,“活着讨厌,不如死了。”   这家伙也不扪心自问一下,身上的千万条口子是谁给他一处一处上好药的。   可临予哪里明白这是化鹤下的套。化鹤勾出了话,乘胜追击:“那好,你既自称傀儡,什么都不记得,干吗跟着我?你一身反骨,记恨受我掌控,如今怎么没多给我一刀?”   临予淡淡说:“多一刀也杀不死,何必费我力气呢?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都不记得了?”   终于说到这事儿了!他将话头一步步引到此,就是为了打探那未来之事。化鹤早些时候便生疑,临予虽为傀儡,内里却是有真灵存在的,既是真灵,化鹤就不可能完全操控他,以至于按照临予的心性,怎么会对他这么上心?   况且他俩其实没很熟?   化鹤“哦?”了声,有些期待:“那你能想起什么?”   临予沉思,尽力回想道:“很多。一条立有‘忘川’石碑的河,山巅烟雾的庙宇,破壳而出的小怪物……凤冠霞帔……红珠石……一个唱傩戏的茶肆,布局奇怪;还有一处冰窖般的黑屋子,时常有许多白衣人进出,在门口触碰墙壁屋子便亮起来,当是某种咒法……还有,裹尸布……太奇怪了……火,到处都是火……疫鬼过皇城……太多了,恐怕要说上三天三夜。”   果然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碎片。   化鹤一时半会琢磨不出来这其中多少和自己有关,但这都不重要了,重点是“疫鬼过皇城”这一场景。   不过他转念一想,疫鬼猖獗,来日必有一场大战,这也是能预见的,所谓担忧三日后的事就是吃饱了没事干,化鹤想得头又疼起来:“你继续说。”   临予提醒道:“我没有说过得讲上三天三夜吗?”   “三天三夜怎么了?!”化鹤郁闷道,“我为了使你重生,可等了六千多个日夜!你,你竟然连三天三夜都不愿为我花?!”   他有些恼羞成怒,眼睛都红了,仿佛临予犯了全天下都不能原谅的大错似的。   “好好好......”临予被他闹得头疼,叹了口气,只能依了他。   可别说三天三夜,这家伙三盏茶的时间都没撑到。临予垂眸,心中忿忿。   真是.....哪里来的泼皮无赖,分明就是为了骗他哄睡。   两人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在这方山洞中度过了半月。   哦,不对,是那小傀儡无所事事,只日日忧心夜夜劝:“该回去了”,“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化鹤本人倒是忙前忙后,原本只能放下一张方桌的洞穴,已经被他改造得能容纳下一间小屋……还有两棵树,三只草编狐狸,四副悬挂画册——   临予忍无可忍,黑着脸说:“够了,你还真打算住这了?”   “没有呀。化鹤热得将最后一件里衣也脱了,赤裸着上半身,此刻正拿铁锤和长钉凿着石窟四壁,在“哐哐”声中出了许多热汗:“炎、霜给我的开合期限是半月,反正都过不了了,不如随遇而安,让自己换个心情。”   临予冷笑:“我看你一直都很开心,我才是被你换了好几种心情了。”   临枫停下动作,拿眼静静地瞧他了半晌,说:“我的绒毯上长了个人,三天难得下一次地,鲜果点心伸手就到,醒了就吃,乏了就睡,闲了就看话本。房子不用你造,树不用你种,恕我直言,你该是什么心情呢?”   临予冥思:“嗯……”   化鹤挑眉:“嗯?”   临予理亏,临予认输,临予叹气。   化鹤见他这样,似乎心有些软,不再逗他:“安逸享乐就好了,忧什么呢?神地能和凡间一样吗,书中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虽没有那么夸张,但抵三个月还是没问题的。”   难怪!   临予先前就想过:这疫鬼如此难缠,只给半月的时限就能全然歼灭,化鹤到底得有多大本领!   化鹤一席话果真让他安了心,临予愁眉思量了半刻,果决地倒回榻上,看起了话本。   日子就这么过啊过……   从小山洞变成了大石窟,小树从软苗成长到参天。化鹤改造完了东南西北,仍旧闲不住,又往头顶开了个洞。   煦日的暖光落下来,遥远处有海,海浪环在周围,但石窟却不再晦暗潮湿。   这里逐渐有了花草树木,还有了庭院阁楼。话本从寥寥几本,变成了堆在角落的置物小桌,因为不仅临予要看,还要为了回馈化鹤教他咒法,而去各地搜罗。   化鹤感慨:“我从前真是瞎了心,人间正是我的沉沦地啊。”   临予哂笑:“怪人间也从不怪自己,你活得真简单。”   化鹤苦口婆心:“好朋友,活在当下。”   临予便不说了。   临予虽总是这么不解风情似的泼冷水,但蒙了心又哪止化鹤一人?   春天化鹤带他去山野间采花,夏日去亭下避暑吃冰,秋日扫叶,冬季堆雪……这岁月如诗一般流走,想要留住它的人从来不止一个。   但好景总是不长。   这日临予为化鹤擦完头发,又叹气。   化鹤规矩地坐在妆镜前:“你又愁什么啦?”   临予道:“前些日子我去镇上,碰到为善言的老者,他总是说很多,又问我为什么不说。我担心被人察觉出异样,只好问了个问题,恰好是我一直惦念的问题。”   化鹤便问:“什么问题呢?”   临予道:“对于五岁孩童而言,十岁的叫哥哥姐姐,二十岁的便被叫做叔叔婶婶,四十岁的能称作爷爷婆婆,若几百岁几万岁的,又该如何称呼呢?”   化鹤若有所思,也想不明白:“我从未想过这个,那名老者是如何答的?”   临予沉吟须臾,有些欲言又止:“他当时吓了一跳,说:‘这能叫什么?不是千年老王八就是老妖怪!’”   化鹤闻言,嘴角一抽,僵硬地问:“那你是如何答的?”   临予坦率道:“嗯,我说:‘幸好我只有十七岁’。”   化鹤脑袋偏开,不让他擦头发了。   临予纳闷:“你怎么了?”   化鹤郁闷:“我?我能怎么,我老了!我太老了!”   他刻意越说越大声,临予心悸地说:“休要张扬,你若再不回去,恐怕会殃及池鱼。”   就在他说完话的功夫里,化鹤神色一变,凝神探查后,忽然笑说:“说什么来什么,池鱼你好,你的祸已经来了。”   临予反应一慢:“什么?”   就在他说到“什”这个字的时候,化鹤已经挥手激荡出一层强烈的咒力。他随手扎起头发,闲庭信步般走来:“不请自来,随礼了吗?”   咒力形成道流转的结界,封锁在山洞口,外面是一片葱郁翠竹,竹林间约莫站了八名白袍人,他们头罩兜帽,面带脸具,一动不动立在那儿,跟孤魂野鬼似的。   这其中没有炎师和霜云的影子,化鹤根本不放在心上:“诸位——”   话没说完,化鹤的余光只瞥见个残影,身旁箭似的飞出去一人。化鹤抬手一摸,腰间已经空了,插在那里的拂尘不知何时已经显现出了神威,山洞外的整片竹林席卷来惊涛骇浪。   只不过这浪亮得眼睛瞎,烫得骨头都要化,竟是火做的!   林间人坦然面对火浪,岿然不动。火浪涌近之时自动开了岔,瞬间熄了。其中一个白袍人道:“化鹤,你坏了规矩。”   化鹤怡然道:“不错,但你第一天知道?”   白袍人声音没有起伏:“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就要受罚,认错并非是减罚的途径,规则从来对天下万灵皆公平。”   化鹤不耐烦:“神神叨叨的,恕我直言,诸君都有病。”   八名白袍人动作迅猛,忽然挪位围成了三角阵法。与此同时,凌空一道霹雳闪电砸下……又是一道,又是一道……   统共劈了八下,刚好将这八个人天灵盖劈了个遍。临予适才出了招就混进火浪里不知所踪,如今现了身影,化鹤见状,立刻说:“当心!”   白袍人冷笑道:“晚了!”   音落,八人之阵如同火山之口,乍然涌出一股滔天的紫浪!化鹤被强光晃了眼,眯了眯眼睛,正瞧见八人遽然矮了下去,骤缩成一堆人皮。   原来这八个人也是傀儡,还是十分厉害的傀儡!他们八人之力全部汇聚在了紫浪之中,不过眨眼间,紫浪如狂蟒,霍然咬来!   若说化鹤造的洞穴如今能容纳下几十余人,那么这“紫蟒”一口就能吞下几十个这样的洞穴。然而就在紫浪迅疾俯冲而下之时,四面红光乍现,紫莽身影一滞,旋即被猛然拽回,瞬间在半空中被瓦解成了八份!   头顶不知何时铺开了一张横跨天穹的赤红蛛网,那八个白袍人如同八颗白棋,分散着黏在蛛网的节点上,正像濒死的虫蚁一样扭动。   临予握着拂尘柄端,万千火红的尘丝绽开,被绷得笔直,一直延续到天上,原来这壮观的蛛网竟是出自这个小傀儡之手!   然而小傀儡神色淡淡,仿佛根本没花力气就将他们制裁得如此狼狈!   白袍人在天上破口大骂:“好你个小孽畜!化鹤!你非但偷偷交了这种东西,还唆使他用神祇的法器偷袭我们!该杀!”   化鹤觉得没必要,碎了结界,他有些得意,走路时神态骄矜:“信口开河,张口就来?亏你们还属神族,我适才不是提醒过让你们当心了吗,我这好朋友瞧起来就不好惹,你们如今惹了,又输不起?”   这时,身后传来个声音:“好朋友?”   天上的蛛网霎时消失,白袍人当机立断,念诀落地。那火拂尘在临予手上动荡得厉害,已经全然不听使唤,脱手而去。   化鹤笑容凝固了。   炎师召回了法器,皮笑肉不笑:“哪里来的好朋友?有多好?让我也认识认识。”   她人还没到,影子先游到了临予脚下。那团黑影像是一道圈地的禁咒,竟让临予动弹不得!   化鹤倏忽颤了下,是冷的。他肩上落了根白羽毛,却令他半边身子都结了冰。迎面走来个带着面纱的少女,她模样怯生生的,声音也小:“化鹤,你昏头了吗?” 第91章 冰城   化鹤退了两步,挡在了临予跟前,哂笑道:“要抓人就亲自来,扔几个废物来是什么意思?”   霜云眉头微蹙,同情到不忍看他:“你怎么可以胆大包天到戏弄母神呢?你当真有些无法无天了,你以为随便造个和你模样一样的傀儡扔上山,就能蒙骗过我们吗?”   化鹤身后传来“哈”的声,影子倏然从临予脚下站立起来。炎师现身在两人之间,面朝临予微笑道:“这位小友好啊,我见你体内的灵力越发纯净充沛,想来生活过得很如意啊。”   临予神色微变,炎师又转向化鹤,依然和颜悦色:“小友不明白禁忌,难道你也不懂规矩吗?”   适才被粘在天上的八名白袍人下饺子似的落到霜云身后,正要告状,霜云却挥了挥手,一脸愁容:“这里不再劳烦你们,回去吧。”   待白袍人退下,霜云才轻声说:“不可与真灵往来,千万年来你虽小有叛逆,却从没出现过大篓子,如今怎么突然糊涂了?化鹤,这要我和炎师如何救你呢?”   “救我干吗?你们是想救自己吧,毕竟看管我不到位,也是会受罚的吧。”化鹤散漫挥手,像是在驱赶苍蝇,“无论真假,也感谢你们有这心了,不过恐怕要让老师们心愿落空了,他可不是什么真灵,不过是一具假的行尸走肉罢了。”   霜云轻轻“哎呀”了声,低声道:“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炎师笑容满面,“小化鹤可出息得很,既能做到以假乱真,又何尝不能以真乱假呢?”   化鹤眨眨眼,觉得很好笑:“是吗,有多真?你的真业火能烧掉世间假象,就算你现在伸手将他焚了,我也不会觉得可惜。这样的东西,我想要一百就有一百,想有一千我就造一千。”   霜云轻声细语,对炎师道:“你不要上当啦,他这样说,岂不是笃定你不敢下手?要知道,规则可约定了,既不容许神祇与真灵混迹在一起,又不允许神祇滥杀真灵,当然,化鹤还笃定算你我用手段探查,也查不出想要的结果。”   她自顾自地、鬼鬼祟祟地说:“奇怪?化鹤为何这样有底气呢,炎师,你是不是在这之前已经动过手了?”   怪不得霜云性格怯懦,却仍能做让化鹤胆寒的老师,她机敏且诡异的洞察力蔓延而来之时,仿佛毒蛇游过后颈。   果不其然,炎师一挥拂尘,点头认下了:“不错,化鹤下山镇鬼的那段时日里,我曾数次造访他的住所——”   化鹤泰然自若:“不轨就是不轨,说那么好听做什么?”   “此言差矣,师长关怀弟子之事,怎么能叫不轨呢?”炎师心安理得,以如同传教般的口吻继续道,“你虽时常在你的住处设下自创的禁咒与结界,但却习惯性忘记你的咒法是谁教的,况且你这位好友十分坐不住,你一走他便寝食难安,你和他之间以傀丝相连,时刻都在联系,可是化鹤,你以为只有你会这种手法吗?你屋中的陈设布帛,皆是我们打造,是不是你、谁碰了你的东西,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有病,那我日常沐浴,你们也要看咯?”化鹤明白她的意思后并不讶然,反而道,“你看吧,千万年来我是个什么活法?被窥视、监管,还要被约束惩戒,这么无趣的日子,我造个用来取乐的人偶怎么了?凡间妃嫔还要取悦帝王,人偶奉承我不过之于妓子献媚昏官,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官有官的道理,我不想为这类无心之物受罚。想来你们不信,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掏了他的心来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临予原本还能自若,却在化鹤的言语中逐渐凝结了表情。   霜云捂住口鼻,被化鹤的脱口之词惊了一下又一下,她眼波震颤:“你……住口……你是神祇,怎么能说这样的、这样粗鄙的话?”!   炎师的笑也淡了:“带走……带走!关进禁室……大逆不道!”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化鹤身形不动,手中却结印,“自己说过的话便要应允,规则之下,不容出错,我定要掏出他的心给你们看看。”   他眼中赤红如火,显然是动了真怒。   化鹤说:“临予,你过来。”   临予心中咒令响起,他无法控制地答了声“主人”,而后朝化鹤走去。   究竟是怎么动手的,化鹤已经记不清了。似乎有血溅在他的脸上,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化鹤唯一能肯定的是,原来自一具身体中掏心不其实需要用很多咒力,但却需要好大的力气。   临予分明是真灵,胸膛却如纸一样薄。不过没关系,只要临予是被他亲手杀的,没有经别人之手,那么他的魂就能保得住。   可是临予如今的魂魄不似多年前的魂火一般具有残力和灵识,他的魂魄葬在那具傀儡身中,只剩虚无,若不及时做些什么,恐怕很快就将消散。   心掏了,傀丝也断了,炎、霜无可追究,就算再怎么追着不放,却也招架不住小神发疯阻挠。   她们最终没有干涉化鹤对傀儡尸骸的处理。   化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心悸得厉害,一直六神无主,心里盘算着自己需要造一个能护住碎魂的袋子。   可是炎师和霜云还是小看了他,正如化鹤自己所说,他既然能造成一个,就能造出第二个,于是他又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为临予的碎魂造出了新的身体,也牵出了新的傀丝。   他将临予的傀身养在护心池中,然而当临予附魂没几天后,化鹤却感知到了他的逃走。   化鹤探到他的踪迹,却没有立刻就追,因为这个期间发生了一件事——百鬼之战。疫鬼遍布尘世,甚至孕育出了一个鬼王,母神率领四大古族出征,在外杀得昏天黑地。炎师和霜云则闭塞在山上,将自己置身于世外之地,只负责日复一日地给化鹤上课。   这段时间十分折磨,神地对化鹤全面禁足,等到化鹤再次下山见他的时候,已经过了将近一百年。   他近日做了新衣裳,正在镜前打理自己的模样,临行前忽然听到了叩门声。   化鹤心情不错:“进。”   门推开,进来个臂弯中揽瓷瓶的女子,名唤“水茗祈”。她声音清冷,却是个懂规矩的,止步在门口处:“我就不进去了,今日我来找你,是有件事情要你去办。”   化鹤艴然不悦:“不去。”   水茗祈充耳不闻,自顾自说了下去:“凡间的东南之地有处荒寞的雪原,此地的前身曾是疫鬼的盘踞地之一,这里有不仅大战留下的硝烟痕迹,还有疫鬼吞吃活人留下的尸骨,气象混乱,终年严寒,寸草不生。其上建立起了一座冰城,不过近年来城中不太平,许多百姓和修士同行求助无门,已经将请愿送到了你跟前。”   化鹤道:“我没看见啊。”   水茗祈点头:“所以我照单全收了。”   “......”化鹤道,“好吧,具体是如何不太平呢?”   水茗祈洞悉他心思:“不棘手。你听好,为了防止疫病扩散,冰城外有三座并排的雪山,经年来被改造成了葬身疫鬼和疫邪的坟冢,集天下修士以咒术封锁,然而近年来却多有猎者发现山中多数坟被人掏空,更诡异的是,疫鬼和疫邪肉身长存,不知为何,竟全都化成了腐水,只剩森森白骨。”   “听你这话,想来不是自然风土的原因。”化鹤道,“那就是人为了。”   水茗祈道:“不错,雪山中常有非人脚印,咒力四散,不似寻常野兽。许多百姓都曾见过一身躯高大的黑影穿梭于林间,行踪扭曲诡异,搞得人心惶惶。”   化鹤摆摆手:“烟雾弹太多了,仅是这些风声就叫人害怕,要受人驱逐?这雪原原先就不是给人住的,说不准是侵犯了人家的领地呢?我只问一句,它害过人吗?当然,吓死人不算。”   水茗祈思索片刻:“这个不曾听闻。但是化鹤,百鬼一役过去不久,对于作祟的妖魔鬼怪,大家还是颇为敏感。你此去调查一番,算作考核成绩。”   化鹤整装完毕,眯起眼睛:“我有说要去吗?”   “当然,这是你的休息时间,随你安排,我承诺过你,我不会像先前两位那样时刻管束着你。但你若不去,就不必听我说这么多。”水茗祈让开身,“我若猜得不错,此行恰好与你要去的地方顺路。”   “不错。”化鹤心情很好,潇潇洒洒就出了门,“你且等着消息,不过啊——”   他离去时衣袂纷飞,兴致很高:“既是公事,记得延假哦——!”   正如水茗祈所言,化鹤凭借傀丝的指引,直奔冰城。有了先前的教训,他在傀丝上附下的咒法更加隐蔽,不出半日,化鹤来到冰城城外。   城如其名,里面的雕梁画栋、一砖一瓦无不是寒冰雕刻。其中的百姓个个都裹着厚皮袄和大衣,面带喜色,像是并不为这极寒恶劣的气候所困扰。   城门排查森严,化鹤顺着傀丝找到了人,怎么可能再守规矩?他毫不吝啬咒法,也不遮掩身影,果不其然,三两下就撞进了机关——   不知从哪里窜来一头雪狮,追上化鹤,一口咬断了他的脚筋。   鲜血淋漓之下,他反倒不觉得很痛了。   因为雪狮身后挡住个红轿,四面红纱幔帐吹起,里面的人正抱着一只兔子,似在借此取暖。   四目相对的瞬间,化鹤一点也不意外,倒是瞧见轿中人愣神的表情,觉得很有意思。   化鹤有些高兴:“你还记得我,我是——”   话没说完,里面的人仓皇道:“......打死,带回去!” 第92章 除邪   话音刚落,便有几位穿着雪袄,虎背熊腰的士兵上前来擒拿。   化鹤身形不比他们雄壮,力气却更胜一筹。他将围聚上来的士兵挡开,笑吟吟道:“打死可以,带回去也可以,但我要和你坐同一顶轿子。”   就这三两的功夫,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惊了两惊。一惊是这混混毛贼竟长了这样一张祸国殃民的妖孽脸,二惊是这混混语出骇人,竟胆敢攀上君皇的坐轿!   纷纷嘀咕着“君皇能有亲戚吗?”、“他的意思是认识君皇?笑死,不过这张脸倒是有些说服力。”、“君皇孤寡百年,哪里来的亲戚,这人碰瓷儿来的!”   大家言辞不一,但结果却众望所归。君皇岂容别人这样冒犯?!亲自出手将这妖孽打死装笼,骨碌碌拖了回去。   化鹤不料临予竟对他用陌生的咒法,一时没个防备。待他再醒来之时,千万丝线缠身,他被吊起双手跪在地上。   然而此处布局精致,亮堂堂的,里面摆满了各类手工玩偶和书册话本。白色的傀丝正从房梁之上垂下,如同一场雪瀑。这里不像是地牢,倒像是临予的私殿。   这个猜测不免让化鹤心里明媚起来,他双指捏诀,正要斩断傀丝,忽然自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骚动的银铃碎响。   化鹤“嗯?”了声,发现这傀丝上的咒法他根本无从破起,反而受他方才的咒力侵扰,变得那叫一个“剪不断理还乱”!   房门被人推开,化鹤欣喜的神色凝结在脸上,他目光下移,问:“你谁?”   门口进来个冰清玉洁的小僮,他面容姣好,正抱着一叠洗好的衣物。化鹤盯着那堆衣裳,想也知道……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他见小僮不答话,又说:“你的主人很忙吗?也不来看看我。”   小僮没理睬,抱着衣物在屋内转悠了几圈,将衣物分类放在了不同的柜子中。化鹤跪着也不觉屈辱,吊着也不生气,他说:“小友,你这脸被雕琢得很好,你主人是单对你这样细心,还是对所有小傀儡都这样?”   化鹤说:“咦?你也不理我,是你主人吩咐的吗?”   化鹤忽然哆嗦了下:“小友,你还要转悠多久,想瞧我怎么不看我?这衣裳的款式千篇一律,你到底还要摆几个地方?”   说完这话,小僮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放下衣裳又拿起,冷脸走至化鹤身前,拽住他周身的傀丝,将人一把拽近:“……你烦不烦?”   化鹤像是被拉拽的力道愉悦了,他挑衅道:“烦我?烦我怎么还不来看我,怎么还装作看不见我?”   小僮侧开脸:“主人让我不要理你。”   化鹤低笑道:“哦?原来你喜欢这种玩法,可我从来没有不让你不看我啊。小临,百年岁月,你过得好,我很欢喜,可你就半分没惦记着我吗?”   小僮面露震惊之色,与此同时,大殿上走神的君皇忽然手抖了下,那滚烫的茶盏冷不防滚到地上。   群臣面面相觑。   “君皇这是又睡了吗?”   “走神了吧。”   “要不要叫醒他?这、这事儿商量到一半呢!”   “算了,随他吧.....常态。”   “......”   高殿之上,临予的神识落在另一方,被化鹤搅弄得如同泥浆。小僮紧抿嘴唇,道:“滚开。”   化鹤说:“我不……”   他这个“不”字还没说完,浑身上下忽然像刀割一般的疼痛,肋骨似乎都被绞断似的!那千丝万缕的傀线骤然紧绷收缩,将化鹤整个人都朝后拽去。   两个人立时拉开方寸距离。   临予扮做的小僮早已冷汗岑岑,松了口气,而后正色道:“母神殒身,炎、霜二神也在一殉葬,世间真灵千千万,你要有人作陪,不过招呼一声的事。如今又来招惹我做什么?”   疼痛总是慢半拍,化鹤有点像被刀剐,正在受难。可他却半点也不恼怒,温声道:“你不讲道理。”这话让临予发了愣,化鹤淡淡道,“是你最先触及了我的诅咒,让我受尽折磨一百年,如今挥挥手就能说不要我,会不会太刻薄了呢?”   临予闻言,信了,不禁看他:“......什么诅咒?”   化鹤大言不惭:“我一辈子只能交一个朋友,所以只能和你最最好。”   “......”   临予动动手指,傀丝紧得险些绷断,电光石火间,化鹤全身离地,被高高悬在房内。临予气得脸黑:“给我撕烂他的嘴!”   ——臣子随着君皇一起神游天外,正互相商量公事办完后该去哪家酒楼看戏吃茶,不想这时,高殿之上的君皇冷不丁要撕人嘴,吓得群臣齐刷刷跪了一地。   君皇神识归位,对左右道:“去将我屋内那混帐扒了衣服带来!”   臣子说:“什么内?”   臣子又说:“扒什么?”   臣子叹声:“混帐、果真混帐啊!”   ......   化鹤浑身千丝万缕,被左右一男一女两名侍从牵着绳头拉进大殿。   臣子齐齐受惊,退步说:“……妖孽啊。”   化鹤笑意不减,频频点头,十分好脾气:“你好,你好,你也好。”   化鹤一路走,一路打招呼:“嗯?我是谁,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清白?说不上清白,什么关系?我和他啊……”   君皇说:“跪下!”   万缕丝线瞬间刀割般勒进化鹤的皮肉,化鹤“扑通”一声跪在殿堂,他在迟来的疼痛里,神情还有些发懵。   君皇手伏在高座上,森然泛白,压抑着怒意:“……你走不走?”   化鹤收了笑,正经道:“你怎么了?看见我就会痛吗?”   君皇招手,挥退了大臣,在这仅剩彼此的方寸之地里,君皇高坐之上,化鹤分明记得临予说了很多话,但在夜幕下,在冰牢之中,他却只记得临予那句“求你”。   求你放过我。   化鹤:“……”   化鹤低垂着头,忽然觉得狼狈。额发挡住了他半张脸,显得他居然有些落寞。他说:“我没有开玩笑。”   黑暗里,临予拢紧了身上的绒袄,捂着暖手的汤茶,他沉默很久,像是心血来潮般,突然倾身摸向化鹤的右耳:“你带神器来,是为了杀我吗?”   寒霜的凛风从窗缝钻进来,将化鹤的红石耳珰吹得摇晃不止,仿佛猛兽蛰伏夜间时眼中的凶光。   “好看吗?”化鹤仰起头,坦率地偏过头向他展示,“这是我为了见你新做的首饰,不过跟着我沾了些神力,算不上什么法器。但穿耳有点儿痛,我劝你不要好奇,也不要尝试。”   化鹤盯着他,又说:“倘若你喜欢,其实痛一下也不赖——”   “我不喜欢。”临予正回身体,他所有的表情都藏在黑暗里,重复道,“我不喜欢,你听明白了吗,化鹤。”   化鹤为自己适才的袒露感到滑稽,他笑了一声,想让自己看起来真的不在乎:“……嗯,不喜欢还盯着我看?我这耳珰什么都没做,你偏偏要来摸它一下。”这寒夜里的风真他妈冷,化鹤心里有些紧,“你无意招惹,却搞得别人心烦意乱,一点也不公平。”   化鹤从没体会过这种滋味,他居然难得认可那些狗屁一回,心说:难怪规则之下禁止神祇和真灵一块玩儿,我不过和他在短暂相处了几个凡人的春秋,竟叫我惦念百年之久,还让我心里这么难过!   正当这时,冰牢外进来一男一女两名侍卫,女侍从端了壶温酒,男侍从则端来一把刀:“君皇身体不好,要喝酒。”   化鹤刚瞧了一眼,就听临予怒声喝道:“出去!”   男侍从犹疑道:“可……”   “定身。”化鹤将断成段的傀丝拎在手中,散漫道,“你说了‘可’这个字,就是要我追究到底的意思。这是什么,我瞧瞧?”   他轻易地挣脱了临予赋在他身上的傀丝与咒法,站起身来朝着那把“刀”走去。临予动弹不得,只能嘶吼道:“拿出去!你们两个混账!不准给他看!”   原来化鹤方才那句轻飘飘地“定身”,竟同时让另外三人都受了禁锢。   “骂人只会骂‘混账’,伤我却是奔着我的命门而去。”化鹤摸到那把刀,忽然神色僵住,“……谁用过这把刀?”   阒无人声。   化鹤说:“你不想让我看,却又不告诉我。若是这样,我只好自己看了。”   “别。不要。”临予说,“是我,我用过。”   化鹤的脸色登时变了:“嗯?我不明白,这上面有你的血气,你用刀来干吗了?”   临予:“……”   化鹤手中咒力不息:“这上面八类诅咒,我却能通晓其中七种,想来是我教过的。”   临予:“……”   化鹤不急不慢道:“剩下一种,想必是为了镇压余下七类咒法。”化鹤扔了刀,献身进黑暗里,“你在干什么?这七类诅咒全是血祭之术,你在养什么吗?”化鹤怒火滔天,双目通红,“你看我!”   临予应声,迎上化鹤目光。   只是这一对视,却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溅在化鹤头上,化鹤看得怔了,用咒力将窗封死,又燃了串指尖火。   临予的面庞被暖光映照,他嗤笑道:“有什么用呢?你以为我满头白发是月华的色泽吗?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个怪物吗?今日来不是正为了除掉我这个邪祟吗?”临予的满头花白,他全身骨骼正在发出“咔咔”的声响,似乎正在生长,即将刺破皮囊。   化鹤果决道:“我能救你。”   “你能救我吗?”临予道,“你这次下山来,不是有任务的吗?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需要你除的那个邪祟就是我。”   不等他说完,化鹤忽然扣住他的手。   临予一怔,只见化鹤双瞳赤红色明艳,他立刻明白了——神祇生灵瞳,窃命数以窥命数。   然而临予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过往的种种都暴露在化鹤眼前。几乎在开灵眼的瞬间,一滴滚烫的血泪忽然咬着化鹤的眼尾,而后落了下来——   原来当年临予下山寻他之前,就已经被炎师一把真火给烧死了。   然而出乎炎师意料的是,临予的残魂竟扛过了真火的炙烤。炎师觉得心奇,便问:“你执念如此坚固,是为化鹤留下的吗?”   临予说:“我不知道。”   他真不知道,他也很纳闷,自己和化鹤还没熟到可以互相交付性命的程度,怎么就莫名其妙走不了呢?   既然他自个儿都稀里糊涂的,炎师可更没什么悲悯之心了。只知道这真灵和化鹤有染,还染得浓烈,是最坏规则的。一次烧不死,二次还不行吗?   炎师当即就要烧第二次,这次那团散魂却忽然说:“请等一等。”   炎师便等了。   临予说:“我不想走。”   炎师哈哈笑说:“小鬼,这坏了规矩,下场很惨的。”   临予并未被恐吓住,而是思路新奇道:“原来下场很惨就可以坏规矩吗?”   炎师也很少和真灵打交道,她从未设想过真灵口中的法子,一时大为震骇:“可是小鬼呀……这是谬论,若是天底下人人都这样想,岂不是乱套了吗?”   临予说:“不会的,很惨的下场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承受的,只有我这样傻。”   炎师略一思索,觉得这个也很有道理:“那好,既然如此公平,你便告诉我你要如何坏规矩。”   临予说:“我想留下。”   炎师摇头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你永远留下。”   临予说:“那就留一年,一月,一日。”   “这样吧,我有个办法,若你运气好,便能留久一些。”炎师道,“你受我一道诅咒,每逢白昼你将受业火焚心,每逢夜里你将会极寒噬心,这两道咒于你体内相撞,其一,你的外形会受其影响,变得可怖畸形;其二,这两咒相生相克,你所有的痛楚来源于你自身的存在,而同时,你倚靠痛苦才得以存活,而痛苦并非无药可解,吃活肉,喝活血便能缓解。”   临予思索了半晌,就在炎师以为他会被此类后果吓退之时,临予忽然认真地问道:“久一些,是多久呢?”   炎师对他有些青睐了,笑呵呵地说:“你傻得可怜,我说了那么多,你还听不明白吗?这样的你,已经是一类为祸人间的邪祟了。”   临予说:“谁说一定得为祸人间呢?”   “……”炎师微笑说,“好的。”   炎师像输了一筹似的,生硬地说:“嗯……你问我能活多久是吧。”   炎师说:“活到化鹤下山降妖除魔那天。” 第93章 求神   炎师扔了一把刀:“小鬼,我们做神的向来很慷慨。这把刀便是你的解脱,嗯?不是要你自戕的意思,你要杀人放血,须得一把趁手的武器,刀上有附着神祇赐咒,经由这把刀的亡魂可自渡,免去了自身化作厉鬼的风险。”   炎师神情自若:“以上是为你缓解疼痛之法。这把刀的第二个作用,便是为你疗愈外相之苦。小鬼,我明白你,什么命啊情啊,你都不在乎,可若要出现在他跟前,你最怕自己依然是个发疯的怪物,不过这也好说,万灵源自原生之血,只需饮下男女的交/媾之血,便可维持两个时辰的原貌和识智,让你不那么狼狈。这原本是古籍中的诅咒之法,如今用作疗愈,更能事半功倍。”   魂火闪烁,临予沉吟片刻,费解道:“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为什么一定要出现在他跟前呢?”   炎师盯着那团小鬼火,笑又僵了:“什么意思?”   临予道:“能留下就很好了。若是我的心愿坏了你们的规矩,又何必再给他带去困扰呢?”   炎师仍是不懂:“你与规则对抗一遭,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吗?我不明白。”   临予叹息道:“我也不明白自己,这个执念就像诅咒一样缠着我。”   ......   所有过往如走马灯一样穿梭而过,化鹤缓过神来,临予早已如老者一般支撑在木椅上,即便容颜未变,神态却步入萎靡。   化鹤依旧没放手,坚定道:“我能救你。”   他的咒力如汹涌的黑浪,又如温润的甘霖,不带任何保留地注入临予体内。可临予的身体却像漏沙一般,流失了所有的能量。   临予叹了口气,轻轻拨开化鹤的手:“徒劳而已……”   化鹤几乎踉跄了一下,颤声说:“你骗我!”   临予明白他的意有所指:“我可不骗人,是殿上那些老匹夫骗了你。寒心咒只是我吓唬他们的手段,没有人会中这个诅咒。”   “……只有你会死。”化鹤说,“你逃到这里,住在寒冰造就的屋子,不过是为了用极寒压制炎师留在你体内的焚火。”   临予像是被他的思路逗笑了:“根本不是,你适才不是已经瞧见了她告诉我的解法吗?这把刀——”   化鹤说:“这把刀只沾过你的血肉。”   “……”临予垂下脑袋,懊丧道,“哦,我反应好迟,忘了你已经知道了。”   化鹤盯着他,说:“很痛。”   临予下意识否决:“不——”   “我很痛。”化鹤发恨地瞧着他的神情,一字一句道,“你让我很痛。”   临予:“……”   化鹤说:“炎师会的诅咒,我一定有解开的方法。她是我的老师,她什么都教给我了……”   “没用的。”临予淡声道,“你别这样。”   临予的身体如同一个吞噬咒力的无底深渊,咒力流失到无尽之处,这让化鹤心慌,也让化鹤变得执拗:“刀上七中诅咒,我全破了……你是我造就的傀儡,我一定明白如何治好你……”   “化鹤,化鹤?”临予轻声问,“别说了可以吗?”   化鹤充耳不闻,恨道:“你不准这样害我难过得要死,却再也不管我了!”   “我让你别说了!”临予骤然推开他,但由于身体近乎朽迈,他径直从座位上摔下来,跌进化鹤的怀里。   他的白发有月的光泽,身体也像月一样冷:“我真的……很讨厌你!”   临予胡乱推搡:“……我讨厌你,我最讨厌你!不准看我……不准……”他慌乱粗鲁地去遮化鹤的眼睛,近乎失控地啜泣道,“恨你……这幅样子……都是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化鹤垂下眸光,临予像他那颗坏掉的心脏,他必须很有耐心地安抚:“都是我的错,我们不要闹误会好吗?我适才说的都不是空话,我一定有办法,我一定有办法,我可是……我可是神——”   话音未落,化鹤骤然如轰雷掣电,惊愣当场!   顷刻间,时间如同撕扯的伤口般被无限拉长,所有事物都以一种极度缓慢甚至停滞的速度前进、演绎。   临予从身体僵直到双目涣散,再到他如同断线的木偶倒在化鹤的肩上……   “……”   究竟是怎么从冰城中离开的,化鹤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他顶着寒霜,脊背微曲,保持着背人的姿势,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后唯余一背空空的风雪。   化鹤只能模糊记起一些残片,那个瞬间好像没有血出现,只有一缕乍现的红光。   化鹤大致能明白这短短一瞬发生了什么,炎师或者母神兴许早就算好了今天,但他却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那枚耳珰分明是他亲手做的,怎么就真成了法器?   他一路走出城门,那座冰做的城池和宫殿在白茫茫的涡流中坍塌、陨落,这里飞舞的每一片细雪都在啜泣。   化鹤跪倒在风雪里,听着虚无的泣音,眼前是一片红雾,他明白是自己在哭,却只有一滴猩红的泪。   雪粒织就的雾中显现出一个人影,水茗祈咳嗽了两声,最终扔了件衣裳过来:“冰城邪祟仍有残留,雪中有恶诅,披上,起来,然后回去。”   化鹤:“……”   水茗祈等了片刻,明白如果自己不说清楚真相,化鹤是绝不会走的,于是她陈述道:“炎师和霜云殒身之时,曾将自己的武器留给了你,为的是来日护你周全。你不知神祇遗物大多积赞了主人的生灵,断然封了武器,因而其意志化作诅咒,如影随形,常伴你身侧。若今日你并未身处险境,是绝不可能触发诅咒的。正是因为感知到杀意,为了护你性命,才反杀凶手,她们的苦心,你要明白。傀儡而已,莫要因小失大,寒了先辈的心。”   ——事实原是如此。   化鹤垂眸,淡淡地盯着自己左胸上的刀刃。   哦,他险些忘了,难怪这一路都很痛,原来这刀一直刺着他的心。   他想起来了,临予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诅咒让我留下,既如此,我也化作你的诅咒好了。   ……嗯,他似乎还说了什么。   是在喊我的名字吗?还是在说他其实也舍不得——   哦,想起来了。   他说的是:   化鹤。   我太想走了。   化鹤抬起头,没什么情绪地望着水茗祈:“他不是傀儡。”   水茗祈说:“我不想为这事罚你第二次。”   化鹤说:“他……”   水茗祈道:“他只能是傀儡。”   “不,不是......不是!”化鹤双目布满血丝,恼怒道,“他不是傀儡,他是真实,他是有心的!都是你们的错,水茗祈!都是你们的错!!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化鹤仓皇地挥洒着咒力,那风雪咆哮着攻向水茗祈:“狗屁神!我不做!!我不要!!我不要做神!!”   咒力操控着风霜,浩浩荡荡地袭来!   “他有心,我也有心的啊!”化鹤声嘶力竭道,“你们还给我!还给我!”   然而咒力实际毫无章法,水茗祈轻而易举就破除了,她将地上的衣服踢过去:“穿上。”   就在她说完这两个字的同时,身后的风暴竟在顷刻间趋于平静。化鹤想要拔出胸口的刀,却仿佛失了所有力气,他懊恼地垂着脑袋。   “……”   不知这样跪了多久。   水茗祈没有催,怀中的瓷瓶映出里面的火影,她抬手将衣裳扔在了化鹤的身上,不是很有耐心,而是很有自信。   傀儡而已,她笃定化鹤不敢发一辈子疯。   四周风停雪停,天地苍茫间,罪神已经尝到了破坏规则的苦果。   果然,就在两人即将与风雪融为一体之时,化鹤忽然轻声开口了,他卑微道:“老师……”   他说:“对不起,我错了……”   化鹤喃喃道:“老师,我知错了。”   化鹤道:“我会受罚,我会听话,我再也不胡闹了,老师……老师,你可以救救我吗……求你救救我………”   化鹤说:“我好痛……这里痛,这里也痛,我好像要死了……”   化鹤说:“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么痛……我,我根本受不了……怎么会这么痛……我再也不玩了……求你原谅我,救救我……我生病了……求你给我解药……”   水茗祈冷声道:“真灵之祸,因果之苦,非疾非病,你本不该动乱心思,如今醒悟就好,来日不久就会痊愈。”   化鹤了无生气地点点头,顺从地披上了衣裳,跟随水茗祈回到神地。但他此番作为实在太过火,除了自食恶果,还须得遵守规矩,面壁思过一百五十年之久。   一百五十年后,化鹤出关,他自知真灵是苦果,有了教训,他再也不敢逾矩,乖乖呆在规则框条之内。同过去万万年一样,他平日里除了上课,便是以折纸为乐,耗费光阴。逐渐地,山间再次被他的纸傀儡填满。   红衣从树上垂下,仿佛摇摇晃晃的幔帐,他时常躺在树上打盹,喝着花露和果浆酿造的酒,有时很快活,有时却很失意。   树底下有名打伞的白衣傀儡小僮,路过之时被化鹤倾洒的酒滴淋到。他仰高伞面,瞧见树上的人,习以为常道:“化鹤,你又喝酒了。”   化鹤扔了酒壶,从树上落下来,他层层叠叠的红衫绽放而下。   小僮后退两步避开,化鹤就罩了层结界,他说:“你怎么......你怎么不藏一下呢?”   小僮目光冷淡淡:“有什么好藏的,反正只有你能瞧见我。”   “放肆,你太放肆了!”化鹤跌跌撞撞,扶着树犯头疼,“这是什么道理?为何只有我能瞧见?”   小僮不厌其烦地说:“因为我已经死了啊。”   化鹤目光震颤,登时酒醒。   “住口!混账!你胆敢——”他一把掐住小僮的脖子,在对方毫无搏动的脉搏里,终于想起来了。   他之所以能独自活得潇洒,是因为在这百年间,临予从没有离开过。起初的二十年里,化鹤被胸口的疼痛折磨到甚至无法起身。他躺在暗无天日的禁室里吃过很多药,一遍遍忏悔,好像这样就能求得保佑和宽恕,以减轻痛楚。可那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神啊。   水茗祈骗他。   吃药也痛,不吃药也痛。   他的心口永久地留下了诅咒之刃的伤口,一天比一天空落落。要说他这个人也真是很可笑,既无法承受这样的苦痛,又不愿将痛楚的源头治好。   后来的几十年,化鹤总算琢磨出了减轻疼痛的办法——他按照临予的模样,造了个一模一样的、彻彻底底的假傀儡。   白昼将来之时,傀儡陪在他的身侧,化鹤蜷缩在傀儡身侧,不敢惊动这场梦。夜里他清醒了,便亲手将傀儡销毁,等待水茗祈每日的审查。   化鹤想起来了,面前这个傀儡就是临予。   而现在天色将歇,化鹤必须重复无数次的做法,将傀儡焚毁。小僮说:“你糊涂了吗?”   化鹤说:“我清醒了。”   小僮提醒道:“你心口流血了。”   化鹤拢紧衣裳,遮住那里空洞的窟窿:“我会好的。”   小僮扔了伞,在日落之时化成了一捧灰。化鹤捂住心口,在迎接审视到来的同时,也做好了迎接绞痛到难以入睡的漫漫长夜的准备。   这样的日子过了......过了多久?直到心口的诅咒和疼痛已经无法再令他发疯,生活仿佛回归正轨,然而世人可求得神祇保佑,神祇却面对死门无果。   水茗祈的瓷瓶中焚毁了数十万的傀儡,每个傀儡都是临予的模样。终于在化鹤与她刀剑相向之时,她明白了什么叫做“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不再同先前两位一样,出了事就将化鹤关禁闭。水茗祈想了个新的法子,她将瓷瓶中的甘露尽数倾倒,化作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   神山间被暴雨冲出一座大坑,又被雨水填满,成了座湖泊。湖泊仿佛一面镜子,之下有座幻相化作的领域,所有想念的、执着的、刻骨的岁月都装进蜃镜内。   水茗祈道:“你不是放不下吗?多看看吧,看到你厌倦为止。”   于是最让罪神长记性的惩罚从那一刻开始。   往事斑驳,如同院墙上剥落而下的尘泥。这点碎屑落到晏安的肩头,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晏安睁眼,发现自己的额头有血流下。火云雀不知什么时候踩上了他的脑袋,俯身狠狠啄烂他的额心,这才将他唤醒。   云雀是他就在宫中的眼睛,若非有大凶之事发生,它是绝不可能离开靖京的。   晏安有些受惊,需要极力克制才没有推开化鹤。   他说:“老师,醒醒。”   化鹤失了力气,将脑袋埋在晏安的肩头,闷声道:“我痛得动不了……你不要管我了。”   晏安心里沉沉:“此时此刻,你就不要闹脾气了好吗?我不会不管你,但靖京中——”   话没说完,化鹤却拉住了他。   化鹤愤恨地抬起头,他双目赤红,将晏安的手用力摁进自己的胸口,那里血气浓郁,湿漉漉的。   “你说得好容易,却诅咒了我六千年……”化鹤盯着他,目光阴郁,一字一句道:“你怎么不杀了我!” 第94章 幽怨   “你看我!这个可怜虫……”化鹤愤红了眼,大笑道,“好可笑的神!心都伤透了,胸腔都空了!竟流不出一滴眼泪。你......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晏安快被化鹤的神情击碎了。他注视着化鹤,忽然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压着情绪道:“......你真的觉得我会杀你吗?”   化鹤不看他。   “我只是有点生气,气竟然连你也一声不吭就将我丢下。”晏安顿了下,“父母如此,兄弟如此......你怎么可以也这样?”   正说着,飞了老远的云雀忽然又拍着翅膀折回来。它落到晏安的头顶,叽叽喳喳地蹦跳,仿佛晏安的懈怠令它怒火滔天。   化鹤抬起头,目光沉郁:“吵什么吵?把它扔了,我重新为你折一只。”   说着已经抬手,晏安赶紧摁住化鹤的动作:“你打它干吗?我走的时候宫中已出现些前兆,在这耽搁的这些时候,不知山下已过了几时,它平日里学你吃吃睡睡,很少沉不住气。恐怕宫中异变已生!”晏安垂眸,轻声问,“宫中肯定派人来寻我了,我来之后,你在山下设了结界对不对?”   化鹤抵回晏安的肩,蔫了吧唧地“嗯”了声:“怎么办?”   “打开结界,我得回去。”晏安一手轻拍化鹤的背,一手安抚头顶的云雀,心里暗自叫苦:怎么两只鸟都难哄?   “不是说这个。”化鹤有些幽怨地抬起头,“皇帝将逆反的缘由推到我身上......怎么说呢?他应当是明白我不把尘蚁的小算计放在眼里,又或者是背后有什么妖魔鬼怪撑腰,因此不怕得罪我,总之他猜准了,我的确懒得插手尘世争斗之事。”   化鹤抹了眼角,恢复些活力,柔声道:“你是太子,我是神祇,天下人之于你我皆是苍生。可独独不同的是,你是凡尘身,就要管凡尘事,还要受凡尘事牵连,参与凡尘因果。一言蔽之,你现在回去,铁定完蛋!说不准整个国家都在通缉你我!”   云雀闭着眼狂扇翅膀,刚要起飞又被拽下来。晏安直视他,说:“不。”   “倘若你被万人唾弃,我被人人喊打,那我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如此……”晏安说,“同流合污吧老师。”   “……”   化鹤怔忡在原地,片刻后,他才低笑一声,心情终于舒坦了:“我罚戒未完,真身又受损,此时下山容易暴露命门,况且蜃镜强行禁锢着我的魂魄,没办法脱身。不过你不要怕,我会和来时一样,分出灵识附身在它……呃,”化鹤瞥了眼正在吃晏安头发的火云雀,真诚地说,“我重新为你折只猫吧,我说真的,猫多可爱。”   晏安制止道:“好了,你不要闹了。可爱不是重点......不是,你别难过,我的意思是,是你就好.....不是,也别笑?”   晏安语无伦次地将自己说红了,又扶额道:“我不说了,你懂我意思就好。”   化鹤听得身心舒畅,胸口也没那么疼了,他笑起来,风流得很:“记得你说的话,忘掉的人要受一千年折磨。走吧,结界开了,我能感知到,山下那群凶神恶煞之众已经到了,千万小心。”   话音刚落,化鹤的散灵就附进了云雀身体。晏安借用了化鹤的羽扇,扇掉了途中的浓雾。   一路上云雀都叽叽喳喳,化鹤说个不停,热情似火,倒显得晏安很沉闷似的。   晏安听着那些重复的盘问,道:“......你能不能留些力气?”   “你太冷淡了!”化鹤也是忍了一路似的,咕哝道,“分明瞧见了那么多......就算一时想不起来,也不能半点不关心吧!”   一提这个,晏安的脑子就顿时变得稀里糊涂。他不是没看见那位叫“临予”的傀儡的模样,也不是毫无疑虑,晏安头疼地说:“我们先不要说这件事了,给我一些时日捋一捋,眼下还有十万火急的事。”   化鹤哼了两声,又开始了别的话题。   几息过后,两人来到山脚,果真见到了密密麻麻的人头和排列规整的武器寒光。   前有文臣老将焦头烂额,后有千军万马整装待发。   晏安刹住步子,惊愣道:“这么多?!”   化鹤像在说风凉话:“打不过吧?”   晏安道:“你在幸灾乐祸什么?”   “打不过就逃,不要管他们了!我们回山上过逍遥日子去吧,我早就不想做神了。”化鹤态度潇洒,“反正老师都死光了,谁也管不着我!天下各有其主,鬼怪伏诛受封,除了富贵发财,姻缘求子,世人其实根本不需要神祇。”   化鹤原本站在晏安的肩头说话,不料他声音不大,却听得对面下饺子似的跪了一地。   为首的老臣几欲落泪:“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我等奉旨前来接殿下回宫!”   “太子殿下受苦了!”   “吾皇英明!太后退位,余党肃清,再无外戚干政。殿下流落在外,圣上日夜忧思,挂念殿下安危,如今河清海晏,殿下可随臣等回到圣上身边,承欢膝下!”   “你们没睡醒吗?在说什么屁——”化鹤骤然飞起来,又被晏安捉住藏进袖兜里。   晏安面色不改,恭敬道:“有劳诸位,正要回去……嗯?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老臣欲言又止,擦着额角:“那个……殿下那位……”   晏安回身说:“哪位?”   他这声轻巧落下,却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得群臣又齐刷刷跪下:“是……是姣子。陛下有言,当初未能好好款待姣子,若有机会,或再请姣子下山,陛下决计着好好赔礼。”   晏安垂着袖口,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云雀的脑袋。他静立良久没说话,静得众人冷汗涔涔,背脊发凉。   半晌后,晏安转身:“诸位久等,我适才通灵问了姣子,我走后他便开始了闭关修行,不管天下事。”   晏安纳闷了。   自己说的句句话都很和气,这群老顽固到底在搞什么草木皆兵,他这话刚说完,众人又是齐齐“啊”了声,脸全白了。   晏安瞧出蹊跷,沉声问:“我料想诸君前来不会是为接太子,出什么事了?需要惊动姣子?”   众人被戳穿心思,脸更白了。一是尴尬,二是惊惶,他们觌面相觑良久,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浑身抖得像筛子:“鬼……殿下……有鬼……”   “你罗里吧嗦说什么呢!”旁边有个人将他撞开,自个儿挤到晏安跟前,声音铿锵,“殿下!靖京中混迹了疫鬼,城中瘟疫肆意,大伙儿自相残杀,早已血流成河!陛下虽和太后争了输赢,却滋生了心病,身体每况愈下!”   晏安勃然变色,厉声道:“这种事还支支吾吾干什么?!”   老臣狡辩道:“因为殿下您不在京中啊!”   晏安冷道:“推得倒是干净!你们今日才到,到这里不过半日马程!若不是放任事态发展到无可挽回之地,你们一个个岂非还在事不关己?!滚开!”   这一声如雷霆敕令,唬得旁边牵马的随从手一抖,松了缰绳。晏安翻身上马,听到文臣拉长的声音“殿下——有轿——!”   晏安充耳不闻,纵马在这林间穿梭。   怪不得化鹤及时断了幻境,还放任云雀进入结界,原来是火烧了那么久,今日终于烧到了这群迂夫子屁股上,这才急了。   左右两侧如箭一般冲来两名侍卫,晏安目不斜视,寒声说:“不必管这些老匹夫!今日记我一罪,我绝无怨言!不过如今长话短说,先将国中现状禀来!”   侍卫迎着风声,说明了近来的情况。   那日晏安出京过了没几天,皇帝便物尽其用,利用天象有异,放任民声哀怨。外戚干政,皇帝忍辱负重,手中握了不知收集了多少年的证据,在朝堂上和太后势力针锋相对,与此同时,对外的军队联合东起的义兵,将太后的亲兵尽数围剿。   不过一日昼夜,靖京城中风云换变,朝中全然大洗牌。太后退让后宫,皇帝重掌政权,原本浑水摸鱼的昏官奸佞被一锅端,所谓国泰民安之象,原本该从那时候起。   可没两日,城中忽然死了三户人,全家上百口人,竟一个不留。等仵作查验之时,才发现这些人身上有的溃烂生疮,有的化骨为水,有的手脚长出反趾……各型各类的怪相层不出穷,大多是面目全非,令人十分不适的死相。   然而最蹊跷的并不在这儿,而是死无全貌之人当中,却有一部分人面容完好,除了浑身散发些病气外,并无其他怪异。   然而不怪就是最怪。   如此一来,不似寻仇,甚至不似人为,初步断案是死于某些疫病,但也无法排除是有人刻意传播疫病。   然而还没等到查出死因,仅过了一夜,城里又是五家人户灭门死绝……一个时辰后,又是两户……疫病传播的速度快到骇人,前去调查的官员全死在了办案途中。   疫病不可控,发疯似的从靖京往城外蔓延,整个列修近乎全部沦陷,而能自主操控疫病本领的,除了疫鬼作乱,众人想不出别的。   发丝横过面颊时如刀割一般,晏安几乎是咬着牙道:“那你们这么多人怎么没事?!”   左边的侍卫仿佛有难言之隐:“因为……因为……”   右边的喝道:“都这个时候了,别再耽误事儿了!!殿下,是这样的,这场瘟疫并不是无差别蔓延,方才诸位安然无恙,是因为只有一个地方没有受疫病侵害,那就是皇宫。”   左边的赶忙附和:“对对……这中缘由我们也不清楚……”   耳边风声渐烈,袖口中的云雀爪子收紧,抓牢了晏安的衣袖,而与此同时,化鹤的声音钻入晏安的识海。   化鹤道:“他们不清楚吗?他们最清楚了。为何瘟疫蔓不进皇宫,不会当真以为那些尘俗的砖瓦高墙有神通吧?当然是因为宫中供奉着姣子神像,姣子坐镇,八方邪祟谁敢近身。”   晏安心跳如鼓,说:“世间供奉姣子的庙宇和神龛多了去了,难道你只显灵宫中那个?”   “喂喂……我才不是‘权’字当头的神祇!”云雀在袖中乱挠,“哪怕是棺材里供我,我也会保佑他死得瞑目。为什么只显灵宫中,当然因为那里有唯一一座没被烧毁的姣子神像,你忘了吗?那时我可没让他们称心如意。”   晏安说:“老师,我想问一个问题。”   化鹤散漫道:“你要问我吗?当然可以,不过何不先问问你身旁这两位,最开始死的那三户人家里都有谁呢?” 第95章 下怀   经他提点,晏安甚至不用问就反应过来,笃定道:“是祝家。”   化鹤道:“不错。祝衫清曾收纳过冰晶碎片,冰晶之中什么污浊都有。若是这样倒还容易解决,就怕这其中是黑心肝作祟,真召唤了疫鬼。”   晏安与他心有灵犀,沉声说:“追本溯源,遇归也是神祇,他同疫鬼一派狼狈为奸,规则不是惩戒他吗?”   “惩戒?他?!这坏家伙根本不受规则束缚!他手段又多又狠,和邪祟为伍,根本无所忌惮,谁都敢杀,力量自然强大很多!哪管你什么烂规则?”化鹤用脑袋贴近晏安的骨节,有些郁闷,“不过这也只是种猜想。没办法……遇归阴晴不定的,我必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   晏安道:“嗯。”   他停顿了下,又说:“老师,若仅靠你的神像庇佑就能抵抗疫病蔓延的话,这些迂夫子就不会来寻你了。若是真有人设计,我猜老臣们找到你这里,正是这名幕后黑手想要的结果。”   这也太巧了。   怎么会恰好在世间人推倒了姣子的神像后,疫病就凭空滋生并大肆蔓延?偏偏宫廷内还存有最后一尊姣子神像,受姣子庇佑,更偏偏只剩这一隅之地不受疫病侵害,引得众人追悔莫及,只好又求到化鹤脚下。   化鹤欣然,笑说道:“你猜得不错,这怎么看,都太像心胸狭隘的小气神在蓄意报复。”   晏安郑重道:“这很严重,并不好笑。”   快马穿梭如风,等入靖京之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不过几日,靖京已然变成了浩劫后的硝烟之所。   昔日霞灯流转的烟火京都,如今俨然失了色彩,穹顶灰扑扑,城墙似乎被火烧过,焦炭的黑影高耸。其内酒幡杯盅、茶摊桌椅东倒西歪,烈日照亮大路,晒干的地面不是血与脓,就是各种呕吐的污物。   抬眼所见除了灰,灰,灰……还是灰。遍地都是饿殍,一路上流民、疫民如同乱世中的浮萍,婴儿老人的尸首散在各处。   有好几次,晏安都险些为惊彻天地的哭声缓下脚步。   他疾驰在前,骑的是最快的一匹马,跟在他身侧的只有两名将士。晏安浑身都在发冷,进靖京没几步,左边的将士忽然夹紧马肚狂追,摸出张纸页似的东西拦在晏安身前:“殿下请等一等——”   右边的那个同晏安一样,直接视而不见,绕过他。右边的将士说:“不必用此物!殿下乃是姣子的学生,定有神气护体,何须……”   他话未说完,识海中传来化鹤一阵嗤笑,晏安骤然勒马,冷声道:“拿出来。”   左边的将士得令,重新摸出那张纸页。晏安一眼就认出这并非什么普通宣纸,上面有红朱砂和蓝雀石为墨绘制的繁复图案,是姣子神座下的符纸。   果不其然,左边的将士嘴快,忧心忡忡地交待了:“我就说贴上更为妥当一点!这是姣子的驱鬼符!靖京是疫源,其疫病不比城外,威力要大许多,神气未必能抵过疫病,须得请真姣子漏面镇鬼。”   右边的将士只好继续解释道:“各位重臣和将军未受疫病侵扰,正是因为都携带了姣子的符纸。”   化鹤听了,简直要笑死了:“瞎扯。”   晏安接过那符,攥得骨节泛白。他火气越大,声音越寒:“……既然这符纸能抵挡瘟疫,为何不散发给百姓?”   左边的将士只听了个皮毛,直言道:“这些符纸数量稀缺,只剩宫中姣子地庙观还存有部分,故而给各路军将和臣子分了——”   话没说完,晏安忽然从马上跃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左边的将士重踹下马。晏安落到对方的马上,额角青筋隐现:“混账!”   右边的将士见状不好,立马求情:“殿下息怒!!就算将这些符纸散发出去,救得了十人、百人,却救不了千万人啊!到那时,大伙儿只会为了争夺符纸而自相残杀,军将尚有武器傍身,寻常百姓却手无寸铁啊!”   晏安正要发作,化鹤忽然“哎”了声,将晏安喊住:“虽是借口,但他说的不无道理。若不能全救,那还不如不救,只救一些,这岂非再将得救的人至于险境?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我不是气这个。民与官之间,民在前;民与权之间,民在前。”晏安的头隐隐作痛,道,“对了,这符纸当真是你画的吗?我怎么没见过。”   化鹤讶然道:“我?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画出这么标志的符咒,我根本不会画符的!不过符纸上的涂料倒是我平日书写会用的,的确有几分神力。”   晏安道:“那就奇怪——”   化鹤说:“那不奇怪。若我猜得没错,现在就是我脚上踩了狗屎,也能被扒拉下来当成救命丹药。”   “……”   话糙理不糙。   晏安没用符纸,将其揉皱扔在了地上。   根本不是什么符什么咒起的作用,而是这场疫病受人操控,该往什么方向爆发是有目的性的。   晏安一路驰骋,回了皇宫。意料之中,宫中比从前寂寥了,所剩不多的活下来的仆从也个个蒙着脸,没了活气。与从前不同的是,他们见着晏安好歹会打声招呼了。   皇帝正在寝殿内等着,臣子无要是不必前来上朝,为了防止疫病的传播,集体会议基本取消。   晏安见了皇帝。   皇帝不再是傀儡,却面相灰白得更像纸人了。他躺下床上,看晏安跪他:“父皇。”   皇帝命宫人挑亮了烛火,拢紧衣裳下床:“皇儿,这么多年——”   “父皇。”晏安又拜了他,“有些话不必说,我明白。如今疫鬼作乱当前,百姓如临水火,首要之事应是想出解决对策。”   皇帝佝偻脊背,变得像潮湿洞穴里的残火:“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他自顾自坐下,斟了两盏茶,“此次疫鬼袭城,危及天下,如此事关重大,怎么不见姣子同你一起回来?”   果然。   晏安没有喝茶:“老师要静进修为,正在闭关,不过不必担心,解决疫鬼所需的法器和咒术,他都一并教与了我。”   化鹤闻言,笑个不停。   “那就好……那就好……”昏暗里,皇帝有些局促,“想你从小便聪颖上进,什么都学得很快,最是省心的一个——”   “父皇。”晏安捂着茶盏,平声问道,“我听闻城中疫病最先始于三户人家,皆是满门死绝的惨状,此言可真?”   皇帝被他屡次打断,明白他不愿提这事,叹说:“是这样的,无一例外。”   晏安说:“这就很蹊跷,将军府不是出了名的无人看守吗?里面没有仆从和管家,祝将军呢,也死了吗?”   皇帝道:“祝山青的尸骨不在其中,他失踪了。天下纷乱,朕也没有余力去关心他的下落了。”   这的确很古怪,晏安对外虽如是说,其实心里却在与化鹤讲:“祝衫清不是和花侑同死了吗,她那宅子里从来没有别人,哪有机会死人?”   化鹤道:“未必就是祝衫清。”   晏安心里“嗯”了声,还要说什么,却听皇帝侍从提醒,说外面有臣子求见。皇帝撑着脑袋,似乎头痛欲裂,挥了挥手:“此事急不出个结果,你今日赶回来,先回去休息吧。朕……还有得处理些朝政之事,其余的明日再商讨。”   夜里,宫里比从前多了许多长明灯。呆在这里面的人人都罹患上了头痛症,恶魇连连,难以安眠。   所幸晏安的寝殿这边向来阒无人声,对比从前也并不萧索多少。   刚一进屋,云雀就从袖口中钻出来,跳到桌上。晏安眼疾手快,立马捏了咒诀将床上的东西用被子遮起来。   化鹤语气不羁:“遮掩什么?”   晏安强作镇静,兀自斟茶:“没什么好看的,傀儡而已,不比老师做的灵活。”   云雀偏过脑袋瞧他:“这么谦虚做什么?是怕我发现你做得逼真,抢了你的傀儡娃娃吗?”   晏安手一顿,放下茶盏:“先说正事吧。”   ——“我了解你的想法,可这皇宫能容得下多少人?”这声音倏忽从门外传来,那门上立了个修长高挑的人影,晏安立马警觉,开门之时,那人的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动作。   哪管三七二十一,晏安拽过人火速关了门。   这人不是别的谁,正是用了临枫这张假面的化鹤,想来他从云雀转移到了另一个傀儡身上,   化鹤用手指勾了下对方的下巴,逗猫似的,哈哈笑道:“脸都白了,这么紧张?”   晏安冷着脸坐下,瞧见桌上的云雀仍旧叽叽喳喳,只不过不像适才那样会说人话了。   晏安道:“用力量撑起这样大尺寸的傀儡,没问题吗?”   “我只是容易心碎,又不是酒囊饭袋,你连我万分之一的本领都没见过呢。”化鹤展开双臂,直率道,“没发现我这次有什么不同吗?”   晏安正为疫鬼的事情烦恼,当下敷衍了句:“会好好穿衣服了。”   果不其然,化鹤此次的装扮和从前不同,不再是敞着胸口,垮着宽松的袍子的浪荡子模样。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个腰封,上面雕琢着片片枫叶图案,比以往干练多了。   化鹤也不恼,反而坐在他身侧:“书接上回。小晏,你若想将流民纳入宫内,能解决部分疫病饥荒问题的同时,恐滋生更大的祸患。我一直教你,若不能福泽同享,失了公平的一方总会拿起刀刃向同仁。”   晏安垂下眸光,有些疲惫:“能救一部分是一部分。”   化鹤蘸了茶水,连说“不不不”,他将湿润的指尖轻轻点在晏安的额间:“这只是第一个考量。第二个,若这背后真有推手,散播疫病的是他,疗愈疫病也兴许并非姣子的功劳。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让流民聚集入宫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正是明白漏洞百出的计划在山穷水尽面前什么都不是,你只有一搏。虽然外面骂声载道,但皇宫的确是最后一处安宁乡,到时候若连皇宫都失守了,岂非正中他下怀?” 第96章 救世   “那怎么办……”晦暗的烛火映着他半边脸,晏安叹了口气,忽然问,“老师,你还有符纸吗?”   化鹤从身上摸出厚厚一沓,压在桌上:“早明白你心思,若真有用,自然万事大吉,我今夜通宵学学。”   晏安整理桌案,搬弄烛台:“我也来帮忙……先前那些符纸和涂料都是你座下的,只有其上的符纹出自他人之手,我们临摹两三次,兴许能画个大概……嗯?怎么了吗?”   化鹤支着脑袋,眸中有熠熠的光彩,他就这样看着晏安,看了半晌:“没有,我在想一个问题,假使我不在,你独身一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啊……”晏安强打精神,“我会先着手当下。譬如今夜先画完这满桌符纸,明日再……唔……明日我再带些救济物出宫,民心溃散,能安抚一些是一些吧。”   “嗯。”化鹤分散符纸,“不过蚍蜉撼树也有学问,你要考量后果。你知道吗?虽人人都猜这场灾难和疫鬼有关系,但自下山以来,却并没有感知到疫鬼的行迹。瘟疫来得蹊跷,但事实证明它只是寻常疫病,顺从天地常伦。”   化鹤停下手中动作,瞧他:“......因而我不可轻易插手。从前倒没什么,若规则神罚降下来,我很担心牵扯到无辜之人。”   晏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嗯”了声。   化鹤又道:“不过不必忧心,我会在暗处追查。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就好了。”   “嗯,我洗个脸。”晏安叫宫人打了盆冷水来,醒了醒神,这才厘清思绪,继续说,“刚说到哪儿了?后果么……我决议替父皇出面赈灾,不单单只是为了收拢民心,也能在借机在明面上查找疫鬼。若真是疫鬼作乱,但你却没有察觉的话,很有可能是混迹到了百姓当中。我知道的,你身为神祇,不能伤苍生,你不能杀的,我来杀。”   化鹤似乎怔了下,随即低笑道:“殿下如此霸道,让我不油得心生仰慕。若有朝一日,我天命难转,恐怕也只能可怜地等着殿下前来拯救了。”   晏安画符的手一抖,墨水晕出朵梅。他笑得身子都在发抖,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居然要对老师说一句‘胡闹’。”   玩笑过后,晏安和化鹤对坐桌前,画了整宿的符纸。第二日化鹤重新附灵到云雀身上,跟随晏安出宫散发救济品。   化鹤提议道:“你最好不要直接送人符纸。”   晏安闻言“嗯”了声,将符纸夹在每份救济品中间:“百姓受灾难重创,朝廷却不作为。如今我再将符纸明晃晃递到他们跟前,更会让他们猜忌君臣无能。”   化鹤道:“不仅如此。他们推倒了我的神像,不再信奉我,若将我的符纸递出去,怕是要将你毒打一顿。”   晏安失笑:“如今人人自危,谁还有力气来打我。”   长街绵延,路中央都行满了装载辎重的马车。   百姓一双双目光如幽暗的鬼火盯着这边,他们神色怯怯,躲在打翻烧焦的杂物后面,没有人靠近。   晏安瞧着有些难受,他带着脸帘,出了冷汗,背都打湿了。   他配合车夫,将一箱箱大物件儿卸下来时,听周围人汇报说:“送往其余州县的物资粮食须得再等上个十天半个月,先前朝廷已经派发过一次救济粮,可天神不佑列修之国,数日秋雨,运去的粮食大半都发霉虫蛀了,如今只能邻近各个州县先互相支援,撑到新粮到的那天。”   晏安说:“嗯。”   卸下货物,布置好了几张长桌。晏安这才深吸一口气:“诸位!诸位受苦了,近日粮食物资紧缺,照顾不周——”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冲出来,侍卫立刻挡在晏安身前。   “太子?!你是太子殿下吗?!”   他这话如同扔进池子的石块,霎时间在人群里激荡出波纹。   “太子?!他就是太子?!”   “太子出面,我们是不是有救了?!”   不知为何,众人听到他是太子,渐渐围了上来。   晏安示意随从放开男子,他说:“是我,你病得很严重,这边有药和大夫,待会儿让他们为你治治吧。”   那人喜悦道:“太好了!这些吃的……”   “一人一份。”晏安挽起袖子,盛了白粥,“不可拥抢,不可多拿。”   在场众人无不是面容全毁,浑身脓疮。他们从前虽算不上样貌出众,但至少是五官齐全,皮相端正的,如今受疫病影响,大多都没个人样,因此遮遮掩掩,踌躇不前,生怕晏安被自己的丑陋相貌吓跑了。   他们饿太久,也被病痛折磨太久了,当前看到晏安跟看到救世主一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晏安道:“诸位请先排好队!先领吃食,再看大夫!”   然而这些人简直失了智,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几名侍从拦在外面,无数双手从人抢的缝隙中伸出来,如同疯长的枝桠和枯木。   “殿下!殿下先救我!我快死了!!那个毒疮长到了我的胃里!!!!”   “救命!殿下救救我的孩子!!”   “我老婆快不行了!!我们已经十天没吃过东西了殿下!你行行好!!!!”   “……”   晏安放下汤勺,捏了咒诀,一道结界将众人隔开。他在结界之中,略微垂眸:“抱歉,请每次最多来五人,若前方哄抢多了,后面的人便少了。”   这些都是他从宫中带来的精巧点心,海味补品。流民们拄着拐杖上来,晏安便一人发了一份打包好的。   岂料这些东西很快就没了,很多人捧着碗上前来,乞讨第二份。   晏安没想过能吃这么快,从前他在宫中之时,这些点心他不爱吃,每次只吃一小口便剩在食盒中。   仆从们在背地里拿这事儿骂了他好些回。   不过碍于他明面上的太子身份,众人大多敢怒不敢言。   晏安抚道:“这个点心没有了,正在派人新做,请稍等一下。”   面前的小孩眼睛又大又圆,盯着晏安摇摇头。他指着一旁的冷馒头,说:“殿下,可以不要那些点心吗?”   晏安愣住:“什么?”   “这些点心虽然滋补身体,可是我哥哥快饿死了。”小孩说着便哭了,“求你了……我不要点心……给我,给我几个馒头吧……我哥哥快饿死了……”   这一瞬间,晏安的血似乎从头到脚都冻住了。他有些呼吸不过来,说:“快……快,将我们吃的馒头和干粮都……都散发下去……”   士兵说:“殿下!他们吃糕点,您吃冷馒头,如今再——”   “混账。”晏安冷声喝斥了一句,他情绪难抑,脸色发白。半晌后他才挥挥手,道,“……没事,按我说的做。”   结界一破,百姓仍旧哄抢而上。稻田里的东西种不出来,种子埋在地里泡烂了,晏安已经三天只喝了一碗稀粥,饭都过滤给了百姓。   果不其然,这些符咒根本没有作用,病情该恶化的仍然恶化。   夜里,晏安坐在破庙的烛台下,这里面的焚焦气味挥之不去,案几也是发霉的。化鹤变作傀儡,从背后夺了晏安的笔。   化鹤轻声道:“五日不合眼,和谁比命长呢?”   晏安没有转身,只是颓然地撑着脑袋:“马上寒风过城,就要到冬天了,疫病能稍稍遏制些,不过到了腊月寒冬……”他明显地停顿了下,长吸一口气,才说,“冬天,冬天更……没有收成……”   晏安说到这,声音已然变调。   “怎么了?”化鹤轻轻顺着他的背,“你做得很好,百姓们都在夸你呢。”   “我知道,没怎么,只是……只是……”晏安撑着头,将脸全然遮挡,只颤声重复道:“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   晏安抬起头,泪流满面:“……老师,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以为如今流民体弱……若成日吃些没有滋补的食物,又如何有力气和疫病抗衡……我,我怎么就忘了吃饱才是救命的……对不起,我真的……我明明见到了那么多饿殍……真的……对不起……”   他伏在桌上,竭力让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却浑身发抖,大口大口吸着气。   化鹤只是面色平静,拍着他说:“好了……好了……”   晏安哭累了,趴在桌上睡着了。第二日天不亮,晏安就惊醒过来,看看天色,心说还好还好,正到晨日熬粥的时节,   然而晏安醒来之时,无论是人身还是云雀,都已经不在了。他办公的案台上留了封信,上面附有解密,晏安用业火一烧,便显现出一行字来:   不日而归,勿忧勿念。   晏安对化鹤做事一向放心,没有多想,他得和手下抓紧煮粥。太子布善的消息传得很快,近两天越来越多的流民往靖京这边聚集,这让晏安的工作量变得繁重,他有些招架不住。   天气渐寒,疫病传播的速度稍有减缓,晏安派送冬衣棉絮的途中,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对方是个青年,他手里抱着个小孩,身后跟着许多人,看样子像是他的父母和妻子。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围聚过来。晏安左右的侍卫立马丢下手中的衣物,准备拔剑,却见周围的流民齐刷刷跪了下来。   “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殿下的草药当真有用!家中老母亲的皮肤今日已经精神了许多,偶尔也能下床走路了。”   “我家也是!什么疫什么鬼的,吃饱饭什么病都没了!”   “从前对殿下的看法有误会!不曾想殿下如今竟愿意和我们共苦!”   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些疮药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只是能缓轻疼痛,实则那些发烂流血的地方却并没有愈合。   这时,不知人群中有谁喊了一句:“殿下……殿下!你看我身上的疮已经不痛了,我们有救了对吧?!是不是?”   晏安忽然沉默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叹了口气:“诸位先起来,有的人膝盖烂了,别将伤弄得更严重了。”   然而方才那句话却像长了千丝万缕般,将所有人的心提起来,又将所有人的目光拉扯至了晏安一个人身上。   众人期待道:“殿下?我们是不是有救了?!”   “我们全家不求妩净,不求姣子,只求你啊太子殿下!”   “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天天都在喊殿下的名字……殿下能庇佑我们的对吧?!”   “一定是的对吧?!殿下你……还有你们……疫病都已经治好了,我们是不是也马上就会被治好?!”   他们哪里知道,身在宫中的人不是治好了病,而是从未得过。晏安心中像压了块大石,沉得他喘不过气来:“诸……诸位……”   “我们能得救的是不是?太子殿下,你说话啊!你说,我妻儿能得救的对不对,他们可是连睡觉都在念叨你!你说话啊太子殿下!!”   逐渐地,人群失了耐心,没有人起身。从中冲出来一个抱着婴儿的老妇,她跪在晏安的脚边,怎么都不起来。   “太子殿下,我听这群刁民逼问你,肯定吓到你了!我知道的,你从小都住在皇宫,没有见过我们这种贱民,所以很害怕!我知道的!”   晏安有些站不住了,因为他垂眸看下去,发现老妇怀里的婴儿面相发灰,气息微弱,已经将死。   他说:“老人家……”   老妇受惊似的:“不,我不是老人家!我只是……我只是昨夜突然白了头发!殿下!我……我不会逼你的,求你告诉我,近来我疼痛少了许多,这场瘟疫是不是快过去了!”   晏安道:“姑娘……”   谁料那女子忽然“咚”地声拿头撞地,道:“我求你……我求你告诉我啊!我快活不下去了,我家里已经死完了!!我活不下去了,求你说啊!你说啊!”她磕得头破血流,拉扯着晏安的手,失神地望着晏安,“殿下……我刚才差点就死了。”   听了她这话,晏安才发现女子的脖颈处有一圈被绳索勒过的狰狞的血痕,但由于先前头发的遮挡,晏安没有看见。   “你说啊殿下!”   “殿下你快说,我们都信你!”   “我们有救了对不对?!”   “……”   晏安后背全湿了,他勉强稳住身形,艰难道:“会……会有救的。我会想办法……嗯,我一定会救你们的。”他手掌冰凉,将女子扶起来,“你要好好活着……这是冬衣……来年,来年开春,”   他这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众人眼中像骤然燃起来两团火,盯着晏安,要把晏安焚烧干净:“多谢殿下!我知道,殿下日夜都在为我们!”   “太好了!”   “殿下真是救世之主!”   “……”   当夜,晏安终于病倒了。他烧得恍惚,发狠似的要把这些时日的病全讨回来。   意识飘忽间,他听到有人开了他的房门,下一瞬,那人来到床边,俯身抵住了他的额头。   须臾后,那人离开他的额头,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晏安伸出手,攥住他的衣角,喊:“老师……”   化鹤说:“我在这。”   化鹤瞧着床上的人病气环身,想要努力清醒,却反复陷入迷蒙。他轻声抚慰说:“这些事你第一次做,已经做得很好了。”   晏安摇摇头,泪水立马盈出眼眶,他十分委屈:“怎么办啊……老师……我谁也救不了……”   化鹤用指腹抹掉他的泪痕:“你要救很多人吗?所有人?”   晏安啜泣道:“交换……”   化鹤再次俯低身子,说:“什么?”   晏安道:“神啊......我愿拿我所有的寿数……去救他们。”   化鹤这下听清楚了,他替晏安掖好被子,笑说:“傻子。”   他一病三日,卧床不起。百姓一连计入没见着晏安,仿佛失了主心骨,人心惶惶,后面听说他病倒了,又纷纷为他祈福。宫内也被搅和得不安宁,据传闻,有侍女夜里送药,竟见着太子殿下寝殿内有两个高挑人影。   眼看谣言从“鬼怪”变成“情郎”,越来越荒唐。晏安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下,于是他声称只是在练习老师教的傀儡术,夜晚寂寞,总得有人陪伴。   许多人讪讪点头,纷纷表示理解。   晏安瞧着这些表情,总觉得他们理解错了。   冬天彻底到了,一场一场的厚雪压住枝头,百姓的房屋正在重建,许多从邻国贸易而来的粮食物资也逐渐解了饥荒,然而疫病虽靠气候压制,扼杀了部分散播途径,却始终不见彻底痊愈。凛冬一到,死的人却并未减少。   答复药师齐聚宫廷,商讨钻研新药,但人才寂寥,许多英才也被瘟疫夺去了性命。   晏安只生了场小病,很快痊愈。皇帝忧心不已,所有人都在说“幸好”、“幸好”......但自那之后,太子整个人都郁郁寡欢,萎靡不振的,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撑过这个冬日后,活着的还有多少人。   来年春日,落雨后又是一场未知的劫数。   然而就在有一天,化鹤却突然带来一个好消息,道:“我搜寻数日,终于找到了驱疫之法。”   晏安正坐在破庙前,盯着落雪的眼眸里似乎亮了一下。   化鹤道:“外面天冷,进来说。”   他抬手捏了个火诀,就地烧了堆火:“母神率四大古族战疫鬼的故事听过吧?”   “听过。”晏安道,“不过疫鬼未现身,又要如何战。”   化鹤笑道:“我一介草根废神,可不愿逞这种威风。是这样的,母神殒身的方式和炎师她们一样,径直消散了。不过同样的,祂死前也留了些东西以备后患,从前我不明白,以为祂只留了死个折磨我的严师,如今我才发掘出来,祂留下的是祂自己。”   晏安疑道:“祂的灵?”   化鹤道:“也不算,是祂的所有,祂的四肢百骸,血、肉、骨、髓。虽难以考究具体什么部位化作了什么,但至少我知道祂除了造出炎师他们四个以外,还创生了七个新神。这七个新神得祂号令,选了七位接班人,而后周而复始,七神归于天地本初之态,如今已不知所踪。七神分别继承了母神的各类咒灵,成了各司其职的七个继承者。这些继承者需要繁衍,更需要传承,如今尘世间已传承了四个族群,剩下三个神族的弟子还无所踪迹,兴许还未复兴起来。”   晏安抻直手臂,将手烤得暖和了些:“我听传闻,母神当年战疫鬼,用了一个阵法将疫鬼困住,这个阵法正须四个阵点,是不是和四大古族有关?”   “孺子可教。”化鹤看他烤火,“我们可以试着复现那道阵法,不过霜云教我的阵法当中没有这一幅,这段时日我尝试通过用法和效力反推,仿拟了三千多种阵法图,筛了很多,猜猜最后还剩几幅?”   晏安歪过头:“我想想……你这样得意,我猜还剩一百幅?”   化鹤支着头说:“这么瞧不起我呀?”   晏安道:“五十?”   化鹤摇摇头。   晏安又说:“三十?”   化鹤说:“再猜。”   “……莫非仅剩十幅?”晏安深吸一口气,撂担子道,“再错我不猜了。”   化鹤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你还可以再崇拜一点。”他竖起食指,“只剩一幅。而且我敢保证,这最后一幅绝对和母神当年的四点阵同等效力。”   晏安凑近,攥住化鹤的手指,配合地说:“是吗?你好厉害啊老师。”   化鹤挨上了他手的暖意,瞧他眼波平静:“好没诚意啊。”   晏安冷呵一声,似乎并不将其放在眼里:“我早就猜到了你的本领,老师——”   他一声“老师”没喊完,就被化鹤反攥进手里。化鹤说:“早猜到还陪我玩儿?我被你耍得团团转……手又冷了,去暖暖。”   晏安又旋风似的被化鹤推到火堆前,身子在抖。   化鹤瞧他笑,心情也很好,散漫道:“我虽厉害,但到底比不过母神。我没有那种威力,四个阵点是绝对不够的,我需要十六处阵点,布阵之时这十六处不可有意外。”   晏安道:“具体的意外是指哪些?”   化鹤说:“处在十六处阵点中的人必须活着,且我开阵之时须得在祭月之时,也就是来年初秋。”   晏安道:“这没问题,我可以多造几个傀儡保护。近段时间军营将士也开始重新训练,也能成为帮手。”说到此,晏安又问,“可是神祇插手,没问题吗老师?”   化鹤说:“你放心好了。若是其中无疫鬼,此阵则单纯的用于驱散疫气;若其中当真有疫鬼,则在阵中必现原型。当下之际,先要请七族助阵。”   晏安闻言,迫不及待:“现在就去。”   化鹤说:“不等雪停吗?”   晏安道:“等不了了。”   七族之徒散落在世间各处,其中的族落创立者大多脾性古怪,不好相与。化鹤化作云雀陪在身侧,瞧过了太子殿下的委曲求全,霸道横行,厚脸皮有之,一言不合就开打也有之,同时也瞧见了他的坚韧和博爱。   他们沿途路过了河流与海,千月镇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样,没有了活人,枯朽破败的房屋变得如同高山的缀饰,一点风浪就能将其全然吹进海里。   离海进的岛屿上有座高大的石窟,分明从来没人住过,却干净得连蛛网都没有。里面有楼阁和庭院,两株红枫幼树垂着嫩苗,却仿佛千万年都没有成长过。   化鹤化成临枫的模样,从身后走来,他说:“看这么久,也不过去碰一下吗?”   晏安环顾这里的老古董,故作警惕道:“坏了要我赔吗?”   化鹤长长地“嗯——”了声,而后正色道:“赔,得赔!这里可都是我的宝贝,你弄坏了,哪怕是太子殿下也得赔。”   刚说完,晏安便伸手触碰到其中一株幼枫。只见刹那间,那枫树仿佛得了雨露甘霖般冲破桎梏,迅速生长舒展。   洞窟内刮起阵冷冽的风,红枫脱离树梢漫天飞舞雀跃,仿若离散的火,太炽烈……   化鹤凝望片刻,说:“你唤醒了它们,从此便是这里的主人,所有生灵供你驱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常春也可永夏。不过只有一点……”化鹤垂眸,轻声说,“若你热爱春日,这两棵枫树却只能常常繁茂,不随你意。”   “可惜了。”晏安颇为遗憾,话锋一转,“原本预备了许多珠钗首饰当做赔礼的。”   化鹤苦恼:“你说得太迟,圆满得太快了。”   晏安被逗笑了,于是化鹤也笑。   化鹤说:“此处看你很喜欢,便送你了,我早就想好了,为它提名‘精怪洞’好不好。当做我的见面礼。”   晏安有些装糊涂,他掐头去尾,道:“既然送我,那我凡夫俗子,怎么取了个这种名字?”   “非也,此‘精怪’非彼‘精怪’。”化鹤似乎想摸扇子,却想起扇子早送他了,“你如今是个小古板,以后就是大古板、老古板,我取自通俗的‘古灵精怪’,就是想让你活泼些。”   晏安说:“我近来笑了很多了。”   化鹤道:“不够,我愿你生生世世都要喜乐。”   晏安愣了下,又笑:“怎么说得好像要离别了一样?”   化鹤说:“是要离别,时辰不早,我们得离开这,去继续敲下一位神族长老的门了。”   他们跑遍世间,晏安时常关注着列修国的事态,所幸虽然没有有效的缓解,却没有明显地恶化。   化鹤又变成了云雀,陪着晏安当说客。   有时候化鹤会忍不住好奇,说:“那些曾经欺负过你的人,不恨吗?这样不分昼夜,舍命奔波,值得吗?”   而后化鹤明白了一个道理。   世间有许多生灵都比他更适合做神。   因为他的心向来是偏的。 第97章 雪与血   寻找当世七族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些,但依旧曲折。当世七族分别继承了符、影、傩、鬼、毒、风火及预召七种赋能,但由于他们直属母神座下,对姣子的身份既不认同,也难服从。   此行吃了许多闭门羹,但好在七族对“疫鬼”的态度比较统一,又是软磨硬泡又是昼夜斡旋,他们最终答应以各族族长出面,各担一个阵点。   七族为阵,再辅以八个方位坐镇,以皇城为中心,作为阵眼。十六个阵点部署完毕,分别加派了军兵与修者守护,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他们二人要做的便是等到祭月当日,天象顺应即可。   阵法的逐步形成,吸纳消融了世间各处的疫病。   一行结束,晏安本想周转个州县,继续亲力亲为,做救济之事,然而一则噩耗却从靖京中传来——天子驾崩。   晏安觉得自己的想法令人后怕,他在听闻这则消息的之时,最先关心的居然是阵法。   不知是根本没有难过,还是来不及悲伤,他与化鹤的第一反应是紧急修补阵法。然而此阵太精密,想要短时间修复根本不可行,他们千防万防,却想不到皇帝竟然在此刻自戕!   他这辈子未曾对晏安尽过什么责任,却要在死后为晏安留下这腐烂的天地。阵法崩坏,积攒在内的疫病竟以更加汹涌的返还回来!   晏安再进靖京的时候,被城门口堆积的三具尸体绊了一跤。化鹤化出傀儡人形,扶了他一下:“不能在这里倒下。”   晏安抬眸:“嗯,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城中百姓大多俯在地上,听闻城门处的动静,他们停下咀嚼,全部看向晏安。   晏安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得干干净净,他眸子震颤,难以置信:“你……你们在干什么?”   地上躺着千千万的百姓尸体,竟全部是开膛破肚的模样,内脏和黑血还在源源不断自身体内涌出来。   这些人大多神色怪异,有的认出他来时目光闪躲。他们满脸都是肉渣,盯着晏安时的眼神怯怯的。   不知是谁轻声喊了句“太子殿下”,众人似乎终于认出他来,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染上阴鸷。   “你怎么有脸回来?!”   “你不是说我们有救吗?!!你不是说你可以救我们的吗?!!”   晏安愣在原地,被化鹤啄了口才骤然回神,险险避过飞来的各种杂物。   “你这个废物、孬种!”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我永远诅咒你!!!!!”   “……”   究竟是如何离开的,晏安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踢开那些手、那些被乱扔肢体时的阻塞感,仿佛毒蛇一般游走在他的皮肤上。   ……人在吃人。   化鹤当夜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寝殿前的台阶下,身旁堆满了酒坛。   晏安听到动静,头也不抬:“我不会死的……我没那么容易倒下。”   化鹤在他身侧坐下:“当然。”   “我才不会蠢到那个地步。”晏安说:“古书上的天子殉国都是狗屁。”   “当然。”化鹤道,“都是狗屁。”   晏安又猛灌了一口酒,辣得睁不开眼睛,他像是和自己置气般说道:“他们从前厌恶我,我没去死,如今憎恨我了,我更不会去死。我必定要救他们。”   这个小古板很好玩,他喝了很多酒,酩酊大醉的,脸红得像被火烤过,但说话却仍不含糊。   化鹤看得有趣,听得安静。   晏安喝完一坛,又去拿,却找不到酒在哪里。他就这样背对着化鹤胡乱找着找着,不知稀里糊涂翻找了多久,忽然顿住动作,喊道:“老师?”   化鹤说:“我在这。”   “……老师。”晏安叹了口气,说,“这个梦……好长啊……”   为这句话,化鹤的身体莫名僵了下,还以为自己暴露了计划。   化鹤风轻云淡,轻声问:“怎样的梦?”   晏安不好转身,似乎有些不敢面对化鹤,他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这些日子很不真实,老师……”他回过身时,已经流了许多泪,“我没有糊涂,也不是喝醉……我知道神祇有自己的不可为之,我不能强迫你拯救他们……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日日在我身边,却越来越不真实……”   化鹤明了,去揉他的眼尾:“可若这一切是场梦的话,不是更好吗?”   晏安摇头:“在我这里,从没有得到什么就得失去什么的道理,你不是一直都教我,所有我想要的都该属于我吗?”   “好……这话你还记得,我信你没醉。”化鹤替他拿开酒坛,“可你又醉太糊涂了,我哪里是梦,我不就在这儿吗?”   “嗯,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他怔忡般落着眼泪,似乎从来没这么伤心过,可他却露出不明白的表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   这仿佛是一道难题,晏安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虚心求教:“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老师?我好像没办法了,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是对的?才能不被讨厌呢?”   化鹤有些心碎:“……不是你的错。”   晏安不解道:“不是我的错吗?”   化鹤说:“从来不是。”   “那为什么,他们从没爱戴过我,却可以加倍地仇恨我?这是什么道理……我,我想不明白。”晏安平静地流着眼泪,问道,“老师,我也想……我也可以恨吗?”   化鹤说:“可以,你相信我吗?你要做的事都没有后顾之忧。”   晏安盯着地面,目光迷蒙,半晌后,他用力敲了敲脑袋,懊丧道:“算了,算了……”   太子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觉得很抱歉,自己今夜的话好多,可是他只剩化鹤可以倾诉了,兴许也只有今夜可以诉说了。   倘若明日梦不会醒,他还得继续去城中收尸。   晏安喊:“老师。”   化鹤答:“我在这。”   “我明白,这是我的国家,灾难里没有疫鬼,只有阴谋,亦或是天灾,因而你不能插手。我只是很幸运碰巧与神明交好,倘若我从不认识你,这也是该我独自承担的。”晏安正视他,“我敬重你,爱戴你,仰慕你……可我还是很想,若我是神就好了。”   化鹤洞悉他心思,也不反驳,只说:小糊涂,神……”   此时此刻,化鹤很想刻意说“神也有神的难处”这类让晏安记恨的说辞,但他只说了一个字就放弃了。   果然还是做不到。   ……算了。   化鹤掉转话头,低声道:“神并非无所不能,那些规则啊惩戒啊……很麻烦的。”   晏安眼睛发红,道:“比如呢?”   化鹤支着头,偏过脸瞧他:“比如啊……”他思索片刻,放缓了语气,“神要对苍生很无情,同时又要给苍生很多爱,不能破坏规则,不能徇私……”   化鹤一口气列举了很多,全是些哄小孩的说法,真正的惩戒其实只有两个。   要么痛,要么死。   可这太尖锐了,化鹤望着那双悬着泪的眼睛,只好又改了计划。   化鹤道:“……比天上的星星,水里的石子还多……”   晏安注视着他,毫无预兆地说:“那你能爱我吗?”   “……”化鹤呼吸猛然滞住,心脏仿佛都骤停了一瞬。   晏安语气很苦恼,目光却很虔诚,他安静地说:“没有人爱过我,从来没有,你可以来爱我吗?”   “……”   ……遭了。   怎么是现在。   化鹤的心又剧烈疼痛起来。   他笑了两下,似乎有话要说,晏安身形却摇晃了两下,化鹤将他揽住,倒进了怀里。   化鹤垂眸看了他许久,如鲠在喉,迟迟不语,目光中都是震颤。   他将太子送回了寝殿,自个儿在外喝得烂醉如泥。   第二日醒来之时,寝殿里空无一人。化鹤昨夜醉在门外,如今躺在太子的床榻上也毫不意外。   他穿戴整齐,走入檐下,神色格外平静。   ——下雪了。   雪入了靖京,融化成地上的泥点。晏安走在前面,身后拖着把红彤彤的剑。   这时,有人跪在了他跟前。晏安疑惑低头,却是个七八岁的男孩。他满脸都是血和肉渣,像是才饱餐一顿,怎么此刻竟泪眼汪汪地跪在他跟前,呜呜咽咽地哭道:“太子哥哥……你不要杀我……我、我太饿了……娘说你是好人……你是保护我们的好人……”   晏安有些窒息,他将剑架在男孩的脖子上:“他们恨我。”   男孩泪流满面,闻言神色诡变,忽然嘻嘻笑道:“对呀!他们恨死你了!太子哥哥,你真是个天杀的废物、蠢货!让我们生病挨饿,你怎么不随你老子一起去死了!”   晏安道:“我不会死。”   命悬一线之际,男孩却丝毫不惧,抚掌大笑:“你不死,就要换我们死!你来杀我啊,我呀……只有七岁,你快点来杀我!”   男孩话音刚落,却像下了一声敕令,周围的尸体竟同时活了过来!   晏安:“!!!”   这些百姓有的死于疫病,有的死于被掏空胸腹,还有的死于刀剑穿膛……他们坐起、再站立,就仿若刚睡醒一般,可这些人神色诡异,脸上都是同种森然的笑。   “太子殿下,你不是说我们可以得救的吗?”   “杀了我啊,殿下。”   “孩子……孩子啊……拿起你手中的剑,把我们全杀了。”   “你看见了,我们不会死的!”   “从你见到他们吃人的那天起,就明白这些人已经是什么东西了。”   “这些恨你唾弃你的百姓,如今全被我们吃了,殿下怎么不笑呢?我们为你报仇了呀!”   晏安:“……”   “你不敢相信这城里都是鬼,更不敢相信姣子啊神祇啊……祂见死不救哈哈哈哈!!”   晏安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出来。”   然而下一瞬,这些被疫鬼夺去身体的人竟呜呜咽咽,声泪俱下,混乱喊道:“殿下救我、快救我啊!”   “你为什么不求神!神呢?!救命啊!!”   “我不想吃我父亲,我没有父亲了……可是我真的好饿呜呜呜……”   哭声戛然而止,离他最近的男孩眸光熠熠,盯着晏安身后道:“……殿下,我就知道求你比求神更灵。”他作出吞咽的动作,神色恍惚道,“好饿啊好饿啊好饿啊,好香好香……”   晏安像被人砸烂了脑袋,耳边只剩嗡鸣,他苍白着脸,说:“不……”   晏安几乎用尽全部的咒力,骤然往身后打开一层结界,他惊恐地回身,声嘶力竭道:“不要!!!!!”   结界外来了一队人,他们骑着高大的雪狼,身穿雪貂大氅,个个壮硕魁梧,但人和狼的皮毛却都被雪和血给染湿了。   他们是雪原的战士,来自从芜。   只听“咚咚咚!”,晏安身侧只剩无数条拉长的鬼影,百姓如离弦之箭穿梭而过,发疯似的撞上结界,头颅落地的声音仿佛暴雨落下。   然而太多了,死的人太多了,他们全部化做了疫鬼的养料,又被孕育成新的疫鬼。城内也有,城外也有。   从芜国的将领仿佛树上熟烂的瓜果,厮杀抵挡不了疫鬼的吸食,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从狼背上落下来。   而后被剖尸、被分食,又重新站立起来……不知为何,明明相隔那么远,那么混乱,晏安却从地上的尸体中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晏安:“……”   晏安:“啊………!!!!”   他红着眼,暴戾疾走,手起剑落杀了一个、又杀了一个……   空中的血比雪还多,晏安快步往城外走,一路走,一路杀,一路嘶吼着质问:“为什么不杀我?!”   晏安杀了一个:“谁允许你们不杀我的?!”   晏安又杀了一个:“杀我啊!!!”   雪越下越大,落在地上却变成了无数条红色的溪流,它们漠然地从晏安脚边淌过,从四面八方汇过来,又流走,像是错综复杂的脉络,只流向晏安一个人。   他在血脉的交叉点上屹立不倒,仿佛一个不死的真相。   血流成河啊……   为什么是这幅场景?因为自己是命脉的中心吗?   结界上的裂纹正狰狞地爬行,而后彻底粉碎,比黑云还要厚重的怨气如巨蟒一般盘桓在上空。   晏安扔了剑,周围的人就拿起剑,终于齐齐对准了他。   晏安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他说:“我明白你们不杀我的原因了。”   众人拿着刀枪剑戟,大笑着、嘶吼着、咒骂着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   晏安低低笑出声:“……鬼夺人身人未死,他们不准自己杀我。可你们不是恨我吗?”   刀枪就是在这时插了他满身。   晏安:“……”   晏安抬眸,所有人都在笑,又似乎都在哭。那些源自疫鬼的凄厉之音里,逐渐滋生出别的东西。   忽然,周围如同薄纸一般,骤然被撕裂开许多口子,自罅隙中涌出一群手舞足蹈的鬼怪。它们见缝插针,如鬼风席卷,附身到地上的断臂残肢上。   往日富贵宽阔的靖京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逼仄,振奋的欢呼与凄切的嚎哭响彻天地,充斥着每处角落。   面前的人笑了哭,哭了笑,喊:“太子殿下,我们会得救的对不对?我们,和你……?”   腰处血如泉涌,晏安有些感觉不到痛。他呛出血,稳住声线道:“我不会死,我说过……我能救,我有办法……”   他被刀剑固定住身子,只能颤着手,在空中缓慢画了一道咒。他的泪混进血中,晏安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恨。   怎么才能不恨呢?   他活着时拼命救世,世间之人却厌弃他;如今他准备死祭,他们又好像有点爱他了。   他恨神祇,祂不是神吗?祂为什么看不见?为什么不显灵?为什么不救?!!!   可是很遗憾,晏安只感受到一股压倒性的悲伤,那么多可恨的理由,他心里却仅有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老师……从阵破那日至今,他已经画完了三十五次死祭符咒,今日是最后一道。   没有人会死,所有人都能活。   死祭之法:奉上献祭者的全部寿数,粉碎献祭者的魂灵,修补其余亡魂的残缺。   他太狡诈了,从他明白自己是千万年前那个傀儡之时,便在计划着怎么利用自己的不死之身,如何瓜分自己那无穷无尽的寿数。   然而无体之魂能量会日渐流散,无法久留,最终依旧会消散。而这些亡魂更不一般,他们的魂魄受疫鬼撕咬,就算被修补也只是个拼凑品,根本入不了轮回。   于是晏安想了一个办法,若如同疫鬼一样,长久地喂给它们吃食,便能稳定地存续下来。   才有复生之机。   只是这个人的身体大部分被疫鬼霸占,将余下一星半点将残魂从其中抽离过后,疫鬼又该如何处理。   他这样想着,符已经画完了许久。   心中念着:姣子。   就在此时,所有人的神情都怔愣了一下。他们拿剑的手逐渐不稳,头痛欲裂之苦席卷而来,要将他们覆灭。   紧接着便是身体撕裂的剧痛,魂魄强行离体如同抽髓之刑。晏安的血似乎流尽了,又或者是腰背上的窟窿被堵住了,他用剑撑着身体,被铺天盖地的人语环绕,仿佛有千万根银针扎破耳膜,扎入颅中。   老师。   老师。   老师。   化鹤。   临枫。   他失魂落魄地叫着,眼前都是雾,嘴里都是血。他被泪淹没,被雪埋过,晏安跪地难起,仅是背上那层雪粒,就彻底压垮了他。   他喃喃了多久,有个声音就回应了多久。   “我在这。”   “我在这。”   “我在这。”   “……”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缕魂被纳入体内,晏安晃了晃身体,而后抬眸,疫鬼却不知所踪。地面上干涸的血一次次被大雪覆盖,白茫茫之中,只剩一抹遥远的、刺目的红。   因为雪化进那人的红衣,让人分不清其间的濡湿究竟是雪、是血,还是泪。   那抹红色平静地看着自己,晏安忽然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他有些心慌,下意识想要开口解释,化鹤却说:“不要怕,大胆去做,我承诺过你,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后顾之忧。”   晏安有些开心,他说: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化鹤道:“那你会怪我吗?”   晏安道:什么?   化鹤道:“没什么,辛苦了,可以休息会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好吗?”   晏安道:嗯。   他从来都相信,化鹤有自己的考量和理由。   化鹤静静地站在远处,瞧见雪很快就彻底将晏安的身体覆满。他尝试朝那堆雪迈了一步,却痛得跌倒在地。   雪就这样下啊下……   化鹤躺在地上,过了不知多久,他红色的衣衫被业火焚了好些洞。雪如鹅羽,化在他的鼻尖,化鹤觉得冷入骨髓,但他没有动弹。   即便他早就预见过,也早做好了准备,但时隔千万年,心口那暴烈的、碾压性的剧痛还是再次控制了他的身体,让他形如一具尸体,连手指都无法自主操控。   这是一座死城,只剩他一人了。   忽然,有脚步声走近,声音的主人身着衮冕,他踩着雪来,是被遇归霸占了身体的皇帝,他说:“我们伟大的姣子,怎么躺这了。”   化鹤没有作答。   血溅过来。   遇归拔掉插在旁人胸口上的长剑,他仔细观赏,咒纹也随他的视线一起爬满了剑身。   遇归说:“我听说你又开灵眼了?先前花侑死的时候,你画了满屋子的血符都没能阻止,如今再度对着答案改过程,这就是你力挽狂澜的结果吗?全死了呢。”   化鹤不答。   “很痛吗?你的心病。”遇归举起剑,对准化鹤的心口,剑光明晃晃,骤然落下。   化鹤没有反应。   “咦?真是空的,你还真被人掏了心啊!”遇归哈哈大笑:“我也不想缠着你的,可你我同生,注定有一个人要化作另一人的诅咒。母神真是个老糊涂,祂要是选了我而弃了你,现在这些都不会发生,因为你不会化作诅咒,而我却是个阴险的小人呀。”   忽然,化鹤偏过头,轻轻嗤笑了声。   遇归便提起剑,又朝他身上刺去。   化鹤波澜无惊地说:“你请便,我不疼。”   咒纹生了效,化鹤的血管成了紫色,一路爬至脖颈,在爬满面颊。遇归嘻嘻笑道:“你可千万要活着呀,如果你死了,我只好纠缠那位你的心肝宝贝,他可没有你这样耐杀。”   化鹤转过脸,说:“请便。”   遇归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化鹤没做任何反应。他熬过了心口痛,从雪中坐起来,又拔了胸口上的剑,咒纹瞬间褪去。   化鹤拢紧衣裳,遮掩住胸口的窟窿,漫不经心地问:“兄弟,你真以为我们只是双生吗?”   遇归哼道:“你不敢死。”   “我当然不会死。”化鹤抖落身上的雪粒,神色平静道,“你想错了两件事。第一,我若死了,你纠缠不了任何人,游魂也好恶鬼也罢,兴不起任何风浪。第二,你蠢不代表我也蠢,你既然知道我开过灵眼,就该明白我预见了一切。什么亡国、万鬼、空城……”   还有大雪葬下的未亡人。   化鹤漫不经心道:“总之,趁我恢复好心情之前,你最好以最快的速度逃掉。”   遇归扔了剑,说:“我没工夫陪你在这儿悼念死人。先前那个祝衫清竟然破了我设下的魇境,让我自知不足。兄弟阋墙不是好事,我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你我能携手成为天下共主,哥哥,你好好冷静——”   “这里不是你的魇境。”化鹤曲动双指,有什么东西猝然钉穿了遇归的脑袋。皇帝的身躯骤然倒下,遇归的魂灵被打散,化鹤讥讽道:“话太多了。”   ***   晏安醒来之时,雪也没有了。   耳边有涓涓细流的声音,他睁眼,瞧见了漫山遍野的红。   春日和煦,红枫却正烈。   晏安坐起来,身上的红衣便垂落下去。云雀自丛林中飞来,落到他的跟前,一眨眼,云雀又变换作人影,与他对坐。   晏安注视着他,而后笃定说:“这次肯定是梦了。”   晏安等了会儿,见对方没说话,又说:“你不要一直看我。”   化鹤闻言,有些忍俊不禁。   晏安又问:“你把疫鬼都处理了吗?”   化鹤说:“嗯。”   晏安松了口气,却还是一脸正色。他正要开口,化鹤却抢先说:“不要道歉,你做得很好,让我很惊喜。不过,吞纳几乎两个国度的亡魂,以自身的活体血肉滋养,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成功的。”   晏安道:“我明白,若来日有契机,我会想办法渡化的。”   化鹤道:“这要更久。”   晏安道:“我明白。”   化鹤垂着眸,道:“那么久啊……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这话不轻不重,却让晏安下意识攥住他。晏安道:“梦还要多久才醒,晕倒前我看见你了。你怎么说这种话?出什么事了?你碰到遇归了吗?”   化鹤摇头,神色柔和到有些悲伤:“遇归的诅咒算不了什么,只有古神的诅咒才叫规则。”   晏安道:“我不明白。”   化鹤轻声说:“你还记得当年那把刀上有八个诅咒吗,我破解了七种,剩下一个我却怎么都解不出来。前不久我辞别你,回了趟蜃镜,解封了水茗祈的那盏瓷瓶,在其中我发现了水茗祈的骸骨,于是我将她扔进了镜湖中,从她的蜃镜中看到了第八道诅咒。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炎师和霜云逝世过后只留下了带有她们神灵的武器,而水茗祈却多留了一副骸骨给我。如今我终于知道了,那是因为她死时仍有愧。   “我跟奇怪,她不过是履行职责,更何况已经做了那么多令我痛苦的事,为什么偏偏对为诅咒而惭愧?不过昨夜,我想通了,她不是于我有愧,而是于你有愧。小晏,第八道诅咒……是让你重新做回尘世中的真灵,再让你一生过得这样糟糕……”   “我遇见你了!”晏安心里慌如乱麻,他紧抓着化鹤,重复道:“我遇见你了……所以没关系,我不怨她。”   化鹤轻拍他的手背,似在安抚:“我曾说过,所有让你担惊受怕的事,我都能解决。这次亦然,你无须害怕,我不会离开。”   他这样说着,好像很平静,仿佛对万般突变都有应对。可化鹤喉头滚动,似乎哽咽了下,他低头苦笑。   为从前没有看穿命数,更为如今全然看穿命数。   神的泪水只有一滴,每一滴都是弑神的疮痕。   与此同时,化鹤忽然抬手,点了一下晏安的额心。   那点刺痛让晏安没有防备,他有些草木皆兵,道:“你做了什么。”   化鹤道:“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都要听。”他心慌得要死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真话假话,只想让化鹤一直说下去。   化鹤莞尔:“这是我留在你身上的信物。”   晏安就问:“那假话呢?”   “嗯……?”化鹤觉得这话令人欢喜,一直笑,“这样的信物我还留了许多。”   晏安追问:“那假话呢?”   化鹤说:“假话就是,这是一道封印。你体内的亡魂十分凶残,单凭你自己是绝对无法压制的。这里有我剩下的全部力量,有我镇压,能减轻你一些苦痛。”   这话太像真的了。   晏安道:“你还做了什么?”   晏安有些听不进去,他不管不顾,又问:“……梦醒过后,你还在吗?”   “我一直在。”化鹤说。   “枫是我,星月是我,时间也是我。”   晏安抗拒道:“……我不想听这些。”   “我不要听这些。”太子瞧上去有些生气了,“说得好像……你要丢下我了。”   化鹤道:“我承诺你。”   “我们永无诀别。”   “规则如此,命数难言。但我要你恨我,更要记住我。”   逐渐地,化鹤的身体像蒙上了一层雾,让人越来越瞧不清。晏安来不及起身,双手紧攥着化鹤,跪着追了两步,可化鹤却像从指缝间漏掉的流沙。   “不、不行……我后悔了,就是在梦里,也请你不要离开。”晏安泣不成声,他遏制住颤抖,哑声道:“这就是你的计划吗……我该……怎么办?”   化鹤和山林间的红枫融为一体时,晏安又像顿悟般喃喃道:“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醒来就好。   醒来就好。   醒过来啊……   再睁眼时,是个和煦的春日。   耳边有个恍如千年的声音,交织重叠。那人音色冷淡,彬彬有礼:“多谢你了,十三娘。”   被唤做“十三娘”的人声音苍老,她双目失神,是个瞎子,闻言推辞道:“晏堂主才是最辛苦。若非是堂主养了个帝王气加身的小龙神,恐怕没人能破这个魇,谢小哥真是福大命大。”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门打开,晏病睢送走了客人,然而就在门开的瞬间,那痛彻心扉的哭喊骤然放大,涌入耳边。   “师父!!!他死就死了!!!!你不要拿我做药啊!!!!!!!!!!!我穿衮冕是用来耍帅的!!!!!!我真不是那个皇——”   “砰!”   门被冷淡关上。   那人冷淡地走到床头,又离开,在屋内踱步了许久,又冷淡地回到床头。   “谢临风。”   那人深吸一口气,又喊。   “……谢临风。”   “谢……”   谢临风忽然拉住他的手,笑说:“哭这么伤心?”   “我在这。”   “久违了。”   “要叙叙旧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