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楼捡到江湖死对头后   作者:烧稀饭   文案:   正文完结【一句话简介:正道的光沦落风尘后,被反派攻温暖救赎】*救风尘文学   *全员温暖的江湖甜文|两个温柔的宝宝互宠救赎   古鸿意x白幽人   木讷温柔江洋大盗x美强惨第一剑客   文案1   古鸿意是大盗,白幽人是大侠。   古鸿意受人唾弃,白幽人受人景仰。   古鸿意败给了白幽人,衰兰送客手败给了白大侠   古鸿意恨了白幽人五年。   古鸿意提着剑,去找白幽人复仇。   千山万水,寻不到他。   最后,古鸿意在青楼找到了白幽人。   白幽人,失了武功,成了哑巴。   现在,不用绝世的剑法,只要五两银子,便能欺负他一夜了。   古鸿意心一软,赎下白幽人。   细心照顾他,帮他恢复功力。   只是为了能堂堂正正跟他比试一场。   小小茅檐下,他们在盗帮师兄们的祝福中,阴差阳错的拜了堂。   掀开盖头,古鸿意看见那双熟悉的美目,后知后觉,   救风尘,竟将自己陷进去了。   文案2   盗帮的小师弟,古鸿意,江湖人称衰兰送客手。   搅动了整个京城的名盗,一席黑袍,一双冷冽黧黑的眼睛,一剑霜寒十四州。   盗帮的师兄师叔们皆知,衰兰师弟天性古怪孤僻,生命中只有两件事:   一、练剑   二、打败天才剑客白幽人   闭关五年后,衰兰师弟向师兄们道别,踏上了寻找白幽人,一雪前耻的道路。   盗帮师兄们等待着他凯旋的好消息。   不曾想,却等来了,孤僻无情的衰兰师弟,牵回来一个乌发雪肤的美人。   衰兰师弟向师兄们宣布,“这是我从青楼赎下的美人。”   衰兰师弟似乎放弃了找白幽人寻仇。   他与美人隐居在汴京的一间小小院子中,拜了天地,作了夫妻。   温柔乡,醉人眼。   汪洋大盗,一醉方休。   tips   *这是一个纯靠物理攻击的冷兵器武侠世界,大家都没有法力   *关于洁:是双洁,小白的firstnight是小古花钱拍卖下的,但他挨过的打、受过的欺负是很难量化的,作者不会大篇幅正面描写这些伤痛,从头到尾,小古会一直坚定地、慢慢地养好老婆。   *小白会恢复武功,也会报仇雪恨。   *****排雷|关于救风尘的所有设定如上,接受不了不要点进来(划重点)   ******都青楼了不要上升法治道德啊啊他们这封建社会,仅仅xp产物(划重点)就这个cp磕爽   内容标签:江湖 甜文 美强惨 先婚后爱 救赎   主角视角:古鸿意 互动:白幽人   一句话简介:宿敌?妻子!   立意:英雄相惜,守护天下 第一卷 救风尘篇 第01章 引子   青山如翠带排闼而来,林深处,大雨滂沱,雾霭沉沉,楚天狭阔。   雾气尽头,一道颀长的玄铁色身影出现在树林苍郁之处,飞速赶路。此人正是古鸿意。   他是去杀一个人的!   他头戴半旧竹篾斗笠,黑衣黑靴,被雨水淋濡而贴在面颊侧的头发与潮湿朦胧的眼眸,皆是玄铁一般的黧黑。   雨沉,道阻,路长,人困,而古鸿意却依旧脚步轻捷,踏水而来,落步如飞花,竟不见一丝泥泞浪花飞溅。   轻功,他最为擅长。   斗笠破旧,雨水渗漏,浓郁而纤长的睫毛挂了水珠,汇进眸子中,刺得他眼睛生涩发痛,感官于是不由得放大,浓郁的新草气,潮湿的雨水气,混合着剑的铁锈气——   古鸿意不由得按紧了腰侧的剑,剑鞘花纹早已因时间而磨损殆尽。他的剑,名叫霜寒十四州。   雨声浩大,他的声音变得迷离扑朔,他对剑说,虔诚至极,   “霜寒十四州,助我打败他,一雪前耻。”   路越走越狭窄,林越走越深邃,眼前依旧水雾千里朦胧,那座雅致又不失气派的竹楼却赫然出现在视野里。   竹楼傍着一参天古木而建,威严肃穆。   古鸿意停下脚步,眼神中燃烧起渴望而肃穆的神情。   剑宗,到了。   古鸿意抚摸着自己的剑,将剑拔出剑鞘,轻轻亲吻了一下冰凉的剑背,铁锈腥气在唇间铺天盖地袭来。他这才下了决心,提剑上前,重重的叩响剑宗大门。   迟缓而庄肃的叩门声,在急促如箭的雨声中,一遍又一遍的回响。   良久,终有一须发全白的白衣老者,枯如死木一样的手缓缓拉开大门。   老者只见,门外是一黑衣侠士,斗笠遮盖着大半张脸,只露出质地温润如玉的薄唇来。他带着肃杀之气,静静的立在雨中。   “来者何人?”   这声音虽苍老枯槁,却雄浑沉重,可见其功力之深,丹田之稳。老者面沉如铁,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古鸿意。   古鸿意不敢大意,抱拳行礼,方抬起头来,一扶斗笠,露出脸来。   古鸿意的眼睛深邃而精致,像一潭黧黑的湖泊,里面沉着连绵不断的一山复一山。他是古雕刻画的长相,却薄唇,兼有美人尖,发黑如墨,面青如玉。   古鸿意目光如炬,自报家门道:   “在下古鸿意,江湖人称衰兰送客手。”   白衣老者未作分刻停留,便直接道出,“你是盗帮的人,师从盗圣公羊弃。五年前,你在京城兴风作浪,是一时间最有名的大盗。”   分毫无差。   被立刻点破了身份,古鸿意并不意外。毕竟,这里是剑门。这里是培养出白幽人那般天纵奇才的地方。   “晚辈正是。”   白衣老者却哈哈一笑,丝毫不掩饰眼中流露出的轻蔑与不屑,随即笑容一敛,恢复到静水流深的莫测神情。   “剑门,侠之大者,方能进入。岂能容一盗贼?   衰兰送客手,还请回盗帮吧。”   老者沉吟一声“送客——”,便要抬手,速速合门。   “慢着!”古鸿意出手,重重的扒住竹门,老者眼神微变,使出功力催门合上,古鸿意咬紧牙关,重重地接下钝刀般的痛感,指尖紧绷而发白,直至鲜血渗出,竟染红了竹门,始终不肯放手。   老者见他执拗,冷哼一声,方松开了手。   “衰兰送客手,说吧,你此行是为了何事?”   古鸿意脸色苍白,慢慢收回手来,就着雨水拭去指尖的鲜血,方才眼神冷峻道,   “我不只是盗贼,我也懂剑。五年前,我曾与你们剑宗的首席弟子白幽人,在华山论剑八十一回合。”   “可你最后输了。”   “是!当年,我输了。今日,我是来赢的!”   此时,一声闷雷贯耳而坠,如一口硕大的钟鼎怦然坠地之声,雷雨交加,草木惊惶摇曳,而古鸿意的声音越发坚定。   “输给白幽人后,我便退出了江湖,这五年来,日日夜夜,我潜心修炼,终于突破大关——我的剑心成了。”   古鸿意眼中是无边无际的雨色,折射出郁郁葱葱的林景与翻滚变化的墨云。   他下意识按住霜寒十四州,摩挲着,指腹纹路与剑鞘花纹皆已磨平,又沾染雨水,质感黏腻丝滑。   他冷笑,复对白衣老者说,“我是来找白幽人一雪前耻的。还请您转告他。”   提到白幽人,老者眉头一蹙,神色瞬间一变,古鸿意观察到,那是严肃夹杂愤怒的情绪。   老者摇头,“衰兰送客手,要找白幽人,你便来错地方了。”   “怎么,你不愿替我一个盗贼转告他?”   老者哈哈大笑,眉毛一竖,激愤的神情染上眉梢,厉声道:   “白幽人那个叛徒,一年之前就已经背叛师门,逃了!”   “无人能找到他。”   “他带着剑门绝世的剑谱,逃之夭夭。”   “老朽倒是期待,衰兰送客手找到他,击败他,然后将他带回剑门。”   古鸿意蹙眉,内心风雨飘摇。叛变?白幽人那般,正义清高,洁白的广袖配银光寒冷的剑,不沾染丝毫尘埃之人,怎么会叛变。   老者道,“衰兰送客手,剑门只能帮你到这里。”便再次长吁一声,“送客——”   古鸿提着剑走出许久,直到参天古木与竹楼的影子隐藏于茫茫烟雨之中,老者的回声依旧稳如波涛,不绝于耳。   古鸿意内心彷徨,这五年来日日夜夜的苦修,流下的血与汗,仿佛尽数落空。   白幽人,剑门首席大弟子。   他使双剑,剑名“锦水将双泪”。   一招“弄清影”,双剑纷乱,宛如花影琳琅纷纭。   剑如其人,绝世的剑,配绝世的天才。   白幽人师出剑门,秉承剑门宗旨,以行侠仗义为己任,美名传遍京城。   而他,是作乱于京城的大盗,盗帮的衰兰送客手,人人唾弃的贼。   年少气傲时,他觉得自己并非不如白幽人!   五年前,他向白幽人发起了挑战,约定华山论剑,若是他输了,便退出江湖,不再作乱。   他自诩天才,却输给了真正的天才。   白幽人一剑如长虹贯日,剑锋肃正,而他始觉自己只是歪门邪道,剑走偏锋,苦战八十一回合后,他倒在白幽人剑下,内腑碎裂,嘴角鲜血直流。颜面尽扫。   五年来,他潜心修炼,为的就是这一天,找到白幽人,堂堂正正的打败他,一雪前耻。   如今,白幽人不知所踪,衰兰送客手便失去了意义。   他抚摸着孤独的霜寒十四州,轻声呢喃道,“那么,我该去何方?”   夜色弥漫,林影更深。   古鸿意突然失去了目标,便这样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走着,如一具被抽去灵魂的躯壳。   突然,他捕捉到一声细微的声响。   在自己后方。他有大盗敏锐的听觉,可以辨别出百物之声。那不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也不是窸窸窣窣的林声。   那是剑声。   “何人?!”   古鸿意猛然转身,速速抽出霜寒十四州,寒光闪闪。   “衰兰送客手,在下并无恶意。”   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随之,林深处走出一个黑衣之人。   说着,黑衣人将剑插回剑鞘中,那只是一把寻常的铁剑,古鸿意辨别不出任何门派。黑衣人举起双手,以示无害。   “我是来指点你的。”   “你如何能指点了我?”古鸿意冷笑一声。   黑衣人无声轻笑,悠悠道,“你难道不想知道,白幽人身处何方吗?”   古鸿意心中一颤,轻咬薄唇,逼自己收敛神色,方继续道,“哦?所以,你是何人?”   “我是那本绝世的剑谱的主人!”黑衣人愤恨地高声吼道。   “白幽人如今在何处?”   雨落千山,一道长雷此刻重重劈下,天地一静。   “汴京,明月楼。”   话音刚落,黑衣人抛出一块玉色令牌,在空中划出一道流星般优美的弧线。古鸿意劈空夺过,定睛一看,此物正是汴京的通行令。   “此物十分珍贵,晚辈不敢收下。”古鸿意垂下眼眸。   黑衣人长吁一声,复深深道,   “古鸿意,去捉住他。替我,也替剑门。”   “你不是贼,相反,你要成为真正的侠。”   两人之间,雨重林深,古鸿意脸上布满雨水,漂亮的眼睛折射出粼粼水光。   捉住那个不义之贼,你要成为真正的侠。   他一遍复一遍地抚摸霜寒十四洲,指尖发颤。待他回过神来,黑衣人早已消失在水雾中。   无论如何,要先去汴京。   古鸿意收起指尖,颔首目视前方千里朦胧水色,万木静肃,目送他与剑向着汴京的方向飞踏而去。   白幽人,在明月楼等着他。   只是,似乎听闻那明月楼,是一座大名鼎鼎的青楼。 第02章   汴京。   古鸿意毕竟大盗出身,脚力很快,且最擅轻功。他提剑越过深夜山林,走到晨曦初升,走到天地一白,直到暮色再次四合,便到达了汴京。   虽为夜间,城门已合,但古鸿意亮出黑衣人所给的玉色江湖通行令,门卫霎时脸色一变,上下打量起他来。   只见古鸿意面容沉肃,轻按霜寒十四州,这把剑,剑鞘已被磨至昏惑平稳,不见花纹,但剑的寒光与肃杀之气,却要溢出剑鞘来。   门卫眼神一亮,语气略含憧憬,   “侠客……可是剑门之人?”   古鸿意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冷笑不止。   但毕竟剑门名声在外,受百姓景仰。谁让自己是个贼呢。   他点点头默认,不多言语。心里却说,“我这个坏人,看着也像模像样嘛。”   门卫肃然起敬,便去打开城门。   高高的城门缓缓开启,流光溢彩的金色灯火从缝隙中溢出。   汴京,到了。   汴京繁庶,大路通途,香车宝马,香尘翻卷。   古鸿意怔怔颔首四顾,只见万户千落人家,灯火通明,不似夜间。   这便是汴京,衰兰送客手初立威名之地。   如今,他却觉颇陌生。   汴京人潮汹涌,各色的行人,各式的服装,各异的笑语,如鱼龙般围绕着他游过去,又如燕归巢般,纷纷流向不同的灯火喧闹处。   衬托的他,又破败,又萧条。衣服破破烂烂,表情苦大仇深。   古鸿意被拥挤在其中,看花了眼。   他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神情高度紧张起来,竭尽目力地寻找一个眼尾有红痣的人。   小贩,作坊,瓦子,大道,小巷,楼阁,寺庙。   人潮如织,笑靥如花。   那一点眼尾痣,却不好寻得。   白幽人,在何处?   “抱歉,请让一下,”古鸿意在繁华世界中艰难穿梭,轻功根本用不上,他比对着目之所及的人群,脑中幻起白幽人的相貌。   白幽人常年以白瓷面具覆面示众,本无人知其真面目。   江湖与万民,只知其一身白衣,广袖舒展,起剑时,墨黑长发随剑气翻飞,翩若惊鸿。所到之处,奸恶尽除,清平正义。   对于白幽人的相貌,江湖多有猜测讨论,有人说他奇丑,故常年以白瓷覆面,甚至连一双眼睛都不露出来,只开两孔以通视野。   为证猜测,竟有人趁夜深故意作乱,只为看清白幽人的真面目。   可惜白大侠滴水不漏,剑花琳琅银光闪闪,待作乱者跪下求饶,抬起头时,只见那白瓷面具已稳稳戴上了。   众说纷纭,遂成一谜。   古鸿意却见过他不戴面具的脸。   虽仅仅惊鸿一瞥。古鸿意心中傲气,自己是世间唯一一个,见过白幽人真面目的人!   五年前,华山,白幽人白虹贯日般的剑气逼得他退无可退,古鸿意紧闭双眼,使出最后的力气,将霜寒十四州狠狠一挥。   剑,竟脱手而去。   他重重倒下,明白胜负已定。   白幽人一剑抵住他的咽喉,居高临下,身影逆着光,发丝边缘被镀上一层金色,宛若朗月入怀。   古鸿意用最后的力气,拼命睁开眼。只见,脱手的霜寒十四州,竟划破了白幽人的白瓷面具。   白瓷碎裂脱落,露出一张清冽的脸来。   古鸿意濒死挣扎着,几乎目眦尽裂,想要看清楚白幽人,可朗朗乾坤刺痛他的眼睛,何况他已筋疲力尽,眼前也逐渐模糊。   昏死前,他几乎是拼命记住了,白幽人的眼尾,有一颗红色的泪痣,红豆一样。像刺绣扎上去的一点鲜血,汩汩涌出。   衬的那双眼睛,清冽之余,如一枝鲜血梅花。   古鸿意在熙熙攘攘人群中找了许久,并未见一个眼尾有红痣的人。   他叹一口气,却感到背后目光汇集 ,隐隐发凉。   不时有行人回首,向他投来惊惧的目光。   古鸿意还戴着那破旧的斗笠,衣袍虽本是玄铁黑色,却也可见因雨水浸泡痕迹斑驳。   更何况,他提着那把长剑,霜寒十四洲。   有一行人见了古鸿意,便倒吸一口冷气,攥紧手中的通告名单比对了几眼。   古鸿意直接上前,清清嗓子,才温声问道,“兄弟,这是何物?”   那人却吓得魂不守舍,把名单往古鸿意手中一塞,便飞似的逃跑了,叫唤道,“饶命啊!”   古鸿意不解,展开名单,定睛一看,原来是汴京的通缉令。   只是人名一新,并无自己的名号了。   想当年,衰兰送客手,可是高居榜首的大盗,官府痛恨万分,以三百两黄金悬赏其头。   古鸿意笑笑,“跑什么,我又不在上面。”又冷嗤一声,“这些人的赏金定然皆比不上我。”   再定睛一看,通缉令的榜首,那个人并无画像,名字却赫然是:   白幽人。   注:背叛师门,携传世剑谱逃亡。   古鸿意来不及幸灾乐祸,便看见白幽人的赏金。   赏金五百两。   心被揪了一下,莫名不爽。   他受通缉时,白幽人是清高的英雄;如今白幽人也上了通缉令,赏金却还比自己高。   真是处处压自己一头。   盗圣师父给自己算过一卦,他的命,便是和锦水将双泪纠缠一生的命。古鸿意那时不信,便豪气地宣布道,“我会打败他。”   直到华山论剑他惨败,奄奄一息,师父背着他,走尽华山险峻山路,回到盗帮。   师父说,“小衰兰,莫要再执著了。”   师父说,他越清楚命,反而越会陷入命里去。   相反,他后半生应该避开与白幽人交集,这样才能脱离命运,顺遂平安。   古鸿意还是不信。那之后的五年,他近乎折磨自己似的练剑,练到嫉妒、不甘、羡慕、痛恨都模糊了边界。   古鸿意爱剑爱的纯粹,吻剑身的时候却满脑子白幽人。   好在,他练出来了!   回过神来。外形太过招摇总是不好,古鸿意叹一口气,便随便拐进路边一家裁衣店。   胭脂香气涌来,各式布料堆纱叠绉,老板娘笑意盈盈地迎上前去,见古鸿意衣着肃杀,又身负长剑,笑容一时之间僵在脸上。   古鸿意解开剑的皮革系带,环顾店内,找了一处远离布料的地方,便将霜寒十四州放置在那里。   老板娘这才放下心来,重新挽起笑容,“公子,有什么相中的料子么?”   “随意吧。”   斗笠有些遮挡视线,古鸿意一手将其摘下,露出脸来。头发尚沾染了雨水,贴在脸颊边,却更显五官勾勒仔细,雕刻精巧。   老板娘眼前一亮。   她拽出几件成衣在古鸿意身前比划,又闲聊道,“公子刚来汴京么?”   古鸿意点头,顺势问道,“老板娘,明月楼,你可知在何方?”   提到明月楼,老板娘“呀”了一声 ,便狡黠笑道,   “那可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   “正是。公子,既然去明月楼,便穿这一身吧。”   老板娘扯出一件衣裳来,又拿了干爽软布给古鸿意用来擦干头发,便召小厮拉古鸿意去更衣。   古鸿意爽快付过账,一把背上霜寒十四州,便要匆匆离去。   “诶,公子!”老板娘却再度拦住了他,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老板娘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灵机一动,便吩咐小厮抱过来店前的花瓶,里面种植了鹅黄嫩色的金围带,和粉色的重瓣芍药。   “公子,请稍稍低头。”   老板娘毫不吝惜的折下几枝花,比划了一下色彩与大小的搭配,便将花插在了古鸿意头上。   古鸿意不懂这些,但还是乖乖弯下腰。   “老板娘,这是?”   “汴京男子兴盛簪花。”老板娘笑意盈盈软声道。   “何况,公子要去的地方,是明月楼呀。”   古鸿轻轻扶着鬓角,生怕自己手重,弄坏了花,向老板娘道谢后便向明月楼出发。   古鸿意心中更是好奇,明月楼,到底是何处所?   走在大街上,古鸿意却还觉得背后一阵阵目光。   老板娘给他换上了一件刺绣精致华丽的绛紫色长袍。   他习惯了破破烂烂,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一时之间连路都不会走了,同手同脚。   他头上又簪一朵鹅黄金围带,配一朵小小的嫩色重瓣芍药,与绛紫衣衫搭配,可谓纡金佩紫,贵气非凡。   华衣配繁花,即使严肃如古鸿意,也被衬出几分风流古雅的气质。   老板娘甚至给他的霜寒十四州系上了一条绛色丝绸。走起路来,蜿蜒飘动。   古鸿意随目光而回头,此番不是看通缉犯惊惧的目光了,两个少女边瞄他,边嘀嘀咕咕地笑,见他回头,两人“呀”一声,笑着携手飞速跑离了。   这一身行头,同样招摇。只不过不像大盗了,像采花大盗。   古鸿意轻轻叹气,便找了个无人的巷子拐进去,使轻功飞跳到屋脊上,顺着屋脊赶路。   一跳上屋脊,他长吁一口气,心中一阵轻松。   他向来讨厌与人打交道。   大盗衰兰送客手,最熟悉的不是汴京的繁华夜市,而是汴京的屋脊房梁。   再无人声鼎沸,他安心赶路,脚步飞快,翻飞如花,只有一轮明月和阵阵夜风伴他前行。   高处不胜寒,冷冽夜风却吹得他头脑越发清醒。   脚下,是缩成一团团萤火,又汇成绚烂银河的万家灯火。   他随老板娘的指示,飞跃了三座建筑,跳到道观之上,又转立于官府之巅。   如期看到,一座高高的红楼,通体金黄,如玲珑宝塔,流光溢霞,彩彻区明。   青色牌匾,草就墨色大字:明月楼。   到了。这便是明月楼。   古鸿意孤身一人站在屋脊高处,重重按住了霜寒十四州。他背后是深深夜色,与清冽夜风。明月楼流光溢彩,映入眼帘来。   他居高临下,观察得仔细,只见此楼通体辉煌,奢豪万分,楼间人影如织,交错纵横。   只是,穷极目力,看到的人影尽是香腮雪鬓的美人。   他很快明白,此处是青楼烟花地。   古鸿意心中生疑,蹙眉思索。白幽人真的在这里么?   “难不成,黑衣人耍了我?”   正踌躇着,此时,明月楼的第六层,栏杆边上,突发一阵喧闹。   一个轻纱蒙面的美人,被狠狠掐住脖颈按到栏杆边上,半身坠出栏杆外,一头墨色长发只用一根红绸带轻轻系住,此时已尽数落在栏杆之外,在夜风里如黑色绸缎翻飞。   美人伸出手反抓住欺凌者的肩膀,发力将他推开,稍得喘息之时,旁边却又冲出两人,一人钳住美人的一只手,将他的肩膀狠狠打开,重新压在栏杆上。   美人已无力挣扎,直直向后仰去,喉结的形状清晰勾勒出,从下颌到脖颈连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在欺凌者的大手中捏着,像脉搏一样翕动。   明月楼缤纷迷离的五色光影,投射在他痛苦的白瓷一般的面上,已分不清光影与潮红。   他并未放弃挣扎,却只是徒劳。   两手分别被两人钳住,重重扯开,玉色的脖颈又被第三个人狠狠掐住。   如同被稳稳定在耻辱柱上,他的腿渐渐软了。   古鸿意站在高处的房梁上,目睹了这一切。明月楼的五光十色依旧耀眼,却迷幻醉人,让他看不真切。   古鸿意虽是做贼的,却有自己的一套信条,要做师父那样的盗圣,不做龌龊的事情,   古鸿意蹙眉,“以三对一,恃强凌弱,当真无耻。”   即使找不到白幽人,即使来错了明月楼,路遇此事,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至少,能做一件好事,也算没有白来汴京。   他抚摸着霜寒十四州光滑锋利的剑身,他的剑,寂寞无比。   “霜寒十四州,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吟诵之声随夜风飞去,古鸿意速速拔出剑,雪亮的剑身反射出明月青光,他箭步上前,一段助跑,踩着屋脊螭兽首,借力而飞。   轻功大成,霜寒十四州随他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银白弧线。   步履一收,他便稳稳的停在了明月楼的栏杆之上。   欺凌者只见,一人一剑合二为一,如流星般划过夜空,从天而降。   回过神来,此人的靴履已稳稳踩在栏杆之上,俯视众人。   古鸿意紫金华服如织金,鬓边重瓣芍药闪烁着月的清光,一双眼睛深邃如泊,凌冽肃杀。   剑柄上,紫色缎带随风飘摇。   他起剑一挑,便勾起欺凌者的衣领,把他重重甩在墙上,剑光凌乱。   另二人反应过来,上前左右包夹,不料古鸿意俯下身子,借力绊住一人的腿,两人便死死撞在一起。   “只不过如此拳脚。”   三位欺凌者都已无力应对,古鸿意方收起剑来,转身,向面纱美人伸出手来。   “你,还好吗?”他温声问道。   美人倒在栏杆处,脖颈处醒目的一圈红痕,如一道锁链。他刚刚脱离了掌控,抓着栏杆当作支点,痛苦的蜷着身子,张开薄唇,颤抖地寻找呼吸。   听到古鸿意的声音,美人神情一怔,才慢慢抬起头来。   月光,落在他潮红未褪的面颊上。   古鸿意愣神。   明月楼五光十色交织着清冷月光,闪烁在美人的眼睛中。   复杂的神情涌动。   那是一双清冽的美目,睫毛黧黑如鸦翅。   眼尾,一点熟悉的朱砂痣。 第03章   月光,在古鸿意与美人之间徘徊。   时间好似静止一般,两双眼睛皆流转着复杂的情绪,遥遥相望,虽在身边,却仿佛隔着迢迢的银河。   古鸿意提着剑,指尖发颤,万千思绪扰乱神经。   耳边,回荡起黑衣人的指示,“汴京,明月楼。”   明月楼,月光如水,故人重逢。   对方眼尾一点朱砂痣,如花枝的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不可置信,眉头却轻轻蹙了起来。   倒地的欺凌者坐了起来,正揉着肩膀叫骂,“哪来的小子,坏老子雅兴。”他见古鸿意正愣神,便趁机冲上前去,使出一拳。   古鸿意下意识接住了这一拳,三下五除二,柔柔地便将劲化开。他甚至不曾侧目,目光仍稳稳落在面纱美人的眼睛里。   欺凌者整条胳膊竟泄了劲,凄惨地叫了起来,跌坐在地。   这点三脚猫功夫,对古鸿意来说,简直儿戏。   衰兰送客手,可是能接住白幽人的锦水将双泪。   另外两人见伙伴抱着胳膊惨叫,义愤填膺地叫嚷道,“小子,敢打我大哥黄大!”“惹恼了我们黄家三兄弟,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他们便向古鸿意二人扑来。   古鸿意冷笑一声,唰一声亮出剑来,挡在面纱美人的身前。霜寒十四州容纳了月色与波光,散发出肃杀之气。   “恃强凌弱,你们又算什么?”   这一剑,剑气奇古,直接将黄二与黄三震飞,两人翻滚几圈,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黄大抱着脱力的胳膊,硬生生爬起来,轻蔑地哈哈一笑,横眉倒竖,   “算什么?算五两银子!”   听闻此语,古鸿意的目光顺着银亮的剑柄,斜斜落到身侧护着的美人身上。他一身似透非透的薄纱,白瓷质地的皮肤下,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黑紫色的团团伤痕,也看的清楚。   长发本以一根红绸轻轻系住,如今已然凌乱,挡在脸侧,透出青色面颊和一双冷冽美目。   “穷小子,你若非要英雄救美,先凑齐银子给老鸨,买他一夜吧!”   黄三附和道,伸出指头,直直指着面纱美人,“你也是出息,不知从哪里勾搭了个情夫,竟把我们爷仨都伤着了。等着老鸨教训你吧。”   面纱美人虽被古鸿意护在身后,一双冷冽美目却直直的盯着黄三,毫无畏怯之色,反有一股杀气。   黄三被盯的发毛,又骂一句:   “贱人,死哑巴,天生挨打的命,看什么看,爷仨今晚上来这一遭,就是听说明月楼有个怎么挨打都不吱声的美人,原来是个哑巴,爷仨就是想逼得哑巴出点声来。”   古鸿意直皱眉,一把夺过黄三指着美人的手,毫不费力的一捏,“说话放干净些。”   “我的指头!”黄三痛的目眦尽裂,抱着手指在地上翻滚。   黄二自从被霜寒十四州剑气震飞,便缩在角落老实许久。如今见黄大胳膊脱力,黄三满地打滚,更是不敢造次。   黄二匍匐前进,爬到古鸿意脚边,作了个揖,方温声细语道,“侠客,侠客饶命。”   “侠客,这其中必定有误会啊。”   “眼见为实,何来误会?”古鸿意再回头看一眼美人身上遍布的青紫伤痕,蹙眉厉声道。   黄二温和笑笑,继续解释道,“侠客是第一次来明月楼吧?”   “如何?”   “按明月楼的规矩,五两银子,便能欺负这位美人一夜了。   奥,寻常伶人都是十两银子,可他是个哑巴,故只要五两,管一整夜。只要不……那是另外的价钱了,要等花朝节拍卖。”   黄二言真意切,温声继续道,“我们黄氏兄弟,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只是交了钱,按照明月楼的规矩来玩,倒是侠客,打的我们措手不及。”   五两银子。   花朝节拍卖。   明月楼的规矩。   黄二乖顺万分,况且他所言并非无理,古鸿意竟真觉得自己有些错处了。他长叹一口气,将霜寒十四州缓缓顿地,准备收剑。   霜寒十四州将要收起时,安静许久的黄大突然吹响一声口哨。   哨声如一支利箭,射穿寂静的云霄。   一阵沉重顿挫的脚步声响起,六个高大剽悍的壮士,随黄大的口哨声,从暗处走来,将古鸿意与美人紧紧包围。   六人壮若金刚,神情肃杀。   天高云重,夜风迅疾,推着大片大片的墨云遮住了明月,天地一暗,万籁俱寂。   明月楼一玲珑宝塔,光色辉煌,青红金绿交织在每个人神色各异的面上。   黄大挑衅地哈哈一笑,“小子,惹了我们三兄弟,不要妄想活着离开明月楼。”   古鸿意看一眼黄二,发现他脸上再无温顺的神色,仿佛计谋已成,奸笑道,“这是黄氏豢养的六大金刚。我只是稍作拖延,他们便赶到了。”   黄三仍紧紧护着手指头,尖声叫道,“哥哥们,替我收拾这个小子!”   古鸿意不慌不忙,轻轻扫过一遍六大金刚,只轻轻一笑。   楼高处,风更重。凛冽夜风拨开明月上的半扇墨云,银亮的青光从云缝中倾泻而下。   古鸿意侧过头,转向身后护着的面纱美人。侧脸与飞舞的发丝都被月色渡上一层清亮辉光。鬓边的重瓣芍药,被强风吹落了花瓣,闪着银光飞去。   古鸿意抓住他的手腕,在腕心重重按了一下,两人墨发随风翻飞交织在一起,古鸿意垂眸,低声询问道,“要我将他们尽数杀了么?”   眼神和话语都很真诚。   美人一怔,眼波微动,却摇头,反用劲将手腕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   六大金刚步履一致,齐声踏步,地动山摇,包围圈越发缩小。   古鸿意思忖着,“这些人,徒有个花架子,连江湖之人都算不上,因此反倒麻烦。我挥挥剑,剑起首落倒是轻松,但我便会背上汴京的人命官司。”   他又想到街上那张通缉令,到时候,衰兰送客手又能光荣登榜了。   想到此处,他再次捏住面纱美人刚刚抽走的手腕,这次真用了几分力,美人又是挣扎,却只是徒劳地红了皮肤。   古鸿意又轻轻按下他的腕心,再次询问道,“如果,我被汴京官府抓进牢里,你能赎我出来么?”   只要他点头,他便出剑。   随着六大金刚脚步压近,他们二人也越贴越近,古鸿意清楚的看到那双美目,眼睫微微打颤,月光也在他的眸中摇晃。   他的眼睛中有一丝决绝的恨意。但是最后,他垂眸,还是摇了摇头。   这确实不是个好办法。美人尚且自身难保,何况赎他。不知道为什么,古鸿意想到刚刚黄二所言,别人都值十两,他哑巴,所以他只值五两。   六大金刚已然在前,臂膀坚硬如山,仿佛能碾碎一切,黄氏兄弟面露奸笑,揣手而观好戏上演。   夜很静,只有大风呼啸之声。   云层翻滚汹涌,旋转挪移,一轮明月,在云层变幻之中,光影斑斓。   古鸿意一把扯下霜寒十四州剑柄上的绸缎,那是老板娘亲手所系的绸缎,紫色厚缎,织金纹样。   古鸿意又夺过美人的手,第三次询问道,“那么,跟我逃吗?”   凛冽夜风将他们的头发吹得凌乱,打在对方的脸上,他们的眼睛中都盛满了月光。   云层随风乾坤挪移,此时,一轮明月,全全露出来了!   这一次,他轻轻点头。   古鸿意便将紫色绸缎的一端塞进他掌心,“抓稳。”   语罢,古鸿意执绸缎的另一端,原地一踏,便登上栏杆,又借力一踩,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从明月楼的六层直直跳下。   黄三立马冲到栏杆边上,扒着栏杆往下看,“他当真跳下去了!人影都寻不见了。”   绸缎如流水展开,又咻一声绷紧,美人明白古鸿意的计策,单手一撑栏杆,便翻了下去。   在空中坠落时,他闭上了眼睛,黄家兄弟的惊呼声,叫骂声,六大金刚捶胸顿足声,都消失在呼啸的夜风中。   失重感让他的心落空一般,跳得难受。   忽然,腰间一紧,被一把圈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金围带的香气铺天盖地袭来,睁开眼睛,只见一朵鬓边的重瓣芍药,堆纱叠绉,外层粉而花蕊青白。   伴着风声,古鸿意的声音从耳边袭来,“这些年,我的轻功长进了不少!”   风重,古鸿意怕他听不清,便提高了声音,听起来很快意。   一根紫金色绸带,将他们的腰绑在一起。古鸿意一扯那根绸带,让他微微吃痛,两人贴的更紧了,然后便一把打横把他抱起来。   他们在空中飞着,背后是一轮明月。   古鸿意抱着美人,坠到明月楼三楼时,一蹬三楼的红色栏杆,借力向汴京官府方向转去,轻轻几步便登上屋脊,踏步如飞花,又踩着螭兽首凭空而去。   衰兰送客手不愧是名动京城的大盗,对汴京的屋脊房梁熟悉无比,轻车熟路地在楼宇亭台间飞来飞去,抱着人的手却极稳当,他在古鸿意怀里,未觉半分颠簸。   飞过相国寺、龙王庙、西大街、朱雀桥。   很快,勾栏瓦舍的歌舞笙箫已听不见,他扒着古鸿意的肩膀,回头看越来越远的明月楼,已经缩成一座五光十色的小塔,像寺里李天王手上托举的玲珑塔一样。   古鸿意逐渐收慢脚步,抱着美人停在一艘泊船上。   小河流汩汩流淌,泊船轻轻摇晃。   摇橹的老船夫吓了一跳,只见有两人竟从天而降,稳稳落在自己船上。一人纡金佩紫,鬓边还插着金围带与芍药,腰挂一柄银光闪闪的宝剑,饶是风流气派。而他怀中抱着一雪肤乌发的美人,一双美目,眼尾一点朱砂痣。   老船夫扶一扶斗笠,镇静一番刚才颤颤巍巍开口,“客官,要去何方啊?”   这却问住了古鸿意。他思索良久,也想不出个归处。   去剑宗,去汴京,去明月楼,   处处不是归处。   他只是想找一个人。   他找到了吗?心乱如麻。   长吁一口气,他只能对船夫说,“老人家,请随意,让我们坐一会儿便好。”   老船夫见他说完,便打横抱着美人进了船舱。老船夫不敢多言,默默摇橹去也。   河面波光粼粼,月光被切成一片一片莹莹的玉瓦。   小船摇晃,古鸿意扶着面纱美人坐下,便问道,“名字?”   他看见美人微微蹙眉,沉默了片刻,方执起他的手,写下三字。   “白行玉”   手心感觉到他的指尖凉凉的。   意外地,古鸿意并未作任何质疑,只是点头重复道,“白行玉,好。”   然后,古鸿意从衣襟中翻出一个小锦囊,里面尽是黄金,这是去找白幽人的临行前,盗帮师兄弟为他凑出来的。   他目光深深落在白行玉眼尾的那颗痣,小船摇曳,水势浩渺,他轻声问道,“若要赎你走,要多少金银?” 第04章   “若要赎你走,要多少金银?”   白行玉犹豫片刻,在古鸿意手掌心写道,“花朝节”。   古鸿意回忆起黄二的话,立刻领会,“你是说,要等到花朝节拍卖。”   白行玉点了点头。   古鸿意心中嘀咕,这明月楼真是神乎其神,规矩一大堆,还整出个花朝节拍卖。   他恨不得直接拔剑劫走白行玉,省却许多麻烦事。   古鸿意不擅长与人交涉,多说几句话便头疼,能用剑说明的,不必费口舌。   何况,他有信心,即使杀穿明月楼,也不是一件难事,人来剑挡,神来剑挡,佛来亦剑挡。   他确信,这世上,除了白幽人,无人是他的对手。   只是,他不想再背上人命官司了。   明月楼并非江湖之地,只是寻常烟花场所。古鸿意有自己的一套信条,他不杀平民。   普通民众的性命,和江湖之人的性命,重量是不一样的。   在江湖,谁丢了命,谁杀了谁,谁寻仇,谁暗杀,谁投毒,只不过是刀光剑影中不足为题的一片树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侠客不会为一条命而长歌当哭,而是奔赴下一场厮杀。   但汴京官府会。   盗帮的师兄们、师叔们,个个灰头土脸,过的凌乱潦草,干他们这行的,不会是奢华讲究之人。师兄师叔们,瞒着师父,掏遍了口袋、靴履、帽子、剑鞘,硬生生给他凑出来一锦囊的金银给他做盘缠,让他去找白幽人——复仇,为自己正名,也为了盗帮。   师兄师叔们,不是让他去滥杀平民,锒铛入狱的。   更不是让他把盗帮欺凌民众的恶名刻在耻辱柱上的。   衰兰送客手,还不够给盗帮丢人么。   古鸿意立马放弃了洗劫明月楼的想法,真是荒唐。   他又问白行玉,“以往的伶人,大概要多少金银?”   白行玉思索片刻,又在他手心写道,   “三百两黄金”。   古鸿意不吭气,只是举起装了金银的小小锦囊,举到窗前,对着月光,晃了晃,半袋子碎金碰撞,清脆地响。   古鸿意又想起街上那张通缉令,心说,   “不如先在明月楼赊账,然后去官府自首,报上衰兰送客手的名号,赏金正好三百两。”   说完,他自己都笑。   明月是硕大的一轮,师兄们凑出来的锦囊,在月光下,小巧可爱。   古鸿意诚实地摇摇头,对白行玉说,“我的钱不够的。”   小船颠簸一下。   白行玉刚想说些什么,便随着风浪歪倒去,古鸿意顺势按住他的手腕,把白行玉揽在怀里。   离得很近,听得清呼吸。   也看得清白行玉眸子中闪烁过一丝希望的亮光,比波光还要晶莹。   接着,白行玉垂下眼眸。波光一瞬间晦暗了。   白行玉抬起指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速速画了一个叉号。   然后,白行玉将古鸿意的手反扣过去,往古鸿意手背上写:   “我很便宜”   白行玉写下这四个字时,眼睫垂的很低,指尖有些打颤。   古鸿意比白行玉先蹙起眉来,轻轻摇头。   “你不是。”   古鸿意不假思索地否定道。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风浪过去,小船恢复了平静。   古鸿意对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睛走了神,冷冽的美目,眼尾的朱砂痣,一点不错。   古鸿意满脑子想的是白幽人。   骄矜的白幽人,绝世的剑客。   白行玉的话,让古鸿意心中莫名很哀伤。   又为他不平。   小船还在缓缓驶着,波声四响,扰的古鸿意心意很乱。   古鸿意练了五年剑。   出关是为了找他,访剑门是为了见他,赴汴京是为了寻他。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   命运告诉风尘仆仆的古鸿意,现在,不需要绝世的剑法,只要五两银子,便能欺负他一整夜了。   古鸿意甚至想到,也许,白幽人有个兄弟,也许白行玉只是他的亲戚之类的……   “到喽——”老船夫悠长的吆喝传来。   小船到对岸了。   老船夫来到船舱门口,却不敢挑起竹帘,先是贴在帘子上仔细听辨里面的声音,没听见什么不能说的声儿,方才问道,“二位客官?”   古鸿意应答一声,付过钱后,便牵起白行玉下船。   纷乱的思绪让古鸿意心中窝着一团无名火,却又没着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将白行玉的手捏得很重,很紧。   像怕他丢,又叫他痛。   船夫将他们送回了明月楼附近的夜市。   白行玉环顾四周,扯一扯心事重重只顾着走路的古鸿意,提醒道,“那些人会不会追上?”   提到黄家兄弟和六大金刚那些畜牲,古鸿意更是莫名来气,冷笑一声,眼中起了杀意。   恃强凌弱的事情,古鸿意不是没见过。只是想起那双熟悉的眼睛,含着泪,眼眶微红的样子,古鸿意心口莫名的拥堵。   那双眼睛,不该这样。   古鸿意回头看一眼白行玉,灯火映照下,他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肩上,一双美目中满是忧虑。   古鸿意收敛起肃杀的神色,温声道,“不怕,我有剑。”   白行玉一怔,轻轻点头。   两人紧紧牵着手,白行玉随着古鸿意,向前走去。   汴京夜市繁华,灯火辉煌,升腾着落在两人的背影上。   古鸿意心中默默整理着纷乱的线索。   剑门、黑衣人、明月楼。   叛徒、伶人、朱砂痣。   古鸿意想不明白。他的目的本很简单,那便是找到白幽人,堂堂正正的打败他。   命运给他开了太大的玩笑。   下一步,怎么办?   真要赎走白行玉吗?   也许,这一切都是白幽人为了将他赶尽杀绝的计谋?   毕竟,白幽人自从五年前,就想着为民除害,杀了自己。   是古鸿意狼狈地跪在白幽人剑下,承诺自己退出江湖,不再行窃,也不再杀剑客,白幽人才饶了他一命。   白幽人收剑离去,不曾回头。   若不是师父前来为他收尸,捡回来奄奄一息的他,他便真的死在华山了。   况且,古鸿意决不相信孤高盖世的白大侠,会沦落到低眉敛目地说着,我很便宜。   想到此处,古鸿意眼神一冷,瞥一眼白行玉。   白行玉捕捉到他眼中的冷漠与怀疑,一垂眼帘,只是轻轻一笑,便要将手从古鸿意手中抽去。   古鸿意下意识用力,不叫他走。   两人僵持了片刻后,古鸿意突然发现。   自己是什么时候牵住他的手的。   牵的那么紧,走了好久。   古鸿意咻地松开了手,耳朵有些红。   不待他开口,人潮便将白行玉推远了。   古鸿意懊恼,赶快拨开人群赶回白行玉身边。   抓起他玉骨一样的手腕,便把他拐进街旁的暗巷中。   古鸿意想出了个既不会走丢,也不会尴尬的好方法。古鸿意扯下剑柄上的紫金色绸带,老板娘亲手系上的那根,刚刚靠着它,他们得以飞檐走壁,逃离明月楼,如今,这条绸带又有了用途。   “伸手。”古鸿意低头,对白行玉说。   白行玉蹙眉,似乎不满,却还是乖巧伸出了左手。   古鸿意便要拿绸带缠在他左手腕上,想着两人这样牵着。   却看清了,白行玉手掌的虎口处,是层层的老茧,分明是长年用剑的痕迹。   古鸿意愣神。   古鸿意往他左手腕一圈圈缠着绸带,目光却不由得落向他的右手。   古鸿意轻轻抬起白行玉的右手。   对称地,白行玉右手的虎口,是一模一样的老茧。   也就是说,白行玉长年使用双剑。   江湖皆知,白幽人使双剑,剑名“锦水将双泪”。   古鸿意心乱了。   紫色绸缎,被他缠的胡乱,竟然将白行玉两只手都缠住了,下意识地,古鸿意用了自己最熟练的绑法,绑囚犯似的,将白行玉两手紧紧捆住了。   白行玉动弹不得,玉色的手腕被绸缎结实地束缚住,指尖垂落,不做挣扎。只留绸缎的一段,牵在古鸿意手中。   像牵着一只因为不乖被绑起来的小兽。   白行玉眨一眨眼,仿佛认了栽,双手举在胸前,轻轻晃了晃。   白行玉神色淡漠,做了个口型,“疼”。 第05章   “疼”。   古鸿意“奥”了一声,回过神来,放下了牵着的缎带。   怕白行玉痛。   白行玉一对瓷白的腕子,被紫色绸缎紧紧捆在一起,掌心朝外翻着,   两腕青紫色脉搏隐约可见,像白瓷下几条蜿蜒的河。   古鸿意心乱如麻,想不通这一切,垂着手愣愣站定了。   许久,白行玉依然翻着腕子,举在心口处。   古鸿意不解。   古鸿意依便依着他,把他的腕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于是看见了,衣袖深处,白行玉的小臂上一团团伤痕。   有青紫色的淤痕,也有棕色的疤痕。   烙在雪白的小臂上,十分显眼,像一块大理石的斑驳。   古鸿意觉得直直盯着别人的伤,有些冒犯,便礼貌地别过去头。   白行玉却将一双手腕送到古鸿意面前,晃了几下。   见古鸿意依然木讷不动,白行玉便愈靠近,手指蜷起,用指关节敲打了几下古鸿意的心口。   古鸿意这才从沉思中醒过来。   这才发现,自己只是将牵引的一头轻轻放下,白行玉的双手还被绑着呢。   真是糊涂了。   他手忙脚乱的给白行玉解开绑带。   紫色绸缎像流水一样滑落。   露出来,白行玉手腕上,几圈红痕。   红痕压着青色的脉搏。经纬交错纵横。   古鸿意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是怕冒犯了你,”   古鸿意眼神真诚,手中握着老板娘立了大功的紫色绸缎,继续建议道,   “和我牵着这条绸带走吧。”   古鸿意忽然感觉到手指处一阵冰凉。   白行玉直接夺过他的手,将他蜷缩起来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   然后,白行玉轻轻握住了他掌心以下的掌与指。   虚虚的握着。   古鸿意一惊,抬眼,却看见白行玉在笑。   冷冽的眼睛,浅浅的弯了起来。   白行玉笑的是,他也真够会摆花架子的,什么“怕冒犯了你”。   这算什么。   在明月楼的这些日子,他受着的是比这冒犯多了的事情。   白行玉轻轻垂下眼眸,做了个口型。   他无声地说,“今晚,谢谢。”   无论如何,都谢谢衰兰送客手解围之恩。   两人都不再说话,静静的牵着手,走出暗巷,重新汇入繁华喧闹的汴京烟火中。   汴京夜市,一夜鱼龙舞。   人潮汹涌,不减白日繁华。   这瞬间,感觉那些波谲云诡,江湖恩怨,都随夜市灯火远去了。   古鸿意又感觉到背后阵阵目光。   他扶了扶鬓边的重瓣牡丹,只摸到了一个光秃秃的花蕊,这才惊觉,粉色花瓣早随着逃离明月楼的大风飞逝了。   古鸿意心说,对不起,老板娘。又检查一下自己服制。   经过一番打斗,又承受了凛冽的夜风,他的紫金长袍左侧广袖裂开一截,交襟也有些乱了,月蓝色内衬翻出个淡淡的边儿来。   迎面走来了刚刚嘀咕古鸿意的那俩少女。古鸿意一愣,这俩姑娘真能逛。   两少女认出了古鸿意,先是看见了他鬓边光秃秃的花,笑了几声。   然后,两人的目光完全同步的转移到了被古鸿意牵着的白行玉身上。   两少女的脸唰一下红了,两人交叉着左手拉右手,右手拉左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古鸿意这才发现,他身上承载的目光,大多数来源于身边的白行玉。   白行玉从明月楼出来,还是这一身似透非透的轻纱装扮。   长发本用红绸缎系住发尾,但那跟红绳早随风飞走了,于是一头墨色便肆意倾泻肩头,映着灯火与月色,像一条河流。   不时有行人回头,讶异地看着白行玉。   也有人轻轻蹙眉,似乎在鄙夷,怎么把青楼美人带出来乱逛了。   这有伤风化的勾当。   他们俩,一人衣衫凌乱,一人青楼装扮。   像是刚从哪里野合回来。   不吸睛才怪。   古鸿意本就不习惯与人交涉。   自己被注视固然无措,他却莫名更不爽的是。   他们明明是刚刚战胜了那群恃强凌弱的畜牲,从高高的明月楼逃出来的。   无论他,还是白行玉。   都不该被这样看轻。   虽然,作为衰兰送客手,他已经被世人看轻很多年了。   古鸿意蹙眉,稍作思忖,便牵着白行玉再次拐进暗巷里。   两少女见古白二人匆匆拐进无人深巷,神情更为激动。   光影一暗,人声俱寂。   古鸿意对白行玉说,“跟我走。”   “去找老板娘。”   白行玉轻轻歪头,不知道老板娘是何人。   下一秒,他脚下一轻,被古鸿意打横抱起。   古鸿意又是轻巧几下借力,便再次飞上屋脊。   月亮很明。照的汴京这一片屋脊瓦片,连成一片明亮的湖泊。   古鸿意脚步轻快错乱,像点在水面上一样。   轻功,是古鸿意最拿手的。   轻功比剑温柔。有了轻功,想走就走,想逃便逃,飞檐走壁,万籁俱寂。   遇劲敌,逃。遇困境,逃。遇诽谤,逃。   天地无境,只要脚步快如飞花,天地都会甩在身后。   没什么大不了。管他们说什么呢。   衰兰送客手的人生,本就是一场无止境的逃亡。   古鸿意脚力很快,凭着记忆很快摸索到了老板娘的裁衣铺子。   老板娘正依在门口的竹椅上,闲闲的啃糖葫芦。   忽然,两人从天而降。吓得老板娘直起来腰,紧紧抓着糖葫芦。   老板娘定睛一看,这二人,其中一位便是今晚那位打扮寒碜如通缉犯的公子。   “公子,你从明月楼回来啦。”老板娘眯起笑眼,柔柔道。   古鸿意点头,又歉意道,“老板娘,你的花……”他轻轻摸了摸光秃秃的花梗。   老板娘却“噗嗤”一声笑了,爽快道,“这有什么。花是给人带的,有花堪折直须折。”   “公子,在明月楼玩的尽兴么?诶,你的衣服怎么破了。”   这时,老板娘的目光轻轻移到古鸿意身旁的白行玉身上。   一个乌发雪肤的美人,一身轻纱。   老板娘“呀”一声,轻轻捂住嘴,看向古鸿意的眼神耐人寻味了起来。   古鸿意继续道,“老板娘,我是带他来的。”   老板娘心领神会的点点头,便叫了小厮领着白行玉去更衣。   古鸿意在外面候着,闲来无事,便向老板娘讨要了些针线,自己缝起了袖子。   这么好的衣服,要爱惜些。   盗帮的袖玲珑师兄,是使暗器的,古鸿意时常会去帮他的忙,便学会了许多精巧的手工活。   借着月光,他快快地把衣服修补好了,缝了一个结实的六角星,一咬多余的线头,便完成了。   古鸿意对着袖子满意地看了几眼,这时,有人轻轻敲了几下他的后背,他回头,是老板娘。   老板娘挑眉,“呀,你缝的这么好呀。”   然后,老板娘清清嗓子,眉目都严肃了起来,犹豫片刻,对古鸿意道,   “公子,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怎么?”   “妾本只是个汴京中开一爿小店的女子,公子的事情不该多管,但看了那美人,实在是心里怜惜,”   老板娘垂下眼眸,叹了口气,方正色道,“公子,要怜香惜玉啊。” 第06章   “公子,要怜香惜玉啊。”   “他身上新伤累旧伤,几乎没一块好肉,连我家小厮都不忍看去。”   老板娘蹙眉,向古鸿意嗔怪道,   “见了第一面,妾便知道公子是江湖之人,体魄必定极强,但……总要爱惜着点美人嘛,”老板娘委婉劝道。   不待古鸿意辩解,老板娘眼眸一闪,随即聚焦,声音压低。   “他身上共落了三道大伤。”   说着,老板娘在古鸿意身前速速比划着。   “第一道,在小腹,是贯穿伤。”   “第二道,在锁骨,不像剑,应是钉进身体里一个骨钉之类的锐器。”   “第三道,在左心口。斜斜的一道,钝器伤痕,譬如斧头。大抵不涉骨头。”   “除此之外,遍体都是些淤青之类,无伤大碍。”   说完,老板娘勉强笑笑。   其实,所谓无伤大碍,也够人痛苦了。   “也是奇了,寻常人这样,早就支离破碎了。   公子带来的这位美人,却需仔细观察,才看出脚步看着虚了些气力,他其实应是走不好路了。”   古鸿意想到,一松手,便失在人潮中的白行玉。   要牵住才不会丢的白行玉。   语罢,老板娘缄默其口,只是意味深长的蹙起眉头。   月亮无声的照在她与古鸿意之间。   古鸿意随着老板娘的话语,试着想象那三道大伤。   一剑贯穿。   再埋进锁骨里一根骨钉。   最后来一斧砍下。   再经年累月的算上遍体的淤青。   古鸿意尝试转转手腕,只觉得骨骼冰凉。   “为何告诉我这些。你又是何人。”   古鸿意抬眼,直直注视老板娘,老板娘轻巧一笑,神色变幻莫测,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古鸿意心生警惕,轻轻按住霜寒十四州。   不待古鸿意追问或出剑,老板娘轻轻举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他来了。”   老板娘一挑下巴,示意古鸿意向身后看去。   是白行玉换好衣服,正缓缓向他们走来。   月光如水。   古鸿意按着剑,眉头依旧紧紧蹙起,保持着警惕,却还是转过身去。   白行玉从远远的月色中走来。   衣冠胜雪。   汴京夜色,灯火四合,昏黄幽惑。白行玉是其间一点月光。   “他遍体鳞伤,无处不留痕,妾只好给他裹严实些。”老板娘轻轻叹气,柔柔解释道。   她的声音随月色流淌而来,古鸿意却只觉听不真切。   天地一白,万物模糊。   古鸿意眼中仅存一处清晰。   远处,白行玉换了一身质地厚重古朴的白袍,那分明是白幽人标志性的装束。   广袖,袖边滚一道蓝线,再滚一道银边。   和白幽人分毫不差。   长发也用簪子稳稳盘好。   只是缺了两把剑。锦水将双泪。   这个身影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古鸿意的大盗的目力,便是紧紧追随着这个白色身影,经年累月,才练就的。   古鸿意依旧紧紧按着霜寒十四州,轻轻对剑说道,“错不了。”   绝对错不了。   古鸿意一瞬间恍惚,仿佛华山之巅,白幽人缓缓向他走来,作揖,方举剑砍来。   白行玉走近,却没有举起剑。   而是伸出了伤痕累累的手。   老板娘轻声对古鸿意说,“去吧。”   古鸿意牵起白行玉,已经牵的相当自然。   古鸿意心中回响着老板娘的话。   “寻常人早支离破碎了。”   “他应是走不好路了。”   古鸿意心中第一个念头是,笑着调侃,   “白幽人,怎么把自己混成这样了。”   却马上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十分卑劣。   一剑一斧一骨钉。刻骨锥心。   白幽人是一个强大而可敬的对手。   英雄末路,不该嘲笑。   古鸿意牵的很轻,仿佛牵着一台生锈的器械,随时会滚落零件来。   他们向老板娘道别。   古鸿意是执拗的性子,一旦认定了什么,便不会回头。   他来汴京,自始至终,只为那一个使命。   从未变过。   那就是找到白幽人,堂堂正正打败他。   夜风凛冽,吹得脸颊发凉,古鸿意却感觉到,身侧的霜寒十四州,分明滚烫。   真的没有来错汴京。   真的没有来错明月楼。   虽然寻到了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人找到了,堂堂正正的比试,目前却做不到。   无妨,之后的事,他会再想办法。   而现在,他要做的只是:   “花朝节,还有几日?”   古鸿意突兀的发问。   白行玉一愣,随即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十”。   还有十日。   三百两黄金。   古鸿意有机会。   不用洗劫明月楼,背上人命官司,败坏了盗帮本就不好的名声。   何况,五年前,和白幽人的约定还在。   退出江湖,不再作恶。   这一次,古鸿意想堂堂正正的赎他走。   很快,古鸿意下了决心。   先把白行玉送回明月楼,剩下的时间,古鸿意要抓紧解决那三百两黄金。   “回明月楼吧。”   “现在就走!”   心中有了计划,古鸿意语气不由得快意了起来。   他按住霜寒十四州,无声地微笑。   却未曾注意道,白行玉的目光,轻轻落在他的笑容上。   白行玉见他神情骤然快活,兴高采烈的嚷嚷着回明月楼。   白行玉垂下眼帘,不知该作何感想。   夜还很长。   白行玉本以为,他们不会这么快回明月楼。好不容易逃出去的明月楼。   也是,不该奢求什么的。   白行玉便不作表示。顺着古鸿意打横抱起他,飞上屋檐。   古鸿意将来时路重新走了一遍。   白行玉依旧趴在古鸿意肩头,眼下是熟悉的建筑,倒序而来。   远处,是小小的明月楼。李天王手上托举的玲珑塔一样,小巧的一点,随着古鸿意的脚步,不断放大。   放大。   明月楼到了。   刚刚落地,便迎上来老鸨,凶神恶煞,张口便骂道,   “死哑巴,跟哪里的野男人跑了,还知道回来。”   “得罪了黄家兄弟,死哑巴,真是欠打!”   老鸨一叉腰,瞥一眼古鸿意,看见他腰间挂着的剑,又看一眼白行玉,冷笑道,   “还以为是什么大侠劫你去私奔。这不还是送回来了吗。”   被莫名戳着了痛处。白行玉不动声色,默默攥紧了衣袖,不作反驳。   老鸨啐一口唾沫,继续骂道,   “没人要的死东西。”   下一秒,一道剑气霹雳而来,直直劈碎了老鸨的一缕头发。   精准的擦着脖子的边,只差分毫,便身首分离。   老鸨脖颈一凉,那剑气震的她疼痛无比,尖叫着捂住自己的脖子,摸索半天,却发现没有流一滴血。   “不会说话,便作死人。”   古鸿意冷峻的声音打断了她。   老鸨早已吓得瘫在地上,死死捂着脖子,刚想撒泼叫唤“杀人了!”半个杀字没发出来,古鸿意的剑便直直逼近她的喉咙。   剑刃抵着皮肤,剑的寒气要灌进喉咙里。老鸨吓傻了,再说不出话来。   古鸿意单手从衣襟里翻出那只装满金银的锦囊,向老鸨一抛。   精准地砸到老鸨的鼻梁上。   老鸨捂着鼻子哀哀叫唤。   古鸿意冷着脸继续道,“这些金银,够我包他十日。”   “十日之内,谁也不许动他。”   古鸿意沉声下了铁令。   语罢,古鸿意转过脸来,收敛起肃杀的神情,方对白行玉轻声说,   “十日之后,花朝节庆,我来赎你。”   “等我。” 第07章   “等我。”   语罢,古鸿意冷冷瞥一眼瘫坐在地的老鸨,又四下环顾,左右伶人小宦皆惊惶不已。   古鸿意慢慢的收起剑来,霜寒十四州在明月楼的瓷砖上划下一道粗粝的弧线,金铁之声刺耳无比。   人人惶恐,莫敢言之。   古鸿意这才将霜寒十四州挂回腰间,转身离去。   白行玉目光微动,目送他离去,直至古鸿意的身影消弭在夜色中。   十日之后,等我。   夜过半,月西沉。   古鸿意出了明月楼,长舒一口气,方蹙起眉头来,为那三百两黄金发愁。   月亮已经斜斜的落下,天边呈现出淡淡的蓝。   汴京街旁店铺瓦舍已然关闭,在淡淡的月光的余晖中寂静。   古鸿意脚步轻轻,路过汴京官府。   朱门绣户,高大巍峨。   琉璃瓦片与门口石兽,无不流露出汴京富贵锦绣之气。   古鸿意下意识握紧拳头,脚步稍顿。“要干回老本行么。”   但是,他的眼前幻起白幽人清朗肃正的天地一剑。五年前,他跪在白幽人剑下,发誓再不行窃。   他们有约在先。   古鸿意垂下眼眸,加快了脚步,不再回头。   “回盗帮吧。”   古鸿意决定,还是去找盗帮的师兄、师叔们帮忙。   古鸿意加快脚步,很快到了汴京城门。此时月亮已经完全淡去,天际红白相接,一片明亮。   汴京城门静默着,古鸿意轻轻松松便借力飞了上去。   城门守卫只见,天边闪过一道流星,守卫警觉上前,扶住栏杆远眺,那颗星却已然远去。   古鸿意很快拐到汴京旁的一片山中,轻车熟路的找到一处亭台,再找到一旺小泉,扒开小泉旁茂密的竹林,又见一座小山。   小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穿孔而入,是一洞穴,硬生生在山体背阴面开凿而成。   盗帮,到了。   古鸿意跳进洞穴中,还未开口,只见梁上倒挂一黑衣男子,须发一同垂地。   “衰兰师弟,你回来了。”   “袖玲珑师兄,是我。”   “一切都好?”   “都好。”   这位便是使暗器的袖玲珑。   袖玲珑倒挂在房梁上,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古鸿意,见他全须全尾,不仅没有伤痕,甚至还换了件好衣裳。   袖玲珑便抿嘴挤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只不过胡须倒垂,全全挡住了。   “咻——”袖玲珑吹响一声口哨。   霎时,几道黑影从洞穴各个暗处闪现。   “衰兰!”   “衰兰师弟回来了。”   “小衰兰,这么快便回来了。”   “这才离开盗帮五天么?便打败那个什么白了!”   “衰兰,恭喜你凯旋。”   “嗬,穿这么神气。”   “这叫什么,衣锦还乡。”   “我就知道衰兰比那什么白幽人强多了。”   “衰兰赢了,你打赌输了,给钱!”   “喂喂,衰兰,你师叔可是下注押你输呢!你看他什么人!”   “还好意思说我,你下注押衰兰会死呢……”   一群黑影们很快闹成一团。拍肩膀的,拿拐杖戳人头的、亮出飞镖吓唬人的、比划着剑闹腾的……   盗帮鲜少如此热闹。平日里,师兄们、师叔们,一个个面色沉寂,着装黧黑,寡言少语。   铁铸的人们,各有各的孤僻古怪。   不古怪,便不会入盗帮了。   或磨暗器,或炼药草,或练金睛,或外出试炼,便是行窃。   大家天南海北,很少齐聚。   只是一个月前,闭关小弟子衰兰送客手,给每个师兄、师叔送了信,唤众人齐聚盗帮。   衰兰师弟宣布,他剑心成了,要出关,去找剑门的白幽人复仇。   那时候,沉默寡言的衰兰,第一次说了那么多的话,眼睛里闪烁着属于少年人的一团烈火,纯粹明净,将师兄、师叔们的心都点燃了。   盗帮洞穴里,灰尘铺天盖地,仿佛要燃起熊熊烈火来。   “那便去!”   “什么狗屁剑门,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咱们盗帮的名声都是他们搞臭的。”   “一群道貌岸然的东西。”   “瞒着师父。”   “诶呀师父那是瞎算卦!他要是算卦算的好,哪会去当贼啊。”   “不要担心,师叔们给你凑盘缠。”   师兄师叔们目送衰兰携那把霜寒十四州,毅然踏上去剑门的路,叹了口气。   少年意气是怎么都拦不住的。   然而,都知道,五年前,衰兰败在白幽人剑下,丢了半条命,若不是师父将他捡回来,早已命丧华山。   这次瞒着师父,师兄们心中更是不安,便准备了些后手,打算亲自去剑门给衰兰收尸。   炼药的,准备了生死人肉白骨的丹药,只要衰兰还有一口气,就能救回来。   目力好的,每日爬到山顶眺望,时刻注意剑门动向。   飞毛腿的,已收拾好行囊,随时准备飞往剑门捡走衰兰。   跛子刘师叔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便一日折一百只白花、一百只金色纸元宝,至少能把衰兰风光大葬。   没想到,仅仅五天,衰兰便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一身华服,目光炯炯。   师兄师叔们打心底高兴。   “衰兰,快给我们讲讲,你怎么打败白幽人的。”   黧黑的洞穴与灰扑扑的人们之间,一双双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闪烁。   古鸿意感觉心被揪了一下,下意识按住霜寒十四州,轻轻垂下眼眸。   良久,师兄们师叔们关切的目光,涨潮一样包裹住了他。   古鸿意心中有歉,不肯抬头,小声说,“我……还没有打败他。”   “我这次回来,是有一件事求师兄师叔们帮忙。”   “我需要三百两黄金。”   一道道星星一样关切的目光集体一怔。   有人面露疑惑,有人蹙起眉头。   衰兰离开前,师兄师叔们已从破破烂烂的衣兜里、帽子里、靴履里、剑鞘里,硬生生凑出一锦囊金银。   三百两?   衰兰一向懂事,何况是个痴人,一生只有两件事 : 练剑和打败白幽人。   衰兰决不是随意挥霍的人。他应是遇上真难处了。   洞穴幽暗昏惑,抽一抽鼻子,铺天盖地灰尘味道。   袖玲珑从房梁上翻下来,第一个开了口,“衰兰,遇到了什么事?”   古鸿意紧紧按着霜寒十四州,轻轻摇摇头,不知如何开口。   沉默片刻,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对师兄师叔们实话实说。   古鸿意轻轻抬起眼来,神色坚定。   古鸿意静静道,“我想去青楼,赎走一个人。”   师兄师叔们皆震惊。   从未想到,向来孤僻古怪,最讨厌与人打交道的衰兰,竟是为了这个理由。   有人翻翻口袋,那口袋赫然五个补丁。   师兄们神色很尴尬,众人沉默着。   不是不帮。盗帮就没一个爱财的,大家都破破烂烂,潦潦草草。   只是帮不了。   袖玲珑扶一扶额头,良久,慢慢道,   “衰兰,去汴京找你的平沙雁师兄吧。”   提到平沙雁,有人应和道,   “没错,前些年,平沙雁拐了江湖盟主的千金私奔。”   沉默的氛围霎时被打破,众人纷纷表示道,   “这个办法好。”   “江湖联盟比咱们有钱多了。”   “也许,他们夫妻俩有办法。”   “衰兰,快去吧。”   古鸿意点点头,便作一揖,向众师兄拜过。扶稳剑,便速速离去。   走出五步,古鸿意回头,看见袖玲珑已挂上房梁,众师兄师叔簇拥在小小洞穴中,无声微笑。   “衰兰,快去吧!”   古鸿意抚摸着霜寒十四州,便直直向前走去,不再回头。   此时已到晌午,日至天心,晴光四合。   找到平沙雁很容易。古鸿意匆匆回到汴京,跳上汴京官府最高处,眼下亭台楼阁都缩成一点。   然后,古鸿意从衣襟中翻出师兄们给他的那只破旧的竹笛,有些生涩地吹响《平沙落雁》。   笛声苦涩顿挫,一是因为技艺生疏,二是因为这支笛子实在破旧。   笛声曲折蜿蜒,随风离去。   不久,一道红色的女子身影出现在远处的房梁上。   红衣女子脚步生风,速速赶来,快意的声音比人先一步扑到古鸿意脸上。   “要找平沙雁,先过我梅三叠这关!”   清亮的女声在风中环绕,不待声音散去,一道剑影扑面袭来。   古鸿意拔剑横于身前,稳稳接住了梅三叠这霹雳一剑。   “三叠嫂嫂。”   “衰兰?是你。”   梅三叠快快撂下剑,便高声招呼道,“平沙雁,出来吧!是你师弟!”   语罢,一道高瘦黧黑的身影,竟直直闪现在古鸿意身边,是平沙雁,原来平沙雁早扒着屋檐,神不知鬼不觉地翻了上来。   古鸿意向平沙雁师兄作揖,之后三人便在房梁上席地而坐。   “平沙雁师兄,近来还好。”   “还好。只是在躲岳父的追杀,并不忙。”平沙雁淡淡道。   梅三叠“噗嗤”笑一声,挽起平沙雁的胳膊,便扭头问古鸿意,“小衰兰,有什么事呀?”   古鸿意眼眸一沉,便全全交代了赎人一事。   语罢,平梅二人沉默半晌。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面色复杂。   梅三叠倒吸一口凉气,“三百两黄金?”   见平沙雁倒依旧不动如山,神色平静,梅三叠便掐一把平沙雁的胳膊。   平沙雁抖了一下,沉默片刻,方淡淡道,   “嗬,衰兰,长大了。”   平沙雁面无表情的拍了拍古鸿意的肩膀。   梅三叠叹了口气。不禁扶额,扭头不看这师兄弟二人。   三人盘腿坐在汴京官府最高处,此时日色西斜,暮色四合。落日熔金,给三人的身影皆渡上一层金箔。   “我有一计。三叠嫂嫂,需您相助。”   古鸿意抬眼,目光炯炯,眼中金色汩汩流淌。   梅三叠听了他的计策,却蹙眉,“衰兰,你想清楚,这很危险。”   “衰兰,我不知道,你在明月楼遇到了什么人,竟要为他做到这地步。”   “你想清楚。”   古鸿意轻轻垂下眼眸,“我一向清楚。”   “师父给我算过,这就是我的命。”   “一定要做到。”   见他神色坚决,梅三叠叹了口气,便不再反驳。“好,那我们何时动身?”   “就现在。”   “这么急?”   “太阳落了,月亮上来,我还有九天。”   古鸿意颔首仰视天空,太阳西斜,金碧璀璨,可以直视。古鸿意目光寻找着天边淡蓝的月亮。   忽然,古鸿意垂下眼眸,沉声道,“不,我先回一趟明月楼,再见他一面。”   “师兄,三叠嫂嫂,今晚月到天心,我们还在此处相会。”   语罢,古鸿意向平梅二人拜过,便使轻功离去,身影在日光尽头熔成一点金光。   梅三叠长叹一口气,敲敲平沙雁的额头,无奈道,“你们盗帮,都是群死脑筋的犟种么?”   平沙雁注视着师弟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身影,被日光刺的眯起眼睛,反抚住梅三叠的手心,温声道,   “我若不犟,便娶不到你。”   暮色四合,天地一暗。夕阳尽头,梅三叠往平沙雁肩头一依,“小心我爹爹杀了你!”清亮的笑声随风去也。   古鸿意回到明月楼时,天地已完全暗了,明月亮了起来。   明月楼静立月色中,依旧流光溢彩。   古鸿意本想从大门进去,只见昨日那老鸨正守着前台,见古鸿意,速速迎了上去,笑语盈盈。   “客官,来找白行玉的吧?”   老鸨告诉古鸿意,白行玉接客在六楼,便要领他上去。   古鸿意甩开老鸨想要搀扶的手,心中烦闷。时间紧迫,他不想走这层层盘旋的楼梯,便转身离开,攀着窗户,借力几步,使轻功飞了上去。   一层、二层、三层……   古鸿意心中数着层数,几步便停到了六层的栏杆上。   他稳稳站在栏杆上,背后是一轮明月。   自从昨夜,古鸿意甩给老鸨一锦囊金银,说将白行玉包下,白行玉今日便认为没什么任务,早早睡下了。   闭着眼睛,却忽然感觉眼前月光一暗。   白行玉警觉的抬起眼来。   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立在窗边,错步踩着栏杆,双手撑着窗棂,将明月全全挡住了。   ……   是古鸿意。   白行玉慢慢坐起来,黑发散乱,他将一缕头发轻轻别到耳后,对着古鸿意做了个口型。   他说的是,“你怎么来了?”   古鸿意跳下栏杆,带着一身寒气闯进屋来。   站着认真思索了片刻,古鸿意才慢慢说道,   “我交了钱,为何不能来。” 第08章   “我交了钱,怎么不能来。”   古鸿意仍站在窗前,似有不解地轻轻歪头,神情认真地回答道。   他背对着月色,颀长身影成了一片黑暗朦胧,只能看见腰侧的霜寒十四州闪烁着月的清光。此外,唯独一双眸子,极为明亮。   月亮将古鸿意的影子延展的很长,投射到白行玉的面颊上。   白行玉还未完全坐起来,眼睛尚且惺忪朦胧,他双臂支着床榻,向后斜斜倚着,像是被古鸿意的黧黑的影子压着。   忽然,古鸿意咻地拔出剑来。一股寒气向白行玉逼来。   白行玉愣神。   只见古鸿意提着银光闪闪的霜寒十四州,缓缓向自己走来。   古鸿意提剑走到床榻边,膝盖已触着被褥,却不曾停下,而是直直将剑往白行玉面前一送。白行玉本就向后轻轻倚着,被霜寒十四州的肃杀剑气,逼的更向后歪去,本能的躲着剑意。   霜寒十四州,玄铁打磨而成,加之衰兰送客手多年鲜血滋养,绝世的杀器。仅仅亮出剑身,便能震慑黄家兄弟那样的不入流功夫。   白行玉已仰起头,脖颈牵扯成一条弧线,喉结微微翕动着。霜寒十四州的杀意凛冽地灌进身体里。   古鸿意一言不发的拔剑上前,用剑逼近了白行玉,月光把古鸿意的影子拖的很宽广,黑影一整个笼罩住白行玉。   沉默片刻,古鸿意思忖清楚,才下决心开了口,语气很郑重。   “我来汴京原是想找一个人。”   “找到他,杀了他。”   “可,别人,不配伤他。他只能折在我剑下。”   “我等了五年,为的就是这样一天。”   古鸿意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字字郑重,几近宣誓。他声音沉重,神情肃穆,黧黑的瞳孔中是看不透的一山复一山。   语罢,他举剑。剑,越发逼近了白行玉。   白行玉静静的坐在古鸿意的庞大影子中,剑气袭来,白行玉明白,他与古鸿意之间,本就结着宿怨。   白行玉叹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   剑的寒气,逼的他锁骨处暗暗的作痛。他锁骨处被埋入一根骨钉,一碰兵戈铁气 ,便会钝痛无比。   良久,别处却不疼。   想象中的杀意腾腾的剑气,却没有挥落在自己身上。   相反,手背一暖,这阵温暖很熟悉,稳稳熨帖着皮肤。   指尖一寒,被强硬地塞入什么坚硬而冰冷的物体,早不握剑的虎口,被撑涨开来。   “我不着急,有朝一日,我要堂堂正正的杀了他。”古鸿意的声音再度落下,却更近,随月光垂落在耳畔,温热地摩挲着他的耳廓与脖颈。   “我不急。”字字真挚,声音却变的很轻柔。   古鸿意将霜寒十四州塞进白行玉手中,又扶着白行玉的手背,捏起他的五指,让他紧紧握住剑柄。   两只手交叠,将霜寒十四州紧紧拥在其中。   “这是我的剑。”   “你来试试看。”   白行玉略有错愕的微微抬起眼眸,碎玉一样的月光在眼睫之间流转。指腹轻轻捻着霜寒十四州的剑柄,却迟迟不动身。   古鸿意以为他不肯,便一正神色,严肃道,“我是交了钱的。”他的表情认认真真。   白行玉便提着剑缓缓起身,向前几步,给古鸿意留下一个提剑背着月光的侠客的背影。   古鸿意当然看不见,白行玉垂下眼帘,轻轻地笑了。   太久没有碰剑,本以为早已忘的干净,手指却在碰到霜寒十四州的刹那,灼烧起团团火焰。白行玉重重的摩挲剑柄,几乎把雕镂的纹路刻进掌心里。   心忘了剑,手却不会忘。   锁骨钝痛一刀一刀闷闷割下,白行玉却毫不在乎,本能地挥剑,起范,顿挫,翻转,出剑。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疼痛也如流水缠绵,额头泌出冷汗,却不曾停下。   白幽人的招式,叫作“弄清影”。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用单剑完成这一套招式。   周身几乎要散架,他做不好,如今只能做到往日两成的水平。   剑越发沉重,他舞不动了,将剑往地上重重一顿,火星四溅,然后扶着剑,寻找着支点,才堪堪站稳。他微微蜷起腰,重重地喘息。白行玉心中不甘,却没什么法子,只是冷笑一声。   扶着钝痛的锁骨,白行玉缓缓抬起头来,看一眼古鸿意,本以为将看到嘲讽的神情,或失望的表情。却不曾想,古鸿意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一双眸子像星星一样明亮。   古鸿意眼睛里是纯纯粹粹的兴奋与景仰。   在明月楼,白行玉看多了各式各样的脸色,慢慢的,便分的清楚。   夜很静,月光如水,古鸿意乖乖坐着,轻轻的鼓起掌。   古鸿意心跳的很快,这是他第一次看一套完整的弄清影。在华山时,白幽人仅用弄清影中的五式,便打败了他。不得见其全貌,一直是古鸿意的一大遗憾。   更何况,这是单剑版本的弄清影!   古鸿意早就想见识白幽人使单剑的样子了。白幽人的双剑固然比自己强,他却不服气,那单剑呢。闭关苦修的这五年,入睡前他总会幻想白幽人提着单剑挥舞的情态。   如果,白幽人用自己的霜寒十四州呢?   他会如何起范?用什么策略?正手还是反拨?花剑还是直攻?   想着想着,便昏沉睡去,梦里都是白大侠的剑影琳琅。   不曾想,真有一日,可以得见。   白行玉剑影纷纭,只是力度弱了许多,准头也不行,只有白幽人实力的两成。古鸿意却心脏不由得大跳,剑影如花枝琳琅,鼓动的古鸿意心中激动。   那就等以后,一定要见识一次,实力如初的单剑弄清影。   他不急。   古鸿意起身,去扶住白行玉,待白行玉呼吸平静下来,才慢慢收回霜寒十四州。   此时月到天心,夜将过半了。   月光平静的洒在两人脸颊上。他们并肩坐着,都不说话。   白行玉伸出手,虎口已磨红,指尖不受控制的颤抖。那剑的触感,仿佛还在手中。   古鸿意颔首望一眼月亮,差不多到了和平沙雁、梅三叠约定的时间了。   他要去解决那三百两黄金了。古鸿意越发坚定,这值得。很值得。   古鸿意向白行玉道别,便背上剑,刚准备起身离开,却被白行玉一把夺过手腕。   他依着白行玉重新坐了回来,见白行玉轻轻垂眸,拉起他的手,快快写道,   “何时回来”   古鸿意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他要去做一件大事,梅三叠认为铤而走险的大事。自己也不知道,这九天里,是否还有机会回明月楼。   思忖片刻,古鸿意正色道,“也许明天就来。”   字字郑重。   语罢,古鸿意背着剑,几步便飞上栏杆,跃进夜空中,不见了身影。   白行玉在床边静静坐着,扣紧了自己的手腕,指尖依然发颤,而久违的剑的感觉,却刺激着神经。   “也许明天就来。”   白行玉望一眼夜景,明月皎皎。他静静等着。   离花朝节拍卖还有九日。   之后九日,古鸿意一次都没有回来。 第09章   *白行玉视角,一直讲到花朝节前夜。   “也许明天便回来。”   古鸿意一本正经的回答道。他提起霜寒十四州,便跃上栏杆,跳下栏杆前,他轻轻回头,深深地看了白行玉一眼。   他的声音也消弥在寂静的夜空中了。   白行玉静静坐在床边,摩挲着掌心,霜寒十四州的寒气仍有些许残留。   今夜月光如水。   白行玉心很乱。仿佛随霜寒十四州的剑影,有些渺茫的希望,一同留在掌心。又仿佛只是镜花水月,万事皆空。   今夜,古鸿意匆匆的来了,扰了他的清静;古鸿意又匆匆的走了,把寂静的夜还给他,他却再也睡不着了。   今夜月光如水,白行玉静坐在床边,看着天上的月亮。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他便这样坐了一夜。   白行玉不知道古鸿意为什么执著要赎他。   不敢信。不敢念。   救过他的命吗?有过大交集吗?是提携过他的前辈吗?落过他人情吗?从前有过对他好吗?为他赴汤蹈火过吗?   都没有。   只不过,曾经用绝世的锦水将双泪,划破过他的胸膛。   只不过,曾经逼他跪在自己剑下,承诺退出江湖。   白行玉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被黄家兄弟扼住咽喉的那个夜晚,他从天而降,提着寒光闪闪的宝剑,像个盖世英雄。那时候,白行玉并没有认出他的脸来。   直到他挥动霜寒十四州,剑气冲撞,直直把黄大震飞。   凭着熟悉的剑意,熟悉的招式。   白行玉那时几乎无暇呼吸,双腿软了,扶着栏杆跪坐在地上,眼前青红交错,看不清楚,却还是认出了他。   白行玉不知道他的名字。   白行玉只知道,他是五年前,败给自己的衰兰送客手。   白行玉记得他的剑,记得他跪在锦水将双泪下,那双不甘的眼睛。   世事弄人,造化无常。   白行玉无奈,甚至有些想笑。   是衰兰,从黄家兄弟手中救下他。   是衰兰,带他飞跃汴京的亭台楼阁,第一次离开禁锢着他的明月楼。   是衰兰,掏出全身的家当,豪气万丈地砸在欺凌他的老鸨脸上。   为什么是衰兰。   白行玉感觉自己如一具牵丝戏的玩偶,被命运推波助澜,送到了宿敌的手中。   可笑。   白大侠行侠仗义多年,救过人的命 ,落过人情,提携过别人,救过人于水火之中,为过人赴汤蹈火。   白大侠守护过太多人。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救自己?   他在明月楼蹉跎了整整一年。   失了武功,成了哑巴,丢了剑心,丢了锦水将双泪。人人可辱,人人可欺。   在剑门时,他不曾哭泣过,不明白师妹为何总是掉眼泪,能用剑解决的事情,不必流泪。   直到剑门师尊一剑贯穿他的胸膛,白色须发愤怒的颤抖着,“叛徒、叛徒——”   那时,师妹被师姐护在怀里,不许看他。师妹泪如雨下。   他感觉到师尊的剑,冰凉刺骨,从自己骨骼中稳稳穿过。   他遥遥地对师妹说,“别哭。”   后来,被废了武功,再后来,被卖到陌生的明月楼。   被老鸨强喂下哑药后,他狼狈的跪在地上,蜷成一团,怎么找,也找不到锦水将双泪。他尝试扬起脖颈,像师妹那样嚎啕痛哭一场,却发现,已经丢了声音,他死死掐住自己的脖颈,几乎逼的自己窒息,却依然哭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干涸。感觉自己腐坏。   白大侠期待着万民像自己救他们一样,来救自己。   却无一人。   明月楼的夜很长,地老天荒。   他已奄奄一息,只觉自己成了一具空的躯壳,距离花朝节还有十天,心中明白,花朝节拍卖,自己便真的入了万丈深渊。他悬悬地扒在高崖边上,凭着最后一点傲气和骨气不肯松手。   有人向他伸出了救赎的手。   那个人不是他守护的万民。   那个人是败在他剑下的宿敌。   恶名昭著的大盗。   白行玉觉得可笑。老天无情。老天无道。   他的名字,衰兰送客咸阳道。   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   衰兰说,“十日之后,我来赎你。等我。”   那时候,白行玉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无尽的惘然。   白行玉以为他只是玩笑,不会再来。   今夜,他竟来了。   衰兰举起剑冲他速速迎来时,白行玉心中反而很解脱。   看吧,衰兰只是为了寻仇。这样,一切都明了。   衰兰亲口对他说,“要找一个人,然后亲手杀了他。”字字郑重。   于是白行玉轻轻闭上眼,等待着本就无所谓的希望,破碎崩坏,扎在自己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上。   却没有。   宿敌衰兰,来寻仇的衰兰,却将自己绝世的剑,塞进了他手里。   剑修的剑,大有讲究,怎可轻易给外人触碰。自己的锦水将双泪,从未让外人触碰过。   衰兰的眼睛中闪烁着纯粹的光彩,却直直将自己绝世的、贴身的剑,交给了他。   “试试我的剑。”   他舞的凌乱,衰兰却轻轻鼓掌。   眼眸干净、明亮。   他握住他的剑。   第一次,感觉明月楼静止的苦涩的时间开始流转。他从一具空空的躯壳,真真的活过来。   他还能使剑。   他还能使剑!   他需要剑。   他需要剑,才能活。   他需要剑,杀了那些中伤他的人,陷害他的人。   他需要剑,把自己变回白幽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   衰兰又走了。衰兰还会回来吗?   白行玉便这样,静静坐到天亮。   ……   衰兰走后第一天。一切如常,无事发生。   ……   衰兰走后第二天。依旧无事发生。   ……   衰兰走后第三天。   汴京城起了乱子,连明月楼都受了波及,楼内美人人心惶惶,到处说着,五年前那个江洋大盗,衰兰送客手,竟出山作乱,甚至闹到了官府去。   衰兰送客手,竟将汴京官府的夜明珠偷走了!   那是西域进贡的奇珍,价值连城。   老鸨急匆匆通知全楼,夜间封窗,金银库也增派了守卫。   入夜,老鸨见六楼尚未封窗,便急急赶来,果然,见白行玉倚着栏杆眺望着夜景。   老鸨恼怒,狠狠踹了他一脚,“看什么看,把你捉去了就高兴了。”   白行玉却轻轻笑了笑,像一具空壳。   老鸨怒道,“有毛病。”又踹了他一脚。   白行玉不作反驳,一双冷冽美目却含着冰冷的杀气。   白行玉轻轻抬起手,对着老鸨空手做了一道剑诀。   老鸨被盯的毛骨悚然,又骂一句“死哑巴。”那剑诀仿佛煞有其事,真真起了寒光,看得她起鸡皮疙瘩,于是想到古鸿意的剑。老鸨便不吱声了,直直离去。   见老鸨仓皇离去,白行玉轻轻笑了笑。他凝视着夜空,黧黑寂静。   衰兰送客手在作乱。   白行玉知道,那是为了赎自己。   衰兰,没有骗自己。   ……   衰兰走后第四日。   汴京的乱子越闹越大,官府很快调出通缉令。   听说,甚至惊动了江湖联盟出手镇压。   “衰兰送客手不仅不肯归还夜明珠,又去偷了一回!”   “他又偷了什么?”   “他潜入知府的府邸,偷走了镇宅之宝,那只黄金麒麟。”   人人义愤填膺,那个衰兰送客手,五年前便作恶多端,还好被白大侠打败,这才消停了五年。   “不过,那个白大侠也不是什么好人,背叛了师门,带着传世的剑谱跑了!”   “江湖联盟受剑门委托,也在追捕他。”   两个伶人低声议论着。   白行玉在一旁静静听着。可笑,江湖联盟要抓他,敢信他已沦落在明月楼么?   ……   衰兰走后第五日。   “衰兰送客手竟然敢给江湖联盟下战书!”   “真是胆大包天。”   白行玉心中有些矛盾。他明白,衰兰是为了赎自己才偷窃的。   衰兰是为了赎自己,才闹的整个汴京不得安宁的。   白行玉很惘然。   该庆幸,还是痛恨。   庆幸衰兰一颗真心,言出必行,庆幸自己也许真有机会离开这明月楼的禁锢。   却以整个汴京倾倒的代价。   这是白大侠不愿看见的。   五年前,华山论剑那一役,白幽人看似消灭了一个大盗,却不曾想到,正是在华山结下的缘,让五年后的大盗重出江湖,重新作乱。   自己种下的因,结出苦涩的果。   万千的因果,都缠绕在他的命格上。   也许他真的不祥。   ……   衰兰走后第八日。   花朝节越来越近。   这几日间,衰兰送客手并未停止偷窃,反而越发猖狂。   他偷走了江湖盟主最宝贝的翡翠烟斗。   偷走了汴京官府的玉玺。   偷走了汴京禁军的金军旗。   汴京议论,这大盗衰兰送客手,失了心智,几乎是拼了命的行窃。   江湖联盟四处抓捕他,几乎忘记了白幽人之事。据说,在汴京城门,衰兰送客手与江湖联盟展开一场恶战,衰兰送客手挨了江湖盟主三道山河一剑,竟还有力气逃走。   谁也猜不出,沉寂已久的大盗,为何突然发了疯。   白行玉依旧倚着栏杆,城门是天边远远的、小小的一点。并看不见恶战与血迹。   衰兰,为什么还不收手。   ……   衰兰走后第九日。   今夜,便是花朝节拍卖会。   明月楼很早便开始张灯结彩,四处挂满金围带和重瓣芍药。汴京的这两种花,开的最好。   白行玉又是一夜无眠,静静的倚着栏杆,直到月亮落下,天际淡蓝。   他在等一个人。   等衰兰送客手,带着三百两黄金,来实现他们的约定。   他感觉自己是即将凌汛的一条河流,意外的越进春天里。久违的,心脏有力跳动了起来,冰面即将碎裂。   真的能离开明月楼吗。   真的能够回到自在的天地,找回锦水将双泪吗。   只要能离开。   只要能拿回剑。   倚栏杆,望尽天涯路。   衰兰送客手却迟迟没有来。   春雨,静静地下来起来。   日色已分辨不出,他不知等了多久。   他扶着栏杆,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淅淅沥沥的暖雨,垂落在乌黑的长发上。   探向外,只看见,老鸨骤然心情很好,带着侍从兴高采烈的上到各楼层,去拆除防着衰兰送客手的封窗。   老鸨很快来到六楼,见他半个身子探在雨中,很是不解,却未多计较,便兴奋的指挥侍从去拆隔壁的封窗。   老鸨摸一摸金镶玉的戒指,喜笑颜开道,   “太好了,衰兰送客手死了!今晚的拍卖会,不用担心治安了。”   春雨绵绵,她的话语却格外清晰刺耳。   白行玉回过头来。   “死哑巴,瞪什么瞪。”老鸨蹙眉。   接着,她继续拉着侍从兴高采烈地讲着,“官府发了通告,衰兰送客手啊,惨死在城门外了,听说挨了三刀山河一剑呢!”   “这人也是,突然出来发什么疯!敢招惹江湖联盟,这不就把命送了嘛。”   “江湖联盟已经提着他的尸首,去找汴京官府领赏了!”   老鸨心情很好,眼珠滴溜溜一转,感慨道,   “这便是 : 邪不压正。天道为公。”   春雨还在缠缠绵绵下着。白行玉只感觉浑身轻飘飘的,要凌汛了。   他跪坐地上,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10章 我来接你走了   衰兰死了。   白行玉跪坐在地,明月楼喧嚣欢乐,细雨绵绵簌簌,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天旋地转回龙驭。   老鸨的笑语伴着雨声,朦朦胧胧,庆贺着一个遗害万年的贼死了,庆贺着今夜将卖一个好收成。   衰兰送客手是为他死的。   衰兰送客手信命,天真而坚定,几乎成了痴人。五年前,衰兰跪在他剑下,鲜血如注,衰兰幽幽地抬起头,“我师父给我算过。”   “我是折在你手上的命。”   “我不信,便来华山找你。”   “今日,我若真的死了,也心悦诚服。”   “我若不死,来日,必定会再找你一战,无论天涯海角。”   “这就是我的命!”   那时候,白行玉心中只是冷笑,甚至生出些怜惜,怜惜此人的愚蠢和顽固。哪里有命。只是剑不够利,技不够强,为何怪罪命运。   衰兰撑不住了,直直倒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尖努力绷直,却抑制不住地发颤,像是在寻找什么。   白行玉并无多少恻隐之心,正打算降下最后一剑,彻底了结他的性命。   抬剑,靠近。   不料,衰兰伸出的手,轻轻抓住了他的剑。   白行玉下意识从他手中抽走剑,刹那划破了衰兰的掌心,鲜血蜿蜒流淌。   衰兰却执意将剑抓回,一下下抚摸着锦水将双泪的剑身,很珍重。不顾被划破的掌心,殷红的血迹渗出,他眼睛中闪烁着纯粹的光亮。   “多好的剑。……我没有这么好的剑。”   “这便是白大侠的剑。我也算见识到了。你剑法真好。”衰兰很艳羡地喃喃道。眸中是痴痴的神情。   他吐出血块来,吞吞吐吐,话语已模糊,只是一声声好、好、好。   衰兰的声音若游丝,轻轻落在沾满血迹的锦水将双泪上。   衰兰舒舒畅畅地笑了。然后,终于脱力,手从锦水将双泪的剑身上蓦然滑下。   衰兰昏死过去时,像一只皮毛伤痕累累的幼兽,蜷成一团,掌心摊开,面上依旧挂着纯粹的微笑。   白行玉却没有再下死手。收起剑来,转身离开,却不走远,只是隐在缭绕的云雾间,直到看到衰兰的师父赶来,师父重重的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似的摇摇头,背上衰兰离开。   天涯海角无尽头,我会再来找你!   这便是我的命。   衰兰真的赴约了。   衰兰真的,因他而死了。   明月楼雨声万里绵延,满城风絮。白行玉跪坐其间,垂眸笑笑。笑容很凄凉。衰兰没有错信命运。兜兜转转,天地反覆,命运的谶言,还是应验到了衰兰的身上。   世上唯一见过白幽人面具下的脸的人。   天涯海角都要找到白幽人的人。   惨死在城门外。举城欢庆。   无人会来救他了。   花重汴京城,细雨浇灌着清丽的重瓣芍药,团团锦绣的金围带。夜色上来,花影隐去。   他觉得天地都轻了,直到清脆的“咔哒”一声,将他拽回现实来,是老鸨给他颈子上上了一道锁链,拍卖会开始了,他该卖出去了。   他张开手掌,深深的看一眼掌心,这只手曾经握住过霜寒十四州。   “走吧,看看谁愿意买你走。”老鸨牵起他颈间的锁链,便要带他下楼。   忽然,老鸨手腕一痛,尖叫出声来。白行玉用尽全身力气,将锁链拔出,手掌皮肉破损,鲜血淋漓。趁着老鸨荒神,白行玉几步上前,将屋内的花瓶整个推翻,碎瓷迸溅,他抄起一片锐瓷片,回忆着握起霜寒十四州的那夜,单剑的技法,护在身前。   老鸨回过神来,“你,你,你造什么反!”白行玉眼眸中是肃杀的神情,一反昔日的麻木空洞。老鸨心一跳,不敢与他正面冲突,速速跑出屋外,“造反了!杀人了!”老鸨高声招呼着救援。   白行玉紧紧握着瓷片,掌心鲜血横流。他想到衰兰紧紧抓住锦水将双泪时,掌心亦如此。   衰兰死了,他还没有,尽管只有一口气,尽管武功尽废,丢了剑心。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便要拼命走出明月楼。   也算不辜负衰兰的执拗。   老鸨唤来了侍卫,将他层层包围,他神情镇定,紧握着瓷片,不管不顾的冲出突围,疯了一般,转着圈向四处杀去,小臂被侍卫的刀具割裂,并不觉得痛,只觉得雨下的重,风刮的紧,明月楼,明月楼,明月楼如山倾倒来。   明月楼的侍卫习惯了温玉软香的包围,轻松闲适的工作,哪里见过如此不要命似的疯子。侍卫并不比老鸨受的惊吓轻,被白行玉冲撞散开。   “别让他跑了!”   白行玉三步并两步杀出重围,脖颈上的锁链沉重,随着他的喘息一道摇曳,身子要散架了一般,却只管向前。跑!跑!跑!   一路脚印血迹,一路尖叫惊呼,白行玉一往直前,几乎佛挡杀佛,不管不顾的撞开一切阻拦,跌跌撞撞,终于到了一楼。   花朝节拍卖会会场。   钝痛,从身子骨深处传来,海浪一般。他停住脚步,痛苦的弯下腰来,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彩灯辉煌,花团锦簇。   人潮如织,美人如云。   一步之遥。明月楼的大门就在眼前。   一步之遥,一步之遥。明月楼,明月楼……   “抓住他!他在那儿!”   他已然看不清、听不清、辨不清,只是满腔铁锈味血腥气,混着潮湿的雨气。   往前跑!   往前跑!   往前跑!   忽然,被一阵巨力一把牵绊住,脚下一空,要跌倒下去。明月楼、明月楼、明月楼……他喃喃着,闭上眼睛。   手腕被一把夺过,他指尖完全失力了,唯一的武器,那尖锐的瓷片,清脆地掉落在地。   珠玉落地,碎声金石。   最后一丝希望,随大雨滂沱,飘然而逝了。   “白行玉,你的手……”熟悉的声音随着朦朦胧胧的雨声,包裹着他,轻柔的响起。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强撑着,用最后的力气睁开眼,只见那张熟悉的面孔,那个惨死在汴京城门的人,那个举城欢庆他之死的人,那个眉眼黧黑如山川,眼神纯粹如镜子的人。   他扑过去,一把揪住衰兰的衣襟,几乎是掐着他的脖子,手上却使不上劲,肩膀不住的颤抖。   “你不是死了……死在城门……死在江湖盟主的剑下……你怎么来了……”他张张嘴,千万的话想问衰兰,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越焦急,冷冽的美目骤然红了。   衰兰却好像能辨别出他的口型,舒舒畅畅地笑了笑,“我没有死去。”   “死去的是无恶不作的大盗衰兰送客手。”   “我名叫古鸿意。”   古鸿意将手放在自己脖颈上,轻轻搭在他掐着脖颈的手背上。古鸿意的手心温度熨帖着他的手背。可以清清楚楚感知到古鸿意掌心那道疤痕,因锦水将双泪而落下的疤痕。   “我随江湖盟主的千金,梅三叠,干了件大好事。   “我杀死了大盗衰兰,找官府领了三百两黄金的通缉赏金。正正好好。”   一川烟雨,满城风絮。   “我来接你走了。”   古鸿意说着便要牵白行玉,去找老鸨交赎金。却牵不动,白行玉沉默地站在原地,狠狠咬着嘴唇,垂下了头。   古鸿意稍稍屈膝,低身,去看清白行玉的表情。   古鸿意一怔,慢慢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他眼尾那一点朱砂痣上。   “……别哭。”雨势蔓延,古鸿意轻声说。 第11章   “……别哭。”古鸿意声音重不起来。他慢慢伸出手,试探着轻轻落到白行玉低垂的眼睫边上。   尚未触碰到他有些发颤的睫毛,古鸿意微微一愣,便停住了手,指尖有些尴尬地悬在空中。   不行。   古鸿意的手掌鲜血淋漓,指尖泌出点点血珠子来,指腹已结了黑紫色的痂。而手背皮开肉绽,新肉向外翻着,看着很唬人。   白行玉的面颊洁净如瓷。   趁着白行玉尚未抬起眼,古鸿意赶紧将手收了回去,藏在身后。   “走吧。”古鸿意换了那只不使剑的、没有落伤的手,拍了拍白行玉的肩膀。白行玉却抓起他的手推开来,古鸿意不解,低头只见白行玉也举起手来。   白行玉颔首,红着眼眶,空手对着着他做了一道剑诀。   无声千言万语。   他的眼睛含着粼粼的春雨。   然后,白行玉蹙眉,张张嘴,无声的说了些什么。   薄唇轻轻颤着,即使无声,也明白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再说下去,要流泪了。   古鸿意辨不出口型,以为他在怪罪自己来晚了。   自己确实来晚了,这九天,发生了许多曲折。   失约,不是侠者该干的。古鸿意便轻轻点头,话语很真挚,“对不起。”   白行玉却蓦然一抬眼,眸子中的光彩晃了一晃,他蹙眉,反摇了摇头。   古鸿意不知道,白行玉刚刚说的,也是“对不起”。   对不起让他受了伤。更对不起,让他失了半生积攒来的衰兰圣手名号。   古鸿意叹了口气,这九日之间,他明明精心规划好一切,依次偷了官府的夜明珠、玉玺、知府的黄金麒麟、汴京禁军的金军旗,偷的畅畅快快,轰轰烈烈,闹的官府把衰兰送客手的名号翻出,抖抖灰尘,重新写上通缉令。   只不过,赏金还是三百两黄金。   衰兰的名号赫然写在了五百两的白幽人正下方。   通缉榜出来的那日,是平沙雁飞上官府的屋脊第一个去看的。平沙雁看完回来,轻轻叹了口气,“衰兰,别去看榜了,怕你心里憋屈。”   按部就班做到这一步,一切如常,只需要最后一步——   让江湖联盟的小千金梅三叠,“杀”了自己,人赃俱获。   献祭了衰兰送客手的名号,赏金,便能到手了。   好一出邪不压正,天道为公。   天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江湖联盟的大军,竟然真的来了。   江湖联盟是来找白幽人的。   正好撞见衰兰送客手在汴京作威作福,便先收拾他。   顺便收拾拐走自家千金的平沙雁。   梅三叠的父亲,江湖盟主梅一笑,虽耄耋之年,仍精神矍铄,持山河一剑,竟亲自上阵,登上汴京城门,剑气遥遥一指,便杀到了古鸿意一行人身边。   见状,平沙雁神色淡淡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衰兰,保重,师兄先走一步。”便翻了几个扭曲的筋斗,瞬间消失在了亭台楼阁间。   梅一笑的山河一剑,古鸿意不想再遭受第四次。   古鸿意心里甚至暗暗比较着,自己挨的三道伤,跟白行玉比着,谁更惨痛些呢。   能一剑贯穿白幽人的人,只有梅一笑那样资历的老前辈了吧。   那么,自己受的这三道伤,也并不比白幽人差。   手背皮开肉绽,衣袖布料摩挲着新肉,倒不觉得疼,只觉得痒。浑身上下有痛觉的,倒真只有小腹的三道剑伤。   喔,这就是山河一剑的威力。   他感觉自己被三道长钉稳稳的固定住了。那其实是三个血洞。他又想,白行玉平日也是这感受么。斧伤和骨钉,又是何种感觉呢。   待下次,有机会,他也尝尝吧。   古鸿意并没有责怪临阵脱逃的平沙雁,反而心想,“平沙雁师兄,这些年,是如何活下来的。”于是,对平沙雁多了些敬佩。他在心中默默对平沙雁作了一揖。   古鸿意回过神来。刚想牵白行玉去找老鸨付款,便听到老鸨一脸惊惧,吵吵嚷嚷着,“杀人了!喂,怎么来闹事了——”   古鸿意便打量一番白行玉,衣衫和头发都已凌乱,袖子被撕扯破,露出半截青色的手臂来。白行玉手上的锐利瓷片掉落在地,血迹很醒目。而白行玉的掌心,一条蜿蜒的红色河流,血,嘀嗒嘀嗒地顺着指尖,淌落地板上。   白行玉应是刚和老鸨与侍卫搏斗一番,才冲出来见他的。   老鸨满脸惊恐的冲到两人身边,竟直直往古鸿意身后躲。   古鸿意蹙眉,有些茫然,“你怕他?”古鸿意看一眼惊慌失措的老鸨,又看一眼苍白失血、我见犹怜的白行玉。   不愧是白幽人,拿个瓷片子比划比划,都能震慑住人。古鸿意心中赞叹道。   “各位官爷、兵爷……我们明月楼小家小户的也不容易,怎么来闹事了呢……”老鸨缩在古鸿意身后,哀哀叫唤着。   古鸿意循声抬眼,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一众黧黑长袍的蒙面人,已从高层涌入,渐渐包围了明月楼。   黑衣蒙面人的身影从夜色中涌来,扒着窗户鱼贯而入。黑影如山,整齐肃穆,将明月楼团团封锁,水泄不通。   黑影从一个伶人身旁闪过,伶人被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   这一人惊惶,引起千层浪,一时之间,如云的美人皆惊慌不已,到处乱跑着躲避着黑衣人。明月楼人人自危。   花朝节拍卖会已进行不下去,黑影源源不断地从窗中涌入,毫不吝惜的踏平了明月楼的金围带与重瓣芍药。花瓣捻于地上,作了泥尘。   老鸨扑通跪下,“兵爷,这是闹哪回事啊!兵爷……”   夜越深,雨越重。闷雷阵阵,夜风呼啸。沉重的气氛包裹了明月楼。   古鸿意心中升起些不祥的预感。“难道,是……”他下意识按紧了霜寒十四州。   白行玉蹙眉,瞥了古鸿意伤痕累累的握剑的手一眼,便向前一步,半个身子护在古鸿意身前。   古鸿意却一把夺过他的手腕,把他拉回身后。白行玉似乎不满,甩开古鸿意的手,这一推,竟然真让古鸿意一个趔趄。   白行玉收回手,不禁愣神。仔细打量一番古鸿意,这才看清楚,古鸿意的胸前,血迹斑斑渗出,慢慢压过了厚重的紫金色衣袍。   足足三道山河一剑。   古鸿意紧紧握着霜寒十四州,狠狠咬着舌尖,刺激自己打起精神来。三个血洞却将他牢牢钉在受刑架上一般,握着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手背忽然一凉。是白行玉稳稳的将手按在他握剑的手背上,帮他稳住力。   古鸿意和白行玉肩并肩站着,共同握紧了霜寒十四州。   霜寒十四州泛起寒寒银光,将两人都眼眸映的清楚。   一声凄厉的雷声劈下,天地一白,天地一静。   一位黑衣人翻身跳上明月楼富丽堂皇的高高的擂台,衣袖极速翻转,赫然亮出一块玉色的令牌。   江湖通行令。   古鸿意目光一沉,他能顺利来汴京,靠的就是一块这样的玉色令牌。在赴剑门的那个雨夜,一位黑衣人毫不吝惜的抛给他的。   “古鸿意,去捉住他,替我,也替剑门。”   雨声山崩地摧般倾倒而来。   高高的擂台上,为首的黑衣人抓起玉色令牌,举的极高,朗声道,“我们,是江湖联盟奉剑门的委托——”   “来抓捕白幽人的!”   黑衣人轻蔑的笑了一声,静静环顾四周惊惶的美人,“我们知道,白幽人就在明月楼!”   古鸿意与白行玉对视一刹,便双双回过头来,共同将霜寒十四州,握的很紧、很紧。   古鸿意轻轻笑了笑,声音有些脱力,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飘忽。“不怕,我们有剑。”   白行玉眼眸一抬,稳稳点头。   古鸿意舌尖紧抵上颚,逼自己大口吞咽,将唇齿间的铁锈腥气的血全全咽下。   轻轻垂下头,避开白行玉的目光,古鸿意抬袖匆匆抹了一把脸,将嘴角缓缓流下的一缕黑色血迹擦掉。   “……不怕,我……们有剑。” 第12章 我才是白幽人   “我们是江湖联盟的暗影护卫,来除恶铲奸,替天行道!”   黑衣人衣袖翻转,便将玉色令牌收了起来,然后,他疾风般耍了一道花剑,明月楼擂台四周插满的一圈粉色芍药,竟全全被削掉了头。   黑衣人冷哼,“把白幽人交出来。不然,这便是你们的下场。”   “诶呦,兵爷,我们这不入流的烟花场所,哪有什么白大侠啊!”老鸨从古鸿意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好声好气地劝和道。   “明月楼若是执意包庇白幽人,你们便等着像这花瓣一样。”   黑衣人说着,他又翻转手腕,啸出龙吟般长长的剑气,芍药花瓣因剑风盘旋而起,漫天清冽香气,黑衣人“哈”一声收剑,再亮出剑时,只见花瓣都串到了剑心上!   明月楼的伶人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已惊惶不已,有的搂着抱着缩成一团,有的胆大些,想翻窗逃走,被黑衣守卫一把拎着衣襟扔回去。   古鸿意不动声色地观察黑衣人的剑,那是一把极薄而长的利剑,简直成了一把尖戟,剑柄上雕镂着淡蓝色的月牙。   这个淡蓝色的月牙却有些熟悉,古鸿意思忖片刻,确认了并非亲眼见过,而似乎是听平沙雁师兄说过。   但他可以确认,此人不是赴剑门那晚遇见的黑衣人。那个黑衣人使一把十分普通的宽面铁剑,手掌磨损也与之相匹,绝不会是使这种薄剑的人。   老鸨腿一软,便跪了下来,嘴里呜呜哝哝,“白大侠,那可是白大侠……谪仙一样的人物……他怎么可能来我们这青楼呢,兵爷,兵爷!其中必定有误会呀……”   黑衣人道,“白幽人在不在此处,我们自有分晓。来人,呈上酌骨引。”   语罢,影子一样的两个黑衣守卫风一样簇拥到黑衣人身边,一人托举着一个细腻光滑的瓷盘,上面静静放置着一根粗粝的骨钉,头粗尾细,大概有半个小臂的长度。   黑衣人捏起来这枚骨钉,冷笑道,“这便是酌骨引。世间仅仅两枚,举世无匹。”   酌骨引通体象牙白,真真是骨头磨制而成,然而钉身表面浮动着一层幽暗诡异的绿光。   黑衣人将酌骨引高高举起,环顾四周,朗声:“而世上的另一枚酌骨引,在白幽人的身体里!”   他哈哈笑道,“一年前,白幽人背叛剑门逃亡时,江湖联盟受剑门委托追捕他,虽然最后还是让他逃之夭夭,但,是我亲手将举世无匹的酌骨引打入他体内!”   讲道此处,黑衣人仰天大笑一声,眼睛中满是骄傲,仿佛做了件令山崩地坼壮士死的盖世功绩。   古鸿意念着他剑上的淡蓝色月亮,蓦然记起,他的名号叫作“残月”。   残月是梅一笑的关门弟子,江湖联盟最新锐的影卫团首领。说来,残月与平沙雁师兄还有些过节……   至于酌骨引。老板娘所言,白行玉身上的三道大伤,“第二道,在锁骨,不像剑,应是钉进身体里一个骨钉之类的锐器。”恰好对应上。这个让残月骄傲如斯的酌骨引,到底有何功效?   白行玉死死盯着狂傲的残月,轻轻一笑,眼神复杂。而残月却并未把丝毫目光分给这个一身轻纱的青楼风尘人物。   残月把酌骨引高高抛起,然后伸出一根手指,酌骨引真真横落到了残月的手指上,不停地转圈。   “酌骨引,世间仅仅两枚,一阴一阳,相互吸引。白幽人在哪里,酌骨引不会骗人!”   酌骨引飞速旋转,浑浊的绿光幽幽发亮,终于,酌骨引停了下来,直直的指向白行玉与古鸿意的方向。   残月兴趣盎然的一挑眉,下一秒,便提剑飞到白行玉面前。   酌骨引剧烈颤抖着,反应更加强烈。   “怎么会是个出来卖的?”残月眼尾一挑,疑惑的蹙眉。他死死盯着白行玉,如同看一匹即将到手的猎物,将白行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眼前这个人,长的倒好看,白玉雕刻似的,一双美目,一头墨色长发,作的是标准的青楼装束,残月从没惹过什么风流,见到这号风尘人物,多看几眼便浑身难受,生怕脏了自己的眼睛。何况,此人面色惨白,身子看着也弱,风一吹就倒了似的。   跟那绝世的剑客,天神一样,挥剑震山河的白大侠,毫无关系。   可酌骨引却颤抖的越发激烈,几乎要从残月掌心跳起来。   与之对应,白幽人体内的那枚酌骨引,也应当疯狂跳动起来。   应该痛的白幽人满面痛苦,嚎啕叫起来才对。   只有古鸿意留意到,白行玉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指尖,力度骤然弱了。古鸿意忽然又吃一痛,是白行玉狠狠掐着古鸿意的手背,在寻找支撑的支点一般,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古鸿意瞥一眼满脸疑惑的残月,悄无声息地反手覆盖住白行玉的指尖,将他的手隐藏起来。   残月紧紧盯着白行玉的面颊,却只见苍白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眼眸,并无半点多余的情绪。   白行玉也直直的盯着残月,甚至,冲他轻轻笑了一下。只是,那是一个轻蔑的笑容。   残月“呸”了一声,只觉得青楼卖笑的真是恶心,恐污了自己的清正高洁。残月心中爱慕的人只有一个,其余的,都是胭脂俗粉,何况是个最脏的卖笑的!“笑什么笑,破出来卖的。说,你知道白幽人在哪儿么!”   白行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却马上掩埋在空空的眼眸之下。   “他哪里知道呀,兵爷,他就是一死哑巴。”老鸨见状上前,对残月说道,“白大侠怎么可能是他啊。”   残月紧紧锁住眉头,“可是,酌骨引不会有错。”   老鸨跪在残月腿下,哀哀辩解道,“兵爷,不可能是他呀。他是我们这儿最不受待见的,刚卖到明月楼的时候,死活不听话,非要跟客人拼拳脚,他那弱的像根柳枝子似的,一推就倒了,我也劝他安安生生待客,他不听,非要不自量力,跟客人拼打,挨了不知道多少顿打,到现在都是这个死性子。”   老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竟越说越兴奋,眉毛高高的吊起来,   “后来,他这天天拳打脚踢鸡飞狗跳,叫的凄惨,实在是吵人了,客人不高兴,我只好使了个法子把他毒哑了。”老鸨脸上浮现出洋洋得意的神情,真真觉得自己明智。   古鸿意在旁边静静听着,强压着心头一口气,摆出的仍是平静的神色。   “诶呦,兵爷,你看我话都说偏了。白大侠那号,谪仙一样的人物,天神一样的拳脚,怎么会是他这样弱不啦唧的烦人玩意。”   老鸨瞪一眼白行玉,不轻不重道,“你也是真真晦气,把兵爷引过来,累着兵爷就算了,还坏了明月楼一年一度的花朝节,赔钱玩意。当初是看你长的好,才留下你来,真心实意教你待客,不领情的,早该把你踢了。”   残月若有所思,凝视着掌中颤抖不已的酌骨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残月叹了口气,瞥一眼老鸨,语气无奈,“可是,我总得向盟主交差。   酌骨引已经一年没有任何动静了,今夜,我不可能就这样白白错过抓住白幽人的大好机会。”   残月将剑咻地抬起,直直对着白行玉的眸子,“卖笑的,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白幽人,在哪里!”回答他的是哑巴平静无波的眸子,一潭死水般。   残月心中恼火,却也没法子强迫一个哑巴开口说话,只能狠狠咬着牙关。忽然,残月想到了什么,眼尾饶有兴味的一挑,   “也许,有这样一种可能。”   “一年前,白幽人从我手下逃走时,不仅被我打入一枚酌骨引,在那之前,他还挨了剑门师尊的一剑,”   “他负着伤,又四面楚歌。”   “他为了活,便想出这样一种法子: 他把自己卖到了青楼!”   “他很聪明,毕竟,没有人会想到,绝世的剑客会在青楼卖笑!”   残月哈哈一笑,死死盯着白行玉的眼睛,眼中满是挑衅与鄙视。   此语一出,周遭议论纷纷,有人摇摇头,觉得这说法很是荒谬,“白大侠再落魄,也不可能把自己卖到青楼啊。”也有人觉得残月的猜想有些道理,“那也未必。”“他背叛师门,又被江湖联盟追杀,看来,也并非什么光明磊落之人。”   白行玉空空的眼眸,一缕凛冽杀气,再也含不住了。   残月眼尾一挑,“你露怯了。”说着,便奋然举剑砍去。   “白幽人,我倒很好奇,你怎么把自己混成这鬼样子了。”   剑气霹雳而来,残月的剑法是梅一笑亲传,却在梅派剑法的基础上融会贯通,剑气看似轻薄如残月,却尖锐无比,万物不可阻挡,如穿针引线般被长剑贯穿,这一招,叫作“月下梅花发”!   “慢着。”   月下梅花发的轻锐之气,被一道厚重的玄铁打横拦住,残月蹙眉催力,割开万物的剑,却被那玄铁重重拦住。   两剑摩擦相抵,电光火石迸发。   残月恼火地咬牙,“你是什么人!为何阻我!”   那道宽厚无比的玄铁之剑的主人,那个静静站在卖笑的的旁边的人,抽出剑,护在卖笑的身前,横横拦截了残月凌空劈下的剑!   古鸿意死死握着霜寒十四州,眼神肃杀,“残月,我看你是昏了头,竟敢这样诋毁我——”   “我才是绝世的剑客白幽人!”   听到古鸿意叫出“残月”的名号,残月心中一动,“难怪酌骨引这么大的反应……我也是昏了头,为什么第一反应怀疑是他旁边那个卖笑的!”残月咬牙切齿地挤出笑来,“很好,你还记得我的名号!”   古鸿意拼了命的用劲,手指结成的血痂裂开来,手背的新肉如花蕊一样层层绽开,鲜血横流,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将残月的剑压了下来,残月落了下风,却不肯放弃,依旧死死抵着。   古鸿意一边狠狠顶着残月的剑,一边环顾一圈四周,他丹田发力,拔高声音,保证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他几乎声嘶力竭,   “都听着!我才是白幽人!我来明月楼,是为了救风尘!不准空口污蔑了我!”   “……也不准空口污蔑了他!你们嘲笑一个被命运折了的人,终有一天,命运也会折了你们去!江湖联盟……我看清楚,你们,不配为侠!!” 第13章 换我护你   古鸿意一手执剑,另一手把白行玉一把揽在怀里,在他耳侧小声说:   “不要离开我。他们看不出来破绽的。”   白行玉点头,顺势依上古鸿意的胸膛。   双手圈住他的腰,只留一个长发垂顺的背影给咬牙切齿的残月。   残月是个死板人,最讨厌看见风月事。   见“白幽人”不仅剑气压自己一头,还顺手美美拥了个青楼美人入怀,不禁怒上心头。   “白幽人,你、你无耻!”残月的脸竟然红了。   残月蹙眉,痛心疾首,   “我作为梅一笑的亲传弟子,在最清正严明的江湖联盟修行,向来不近美色,二十四年,从未破戒。本以为你与我是同样的人物,看见你这副沉溺其中的模样,我真不知作何感想。”   古鸿意道:“哦。你嫉妒我。”   “白幽人”怀中的美人,也轻轻偏头,不轻不重地瞥了残月一眼。   残月气极反笑。   他几乎目眦尽裂,拼了命的拿长剑格挡。   残月练的是敏捷轻快的花剑,论强攻,自然敌不过古鸿意厚重古朴的霜寒十四州。   只是,残月心中稍有疑惑,白幽人,不是使双剑的么?   而且,上次交手时,白幽人的风格如长虹贯日,极为严谨正统,一招一式都可见深厚的基本功,挥剑破敌如庖丁解牛,四两拔千斤。   而如今面前这个“白幽人”,却有些章法错乱,只是力量与气势无与伦比。   在霜寒十四州的压迫下,残月手中的剑几乎要脱手,就在他以为功败垂成之际,对面的“白幽人”忽然七窍流血,黑色的血液喷出,溅在残月的剑与衣襟上。   残月恍然大悟,不禁哈哈大笑。   “白幽人,我便说,酌骨引折磨的你不轻!”   残月彻底确认了,面前的此人就是白幽人。   古鸿意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怀中的白行玉微微颔首,古鸿意的血珠断了线一般,一滴滴落在他的面颊上。   像白茫茫雪地中的几点红梅。   古鸿意抽出那只不用剑的手,顺了顺他的头发,然后将他轻轻按进颈窝里,埋起来。   “……不要看。”   残月趁着古鸿意血流不止的间隙,忽然泄劲,抽回了剑。   古鸿意随惯性直直向前一个趔趄,残月趁机反绕到古鸿意背后。   残月再度出剑,剑,寒气逼人,直指古鸿意的后颈!   古鸿意被残月架住,一时之间动弹不得,不敢轻易转身。   他拥紧了白行玉,白行玉本埋在他颈窝中,此时,恰恰露出一双眼睛,冷冷地凝视着残月的剑尖。   眼神冷得像霜。   残月被这个风尘美人的眼神盯的一阵不自在,心说,   “这个卖笑的,做表情却总是这么毛骨悚然!跟我有仇似的。白幽人就好这一口么?真是不明白。”   残月的剑,即将直直刺穿古鸿意的后颈!   此时,忽然大风呼啸而起,卷的众人皆站立不稳。   “怎么回事?”   “看,梁上何时来了个人!”   无数的麻绳从梁上坠落,如瀑布一般,直直包围了残月,千丝万缕的绳索紧紧收缩,将残月扯出相当远的距离。   残月怒火中烧,“何人坏我的事!”   古鸿意暂时得救了,先低头检查一遍,确认白行玉无恙,方抬起头来。   房梁上,赫然立一侠客,瘦削黧黑如槁木,一手扯起一把麻绳,便准准地将支援残月的黑衣守卫吊起,悬在梁上。   此人,正是“临阵脱逃”的师兄平沙雁!   “我乃江湖大名鼎鼎的琴心三叠道初成的丈夫——平沙雁。”   平沙雁从房梁上轻飘飘一跃而下,手脚与腰身上皆缠绕着繁复错乱的麻绳,这正是盗帮平沙雁亲创的武功。   平沙雁呵呵笑道,“残月,好久不见。”   残月被麻绳困住,奋力挥剑斩断,却已经离古鸿意二人很远,错失了一个杀死“白幽人”的良机,残月愤恨道,“平沙雁,你又来坏我的事!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平沙雁神情淡淡,“那便来杀我。”   “呵,我要先杀了他,没空和你周旋。”   平沙雁不慌不忙,微微一笑,   “残月,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梅三叠亲手撕了与你的婚约,而是跟我这个贼私奔了么?”   “你!”被直直戳中痛处,残月再压抑不住怒火,便提剑直直奔平沙雁而来,   “我这就杀了你!”   计划已成,平沙雁慢悠悠地掏掏袖子,刹那间,银色飞镖盘旋飞出。   飞镖却并未命中残月,而是清扫了古鸿意四周的几个黑衣守卫。   隔着混乱的人群与满目的血色,平沙雁对着古白二人无声地喊道:   “衰兰,快走——”   快走!   走!   残月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高声叫着扑向平沙雁。平沙雁左臂顿时鲜血喷射而出。   古鸿意打横抱起白行玉,感激地深深看了师兄一眼,便使出轻功飞速绕行离去。   他一脚踏上窗户,正准备一跃而下时,正好看见老鸨趁乱也扒着窗户,准备逃走。   “诶呦呦,这么巧,是白大侠啊……”   老鸨一改往日神情,怯怯笑着。   古鸿意冷冷地对老鸨说,   “三百两黄金,我放在了明月楼五楼的黄色芍药瓷坛里。我要赎他走。”   老鸨先是一愣。   实在没想到,明月楼已乱成一锅粥,命都难保,“白幽人”竟然还坚持付钱再走。   “果然是白大侠……”老鸨心中竟生出些敬佩。   得了银钱,老鸨总归还是高兴的,喜笑颜开,“好好好。白大侠慢走。”   不料,古鸿意却话锋一转,   “我交了赎金,便不欠明月楼了。而你们欠他的——”   古鸿意的目光落在怀中的白行玉面上。   “下次来明月楼,必定让你们,悉数偿还!”   语罢,古鸿意跃入无边的夜色中。   心口三道血洞,山河一剑的伤痕,在刚刚拼尽全力与残月较量时,无暇感觉疼痛。   如今逃出生天,夜雨落在面颊,打湿了头发,唤醒了夜中摇曳的春芍药,连伤口一同唤醒了。   心口空空荡荡,极痛。   古鸿意抱着白行玉,只顾往前跑。   跑到腿脚麻木,只是机械的动着。他忽然想到,“我们这是要去何方。”   他们还能去何方。   来汴京的第一夜,他抱着白行玉跳上那只飘摇的小船,船夫问过他一模一样的问题:“客官,要去何处?”   那时候,他苦苦思索,天地白茫茫,渺无答案。   去剑门,去汴京,去明月楼……   去找一个人。   他找到了吗?   他找到了。   今夜,至少,他终于安安心心的圆满了这个问题。   他来汴京,目的本十分单纯,却没想到卷入这么纷乱复杂的事情中去。   古鸿意不怕寂寞,最怕麻烦,而麻烦偏偏总是找到他。   正如师父算的,他这个人,命运不好。   夜雨飘飘摇摇,心口三处钻心剜骨的疼痛,逼的他思绪模糊,眼睫落满了雨水,似乎也模糊了。   身后是江湖联盟的追兵。他的大盗的盖世听力,可以清晰听见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   他们腰间插着的兵戈,随他们的步伐,在寂静的雨夜中碰撞出清脆的金铁铮鸣声。   他听见雨声淅淅沥沥,花叶声窸窸窣窣。   汴京天地宽广。   天地缓缓,压到他肩上。   他们,现在该去何处。   何处可以庇佑他们。   古鸿意无力思考,只是机械地向前跑、向前跑。   直到双腿同思绪一样因雨水浸泡而发白、发软。   他快撑不住了。   他将白行玉缓缓放下,扶着他,待白行玉站稳。   然后,他终于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在雨中。   古鸿意气喘不止,如被抽出了脊梁骨,瘫在地上,捂着心口,蜷缩了起来。   “古鸿意。”白行玉张张嘴,却发不出声。   眼眸落满了雨水,轻轻颤抖。   古鸿意气若游丝,抓住白行玉的手,“你快跑。他们追的是我。”   白行玉坚决地摇摇头。   古鸿意胸口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他看得清楚,那里赫然三个血洞。   “我不独活。”他拉起古鸿意的手,避开他掌心的疤痕,轻轻写道。   古鸿意思索片刻,“……那就带着我去官府自首,我是白幽人,能变成五百两黄金。够你生活了。”   表情认认真真,不像开玩笑。   白行玉做了个口型,“有病。”   白行玉不管不顾的拉着古鸿意的左臂,将他半驮在肩上,一步步向前走去,艰难的踏在泥泞中。   雨重,他肩负着两人的重量,走的艰难。   古鸿意的呼吸已然错乱,重重地拥挤在他的耳畔。很热。   雨色弥漫,空气中到处是草木清气。混合着古鸿意身上馥郁的血腥气,灌入他的喉咙。   “……江湖联盟,一群……伪君子……”古鸿意艰难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杀我就算了。我本来就是个祸害。”   “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害你。”   白行玉拍了拍古鸿意的脸颊,那脸颊已然没什么血色。   “这五年,我在想,到底什么是侠,什么是义。”   “义,明明是他们定的,但他们自己,却不遵守……”   白行玉伸手轻轻覆住了古鸿意的嘴唇,示意他不要再说话,节省体力。   古鸿意便很乖顺的沉默了许久。   追兵越来越近。   他们两个人,一残一伤,就这样慢慢的、却锲而不舍的,向前走着。只顾向前走。   古鸿意许久无话,白行玉以为他已经昏过去了,便扭头看了他一眼。   古鸿意正静静盯着他看,一双眸子清清亮亮。   他缓缓张开手掌,动作很慢,很轻,但手心伤痕还是皲裂开来。   他扳着指头,一项一项,慢慢数着,   “三道山河一剑、三百两黄金、九天的追杀、两夜的逃亡……”   声音哑哑的。   古鸿意自顾自的数着些什么。白行玉没有理会他,只是拼命向前逃。   古鸿意把这几个数字,反反复复,数了又数。   他垂下眼眸,气息温温地吐在白行玉的脖颈边上。他小声说:   “你明明一点…都…不便宜。”   你一点都不便宜。   字字句句。   不轻易。   白行玉眼眶一沉。   使用锦水将双泪的侠客,却半生无泪。他的剑,便是他的泪。   不是无泪。要看泪,为谁流。   追兵随细雨而至。   “白幽人就在那。”   “抓住他。”   他们被团团包围,逃无可逃。   白行玉把古鸿意从肩头放下,扶着他轻轻躺下。   雨水落进古鸿意眼睛中,眼睛生涩,视线模糊。   他看见白行玉跪在自己身边,小臂颤抖着摸索着他腰侧的剑。   冷冽美目蓄满了异样的神情,像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   四弦一声如裂帛。   那是冷峻而疯狂的神色。   白行玉抓起他的霜寒十四州,跌跌撞撞地提着剑站起来。   古鸿意倒在地上,伸出手,却无力抓住他,指尖徒劳的从他的发丝穿过。   “白行玉……你要做什么。”   白行玉抓着霜寒十四州,咻地一声,剑出鞘,银光琉璃。   “我去把他们都杀了。”白行玉无声地说。   换我保护你。 第14章 我们赢了   剑,与侠客,需要磨合。   剑如其人。   譬如,残月的剑,经年使尽“月下梅花发”,穿花寻路,剑,便越发轻盈,又极薄,如残月,高而极瘦。   而锦水将双泪,在一年前,被剑门师尊扣下。   白行玉已经一年没有碰剑了。   握起霜寒十四州,第一感觉,是沉。   极沉极沉的玄铁,即使反射月光,都幽暗昏惑。   这是古鸿意的剑。   有古鸿意的手感、温度、风骨。   这是一把宽体重型的,单剑。   他没有使用过单剑。心中本无多少把握。   但是,追兵银亮银亮的剑光,已经紧紧的包围了他和昏死的古鸿意。   握起剑的那一刹,不得不,有把握。   他想起,九日之前,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他曾举起霜寒十四州,完成了一套“弄清影”。   一回生,二回熟。   剑,牢牢在他手中,虎口的磨损、老茧、弧度,与剑紧紧结合,宛若一体。   霜寒十四州对他说,你是绝世的天下第一剑客。   用古鸿意温柔的声音。   追兵见“白幽人”已经昏死过去,瘫倒在雨水中,只是他劫走的那个风尘美人,抓起那把剑,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雨水打湿长发。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追兵承认。   其中闪烁着,仇恨、愤怒。   “美人,此事本与你无关。”   “将白幽人交出来吧。”   追兵中,有人怜香惜玉,这样劝道。   “霸王已去,你莫要做了虞姬。”   剑,寒光闪闪。声音,却柔柔。   像真的为他着想。   追兵中的不少人,白行玉都认识。他们是残月的同侪、部下。   一年前,他们合力将酌骨引打入他体内。   隐隐作痛。更痛的,是心。   追兵见美人毫不领情,眼神愈发肃杀。继续劝道。   “青楼,本是薄情地。”   “他风流盖世,对你,并无多少真情。”   “美人,你看清楚。”   白行玉冷笑一声。   真情?   江湖联盟,对他倒是有真情。   捧出他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   让他奔赴天南海北,四处平乱。   年年为他戴上英雄的桂花冠子。   却不信他的清白,废了他的武功,打入那枚骨钉,阴魂不散的杀他。   如果,这是真情。   他宁愿,不要真情。   就做虞姬。   白行玉眼神一亮,仇恨,炽热而疯狂的上样。   手筋脚筋被挑断,武功尽失,无所谓。   他拼了命。   拼了命地举起霜寒十四州。   杀。   杀了所有人。   他要活下去。   要复仇。   要让古鸿意一起活下去。   骨钉穿刺,痛,无所谓。四肢僵劲,几乎要随动作断裂,无所谓。   眼前银光浮现,心中天地一白。   叫声,听不见。只顾挥剑。杀。杀。杀。   血液飞溅,落地却成点点银光,随碎叶流水而去。   其中,也有他自己的血。   霜寒十四州,很重,斩杀时,手感很钝。   他红了眼。说不清楚,是因为大开杀戒,还是因为流泪。   十成十功力的弄清影。他自己都讶异,凭自己现在的身子,竟然真的使出来了。   他笑了,吻了吻霜寒十四州的剑背。   铁锈气和血腥气,是一个味道。   很久之后,一切都静了。   他回过神,重重喘息着,找回理智来。发现自己站在血泊中。   连四处花叶都被斩碎,腐味铺天盖地。   血海腥云之间,静静躺着一个古鸿意。   他张张嘴,想说,“没事了,我把他们,都灭了。”   后知后觉的,他感觉到,手筋脚筋,“砰”一下,碎裂了。   用了极限。   不,比极限还要多……   身体像撕开一道纸扇子一样清脆。   “哐当”霜寒十四州落地。   然后他重重地跪了下来。   他爬到古鸿意身边,和他并肩躺下。   大口大口呼吸着,还是痛,还是痛,还是痛。最后,他哭了。   胸口上上下下地起伏,那样哭了。哭的很痛,也很痛快。   细雨冲走了他脸上点点溅射的血迹,也冲走了他的泪。   喜欢剑。   需要剑。需要剑。需要剑啊。   霜寒十四州把他变回白幽人了。   可他没劲了,爬不起来了,他快死了。   他死就死吧,他是废人一条了。他很脏。   古鸿意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他哭到上不来气,雨水呛进喉咙里,几乎要窒息。   爬起来。   爬起来。   手指插进泥土里,撑着,爬起来。指尖都渗出血。   又重重摔在地上。   五感都空了。分不清楚天地。静静地,又流泪了。只能流泪了。   手心一阵温暖。   一点儿不真实。   被什么人攥住了手。轻轻捻着掌心。   不敢相信。想扭头,都失力了。   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   “别……哭……”   是真的吗。   他们并肩躺着。   雨,不知道何时,将两人磨蚀,水滴石穿。   死亡还没有来。死亡快来了。   他们本来就躺在死亡的人们的堆里。跟大家一样死去,也不奇怪。   雨幕深处,忽然闪现一点微光,萤火一样。   一个窈窕的女子,提着灯,来到死亡的人们的堆儿中。   女子却没有受到半分惊吓,神色淡定。   提着灯,女子来到古鸿意、白行玉身旁,深深叹了口气。   “唉,一对儿苦命鸳鸯。”   女子蹲下,轻声说,“二位,辛苦了。”   “不过,谁叫你是袖玲珑的师弟,我便救你们俩一次。”   “到时候,你俩可要请我喝喜酒啊。”女子俏皮地眨眨眼睛。   白行玉循声抬起眼皮,用了最后的力气,看清,这个女子是……   老板娘!   白行玉再次醒来时,雨、血、剑、花叶,什么都消失了。他躺在一间洁净的屋子里,一张松软的床上。   明净的日光柔柔的倾泻而来,很温暖。   身旁,是古鸿意。还在睡着。   他们依然拉着手。   真实。   而且牵的很紧很紧。 第二卷 同居篇 第15章 吐真剂(上)   日光温暖明净。   被褥床铺如一片新积的雪地一样,洁白、松软,却很暖。   白行玉醒来。   动动脖颈,像生锈了一样,简直吱呀吱呀响。   他怕自己脖颈里滚出什么破铜烂铁的零件来。顾不上疼痛与生涩,他艰难的扭头,寻找古鸿意。   还好,古鸿意正躺在身边。   古鸿意合着眼睛,睡得很恬静。日光下彻,眉骨、鼻梁投出晦明的阴影。薄唇挂着淡淡的血色。   他还活着。   白行玉艰难地稍稍扬起嘴角,轻轻笑了。“你活下来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念道。   只觉得掌心很暖很暖,比受着日光的被褥还暖几分。   白行玉这才发现,他们还紧紧的牵着手。   掌心对掌心。   掌心的伤痕,对掌心的伤痕。   两条蜿蜒的凝固的血色河流。   忽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窈窕的女子风风火火闯了进来,“醒啦?”   是老板娘。   老板娘站在透亮的日光里,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白行玉硬撑着坐起身来,老板娘“呀”一声,连忙道:“别乱动。你手脚筋都断了,简直要散架。”   白行玉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只不过,那只牵着古鸿意的手,并没有松开,依旧稳稳的藏在松软的被褥里。   老板娘双臂一交叉,叹了口气。   “别乱来了,你们两个小粽子。”   古鸿意和白行玉身上、臂上、脖颈上,皆缠绕着层层的绷带。确实像两个粽子。   白行玉第一件事便是想问古鸿意怎么样了。   下意识的张开嘴唇,却发现自己早哑了。他自嘲似的笑笑,垂下眼,目光紧落在古鸿意昏迷的面颊上。   “打手语吧,我会。”老板娘敏锐地捕捉到他下意识开口的动作,语气不觉轻了几分。   白行玉心中有些惊讶,点点头,便缓缓将另外一只手,从古鸿意的手中抽了出来。   缓缓地。   “他怎么样。”白行玉眉头轻轻拧着,快快问道。   “放心,他没事了。”   “我给他用了镇痛的麻药,所以他醒来的会晚些。”   白行玉方舒展开眉目,乖乖坐好,很认真地对老板娘道,“多谢。”   老板娘略带调侃道,“你还是多留心自己吧,你可比他伤的重,身子简直是一张脆脆的纸,我的麻药都不管用了,你才醒来的早些。”   白行玉却并无什么在乎的神情,继续飞速地打起手语:“江湖联盟的追兵……”   “春日正好,我店里的金围带开的旺,正好缺些肥料。”老板娘狡黠地笑笑。   “放心,你们两个,安全了。”   老板娘的话语温柔而坚定,再也没有老鸨那颐指气使的神情。虽素不相识,白行玉却莫名安心。   “怎么称呼?”   老板娘俏丽的眼尾颇狡黠地一挑,“我便是千红一窟。”   白行玉似有预料到老板娘也是江湖中人,只不过,没想到她便是暗器三大阁之一——绣阁的阁主。   绣阁暗器绝世,但一向低调,阁主千红一窟更是神秘莫测,无人知其行踪。   没想到,千红一窟竟然把绣阁开到了繁华热闹的汴京。   “很惊讶么?大隐隐于市嘛。”老板娘笑笑。   “为何要救我们?”白行玉继续问道。   千红一窟遥遥点一点古鸿意,巧笑倩兮,   “等他醒来,你问他喽。”   千红一窟转一转眼珠,   “不对。他是袖玲珑的师弟,而我最讨厌袖玲珑。哎呀呀。那我为何要救你们呢?”   千红一窟掰着手指,认真思考着。   白行玉有些惘然,她看上去真在思考着,要不要把他们两个小粽子打包丢出去。   终于,千红一窟想出个所以然来,双手捧起脸颊来,笑成了一团花。   “没办法,我看见你们两个在一块,我心里就美呀。”   白行玉:……   “不多说了,裁衣铺等着我去看店呢,小粽子,躺下休息吧!”   千红一窟大喇喇地理一理裙摆,转身便要开门里开。   半个脚已经踏出门槛外,千红一窟忽然转过身来,扒着门框,头一歪,   “白日里,不会有人来。”   脆生生地笑一声,千红一窟又对白行玉交代道,   “我这麻药啊,叫作醉真散。醉,是身子麻痹;真,是头脑清醒,且绝无假话。”   千红一窟语重深长,“有什么想问的,抓紧时间哦。”语罢,一甩裙裾,飞似的去也。   千红一窟离开后,白行玉立刻环顾四周,只见房间内摆放着梨花木雕刻的家具,布置简单,但十分洁净。窗外是一庭院,葡萄蔓子的绿意攀上窗户来。   再也没有明月楼的雕栏玉砌、流光溢彩。只有简单的小屋、松软的床铺。白行玉一阵恍惚,抬头定定地看了一阵窗外的耀眼日光。   真的离开明月楼了。   古鸿意依然安静的昏迷着,白行玉盯起他的脸,喃喃着,“醉真散……”   白行玉确实有很多想问古鸿意的。想了想,他决定先不打搅古鸿意修养,一切等他醒来再说。   何况,两夜的逃亡、三百两黄金、三道山河一剑,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白行玉觉得,质疑与猜忌,已没什么必要。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   古鸿意对自己有恩。君子论迹不论心。   侠者,要报恩。古鸿意想要什么,他必定报答古鸿意。   说到山河一剑,白行玉蹙眉,连自己都并未与梅一笑正面交锋过,还记得古鸿意腰腹赫然三个血洞,那样子很是吓人。   白行玉便轻手掀开被褥,去检查古鸿意的伤势。   棉被掀开,露出一具线条优美的臂膀来。古鸿意只着单衣,为了方便给腹部伤口上药,领口开的很深,将胸腹整个露出来。小腹平坦,胸膛宽阔,可见常年习武痕迹。   绷带交错纵横,血迹已凝固成发棕的深色。三处圆圈状的伤痕,像把石子投入湖面一样,血色扩散开来。   白行玉看一眼古鸿意紧闭着的双眼,见他依然沉沉昏迷着,无半分醒来的迹象,白行玉便抬手将指尖搭在古鸿意腰腹的伤痕上。   他很快确认,这是三处十字型的剑创。   有些蹊跷,虽然白行玉没有和梅一笑正面交锋过,但毕竟为江湖联盟做事多年,对梅盟主的招式也有过研究。   山河一剑落下的不会是十字型创口。   白行玉稍稍加重了一些手上的力气,去探古鸿意伤口的深浅,便把整个手掌抚住他的腰腹。   更蹊跷了。这三处剑创,分明没有用尽全力。   梅一笑明明对衰兰送客手厌恶至极,五年前亲点白幽人去华山讨伐衰兰,临行前,特意交代白幽人,务必下死手,不要惜才,这种贼,永远算不上才。   梅一笑没有理由对古鸿意收敛实力。   白行玉心中更加疑惑,目光落在古鸿意身上交错纵横的绷带上,绷带将他的皮肤分割成斜斜的碎片,为了止血,又缠的极紧,绷带间隙处,紧实的皮肉呼之欲出。   如果能亲眼看看绷带掩盖下的腰腹,是怎样的伤情,便能知道的更清楚些。   当然,等古鸿意醒来后,再要求他给自己展示一下吧。   白行玉便把落在他小腹的手掌收回。   忽然,看见古鸿意肩头还有一处小小的疤痕。   这道疤痕时间应较为久远,褪成了淡淡的肉褐色,只是依然微微隆起,像一条小小的山脉。正好和锁骨绵延成一条线,线条很优美。   白行玉一眼便看出,这是锦水将双泪落下的伤痕。   五年前,华山论剑,他一剑贯穿古鸿意肩头,在他身上落下的疤痕。   白行玉笑了笑,自嘲似的,世事无常,没想到有和衰兰并肩作战的一天。   昨晚血雨腥风,自己亲手杀了江湖联盟的人,手上沾满了罪恶的鲜血,白大侠的清白早已不复了。   他和衰兰,已是一路人了。   没由来的,白行玉抬手按了一下古鸿意肩头的疤痕,触感就是一座肉作的小山,有些粗糙,有些崎岖。   白行玉心说,“他体质不如我。五年,疤痕应完全消退了才是。”   这么一顿又按又摸,古鸿意依然死死昏睡着,没有半分动静。   白行玉对他作了一揖,无声道:“冒犯了”,又希望古鸿意早些醒来。   因为有“醉真散”,他确实有许多话,想亲口问古鸿意。   日光已高高的升起,照的被褥暖和又蓬松。老板娘晚上才会回来照看他们一眼,白行玉静坐片刻,盯着窗户上摇曳的葡萄藤蔓光影,久违地觉得白日漫长。   明月楼的白日转瞬即逝,明月楼的夜晚很漫长、很漫长,怎么也熬不到头。来煎人寿。   脊梁骨慢慢痛了起来,似乎支撑不住手脚了,他想起老板娘所说,“像串糖葫芦一样把你暂时固定住了”,白行玉笑笑,只好再度躺下。   躺下时很轻很轻,生怕折了老板娘刚给自己串好的手脚。   刚刚缩进被子里,被子底下,手心便突然一暖,被什么人给快快夺过去。   就这么恢复到了醒来之前,手拉手的姿势。   白行玉一怔,才艰难地把脖颈吱呀吱呀的扭过去。   古鸿意依然昏迷不醒,面上毫无波澜。只是直直把他的手拽过去,恢复了之前的姿势。   醉真散“身子麻痹,头脑清醒,绝无假话”……   “古鸿意,你一直都醒着么……”   古鸿意仍合着眼,只是抬手将衣襟扯的更开阔些,摸了摸自己肩头的伤痕。   锦水将双泪落下的伤痕。 第16章 吐真剂(下)   “古鸿意,你一直都醒着么……”   古鸿意慢慢睁开眼睛,“嗯。”他的声音哑哑的,像醉了一样。   白行玉心中叹了口气。不过,没时间尴尬了,趁着醉真散的药效,他有正事要问古鸿意。   白行玉抓起古鸿意的手,便在他手心飞速写道:“你可看清了梅一笑的脸?”白行玉还是怀疑,古鸿意受的剑伤,并非梅一笑的山河一剑。   古鸿意既不摇头,也不点头,目光愣愣的,只是盯着白行玉的脸。   白行玉蹙眉,便换了个问题,垂眸继续飞速写道,   “你的师兄袖玲珑,和绣阁阁主有什么过节?”   这个问题更加紧迫。   老板娘要是真把他们两个小粽子打包丢出去可就完蛋了。   总不能俩人一块卖回明月楼吧。   古鸿意依旧不回答。却盯着白行玉的眼眸,笑了。   白行玉有些无奈,叹了口气,用了几分力气往古鸿意手心上写着,还特意写到他掌心的疤痕上。   故意要他痛,要他清醒。   “古鸿意,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白行玉写的专注,古鸿意只觉得掌心疤痕被一片羽毛挠着似的,有些痒。   白行玉尚未写完,古鸿意便一把把这片羽毛捏住,钳在大手里。   古鸿意盯着羽毛的主人的脸,日光下,他像一块润润的琥珀。   古鸿意眼睛亮亮的,答非所问地喃喃了一句:   “你真好看。”   “……”   古鸿意果然一句都没有听。   白行玉茫然。他摇摇头。   他从不觉得自己长的多好看,不然,也不至于在明月楼如此不受待见。   客人点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锁住他的手脚,然后捏起他的脸来,把烈酒灌进他的喉中,看他呛的痛苦的咳嗽,满面都是酒水,一边欣赏他扭曲的表情,“啧,你还是这副堕落的样子更好看。”   白行玉便挣开古鸿意的钳制,抄起他的手掌,继续重重写道,   “快回答我的问题。”   古鸿意竟然一副迷茫的表情,有些不安地垂下眼眸。   “白行玉,残月好像把我打聋了。”   “为什么我听不见你。”   白行玉:“……”   白行玉第一次为自己不能说话感到如此烦躁。   叹了口气,白行玉面色平静地飞速打了一串珠连炮般的手语。   含义很丰富,概括一下便是: 你有病。   古鸿意眼睛一亮,“这是你新创的剑诀吗。”   说着,古鸿意有样学样,把他这一套含义丰富的手语,分毫不差地学做了一遍。   白行玉按了按太阳穴,便翻过身去,背对着古鸿意。   算了,这个醉真散,不用也罢。   两人这样沉默地躺着,午后阳光明媚,晒得白行玉面颊泛起潮红,感觉快要睡过去了。   双肩忽然被一把抓住。是古鸿意。   因为醉真散,古鸿意全身都是麻木的,完全脱了力,只是虚虚地抓住白行玉的肩头,贴了上去,小声说,   “对不起,我想起来了。”   “我忘了,现在不是在华山了。你后来遇到了坏人。”   白行玉心里笑笑,“想起来我是哑巴了。”   古鸿意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一句不提之后白行玉受到的折磨。   古鸿意从白行玉背后,穿过他清瘦的左侧腰身,将自己的大手递了过去。   “给。”   白行玉叹了口气,并不翻身,就这样拉住古鸿意从背后伸来的手,开始往上写着。   梅一笑的事,稍后再议,如今最当紧的是:   “绣阁阁主,与盗帮有什么过节?”   绣阁?古鸿意思索片刻,答道,   “千红一窟吗?没什么大过节。”   “她只是追杀了我师兄袖玲珑十年而已。”   白行玉面无波澜,只是心说,“收拾收拾准备一块被卖回明月楼吧。”   白行玉长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想着醉真散应当物尽其用,便换了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加入盗帮?”   白行玉想过,如果来救自己的人,不是恶名昭著的大盗,而是盖世的英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若古鸿意自幼加入剑门,或是别的名门正派……   也许,他们会成为并肩作战的双杰。   而不是如今这样,奇怪的救风尘关系。   “因为我师父给我算过命。我这个人,命运不好,我天生应该去当贼……”古鸿意速速答道。   古鸿意忽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讲起师父是如何给他算命的。每个卦象、卦辞,都不厌其烦,讲的极其详细。   白行玉却只觉得他跑题。   聊到“命运”二字,古鸿意的话比之前十日加起来都多,且极为虔诚。   白行玉长叹一口气,又叫停了他的发言,再换了个问题:   “华山论剑,你为什么要特意指名我下战书?”   在华山论剑之前,白幽人从未留意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叫衰兰送客手。   白幽人本觉得,一个盗贼,哪里懂剑。   盗帮,从没出过一个剑客。   因此,白幽人觉得没必要赴约,便找到梅一笑,让他派别人去华山剿灭衰兰。   梅一笑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衰兰是特意指名你,向你下战书;不是向江湖联盟下战书。   唉,幽人,你知道,我和公羊弃素来不和,盗帮的事,江湖联盟不愿意掺和。”   梅一笑的表情有些为难。   于是,白幽人还是赴了约。   那衰兰,果然是个当贼的,剑使的毫无章法,只是徒有必死一般的气魄。   白幽人一剑贯穿他的肩头,居高临下地对衰兰说:“你,不适合练剑。”   白幽人只是说实话。衰兰送客手,看起来没什么大天赋。“他更适合练轻功,或是暗器。”白幽人心说。   衰兰怔怔地颔首,眼睛里闪烁着说不清的光彩,也许是泪花。“我恨你……”   白行玉好奇了许多年,衰兰到底为什么指名素来与他无冤无仇的自己。   “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特意向我下战书?”   古鸿意马上答:“因为我师父给我算过一卦……”   “停。”白行玉蹙眉掐了一下古鸿意的手背。   还是那一套命运论,听烦了。   “你就那么相信命运。”白行玉轻笑一声。   古鸿意很乖地“嗯”了一下。   古鸿意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那些卦象了。白行玉懒得反驳他,便默默听着。   什么雷山小过……什么飞鸟不止……听不懂,听得白行玉困意沉沉。   讲到不知道哪个卦象,忽然,古鸿意噤了声,顿了顿,   “我十二岁就认识你了。”   “你说什么?”白行玉微微蹙眉。   “师父算的果然都是对的,”   古鸿意有些不安的蜷了起来,发丝正好摩擦着白行玉的颈窝。   “我按师父的话来,一步一步,终于做成了通缉榜榜首的大盗,   ……然后,你真的答应,来华山见我了。”   ……   古鸿意的体温熨帖着他的后背,虽声音一起稳稳传来。   白行玉困意刹那消散了,他再拍拍古鸿意的手背,示意他讲下去,古鸿意却慢慢道,“讲完了。”于是把手轻轻抽走,拢在自己胸前。   两个人这样静静地躺着,许久无话。   过了很久很久。日光已经斜斜的落下,几乎暮色四合。   终于,白行玉不想等了。   踌躇着,他拉起古鸿意的手,从自己腰侧的凹陷穿过。   他最在乎最在乎的问题只有一个。   “古鸿意,你到底为何要救我。”   白行玉垂下眼眸,写这行字时,指尖很轻。   他本以为,古鸿意是天下最盼着他死的人。   古鸿意想也不想,答:“想杀了你。”   得到了个意料之中的答案,白行玉有些解脱的笑笑。   古鸿意性子执拗,认定的事情从未变过。从头到尾,古鸿意的说辞只有这一句。自己为什么要反复确认呢。   古鸿意却话锋一转,“现在,好像有些不想了……”   “不想了?”   “嗯,不想了……”   “为什么。”   古鸿意手掌稍稍蜷起,把白行玉的指尖松松垮垮地团起来。   “因为,好像有点舍不得。” 第17章   “我都挨了三道山河一剑,你不许就这么死了。”   “和我堂堂正正地比一场再死掉……死在我剑下,而不是那些坏人手上……”   古鸿意轻轻勾起嘴角,心里满是弄清影极为漂亮的剑影。   白行玉摇摇头,“我已是废人一个了,死在你剑下,现在便可以做到。”   “不是现在。”古鸿意打断了白行玉,捏住他的指尖,“等你恢复好武功。”   “我手脚筋都断了,好不了,你死心吧。”   “我会治好你的。我们去找我师兄毒药师,他会炼药,能生死人肉白骨。”   “你师兄若是治不好我呢?”   “那我们再去天山,找我师父。”   “你师父也会医术吗?”   古鸿意轻轻摇头,“我师父会算命,能通神明,是江湖最有名的神算子。”   又是算命。白行玉又想到古鸿意刚刚讲到那些纷乱复杂的卦象时,虔诚而肃穆的神情,忽然觉得,心中有个这样坚实的依托,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我不算命,也不信命。”白行玉自嘲地笑了笑。   “我们不是去算命的。   我去求天山神仙,赐你万千的洪福。”   古鸿意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白行玉看他这副煞有其事的样子,本想笑他迷信,却哑然失笑。明明身体早成了空壳,什么感官都淡了,可是现在,却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胸腔深处,心脏分明清晰地跳动着,像潮汐一样一声一声有力地传来。   砰。砰。   遥远的天山,皑皑的雪山,天赐的洪福,仿佛都是触手可及的事情。白行玉这半生,除了剑还是剑,除了剑门还是剑门。   “神仙会给我师父面子的,很灵的。”古鸿意见他沉默,以为他不信,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着,于是又讲起了师父给他算出的那些卦象,这一次,白行玉却没有烦躁地打断他。   古鸿意终于讲到尽兴,把那些神秘而纷乱的卦象讲到无可复讲,才安心的噤了声。   醉真散本就使他脱力、迷蒙,如大梦一场般,了不知南北,白行玉又沉默许久,古鸿意便无聊地缓缓闭上眼睛。   这时,白行玉忽然拉住他的手,很郑重地写道:   “如果,一切努力后,我还是个废人,那时候,你会杀了我吗。”   白行玉等了许久,古鸿意却再也不吱声了。他的手掌本穿过白行玉腰侧的凹陷,虚虚地伸在他面前,留着神不压到他,而现在,白行玉感觉到那条结实的手臂,沉沉地垂下来,压在腰侧。   白行玉没有把古鸿意的手臂推走。   为什么这个时候睡着呢。   此时,夕阳落下来了。   字写在掌心,能够隐去一些情绪,如果他不哑,古鸿意也许会听到,问出这个问题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   “古鸿意啊!我们家小古啊!你死的惨啊——”   “唉,跛子刘,节哀顺变吧。师父给小古算过,他果然命不好。”   “我节他爷爷的哀!”跛子刘举起自己的假腿便是狠狠一摔,“盗帮弟兄们,小古是被江湖联盟和剑门联手害死的!他们欺人太甚,成年跟我们几个老东西对着干就算了……”   说到这儿,跛子刘哽咽了,“怎么对一个孩子下毒手呀!一群狗东西……”   毒药师在一旁默默地撒纸钱,风把纸钱吹得如漫天飞雪。   醉得意喝的醉醺醺的,打了个酒嗝,把热气全吐在毒药师的脸上,又抢过一把纸钱,往跛子刘脸上一砸,恶狠狠道:“烦死了,别哭天喊地了,我们人人给小衰兰出钱出力出主意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给他扎纸花,还他爷爷的一天扎五百朵。好啊,小古真被你咒死了!你高兴了!”   跛子刘抹一把涕泪,抓起假腿就要砸醉得意,“你好意思说我!你倒是给他出钱了,让他去汴京丢了性命!”   醉得意夺过跛子刘的假腿,两人拉锯似的抱着个腿,吵得面红耳赤,醉得意忽然一指默默撒纸钱的毒药师:“毒药师也出钱了呀,你去揍他!”   毒药师赶紧闪身,躲过跛子刘抡来的假腿,默默去另一个角落撒纸钱去也。   “还有你,袖玲珑,你出的主意,让他去找平沙雁!”醉得意指挥跛子刘抡袖玲珑去。   跛子刘附和道,“是呀,袖玲珑,你出的好主意,让小古跟江湖联盟的人扯上关系,你、你、”   “平沙雁那厮也是个大混蛋,娶了媳妇忘了兄弟们!”醉得意忿忿道。   说到平沙雁,盗帮众口同声了起来。“是,大叛徒!”“被美色迷晕了眼,把兄弟们都忘了!”“重色轻义的狗东西!”   义愤填膺之际,毒药师放下纸花,幽幽提了一句,“小古,好像也是为了个青楼美人才去汴京应战的……”   吵吵嚷嚷攻击平沙雁的师兄弟们骤然一静。   好像没错。   许久,跛子刘默默地将假腿安了回去,“小古呀!多痴情一孩子!平沙雁你个狗东西……”   毒药师不吭声,又默默撒纸钱去也。   醉得意打了个酒嗝,忽然醍醐灌顶,振振有词分析道:“小古会死,是因为招惹了江湖联盟,惹上江湖联盟,是因为非得去青楼赎人,去青楼是因为爱上了个风尘美人,而他不去汴京就不会遇见这个风尘美人……”   “废什么话!”   醉得意赫然得出了结论: “所以,小古会死,都怪白幽人!”   盗帮全场一静。   “醉得意说得对,要不是为了找白幽人,小古现在还安安生生呆在咱们身边呢。”   醉得意气息已然错乱,愤怒地鼓起胸膛,抄起酒葫芦便冲进古鸿意的卧房里。   “嗬啊!白幽人,老子和你拼啦!”   古鸿意的卧房是一个小洞穴,布置简单,几乎空空荡荡。醉得意一冲进去,赫然见卧房的那一面墙:   一面墙,满满当当,贴满了古鸿意亲手绘制的白幽人画像。   床头上,墙面上,横梁上……目之所及,都是同一个人,同样的丹青,铺天盖地,冲击得醉得意目光一愣,头皮不禁发麻。   这是小古的半个人生。   “还老子小古……”醉得意拎着酒葫芦,大口大口呼吸着,恨不得下一秒就将烈酒泼洒,再一把火把一屋子白幽人烧得干干净净。   醉得意“嗬”一声,便将酒葫芦高高举过头顶,目眦尽裂,满眼怒火。   默默撒纸钱的毒药师不知从何处走来,悄无声息的将一个鹿皮绒大箱子踢到醉得意脚边。   毒药师道,“喏,你要是想烧,便一并烧了。”   醉得意扭头,“这是何物?”   “这一箱子是小古的手稿,画的是白幽人的锦水将双泪,还有白幽人的招式详解。   大概,有十年了,最近的一张,是小古去汴京前画的。”   毒药师淡淡道,“都烧去吧,毁个干净。”   醉得意高高地顶着酒葫芦,却一动不动,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气息紊乱,几乎是含着泪,“我明白,这是小古给咱们留的最后的念想了,可是我恨白幽人,白幽人害我们师弟死了!”   毒药师却摇了摇头,“小古是为了爱情死的,不是为了白幽人死的。”   毒药师的目光遥遥落在卧房外争吵个不停的跛子刘众人身上,喃喃道,“这样也好,为爱情死,小古也算挣脱了公羊弃给他算出来的命运了。”   房门外,跛子刘越发激动,拽着袖玲珑的领子质问道,“都怪你,小古本来跟着平沙雁学学轻功,多好啊,你非得给他锻造那把剑!什么……霜寒十四州。好了,他之后日日念叨那个白幽人了!”   袖玲珑无奈反笑,“咱们穷的响叮当,根本找不出一块能铸剑的玄铁。你可知,古鸿意他甚至想学双剑!   古鸿意跪在我门前整整五日,是谁心疼孩子,来找我求情?”   “又是谁出去当了半年的乞丐,凑够了钱给小古买下那块玄铁?跛子刘,我本不愿为小古铸剑,是你死缠烂打。”   跛子刘黯然神伤,松开袖玲珑,喃喃道,“是,我糊涂,我不该让小古去学剑。咱们一窝贼,学什么剑客啊。”   说着,跛子刘又抹一把涕泪,醉得意却扛着个酒葫芦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自责。要怪,就怪公羊弃吧,小古十二岁那年,公羊弃给他算了一卦,之后,小古便着了魔似的,日日夜夜念叨学剑、白幽人了。”   “世间真的有命运么?”跛子刘幽幽颔首,“我本不信公羊弃那个神经兮兮的老东西。可是,咱们家小古,真的按命运死去了。”   众人安静了下来,这一番闹腾,洞穴里灰尘翻涌、升腾,呛得人想流泪。   忽然,一只小小的黄雀轻轻飞入盗帮洞穴,黄雀啾啾地打了个喷嚏,扑棱扑棱地飞向袖玲珑的方向。   袖玲珑伸出一根手指,黄雀便稳稳定在其上,吐出一张小小纸条。   “这是什么?”众人皆好奇。   袖玲珑将那纸条反复读了三遍,面色一亮、一暗、又一亮,最后,表情十分复杂。   “怎么回事?袖玲珑,快说话!”   袖玲珑沉吟片刻,“千红一窟向咱们传来消息,说小古没死,在她手上。”   “那个女魔头?”“什么,小古还活着!”   跛子刘便一把拔出假腿,扛在肩上,雄赳赳道,“兄弟们,抄起家伙来,咱们去找那个女魔头救下小古!”   “停。”袖玲珑皱眉,叫停了抄起假腿的、抗起葫芦的、抡起大刀的、擦起飞镖的、装起迷魂散的盗帮众人。   “咱们不要拿武器。”   袖玲珑面色复杂,停顿片刻,缓缓道,   “千红一窟让咱们拿上……婚书、嫁妆、聘礼。” 第18章   古鸿意彻底清醒过来时,天已亮全了,月亮变成一个淡蓝的小印,挂在西边一角。   他昏迷了整整一夜。   古鸿意眼睛惺忪,从床上撑起身来,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记忆混沌,他似乎和一个人,平生第一次,细细讲那些卦象,讲他的命运不好。   自然也讲到,十二岁以来的执念。   “不好。让他知道了么……”   古鸿意弯起指关节,敲敲脑壳,却记不得自己讲得多详细。   讲到全盗帮都说他不适合练剑吗。   讲到霜寒十四州,是跪在袖玲珑门前五天五夜才换来的吗。   讲到自己全心全意钻研同一个人,用了十年吗。   讲到自己画了无数张手稿,最终破解出弄清影的一招一式吗。   尽人事,听天命;人事,他做到了极致。   而真正的天才,无需任何准备,无需钻研他的招式、推算他的战术,只是轻轻松松,庖丁解牛,便杀的他落花流水。   太丢脸了。   他决不愿意,白幽人知道他的苦心经营。   “要让他更看不起我了。   如果,只记得我如今在明月楼的风光,便好了。”   懊悔地拧一把脸颊,古鸿意便翻身下床,感觉到腹部的那三个血洞几乎长满了,已没什么疼痛的感觉。   绷带缠绕在紧实的腰腹上,却没什么血污,一片雪白洁净。   伤药的草木清冽之气燎着皮肤,   “是新换的药和绷带。”   从三个血洞到现在的一片洁净,大致要换三次药,重新缠三次绷带。   不知是谁换的。   古鸿意低头喃喃,摸摸小腹,他一向伤好的极快,又不易留疤。   他不怕死,也不在乎受伤,跛子刘总是扒下来假腿敲敲他的脑壳,调侃他,“把你的小腿儿给切了,怕也能长出来个新的。哎,还是爱惜着点自己呀!”   古鸿意下意识地按了按肩头那道长疤,一道褐色的粗粝的山脉,那个人留下的。   于是,古鸿意看一眼自己身旁的床铺,那里留着一个浅浅的压痕,枕头也如是。   古鸿意把手背放到枕头上那个凹凹的小坑上,却感觉不到任何体温了。   他便翻身下床,去找白行玉。   一出房门,天地一白,日光刺的他暂时睁不开眼睛。   只听见小鸟啾啾鸣着,清冽的空气轰隆隆冲进他的喉咙里,冲没了所有血腥气的残余。   流血与争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布置很简单、质朴,种植了一架子青绿色葡萄、几丛鹅黄的金围带和淡粉色重瓣芍药。   “这是何处……”古鸿意蹙眉,渐渐地适应了日光,环顾四周。   院子不大,一处厅堂,东西两间厢房。自己醒来的地方是东厢房。   古鸿意轻手轻脚来到西厢房,并不见白行玉。   映入眼帘的是一抹殷红。那是一床缎面的大红色被褥,水一样波光粼粼,上绣一对精巧无比的鸳鸯。   西厢房空空荡荡,仅立一个高高的梨花木雕刻柜子,古鸿意顺手打开柜子,只见衣物被褥叠的整整齐齐。   衣物被分置于两个格子里。古鸿意轻手拿起一件,比划比划,正好合体。   他把衣物整齐叠回去,又拿起另一格子里的一件,比划比划,比自己堪堪窄一些。   显然是给两个人准备的衣物,春夏秋冬,轻衣暖裘,尽数齐全。   “真好的衣服。”古鸿意眼睛亮亮的,却不再多作打量,快快把这件衣物整齐叠好。这显然不是他该穿的衣服,他该穿些破烂的、灰扑扑的。   西厢房,像新婚燕尔的人们的婚房。   古鸿意又来到厨房,这里厨具齐全,整整齐齐,却还是空无一人。   厅堂也空空荡荡,暖色梨花木的家具很错落有致地摆布着,虽然简单,却很舒适。   何处都没有白行玉。   古鸿意只好回到庭院中,叹一口气,挨着芍药、金围带和葡萄们盘腿坐下。   晨风凉凉吹过,芍药轻轻摇头晃脑。   这个地方,如果非要让他比拟,很像一个家。   自然,他一向是无家之人。也许,家便是这个样子。   闭上眼睛,似乎听见了剑声。   古鸿意猛颔首,只见屋檐之上,一个瘦削而挺拔的背影,如风般挥舞着一把剑,出手极狠,肃肃凌乱。   那是厚重的宽剑,霜寒十四州。   极快极快的剑!霜寒十四州从未如此轻盈,仿佛带着深重的怨气,不甘,忧郁,杀意也翻了倍。   那个人,招式尽是瑕疵,古鸿意辨别的清楚,他连力气都欠些,有些驾驭不住大型宽剑。   旁观者清,别人看自己的招式,也会觉得这样全是错处,古鸿意反思着。   这个人实在缺些力道,甚至连重心都开始摇曳,一个趔趄,他堪堪稳住身子,支着剑重重地躬身喘气,可他却不愿停歇,竟又颤抖地举起了剑。   他又做了一遍同样的招式!   只是,却还不如上一次。   当局者迷,这个人陷入了执著中,一次又一次使起相同的招式,却愈发退步,愈发退步……   可是,他从未停止。   古鸿意不禁蹙眉,哪有这样练习的道理。   不过,自己在盗帮师兄师叔的眼里,大概也是这样的德行。   最终,那个人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剑,双腿缓缓地、缓缓地往下滑……   白行玉抱着剑,颓废地瘫坐在地。   房顶,大风呼啸,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大口大口呼吸着,被冷风逼着灌喉,于是咳嗽的越发厉害,这使他苍白的面上,泛起病态的红色。   白行玉把脸颊轻轻靠在冰凉的剑身上,身子蜷成一个弓形。   “怎么都做不好了。”   他想自嘲地笑笑,却发现,已失了力气,眼睫都无意识地颤着,控制不住。   如果,千红一窟现在便杀来,他这副样子,根本护不了古鸿意。   如果真如此,他宁愿古鸿意依旧昏睡着,不要看他漏洞百出的武功。   只记得自己当年盖世英雄般的剑法,便好了。   “还能再来一次。这一次,一定无一处错……”   白行玉下了决心,眼神一冷,最后一次紧紧握住剑柄,要将剑高高举起,感觉到手臂如瓷器一样,清脆地撕裂着。   最后一次。   房顶大风呼啸,吹来几片零落的芍药花瓣。   眼看白行玉将要把剑举起,谁知这一瞬间,一阵不知名的强力迫来,剑,竟脱手而去。   可疑的是,却无沉重的金铁坠地声。   白行玉没有看清,剑是如何刹那间脱了手的。   古鸿意收起掌心的芍药花瓣,稳稳夺过霜寒十四州,收回自己腰间。   “袖玲珑师兄教的暗器,今日用上了。”   白行玉回首,见来人是古鸿意,眼神有些闪躲,便伸手去夺那把剑,反被死死扣住手腕,一瞬间,天翻地覆,他被古鸿意打横抱起。   “放我下来。”   白行玉无声地反抗,只是气息更加紊乱,面上潮红更甚,于是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千红一窟若来,我们便是一死。放我下来,我能一战。”白行玉咳嗽着仍不忘颤抖地抓住古鸿意的手,不服输地写着。   古鸿意却捏住他的手腕,拉过去,迫着他勾住自己的脖颈,断了他的言语。“不管她。”   任凭他挣扎,古鸿意只是缓缓地顺了顺他凌乱的长发,把柔软而乌黑的长发尽数归到脖颈的一侧,然后抱着他轻巧飞下屋檐。   “我们先去疗伤。” 第19章 手铐   古鸿意抱着白行玉,脚下轻快,几步便跃下屋脊,落地的时候花丛尘土因震微微升腾,芍药花瓣轻轻摇摆着。   尚未认清楚房间的分布,阴差阳错地,古鸿意抱着他走进了西厢房,一床大红的缎面波光粼粼映入白行玉的眼帘,殷红刺的白行玉眼波一颤,白行玉扒着古鸿意的肩头,微微蹙眉,有些疑惑。   西厢房的床铺,何时铺上了一床大红缎面的鸳鸯被子。   虽被古鸿意夹住,他从未停止挣扎,捏着他的肩头无声地表示不满,逼的古鸿意掐住他的手腕。直到古鸿意走近床边,他本以为自己这样折腾古鸿意,会被重重摔在床上,干脆闭上眼,等待着脊梁一掷而裂的阵痛。   古鸿意却站定片刻,才弯下身来,单手控着他清瘦的腰,很慢地渡他坐到床上。   很慢很稳。   殷红的床单衬托得他像一具苍白而残破的牵丝戏瓷偶。呼吸已然错乱,发丝凌乱地盖在面上,只透出一双冷冽的美目,古鸿意本扶着他的肩膀待他呼吸稳下来,他的肩头被攥在大手里打着颤,古鸿意看得莫名一愣。   “弄疼了吗。”   如今他们之间力量悬殊,白行玉总是感到古鸿意绝对力量的压迫感,那种濒临窒息的恐惧让他很难受。   虽然古鸿意从未真的像那些客人一样虐待他。   白行玉抓住床单,手背青色血管峥峥爆出,他勉强撑住,还是剧烈咳嗽着,“……不要强迫我。”   古鸿意愣了一下,竟爽快答道:“好。”   答的如此快,白行玉反而有些无措和质疑。   自从明月楼重逢,已经数不清多少次,被古鸿意强行打横抱起,失了行动了。白行玉心中冷笑一声,古鸿意当真是盗帮的人。   也罢,谁让自己是个废人了。物竞天择,该受欺负。   不过,古鸿意却完全说不上粗鲁,反倒性子慢慢的。   白行玉叹口气,便蹙眉,神色严峻,说道正事,“千红一窟定会来。”   面前,古鸿意却无什么紧迫的神情,反倒慢慢半跪在他身前,直到视线与他平齐,才缓缓伸出手。   古鸿意竟然开始很仔细地顺他的头发。   白行玉下意识躲了一下,向后微仰去,却发现古鸿意别无他意,只是想认认真真地整理他的长发。   他的头发极黑而软,抛了光的软纱绸子似的,古鸿意纤长的手指穿插其中,填的满满当当,一点也不着急地细细把他因风凌乱的长发捋顺。   白行玉有些惘然。   明明,剑门师尊告诉过他,那衰兰送客手生性急躁,又十分暴虐,十步杀一人,等不及对方一句解释,衰兰便会怒下死手。   但至少,明月楼重逢后,古鸿意对他说的每一句话,语气都是温柔的,不紧不慢的。这一点,完全不像传闻。   “没事。”古鸿意一边说着,眼睛亮亮地盯着他稍发红的耳侧,把顺好的发丝别在他耳后。   “千红一窟是跟我师兄有仇,与我何干。杀我,是她不义。”   古鸿意表情认真,眉宇间是一团不迫的柔和,白行玉却觉得他天真的可笑,不像在江湖摸爬滚打风尘仆仆的样子,简直像个涉世未深的闺阁俊秀。   那千红一窟为何捡他们俩走?   因为她善吗?   白行玉完全无法理解古鸿意的莫名其妙的正义观。在明月楼初见时也如是,古鸿意平时当惯了贼,那时候,却莫名非要守规矩去交钱,如果那一晚,他们便远走高飞……   古鸿意不会挨那三个血洞的伤。   白行玉轻轻垂下眼眸,盯了盯古鸿意的腰腹。   心中又冷笑一声,白行玉想,“让他来剑门历练一番,到时候指不定谁去救谁的风尘。”   “我师父说,不能竭泽而渔。你先养伤。”古鸿意正色道。他的记忆停留在白行玉跌跌撞撞举起霜寒十四州,去替他杀了追兵。   “我比你醒的早,伤好的差不离。”白行玉一把夺过古鸿意放在耳垂与鬓角交接处的手,只顾写,却不看他,有些不忿地别过头去。   古鸿意迫近了他,将手伸过他的肩头,在他薄薄的背上点了一下。   白行玉一下子绷紧了背。   白行玉的背上,血痕渐渐渗出衣物。刚刚在屋顶,古鸿意已看得清楚。   “我来帮你。”古鸿意的手指挑开他后颈处的衣领,却没有顺势强硬地插进去,只是简单看了一眼他后背的伤势。   横亘一条醒目的长红,显然,白行玉凭自己并不能做到换药,就这样搁置着。   白行玉推开他的手,很坚决地摇头,“不用。”   古鸿意没再强迫他,思索片刻,指了指自己小腹,“我也是靠你帮忙的。该看的你都看了。”   白行玉睫毛颤了颤,郁结着什么话,才缓缓写道,“我们,不一样。”   他的眼神很决绝。白行玉伸手压在自己衣襟上,再次摇了摇头。   陷入僵持,两个人都沉默了。   此时,清脆地一声“叮”,一个银亮的铁器,从柜阁里滑下,砸在地上。   古鸿意便将那铁器捡起来,仔细检查了几遍,确实不是暗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   手铐。   白行玉盯着被拿在古鸿意手中把玩了许久的银亮手铐,皱了皱眉。   千红一窟的住处为什么有手铐。   古鸿意确认了这手铐仅仅是手铐,便随手将它放在床边,白行玉下意识一躲,古鸿意却并没有拿手铐对他动武的意图,只是将其轻轻放在床上。   新婚一样的大红缎面上放一个银亮的手铐,看起来诡异地饶有趣味。   其实,根本用不着手铐,让他把现在的白行玉绑起来,简直轻而易举,然后便能剥掉他的衣服。不过,刚刚答应了,不再强迫他,古鸿意想,说到做到。   “我比你好的快。”白行玉拉住他的手,执著地又辩了一次。   古鸿意不作声,只是思忖着怎么说服在这件事上莫名执拗的白行玉。   白行玉正往他手上窸窸窣窣写着,重复着不用、别管我之流的话语,忽然,古鸿意抬起眼眸,认真对他道:   “你是我买下的。我花了钱。”   白行玉一愣。   “脱了。”   古鸿意冷静地指挥道。   白行玉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美目一抬,略惊诧地深深瞧了他一眼。有些不可置信,然后,眼神暗下去,笑了。   古鸿意却有些发怵,垂下眼眸,想着,是不是不该说刚才那些话。   白行玉直勾勾地盯着他,稍显僵硬地将手放在脖颈处的衣襟上,丝毫不犹豫,便把上衣一把扯去,丢在一旁床上。   白行玉呼吸又有些乱了,肩头和胸腹轻轻起伏着,少见地显露出几分情绪。   古鸿意平日常跟着毒药师做些打杂的活儿,包扎、换药甚至清创都练习过,算半个小医师,面对过盗帮弟兄们各式各样的伤体,是不羞赧于见身体的,包扎时能做到心无旁骛。   可是,白行玉的皮肤忽然彻彻底底的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怔了一下。   他马上明白,为什么白行玉对这件事情如此执著了。   脊背绷的笔直,一张青白宣纸,烙满了青的、紫的、棕红色的,团团的印章般的烙印。   在明月楼的时候,曾经捉住白行玉的手腕,那时,以为他手臂上的青紫只是淤青,养一养,就会好的。   现在才看清楚。   不是淤青,而是黥刑。   “你如意了。”白行玉神情淡淡,做了个口型。   古鸿意感觉心口很压抑,“……是刀旋下的吗。”   说出口,古鸿意便觉得,也许不该问这个问题。   白行玉却毫不在乎的样子,答:“有的是刀,有的是烛台去烫,”说着,他垂头,指一指对应的疤痕,依次介绍道。   “烫红的铁。”   “钳子。”   “这个是……”有的疤,白行玉自己也想不起来出处了,他垂头,指腹摩挲着那里好久,有些惘然。   “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   白行玉垂眸,摇了摇头,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   明月楼的规矩就是这样。花朝节,他卖出去之前,除了……别的什么都可以。   见古鸿意愣在原地,迟迟不动手,白行玉干脆抄起床上的那个银亮的手铐,利落地往自己腕子上一套,“咔哒”合上锁了。   他举起被锁住的双手,举到胸前,锁链摇摇晃晃,银光闪闪。   有些自暴自弃地,他甚至冷笑了一下,然后对古鸿意无声地说了些什么。   古鸿意分不清他说了什么,只看到了他裎身坐在大红缎面之上,惨白的皮肤上是触目惊心的花团锦簇,残缺破败的一个瓷人,完整而健康的只有一头墨色长发,很顺滑水亮,织锦叠绮,别在耳后,垂在肩头。   他说的是:“卖给你了,随你便了,不反抗了。”   古鸿意抓住他的肩头,把他的后背扭到面前来,给他上药时,两个人都很沉默。   古鸿意跟着毒药师,练得手法很娴熟,很快便处理好了他后背的伤口,又缠了几圈绷带。   将绷带的尾端收束住时,古鸿意手轻轻搭在他肩头,古鸿意说,“对不起。”   白行玉摇摇头,有什么对不起呢。   反而,倒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他。   “……我身子好不了,你最好不要期待什么。”   一点黥刑烙印就能吓着古鸿意,而他承受的比这一点耻辱的皮外伤多得多。   古鸿意执拗地索求的就是一场比试,而他不觉得自己能好,被那双明亮的眼睛期待着时,他只感觉无形的压力扑来。   很累很累。   与其让他再为自己白费力气,甚至真头脑一昏跑去天山拜佛,不如早日把话说清楚。   他要的,自己给不了。   “我是一废人了。”写下这句话时,白行玉脸色很平静。   “你执意寻仇,可以现在杀了我。怨仇有主,死在你手上,我心悦诚服。”   “也算帮我解脱。我情愿的。”   带着镣铐,往古鸿意手心写字变得更加艰难,几乎是磨。白行玉写的很慢,古鸿意静静等他写完。   “明天起,教我用剑吧。”古鸿意的声音很轻。   “嗯?”白行玉短暂地蹙了一下眉,只觉得古鸿意又跑了题。   古鸿意的手臂从他裸露的腰侧穿过,握在他被锁住的双手上。   古鸿意重复了一遍,“教我用剑吧。”   他还是不作任何反应。   古鸿意便开始自顾自地讲,盗帮根本没人教他啦,甚至都反对得不行啦,大家根本没钱买一块铸剑的铁啦……   “我根本没基本功,只是硬着头皮胡练。所以我毫无章法。”   古鸿意引用了在华山时,白幽人对他的评价。   “你来教我,好吗。”   “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教得出那么厉害的剑,只有你能做到。”   有一搭没一搭的,古鸿意重复着这些话,因果条理,都讲的详细,听起来合情合理。   白行玉依旧不动,只是无聊地上下晃了晃手铐,锁链声清亮,噼噼啪啪。   像暴雨一样的清脆的铁器碰撞声中,夹杂了一句很模糊的“你有用”。   古鸿意从他背后环过,把双手都覆在他被镣铐紧锁的双手上,温暖稳定的传来。   “从明天起,好吗。”   “……嗯。”   白行玉怔怔地点了头。   得了应允,古鸿意声音骤然快意了起来,话语又跳到了不知何方,“想吃什么?跟我去喝酒么?”   “想喝红颜一醉还是雁急云啸。我还会做花雕鸡、拔丝山药、蒸三丝,你喜欢什么下酒菜?”   “不对不对,我们还伤着,能喝酒么……”   他看不见白行玉垂眸,很微弱地笑了。 第20章 喂酒   毒药师很快便收拾好了行囊: 一瓶细细切好的人参,一小盒藏红花、一罐浸泡好的灵芝。   这是他姑且称得上“聘礼”几样东西。   “各位,如何。”毒药师斜挎上行囊,理一理长袍,便离开药柜,去看看其他人准备的聘礼。   只见醉得意换上了一身破破烂烂的短衫,腿上绑了层层的束腿,额头上系一条满是毛边的灰布带,他一把扛起两个大酒坛子,活像个买酒的行商货郎。   “洒家也收拾好了!”醉得意红光满面地努一努两个大酒坛。   “一坛是小古平日最喜欢的——红颜一醉。他肯定想这口了。”   “另一坛,嘿嘿,洒家不告诉你们!这是我醉得意攒了足足十年的好酒。   咱们呐,等到小古大喜的那天,兄弟们一块儿喝。”   “袖玲珑,你准备了些什么?该不会,又要带你那一堆破铜烂铁!”醉得意喷出一口酒气,冲正在翻箱倒柜的袖玲珑嚷嚷道。   袖玲珑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蹲在地上翻箱子,很快,翻出一块玄黄之色的铁板来。   “又摆弄破铜烂铁,”醉得意打了个酒嗝,“太给小古丢人了……嗝。”   袖玲珑一捋长须,不慌不忙,“这是给小古打铁契婚书用的。”   铁契婚书,佳偶天成。   袖玲珑对着玄黄铁板,露出一个微笑来,笑容掩于长须之下,并不易察觉。   “跛子刘,你怎么两手空空?”醉得意摇摇晃晃来到跛子刘身边,只见跛子刘蹲在地上,抓两把土便往脸上抹。   跛子刘答:“我什么都没有。那我便扮乞丐,这一路能讨些钱作礼金。”   说到礼金,众人都叹了口气。   “咱们如此贫穷潦倒,要是人家不愿意嫁给小古怎么办。”   毒药师幽幽地提出了疑问。   盗帮众人皆垂下头来,忧心忡忡。   “又是个在烟花地被温玉软香养着的美人,唉,依我看,难办。”跛子刘撇撇嘴,叹气道。   “是呀,小古第一次花光了咱们凑出来的一锦囊金银,第二次更是舍命赚出三百两黄金,唉,这样用豪奢堆出来的美人,怎么能跟他过的惯清苦日子呢。”醉得意盯着自己尽是毛边的破旧衣裳,浓眉一沉。   跛子刘却疑心上来,“你说,小古为什么相中个风尘美人呢?莫不是受了骗?”   “对啊,小古不像是个重美色的,明明心中只有剑……那种混蛋是平沙雁!”话头莫名拐到平沙雁,醉得意俨然义愤填膺。   良久不言的袖玲珑却怔了一下,缓缓道:“等等……”   最重要的问题是。   “你们谁教的小古逛青楼?”   *   在一片复杂的忧心忡忡中,众人肩挑手扛、大包小包地踏上了去汴京寻找小古的路。   “嗬!袖玲珑,你看看,那儿路边是不是有个人倒地上了?”   “还真是。”   “走,咱们去扶他起来。”   “诶呦,他衣服里塞着一块令牌……这不是江湖联盟的人么。”   闻言,此人猝然睁眼,警惕地环顾四周,只见自己被灰头土脸的一行人团团围住。   “哼,哪来的丐帮。”此人蹙眉,他虽流离失所,昏于路边,心中却仍持清高傲气,不愿与此等土俗之众为伍。   不过,他心中又笑道,“哈哈。我命不该绝。”   此人便缓缓从地上坐起,从容理一理衣摆的泥土,朗声答应道,“不错,我正是江湖联盟的人。”   有江湖联盟的清正名声在,这些“好心人”定会拱手作揖,将他捡回去好吃好喝地供着。   不料,跛子刘抓着玉色令牌,脸色一黑。“你是江湖联盟的人。”跛子刘沉吟片刻:“兄弟们,给我揍他!”   此人不可置信地一愣,“啊?”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这群“好心人”的拳脚淹没,挨了酣畅淋漓的一顿群殴后,他彻底昏死过去。   跛子刘拆下来假腿,踹了他一脚,还是觉得不够解气,便又翻了翻他的衣襟与袖笼,赫然两大包锦囊,沉甸甸的,跛子刘仅仅摸着锦囊织金的纹样,便明白里面装的是什么。   “诶呦。”跛子刘目光一亮。   “聘礼,这不就有了嘛。”   *   古鸿意一边念叨着下酒菜,报菜名似的,一边按住白行玉的肩头,把他扭到自己面前,去解开那个手铐。   大盗衰兰送客手,自然会解各种各样的锁,何况,他的师兄正是暗器圣手袖玲珑。   只是,白行玉戴上的这个手铐,他却迟迟解不开。   古鸿意蹙眉,此锁用了一种极为复杂的三重梅花形加固,袖玲珑师兄曾向他提起过这种梅花锁,“不愧是千红一窟。”   白行玉坐的很直,乖乖地伸出一对手腕,等他解锁,等到手臂有些僵了,稍微打颤。   确实解不开。   古鸿意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去拿剑。”   他垂眸拔剑,白行玉盯着他默默抽剑的样子,配合地将手腕伸直。   霜寒十四州银光骤现,寒气逼人。   “砰——”一声金铁碰撞巨响。   这个手铐纹丝不动。   反倒是霜寒十四州嗡嗡地震动。   古鸿意蹙眉,正准备第二次以剑劈下,白行玉却摇了摇头,示意他停止。   他本就废人一个,没什么战力,锁着便锁着。   但这把剑,是他们二人唯一的武器。剑要是劈碎了……   等着被千红一窟双双卖回明月楼吧。   两人尴尬地对坐片刻,古鸿意目光顺着白行玉的手腕,上升到他胸腹满满当当的黥刑烙印,便垂下眼眸,不去看他。   古鸿意拽过来被散漫地扔在一旁的衣衫,从白行玉背后环过,想帮他穿上。   然后发现,白行玉双手被拷着,是穿不了衣服的。   ……   古鸿意的手愣在原地,贴在白行玉的肩头上。白行玉也直直盯着他,双手拢在胸前,锁链清脆地晃了晃。   盯。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都笑了。   古鸿意抽走这一床大红缎面的被单,折一折,单手绕过白行玉的腰,一拢,便把他整个地裹起来。   暂且这样吧。   好在现在是春日,日子慢慢暖起来,并不冷。   大红的缎面掩盖住了所有的蜡烛、红铁、刀钳留下的耻辱的痕迹,白行玉被卷在其中,只露出来两团莹莹如玉的肩头。   “我抱你走。”古鸿意把白行玉打横抱起,往厅堂里运。   “嗯。”   抱着一条红豆饼皮的夹馅小春卷一样。   离开西厢房时,来到西厢房时,都是这样抱着他,但完全不同。   这次,白行玉很乖顺倚在他肩头,再无反抗了。   古鸿意把他稳稳当当放在椅子里,便转身去厨房摸索。此处柜阁整齐,食材新鲜齐全,他心说,之后要好好向千红一窟道谢。   白行玉静静地窝在椅子里,盯着古鸿意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他挺拔的背影后是葡萄架子摇曳的光晕,像一个挑兵点将的将军。不久,一缕炊烟袅袅升起。   烟火气浓郁地传来时,古鸿意端着热气腾腾的蒸三丝、砂锅煨汤回到他身边,热气烘的他脸颊呈现轻轻的粉色。古鸿意拉开凳子,坐到他对面,又很利落地帮二人都满上酒。   “喝酒么。”古鸿意问。   白行玉本能地蹙眉,其实他最讨厌酒。   在剑门,他从不喝酒,他的剑法秉持绝对的严谨和理智,一招一式皆有定数,酒,只会乱了他的剑心。   更毋庸提及在明月楼。……在明月楼,他被强硬灌下不知多少烈酒。   但古鸿意眼睛亮亮的,“你那碗,温好了。我习惯喝冷酒。”   白行玉点头表示感谢,他神情淡淡,没有直接拒绝古鸿意。   古鸿意扬起脖颈,将酒一饮而尽,很快意。白行玉坐在他对面,只是静静地看他喝酒。   “华山临行前,我便饮下师兄三大白蓬莱酒。”   “冷酒,助我剑快。”   白行玉不动声色,只是心中冷笑:“难怪那时,你出剑没一次稳的。”   白行玉静静地观察着他饮酒的样子,有些好奇。此酒当真好喝么。   他便欲伸手去拿酒杯,锁链清脆摇晃,他才想起自己尚且被锁着,而且是个花卷。   白行玉便自顾自轻轻向前俯身,靠近桌上那个酒杯,微微垂眸,像一头鹿临湖汲水般,把嘴唇轻贴了上去。   喝了一口便开始咳嗽。   天下酒都一般苦。到底为什么有人痴迷饮酒。   咳嗽到心口痛起来,又听见古鸿意的声音,“我喂你。”   古鸿意大概以为只是因为他戴着手铐,姿势不便,才会咳嗽。一抬眼,古鸿意已举着酒杯,来到自己面前。   喘着气,白行玉本想拒绝,他最讨厌酒。   但是看见古鸿意明亮的眼睛,又看见那一桌暖洋洋热腾腾的饭菜,他蹙眉,最后还是点点头。   他配合地扬起脖颈。   喝一杯,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自己根本帮不了古鸿意什么,这件小事,顺着古鸿意也无所谓,别扫兴了。   他仰着脖颈,整个人也顺势稍稍向后倚靠着,古鸿意居高临下,抬起手腕,倾斜酒杯,便灌下酒去。   他狭起眼睛,只顾吞咽,还是觉得,酒很难喝。   喉咙本能地发痛,手背不自觉地想抓住什么支点,却被锁着,徒劳地动动。   他觉得这个姿势有些耻辱。   客人也是这么对他的,绑起手脚来,捏起下巴灌酒,故意灌的很快,要呛他玩。   一模一样的姿势,让他又回忆起那些事情,吞咽的节奏不自觉慢下来,便乱了套,又或许这样喂酒本身就易估量不好轻重。总之,他顶不住古鸿意的浇灌,呛住了。一缕清白的酒水从嘴角溢出。   古鸿意愣了神,便把酒杯移开,看见他向后仰着头,睫毛在颤。   因此看清,薄唇之间,水色稍动,是舌稍往前探,顶着上颚。   白行玉几乎是本能地这样做。   这是日积月累而来的经验,这样不容易呛到。   他还是很讨厌酒。   古鸿意怔了怔,才慢慢说,“抱歉。”   “早说,你不喜饮酒。”古鸿意垂眸,把余酒一饮而尽。   怕扫你的兴。白行玉摇头,自嘲地轻笑了一下。   总不能直接对古鸿意说,刚才那样子,太像在明月楼的时日。自己也只是生理性的不喜欢。   有些伤痕在心里,比黥刑更长久。   古鸿意垂下眼眸,见白行玉缩在缎子里。   他在很微弱的痉|挛。   衰兰送客手看似衣冠破烂毫不讲究,可做梁上君子必然心细如发。古鸿意也许明白了什么,他便这样缓缓道:   “烈酒烧心,无益疗伤,以后我们便都不喝了。”   声音很轻。   古鸿意很快把酒杯与酒坛收了起来。   白行玉眼眸抬了抬,有些讶异。   但他只是很乖地“嗯。”点了点头。   忽然,厅堂大门“砰——”一声被推开。   一道清亮的女声随春日的微风飘来:“都醒啦?”   千红一窟一身红衣,带着一身花香气闯进屋里。   “老板娘?”古鸿意蹙眉。   千红一窟凤眼一挑,“好久不见,小衰兰。”   她直接唤出了衰兰送客手的名号。   下一秒,她的目光却被裹成花卷的白行玉身上完全抓住。   大红的缎面把人裹在其中,衬得皮肤更加惨白,而散落的长发乌黑如黛。   一对瓷白的肩头隐约露着,其余什么衣物都没再穿,大红缎面之下,空空荡荡。   玉色的一双手腕并拢在一起,其上银光闪闪,赫然一支镣铐。   千红一窟心中大骂:“当真年轻人!”   她飘逸地一转身,速速闪去,不忘把门重重地合上。   “砰——”   *   明月楼。   “你是说,那个哑巴被人赎走了?”   老鸨瘫坐在地,直不起腰来,“是、是。”   “白费了我给你的三百两黄金。我看你还是不想要脑袋了。”面前的男人噌地拔出斧头,寒气逼人。   那是一把钝而黧黑的长斧。质地厚重,拔出时却毫不笨重。   “谁赎走了他?”   “是……白大侠,白幽人。”在千里寒霜般的威压下,老鸨几乎发不出声音。   得此答案,持斧男人眯起深邃的眼睛,随即,仰头哈哈大笑。   “有意思。” 第21章 意合   千红一窟的笑声盈盈地随风飘进窗棂的隙间:“不打扰二位了。”   “老板娘,留步……”   只听千红一窟“哼”一声,门缝中便赫然探出一只手,指尖丹寇艳红旖旎。   千红一窟两指捏着一把小巧的钥匙,晃了晃。   骄矜的笑声传来,“这把锁,乃是天山脚下冰川浸渍的玄武黑岩打造而成,衰兰,你的剑,恐怕难敌吧?”   千红一窟狡黠地笑着,便把钥匙遥遥抛出,划过一道寒光晶莹的弧线,竟直直冲着古鸿意的眉心而来。   白行玉蹙眉,这乖张难测的千红一窟,果然还是对他们动了杀心。镣铐之下,他握紧了指尖,正思索对策。   却见古鸿意从容上前一步,手臂抬起滞空半刻,那枚晶莹的钥匙,便被稳稳捏在纤长的两指之间。   古鸿意眉目一敛,稳声道,“不错。不过,你可知,我的剑,也正是同一块玄武黑岩铸成。”   千红一窟掩面娇笑几声,“自然。衰兰,你不妨猜猜,袖玲珑为你铸剑的玄铁,是从谁手中夺走的?”   “你们盗帮,一群疯子。那个貌丑无比的跛子,还有最可恨的袖玲珑……就这么偷走了我的玄武,让我堂堂绣阁失了颜面。”   “我便追杀袖玲珑整整十年!哈哈,没想到,他的师弟,带着我的玄武,就这么来到了汴京……”   隔着门框,千红一窟的身影被日光投射出一道影影绰绰的曲线,她颔首,哈哈大笑。   骤然,她清亮的笑声被一阵疾风封锁!   千红一窟哽了一下,凤眼一挑,一个闪身便腾空而起。   三片外端嫩粉底部青绿的芍药花瓣,如三道穿云利箭,直冲她眉心而来!   逼的她狼狈闪躲,大红裙摆沾染泥泞。   千红一窟拎着沾了污渍的裙摆,不爽地眯起凤眼,竟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   “天才,真是天才……”她咯咯地娇笑着,婀娜地理着裙摆。   下一秒,日影投下的她优美的曲线凭空消失。   古鸿意不曾看清千红一窟的行踪,忽觉身侧一阵熏人的香风肃杀而来。   古鸿意快快抽剑回头,只见:   千红一窟十指殷红丹寇,已施施然搭在白行玉的脖颈上。   她用力似有似无,似乎只是轻轻抚弄那雪白的颈子,又似乎下一秒便会将其狠狠拧断。   千红一窟伏在白行玉身后,稍稍歪头,将发髻斜倚在白行玉肩窝,一双凤目狡黠地盯着白行玉偏去的眼眸。   “美人,你就这么心急杀我?”   她在白行玉耳侧轻声道,那耳朵赫然红了。   古鸿意亮出霜寒十四州,便护在白行玉身前,“他无武功,千红一窟,要较量,便与我。”   千红一窟大笑,“哦?他可是现学了我的‘一团旋风桃花色’。”   千红一窟的手指游走在白行玉脖颈的皮肤上,又顶着他的下颌,逼他将头仰起,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那三片芍药花瓣,瓣瓣要我的性命。”   白行玉不动声色,甚至轻轻合上眼眸。那三片花瓣,乃是上药前在屋脊之上,被古鸿意夺走霜寒十四州时,他悄声收集的。   原来暗器,也并不难。   只可惜,对上的是绣阁阁主千红一窟。   差一些便杀了她!可怜功败垂成。   白行玉闭目,心中无声冷笑。   “这位美人,之前不曾使过暗器吧?诶呀,怎么还带着手铐。衰兰对你做了什么?”   “天才……我算是见着了,哈哈。衰兰,你是否想过,你赎下的是何等人物?”   古鸿意愣了愣,认真地思索片刻,便冷冷答道:   “我与他,情投意合,我便赎他,无论他是何人。千红一窟,你莫要管。”   古鸿意想,白幽人不会愿意,世上有除他外的第二个人,知晓他在明月楼的事情。古鸿意便这样回答千红一窟。   情投意合。四个字,咬字很郑重,简直慢了一拍。   白行玉睫毛一颤,缓缓睁开眼眸,深深看了古鸿意一眼。   霜寒十四州的寒光,直指他与身后的千红一窟。   “好一个情投意合!”千红一窟勾唇轻笑,又道,“衰兰,你的意中人今日这样无端伤我……你该如何偿还呢。”   古鸿意握紧霜寒十四州,冷冷道,“你要我如何?”   “请我喝喜酒!”千红一窟凤眸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雀跃答道。   “我要喝喜酒。”千红一窟收敛张扬的笑容,正色道。   “我命令你二人,明天就洞房。无他,我实在想喝喜酒。”千红一窟苦恼地皱起眉头,又重复一番。 第22章 笑意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千红一窟凤眸闪烁着莹莹春光,舒舒畅畅地冲着古白二人笑了。   “好,我答应你。”古鸿意不多犹豫便应答道,只是眉宇依旧肃穆紧蹙,剑,也依旧直直指着千红一窟。   “你放开他。”   古鸿意声音带着哑,压迫感如玄铁一般倾来,千红一窟却仍一副游离的样子,依旧轻快雀跃地讨价还价着,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就洞房吧!”   古鸿意被她的思路带偏,稍稍歪头,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明日不行。”   “为什么?”千红一窟眉头一挑。   古鸿意答:“我们伤还没好。”   听到这个答案,千红一窟讶异地一抬凤眸,目光直直盯向戴着手铐、裹成花卷的白行玉。   “伤没好就玩这么大?依我看,有何不能洞房的。”她完全是口无遮拦。凤眼调侃地落在青碧的脖颈上,指尖戏弄人似的稍用了些力。   古鸿意却一脸正气:“我们只是上药。”   千红一窟笑的烂漫,一副“我都懂”的样子,“诶呀呀,好吧,那我就等着你们。”   语罢,她将十指丹寇轻轻从白行玉脖颈上移走,   千红一窟满身花香馥郁地缠绕着脖颈,忽然一松,如藤蔓抽离,白行玉得了自由,却微微抬眼,指尖轻捻着什么。   他手中还藏有最后一片芍药花瓣,本待千红一窟松手,他便立刻发出花瓣,速速抹了她的喉咙。   他正细细计量着千红一窟喉咙鲜血淋漓喷射的弧度。他不会让血沾了古鸿意的身。   忽然,肩头一暖。   是千红一窟将双手放到他肩膀上,轻轻点了几下,温声对白行玉说,   “小粽子,再不许搞偷袭!我这便回去看店了,下次见你,我陪你好好比试一场暗器。”   白行玉一怔。   芍药花瓣捻在指尖,仅仅犹豫片刻,便未发出。   千红一窟盯着他纤长的睫毛,笑得很狡黠,话语却温柔如波,   “美人,难不成,你现在还想着杀我么?”   千红一窟的眼睛似乎能看破一切,她只俏皮地眨一眨眼睛,不再说破。   “你是不是在想,我与袖玲珑十年宿仇,自然不会放过他的师弟。”   “你错了。我与袖玲珑如何苦海深仇,也仅仅是我们二人之间的故事。”   闻言,古鸿意便与千红一窟对视一眼,见她笑容坦坦荡荡。   千红一窟继续柔柔地讲,“跟衰兰,并无关系。杀了衰兰,是我不义。”   跟古鸿意一模一样的说辞。   “我千红一窟堂堂正正,自然不做龌龊的事情。   你却看轻了我,美人,我倒有些伤心呢。”   白行玉本垂着眼帘,避开千红一窟的目光,听到此处,他微微蹙着眉,缓缓抬起眼眸,想对千红一窟道一句“抱歉”,只见一双极其明亮澄澈的凤眸映入眼中,很近、明亮如镜。   跟古鸿意一样黧黑却明亮的眼睛。   剑门的血雨腥风,诡谲风波,在这样澄明的眼睛里,寻不到一片尘埃。   他有些失神。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理、这样的义。   古鸿意不知何时已收起了霜寒十四州。春日的厅堂里,所有人的武器与杀意已尽数收起,只留下一堂暖光彩澈春光。   古鸿意的身影在摇曳的花影中清晰鲜明。   “不过,你也是真护他。那个雨夜如此,现在也如此。”千红一窟叹了口气。   她略带调侃地瞥了古鸿意一眼,笑了,心里说,衰兰,你当真有福气。   千红一窟的笑声在春风中飘着,“呀,我真要走喽,店里的生意等着我照顾呢。”   “老板娘,多谢你相救,但我们不能白白……”古鸿意认认真真。   尚未讲完,千红一窟却又清清亮亮笑了,“就这么住着吧!我的宅子闲着也是闲着。喔,记得帮我照顾好芍药、金围带、葡萄……”   千红一窟扳着指头继续交代着,   “柜子里的衣服都是给你们俩准备好的。——衰兰,再不许如我初见你那日,穿的那样破破烂烂的!”   第一次见?   古鸿意回忆起初入汴京的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他穿的是袖玲珑师兄缝缝补补了五年的黑色长袍,补丁累补丁,简直如盔甲,十分实用。   古鸿意和袖玲珑都很喜欢那件长袍。   那晚,他还戴着斗笠。   那个边缘发毛、发青的斗笠,是醉得意师兄去冰湖打渔的时候偷来的。   醉得意师兄说,那日大雪,湖面一白,他一看见那个老渔翁小小一粒黑影,便想起小古正缺一件斗笠,于是哈一口热气,翻身进船。老渔翁回来,只见一坛陈酿的竹叶青。   “像你师兄那样打扮,你也讨不到老婆的。”千红一窟幽幽道。   古鸿意顺从地点点头,却只是糊弄过去老板娘。其实,他并不觉得师兄们那样穿着打扮有什么问题。   都当贼了,有谁会鲜衣怒马呢。   “至于江湖联盟。那也是一群疯子,简直比你们盗帮还扫兴。”讲到江湖联盟,千红一窟面上立马涌上不耐烦的神情。   “不过,你们俩不用多担心,你们杀尽的那一波追兵,是残月最精锐的部队,气得梅一笑干脆撤了兵……一时半会,那群烦人的家伙不会再来扰乱你们俩。”   古鸿意却仍有顾虑,“此处正是汴京繁华之所,是否会有些不妥。”   “你有想到,在繁华闹市开一爿小店的小小女子,却是大名鼎鼎的绣阁阁主吗?”千红一窟反问。   “这便是,大隐隐于市——”   千红一窟雀跃着迈出门槛,裙摆飞扬,“真的要走了!再会!”   她的身影很快缩成小小的一点红。远远的,声音却又清晰地随风飘来:   “衰兰,你要是真担心,那就在江湖联盟再追杀来之前,赶紧成了亲——我要喝喜酒呀!”   到头来,千红一窟执著的还是一场喜酒。   古鸿意叹了口气,便蹲下身,视线与白行玉平齐,然后捏起钥匙给他解开镣铐。   清脆地“咔”一声,手铐终于开了,只是碾出的红痕依旧纵横。   古鸿意帮忙揉了揉他的手腕的压痕,指尖搭在凹痕上打着圈揉开,下手很轻。   千红一窟那种噼里啪啦跳脱吵闹的人一走,连芍药、金围带、葡萄都跟着春风止息静下来。   他们两人和芍药花一起安静了下来,又是许久无话。   古鸿意见白行玉有些失神的样子,目光遥遥落在门外无尽的春光,老板娘的身影已远去、远去……   “古鸿意所说,竟是对的。错的是我。”   他在心里说着,感觉心头某一块坚硬,像被春风吹得化开了一样。   “簌簌”地一声,不经意间,古鸿意掌心翻转,他手腕一空,垂到古鸿意膝上。   古鸿意亮出掌心:   他藏起来的最后一片芍药花瓣。外端柔柔粉,内端盈盈绿。   日光把花瓣的脉络照的清清楚楚。   “刚刚,你发的很好,只是起掌有些不对。”古鸿意便做了个示范,手腕柔柔一晃,如一条小船晃晃悠悠,并不见发力。   “咻——”   那芍药花瓣像一把飞刀一样,准准插入玄铁镣铐锁心之间,“叮”一声,锁心碎裂。   不愧是衰兰送客手。   “下次,我便会开千红一窟的锁了。不会再让你被铐起来。”   白行玉点点头。虽说,手铐这一遭,是他自己自愿拷上。   古鸿意的声音很轻,他说:   “明天起,我教你暗器,抵你教我剑。好吗。”   白行玉愣了一下。古鸿意半蹲在自己面前,手掌静静摊开,两人视线平齐。   日光投射在古鸿意的面上,看得很清,古鸿意轻笑的时候,会有一对酒窝。   “嗯。”他很乖地点了点头。   学剑、学暗器、找毒药师疗伤、去天山祈福……   不知不觉,他们俩约定了好多事情去做。   “那现在做什么呢。”白行玉却忽然有些茫然,像一根常年绷紧的弦,骤然松弛下来。   现在好像不用再担心追杀,不用再担心挨打,那现在做些什么呢。   古鸿意认认真真,“嗯,我先去买好明日的时蔬。”   “然后,去给芍药、金围带浇水。”   “午后,我去西市买个更大些的架子。葡萄要结蔓子了。”   “然后去……”   古鸿意并无什么大表情,一项一项地慢慢讲着。   最后他说:   “跟我一起。”   “……嗯。”   当然,在这些琐碎又平静的小事之前,还有一件事……   古鸿意伸出手,他将自己的手交给他,动作已经很熟稔,然后,他被一把打横抱起。   习惯了,他便很平静地依偎着古鸿意的肩膀。   去西厢房换衣服。他当红豆小花卷已经很久了。   把白行玉稳稳放到床上,古鸿意打开那个梨花木柜子,对着一柜子齐全的轻衣暖裘,心中默默道:   谢谢老板娘。不愧是老板娘。   向白行玉交代了一声,古鸿意便离开西厢房,等他换好衣服。   古鸿意无聊地守着芍药丛,重瓣芍药开得盈盈可爱。   他回忆起千红一窟煞有其事的表情,“你学你师兄那样打扮,是娶不到老婆的!”   如雷贯耳。   确实,除了平沙雁,盗帮的师兄、师叔们,都没有老婆。老板娘也并未说错。   ……   怎么算好的打扮呢。古鸿意自己也不清楚。   华山论剑那一遭,他穿了自己最新的衣服,仅仅五个补丁,还请袖玲珑仔细加固了一下。   头上绑的布条,是找醉得意借来的,一点毛边都没有。只不过,之前是用来绑酒坛子的,有一股熏熏的酒气。   初来汴京的夜晚,老板娘笑意盈盈地请他微微躬身,为他鬓边簪花。   喔……古鸿意有了学习的对象。   白行玉换好简单的素色长袍,便出来西厢房,只见澄澈日光下赫然一个“采花大盗”,抱着一团一团萱乎乎的芍药花,其间夹着青绿的金围带、淡紫的牵牛花……   畅畅春风把采花大盗吹到他面前。   “我戴哪个。”采花大盗认真说着,有些苦恼,两个酒窝在日光下呈现出两个浅浅的小坑。   看见他,古鸿意便不再管自己,快快挑出一朵小小的淡青色芍药,便别到他鬓边。   “你戴这个好。”   古鸿意看见白行玉眼底浮现出一些少见的情绪。不是他常有的那种尖锐与锋利,也不是空洞与失神。   很接近笑意。古鸿意想。   ……   一阵劲爆的敲门声响起。   “古鸿意!——”   “小古啊,诶呦,我们家小古啊……”   “袖玲珑你别挤我,诶呦呦……”   “怎么不开门啊?小古真在这儿么……”   “喂,跛子刘,咱们到底是来提亲的还是来抢劫的,注意素质!”   “我不管!千红一窟那个女魔头,我跟她拼啦——兄弟们,咱们拆了这个门——” 第23章 上门   叫叫嚷嚷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汇成一团压倒春日喧嚣的旋风。   古鸿意却分的清楚:   “砰。”是跛子刘师叔在砸门,疑似用的是他的假腿。   “叮。”是袖玲珑师兄在弓着身子钻门锁。   “好!”全然闹不清楚状况,却不妨碍高声喝彩的,是醉得意师叔,他应该喝的醉醺醺,踏着歪歪扭扭的步子。   “唉……”至于这一声无奈的飘飘然的喟叹,这是毒药师师兄没错了。   完蛋了,是师兄们、师叔们来了。   古鸿意看一眼面前的白行玉,鬓边一点绒绒的青白芍药,他把指尖搭在花蕊上,轻轻拨弄了一番。他没什么表情,遥遥看一眼门外的喧嚣,又静静地把目光移回古鸿意面上。   绝对不能让师兄们见到他。   古鸿意不假思索,便下了决心。   古鸿意快快将环抱着的芍药、金围带、牵牛花稳稳放到地下,便拉起白行玉的手臂勾住自己的脖颈。   不由分说地便想他打横抱起来。   白行玉蹙眉,他第一次见古鸿意脸上写着类似于“焦急”的二字。   重逢之后,无论面对残月的轻锐“月下梅花发”,亦或是梅一笑的山河一剑、千红一窟的“一团旋风桃花色”,古鸿意始终神情平静,出剑稳而沉。   一棵秋风萧瑟的铁铸的老树,人如其剑,宽厚、肃穆、沉默。   现在发生了什么。   他便轻轻推开古鸿意的胸膛,刚想写着问:“怎么回事”,这次,却直接整个失重,脚下腾空。   !   古鸿意双手搭在他腰侧,一拢,竟一下子把他倒着抗在肩头。   “走。”   长发悬垂,潮红上涨。   天旋地转,鬓边虚虚插着的的青色芍药也顺势掉落下来。   “喂……”想说话,当然发不出声。古鸿意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古鸿意倒很细致,腾手便团住花萼,把这一朵芍药暂时收进袖笼里。   把他按在西厢房的床上时,古鸿意见那双美目又冷冽起来,蹙着眉将古鸿意按在肩头的手打走,却又夺回来,想问清楚情况。   古鸿意很直接地捏着他的手,拉过他头顶,牵成一条舒展的弧线,把一对手腕合在一起,一手便捏在自己掌中。因此断了他的言语。   哑巴确实有这点好。   “门外人,是我师兄、师叔。”古鸿意解释道。   白行玉被他牵成一条绷紧的弦,明白反抗只是徒劳,整个人便软了下来,只是深深不解。   “我有什么不能见你师兄。”他只能无声地做口型。   古鸿意愣了愣,垂下眼眸,语气依旧很坚决,“他们会认出来你。”   他说的是实话。   白行玉轻笑了一下,听起来倒是为自己着想。   只不过,他觉得古鸿意属实杞人忧天。   被大手捏住的一双手腕,轻轻晃了晃,示意古鸿意放开他,他不会反抗了。   古鸿意松手。   白行玉抬起手腕,两指并拢,作剑诀的样子般,往自己脸颊处“咻”地划了一下。   古鸿意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华山论剑时,霜寒十四州直直划破白幽人的面具时的招式与情态。   华山论剑古鸿意固然输的惨烈,唯独这一招,无比骄傲,长久铭记。   夜深月沉,辗转反侧时,也时常翻出回忆。比醉得意的陈年佳酿更醇厚,催他睡去,梦里是碎裂的白瓷……青白色的皮肤……冷静被揉碎而泛红的眼睛……小痣……   “你是世上唯一见过我真面目的人。”   他双指依旧搭在颊侧,缓缓地垂落,顺着脖颈一线,模仿着当时碎裂的白瓷面具,乍破而迸。   “是。”古鸿意垂眸,“……可我师兄们能认出你。”   “为什么。”   古鸿意却噤了声。   原因很简单,因为盗帮老家,古鸿意的卧房里,铺天盖地满满当当山穷水尽,皆是白幽人的画像。   华山论剑归来,五日画一张,五年以来,不曾停歇,跟剑一样,成了古鸿意单调生活的骨髓。   师兄们耳濡目染,怎么可能认不出。   何况,本就是毒药师教的他画画、袖玲珑给他研的墨、画好了第一个拿给跛子刘看,跛子刘笑得舒舒畅畅,粗糙皲裂的大手轻轻摸摸他的发顶……   “嘿呀,咱们家小古,肯定能打败他!”   这些执念,怎么可能告诉白幽人呢。只会让他更看不起自己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不想你被别人看见。”古鸿意忽然抬起眼眸,黧黑深处生出不容置疑的压迫,他只有作战时才会调出这样的神色。   “我把你藏起来。”   话音未落,古鸿意便自顾自的按住他的肩头向后推去,把他一把压在床上。   不管他紊乱的呼吸和拧起的眉宇,只是扯过来被子,又把他整个裹起来,藏进去。   在此之前,大门已“轰”一声坍塌了,古鸿意蹙眉,师兄们应该已经进来家门了。   古鸿意起身,准备离开西厢房去应付师兄们,推开西厢房的梨花木大门时,古鸿意驻足,回头看了一眼。   白行玉稍稍拉下些被子,只露出来一双清冽的眼睛,睫毛颤颤。   静静地,盯。   盯。   “在此处等我。”古鸿意又交代一次。   对方长眉一蹙,眼睛也跟着拧了一下,依然疑惑。然后,他干脆把被子往上一提,自己把自己蒙起来。   *   古鸿意长吁一口气才推开西厢房的门,来到厅堂中。   果然,袖玲珑、跛子刘、醉得意、毒药师……已经围坐成一个圈,静静等着他。   “师兄、师叔,是我。”古鸿意对盗帮众人作了揖。   师兄们却毫无反应。   仅有毒药师淡淡地喟叹一声。他身旁,跛子刘俨然肃穆,一语不发,甚至冷哼一声。   古鸿意有些惘然。   往日,他一回盗帮,师兄们便像一群蝙蝠一样,从灰尘翻涌的各个角落飞出来,热热闹闹地你一句、我一句。   春光下的厅堂,跟阴暗晦朔的盗帮洞穴,完全不一样。澄澈日光投射在师兄们身上、面上,他们身上蒸腾的灰尘便清晰可见,金粉一般。   他们个个坐的拘谨端正,如金刚般,竟无人说话,却又全全把目光汇在古鸿意身上。   古鸿意被盯得有些发怵。   平生第一次觉得师兄们看起来,很神圣……   “师兄?”   端坐如一尊金刚的醉得意狭起眼睛,一拍大腿,一瞪双目,气魄雄伟地缓缓开口:   “不~想~你~被~别~人~看~见~”   “我~把~你~藏~起~来~”   醉得意加入盗帮前,是汴京戏班子最有头有脸的老生,每每上台前必酣畅狂饮,一口腔调醇厚洪亮,有黄钟大吕之声。   此刻听起来,却十分之诡异,十分之阴阳。 第24章 骗人   跛子刘相继一拍大腿,脸上的皱纹都耷拉下来,痛心疾首道,“你不是衰兰了。”   古鸿意懵了懵,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师叔,那我是谁。”   跛子刘俨然义愤填膺,“你是第二个平沙雁,以后就改名叫——平沙二雁。”   醉得意拍掌重复,“平沙二雁。”   语罢,他捧腹大笑,觉得跛子刘真是个精妙之人。醉得意不禁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喷了毒药师一脸熏熏的酒气,戳戳毒药师的胳膊肘,“哈哈哈。”   毒药师淡淡地抹去脸上朦朦的酒气,有些笑不出来。   “跛子刘,你的笑话也太冷了。”袖玲珑眉毛一挑,“咱们说正事。”   袖玲珑长须之下表情并不明朗,但此时此刻,他那一双平日里无波澜的眼睛,却满是锋利的神色,他直直盯着古鸿意,厉声道,   “小古,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让师兄们白白寒了心。”   古鸿意垂眸,小声道,“师兄,对不起。”   “真是活脱脱的第二个平沙雁。不,还要更让人头疼些。”袖玲珑冷哼一声,下了定论。   跛子刘见状,反倒连忙摆摆手,他仍有些护犊子,又兴许平沙雁实在太过讨厌。   “哎。小古……还是比平沙雁那个混账强一些的。”   “怎么讲?”袖玲珑冷笑。   跛子刘绘声绘色分析道,“平沙雁为了娶一个人,竟然敢跟江湖盟主梅一笑对着干,你看,这人真是个傻子。”   袖玲珑点头表示肯定。   闻言,醉得意也喷出一口熏熏的酒气,“没错。平沙雁如今在家被老婆打,出门被岳父打,他如意了!哼。”   “对呀。这就是得罪了江湖联盟的下场。”跛子刘话锋一转,“你看咱们小古,就不至于像他一样——公然跟江湖联盟作对。”   毒药师本如常淡淡地坐着,只是听大家说道,他本觉得跛子刘的分析有些道理,刚想点头,却敏锐地观察到:   听到此话,古鸿意的表情好像有些复杂。   黧黑的眼睛莫名闪烁了一下,才怔怔点头表示同意。   “小古只是缺些钱嘛,又运气不好,碰见个晦气的梅一笑。你们看,孩子自己把钱给凑齐了,再无后顾之忧啦。”   再无后顾之忧啦。跛子刘语气轻快。   毒药师微微蹙眉,若没看错,古鸿意的嘴角微弱地抽了一下。   跛子刘扬起一个舒舒畅畅的笑脸。他还是做不到嗔怪小古。   那孩子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能这时候去怪他呢。   他想,小古那孩子呆愣愣的像一块铁,既不喜欢说话,也没什么爱好,一天天就知道剑、剑、白大侠……现在这样,也好。   孩子长大了。   跛子刘有些唏嘘,他从没想到过,小古这块小铁板,却是这样有情的柔软的人呢。   衰兰,衰兰,天若有情天亦老。   唉,为了一个人,不要命了去救风尘……跛子刘也说不清,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梅一笑那个老混蛋,他那什么山河一剑……小古,还疼不疼?”跛子刘温声问道。   提到古鸿意所受的山河一剑的创伤,强硬狠戾如袖玲珑,目光也饶是柔软了下来,落在古鸿意的腰腹上。   “小古,你也不容易。让毒药师给你看看,春天暖起来,剑创发炎了可就不好了。”   毒药师便走上前去,古鸿意乖乖的举起手臂,方便师兄检查伤口。   毒药师从容的拆开他的衣襟,心中不忘赞叹一句,“喔,如此崭新的衣服。一个补丁都没有。”   却又心说,“谁给小古包扎的,真真仔细,几乎间隔两个时辰便换一次新药与绷带。   这样下来,那人应是守着小古,一夜未眠。他对小古,却真像有情。”   毒药师一眼便清楚。   毒药师稍稍垂眸,心中不禁多出几分思绪,最后,他只是无声叹气。   三道十字型剑创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已结成暗红的痂,渐渐淡去。   跛子刘“哎呦”一声,便不管不顾地开始破口大骂:“你看看,对一个孩子下死手!梅一笑那个混蛋!”   “等等。”袖玲珑蹙眉。   “梅一笑的剑,落下的剑创不会是这个形状。”   醉得意定睛一看,醉意都失了半分,“没错!当年咱们为了营救平沙雁,一齐对阵梅一笑,是我为平沙雁抗下一道山河一剑!”   说着,醉得意兴冲冲扯开袖子,皱皱巴巴地胡乱挽上去,向众人展示那道陈年的剑创,“喏。”   “小古,在汴京城门,跟你对战的,当真是江湖盟主梅一笑吗?”   古鸿意蹙眉,指尖抚上腰腹的剑痕,仔细回忆后答:“不该有错的。他未戴面具,又率亲兵,其中还有他的关门弟子残月……残月不会跟错人。”   很蹊跷。   众人凝眉齐齐沉默许久,得不出结论。   “罢了,不提这个了,这么多年过去,兴许梅一笑改了剑法呢。”跛子刘摇摇头,便要略过这个话头。   “古鸿意。”跛子刘忽然又腾起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小古,你就这么见外,让师兄师叔看一眼你相中的人都不行?”   醉得意又一拍大腿,一瞪双目,目眦尽裂状,张口便是婉转的:“我~把~你~藏~起~来~”   袖玲珑冷笑,“你小子也玩金屋藏娇那一套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这个话题。   古鸿意垂眸,心中叹了口气,才在一片调侃兼气愤的眼神中开了口:   “……他身子弱,不能惊着。”   醉得意一拍大腿跳起,悲痛欲绝,“这话说的,你嫌师叔们吵?”   “师叔,我没有……”   “总之,不能让他见师兄、师叔们。”古鸿意认认真真。   众人的表情逐渐由气愤变为怜悯。   在一片“这孩子完蛋了”的眼神中,袖玲珑率先打破一众无语,斜斜瞟一眼神情坚定的古鸿意,冷哼一声,才悠悠道,   “小古,师兄也是好意提点你——你不会被骗了吧?”   古鸿意摇摇头,“我没什么可骗的。”   “三百两黄金、三道山河一剑、一个绝世的衰兰送客手的名号……不都被此人全全骗去了么?”袖玲珑冷笑着,有些恨铁不成钢。   古鸿意却神色淡然,眼眸一抬,亮晶晶的,“是我愿意,非他骗我。”   袖玲珑气极反笑,掐着眉心,“我还是不明白,小古,你为什么像着了魔一样……我的师弟一向纯纯粹粹,不会为了小情小爱糊涂成这个样子。”   跛子刘也是叹气,“是呀,小古,师兄们也是担心你受骗。你长这么大,只是一门心思练武,心里哪有过这些情爱,依我看,区区一个汴京,把你的眼睛迷晕喽!”   醉得意点点头,“我家小古顶多有点小迷信,从不会这样拎不清的。”   “还有——”跛子刘声色一正,最重要的问题是:   “你跟谁不学好,去逛青楼!”   振聋发聩。   盗帮众人赫然闹闹哄哄吵起来,“就是!”“怎么能去逛青楼呢!”“小古,不能学坏呀。”   “那种鬼地方,有几个好人?又有多少真心?古鸿意,你看清楚。”   “没错!绝对是被骗了。你也是昏了头……古鸿意,师兄们辛辛苦苦给你凑钱,是让你去一雪前耻,不是让你当个嫖客的!”   “你当心就是被骗了!”   一时之间,小小的厅堂沸反盈天。   忽然,西厢房的梨花木大门,“吱”一声开出个不宽不窄的缝隙,恰好能看清人影。   这声轻微的木制挤压声,本悄悄埋没在盗帮众人一声比一声高的吵闹中。   白行玉轻轻点着门框,并不急于闪出身,只是先静静观察。只见小小的厅堂里灰尘被搅动地闹腾腾地涌动着,一群灰扑扑的人们围着一个鲜明的古鸿意。   这些人穿的跟华山论剑时候的古鸿意一模一样,补丁累补丁,毛边复毛边,一群蝙蝠似的。   灰蒙蒙的大家,眼睛却都亮晶晶的,说不出哪里,莫名像古鸿意。   喔……   瘸了腿的古鸿意。   胡须长长的古鸿意。   喝得脸红彤彤的古鸿意。   表情似乎灵魂出窍的古鸿意。   凭着这思路,他很快记住了这几个人,这应该就是古鸿意念叨着的师兄、师叔们。   很好记。   盗帮众人本一声塞一声高的叫着“受骗啦”“糊涂啊”之类的急躁语句,西厢房大门轻轻“吱”一声像一片轻柔的羽毛,落在了一片喧嚣中,让人被虚虚点了一下般,心头稍痒。   当贼的,听力都极好。   大家嘴上不忘继续吵着,却默默分了些神,给那道不宽不窄的缝隙,于是看见那里朦朦胧胧一道人影,搭着梨花木雕镂的门框。   一只骨骼劲瘦、色泽青白的手。   模模糊糊一条颀长的白。春光也正好投向那里,芍药、金围带的花影和人揉在一块,看得不是很清楚。   看清,日光下彻,眼睛是琥珀色的,空空的透亮的琥珀。   大家“受骗啦”“寒心啊”“糊涂呀”一类义愤填膺的话语,不自觉地一同缓了下来,静了下来。   谁也说不清为什么。   跛子刘依旧拽着袖玲珑的袖子,动作像定格了一般,皱纹又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   他现在提不起来什么攻讦小古的心情了。   他很疑惑。   跛子刘有些茫然的摇摇头,对袖玲珑说,   “……我怎么看不懂,是谁骗谁了。” 第25章 问话   澄澈日光照青瓷……白衣缭绕花影……长发……空若无物琥珀瞳……   叫得最嚣张的醉得意,一口黄钟大吕般的粗嗓,饶是轻了下来,嘴上不停歇,眼睛却骗不了人,呆愣愣地盯着西厢房的门了。   袖玲珑捋胡须的手悬停空中,目光定定。   一向不以物喜的毒药师,却极少见地眼眸一震,他眉头舒蹙交替,深深看一眼古鸿意,却长吁一口气。   古鸿意反倒是最后一个回头的。   他只觉得四周忽然缓了、静了,师兄们闹闹腾腾的话语沉下来,厅堂中翻涌的春尘也跟着沉下来。   目光遥遥地往一处汇,小溪汇流一样。   回首。   一块润润的琥珀扒着门框,探头。   好像感受到众人的目光,他轻轻歪了歪头,便缩回门后,贴着门,藏起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然从门缝中闪出,一把夺过瓷白手腕,捏在自己手中,古鸿意的声音轻轻响起:“等我,我马上说服我师兄……”   “哎!什么说服!师兄们何时不同意了?”跛子刘亮亮一嗓子。   袖玲珑配合着急急一翻手腕,彪出几片锐利轻薄的芍药,西厢房房门霎时大开。   古鸿意蹙眉,仍不愿放弃,便把他往怀里一揽,挡得严实,不让师兄看见他。   “绝不行……”   白行玉双手并拢,叩在他心口,颔首,带着疑惑看古鸿意一眼。古鸿意将手指插进他的发丝中,有些强硬地按着他的后脑勺,将他的面颊埋进自己怀里。   有些喘不上来气。白行玉虽还是疑惑,却听他的。侧过脸,稳住呼吸,然后贴在他胸膛上,窝起来。   跛子刘见师弟这副五迷三道的样子,真是恨铁不成钢,便举起假腿一把劈向古鸿意的后背,醉得意更是趁机应和,擎起手臂搂着古鸿意,“嘿呀——”把古鸿意一把推开。   完了。   古鸿意一个踉跄,堪堪稳住。这下真完了。   师兄师叔们是世上第二恨白幽人的人,平日里,一个个恨不得亲自提起假腿、抗上酒葫芦、甩起飞镖亲自杀了他。   古鸿意眉心一沉,快快按紧霜寒十四州,思索着一会儿怎么既能护着白行玉,又不伤着师兄师叔们。   师兄师叔们见了白行玉,果然定住了。   厅堂内气息诡异的沉默着。唯一生动的只有墙上摇曳的葡萄藤蔓花影。   古鸿意指尖发力,按紧剑,不动声色地观察师兄师叔们的神情。   确实是震惊。   但是,不像仇恨……   跛子刘第一个走上前去,近到白行玉面前,古鸿意眉间立刻染上一层冷意,噤声,观察着师叔的动向,手指在剑鞘上摩挲着。   跛子刘却没有使任何武功。   跛子刘挽起白行玉的手臂,苍老的眼睛忽然一沉,张张嘴,没说出来话。他又仔仔细细地把白行玉打量了一遍,皱纹一张一弛,很讶异。   古鸿意屏息凝神,霜寒十四州的铁寒之气浸入皮肤里。   许久,跛子刘愣愣道,“诶呀,小古,你怎么让人家站着呢,孩子,快来坐会儿。”   声音沙哑,却很轻。   说着,跛子刘便挽白行玉来到厅堂,轻轻坐下。   古鸿意稍稍惊讶,指尖仍搭着剑鞘,未曾掉以轻心。   没认出来么。   其余盗帮众人也纷纷乖觉下来,竟一个个正襟危坐。   连醉得意这样粗放不羁之人都双膝并拢,挠挠头,赶快把手收回,一本正经地放在膝上。   “孩子,叫什么名字啊?”跛子刘清了清嗓子,方温声问。   跛子刘本是粗喇喇的破锣嗓子,不知道为什么,跟白行玉说话时,他不自觉夹起嗓子,想让自己的声音轻一些、柔一些。   怕一片羽毛折了似的。   跛子刘师叔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怎么不这样?古鸿意不明白。   古鸿意帮忙答:“白行玉。”   “喔,小白啊。”跛子刘很自然的换了个亲近些的称谓,又轻声问,“多大年纪啦?”   “我们同岁。”古鸿意又帮忙答道。   “咻——”袖玲珑飞出一片芍药花瓣,直直弹中古鸿意眉心!   翻手,利落收袖,袖玲珑挑眉冷笑,“小子,谁问你了。听人家小白说话。”   古鸿意揉揉被师兄打红了的眉间,刚想反驳袖玲珑,却没有开口。   他想,直说出对方的残缺,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古鸿意目光遥遥落在白行玉身上,却发现白行玉正盯着他,琥珀一样透亮的眼睛在日光下,睫毛晃晃,冲古鸿意微弱地笑了一下。   他隔空说,“没事。”   白行玉抬起手腕,稍稍颔首,朝自己喉咙上打了个叉号,又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示意盗帮众人:“我不能说话。”   袖玲珑先一挑眉,惊讶,却有些噎住,“……抱歉。”   他默默收回手掌中的花瓣,略显尴尬,不知再说什么。   跛子刘与醉得意对视一眼,皆是满脸惊讶,醉得意是个快性子,“哎,怎么是哑巴呢——”他张口便想问,“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哑的?”话说了一半,跛子刘眉头紧蹙,一把掐住醉得意的粗壮的腕子,掐的他吃痛一声。   醉得意马上明白自己问的问题不好。他连忙噤了声,挠挠头,复正襟危坐。   醉得意还是忍不住想看看白行玉,他想,怎么就是个小哑巴呢?受过不少罪吧……醉得意在戏班子里的师母就是个哑巴。醉得意目光不禁飘到他身上,却又有些不踏实,怕刻意的关切,反而让人心里难受了。   一时之间,厅堂中又沉默了。   跛子刘怔怔地看着这个孩子,心中百感交集。遇到小古之前,他都经历了什么?多不容易的孩子呢。   见那双漂亮眼睛静静地垂下,跛子刘便搜肠刮肚地想岔开话题来,不讲那些伤心事了。   忽然,福至心灵。   跛子刘皱纹一挑,喜气洋洋道,   “小白啊,你讲讲,小古是怎么骗你的?”   ……   好一个振聋发聩的话题。   毒药师默默扶额,跛子刘还不如不说。虽然自家师弟是破破烂烂了些……长得还是好看的。怎么就一口咬定小古是把人家骗到手的……   毒药师依旧不动声色,沉默地融在春光投下的一片阴影里,他细致地打量白行玉,微不可察地蹙眉,若有所思,然后,朝着古鸿意的方向长吁一口气。   白行玉摇摇头,打了一串手语,特意做的很慢。   醉得意骤然举手,“我会!我会!”他又涨红了脸,喜气洋洋地把眼睛睁得浑圆。   醉得意有些歉疚,急着将功补过。   “小白说什么?”   醉得意盯着那双青白的手,长长翻转如流水,讲了很多、很久。眼神很坚决。   醉得意花了些时间才读明白那一串手语的意思,他皱眉,不知道该如何翻译,想了想,方缓缓道,   “他说,小古没有骗他,小古救了他,是大英雄。”   大英雄。   古鸿意眼睛一亮。   白行玉没有再看他。反而稍微侧过脸来,稍稍避开他的目光。所以未曾见,他的目光很烫,一潭透亮炽热的水,汩汩流淌。   古鸿意想到临行汴京前,黑衣人对他说,“古鸿意,你不是贼,相反,你要成为真正的侠。”   谁能想到,第一个称赞他是英雄的人,会是与他云泥之别的宿敌。   古鸿意垂眸。指尖已从剑鞘滑下,春光把剑鞘晒的很烫。   一人别过脸,一人垂着眼,彼此看不见,   两个人却都笑了。 第26章 动心   白行玉是听见闹闹腾腾的一片“受骗啦”“学坏啦”“寒心啊”,才起身推开西厢房的门的。   他被古鸿意又卷成一个红豆花卷,双手并拢搭在胸前,静静地躺着看屋顶摇曳的光影,本无心听外面的动静,古鸿意和师兄师叔们谈家事,他不掺和。   可是。   太、大、声、了。   淡淡地躺着的小花卷也是能听得清清楚楚的。简直像在油锅里滋滋滋滋滋……   吵得太阳穴稍疼,他翻了个身,像烙饼似的给自己翻面。   垂眸。抓着被子无聊地搓了搓。   如果,古鸿意是不想让自己听见师兄们那些说自己是“骗子”之类的话,才坚持不让自己见师兄们……   其实,怎么说他,都无所谓的。连昔日同侪残月也说他是个“贱货”,是“卖笑的”,他早不在乎这些了。   直到,听见师兄们义愤填膺的话语,说古鸿意是“嫖客”……   古鸿意不是那样的。古鸿意不该被这样责难。   蒙着被子,蹭了蹭。心中总觉得很沉。他不多犹豫,便坐起身,去开门,想给师兄师叔们解释清楚。   “他没有骗我。他救了我,那个夜晚,他提着剑,从天而降,像个盖世英雄。”   打出这串手语时,他忽然想,假使自己恢复了声音,真的能对古鸿意说出这些话吗……并不能做到。   绝对说不出口。   用手语,莫名消融了一些耻感,反让他坦诚了不少。   “剑,非常快的剑。……鬓边是鹅黄金围带和青白色重瓣芍药,降到小船上时,最后一瓣芍药也飞走了……剑柄上一条紫色绸带随风飘摇……比月光明亮的眼睛……抱着我飞在空中时,背后是一轮满月……”   仔仔细细地、穷尽山水地描绘那一夜的古鸿意。之前的人生中,天下第一剑客从没有一次说过这样多的话,去赞美一个人。心甘情愿地。   为什么会记忆如此深刻、清晰呢。   可是月光如水,即使不是他,换谁都忘不掉那一夜的衰兰送客手,快意绝艳,一剑霜寒十四州。   要让师兄们知道,那时候,古鸿意非常非常好。   这些繁复的词汇,化成指尖流水一样划过的飘逸轨迹后,沉重的信息倾倒,反让醉得意愣住了。   小小的厅堂安安静静,柔软的目光和日光一起倾听一个人慢慢地打着手语。   醉得意是众人之中,唯一能听到这些无声的话的人。   那双清冽的眼睛,目光很重。醉得意是个糙人,不懂人情,却直觉觉得,这些话,很重要。连最后一瓣芍药何时飞走,也很重要。虽然,醉得意说不清为什么。   他不知该如何翻译,磕磕绊绊,才提炼出最简单的主旨来:   “小古没有骗他,小古救了他,是大英雄。”   听见醉得意言简意赅的翻译,古鸿意眼睛非常明显地亮了一下,点亮一团旋风。   白行玉却心里笑笑,古鸿意,你又听不见我如何形容你。   他点点头,感觉使命已尽,眼神渐渐空下来。   师兄师叔们厌恶自己,无所谓的。   毕竟,三百两黄金是真,差点害他们的师弟丢了性命也是真。   他无可辩驳。   忽然,清冽的药草气息滚滚而来,不由分说地包裹住他。   毒药师搬出大包小包,又翻出一堆瓶瓶罐罐,依次摆在白行玉面前,半蹲下身,与他视线平齐,声音平稳:   “小白,这是我给你带的,你收下。”   他愣了愣。   “这一罐是天山的藏红花,我研成了粉。”   “这一瓶子浸泡的是百年的人参。”   “这个小盏是……”   “这个瓷瓶子是……”   毒药师一样一样地挨着介绍自己带来的聘礼。刚开始是些大补药,后来越来越离奇,什么鹤顶红、含笑半步癫都出来了。   毒药师两指小心捏起鹤顶红的瓶子,一本正经,“我炼了三年,一碰就死。”   这是他最拿的出手的、最稀罕的东西。长眉淡淡一抬,满意地微笑。   “东西不多,让你见笑了。来日,等我再去一趟天山,给你们俩采些好药。”   毒药师认认真真地看着那双有些失神的眼睛。   忽然,又一阵熏熏然的醉人的酒香。   醉得意“嘿呀!”一声,赫然搬来两个枣红锃亮的大缸,喜气洋洋道:   “小白,我给你带了酒!都是陈酿的好酒……跟师兄师叔们一块喝呀!”   古鸿意却稍稍蹙眉,有些担心,他知道白行玉不喜欢酒,甚至有些生理性的怕酒。   古鸿意看去,醉得意一双圆目瞪得天真,嘿嘿挠头,开怀笑了。古鸿意看见,白行玉对着师叔一团孩气的笑容,有些愣神,却很乖地点了头,“嗯。”   接着,袖玲珑袖子翻飞,赫然亮出一堆铜亮的小玩意。   “这是我制的暗器。小白,你收着。”   古鸿意眼睛亮了亮,有些暗器自己见过,可有些是新花样,全全没见过,袖玲珑师兄竟又做了这么多好东西。   袖玲珑捋一捋长须,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谁家聘礼给新娘子送暗器呢?   ……奈何自己半辈子就会折腾个破铜烂铁。   “小白,让你见笑了。”长须掩盖之下,袖玲珑无奈笑笑。   白行玉捡起一枚古铜色的莲花,仅仅小指大小,捧在手心,仔细看了看。   他知道,暗器圣手袖玲珑,一枚碧血莲花蕊,十年出一枚,江湖万人争夺,却千金难买。   不过,距袖玲珑打磨出上一瓣碧血莲花蕊,尚且不足十年。   袖玲珑捋一捋胡须,那把水亮柔软的美髯,看起来却有些凌乱,眼眶呈现淡淡的黑青。他仔细地盯着这瓣莲花,不错,虽然是没日没夜的赶制出来的,但并无瑕疵。   长须之下,袖玲珑有些紧张的表情,但愿小白不嫌弃。   古铜色莲花在掌心绽出铁器鎏金。他想起,古鸿意掌心捧着一瓣青碧混着淡粉的芍药,认真说:“我教你暗器,你教我剑。”   这不是一句虚言。古鸿意此人,每一句话都真有行动。   睫毛颤颤。一阵春风暖洋洋的烘着脸颊,春日,真的暖起来了。   跛子刘东瞧瞧西看看,心说,“怎么衬得就我一个空手来的?”   他却不服气,“一群胡闹的家伙!净送些乱七八糟的,难怪一群没老婆的。还不如我干脆不送。”   人家提亲,都是织金绣绮、斛珠翡翠、温玉暖香。图个好彩头,愿新人和美平安。   谁家提亲送含笑半步癫啊?谁家提亲送见血封喉的大杀器的?   这什么家庭啊?   跛子刘无语凝噎,敲敲脑壳,试探着看看小白的表情,心里祈愿着,咱们可莫要把人吓跑了。   白行玉坐在毒药瓶子和暗器金铁的堆里,抄起鹤顶红看看,又抄起含笑半步癫瞧瞧,然后把它们轻轻放下,不忘按照瓶子大小,从低到高有序排好。   倒没什么害怕的神色,反而像小猫遇到了新奇的玩具一样,什么都拿起来晃晃。   然后,他两指捏着那枚古铜色的碧血莲花蕊,高高举过眉眼,对着日光,他稍稍仰头,眼眸被照的透亮见底,一动不动地仔细盯着那枚汇着日光的莲花。   盯。好奇地盯。   然后,他转了转手腕,莲花瓣叮当碰撞,金铁之声与刺骨的寒气铮铮而鸣,竟迸溅出猩红火花。   即便是不习武之人,也会被其肃杀铁气震慑,明白此物,乃大杀器。   太晦气了,袖玲珑送个这玩意,真要把新娘子吓跑了。   跛子刘揉揉眼睛,他分明看见,小白那双空若无物的琥珀瞳里,翻涌上几分……渴望……?   很纯粹的欣赏。还有些含的很深的激动。眼眸像夜间的水上灯火,微光在河底明灭闪烁。   跛子刘实在是看不明白了。   跛子刘掐一掐人中,还是想力挽狂澜,多为小古说几句好话。“小白,我们家小古可好啦,一定会对你好、保护好你……”   跛子刘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古鸿意有何英雄事迹,身旁醉得意却受他启发,忽然福至心灵,一拍大腿,朗声道,   “没错!我们家小古很厉害!通缉赏金是三百两呢!”   毒药师只感觉眉头控制不住地抽搐,这算哪门子英雄事迹。   这英雄事迹给你你要不要。   跛子刘又是掐一把醉得意的胳膊,醉得意“嗷!”吃痛一声,竟有些委屈,一拍大腿,“我说错了么,跛子刘你怎么又打我!”   跛子刘又拧一把醉得意的腿,彻底断了他的话语。讪笑几声,跛子刘连忙帮他找补道,   “小古很厉害,五年前他可是去华山论剑,你可知他对战的是何方人物?”   跛子刘不自觉地学着醉得意的样子,一拍大腿,一瞪双目,这样说话好像确实更铿锵有力。   “是天下第一的剑客,白幽人!”   醉得意一拍大腿,接过话茬,“没错!小古和白大侠大战了八十一回合——”   “——然后输了!”   “嗷!跛子刘你怎么又打我……”   ……   袖玲珑无语凝噎许久,只是默默地在袖笼里翻找着什么。   袖玲珑翻出一张泛黄发脆的一卷纸来,那是古鸿意画的一张白幽人画像,他捎了一路,想着帮小古找找人,说不定便能在汴京遇上呢。   跛子刘一脸痛心疾首,拼命压着表情,敛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夹着嗓子,柔声对白行玉继续解释着,“哎,下次小古见着他,一定能杀了他,一雪前耻的。”   师兄们这一番闹腾时,古鸿意始终被袖玲珑和毒药师左右包夹,插不上话来。   送毒药送暗器,算了;被通缉华山惨败,忍了。   跛子刘声色一正,连层层皱纹都声势铿锵,   “小白你放心,你相信小古,一定能杀了那个白幽人!……实在不行我们师兄师叔帮他杀了!”   古鸿意现在感觉天都塌了。   袖玲珑附和道,“没错,我们来汴京,本就想着顺便帮小古找到这个白幽人。   喏,我带了白幽人画像,小古画的。”   说着,袖玲珑双指一弹,那张泛黄的画卷徐徐展开。   袖玲珑抚平画纸,捏着两角向众人展示。   “……哪里不对。   怎么觉得这个白幽人,这么眼熟呢?” 第27章 相认   袖玲珑捏着那张泛黄发脆的画卷,看了一遍复一遍,眉头稍稍拧起,喃喃自语,“这个白幽人,怎么这么眼熟呢……”   说着,他指尖一挑,展开的画卷瞬间收成小小的烟卷般的一条,袖玲珑指肚一翻,画卷便如一尾银鱼,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跛子刘会意,夺空一抓,便将白幽人画像捏在手中。   袖玲珑稍稍蹙眉,按着太阳穴对跛子刘道,   “跛子刘,你眼力极好,识人过目不忘,你快看看。我总觉得,此人很熟悉……”   跛子刘挑眉一笑,“那当然。”肢体残缺的人,总有些别处格外清明,异于常人。   跛子刘便要在膝上展开画卷,跛子刘不忘对身旁乖巧坐着的白行玉说道,“小白,你跟我一块看看。”   完蛋了。   古鸿意只觉得大事不妙,却没有在师兄们面前摆出什么异样的神色,连眉头都是舒舒展展的,他很快冷静下来,便速速翻转藏在袖子下的手腕,指尖轻搓慢捻,发出一片芍药花瓣。   流星一样陨落的一团青碧,连暗器圣手袖玲珑都尚未察觉时,撕破团团春尘春气春光,直直冲那张画卷而去!   古鸿意一向缜密稳定,暗器准头极好,他心中微笑,这一片芍药,定能一粒破乾坤,撕破那张画像。   古鸿意面上摆一副舒展如常的表情,静静坐在毒药师旁边,那双黧黑的眼睛却赫然冷了起来,毒药师侧目,见师弟的眼睛赫然调出了只有作战时方有的肃杀冷冽,不禁一挑眉,颇玩味地随古鸿意的目光,看向跛子刘手中那张画卷——   画卷安然无恙。   跛子刘未曾察觉片刻金铁暗器肃杀,仍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拉着白行玉就要向他讲解画像。   “小白啊,你看,这是毒药师教的我们家小古画画……”   怎么会?   跛子刘师兄并不会暗器。那么,是何人断了他无暇的起掌?   古鸿意眼眸一冷,却压着表情,敛起将要蹙起的长眉。刚刚那一粒芍药,起掌极稳,准头极好,势如破竹,不该有差错……   为了方便讲解,跛子刘顺势把画卷挪到白行玉膝头,直直将画卷往白行玉手里塞,白行玉点点头,便抬手稳稳接住画像,与跛子刘一人执画像的一头,拿的稳稳当当。   白行玉接过画像的那一刻,堆叠的袖笼松松垮垮往下掉去,露出一截青碧的腕子,纤长手指几不可察的一搓,便见,古鸿意发出的那瓣碧色芍药,便随着衣袖一齐轻轻滑落……   芍药再无起掌发出时的半分斩杀锐气,如软绵绵的月亮般随风落下,在春尘中晃晃悠悠,一圈一圈地盘旋后才慢慢落下。   落进呈着那双青色腕子的衣袖间。   古鸿意愣神。   白行玉并没有对上他稍稍错愕的目光,只是乖乖地帮跛子刘拿着画卷一角,坐的很直,专注等待听跛子刘讲解。   只有瞳孔中涨潮上几寸深深的笑意。   他记得清楚,师兄们突然上门之前,古鸿意在他身前半跪下,掌心托出一片芍药,仔细地教他,暗器,这样起掌,才正确。   他稍稍想象着,那双黧黑的眼睛,会讶异还是惊喜,亦或是有些气恼他坏了自己的势,白行玉并不看古鸿意,反而轻轻垂眸,睫毛投在面颊一片金黄中心的灰色阴影,他只在心中笑笑,   “古鸿意,这次我做对了吗。”   他便抬眼,去端详这张画卷,也饶是好奇,古鸿意如何描摹自己。几乎忍不住去想,会像自己无声息地形容与他明月楼重逢那一夜一样吗……   跛子刘大手一挥,喜气洋洋,“小白你看,画的不错吧!”   华山论剑归来后,小古便求毒药师教他作画,此后五日一张白幽人,而每张画卷一画好,便第一个拿给跛子刘看。跛子刘一向为此自豪的很,看来,小古最和我亲嘛。   白行玉睫毛颤颤,认真去盯,呼吸莫名地快了一拍。   盯。   泛黄的画卷上,赫然一个……圈?   而且歪歪斜斜,好像手很抖,画的并不圆。   大圆圈里,又赫然……几个小圈?   白行玉愣神。仔细辨别许久,想了无数种可能……   这或许分别是眼睛、鼻子和嘴巴。   大圆圈套小圆圈,大圆圈的上半部分发疯了一样长着长长的草,像一个劲爆蓬勃地发芽的蒜苗。   ……这大概是头发。   古鸿意有些无措地攥紧衣袖,又下意识地去按住霜寒十四州,这样做总能让他心安些。   古鸿意愣愣地凝视着日光下那双认真观画的琥珀瞳,移不开目光,细细观察着白行玉眉宇间一颦一笑的变化。   睫毛颤颤,抖落灰尘。古鸿意判断那双漂亮眼睛中呈现的神情是一种淡淡的震撼。   “看来,我画的确实不错。”古鸿意放心地确认道,垂下眼眸。   只不过,古鸿意还是不解,白幽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师兄们为何偏偏认不出来呢。   跛子刘满眼对师弟的爱护,笑吟吟地指着画像介绍道,“你看啊,这个白幽人,画的真是惟妙惟肖啊。”   说着,跛子刘便依次指着画像上的离奇五官认认真真分析起来:   “你看白幽人这个眼睛,多么眼睛。”   “你看白幽人这个嘴巴,特别嘴巴。”   “你看白幽人这个鼻子,非常鼻子。”   最后,跛子刘大手一挥,遥遥一指,便落在了大圆圈上的一个红点。   以及周围几个更错落些的红点。   古鸿意蹙眉,这是白幽人眼尾的红痣,他画的最最仔细的地方,反复地从回忆中取索,颤颤落笔定下这一点。华山,越来越遥远,每日醒来都如落潮般更模糊些,他跟自己较劲,反反复复修改这小小的一点朱砂。   古鸿意抬眼,目光深深落在白行玉眼尾,澄澈日光下,那枚小痣轻轻凸起,像一座殷红小山的沟壑,仿佛被日光照到微微透明。   跛子刘神情忽然肃穆,指着画上那个小红点,正色道,“看!都看过来!”   众人纷纷仔细地盯起那个红点。   “这便是白幽人最明显的特征,咱们几个找人时候,就抓着这个找!”跛子刘抓着画卷,眼神坚定,语调铿锵。   众人纷纷点头。“没错。”“就按这个找人。”“肯定能找到他!”   古鸿意再也敛不住地蹙眉,目光下垂,不敢再盯着那双清冽的眼睛,怕反而引去师兄师叔们的关注。白行玉倒是没什么在乎的神色,依旧坐的笔直,甚至随着慷慨激昂的跛子刘乖乖点头。   “兄弟们,这个红点是什么呢?”跛子刘循循善诱、头头是道的分析道,   古鸿意冷静地将指尖抚上霜寒十四州,他下了决心,师兄们一旦认出来小白,他便立刻拔剑,劫白行玉走。   跛子刘一拍大腿,喜气洋洋:   “是麻子!这说明,白幽人脸上长麻子!”   振聋发聩。   古鸿意心头吊的沉沉的一口气,哗一下散开了,指尖揉揉霜寒十四州,把剑搓的很暖。   “你们来汴京后,有在路上看见谁脸上长红麻子吗?”   “没有。”“没有啊。”“……”   跛子刘高高举起画像,对着日光眯起眼睛细细端详,又忽然举到静静坐着的白行玉脸颊边,这么一比较,喃喃道,   “小白也没长麻子。”跛子刘自言自语着。   日光下,那张青色的面颊被照出几分深深的红,涨潮一样从瓷釉底子下微微泛出,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连起眼尾红痣成一线漂亮的山峦。   跛子刘看得愣了愣,觉得这张脸跟这幅画真是毫无关系,甚至总感觉把师弟的这副画放小白旁边,莫名有些……不合适……有些侮辱,但不知道侮辱了什么。   跛子刘手掌一翻,卷起画像,收在膝上。   “小白,你有见过这样长麻子的人么?”跛子刘真诚回道。   古鸿意长舒一口气,安心地把剑鞘往身后侧放放,指尖也终于从剑鞘滑下,轻轻放在膝间。他看一眼白行玉,发现对方也怔怔地盯着他。   盯——   意味深。盯。 第28章 吵架   盯。   意外的,琥珀眼眸在澄碧日光下轻轻弯了起来。他正对着古鸿意笑了。   他不太会笑。以往人生,无笑也无泪。锦水将双泪,是盟主亲自为他的剑取的名字。盟主温声说,他是无泪的命,便添些泪来补。   可是,让他落泪的,并不是剑。他两次流泪,都是因为古鸿意。   他学着古鸿意的样子,慢慢弯起眼睛和嘴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酒窝。   或许,这个样子不好看。他确实不会笑,反而更会哭。   他们之间,是一地曲折柔婉的芍药花影。   古鸿意坐在花影对岸。他看见古鸿意的眼睛,被日光照的很亮。然后,他看清,那一对酒窝,浅浅地浮现出。   “咳咳。”   袖玲珑不轻不重瞪一眼古鸿意,心里大骂:“这五迷三道的不值钱样子!”   清清嗓子,袖玲珑便正色道,“找白幽人,以后再议。”   袖玲珑从广袖之中掏出铁契婚书,玄黄铁色黯黯,深含不露。   “古鸿意,你打算何时和小白成亲?”   古鸿意一怔。   成亲。   醉得意嘿嘿一笑,快活地手舞足蹈,“小古,你快挑个好日子,师兄们一起喝你的喜酒呀。”   古鸿意抬眼,发现自己被师兄们一片殷切期待的目光包围。   师兄师叔们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着。   就像赴汴京临行前那样,一群沧桑的人团团地围着一个衰兰。   “小古,快挑个好日子呀。”   “快点快点!”   “要不给公羊弃传个飞鸽,让他帮小古算算?”   就像从汴京回来时那样,被团团围住的衰兰有些为难地垂下眼眸。   千红一窟到底是个外人,何况乖张莫测,难以应付,但师兄师叔们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们,犹豫片刻,他还是打算说实话。   “师兄师叔,你们误会了。”   “我救他,不是为了……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古鸿意神色很坦然。   师兄们亮晶晶的眼睛却疑惑地晦黯了一下。   “我怎么听不懂。”   “这、这还是人话吗?”   “你不是为了娶他,你把自己命都搭进去,图什么?”   “因为你善吗。”   古鸿意稍稍蹙眉,不知道如何解释一切的来龙去脉。他所求的只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比试。   至于成亲。   天下第一剑客怎么会愿意,嫁给闹得汴京满城风雨的大盗。   “小古,你不成亲,那人家小白跟着你过一辈子,是个什么名分?”   名分。   古鸿意垂下眼眸,声音小了些,“不会有一辈子的。”   这是实话。   一瞬间,厅堂内空气凝滞下来,春尘缓缓翻滚,众人皆噤了声,面面相觑,古鸿意这小子在说什么混账话。   古鸿意下了决心,还是坚持向师兄们讲实话。   “我们只是,暂且住在一起,等他伤养好,就……”   等他伤养好,然后呢。   然后杀了他!   这是很明白的一件事。   古鸿意却莫名讲不出来下半句。   白行玉坐在日光与花影的对岸,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回答。   古鸿意影影绰绰记得,有人问过他,“如果,一切努力之后,我还是个废人,那时候,你还会杀了我吗。”   那时候,春尘浩浩荡荡,古鸿意记得自己躺在一片松软的新雪间,环抱着一团温暖的羽毛。   他记得,自己回答了:“舍不得。”   “小古,然后呢?”   师兄的声音关切地响起。   古鸿意的眼睛深邃而黧黑,沉思的时候,有一山复一山的凝重。   师兄问的没错。   救风尘,然后呢。   自明月楼重逢,古鸿意只是沉醉于当英雄、救风尘的快意里。   向那个伤痕累累的人伸出手时,古鸿意呼吸也紊乱,心跳也快,很快。简直像被簇拥着戴上的皎白桂花冠,飘飘摇摇,心被托举的很高。   古鸿意第一次被推到这个问题面前: 救风尘,然后呢。逞英雄,然后呢。   “古鸿意?”   “小古,你快说啊。”   古鸿意蹙眉,下意识按紧了霜寒十四州。可是,在纷纷的心意前,剑,再也帮不了他。   要杀他。这是你的使命。为了杀他,你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古鸿意,你想清楚,两夜的追杀,九天的逃亡,三百两黄金。还有腰腹三个血洞,被热起来的春气蒸腾地发痒,血痂几近撕裂。   最后,古鸿意这样回答:   “等他养好伤,……我把他送回去。”   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血痂轻轻撕裂开般,心中很乱。   剑,没有帮他。霜寒十四州只是静静卧在他虎口的老茧中,感觉到主人将它握的很紧、很紧。   这是一个温和的答案。   古鸿意一向是个坦诚的人,这句话完全是随着心说。   他就是说不出那个“杀”字。那便不说。   但古鸿意也明白,他们不是一路人,早晚会分道扬镳。   成亲?太不切实际了。一块玄黄的铁契,怎么可能锁住一个绝世的剑客。   等他养好伤,他们好好比试一场,就算圆满了。   然后,把他送回高高的、洁净的地方去。   是剑门吗?也许。剑门是毫无尘埃的一处高台,是对衰兰送客手下逐客令的地方。那个清誉盖世、须发全白的师尊,早晚会查清他身上的冤屈,然后把他接回那座巍峨的竹楼里。   就像盗帮的师兄师叔风尘仆仆地来到汴京,只为找到自己,然后把自己接回那个尘土翻涌的小小洞穴一样。   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回到各自原本的生活中。   听到古鸿意的这番话,醉得意茫然了一刹,便赫然怒目圆睁,“什么屁话,什么叫给他送回去?”   醉得意扛起酒葫芦便直直向古鸿意砸去,古鸿意剑不出鞘,只是将霜寒十四州一横,挡在胸前,紧紧咬着牙,却依旧坚持道,   “……师叔,我与他之事,你们不要插手了。”   醉得意目眦尽裂,“这算什么?小子,你……”   “你莫不是,不想负责!”   酒葫芦与霜寒十四州的剑鞘紧紧相抵,醉得意却看清,衰兰的眼睛并无轻佻的神色,相反,有些黯然。   袖玲珑瞪一眼古鸿意,只觉得这小子莫名其妙,明明一副五迷三道的样子,现在又死活不娶人家。   袖玲珑冷嗤一声,抚着长须,眼睛一挑,“古鸿意,你莫不是看不起人家的出身?”   “我不是!”古鸿意咬紧牙关抵挡着如山倾倒的酒葫芦,用尽力气厉声回答道。   正相反,他连最心爱的剑都是偷来的。他没有一把好剑,去配白幽人的锦水将双泪。   醉得意骤然收起酒葫芦,迫的古鸿意一个趔趄向后摔去,醉得意不管不顾地冲到白行玉面前。   醉得意稍稍弓下身,本是怒目金刚的长相,尽力挤出一个舒舒展展的笑容,温声对安静坐着的白行玉道,   “小白,千万别往心里去哇。那小子欠收拾!洒家收拾他一顿就好了。   好孩子,你等着师叔……”   醉得意话说的着急,有些磕绊。一双不怒自威铜铃眼睁得很大,却尽力吊起一个温柔的笑容。   语罢,醉得意转过身,立马换一副凶神恶煞的神色,大骂,“小子,你说的什么屁话!多伤人家的心……”   说着说着,醉得意黄钟大吕般的嗓音软了下来。   他真心怕那孩子难过。醉得意是众人之中,唯一一个能听懂那一串手语的人,知道芍药是何时飞走的、知道小古抱着小白飞在空中的时候,背后是一轮明月。   醉得意目眦尽裂,张嘴便对古鸿意厉声:   “你知不知道,小白对你……”   话卡到这里,醉得意咕咕哝哝,也说不明白了。醉得意是个金刚罗汉,只会狂饮,不懂柔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他清楚明白,那是一颗真心。   忽然,金刚罗汉的起着毛边的衣角,被轻轻拉住。   醉得意回首,是白行玉。他睫毛颤颤,打起手语。   他慢慢说:“师叔,古鸿意救了我,他让我做什么,我都情愿的。”   那孩子并无什么表情,无声地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淡然。   白行玉不觉得古鸿意的说法有什么错处。他们本就是毫无交集、深究只有一点仇恨的两个人,如果不是明月楼重逢,他根本不会知道古鸿意的名字。   古鸿意有自己的热热闹闹的亲人,有自己心爱的宝剑,有很明亮的眼睛。   自己有一背黥刑,和一身血债深仇。衰兰愿意救他一命,已经仁至义尽,凭什么奢求,衰兰后半生都和自己一起背负那些仇恨。   一个快意盖世的剑客,怎么可能愿意,娶一个失去剑心的废人。   他认真地看着醉得意一团酒气的红脸,打着手语,“师叔,谢谢你。”然后便垂下头去。   醉得意还想再哄小白高兴,那孩子却轻轻垂眸,双手交叠叩在膝头,不再有反应。   醉得意“哎呀”叹一口气,便转身去看古鸿意,只见那一块小铁板,紧紧抱着自己的霜寒十四州,把脸颊贴在剑身上摩挲,黧黑的睫毛也轻轻垂着。   “傻孩子,跟你的破剑过去吧!”   醉得意心里大骂一声。古鸿意从小喜欢跟剑说话,遇到什么事,首先虔诚地问一问霜寒十四州。醉得意实在不明白,一块冷冰冰的铁,到底怎么为他开口解惑?活脱脱一个小迷信。   他甚至连睡觉都抱着剑!   “诶呦,两个别扭孩子!”醉得意怒道,大手一挥,指挥道,“跛子刘,你带着小白出去散散心!我们留下好好教训一下古鸿意!”   “没错。”袖玲珑应和道。   袖玲珑深深蹙眉,“嘶”了一声,忽然厉声猜道,   “古鸿意你不会是想娶很多个吧?”   此话一出,良久不语的毒药师眉头一跳,不禁扶额叹息。   “我没有。”古鸿意依然死死抱着剑,冷声道。   跛子刘趁乱挽起白行玉,便要拽他走,白行玉顺从地跟着他跨过门槛 ,向着芍药花影的庭院走去,古鸿意抱着剑瘫坐于地,垂着眼帘。   那一道白色熔在日光里,扶着门框定住许久,轮廓是一圈金黄,眼睛是一汪琥珀,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可古鸿意一次都没有抬头。   直到那道白色身影远去,熔成一个小点。   他把脸颊贴在霜寒十四州的剑身上,寒气沁进皮肤里。“我如此做,对吗。”   霜寒十四州没有回答他。 第三卷 明月楼篇 第29章 三合一   “小白啊, 你千万别跟那小子一般见识……   小古那孩子从小就怪癖些,除了我们几个老家伙,没什么朋友。”   “好孩子, 他肯定是真心待你……依我看, 醉得意揍他一顿, 他就会好好讲话了。”   一路上,跛子刘絮絮叨叨,还想着为古鸿意挽回些好感。   无论他说什么,小白都并无什么波澜, 只是顺从地被他挽着走。   跛子刘悄悄盯着那双依旧垂着睫毛的清冽眼睛, 叹一口气。   小古说的什么屁话?什么叫给人家送回去?   跛子刘眉头直皱。   这话, 让跛子刘听了, 饶是心头一酸, 何况是吃过那么多苦头的小白,好不容易离开那鬼地方的小白。   这意思, 不就是不想要人家呗。   忽然,变戏法似的,跛子刘掰下来假腿,从假腿的壳子里面掏出几枚发霉的铜钱。   跛子刘眼睛一亮, 皱纹一提,几步快走到白行玉面前,稍稍躬下身, 举起铜钱晃了晃,   跛子刘舒舒畅畅笑起来, 皱纹纵横交错, 眼睛眯成一弯月牙。   “好孩子,师叔带你去买点好东西吧。”   “奥, 这是我的私房钱……别告诉那几个老家伙!”   *   汴京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跛子刘脚步轻快,挽着小白欣欣然来到了闹市,只见人潮如织,笑语如燕。   香车宝马卷起滚滚的春尘,惊起一池柳絮,半天桃花。   各式各样的吆喝叫卖声中,游人像一尾尾鱼游走流转。   跛子刘看花了眼。这就是汴京呀!   脚力轻快,跛子刘兴高采烈地拉着白行玉进了一栋小而精巧的碧色酒楼,推门而入,只见:喧嚣万分,三教九流,既有人划拳喝酒,又有人吟诗作对,这一桌正红头胀脸斗拳头,那一桌却抚襟捋须玩飞花令……   跛子刘把白行玉安置在靠着栏杆的座位处,大吼一声,“小二!给我满上酒!要最好的酒!”   小二急匆匆跑上,提起银壶,酒水如丝绸般倾泻入碗。   跛子刘哈哈大笑,单手举起碗来,一仰头,瞬间便将酒直直饮尽。   白行玉静静地看着师叔喝酒,眼眸一动。   想到古鸿意喝酒的时候,也是这样,单手拎起大碗来,喉结翻涌,便将酒灌尽。看起来很快意。   跛子刘抹一把嘴,狭起眼睛,叹道,“好酒!”   他弯下腰,冲白行玉畅畅快快笑了,眼睛一睁,皱纹都跟着打起精神来,温声说,   “小白,坐在这儿等着师叔,师叔去给你买点好东西。”   跛子刘想摸摸那孩子的头,刚伸出粗糙皲裂的大手,刚晃到那张青色的脸颊边,却捕捉到白行玉本能地一躲,清冽眼睛中闪过一丝很细微的惊惧。   不过下一刹,他便恢复了如常的神情,乖乖垂下睫毛,甚至配合地将脸颊往师叔手边迎。   跛子刘心里一动,竟有些舍不得下手,想了想,还是把手收回去。   可怜孩子。   跛子刘抿嘴,想着,我快去买来,哄孩子高兴呀,冲白行玉开朗笑笑,便转身飞快离去。   跛子刘重新汇入如织的人潮中,大盗的听力本就极好,一时之间,被汴京的繁华热闹吵的头脑懵懵。   卖吃食的炊烟袅袅,烙饼、包子、花糕、甜酥……   跛子刘快快走过。   卖香料的香气氤氲,清水涧、木松香、竹穷碧……   跛子刘头也不回。   卖酒的吆喝悠长,一潭青、春夜碧、雁急云啸、红颜一醉……   跛子刘停下脚步,挠挠头,“要不,给醉得意捎些酒呢?”很快,他转转眼珠,一拍脑袋,“我管他呢!本来就没钱,先给小白买呀。”   跛子刘寻寻觅觅,“怎么就找不到家卖花的呢?”   春风暖而燥热,吹得他皱纹舒展,忽然,一瓣小月亮似的芍药花瓣,急急向他飞来,砸到他额头上。   跛子刘捻起这篇芍药瓣子,“喔,哪来的芍药?”   跛子刘顺着春风的河流,向不远处眺望去,只见那一爿小店,门口围满了青绿渐粉的重瓣芍药,房梁上堆满了鹅黄的金围带。   青绿、淡粉、萱黄,拥挤吵闹,簇拥着随风飞来。   跛子刘眼睛一亮,便把手中的芍药瓣子一抛,“嘿!就是这家!”   跛子刘一脚蹬进店里,一个窈窕的红衣女子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老人家,买些什么呀。”   跛子刘抬头,才发现这是一家裁衣店。“喔,姑娘,我买走你店门口的花儿,行么?”   老板娘凤眸一挑,软声道,“老人家,花儿啊枝儿啊您尽管拿就是了,不用付钱啦。”   说着,老板娘竟随手摘下几枝芍药,要往跛子刘耳边别去。   跛子刘连忙道谢,却又连连摆手,“诶呦,我这一把年纪了,不好意思再簪花了。”   老板娘只顾轻笑,正色道,“哪里呢,我却道,花应羞上老人头。”   跛子刘笑笑,觉得这姑娘心真好,又那么温柔,便也不多推辞。待他别了一头的花,才继续道,   “老板娘,我还想再多买些花。”   “要多少?”   “喔。我全包了!”跛子刘豪情万丈。   在古白二人修养的庭院里时,跛子刘刚跨入门框,第一眼就是小院里铺天盖地的重瓣芍药。   花团锦簇,天光明净,跟灰扑扑的盗帮洞穴完全不一样。   跛子刘想,小白是个爱花的孩子啊。   跛子刘那时便格外留心,深深的庭院,种满了花蕊淡粉、花瓣青白的重瓣芍药。   跟这个老板娘店门口的芍药,一模一样。   跛子刘大喜。   “姑娘,我全包了!要多少钱,若不够,我先赊账。”   老板娘却摇摇头,“老人家,不必付钱了。”   “这怎么行呢。”跛子刘便要拆下假腿翻出钱来。   老板娘笑意盈盈,掩着唇只露出一双清亮凤眸,俏皮地眨了眨。   “老人家,你若执意付钱,那,便去帮我寻一个人,捎一句话吧!他就在汴京。”   跛子刘识人过目不忘,帮老板娘这个忙轻轻松松,他便欣然答应。   “姑娘,你要找什么人呐?”跛子刘问。   “喔,那个人,有极长的胡须,算个美髯公。”老板娘支着腮,眼珠滴溜溜转一圈,描述道。   跛子刘记下。   “而且,他说话极其难听。”   跛子刘稍疑惑地眼角一跳,却还是默默记下。   总觉得这番描述,有些诡异的熟悉。   “姑娘,你要我找到他,给他稍什么话呀?”   老板娘扶着鬓角娇笑一声,柔声答:“您告诉他,我要将他碎尸万段!让他早些准备着。”   一时之间,跛子刘无语凝噎。   老板娘已开始拿着大包袱、小包袱,把芍药、金围带一齐扎好,装起来,仔细地别在跛子刘身上。   “老人家,再会!”   跛子刘驮着龟壳似的大包小包,俨然成了采花大盗。   香气扑鼻,熏的他走路更是一瘸一拐。   他走的很慢,生怕挤着、折了花朵们去。   一出店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澄澈日光被云团遮蔽了去,雾霭沉沉楚天阔。   雨,轻轻下起来了。   汴京的大街静了下来。   小摊小贩们纷纷收了摊,游人稀稀落落,撑着伞快快走去。   跛子刘仰头,细细的雨丝落在皱纹的沟壑间。“我快回去找小白,那孩子看到这么多芍药,肯定高兴。”   想着,他搂一搂包袱,尽量不让雨淋着芍药们,还是笑了。   跛子刘眼力极好,立于山巅时,可以透过层层云海,看见山下来者。   此时,他分明看见,雨雾霭霭的街巷尽头,赫然一把寒光凌乱的斧头。   “何人?”   风吹,雨斜,肃杀铁气,随着冷雨拍打而来。   跛子刘警觉,护着花,一个箭步便登上房梁,并不回头,仅凭脊背寒意,便知持斧人紧紧随着他的步伐,迫近。   跛子刘冷笑一声,“哪来的家伙,和我一个跛子比脚力。”   说着,跛子刘拥紧了花,一个回旋,便直直从房梁上翻下。   跛子刘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烟雨朦胧的街巷间。   持斧人却并未跟丢他,依然穷追不舍,跛子刘惊道,“有些本事!”   跛子刘冷嗤一声,暗自跟持斧人较上来劲,脚下一蹬,雨花飞溅,便在曲折巷陌间蜿蜒游走。   “哈!他跟丢了!”   跛子刘停下脚步,理一理抱着、背着的一团团芍药、金围带,花瓣沾染了雨珠,在雾气中缓缓摇曳。   “还好,没伤着我的花。”跛子刘哈哈笑道。   环顾四周,不知走出去多远,竟已远远离开了汴京闹市。   “不对。”   持斧人并无意与他械斗,反而更像是引他离开。   “中计了!”跛子刘惊觉,深深蹙眉。   “赶快回去找小白!”   雨气,吹得他皱纹纵横,夜色上来,云霭隐去,灯火阑珊。   闹市已经很远,酒楼的影子隐入呛人的雨气中。   来不及了。   跛子刘怔怔立于雨中,重瓣芍药不知忧愁地摇曳着。   他知道那个孩子不是寻常人。他的手是一对青色瓷器,唯有虎口结着粗糙的厚茧,和古鸿意一样,是常年用剑的痕迹。   芍药映照着雨色,被揉在跛子刘怀里,跛子刘伸出苍老的手掸走雨珠,稀疏的眉毛深深拧起。   来不及了。   夜很静,只有雨声。跛子刘大盗的听力,分明听见雨意深处,响起几声清脆宛转的啼叫,银铃一样瑟瑟荡出。   一只小巧的黄雀,啾啁着落在满怀青玉芍药的花蕊之中,黄雀探头,鸟喙颇有灵气地啄一下跛子刘枯木一样的手指。   千红一窟传讯的黄雀!   有些感激地拥紧满怀重瓣芍药,跛子刘稀疏的眉毛骤然挑起,眼中是急迫万分的焦灼,他一对粗而老的手颤颤巍巍团起黄雀,   “告诉古鸿意,速速去酒楼,救人!”   黄雀啾啾,便如一道利箭,划破雾霭雨气,冲进无边夜色中。   ————————————————————   *白行玉视角   酒楼喧嚣,楼顶春风吹。   白行玉斜倚在窗边,楼下是鱼龙游走的行人。   面前是酒。可是他讨厌酒。   天色渐渐黯然,细雨从窗边飘进,落在酒杯里,砸起一圈细小的涟漪。   他并不伸手合上窗子,任凭细雨落在发梢和眼睫,雨水溅入,眼眶稍酸起来,但他毫不在乎。   风是熏熏的暮春的暖风,雨也不冷 ,一点银针的温热,扎在青色的皮肤上。   酒楼里众声喧哗,此起彼伏,声音随雨水涨的湿热。   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如一尊雕刻,稍稍蹙眉。   跛子刘师叔,为何还不回来。   台上有人说书,台下群群围坐,纷纷叫好,似乎讲的是什么江湖传闻,武侠故事。   白行玉并未分心去听。江湖之中,他并没有熟识的朋友。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孤独的人,才能使出绝世的剑。   他只是无聊地抄起酒杯,转动手腕晃了晃,映出的自己的脸,便被揉碎了。   忽而,说书人一拍大腿,目光炯炯,声调醇厚铿锵:   “这厢便说道,那无恶不作的大盗——衰兰送客手!”   白行玉抬眼。手腕不自觉停滞于空,酒面因此复于平稳,把一双清冽的眼睛照的明白。   “此衰兰送客手,风流盖世。”   “他多情,又很无情!他常年流连烟花地,却只赢得薄幸名。”   细雨缭绕氤氲,说书人的声音从朦胧的远处,和一片叫好与喧哗流淌而来。   酒杯被捏的极重,指尖因此泛白,酒面是一轮月,摇曳着揉碎,映出来一双被揉碎了的眼睛,几分冷冽伤神。   在另一个雾霭沉沉的雨夜,追兵的剑银亮如鱼肚,“青楼本是薄情地,他自然风流盖世,对你,几分真情。”   酒楼声声喧哗,声声入耳,他静静捏着酒杯,雨丝飞溅,酒面揉碎,复圆,再圆时,映出的,分明是衰兰送客手一身华服,一头繁花,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的样子。   伏在桌面上,脸颊贴着冰凉的石头却更燥热了些,醉色酡红从眼睫一路涨到脖颈,他推开那个酒杯,酒杯滚落,叮咚清冽作响,这时候,他才发现,他已喝了很多酒。   学着古鸿意快意的样子。   “为什么,是在明月楼遇到衰兰。”他自言自语地喃喃,贴着石桌,雨气无声地迫近。   如果不是如今的自己。衰兰,你会如何对我……   酒水撒落在石桌上,春雨飞溅,也起些细小涟漪。   薄薄的一摊酒面,底下是同样明净的石桌,可以映出来酒楼四座高朋,一川喧哗。   直到,酒面映出来一个他此生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孔。   一个佝偻而面有青印的人,在向小二讨要酒喝。   因为痛,所以自然的去遗忘,几乎忘干净的一段记忆,血痂猝然揭开。他不顾醉气,几乎拍案坐直,双手习惯性地抓握,手中已无锦水将双泪了。   牙关紧紧咬着。睫毛淋着雨,不可置信地打颤。   那是把他卖进明月楼的人!   气息骤然紊乱,心跳的极快,眼中升起决绝的恨意。   追!   佝偻青印男子立刻感知到了那份醉气交加的杀意,转瞬,仓皇逃窜。   “别推搡!”“怎么回事……”   他不管不顾地拨开人群喧哗,拼了命的追去,也许是因为酒,也许是因为恨。   他知道,那个人没有武功!如今的自己,也能杀了他。若不是当年,自己挨了师尊一剑、残月的酌骨引……   他不会进了明月楼,也不会这般落魄地与衰兰重逢。   跃出酒楼,只见雨色浓郁,压的他眼眶很重,想到今日衰兰决绝的话语,呼吸更是不服气地紊乱了。为什么。凭什么把他卖进明月楼!   追,拼命追。疼,无所谓,比这疼的事情,他经历的多了,感官早钝了,无边雨色中,他带着醉意,几乎神挡杀神地追去。   佝偻青印人一路躲闪,在汴京曲折蜿蜒的巷陌里自如的游走,凭借此将他甩开一段路。   他咬着舌尖,让痛意迫着自己打起精神,再快些,莫要功败垂成。   也许是因为醉了,也许是因为他早就习惯了疼痛,舌尖却迟迟感受不到痛意,头脑也是一片雨气蒙蒙,不行!   终于,感到痛了。然后,一缕舌尖血,从薄唇一角溢出。   夜色上来,天色已合,雨声千里,万花飞去。   大风,吹散枝头新开芍药,汴京,漫天乱红飞去也。   衣衫尽湿,黑紫色淤青与黥刑烙印渐渐可以看见,发丝沾了雨水,黏在面颊上,大风送来一片青色芍药,正好贴在他的额心。   追上他……   追过汴京的街巷、市坊、寺庙、楼阁。   快追上他了!   腿脚已然麻木,口腔中一片铁锈血腥气翻涌,终于,他扶着膝盖痛苦地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舌尖血腥不止,血珠帘幕一样垂落地面,发梢的雨水应和着嘀嗒落下。   佝偻青面人确实消失在此处。   他肩膀耸动着逼迫自己压下来呼吸,抬起眼来,雨水溅入眼眶中,一双清冽美目赫然殷红。   眼前的景象,令他有些麻木地发颤。   五光十色彩彻区明流转于他酡红的面颊上,虽夜却如昼。   一座高高的红楼,通体金黄如玲珑宝塔,流光溢霞。青色牌匾,草就墨色大字。   明月楼!   明月楼如山般倾倒来。他呆呆立于楼下,是小小的一点,胸腔雨气血气弥漫,喘不过气来。口腔腥咸血气,和雨水碰撞,极痛。   ……   威严而肃杀的脚步。捏过他脖颈的大手,关节咯吱作响。都听见了。   雨很重……   古鸿意。古鸿意你在哪。   ……   一地积水,万里雨色,他在那些人面前缓缓跪下,用最后的力气捂住嘴角,殷红血迹却从指缝溢出时。这次,古鸿意没有来。   ———————————————————   白行玉走后,古鸿意抱着霜寒十四州,像一尊黧黑的雕刻,静静坐了一下午。日光从门槛泄来,却没有落在他身上。那一道皎白的身影,曾经在那里定定站住,看了自己好久。   醉得意踹一脚呆愣的衰兰,浓眉倒竖,痛心骂道,“哼,小子,你把人家气跑了,自己倒在这儿装起伤心来了。”   古鸿意脸颊贴着剑,寒气沁进皮肤里,依然盯着梨花木的门框,直愣愣地答,“师叔,我们俩不可能成亲的。”   “有一天,我得送他回去。”   跛子刘看见,阴影中,衰兰黧黑而深邃的眼睛,很决绝。跛子刘重重叹了口气,把酒葫芦一砸,便转身大步离开,不再理会他。   “小古。”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   是毒药师。   毒药师随着古鸿意盘膝坐下,不管地上的灰尘。他偏过头,看着衰兰垂下的眼睫,无声地长叹一声。   衰兰紧紧拥着剑,脸颊贴着剑身,发丝凌乱地颤着剑柄。额头至鼻梁,是古雕刻画的一条山峦折线。   衰兰是执拗的人,和霜寒十四州最为相配。只有严肃而坚硬的人,才能驾驭玄铁的宽剑。   “小古,你只凭自己的心呢。”   “我不能……”   “不是能与否,而是你自己的心,想不想把他留下。”毒药师轻声讲道。   古鸿意沉默了,蹭一蹭霜寒十四州的剑柄,把挺拔的鼻梁熨帖在冰凉的剑鞘上。   他蹙眉,眉宇间还是一团铁一般的决绝,“师兄,你不知道,我们,非一路人。”   毒药师却轻笑道,“师兄都知道的。小古,别忘了谁教的你作画。那一群家伙为何眼瞎,我也不解。”   古鸿意一怔,便抬眼定定看向毒药师,“师兄……”   毒药师一把握住霜寒十四州的剑柄,把剑从古鸿意怀中抽走,支在一旁的墙边,毒药师方再次询问道,   “小古,你只凭自己的心。告诉师兄。”   天色黯黯,细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衰兰的眼睛涌入些碎碎的水色,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瞳孔很黑,一潭深水。   “我说不清。”衰兰有些彷徨。   “那你还执著杀他吗?”   “我不想杀他了。”衰兰垂下眼眸。剑支在一旁,他只能无措地攥着衣袖摩挲。   “虽说,是我救风尘,但是,他也救过我的命。我们是相互扶持着逃出明月楼的。”衰兰拨弄着掌心那一道锦水将双泪落下的伤痕弧线,慢慢讲道。   与子同袍,修我矛戈,与子同仇。   即使江湖快意之中,这样情谊依然难得。和他并肩作战之时,衰兰送客手竟有这样一种错觉:他们是双杰、双骄,相匹敌的两个英雄。   虽然实际上,是相匹敌的两个通缉犯。   “我不愿再杀他。”衰兰喃喃地重复一遍。   忽然,一只小巧的黄雀,如袖箭一般划破雾霭雨气,穿过深深庭院,落在古鸿意手腕。   古鸿意手腕一翻,便将黄雀拢在掌中。   “这是千红一窟的传讯黄雀。”袖玲珑不知从何处冒出,幽幽道。他疑惑地捋一捋长须。   黄雀在古鸿意掌心,更是小小的一团鹅黄,它有节奏地啾啁鸣叫着。   袖玲珑眉宇间忧虑翻涌,眉头紧蹙。他缓缓道,   “速去酒楼,救他。”   庭院中声色一怔,雨声上涌。   毒药师一把抓起霜寒十四州,铁气寒光淋濡雨气,更加肃杀冷冽。毒药师双手捧起剑身,郑重地交到师弟手中,手,却未从剑身上撤去。   “古鸿意,你害怕他身上背负的仇恨吗?”毒药师腔调绵长如水雾,最后一次询问道。   “我不怕。”   “那么,古鸿意,你亲自去。逞英雄,就逞到底。”   “好。”   衰兰目光定定,声音很沉。他夺过霜寒十四州,别在腰间。   雨色越发浓郁,天地很静,只有连绵的雨声。   衰兰速速翻出赴汴京之夜的半旧竹篾斗笠,手腕一翻便扣在头上,全全遮住脸来,只露出质地如玉的薄唇。   向师兄道别后,衰兰几个轻快踏步,黧黑的身影夺门而出,消失在无边雨色中。   毒药师倚着门框,雨声入耳,他静静眺望着师弟疾风骤雨般远去的黑衣背影 ,挽起嘴角,“衰兰,这就是你的心。”   雨意排闼,木叶尽落,雾霭沉沉,楚天狭阔。   黑衣黑靴、半旧斗笠的侠客,提着寒光闪闪的宽剑,飞速赶路。   一如回到了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古鸿意拼尽脚力,用了十成十的轻功,那座青色的小小酒楼已然出现在视野中,他一扶斗笠,露出一双凌冽的眼睛。   脚步翻飞,他抓住临街商铺栏杆,便翻了上去,手掌被老刺划破也全不在乎,又几步腾空,向上再翻一层楼。雨声细弱,灯火阑珊,行人的尖叫却全然听不见,痛,不觉,只有雨色,心中弥漫,要快!   雨色尽头,那个人一身白衣,清冽美目怔怔地望着他。   酒楼窗户大开,雨斜倾来,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提着一把绝世的玄铁宝剑,带着潮湿粘腻的雨气,长腿从窗跨入。   客人惊惶,酒水四溢。   一个黧黑如铁的侠客,大口大口喘着气,紧紧按住他的剑,扶起斗笠来,露出一张杀意凛冽的脸来,面青如玉。   他穷极目力,找不到那个人。   “什么人!”“挤什么!”“喂……”众声喧哗,群情激愤,古鸿意不管不顾地拨开重重人群,只见高台中央,端坐一长衫说书客,正朗声讲着那江湖快意故事,讲着那薄情的衰兰送客手……   古鸿意愣在原地。他的确不在此处。   “天若有情,天亦老。”   “这衰兰送客手,饶是薄情客,却得深情名。可怜!可叹!”   高台上,说书人折扇翻飞如花,清亮之声如骨。   古鸿意提着剑,落寞地走出酒楼,霜寒十四州随他在地面划出一条银亮的水痕。   背后,是说书人铮铮而绵长的吟诵之声,“侠骨柔情,要向伊人吐。喜有东风吹暗雨,月斜风定鸳鸯起——”   他背后没有一轮明月。   “那么,我该去何方。”再一次他极其虔诚地吻了剑身,紧紧抱着剑,声音有些颤抖,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只管走。   他无暇思忖,只管提着剑走,不能停。   小贩,作坊,瓦子,大道,小巷,楼阁,寺庙。   人潮散去,芍药摇曳。   那一点眼尾痣,却不好寻得。   霜寒十四州陪着他,踏着一地银亮的雨水,泥泞飞溅,乱花残红褪去,雨水淋濡漆黑的头发黏在面颊上。   提着剑,不知不觉,来到了熟悉的小店门前,千红一窟却不在了,连店门口花团锦簇的芍药和金围带也无影无踪。   古鸿意按紧霜寒十四州,指尖茫然地打颤,于是将剑抓得更紧了些,手指因雨水浸泡而泛白。   扶起斗笠,露出来一双眼睛,看清那一爿小店时,这才后知后觉,他把来汴京时那一夜的寻人路,全全走了一遍。   那一夜,月光如水,老板娘笑吟吟地为他指路——   「明月楼如何走?」   「公子,那可是个好地方呀……」   夜静,雨重。   古鸿意大口呼吸着,眼睛里闪烁着碎玉乱溅的水光。心中升腾起一些最坏的猜测。   不要……   他已经把来汴京时寻人的路全全走了一遍。小贩,作坊,瓦子,大道,小巷,寺庙……然后那时一般,来到了千红一窟的一爿小店。   有一处地方,还未去寻。   如那时一般,该去按千红一窟的指示,去那个地方——   明月楼!   古鸿意茫然地摇摇头,扶起斗笠,颔首,天色黯色无边际,温热的春雨溅进眼眶。   兜兜转转,饶不开一个明月楼。他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缘起明月楼,如今再遭暗算,也合该是明月楼……   他按老板娘昔日的指示,飞跃了三层建筑,跳到道观之上,又转立于官府之巅,孤身一人站在高处。   如期看到,那座高高的红楼,青色的牌匾,草就的大字,流光溢彩的光晕,雨水,折射出炫目的光华。   如期看到,那个人。   他却宁愿自己寻错了。剑,被虎口压的极紧,却依然微微颤抖。   跳下屋脊,脚步一收,便落在明月楼下,高楼如山倾倒来。他握紧剑,拐进明月楼旁那条幽暗昏惑的小巷。   当真看见了。   走进那条黯黯的巷子时,古鸿意脚步却慢了,剑虽紧握在手里,他却第一次感到:   胆怯。   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不敢认。不是他就好了。   夜色呼啸着拥挤入深巷之中,古鸿意一步步上前,墨色翻涌雨气压着他的脚步,随着霜寒十四州拖出一条凝重的尾。   一条积水过靴的暗巷。极黑极黯,要把人吞去。   三个面目狰狞、拱手而立的壮汉,见古鸿意提剑前来,面露凶恶,却不慌张,交叉着手臂,直立于深巷之中,静静等古鸿意前来。   是曾经扼住美人的脖颈,以此取乐的黄家三兄弟。   古鸿意不敢置信地轻轻摇头,眉目凝结起深重的雨色,他握着剑,几乎茫然了。   一个长发垂落的人,徒劳地跪坐在积水潭间,衣衫淋濡,透出一团团青紫烙印。他本青色的面颊,却透出病态的潮红,涨潮一样从美目红到脖颈。   明月楼五光十色流转于他的面颊,照亮一脸梅花般撒落的血迹。他一身泥泞混杂殷红鲜血,白衣已尽数染成红色,蜷缩成一团,抱着膝盖,肩头却不住地战栗。   黄家兄弟眉目凶神恶煞,拱手而立,团团围着一个狼狈跪于雨中的他,皆不动声色。   白行玉跪着,跪在三兄弟之间,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到处是血色,溶在雨水里,成了淡红。   他抱起膝盖,轻轻偏头放在膝上,清冽的眼眸抬起,却空空无神,只是怔然地盯着提剑前来的古鸿意,像一只舔舐伤口的伤兽。   雨声中,白行玉无声地说,“古鸿意……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古鸿意喉结涌动,几乎失了神,心脏被狠狠拧着。   他顿住脚步,不敢再走近白行玉,而是缓缓转身,面向黄家三兄弟。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说话。”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   眼睛中,是业火黯黯,杀意奇古。 第30章 求婚1.0   剑出鞘。   古鸿意抽剑时, 头脑一白,什么都模糊了,只听见雨声细弱地落在巷间积水中。   黧黑而明亮的眼睛, 通红如血。   平静。平静。调整呼吸, 握剑的手麻木地打颤, 他咬紧牙关,明白,自己剑心乱了。   师父无数次教导他,玄铁, 心要静, 方是好剑。他自幼被磨成严肃平稳乃至有些慢吞的性子, 就是为了配这把剑。   但此刻他整个手掌都颤抖, 胸膛随之起伏, 夜雨冷冷打在脸颊上,却觉得滚烫无比……自己饶是明白, 这便叫做,剑心乱了。   斗笠遮挡了些许视线,他向白行玉的方向看去,看不见那双清冽的美目, 只能看见他抱着膝盖,蜷成一小团,脸颊贴在膝头, 却是不自然的潮红, 整个人都在打颤。   冷雨斜斜拍在脸颊, 滚烫。心也滚烫, 一团莫名火焰的旋风升腾。   他把剑缓缓归入鞘中,空手走上前。   黄大静静站着, 并不动,反瞪一眼白行玉,“哼,你的情夫又来了!”   回答他的是无声的拳头。   古鸿意失了神,抓着黄大的肩头,一把把他按到在地,整个人死死压在他身上,沉默地一拳、一拳的落在他的头颅上。   “你凭什么动他。”他咬着牙,雨水从斗笠滑落,指尖浸满了血水。   感官一片麻木,唯有拳头锤下的实感清晰,黄大乱颤的肉和吱呀响的骨头,原来,这比用剑畅快、解气。   “凭什么动他!”   古鸿意气息全乱了,他向来骄傲的便是自己严肃稳固的剑心,此刻却完全失了理智。他找了一夜的人……他拼命救回来的人……凭什么动他!   每一拳落下,黄大的头颅如拨浪鼓一样向左、向右翻滚,积水泥泞溅了古鸿意一脸。   “疯……子!”黄大鼻青脸肿,却仍瞪着古鸿意骂道,他眼皮青紫,费劲的抬起来,只见斗笠掩住了古鸿意上半张脸,只露出来一双薄唇,没什么血色,气息粗乱,喉结涌动。   古鸿意机械地掐着黄大的脖子把他拽起,再一次把他狠狠摔在雨地里,如此重复几次,直到黄大奄奄一息,蠕动嘴巴却再说不出恶语来。   然后,大手掐住黄大的脖子,骨骼劲瘦,从容不迫的缓缓加重力气,待黄大的脸色逐渐发紫,他却骤然撤去,冷眼看着黄大拼命呼吸、蠕动。   明月楼五光十色流转在黄大面上的皱纹,让古鸿意回忆起明月楼重逢的夜晚,那张青色的脸,脖颈间的一圈红痕,颤抖着软下去……   “疼吗?”,他便掰正黄大的脸,捏起他的下巴,又狠狠砸下一拳头。“说话。”   斗笠遮掩,面色并不明晰,只有一双薄唇,“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黄大已无力回答,只是用最后的力气去拽走掐住自己脖颈的大手。   又是一拳头。   “说话。”   又是一拳头。   “说、话。”   黄二呜呜咽咽地爬过来,拽住古鸿意的衣角,匍匐于地,“侠客!误会啊!”   黄二磕头如捣蒜,水花飞溅,“侠客,当真误会——今夜,是这个美人揍我们啊……侠客,侠客息怒……”   大手从黄大脖颈上移去,黄大如漏气的布袋样昏死于地。接着,斗笠被缓缓扶起,眼睛露出,冷冷地盯着黄二。   “再说一遍。”   黄二慌了神,睁大眼睛,颤颤巍巍重复,“今夜是他揍我们……我们没碰到他一根手指头啊……”   古鸿意蹙眉,把黄大一把按在地上 他方起身,扶起斗笠望一眼白行玉。   白行玉醉醺醺地抱膝坐在血水间,发觉古鸿意投来的目光,怔然抬起眼睫,歪了歪头,然后平静地遥遥一指黄家兄弟,做了个口型:“讨厌他们。”   “诶诶美人你怎么恶人先告状……!侠客,真是他揍我们啊……”   古鸿意冷笑,“不信。”   得了白行玉无声的指示,虽并不明白他到底说了什么,古鸿意只顾抓起黄二,把他翻过来,摔到地上,又抓起来,重复几次。   黄二满面淤青,哀哀求饶,一口气讲道 ,“这个美人……见了我们就打……莫名其妙的……发疯了一样……打完之后还拿暗器把我们定住……然后自己坐下开始伤神?侠客啊,我们当真冤枉啊。”   “那他满身是血。”古鸿意目光落在全全融成淡红的白衣上,又揪起黄二的领子给他一拳头。   黄二捂着脸,“那是我们的血啊!”为表衷心,他连忙拔出肩头钉入的暗器,血液喷射而出,立刻染红了黄二脚下的雨水。   古鸿意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不错。黄二肩头确实是袖玲珑师兄所制作的暗器。   他夺过那枚暗器,一抛,又接回掌心,望一眼白行玉,轻声说,“发的好。”   白行玉抱着自己,身子稍稍摇晃,俨然醉成一滩,听不懂这句夸奖,只是见古鸿意停了手。于是,他又伸出小臂,平静地指一指黄家兄弟,无声地说:“讨厌他们,继续打。”   古鸿意依然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却不妨碍得了旨意般拉起黄二的胳膊,反手一拧,便折了去,黄二凄厉的叫声又被朝着面庞来的一拳打断。   黄三爬到黄大身边,“大哥!”又爬到黄二身边,“二哥!”最后,黄三呜呜咽咽哭起来,“造孽啊!我一生就逛过两次青楼——”   黄三指一指面色肃杀的古鸿意,又指一指面色平静的白行玉,最后指一指苍天,哭的惨痛无比,   “上一次就遇见你俩,这次还遇见你俩!晦气啊……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我再也不逛青楼啦——”   雨斜斜打在脸上,古鸿意抹一把脸颊,徒劳地把血迹越抹越乱,他按着霜寒十四州,迫着自己找回些理智,却还是不解气。心里升腾起莫名的破坏欲,今夜,血色与雨色混合,感官因此变得尖敏,他大口呼吸着,   能杀人吗?   好想杀了他们三个……血气和剑的锈气同源,匆匆的交错。   衰兰送客手有自己的道。他不杀平民。   但若是为天下第一剑客大开杀戒,也许,并不算一件龌龊事……   他胸膛起伏,有些慌乱地去抓住霜寒十四州,剑身沾染雨水,质地丝滑粘腻,指尖俨然打滑,他照开杀戒的前例,去虔诚地亲吻剑身,然后,剑出鞘——   一阵温热熨帖上他的后背。   雨水冰凉的淋濡。   温热缠绵的覆上。   腰间,一圈青色的手臂环上。把他锁起来。杀意,被勒马,揉碎,掰开,环抱。   是白行玉。他站起身,拖着一身雨水、血水,跌跌撞撞,从背后抱住了古鸿意。   剑出鞘,寒光凌乱,却定格良久,悬于空中。   古鸿意稍稳下气息,斗笠之下,眼睫稍垂。他是来规劝自己的吗。   ……让他看见,衰兰送客手本就非清衿之士,在乎的东西被毁去,便如脱缰的马,眼中只有杀。只要杀到天地一空,再无人敢欺凌。如此想法,并非正道。   可天下第一剑客锁住他的腰腹,手心覆上他执剑的手背,与他共执剑。   雨随剑身下滑,碎珠入水。   “我亲自来。”天下第一剑客握紧他的剑,后背的温热绸缎滑落般散开。   古鸿意顺从地松了手,把霜寒十四州,交给他。   白行玉提着剑上前,霜寒十四州破开积水,划出一道驳船般的优美弧线。   来到拼死挣扎的黄大身边,他站定,霜寒十四州虚虚一挑,钉住黄大的那枚暗器便迸溅脱出,一夺,收入袖中。   鲜血喷涌如雾。   霜寒十四州划出纷乱缭绕的银线。极快,快的不像玄铁宽剑。   黄大四肢瞬间落上缠绵红线,手脚撕裂,殷红上泛。目眦尽裂状,张嘴,却再说不出话。黄大沉入积水之底,成了血泉,黯红源源不断上滚。   白行玉便起身,提着剑,跌跌撞撞来到倚墙挣扎的黄二身边。   挥剑,斩落,花叶尽碎。黄二如牵丝戏布偶,棉花吐尽,狰狞倒下。   黄三尚有些理智,吞吞吐吐着,“疯子……疯子……”匍匐着向一边滚去。   银亮的剑,抬起他的下巴。   雨色中,那确实是一双美目,殷红而屈辱含泪时,黄三为之欣喜若狂,如今,清冽的眼睛里,只有杀意。   斩。   黄家兄弟浸泡于积水中,成了三处血泉。   白行玉断了他们的手脚筋,三人此生腿脚软绵,再无法行恶。他算是留了他们一口气,不过,当真仅仅一口。他们能否熬过今夜,   看命。   这简直是古鸿意那个小迷信才会说的话。他心里笑笑。   白行玉双手捧起剑身,轻轻吻了一下。   霜寒十四州,每一次,都是霜寒十四州帮他杀宿仇……   暗巷本就积水,如今血水汇入,成了一片腥咸的汪洋。   潮湿的雨气、草木的清气、金铁的锈气、血气……   他们两个之间,隔着上涨的积雨,淹过小腿,宛如河畔。   转身,牵裳涉水,艰难地、慢慢地相互走近。谁也没说话。   沉默地把霜寒十四州别回古鸿意腰间时,他稍低头,古鸿意顺势伸出手插进他发丝里,揉着他的脸颊、头发,把他揉进怀里,圈揽起来。   今夜一切落定。   雨还在下,无月。   腿软。酒不好喝……   慢慢地,跪坐下去。古鸿意随着白行玉缓缓跪下去,姿势有些别扭,仍执著地圈抱着他,不松手。   白行玉伸手一把拽去他的半旧斗笠。斗笠入水,小舟一样,飘飘荡荡。   这样,两人便能紧密契合地相互埋在颈窝里了,再没有阻碍。   无话,只是抱着,相互给对方一点体温。古鸿意去揉他的头发,把凝结了血痂而纠缠在一起的发丝慢慢化开。“……没事了。”古鸿意额头压在他肩窝,气息依旧紊乱,整个人有些不自然地稍稍起伏。   “没事了。”重复一遍,声音嘶哑。   有点不清楚是谁在安抚谁。白行玉稍疑惑蹙眉。   “……我怎么都找不到你。怎么在这里。”   手掌被拉起,很慢地写着,“你不是要把我送回去。”醉成一滩殷红的脸颊贴上大手的疤痕。   古鸿意感觉手心很烫。   “盟主不要我了。”   “师尊也不要我了。”   “古鸿意,你也……”   被挟在古鸿意怀里时,他鼻梁与嘴唇都埋在他肩头,仅仅露出来一双眼睛,看见他们不远处,是一座高高的红楼,明月楼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言语被中断,手腕被按住。   “我十二岁入盗帮,师从盗圣公羊弃,十五岁,袖玲珑师兄为我偷玄铁铸剑,之后,我随平沙雁师兄行窃于汴京,自号衰兰送客手。”古鸿意从他肩窝里抬起头。   “……盗帮老巢坐落于汴京京畿尘山观天洞,我自幼在那里生活。那是一个很小的洞穴,我有一间自己的卧房。床铺不大,改日,我让袖玲珑师兄再做一张新床。   ……我的师兄、师叔你都见过了,我们天南海北,不常齐聚,谁有闲便回洞穴,平日,住所不会太拥挤。   ……我没有积蓄,师兄、师叔们大抵也没有。他们的聘礼,你也见着了。我会想办法赚银钱。   ……我没穿过好衣服,华山的时候,那是我最新的衣服。我过的是不讲究的日子。但我可以改。   ……往日,我饮酒,以后,我会戒。”   古鸿意并不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的。他说一段,便垂下眼眸,沉默片刻,思索着,还有什么该告诉白行玉。   白行玉静静看着他,不曾打断。   古鸿意的背后是高高的一楼鱼龙舞,和一天雨丝细弱,五光十色,照得雨丝轮廓清楚,照的楚天阔阔。   古鸿意的发丝被光晕勾出金色的轮廓。看清,古鸿意有美人尖,头发和眼睫都黧黑。   “讲完了。”   青色的手搭上美人尖,仔细地把凌乱粘在额头的发丝归顺。   古鸿意覆住那只手,最后一次询问。“所以,留在我身边,你愿意吗。”   眼睫黧黑如点墨。光影从古鸿意背后摇曳扑来,天地明朗。   他觉得古鸿意才是最明亮的光。   古鸿意清楚自己想留住他,他们可以一起练剑,使暗器,种葡萄、芍药、金围带,相互切磋,相互保护。……也许,真会成为他人生第一个挚友。侠客,怎能无挚友。可他孤独了太久。   那条积水过膝的暗巷,他鲜血淋漓跪坐其间的画面太震撼,此生不愿再见第二次。   他松开白行玉的肩头,转过身和他并排坐下,等待白行玉回答。   “……我身上背着很多麻烦。”   “……你想清楚。也许明天,盟主会来杀我。”   古鸿意垂眸,“也许明天,江湖联盟会来剿灭盗帮。”   “我无父母。”   “我也无父母。”   留在他身边,是不是可以养伤、练剑,种葡萄、芍药,去天山……像有了家人一样。   雨势千里,小巷中,积水过膝,两个血色凌乱的人跪坐其间,窝成一团,两只花脸猫一齐抬头,静静看着屋檐落下细细的水柱,满天雨丝飘落。   谁也没说话。   无边丝雨细落……   “……那我们怎么应付你师兄……”   这句话有应允的意思。   古鸿意伸出手掌去接住雨丝,声音沙哑地传来,“那就和我成亲。” 第31章 互换   “那就和我成亲。”   说出这句话时, 两个人并排缩在高巷的高墙边,没有对视,而是齐齐抬头, 看春雨慢慢下着。   古鸿意并不忐忑。他能做的就是说出这个请求。他一向是坦荡地把自己想做的、能做的事情做到极致的性子。   剩下的, 交给白行玉。尊重他的意愿。   白行玉抱着膝盖, 垂眸,指尖无助地搓搓衣服。   喔,这个叫求婚吗……侠客之间该怎么求婚呢,师门没教过啊。没有六礼、金银、华服, 有流血、剑、共患难、衣衫破破烂烂……然后古鸿意求婚了。   他的思绪跟着弱风斜雨乱飘。为什么眼眶很沉……雨打的睫毛很沉……喉咙很呛很酸……为什么呢……   很久等不到白行玉的回答, 古鸿意便将手递过去, 又去揉他的发顶, 帮他理顺湿漉漉的头发。   古鸿意垂眸, 自我反思,轻声问,   “我是不是有些随意。……师兄们的聘礼也乱来。……我见过平沙雁师兄是怎么成亲的,写婚书、合六礼,然后才是穿嫁衣,入洞房……我会给你补上。我们堂堂正正的成亲。”   这番话说的很慢, 说一句,顿一顿,想一想, 再继续说, 务必想把这个承诺变得圆满。古鸿意自己过惯了潦草的日子, 也并不是多在乎那些礼节, 但他怕白行玉不肯。   手掌心是他的头发,填得满满当当。醉中, 他身形不稳,稍微摇晃,身子慢慢倾斜……   叮。   靠上古鸿意的肩头。   白行玉靠的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是天下第一好的求婚了。   肩膀感知到这份羽毛般的重量时,古鸿意瑟缩一下,一个激灵坐直了。   无意识地,放在发顶的手很自然的渡过去,揽住白行玉的肩膀。   两人变成了并肩依偎的姿势。却都有些僵硬。   两个人都直愣愣地盯着天空,看雨。   “雨有什么好看的。”   “他醉了,是不是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不看我。”   “这是同意嫁给我了吗。”   “我才不要第一个看他。”   心声如上。   于是没有对视一眼。   还有一点无声的心照不宣:“可以多靠一会儿。”   今夜好累好累。   明月楼重逢之后,他们联手对残月、杀追兵,然后便是千红一窟裙摆飞扬而来,师兄师叔吵吵嚷嚷,二进明月楼风雨飘摇……大事一件接一件,目不暇接,剑不暇接。   这样闲暇静谧的时刻太少。一点点温度,从肩头稳定传来。   古鸿意有些恍惚,和白行玉重逢,其实不过短短十五天。   这十五天,自己的整个人生,却像被他的指尖,按下某道机关,五光十彩、千红万色,几乎是排山倒海而来。   明月楼高高的,他们两个小小的,依偎成一团。   如梦似幻。   两人一言不发地坐在积水里淋雨,像两个小拖把,都快泡发了。   古鸿意终于扭头。   盯。   对上一双盯着自己的潮湿眼睛,里面的情绪很难讲清。   离的很近,睫毛交错睫毛。古鸿意睫毛承接的雨水,竟然渡到他的睫毛上,迫的他眼睫颤颤。   白行玉醉醺醺地伸出手,两个指头戳了戳古鸿意的脸颊。   蹙眉。为什么不笑呢,古鸿意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苦大仇深,十分具有盗帮风味。他记得,古鸿意笑起来有一对酒窝,很好看。   于是指腹打着圈揉古鸿意的脸颊,想把那对酒窝揉出来。嗯。当然是揉不出来的。   古鸿意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一个常年穿的破破烂烂的人,怎么会在意自己有无酒窝。   但这不妨碍古鸿意有样学样的捏起他的脸,开始揉。只不过,手法比较近似和面。   雨水落在他面颊上,古鸿意一边把他的脸颊卡进虎口里揉,一边心里念叨着,“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   ……和面很快把对方和恼了。   对方蹙眉,喉咙动动,无声哼了一下,“咔”,空手就是一道剑诀,专门劈向古鸿意肩头,点在华山时锦水将双泪贯穿而落的疤痕。   古鸿意一动不动,捏过他的手掌,便把他按回去。对方又袭来,古鸿意再把他按回去。   重复几次,对方便乖顺了,抱着膝盖,把脸颊埋进去,不再理古鸿意。   古鸿意垂眸,勾唇笑了,很快判断,对方的杀伤力相当于一只会打醉拳的猫。   偏头看着他笑。   古鸿意脸颊上那一对酒窝浅浅的浮现出来。但白行玉自顾自把自己埋起来,还是没能看到那一对酒窝。   敛起笑意,古鸿意又冷冷瞥一眼沉在血泊中的黄家兄弟,“你们三个怎么敢动一个并无武功,又醉了的人。无耻。”火气,又有些上来了。   黄三昏死的并不彻底,他感觉手脚如斩断一般,不得动弹。不过,神志还存着些,眼睛也还能睁开。   黄三目眦尽裂,斜眼看着那个发了疯的美人,和那个完全被美色迷惑的侠客……   先是紧紧相拥。   然后求了个婚。   现在开始打情骂俏了!   不是,美人你现在打人怎么轻飘飘的,你刚刚残暴如斯啊!   侠客,你完全被迷惑了……你睁眼看看我们仨……   黄三翻了个白眼,“你俩当真一对有病的……”便被剧痛催着昏死过去。   古鸿意拉起白行玉的手,把他从积水中拽起来,两个人俨然成了小拖把,便默默地拧自己衣袍,沥出血水。   准备牵他回家时,白行玉指了指面前的明月楼。犹豫片刻,他告诉古鸿意,他在酒楼,分明看见了发卖自己的人。   “他叫李守义。没有武功。”   古鸿意立刻明白,白行玉是追逐了李守义一路,最终来到了明月楼,只是尚未进去,便路遇来寻欢的黄家三兄弟。   颔首,那座高高的红楼,巍峨严肃,红黄光影流转。   古鸿意没有片刻犹豫,沉声,“你我一起,二进明月楼。”   白行玉先是一怔,眼睛中的水色都跟着颤了一样,然后,郑重将手搭在霜寒十四州上。   只不过,如何进去?   硬闯吗?古鸿意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变成了通缉赏金五百两的“白幽人”来着……   “我们要正面攻进去么。”古鸿意蹙眉思忖。   白行玉抓起古鸿意的手,一团醉气,“嗯。把他们都杀了。杀……杀……嗯。”然后把脸颊贴在古鸿意掌心,气息温热的呼出。   那双清冽的眼睛里头一次燃烧着这样强烈的期许。不像开玩笑。   古鸿意思忖,李守义既然是个平民,进明月楼应该是为了寻欢作乐。如此看,他们也假扮成客人,既能不动声色混入其中寻找,又不会引发大的动乱。   这个计策,可行。   古鸿意按住无声地重复着“杀……杀……杀……”的白行玉,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听我说,我们假扮成客人,混入其中。”   古鸿意便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下白行玉: 浸满血的小拖把。喝大发的红瓷瓶子。   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太像两个通缉犯了。   这样血呼淋啦地去青楼,会被护卫叉出来吧!   “去找老板娘乔装打扮……不行。”他刚刚路过千红一窟的小店,不仅店门紧锁,那道裙摆艳丽的身影也不见了,连店门口种的花团锦簇的芍药都凭空消失了。   千红一窟现在靠不住。   白行玉还在执著地念着“杀……杀……杀……”,一边飞速打剑诀,几乎打出来残影,兴奋的有些奇怪。古鸿意干脆把他拉过来按在怀里,捏一下他的腕心,断了他胡乱比划的手。   古鸿意神情正经,一边按着他,一边正色道,“你要被抓进官府,我再赎你么。”   语气很严肃。   白行玉沉默了,推搡古鸿意的手垂落下来。   古鸿意认认真真,“不要离开我第二次。”   好不容易换来的平安。今夜,已有太多惊吓……古鸿意垂眸,如果,真的能把他藏起来,就好了。只是一场夜雨的时间,他便鲜血淋漓的出现在暗巷中,如果自己一直守在他身边,就好了。   腰腹间熨帖上一阵暖意。   白行玉垂落的手臂,环住了他。白行玉抱住古鸿意的时候,身形有些摇晃,于是带动古鸿意一块轻轻摇晃。   这样抱了一会,白行玉有了计策,便在他怀里慢慢抬起头,睫毛颤颤,严肃指挥道,“古鸿意,轻功,去六楼。”   “嗯?”   青色的手臂伸直,举起,搭在古鸿意的肩膀上。   “抱我去。”他无声地下命令。   打横抱起他,已经相当熟稔。   稍等,那个半旧起毛边的斗笠,还像小船一样孤单漂在水中……那是醉得意师叔特意为自己偷来的,戴了好多年,有感情了。   古鸿意抱着他,慢慢再次踏入积水中,靴尖一挑,斗笠便咻地飞起,正好扣在自己头上。   一个黑衣斗笠的侠客,抱着一个长发垂悬的美人,飞在空中时,剪影很利落。   古鸿意在亭台瓦舍上轻轻几点,旋身,便踩在明月楼六楼的栏杆上。   带着一身雨气,长腿跨入室内。   房内无人。古鸿意控着白行玉的腰慢慢把他放下来,只见白行玉落地便走了个乱七八糟的曲线,“砰”,打开柜子,把自己整个埋进去。   在翻找什么。刨刨刨。   古鸿意也躬下身,好奇看看,白大侠的计策到底是什么。   白大侠终于从柜子里钻出来,头发更加凌乱,他赫然翻出来一件——   似透非透的水光粼粼的轻纱。   举起来,放到古鸿意身上,比划比划,严肃点头。   “嗯。我们穿这个。”   古鸿意: 我到底为什么要信一个喝大发的人……   白大侠的计策原来两人是扮演风尘美人吗!这跟被千红一窟双双发卖回明月楼有何区别!   老板娘你快回来……   古鸿意按一按眉心,认真思考,忽然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他再不愿意看见白行玉那一副装束了。若隐若现的青紫烙印,只是想象一下,都觉得心头莫名一堵。   很不爽。世人再也不许看他那个样子。   自己是一身黑袍,沾染血迹其实并不明显。古鸿意摸摸胸襟,“你穿我的衣服。”   然后,他慢慢蹲下,拽过白行玉手里那一块轻纱,深呼吸一口,“我穿这个,我演风尘美人。” 第32章 美人   两个人很自然的背过身去, 默默地换衣服。   布料摩挲,悉悉索索,和碎落雨声融在一起。大盗的听力凭着这细弱的声响, 明明并未刻意倾耳听, 却明晰感知到, 那人何时分开衣襟,何时露出一对肩头,何时,衣衫堆纱叠绉, 垂落至玉色的脚踝。   于是, 古鸿意才把自己解下的铁色衣袍, 叠成整齐的一小方, 然后轻轻推向那个人的方向。   还是会有些不自在, 耳朵有些烫。会不自觉地想,这时候, 他们背对背,两个人都是裎身。春雨是绵密如织的罗望,把肌肤笼罩得潮湿。   白行玉很快换上了古鸿意的衣袍,整体尚且算合身, 只是腰侧空阔些,在衣服里晃。   两人同岁,又都常年习武, 何况都使剑, 身量并不算相差悬殊。无非是古鸿意稍高一个头顶, 肩膀稍宽阔半掌。   “好了吗。”古鸿意的声音响起。   听上去, 语气有些犹豫。   点点头,白行玉便转过身去:   ……   白行玉索性闭上眼, 又转了回来。   “……很怪异吗。”古鸿意声音弱下来。   白行玉顺了顺气息,又作了一番心理建设,方再次转身看古鸿意。   脸还是那张脸。美人尖,黧黑的眼睛,古雕刻画的骨相,极其严肃的眉宇。   不能往下看。   身量小的人穿大一号的衣服,譬如白行玉,只是会看着空阔清瘦些。   身量大的人穿小一号的衣服……   古鸿意本不算醉得意那样的魁梧体格。青年侠客,身体的美好,恰在于线条优美流畅,宽肩窄腰,从锁骨到腰腹如一笔行云流水勾下。   不称雄壮,只是年青人劲瘦的恰到好处的薄肌而已。一株尚未苍翠的刻硬生新的树木。   可是衣服捉襟见肘。   像新打的棉被被利刃划开一个长口子,棉絮铺天盖地翻涌出来般:   古鸿意胸膛强撑着那一层薄纱,撑出一道天裂,于是裸露延伸至平坦的小腹。轻纱贴的太紧,不仅把形状勾勒的很清晰,色泽也是如此。山峦起伏,呼之欲出。   “你睁眼看看。”古鸿意在他面前挥挥手。   白行玉听话地睁开眼睛。   “也莫要拿手捂眼。”古鸿意弱弱地要求道。   那张本就习惯严肃的脸,面色更铁青了。   头脸以下却过于有伤风化。   感觉头和身子各过各的。   古鸿意无比想念袖玲珑师兄的补丁。他像被塞进了一个壳子里,绷的呼吸都凝滞,稍微抬手动动,胸前那一道深深的天裂便要不管不顾地继续往下露去。   忽然灵光一现。古鸿意便抓起一块纱帕,往脑袋后一系,把脸蒙上。   一是防止老鸨认出他,他现在是“白幽人”。   二是白行玉的眼眸充满了……复杂的不解……酒都醒了几分。为了体谅他的眼睛。   把脸蒙上估计看起来好一些。古鸿意记得那一夜重逢时,他便蒙面,整个人是轻盈的一道白。   白行玉退后一步,举起双手,指尖搭出一个框架,圈揽住古鸿意,认认真真把他看了一遍。   不蒙面,只是头与身有些割裂感,古鸿意把脸这么胡乱一缠,倒是个地地道道的劲爆土匪风格了。   很符合风流采花大盗的身份……说书人不也是这样讲么。   古鸿意尝试走两步,被束缚着总觉得不自在,结果同手同脚。   清脆地一声“嘶——”   天裂彻底断裂。薄肌质地劲道,因此瞬间弹出。   雨声都寂静了。   古鸿意无力地拽着衣襟,却怎么都合不上。   他深深蹙眉,本想说些什么,一张口,便绷不住地嗤出一声苦笑。这样子算什么嘛。   白行玉仍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按着眉心垂下头去,肩膀有些颤。   古鸿意弯下身子,去看他的表情。   一双明亮的眼睛忽然闯入视野中,像星星落下来一样,明光晃晃。是古鸿意,一本正经地质问他:   “……在笑什么呢。”古鸿意一脸正气,指腹不轻不重按在他的眼角的小痣。   被温热的指肚这样一戳弄,他不自然地打了个颤,反而弯起眼眸,别过脸躲着古鸿意,头垂得很低,咬起唇角。   他心里明白,如果他不哑,此时自己的笑是有声音的。   往昔人生,无笑亦无泪,这句谶言,不是由锦水将双泪填补的,而是遇见古鸿意之后,仿佛他指节轻敲,一个尘封的匣子便缓缓打开。   他去掩住嘴唇。古鸿意夺过他的手,从薄唇上拉下去。“……不许笑。”古鸿意语气很严肃。   可是他看见,古鸿意自己的一对酒窝,都深深地盛满月光。   两个人胡乱地拽着,最后都笑了。   月色涨潮上那张总是很严肃的面颊,眉宇间的铁锈肃气一下子化开,流淌,熔进酒窝里。   白行玉看愣了神。   月亮,什么时候出来了。   月光勾勒出古鸿意的轮廓,他认认真真蹙眉,若有所思地询问,“当真如此难看。”   也不是。他从来没有觉得古鸿意难看。   长发美人尖,流畅优美线条,若隐若现的肌肤,合该有风流气韵。   只是见多了他平时,铁一样的严肃,只觉得他现在衣着过于香艳,面色又视死如归,莫名想笑。   见他陷入沉思,古鸿意垂眸叹了口气,心说,“天下谁都跟你一样好看。太难为人。”   古鸿意索性拔出霜寒十四州,郑重地帮他挂到腰间,“白大侠,剑给你,我们走。”   “嗯。”   握住霜寒十四州时,凉意传上指尖,于是想起来。来这里,好像是为了复仇。   这里,好像是伤心地。   此时此刻,心里竟然这样轻盈。甚至,还有笑。   那些往昔刻骨铭心的伤痛,好像也并非锁住他一辈子的镣铐与天堑。   古鸿意的大手一把握住他腰间的剑身。两人就这样牵着剑,走出小小的屋子,   开门,华灯纷上,婉转流光。   “诶呀,公子这边请——”熟悉的谄媚声音。   此人正是老鸨!   老鸨眼一瞪,“呀”了一声,仔仔细细打量白行玉一番,只见他一身肃杀黑衣,腰间挂着寒光闪闪的宝剑。   老鸨大惊失色,“死哑……你、你不是被白大侠赎走了吗?怎么又来了?”   “白大侠”抱着他跃入夜空时,冷眼甩下一句,“下次来明月楼,你们欠他的,必定血债血偿!”犹在耳畔。   老鸨额头惊出汗来,纷乱地拿帕子擦拭着,徒劳地把脂粉擦下来。   老鸨思忖片刻,却又觉得不对。“你不是随白大侠过日子去了,来青楼做什么?”   白行玉和古鸿意对视一眼。   老鸨只见,死哑巴并不作声,只是冷冷盯着自己,反而是他身旁的“美人”,大手一挥,替他解释道,   “他来当嫖客。”古鸿意义正辞严。   来青楼还能干什么。救风尘吗。   老鸨震惊,眼珠子要掉出眼眶,“啊?你来当嫖客,白大侠知道么?”   古鸿意思忖,老鸨口中的“白幽人”是自己,便正色道,“他知道。”   “啊?白大侠他知道?他同意?”老鸨腿一软,这一切简直比“白大侠”真的重新杀回明月楼还吓人。   “没错。”   老鸨不停地拿帕子擦汗,惊恐地看一眼白行玉,又看一眼他身旁那个穿着劲爆的美人……   难不成,白大侠有这癖好,就喜欢看自己的老婆跟别的男人好?老鸨细思恐极,忍不住发抖。   老鸨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古鸿意,只见此人蒙面,长发垂悬,饱满结实的肌肤从似透非透的纱里爆出,整个上半身几乎裎身。“我手下有如此敬业的人物么……”老鸨蹙眉,却又不住赞叹道。   “不对,此人怎么长的如此熟悉。”   老鸨踮起脚尖上前几步,贴近古鸿意细细观察。   怕老鸨看出异样,古鸿意便闪身往白行玉背后躲。   老鸨往左探头,古鸿意往右躲闪。老鸨往右探头,古鸿意往左缩。   老鸨大怒,“你躲什么!”   古鸿意认真思索片刻,方想出个合情合理的回答:“害羞。”   铿锵有力。   忽然,一道寒光淋濡,临空而下,是剑!   鱼背一样银亮的剑,直直指向老鸨的咽喉,寒气,随剑身滚下,灌入喉中,老鸨一个战栗趔趄向后退去。   顺着剑身,向上看去,是一张青色的脸,底色泛上不自然的潮红,杀气奇古。   剑尖点着老鸨的喉咙缓缓划过。   白行玉冷眼一抬,压迫便随剑身倾下。   无声,“不准动他。”   冷笑,剑一横,便将古鸿意整个护在身后。   剑气啸得老鸨踉跄摔去,下巴颏打着哆嗦,“再也不敢管你俩了,诶呦这什么事儿啊——”老鸨叫嚷着,便踉踉跄跄拽着手帕离去。   两人在原地站定片刻,白行玉将剑缓缓归鞘,然后很自然的去牵古鸿意的手。   指尖一阵冰凉,然后被白行玉郑重抬起。   古鸿意抬眼去看他,那双醉意弥漫的眼睛,垂下睫毛,却挡不住快意,他在古鸿意掌心一笔一划写着,   “我救你,我们走。”   他在扮演什么救风尘的戏。   但古鸿意只是觉得颇有趣地笑了一声,便依着他,稳稳回牵住他的手,好奇跟在他身侧,随他走。   白行玉醉着,走不直线,却步履飞快,发梢随剑气飘扬,撩过古鸿意的面纱时,可以看见青色的后颈,和劲瘦的脊背。   眼前人黑衣斗笠,腰悬佩剑,俨然是绝世的侠客模样。   古鸿意愣了愣,原来,被救风尘,是这样一番心路与滋味。救赎者,上位者,逞英雄者,固然是一种快活。但被对方伸出的手,拉出泥淖里,心也会动。   古鸿意垂下眼眸,看来,明月楼重逢的那个夜晚,他当真没做错。   那白侠客气宇轩昂只顾向前走,一身轻纱的古鸿意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穿过喧嚣的人群、交错的觥筹、如云的美鬓、纷亮的华灯。   白侠客手腕一翻,霜寒十四州的剑柄便挑开一扇红色小门,门开,内里幽暗昏惑,香炉袅袅升起靡丽气息,空空一间小室。   白侠客振臂一旋,霜寒十四州便打横过来,稳稳挑起古鸿意的下巴。   古鸿意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剑柄横拦着推至床榻之上,松软被褥陷下一个小坑。   白侠客随着他重重倒在床榻上,半压着他的身子,指节搭在他胸膛叩一下。   酡红面色,潮湿眼睫。大醉大醉。   古鸿意心一跳。   白大侠,你的救风尘戏本,当真没问题么。 第33章 坐腿   古鸿意被他横剑拦着推倒在床上, 霜寒十四州压着胸膛。   然后,那个醉中的侠客膝盖一提,跪在床边, 如此一撑, 便晃晃荡荡, 飞扑到古鸿意身上。   扑。   然后成了一滩。他埋首在古鸿意胸前的起伏间,许久无半点动静。   年轻人真好,倒头就睡。   古鸿意刚支起手肘,撑着半坐起来, 便被从天而降的他, 重新压在床榻上。   淡蓝的被褥被重叠的两人压出一个坑。   古鸿意只好随着他瘫在床上, 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又被胡乱压于肘下, 古鸿意闭眼叹息道,“此人喝大了当真胡闹, 以后再不许他碰一滴酒。”   胸膛前一阵硬物的硌感。是霜寒十四州,夹在两人中间。   担心硌疼了他,古鸿意便控住他清瘦的腰,慢慢把醉成一滩的他扶起来, 自己也稍撑起来身子。   这才发现,白行玉跪坐在自己两腿间,费劲地抬起眼, 蹙着眉头, 气息紊乱, 手背按在自己小腹上:   他在执著地把古鸿意裂开的衣襟合上。   古鸿意无奈垂眸, 笑笑,“他到底觉得我这副打扮有多难看。”   古鸿意伸手, 直截了当地拍拍白行玉的脸颊,提醒他清醒点,“醒醒酒,你我是来寻仇的。正事要紧。”   那脸颊很烫,燎的掌心的疤痕都有些痒。   手掌被夺过,白行玉贴的很近,好像醉了之后连视力都模糊了一般。他悉悉索索往上面写着什么。   “此事往后放。”   古鸿意疑惑地一凝眉,倒没有将手掌从他指尖抽走,而是换了只手又去拍拍他的脸颊,“此事万分要紧。岂能往后放。”   白行玉摇头,没什么在乎的神色,躬身继续写着,“我的事不重要。我已经如此了。”   “那你现在要做什么?”古鸿意语调严肃了些。深邃的眉眼稍稍凝滞,甚至考虑下手重些赶快催他清醒。   “救风尘。”   掌心,温热一笔一划回答。   “古鸿意,我救你出去。”胸膛前,伏着凌乱的长发与潮红的面颊。   古鸿意愣了愣,凝结的眉宇一下子松弛下来,想厉声戳他,语气却再也重不起来,只是轻声重复,“……你醒醒酒。”   白大侠当真入戏了。   “古鸿意,你不许经历和我一样的事情。”眼睫颤抖着垂下。   古鸿意本想再伸手拍拍他的脸颊,迫他清醒点,抬眼,却对上那双平日空洞冷冽的眼睛,如今全是焦急和伤神,月光在其间波动。   “古鸿意,你不许挨打。不许被灌酒。不许……”   他指尖匆忙的言语被中断于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古鸿意一手把他的腕心按的陷进床榻里,又单手控住他的脖颈,渡他完全跨坐于自己腿上,然后捋顺着他的头发,把他揉进怀里。   “没事……没事。我不会的。”古鸿意有些木讷地重复讲着。   和他相处这些时日,古鸿意发现他无论是怎样的尖锐与排斥,但被圈进怀里的时候,总会很快乖顺下来。   很管用。   古鸿意实在无奈。有些责难跛子刘师兄怎么偏偏带他去酒楼,又有些微妙的笑意,唇角浅浅弯起来。   原来,招式严谨毫无破绽的天下第一剑客,仅仅几杯酒,就能催成这样一滩胡言乱语的不靠谱模样。   早知如此,五年前在华山时,合该抱着醉得意师叔的大酒坛子去,先邀请白幽人共进几盏酒,如此,自己说不定就赢了。   古鸿意想着,眼睛一亮,有些懊悔当时不知此计策。那时,自己尚不了解他。   不过,心里却涌上几分温暖。原来世上除了盗帮的长辈,多出来一个人关心自己的死活。   “没事。我若落风尘,你就去找我师兄师叔。”古鸿意学师父哄自己的模样,轻轻拍着白行玉的背安抚。   认真思索片刻,古鸿意娓娓分析道,   “……跛子刘师叔老本行是乞丐,你让他率领丐帮熟识的兄弟去闹事。”   “让袖玲珑师兄打地洞来接应我。”   “还有毒药师师兄,让他备好蒙汗药,见了老鸨就迷晕他。”   古鸿意本来想嘲笑白大侠醉中乱心智,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顺着他的胡话,认认真真分析起来,衰兰送客手落风尘,大家该如何营救。   “那我呢。”白行玉挣开他手腕的压制,反手覆在他掌心,执著问着。   “你指挥他们。”古鸿意严肃吩咐道。   抱着白行玉坐在自己腿上时,将他抬高了几寸,因此两人正好能嵌合在对方颈窝里。古鸿意把脸颊卡在他肩窝,正好能看见窗外的月光斜斜倾来。   寂静的房屋瓦舍被渡上银白的霜衣,高低错落的群山一般,让古鸿意眼前幻起天山的白雪与万壑,苍山覆雪,师父须发全白,静坐佛龛前。   “……还有我师父。你赴天山,请他为我于佛前多磕几个头。骑最快的白马。”   古鸿意的目光远远落在窗外皎洁的万家屋舍上。有些失焦。   古鸿意想,今夜杀了那个李守义,就策马带他赴天山吧。骑皮毛水亮如绸的白鬃马。   风和马嘶,把什劳子明月楼,远远甩在身后。   一是为了求神仙,二是带他见师父。   盗帮的长辈们,唯独和自己最亲的师父,还没见过他。   还要再备一匹马,次一些的马便可以。捎上毒药师师兄,让师兄采药制丹,为他疗伤。   走马天山,明烛天南。快活快活。   白行玉完全淹没在他胸膛里,不曾抬头看一眼。沉默许久,又拉起他的手写,   “我去天山,那千红一窟的芍药、金围带和葡萄怎么办。”   古鸿意“嘶”一声,眉头严肃蹙起,思索片刻,只觉他说的没错。   天山一去不复返,葡萄老死小院中。   今日晌午,古鸿意还想着去西市买个更大的架子,葡萄快结蔓子了。可惜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他和白行玉吵架了。   这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情,其实只不过过去了几个时辰。而此时,白行玉已坐在他腿上,依靠在他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他的头发。   ……这应该算和好了。   古鸿意凝眉苦思片刻,仍没想出这一院子草木怎么办,忽然,怀中的白行玉“噌”一下弹起,跪在床上,目光认真,夺过他的手重重写,   “我现在便去天山。”   白行玉决定放弃千红一窟的芍药、金围带和葡萄。相比起来,古鸿意更重要。   他已经神志不清到坚定地信了古鸿意的那一套迷信言论。天山,现在便策马去,春日雪化,并不冷。只要能救古鸿意。……   速速直起腰便要下床。   壮志未酬,然后被古鸿意一把拽着压到床上。“扑通”。   古鸿意叹一口气,三下五除二把他裹在被子里,这一套流程已相当娴熟。   自己去杀李守义吧。让这个醉醺醺的大侠躺着梦一梦天山就好。   古鸿意蹙眉,不轻不重戳一戳白行玉的额头,正色道,“你怎么也迷信了,不学点好的。”   又问正事,“此李守义,佝偻,面有青印?”   白行玉被戳进被窝里,怔怔的点头。   明月楼只是汴京庶民的寻常寻乐地,都是些平民,并不会有什么大危险,除非如上次般,残月率亲兵抓捕白幽人而来。   以防万一,古鸿意想都不想便把霜寒十四州塞进这个花卷里,交代一声,“若有意外,你拿我的剑防守。”   白行玉缩在被褥里,从一滩变成了一条。眼神一抬,不满地蹙眉。   古鸿意捋一捋胸膛全裂开的轻纱,徒劳地越捋越有伤风化,又叹一口气,便严肃道,“我去捉回来李守义。你在此处等我,若有情况,用我的剑。”   白行玉杀黄家三兄弟时,挥剑自如的样子历历在目。白行玉杀人的时候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只是空、冷,极冷,连仇恨的神情都没有。   古鸿意俯身再问他一遍,“你自己行吗。”   对方张张嘴,点头,神情淡淡。   古鸿意也点头。古鸿意听不见,其实他说的是:“行。我把他们都杀了。”   说着,他抱着霜寒十四州,挂上面了。   其实剑修的剑是不该让外人碰的。即使是为自己铸剑的袖玲珑师兄,古鸿意也从不许他动霜寒十四州。但白行玉已经用了不知道多少次霜寒十四州,与剑俨然成了一副熟络的样子。古鸿意看清,他杀黄氏兄弟时比杀残月亲兵时流畅不少。   剑与侠客都是慢慢磨合的。   古鸿意伸出手,伸进那个花卷里,抚一扶霜寒十四州的剑身,无声对剑说,“辛苦你,护好他。”   手腕仍搭在剑身上未抽离时,那双盛满月光的眼睛骤然一抬,睫毛摩挲他的手背。   手掌被抓住,白行玉的最后一个问题是:   “剑给我,那你如何……”   古鸿意轻笑一声,目光却炯炯,“我的老本行,并非剑客。”   月光下,古鸿意转身空手而去。他转转手腕,骨骼劲峭作响。   他是绝世的天下第一大盗!   不过是,捉来一个人。   轻功,暗器,戏法,肉搏,十五岁以来,随平沙雁师兄行窃汴京名动江湖的年岁,尽数白费了么?   小门吱呀合上,古鸿意离去前,从窄窄的门缝里最后窥一眼那个抱着剑蜷缩在新雪一样的被褥里的人,他把绯红的脸颊贴在剑柄上,繁复的花纹在他额头挤压出印子来。   古鸿意汇入香腮云鬓的人群中,是最赤裸的一个,纱起袖滚,却全是严肃到极致的气息。   行人遇见,第一眼讶异此人身量足色,合该风流,却全是生人勿近之感,并不敢真真搭讪。   古鸿意一层楼复一层楼仔细搜过,连正寻欢作乐的小室都不放过。   不过,他并无慌张匆忙,而是遵循着自己的礼貌,先手敲门,屋里不应,再敲门,如敲木鱼般良久不绝,余音绕梁,这一番操作下来,嫖客几乎都会带着怒气来给他开门——   门开,赫然一个结实劲爆的“美人”。   嫖客愣神,上下打量一遍,面色复杂,“你是来加入我们的吗?”   也有嫖客吓得直直跪下求饶,“你……莫非是我娘子请来的打手,我再也不逛青楼啦!——”   古鸿意很快便把明月楼搜了个彻底,并无李守义佝偻而面带青印的影子。他站定,望着窗外漆黑如鹅绒的夜空,眉头紧蹙,“不该如此。难道,白行玉看错了。”   夜很静,雨已停。明月清辉,寒落眉宇。   他十指相扣,转着关节,发出铁器迸裂的咯吱响声,衬的夜晚更加寂静。   大盗的敏锐的听力,在关节清脆声外,捕捉到一点微弱的窸窣……大盗的直觉,让他心头警觉。   不是花叶。不是步摇钗宝叮当。不是觥筹交错。   ……极细极弱,极高极远。   是剑声!   不是人用剑。不是埋伏或追兵。   是风。   是夜风拂过剑面的微弱铮鸣……孤零零的剑,躺在类似于高台的地方……不会错!   *   小室,昏惑。   白行玉和霜寒十四州一齐被卷在被子里,两者都很安静。   “古鸿意,你去哪儿了。”剑也听不到。月亮也听不到。   “我不想再呆在此处……古鸿意,带我去天山吧。”   眼眶被醉意压得很沉。   继而,一道人影闪过。   “古鸿意,是你吗。” 第34章 还泪   古鸿意慢慢合上眼睫, 将全部感官集中到听力上。天地一白,万物落尽,推杯举盏的欢乐声响便隐入夜色, 那微弱声音传来之地, 便梦一般幻在眼前。   这不过是大盗的基本功。   高台。月色。高处不胜寒。   大风吹动木叶的水渍, 珠潋落于窗,新叶听雨眠……   高台上,一把剑,静静地放着, 孤独地啸着风声……   那是一把很熟悉的剑!   衰兰送客手的挚友是剑, 对他来说, 剑有情思, 亦有言语。   衰兰分明听到, 风声簌簌中,那把孤独的剑, 在等待着一个人。   剑说,它在等,一个绝世的英雄。   古鸿意蓦然抬眼。   觥筹交错的繁复声响中,一道戾气尖锐女声喇破纷扰, 打断了衰兰送客手遥远的思绪。   “我岂知道,那个哑巴跟白大侠有关系!早知今日,我当初何必收下那个赔钱货。   ……那哑巴又在楼里找了个新欢, 我真怕白大侠又杀过来!”   是老鸨。刺耳, 锐的像冰凌的尖声。   帛织扇子清脆的撕裂声。   烦躁不安的推搡声。酒盏横扫而碎裂。   “李守义, 你把他卖给我之时, 可没告诉我,这个赔钱玩意那么讨人厌, 你骗我,说他乖顺的不行,原来只是被你打折了胳膊腿,他伤好的倒快,便日日给我闹腾添乱!”   李守义!   三字如针,倾轧入耳。   “他不仅毁去了花朝节拍卖,还惹来了那什劳子江湖人物……贱人、贱人一个。”   “早知合该打断他的腿,我心好,单单毒哑了他,饶是便宜他了,让他跑。赔钱玩意。”   “李守义,你竟还厚着脸皮,回明月楼找我?我如何庇护你?你怕被那什么江湖的兵老爷们杀了,我就不怕?上一次,白幽人剑指着我的喉咙,可说让我血债血偿呢!”   夜风,吹得尖锐的声音狞恶无比。   古鸿意心口又是一阵烦躁的拥堵。摩挲着指腹,霜寒十四州却不在手中了。   师父说,衰兰,心要静。   很快,他凭声音的细弱与酒盏碎裂的回音,确定了老鸨与李守义的方位。   踏步,踩窗,扶框,飞入黧黑夜空。轻功,大成!   侍者只见一幢黑影颤轻纱,击破夜风,瞬间散入空中。侍者惊慌,酒水倾洒。   李守义被老鸨尖声骂着赶出房间,一出房门,便啐一口骂道,“贱货,不要命了似的追了老子一路……当年不该图钱卖了你,该直接打死你的。……本来就是路边捡到的野货。”   又皱纹一横,自言自语道,“老鸨说,他又傍上了什劳子白大侠?那我小命更是难保……”   话音刚落,李守义眼前闪过一道若隐若现的薄纱。   “眼花了么。什劳子玩意。”李守义又啐一口,不多在乎。   下一秒,天翻地覆。   一只骨骼劲瘦的大手,枯木一样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不知何处闪出一个人,尚未看清他的脸,只看见了手腕爆出的青筋,纵横捭阖。   那人静静地掐着他的脖颈,不断施力,直至他面色青色,口吐白沫,才重重把他摔在墙上,落下一个黑色的人痕。   古鸿意面无表情地踹了他一脚。   视线并不多在他身上停留,古鸿意心里牵挂的还是高处影影绰绰的剑声。   俯身封住李守义的几个穴位,断了他的行动,古鸿意便抽身离去,跃出窗棂,直奔楼顶而去。   长腿跨出窗框的一刻,他信手扯下紫色缎面的帘子,随意往身上一绕,便成了披风。   栏杆复栏杆,一层攀一层。夜风刺的大盗敏感的听力簌簌作痒,古鸿意还是觉得,那把剑,在高处,与他对话。   一定有一把剑,在等着他!   不会错……因为那是衰兰送客手钻研了半个人生的剑……   翻身上天台,楼高望苍天。   此地无一物,唯余天上风与尘。   古鸿意蹙眉,扯一把披风,扶着心口,把长眉同跳动的心一齐压下来。   古鸿意并不算敏锐的性子,甚至常常流于刻板执拗,不怕痛,不怕死,不怕寂寞。   师父总敲敲他的小脑壳,长吁一口气,“这个剑呐,怎么能这样往死里练呢?衰兰,你要有点灵气儿,死练不管用啊。”   师父,死练有用。拼了命的刻苦有用。   站在明月楼的楼顶,硕大的月亮把古鸿意的黧黑眼睛照得明朗,他心跳的很快。   此时此刻,打入骨髓的记忆,千百次重复的联系,十年来日夜的钻研与数不清的画作,让他只是闭上眼便能听到风拂过那把剑的簌簌声。   簌簌……   比刻入骨髓还清晰,他确信,那把剑在这里!   五年来,辗转反侧时,他总静静地聆听四野声响,期待着熟悉的剑声响起。   期待着白幽人提着剑出现在盗帮那个小小的洞穴门口。   披风在夜风中翻飞。古鸿意按一按眉心,便躬下身来,把掌心按在地面上。   那一道白幽人亲手铭刻的伤痕,是一道褐色的山,吻上冰凉的地面。   专心。衰兰,你天生就是和他匹敌的命。师父算的没错。   就是此处。   掌心的疤痕吻在一方地面上,摩挲许久。   古鸿意便一翻手腕甩出四个暗器,四角定一框,楼身红漆瞬间碎裂。   地开。   剑出。   月光如水。   古鸿意指尖悬停空中,呼吸错了一拍,纯粹到极致的欣喜涨潮到眸子中。   锦水将双泪。   它静默肃穆地躺在尘土中,被月色渡上一层柔和的辉光。   虽只是其中一泪。   衰兰的指尖搭上剑身,虔诚地感受朝暮渴望的宝剑。上一次握住它,还是败走华山,倒在白幽人脚下时。   掌心疤痕升腾发痒,陈年血痂亦觉复苏撕裂。   他垂眸问,锦水将双泪,你是否等到了绝世的英雄。   去握住剑柄时,古鸿意脊背却莫名一阵寒意。夜风吹拂翻卷披风,凉意贴上肌肤。   忽然细想。   如果锦水将双泪一直都在明月楼。   那明月楼,到底是寻常烟花地,还是特意关押某个人的囚笼?   李守义瘫在地上,想叫骂,却发现穴位被封锁,动弹不得,亦无声音。不久,那个莫名其妙地揍自己的人回来了。   带着兴奋的纯纯粹粹的眼睛。   古鸿意拖着李守义便再次翻身下窗,去找白行玉汇合。   一手拖着李守义,让他的脸在地面上摩擦,或重重摔在楼身上,古鸿意轻功飞快,不久便飞跃到了寄存醉成一团的白行玉的小室。   降至窗棂,蹬着栏杆,古鸿意冷冷看一眼口吐白沫的李守义,却又反思道,   “我下手是否重了些。白幽人也许会觉得我暴虐。”   毕竟,他还没有从李守义嘴里问清情况。   古鸿意叹一口气,还是把李守义摔进屋里,然后跳下栏杆,带着一身寒气闯入屋内。   嗅到一阵新鲜的血腥气。   抬眼,见霜寒十四州直直穿过老鸨的肩头,将老鸨钉在墙上。   白行玉脸颊落了血,像星星点点的梅花,他慢慢抬起眼,静静望着古鸿意。   终于,等到他回来了。   古鸿意再一次带着一身寒气跳下栏杆,闯入屋内,和当时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但这一次,他不只是徒劳等待古鸿意来拯救了。   “我做的好吗。”白行玉笑了一下,无声地说。又说,“你的剑真好。”   下一秒,他看清古鸿意披风摇曳的身影,手中提着一把剑。   月光下,那把剑的清辉温润如玉。   白行玉神情一震,瞳孔不自觉张大,抬手揉了揉眼睛。   没看错。   古鸿意慢慢走向他,半跪下来,单手抹去他脸颊上的血迹。   杀人的时候一向空洞得连仇恨都看不见的眼睛,此刻颤颤地摇晃,月光也在其间波动。   白行玉眼睫摇晃,定定地盯着古鸿意给自己擦拭血迹,有些不敢相信。   古鸿意郑重地把锦水将双泪交给他。   “我来还你的泪。”   古鸿意轻声说。   再一次握住锦水将双泪时,他感觉有些陌生。   轻盈的剑柄,流水的纹路,华亮的触感。   和虎口的老茧嵌合的完美。   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变回白幽人了 。   古鸿意仍半跪在他身旁,自顾自地说着话,他只觉得那声音很模糊,很遥远。   “……你大概和我一样,命运不好。上苍总是让你遇见这些坏人。你该先遇见我的。”   ……   “现在,我们两个,都有剑了。”   ……   呼吸几乎凝结成一团,眉宇也错乱地打颤,白行玉垂眸,剑在手中的触感如此真实,他摇摇头。   不用去天山了。   天赐的洪福,就在眼前。   月光如水,那个人的声音温柔地传来:“你承诺过,教我用剑,不许食言。”   古鸿意见他低垂着眼帘,肩头有些打颤,便去揉揉他的脸颊,一本正经地问,   “你知不知道有人想害你?锦水将双泪就在楼顶。……我该早点遇见你,便能早点帮你找回来泪。”   “你怎么找得到……”古鸿意的手掌被拉起,白行玉贴着他的掌心的疤痕写字。   古鸿意舒舒畅畅地笑了,严肃的眉宇山川一样展开,白行玉第一次在他古板的脸上见到这样纯粹的……骄傲。   很快意。   “我不过是听见了声响。风吹过你的泪的声响。”   盗贼的基本功就是听声、记声。古鸿意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绝技。   “你是绝世的天下第一剑客,但我也不差,毕竟,我是绝世的天下第一大盗。”   衰兰送客手的一对酒窝和一双明亮的眼睛,都盛满了月光。   砰。砰。   白行玉眼睫颤颤,怔然盯着月光下古鸿意的轮廓。   老鸨和李守义歪七八扭地倒在一块,无言的对视一眼,默默地靠口型骂了起来,   “这俩人叽里咕噜谈情说爱什么呢?”   “听不懂,什么还泪啊?我看我要先哭了!”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啊!——”   古鸿意偏过头,敛起笑容,瞥一眼老鸨和李守义,正思索怎么盘问他们二人。   温热覆上手背,是白行玉往他手心塞了小小一个瓷瓶。   古鸿意一愣,与白行玉对视一眼,两人便一齐点头。   老板娘的——醉真散! 第35章 共犯   醉真散!   古鸿意心中默念, 老板娘,多谢。   来汴京这一遭,他孤独的人生发生了太多的奇遇, 不仅有残月、梅一笑、老鸨之流让他流血、让小白伤神的奇遇……   更有千红一窟红裙张扬, 笑意盈盈地招呼他们俩回家, 给他们俩做衣服。   他不再那般孤独了。也许,这便是繁华的汴京!   上前一步,古鸿意依次捏起李守义和老鸨的下巴,便将醉真散灌去。   李守义本就口吐白沫, 这一番灌药后更是咳嗽连连, 捏起脖颈干呕, “这是什么毒药……狗东西……”   古鸿意冷冷地看着他, 以脚背抬起他的下巴, 李守义拼尽最后的力气,猛然跃起, 竟从衣袖中翻出一把匕首!   “不要命的小子,老子跟你拼了——”   李守义目眦尽裂,狠狠抡臂,那把匕首便直直冲古鸿意眉心而去。   他狞笑一声, 见古鸿意手中并无武器,想必敌不过真真白银的匕首!   古鸿意不动声色,只是冷嗤一声, 站定不动。   银光逼近了那小子眉心!他却一动不动, 傻子!李守义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   叮。   清脆如碎玉迸溅的一声。   那把纯银匕首, 如触柔柔冷雨, 轨迹轻微偏移。   然后,直直回旋, 疾速扎进李守义的肩头。   李守义震惊,捂着肩头吃痛大叫一声,不忘大骂,“小子,你明明未动……”话语未落,李守义眼前闪过一道杀气清冽的银光,一把细如流水的剑,已然横在了古鸿意面前。   锦水将双泪,将古鸿意整个护在身后。   白行玉横剑于古鸿意面前,冷眼盯着李守义,杀意凛冽。   古鸿意自然不用动。自己刚得了剑,霜刃未曾试,锦水将双泪,你想必寂寞无比。   古鸿意垂手而立,目光不曾落在气急败坏的李守义身上一眼,那把匕首,不值得他一眼。从始至终,他的视线静静落在白行玉挥剑而出的身影上,几分痴痴的神情。   天下第一的剑……   起手,翻腕,花剑,挑穴,贯穿,流水行云春去也。   瞬间,李守义身上落下极其对称的几个血洞,踉跄摔去,再无叫骂之语。   白行玉利落收剑,抬手擦拭一把脸颊星星点点的血迹,便转身,去望着古鸿意。   衰兰送客手,我的剑,有当年几分风采?   月光倾泻,衰兰送客手胸膛稍稍起伏,愣神片刻。   衰兰送客手看见那个重新提起剑的侠客,笑了。   和当年那个冷如冰霜的白幽人不一样。   回过神来,古鸿意上前一步,踹一脚李守义,便严肃问正事,   “你为何要卖了他?”   醉真散渐渐生效,李守义目光空了下来,喉咙滚滚,“我又不止卖他这一个……”   古鸿意蹙眉。这个李守义,确实没有武功,不是江湖中人,看起来只是个人贩子。   “谁指使的你。说话。”   李守义翻了个白眼,“老子干这行多少年了,风尘地赫赫有名的人贩子……什么什么指使!”   “你只是为了钱?”古鸿意不信。   李守义瞪眼,“不然呢。他长得挺好看,卖了不少钱,就是不听话。老子干这行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天天拳打脚踢的,当真有病,乖顺点不就好了?”   “嗷!你揍我做甚,莫名其妙的小子……啊!——”   李守义的言语中断于狠狠砸下来的拳头。   古鸿意绕绕手腕,只觉得还是不解气,心头很沉。   古鸿意敛起杀气,才偏头看一眼白行玉,温声问,“再问他些什么?”   白行玉目光有些迷茫,摇摇头。   事情很明白,李守义真的只是为了几两碎金。   李守义颤颤巍巍地抬起指头,恶狠狠指着白行玉,“一年过去了,你干什么,还要杀我?爷爷的,追我一路……你自己不听话,吃些苦头也寻常,倒怪我了……”   古鸿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去些表情,便蹲下,沉默地砸下一拳又一拳,直至李守义不再大放厥词。   古鸿意起身,见白行玉垂眸站着,许久没什么反应,便稍弓腰,低头,去看清他的表情。   古鸿意本担心看见一双伤神的眼睛,白行玉却很平静,摆了摆手,示意古鸿意没事。   原来,不是因为什么血海深仇,江湖恩怨,只是为了碎金几两,一个盖世的剑客便折进青楼了。   白行玉觉得这一切很可笑。原来,自己真的只是运气太差。   盟主、师尊,受了蒙蔽不信他,拔剑伤他,他固然也委屈过,但,伤能好清,真相也能查清。这些事情打败不了他。   他此生最恨的事情,只有一个明月楼。在此地失的尊严,吃过的苦头,比师尊的刺穿他剑伤重千钧万钧,无可挽回。   偏偏只是因为钱。绝世的剑客竟然栽在钱上。   锦水将双泪缓缓顿地,划出一道漫长的剑啸。白行玉垂下眼眸,慢慢将剑收起。   老鸨听见剑声,却直直打起哆嗦,叫唤道,“我也是为了钱!我也是呀……我们明月楼生意开的好好的,又不是单单跟你有仇。”   老鸨抹一把涕泪,颤颤巍巍,“是那个兵爷,给我三百两黄金,让我毒哑你。我跟你无冤无仇,我也是怕你们这些混江湖的……你要报仇,去找他,别找我!”   古鸿意一把抽出插在老鸨肩头的霜寒十四州,神情一冷,举剑迫近,   “说,那个人是谁?”   老鸨肩头鲜血喷射,连连哀嚎,“是个提着斧头的!我也不认识呀。你们一个个都喜欢打打杀杀……”   说着,老鸨从衣襟中翻出一张脆而黄的纸契,胡乱扔去,“这是他跟我立的契,我毒哑他,再看好他,不准他跑了,便能得三百两黄金。”   古鸿意一挑霜寒十四州,便将那张纸契展于剑上。   古鸿意牵过白行玉,两人一齐阅览这张纸契。古鸿意指尖搭在落款处那个淡蓝色的小月牙……   那是残月的标志。   古鸿意蹙眉,便问白行玉,“你与残月,关系如何?”   白行玉垂下眼眸,拉起古鸿意的手,戳一戳锁骨处的疤痕,那是残月打入酌骨引的地方。   在那之前,残月与他并未见过一面。只不过,他是剑门的天才,而残月是盟主的小弟子,两人同龄,又都使双剑,常常被世人一同提起。   残月极仰慕他,毫不忌讳向众人宣称,终有一日,他会成为与白幽人比肩的英雄。   残月的仰慕并不假。即使他在剑门,也曾听闻,残月是因他才选了双剑。   残月为他高楼酣饮,孤身策马关山,清肃寇贼余党。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残月追随着那银鞍白马、白瓷面具,走遍了关隘黄沙险道。   黄沙漫天,白幽人回首,远眺一个双剑而枯瘦的少年,紧紧追随着他。   那一道消瘦的剪影,是他对残月唯一的印象。   眼看他起高楼,楼塌了,残月也是第一个倒戈,决绝地率兵来追杀他的人。   那夜,残月持双剑出现在他面前,身影挺拔,已不似当年枯槁。那一瞬间,他竟天真地以为这个长大的少年侠客,是来救他的。   残月冷眼嗤笑,“我看错了你,白幽人!”   他以为的少年侠客纯粹坚实的仰慕,瞬间化为镜花水月。   残月有错吗。未必。毕竟,梅一笑须发皆白,近年来有心退隐江湖,而下一任江湖盟主的位置,只有两个有力的候选人:   剑门的白幽人,和自己的关门弟子残月。   古鸿意眉宇拧起,反驳道,“他就是错了。”   古鸿意的手掌抚在他的锁骨,掌心蜿蜒的疤痕正对着埋在他身体里的酌骨引。   很暖。   古鸿意冷嗤一声,“残月,墙头草罢了。这样的仰慕,不要也罢。”   这样不稳固的心,使出的,想必不会是沉稳的剑。   “月下梅花发”……古鸿意心中冷笑,也不过尔尔。自己师兄平沙雁一句轻飘飘的挑衅,竟真的能逼的残月剑心大乱,失了目标。   “三叠嫂嫂自然不会看得上这样的人。”古鸿意心说。   “残月,他如果是为了盟主的位置,这样害你……”   古鸿意揽住那一双肩头,迫白行玉望着自己的眼睛,   “你不必为他伤神。真正仰慕你的人,会接你走。”   白行玉反而避开他的目光。在明月楼蹉跎了一整年,哪个仰慕者来接自己走了。   肩头,古鸿意的体温稳定地传来。接他走的人,天赐的洪福一样,从天而降的人,   只有面前这一个。   心绪很乱。此前半生,仿佛把什么事情,全全颠倒了。   白行玉垂眸,拉过来古鸿意的手掌,怔怔地握了一会儿,像是寻求一些温度,慢慢活过来,才缓缓写,   “你仰慕我吗。”   写完这句话,他自嘲地笑了笑。他真是痴了,到底为什么,要自取其辱地反复向衰兰确认……   古鸿意不多思索,神色坦然,   “我不仰慕你。”   得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白行玉乖乖点头,更觉得这问题不如不问。便皱眉,将手从古鸿意掌心抽走。   “但我会接你走。现在会,若是当年,也会。何时都会。”   手,还是被一把牵了回来。掌心的疤痕,对掌心的疤痕。   昏迷许久的李守义执著地爬起来,骂道,“什么仰慕来仰慕去的!你们俩快把老子打死了!爷爷的……”   白行玉冷眼瞥他一眼,并未松开古鸿意的手,另一只手攥紧了失而复得的锦水将双泪。   剑回到了手中,他再也不会像往昔一样……   要复仇。   一个几乎疯狂的计划仿佛是瞬间涌进脑海里。   他在心中问锦水将双泪,我若这样做,还算古鸿意心中的英雄吗。   锦水将双泪无声地抚弄他的指尖,他的虎口。   下了决心,他托起古鸿意的掌心,“我要去做一件大事。”   “何事?”   一笔一划,四个字,指尖沉重。   “杀人、放火。”   写完,心里有些解脱,却良久未看古鸿意的眼睛,怕看见些失望的神情。   古鸿意有自己的道、自己的义。他不杀平民。   垂着眼帘,他继续写着,严肃告知古鸿意,   “两条路,一、你现在离开,二……”   尚未写完,只听见泉水喷涌的“噗嗤”一声,继而,血腥气翻涌涨潮。   指尖悬停在古鸿意掌心,古鸿意未动半分,稳稳托举着他的指尖。   他惊诧地抬眼,看见古鸿意另一手持霜寒十四州,仅仅手腕一翻,赫然挂着一个人头。   李守义身首分离,鲜血涌如泉。   古鸿意语气冷静,声音沉稳。   “投名状。”剑抬一下,那人头便骨碌碌滚落,一双黧黑的眼睛,目光却未偏离白行玉的眼睛半分。   “要作你的共犯,人头作祭,够吗?” 第36章 心跳   白幽人用剑, 但不知剑。他从不会像衰兰一样,虔诚地和自己的剑讲话。   剑只是一块没有生命的铁,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   剑有定数。挥剑时, 他的快感完全源于剑流水行云的痕迹, 完美的契合了某种规则,榫卯相合般舒适。   他从来没有思考过,正义是什么。世人皆称,白幽人便是正义本身。   他也从来没有思考过, 白幽人, 你到底为什么要用剑。   直到沦落在明月楼, 第一次和锦水将双泪分别。他慢慢明白了, 衰兰那种毫无章法、他所轻视的剑, 为何有那样的伟力,能划破他的白瓷面具。   衰兰从始至终, 是为了自己的道义挥剑的。这个道义经过半生思考,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衰兰在夜风中砍下人头,就着凛冽血气, 说要作他的共犯时,他愣了神,被大手团起的指尖, 摩挲着衰兰掌心隆起的疤痕。   血腥气翻涌钻进皮肤里, 酒醒的差不了, 才惊觉自己拉着衰兰入了什么伙。   “衰兰, 你只管按你的义来。不要和我同流合污,我早把自己毁了。”他心中蹙眉, 只想把衰兰推远。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报仇雪恨,要做到什么程度,除了杀了李守义那个害人无数的人贩子,还要杀了谁……残月吗,盟主吗。   怎么做,才是正义的。   他抓住古鸿意的手掌,像抓住最后一个支点,真诚而茫然地写着,“共犯,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古鸿意将霜寒十四州缓缓顿地,血珠便簌簌滚落,银亮如月。   霜寒十四州和锦水将双泪并排而立。   古鸿意思考的时候总是很肃穆,仔细想清楚了一切,才抬起眼,眉宇是一片凝炼。   “火烧明月楼。”   古鸿意没有开玩笑。眸子中月色翻涌,成了火焰。   白行玉愣神,本能地摇了摇头。便去推开古鸿意的手。   古鸿意一把捏住那个因为惊讶略微打颤的手腕,按了下腕心,给他一点体温。   然后,抓住他的手腕,带他向前跑去,轻巧跳上栏杆,随即跨入无边夜空中。   两把剑,一把宽阔,一把细亮,迎风飞去时,啸出的声音也不同。   古鸿意领着白行玉来到了明月楼楼顶。   大风,两人,两剑。   埋葬锦水将双泪的地方,俨然是一处方形的土堆。   夜风簌簌,古鸿意披风翻飞,他挑起剑尖指着那一处剑坟,严肃无比,“你看清,明月楼就是有心人关押你的囚牢,我们烧去它。”   可他看见白行玉把头垂的很低,几乎要坠到自己胸膛前,轻轻摇了摇头。   很久,再等不到白行玉的反应,古鸿意便盯着那座剑坟,自顾自地讲着,   “凭什么他们能这样迫害你,而我们却自己把自己困在道义里了。”   “我们把这个地方一把火烧去,以后你就忘了这些伤心事。”   白行玉反抓住他的手,蹙眉写着,“放火烧楼,我们这样做,没有错吗。”   古鸿意一哽,呼吸紊乱了几拍,拧着眉头,   “我没有做错什么。这些年,官府通缉我,江湖联盟唾骂我,我从来不觉得我做错了。我要成为的是师父那样的盗圣,管别人如何骂我。”   讲出这些话时,古鸿意少有的在白行玉面前很锋利。面色是一片肃静的青,吐字越发铿锵,肃杀。   然后,古鸿意抓住他的肩头,把他垂落的身子掰过来,迫着他直视自己的眉眼,声色俱厉,“你已经有了剑,为何还要受委屈。你怕做一点‘坏事’,便毁去白大侠的名声?”   这一问,倒真将白行玉问住了,古鸿意看清那双琥珀眼眸瞳孔骤然一缩,几分犹疑。   意外地,白行玉怔怔地点了头。   “……我可以这样做吗……只为了自己痛快,不为了别人活……”他一遍一遍叩问自己:   我真的有权利只为自己痛快吗?   师尊,盟主,今夜我火烧明月楼,便实打实的成了恶人,   你们是不是从此再也不会信我。信我有冤屈。   古鸿意本是玩笑似的一问,没想到白行玉竟点了头,古鸿意一楞,随即眼睫黯下一刹,“哈”了一声,   “我竟忘了,衰兰送客手是个坏人。”他心说着,一阵无名的情绪从心口腾到喉咙。   “难道,这些年,我在你眼里,便一直是这样的恶人吗?”他捏住白行玉的肩头,气息不受控地粗粗地呛去,眼神却很哀伤。   终于,说出来了。   这些年,他魂牵梦绕地想见白幽人一面,想亲口问他的,便是这个问题。   这些沉重的言辞砸在沉默的白行玉身上,白行玉有些茫然,古鸿意何时在自己面前是这样严厉的神色。眼眶莫名一沉,本就紊乱的心绪更乱了。   “……抱歉。我话重了。”话语落下,古鸿意一怔,便立马松开他的肩头,白行玉一个踉跄后退去。   他们隔开三五步的距离。古鸿意别过头去不看他,只觉得这问题实在天真。白幽人怎么会认可他。   自己来汴京这一遭,不就是为给自己正名,想让白幽人心悦诚服,承认衰兰也是大侠。   于是,自己不要命似的折进去三百两黄金,半生衰兰的名号,胸膛的三个血洞……可是,白幽人岂会因为这一点小恩情,便全全对他改观,乃至于认可他。   可笑。   喉咙很堵。讲到这里,他实在有一个疑问。他知道,自己不该现在问,可还是喉咙一滞,吐出的声音沙哑无比。   “……如果江湖联盟告诉你,只要剿灭我,你就能恢复名誉,官复原职,你会跟他们走吗。”   问出这个问题时,他眼眸抬起,静静地注视着白行玉,央求似的,想要一个答案。   兜兜转转,回到了他们俩吵架的原点。   身份上,他们云泥之别,古鸿意明白自己恶名昭著,也不奢求一点救风尘的恩情,便让白幽人对他感恩戴德。   但如果在道义上,他们也分道扬镳,两人根本不可能走到一块去。   凛冽的夜风把古鸿意的眼睫吹得打颤,阴影从眉弓处落下一道黯河,眼睛藏于其中,神情并不明朗。   白行玉低垂着眼帘,看不见对方的视线亘古静止在自己身上,眉宇凝重得有些伤神。   “我不急。……不用现在回答。……”鸦翅睫毛覆下,古鸿意主动缓和道,想逃避这个尖锐的问题。   今夜承受不起第二次争执了。   他也不想听到对方说出来厌恶自己的答案。莫名很烦。   他们之间隔着一地银亮月光,像一条柔软的河流,把两人分得很远。   叮。   清琮的流水声啊。   锦水将双泪顿于地,拖出一道银亮的弧线,慢慢贴近了宽而阔的霜寒十四州,宽剑的阴影整个笼罩住流水般的细剑。   是白行玉走近了他。   白行玉抱住他的时候,夜风很大,古鸿意听不清自己的心跳。   砰。砰。 第37章 火烧明月楼   凛冽夜风把月色吹落两人身上。   古鸿意垂眸, 下意识想伸手反圈住他,莫名的破坏欲起来了,想使劲揉他一顿, 可心头的死结还在, 觉得自己没资格这样做。   于是深深蹙眉, 手臂不甘地悬停空中。   怀中人沉默地圈着自己的腰,紧紧地叩着自己的后背,手肘压在脊背上不安地摩挲,像怕他下一秒便消失。   古鸿意看清, 他的肩头在微弱地痉挛。   白行玉眼睛被忽然硕大的月亮照得撑不开, 眼前, 一轮明月忽远忽近, 忽大忽小, 像水中折射出的粼粼波光,强撑着睁大眼眶时, 眼中含着的月亮也跟着涨大。   主动去抱住古鸿意时,他心里空的像月下的雪地,古鸿意厉声说的那些“正义”“坏事”还是没有想明白,月色照亮的只有唯一的念头:   古鸿意你不要走。师门没教过我那些, 古鸿意你教我……   对着那一双打颤的肩头,古鸿意升起许多歉疚,便伸手去揉揉他的头发。“……我真不是什么好人。这种时候, 对他说那么重的话。”   师父说, 小衰兰, 切勿急躁啊。   古鸿意叹口气, 对自己说,为得到一个绝世的剑客真心的认可, 他可以等。   一颗真心,不轻易。   于是,古鸿意允许自己去抱他了。   几乎是扑过去,把他压到骨髓里。   两个人便开始各怀心事地揉搓对方。   高处极寒,夜风自盛,他们的头发本就被吹得凌乱,这样一番相互又像安抚、又像责怪的搓搓,直接乱成了两个鸟窝。   他们的一缕发丝纠缠在一起,团成一个小结,老树盘根错节,千丝万缕。   古鸿意注意到那对肩头慢慢平静下来,抽去魂魄一样挂在自己身上,小腹平稳地熨帖小腹。古鸿意才松了口气,垂眸去盯发丝下那一段裸露出的青色脖颈,竟然挽出笑意,“嗯。果然搓搓就好了。”   不知何时,他们两个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无论危难面前,亦或攻讦之间,只要相互揉着抱一会儿,给对方一点体温,无需一句话,就能把心稳下来。   没有什么是一顿搓搓解决不了的!   就像师父拍着自己的背哄自己一样……有时候,拥抱比言语更胜过承诺。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啊。   古鸿意去扶他的脸颊,把他从肩窝里拽出来,声音刻意放得比平时温柔些,正色道,   “我听你的。毕竟,是你的共犯。”   到底要如何报仇雪恨,还是要尊重白行玉自己的意愿。他再不爽那些混蛋,也无法把自己的道义强加于白行玉身上。   白行玉怔了许久,才下了决心。   他慢慢把搭在对方腰腹的手抽回,一翻广袖,两指夹出一枚古铜色的莲花,拎到古鸿意眼前晃了晃。   “袖玲珑师兄的碧血莲花蕊,如何用。你教我。”   月光从重瓣莲花错繁杂乱的瓣子间,曲折柔婉的穿梭。却激起点点火星。   大杀器。   古鸿意长眉一抬,倒愣了,良久才动动薄唇,“认真的?”   “嗯。”面前人淡淡点头。   古鸿意道:“你先走个直线我看看。”   对方蹙眉,虽不情不愿但还是乖乖向前走去,一遍走一遍回头,给古鸿意甩一个疑惑的表情。   走的线笔直。但是同手同脚。   古鸿意长吁一口气,“酒倒是醒了。”   古鸿意也上前几步,重新回到他身边,又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白行玉的额头,一脸严肃道:“自己想清楚嗷。”   古鸿意想明白了,自己安心当个共犯,不去当军师。   面前人定定地望着自己,脸颊被月光分成了一明一暗,那表情很决绝,仿佛是打碎了全部的人生才作出这个决定。   白行玉点头,再次确认。   他将碧血莲花蕊举得更高了些,与古鸿意的眉眼平齐。   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反覆住了他举起的手腕,两只手交叠相扣,共同举起古铜色重瓣莲花,举得高高的,趁着月光晃了晃。   水一般的银色在花瓣间流窜,折射到两个人正对视的眼睛里。   “好。我教你。”古鸿意微微弯起唇角。   很快,两人商定好了全部计划,古鸿意满意地点头,认为这样做毫无差错,便要提着霜寒十四州动身下楼。   刚刚转身,耳边便呼啸而来一道流星划过夜空般的清响。   凭着那细弱清鸣,古鸿意下意识伸手向前一接,稳稳当当:   赫然,锦水将双泪!   古鸿意眉宇一抬,讶异回首,隔着楼顶高风与满月,白行玉站在那一头,向他张开双臂。   古鸿意立刻会意,不多思索,便将霜寒十四州抛了过去。   分别站在楼顶两端,隔着一地月光,他们默契地交换了武器。   古鸿意指腹摩挲着锦水将双泪的剑身,当年的夙愿,竟在今夜意外完成。   他呼吸快了一拍,垂眸轻笑一声,便跳起一蹬栏杆,快意无比地跳入夜空中,飞下楼去。   古鸿意提着剑,顺着明月楼一层层奔去,这次,不再礼貌地敲门,而是直直以剑顿开大门,冷声喊,“走水了——”   有人惜命,提起衣衫便跑出明月楼,亦有人流连风月,沉溺其中迟迟不愿动身。   古鸿意便挥剑挑起那嫖客的发冠,将他甩出房外。   每见到一个嫖客,古鸿意便冲上前,勾起他的脖子,冷冷道,“下次,若还来风月场,便试试我的剑!”   有的嫖客见锦水将双泪杀意凛冽,直直吓得腿软,连忙跪地求饶:“侠客,我再也不敢逛青楼了!饶命!”   亦有嫖客瞪眼骂道,“小子,你管我?”   古鸿意便不由分说提剑,拼力将那嫖客击倒,落他肩头一个血洞,待他哀哀求饶,方冷眼道,“不许就是不许!”   一层一层,盘旋奔赴,明月当楼。   古鸿意很快走遍了整个明月楼,说了无数遍一样的话,挥了无数遍一样的剑式。   手掌不累,只是嗓子有些哑了。   举剑恫吓了最后一个嫖客后,站在空空的楼阁中,他慢慢将锦水将双泪顿地,回声波澜般传来,他垂下眼眸,笑了一下,   笑自己傻。   这番执著的举动,也许只是无用功,但古鸿意不知疲倦地挨个去做。   他总希望,这些人中,有人以后会不再去青楼的。   他没办法改变白行玉的过去,但他想为未来做一些好事。   血气弥漫,月色上来。   古鸿意用另一只手的虎口擦拭一把锦水将双泪,恢复了剑的洁净。   然后,他慢慢抬起头,看一眼天边月的清光,才作了决定。   古鸿意飞速回到老鸨和李守义所在的房间。   推门,血腥气涨潮一样翻涌滚滚,老鸨歪七八扭地躺在尸首旁,在醉真散的作用下动弹不得,一双狞恶的眼睛却瞪得浑圆,见古鸿意回来,涕泪横流地大骂:“你是来杀我的么!你这个色鬼,被迷惑成什么样子了,甘愿当那个死哑巴的一把刀……”   叮。   回答她的是剑划出细水一样的一条银线,轻柔的穿过脖颈颤抖的赘肉。   以及一双盛满月光的漂亮眼睛。   古鸿意慢慢收起剑,轻轻顿地,黑紫血珠便簌簌落净,锦水将双泪恢复了洁净。   他没有杀死老鸨。只是划了她的喉咙,夺走了她的声音。   老鸨目眦尽裂,喉咙滚滚,溢出黑血来,很快,气若游丝。她看见那个侠客慢慢蹲下身来,面色平静地像一块玄铁。   “如果,改日你还是要再开一座青楼,天涯海角,我会再提着剑,找到你,杀了你。”   然后,那侠客剑一挑,勾起她的衣领便把她重重甩出房外,她拼命看清那张铁色的脸,薄唇缓缓打开,“滚。”   老鸨呜呜哭着,满脸涕泪夹进皱纹里,用最后的力气指一指自己的衣襟,古鸿意便上前来,随她的指示一翻,赫然一沓泛黄的纸契。   剑尖挑开稍作翻阅,古鸿意便明白,这是明月楼人口买卖的纸契。   其中会有一张,是白行玉的。但古鸿意没有多作翻找,只是将纸契捏得很紧,几乎要捏碎。   他冷眼瞥一下执著地向外爬去求生的老鸨,稳声道,“多谢。”   古鸿意来到窗边,稍探出半身,夜风早吹掉了他的发带,墨色长发有生命般随风张扬地流动。他确认明月楼已空空如也,便掏出平沙雁师兄的那只破旧竹笛,将嘴唇轻轻衔住笛身。   对月而鸣。   呜——   月光如水,包裹住生涩的笛音,凌汛般冲进春夜的碧空,迢迢牵牛,皎皎河汉,飘摇流淌,到天上去,落下人间——   明月楼众客涌出,本就给汴京闹市带来不小动静,游人、商贩纷纷疑惑,怎么都出楼了,这是做什么呢?   今夜何处闻笛声……   这道从天而降的春雨般的笛声,细碎而温柔地迫降入众,落在每个人的耳侧,热闹的人群骤然一静,心被某种英雄末路一样的凄婉,拉到刚化开的春湖里……   汴京的人们,目光纷纷汇聚在那高高的明月楼上。   卖炊饼的给饼子蒙上白纱布,袖子抹一把额头的汗水,抬头去看明月楼。   抱着小孩子的夫妻俩,丈夫把小孩子举得高高的,妻子笑意盈盈点一点明月楼。   挑着灯笼笑闹的少女,一挽胳膊,眼睛亮的如星星,回首齐看明月楼。   明月楼,红色高楼,青色牌匾,五光十色。在干什么呢。   明月楼顶,一道颀长身影,隐于夜色。   明月楼上,白行玉提着霜寒十四州站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古鸿意那道笛音的信号。他慢慢睁开眼睛,将碧血莲花蕊托在手心,深吸一口气,便将莲花高高一抛!   剑削——   莲花飞。   剑接——   莲花重瓣散。   剑运——   莲花开,莲花落。碧血莲花蕊疾速旋转着分成千万瓣金光而铁红的薄片,接着,霜寒十四州一剑举起通天,金红莲花绕剑飞旋,外扩,如漫天星斗乱飞去,汴京众人只见,那高高的明月楼上,赫然金光通天意!   金红火光深处,似乎有一个侠客的劲瘦身影……   东风夜放花千树。   白行玉利落收剑,玄铁重重掷于地,那漫天飞旋的金红花瓣,骤然失去了剑的支撑,先是一震,便四散开来,如铁花飞溅,夜空为幕,鎏金彩溢。   星,如雨!   孩童、夫妻、少女、行人、商贩,甚至闹市之外小河流上孤独的老渔夫,在这一刻,都齐齐地看着,明月楼,漫天星雨落如丝……   “这便是,天赐的洪福啊。”丈夫温柔地偏头对妻子说。小孩子坐在父亲肩头,兴奋地指着那漫天星雨,咯咯笑着。   商贩合起手掌,虔诚地对着星雨许下心愿,“这笔买卖有个好价钱,要给我老婆买蝴蝶银簪!”   “爹爹,我看见有一个人!在那楼上呢。”小孩子跨坐父亲肩头,眼睛亮亮,小手一指。   “那他一定是绝世的侠客。”母亲温柔地掩唇笑了,戳一戳小孩子柔软的脸颊。“咱们汴京这样好,咱们日子这样好,是不是侠客们的功劳呢。”   汴京的夜,那样温柔。   吵吵闹闹的老百姓们,一轮皎洁的明月,都在注视着小楼上的白行玉。虽然,无人知晓他的名号。   星雨落尽,化作春泥。似乎失了金色的辉煌,却在一刹那间,轰然燃烧。   明月楼瞬间变成一栋火中楼阁。   今晚这一番闹腾,众客群出明月楼、对月竹笛鸣、东风夜放花千树本已惊动了汴京官府,现在,火烧明月楼,官府更是加快派兵步伐。   风中,马嘶。   官兵银亮的盔甲很快出现在明月楼下,汴京知府刚哄睡了小女儿,自己还没睡着,便被骚乱闹得起来,他被烟熏火燎得咳嗽连连,一捋纯白胡须,怒喊,   “何人作乱呐!——”   忽然,一阵大风起,漫天飞下泛黄纸契,汴京知府抓起一张,眯眼一端详,睡意全无,“是买卖人口的!”   这些纸契却不灼烧于火中,像有灵魂般,乖巧的随旋风飘向汴京各处,落到知府、官兵、汴京老百姓的手中。   “这明月楼,竟是个拐人的鬼地方!”   “没错,明月楼害了多少性命啊。”   “哎,官府快去抓人贩子呀。我一想到咱们家囡囡,可怜天下父母心……该死的!”   酒楼上,灯火通明,高朋满座。   人们扒着窗户,齐看那官兵围堵明月楼,火光中纸契纷飞,如琳琅大雪。   那样大的雪,如纸钱纷飞。火色与雪色之间,第三种色彩,是一位神秘的侠客。   只见人群中,一个面色红彤彤像醉了一般的壮罗汉,拍案而起,带了个头,怒音叫喊道,“好!”   于是同声相应,喝彩满堂。   “好!”“这就是绝世的侠客!”“这多大一件好事呐。”   跛子刘一把按下来独自兴高采烈的醉得意,敲打一下他的脑门,大骂,“你瞎出什么风头?”   醉得意揉揉脑门,“我夸自家孩子不行吗!”   台上,说书人一合纸扇,扇骨清脆铮鸣,酒楼闹哄哄的群众瞬间安静下来,各个端坐好。   说书人朗声道,“这厢便是——奇侠客火烧明月楼,苍天爷星落降洪福——善哉善哉!   诸位啊,今夜这故事,必定成江湖留名的一段佳话,咱们也算共同见证啦!”   “好!”“妙!”“鼓掌!”满堂喝彩,与夜风一同簌簌。酒楼里霎时充满了快活的笑闹。   唯独一个长须美髯公,脸上无半分笑容,一脸生无可恋地静静坐着。   袖玲珑越想越生气,拍案大骂:   “我做了十年的碧血莲花,能杀穿一支军队的大杀器——古鸿意那小子,就把它当烟花放着玩?!”   跛子刘刚按下来独自兴奋的醉得意,刚抹了把汗,眼瞧袖玲珑竟直直把自己气晕了过去!   “诶呦,气性那么大!毒药师你快去救救他……”   毒药师淡淡地过去掐袖玲珑的人中。   毒药师望一眼窗外的明月楼,火光摇曳中楼体的边缘虚幻在夜空中,毒药师便扭头问跛子刘,“你眼好,看看两个孩子有事没?”   跛子刘抬目远望,竟吸一口气,把眼睛捂上了。毒药师疑惑蹙眉,“怎么了?”跛子刘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俩孩子好着呢,也用不上咱们一群老东西去救了,咱们收拾收拾快回家吧!”   跛子刘讪笑着一把捞走醉得意,又吩咐毒药师捞走气晕的袖玲珑,就这么脚力飞速的出了酒楼。   就在刚刚,跛子刘大盗的目力,看得清楚:   楼顶,火光四合。   古鸿意跃进火光中心。两把剑,摩擦着地面,越来越近,直至叮一声,碰在一起。   火海中,两个孩子紧紧牵着手,两道颀长身影在漫天血红中摇曳。跛子刘判断,那口型,是在说,“我们做到了。”   然后,小白轻轻踮起了脚尖。 第38章 吻(上)   楼顶, 火色尽头,静静地立着一人,他支着剑, 淡然地俯视楼下水泄不通的官兵, 汴京官兵银色的盔甲与铁色的矛戈, 在火焰热气中晃动。   “报!知府,楼顶立一人,便是今夜作乱者!”官兵勒马报道。   汴京知府眯眼思索片刻,将明月楼买卖人口的纸契收入袖中, 眉头一皱。   知府叹了口气, 工作还是得继续啊, 小女儿还在等他回家呢。他便振袖指着楼顶的白行玉, 面无表情地例行公事喊道:“何人作乱!大胆——还不速速下来——”   此时, 教头附和着长啸一声:“贼人,杀了他!”   团团围住明月楼的官兵便纷纷响应教头, 矛戈有节奏地振臂高举,呼道“贼人,杀!”“杀!”“杀!”   回声被夜风托举到楼顶,又被火焰烘进白行玉的耳侧, 铺天盖地的叫骂回荡不休。   但他并无什么表情。只有眼睛被火的热气烘得有些晕。   真放火烧去这个让他吃尽苦头的地方后,原来心里这样快活。   古鸿意火烧明月楼的这个主意真好。不愧是专业作乱的。   白行玉上前几步,踮脚看看楼下。官兵们只见, 那个贼人探出头来, 颇好奇地俯视军队。   “嘿, 贼人, 看什么看!”   “他怎么看起来毫无惧怕之色?反而……挺好奇?看老子跟看蚂蚁似的!”   官兵们更觉得此人当真大胆,真是目中无官!便纷纷仰着脖子看他, 朝他啐骂。   官兵们梗着脖子看起来很累。白行玉便默默缩回身来。他甚至饶有些兴味地认真听着楼下官兵如何骂他是贼人,如何要剿灭他。   “衰兰,原来你一直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可是,这样的滋味,并不差啊。   第一次几乎赤裸般站在骂声中,指责如火势喷涌缠绕。   但这是他人生最快乐的一天。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活着。   他便提剑,翻手横于胸前,抬眸,目光如炬。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我不是贼人,我是末路的英雄。”   这番话,只说给自己听。   教头只见那贼人横剑而立,俨然是宣战姿态,咬牙切齿怒道,“放箭——”   忽然,一道旋风般的银光划破夜空,是暗器,直直扎在教头肩膀,教头吃痛大叫一声,险些翻身下马,“何人?!”   明月楼中央,无风,窗棂却砰然大开,轰隆而响,窗叶竟整个坠落地面。   一人探出窗外,他蒙面披风,堆纱叠绉与凌乱长发一同随夜风呼啸。   他直臂伸出,掌心向外翻着,那枚暗器刚刚便如此发出。他正对官兵:   “作乱者,是我。——有本事,向我放箭!”   教头忍痛拔出肩头暗器,冷嗤一声,“那楼上,是你的共犯?”   蒙面人道,“他不是。他是我的英雄。”   教头眉宇一拧,几分疑惑,只觉得此人当真迷惑,上赶着给别人脱罪。教头厉声道,“那便如你所愿,先杀了你,箭,来——”   见教头改变了计划先向自己射箭,古鸿意长舒一口气,勾唇冷笑。楼顶空阔,并无障碍,白行玉不好防守。   而自己处于楼阁之间,占了地形优势,如鱼得水,教头凭什么敢信,天下有再快、再轻捷的箭,敌得过衰兰送客手大成的轻功?   官兵挽弓如满月,箭在弦上,教头怒喝一声,万箭齐发,明月楼破!破!破!   所有的窗棂,琉璃瓦舍,齐齐震裂,碎玉乱飞,轰然坠地。   古鸿意一个侧滑,一支极快的羽箭便贴着鼻梁滑过,他闭目,仅凭听力随空一夺,便站定。   两手,十指,夹满了足足三十六支羽箭。   羽箭如扇子般开在古鸿意指节间。   薄唇之间,羽绒微动,还有一支羽箭赫然叼在古鸿意唇瓣间。   教头只见,他轻快一吐,将两把羽绒嫩白、扇骨清脆的“扇子”向前一伸,只是柔柔一扇,微风慢起——   那三十六支羽箭便反冲官兵飞来!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箭,便毫无例外地扎在三十六位弓箭手的肩头,三十六张银弓几乎同时脱手坠地。   教头粗粗喘着气,大骂一声。此人,竟然不用挽弓,仅凭臂力便能发出如此快的箭……   “继续放箭——给我杀了他——”   第二轮羽箭袭来,古鸿意此番采用了躲闪的战略,一抖披风便如一尾鱼游走于明月楼间,却不时从不同窗口闪出身来,官兵见状立刻瞄准拉弓,可箭一放出,古鸿意的身影便再次隐入烟尘中,再找不见。   平沙雁师兄,便是靠这一招,这么多年,硬生生在岳父梅一笑的追杀下活了下来!   羽箭逐渐损耗,却仍杀不了古鸿意,教头怒极,他目眦尽裂,便要策马冲进火海亲自砍了他的头,“马儿,随我前去——”马嘶,蹄蹬,可下一秒,一圈花环般的火焰从天而降,将骏马与教头死死围困。   教头急急勒马,确认马儿无事后,便恨恨望高楼——楼顶,那一贼人提剑,准准降下火花。   教头大骂,“还道不是共犯?!”   古鸿意见那火光从天而降,心头快了一拍,便快步走上最近的窗子,一拳破开琉璃,扒着窗户将半个身子尽数探出,向楼顶望去,高声,“小白,你先走!快走——”   这一番叫喊,全全吸引了官兵的注意,教头趁机挽弓如满月,使尽全身力气,怒嚎着发出了此生最快最狠的箭。   古鸿意不管不顾地向楼顶喊着,并未多做防备,教头的箭,便直直射穿了他的肩头,鲜血喷射而出,古鸿意一个踉跄歪倒一旁,掌心也被琉璃随便划出一道可怖的血口,刚长好的新肉再次翻出。   倒地,一地火尘翻涌呛人,古鸿意咳嗽了起来,撑着剧痛爬起身来,忽然听见了醉得意师叔熟悉的声音……   那黄钟大吕般的嗓门,“好!”“我夸自家孩子不行吗?”   不会错,就是醉得意师叔的声音。   嗯,还有他讲话前标志性的一拍大腿,响亮如斯“啪”。   接着,袖玲珑师兄大骂,“古鸿意那小子,把我做了十年的大杀器,当烟花放着玩?!”   “难道,我快死了?”古鸿意粗粗喘着气,蹙眉疑惑道,难不成是幻听。   接着,百十里之外的声响,纷至沓来……   说书人清脆的一合纸扇,“咔”。醇厚响亮的叫好,“这厢便是——奇侠客火烧明月楼,苍天爷星落降洪福——善哉善哉!诸位啊,今夜这故事,必定成江湖留名的一段佳话,咱们也算共同见证啦!”   不仅古鸿意,整个围困明月楼的官兵们、知府、教头,都清楚听见了远方传来的声响……   “你听见了没?”“听清了呢!”“害,我还以为是我被打傻了。那就好。”   教头狠狠掐一把自己人中,大骂,“这贼人把我气出幻听了?”   古鸿意狠手拔出肩头羽箭,边咳嗽边冷笑,“一支箭,我应死不了。”他便确认这不是幻听 ,这是千里传音的武功。   江湖之中,能做到千里传音,千人之声,分毫不差,只有那一人:   琴心三叠道初成——梅三叠!   “三叠嫂嫂……你这是何意?”狠狠按住伤口止血,古鸿意喃喃道。   此时,不远处,汴京官府房顶,夜风呼啸,梅三叠与平沙雁并肩而坐,静静注视着火中的明月楼。   梅三叠信手抚琴,琴音似有灵性,随夜风与花叶朝那战火中直直飞去。   平沙雁几分不解,“我们何不亲自提剑,替两个孩子杀了那些围困的官兵?”   梅三叠指尖点一点酒楼中满座高朋与喝彩,又遥望火光中配合作战的古鸿意与白行玉,“哈哈”笑了,笑得极其清亮。   “两个孩子现在需要的,并不是盖世的武力啊。”   平沙雁反问,“那他们需要何物?”平沙雁看着那水泄不通的官兵,平静地叹气道,“三叠,我只怕他们俩死了。”   脑门立马迎上一记响指,平沙雁揉揉额头,只见梅三叠目光清正无比,字句铿锵道,   “他们俩,现在只需要一点义。一点万民的情义。”   万民的义?   平沙雁依旧不解其中意,却倚向梅三叠肩头,梅三叠揽住他,两人便直望向明月楼战场……   楼顶,白行玉听见古鸿意“快走”的呼号。   下一秒,他看见一支羽箭,射穿了古鸿意的肩头,血肉飞溅,可古鸿意一动不动,颔首望着他,“快走——”那张严肃的脸,眉宇先是吃痛地拧了一下,便马上恢复如常。   羽箭穿过古鸿意时,压抑的恨意轰一声涌出,白行玉眼神一冷,“复仇作恶的人是我……要杀便来杀我。”   这真的是正义吗?   恶人,当真是我们吗?   怔然间,四面声音响起,是千万陌生的声响从远方随风飘来。   “这火烧明月楼的奇侠,当真做了一件壮举!这便是正义,这便是侠骨!”   “没错,谁家没有孩子?这买卖人口的鬼地方……”   “他这番,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啊,官府为何要杀他?我看官府倒是不讲理!”   ……   万民,万语,落如雨,包裹住了明月楼。   白幽人在万民的盛赞中抬起头来,伸手去接住落下的火花,掌心燎得吃痛,不是做梦,亦不是醉酒。   古鸿意问出“难道,在你眼里,我便一直是这样的恶人?”那时,他垂下眼帘,不知如何回答。   如今,沐浴在万千星火与万民赞誉中,白幽人心中有了答案。   要亲口回答衰兰……我想明白了……   明月楼下,远方的万民的声响,在银亮盔甲与铁色兵戈间回响。围成圈形的官兵稍微松动,渐有人交头接耳。“我也爱看武侠故事,这个奇侠,倒真令我佩服。”“少说两句!教头盯着我们呢……”   教头瞪目,张口骂道,“闭嘴!”此时汴京知府却缓缓走上前去,温声相劝,“林教头,收手吧。”   “知府大人,您也?!”林教头见知府竟也倒戈那个贼人,心中大骂,“你们都被所谓侠义冲昏了头。看着是挺快意的!”可平乱毕竟是工作,俸禄岂能白拿?林教头怒意更甚,便一把推开知府,不管不顾地再度拉弓。   恰巧,此时那个蒙面披风客再次探出窗外,似乎又想向楼顶的“共犯”通风报信。   想到那楼顶纵火的共犯,林教头怜惜地看一眼自己的马儿,冷笑一声,“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于是,拾箭就地取火,火箭,朝着古鸿意赫然射去——   这一次,一箭射穿了头颅。整个人头熊熊燃烧。   那贼人化成火球,便直直摔下楼去。   林教头一惊,自己竟当真一箭拿下这贼人的人头!便哈哈笑着,策马朝尸身坠落处去。   高楼上,白行玉正欲提剑下楼去找古鸿意,去告诉他,我已想明白,衰兰在我心里不是那样的恶人。我们是对的!他握紧霜寒十四州,心跳得莫名轻快,只要说清这件事……便救古鸿意走!   马上便能和他说清心意了。   指腹莫名一滑,霜寒十四州骤然顿地,像个不好的征兆。   下一秒,“砰。”   白行玉快步上前,俯身看楼下,只见那披风蒙面的衰兰送客手,被一支火箭贯穿了头颅。   古鸿意从楼中趔趄摔下,轰然坠地,四分五裂。   箭火熊熊燃烧,被夜风吹得更旺,很快吞没了他的尸身。   大风萧瑟。   心脏跳动。不信……上次在明月楼,亦是以为古鸿意死了,可他奇迹般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白行玉压住呼吸,静静等着。可他伫立高楼望尽,官兵,竟欢呼雀跃起来,然后,撤兵了……   撤兵……了?   欢呼声远去,火光归于寂静。   ……   夜色四合……   官兵银亮的盔甲看不见了。教头心爱的白马看不见了。那具尸身几乎烧净了。   再烧下去,他自己也要死了。明月楼在火中摇晃,烫气燎得神志已然不明晰,火尘很呛。   还是没有等到古鸿意。   ……   被呛得痛苦地咳嗽起来时,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响。   “让你先走,你为何不走?!”气喘吁吁的声音,很严厉,但有些颤抖。   是梦啊。是还醉吗。   “……不哭。我回来了。”   踮脚尖去贴上他的嘴唇的时候,也像做梦一样。火光中心,月光下彻。 第39章 吻(下)   “让你先走, 你为何不走?!”古鸿意重新爬上明月楼楼顶时,穿过了层层盘旋的火海,肩头贯穿的羽箭伤与掌心翻开的血肉, 被火焰燎得失去了最后的痛觉。   气息粗犷地吐着, “傻子。……咳……”火势灼目, 古鸿意被呛得紊乱咳嗽起来,眼前是一片火海,热气都有了形状,云团一样扑朔流动, 火海中白行玉的身影也成了一团抓不住的月白。   “你傻不傻……”古鸿意强撑着剑站稳, 大口大口喘着气, 却模模糊糊看见对方身影的轮廓越来越近。   古鸿意手腕被蓦然抓起。   !   “唔……”   唇瓣被一片冰凉狠狠拥堵住。古鸿意喉结窜动, 暂时断了呼吸。   铺天盖地的火尘从鼻腔呛入, 咳嗽声却被唇瓣覆上的堵塞被迫压下,古鸿意错开上唇呼吸一刹, 便将咳喘硬生生咽下。   轰轰的火声,大盗敏感的听力扰得古鸿意更加紊乱,五感中唯余触感格外清晰,古鸿意感知到, 面颊上滚落一道水痕,温热地渗入皮肤里。是对方的泪。但自己也落泪了。   漫天火海吞吐洪水般的热气,这时候任凭谁的眼睛都会蒸出眼泪。   泪水交织, 流淌进唇角, 舌尖很咸。   临近窒息前, 古鸿意也闭上了眼睫。   白行玉是抓着他的手腕, 举起锦水将双泪横于两人唇间的。古鸿意第一次吻绝世的锦水将双泪,触感冰凉绵密, 不同于霜寒十四州的粗粝苦寒。   可那是一把流水般的细剑,仅两指宽,唇与剑紧紧熨帖时对方的吐息沿着剑身流淌而来。剑又极薄,对方唇瓣的颤抖掩在剑身起伏之下,大盗闭目后敏感的触觉,能幻出隔着剑的那一对薄唇的开合。   以及,下唇隐约熨帖的一片冰凉,似乎与剑不同。   可那是什么,火势中,心乱如麻,已无力想。   堵着唇瓣……失去呼吸……要窒息了……满唇齿的铁锈气,泪的咸湿,火尘的呛人。   窒息的临界点上古鸿意头脑一空,有人将他开膛破腹,挖走他的心脏。这就是窒息的感觉。古鸿意第一次真切体会。   他强撑着最后一点理智推开白行玉,唇间得了自由,大口喘着气呼吸,虽然吸入的都是火尘,好不到哪去。   “你疯了……唔!”   白行玉扑去掐住他的脖颈,指节狠劲倾轧着他的喉结,迫他靠近,便再次提锦水将双泪覆上他的嘴唇。   古鸿意喉结在对方两指的挤压间上下滚动。很微妙的不舒服。   窒息……古鸿意只觉得腿渐渐软下去些,快站不稳了。全身被火燎得轻飘飘的,神志几乎蒸发。   彻底软下去之前,古鸿意伸手去控住他清瘦的腰,像对方对待自己的喉结一样,使了几分力气,几乎是掐,直到对方因为痛而痉挛一下,唇与剑暂时分开。   白行玉抬起手背抹一把唇角,便也弓腰咳嗽起来,呛出的眼泪滚到火焰中。   “抬脚。”古鸿意稳住呼吸,用最后的冷静下命令。   对方蹙眉,抬眸冷笑了一下,只以为古鸿意不肯,便依然一动不动。   古鸿意并无什么表情,快快在他面前半跪下去,一把捞住他的小腿弯,便把他整个扛在肩头。   “换个地方,我们继续做。”   高楼火色被远远甩在二人身后。   飞在夜空中时,对方悬垂的长发发梢仍带着火星,翻飞时应和着身后的一轮明月,正是星星。   古鸿意指尖捻灭了他发梢的火星。指纹便烫没了。   火星在两把寒光闪闪的剑上一次跳跃,叮咚地响,然后坠落入夜风中散逸。   心神大乱的时候古鸿意轻功也大乱,几乎是胡闹般在楼宇间飞来飞去,一路颠簸,抱人的手臂竟然会颤。白行玉被扛在肩头,心口被硌的有些疼。   最疼的时候是被古鸿意按在幽暗的小巷里,脊背几乎是砸在墙上,这时他终于清醒过来。   刚刚在火海里自己干了些什么糊涂至极的事情。   从极热燥的火海到极阴冷的积水巷子间,皮肤受不了悬殊的变化而绷紧,古鸿意捏着他的肩头,相互给对方一个支点,两人的腿慢慢软下去,几乎是同时,“扑通”跪坐于地。   积水四溅,迸入眼睫,有点酸涩。凉意入眼的瞬间,头脑也清醒了。   他说要继续……   蜷缩的指尖被掰开,锦水将双泪被强硬塞入虎口中。   他便也把霜寒十四州还给古鸿意。   意外地,古鸿意却胡乱把霜寒十四州随手一丢,咚……剑沉入水,如石。   古鸿意一遍粗乱喘着气,压下去呛人的灰尘与咳嗽,目光是一团混乱,“……我们继续。”   他声音又沉又哑。   继续做糊涂的事情吗……这样不对……我们是仇敌,是共犯……是救风尘的奇怪关系……   可古鸿意的眼睛,再混乱混沌,也是火光那样昏惑四溢的极亮。能把魂魄都照亮。   腕心被狠狠按着,古鸿意凑上前来时,对着那双眼睛只需犹豫片刻,他便乖乖闭上了眼睫。   砰。砰。   唔……   古鸿意面颊的皮肤是略带粗粝的。青年侠客,平滑但稍含沙的质感,是沙砾的滩涂。毕竟常年奔走江湖,只用那半旧斗笠掩着风雨,因此并不会过于细腻。   嘴唇应该也是如此吧……   垂下眼帘时肩膀都在抖,但等了很久,都没有温热再熨帖上唇腹。   反倒是手腕擦过一阵粗糙的热气。   抬眼,见古鸿意夺过他的手腕,高高牵起,锦水将双泪便竖立于二人中间。   古鸿意凑上他的手腕去吻剑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   很虔诚。   古鸿意不算耻感很高的人,何况吻剑本就是他常年的习惯。他就是爱剑爱的纯粹。   但这是绝世的锦水将双泪。   但这是在那个人面前去吻他的剑啊……   火势似乎还未消散,烙在背后,浑身都烫。森森火海里他提剑堵住自己的唇瓣,是白大侠的奖励吗,是白大侠的认可吗。心乱如麻,什么东西水泄不通,先吻了再说。   白行玉僵在原地,手腕很酸。睫毛颤颤,他怔怔盯着对方赫然红起来的耳朵。   古鸿意好像会错意了。   悬着的心松弛下来了,还好,他们没有干什么太过糊涂的事情。   长舒一口气,他有些解脱地抬头望一眼水红色的屋檐,屋檐上挂着古铜色的月亮。   屋檐滴下夜雨的余渍,仅仅一滴水,正好滴落在他抬起的眼睛里。   又有点酸涩。   手腕垂落。古鸿意放下他的手腕,唇瓣也从剑上收回,古鸿意盯着面前揉眼睛的人,呼吸还是紊乱,眉宇还是凝起。   心里的水泄不通依旧水泄不通。   古鸿意垂眸摇摇头,乱成一团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忽然,气息一滞,福至心灵,便将霜寒十四州从水中一把捞起。   宽剑出水,铮铮鸣响。   古鸿意提剑往墙上狠狠一插,剑入墙体三分,水珠便簌簌滚落,玄铁宽剑洁净如初。   拔剑,古鸿意将霜寒十四州送到他面颊边,目光很烫,却很真挚。   “你来吻。”   他愣了一下,深深蹙眉,不解其中意,但还是听话地凑上前去。   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不理解古鸿意在想什么了。依着他又如何。   月光下纤长睫毛垂下,覆盖住瞳孔的微光,唇瓣轻轻从侧面衔住霜寒十四州的剑身。   古鸿意却觉得心更乱了。指腹不停地摩挲衣袖。   “不对。不要含。”   ……   白行玉不轻不重地瞪他一眼。   “不要睁眼。这个时候要专心。……”古鸿意有些茫然地指挥着。   然后,古鸿意便上手去控住他的后颈,指尖插进他的发丝间,把他的头往下按。   迫他吻得更深些。   没有任何功效。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更乱了。彻底搞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了。   呼吸错乱……   月光朦胧……   按着对方去更深的……哪里不对。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们俩有病啊!……不要在老子面前玩这么花……滚啊……”   一声气若游丝但难掩愤怒的声音骤然劈下,在巷间回声阵阵。   你们俩有病啊……   有病啊……   病啊……   啊……   古白二人“唰”一下分开,古鸿意混沌的心立刻清醒不少。   两人回首声音传来处:   黄三尚未死透,呕心沥血地呐喊他们俩有病时,甚至执著地举起指头,指向苍天发了个毒誓。   “你俩永远一对,生同衾死同穴……不要再祸害别人了……”   白行玉主动拽古鸿意起身,两人便走近黄三。   附身,盯。   一齐围观黄三发毒誓的全程。   待黄三骂完,白行玉戳一戳古鸿意的手腕,接过来手掌便写,“你会算命,他发这个毒誓,管用吗。”   目光颇认真。   古鸿意凝眉思索师父如何起誓,便踹一脚黄三,正色道,“你发誓的手势不准。来,这样发。”   古鸿意便蹲下,不顾黄三的挣扎与唾骂,硬生生掰过他的手指,比划出一个形来,又抓着他早折了的胳膊举向苍天。   又提起霜寒十四州一挥,地面破开一个圈,又纵横交错几条弧线,法阵一般,赫然围住黄三。   “爷爷的!你在这做法呢?!”   “再发一遍。”古鸿意一本正经地要求道。   黄三满面疑惑,刚“呸”了一声,便又挨了古鸿意一拳,于是哭哭啼啼地按着古鸿意的要求,哽咽着再发了一遍毒誓,   “呜呜……你们二人……永远不分离……生同衾死同穴……”   发完此誓,黄三翻了个白眼便昏死去。仿佛真的被古大师的阵法献祭了性命。   古鸿意很自然的牵起白行玉的手,颔首看一眼誓言通向的苍穹尽头,此处有月无风。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把黄三的誓言默念了一遍。   永远不分离。上穷碧落下黄泉。   古鸿意心里的拥堵莫名舒畅了许多。   他们的牵手一向是握着掌心,或搭着十指,但此刻,古鸿意感到指尖一阵缭绕、缠绕。   葡萄藤蔓一样。   白行玉的指尖错错地交插近他的指尖。   呼吸一快,古鸿意忽然想起火海里的吻剑,让自己堵得不得了,想要的真的只是白大侠的认可吗。好像比那要多……   不对不对,我坦坦荡荡,毫无非分之想……只是亲了剑而已嘛……   一边捏着眉心苦苦思索,一边顺从地跟着白行玉走出沈巷,走进月光里。夜深,汴京宵禁,人家寂静。   “我们要去何方?”   “回家。”白行玉走得比他快几步。掌心痒痒的温热传来。   “……好。明天记得去西市给葡萄买个更大的架子。……”   声音很温柔。   ……   月光如水,两道身影缓缓曳入宁静的夜色。   不远处的水红屋脊上,一个红衣女子支着腮斜倚着,失望地“哈”了一声,便骤然跃起。   “你们剑修都是这样吗?为什么不亲嘴?亲一块铁做甚?”   “也罢,他都是袖玲珑的师弟了,拟人一些也正常。……快开窍吧小衰兰!真教人着急。”   千红一窟凤眸轻挑,一掐腰,灵光一现。   她指尖一捻,一只黄雀便从夜空中如箭穿来,轻盈地停在她的指尖。   “呵,黄雀,替我去找那两个小煤球……”   计划敲定,黄雀便利落飞去。千红一窟哈哈大笑,   “哎……还得是我,给你们俩下一剂猛药。哼。”   千红一窟狡黠地眨眨眼睛。 第40章 礼物   *   撤兵途中。   教头将脸颊贴在马儿的鬃毛侧, 几下抚摸便将马儿哄安静下来,他侧目瞥一眼知府,“我们便这样草草撤了兵?”   知府在夜间寒风中打了个哆嗦, 紧一紧披风, 灰白胡须凌乱地飘, 可他却“哈哈”笑几声,慢悠悠道,   “剿匪,已经剿灭了嘛。足够你我交差了。”   教头翻出那个从明月楼中坠落的人头, 已烧得面目全非。   “这真的是那个轻功极好的小子么……”   又蹙眉, “何况, 楼顶火海里还有一个共犯!”   知府轻松笑笑, 过来拍拍教头的肩膀, “哎。领俸禄即可。林教头何必劳神深究呢。”   “哈欠……我家小女儿等我回去给她讲故事。今夜好冷。”   教头冷嗤一声,挑眉应和, “你都给她讲什么故事?”   官兵已走出很远,知府回首,眯眼远远眺望明月楼,只见楼顶火海森森, 似乎有两道人影。   知府温声笑笑,斑白胡须在夜风中飘打。“便讲,奇侠客火烧明月楼的故事。”   教头又冷笑一声, 无言地鞭策白马更快些飞驰去也。   “林教头!慢些呀, 为官老了, 跟不上你。”   知府叹了口气, 却再次回首望一眼火光中将倾的明月楼,那两道人影已然消失。   关于人口买卖, 那漫天的纸契已是铁证,剩下的,交给汴京官府去查。   但那是明日的公务了。知府打了个哈欠。   “哎……有些事,还是得侠客们去做啊。他们无人不杀人越货,刀光剑影。可我只不过一个吃官家粮的老头,何必跟江湖中人过不去呢。林教头,你说对不对?”   苍老的声音随夜风飘去,追着林教头白马的水亮尾巴。知府满心想着的还是小女儿恬静的睡颜。不禁挂着微笑。   白马远去。   兵戈远去。   回家好啊……   *   汴京宵禁。   道路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月光。   牵着手慢慢走着,古鸿意感觉心头的拥堵渐渐平稳了下去。   只要回到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今夜的一切失常便能扭转回正规。今夜心中说不清的波澜,也会慢慢静下去。   先不要去想了……心好乱……   古鸿意弯起指节理了一下鬓角,其实他并无整理头发的习惯,一向是任风呼啸无所谓碎发的。因此这个动作他做得很刻意。   一通弯弯绕绕假动作后,指节佯装不经意地落在唇上。   重捻一下。火海里的触感与温度,已经不再了。   无需侧目,大盗能敏锐地捕捉到身边人的视线斜落在自己唇上。   古鸿意迅速收手。但又蹙眉,觉得自己并未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过是堂堂正正地亲了他的剑。   没做错。   想通这点,古鸿意严肃点头,便刻意地将指关节重新搭回唇上。   我没做错什么……他心里默念着。   白行玉看不懂他又在干什么,只叹一口气。却看清,月光下他的耳垂又红起来。   十指相扣的手,指节发力夹了一下,关节打着圈揉搓古鸿意的手指,故意让他痛。   表达一点小小的疑惑,以及一点小小的不满。   古鸿意却使了劲拿指腹摩挲他的手背,报复回去似的。   古鸿意两指是没有指纹的,平滑地像玉石。他刚刚捻走自己发梢的火花,用的便是这两指。   其余三指,都结了厚而硬的粗茧。是常年发暗器的痕迹。   就像虎口的剑痕老茧一样,他们俩都是被冷兵器磨制而成的人,有兵器的手感、形状、风骨。   古鸿意几乎是无意识地拿指腹捻着对方手背的青筋,沿着青色皮肤下暗流涌动的脉络一遍遍揉搓和挤压。   古鸿意很快在心中绘出一张图来,骨骼的走向,指节的分布,定了点,搭了框架,再填充血肉、筋络。   古鸿意判断清楚,这只手恰好适合用花剑。正手反手倒是没什么差别。但白行玉驾驭不了重型宽剑。   会撑得有些痛。   他应该自幼就用的是锦水将双泪这样的细型水剑。   喔。也不是完全用不了重型剑。如果从小便主攻宽剑,手部骨骼的发育肯定与如今不同。   想到此处,古鸿意垂眸,纯纯粹粹的傲气又涌上眼眸。   他在剑门,名门正派,剑的选择与训练都恪守成规,因此自然适宜。   但自己没得选啊。自己就是硬生生把宽剑练出来的。天下只有一把霜寒十四州,神赐之物般出现在袖玲珑师兄的手中,再郑重地双手交递给自己。   但这样的自己,还是站在他身边了。不比他差。   今夜实在快活,有幸和白大侠一起火烧明月楼。还得到吻他的剑的……奖励。   现在回味雨巷里的剑吻,心脏还是那样强烈的跳动着。这便是作了英雄的感觉吧。   古鸿意眼睫稍落,又分神看一眼那只被自己把玩许久的手,只见青色的皮肤赫然被自己的老茧磨红了。   古鸿意长眉一抬,眼睫又晃了下,有点失神。   不知为何,明明把这只手的骨骼与筋脉想得如此清楚,自己心中却还是蒙着一层水雾。   又是火海中那种堵塞的心情……   想捏碎这只青色的瓷器的手。或是迫着它抓握着什么颤抖。   正晃神,手背忽然被对方狠狠掐了一下。古鸿意“嘶”一声,这才发现:   寂寥无人的街巷间,他就这么站定,玩了很久白行玉的手,一步路都没走了。   白行玉冷笑一声,便将手指从他大手的禁锢里抽走,不明白此人又在拎不清什么。   蹙眉盯他一眼,却意外对上那双黧黑的眼睛,怔怔地盯着自己,眼神烫得要把人一口吞咽去。   平日严肃的眉宇像山川一样徐徐展开啊。   可他茫然地摇摇头,便松开自己的手,不做挽留。也一句话没有再说。   忽然,一只小巧的黄雀啾啾鸣着,划破两人之间尴尬的寂静。   古鸿意回过神来,便伸手托住黄雀。是千红一窟的传讯黄雀。   “老板娘又有何指示。”古鸿意喃喃。   黄雀见了古鸿意,一改乖巧玲珑的姿态,忽然狂暴而蹦起,直奔古鸿意的额头而来。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黄雀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珠连炮似的狠啄古鸿意的额头。   “喂……”   ?   等等。美人尖都要被啄平了……喂……   白行玉茫然地上前帮忙,两手一合便将黄雀团住。黄雀到自己手里倒立马乖顺了。   白行玉盯一眼捂着额头的古鸿意,对方揉揉额头,满脸疑惑,“……它怎么只啄我。”   古鸿意语气竟有点委屈。   白行玉拉走古鸿意扶额的手,检查了一下,轻舒一口气。嗯。美人尖还在的。没啄秃。   古鸿意点一点黄雀,严肃要求道,“你也去啄他,一视同仁。”话音刚落,古鸿意便盯着自己舒舒畅畅笑起来。   他愣愣。听见古鸿意指挥黄雀攻击自己,想蹙眉,又舒开。对着那双酒窝他怎么也皱不起眉头。   真是的。此人的生命里怎么有这么多笑。师父有没有给他算出来,他是带笑的命?   叹一口气,他竟也挽起些笑意。   指尖一松,黄雀便再度跃出,停在古鸿意指尖,古鸿意下意识一闪,黄雀却并未再次攻讦他,而是鸣啾着发出千红一窟的旨意。   得了消息,古鸿意挑眉,有些愣神,慢慢传达道,   “老板娘说,让我们去一个地方,取跛子刘师叔赠你的聘礼。”   “还有老板娘给我们准备的……新婚礼物。”   一阵大风缭绕吹过,房梁雨水和暮春落红乱飞去。   千红一窟……古鸿意眉头一跳。那个恣意妄为的奇女子,大抵不会准备什么平庸的礼物…… 第41章 渡烟   古鸿意垂眸, 琢磨着千红一窟所指示的方位,几分熟悉。   可是,那里有何物呢?   不多思索, 他先向白行玉伸出手掌。   稳稳接过掌心, 下一秒, 将那个月白色的人影流水一样环到臂弯里。   揽住他的腰,将他打横抱起时,已相当娴熟。白行玉也很顺从。   默契对视一眼,“飞?”“嗯。”   衰兰送客手轻轻一蹬临街石兽, 便借力跃上屋脊, 再临空一转, 便踩着屋脊点水蜻蜓般凭空而去。   今夜月明星稀, 大风凛冽。   衰兰在楼宇亭台间飞来飞去时, 眼眸中是熟悉无比的汴京屋脊,以及宽阔四合的夜空, 并未留神怀里的一双美目,不在乎任何一颗星斗。   飞过相国寺、龙王庙、西大街、朱雀桥。   古鸿意眉宇怔然,总觉得这条路线无比熟悉。   “是何时走过?”   雨后春寒总归料峭,夜风把古鸿意的长发吹得铮铮飘摇, 他的头发浓黑而硬朗,打在面颊上时如沙砾划过,视线有些遮挡。   忽然, 面颊一阵沁润的冰凉。   一只瓷白的手仔仔细细地把墨色长发归顺到古鸿意耳后, 又在他鬓边多停留几刹。   此处空空的。合该有青白的重瓣芍药, 和鹅黄的金围带啊。   那一夜他便是如此。白行玉羽睫颤颤。   古鸿意这才垂眸, 对上那双已然很熟悉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鬓发, 此时月光流转在琥珀瞳孔中央。   瞬间,古鸿意便明白,这条路线,是何时走过了。   十五日前,重逢的夜晚,拽下霜寒十四州的紫色绸缎,缠着他的腰,抱他跳下明月楼,“那么,跟我逃吗?”   他们那时,便是这样逃的啊。   月落远景,千红一窟的殷红身影隐入远处的夜色,挑眉一笑,“二位,重走旧时路,心境有所不同吧?”   “那一夜的重逢,对你们二人来说,都无比重要啊……江湖总归是年轻人的江湖。”   她的喟叹随春风去也。   古鸿意后知后觉,二进明月楼,重走了一遍初来汴京的寻人路线。二出明月楼,又重走了一遍初来汴京的逃亡路线。   好像,很多东西,都已天翻地覆。   一把剑,变两把剑。月色波光,在霜寒十四州和锦水将双泪间循环往复地流转。   怀中人的眼神也不同。那时,他窝在自己肩头,并不肯看自己一眼,像怕生的小兽。   白行玉盯着古鸿意的鬓发,无论怎么归顺,都会被凛冽夜风再次吹乱,从指尖流逝。   那里就是缺一朵青白色的重瓣芍药。他执著地想着。   古鸿意被盯得有些惘然,于是脚下不敢停,顺着这条救风尘路线一路飞去也,踏步如飞花。   想起十五日前的心境,古鸿意不禁心中笑笑,“衰兰,那时候,你还想杀他。”   顺着思绪,古鸿意叩问自己,现在呢。好像求婚的时候说,要当挚友。现在心很堵……唉。现在还不如那时,心如明镜台。   眉心正皱着,脚下便到了。古鸿意跳下楼阁屋脊,收住脚步,两人便慢慢从高空坠下。   到了。   此时,一阵夜风忽然腾升,拨开明月上的半扇云彩,银亮的青光瀑布般倾泻而下。   两对眉心呼地舒开。   黧黑瞳孔与琥珀瞳孔同时张大。   他们慢慢地从高空降落。   脚下,是碎玉银亮流淌的汩汩的河流。   水天一色,月波共辉。   唯余一粒小小的渔船,徜徉在无边无际的水色中。   画面中央,一位老渔夫扶着青色竹蔑斗笠,慢慢抬起头来。   只见有两人从天而降,稳稳落在自己船上,一人是腰挂宝剑的长发侠客,怀中抱着的是眼尾一点红痣的美人。   老船夫却并无震惊的神色,抹一把汗,缓缓笑道:   “客官,要去何方啊?”   十五日前,那一夜的老船夫!   一切都与十五日前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艘小而旧的泊船……   古鸿意在空中缓缓降落时便看清,这一船满满当当,外青而内粉的重瓣芍药。   此乃一艘花船。   铺天盖地青色芍药花瓣。谁买来?又是谁运到小船上?   抱着白行玉降落在小船上时,他把脚步收得极轻,几乎是立着脚背,直到踏实落在船上,古鸿意垂头认真检查,确认自己没有踩坏一朵芍药。   一船芍药随水波和行船摇晃,重枝堆叠,几乎要挤出船去,高度没过古白二人的小腿。   “千红一窟这是何意……”古鸿意并不明白,却下意识地抱着白行玉,在花海中拥挤出一条小道,小心翼翼地进了船舱。   古鸿意握着他的腰,扶他稳稳坐好,这才发现,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格外愣神。   白行玉盯着一船摇晃的芍药,目光在花海、小河流、老船夫的青色斗笠间无措的徘徊。   心跳。为什么心跳。那一夜的记忆凌汛一般翻搅。砰。砰。那一夜是一个节点,往前,是无边的痛苦,往后,再也不疼了。千红一窟为何要让我再忆起。   古鸿意不明白他为什么看起来格外呆愣,眼眸中的神情几乎是震撼。   呼吸都紊乱了几拍,他下意识地抓住古鸿意的手指。简直稳不住了。   他去和古鸿意对视,张张嘴,自然说不出来些什么,目光却近乎焦急。   却见,古鸿意的目光没有任何他那样多余的情绪。   最后,他垂下睫毛,轻轻摇了摇头,咬着唇瓣苦笑了一下。   古鸿意又不懂……   随手抄起一朵芍药,便去别在古鸿意鬓边时,古鸿意感觉到他的气息急促地吐在耳侧。   他仔细调整好这朵芍药的位置,发丝的分野,卡得稳稳当当。然后稍往后仰去,伸手搭成一个框,把古鸿意和窗外的河流框在一起端详。   看清,古鸿意依旧目光正直,毫无反应。   于是叹了口气。   古鸿意不懂他在做什么,只是安静半跪在他膝头,任凭他摆弄。直到看见那双眼睛忽然空下来,张张嘴说了什么。   古鸿意当然听不见。   他说的是,“和你重逢,是我生命里几乎最重要的事啊。可是,对你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大事。……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蹙眉重复一遍。   仿佛言不达意,便又打了一串简短的手语。意思是:“呆子。”   反正,无论哪种言语古鸿意都听不见。   最后,古鸿意看见琥珀眼睛狠狠蹙了一下,对方摩挲着指腹,疑惑地喃喃自语着什么。   他是在自省,“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师尊说有情绪就用不好剑……我不能如此……”   古鸿意依旧搞不清状况,只见,对方这样自我厌弃般自言自语一通,便双手捂住脸,自己把自己埋膝头里去了。   见状,古鸿意倒也叹气,垂眸笑笑,此人怎么不是大杀特杀,便是自闭地缩成一团?   譬如火海里提剑强行堵住自己的嘴唇,差点要自己窒息。   白幽人果然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古鸿意若有所思,严肃点头。   想到此处,古鸿意“奥”一声,记起还有一件正事要做。他便挑开袖笼,两指夹出一张泛黄的纸契,指尖一弹,纸契便徐徐展开在两人面前。   白行玉顺势托住那张纸契,蹙眉辨认起来。   不用细读,只一眼看见自己的名字,便知道那是什么了。   他自嘲地笑一声,凑得更近些,想趁着月光,看清自己当初到底值多少两。   鼻息刚刚贴近纸契,尚未看清,那纸契便忽地卷起,白行玉伸手去抓,古鸿意又将纸契举得更高些,刻意不让他看。   “……不要看。”古鸿意温声道。   垂眸,叹气。又听见:   “闭上眼睛。”   古鸿意的声音在小船狭窄的舱里温柔的回响。   奇怪地介于安抚和命令之间。   他总归乖乖合上眼帘。   不久,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   继而,温热稳定的覆来。   失去视力后,总觉得稳不住身子,总觉得古鸿意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得了这一点温热,就像乞儿扒着朱门缝隙去窥一点炉火温暖。   古鸿意没走,还在身旁。……那他在做什么?   “可以睁眼了。”   终于,等到了一句应允。白行玉抬眸,瞳孔怔然地轻缩了一下。   船舱很狭窄,此处没有呼啸的夜风。古鸿意两手托着火石,在掌心燃起火焰,细致地微微团起手掌,恐夜风将火熄灭去。   火焰在大手上燃烧。那双手几乎全是厚厚的老茧,是剑、暗器,以及更多他不知晓的过往留下的软甲。   古鸿意看起来并不怕烫,眉宇一片肃穆,但很舒展。   内焰青蓝,外焰金红,小小的船舱便满溢着温暖金红的火光。   火光,把两人对坐的影子,投射到舱面上。   微风,影子摇曳,芍药也随之摇曳。花间,双影凌乱。   舱外,火光侧映到老船夫的脸上,皱纹沟壑照明,看着船内两人,笑笑。   水面。花船,火光温柔溢出,成了万里波光上的一支水上灯。   小河流汩汩流淌。水上花灯轻轻摇晃。   而那卖身契,如今被卷成一个烟卷的形状,叼在古鸿意唇瓣间。   古鸿意衔着纸卷,附身贴近了掌心的火焰,去引火。喉结一抬,火焰便顺利地攀爬上纸卷。   然后他便两掌一合,“啪”,火光瞬间熄灭,唇间的纸卷成了唯一的光源。   古鸿意坐直,叼着那燃烧起来的纸卷,火光把嘴唇与眼睛都照得明亮。   唇瓣间火焰静默地燃烧。   白幽人,你自由了。   灰烬落下,一圈圈灰黑烟雾腾出,吸入口腔内,又从鼻腔喷出烟圈来。   古鸿意稍蹙眉,便打算找个窗子探出头,不让自己吐出的烟圈呛到白行玉。   刚别过些许头,下颌忽然一阵冰凉,古鸿意便被一双手强硬地把头扭回来。   这一番闹腾,古鸿意一时未控制好吐息,烟圈套烟圈,连绵不断地从鼻腔喷出。   意外地,白行玉并没有躲,反而凑近了他的鼻息。   白行玉垂下眼眸,主动渡入他喷出的烟圈。   古鸿意愣神,袅袅灰烟中,那个人抓着自己肩头,打开唇瓣主动吸入连绵的烟圈时,神色颇认真。   纸卷燃尽的那一刻,火光一灭,船舱瞬间归于一片黑暗。   因为刚刚火光过于明亮,此时忽然回到漆黑,眼前便忽然失明般,什么也看不见。   连大盗的目力都暂时失明,只感知到对方鼻息的一点温热。   以及,那烟圈已是循环往复地在自己和白行玉吐息之间渡来渡去。   从口腔到口腔。   古鸿意怔了怔,心脏忽然有力跳动起来,暂时失去视力的黑暗中,   可不可以和他…… 第42章 婚服   船舱狭窄黑暗, 吞云吐雾时,体温和气息湿热地搅在一起。   古鸿意有些僵硬,其实他和白行玉的距离并不算近, 各自贴着船舱坐直。两人中间, 隔着整个船舱, 窗影月色投到中央,摇晃。   可是烟雾缭绕,成了一条银线,贯穿了白行玉, 又把他牵到自己鼻息前。   借着月光, 古鸿意看清, 那双清冽的眼睛微微狭起, 他生涩地学着吞吐烟圈, 最后只是徒劳地咳嗽起来。   气息随烟雾紊乱地喷在自己眉心。   不知道为什么,古鸿意稍稍张开唇瓣, 把他呛出的这口烟,重新渡回去。   吞吐,交换。   心脏,又开始堵塞。   如果直接把烟卷塞进他唇间, 扩开他的口腔……   水势荡漾,小船随着颠簸一下,古鸿意正晃神, 便随之向前倾去, 随之而来的是一双手, 稳稳托举住自己的脖颈。   是白行玉轻轻把他安置在自己膝头。   黑暗中, 古鸿意看不清对方的姿势,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也许是烟雾呛得人头痛, 也许是船舱狭窄,两个人长腿交错本就不舒服,总归,他没有坐起来,任凭白行玉把自己拢在膝上。   隔着他的膝头,   水声,一声一声传来,砰。砰。   只是感觉到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多谢你,还我自由。”   “衰兰,你不是恶人。以往种种,是我偏颇。”   白幽人的认可,随他的指尖温热地游走在掌心。   这是否算,夙愿已成。   古鸿意眼眸一怔,却并无解脱的感觉。   只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很轻的落在面颊上,随着长发一起。哈得有些痒。   古鸿意感受到那气息紊乱,有些急促。   古鸿意已对白行玉的吐息很熟稔,呼吸的频次,气息的温与凉,含泪的时候舌尖会抵住上颚……   衰兰送客手心细如发,大盗的听力和目力,记住这些,不难。   落在这艘满是芍药的泊船上后,白行玉便神色很不如常。   “我在听。”   重重的握住。许久无话。好像他只是需要一个支点。   ……   “古鸿意,你为何对我那么好?以后,你不许再对我那么好。”   黑暗中,对方有些局促不安,长发随之颤颤抖落在古鸿意面颊上。   这不是问题,而接近恳求。   有些发丝搅进眼睫中,古鸿意索性闭上眼睛,脖颈顺从的一仰,便陷进白行玉的腿间,顺着喉结扯出一条弧线。   古鸿意两条长腿试着伸展,便把船舱撑满。   他有些茫然,“我没有做分外的事情。我堂堂正正……我。……”   从头到尾,自己都是这一套坚定的说辞。   抬眼,那双清冽的眼睛倒悬,对视,只见月光与波光在其间晃荡。   古鸿意愣神。   ……   为什么是这副神情。   你啊。为什么总是泫然的样子。江湖知道么,万民知道么。   你戴着白瓷面具,仅开两孔以通视线,面具被霜寒十四州划碎裂之前,你都是躲在面具后流泪的吗。   整个人仰在白行玉膝头,古鸿意有些怔然,缓缓伸手举高,便去仔细地帮他理顺头发。   白行玉很轻微地躲了一下。   “小白……”古鸿意眼睫一颤,还是没有叫出口。   不想看这副神情。   “……我没有分外的对你好。”古鸿意深深蹙眉,又迫自己正色道。   掌心继续写着,“那怎么算好?”   “……像我师兄师叔那样对我,那才算好。”古鸿意认真答道。   “我只是个汴京无父无母的小乞儿,我师父把我捡回来,养活我。”   “盗帮的大家天南海北奔波,跛子刘师叔留在尘山观天洞,看着我长大。”   “霜寒十四州。若不是来汴京遇见千红一窟,我此生都不会知道,那是师兄拼了命对战整个绣阁,为我偷来的。”   古鸿意慢慢讲着。黧黑的眼睛里映照着无边的水色。   这种无条件的爱护,才算得上好吧。   而自己找白幽人始终是有目的的。   之前,是为了杀他,后来,改成为了得到他的认可。   火海之后,好像又慢慢变化着,好像,想要的不是……   古鸿意认认真真,“我为你,并没有多做什么。换成别人,我也会去救。”   白行玉很轻微地蹙眉一下。   他抓起古鸿意的手 ,又放下,重复几次,才踌躇着写道,   “那你也会答应和别人成亲吗。”   古鸿意愣了愣,“我们俩只是在师兄面前……”   古鸿意想说,“装装样子而已”。   可这句话说到最后,语调很轻,几乎要没入月色中去。   那双清冽美目格外认真,对着他的眼睛,说不出来。   古鸿意心口莫名一阵拥堵。   堂堂正正比试……应付师兄……留在我身边……当挚友……   吻过剑了……是白大侠认可的英雄了……   可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心中只有火海里那一幕。   火焰森森,呼吸停滞,窒息的高崖边,无尽下坠的快感,火光里的红色泪痣,隔着剑起伏的薄唇。   古鸿意逃避似的偏过头,没有看见那双清冽的眼睛重重蹙了一下。   “……古鸿意,那你就对我更差一些。”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垂下头来,下意识地想抱住膝盖蜷起来,可是古鸿意正依偎在自己膝头。   那一场流血过后的求婚,果然只是这个意思。   盗帮。盗帮都是这样的。但我不是你的家人。师尊和我一年见两面,师尊让我戴着面具,师尊说不愿看见我的脸……   他松开古鸿意的手。   古鸿意心头一沉,伸手去扶住他的脸颊,想着像以前一样揉揉搓搓就好了。   不要再吵架了。为什么自己和他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吵架呢。   白行玉却躲了过去,脖颈往后仰去,宁愿不舒服也不想再这样。   下一秒,风浪打来,小船重重颠簸一下。   闭目。天翻地覆。   “小白。”   再次睁眼时,便被古鸿意整个圈在怀里。   青白芍药花海淹没两个依偎躺着的人。   “还好吗。”   “……嗯。”   白行玉推开他的怀抱,翻身蜷起来。很久都不再有动静。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许久。老船夫悠长的号子静静入耳。   “……千红一窟送我们的新婚礼物。”   古鸿意盯着他青色的后颈,声音有些不稳。   白行玉蜷缩在芍药瓣子里,简直逃避似的把自己埋起来。   “我们去找吧。”   “好吗……”   古鸿意此时很想再叫一句“小白”。   心中很沉很沉,伸出手想帮他捻掉凌乱的花瓣,手掌在抚上他的发顶时,又想起那句“装装样子罢了”,指尖又一点点缩回来。   两个人都站起身,各自拍拍自己,把身上的芍药花瓣抖干净。   古鸿意偏过头,莫名不敢看他,指挥道,“我去搜船头,你去搜船尾。”   白行玉顺从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老船夫正摇橹,只见这两位衣衫烧成黑煤球的侠客,把剑一撂,便一个冲向船头,一个冲向船尾,往芍药花海中一伏。   一个人紧蹙眉头刨刨刨。   另一个人两眼空空地大力刨刨刨。   芍药无奈地摇晃。   老船夫摸不着头脑,长叹一口气,默默摇橹去也。   那一位红衣女子特意交代了老船夫,“哎,不要打扰他俩,这气氛,想必能发生点……”   然后,那红衣女子嘴角再也压不住 ,仰面而笑。   老船夫颇迷茫,这二位侠客,先是把舱门一关,便把火点上了,不一会儿,黑烟袅袅升起。   现在二位又抄家似的,带着某种怨气到处乱刨。   我的老船!要拆散架了!你们俩给我住手!   老船夫眉头皱了又皱,再也无法淡定摇橹,便把橹一横,去找古鸿意,他颤颤巍巍道,   “客官,是不是在找一位红衣女子托给你们的东西啊。”   “正是。”古鸿意直起腰来,拍一拍身上的花瓣,点头应答。   老船夫重重叹息,“诶呦。早说,在我手里呢。这就给你俩拿来。”   老船夫很快将取出一个精致的绸缎包裹,交给古鸿意,他又是长叹一声,“二位小侠客,快去船舱里歇着吧。”   古鸿意得了包裹,点头答应。便招呼船那一头专心致志刨来刨去的白行玉。   二人回到船舱,古鸿意先坐下,白行玉便挑了个船舱对角线也坐下 ,远远的。   他又抱住膝盖,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绸缎包裹。   没有看古鸿意一眼。   白行玉拿锦水将双泪的剑柄戳了戳,软的。   应该不会是袖玲珑的暗器一类的。   白行玉缓慢拿锦水将双泪挑开那绸缎包裹上的同心结。   锦水将双泪真如一条小泉,探入同心结中,不见声响,裂帛便开,绸缎如流水般展开。   见了千红一窟的礼物,古鸿意眼眸一抬,神情很复杂。   只见,月光与波光撒在粼粼的缎面上,非常漂亮的嫣红色。   两件婚服。   一件宽一些,铁锈般的暗红,藏了金线,闪烁着沙砾亮光。   一件稍小一圈,流淌着波光的水红。   但……也许不算婚服。毕竟款式、颜色、细节都有所不同。   再说,千红一窟此人大概就喜欢红衣服,她自己不天天穿成一团火么。   于是,古鸿意摇摇头,心中念道,不算婚服。   其上,赫然一张字条,字迹很大,龙飞凤舞:   “大侠们,忙着打架也要穿的漂漂亮亮啊!”   不错,古鸿意看一眼穿了李守义衣袍的自己,又看一眼穿着自己衣袍的白行玉,在火海中已然烧成两个黑煤球。   其下,又一行极细的蝇头小字:   “小衰兰,给我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老婆,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古鸿意把纸条翻过来,只见又是两个霸气的大字:   “去!换!” 第43章 小白的求婚(上)   *白行玉视角   狭窄船舱内。   分开衣襟, 打算换上那件水红色婚服的时候,锦水将双泪就支在白行玉身旁。   剑身澄明如镜。   他跪坐在船舱里,随着泊船颠簸稍微摇晃, 剑映照出来的自己, 也跟着摇晃。   镜面中, 自己裎身,解去衣服,跪着摇晃的时候,看起来很狼狈。   青色、紫色、棕色。方形、圆形、铜钱形、尖刀形、火钳形。   从锁骨到小腹。   白行玉怔怔盯着剑面, 第一次如此专注地数自己的黥刑疤痕。   以前他不愿意看见这些疤痕, 宽衣解带时总是闭着眼。   锦水将双泪是比水还纯净的好剑, 照得那么清晰。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失而复得的剑讲述这一切, 只得怔怔道, “锦水将双泪,你莫要看我了。”   “你去看看他。”他对着剑轻眨下眼睫。   镜面折射出船舱那一角, 古鸿意的背影。   古鸿意单腿跪着,三下五除二扯去李守义那捉襟见肘的上衣,胡乱一团,便直接扔出窗外, 沉入水波中。然后古鸿意抬起手肘,一把将长发捞到脖颈一侧,整个光洁的脊背便全露在月光下, 骨骼走势与薄肌线条, 被月色投射出很清晰的阴影。   “锦水将双泪, 你也莫看他了。”白行玉偏头皱了皱眉心, 轻手把剑放倒,又摸了下剑身。   这样也不能捂住剑的眼睛。   他便把刚刚解下的古鸿意的衣裳叠了叠, 盖到锦水将双泪上。   一阵夜风穿过船舱,他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裎身很久了。   快去换衣服。   “我已换好,便去船舱外等你。”背后,古鸿意的声音传来。   听到声响,他正套了一半的头,反愣了愣,就这么整个人缩在红绸缎里静静等了一会儿,估量着古鸿意已离开,他才慢慢从缎子里探出头来,谨慎地慢慢偏头,盯一眼那个位置。   确认古鸿意确实离开了。穿穿穿。   白行玉换好千红一窟准备的衣服后,重新伸手把锦水将双泪扶起来。   他盯了盯剑面中自己的样子。自己其实看不出个好坏来。   然后,他把剑搂仅怀里,额头支着剑柄,垂下眼眸,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锦水将双泪,你告诉我,他……”   他学着古鸿意的样子跟剑说话。   先清清嗓子。尽量郑重、虔诚。   虽然不知道自己一个哑巴清嗓子有何用。   “我看不明白他。”   锦水将双泪“叮”一声倚靠在他怀里:   “如何应付师兄师叔?那我们成亲。”   “我不仰慕你。”   “我没有任何分外的情义,对别人也一样的。”   “我们只是在师兄面前装装样子。”   以上发言,并非出自锦水将双泪之口,它只不过是滟滪堆下,白浪淘洗出的一块玄铁。   铁岂会说话。   但它的主人已目光空空,把额头重重抵在墙壁上,许久一动不动了。   “锦水将双泪……那他会走吗。”   主人垂下眼帘,揉了下额头压出的一方红印。   锦水将双泪很安静地泛着水的波光,与芍药的柔光,没有再回答他。   白行玉按了按不自主下陷的眉心,又一指挑开水红滚着银线的衣襟,看一眼小腹的黥刑。   他摊开手腕,重重按了按腕心。手脚筋全断了,运开碧血莲花蕊的时候,挥剑很吃力。   今夜,自己还能再撑一场战斗,这便是极限了。   盯着自己的腕子,他沉思了片刻,眼眸跳了一下,某些纷乱的思绪,呼地清晰了:   离开明月楼后,一步一步,都靠古鸿意。   从救风尘,到对峙残月,到重举霜寒十四州杀追兵,再到袖玲珑暗器杀黄家三兄弟,乃至斩首李守义、火烧明月楼。   就连帮自己把残破的手脚串起来的千红一窟,都是古鸿意的熟人。   就连锦水将双泪,都是古鸿意找回来的。   久久跪在船间,只觉得脊梁有些痛,船舱好窄,天地好窄。   除了古鸿意,生命竟容不下第二个支点了。   想到此处,他骤然回头望一眼船舱外,去寻古鸿意,只见他盘腿坐在船头,正颔首和老船夫攀谈。   他的身影是一道铁锈色的荒山。长发随意挽成一个低马尾。   确认古鸿意还在身边,白行玉才舒一口气,慢慢垂下眼眸,转回身来。   “你不要走。”他摩挲着指腹,很快确认下来。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   如果古鸿意走了,他自己便什么也不是了。   今夜为止的每一步,如果是他一个人,一件事都做不成。   想明白这件事仅需一瞬间,来不及嘲笑自己失势,“不是习惯孤独的剑客么”,可心里只剩下不安。   古鸿意,你不要走。   要想办法,留住他。他摩挲着锦水将双泪,思索着,自己还有什么能留住他。   自然没有财物。但古鸿意也并非爱财之人。   他再次把手腕并起来,狠劲一翻,青蓝色的筋脉涨起,却感受不到任何活水的流动。手脚筋早断了。   很快想明白,他只有一把剑,和一个破破烂烂的自己。   古鸿意并不需要一把新剑。   那么,眼下只有一种解法。   迎着月光走向波光中,走近古鸿意盘膝坐于船头的身影。   贴上古鸿意的后背,把下巴放在他肩窝时,白行玉动作很轻。   *   剑门,竹影随风簌簌。   须发全白的老者静坐竹椅上,静静捻着木珠,那木珠已被盘得赫然水亮,如马的鬃毛。   “你道,白幽人,就在汴京。”   老者却不甚在意,淡笑道,“可他已不是剑门的弟子。与我何干。”   老者便合掌啸道,“送客——”   “且慢。”来者腰间挂斧,抱拳正色道。   “他与盗帮勾结。”   老者不动声色,微笑道,“盗帮?”   “盗帮总归是群薄情寡义的家伙。皓月,你们一支剿匪队伍,他们和白幽人便会分道扬镳。”   皓月面色复杂,“非也。他们似乎因此勾结得更紧密了。”   皓月叹了口气,“您有所不知,残月赴汴京应战,便是为盗帮平沙雁所阻。而且,不只他一个人,是整个盗帮。”   老者挑眉,“哦?”   讲到此处,皓月目光骤然一沉,缓缓道,“譬如,盗帮那个小师弟 ,衰兰送客手,他甘愿为白幽人死。”   老者缓缓捻着木珠,长眉一蹙,倒是笑了,“幽人那孩子,何时如此招人待见了?真是笑话。”   老者再次重重合掌,回声在夜风里呼啸,“送客——”   “剑门,是清净地。若要剿匪,你们且去。与剑门,无干系。”   皓月只得作揖拜别,提起斧头几步便消失在簌簌竹影深处。   老者长吁一口气,便将那水亮木珠一抛,珠玉声响,清脆铮鸣,他抚须沉吟,“盗帮……”   “一枚弃子,还要给剑门惹来多少麻烦。收下那孩子,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却又沉吟道,“衰兰送客手?……那小子,能对你有几分真情,不过是执念……”   *   古鸿意盘腿坐在船头,目光远远落在看不清尽头的水色上,波光,把眼睛晃得很不真切。   老船夫静静地摇橹,水声慢慢荡来。   见古鸿意垂眸踌躇,老船夫深深叹了口气,只道年轻人当真是年轻人,便一手扶起斗笠,主动开解道,   “客官,可是有什么伤心的事?”   水色,花船,明月,春夜。   老船夫摇着橹,目光却落在古鸿意着锈色红衣的劲瘦身影上,心中只道,这样好的夜晚,一切年轻的感情,都自然的顺着小河流淌,面前的小侠客,为何如此忧愁?   古鸿意支起手掌,微微向后仰去,叹口气道,“老人家,我之前,想杀一个人。”   老船夫吓了一跳,扶一扶斗笠,便配合的点头,心说这江湖中人果然只念着打打杀杀。   良辰美景,看不见啊。   古鸿意翻过手掌,看一眼锦水将双泪落下的伤痕,又摇摇头,诚实地喃喃着,“可这十五日间,我与他共生死,互有救命之恩。我已做不出杀他的事了。”   老船夫点头,“喔,那便‘一笑泯恩仇’,小侠客。”   古鸿意反摇摇头,目光一片茫然,“我本决心当他的挚友,可现在,依旧心乱如麻。”   宿敌不对,挚友也不对。   “而且,”古鸿意垂眸按了按眉心,犹豫着缓缓开口,“……家里人要我们俩成亲了。”   老船夫抹一把汗,问道,“小侠客,难道世间除了宿敌和挚友,便无第三种关系么?”   古鸿意愣了愣,对着月光,他仔细地看了看衣袖,铁锈色的红绸,金线埋在其下,烁光闪闪。   古鸿意眼神怔怔,有些不自在,他哪里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哪有盗贼一身红衣,如此张扬。他从小穿袖玲珑师兄剩下的衣服,袖玲珑穿黑衣服,到他手里就变成了灰衣服;袖玲珑穿灰衣服,到他手里就变成了黑衣服。   他和袖玲珑师兄品味相投,最喜欢的衣服都是那一件十个补丁的黑袍,赴汴京找白幽人时,师兄仁慈地大手一挥,把这件衣服让给了他。   古鸿意又叹了口气,自从赴汴京,他真是什么衣服都穿过了,重逢夜的簪花佩紫救风尘套装、小院里一柜子各式衣裳、风尘美人套装……   千红一窟当真是个精妙之人。   但那一件水红的绸缎,穿在那个人的身上的样子……长发……揉碎的白瓷……很轻的红色……眼尾痣也是如此颜色……想象着,心脏莫名错了一拍,是因为泊船此时颠簸了一下么。   成亲的时候……那个人会穿什么样的衣裳……比今夜的红色轻些,或是比今夜的红色沉些。   可怜深红爱浅红。古鸿意仔细思量,久久挑不出哪种红色配他最好。   耳边,老船夫一声声叹着气,“宿敌、挚友,难道此外没有第三种关系了么。唉。”   古鸿意把手掌收起,掌心疤痕折叠起来,他答道,“……待我回去算一卦。”   老船夫唯余叹息。   叮。   背后,清琮的流水声,再一次慢慢响起。   古鸿意一下子坐直,支着地的手肘慢慢收回,郑重放在膝上。   大盗敏感的听力,很轻易便能判断出,那并非行船抚过河流的水声。   那声响走近了古鸿意。   芍药被拥挤、开辟出一条道路的悉悉索索声。船板被轻轻踏上的吱呀声。衣衫摩挲的细微声。夜风从并未作绑束的长发中穿过的瑟瑟声。   对方走路很轻,接近自己的时候很小心翼翼。   大盗的听力,像眼睛一样。水红的衣衫,在他身上的样子……像成亲的夜晚一样。   古鸿意竟然分神思考片刻,真正成亲的夜晚,他们要干什么。今夜,已然很漫长,自己很不自在,很不自在……   白行玉贴着他的脊背,慢慢跪下,船板“吱呀”一声。   他要干什么……   白行玉从他背后,把双手从他腰间空隙伸出,拦在他腰前,又把下巴卡在他颈窝里。   刚刚船舱里,他下决心把自己最后一点用处……献给古鸿意,   以为自己做的时候会羞耻。   他反倒感觉,古鸿意“咻”地紧绷,像一块铁板。 第44章 小白的求婚(下)   被白行玉从背后环住时, 恰起一阵风浪,古鸿意向前一倾。   两个人身着红衣,身体相互熨帖着 , 随着泊船的晃荡, 身体一下下碰撞。   对方的水红衣袖, 从自己腰侧穿过。呼吸温热地落在自己肩窝。   这场面实在旖旎,就像平沙雁师兄和梅三叠嫂嫂成亲那晚一样。联想到此处,古鸿意心快了一拍,觉得很不对。   红衣……花船……相互碰撞……像平沙雁师兄的洞房那夜般……那他这是在干什么……   “不对。我们不要这样。”古鸿意蹙眉, 便抓起他的手腕, 从腰间扯开。   那双手颤了一下, 却乖顺地被他捏着, 不作反抗。   古鸿意怔了怔, 感觉身上很燥热,夜风明明凛冽, 却越吹越燥,连喉咙都干涩地说不出话来。   “……我们不要这样,这样不对。”喉结滚动,他艰难地重复一遍。   跟老船夫对话千百句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白行玉一碰他,脑子瞬间炸开: 关于成亲当晚干什么……就算真真真去干什么……那也是到时候……不能是今夜……这不对……   总之,不能野合!   古鸿意头脑烧成了一团旋风, 一遍遍念着不能无媒野合, 不能无媒野合, 一遍捏着那对手腕, 往外扯去,可看一眼他的腕子, 被红绸衬得更加苍白,要被自己捏碎了一样,心头又是一阵燥热。   古鸿意索性闭上眼睛,觉得看不见他心就不乱了。却忘记了松手。就这么反倒把对方锁住了。   古鸿意好像听到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又听到一阵细而清亮的剑声。   古鸿意抬眸,只见被捏于自己大手间的那一对瓷白手腕,轻轻一翻,一把细剑便从芍药花瓣海中腾空而起,飞入腕中。   锦水将双泪?   不待古鸿意回过神来,白行玉双手一顶,轻松化开古鸿意大手的禁锢,细剑便轻盈而锐利地抵住古鸿意的喉结,迫着古鸿意扬起脖颈。   古鸿意愣道,“……你只是来偷袭的?”   他的语气,先是震惊,又有几分……失望。   白行玉眉心拧起,这怎么算偷袭?衰兰送客手早听见他的脚步声,刚出船舱,便远远地看见古鸿意“咻”一声坐直了。   至于古鸿意为何只是僵硬地坐着,既不回头,也不提剑防守,他哪里知道缘由。   他提起锦水将双泪,正好抵在古鸿意喉结的下方,稍用力一提剑,那喉结便被剑身碾压着滚来滚去。   他垂眸,仔细观察着古鸿意的表情。古鸿意颔首,仰倒在他心口处,眉宇稍蹙,露出些不大舒服的表情。   不知为何,他轻笑一声,手上又将锦水将双泪加重了些力气。   直到古鸿意呼吸凝滞到打开唇瓣的程度,他才“咻”地放开手。   盯。   那山川一样的眉眼缓缓舒展开。粗粗喘着气。   白行玉看得怔了怔。   古鸿意仰着头看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严肃问道,“偷袭我做甚。”   白行玉又叹了口气,便抓起那只大手,让他重新捏住自己的手腕。   又是一翻手腕,又是细剑腾飞入手,只不过这次做得很慢,让古鸿意看清楚,他是如何凭巧劲化开大手的禁锢,是如何以剑四两拨千斤的。   冷哼一声,无声道,“毫无章法的呆子。”   古鸿意方明白白行玉的用意。“你在教我。”   “嗯。”波光在水红绸缎上流转,又折射到这双俯视着自己的清冽眼睛里。   白行玉反把古鸿意的手腕一抓,便将他整个扯起,小船恰好一阵颠簸,两人一齐向前跃去。   “轻功,去船顶。”   “好。”   “我教你,‘弄清影’。”   “……好!”   老船夫正摇橹,只见一团旋风芍药色,簇拥着两道红衣身影,腾空而起,快意无比地跃道船顶小篷上。   喂……怎么开始乒乒乓乓打架了?我的老船!诶呦,你们这些江湖中人……   老船夫抹一把泪,不敢吱声,默默摇橹去也。   船顶,夜风更肆,月色更明,无边水景穷极目力也看不尽。   古鸿意与白行玉各执一剑,各立于一头。   飒飒东风,吹来青色芍药花瓣。   古鸿意瞳孔张大,这个距离,恰好能把白行玉整个框入目光中,细细端详。   水红绸缎衣衫随风流淌,白行玉提着流水般的细剑,长发未束,整个人是自由张扬的一道红。   红衣剑客垂眸踌躇片刻,便提起绝世的剑,慢慢做出五年前的招式。   他做的很慢,剑气却悠长,将一船芍药花瓣卷起,花瓣流动,恰勾勒出运剑的过程,让古鸿意能够看清楚。   古鸿意瞳孔不自觉张大。   砰。砰。   说不清是因为绝世的剑法,还是因为目光中对方一袭红衣的模样。   模仿着他的招式,举起霜寒十四州比划时,他心里将着些年来画的无数张手稿与真正的“弄清影”一一对照。   有些地方,自己钻研的对。更多的地方,如此精巧……这便是白大侠的独创剑诀。   “我只能做到当年的三成功力,让你见笑。我自己也羞赧。”白行玉笑笑。   目光中,古鸿意静静立于远处,许久不动。白行玉垂下眼眸,不去看他。   忽闻,迎着夜风,他的声音稳定而温柔地传来,   “今夜,我是整个江湖最快活的人啊。”   风重,怕白行玉听不清,古鸿意提高了些声音。   快意的声音、纯纯粹粹的目光,都随着大风呼啸而来。   白行玉愣了神,眉心莫名一酸。   身体越来越沉,锦水将双泪也快举不动了,还好,教完了其中一式。   古鸿意提着剑走近了他,伴着大风。   白行玉慢慢看不清满天花瓣中古鸿意的身影。   古鸿意向他伸出手时,身体的弦再也撑不住了,“砰”一声,断裂开来。   他向后重重倾去。   ……   “小白!……”   ……   再次强撑着抬起眼眸时,他已窝在古鸿意的怀里。   对上那双黧黑的眼睛,睫毛在颤。   古鸿意托住他的脸颊,叫他的名字,声音又轻又哑。   “……没事了。没事了。”   只不过有点像在看弥留之人。   “……我只是没劲了,不是要死了。”他没力气说这句话。这一夜,身子完全过度运转,还好教完了一式弄清影才倒下啊。   有重要的话要说。   古鸿意配合地伸出手掌,他强撑着慢慢写道:   “第一,我不想回剑门或江湖联盟了,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倒戈。”   “第二,我即使是废人,也能教你剑法,我还有这点用。”   小船轻轻摇晃。古鸿意把他放在肩窝,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倚靠姿势。   沉默了许久,古鸿意看见那双清冽美目满是纠结,几乎是拧着眉心,踌躇很久,才慢慢写道,   “第三,我身无长物,‘弄清影’作我赠你的聘礼——”   “……古鸿意。”   “古鸿意。”   “古。鸿。意。”   怀中人空空的样子,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古鸿意的名字。   “……古鸿意,以剑为聘,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写完这句话,他把头埋进古鸿意的心口,不再看他一眼。   古鸿意去揉那对打颤的肩头,心口被拧着般,总觉得对方这句话比自己的求婚沉重的多,却又讲不清楚。   “……我从来没有不愿意啊。”   “呆子。”   ……   “古鸿意,你会走吗?”   “我不会走。”   “我要听,你说一万遍。” 第四卷 成亲篇 第45章 万遍   “我不会走。”   “山穷水尽, 我才找到的你。我还等着和你堂堂正正的比试一场。”   “何况,我们承诺帮老板娘种芍药、葡萄、金围带,这些事, 还没有去做。”   “葡萄在家里等我们。我走了, 葡萄死了, 老板娘一定责难我。”   古鸿意的声音很真诚。   勾画出那些一起生活的场景,也仿佛触手可及。   白行玉低垂着头,怔怔的。   还想要。   不要停。   老船夫静静摇橹,向着归家的方向。他看一眼那二人依偎絮语, 干脆眼睛一闭, 转过头来叹气。   “哎。这还叫不喜欢吗。是我老了。”   远处楼阁屋脊上, 千红一窟直摇头, “不是, 让你表达心意,怎么扯到我家葡萄身上了?”   “我不会走。”“不会走。”“我会一直在这里。”“我不会离开的。”   一万遍。   开口说起来, 并不觉得多。   说到第一百遍的时候,白行玉从自己怀里探起头,认真地盯着自己。   说到第三百六十六遍时,他又把眼帘垂下了。   古鸿意拿手背抚下他的眉眼, 并没有泪。于是放心,继续讲。   说到第一千零三十二遍时,对方半跪着倒在自己心口的姿势已维持了很久很久, 腿大概屈得有些麻了, 不自在地蹭蹭。古鸿意留神, 便捞起他的小腿弯, 把他整个放到自己腿上,舒展开来。   说到第一千九百六十三遍时, 风把月亮吹出来了。   默契地,一个人暂停了语言,一个人暂停了倾听,一块儿安静地看了会儿月亮。   古鸿意颔首,这才留神,今夜天色很好,月明风清。   老船夫有意把小船开得很慢。   天地缓缓驶来。   说到第三千八百四十二遍时,他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指尖一松,重重坠到自己膝上。   他彻底昏过去了。   带着很浅的笑意。   “你先休息。余下六千遍,择日补上。”   白行玉嘴唇慢慢张开,却只哈出微弱的一口气息。   “我会等。”   古鸿意,我会等。   古鸿意明白,今夜,他几乎是燃着命数去挥剑。   霜寒十四州还是重型宽剑,与他不匹配。   古鸿意捞起来他的手,看一眼虎口的磨损。又把自己的手悬到其上,比了比。   自己的手,骨骼粗大些,手指稍长一个指弯。   虎口的老茧,形状、位置也有所不同。   掌心都有长疤,形状可以很好的嵌合。   “高楼上斩断碧血莲花蕊,纵火明月楼,还有‘弄清影’……”   古鸿意眼睛亮亮的,“不愧是白幽人。”   “多谢你,把我也变成英雄了。”   古鸿意笑道。   绝世的英雄在怀中睡得很安稳,没有听见这些赞许。   小船归岸。   该下船了。   老船夫过来交代一声,“小侠客,这些芍药,据那位红衣女子所说,是一位跛脚的老者为……买来的。”   说到此处,老船夫看一眼古鸿意怀中安稳睡着的白行玉,斟酌着如何称呼他。   这两人是个什么关系呢?   据这位小侠客所言,他们二人以往有仇,目前是挚友,马上要成亲。   江湖中人,你们还是太全面了。   老船夫苦恼道,“是一位跛脚老者,为侠客你未过门的妻子买来的。”   古鸿意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称谓,然后从善如流地打横抱起他未过门的妻子。   十分自然。   原来是跛子刘师叔为他买的花。只不过,这些青白芍药看起来如此眼熟,好像和千红一窟店门口的芍药品种一样。   古鸿意不解,跛子刘师叔从哪里变出来的钱,去买一整船的花。   难不成,他下午带小白出去,其实是趁机又去乞讨了?   难怪把小白一个人放在酒楼,差点出事。   古鸿意心口又稍稍不顺起来,冷嗤一声。   “好在,那三个姓黄的死了。欺负他的人都得死。除了我,无人有资格……”   不过,在汴京当乞丐这么赚钱吗,一下午一晚上就能凑这么多钱。不愧是汴京。   总之,师叔的心意就这样扔在船上,不太好。   古鸿意便吩咐老船夫道,“老人家,请您帮忙。帮我把芍药拢一拢,我想带回去些。”   老船夫便伸开双臂,去搂过来芍药,抱了满怀清香,问古鸿意,“小侠客,可您没手去接呀。”   古鸿意稍仰头,点一点怀中人。   白行玉被他从腿弯处打横抱着,缩成弯弯的一条。   “老人家,往此处放。”   老船夫会意,便小心翼翼地把满怀芍药花堆到那一弯侠客的小腹上。   白行玉昏得彻底,到了无力勾住古鸿意的脖颈的程度,自然不会发现,自己被古鸿意当成了个容器用。   古鸿意满意点头,这花篮子容量还不错,约莫能带走一小半芍药。   芍药花青粉交糅,柔软的海洋很快淹没了昏迷的侠客。   像盖了一床厚厚的被子。   被子还把他的头蒙住了。   古鸿意垂头吹了口气,把蒙住头的芍药吹走,把那张脸从花瓣中刨出来。   波光共月光,徘徊在安静的睡颜上。睫毛阴影投在鼻梁上。   看了一眼,古鸿意便迫着自己把头抬起来,看天。   小船归岸。   古鸿意向老船夫点头道谢,便抱着一人、满怀的重瓣芍药,轻巧跃下船,快而稳步离去。   回家。   汴京宵禁,街巷寂寥。   怀拥一人,锦衣夜行。   背后,忽然传响。   “呦呦呦,这不是白幽人吗~”   熟悉的声音。阴阳怪气的同时,饱含幽怨。   古鸿意双臂一抬,把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才凝眉回首。   一个乞丐。灰头土脸,目光哀怨。   这谁啊?   那乞丐见古鸿意认不出来自己,竟崩溃大哭,喊道:   “白幽人!你害得我好苦啊!”   古鸿意这才认出,此人似乎是……   残月?   古鸿意冷嗤一声,便抬起脚背,勾起残月的下巴,轻巧地把他撂倒于地,又碾着他的脸颊,冷眼凝视道,“噤声。”   “他睡着了。不要吵着他。”   这一番动作,极稳而快,白行玉怀中的芍药没有掉出一朵。   残月便循声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一身红衣的“白幽人”,又打量一遍“白幽人”怀中同样红衣的美人。   残月呆愣道,“你们俩都到这一步了?”   残月反倒对“白幽人”有些改观,点头赞叹道,“原来你不是玩玩他,你是真娶他。那我倒是看得起你。”   “噤声。”古鸿意不动,只以脚背撕扯着残月的下颌。   听到那个“玩玩”,他莫名很烦。   “再敢说他一句。你现在便是一死。”   残月两眼一黑,倒也不反抗了,竟发疯般呵呵笑了起来,小声道,“白幽人,你可知这些时日我多么倒霉……”   古鸿意冷冷答:“我不想知。”   残月被古鸿意踩得几乎干呕,却执著地自顾自讲道,   “因为没能剿灭你,反倒折进去最精锐的那支队伍,……不知谁陷害我!盟主竟然信我与你勾结……把我逐出师门了……”   “我现在剑也丢了,令牌也没了,一身伤……哈哈,你说,我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古鸿意认真思索,答:“按流程,你该被卖进青楼了。”   残月两眼一黑。   忽然,残月想起什么伤心事,张张嘴想发疯大哭,对上古鸿意杀意凛冽的眼睛,便改为小声哽咽:   “你不知道,穷山恶水出刁民,我遇到了丐帮!”   丐帮?古鸿意稍蹙眉。丐帮老巢位于陪都,他们应不在汴京活动。   残月哭得悲伤,“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跟一群发霉的挂面似的,有个跛脚的老头,一声令下,他们就莫名其妙来群殴我……”   “他们把我的剑和令牌全抢走了!把我的头冠都薅下来抢走了!呜呜……我恨他们……”   怎么感觉,这个描述有些熟悉。   古鸿意以脚尖点着残月的下巴,颇不尽兴地滚了一整圈,方收起腿来,“这样,残月,你回我家。”   残月震惊,“当真?”   古鸿意严肃点头。“不错。我有话要盘问你。然后,再酌情杀了你。”   残月两眼一黑,叹了口气,又觉得,总比沦落到青楼卖笑好,便点头答应下来。   也比再次遇到穷凶极恶的丐帮,又被群殴一顿好。   古鸿意告诉残月千红一窟的小院的方位,便转身离去。   “白幽人,我怎么回去?我腿都被丐帮打折了。”残月眉毛一挑,忙招呼道。   古鸿意不曾回头,“谁管你。”   “白幽人,你现在去哪儿啊?”   “我回家。”   “嘿,这不顺路吗!你总不能让我自己爬回去吧。”残月嚷嚷着。   “我没手。”古鸿意重新紧一紧怀中人,把他抱得更舒服些。   “你不能用轻功把我运回去吗?”   “不能。”   “为何?”   “他不喜欢你。”   残月:?   白行玉昏昏沉沉间蹭了一下古鸿意的肩头,古鸿意顺顺他的头发,轻声说,“没事,休息吧。明日我再替你杀了他。”   一直抱着对方腿弯,兴许勒得有些麻,古鸿意便将托举着他的手臂,顺着他的腿,往上挪了几寸。   对方配合地稍微动动,待古鸿意调整好姿势,被抽空了似的往后一倾,整个人仰在古鸿意臂弯里,继续昏迷去也。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巷夜色中。   见证了一切的残月瞠目结舌,一遍遍念叨,“色令智昏……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一遍身残志坚地追随着古白二人的身影,匍匐前进。 第46章 同床   回家路上, 古鸿意没有再用轻功。   衰兰送客手对于汴京的亭台楼阁无比熟悉,习惯了步履如飞花,身轻如飞燕。   衰兰送客手却不大熟悉, 汴京的通途大道、商铺瓦舍。   古鸿意走得很慢, 一是因为怀中人这个花篮子, 满满当当,芍药摇摇晃晃,师叔的心意,古鸿意想爱惜些。二是因为, 今夜, 他报了仇, 杀了人, 纵了火, 他合该好好休息了。   好梦。古鸿意低下眉眼,对他说。   走得慢, 古鸿意正好有机会好好瞧瞧,汴京,有什么样的繁华呢。   走过官府朱门,古鸿意顿下脚步, 心中幻起汴京知府那风中皱皱巴巴的胡须,心中道,“多谢。”   走过西市, 商户收摊, 只剩月光。古鸿意想起来, 葡萄要打个更大的架子, 此事不能再拖。明天就薅白行玉一块去挑挑。   走过漆红色小酒坊,古鸿意回忆起, 这似乎是汴京相当有口碑的一家老字号,后日叫上醉得意师叔、毒药师师兄品品。千红一窟家里好酒不少,看来也是个行家,也叫上她。   走过静悄悄的人家的柿子树,古鸿意想起来跛子刘师叔前两日刚说馋柿子饼。排到大后天吧。   好像少了一个人。   走着走着,古鸿意回到了家门口。月光静静流在小院淡蓝色的门框上。   古鸿意长腿跨过沉赭色的门槛,跨得很慢很慢,还是掉下一朵芍药。   但没关系,因为他拥有一院子的重瓣芍药。   庭院深深处,大片大片芍药随月光摇晃,欢迎二位侠客,归家。   古鸿意抱着白行玉来到西厢房。   他把白行玉稳稳放在床上。   大侠牌花篮子里的芍药,“轰”一声,泄洪,徜徉,满床青碧。   古鸿意花了些功夫才把一床芍药捡干净,收到个盆子里,又灌上些清水,养起来。   再帮昏迷的侠客掖好被角,掖得十分严实,万分牢靠,如同卷饼。   不能着凉。   干完这一切,古鸿意满意地点头,便离开西厢房,去找师兄师叔们报个平安。   古鸿意闭目,循着呼吸声、鼾声,很快判断出,果然,师兄师叔们宿在东厢房。   古鸿意便去敲了敲东厢房的门。   咚咚咚。   许久,袖玲珑顶着黑青的眼圈,一脸不耐烦地开了门。   “师兄,是我。”   袖玲珑见了半夜不归的古鸿意,倒也不震惊,从头到尾把他打量了一遍,见他不仅四肢齐全,还一身红装,神采飞扬,又忆起自己拼命赶制出的碧血莲花蕊,不禁震怒。   “呦,烽火戏诸侯回来了?”   袖玲珑开始扶着门框狠狠按人中,吊着自己一口气。   古鸿意想着给师兄交代一下今夜的情况,便正色道,   “师兄,我向小白求婚了。”   袖玲珑淡淡道,“哦,那咋了。”   很意外吗。   古鸿意杵着不动,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许久,“喔”了一声,又严肃补充道,   “师兄,小白也向我求婚了。”   袖玲珑一瞪眼:“小子,谁问你了?”   袖玲珑狠命掐着人中,眼前一黑又一黑。   古鸿意颔首,看一眼东厢房的情况,只见毒药师、跛子刘、醉得意三人并肩躺在地板上,都已睡着。醉得意鼾声如雷,一个翻身便将半个身子压在跛子刘腿上,这半扇金刚罗汉的重量倾压,跛子刘却无什么难受的神色。   因为他那是假腿。   毒药师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睡眠安详极了,像去了一样。   古鸿意关心道,“袖玲珑师兄,那你睡哪儿?”   袖玲珑只觉得这是句废话,指一指房梁,冷哼一声,“我自然是挂房梁了。”   古鸿意点头。所以,东厢房的床,是空着的。   古鸿意便跨过东厢房的门槛,直往屋里走去。   袖玲珑不解蹙眉,“你进屋做甚?”   古鸿意诚实道,“师兄,床空着,那我睡床。”   目光清澈坚定。   袖玲珑倒吸一口凉气,掐人中的手慢慢放下,扶着门框深呼吸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小子,你要睡我们房间的床?”袖玲珑满眼不敢置信。   然后,他甩出一记飞镖,直奔古鸿意的额头而去,趁古鸿意闪身,袖玲珑用尽力气狠狠一踹,把古鸿意踹出门外。   袖玲珑将东厢房大门重重合上,如雷贯耳。   “去跟你未过门的妻子一块睡!”   *   袖玲珑骂骂咧咧地把自己挂回房梁上。胡须倒垂,遮住眼睛,很快便迷瞪着进入梦乡。   忽然又闻一阵劲爆的敲门声。   袖玲珑大骂,“那小子又怎么了!”   袖玲珑为了提亲赶制莲花蕊,硬生生熬了五天五夜,只觉得灵魂出窍,若隐若现悬在头顶。   那小子把这大杀器当烟花放着玩儿就算了,为何又来敲门!为何又来敲门!   袖玲珑带着杀气去开门。   吱呀,门开,月光涌入。   花香,滚滚来。   袖玲珑瞳孔一滞。   “怎么是你?”   千红一窟嘴角勾起,眼神却冷得像霜,一片肃杀。   “这似乎是我家。”   袖玲珑扶着额角,气极反笑,“千红绣……今夜,我是整个江湖最不幸的人。”   袖玲珑叫的是千红一窟的本名。   千红一窟招招手,“跟我去房顶?”   袖玲珑长叹一口气,便顺从地跟她飞上屋檐。   “千红绣,随便你杀我,但是,留我的命到——”   “到何时?”   “到喝了我师弟的喜酒那一晚。”   “自然,只因我也要喝的。”   *   残月匍匐前进,终于爬到了“白幽人”家门口。   这院子竟无大门!残月大喜,顺利地顾涌进那小院子里。   只见屋顶上,一个长须美髯公与一个红衣女子,正在激烈地互殴。   不,确切来说,是红衣女子暴打美髯公。   凄厉的叫声让残月眉头一抽,总觉得有些不祥的预感。   残月决定先进屋内。眼前有两个选择:东厢房、西厢房。   残月毫不犹豫地选了东厢房。   无他,残月相信自己是幸运大侠。   开门的人是跛子刘。   跛子刘大手一挥,薅起半梦半醒的毒药师和醉得意,“兄弟们,咱们去屋顶揍他!”   今夜,千红一窟家的屋顶热闹万分,人杰地灵。   *   西厢房,月光下彻。   白行玉是被兵器铮鸣声吵醒的。   他像一根弦一样绷起,却发现坐不起来,正思索自己身子是否又散架了,   却发现自己只不过被被子缠成了一个固若金汤的花卷。   古鸿意就在身边,但整个人睡在被子外,把被角压得严实。   一块铁似的,大概是个镇纸的作用。   白行玉快快去戳古鸿意的脸颊,指尖尚未落下,便被古鸿意一把抓住。   悬停空中。   他疑惑地张张瞳孔,作了个口型,“你没睡着。”   古鸿意迎着月光,眼睫有些睁不尽,怔怔说道,“你在我旁边,我睡不着。”   语气很诚实。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许睁开,想着这样便能入睡。于是数了五千四百六十二个数,还是没睡着。   身边有个人,总归是不习惯的。   而且很热。   两个人的体温和气息叠加起来,春夜变得犹如夏夜的燥热。即使自己睡在被子之外,也感到从掌心延展至胸口的燥热。   难捱。   白行玉叹了口气,不再和他计较这些,指一指窗外,示意那肃肃兵铁之声。   古鸿意顺着他的指尖,点头“嗯”了一声,   然后古鸿意闭上了眼睛。   白行玉使劲敲敲他的脑壳。   这时候你是怎么睡得着的。   指尖,却被再次一把捏住。   古鸿意拉过那一双手,覆在自己眼睛上,轻舒一口气。   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不自然,古鸿意解释道,“我闭上眼,方能听得更清。”   古鸿意睫毛在掌心的疤痕上颤动,有些痒。   而且,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的皮肤格外的烫。   静了片刻,古鸿意慢慢道,“房顶。是千红一窟在揍袖玲珑师兄。”   “唔……旁边是跛子刘师叔和醉得意师叔,在揍残月。”   “毒药师师兄在房顶找了地方躺下睡觉。”   “……没我们俩的事,快休息吧。”   白行玉静静听着,却有个疑问,衰兰送客手调动大盗的听力时,耳朵会红吗。   判断完这一切,大盗慢慢地把覆于眼睫上的手拉开,露出黧黑的眼睛来,那眼睛习惯了黑暗,被月光照得晃晃。   对视。   大盗举起自己的手,重新把眼睛捂住了。   大盗的手,皮肤粗粝,骨节明晰。皮肤下是青色的暗河,因为春夜燥热,青筋将要爆出皮肤来。   白行玉不知道他怎么了,便先行躺下。   过了很久,那声音又沙哑的响起,“还剩六千遍,我补上。”   大盗的手被按住。按住他的人,盯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白行玉决定把这六千遍放到来日,慢慢听。如果一天听一遍,那么便可以听古鸿意说六千遍,他不会走。   六千遍。   他和古鸿意可以有,十六年。   侠客本就习惯剑声,很快,那嘈杂的金铁铮鸣声变得犹如筝响,白行玉合上眼帘,慢慢睡去。   今夜实在太累。   他是抱着这十六年的愿望睡去的。   大盗清晰地听到身边人的呼吸逐渐匀停,便知道他睡着了。   终于,大盗把双手从眼睛上拿下来,手臂已然僵了。   古鸿意机械地偏过头,去盯了盯月光下那张面颊。   感觉腕心,脉搏,跳得难受。   很热。   古鸿意盯着天花板,叹了口气,他放弃了睡眠。   *   今夜。   此良夜也。   今夜,所有人都没能睡个好觉。有人飞暗器,有人流鲜血,有人卧屋顶久难眠,有人惨叫连连无人管。   除了两个人。   今夜,汴京的江湖中只有两个人,睡得安稳、踏实。   还有两把剑。   有夜风。也许是千红一窟的暗器啸出的疾风。   西厢房淡蓝的墙上,锦水将双泪和霜寒十四州,叮一声,交错着倒地。   流水般的细剑,和粗粝苦寒的宽剑,   叠交。   铮铮回响。   *   盯着天花板上葡萄与芍药交错的花影,盯到尽头时,古鸿意睡着了,做了梦。   这种程度的梦,已经淡的不像睡眠。但他确实做梦了。   不过是因循守旧的梦境。   主角仍旧是: 剑,白幽人。   千千万万的夜晚都是如此。   但,今夜,白幽人一身红装,手中持剑,赫然是,霜寒十四州。   他背后,是五光十色的红楼,红楼外是皎洁的明月,明月引着无边的碧波倾倒而来。   古鸿意静静伫立,满目无穷的水色,天涯尽头,   ……   他和满天纷飞的青色芍药一同降落。   ……   古鸿意睁开眼睛时,已是清晨。   昨夜他还念叨着今日一定早些起来练剑,多练剑就不胡思乱想了。结果大梦一场,了不知南北。   眼睛很沉,抬起来看一眼窗外,月亮淡蓝,很小。古鸿意大致判断了一下时间,不晚。   等一下。   这一夜他莫名觉得热,一夜没有盖被子。   所以现在也看得很清楚。   ……   衰兰送客手重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慢慢地躬下身去,把自己埋在膝头,深深叹气。   没事,师兄教过的,这是年青人非常正常的现象。没事,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的。   深呼吸。冷静。   看看身边人是否醒来。   此时,手腕忽然被抓住,垂头,对上那双梦里不是很清晰的美目。 第47章 抱抱   一刹那, 梦与真实,边界模糊。   白行玉窝在床铺间,还穿着婚服。水红的衣襟是漫山红遍, 眼尾痣是一片红叶。   古鸿意有机会仔仔细细比较, 他的痣, 颜色比绸缎更深些。   “古鸿意,你没走。”睡眼恍惚,他抓住古鸿意的手腕,确认古鸿意还在, 便安心重新合上眼帘。   古鸿意的手腕却不自然地僵了下。   然后, 古鸿意反叩住他的手腕, 拉过他头顶, 用力压在床上, 然后利落地抓起被子,把他整个蒙了起来。   ?   “稍等。不要看。”古鸿意严肃要求。   对方莫名其妙被强硬地蒙进被子里, 疑惑地蹭蹭。   手臂被拉过头顶,两个腕子被古鸿意一把捏住,压在床上。   他不满地挣开大手的钳制,要掀开被子来, 古鸿意又一把将被子盖他头上。他再掀开被子来,古鸿意又把他埋进去一次。   终于,对方认了栽, 任凭古鸿意把自己埋起来, 只露出一对手臂。   他只能飞速打一串手语。   意蕴很丰富。   然后双手一摊, 在床上化成安静的一滩。   感觉到什么硬硬的?   “……小白, 我们说会话。”古鸿意想岔开他的注意,忙这样说。   熟悉的声音隔着被子稳稳传来。声音却很哑。   他蒙着被子, 看不见古鸿意。只能勾勾手指,便把古鸿意的手掌招来了。   “你知自己生辰么。”古鸿意随口扯了个话头。   掌心被白行玉的指尖画了个叉号。   他尚不知父母,何来生辰。   “喔。那我们不能合八字了。”   “……”   迷信。   “你呢。”   “我也不知。因我也无父母。”   古鸿意神色自如,没什么大波澜。他和白幽人是一样的。古鸿意不觉伤神,反有些傲气。   “你父母有给你留下些遗物吗。”   古鸿意答:“什么也没有。”   “白瓷面具。”掌心,一笔一划写道。   那是父母唯一留给白行玉的遗物。   古鸿意自然问道,“你的面具,如今在何处。”   衰兰送客手能帮他夺回锦水将双泪,自然也能帮他夺回面具。古鸿意相信,这不是一件难事。   “在华山,被你的剑划碎了。后来,在逃亡时丢了。”   古鸿意一怔,便诚恳答,“抱歉。”   但正是因为霜寒十四州气贯长虹的那一剑,让衰兰成为天下唯一一个见过白幽人真面目的人,才有了明月楼重逢的种种。   偌大天下,浩荡江湖,但明月楼救风尘者,只能是衰兰送客手。   千万人中,只能是他。   前因,后果。古鸿意反有些骄矜,此人只能是自己,天下无匹。   他更确信,这便是命,师父算得不错。   “我求袖玲珑师兄给你打个新的。”   被褥下,对方却摇摇头,被面跟着起伏。   不想再戴面具了。在师门时,即使是见师尊,即使一年只见两次,都是要戴面具的。师尊不愿意看见自己的脸。   “你师父为何不愿见你的脸。”   古鸿意不太习惯那个“尊”字。师父便是师父,亦师亦父,一个尊字便定了尊卑。他想想公羊弃全是补丁的衣袍与温柔苍老的声音,怎么也对不上“师尊”这个名号。   “我不知。”   师尊说看了心里堵。   这一番沉重的话题聊下来,古鸿意头脑和身子都冷静得差不多了,便把被子挑开些。   青色手指抓着被子,试探地扯下些,露出一双琥珀眼睛来。   忽然见了日光,不适应地狭起,瞳孔张缩着。   古鸿意移开目光,心中不解,“剑门宗师,境界到底远殊众人。”这张脸到底如何能看出不适感。   古鸿意伸手去顺顺他凌乱散落在枕边的发丝,正色道,“我们不聊这些了。”   这些话端,太戳人痛处。   “古鸿意。”   “嗯,我在。”   “你师父给你算了什么命。”   古鸿意这个神神叨叨的小迷信,张口闭口天山、求佛、命运……什么雷山小过。   古鸿意少见地沉默许久。   他还是诚实回答了。   眉宇间却带着很薄的哀伤。   “我命不好。”   “我命中执著的,最后都会失去。”   ……   两人各自戳中些心事,无言地并肩躺下,直直盯着天花板。很久后,古鸿意突兀地开了口,   “小白,我们把婚期定下来吧。”   “快些定下来。”他重复一遍。   天花板上日光流动,芍药花影摇曳。盯久了,眼前青红错乱。   古鸿意伸出手掌去空中捞一把,才想起这只是影子。   日光从他指缝与掌心匆匆流逝。抓不住的,永远抓不住。   手腕骨节忽然叩上一阵清凉。   是身边人抓住了他的腕骨。   抓住了!   古鸿意侧过头,对上那张被日光照得泛红的面颊。白行玉侧过身,只露出一对眼睛,正盯他。   “今日我们做什么。”   久久躺着实在无聊。还一直聊一些令人伤神的事。如今没有追杀、也不用挨打、没有老鸨再把人拎起来浇冷水、没有客人再掐脖子……日子好长。做些什么呢。   他还有些不习惯。昨夜火光灭尽,卖身契在古鸿意唇间化为灰烬,如梦幻泡影,可他真的自由了。   “先去西市,买个葡萄架子。”   “下午,把跛子刘师叔给你买的花种到院子里。”   “那是给我买的?”瞳孔张张。   “只会是你啊。”   “可那是一船花。”   “一船都是你的。”   一阵春风啸开了半天云团,金色日光瀑布倾泻,折进小窗中时,已被切成细细的金鳞。   在他的面颊上、眼睛中闪烁。平时总是空空的眼睛,很亮,很亮。   可是下一秒,他又自己把自己蒙进被子里了。   古鸿意只能对着这一团被子笑了笑。   ……   两人熟练地各自背过身换好衣服,便一块出来西厢房。   小院中芍药、金围带、葡萄都安好,摇头晃脑。   古鸿意又恍惚了一下,是的,仅仅过去一晚,这些花草当然死不了。   其实他们才在千红一窟家的小院住了两晚。   但感觉烧尽卖身契已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白行玉要是真的已自由十年,就好了。   忽然,东厢房的大门“砰”一声打开。   灰扑扑的人们整齐划一地走出,队列整齐,声势肃穆。   盗帮众人拦在古白二人面前,站成一堵墙,高高的阴影遮住了芍药花的日光。   “哼。还知道回来。”袖玲珑冷嗤一声。   白行玉下意识地往后躲了半步,他垂下眼眸。   昨夜他又拉着古鸿意走了一遭生死关,杀人放火。还有袖玲珑师兄的莲花蕊,他知道那是大杀器,仅仅用来放火,饶是可惜。   对不起师兄师叔们。   他总是把古鸿意牵扯进危难中去。师兄师叔们责难自己也是人之常情。   但古鸿意不是“平沙二雁”,他不是为了情盲目的人。他是呆子。   跛子刘上前一步,深深叹了口气。   盗帮众人围成的灰扑扑的墙,把白行玉包围地更紧了些。   盗帮众人“轰”一声扑上前去时,白行玉没有作任何反抗,只是垂下眼帘。   良久,身上却不疼。   只是耳朵吵得疼。   “小白啊!快让师叔看看伤着了没有?”   “呜呜呜,没事就行,吓死师叔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怕小白有事,洒家一晚上睡不好觉。”   “你胡说八道,你打鼾吵得我根本睡不着。”   “你还压着我的假腿!”   “都假腿了洒家压着怎么了?”   “你俩瞎吵吵什么,先看看小白怎么样了。”   跛子刘和醉得意停止相互推搡,默默收起假腿和酒葫芦,一齐向呆呆站着的白行玉扑去。   大家把白行玉包围成一个圈。金刚般的醉得意直接从他背后搂住他,一顿揉搓,跛子刘拍拍孩子的肩膀,袖玲珑和毒药师站在另一侧拍拍揉揉。   笑语热热闹闹,却又有些哽咽的声音。是跛子刘在抹眼泪。   “小白,那鬼地方全烧了,以后你就安心跟着小古过日子。”   “好孩子,以后没人再欺负你了。”   醉得意喉咙滚滚,嗓门竟也哑了,粗眉一垂,成了苦相的罗汉金刚,   “你们俩,怎么自己硬闯呢,该告诉师兄师叔们,我们跟你们一块去呀。”   一圈闹腾的笑与泪,好几步外,静静站着一个忽然很孤单的古鸿意。   ……   古鸿意尝试挤进包围圈去,却被醉得意一把推远,“小子,你先一边去。”   古鸿意叹口气,却执著地说着,“师兄师叔,你们莫要……太使劲揉他。”   他看见白行玉像一块面团一样在师兄师叔们大手间揉过来,搓过去。   那琥珀眼睛呆呆的,看起来很震撼。   剑门似乎并没有盗帮这样的作风。何况他跟他师父一年才见两次。   师兄师叔们这样绝对会吓着他的吧。   袖玲珑冷嗤一声,“咻”地飞出一片花瓣,直直往古鸿意额头弹出一个红印,“怎么?就你小子能揉?”   “师兄我不是此意……”   袖玲珑忽然想起些什么,眼前一暗,又开始狠狠掐自己人中。   “小子,我的莲花蕊,你就这么白瞎了!你可知昨夜我对战千红一窟多么凄惨……”   袖玲珑眼圈黑青,仔细看,印堂发黑。   醉得意不忘趁乱嘶吼一句:“小~白~向~我~求~婚~了~”   袖玲珑气得胡须颤抖,恶狠狠道,“大半夜的,他特意跑过来给我得瑟这一句!”   古鸿意无奈掐着眉心,“我不是此意……”袖玲珑一脚踹在他小腿弯上,古鸿意一个趔趄,远去几步。   远处目光里,白行玉被揉得头发也乱,脸颊也皱。   但在笑。   白行玉对着醉得意师叔打了一串手语。大家点点头,竟都扭头看他。有人摇头,有人咋舌,有人瞪他。   白行玉朝着他轻轻张开了双臂。 第48章 日常   古鸿意没有犹豫, 便循着弯弯的、琥珀色的笑眼,走到他张开的臂弯中。   白行玉踮起脚尖来抱他。   稍稍一跃,勾住脖颈。   古鸿意稳稳接住他。“咦”一声, 在他耳边小声说, “你跟师兄师叔说了什么?”   回答古鸿意的是因为脚尖悬起而摇摇晃晃的身子。   他们早就习惯了在危难之中给对方一个拥抱, 一点体温,相互支撑着活下去。   古鸿意有些晕头转向。   为什么要抱呢。没听见什么大军又杀过来了啊。   师兄师叔们看自己的眼神为何那样。   袖玲珑凶神恶煞地瞪他。   毒药师面带不解地摇头。   醉得意压着粗嗓:“你小子怎么这么好福气?”   跛子刘叹气打圆场:“好了好了,俩孩子都平安,挺好的。咱们别吵吵了。”   师兄师叔们的大手轮流光顾衰兰的脑袋, 把他也揉得乱七八糟。   一群灰扑扑的人们挤成一团, 包围着两个十五日间历经无数场流血的人。   肩头挤着肩头, 笑闹挤着笑闹。   是啊, 平安就好。   对于江湖中人, 平安再奢侈不过了。   “古鸿意你赔我莲花蕊!”   “嘿,最近有庙会, 咱们一块去逛逛?”   “汴京有家小酒坊,就在那什么梨花巷三拐子口,毒药师,你跟洒家一块去尝尝。”   “别惦记你那酒了, 咱们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婚房婚服什么的都置办上!”   “平沙雁成亲的时候那坛红颜一醉……嘿嘿。”   “喝,喝,天天就知道喝!”   “我那是给小古小白挑喜酒嘛。”   “找个裁衣铺给小古小白量量尺寸, 婚服要准备上了。”   “还有布置婚房……细软都要买好。”   “喜帖呢?你们谁写字好看点?”   “咱们就这几个人, 喜帖发给谁啊。”   “平沙雁?公羊弃?”   “诶呦。公羊弃还在天山躲梅一笑的追杀呢……”   “传个飞鸽给他捎口喜酒, 意思意思得了。”   “飞到天山, 那酒不全蒸了?”   “咱们喝喝算了,干脆别给他了。”   “古鸿意你赔我莲花蕊!!!”   “啧。当真温馨。”房顶, 千红一窟斜斜倚着。   “所以,”千红一窟眼尾一挑,怒喝道,“你们谁把我家大门拆了?”   广袖一翻,五片花瓣如袖箭射出。   那花瓣利落地插入盗帮众人之间,如剥石榴般将他们分开。   唯独分毫未伤中央的古白二人。   他们还抱着。相互叩着后背。   她定住了醉得意。控制住这个金刚罗汉,剩下那个跛脚的,还有那个炼药的,不是她的敌手。   “何人?!”   千红一窟利落翻身,便如红海绽开一列涟漪,飞身下来,带着一身杀气。   她柔柔转着手腕,那腕子软得看不见骨骼,笑吟吟朝盗帮众人点点头,“诸位早。”   跛子刘讶异,“这不是卖给我芍药的老板娘么!”   这姑娘,不仅温柔,还古道热肠,跛子刘打心眼里喜欢。   “诶呀,是熟人呢。大家,没事了!”跛子刘大手一挥,呵呵笑着向众人解释道。   那柔若无骨的手腕,轻轻依次点过跛子刘、醉得意、毒药师。   三道血红铁器,刹那间从指尖丹寇射出。   “你,给我去修门。”   “你,去把屋顶的瓦片重新铺好。”   “你,去给芍药、葡萄浇水。”   她笑得开朗,“否则,死。”   袖玲珑问:“我呢。”   千红一窟冷笑,“你已只剩一口气了。且去歇着,切莫死了。”   古鸿意早把白行玉按在怀里,背过身,替他全全挡住暗器啸出的风声。   “不要看。”又正色说,“没事的。”   “千红一窟家的门是师兄师叔拆的,不是我们俩拆的。她不会打我们。”   白行玉颔首看他。   古鸿意垂眸看他,“大不了,我重新带你逃一次。”   白行玉点头。   “你俩。”尖刀般的女声清亮响起 。   忽然被点了名,抱成一团的两人脊背骤然一凉。   “你俩回屋去。”   两人点头。舒了一口气。   “你,不许再打补丁。你,穿点带颜色的。回去换衣服!”   千红一窟叉腰,下了铁令。   两人对视一眼,朝千红一窟点点头,便乖顺地溜回西厢房。   ……袖玲珑的惨叫隔着梨花木大门传来。   古鸿意打开柜阁的小门,吱呀一声 ,堆纱叠绉,映入眼帘。   古鸿意叹了口气。打补丁有何不好?师兄师叔都打补丁。   正苦恼,垂头却见白行玉已经钻进柜子里刨刨刨。   很认真。   古鸿意不禁弯弯嘴角。   很快,那人从软软的布料堆里直起腰,抬起头,举起一件衣裳,上下晃了晃。   依着古鸿意的身形晃了晃。   “是在给我挑?”古鸿意愣愣。   点头。   “那我也来给你挑。”   垂头。看不见表情。面颊日光折下痕迹,是睫毛颤颤。   相互换上对方挑的衣衫,白行玉忽然在背后敲敲他的肩膀。   白行玉捏着他的肩膀把他反过来。   古鸿意不知他在做什么,只是依着他反身坐稳。   他的指尖落在自己额间摩挲。   凉凉的。   他在慢慢地、仔细地给自己梳头发。   刚刚经过师兄师叔一番蹂躏,古鸿意头发早已凌乱成了鸟巢。   他不甚讲究这些,平日里要么随手挽一个低马尾,要么找根布条子当发带。   “好了么。”   “嗯。”   古鸿意转过身,让他审视。   苔色衣襟,金线滚边。外衫洒满浅浅的青。   白行玉是照着芍药和金围带的颜色给他挑衣服的。   马尾高高的,美人尖和额角漂亮的线条,整个利落地露出来。   只是表情有些不自在,眉宇稍蹙着,还是一团严肃,“还行么。”   “好看。”他眨眨眼,无声说。   古鸿意便也去打量他,淡蓝广袖,小红系带。好看。就是一头乌黑长发比绸缎亮些,压得衣服失色了。   “我挑得不错。”古鸿意严肃点头。   古鸿意是按照千红一窟家门框子的颜色来挑的。   第一眼见到那淡蓝牌匾和赭色门槛,古鸿意心中便默默赞叹,好一个门框。   好!这门框果然好看。   对方并不知道自己跟门框一个颜色,还在并起手指,搭成一个框,仔细地端详古鸿意。   还有笑。   很少见古鸿意带着鲜明的颜色,很稀奇。以后多穿。   自己亦如此。以往人生,总是单调的一团苍白。   只是一个人在山中,听着泉声,和锦水将双泪呆在一起。静静等着下一次被师尊召见。或是下一次被盟主派去剿匪。   空山随地坐,什么都是白茫茫的。没有长辈的笑闹、没有满院草木、没有逛闹市种葡萄。   现在都可以有了。   至少可以有十六年。   想到此处,他弯起指节,去叩一下古鸿意的衣襟,索求今日的那一句。   “我要听。”   古鸿意见那一团淡蓝扑来,水红系带跟着肩头发丝摇晃。神色莫名认真。   “我不会走。”古鸿意便也认认真真回答。虽弄不清情况。   一万遍。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走,找老板娘检查。”   自然的,牵过去,梨花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日光明静温暖袭来。   房顶,跛子刘正铺瓦片,累的腰酸背痛,“诶呦,虐待老人呀。”手上却不敢停歇。   跛子刘抹把汗,忽然瞧见那两个孩子从西厢房出来。   一团嫩青和一团淡蓝。   “穿得跟两个小糕点似的。”跛子刘讶异地扬扬眉毛。衰兰那块小铁板,怎么还染上色了?稀奇。   小白还是那么好看。那小子有福气。   其实是一朵芍药,和……门槛。   正端详着古白二人微笑,跛子刘一时之间没注意脚下,忽觉踩上了一个弹性十足之物。   “嘶……”   残月已无力叫唤了。   残月甚至朝跛子刘笑了一下,笑容很凄婉。   跛子刘是个心善的,于是挥手使了个轻功,把残月运到院子中去。   残月重重砸向地面,刚强撑着支起身子,便对上“白幽人”肃杀的面孔。   “无耻至极。白幽人,你竟然和丐帮勾结……”残月轻笑一声,便尖酸骂道。   他话音未落,一道暗器“咻”地飞出,再次将残月打倒于地。   袖玲珑按着人中吊着自己一口气,已然气若游丝,却怒喝道,“什么丐帮?我们是盗帮!”   袖玲珑静了静。   哪里不对。   “什么白幽人?!”   袖玲珑目眦尽裂,环顾四周。自己身边都是熟悉的盗帮老家伙们。除了……   小白?   白行玉蹙眉,看一眼古鸿意。古鸿意只按了按他的腕心,把他拦在身后,便独自走上前去。   “师兄师叔,还有老板娘,我有话要说。”   袖玲珑已然凌乱。“小子,你要说什么?你该不会……”袖玲珑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两眼一黑,便踉跄倒在门框边。   待浇花的毒药师、哼哧修门的醉得意、铺瓦片的跛子刘、监工的千红一窟齐齐投来目光,古鸿意长叹一口气,清清嗓子,目光如炬:   “其实,我是白幽人。”   铿锵有力。   醉得意懵懵地指一指自己,“那洒家是谁?”   古鸿意语气严肃。   “师叔,你是剑得意。”   “你是毒剑师。”   “你是剑玲珑。”   “你是跛子剑。”   跛子刘放下水泥糊糊,抹一把汗,脸垮了垮,“我这名号,听起来怎么怪侮辱呢?”   语罢,古鸿意看着残月,神色坦然,   “听着。这都是我剑门的长辈。我堂堂正正,从未和别的帮派勾结。”   残月气极反笑,“我怎么没听说过剑门有这几号人物?”   “你小门小户,未曾听过也正常。”   残月怒极,却不知如何反驳,呼吸俨然错乱,便指一指古鸿意身后的白行玉,大喝道,   “那他呢?他又是什么什么剑?”   “他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啊。”   白行玉偏了偏头,从古鸿意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来,对着残月冷笑了一下。 第49章 爱慕   残月闭目轻笑, “白幽人,见我如今落魄,你可是很得意?”   不待古鸿意回答, 他却挑起眼皮, 眼神幽幽, “只不过,你与我想象中,全全不一样。”   “往日,我只道你是个傲气无情客。为你, 我学双剑, 为你, 我策马关山, 险些丢了性命。却换不来你的正眼相待。也罢, 你待谁都是如此凉薄。呵,也难怪你最后众叛亲离。”   古鸿意蹙眉, 偏头看一眼白行玉,确认他神色并无什么波澜,便按一把他的腕心,把他拦在身后。   残月抬起手指, 颤颤点一下白行玉,话语茫然,   “白幽人, 你竟会有情?你竟会救风尘?你竟不是玩玩他?你竟真的……爱他。”   “白幽人”一席红衣, 打横抱着恬静睡去的一人, 那画面残月记得很清楚:怀中人的小腹, 堆满了青碧的芍药。   “白幽人”的动作很轻、很慢,不愿弄掉一朵芍药, 像抱着一朵云。   残月明白,他很爱惜他。   残月自己也是有爱慕的人的。   他明白,那双黧黑的眼睛,泛起柔柔的亮光,那就是情啊。   爱。   听到残月的话,白行玉瞳孔张了张。轻轻盯一眼古鸿意,又很快敛回目光。   怕他看见。   古鸿意一把捏住残月的手指,迫他吃痛,冷眼笑了,“休要讲那么多。我只道,这不是你构陷我的缘由。”   残月哈哈大笑,“我构陷你?”他抹一把嘴角的血迹,那血痂已然凝成黧黑色泽,只是徒劳。   残月撑着手肘坐起,拼力正一正衣冠,“我残月不做那种事情。”   他脊背笔直,成一道瘦削的枯木。   “那如今,又是谁来构陷的我?盟主不信我,只道我是叛徒,竟将我驱逐。昔日同侪无一个挺身救我……你说的不错,下一步,也许我真的会被发卖到青楼卖笑!”   古鸿意双手抬起,手掌重重一合,响声断了残月的言语。   只冷冷道,“报应。”   残月颔首,“不错。正如我当年对你那般。这便是报应。”   古鸿意却半跪下身,与残月视线平齐,那目光凝重如铁。“残月,你仰慕我吗?”   残月楞了神,哼出轻笑,“在你成为剑门的叛徒前,我当真仰慕你。我拼命习剑,就是为了与你匹敌。”   “此生,你不可能与我匹敌。”残月见那黧黑的眼睛缓缓垂下,眉宇也极舒展,不见半分愠色。   如此风轻云淡,残月反倒激起一阵怒意。   “为何?!”   鸦翅睫毛骤然抬起,“你对我几分了解?研究过我的招式吗?和我比试过吗?亲见过真相吗?为寻我走过千山万水吗?仰慕,你的仰慕便是听了外人一句话,便风吹草倒,倒戈来害我?”   居高临下的眼神。   残月只觉得脊梁间狠狠插入一把尖刀,把自己的身躯架住了,喉结滚滚,竟说不出一句话。   古鸿意站起身,“残月,我看不起你。我也不需你的仰慕。”   残月如抽去了魂魄般,空空笑了,竟鼓起掌来。“好!……好。好。”   话音刚落,他便喷出一口黑血,直直倒于地上。   古鸿意不多理会残月,单手揽过白行玉,凑他耳边,“擅作主张替你说了。抱歉。”   声音又轻又哑。却很诚恳。   白行玉却许久没有动静。古鸿意便稍弯曲腿,去看看他的表情。指腹落到他眼睫旁,打着圈揉揉。“……我说得不大好么。我是不大会说话。”   他感觉白行玉有些站不稳,捏住他的衣角,很紧很紧。   “满天下都是仰慕你的人。不缺他这一个。”古鸿意的声音温热地落在耳畔。   天下谁人不识君。白大侠,莫要挂着愁绪了。   “喔。你要还不解气,明天再说杀他的事吧。今天我们去逛庙会。”古鸿意见他迟迟无动静,便自顾自计划着。   白行玉摇摇头。   古鸿意啊。   苍天。古鸿意此人为何有这样稳固的心,磐石一般,不可转移。   如果是你,不会像我一样,害怕那些攻讦,不会像我一样,搞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为何用剑、何为正义。   古鸿意,你也不会像我一样流泪。   但往后我不会再为这种人伤神了。你的话,我都想明白了。   和你重逢是太好太好的一件事了。   今日无云,碧空澄澈,晒得眼睛有些痛,他伸手揉揉眼眶,轻轻点头。   得了应允,古鸿意快声招呼跛子刘,“师叔,你们带小白先去逛吧。我稍后。”   他不轻不重踢一脚晕死的残月,“和他,我还有些事。”   “醉得意师叔,那个梨花巷子三拐口的酒坊,门口有个大石狮子,你按这个去找。   喔,袖玲珑师兄,你帮我打个大点的葡萄架子。”   古鸿意有条不紊地一项项安排着。   袖玲珑挑眉,讶异道,“稍等。小子……别扯开话头。”   袖玲珑揉一把眼睛,又捋一遍胡须,最后掐一把人中。   “我没听错。你刚刚在为白幽人说话?”   “我理一下思绪。”袖玲珑狠狠掐着人中。   “你不是来找他报仇雪恨的么?说来,小子,你怎么光顾着成亲,许久不提这档子事了?”   古鸿意半掩着脸,便转身要走。   袖玲珑揪着他的衣襟一把薅过来,“小子,你说清。”   古鸿意声音越发细弱,“师兄,我……”   “小子,你不会放弃寻仇了吧?你歇两天把婚结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师兄们白给你凑盘缠了?”袖玲珑怒道。   又道,“你赔我碧血莲花。”   “师兄,我累了。这十五日,流了好多血。”眉宇慢慢展开。   “好多事情,我看不清。”古鸿意垂眸,慢慢说。   叛徒、剑门、盟主。真凶是残月吗?可残月也失势了,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目的,本只是找一个人,和他好好比试一场,却被牵扯进了重重迷雾中。   那个人肩膀很薄,身上却缠着重重的仇恨、欺瞒和阴谋。   古鸿意摇摇头,很快把纷乱的思绪拽回那一根主线上。   管他那么多呢。   先成亲,然后好好照顾他,等他伤好了,就能比一场了!况且,花船上他亲口承诺,他已不想回那个剑门,那个阴森森的鬼地方,他要留在自己身边,教自己剑。   白幽人自然一诺千金。那自己还有何可顾虑的?   古鸿意很快理顺了自己的心。   他颔首,“师兄,我累了。我现在只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眼神清亮,声音明朗。   管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呢。古鸿意想,只要赶紧成了亲,一切都会稳定下来,就像那条小河一样,春水会自然地流淌。   只要赶紧成了亲。只要赶紧成了亲。   他不自觉地攥了攥衣袖,指腹摩挲白行玉为他挑选的外衫,很轻,很好的衣裳,流水一样顺滑。   他蓦然发现,自己很怕失去什么。失去……什么呢。   很怕夜长梦多,怕这十五日间的流血再度上演。   这十五日是真的很累。   小腹、肩头、臂膀,全全伤了一遍。山河一剑、教头羽箭、火海熏烤,全全受了一遍。当真伤上添伤。   若不是他衰兰,体格魂魄都强悍,不怕疼也不怕死,换个人早死去了。   说来也好笑,以往,他虽不懂那些嫁娶,却也知道那几乎是盲婚哑嫁,新人兴许根本没见过面,亲眷一拍板子便定了两人终生。他自诩是个好自由的侠客,轮到自己,竟只用十五天,便折了终身。   甚至,他竟嫌十五天太长。   他恨不得干脆今天拜堂。总觉得,身后会再冒出些追兵,来杀他们二人。   那些人当真讨厌。   袖玲珑沉默地注视师弟蜷起的指尖,与舒促交织的眉头。又看一眼白行玉,倒像明白了些什么,只是轻笑。   “罢了,温柔乡,醉人眼。小子,我管不住你。”   毒药师瞥一眼袖玲珑,只觉他错的离谱。毒药师轻轻喟叹一声,摇头。   “平沙二雁。”袖玲珑骂骂咧咧,“小子,我的碧血莲花!”   醉得意倒是若有所思,一拍脑门,   “不复仇了?那也挺好。好好跟小白过日子吧。小古,汴京临行前公羊弃不是给你算了一卦么。”   醉得意圆眼一瞪,煞有其事,“中凶——”   那一卦,名为雷山小过。中凶。   “如今只是小过错,小衰兰,莫要执著了,再继续下去,你会酿成大祸。”公羊弃的声音苍老古朴,从佛龛前回荡而来。   醉得意兴高采烈,“正好,你不去找那个白幽人了,小古你能平平安安啦。哈哈。”   毒药师却看清,古鸿意听见此话,面色骤然一沉,睫羽垂下。   他一别头,又厉声,“我赶快成亲。今晚就卜一卦,敲定婚期。”   袖玲珑见他如此模样,更觉恨铁不成钢,“活脱脱的平沙二雁。”   却又道,“倒是痴情,也不错,小白跟着他,不会委屈了。”   袖玲珑冷哼一声。“小白,跟师兄先去逛庙会。”   跛子刘左顾右盼,不知该说什么。便挽起小白,   “对呀,咱们先去逛逛庙会,看看买买。小古啊,你收拾完这个什么什么月,快来找我们呀。”   盗帮众人很快化成一团灰扑扑的旋风,席卷而去。   小白跟着师叔走的很轻快,眼睛弯弯的。   跨出赭色门槛的那一刻,白行玉回头看了古鸿意一眼。   日光跟着面颊一块皱皱。   “我给你买好东西去。”他张张嘴。   古鸿意望着那浅浅的笑意,放下心来。   古鸿意拖着昏死的残月来到东厢房。   简单处理了残月的伤口,他把残月绑在椅子上,然后盘膝坐下,静静等着。   残月很快醒来,抬起眼皮,“……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古鸿意摇头。“你的剑和令牌,被我师叔拿去当铺了。我会替你取回来。那之后,我可以放你走。你自己不想去寻一寻,到底是谁害了你么?到底是我,还是——盟主?”   残月笑笑,“当真?”   “不假。”古鸿意冷眼盯着他。   “不过,残月。因此,你欠下我两个人情。”   *   人潮如织,汴京庙会。   白行玉叉腰点了点头。就买这个。古鸿意肯定喜欢。哼。 第50章 恨嫁   “小白, 你真要给那小子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醉得意雄浑的粗嗓融在庙会的吵闹中,很忿忿。   “他小子怎么就这么好福气呢。”   醉得意轻轻捧起小白递过来的一团冰凉。   一块碧倾玉。盈盈翠微绿。   “小白,当真要把这个当掉?”   袖玲珑蹙眉复蹙眉。   “那小子值得你当掉这么好的玉么。”   暴殄天物啊。袖玲珑一阵心痛。   小白点头。便从醉得意手中接过羊脂玉, 抽了块绸子, 两三下便将玉包好, 递给当铺老板。   盟主赐的玉,还挺值钱。   它挂在锦水将双泪上,像一汪春水。   把剑放在小溪旁,涓涓的流水也会抚摸过它, 很柔, 很亮, 泪盈盈的。   是盟主的恩赐。   但现在他不需要了。   碧倾玉变了哗啦啦的银钱, 白行玉满意点头, 又求师兄师叔带他去找个银匠铺子。   他很早就在心里比划过,比起金, 银器更衬那张肃穆精致的脸。   “银匠?我倒认识个人。包是汴京第一好。而且,他消息很灵通。”跛子刘眼睛一亮,刮刮鼻子自荐。   说着,便拥着众人七拐八拐, 离了闹哄哄的庙会,穿梭在小巷间,扭了八个弯绕, 串了三条密巷, 灯火阑珊, 便映入眼帘一爿小小铺子。   这当真消息灵通吗。白行玉对着店门愣愣。   牌匾破落, 蒙了尘。却颇不俗,松绿招牌, 上无一字。   门口支着红漆小椅、砂绿小桌。   那银匠正歪斜倚着掉漆的小红椅打盹,迷瞪中见黑压压的一片席卷而来,先是一惊,拍腿坐直,“莫不是打家劫舍来的!”   银匠正抱头一缩,却见跛子刘大手一挥,热情爽朗,“银汉三!是我呀。”   银汉三小心站起,“呀,是跛子刘!”   银汉三依次与盗帮众人抱拳打过招呼,这才放下心来。   招呼一路打过去,却见了张新面孔:白瓷面颊,乌黑长发。   银汉三不禁揉揉眼,不假,是真的人,“咦?这位是?”   跛子刘满脸喜色,“你可知,小古要成亲啦。到时候来喝喜酒哇。”便将二人关系、此行目的一一讲去。   银汉三对着小白又揉了揉眼,只叹:“那小子好福气。”   “说说,你们要打什么银器?”   “是小白要送给小古呢。”   白行玉快快地给醉得意比划了一番。醉得意挠挠头向银汉三转述了一番。银汉三晕头转向,索性拿出纸笔草就了一番。   “这样?孩子你看看。”银汉三指肚铺平那张淡黄草纸,让白行玉过来看看细节。   那图纸已草就出个轮廓。那轮廓是今生忘不掉的。   白行玉接过银汉三的小狼毫,伏在案头,沉思着,一笔一笔,画了起来。   不久,一切敲定下来。   银汉三高高举起那张画得繁乱的草纸,对着不大亮的油灯晃了晃,笔画错杂,却又精巧严密。   当真精美。   “衰兰那小子也太好福气了!”银汉三由衷赞叹。   “这也实在累煞我了!”银汉三转而愁眉苦脸。   “唉,工期约莫半年。”跛子刘“哎”一声,“这么久?”银汉三苦脸,“赶赶,下雪时能来取。”   白行玉点头,拽拽跛子刘的衣角,跛子刘会意,抽手拔下假腿,哗啦啦,银钱便全堆到柜台上。“银汉三,你收下。”   银汉三笑着摆手,“咳,用不着。”却拗不过跛子刘盛情。   他便笑笑,指一指角落一方小架子,“都是好金器,你们去给孩子挑挑,拿去个三五样。当我随份子了。”   银汉三的小店虽然破落,到处蒙尘,却很整齐。那小架子挂满了赤金首饰与器玩。   跛子刘眼睛大亮,“真金啊,这多难为情。”   银汉三本只是说个场面话,正顺势想推脱开,跛子刘笑嘻嘻:“那我们不客气啦!”   银汉三:……我和你们盗帮有这么熟络吗。   “罢了。……金啊银啊,我孤单单一条银汉三也用不上。给孩子们拿去吧。喝喜酒叫上我!”银汉三说服了自己。   又嘟囔,“好几年没见小古了。哎,现在长了多高?”   白行玉伸手举过自己头顶,目光跟着抬起,朝着银汉三比划了一下。   银汉三“噗嗤”一声笑了,正想逗逗他,却见疾风般的醉得意把他一把拉去金子堆里,一遍喜气洋洋地“咔咔”往他身上挂大金链子。   ……   很快,那孩子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手腕上串着大金镯子,……脚腕上都挂了金链与金铃,走两步,叮当响。   醉得意满意拍手,“嗯~富贵富贵。”   袖玲珑则专注地往白行玉手上套金戒指。   小瓷人变成了从头到脚闪亮的小金人。   银汉三狠狠掐一把人中。银汉三虽然破落,却是个雅人,装饰摆设都有些自己的品味。   停下!你们盗帮胡闹的审美!   等等。你们这是趁机洗劫吧!   银汉三往小红椅子上一倒,仰头叹气,又撩眼皮看一眼白行玉。……那孩子倒挺高兴的。眼神亮亮的,全是新奇。张着胳膊任由那一群土匪打扮。   孩子,不要被他们的审美同化啊!   完了,这嫁过去。……   银汉三默默把那张图纸仔细折好,又展开,反复看了几遍,他抬眼,深深看了一眼白行玉。   银汉三走过去,拍拍那正开心充当金架子的瓷人,   “小白啊,过来过来,咱们把据条签了。”   他领着白行玉到了柜台,远离了那一众兀自欢天喜地的土匪。   一遍打着据条,写着原料、工期……银汉三却撩起眼皮看一眼白行玉,   “你对古鸿意,是真心的。”   这是问句。甚至是质问。   “还是,有人派你来的?”   银汉三面色如常,语气风轻云淡,自然地把话头转了过来,“孩子,字据签这里吧,”他把据条推给白行玉,仿佛那质问从未发生过。   白行玉伏身默默签据条,银汉三嘟囔着,“约莫半年后,就能制好啦……咦。”   据条被他的指尖推了回去。银汉三接住,拿起对着灯一看,有些哭笑不得。   “我是真让你对对工期,然后签个名字呀。”   那孩子会错意了啊。   银汉三笑着仔细读了一遍白行玉写下的字句,心却颤颤。   银汉三又起草了张据条,标了工期与取货时地,让白行玉签好名字,拍拍他,交代道,自己收着,半年后来取。   “银汉三,到时候给你发喜帖!走啦——”银汉三正愣神,盗帮土匪忽的冒出,一把揽过白行玉,吵吵笑笑着出了店门。   银汉三一屁股瘫在小椅子上,支着腮目送他们一群人远去。   “唉,你们知道你们娶进门的是何人物?古鸿意那小子真不听话,净给自己惹杀身之祸。”   他又展开那张字条,反复读着上面的真心话。银汉三仔细把字条折起,好好收进柜子里。   “……却又真对小古好呢。古鸿意,我倒好奇,你小子是如何做到的?”   出了银汉三的银铺,跛子刘满意地看一眼挂满金银的小白,大手一挥,“走!咱们回去逛庙会!”   那孩子在银汉三的店里,似乎有些微妙的愠色,很冷。   “走吧小白,看看想要什么?”跛子刘欢快说着。   七拐八拐回到闹市,笑语人烟轰一声扑到脸颊上来,此时天色暮去,华灯初上。   跛子刘一路留神着白行玉的动静,只见他走两步,就走不动了,盯着小贩画糖画。“小白,想买这个呢?”白行玉摇头。   跛子刘豪气挥手,不容置喙,“买!”   那有啥,买!都给他买就对了。小古小时候,想要什么,便这样走不动道,呆呆站在那里,模样怪可怜。小古吃尽了穷苦头,如今咱手里有了钱,决不能再委屈了小白。   喔,感谢那个什么什么月。   跛子刘看不得孩子受委屈。何况那孩子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磨折。跛子刘想,这些创伤,不会因为小古烧了那青楼,便一夜之间化作灰烬,要慢慢地、慢慢地来治好他的伤……   小白拿了糖画,又走两步,又走不动了,开始弯腰盯着老妇编花篮。跛子刘再挥手,“买!”   “买!”“全包了。”“诶呀,买买买。”   最后小白挎了花篮、买了糖画、又添了好几大匹绫罗绸缎,大金链子摇摇晃晃,又支醉得意抗着几袋子沾着泥巴的新鲜莲蓬、甚至于三大袋子土豆、青瓜、茄子……   可小白还是走两步,就走不动道。   这次,他蹲下来静静地盯着……两个小孩斗蟋蟀。   全神贯注。一个小孩的蟋蟀咬倒了另一只蟋蟀,小白握拳振振,表示喝彩。   人家小孩的蟋蟀,这咱们怎么买下来?   跛子刘拍拍他的肩膀,“小白,你想要这个蟋蟀?”   白行玉还是摇头。但他抬头,朝着师叔弯弯眼睛。   眼睛很亮。   他是真的高兴。只是看一看,逛一逛,就这样高兴。   跛子刘怔怔,却忽然想明白,这孩子走不动道,只是因为他以前真没见过闹市。   ……   “古鸿意,今天我给你买了好东西。但要等到下雪才能做好。”他蹲着看斗蟋蟀,想的全是古鸿意的眉眼。   “这儿真好玩。都是我没见过的。你快来跟我一块。”   小蟋蟀一把扑咬住大蟋蟀的尾!他其实也看不懂其中门道,但是煞有其事地学着围观众人,装模作样拍拍手。   *   处理好残月的事项后,古鸿意向没去逛庙会的毒药师讨要三个铜钱。   “我只有五个了。”毒药师把那三个铜钱递给他,郑重无比。   “多谢师兄。”   他攥紧铜钱,来到院中席地坐下,闭目调匀呼吸,便开始掷卦。   “六爻爷爷。”他学着师父的样子,虔诚无比。   他最想求问的问题。   无论如何也要快快定下的问题。   火海之后,他总是无端燥热。春夜如克他一般。   合掌。   投掷。叮当。铜钱落地。   他无心再找纸笔,便提起指尖往地上记卦。   他的手指尽是厚厚的老茧,是暗器与兵戈的痕迹,不怕痛。狠狠划开地面干涸的春土时,并无痛觉。   合掌。再掷。数次。默默记卦。   春土碎裂,卦记清晰。   他深呼吸后才慢慢抬眼,解卦。   他哈了一声,笑笑。也分不清为何要笑。   那一卦,解为【背叛】。   烦得要死。“老板娘,我想饮酒。”千红一窟遥遥一指枣红酒坛,“随意。”   ……许久后。   千红一窟侧身,看着他扬起脖颈不停灌酒,捏酒杯的指尖全是泥土,还有血,她又看一眼满地划痕,皱眉,“衰兰,你合了多少卦?”   他把那酒杯一扔,抹一把嘴角酒痕,“算到有好结果为止。”   六爻为何告诉我这般结果?还有师父……师父的卦象是雷山小过。中凶。师父从未算错过。   很烦,浑身热,整个人要随着暖风蒸腾走了一样。自己当真命不好,执著去做的事情,都来阻我。从来都如此……活着就没有顺心过。凭什么?   “衰兰,不许再喝了,也不要再自占。”千红一窟发出一道暗器,便去夺他掌心的铜钱。古鸿意却将手一合,直直拿手背抵住那暗器,霎时,三道血痕。   “知易者不占。”千红一窟的声音慢慢降落,“你把自己困住了。”   “六爻从来不骗我。”古鸿意撩眼皮看她,眼睛黧黑,眉宇却都染红,一片凝重。   “至少关于他。六爻从来不骗我。”古鸿意晃晃手掌,铜钱便在其中叮当碰撞。最后,他把手掌贴在自己脸颊旁,摩挲了片刻,很烫。   “我吃过很多苦头了啊。我命不好。……这十五天,拼命找到他,又拼命活下来,马上就能……凭什么又来阻我?又有何人来阻我?”   千红一窟一把将那手掌打走,“你在这里自怨自艾作甚?那你便去找他啊!你亲口说,说不准真的今晚就能洞房。”   她掐腰大骂,“古鸿意,你这么恨嫁?!我命令你现在就去找他!”   这一番凌厉的话语压得古鸿意垂下头,许久无话。他慢慢站起身,把指尖的血泥碾干净,“……好。”   他竟觉得千红一窟此言十分有理。   “我这就去。”   *   大蟋蟀尾巴抖擞,神气万分。嗬!它又撕咬住了小蟋蟀的脖颈,却被小蟋蟀一个灵巧闪身躲过去了。   喝彩声起。“诶呀!差一点。”“好!咬死它!”   醉得意、跛子刘、袖玲珑纷纷找了小马扎,陪着白行玉一块看斗蟋蟀。   还真别说,真好看。盗帮的大家眼睛亮亮的,目不转睛看那蟋蟀蹦跳。   白行玉环顾周围,见师兄师叔都在激动喝彩,便也乖巧跟着拍拍手。   忽然,背后一道身影慢慢迫近了他。脚步不稳,却很沉。   商户的小灯在身后,把那人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包裹住他。   回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却是醉眼。他原来也会醉。此人不是喜欢狂饮么。   粗粗喘着酒气,眼眶一片酡红。   白行玉第一件事便是想告诉他,“给你买了好东西。”朝他伸出手,却被一把拽起,脚尖离了地。   古鸿意抓过他的腰,不管师兄师叔的惊呼,把他打横抱起,转身便要走,   “走。”   声音嘶哑。   “古鸿意,这半天你去哪了。”   他带着酒气哼了一声,又蹙眉,“你一天都不着家。晾我一个人在家喝酒。”   一本正经,但稍委屈。   “我要好好收拾你。”鸦翅睫毛垂下,朝怀中人冷哼一声。 第51章 抱抱   “我要好好收拾你。”   古鸿意扯过他的手腕, 把他张成一条线,强硬地拉到自己怀里,腕上赫然一支赤金镯子, 叮当地响。   然后抓住他的腰, 把他强抱起来, 小腿折在自己臂弯里。   因此看清,他脚腕上也挂了金链与金铃铛。   古鸿意使了个轻功,几个踏步便远远甩开了师兄的惊呼声,打横抱着白行玉进了无人暗巷。   白行玉只觉他在发酒疯, 伸手推他心口, 挣扎摇晃, 手腕脚腕跟着响。   叮当。叮当。水声一样。   古鸿意被撩得心口轻轻的难受。   古鸿意把他打量了一遍, 只见脖颈挂着大金链子, 手腕脚腕都串了赤金镯子、挂了金铃铛,不禁呆愣, “这么富贵。”   白行玉不轻不重瞪他一眼,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展示自己的五个大金戒指。   “你在外面挺高兴?”古鸿意朝他冷哼一声。   眼睫间全是醉色,眉眼间的肃穆轻轻化开。   白行玉想了想, 便点头。   确实很高兴。这里好玩,什么都新奇。师叔给买了好多东西,回家和古鸿意一起挑挑分分。   ……他还给古鸿意买了个特别特别好的东西, 他一定喜欢的东西。   花了全身家当, 自己的玉都当了呢。   想到这儿, 琥珀眼睛朝他微微狭起, 很期待。   古鸿意长眉垂下,发力把他压得更紧, 话语却重不起来了,“……那你……你也不能晾我一个人在家喝闷酒。”   晾我一个人在家,算出来的都是凶卦。   怎么算都是凶卦,心里真的很难受,你又一天都不在身边。我也会害怕。……   他想到,明月楼救风尘,白行玉等了自己九日,那九日,自己一次都没有回来。   那时候,他也害怕吗?彷徨吗?废话,那时,他都流泪了。   原来我也会害怕的。   青色的手腕在面前摇晃,赤金映着月色,融成淡淡的萤火。   古鸿意又觉得那像镣铐。   像明月楼拍卖会那夜,他头发凌乱,手脚挂了镣铐。   莫名更烦。   古鸿意松手,把他慢慢放到地上。白行玉忽然得了自由,反倒怔怔,这人不发酒疯了么。   他叩着古鸿意的肩膀,站稳。松了口气。   下一秒,天翻地覆。   唔!   古鸿意双手抓住清瘦的腰,直接把他整个人倒了过来。   手臂一夹,便把他顶在小腹前夹住,然后抽出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脚腕。   砰。   指尖毫不费力地弹了几下,金链便碎裂迸溅,急雨般落地。   “不想看你再带着锁链。金锁链也不行。”   白行玉被他整个倒悬过来,夹在小腹前,长发垂落,擦着地面。古鸿意便腾手捞起他的长发,向上一提。   他们俩相互梳过头发。他的头发细而软,一觉睡醒也不会乱,坐起来,便是垂顺的。   古鸿意彻底醉了。脑子里画面乱飞。   抽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把白行玉倒吊了好久。   古鸿意连忙把他转过来,落到地上,却见他腿慢慢软了,一点点顺着自己的腰腹跪坐下来。   古鸿意慌乱随着他坐下,扶起他的脸颊,他面颊全是不自然的潮红,喘着气咳嗽。   “……抱歉。”古鸿意茫然。   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此时心情竟然大好。   衰兰送客手本就是恶人,做恶事心情自然大好。   对,就这样弄坏他,再把他揽过来安抚怀柔。   火海里那种堵塞的心情,竟然忽然开朗了?   白行玉气息紊乱地喘着,蹙眉推开他,自己支着地向后仰去,又被他一把按回来。   古鸿意饶有兴味地看他倚在自己怀里,肩头和睫毛都轻颤。   白行玉塞给他一个纸卷。   古鸿意一指展开那纸卷,仔细读了遍。工期、取货时地,喔,是银汉三的铺子,好昂贵一件货。   落款写着白行玉。   掌心被抓住,“我没有晾你在家里。我还给你买了好东西。”他指一下纸卷。   古鸿意垂眸看他,他正抬眼盯自己。   有些……委屈。瞳孔空空的,在不自觉地张缩,一下一下张缩。   像怕又被古鸿意扔了。   这时候但凡是个有人性的人,都不能忍住不抱他。   古鸿意拼命忍住了。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我算出来了凶卦,又一天见不到你,我……”   “别难受。是我不好……小白……”他语无伦次地哄着。   “说说。”指节敲敲心口。   “嗯?”   “什么凶卦。”   “……你会背叛。”   古鸿意额头狠狠挨了一记暴扣。   白行玉收回手,盯着他,目光幽幽。   白行玉神情淡淡,作了个口型,“就这。”   能请远在天山的公羊弃做个法驱逐一下古鸿意的迷信吗。   还有。“古鸿意,你不是戒酒了么。”   古鸿意愣愣。   求婚的时候,自己亲口承诺的。   “……今天破戒。”   “为何。”   “饮酒,算得准。正如饮酒助我剑快一般。”   白行玉叹气,直摇头。华山论剑时,他那是什么歪歪斜斜的剑法,一点不合矩。   戳戳他的美人尖,“不许。”   “好,以后你监督我。”   关于那个凶卦。   “你别信那个。”   古鸿意垂眸,不作表示。   “你信这个。”   白行玉扑来,跨到古鸿意腿上,环住他的脖颈,稳稳当当抱住了他。   ……   抱着白行玉走出那条暗巷时,古鸿意抬头看一眼天色,全暗了,月亮攀了上来。   抱了不知道多久。   古鸿意先回去找师兄师叔们。   跛子刘、醉得意、袖玲珑竟还在老地方,继续围观小孩子斗蟋蟀。   白行玉扒着古鸿意的肩头,探头看了一眼蟋蟀们的战况,心中说,“我也想看。都怪古鸿意。”   但他没再反抗,只是冷眼盯着古鸿意。   古鸿意看起来很恍惚,那表情做梦似的。咦。   跛子刘眼力好,一下子看见走近的古白二人,一脚踢开小马扎,“他俩回来了!”   袖玲珑本就狐疑,古鸿意那小子旋风一样袭来,不由分说就把小白卷走了,真是莫名其妙。   袖玲珑便循声看去:   古鸿意打横抱着小白,两人从暗巷中走来。小白衣襟松松,头发凌乱,缩成一团。   而且,面颊是一片不自然的潮红。   仔细看,白行玉手腕脚腕都落了痕迹。   金链子全断了,胡乱地缠在古鸿意手臂上。   袖玲珑有点脸红,大骂,“小子,你知不知廉耻!谁教的你无媒野合!”   跛子刘连忙帮他掐人中,“诶呦,毒药师不在,你别气死在这儿了!”   *   盗帮众人跟古鸿意汇了合,又拉着古鸿意看完那两只蟋蟀斗殴。   直至小蟋蟀咬死了大蟋蟀,小孩子嗷嗷哭起来,大家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打算回家。   古鸿意没再放白行玉下地。白行玉指一指小河。   “想坐船?”“嗯。”   古鸿意便向众人打了个招呼,“师兄师叔,你们先行回去。”   他便抱着白行玉使轻功离去。   袖玲珑又是狂掐人中。“还没做够?!”   小河汩汩流淌。老船夫正摇橹,忽又见二人从天而降。   老船夫面无波澜,指指船舱,继续摇桨去也。   你俩进去吧,爱干啥干啥。 第52章 轻吻   老船夫只感觉背后一阵凉风, 有个人鬼鬼祟祟的摸过来,敲敲自己肩膀。   老船夫回头,呦, 是那个不绑头发的小侠客。   那侠客掏掏袖子, 抓出来一把东西, 便往老船夫怀里塞。老船夫没手接,就把斗笠摘下来,让那侠客“哗啦”一声,把东西堆在斗笠里, 满满当当。   侠客拍拍他的手背, 老船夫不解。   那侠客想了想, 便抬起指尖往自己喉咙处打了个叉号。老船夫这才明白, 他竟然是不能说话的。   老船夫一直以为他生性不爱说话。   毕竟, 和他同行的那一位侠客,张口就是“挚友”“算一卦”, 一急眼就发了疯一样,自个儿念叨一晚上的“我不会走”,吵得老船夫头嗡嗡的。老船夫觉得,自己面对这号离谱人物, 定会气得无话可说。   面前,不绑头发的侠客又拍拍他的手背,老船夫便伸过去, 那侠客就着手背写了两个大字, 然后朝他眨了眨眼, 又努一下那斗笠。做完这一切, 侠客拍拍手,便开心回了船舱。   老船夫其实不识字。但他还是朝着侠客笑了。   老船夫抄起斗笠一瞧, 盛满的全是糖。柿霜糖、蓼花糖,掺着豆糖。再翻翻,竟有个小小的金粒。   白行玉在老船夫手背写下的字是“喜糖”。   自己和古鸿意总是能误打误撞上这艘船,很奇。而且,坐了这么多次,好像没见古鸿意付过钱。……   老船夫咬一咬那金粒,真金。正高兴,又感到有人拍自己肩膀,重重的。一回头,是那个不通人性的侠客,他还是那么忧愁。   “老人家,我有事拿不准,想问问您。”   古鸿意目光很真诚,深呼吸一下,一口气说:“我和一个人曾经有仇,其实就认识十五天,刨去不在一块的时日,朝夕相处仅仅五天。但是,我和他躺一张床上,就整夜睡不着,这是正常的么……”   “等等。”老船夫摆摆手叫停,“那你俩为啥要躺一张床?”   古鸿意即答:“因为他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老人家,这不是重点,您听我继续讲。”   古鸿意又深吸一口气,“看见别人欺负他,我就想把那些坏人都杀了;听见别人说他坏话,我就想揍人;今日他离开我视线半天,我真心烦躁,破戒喝了好多酒。他扰得我心绪不宁的。——这就是挚友吗?”   字正腔圆。   古鸿意托腮认真分析,他认为问题出在自己没交过同龄朋友上。“老人家,你对你的挚友也是如此么?”   老船夫眼中失去了光彩,摆摆手,“我不玩这个。”   古鸿意还是不大想得通,总之先回了船舱,和白行玉并排坐下,先说正事。   “小白,毒药师师兄告诉我,他能帮你接上手脚筋。不过,师兄说过程要麻烦些。我会陪着你。”   白行玉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淡定很多。他抱着膝盖,点了点头,表示收到。   白行玉已经能接受,好事竟真的会一件接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自从遇到了古鸿意,自己当真否极泰来,有了自由,有了剑,能恢复武功也不奇怪。   他偏过头,不让古鸿意看见自己的表情,蹭着膝盖,鼻子有点酸。又不禁想,难道,真的是师父公羊弃给天山神仙磕了几个头,给自己降下了天赐的洪福?   总之开心。   他抱着膝盖,把脸偏过来,对着古鸿意笑。   古鸿意看人的眼神像能把人一口吞去了。他这是喝大了吧。   白行玉暗暗点头,以后监督他,一定戒酒。   小船往前驶去,这条水路两人都很熟悉了,很快,目光尽头出现了一栋建筑,枯朽破败,蒙上了罩网防尘,应是快要推倒了。   那是明月楼。   两个人肩并肩望着明月楼的残骸,谁也没说话。   白行玉感觉那简直是上辈子的事了。人总是趋利避害,会选择最先遗忘那些伤痛。   而且,现在每天都开心。   昨夜,他也在这艘船上,那时,觉得自己如果离开古鸿意,简直没什么活着的必要。今夜再上这艘船,却……想活着了。嗯,还想再来看斗蟋蟀。   原来,活着会有好多有意思的事情呢。   他突然拽着古鸿意的手,“如果,我没有落风尘,我们现在不会熟识吧。”   他其实觉得残月说的没错。他就是个冷血的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也不和师门的众人多往来。而古鸿意对身边所有亲人好,他自然配得上师门的爱护。   而且,他往日是当真看不起衰兰送客手的。若非一朝落了风尘,只能依靠着衰兰活,他这辈子大概不会多看这个贼一眼。   古鸿意却意外地反应很大,张张嘴,呼吸都重了几分,厉声说,“你这是什么话?再怎么也轮不到感谢这个鬼地方。”   白行玉愣愣,小心抚上他的手背,给他顺顺气。   自己倒也不必感谢明月楼,即使是明月楼让自己遇到古鸿意,恨也还是恨。不是这个因果逻辑啊。   自己只是随口扯一句罢了。   古鸿意却莫名很在乎这句话,他重重蹙着眉,反复说,“你不许来这个鬼地方,怎么也不许……”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你不用落风尘,我自会有一万种方法……娶到你。”   古鸿意本想说“找到你”。   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古鸿意皱皱眉心。许久,白行玉却没什么动静,古鸿意才忐忑抬眼,看见白行玉向前倚去,双手支着船沿,只是在吹风。   他只留给自己一个清瘦的背影。春风把他的头发吹到古鸿意面颊上。   重逢之后,古鸿意几乎没再见过他束发了。和白幽人不一样。   白行玉感觉头发被扯了一把,力度很轻,但能感觉到,他回头看一眼古鸿意,“嗯?”古鸿意却摇头,低声说“没事。”他有些失神。   白行玉没再多管他,又趴回去吹风。   夜风很舒服。现在是好时节。   许久,古鸿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有一件事。”   他又回头,把头发别到耳后,认真听。   古鸿意踌躇了一下,严肃要求道:“你以后不要奖励我。”   白行玉:?   古鸿意:“自从火海里那一次奖励,我便心神不宁。……这个跟酒一块戒掉。”   提到火海,白行玉垂下眼眸,搓了搓衣角。那次,确实是自己冲动了,古鸿意明明推开自己,自己却还是强硬提剑吻上去。很没边界感,很冒犯他。   白行玉点点头,表示答应。白行玉觉得古鸿意的意思应该是,以后不许乱亲他。   ……没关系的。现在这样的关系,已经很满足了。   小船归岸。两人下船。   确实没关系,反正,古鸿意会打横抱起自己回家。哼。   *   古鸿意昨夜几乎完全没睡,今天又为了那什么凶卦心智大乱,头脑累得像灌了铁。再加之狂饮,于是成了灼热的铁。   整个人又烫又沉。   他把白行玉放到床上时,下手很轻很轻。轮到他自己躺下,却是“轰”一声瘫下。   古鸿意躺在床上,心里却很自在。再没有昨夜那么焦灼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喝大了。   一个喝大的人,是不能起立的!   那没事了,放心睡。   眼帘很沉很沉,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强撑着坐起来,翻了翻袖子,摸出来毒药师的那三枚铜钱。他提起霜寒十四州,看一眼恬静睡去的白行玉,还是决定出来西厢房。   他来到院子里站定,就着月光把那三枚铜钱往上一抛,提剑随意斩了几下,金铁叮叮,铜钱便被劈裂成无数铜粒,落在泥土中。   古鸿意利落收剑,打了个哈欠,便转身回去休息。不带一丝留恋。   他下决心,以后再不占卜了。用不着了。   轻手轻脚回到西厢房,他慢慢坐在床边,看一眼白行玉。月光落在他的长发上。   古鸿意感觉自己只差一步就能想通什么事情了。   他躺下,闭上眼睛。   今夜的小船上,春风慢慢吹,把他的长发柳枝一样送来。   他闭目,轻轻抓起白行玉的一缕发丝,堵在自己唇瓣间。说不清为何。毕竟他醉了。 第53章 开窍   古鸿意醒来时, 还带着点余醉的头痛。他下意识抓握一下手掌,掌心已没有那个人的长发了。   唇间也没有。   白行玉躺在身边,背对着他, 墨色长发很安静地在被褥上流淌。只要他伸出手, 就能抚上他的头发。……可以捏着他的后颈, 顺势把手指深深插入发丝中。   古鸿意昏昏沉沉盯着那背影,蜷起手指,又张开,如此重复几次。   他皱眉, 用力按住自己的手腕, 然后便翻身下床, 推门离开西厢房, 日光涌入, 眼睛刺痛,一时之间睁不尽, 却影影绰绰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师父?”   只见院中静立一老者,胡须灰白,衣衫破烂,但眼睛仍如青年般, 明亮清澈,此人正是盗圣公羊弃。   “师父,你不是在天山躲梅一笑的追杀么。”   公羊弃口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拍拍胸脯, “不错, 为师还活着。”公羊弃一把拽过来古鸿意, 伸手便是一顿磋磨,“不错, 小衰兰你也没死。”   公羊弃虽形容苍老,神态却不见暮气,神气又快活。   “衰兰,为师给你带了个好东西。”公羊弃忽然神秘兮兮地背过身,把头埋在衣袖里翻找了许久,便转过身来,朗声“当当——”公羊弃手中赫然亮出了:   白瓷面具?   而且,不是被霜寒十四州划成的碎片,是完完整整的面具。   公羊弃得意地“哼”一声,“为师亲手拼好的,没一点儿瑕疵。怎么样?”   “师父,你怎么找到这个的?”   “为师在路边捡到的!你知道,为师最擅长捡破烂。”   古鸿意皱眉:“师父,这不是破烂。”   ……好随意的由来。   但公羊弃神情自豪,不像假的。何况,那是自己的盗圣师父,师父自幼教导自己,不许说谎话。   而且,白行玉说他的面具是在逃亡途中丢的,倒也对得上。   古鸿意紧紧贴着那面具,白瓷的寒气要浸入皮肤里。他眼神一亮,早在华山,他就想亲手摸摸白幽人的面具。好,现在使劲蹭蹭蹭。   鉴定完毕,品色寒凉,瓷质细腻。上品。   忽然想到,他拍过白行玉的脸,那时候白行玉醉成一个红瓷瓶子,烫手。他的面具倒是这么凉。   “师父……”古鸿意垂眸,声音软了些,“我带你见一个人。我要娶他了。”   意外地,公羊弃并不讶异,只是遥遥点一下西厢房,温柔笑笑,“让那孩子休息吧。梅一笑到处追杀我呢,为师待不久,这便要走啦。”   公羊弃忽然把口中的狗尾巴草一吐,快活的神情骤然消失,一刹那换上一副铁般的肃穆,正色道,“此行,为师有正事。为师要降下箴言。你听好。”   古鸿意见师父面色沉肃,明白这是正事,便也郑重应声,“是。”   公羊弃绕着古鸿意踱步几许,口中念念有词,他忽然停下脚步,对着苍天作了一道手诀,如引来一阵雷劈般,整个人骤然定住。许久后,他捂着心口,神情一变。   古鸿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父,眼睛亮了又亮,心中更是敬畏,他屏息凝神,虔诚地等待师父开口。   公羊弃沉吟片刻,方慢慢开口。   “箴言一——宿敌是可以变成妻子的——”   “箴言二——挚友也是可以变成妻子的——”   “箴言三——嘴对嘴隔着剑也是吻——”   语罢,公羊弃一个趔趄向后仰去,重重喘着气,他指一指苍天,手指打颤,“天机……不可泄露……为师尽力了。”   古鸿意慌神,忙上前扶住公羊弃,“师父。”   公羊弃气若游丝,痛苦地咳嗽不停,却坚持说着,“衰……兰,你慢慢琢磨其中深意……为师真要走了。”   古鸿意连忙应道,“师父放心,我一定好好领悟。”   公羊弃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然后,他扶着古鸿意蹭地站起,一个箭步便跳到房檐之上,朝古鸿意摆了摆手道别,几个踏步便飞远去。   师父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视线中,古鸿意定在原地,良久不能动弹。   他心中久久盘旋着师父的箴言:   宿敌是可以变成妻子的……挚友是可以变成妻子的……隔着剑吻那是亲嘴……   领悟。好好领悟。   *   白行玉刚醒来,正坐在床边揉眼睛,打算出去找古鸿意。   “咚。”有人敲门。   “小白,换好衣服了么。我带了毒药师师兄。”   白行玉跳下床给二人开门。   毒药师点头向小白问好。   喔。昨晚在小船上,他说毒药师师兄有办法帮自己接上手脚筋。   他告诉毒药师自己的身份了么?   毒药师看出白行玉的疑惑,淡淡解释道,“我教的衰兰作画。”   ……原来如此。   毒药师让白行玉坐回床边,自己半蹲下去,托起他的手腕。   毒药师捏着青色的手腕,沉吟一番,慢慢开口,“你经脉大乱,又支离破碎,酌骨引反倒将你暂时固定住了,就像拿钉子钉住一般。”   他正视白行玉,交代道,“我先帮你把手脚筋接上,再说拔酌骨引。”   说这一番话时,总觉得有些残忍。毒药师垂下眼,轻轻叹气,眼前这个人真是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自己能做的,只是一点一点把他拼起来。   白行玉坐在床边,颔首,朝毒药师点头。   “不会疼。放心。”毒药师特意看一眼同坐在床边的古鸿意。   “只不过,小白大概得睡一会儿。”毒药师又一声喟叹,经脉乱成这样,只能凭外力强行扭转、拼接,那么神志不能清醒。若清醒,只会得无边的痛苦。   “要睡多久。”古鸿意抬眼问。   “不久,要小半年。到下雪的时候,差不离能醒来。”毒药师答。   古鸿意蹙眉,把不顺的气息压下去。半年……   这十五日,简直漫长得像十五年。他不想再等半年。   古鸿意刚想开口,想说,“那就明日成亲,后日再接手脚筋”,毒药师却打断了他,眼神幽幽,   “这半年里不能同房。小子,你记住了。人家经脉正乱着呢,你可不要……”   “师兄你误会了……”   古鸿意耳朵很快红了,想反驳,却不知该如何说。   手背覆上一阵温热。白行玉抓住了他的手。   古鸿意偏头,看见那双清冽的眼睛亮亮的。   “银汉三”。白行玉往他手背上写着。   古鸿意便会意,白行玉给自己买的“好东西”,也是到下雪的时候才能做好。   “婚期,我们想想。”古鸿意看着他的眼睛温声说。   “嗯。”对方点头。   毒药师看那两人并肩坐在床边,自然地相互覆着手,呢喃细语。毒药师觉得自己很明亮。   毒药师叹气,朝古鸿意伸出手掌,“小古,我的那三个铜钱呢。”   他全身家当一共就五个铜钱,昨日大方地把其中三个借给古鸿意算卦。   古鸿意垂下眼帘,诚实回答,“师兄,抱歉,我昨天醉着,……拿剑劈碎了。”   毒药师张张嘴,淡淡疑问,“为何?”   “……因为它们算出来了凶卦。”   毒药师淡淡地转身离开了。但他把门碰得很响,很哀怨,为那三个铜钱默哀。呜呼哀哉。   毒药师走后,古白二人坐在床边许久。   白行玉偏头盯一眼古鸿意,见他眼神乱乱,口中念叨着什么,便凑过去听听。   他念念有词,什么宿敌……妻子……   古鸿意的神色看起来很震撼,很迷茫。   白行玉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让他回过神来。   古鸿意“奥”了一声,摇了摇头,先不想师父那深奥的箴言,有正事。   “还你这个。”   古鸿意起身,去拿了个什么东西,抱着它重新回到床边坐下。   清亮的银辉。   白行玉怔怔伸手接过来自己的面具。完好如初。伸手抚过,隐约能感受到霜寒十四州划破的裂痕,但拼接得很仔细。   天下第一大盗,你又从哪里找到的这个?   古鸿意一本正经,“我师父在路边捡到的。”   白行玉:……   这么随意。还以为又经历了一场流血呢。   也好,平安就好。   不过,他师父本就是盗圣、神算子,云游各山,居无定所,梅一笑追杀他几十年均无果。   公羊弃在白行玉心中是一位神秘而伟岸的高人。   只不过把古鸿意养得有点神神叨叨的,小迷信。不对,有时候简直像江湖小忽悠。   他抱紧失而复得的面具,心中一条一条数着:锦水将双泪找回来了,面具找回来了,自己的手脚筋马上就要接回来了……   他真的被古鸿意一点一点拼好了。   “古鸿意,婚期定在我醒来后吧。”他抓握住古鸿意的掌心。   那时候,自己武功也恢复了,一切都圆满了。   自己是作为完完整整的白幽人嫁给他的,而不是破破烂烂的白行玉。   而且,那时候,银汉三也制好了那件……他想在成亲那天亲自给古鸿意戴上。   一切都圆满。   他抬眼看古鸿意。   古鸿意却在蹙眉。   他总觉得这种神情,很……不安。   “过来。”古鸿意垂眸沉声。声音很温柔,但语气有些发飘。   他没动。古鸿意却压了过来,把他压在怀里。   两个人都失去了支点,抱着向床上倒去,压出一片凹陷。   但谁也没松手。静静地给对方一点体温。   古鸿意埋在自己的颈窝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不想再……”   古鸿意说的是“我不想再等。”   “我害怕。”这句话轻得完全听不见了。   白行玉没有推开他,只是拉起他叩在自己背上的手掌,“我醒来后,你就能和我堂堂正正地比试一场了。”   这是衰兰送客手救风尘的初衷。   毕竟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早些晚些结婚应该是无所谓的吧。   他以为古鸿意会高兴,那双黧黑的眼睛会亮晶晶的,快意地应答:好。   古鸿意从他肩窝里抬起头,睫毛扫着他的脸颊,很颤。他偏偏头,却看见那双黧黑的眼睛很黯淡,没有半分想象中的欢欣。   “你想等到那时候再成亲。”古鸿意轻声问。   白行玉点头。   “……好,我听你的。今日把婚书打了。”   “嗯。”   一切说定,他便伸手把古鸿意从自己身上剥下来,两人隔开半个身子的距离,这样躺着舒服些。   ?古鸿意又蹙眉。   两人侧躺着,古鸿意半个面颊埋在被褥里,皱着眉心盯他。那眼神很肃杀,没错,确实近似肃杀,要把人吃下去一样。   他被盯得难受,冷笑一声,便也皱眉,伸手想戳对方的美人尖。   真是不明白,古鸿意在不高兴些什么,今天他整个人都神神叨叨的。   手腕刚伸出,尚未触碰到对方的眼睫,便被一把夺过,古鸿意三两下把他双臂捞起,折在床上,静静看了一会儿他徒劳地挣扎,竟有笑。   白行玉冷眼瞥他,心说,我的武功马上便能恢复,衰兰你逞不了几时风头。   古鸿意安静地看着身下人挣扎。他的泪痣随眉心皱皱,撩得人心头又是轻轻难受。   他只是睡一觉,让自己等半年,他想得挺好哈。   然后古鸿意垂下眼帘,松开手腕,整个人覆了上去。   ……   “再抱一会儿。”他的气息紊乱又粗热搅合在颈间。   “你都要睡了,我再抱一会。”“……你刚刚推开我呢。”他语无伦次地喃喃。   有点委屈的样子。   好烦躁。舍不得。舍不得。 第54章 小古的表白   抱了不知道多久。古鸿意慢慢抬头, “走,找袖玲珑师兄,这就把婚书打了。”   “好。”   ……   在盗帮众人的见证下, 古鸿意和白行玉共同打下了铁契婚书。   婚期定在大雪后三日。   古鸿意指尖抹一把霜寒十四州溅起的火星, 不怕烫似的。他退远一步端详着, 不错。“小白,你看看。”   白行玉举着那铁契,翻过来看一眼,点点头。   玄黄铁契, 佳偶天成。   两个人的名字用剑镌刻在铜黄色婚书上。刻下白行玉的名字时, 古鸿意用的是锦水将双泪。   袖玲珑讶异, “小子, 这不是……白幽人的锦水将双泪么?你从哪弄来的?”   古鸿意只顾挥剑, 头也不抬,“路上捡的。”   袖玲珑:“那个面具好像也是白幽人的?”   古鸿意:“师父在路上捡的。”   袖玲珑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这白幽人的阴魂怎么无处不在。   跛子刘走上前来,轻手摸摸两个人名字的剑痕,又开始抹眼泪。   醉得意带了个头鼓起掌来,满院子很快充满了掌声。   师兄师叔们的笑闹与祝福声中, 两人自然地对视一眼。   下一步,就是给小白接上手脚筋。   这倒比想象中简单多了。毒药师把小白拉进屋一会儿,不久, 两人便出来了, 小白照旧活蹦乱跳的。   毒药师告知古鸿意, “我用药吊他一口气, 药效是慢慢发散的,今晚亥时, 他便要睡去了。”   毒药师又道,“有话赶紧说,有事赶紧做。”   亥时还很远。古鸿意点头应应师兄。   ……有什么要在他睡前去说、去做的呢?古鸿意垂眸摩挲着指尖,暂时没什么主意。   他去问白行玉。白行玉比他还无所谓,正蹲在芍药丛里认真薅杂草。   “小白,你还有没有什么要做的?”   这话问出来总觉得很怪。   他们现在的生活安谧又平静。没有追杀,也没有悬在头顶的任务。   生活就是生活,慢慢悠悠的。   白行玉抬眼看他,摇摇头。低头去戳弄芍药瓣子。   古鸿意便也蹲下,陪他一块薅杂草。   ……   午时,日到天心。   醉得意把昨天庙会上买的时蔬烧了一大桌菜,又搬出来千红一窟的酒坛子,摆了一桌酒。   唯独没给古鸿意酒盏。   “小子,咱们都监督你,戒酒哈。”   白行玉双手碰着酒杯,看了几眼,轻轻尝试抿了一口,感觉还行,他慢慢不再那么抗拒饮酒了。   他不忘看一眼古鸿意。古鸿意正托着腮,盯他喝酒,目光深深。   古鸿意忙转过头去,清清嗓子,耳朵稍红。   ……   申时。日光斜去。   白行玉终于有些昏沉,古鸿意便抱他回西厢房,把他卷进被子里。   古鸿意自己也落坐床边。两人许久无话。   古鸿意垂眸捻着衣袖,终于有了些他要睡去的实感。   半年啊。芍药全败了,梅花该开了。   ……   酉时。暮色四合。   古鸿意就这么静静坐在床边。他觉得自己该珍惜最后一点时间,却当真不知道做些什么。   婚书打了,婚期定了,没什么大事项了。   白行玉也没动静。   “没到亥时呢,已经睡着了?”他去戳戳白行玉的脸颊,指尖没碰到人,便被对方一把抓住了。   “没睡呢。”   “嗯。”   两人都再没话了。一人躺着,一人坐着。   古鸿意对着窗棂的日光发呆。他想,本来,这也并非死别,并非永别。也没必要那么庄重,那么伤感。   ……   戌时,夕阳上来。   古鸿意感到衣袖被轻轻拉住,侧身垂头,是白行玉。   他慢慢昏沉起来,瞳孔空空的,眉宇展开,很愣。但他还有意识。   亥时还没到呢。   古鸿意伸出手掌,抓住他的指尖,让他写字。   “慢慢写,我在听。”   “古鸿意,我醒来,芍药都败了。”慢慢地写。   古鸿意垂眸笑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嘱托呢。“我去买腊梅和天竺果的种子,给你种一院子。你醒来,梅花就开了。”   “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没了。”   又是沉默。   白行玉把被子拉过头,躲被子里皱皱眉,怎么这么像临终交代遗言。   他又拽过古鸿意的手,“现在就去买吧。”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硬发呆,挺尴尬。   古鸿意抬眼看一眼余晖,“时间来得及么?”   白行玉没什么表情。觉得没必要赶他昏去的那个时间,反正他们俩干坐着又不说话。   古鸿意大致判断,“来得及。那我去去就回。”他站起身来。   古鸿意来到西市,轻车熟路地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十五日间,最讨厌热闹的他不知不觉习惯了汴京繁华的市井。   很快,他挑好了腊梅、天竺果种子。   忽然,他有了些……节外生枝的主意。他翻翻衣袖,两指夹出一张字条来,那是银汉三的据条。他盯着“白行玉”三个字呆愣一会儿,算了算时间,来得及在亥时前回家,便使了轻功拐进曲折深巷中。   苍绿小牌匾前,银汉三正斜倚着小憩,忽觉一阵寒风卷来。   银汉三腾地坐直,“小古?”银汉三心中一紧,欲哭无泪,“……你也来洗劫?”   古鸿意对银汉三抱拳拜过,便亮出那张据条,“伯伯,我想看看,他给我买了何物……”   银汉三愣愣,却笑,“不许。赠礼的人的心意,不许提前让人看去。”   他看着那双黧黑的眼睛,怔怔垂下,又心软,道,“这样,这张字条,你拿去。他写的。”   银汉三打开红漆小柜子,翻出来那张仔细叠好的纸条,递给古鸿意。   古鸿意正疑惑,便两指弹开那纸条,不错,是白行玉的笔迹。   他把那张字条反复读了三遍。   银汉三只见面前的青年愣了神,睫毛轻轻打颤,投下一片阴影。   古鸿意仔细把那张字条叠好,夹在袖腕间,便向银汉三道别。   走出这一爿苍绿的破落小店时,腿脚像踩在云团里一样。   天色竟全暗了,银汉三的店铺位于幽深暗巷,并无一灯,古鸿意眼前一黯,瞬间失了实感。他不可置信,抿起薄唇,轻笑着摇了摇头。   头脑晕成一团。   明月楼、小船、对战残月、重举霜寒十四州、还泪、火烧明月楼、花船、他的求婚。   火海里他踮起的脚尖,花船里他的求婚。   师父的箴言。   那张字条上他的字迹和他的心意。   轻轻串联起汴京的一切奇遇。自己好像把什么东西全盘搞错了。……   要找他!   古鸿意已来不及分清现在的时辰了,握着霜寒十四州的掌心轻轻颤抖,下了决心,骤然转身,轻功,用轻功,走!   衰兰送客手最擅轻功,最擅赶路,最擅逃亡。只要步履够快……   就能再见他一面。   古鸿意有话对他说。他心中骂自己,为何把一整天蹉跎了过去?大呆子。   古鸿意一咬牙,一个助跑便扒上亭台的螭首,翻身跃上,点水般在亭台楼阁间飞来飞去,他拼了命地赶路,越着急反而越出错,走到大相国寺时,竟一个错步绊倒于地,手掌擦出一块血痕。   他顾不上疼,胡乱吹了一口气,把掌心的灰尘吹掉,撑着手肘欲强站起身。   那张纸卷本夹在袖腕间,这一番颠簸摩擦后轻轻落下,羽毛似的。古鸿意蹙眉,忙伸手去抓,此时恰起一阵大风把纸卷吹向远方的寺院。   纸卷飞到月影之上,古鸿意颔首,看见月光把纸背白行玉的字句照透出一个大概的影。   晃晃。那是归家的反向。   ……时间不待人。要分神去追吗?   只用一刹那决定。他一踩螭首借力飞上寺庙房檐,追逐着纸卷狂奔起来。   指尖一够,便碰到了,他“哈”一声,轻笑着一合掌心。可他不舍得攥坏那字条,捉萤火虫般轻轻一拢,那纸条轻而易举从掌间飞走,更远了。   他有些恼火,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和夜风比拼脚力,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笺纸卷,它像天边小小的月牙一样追不到、够不着。   衰兰送客手大成的轻功,追逐不上的只有月亮。如今越焦急,脚步越错误百出,又绊倒在龙王庙的佛龛旁,又侧身滑过朱雀桥,又跌在西大街的屋脊上。   他大骂自己为什么出错,为什么这时候出错。   抓住了!   一手夺空,抓住那纸卷,极用力,完全是攥。那纸卷揉成一团,窸窸窣窣地缩在掌心,他慢慢将掌心收回,贴在心口,心跳得很快,汗水慢慢从额间滑下。   他紧紧护着那失而复得的纸卷,心一松,一忽儿跪下了下来。在高高的屋脊上。   我要见他。我要见他。还来得及……古鸿意拿袖子抹一把汗,压住喉咙的声响,喘着气看一眼月亮的方位,大致判断出个时间。   亥时。亥时将至。   快走!   走!   去见他!   跌跌撞撞闯入家门时,古鸿意又在赭色门槛上绊了一下,直直撞到了膝盖筋,整个左腿发麻到无知觉。   他狠狠劈一道自己的腿,冷哼一声,张嘴便骂自己,有病,犯病,今晚真是弱到家了,骂声却轻飘飘的,他喘气粗重到连叫骂都颤抖。   一掌破开西厢房大门,他带着一身寒气闯进屋来,一把推开满脸震惊的毒药师,便往床边跌去。   古鸿意不管不顾地抓起那只静静放在被褥间的手,自以为抓得很紧,要捏碎一样,其实此时他根本用不上劲,整个手掌颤抖得厉害。   “白行玉!……呼哈……你是不是对我有一点……哪怕一点点……情……只要一点点就算数。是不是?你快告诉我……不要睡……呼……求求你……”   他拼命呼吸,喉结错乱地上下滚动,努力吞咽一口铁锈味,语无伦次地一口气讲着,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都怪我是个贼,出身不好,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清白的功名,我怎么敢往那个方向想……我愿意,我不该在火海里推开你,不该在花船里说那样伤人的话,……那是一个吻吗?是不是?求求你,回答我……不要哭,不要哭,我愿意我愿意……我好愿意……”   那些混着粗重喘息的表白响起时,汴京宵禁的钟声也一声声响起,庄严,深远,有力,压过他声音嘶哑的表白。   宵禁钟声,亥时到了。   他跪在床边,躬身埋在床铺间,拿白行玉的掌心抵着额心,几乎是祈求。求一个回答。   月光透过窗棂把他的脊背切成一片一片碎玉。   除了一声声钟磬,没有人回答他的表白。   白行玉陷在被褥中,头稍稍偏过,正对着古鸿意。月光徘徊在他的睡颜上。   古鸿意一下子松开他的手,那手腕“呼”地掉进床铺间。   古鸿意愣愣,缓缓地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胡乱搓了起来,呼吸错乱粗重,夹着凝噎,声音闷闷的,从指缝溢出。   “为什么要这时候睡着……我还要等半年,才能等到你的回答。我不想等。……我十二岁起……你已经让我等了十年了,为什么还要再罚我半年?……”   “至少我们亲一个你再睡呢……你醒了我要亲你。亲很多下。”他退而求其次。   毒药师被疾风一样的古鸿意一把推得趔趄几步,倒在门槛处,此时终于搞清楚了状况,他拍拍身上的灰站起,   “你小子,早不开窍,晚不开窍,偏挑这时候。唉。”   毒药师不禁笑出声来。   古鸿意把自己埋在松软的床铺间,耳朵通红,却能听清,师兄在笑。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师兄,第一次那么爽朗地出声大笑,甚至还拍起手掌。烦煞人也。   毒药师很快不笑了。   因为他看清,月光下,师弟死死捂着脸,肩头不自然地剧烈打颤。   因为他听清,师弟真的在哽咽。 第55章 吻手   古鸿意抓住他的腕子, 腕心没有经脉的流动声,一片暗流寂静,却能感受到黥刑疤痕稍稍凹陷的烙印。   古鸿意心脏一阵一阵钝痛。   他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一块质地空粹的玉, 被高高举起, 再狠狠掷地,守着自己的残骸,把头埋在膝盖里轻颤。   残月说他凉薄,说他活该, 古鸿意也知他目中无物, 至少, 看不起自己是真。华山, 比那一剑更伤人的是他美目冷冽, 轻笑一句“盗帮无剑客。你不适合练剑。”   古鸿意往昔也不满他的孤傲,可重逢之后, 短短十五日间,竟对他大为改观。他仅是空得不像个人,只有纯粹的生命,没有人世的生活。   生活很宽广, 可是他一点都不知道。给他一点点恩赐,一对蟋蟀,一船芍药, 都能高兴成那个模样, 琥珀瞳孔无意识地扩大, 其间碎金汩汩流淌。又还不信, 睫毛小心翼翼垂下,“真是给我买的。”   他不大信有人会对他好。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对他好。   古鸿意躬得很低, 脊梁骨被抽去了一样,把自己狠狠压在床边,话语压抑着错乱的喘息,“你快醒,以后什么都给你买,全是你的。你都把碧倾玉当掉了……”   他喉咙滚滚,说不清晰,但他影影绰绰知道,其实比起芍药、金银、璞玉,对那个人来说,有更不敢去索取的东西,有更不敢相信属于自己的东西。   “都是你的。我也是……”他的声音从被褥中嘶哑又颤抖地挤出。   这样一个不成人样的人,只会笨拙地学着古鸿意的样子,学他喝酒,学他笑,学他求婚。   今晚看了那张字条,古鸿意才恍然大悟,这不是拙劣的模仿,这是他几乎把自己沿着脖颈到小腹一刀剖开,把自己二十年来贫瘠又苍白的感情翻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塞给古鸿意。   关于他的每一次泫然泪眼,便都说的通了。   古鸿意回忆,救风尘第一面时亲手把他送回去;火海里他被自己一把推开,又被斥责一句“你疯了”;花船里得到那样的回答……他每一次用全力去勇敢,都得到这样的结果。换成自己,也会想掉眼泪的。   这是衰兰送客手做过的最大的恶事了。   真心是天下第一珍贵的宝物。天下第一大盗能为他偷来绝世的锦水将双泪,怎么却把别人的真心抓回来,扔回去,给他一点温暖光亮,又告诉他这不独属于你,只是自己与亲人的常态,逗一个乞儿玩似的,如此往复,反复玩弄。   “我有亲人,可我的亲人也是你的,我们都会对你好,再也不管你那个破师门了,你不是孤独的……”   古鸿意徒劳地攥住他的指尖,那五个金戒指赫然还在,在月光下泛着深而明的光晕,衬得那人垂下的指尖更加纤薄。   “你还帮我们顺来这么多金银,现在也不缺银钱了,不用打补丁了,白行玉,你什么都有了……天下什么好东西你都会有。”   毒药师见师弟跪在床边,举起小白的手,对着那五个大金戒指一脸认真地哽咽,又忍不住轻快笑出声。   毒药师轻轻走近了床边跪着、偎着的两人,半蹲下身,和他们平齐,温声说,“对啊,好日子还长着呢。小古,你也莫要难过了。”   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小衰兰,你且慢慢等。   毒药师揉了揉师弟的头,便起身踱步离去,顺手轻轻合上了梨花木大门,给他们一点时间。   袖玲珑正支在门外,抚着胡须,悠悠道,“那小子又犯什么病了?”   毒药师垂眸一转眼神,“他犯老婆瘾了。”说罢,他又爽朗笑出了声 ,扶着袖玲珑的肩头一抽一抽地笑着。权当为他那三个铜钱报仇雪恨。   毒药师多少年未曾这样舒舒畅畅大笑过了。少年人的情爱就是有趣,纯粹得像初融的小溪流一样,哗啦啦一根筋地拍打着礁石。   古鸿意跪在床边守了他一夜。月光顺着他的眉眼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把眼尾的一点红痣拢进晦暗中。   “你醒来我就亲你。”古鸿意支起头,对着他的泪痣凝神许久,直至把那黯红色盯到尽头,眼前泛起一团团青蓝交错。   如果,火海里那一幕当真是他在索一个吻。以后千千万万遍,都补上,都给他。   “可是要等到下雪。”古鸿意垂下眼,松了弦一样扑到被褥里。沮丧又懊悔。   撩眼,目光落在他的唇瓣上,青色的面颊,挂着淡淡的血色,气息平稳又温热。   不知道为什么,古鸿意慢慢伸出掌心,覆盖到他的薄唇上,柔软的触感擦过掌心的疤痕。月亮照得头脑空了一瞬,古鸿意撑起手肘,俯身吻了上去。   睫毛交错睫毛,鼻梁轻碰着鼻梁,没经验的年轻人吻了许久才知道偏偏头,把鼻梁错开,相互嵌合着。   对方唇瓣的起伏与温热,感知得清晰,却只落在掌心。自己吐息紊乱又燥热,唇不安地含与衔,只有自己的手背知道。   古鸿意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飞速撤了手掌,蹙眉向后仰去,手心掩住嘴唇,堵住自己的呼吸,迫自己静一静。   不行。一步步越界,今天自己敢隔着手亲,明天就敢真亲,后天就……古鸿意皱眉摇摇头,下决心以后不能再这样。   古鸿意叹口气,学着他的样子,屈起双腿,自己抱住自己,把头深深埋在膝盖。冷静片刻,又忍不住稍颔首,只露出眼睛来看他。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这个角度看他,眉眼温和,睡颜安稳,看久了,一团糟的心莫名沉静了些,古鸿意静静看着他,忽然点明了个念头:   “平生第一次有人喜欢我。”古鸿意慢慢垂眼,“……他应该有点喜欢我的,哪怕是一点点也算数。”   古鸿意翻着袖腕,快快夹出那张皱巴的字据,拢在心口,怕丢了似的。这是定心丸。   他不安地咬着指尖,抽出另一手展开纸卷,伏在上面重读一遍,确认一遍,指尖才慢慢从虎牙撕咬中抽离。   他早受惯了世人攻讦。   自记事起,整个盗帮就被江湖盟主斥为异端,盗圣公羊弃为避风头远走天山,而小师弟衰兰送客手继承平沙雁的衣钵,继续在汴京作乱。   黧黑的眼睛亮了亮,“天下第一个喜欢我的人。”眉心缓缓抬起,望着他舒舒畅畅笑了。   那个人合着眼帘,徒留床边人抱着膝头微笑,一对酒窝盛满了深深浅浅的月光。   夜很静,清亮的、雄浑的、苍老的笑声缓缓从身后渡来。   他冷笑一声,可望一眼白行玉垂下的羽睫,又霎时敛起肃穆,化成一片委屈,“师兄师叔在笑话我。”   漂亮深邃的眉眼,看着白行玉时,其间一山复一山轻轻化开。   白大侠睡去了,并不能帮小衰兰撑腰。 第56章 小白醒了   月色落潮, 日光涨潮,他的面颊晦明交错。   古鸿意这样看了一整夜。   日头升高,把后背晒得很烫。   古鸿意耸动肩头, 重新找回麻木的四肢, 撑着手肘慢慢站起身。   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长发, 古鸿意收回手,才转身出了西厢房。   庭院中,师兄师叔围成一个圈,抱着胳膊, 都玩味地盯着他。   袖玲珑哼笑一声, 挑眉逗他,   “哭了一晚上?”   毒药师揽着袖玲珑的肩头掩面忍笑。   古鸿意哽了一刹, 偏过头静静道:“反正我有老婆。”   话音严肃。   一道飞镖寒光刹那划过耳侧, 伴着袖玲珑的怒喝。“还没成亲呢!只是刚刚订亲!平沙二雁!”   古鸿意不多作理会,闪开飞镖, 上前拉住毒药师的衣袖,眼眸沉沉,“师兄,他听见了么。”   毒药师揉着他的头发, 饶是轻笑,“钟声响起前,他都听得见。”   掌心下师弟倏忽松了一口气, 整个人舒开来, 怔怔点头。   太好了。   白行玉听见了所有的表白。   他只是来不及回答。   他不要再忧心, 忧心自己又不要他了, 或是自己趁他昏睡,把他扔在什么地方。   *   古鸿意挑起剑尖, 抬高残月的脸,“还你剑。”说着,便将残月的剑随手掷地,叮咚地响。   残月匍匐着搂住失而复得的剑,紧紧依偎着剑身。又撩起眼皮看古鸿意,“我的令牌。”   “那个已经当掉了。不过,我给你这个。”   古鸿意抬起袖腕,两指翻出一块玉器,也是江湖通行令。   此物正是赴剑门寻白幽人时,一黑衣人亲手赐给他的。   古鸿意便将那通行令随手抛下,残月侧身一夺,合在手心端详,“倒不错,也是通行令。”   残月忽然蹙眉,撩眼看古鸿意,斟酌道,“只是,你为何会有盟主的通行令。”   盟主?   那个让他去捉拿白幽人的黑衣侠客,是盟主吗?   古鸿意冷眼盯那玉色令牌,却蹙眉,江湖联盟的通行令不都是一个样的么?   残月将那令牌翻过,指尖叩一叩牌身,深深道,“此物乃苍山玉,梅一笑凭着绝世的剑谱坐拥盟主之位前,便随身携着苍山玉佩,似是亲人所赠。后来,才把它打磨成通行令。我是盟主的关门弟子,自然认得其中不同。”   残月颔首,望着古鸿意冷哼一声,笑得张扬,“白幽人,你果然受盟主宠爱。他连贴身的玉佩都赠予你。”   残月指尖抚摸着剑身,又喃喃,“锦水将双泪,也本该是我的剑!可盟主把它给了你……还亲自赐了名。我到底如何比不上你?”   “你到底为何要背信弃义,窃了那剑谱?”残月竖眉喝道。   话音未落,他便被霜寒十四州剑柄横着推倒于地,古鸿意声音降下,“莫须有。”   肃穆有声。   白行玉连剑都丢了,面具也丢了,身无长物,谈何窃取剑谱。   何况他本是剑客,并非盗贼,轻功身法都不足以绕开固若金汤的防守,去偷走那剑谱。   若非选一人去剑门窃剑谱,大概只有盗圣公羊弃那般身手能做到。   古鸿意反问,“残月,那你又为何背叛师门?”残月怒道,“我无罪!有人构陷我!”   古鸿意冷眼瞥他,提起剑尖抵住他的喉咙,   “我亦然。同样的法子,在你我身上用了两次,而你我正是下一任盟主的人选,残月,你不觉得蹊跷么?你当真糊涂,还在苦苦质疑我。”   残月直直抓住霜寒十四州的剑身,任凭掌心割破,黑血横流,却不愿输了气势,瞪目嘶吼,“可你确实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剑!凭什么?就凭你那个面具?呵……你也不过是借着父辈的荣光进的剑门……”   父辈唯一的遗物……白瓷面具……   残月冷笑,“锦水将双泪归了你后,我一直在等,盟主赐予我一把同样绝世的剑。我知道盟主和剑门有那剑谱,他们在炼一把剑。   可那把剑尚未锻出,剑谱就失窃了!又是因为你……白幽人,两次,都是你夺走了我的剑,我如何没有怨?呃!……”   霜寒十四州啸出奇古杀气,瞬间断了残月的言语,残月捂着涟涟血珠匍匐于地,不住喘息。   古鸿意道,“你们,在锻剑。”   残月咳出血来,“不错,是锻一把绝世的剑。”   残月冷冷道,“白幽人,你笑什么?”   自己竟当真笑出声了么?   古鸿意敛神,一合手掌,   “残月,记住那两个人情。你可以走了。”   残月挑眉,“你是想让我教你如何拔酌骨引吧?”古鸿意点头应允,“不错,但需些时日再议。”   残月又问,“那第二个人情呢?”   “我自有安排。”古鸿意冷嗤一声,“残月,你先顾好自己,务必活到我需要第二个人情的那天。”   *   古鸿意将霜寒十四州别回腰间,转身回了西厢房,脚步很轻。   轻到几乎是扑过去,把自己埋在床边。   他抓起白行玉的手腕,衣袖松松垂下,青紫的淤痕烙印显露出来。   古鸿意想抓紧他,自己的手却忍不住打颤,怕他丢,又怕他痛。   他的手腕又薄又轻,正如他的双剑轻盈纷繁,高崖流水一样轻锐。这样一对青玉腕子,要被折下来,磨成剑柄么?   “我看明白,你师门把你当个兵器养。”古鸿意凝视着他手臂隐隐的蓝青筋络,声音又轻又哑,“他们难不成要拿你的骨头锻成剑么。”   说完,古鸿意仰面冷笑。   “你的父辈,也是绝世的剑客么。不然,那个鬼剑门,怎么非要把儿时的你认回去。”古鸿意盯着他手臂上一团团疤痕,一阵失神。   “把你认回去,又不照顾好你,甚至……像利用你似的。”   这算什么师门。   少时,古鸿意问过师父,为何要在千万人中选中自己这个小乞儿,他眼睛亮亮的,一叉腰,严肃问道,“难不成,我是大侠之后。”   公羊弃把他的头发揉得很乱,温温柔柔说着,“你就一小乞丐呀。”公羊弃搓一把他皱巴起来的脸颊,又笑笑,“因为小衰兰一看就是咱们家的人。”   公羊弃指了指瘦削高挑的平沙雁,又指了指长须美髯的袖玲珑,“师父眼明,咱们衰兰跟师兄一看就是亲师兄弟。”   衰兰和师兄师叔们果然很投很投,很亲很亲。   古鸿意如今回想入盗帮后的日子,最大的挫折竟是华山论剑惨败,险些丢了性命。   这也怨他自己非要不自量力给白幽人下战书,怪不得师兄师叔。   此外,要么跟着毒药师采药行医,要么跟着平沙雁飞檐走壁,要么盗帮集结,热热闹闹闯汴京,走洛城,游朝歌……   细数过往,他并没吃过大苦头,更没见过血雨腥风、诡谲波澜的师门斗争。   师兄师叔把衰兰保护得很好。   亦或说,世上哪有那么多流血与斗争。   生活就是慢慢悠悠的生活。江湖就是快快活活的江湖。   师兄师叔天南海北恣意闯荡,带着一身尘土灰扑扑地钻进盗帮老巢那个小小的洞穴。   等着醉得意烧一桌热腾腾好菜,温一桌陈年的好酒。   等袖玲珑从房梁上翻身跃下,掏掏袖笼,变戏法似的亮出新奇的小玩意。   等着所有人围作一团,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自己此行的见闻。再齐声骂一句盟主,他又在追杀公羊弃!烦煞人也!   他本觉得这是人生的常态。有剑,有酒,身后是温暖与稳定,加一点快意的奇遇。   可白行玉过得是如何的日子呢。   哪有这样的活法呢。   那些人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呢。   杀意,被心头的酸涩压了下去,涨潮一样压了下去。   “以后再也不吃苦头了,跟我成亲,以后的日子里只有弄弄花草,逛逛闹市……好吗。”   声音从手臂环抱间溢出,手臂抱得越紧,声音越颤抖,越沙哑。   古鸿意垂眸,又思忖,侠客的生活当然不能止步于这一方小小的庭院,便补充道,   “等住得无聊了,我带你走。我有天下第一的轻功,带你离那些坏人远远的。   天涯海角,千山万水,我们一起去看看。”   他温温柔柔地笑着,说出这些话,像承诺,也像赎罪。   他最骄傲的就是自己的轻功,步履如飞花,能把远山踏成脚下的顿挫。   可他跪在床边,并无处使出大成的轻功,万山的连绵只能在心间起伏。   这样的日子还有半年。身后是小窗,窗外暮春乱红飞逝,雪日还隔着半个花期。   他徒劳地握着那瓷白的手腕,作了支点撑住身子,还是伏下身来轻轻蹭着被褥。   “……我好想你。”   可这是白行玉睡去的第一日。   白行玉羽睫轻轻落着,听不见他所有的诉衷情。   *   金围带落尽时,盗帮众人便决定离开了。一是大家本就该各走各的天南海北,一如往常。   二是江湖联盟为剿灭盗帮又下了通牒,众人齐聚汴京,实在惹眼。   毒药师正收拾着打着补丁的小包袱,仔细检查那个补丁开了破了,及时找袖玲珑缝好。   背后忽起凉飕飕一阵风。   回头,原来是失魂落魄的师弟。他漂亮深邃的眉眼凝成了一团一团忧愁。   师弟垂下眼帘,轻声问,“师兄,五日,够我爱慕一个人么。”   毒药师淡淡微笑,答:“我不知。我没老婆。”   待师弟扶着美人尖紧紧捏着眉心,毒药师方揉揉他的头发,温声讲,“怎么只算五日呢。”   “我们朝夕相处,其实只有五日。”   毒药师沉吟片刻,才缓缓回答,“那若是从你十二岁那年算起呢。”   毒药师只是轻轻笑笑。   师弟睫毛一抬,却又倏忽垂下,踌躇着张张嘴,却又哽住。   “师兄,我被困在那五日里了。我好想回去,再救一次风尘,这一次,我直接使轻功带他走。”   “是我做错,让他伤神。我怕他在昏沉间都在伤神。”   毒药师垂眼,“衰兰,你没有做错。如今这样,已是很好的结局。”   “……可我等不下去了。”师弟把头垂得很低。   “师兄,我原来是胆怯之辈。我日夜都在担忧,那些坏人会再来找我。”   毒药师抬眸笑笑,“你从来不怕疼也不怕死,怎么如今怕起梅一笑了。”   师弟气息紊乱地哼一声,蹙眉讲道,“我死便死了。可我怕他们,抢走他。”   毒药师叹一口气,一把揽住师弟的肩膀,却发现自己已揽不尽,衰兰已经长成宽肩窄腰的挺拔模样。   “那有什么,你就打过去,把他再抢回来。”毒药师语气仍淡淡,他想学醉得意那般土匪作风,便伸手拍了下大腿。   毒药师抬手一挥,“抢回来。”   师弟黧黑的眉宇整肃,和道,“抢回来。”   毒药师笑笑,挎上包袱便向师弟道别,跨出赭色小门槛,毒药师走走停停,又忍不住转身,对着师弟包在门框里小小一点墨色身影,举手放在嘴边,做了个口型:   抢回来!   *   今年的雪来得很早。   这日,古鸿意照常守在白行玉床边,支着霜寒十四州盘膝坐着,恍惚间发现今日天色亮得格外早,不是暖黄的日光,而是雪亮的银光。   银辉打在那个人身上。   鼻梁精致,墨发柔亮。   古鸿意晕晕沉沉间伸手顺了顺他的头发,回首看一眼天色。   亮到天色尽头的白光刺痛了瞳孔。   古鸿意目力和听力本就比常人敏感许多,愣了许久,深瞳才慢慢缩回。   他撑起身来,提着剑出了西厢房。   门吱呀一开,新鲜寒气扑到鼻腔里。古鸿意忙合上门,替他拦风雪。   眼下,一地碎琼乱玉。   昨夜竟大雪。   大盗的听力居然失了灵。   他支着剑,听了一夜那人的呼吸。   古鸿意伸出那只不用剑的手,去接住雪绒,绒绒落到掌心,立刻化成了水珠。   今年早雪。雪大,但雪轻。   距他醒来还应有五日的。   距婚期还有十日。   捻去掌心的水珠,古鸿意对着掌心的疤痕眨了眨眼。   总觉得,早雪是个好兆头。   江湖联盟正派兵剿匪,此次声势颇为浩大,比古鸿意记忆中入盗帮那年的围剿还要浩大。   他本想带白行玉回盗帮老巢,可尘山已被联军包围。   天地宽广,他又没地方可去了。   千红一窟找到他,让他暂且按兵不动。   “大隐隐于市。我便是如此过来的。”   千红一窟凝神分析道,“你本就‘死’了,何况,你在汴京,至少有我作接应,若是此时带着昏迷的小白逃窜,反倒容易出岔子。”   他点头应允,又撩眼问道,   “那十日后,我们的婚期到了,师兄师叔还来得及赶来喝喜酒吗。”   目光深深,很诚恳。   他真的在想着成亲。   古鸿意第一次见千红一窟叹气。   古鸿意已经不知多少个夜晚不合眼了。   如果有情况,立刻拔剑带白行玉逃。   虽然不知道该逃到何方。   千山万水。   但没关系,他们有两把剑。   好在今夜依旧平安。   早雪,是个好兆头。   应着雪色,古鸿意想起来,银汉三的那爿小店。   “大概雪日便能来取。”   古鸿意翻出那两张字条。   一张是据条,标明了取货时地,不错,今日刚好能取。   另一张,是白行玉的字句。   古鸿意拿剑尖沾了煤灰,在他的字迹旁也写了句子。   写完,端详一遍。   很满意。垂眼。   把据条收进柜子里,又仔细把房门和大门落了锁,安置好千红一窟的传讯黄雀,   做完一切,古鸿意巡视一圈,确认安全。   古鸿意这才放心提着霜寒十四州出了门,去找银汉三。   到了。   苍绿小牌匾也落了雪。   雪挂翠松,很可爱。   银汉三正倚门打盹。   “伯伯,是我。”古鸿意招招手,叫醒他。   银汉三一个寒噤,弹射坐起,“小古。”   他抚一抚心口。   古鸿意说明来意。   银汉三笑笑,“今日才过了一半嘛。”他伸了个懒腰。   “小古,你先找地方歇会,等伯伯做完。”   古鸿意乖乖照做。   从晌午等到天黑。   牌匾上雪积了一层又一层。   银汉三弱弱道,“小古,你先回家吃饭吧,伯伯今日能做完……相信我……”   古鸿意斜倚在掉漆的小红椅子上,那椅子太小,长腿折不下,别扭地屈着。   古鸿意抬眼看银汉三默默擦汗。   他温声,瞳孔带笑,“伯伯,想吃些什么。”   袅袅白烟在破落小店里升起。   炊烟和雪色一样的颜色。   银汉三夹一筷子牛肝,咬一口炊饼。   两眼发亮。“好。”   古鸿意在厨房里循声回头,朝他点头。   在盗帮,若醉得意不在,便是古鸿意给众人做饭。   简简单单嘛。   银汉三这小店虽破落,炊具什么倒是不缺。   不过,还是千红一窟家更齐全。   古鸿意垂眼。   真有点要成亲的实感了。   白幽人这点肯定比不上自己。   正出神,叮叮当当的银铁声落下,银汉三招呼道,“小古,好了,你来看看。”   银汉三领着古鸿意来到柜台前,台上赫然一件银器,却蒙着红绸,看不出是何物,但很大一件。   银汉三舒畅笑着,“看好。”便抬手拽下红绸。   一刹那,清辉压雪。   纷乱的花枝压着花枝。   桂花盘旋,拥挤,流水般环绕,圈揽。   纯银缔造的桂花冠。   银光映照着雪色,亮的古鸿意瞳仁涨涨。   其实他不知道这是何物。   但很美。   他伸手去碰了碰一条花枝,银器冰凉。   银汉三抬眼,见那双黧黑的眼睛完全呆了。   笑笑,“小子,你又不知道这是何物。”   银汉三缓缓道,“每年的武林大会,盗帮从不曾受邀,你也不曾见过江湖与你同龄的小侠客,更无机会与他们比试,乃至夺魁……”   古鸿意怔怔点头,指尖轻轻贴着雪亮的银冠,却仍彷徨,   “伯伯,所以,这是何物……”   银汉三只是笑,把那银冠塞进古鸿意怀里,温声说,   “回家问问他。”   古鸿意紧紧搂着冰凉的桂花冠,快步走出银汉三的小店。   大口呼吸一口寒气。   呼哈。   气息很快。   明明不知道这是何物。   但他知道这是很好很好的东西。   白行玉把自己贴身的玉当掉才换来的。   天下谁对自己这样好呢。   他抱着银冠,在风雪中站了很久。   额间眼睫都落了雪。   压得眼眶很沉。   真的真的不想再等。   如果今夜归家,真的能亲口问问他,便好了。   他迫自己挤出一个笑,笑出来酒窝和虎牙。   回家。踏着吱呀的积雪,脚步很沉,眼睛也是。   古鸿意腾出手来胡乱抹一把脸颊雪粒,长吸一口寒气,满腔灌满了铁锈味的寒气,便使轻功飞快地朝着家的方向前进,把雪绒踏成了飞溅的碎玉。   他都不知道为何要使轻功。   今夜又无大事。   脚力很快,千红一窟的小院便出现在目光尽头。   古鸿意怔住了。   揉揉眼,徒劳地把雨雪揉进眼眶,更模糊了。   一刹那,他大口喘着气,飞速向前奔去。   快。   到家了。   古鸿意停在门口,鞋靴堆满了雨雪泥泞。   不敢置信。   真的真的。   淡蓝牌匾,赭红小门框。   站着眉目依旧的一人。   他擎着灯,明黄照着青色脸颊。   四合的夜色中只有这一方光晕在下雪。   他发梢和睫毛都落了雪,   他等了自己很久。   古鸿意站在门外,脸颊冻得通红。   寒风夹雪在耳边簌簌狂响。   他哈出一口白烟,胡乱把衣襟积雪拍掉,却迟迟未曾跨入门中。   赭红门槛隔开了鼻息紊乱升腾的水雾。   门里故人提着灯,慢慢张开唇。   等了五年的清冽声音轻轻响起。   白行玉说:   “为何要哭呢。”   自己竟哭了么。   真的哭了么。   他粗乱哈着白烟,凛冽寒风吹得睫毛折进深瞳孔里。 第57章 成亲前十日(上)   “为何要哭。”   琥珀瞳孔纳着昏黄。   簌簌飞雪从他面前划过。   古鸿意胡乱揉一把眼眶, 倒睫却越发严重,扎得瞳孔痛苦地张缩。   寒风吹走眼泪,留下干涸的泪痕, 要撑裂干燥寒冷的皮肤。   古鸿意忍着痛睁眼。   想看看他。   他少见地束了发, 鬓发工整, 小红系带。   古鸿意很久没见过他束发的样子了。上一次见,似乎还是在华山。   “不高兴吗。”   五年前才听过的声音。他说话向来不重,但很清晰,清音在山与山之间回荡, 落到少年时的衰兰耳中。   古鸿意笑出来酒窝, 错乱地哈着白气, 摇摇头。   “高兴。”   两人隔着赭红门槛。   他擎着灯, 灯火溢出。   照亮了古鸿意稍粗粝的面颊, 他抿出温温柔柔的笑。   古鸿意把银冠放在雪中,又正了正霜寒十四州。   白行玉对着霜寒十四州轻轻蹙眉一刹, 又忽然点头。   古鸿意向他张开双臂。等他扑过来,就捧起他的脸颊吻他。   要吻很多下。   门里,他眼神平静无波。   “衰兰送客手。”   他叫古鸿意的名号。   古鸿意感觉很陌生。还以为他会唤“古鸿意”。   “衰兰。”   他又平静唤一声。   “你如意了。”   “……我如意什么。”   古鸿意怔怔回答。   灯下,那双美目冷冽无比。   “你折磨了我一身疤痕, 打入一根骨钉,弄丢我的一泪……你自然如意。”   “衰兰,华山一败, 你就这般睚眦必报。”   白幽人张大空空的瞳孔, 凝视着雪中满脸泪痕的宿敌。   雪一瞬间便重得铺天盖地, 雪绒凝成了冰粒, 几乎是砸,砸的古鸿意头脑一白。   古鸿意伸手按住霜寒十四州, 走上前去。   白行玉一手提灯不动。   古鸿意慢慢走近。   白行玉反手去握别在腰后的锦水将双泪。   若古鸿意出剑,他便拔剑杀他。   古鸿意一步步迫近,慢慢将霜寒十四州从腰间拔出。   他冷眼等宽剑出鞘。   让这个贼一招,又如何,自己照样能轻而易举杀了他。   良久,没有等到剑出鞘的铮鸣。   古鸿意握着霜寒十四州,举起手臂。   扑通。   玄铁宽剑坠入雪中。   古鸿意毫不犹豫地松手,扔了唯一的武器。   他对着古鸿意不解地皱眉。   这是做甚?   不过,他不做不仁义的事情,既然衰兰亲手丢了武器,那自己也不应提起锦水将双泪与他战斗,这不公平。   衰兰沉默地走近,伸出手搭上他的肩头。   他本想反手拧他的筋骨,却意外发现,   衰兰没有使任何武功。   衰兰到底在做什么?   衰兰到底想如何?   衰兰颤抖着把他环在怀里,慢慢揉他的头发,把他发丝凝结的冰雪用掌心温度一点点化开,再将指尖插入其间,仔细捋顺。   他不喜欢人近自己的身。冷哼一声便把衰兰推开,衰兰一个趔趄,后退一步。   古鸿意并不急恼,垂眼,轻轻蹲下身。   他正疑惑蹙眉,古鸿意一把圈住他的小腿弯,趁他一瞬间的失衡,把他往自己肩头一归,整个坐到自己肩膀上,一手抓他的腿弯,一手控住他的腰,然后起身,将他整个人抗在肩头。   !   “走。”   “……你疯了。”肩头人哈出一口寒气,伸手去拧古鸿意的脖颈。   古鸿意干脆仰头,方便他玩弄自己的喉结。   “不要淋雪。”古鸿意颔首看他,声音温柔。   他坐在肩头,仍稳稳提着灯,俯身瞪古鸿意,眉眼是一片漂亮的冰凌。   “我们的恩怨稍后再议。”   古鸿意声音平稳,步履也稳,爱惜那盏灯。   “那现在……”   他不解蹙眉。   “先去暖暖。不要淋雪……”   扛着他进西厢房前,古鸿意抓着他的腰,把他轻轻放下,不待他脚尖落地,便捞起他的腿弯,改成了横抱。   白行玉习惯性地乖乖抬了脚,姿势很舒服地倚在他怀里。   很奇怪,自己为何如此娴熟。   *   古鸿意把白行玉稳稳当当放在床上,便出门将雪地中的桂花冠和霜寒十四州捡回。   上天当真给自己开了个大玩笑,他不禁哈了一声。   记得花船上,白行玉遥遥指着明月楼,只道,若非自己落风尘,他们二人并无可能熟识。   这话竟应了验。   他怎么就失忆了呢。他怎么偏偏把自己忘了呢。古鸿意跺一脚积雪。   他单手推开西厢房的大门,门开,一道极轻极快的剑气瞬间破开了古鸿意的手掌。   鲜血迸溅到门里人的脸颊上,飞溅成一道血珠溪流。   白行玉双手执剑,横于唇前,只露出一双杀意凛然的眼睛,   “莫要挡路。”   古鸿意不慌不忙拭一把手掌,稳声问,“你要去何方?”   对方声音清冽如瓷,“我要回剑门。”   听到“剑门”二字,古鸿意腾升起一阵无名怒气,“呵,剑门……你可知,”话音未落,古鸿意却哽住。   这一切太复杂了。   设想一下,如果自己一身伤痕在宿敌家醒来,   是相信正派师门其实是坏人?   还是相信宿敌其实是妻子?   ……   “总之,你不许回剑门。”古鸿意沉声,下了铁令。   “由不得你。”   对方面无波澜,手腕轻轻一翻,锦水将双泪便如高山瀑布飞流而下,纷纭的剑影迅速锁住了古鸿意四周几个后退方位,逼他出剑。   古鸿意咬牙抽出霜寒十四州,抵挡于胸前。   银亮细剑与玄铁宽剑□□撞,火光迸入雪地里,瞬间蒸成白烟。   花船上白行玉亲自教给自己“弄清影”,他的招式路数已然熟稔于心,古鸿意顺着他的剑气使轻功一翻,便破开他锐利的进攻,绕行到他的身后。   白行玉并不转身,只是反手一挑,轻剑便勾起古鸿意的衣襟,柔若无物的细剑霎时划破他的左肩。   血雾喷射而出,落了白行玉一后背。   古鸿意仍稳稳立在原地,双步开立,硬生生接下花剑的锐气。   他横起霜寒十四州拼力抵挡。   论强攻,白幽人那纤薄的细剑,怎么可能敌得过自己的霜寒十四州?   古鸿意狠狠压着宽剑,去压倒锦水将双泪,那双玉色的手持剑反于背后,很快承受不住霜寒十四州的威压,一步步后撤,最后紧贴上脊背。   古鸿意大口大口喘着气,手上再加一把力。   再狠力些,就能近他的身,一把捏住他的手腕拉过头顶,把他锁起来。   不能给他距离使花剑。   论近身强攻,他比不过衰兰送客手的身法和肉搏。   古鸿意咬紧薄唇,直至一缕鲜血从嘴角溢出。   成了。   玉色手腕仅一刹瘫软,古鸿意便不管不顾地近身,抓住他的手腕,手臂穿过他清瘦的腰侧,把它们拉到胸前并拢。   大手青筋暴出,指尖一弹,飞速为白行玉落了锁。   任凭他挣扎,古鸿意一把控住他的腰,把他整个抗在肩头,又重重压在床上。   手腕捏着手腕,呼吸紊乱相触。   白行玉被死死压在身下,双目中蕴着轻蔑,   “我恨你。”   古鸿意错乱地喘着气,捏起他的手腕拉过头顶,“我们成亲。”   “我恨你。”   “我们成亲。”他垂下黧黑眼眸。   “我恨你。……唔!”   “我们成亲。”   古鸿意一手拎起他的手腕,腾出另一只手,两指强行撬开说着恨意的唇。   指节粗糙,团起。胡乱堵住言语。   !   琥珀瞳孔一瞬间涨大,羽睫发颤。   “唔……”他唇瓣徒劳地动动,拼命摆脱。   言语完全被老茧粗糙的触感撑满、中断,他再无力发声。   指节弓起,碾着上颚。   身下人面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那双清冽的美目很快失神了。   “听清。”古鸿意呼吸全然紊乱,声音嘶哑,   “你的师尊一年见你两面,甚至不愿看见你的脸。”   “你的盟主把你关在深山,除了派你杀人还是杀人。”   白行玉紧紧合眼,不愿看他。   “这些年来,你当真觉得这样的活法没问题?   盟主剿匪的大军就在汴京,呵,你的师门要物尽其用,把你的腿脚折去打成骨剑。   ……伤你的人不是我。我想和你成亲。我们的婚期定在十日后。”   “听清了么。”古鸿意稍抽出一节手指,让他回答。   白行玉去咬他的指腹,含混道,“我凭什么信你……放我回师门……”   古鸿意蹙眉,两指张开,把他嘴唇整个撑开。   唇齿之间,水色涟涟。   自己两指分开,牵出银线。   他的面颊涨着不自然的潮红,一路从眉宇涨到脖颈。双腕被捏在大手中一把拉过头顶,整个人牵成一条线,被狠狠压在身下,他却仍在拼命挣扎,心口一下一下起伏。   “放……我走……你这个贼……”   古鸿意手指团起,重新堵住他的口腔,彻底断了他的言语。   俯身看他,琥珀瞳孔一瞬间收缩,他终于渐渐软了下来,放弃了撕咬古鸿意的手指,稍扬起脖颈,顺着古鸿意。   他是在找呼吸。   大雪簌簌落下。   又许久。   身下人手腕渐渐泄了劲,整个人瘫软着。古鸿意以为他终于放弃了厮打,可那张脸潮红依旧,那双清冽的眼睛半睁着,水色晃晃。   他的瞳孔渐渐失焦。   心口有规律地一下下微弱起伏,偏过头去不安地蹭着被褥,像还未停止攻击。   古鸿意听见很细弱的一声,雪声,   丝丝缕缕,   一点点压抑着溢出,夹杂进雪声里。   一刹那,放弃厮打了。   一刹那,双腿失去反抗,却绷紧。   天色明暗的,临界点,雪骤然停了。   粗糙的老茧和雪一起退出了天色。   他一下子僵了,被抽空魂魄似的。   不打架了。   他抬眼看古鸿意。   睫毛颤颤,挂着潮红。神情很复杂,有疑惑,又有慌神。   古鸿意蹙着眉,迫自己翻身离了床,又沉声道,   “贼讲完话了。”   语罢,他转身拉开大门,闪身离开。   “呼哈,你……去哪……”   “我走了。如你所愿。”   梨花木大门砰一声合上。   白行玉抱着自己的肩头蜷起来,不住地颤抖 ,双腿不舒服地摩挲着。   他埋在被褥间蹭来蹭去。   眼眶酸得难受。   很久后,他嗓音沙哑道,   “衰兰,你回来。”   声音很细弱。   他被衰兰弄得乱七八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那人早决绝地走远了,才听不到。   话语刚落,下一秒,   “轰”一声,房门大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跨入室内。   带着一身寒气,一肩雪绒。   背着银亮的雪影,衰兰送客手的身影只剩高挑挺拔的一条弧线。   “想抱一会儿么。”   “……说话。不然我走了。”   “想。”白幽人蹙着眉,气息紊乱地呼着。一双美目赫然红了。 第58章 成亲前十日(下)   古鸿意走近了他, 在床的另一侧坐下,双腿稍开,手掌点一点。   “过来, 自己坐这儿。”   他颤颤地抓着床单挪了过来。   他头垂得很低, 只能看见死死咬着唇瓣。   他慢慢跨到古鸿意腿上, 古鸿意扶他坐好。   古鸿意抓起并着镣铐的手腕,圈住自己的脖颈。   检查一番,   白行玉没有藏暗器,剑也在地上。   应该没法忽然抹了自己脖子。   古鸿意点头, 这才发语:   “好了, 可以抱了。”   得了应允, 白行玉雪崩一样倒塌在怀里。   古鸿意慢慢地顺他的脊背, 安抚他打颤的肩头。   待怀中人平静下来, 古鸿意探一根手指挑起他后颈的衣襟,却不深入。   “脱了。”   怀中人蓦然抬眼。   那双清冽的眼睛惊诧了一刹, 带着戒备。   许久,像是想通了什么,他自暴自弃地笑了一下。   带着镣铐,他手腕动弹不得, 便垂头,衔起衣襟撕咬。   古鸿意轻手捏起他的脸颊,“我帮你脱。”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古鸿意解了他的衣裳。   死死垂着头, 能看清自己满小腹的青紫烙印。   睫毛颤颤。   古鸿意抓着他的肩头把他放倒, “会有点疼。”   “衰兰, 你就是玩弄人。”他声音嘶哑, 目光空空。   “刚才便是,现在又要怎么欺负我。……”   声音越来越弱。   古鸿意压身上前。   三两下解了镣铐,   古鸿意抓住他的腕子,按在床上。   他索性闭上眼睛,睫毛和肩头都打颤。   良久,想象中的触碰和疼痛,都没有袭来。   抬眼。   “我不要欺负你。我要帮你拔了酌骨引,从此你武功全然恢复。”   古鸿意认认真真。   “我少年时跟着毒药师师兄行医,也常帮盗帮师兄弟疗伤,不要怕。”   结满老茧的粗糙手掌慢慢抚上肩头深埋着的骨钉。   ……   彻骨的疼痛没有袭来,尖锐的刺感没有袭来,半臂长的骨钉被拔出瓷质皮肤时,仅仅像疏通了一处穴位,经络与血液霎时畅快流淌。   这一切太顺利。   眼前雪色模糊,万物都不真实。   “你从此完完整整了。”   唯一清晰的只有他的声音。   古鸿意喘一口气,垂眼观察对方的神色,   眉眼平静,怔怔地盯着自己。   怕生的小兽一样。   但没有痛苦的神情。   太好了。   白行玉应该不是很疼。   不枉自己在自己身上试了无数遍麻药,反复调剂。又用了残月的那个人情。   给他一层层包扎时,古鸿意眉心也跳,手也发颤。   眼眶很沉。   古鸿意太多天没有睡过好觉了。   今日他醒来,大喜大悲。   又拔了酌骨引,一切圆满。   确认一遍白行玉平安,再帮他穿好衣服,严严实实裹上被子,顺顺他的头发。做完这一切……   轰一声,古鸿意自己也随着倒在床上。   没来得及盖被子。   昏昏沉沉间,古鸿意想起,自己没再给他戴上镣铐。   说不定一觉醒来,他便跑回那个鬼师门了。   白行玉摸摸肩头刚取出骨钉的痕迹,垂眸,去盯着衰兰。   盯了很久。   翻来覆去。又皱眉。   最后,他抓起裹住自己的被角,给昏去的衰兰盖上。   *   听着簌簌雪声,古鸿意醒来。   身边人的呼吸声也还在。   他竟然没跑么?   也没有趁机杀了自己。   白行玉一睁眼,就对上一双笑眼,一对酒窝。   大早上,衰兰瞎高兴什么。   “十日之后,我们成亲。”衰兰嗓音带着刚睡醒的哑。   “不要。我跟你并不熟识,只是在华山有一战。”   “没关系,还有十日。”   “十日能改变什么?”   “十日足矣。我会刻苦。”古鸿意望着身侧人的羽睫,   “你忘了,我说过,我有一万种方法娶到你。”   上次只用了五日呢。   不用你落风尘,即使你是骄矜的白幽人,我也有办法。   古鸿意看着身侧的瓷白面颊,以往只是苍白,青色的底子,现在竟看出些隐约的血色。   还是健康点好。   忘了就忘了吧,也挺好,他不要再伤心了。   两人换了衣裳,起了床,忽闻“啾啾”声,   古鸿意抬手去接,   是千红一窟的黄雀飞入。   跛子刘师叔传来消息:   “盟军围剿,我们集结老巢暂避风头。小古,你且执剑留汴京,照顾好自己和小白。”   盗帮本就不是武力出众的门派。   袖玲珑的暗器只可远攻,醉得意的强力只可近身肉搏,剩下毒药师、跛子刘乃至平沙雁等轻功、身法流派,若离了群,不可一战。   古鸿意倒不畏惧,毕竟盗帮常年面临围剿。再说,衰兰常年受官府通缉,他早已习惯逃亡。   只是,以往对策,多是举轻功分散流窜逃亡。   但此次围剿声势浩大。   分则必灭,合才有希望。   古鸿意记忆中,上次盗帮众人团聚抗敌,还是为了营救劫梅三叠私奔的平沙雁。   这次,盟主如此着急剿灭盗帮么?   “哦,出门记得戴斗笠,你睡去的这小半年间,盟主驻军汴京剿匪……”他去提醒白行玉。   “我又不是匪。”   “我是匪,剿的是我。”古鸿意诚实答。“但你比我贵二百两。”   “……”   说着,古鸿意捞起一个半旧的斗笠扣在他头上,   “去逛逛闹市。”   白行玉扶起斗笠,瞥一眼古鸿意,冷声道,“依你所言,我受捉拿,你受围剿,我们还能去闹市么?”   话音刚落,古鸿意便使了个轻功绕到他背后。   倏。   古鸿意直接近身,不给他距离使花剑,几下巧劲化开,便抬脚绊了一下,趁机把他打横抱起。   “走。”   一个助跑,古鸿意抱着他跳上屋檐。   望远,汴京千舍落雪,天地一白。   “我从小到大被官府通缉。该怎么活怎么活。”   又说,“以后我使轻功,带着你天南海北到处走走……”   古鸿意的声音快意地随寒风传来。   怀中人抬头看他。   睫毛黧黑,落了雪。   怀中人偏过头,不看他。   收脚,落地,到了闹市。   轻轻把怀中人放下。   “我去给你买好东西。”   白行玉摇头,“我不用。”   古鸿意不管他,只严肃道,   “不要趁机跑回师门。你现在武功恢复,我知自己无法阻拦,”   至少,等我给你买来……”   衰兰真心担忧自己回师门。   可是,他并没有再给自己戴上镣铐。   正凝神,衰兰的身影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幽人。”   身后有人唤他。   白行玉转身。   风雪中,走出一个持斧的男子,虬髯宽肩。   白行玉蹙眉,   他认出,此人是盟主的大徒弟,残月的师兄。   皓月。   不算熟识,但也是昔日同侪。   皓月是凭自己腰间的剑认出自己的么?   皓月阔步上前,温声道,   “幽人,借一步说话。”   白行玉按了按腰间的剑,便点头,随皓月翻上无人屋脊。   皓月眉目宽和,“盟主查清,当年之事,你有冤屈。我是来还你的剑的。”   当年之事?   说着,皓月反手,拔出一道水亮的银光。   锦水将双泪。   另外一泪。   雪绒落在剑身上,凝成一团团冰凌。   “盟主开恩,你可以洗清冤屈,恢复清誉,官复原职。”   语罢,皓月亮出一块墨色玉佩,正是梅一笑贴身的苍山玉。   白行玉凝神,倒确实是盟主的旨意。   皓月抬眸。   “只不过,你这番回归,必定引得有些新锐不满——”   “只要你提起剑,杀了衰兰送客手。”   皓月垂眼,叹气道,   “你知,盗帮猖獗,这小半年来,盟主苦苦剿匪。”   “盟主驻军汴京明月楼,等你提衰兰的头颅来。”   皓月双手恭敬捧起剑,向前递去。   白行玉不动,淡淡道,“改日,我再找你取剑。”   皓月点头,便转身飞速离去,身影消失在雪色中。   高处寒风凛冽,白行玉独自在屋脊站了良久。   脚下是陌生的汴京闹市,人群簇拥着人群,笑语盈盈随雪绒拥挤。   “白行玉!”   快意的声音,哈出的白气,腾腾升起。   白行玉踮脚尖,附身看屋檐下。   寒风夹雪哗啦啦擦过耳畔。   屋檐下那人抬头看他。   衰兰抱了满怀红粉晕染的腊梅,   花枝深浅交错簇拥着冻红的粗粝面颊。   古鸿意抬头,哈一口白烟。   “回家吧。”   “嗯。”   “怎么跑屋檐上了。”   屋顶人轻巧跃下,扑进腊梅花丛中。   *   古鸿意一臂圈揽梅花,一臂抱着他,使轻功飞回小院。   “想吃什么,我去做。”说着,便扎进炊烟里。   白行玉确认他离开,连忙轻手轻脚进了西厢房,轻车熟路地打开柜阁,弹出一道暗箱。   抄起箱中的字条。   其实醒来的那一夜,自己便把衰兰家翻了个遍,那时便找见了这张字条。   他把上面的字句反复读了三遍。   垂眼,深呼吸。   又重新读了三遍。   「我和古鸿意天下第一好」   「我们亲过了」   「我们以后天天亲」   ……   深呼吸。不确定,再看看。   雪下得纷乱。   *   之后的三日,白行玉再也没提过回师门。   古鸿意没有对他上镣铐。   他现在武功恢复,又得了剑,若想跑,自己拦不住他。   但他总归没有跑。   每日醒来,身边都有熟悉的呼吸声。   他总是对着孤零零锦水将双泪发呆,像在思索些什么。   日子平平稳稳的过去,婚期又近了些。   *   婚期前的第五日。   大雪依旧。   “古鸿意。”一道清音唤自己的名字。   古鸿意昏沉中抬眼。   那人支着腮,伏在自己身边,正盯自己。   他没有再束发。墨色长发顺着腰背塌陷顺下,绕在肩头、腕间。   白幽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白幽人也不惯散发。   刹那间,古鸿意倦意全无。   “你都想起来了?”   古鸿意眼睛亮晶晶的。   长眉却落下,一点哀伤。   “……我还以为,要再来一场战斗,再流一次血,你才会想起来。……太好了。”   太好了。   古鸿意浅笑着扑过去,去揉他的头发。   “真想起来了。”   “嗯。”   白行玉凑近,呢喃应他。   古鸿意顺势双手捧起他的脸颊,   垂眸,要吻他。   合着眼,只吻到一片冰凉。   抬眼,睫毛交错睫毛,离得很近。   但白行玉伸了两指隔在两人之间。   “小古,等一等。五日之后,我们便成亲了。”   白行玉轻轻推开些他,两人隔开半掌距离。   古鸿意垂眸,唔哝着,“好……”   再等等。   是,不差这几天。   可古鸿意有些陌生。   以往,他唤过自己“小古”吗?   “那你答应我。一个吻。”   “好。”   得了承诺,古鸿意倏地扑倒于床,胡乱揉一把自己的脸颊。   白行玉拉开他掩面的手。   “所以,”   白行玉垂眸看他,眼神深深。   “盗帮的师兄师叔,逃去了何方?”   古鸿意对着面前扑来的琥珀瞳孔愣了愣。   “……大家还在尘山老巢。”   盗帮对盟主放出的是假消息。   “我们再等几日,也去老巢。汴京大乱,待不下去了。”   白行玉点头。   古鸿意侧躺着,撩眼皮看他。   “还有五天。”   “嗯。”   “还要一个吻。”   “好。”他承诺。   古鸿意垂下眼,压一压自己心口。   五天,不会再出错了。   当日雪越下越重,漫天扑朔迷离。   日色下去,夜色上来的交汇时刻,白行玉离开了。   古鸿意温好了酒,烧了一大桌菜,离开蒸汽袅袅的灶台,来到西厢房时,发现他已离开了。   他提着锦水将双泪离开了。   他恢复了武功,又持着绝世的剑,他想做什么,想去何处,是拦不住的。   古鸿意在雪中站到酒完全冷了。   但他有承诺。不是么。   离婚期还有五日。   那之后三日他不曾回来。   第四日,有人叩门。   叮当。   古鸿意箭步冲去,一把破开大门。   是袖玲珑师兄。   师兄的长须沾了殷红的血,目光沉沉。   袖玲珑一把抓住古鸿意的衣襟,喉咙中血气滚滚呛来,   “古鸿意,小白是谁?他到底是谁,你要瞒我们多久……”   “师兄,他去找你们了?你见到他了?他还好么……”   古鸿意眼睛带着明亮的冀望,反拉住袖玲珑的双手。   袖玲珑冷嗤一声,目眦尽裂,   “他提着双剑,骑着白马,来了尘山脚下,老巢门口,和剿匪联军一起。”   “我最先拼了命破开包围逃去,只为了寻你。如今,老巢已经空了……跛子刘他们已被捉拿去了!”   “古鸿意你糊涂,你把宿敌捡回家……”   袖玲珑声音俨然嘶哑,怔怔摇头。   古鸿意松开师兄的手。   大雪重的声声沉涩。   师兄血染长须,背后是簌簌飞雪。   “……他现在在哪。”   “他和盟主的大军正驻扎明月楼废墟。江湖联盟对盗帮动真格了……一群疯子。   小子,快跟我一起逃,去天山……”   “我要去找他。”古鸿意哈出一口白烟,沉声道。   袖玲珑无力大骂,只挤出个凄凉的笑,   “古鸿意,你是去报仇?还是去送死?”   “我去索一个吻。”   按紧霜寒十四州,他蓦然抬眼,持剑飞入雪帘中。 第59章 自焚   *白行玉视角   提剑, 离了衰兰。   他去尘山杀了人。   尘山低矮黧黑,连绵如铁色兽脊,大雪合抱其间, 天与山同色, 上下一白。   剿匪的高喝、盟军的兵戈、如雨的马蹄。   皓月赠予他白马, 银鞍照着大雪,双剑别在腰间。   黑山白雪间,一人一马合成一粒芥子。   他踏着一地碎琼乱玉,策马闯入围剿的包围圈中, 剑出, 啸出奇古杀气, 破。   同侪讶异看他双剑, 目光颤抖。凛冽寒风吹得眼睛发红, 神色厌恶夹杂愤怒。   “叛徒。”   银铁铮鸣,但霎时转向了他。   他目光空无一物, 只是冷笑。   “来杀我。”锦水将双泪高高举起。   他把剿匪兵力引离了盗帮老巢。   尘山雪色万里,山野沟壑复杂,奔驰其间时,目光中一山复一山的沉寂, 鼻腔中冷冽的寒气,雪后的松枝清气,压下了满喉咙血腥味。   他在大雪中杀了人。   双指夹着剑身, 咻地滑过薄雪, 积雪与血色揉成一条河流, 嘀嗒落下。   走, 去明月楼见皓月。   策马,转身。   哈出一口白烟。   雪原碎玉中踱来一持拐老者, 皱纹沟壑夹了雪与泪。   这是何人?   为何他含了热泪,还撑出微笑。   “小白……你伤好啦,让师叔看看……好孩子,辛苦了,好孩子……”   雪原,黑山,银云,被鬃毛水亮的白马远远甩在身后。   他坐于马背回首,   跛脚老者静立风雪中,苍老的身影渐渐缩成一点枯朽枝干。   跛脚老者郑重颔首,对他作了一揖。   风雪重重砸在马头,马嘶凄厉,脚力更快,很快绕出尘山崎岖古道,离了京畿,入了汴京。   大道无宝马香车,无市井喧哗,宵禁钟声悠长叩来,风雪汩汩。   马走得更快。   勒马,颔首,烧的焦黑残破的一座小红楼。   到了,明月楼。   楼下空无一人,楼身破败腐朽。   他翻身下马,系马楼边枯木,迎着风雪,提剑飞速上了楼。   皓月支着斧头静静待他。   “你没有杀了衰兰送客手。”   “不错。”   “你去尘山,帮盗帮匪徒杀尽追兵,成了叛徒。”   “不错。”   “那么,盟主要捉拿你。大军,已在路上,速速包围明月楼。”   白行玉稍颔首,却垂下眼眸,睫毛挂着雪,全全挡住眼神中的轻蔑与肃杀。   “你们本就是来捉拿我的。是为了我,才发兵围剿盗帮的。”   凌冽美目骤然抬起,“罪名,莫须有。”   语罢,双臂交叠胸前,赫然一震,臂开,两道剑光寒气如飞雪般啸出。   宽斧横拦,如钟鼎坠地,强硬破开双剑轻锐攻击,皓月肩头霎时一道血痕,鲜血喷射淋漓,他咬紧牙关抵挡,喉中滚出字句:   “盟主早知你沦落在明月楼,剑门宗师亦知,但他不愿再插手。你不过是一枚弃子……”   双剑骤然撤去,皓月失了平衡,趔趄几步,重提斧,剑如流水般拦腰环抱,双剑夹于身前,呈十字狠狠抵合,锁了皓月的退路。   “那又如何?”   “盟主对你的宠爱,几分真,几分假?盟主把你从剑门接过来,年年为你戴上桂花冠,只不过是利用。那剑门宗师……他几乎是恨你。因为你的父辈……”   “那又如何?”   双剑一挑,持斧的双手迸溅两道血痕,皮肉外翻。   “你在此地受人欺辱时,你的剑就在楼顶……”   剑疾,血出。   皓月后撤半步,收起斧头,手腕一翻,霎时亮出一道骨钉,便往白行玉肩头按去。   良久,没有看见对方瓷白面颊上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   ……不该如此……   面前人琥珀瞳孔空若无物,面颊沾着点点红梅血迹,勾唇轻笑了一下。   “皓月,你为何觉得,这些话,能乱我的剑心。”   话音清脆落入雪中。   噗。   锦水将双泪一剑贯穿了皓月的胸膛。   “我身上的斧伤,是你落下的。手脚筋也是你挑断的。”   “你何必杀我。……我也不过是奉旨行事……”   叮。   又一泪插入。细若小泉,割开皮肉无声,血珠慢慢泌出。   “我以为,来到此地,见此景,听了这些话,你不战自败……何况我带了酌骨引。……幽人,我看轻了你。”   双泪同时拔出。霎时,血涌如泉。   皓月重重呼吸,咳出血来,他濒死之际已说不出完整的话。   明月楼外,雪落无声。   风啸,戾气哀怨,卷来远处的刀戟碰撞声、行军踏雪声、喧闹叫骂声,越来越近。   大军将至。   皓月目光失神,喃喃笑着,“幽人,逃吧。你只是太信江湖……而盟主或剑门宗师,握着的是权柄……江湖是没有权柄之分的,只有剑说了算……”   皓月留下最后的善语,死在雪声中的明月楼。   白行玉双指抹去锦水将双泪上的血痕,倚窗远眺。   汴京万里银霜,一团烽烟和一群肃穆黑影,燕归巢般包围了明月楼。   是来捉拿自己的。   哈出一口白烟,他就地坐下,倚着栏杆调匀呼吸。   盗帮众人已尽数逃离尘山封锁。衰兰送客手的亲人安全了。   他特意给那长须美髯公挑了明路,让他先一步离去。白行玉推测,美髯公会去汴京,通知衰兰。   ……呵。衰兰会以为自己是去杀他的师门么。   没关系。   衰兰安稳呆在汴京就好。   衰兰不要卷入这些流血。   他哈出一口白烟,抱紧了双泪。   等自己死了,衰兰兴许会明白,自己没有背叛他。   他举起双剑,双臂重重一叠,两泪碰撞,迸溅出火花。   他撕扯下皓月的些许绸缎衣裳,燃了火花,团在掌心,顾不上燎得痛。   青红火焰缓缓燃烧。   背后雪声落入刀戟。   旗帜摇曳于凛冽雪风中,送来悠长军号与呐喊叫骂。   什么盟主,什么剑门,什么被关押明月楼,什么剑见证着受辱,他只觉得皓月的激将法如此拙劣。   他一点不觉得痛苦。   此处一点不让人痛苦。   他手脚完整头脑轻快,双泪齐全,为什么要痛苦。   不就是要捉自己回去么?   不就是要把自己手脚折断,打成剑柄么。   他有办法。   像衰兰一样,遇到什么事都有办法。   他的办法是: 自焚。   一是避战。楼下追兵包围,下楼苦战胜算不大。就算拼死赢了,又能去哪。而且,他不想弄坏衰兰给自己拼好的手脚,死也要完整地死去。   二是宁愿把自己烧成灰,也不把自己还给盟主或师尊。生恩与养恩,恩惠与利用,头脑一片模糊。不如直接烧为灰烬,了结这一切。   至于衰兰。他的师门安全了,他自己也未卷入这些流血。不欠他。   ……衰兰是很好的人。这五日相处,他看清衰兰澄澈、耐心、细致。他们来生再见一面吧。   白行玉觉得此生很圆满了。   火焰静静宣泄流淌。   噼里啪啦……   火花昏黄交错,余晖一样包裹住他。   他把双泪一左一右放在身旁,慢慢坐了下来。   寒风夹雪从小窗破入,寒气砸的脊背发冷。火光从面前汩汩淌来,小腹又燎得很热。   他的眼眸带着孩童的明亮与纯粹。   盯着火焰燃烧,升腾。   不痛苦。   这样结束一生,很圆满。   他抬头,明月楼天花板雪影交错。   有些熟悉。   记不清了。   忘了什么呢。   ……马上要带着微笑烧死了。   挺高兴,不难过。   死就死吧。无所谓。   ……   忘了什么呢。   ……   风雪压倒半城兵戈铮鸣。   濒死的刹那他忽然想起来救风尘的一切回忆。   想起来自己爱着古鸿意啊。   想起来自己有「爱意」这种东西时,忽然不想死了。   他打着颤抱紧锦水将双泪。   自己干了什么糊涂事,扔下古鸿意擅自去杀敌,打不过又要自焚。   一瞬间落了两行泪。   火焰燎着泪痕。   他呼吸错乱着爬起来,支起双剑,不能死,不想死,不想死……   怎么可以死在和古鸿意成亲的前夕啊。   双剑横拦,剑气暂时啸开火焰吞噬,他匆忙俯身栏杆下望,楼下大兵压境,怒声升腾,大风吹雪。   下楼是一死。   不动亦是一死。   爱意是上苍降下的神罚,把他变得胆怯无比,痛苦无比,让他流着泪怕死、怕死、好怕死……   火海中他合起手掌,竟然真的去祈求,连求哪一位神仙都不知道,徒劳地求,再见古鸿意一面,好想见他,互通心意后他们还没有亲吻过,至少要一个吻,为什么要死在今夕,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合掌压着额头。   我好想你。求你来见我。像每一次你神迹般出现在明月楼一样。 第60章 吻到天地尽头   火花, 飞雪,小楼,金戈。   合掌虔诚祈求。   火光金影深处闯入模糊的一个人。   提着单剑。   衣衫被燎成焦炭色。   “白行玉!”   古鸿意跌跌撞撞冲进火海, 胡乱喘着粗气, 他发梢眉宇的雪凝成冰凌, 被火焰燎成水珠滑落。   白行玉缩在火色中心,安静抱膝等候,像一只舔舐伤口的小兽。   古鸿意慢慢走近他。   白行玉颔首看神赐之人如期降下。   两行清泪落下,含泪看他。   “古鸿意, 你是来杀我的吗。”   “白行玉, 你不是去杀我的。”   两人同时发语。   我知你在保护我。我知你救下我的师门。   古鸿意缓缓跪了下来, 大手捏住他一对颤抖的肩头。手中人怔怔望自己, 不敢置信。   古鸿意嗓音沙哑, “不许自焚,不许死……明日就是我们的婚期。”   他点头, 羽睫垂下,又一滴泪。   渗入古鸿意手掌的疤痕里。   古鸿意眼眶通红,气息粗粗呛着,大盗敏感的目力被烟熏火燎得酸涩无比, 那双眼睛强撑着,依旧明亮。   “我好喜欢你,仰慕你, 我好想好想你, 我也想保护你……”   我们快烧死了。古鸿意, 现在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吗。   楼下, 飞雪簌簌,金铁铮铮。   “叛徒!”“叛徒!”“叛徒!”   “你是天下第一的珍宝。”   “杀了他!”“杀了他!”   “他们都想抢走你, 我去抢回来。”   楼中火焰缭绕噼啪作响。   古鸿意凑近,听他的呼吸,   “不许死……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想确认我的心意,我说一万遍。”   白行玉呢喃呜咽,点头应他。   在说什么呢,火海好吵。   听不懂听不懂……   他仍焦急,眉心蹙着,张张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瓷白手指轻轻碾上自己嘴角。   他泣不成声:   亲亲我。   古鸿意气息一刹那紊乱,抓着肩头的手僵了僵。   面前琥珀眼睛含泪,半狭着,睫毛颤抖。   两人之间隔着一臂距离,包揽一窗飞雪玉花。   天地寂静一刹。   古鸿意再忍不住,喘着粗气扑过去,把他紧紧圈在怀里,双手捧起他的脸颊,深深吻了上去。   指腹老茧不停剐蹭他面颊的血痕。   叮。   霜寒十四州与锦水将双泪同时落地。   他把白行玉渡到自己腿上,分开他的双腿勾住自己的腰腹。   轻轻一抬,把他抬高。   古鸿意颔首。   虚虚擦过他的唇。够不到。   古鸿意一手拉起他的手指,指尖放在自己喉结上,让他抓握。   白行玉喘着气,俯身轻吻他。   “我们快烧死了……唔。”   古鸿意按住他的后颈,重新压深了唇瓣。   声音细碎溢出。   分开一刹,再更深地吻上。   初吻不是想象中的浅尝辄止,初吻竟是铁锈、火烟、寒气交织。   风雪中明月楼残骸熊熊燃烧。   他们拥吻到这座小红楼的残骸轰一声倒塌化为齑粉。   楼塌了,古鸿意抓起三把剑,一把抱起他,使轻功飞入大雪的夜色中。   “兵临楼下,我们去哪儿。”   古鸿意笑道,“抱稳。”   语罢,手腕甩出一条紫金丝绦,绸缎流水一样展开,直直飞去雪中的一座楼阁。   古鸿意手腕一转,那紫色绸缎便套牢了楼顶螭首,一紧,绷直。   初来汴京那日,老板娘赠他的紫金绸缎,如今又用上了。   绸缎拉紧,绷成一条宽顺的河流,古鸿意一手抱人,一手翻绕,绸缎便打圈缠在小臂上。   “走。”   黧黑眼睛一抬。   他们就着绸缎飞下楼去,荡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两人三剑从天而降,羽箭般划破天际,古鸿意脚尖轻轻擦过银亮刀戟,追兵循迹举剑,古鸿意则轻巧抬脚,竟立起脚尖落在刀剑尖端之上,一个借力便翻身飞去。   就着凛冽风雪,古鸿意的声音快意无比,传入耳畔。   “你就该嫁给我。我最擅逃亡,从小到大受过无数通缉,这区区追杀,算什么?”   又一勾腕,两人便荡到远处楼阁之上。   脚下,万千雪色。   兵乱硝烟化成目中团团墨点。   “他们在那儿!”一道银亮刀戟高高举起,直指古白二人。   “可,哪个是白幽人?”有人问道。   怀中,白行玉敲敲他的心口,稍蹙眉,“放我下来,追兵马上赶来,我持剑还能一战。”   古鸿意不松手,反抱得更紧了些,垂眼对他道,“不用我们劳神。”   古鸿意一手顶了顶他,将他重新抱好,抱得更舒服些,抽出另一手,遥遥指一指楼下交战处。   “自有人替我们清路。”   白行玉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雪色中央,无比轻锐如雪般的双剑,交叉,错开,勾画,血迹如繁花飞溅。   持剑者枯瘦高挑,一双眼睛骄矜无比,冷眼哼笑。   追兵如花叶般斩下,在他身边落成一圈。   持剑者喘着粗气,抬眼,对高处的古白二人冷声喊道,“走!”   “你们快走!我能一战。我要亲自报了仇……三叠姐姐,你看清我的‘月下梅花发’。”   此人,正是残月!   身后,一阵寒风卷来,一条麻绳忽然甩来,直直勾住古鸿意脚边螭首,连成一条桥梁绳索,荡在夜空中。   “平沙雁师兄,你来的正好。”古鸿意迎着风雪高声笑道。   语罢,他一个错步,便轻巧点上那麻绳桥梁,脚步极轻极快,如同踩着飞花碎叶,步履却稳稳当当,如履平地。   俯瞰硝烟与兵戈中,盗帮众人与平沙雁并肩而立。   跛子刘招招手,连皱纹都慷慨激昂,   “兄弟们,咱们冲!跟江湖联盟拼了——”   醉得意叉腰仰天长啸,“上一次弟兄们齐上阵,还是为营救平沙雁和梅三叠私奔。洒家早就手痒痒了。   小古小白,你们快跑,师叔们最擅长给江湖联盟找不痛快了!”   是白行玉提剑救出师兄师叔,此时师兄师叔替他开路。   古鸿意循着平沙雁师兄的绳索,在雪夜中轻快飞来飞去,身影化成苍蓝夜空中的一点孤鸿,追兵眼花缭乱,很快寻不见二人踪迹。   大风卷起雪粒,擦过二人的脸颊。大口大口呼吸着寒气,吐出腾腾白烟。   “我们作一对亡命鸳鸯。呵,逃就是了!我带你去天涯海角,离那些坏人远远的。”   怀中,白行玉抬眼看他。   古雕刻画,眉眼的山峦落了雪色。只是眉尾划出一道血痕,格外醒目。   “盟主是来捉拿我的,此次剿围盗帮也是因我而起,让你受伤……”   古鸿意眼眸一抬,迎风畅快大笑,   “嗐,这都不算什么。我平日过的正是这样的日子。   我倒要问你,嫁给一个盗贼,以后半生,随时可能要如今夜一般逃亡,你嫁不嫁?”   怀中人琥珀瞳颤颤,睫毛雪绒随之抖掉。   “嗯。”他埋进古鸿意胸膛蹭蹭。   “什么‘嗯’,嫁不嫁?”古鸿意笑着逗他。   “嫁。”他小小声说。   他们飞入高低错落的小亭台间,点着楼阁绿瓦红砖,把碎琼乱玉踏出轻轻足迹。松软的新雪擦过脸颊,手指,足间,蓬松的,凉凉的。   “嫁。”风重雪疾,他怕古鸿意听不清,便提高了声音。   明日就是婚期。   赶上了!   古鸿意脚下仍翻飞不停,分神垂头,去深深含住他的唇瓣。 第61章 私奔   “嫁。”   他们在风雪中飞着, 脚下是千里碎琼乱玉,楼台人家错落点缀其间,都已安静睡去。   古鸿意的鬓发被寒风刮起, 夹着雪粒擦过他的脸颊。   这个吻很匆忙, 像珍惜最后一次机会般, 急促地把两人之间的风雪压下,唇齿压着冰凉的雪绒、两人交织的发丝。   都含住了。   他有些不舒服,本叩在古鸿意心口的双手下意识抓握,想找个支点, 双手伸展, 慢慢向上抚去, 搭住对方的宽肩, 还不够, 再往上滑去,直至完全环住了滚烫的脖颈。   冬风再凛冽, 整个人还是被古鸿意烫得晕晕沉沉的。   意识雪化般慢慢晕开,他颤抖着稍撑开些眼,发现古鸿意吻他的时候是全全睁着眼的。   “……不专心。”他不满地皱皱眉心,喘着气伸手推开古鸿意。   怎能在接吻时全全睁着眼呢。   白行玉伸出两指, 去隔开对方的唇,颔首,不轻不重瞪他。   白行玉愣了愣。   古鸿意的眼睛几乎完全失焦了, 平日夜明珠般的黧黑眸子, 只剩下一片浑浊。   睫毛很微弱地颤抖, 似撑不住风雪的重量。他却许久不眨眼, 任凭雪粒肆意砸入,红了眼眶, 血丝蜿蜒其间,泪意慢慢渗出。   古鸿意强撑着望他,认认真真,怕失了最后一次机会般。   “古鸿意,你的眼睛……”   白行玉有些慌神,抬眼看他眉位那一道新添的刀疤,正印刻在眉眼之间。如果这道刀伤是正冲着眼睛而来……   他心口一沉,不禁想,神迹一样出现,劫自己私奔的古鸿意,是如何破开重重包围,闯入明月楼的。   “没事。不要看。”古鸿意揉揉他的头发,把他轻轻按在怀中,只顾着飞速赶路。   “只是倒睫罢了。”古鸿意轻声解释。   大盗纤毫可察的目力自然是有代价的,那便是异于常人的敏感。   也对。失忆时,风雪夜古鸿意归来,站在红门外不止流泪,那时他便是倒睫了。再往前些,火海里第一次剑吻,一点火焰烟熏,便能把古鸿意的眼睛呛得落下生理性的泪。   “我从小眼睛脆些,下雪就容易倒睫。”不慌不忙的声音,听不出半分异样或痛苦。   古鸿意把他揉得像一团松雪般融化,他稍安下心来,点点头,任凭古鸿意安抚揉搓。   “这次我记得合眼。”说着,古鸿意拿虎口卡住他的脸颊,把他捏过来,又啄一下他的唇。   白行玉环他脖颈回吻。   此时两人正走完一道屋脊,古鸿意步履轻捷,随意一叮,便借力跳上下一处楼阁。   白行玉被吻得浑身都软,迷迷糊糊想着,衰兰送客手的确轻功大成,走路竟不用看路,依旧稳稳当当,自己在他怀里,不觉半分颠簸。   下一秒,砰。天翻地覆。   古鸿意肩头擦过一道廊柱,不知为何没有躲开,竟狠狠撞上,连环的脚步一环错步步错,一下子失了平衡,两人直直坠下高空。   失重感坠得他心空了一拍。   古鸿意快快把他按在怀里,拿自己的脊背缓冲,又一把勾腕甩出紫金绸缎,绸缎随风雪飞出八尺,吊住远处楼台栏杆,将两人悬于空中。古鸿意指尖一弹,绸缎缓缓延展,两人便随之慢慢着地。   “……赶路时还是得睁眼。”古鸿意浅笑着叹一口气,“明天洞房,我再亲你。”   笑声舒舒畅畅。   语罢,他便伸手,想再次牵过白行玉,把他抱起继续赶路。   伸手一揽,却一个扑空,趔趄着歪斜栽去,脚步错乱几步,像失了平衡般迟迟不能稳住。   古鸿意慌神,忙向前伸臂,去捞白行玉,只捞了一把飞雪,捏在掌心。“走,赶路……”   清冽的嗓音却在背后响起。   白行玉绕到他背后,声音有些阻塞。   “古鸿意,……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古鸿意向前伸出的双臂僵硬地悬停空中,许久不动,掌心很快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没事。眼有点昏罢了。倒睫,又有些雪盲……”古鸿意慢慢收回手臂,握紧掌心,积雪慢慢滴答渗下。   其实他完全看不见了。   自从平沙雁师兄抛出那条绳索,眼睛便开始昏沉,视野万物都搅成一色,如雪化般混杂、糅合,混沌而肮脏,但还有个轮廓。   完全失明前一秒,他在夜风中吻白行玉。   怎么可能舍得闭眼。   他的眼睛从小就脆些,倒睫,雪盲,都没有骗白行玉。敏感,但因此也锐利无比,天生一双盗贼的眼睛。   他只是瞒住了,闯入火海劫白行玉时,他确实吃了一点苦头。但不多。这次,他格外爱惜自己的手脚,不愿伤着,不愿流血,能多存些体力更好。   因为明日他要和白行玉成亲了。还有洞房。   他只是受了一道山河一剑的剑气,这次,没有被贯穿三个血洞,只不过堪堪擦过眼睫,斩落几根纤长睫毛。   “是怪我。”腰腹环上一片冰凉,一对瓷质的手锁住他。   白行玉从背后抱他。   那是天下第一大盗最骄傲的目力,夜明珠一样的一双漂亮眼睛。   怎么可以这样折去。   怎么会不委屈。   “不怪你。再说,我凭听力照样走得好路,照样能劫你走……”   古鸿意甚至还在轻笑,没多大在乎的样子。   “古鸿意,我带你私奔。”   白行玉的声音稳定有力地随风雪砸到脊背上,很沉,很痛。比任何绝世的武功,轻锐的剑气都痛。   古鸿意喉咙哽咽一刹,张张嘴,没说出来话,只迎入一腔寒气与雪粒,他深深闭上通红而浑浊的眼睛,把雪气尽数吞下。   睫羽泌出生理性的泪。   他抬手揉眼,却越揉越痛,再揉也看不见面前人青色的面颊和琥珀眼睛,他紧紧咬着嘴唇,只是吞咽,把铁锈血腥气、风雪寒气、鼻腔的酸涩一同咽下。   白行玉一把夺过他徒劳揉眼的大手,拽他逆着风雪飞奔而去。古鸿意心乱如麻,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何方,只是听着他哈出错乱的呼吸声,听着他发丝飞在雪风中的簌簌声,听着他踏着积雪的吱呀声……   失去视力后,他麻木地跑着、跑着,了不知南北,了不知时间。   他听见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兵铁声响,重新涌入身侧。   他听见“叛徒”“抓住他们”“杀了他们”。   “白行玉,你要做什么……”   他盲便盲了,但好不容易劫走的白行玉,决不许他再以身入险,决不许他再受半点伤害。   他听见一道疾风般的剑出鞘声,然后是白行玉一声隐忍的嘶痛。   他听见锦水将双泪的清音幽幽响起。   叮。叮——   这一切发生时,白行玉没有松开他的手。   他听不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只听见风啸,雪重,白行玉咬牙抵挡,忍痛的呜咽,闷哼着缓声,最终,他听见一道尖锐的马嘶。   “古鸿意,上马!”   他凭着马嘶,立刻确认了马的方位,一个侧身躲过了一道刀戢袭击,便撑手翻身上马。   白行玉亦利落翻身上马,把他压在怀中,便夺过缰绳策马而起。   风啸马鸣,水亮的鬃毛快快抖落积雪,白马便如一支羽箭,射入雪色尽头。   “我去取回了我的白马。走,我带你私奔。”   白行玉抬手敲敲他的肩膀,“躬身。”   古鸿意比他宽阔一些,要缩在怀里,方不妨碍白行玉策马。   白行玉侧过脸,对着失焦的夜明珠道,“去何方?”   古鸿意楞了楞,循着他快意的声音,不忍侧头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回老巢。尘山战局已平,暂时安全。且老巢供给充足,地势易守难攻。”   “好。”   他们策马飞去,迎着凛冽的雪风,脸颊吹得通红。   白行玉双手持缰,指节冻得脆而皲裂,眼睛却坚定有神,星星一般。   他没有衰兰送客手那样大成的轻功,但他有最快的白马,也能带衰兰逃去天涯海角、万水千山。   “后半生,也许日日如此逃亡。你嫁不嫁?”古鸿意曾这样问他。   迎着疾风重雪,白行玉轻笑道,   “往昔,我不曾逃亡。但我会学。古鸿意,你既然是行家,你教我。”   古鸿意粗粗应“好”。   两人一马,轻快走于纷乱的兵戈、复杂的街巷、重重的雪色,踏出一串马蹄痕迹。   “出了汴京?”   “正是。”   “进了京畿。”   “正是。”   路迢迢,雪重重。   山外山,山外山。   白行玉哈出一口白烟,抬眼望远景碎琼乱玉,垂眸看古鸿意,心中笑道,“我的马,不比你的轻功慢。”   路远,人困。白行玉本就杀平尘山,又杀皓月、闯火海,今夜惊魂动魄,此时带着伤与困倦,呼吸越来越弱。   他快撑不住了,头脑好沉。路好远……   紧紧盯着无边的雪色,目光酸涩融成天地不分的白。今夜过半,山色尽头靛蓝渐渐浅了。   ……不行,不能昏沉,清醒。   古鸿意倚在他的肩窝,眉宇郑重看他。明明失了视力,那神情却格外古朴肃穆。   “听夜奔么。”突兀的发问。   不待他回答,古鸿意颔首迎雪落,自顾自讲道,“醉得意师叔喜欢这一折……”   古鸿意自然不会唱。他扯嗓子念,粗粝沙哑的嗓音随寒风呛出,嘶哑号子飘在风雪中。   ……   恨天涯一身流落。   揣着雪刃刀,   急走羊肠去路遥。   ……   遥瞻残月,暗渡重关,急走荒郊。   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   ……   “讲的是……”   “讲一个末路的英雄,他被陷害,退无可退,终于杀了人,在风雪中,夜奔。”   古鸿意看不见今夜的一切。看不见风雪夜飞窜的白马,迎风的白行玉,但他知道这就是夜奔。   “可我们是两个人。”   “没错。两个人。”   和白行玉重逢,朝夕相处不过二十五日,古鸿意却觉得格外长,格外满,好像人生从这时才开始转动,好像作为衰兰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和他相遇伏笔。   遇见他,才能火烧明月楼,才能被盛赞为奇侠客,才能风雪中夜奔。   如果今夜他能看见这一切,该多好。   马蹄声止,尘山,到了。   血迹与尸体已被白雪抹去。   千山覆雪。   他们策马盘旋重重山路,找到老巢隐蔽的那一小口,破开,飞入其中,豁然开朗。   一片茫茫的雪原。   小小的老巢洞穴,在十步远外等着他们。   私奔,成功了。   太好了……   翻身下马,两人重重地喘着气。今夜平安了。   今夜也快过完了。天际呈一抹淡淡的蓝。   白行玉去牵古鸿意,要领他进老巢,古鸿意却忽蹙眉,反压住他的手腕,止住他的脚步。   白行玉回首看他。   古鸿意面色复杂,踌躇道,“稍等。……”   脱了险境,古鸿意忽然想起来,在老巢,他的小小卧房,一面墙都贴满了白幽人画像。   ……不能让白行玉看到。那是一整面墙啊,太丢人了……   白行玉疑惑地盯着他,他目光混沌,眉心却跳,耳朵可疑的红了。   白行玉不管不顾扯他的手腕,古鸿意像一块铁似的不动,这样推搡几回,本就脱力的两人终于轰一声齐齐倒在雪原中。   古鸿意用最后的力气把他拽到自己身上,让他压着自己,伏在心口上。   不想让白行玉再挨着雪,很冷。   自己不怕冷。无所谓的。   “……古鸿意,我们去床上吧。这里会冻着你。”   古鸿意仰头紊乱呼吸着,已没什么力气,随口扯了个理由,“我的卧房很小,我的床很小……”   声音嘶哑,再无力气发语了。   白行玉亦力竭,卧在他身上成了一滩雪。   正好能听见他的心跳。   白行玉伸手拂去他眉宇间薄薄的雪绒。   抬眼,天色一明。   刹那,夜已尽。   新的一日。   他们的婚期到了。   他们的婚期订在大雪。汴京也纷纷扬扬下了十日雪,可今日大雪时节,却偏偏是个晴日。   日出。   天色金蓝交融,明得像通透的玉石,雪日的晦暗朦胧尽数消失。   他们筋疲力竭躺在白茫茫雪原中,一同迎了日出。   白行玉喘着气,强撑着抬眼。   日光照亮琥珀眼眸。   他愣愣。天色很美。   垂头,身下古鸿意眼睛落了尘,轻轻合着眼。他看不见一切。   白行玉忽然轻声问,“教教我,怎么求神仙。”   “……心诚。”古鸿意声音嘶哑。   白行玉双手合起,拢在额间。   “你求……了什么……”   “不说。”   苍天,今日是我们的婚期。求你让古鸿意的眼睛在日落之前好起来。我想让他清晰地看见,我穿婚服的模样。   一刹那,日破云海。   古鸿意的眼睛会好么。   会。   当然会! 第62章 不等   古鸿意醒来时, 小雪又簌簌下了起来。   他在雪声中醒来,辗转着撑开眼睛,唯余一片无尽的黑暗。   他颤抖着抚上眼睫, 狠狠压下, 抬起, 再压下,想让自己吃痛,不痛了,但更可怖的是唯余麻木。   鼻腔一阵寒风的酸涩。   他们安全了么。   现在在何方?   自己瞎了。   最骄傲的目力丢了, 以后连轻功也使不好了。   今夜他策马带自己夜奔, 明夜该如何?   如果盟主的大军今日杀入, 自己还能如承诺般, 保护他么。   古鸿意辗转翻身, 想撑着手肘坐起,抚过一片松软的被褥柔软。   他们在老巢, 自己的小小卧房里,那张破旧的,吱呀响的小床上么。   满墙的画像也被那个人看去了吧。   古鸿意垂眸,轻轻哈了一声, 有些惘然。   一点不想让白行玉此时来自己破旧的小床,看尽自己前半生是如何刻苦,燃烧着命数般习武。   结果瞎了眼, 再使不好绝世的轻功。   古鸿意一瞬间实打实的明白了「英雄末路」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白行玉就是如此过来的。   他们命数太苦, 不是在流血, 就是在被追杀, 此时此刻,该苦尽甘来。不想让白行玉再看见自己弱小残破的样子。   如果, 他永远强悍,永远持着霜寒十四州,踏着飞花般的轻功,就好了。   “古鸿意。你醒了。”清冽的嗓音在雪声中响起。   他在身边。   古鸿意深深调整着吐息,许久,才下了决心。   “我瞎了。昨晚逃亡时,是骗你的,为安你心。不是雪盲,不是倒睫,我眉眼挨了山河一剑。”   古鸿意双手搭在眼睛上,平静地交代着。   “昨夜若非你策马夜奔,我早死了。如今战况如何……若盟主再来,我不能一战,也不能……把你抢回来。”   嗓音沙哑,干涸,一句一句慢慢分析道。   “如果,再有一战,我只是个累赘。……白行玉,但你要活下去。”大手青筋暴起,紧紧捂住双目。   他们刚刚互通了心意,一点不想说再分离之类的话。但这些也是实话。   要做好最坏打算。   “你要活下去。”古鸿意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以后你离开了盟主、师尊,都只为自己活。即使没有我,你也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最坏最坏的打算……   你才不是离开我就什么都做不成的废人。昨夜是你救了我的师门,又带我夜奔。   古鸿意听见那个人的呼吸赫然紊乱了,颤抖着凑近,又怔怔定住。   他的瓷白指尖慢慢覆上自己的大手,捏住手腕,一把分开自己的双手。   露出一双浑浊的黧黑眼睛,眼中有沉沉的湖泊,对不上焦点,也不因忽然见了银亮雪色而收缩。   “胡说什么。”   指尖压在手腕脉搏,脉搏很烫。   “我也能把你抢回来啊。我是武功全复的天下第一剑客。”   他感知到白行玉的发丝轻轻扫落在面颊。   “该换我救你了。”   发丝上下颤抖,随着那个人的心口起伏。   紧紧捏住的手腕骤然一松,那个人轻雪一样降落。   古鸿意接住了他。   他们沉默地抱了很久很久。   他像一捧雪一样化在肩头,古鸿意听着他忽近忽远的呼吸,知道他正撑起来看自己的眼睛。   白行玉忽然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你胡说,我们安全了。……盟主不会再来。”   不许这么伤感。   “我们不在老巢,我们被接回家了……”   “真的?”古鸿意轻轻笑着。那他没有看见满室的画像么。   “真的。”他认认真真。“大家都在。在帮我们布置成亲……”   “师兄师叔们都活着。”   “嗯。在等你醒。”   古鸿意徒劳地抬眼,看不见天花板上熟悉的纹路与雪影。   真的吗。   抬腕,想去顺白行玉的头发,捞了一把空,手腕尴尬地悬停空中。   “古鸿意,我可以再等。等你眼睛好起来,再和你成亲。”   “不等了。”   黧黑的眼睛蹙起,气息沙哑粗粝地呛出,他重复一遍,“不等了。” 第63章 不做   “不等了, 今日就拜堂。”   古鸿意认认真真。   他们二人早该互通心意,可是一件一件阻碍纷至沓来,他半年昏睡、失去记忆醒来、盟主围剿盗帮……   这还等什么等!   “白行玉, 你已让我等了半年。我一刻也等不了。”   白行玉愣了愣, 伸手去顺他美人尖的鬓发, “你的眼睛……”   他嗓音轻了下来,“你帮我复了武功,我也想让你完完整整的娶我。”   古鸿意故意哈了一声,长眉一抬, 眼睛混浊却仍肃穆压迫, “我若是瞎一辈子, 难道你一辈子都不嫁给我。”   他捉住白行玉放在额间的手腕, 严肃问道, “你莫不是想耍赖。”   饶有气势。   “我不是。”   “你就是耍赖,你又让我等, 等来等去,就是娶不到你……”   “我没有。”   “昨夜我们吻过了,吻了整整三次……”他严肃翻旧账。   嘴唇被冰凉的手背忽地捂住,断了言语。他只听见白行玉翻身跨坐上来, 气息乱成一团,   “今晚就和你洞房。谁耍赖了。”   他看不见白行玉的表情。   眉眼都蹙起,斜着目光不敢看他, 潮红一路从面颊涨到脖颈。   计划成功, 古鸿意舒舒畅畅笑起来。   “但我确实瞎了, 如果再有战斗, 你先顾好自己。”古鸿意话锋一转,又严肃重复一遍。   白行玉敲他脑壳, “我救你。”   又说丧气话。   “我要是一辈子都瞎……”   “我救你一辈子。”   古鸿意怔了怔,又忍不住伸手去揉眼睛,心中笑道,“那我瞎的还挺值得。”   一双大盗的眼睛,换天下第一剑客后半生的真心。   古鸿意控住他的腰,把他从自己身上剥下,稳稳放到床上。两人并肩躺着。   古鸿意侧过身,面对着他,正色道,“你知我是如何在明月楼找到你的。”   “是盟主告诉我你的下落,让我捉拿你回剑门。”   白行玉并不意外,神色淡淡地点头。   他早知盟主默许了明月楼的一切,甚至,自己落风尘本就是盟主的旨意。   古鸿意指尖塞入衣襟,随手翻出一块玉佩。   赴汴京那夜,黑衣人赠他的江湖通行令。   这块苍山玉本给了残月抵一个人情,昨日他令残月入战局时,趁机收了回来。   苍山玉质,举世无双。那个黑衣人应就是盟主梅一笑。   白行玉指尖触上古鸿意掌心的玉佩,却深深蹙眉。“稍等。”   他翻着衣袖,握住一物,手掌一展:   一模一样的苍山玉江湖通行令。   皓月持盟主的苍山玉还锦水将双泪,明月楼一战,他从皓月的尸身上翻出这块玉佩。   古鸿意看不见,白行玉便抓过他的手腕带他触碰。   宛如双生的一对苍山玉。   古鸿意不禁皱眉,他摩挲着指尖,忽然想起,救风尘时他曾对战梅一笑,挨了山河一剑三个血洞,师叔却说梅一笑的剑创不该是那形状。   难不成有两个盟主?   古鸿意沉吟片刻,“不对。”   回到一切的源头。   他空空的目光盯着天花板,颔首道,“你说,盟主为何偏偏要找我捉拿你?”   甚至给了自己苍山玉佩,江湖通行,四海皆准。这是至高的信任。   江湖豪杰万千,风流人物怎也数不到一个小小的衰兰送客手。盗帮从不曾受邀参加武林大会,自己也不曾有机会与同龄侠客比试,大展身手。   除了向白幽人下战书,华山论剑那一战。可自己还输了。   盟主为何偏偏选了一个小贼?   何况,盟主和师父公羊弃有宿仇,围剿盗帮几十年,对盗帮恨之入骨。   白行玉垂眸思索片刻,“应是叫我们自相残杀,一箭双雕。”   毕竟两人曾是宿敌。   古鸿意点头应着,却仍觉得有些不对。   盟主就这么把天大的赌注都押在盗帮的小师弟身上么?   就这么……了解自己、信任自己么?   古鸿意辗转着揉眼睛,把这些纷乱的线索压下。   暂且不管这些沉重的事情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小白,你伤重么。”   白行玉不知怎么答。平尘山、杀皓月,他都并无大碍,后来寻白马时,臂膀稍挨了些刀戟。   但不严重。武功恢复后,经脉畅快地流动着,他感觉自己像一汪活水,好的很快。现在也没什么疼痛的感觉。   他便如实回答,臂膀有刀伤,但还好。   古鸿意点头,认认真真答复:“好。那今晚洞房,我们就不……”   不什么。   白行玉疑惑蹙眉,尝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   琥珀眼睛一睁,一合,最后目光一空,唯余淡淡的震撼。   那个呆子在说什么。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口了。   光天化日就这么商量……   ……真的不干什么吗。   睫毛颤颤,想说些什么反驳。……这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古鸿意想,来日方长,他身子刚刚恢复,不要再随意折腾。何况他们昨夜才刚刚定了心意,论朝夕相处不过二十五天。   古鸿意自己都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怎么可能真的和穿着婚服的他……颤抖的肩头……小痣……瓷质的肌肤……只是幻出些场景,心乱如麻,头脑晕晕的。   总觉得不太对。那算了,先缓缓。   古鸿意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白行玉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藏起来了。他伸入被子去拍拍那人的脸颊,很烫。   他不知道白行玉胡乱蹭蹭被子是何意。但他没吭声,那就当同意了。   又是许久沉默。   “真的不做吗……”   古鸿意听到细弱的声响,从被褥中一点点溢出,句末都在打颤。 第64章 下药   “真的不做吗……”他小小声说。   指尖挑开被子一角, 只露出一双眼睛,盯。   古鸿意倚在身旁,睫毛垂下, 半合着眼, 失了平日戾气, 看起来格外温柔。   深邃漂亮的眼睛失了焦,目光似有似无地垂落身上,要把人吞去。   白行玉琥珀瞳孔狭了狭,便快快缩回被子里。   好像只要蒙着被子, 这句话就不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一样。   等古鸿意答复时, 呼吸莫名快了一拍, 攥住床单不停摩挲, 脸颊蹭着被褥, 被烘得有些烫。   “没错。”   古鸿意一本正经答。   拱起的一团被褥咻地软了下来,化成一滩雪。   不用掀开被子, 白行玉都能幻出那张严肃的面孔,眉宇是一团铁似的庄穆。   自己在期待什么。   古鸿意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气,化在细碎雪声中。   “还有一事,剑门的剑谱。”古鸿意继续说正事。“不是你偷的。”   白行玉仍蒙在被子里, 点头答道,“自然。”   他连锦水将双泪都丢了,要剑谱做什么。只不过是随手扣了个罪名罢了。   古鸿意问, “你觉得天下谁能潜入剑门高阁, 窃走剑谱?连我也做不到。”   五年前, 自己随师父游历时, 曾尝试潜入剑门,但森严的守卫与精密的机关, 饶是把衰兰送客手拦在了最后一道防线外。   古鸿意以为,天下人除了自己的盗圣师父,无人有力窃走绝世的剑谱。   何况是专攻剑术的白幽人。绝不可能是他。   白行玉倒愣了愣,掀开被子,幽幽道,“五年前,你为何要尝试潜入剑门?”   古鸿意一下子哽住了。   “不说。”古鸿意垂下眼帘,语气严肃。   白行玉不满地皱眉,又将自己一把蒙在被子里乱蹭。   古鸿意有些慌神,连忙岔开了话题,随口道,“哦,那个银冠……”   “你不会知那是何物。”   古鸿意点头,便问,“所以,那是……”   “不。说。”   瓷白手指挑开被角,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眼睛,是白行玉撩眼盯他。   他看不见那眼眸一点小不满,一点小笑意。   又哼了一声,不待再次蜷进被褥,古鸿意强硬地把他剥出,捞着后颈把他抓进怀里,打横抱着他翻身下床。   “去找师兄师叔报个平安。”古鸿意循着习惯和响声出了房门。   大雪扑面而来。   他看不见师兄师叔候在风雪中,围成一道墙。   但他听见了跛子刘师叔抹眼泪的抽气声。   “大家都活着。”跛子刘苍老的声音传来。   下一秒,沧桑的、高声的、乱糟糟的笑闹便拥着风雪冲来,包围住夜奔的两人。   “没事了!平沙雁假装引开兵力,其实是引到那个什么什么月那里去了!”   “袖玲珑没参战,没带伤,咱们就派他回老巢取些药材,没想到捡到你们俩了。”   “你们俩也真是的,怎么往雪地里躺呢?”   古鸿意长眉一挑,雪地?那画像没被他看去……   他看不见白行玉歪过头,冲自己弯弯眼睛。   古鸿意想,尘山一役,师兄师叔们应知道了白行玉的身份,便踌躇着开口,“师兄师叔,之前是我骗你们。”   他下意识去按白行玉的腕心,想给他一点支撑,却看不见,捞了一把空。   跛子刘摆摆手,“小白就是小白,师叔不瞎,分得清好坏。用不着那些名号和由头。”   尘山雪原中,一人身骑白马,踏着碎琼乱玉,带着一身血气,破开包围,解了封锁。   天下第一剑客踏雪救了盗帮。   毒药师倚着袖玲珑点头,他给袖玲珑使了个眼色。   醉得意飞扑过来一顿揉白行玉,呜呜哝哝说着,“小白能说话了,身子也好了,多好呀。”   白行玉被揉得鬓发蓬乱,顺从地仰头任师叔揉搓,眼睛亮亮,抬眼笑了。   袖玲珑垂眸温声道,“小白,是师兄不好,误会了你,给你道歉。”   他又冷哼一声,瞪古鸿意,“怪不得你小子一开始死活不愿意成亲。”   “现在是真成亲还是假成亲?”袖玲珑抱着胳膊,笑着逗师弟。   “真的。”   “嘶。”袖玲珑眯起眼,“所以——”   “你们俩是何时好上的?”   古鸿意严肃回答:“昨晚。”   袖玲珑长须之下表情扭曲,眼神震撼。   此时,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愣着作甚?都快去布置婚房。”   千红一窟倚着门框,遥遥一点白行玉,“小白跟我去梳妆。”   十指丹寇又点一点古鸿意和毒药师,“衰兰跟着师兄去疗伤。”   她狡黠地朝古鸿意眨眨眼睛,“快治好眼睛,别辜负我给小白一番仔细打扮。”   她亮嗓落下,整个小院便热闹喧哗地流动起来,折梅花的,张灯挂彩的,擦拭神位的,摆弄烟火的,搬酒坛子的……   簌簌飞雪中古鸿意循声抬起指尖。   想抓住白行玉的手。今日醒来,他们没有过什么亲热,自己又失去了视力,昨夜的吻像一场梦,看不真切。   他只捞到了一掌雪绒。大风剐蹭着疤痕。   白行玉也随着大家的笑语被挤到离自己远远的地方去了。   古鸿意手掌悬停许久,直到被毒药师挽起,回了东厢房,坐在床边时他还未回过神来   毒药师给古鸿意眼睫间系上一条红绸,“少睁眼。”   古鸿意指尖摩挲着绸缎,慢慢弓下腰,单手撑着床铺,仰头问道,“师兄,今晚我能好么。”   毒药师禁不住苦笑,只觉得他天真,“你竟然还盼着今晚就好。”   “最快最快呢。”古鸿意认认真真问道。   毒药师有些不忍,一时说不出话来。   “师兄,有代价我也愿意。”他忽然怔怔抬起头。   今夜一定要好起来。不许再出差错。   毒药师翻出一个玉色小瓷瓶,叹口气道,“不要过量。药效太烈,虽见效快,但会伤你。”   古鸿意点头应“好”。   毒药师将药瓶一抛,便转身离去。   确认了师兄的脚步消失在细密雪声中,古鸿意两指夹起那个小瓷瓶,迎着雪色晃了晃,毫不犹豫地扬起脖颈,饮酒似的将药酒一饮而尽。   喉咙滚落炽热的飞泉,摧枯拉朽一路烧到胸口。   他没有听师兄的话。   门外,簌簌飞雪中,毒药师倚着门框,静静看一指宽的缝隙中,师弟喉结滚动,将药酒尽数饮下。   “衰兰,我便知道,你会如此。”   衰兰一向如此,有执念的事情拼了命也要做到,勇敢得几乎是悲凉,痴心熬出一个铁铸的人。   罢了,这番滥用药,一是易起梦魇,二是……催情。   这代价,问题不大。   毒药师颇有深意地笑笑,转身迈入风雪中的大堂。大家还在等着自己,布牌位,悬垂幔。   要送衰兰拜堂了。   毒药师看着众人簇拥着白行玉,乱哄哄搅成一团。千红一窟正给他梳头发,墨色的绸缎在十指丹寇间缠绕流转,跛子刘和醉得意扒在一旁,饶是看不懂,却啧啧称赞,“好看。”“能迷死那小子。”   袖玲珑抱着双臂看千红一窟仔细挑选着系带发簪,珠玉作衬,反复比较着色泽的搭配,质地的相宜。   袖玲珑轻笑望她。   千红一窟白他一眼。“今夜饮尽喜酒,等我杀你。”   毒药师掸走肩头的雪,微笑着走向众人。   被呛得咳嗽起来,古鸿意胡乱抹一把唇角,随手把瓷瓶一抛,便躬下身喘息,四肢被强劲的药效缠绕、捆绑、灼烧、疼痛。   心脏跳得很快。不自然地下坠着。   气息紊乱呼出,他却在想,千红一窟如何为他梳妆?深红或浅红,哪种最衬他。   “师兄师兄都能见他的模样,唯独我。……”   那人的眉目镌刻在自己眼睫间,压得睫毛也沉,眼眶也红。   古鸿意强撑着抬起烧到快透明的手臂,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止地喘着气,头脑肢骸都要蒸成齑粉,师兄的药酒果真强劲。   没事,很快就能复明了。   整个人被烫得晕沉,古鸿意抓起霜寒十四州,夺门而出,凭着风雪声一个借力跳上屋脊,大风大雪重重砸到面颊上,他轰然倒塌,仰倒在屋脊的覆雪之上。   “哈……”   有风雪,极冷,很快便能清醒。   胸口起伏。意识失焦。   没事,撑过去就好了。他最擅长刻苦。   他告慰自己,抱紧霜寒十四州,蜷在积雪里长长调整着紊乱的吐息。   他向来不怕疼。但此刻迎着风雪整个心脏火炬一样燃烧,诸般滋味中只有两样格外炽烈:   不甘与惶恐。   为什么不是断了手脚,为什么不是胸口贯穿了刀戢,为什么偏偏是最骄傲的眼睛,为什么偏偏不能看见那个人穿婚服的样子。   一生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烛。   自己命真差。   为什么他们总要有遗憾,总要有阻碍。天意总捉弄人,残月、明月楼、失忆、皓月、夜奔……   每一次以为要与他携手走进安稳的结局时,总会功败垂成。   这一次呢?   “今日我们拜堂,又要降下何人阻我。”   他举起霜寒十四州,剑尖直指落雪的苍天。   他知道自己心乱了,糊涂了,是药酒的功效么,可他真的害怕,真的委屈,真的瞎了,看不见那人的红装,护不了那人的周全。   古鸿意很久不敢睁开眼睛了。   怕自己仍目盲。   隔着红绸细带,他把双目紧紧贴在霜寒十四州的剑身上,让寒气刺得眼睛有些知觉。   快点好。快点好。   快该拜堂了……快能见到那个人眼尾一点朱砂……灾厄与流血也快该来了……   要保护他……   古鸿意自嘲地哈了一声,今日,自己信誓旦旦说“不做”真是胡扯,今日他们还没有吻过,没有亲热过,如果灾厄与战斗真的要来,也要在与他好好温存之后。   凭什么又夺走他,凭什么在这个时候夺走他。   高处极寒,风雪凛冽,只有一人一剑。并没有追兵,并没有敌军。   只有草木皆兵的一人。   好热。腕心青筋躁动地跳着。   能把他藏起来吗,藏到佛龛里面,那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古鸿意手指抓握,想象着如何弄坏那个人,再安抚他,哄着他藏进去,谁也抢不走。   一把按住自己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又骂自己真是恶人恶习,这是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燥热到积雪都滚烫,再也忍不住想去见他一面,索取点更新鲜的东西,让他只属于自己。   他抱着霜寒十四州不住地摇头,好想好想好想……   “小古!”“衰兰!”笑闹声升腾。   他压下旖念,晕沉着直起身子,抱着剑,倾耳听。   此时,师兄师叔唤他去,   换婚服,引赞献香,正式拜堂。 第65章 拜堂成亲   古鸿意对自己的眼睛已不抱希望了。   他没有听话。   指尖挑开蒙眼的红绸, 尝试着抬开眼睫。   很痛。   但依旧一片黑暗。   师兄的药酒只不过弄坏了他的心脏。   心脏好痛,灼烧似的。   ……好想见白行玉。   此时他已换好婚服,挽好发, 静静听着千红一窟的笑与叹, 交代一会儿拜堂的仪式。什么三拜啦、合卺啦、结发啦……   其实, 他们这些江湖中人,活在刀光剑影里,不大懂这些礼节。   千红一窟也是说说停停,捋不清楚的地方干脆拍拍古鸿意的肩膀, “哎, 衰兰, 你看着来”。   “老板娘……”衰兰垂着头, 声音很哑。   “到现在, 我依然看不见。”   马上就要拜堂,应该没有机会了, 除非神迹。   千红一窟“呀”了一声,有些愠色,“毒药师不是叫你莫要睁眼么?”   可看到衰兰垂下的长眉,那样哀伤的样子, 她又忍不住软下声音。   “神迹。”她重复一遍,搭住古鸿意的肩膀,慢慢抬起眼睛, 虚虚看着窗外飞雪。   “衰兰, 你可知我见过最大的神迹?”   古鸿意颔首, 轻轻摇头。   绣阁阁主, 持天下第一的暗器,又神出鬼没, 常年不知所踪,她见证过何等神迹,有过何等奇伟的际遇,都不惊奇。   滟滪堆的水天一色?天台山的雾霭沉沉?   也许,她也见过武林大会上,白幽人挥出流水般优美的剑气,被簇拥着戴上属于英雄的桂花冠。   古鸿意没见过那顶桂冠。   但一定很神气。   白衣胜雪,桂冠皎洁。   千红一窟的声音随着掌心的温度落下。   “我见过最大的神迹,是那一夜,你纡金佩紫,簪花芍药,抱着小白,从天而降,出现在我的小店前。”   古鸿意楞了神。   “我不曾想过,你真的会救他。”   亦或说,救他的人,怎会是你呢。   于千万人之间。   千红一窟声音少见地很沉,“那一夜,当真有趣。衰兰,我等了一年,终于等来了你,等来了一个救他的人。”   “所以我也入了局。”   她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有趣的事了。   江湖还是年轻人的江湖。   千红一窟捏一把古鸿意的肩膀,狡黠地眨眨眼睛。   衰兰,你就是神迹本身啊。   汴京的这一切际遇,还不够奇伟么?   “有个自称你师父的人,候在门外大雪中,见不见?”   “见。”   千红一窟垂眸,见衰兰挽起些许松散的笑。   她放下心来。   “走。”   门开,风雪簌簌来。   没有三书六聘、香车宝马。   只有一群吵闹的侠客。   “公羊弃?老家伙,还知道来喝喜酒!”   “你不怕梅一笑杀了你?诶呦,冻坏老骨头了,快进来。”   “怎么样,洒家的酒不赖么!十年前就为小古成亲这天攒着了……”   “你懂那些鬼神,快给孩子们求求。”   公羊弃须发都落了雪,被盗帮众人抓过来挤过去。   一脸无奈,却带着笑。   长叹一口气,他快快翻袖,从一片补丁中赫然掏出一把香。   捻指,香燃,白烟袅袅升起,融到朦胧的雪天里。   “许吧。”   公羊弃朝众人大笑,胡须在风中一抖一抖。   “没讲究?”   “心诚就行!”   四壁小灯柔柔地发着暖光。   雪落痕迹看得清晰。   隔着一院大雪,公羊弃目光深深地看着蒙着眼睛的衰兰。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老天,让孩子们天天都有花,有数不尽的芍药。……让醉得意少喝两口,老东西,多陪我活几年。”   “小古,一定要待小白好,小白早就对你用心了,一定要过好日子。哦,保佑跛子刘多活两年,喝上洒家下一坛好酒。”   “保佑古鸿意,让他当上赫赫有名的剑客,天下谁人不识君。那小子当真刻苦。……保佑我打败千红一窟,保佑天下除了我,无人能打败千红一窟。”   “保佑盗帮的大家,平安、健康。保佑小古小白,往后余生,结伴同行。”   “我无遗憾,也不求神。只愿能帮小白一把,报答父辈当年的一点恩情。……袖玲珑,等我杀你。”   “苍天,让梅一笑早日放弃追杀我……让孩子们好好过,小古,好好赎罪,当替师父……”   白行玉倚坐门框边,稍侧出半身,挑开些盖头,好奇地看众人虔诚许愿。   日出雪原,他已许了愿望。   他不贪多。   他没有闭上眼睛。   他始终定定看着古鸿意的身影。   红绸蒙目,古雕刻画。   那个人一身红装,却又与花船上有所不同。少见地仔细梳了发,佩了银饰,平日里那样严肃古朴的人,竟衬出些清贵的气质。   白行玉愣神。他很配银汉三打出的那一顶银冠。   古鸿意还不知道,那是何物呢。   香燃尽,灰烬落到雪地里。   白烟升到空碧中。   带着所有的祝福。   公羊弃抖一把胡须,冰碴扑簌簌地掉。   “送小古小白去拜堂吧!”   “好!”   仪式和流程简直乱来,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缺。   古鸿意站在雪地里,失了方向,等着安排。   指尖被快快抄起。   是白行玉。他扑入雪地中,主动牵起古鸿意的手。   他们一个眼盲,一个蒙着盖头,都看不见路,却不妨碍携手往前走,从飞雪中走入挂着小灯笼的大堂。   千红一窟早便飞上屋脊,支着腮探头垂眼看:   两团红色在茫茫雪地中牵着手前行,两块初具人形、不大熟练的红枣糕。   仔细看,古鸿意同手同脚。   千红一窟不禁拍手大笑。   进堂,两人将腰间剑解下,霜寒十四州和锦水将双泪并排放在两人中间。   双双跪在小蒲团上,各持一香,敬过祖宗。   其实他们都不知父母,更无祖宗一说,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办了。   醉得意老腔醇厚,如黄钟大吕,“一拜天地——”   合掌匍匐一拜。从此天地为鉴。   二拜高堂——   又一拜。古鸿意听清跛子刘师叔忍泪的抽气声,师父温柔的笑,醉得意师叔有节奏地拍着跛子刘的肩膀宽慰。   夫妻对拜——   小门框把两人圈住,前景是堂外扑朔的飞雪,他们在雪声中对拜,彼此的剑隔在中央。   一切做完,古鸿意直起身来。按老板娘讲的流程,该掀盖头、结发、合卺。   一件一件来。   古鸿意抓起霜寒十四州,双指抹过剑身,确认剑洁净,便慢慢抬起剑尖,凭声音去寻白行玉。   他做得很慢,毕竟自己眼盲,怕误伤了对方。   剑身插入红绸中,擦过那人的肩头。一挑,盖头便落了下来。   一刹那,师兄师叔抹眼泪的抽泣、宽慰的笑声,都寂静了。   很安静。   古鸿意看不见。但他感知到,所有目光汇集到面前人身上。   他垂头笑了一下,有些哀伤。   心脏好痛,灌了风雪一样,全是铁锈气。半柱香前,他忍痛睁开眼,依旧全盲,无一丝好转痕迹。短短时间内,当然无力回天。   因为看不见,只觉得这拜堂像做梦一样,一点不真实。   师兄的药酒只让他浑身都烫,晕晕沉沉。   说不清为什么,他抬手,慢慢环到后颈,心中有歉,“师兄,我当真不听话。”   手掌猛然攥紧,他一把扯去了蒙眼的红绸。很痛快。   疼就疼,无所谓。   他要睁眼。   看不见也要睁眼。   拼了命地张开睫毛,气息也乱了几拍。   ……却不痛?   上一次强睁眼时的干涩痛苦,一点也寻不见了。   五光十色纷纷落入眼中,雪的青白,小灯的昏黄,梅花的粉绿,在眼前搅成一团,瞳孔张缩,适应着失而复得的色彩。   ……能看见了。   是神迹吗。   目光中央,是一团红。   白行玉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在眼前摇晃。   他在盯着自己笑。   清冽的眼睛垂下,很温柔,再无往日的孤傲与锐利。   他很少穿鲜明的色彩。红装和眼尾小痣是一个颜色。   墨色长发串了银珠,随着他抬起手,前倾身子,晃晃。   叮咚。   古鸿意楞在原地,又抬手揉眼睛。   他靠近了自己,双手捧着一团模糊的银色。   是银汉三打成的银冠。   重量落在自己头上,稳稳安置好。   白行玉撑坐起身,为古鸿意加冕。   他慢慢讲,“桂花冠冕,是武林大会夺魁,英雄的荣誉。”   而盗帮被斥于其外,古鸿意自然不曾有机会与同龄剑客比试。……白行玉莫名想起,花船上,古鸿意说过,他没有同龄朋友。   没关系。他来当他的挚友。   只不过,白行玉这十年间戴的,是真的花枝编成的桂花冠,秋深冬来,便会枯萎。   而银器永远不会坏。   天下第一剑客才配得上的桂花冠。   给古鸿意戴好,他点点头,银器果然很衬此人,面青如玉,古雕刻画。   古鸿意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影,都能看得清楚了。   古鸿意抬手扶稳桂花冠。张张嘴,却哽住,不知此时此刻,该说什么。   又垂头揉眼睛。   “……白行玉,我眼睛好了。我清楚地看见你。”   “嗯,我知道你会好。”白行玉却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   雪原夜奔,他合掌匍匐祈愿,那一刹,日出林海,大晴。之后又一整日雪。   苍天就是特意为古鸿意放晴的。   那时候,他就相信,古鸿意的眼睛会好。   而且是在日落之前好,是在看见自己穿婚服的样子时好。   很灵验嘛。   “你怎么也迷信了。”古鸿意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着,气息乱的不行,“不许。”   “带我去天山玩吧。”面前人答所非问地跳着话题,琥珀眼睛映着昏黄灯光。   皑皑的雪山,天赐的洪福,他们很久之前就约定过。   “小古,是眼睛还疼吗……”醉得意有些焦急,正要上前一步,却被毒药师淡淡拦下。   毒药师颇有深意地笑笑,便转头看着跪坐着的师弟。   衰兰师弟眼眶通红,怔怔望着面前人。鸦翅睫毛不自然地折下,掀起,似乎又犯了倒睫。   衰兰在流泪。   “我还有话讲。”白行玉凑近了雕刻似的愣住的古鸿意,观察他的眼睛,却不伸手触碰他的眼睫。   “尘山一役,其实我没有恢复记忆。”   救盗帮,平围剿,是白幽人去做的。   不是因为救风尘的回忆,只是因为你是衰兰送客手。   因为五天相处,知道你很好。   会做饭,对身边人细致,做事沉稳,又很快意……   你和师尊口中十步杀一人的恶人不一样,只是我的生活很窄很窄,欠一些契机了解你,不然,也许我们不会在华山结仇。   古鸿意垂头,有些愣,沙哑问着,“……真的。”   “真的。”   “该结发了。”   “……嗯。”   两人沉默地进行着仪式。古鸿意割一缕自己的头发,用的是锦水将双泪。   白行玉看他如此,便也抄起霜寒十四州。   发丝轻轻落下。   细软的发丝,和黧黑稍硬朗的发丝,缠绕,交汇,融为一体,不分你我。   古鸿意清清嗓子,平复下来神色,便颔首问师兄师叔,“还差哪一步?”   满面泪痕烙印还在。眼神却深邃得像潭水,滚烫的潭水。   袖玲珑一阵不自在,答道,“合卺。饮了酒就结束了。”   提到喜酒,醉得意兴奋得一团孩气,扛着大酒坛子气喘吁吁跑了进来,“来来来,都满上!”   “喝!”“我不喝,我老了。”“喝就完事了!”醉得意抄起酒杯便灌跛子刘。   千红一窟持着酒盏,轻步来到袖玲珑身边,“叮”。   她咯咯笑着,“过了今夜,我便来杀你了。”   袖玲珑颔首一饮而尽,偏头朝她哈出一口酒气,垂眼应道,“好。”   推杯举盏,觥筹交错。   乱哄哄的一群侠客。   外头大雪不停。   古鸿意和白行玉行了交杯酒。白行玉动作不大熟练,酒水溢出嘴角些,有点呛。   他无甚所谓,就这样喝着,唇间忽然堵塞上一物。   古鸿意腾出另一手,抹去他嘴角的酒水,又探入唇瓣揉搓。   这是做什么。   喝交杯酒时离得很近,耳垂擦过耳垂,他才发现,古鸿意整个人烫的厉害。   睫毛沉沉垂下,却抬起下巴看自己,酝酿着要一口把人吃下似的。   酒气紊乱地呼在耳侧,有些痒。   “我说了不喝!你让公羊弃喝!”“喝就完事了!”醉得意还在孜孜不倦追逐跛子刘,两人在大堂间上蹿下跳,怒喝大骂。   一片混乱中,袖玲珑却看清:   古鸿意抓住白行玉的手臂,将他一条线似的牵起,然后勾住他的腰,强行把他打横抱起。   叮当。   交杯酒的酒盏落了地。   小白很乖,折在怀里,墨发银珠叮当摇晃。他只是愣愣地盯着师弟。   师弟抱着他,转身便要回房,眉宇都拧着,皱眉喘着粗气,有些焦急。   是很焦急。   师弟长腿跨步,这仅仅三五步距离,却忍不住低头,捏起怀中人的后颈,去啄他的唇。   梨花木大门砰一声合上。余音散在喧哗与雪声中。   梨花木大门在吱呀摇晃。 第66章 洞房花烛(上)   白行玉扬起脖颈饮下交杯酒时, 他们离得很近,几乎耳鬓厮磨,古鸿意听得清楚。   水声淙淙, 从唇到喉。   不对。不要。心被拧了一下。   交臂的那一侧, 古鸿意蓦然抬眼, 怔怔摇了摇头。   下意识地,抽出手臂,随手扔掉酒盏,然后指尖一挥弹掉他手中的酒盏。   不想再看他喝酒。   古鸿意蹙眉。   打横抱起他几乎是刻进骨髓的习惯。   一刹那, 天翻地覆, 抱他走。走。走……   “呼哈……我眼睛好了, 我能保护你……今夜我们洞房花烛, 再也没有什么什么月, 来欺负你、抢走你,我把他们都杀了……”   气息紊乱地说出这番话时, 梨花木大门砰一声合上,他已把白行玉狠狠压在门上。   身下,白行玉抬眼看他,一缕发丝湿了酒水, 含在唇侧。   古鸿意不管不顾地把他压在门上,倾轧着吻了上去。   捏着手腕骨节,不知不觉变成十指相扣。   呼吸之间, 听见门外觥筹交错, 吵吵闹闹。   白行玉稍别过头, 错乱喘着气, “师兄师叔都在。”   而且他们俩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跑了。   古鸿意顺从地分开,听他讲完, 便松开他的手腕,双手捂住他的耳朵,重新俯身压了上去,辗转吻他。   白行玉瞳孔张大一刹。   “……唔。”   耳朵被古鸿意紧紧捂住,外界的一切声响都变得模糊,清楚的只有唇间的涟涟水声。   格外清晰。   天色大雪,云团强势地搅合、吞吐,相互让渡。   大雪簌簌纷飞,雪声压过心跳声,压过脉搏声。   和古鸿意接吻的声响撞在耳朵里,他羞耻地蹙眉,想推开对方,便伸手掐住古鸿意的脖颈,这才得了一瞬间自由,牵出一条细线,下一秒,唇却被更深地压过、覆盖。   他没有松手,反而报复似的加重了力度,去捏古鸿意的喉结,让他不舒服。   古鸿意也让他很……   昨夜的初吻不是这样的。   火海里那个吻固然强势,却更多是宣誓意味,碰撞撕咬,但没有再深入。   婚房温暖潮湿,稍睁些眼,便见花烛的金黄焰火摇曳,把雪气蒸发到逼仄的小室中。   两个人的皮肤都蒙了水汽,薄汗落下,十指不自觉地相互蹭蹭,交换着体温,吻也是潮湿的,绵软缱绻的。   白行玉被吻得晕晕沉沉,全是水雾,腿不自觉地软下去。   他顺着门框慢慢滑下。   全身只有一点力,就是紧紧相扣的指尖。   古鸿意没有松手,任他滑落,就这样把他吊起来。   待他滑落到怎么仰头都够不到自己的唇,古鸿意便忽的松开手。   在他跪坐于地前,一把抓住他的腰,把他拎起来,与自己视线平齐,还稍高一寸。   “抱好。”   古鸿意指挥他双臂揽住自己的脖颈,双腿环住自己的腰腹,就这样整个人挂在自己身上。   白行玉蹙眉,但顺从照做。   又说,“抱不稳,会掉。”   “不会掉。”   下一秒,古鸿意把他顶在门上,重新吻上去。   确实很稳当,不会掉。   赭红梨花木随吻的深浅而起伏,吱呀作响。   ……什么硌着。   古鸿意霎时找回些神志,快快偏开脸,皱眉喘道,“不对。”   这样不对。   自己提前承诺过,不做伤害对方的事情,他带自己夜奔,还落了一点伤。   绝对不行。   他抓住白行玉的腰,把他慢慢放在地上。   白行玉扶着他的肩头站稳。   双目失焦,抬眼看他。   很懵。   怎么亲一半跑了。   他懵懵中抬起指尖,戳一戳嘴角。   还想亲。   还想像刚才那样,跟初吻不大一样的。   他悬着指尖,试探着抬眼盯一下古鸿意,都不知道是否对视上,一秒便自顾自躲开目光。   古鸿意捂住自己的双眼,胡乱揉着,看不见……看不见……   “亲也不行。”古鸿意严肃回避道。   看一眼他就心乱,再亲下去,大事不妙。   白行玉疑惑蹙眉,目光慢慢向下。   楞。   是因为这个缘故,不亲了吗。   古鸿意死死按着眉心,尝试调匀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有承诺在先,有的事不能做。自己何时如此意志薄弱的。   后知后觉,今晚自己状态一直很不对劲。头脑烧成一个梦似的。   他去掐自己腕心,让自己痛。   下一秒,手腕垂落。   黧黑眼睛震惊地一张。   ……   白行玉在他面前,轻轻跪了下去。   ……   “不要跪。……”嗓音嘶哑燥热。   不要看你跪着,不许你跪着。   白行玉抬起头。   瞳孔一时不适应烛火光亮,张缩着对焦。   古鸿意垂眸看他。   他泫然的泪眼,跪着时的脊背,长发悬垂,和明月楼时他的样子慢慢重合。   “我不喜欢……”古鸿意心被攥了一下,皱眉慢慢说。   古鸿意想去扶他站起来,却对上一双怔怔的眼睛,他垂眸,蹙眉笑了笑。   他一把打掉古鸿意的手掌,起身便离了西厢房。   大门重重合上。   *   白行玉去洗了漱,回到大堂,捡起来小蒲团中央的锦水将双泪。   他不忘盯一盯霜寒十四州。   ……自己好像把他们很重要的事情搞砸了。   那个人垂着眼,严肃说着,不喜欢。   他垂眸,抱着剑把自己埋在臂弯里。   “回来。”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转身,看见古鸿意眼眶通红,隔着一堂摇曳的烛光唤自己。   他摇头。   古鸿意迫近了自己,重复一遍。   “我不回去。”   羽睫垂下,不看古鸿意。   反正你不喜欢。   “那我把你抢回去。”古鸿意声音又沉又哑。   话音刚落,便使轻功绕到他面前,大手揽住他清瘦的腰。   白行玉冷笑着提起锦水将双泪,一道撩拨便轻松破开对方手臂的钳制。   剑气挥出,斩落一排红烛。   大堂霎时暗下。   两人站在阴影中。   古鸿意侧脸看一眼堂外庭院,雪色明亮,便对白行玉道,“要战,出去一战。”   白行玉偏头不看他,答“好”。   屋脊之上,一灰一红两道身影踏雪飞去,漫天银亮光辉闪烁如流星。   “等等。”千红一窟大喝一声,“你看,庭院中那两人是——”   袖玲珑捋着长须,不慌不忙笑道,“千红绣,好拙劣的借口,休想扰我分神。”   下一秒,他抚须的手僵住了。   袖玲珑和千红一窟面面相觑。   两人收起暗器,异口同声:   “他俩不去洞房,打架作甚?”   霜寒十四州剑刃不沾雪,强势推进,压上白行玉的后背,古鸿意感知到他立刻绷紧了身子,便加重了力气。   咬紧牙关,手掌加力,身侧却忽起两道柔柔的雪雾,霎时包裹住自己。   再晃神,宽剑便扑了空,被双剑利落地化开。   古鸿意却没有躲闪,反而迎剑而上,直直冲进双剑缭绕的包围中,近了白行玉的身,大手一把掐住他的脖颈。   却不多发力,不让他疼,只是静静看他冷眼狭起,睫毛颤颤,却坚持一言不发。   下一刹,锦水将双泪细弱一挑,便绕着古鸿意的手腕破开钳制,反将剑一横,压着古鸿意的喉结,把他推到在雪地中。   两人重重摔入雪中,都喘着气,白烟吞吐交织在一起。   古鸿意感知到面颊上垂落一滴水。   叮。   锦水将双泪狠狠插入雪中,剑气擦过古鸿意的脖颈。   古鸿意不作任何反抗。   抬眼,白行玉跨坐在自己身上,美目赫然蹙着,有些失神。   “我赢了。”许久后,他的嗓音轻轻响起。   语罢,白行玉垂眸摇摇头,打赢了又如何,自己只是想要一个吻……   他慢慢看不清身下的古鸿意了,雪绒落在深邃的眉宇间,覆了雪的山峦一样,在自己眼中模糊成一团黑白。   这样的眉眼刚刚那么严肃地说,不喜欢。   赢了又如何。没意思。   “我才不要主动亲你。”他偏过头,不看古鸿意,便要一把拔出剑,站起身离去。   手腕被一把抓住,双剑竟脱手而去。   失了平衡,他重重向后仰去。   腰身落在一双大手的钳制里。   没有挨着雪地,不冷。一片温暖稳定地包裹住他。是古鸿意,从背后把他抱住,紧紧圈了起来。   他正好倒在古鸿意的胸口稍往上些。   白行玉一下子愣了神,抬眼去看。   古鸿意垂头看他。   那双清冽眼睛睁的很大,努力撑着。   “反正我再不会主动亲你。”   他下了决心。   他又思忖片刻,若反过来,自己勉为其难可以同意。   古鸿意的气息凑近了他,温热地呼在颈窝,他不禁有些打颤,下意识躲开,却又迫自己定住。   羽睫紧紧合上。却还在微弱地打颤。   温热越来越近。   水雾扑着脖颈。   很微妙的触碰,牵出微弱的声音。   下一秒,古鸿意双臂锁住他的手腕,快快一翻,便将他整个押在怀里,再不能动弹。   “离了剑,你赢不了我。”古鸿意低声轻笑。   白行玉一怔。   他忽地低低垂下头,咬着嘴唇。   古鸿意从背后锁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便抽出一只手捏着他的后颈,不停揉搓他的头发,一遍遍不安地重复着,   “我把你抢回去……不要离开我。跟我回去。”   手中人却再无反应。   “我不回。”他挤出细弱的声音,句末都在打颤。   古鸿意哈一口白烟,深深蹙眉,又沉声,“回去。”   对方索性再不吭声。   唔!   古鸿意抓起雪地上的锦水将双泪,横抵住了白行玉的脖颈,迫他仰头,剑身碾上了他的喉结。   学着白行玉对自己的样子。   剑身深浅碾压,迫着喉结上下滚动。   下手不重。轻轻抚上,再稍重压下,故意逗身下人起伏。   古鸿意晕沉地呼出粗粝的热气,眼前全是对方青白的脖颈,仰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对方拼命颔首看他,琥珀眼睛狭起,失了焦点。   却仍是冷眼。   古鸿意气息更乱。   “我可以说重话么。”他垂眸,对着琥珀瞳孔温声询问道。   白行玉点头。   “你是我的。……生来就是被我……”后半句话吞没在残存的意识中。   “……谁也不能抢走你。除了我……欺负你的人都得死。”   见白行玉毫无反应,甚至拼力抬眼冷笑一下,古鸿意心神更乱,不自觉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雪绒簌簌落在虎口上,落在锦水将双泪的剑身上。   落在白行玉的睫毛间。   他面颊涌起不自然的潮红,蹙着眉,喉结被剑身抵着,不舒服地偏头蹭蹭。   古鸿意一把松开剑。   白行玉得了自由,紊乱地喘着气,他侧身把自己埋了起来。   “跟我回去。”   “……你说不喜欢。”他小小声说。   他的肩头在很微弱的痉挛。   他肩头发梢都落了雪,睫毛颤颤垂下。   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忍住不去抱他。   古鸿意扑过去把他揉在怀里。   药酒的功效一下子散去。   “没事了……没事了。是我说错,小白,不要哭……”   我只是不想看你跪着的样子。如果是在我怀里就好了……   “古鸿意,你今晚一直欺负我。”细弱的声音从肩窝压抑溢出。   哪有新婚夜打架的。   古鸿意慢慢地化开他发梢的雪,顺他的头发,捻着发梢挂着的银珠,思忖片刻,正色道,   “白行玉,你先提剑攻来的。”   白行玉抓起他的手腕咬了一下。   盯。   眼神幽幽。   古鸿意垂眸看他笑。   “还笑。”   又抓起另一只手腕,再咬一下。   古鸿意把他放到腿上,舒展开来,坐稳。   伸手弹掉他额发的积雪。   “今晚是我做错。……小白,其实我很害怕。   我怕再有人来欺负你,抢走你。我怕我不能保护好你。”   不要再看你泫然地跪着的样子。   我也会害怕。   白行玉倚在他怀里,抬眼看他。   眉宇很哀伤地垂着。   他哈出一口白烟,慢慢讲道。   “我们每一次……都功败垂成。我总怕今夜再有人阻拦我娶你。”   “不怕。”   白行玉抬手去捧他的脸颊。   重逢后一次次际遇,是你给我的勇气。现在你也不许胆怯。   苍天眷顾我们,以后都是好日子。   古鸿意伸手弹他的睫毛玩,不禁又轻笑,“你真觉得是雪原日出的功劳?”   白行玉拍拍胸脯。   当然,你的眼睛是我求来的。   睫毛被古鸿意指腹的老茧戳弄得很痒。   “不要迷信。”   古鸿意一本正经。   眼睛好了是师兄药酒的作用吧……   后知后觉,今晚几乎是入了魇,难道也是此药酒的作用……   垂眸看他,琥珀眼睛亮亮的,摇晃着烛光。   “好,功劳归你。”   只用看他一眼,古鸿意便改了口。   怀中人满意地点头,往前一扑,蹭他的手腕玩。   大雪落了两人满头。墨发眼睫都挂了银霜。   雪夜静悄悄。   古鸿意见他已平复下来,便打横抱起他,快步回了西厢房。   “你没有搞砸。我喜欢……很喜欢……”他语无伦次地温声说着。   “真的。”怀中人抬眼盯他。   不信。   “嗯,凡事都需要练习。”古鸿意垂眸正色道。   说法很委婉。   ……白行玉那几乎是咬。   怀中人埋在胸脯蹭蹭,又不理人了。   两人带着一身寒气与雪绒闯入房中。   红烛暖暖摇曳。   昏黄的光晕映着两人的影子。   今夜才过了一半。   古鸿意控着白行玉的腰,把他渡到大红缎面的床铺上,稳稳放下。   “多少吻都可以。”他温柔地说。   给你补回来。   白行玉呢喃应他。   发丝压着发丝,十指叩着十指。   古鸿意俯身吻上。 第67章 洞房花烛(下)   指腹老茧反复剐蹭白行玉的面颊。   常年覆在白瓷面具之下, 没受过风吹日晒的面颊,和戴着破旧斗笠的自己不一样。   已经洗掉了溅上的飞雪,恢复了洁净。   古鸿意见过很多次他面庞沾了血的样子。   ……挂着白渍的样子, 也好看。   但会心疼。   尤其是他跪着抬眼, 怯生生的小兽一样盯自己的时候。   他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不该沾染风雪。   “坐我怀里。”古鸿意把他捞起来,两腿打开,勾住自己的腰腹,又轻声说, “不会再弄脏你。”   膝盖一抬, 把白行玉抬高。   “你来吻我。”   古鸿意颔首, 仰视膝头上一尊白玉雕刻。   白行玉双手叩在他胸膛。   “我再不主动亲你。”他冷眼嗤了一声。   还在生气呢。   古鸿意思忖片刻, “哦”了一声, 便换了个说法,“那我来亲你。”   “自己低头。”   “再低一些。听话。”   声音却很温柔。   白行玉盯着他, 犹疑着,被一声声哄着凑近,近到睫毛交错睫毛,直到浅浅地把唇覆了上去。   得逞。古鸿意轻笑着配合他, 垂下睫毛,偏头,错开鼻梁。   一样的动作, 换个说法他怎么就愿意了。   古鸿意双手都撑在身后的被褥间, 没有揽住白行玉的腰, 也没有压住他的后颈, 故意不给他一个支点。   故意一点点向后仰去,让他亲不到。   白行玉合着眼帘, 被引着一点点向前倾去。   双手从叩着古鸿意的胸口,变成搭住他的双肩,却还是够不着,   心空空的,好难受……   不久,便有些恼了,一把扑进他怀里,咬了一下,不解气,便要双手推开他。   两人隔开些距离。   白行玉蹙眉盯他,瞳孔晃着烛火。   下一秒,古鸿意压住他的后颈,把他按回怀里接吻。   琥珀瞳孔中摇曳的烛火熄灭了。   “你只管亲吻。……剩下我来。”   ……   古鸿意常用暗器,手掌骨骼发育得很好,指腹结了老茧。   古鸿意的虎口常年抓握玄铁宽剑,厚茧干涩粗糙,抓握有力。   大手忽然松开。吻亦停止了。   白行玉一下子被抽空。失去了支点,颤抖着去抓对方的衣襟。   为什么又突然走了。   古鸿意撩眼睛看他,眼神又沉又烫,声音却平稳温柔。   “试试求我,好么。”   他在真诚地征求同意。   只要白行玉一句话,他就继续。   他看着白行玉凝着眉,睫毛颤颤,呼吸也乱。   古鸿意心里想,再等几秒,他若不情愿,自己就去稳稳抱住他。   他心里有分寸,不能把对方彻底弄坏。   意外地,白行玉点了点头,轻声答,“好。”   “古鸿意,你教教我,我不会……”   他认认真真,抬眼看古鸿意,有些怯。   指尖无措地拨弄着古鸿意的衣襟玩,探入又抽出。   反倒撩得古鸿意心脏一阵难受。   他指尖遥遥一点摇曳的红烛,   “古鸿意,把烛火熄灭了吧。”   “然后怎么欺负我都可以……想听我说什么都可以……”   *   天山,苍山负雪。   一个负着剑的老者,骑着红鬃马,在雪中慢慢前行。   他并不着急。   他的剑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一把寻常的铁剑,辨别不出任何门派。   身后侍从也骑着马,不过是一匹小马。   侍从拍掉身上凝结的雪壳子,喘着气嚷道,“盟主!咱们到底要去何方?”   那人并不应声,策马不停,只是哈出一口粗粗的白烟。   白烟升腾,消逝在连绵的雪山中。   很快,到了一处洞穴。   那洞穴依山而凿,雕刻粗糙,内里布置简单,摆着小佛龛、香炉、香柱,几卷残书,还挂着个破旧的大酒葫芦,几件破铜烂铁。   那人翻身下马,缓步踱入洞穴中,随手拾起一块破铁,那是暗器。   六角刻痕,是暗器圣手袖玲珑的标志。   不错,找对了。   他哼笑一声,只道,“这个袖玲珑,帮着平沙雁劫走了三叠。哼,比那个千红一窟还烦人。”   他回忆片刻,又叹道,“盗帮,似乎只剩那个衰兰送客手,我不曾正面交手过……”   那小子似乎是个剑客么。   盗帮在学自己养剑客么,就像自己养出来白幽人一样。   那么,他可能否接得住自己的山河一剑?   但他想找的人,却不在这个洞穴中,摆弄他的卜具,或念叨他的神仙。   那人将暗器随手一抛,背手而立,长叹道,   “公羊弃……你们盗帮真是一条心。”   上一次劫走了三叠,这一次又劫走了幽人。   “我最心爱的小女儿,和我最心爱的兵器。”   梅一笑拿手掌就着积雪,擦去了佛龛积攒了灰尘。   双指捏出佛龛里存的一团枯黄。   是一支天山的三重瓣春芍药,烘成了干花,又在存放中失了色泽,边缘卷曲着。   他判断出,公羊弃早离了天山,至少半年。   公羊弃应在暮春时节,便离开了天山。   公羊弃去了何方?去做什么?   佛龛恢复洁净,他又擦着火石,点燃一支香。   跪在佛龛前,梅一笑虔诚地作了三拜。大致学着公羊弃少年时求神的样子。   如果,公羊弃当真是拙劣的模仿他,去养一个剑客。   那么,纵使没有幽人,捉回一个衰兰,应也不错。   而且,天下无人在意一个恶名昭彰的贼的死活。   替天行道。   至于幽人……   以他对那孩子的了解,幽人会保护他么?   需要略施小计。   他指尖一捻。香燃尽,余烟散在天山嚎啕的雪雾中。   *   古鸿意指尖一弹,飚出一阵长风,那一排红烛便依次灭下,唯余最后一盏,成了小室唯一的光亮。   古鸿意收回手指。指尖还残存着白行玉的温度。   烛火落潮般按序熄灭,光影随着绕着面前的白行玉转了半圈。   古鸿意目光始终没有偏离那人的一双美目。   晦明交错,睫毛投出好看的阴影,盖住泪痣。   “还有一盏呢。”   “我再看看你。”古鸿意轻声说。   古鸿意目光不曾偏离半分,指尖再抬起,小室归于黑暗。   黑暗中,对方越发紊乱的呼吸声,有些颤抖地摩挲衣衫的声音,愈加清晰。   白行玉很决绝地解了婚服。   堆纱叠绉中,静坐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瓷人,他垂下头。   “……好了。”他小小声说。   古鸿意楞了神。一下子明白,他为何要熄了所有的烛火。   “别看。不好看。”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让他在古鸿意面前跪下,无所谓的。但他不愿意解开衣裳……   古鸿意听着窗外越发重的雪声,以及面前人越发汹涌的颤抖与吐息。   “我身上也有疤。”   古鸿意伸手三两下就扯开衣襟,敞开胸膛来,呈给他看。   一把夺过他的手,冰凉的指尖去熨帖自己的皮肤。   从小腹到锁骨。   指尖最后落在左肩的一道长疤,一条小山脉似的隆起。   “华山,你留在我身上的。”   古鸿意哽了一下,也垂下眼,坦诚讲道,“五年前,我求师兄给我配了药,务必让这道疤留痕,不许好清。”   这才把你赐给我的东西留下。   那时觉得是耻辱,现在,这是你赐我的不知第几样宝物。   “好看。”古鸿意的声音温柔地响起。   “白行玉,”古鸿意加重了语调,“我想多看看。”   又一本正经说,“实在不喜欢,我去求师兄,他一定有办法……或者,你想不想再往我右肩头再来一剑……”   他简直是一派乱讲。   最后,他慢慢说,“点上一盏烛台吧。”   白行玉点头应他,没有说话。   古鸿意翻身下床,便去点烛。   半盏残烛重新燃起,拢在大手掌心,那人却不嫌烫,小心呵护着火苗,直至焰心稳定下来。   白行玉回首望他,他高挑的身形,优美的腰背线条,被烛光勾出清晰的金线。   不知为何,他回忆起了花船里那一幕,古鸿意双手团着火苗,唇瓣叼着卖身契,俯身引火。   说不出那一幕为何重要,但那时的烟灰袅袅升腾到此刻的心中,跨越了一整个暮春。   古鸿意稳稳安置好烛台,便翻回床边。   其实,衰兰送客手的目力与常年锻炼,在黑暗中,依旧看得清楚。点不点烛,并无大碍。   这是基本功。   甚至,他更习惯于夜视。   但他想给白行玉摆明自己的心意:   他愿意看见他。   而且,烛火映照下,他很好看。   这是实话。   不安垂落的纤长睫毛,有些哀伤地低眉敛目,都好看。   古鸿意莫名回忆起,那个风雪夜,他擎着灯等他。   那些疤痕,在他身上,也漂亮。   没有也漂亮,就算有,也漂亮。   他记得救风尘的一切,他不记得这一切,都好。这也许是一个道理。   古鸿意扑去按住他的双肩,闭上了眼睛。   温热触上小腹的瞬间,白行玉错愕地定住一刹,他想过,也许是强硬的圈揽再狠狠砸在床上,也许是说让人心绞痛的重话,也许是给自己戴上镣铐,看自己挣扎。   毕竟刚刚答应他,怎么欺负自己都可以。   但是都没有。   垂眼,瞳孔落空。他不可置信地轻轻摇头。   古鸿意跪在他身前,虔诚地吻他的黥刑疤痕。   比往昔任何折辱都让人崩坏。他下意识地躲,呼吸紊乱地咳嗽起来,拼命挣扎着,却被大手一把抓住清瘦的腰。   “不要……唔……”   古鸿意垂着眼帘,去咬,去含。   他的心口剧烈起伏,整个人被触碰到了最不能碰的柔软,剜心剖心,痛苦的回忆和快乐的记忆叠在一起。   他被古鸿意攥在手臂中,小腹心口灼热地一路蹭过,耻辱的烙印上全叠了古鸿意的痕迹。   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被褥,一松,又更深地攥紧。   濒临崩溃的瞬间,古鸿意趁机一把把他拥在怀里,仔细顺他的长发,温声安抚,“没事了。”   古鸿意垂眼,看怀中人软在肩头,长发凌乱地垂在肩头,小腹,脊背,透出青色皮肤,和一双通红的清冽眼睛,瞳孔散着焦。   “古鸿意,再抱一会……”   他怔然开口,少见地很坦诚。   古鸿意忍住了。不动声色。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自己,却不敢伸手抱住,只是拿睫毛一下下蹭着自己的胸膛。   “求求你。我想要……”   一对肩头颤抖着弯下,只给古鸿意露出来一背乌黑长发,和隐约露出的青色脖颈。   “好难受。……”   手腕并起,叩在胸前。   他在微弱地前后摇晃,胡乱蹭蹭。   古鸿意再也忍不住,把他抱回腿间跨坐好,便抓着清瘦的腰侧顶上。   抱得很紧。   腰腹相抵。   吻他从脸颊至唇。   ……   很久后,白行玉软在怀里,双臂交叉搭在肩膀上。   古鸿意把这个拥抱拆开,把他从怀里分出来。   白行玉死死咬着嘴唇,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忍泪的几声细弱的呻吟。   没有声音,但他整个人颤抖着,古鸿意第一次见他这样激烈地,甚至是惨烈地,流泪。   他雪崩了。   古鸿意慌了神,忙去抱他,很紧很紧,压着他的脊背,一声声叫他的名字,问着,“是不是难受。是我做的不好……”   他脆弱地歪在自己怀里,羞耻却仍拼力抬眼看自己。   很依恋,很依恋。   去一下下蹭自己的心口,或胡乱绕着自己的头发。   白行玉强迫着自己没有发出一点声。   古鸿意的声音温柔地落在身子上。他分明搞不清状况,语无伦次地讲着,是不是疼、自己错了、不要哭、好喜欢好喜欢你、我不会走、我们还有一辈子呢……   “只是……想再抱……一会。”   白行玉挤出不成话的话来,这几个字断断续续。   他自己都说不清。   今晚本应该高兴的啊。   只是下意识地拽过古鸿意的手,带他去抚摸自己的疤痕。   含泪抬眼看他。   半盏残烛在此刻燃尽。   黑暗笼罩前一刻,古鸿意看清一滴泪,从清冽眼睛中落下。   烛火映照的淡金的泪,浅浅的琥珀。   “可以哭出声。”不知道为什么,古鸿意这样轻声说。   两人隔着半臂距离,白行玉没有如预想般扑进怀里,他强撑着坐直,安静坐在被两人搅得乱七八糟的衣衫与被褥中间。   沉默地听了片刻雪声。   他怔怔坐着,认真望着古鸿意,就这样放声哭了出来。   很痛快地哭了出来。   说了喜欢我,伤疤也喜欢,也不嫌弃难看,说了会保护我,勇气惶恐都是你赐予我,万幸于千万人间得以重逢,我们还有很多年……   真的都是我的了吗,真的真的吗。   古鸿意心脏一阵阵绞痛,双手捧起他的脸颊,这样把他压了下去,深吻堵住呜咽声。   两人倒在大红绸缎中,压出深深的痕。   唇瓣分开一刹,呜咽变成轻轻的呻吟。指肚剐蹭着他的泪痕,揉开,抹去。   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看着我。”   刚刚他全程埋在怀里,不曾抬头。   “再来一次。”   ……   小室拥挤、昏惑、潮湿。门外是簌簌纷飞的大雪。   黑暗中白行玉失了视野,反倒不再那样紧张地绷着。   古鸿意的眼睛看得清晰。   他不再死死咬住唇角,流淌出些细微的神色。瞳孔一张一缩。   他蹙眉去乱蹭枕巾,睫毛一合便是一滴泪,湿了绸缎。   腿弯被捞起,折叠。   这一刻瞳孔张大,完全失焦。   大雪同声相和,今夜拜过天地,他们做了夫妻。 第五卷 蜜月篇 第68章 婚后日常1   夜空, 一团旋风桃花色,从女子的指尖疾飞而出。   花,似雪。   血溅了女子一身, 她拊掌大笑, 饶有兴味地看美髯公跌坐于地, 毫无还手之力,索性抚着长须,仔细捋净其上的血痂。   “尽管杀我,莫要耻笑。”袖玲珑阴森瞪她。   千红一窟便真的收敛神色, 只弯起凤眸打量他狼狈模样。   “还笑!”袖玲珑震怒, 拼尽最后的力气高喝道, 又喷出一口殷红的血。   袖玲珑眼前青红交错, 耳朵也嗡嗡铮鸣, 只觉得那笑声格外粗犷,不同于千红一窟那尖细的亮嗓。   袖玲珑循着笑声回首, 只见公羊弃不知何时翻到屋脊之上,正盘膝落座一旁默默观战。   “师父,你也笑话我?!”袖玲珑悲愤欲绝,仰头向苍天喷出一口黑血。   公羊弃抬手使了个轻功, 便将袖玲珑运下房檐。   毒药师立于檐下揣手等候许久,稳稳接住袖玲珑,掐一把他的人中, 长叹一口气。   “放我走, 我还能战……千红绣……”   袖玲珑七窍流血, 却仍坚持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怒音来。   毒药师伸手合上他的眼睛, 安息了似的。   毒药师淡淡叹气。“你姑且多活两天——”   “跛子刘师叔还没折够银元宝和纸钱。”   袖玲珑啐了一声,“晦气。什么破理由!”   “袖玲珑, 你的风光大葬,不得比衰兰那小子更有牌面?”   毒药师循循善诱,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袖玲珑一楞,倒觉得有理,颤颤巍巍抬手整理自己凌乱的长须,哼笑道,“那是自然,师叔给衰兰折了五百只银元宝,我可是那小子的师兄,自然要……”   袖玲珑一番思索,又咳出一口血块,正色道,“五百零一只。”   毒药师淡淡点头,“好,有志向。”   也是,谁能比得上古鸿意受长辈们疼爱。   啧。那小子真命好。在家有师兄师叔疼,现在又有老婆疼。   毒药师思忖,少那一只,自己折一折给袖玲珑补上算了,依自己对他的了解,他气性这般大,省的他死不瞑目。   见袖玲珑已然沉浸在风光大葬的得意中,毒药师又轻叹一口气,便打算拖拽他回屋疗伤。   “等等。”袖玲珑挑眉一楞,便伸手遥遥一指。   毒药师疑惑偏头,视线顺着他满是厚茧的手指,望向庭院深深处:   两块红枣糕在挥剑打架。   毒药师不解。   两块红枣糕轰地倒地,又依偎在一起。   袖玲珑眼前昏黑一片,看不清古白二人行迹,敏锐的听力却听清一些涟涟的水声。   缠绵交织,旖旎相碰。退让间,气息错乱地呼出,却又再次深入。   “他俩这是?”袖玲珑气若游丝,坚持问道。   毒药师即答:“亲嘴呢。”   袖玲珑脸霎时红了。怒火攻心,他眼白一翻,竟直直倒下。   晕死前,袖玲珑不禁回忆起,暮春庙会,小古抱着小白拐进暗巷许久,两人出来时,小白头发凌乱,面色潮红,手腕脚腕都落了红痕的样子。   以及那时候师弟一脸如梦似幻的餍足。   袖玲珑目眦尽裂,直指苍天,“古鸿意你就这么喜欢野合?!”   “到底谁教坏他的!——”   袖玲珑痛心疾首。毒药师一言不发狠狠掐他人中。   拖起袖玲珑的小腿,毒药师慢慢地将他拽回房去,袖玲珑脸着地,在雪地上拖出一道五官清晰的雪痕。   “千红绣……我要杀你……师父你笑我……古鸿意你你你……”他声嘶力竭,却一个不落地点兵点将。   毒药师淡淡摇头,心说,“你活得好累。怎么恨遍了所有人。”   一步跨进门槛,毒药师回首看一眼雪地中的古白二人。   两双睫毛浓郁纤长的眼睛,都挂了雪绒,虚虚交错、摩挲。   小古本就是古雕刻画的长相,眉峰挺拔,眼睫浓郁,还有美人尖。   看惯了他平日胡乱挽个低马尾,再找袖玲珑借个打补丁的衣裳,压下许多锐气,只觉得古朴严肃。   一时之间,红绸墨发,银饰悬耳,几分矜贵气质。看得毒药师有些陌生。   真让他小子过上好日子了。   小古故意抬高手腕,逗小白玩。   小白便雀跃着扑了过去,小口咬住他的腕子,扯扯。   小古笑着望他。   眉峰到鼻梁的折线顶起,趁机拿鼻梁顶了一下对方带着愠色的面颊。   小白恼火咬他喉结,他趁机抬手轻松一弹,便解开了千红一窟给小白仔仔细细弄了半个时辰的头发。   扑簌。发梢银珠悄声落了雪地。   你个败家子。毒药师淡淡摇头。   精心编织在发丝间的小红系带柔柔飘落,在茫茫白雪中格外醒目。   更醒目的是一头绸缎似的乌黑长发瞬间倾泻。   压过雪色与红色。   ……真让他小子过上好日子了。   毒药师有些理解袖玲珑。   垂头,袖玲珑脚腕抓在自己手里,双手却还在执著捶地,嘴里念叨的全是千红一窟。   不知为何,毒药师又有些无语凝噎。   不忍再看一眼雪地中的古白二人,毒药师竟不自觉勾起微笑。   倒真的很般配,都很好看,年纪也相宜。   把一个样子的婚服穿出两种风骨来。   武器也很相配,一刚一柔。   很养眼,心里暖暖的。   嗯,仿佛回到了自己还不是毒夫的时候。毒药师呵呵淡笑。   ……当年,古鸿意那小子宁愿抱着个破碗冻死在风雪中,也不愿意入盗帮,多亏师父起卦算出来一句,   “你天生是和锦水将双泪纠缠一生的命。”   毒药师本以为师父只是唬他。   毕竟师父也是如此神神叨叨地把自己拐进门的。   那孩子只是个小乞儿,不知父母,不知生辰,师父如何算的八字?   骗小孩得了。   华山论剑,那小子竟真的见到了他。   华山归来,师弟便入了魇,此后张口闭口宿命。   得了,老江湖骗子,养出来一个小江湖骗子。   念念不忘,还真成了。   今日拜过天地高堂,往后余生携手江湖。   那个孤僻的师弟,身边终于有同龄的侠客陪伴了。   毒药师颔首迎着飞雪斜斜落下,雪绒大朵大朵砸在额间,稍疼,但心情大好。   一地碎琼乱玉中,那二人依偎絮语。   今夜大雪,他俩也算共白头。   挺好。   “纠缠一生”的卦象原是如此意味么。   真挺好。   别结仇,挺烦。   咱们盗帮结了太多仇了。   天下第一好的东西就是情,尤其是年轻人的情……   毒药师拖拽着袖玲珑,在茫茫雪地上踏出一串脚印。   师父细碎的烟灰落在雪地上,仍可见些痕迹。   那些祝福已随烟尘升腾。   毒药师敏锐地弓下腰,双指拈起一丝烟灰余烬。   长眉稍稍蹙起。   “千红绣——”袖玲珑埋在积雪中闷闷嚎啕。   高处,千红一窟正抱着胳膊,盈盈笑着,“幸会。”   公羊弃舒畅一笑,“绣阁暗器,天下绝世,只是听闻,阁主神出鬼没,无人知其行踪。”   “谁曾想,我竟在汴京见着了。”   千红一窟凤眸一挑,反问道,“哦?我也曾听闻,盗圣公羊弃与盟主素来结仇,隐居天山,一避二十年。”   “不错,我正是由天山策马赶来,只为喝上我家小弟子的喜酒。”   千红一窟狡黠眨眨眼睛,轻笑道,“当真?”   “呵,你的弟子可知,你常年使易容术。”   意外地,公羊弃不慌不忙回答道,“多门手艺,多条活路,这二十年追杀,我便是是如此活下来的。”   公羊弃自豪地拍拍胸脯,便滔滔不绝讲起自己的几个徒弟的光辉事迹。   “我家大徒弟,你兴许没听过平沙雁的名号,不错,他便是大名鼎鼎的琴心三叠的丈夫。这些年,他在家挨老婆打,在外被岳父杀,也活得不赖。”   “我家二徒弟,袖玲珑,他是个气性大的,被你追杀了这么多年,也活得很好。”   “我家小徒弟,小古,两次从梅一笑的山河一剑下生还,不过他有老婆疼,活得亦很是滋润。”   “阁主,你看,我的弟子全全继承了我盗圣公羊弃的衣钵啊。”   千红一窟捻化指尖的雪粒,挑眉一笑,“你们盗帮就如此擅长逃亡?”   这算什么光辉事迹,一群过街老鼠似的。   “不错。”公羊弃似听不出她话中轻轻的奚落,欣然应允道。   “他们师父我更是厉害,梅一笑追杀我足足二十年,我硬生生活下来了,还桃李成蹊,有了这么多好孩子在身边。”   千红一窟的声音随风雪飘来,“日日躲着追杀,不提心吊胆么?”   公羊弃坐在房檐边,优哉游哉地晃了晃腿脚。   “嗐,这算什么事儿,江湖大得很。”他畅快大笑。   咱们有最轻最快的轻功,千山万水,不走走怎么到达?   千红一窟竟也琢磨着重复一遍,“多大点事儿。”   罢了。小白喜欢就行。天涯海角,让他跟着衰兰闯去吧!   千红一窟迎着风雪轻快跃到屋脊边缘,踮脚俯瞰一眼院中,只见袖玲珑的脸拖出一条长长的雪痕。   她听见袖玲珑执著地叫她的名字。   罢了。能养出这一群徒弟,这师父想必不是坏人。   坏人不会如此离谱。   千红一窟忍俊不禁,拍掌大笑。   *   烛火燃尽,逼仄的小室只余一点点雪色。   对方美人尖的薄汗,缠绵地沁入额间。   额头抵着额头,指尖叩着指尖,轻吻落下,一下一下,薄汗与气息温柔却强势地渡入。   白行玉完全看不清古鸿意了。   眼睫中的涨潮与退潮不受自己掌控,只因为古鸿意。   ……   瞳孔张大一瞬,天地一白。   像被高高悬起,又蓦然坠落,失重感落去,一片大雪白茫茫。   眼眸逐渐恢复了清明,瞳孔能聚焦了。   他懵懵抬眼,仔细望着古鸿意。   古鸿意完全散发的样子很少见,长发利落归到脖颈一侧,露出另半边完完整整的肩颈线条,宽肩窄腰,背着雪色,呈出银光。   以及锦水将双泪留下的长疤,天裂一样。   白行玉稍稍挺起,啄了一下他肩头的长疤。   对方长发因起伏掉落,拂过白瓷面颊。   眉眼深邃的人大多头发也浓密,漫山遍野的郁郁黧黑,很有生命力地垂落,摇晃。   他随手挽一下头发就很相宜,金玉只会束缚了他。   ……但美人尖又很精致,额际发育得很好,规整,漂亮,没有多余的碎发。   白行玉分神想着。   在华山,为何自己却不留心记他的模样,只依稀记得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身影,眸子很亮,很不甘。   现在好好记住他的样子,也不迟。   还有薄唇。听说薄唇的人薄情。   在酒楼上,说书人也说他薄情,说他风流。   他带着斗笠,轻功又快,世人皆看不清他。   古鸿意,你以后锦衣昼行。世人不许再说你坏话。   ……自己漫无边际的联想很快被再次强势压下。   没空分神了。   薄情人的唇瓣覆上。   明明很温柔……   对方手指抽离手掌,反而去抓住脚腕。   一提,一并,紧紧拢在腰间。   ……   一瞬间,白行玉又看不清了,弱声唤他的名字。   “我也想看看你……”   用最后一点力气招招手,掌心便召来了古鸿意的面颊。   手感不大细腻,含沙砾。也不算格外白皙,但面青如玉,底色是青调。   掌心托举的那人温柔笑着望他。   那人气息沉重,但很稳。瞳孔也晃,和自己一样。忽然,鼻梁连着眉峰轻皱了一下。   手腕发力一提。   ……!   古鸿意大手松开,对方脚腕依旧紧紧挂在腰侧,甚至下意识地压得更紧。   一瞬间,脚尖蜷起,紧绷。   用不着抓着他了。   古鸿意却强行把这个拥抱拆开,把他分出来,再翻过去。   顺一顺满背散落的长发,然后欺身压上。   ……   许久后,大手紧攥的那一对肩头,骤然挺起一刹那,又流水一样,整个人瘫软下。   古鸿意把那一团人捞到自己的臂弯里,让他枕着,另一手整个环住他,揉他的头发与后颈。   “小白,没事了。”   古鸿意在他鼻尖落下此生最轻最轻的一个吻,羽毛一样。   怕他再承受不住一点重量,怕他碎掉,雪化一样从指尖流逝。   又温声问,“有没有难受。”   对方蜷在心口,抬起眼盯自己。   满是水雾的眸子。   “好满。不要弄了…”   “嗯,不弄了。”   古鸿意轻轻摸他的睫毛玩。   又哄道,“很喜欢。小白好乖……”   “唔。”白行玉蹭蹭他的手掌。   撑着一点神志,平复下呼吸,古鸿意反复确认,白行玉没有痛苦或不安的神色。   琥珀眼眸中还残留着旖旎的情愫,撩得人一阵口干舌燥。   但自己不能再过火了。   到此为止。   白行玉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要么抗拒挣扎一切接触,要么忽地跪下,带着那幅无所谓的表情,任意作践自己。   慢慢来。   他们最不缺的就是年岁。   “哭也可以的,出声也可以的,都很喜欢。”   让他再安心点。他没有搞砸什么。   得了这番夸奖,怀中人却羞耻地蹙起眉,别过脸不看他。   一番乱蹭,在纠结着什么。   古鸿意不解。   白行玉抓住他的肩头,翻身跨坐了上去。   古鸿意楞了神。   下意识伸手想推开他,稍蹙眉道,“白行玉,不强求。”   抬眼,对上一双水雾摇曳的清冽眼睛。   他咬着唇角,睫毛怔怔打着颤。   “古鸿意,是你自己刚刚说想听的……”   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推开他。   两手抓住他的腰侧顶上,他长发摇晃,仰起脖颈。   ……   许久后,怀中人彻底化成软绵绵的一滩。   他恬静地垂着眼帘,再没有一丝力气发声,唇瓣却不停动动,似乎在说什么。   “这么折腾自己。”古鸿意轻手捏一把他的脸颊。“小白,说什么,我要听。”   本来想换个称呼,古鸿意思索一下,还是忍住了。   白行玉没有打走自己的手,他当真没劲了。   他只是默默地凑得更近,自己把自己埋进胸膛里。   吸吸吸。   表示逃避。   温热的气息小口吐在胸腹间。   悄悄说什么呢。   古鸿意带着点疑惑轻笑揉他,也不再深究。   白行玉晕晕沉沉,头脑乱七八糟,他无声说了很多:   古鸿意我也喜欢你、好喜欢你……不过,才没有比你的心意更多。   哼,原谅你。明日起我还是会亲你的……明日我给你梳头发,我跟着老板娘学了好多……   我知道今晚你对我好,很温柔。……所以,我也想让你尽兴,我要认真练习,一雪前耻……明天我就再…你…   他计划好一番宏图大业。   古鸿意听不到是他的遗憾。哼。 第69章 婚后日常2   古鸿意对待万事万物都刻苦。   凡事都需要练习。   他就那样严肃地盯着臂弯中的白行玉, 从破晓到大亮。   雪影穿堂,天寒屋窄。   白行玉一手叩在古鸿意心口,一手轻轻搭在腰际, 沉沉睡着, 却无意识地凑近, 熨帖上古鸿意的体温。   蹭蹭。   很暖和。很安全。…而且很软,很有弹性。   庭院与床笫都化在风雪中,天地缓缓,只剩下古鸿意的怀抱。   ……影影绰绰, 他听到古鸿意的声音。   古鸿意花了一夜才下定决心。   对着臂弯中乖乖枕着的一团瓷白, 明知他睡着, 呼吸还是快了一拍。   清清嗓子。   “老婆。”他眉宇一团严肃, 一字一字认真念道。   咬字肃穆有力, 唯独句末念成了个轻声,听起来颇具土匪风味。   “老婆 ——”   他蹙眉, 有些刻意地去改。   好了,这下彻底是轻佻采花贼了。   “老婆……”第三次,他夹起嗓子小小声说。   学着白行玉别别扭扭讲话的样子。垂着眼睫,咬着下唇, 一点点溢出些细碎的声音。   这一套法子相当不适合自己。   古鸿意深深蹙眉,只觉得自己如此说话,简直像跛子刘师叔。   有些违和, 甚至有些恶心。……   古鸿意叹了口气, 怎么越叫越拗口, 越叫越奇怪。   此事比习剑难多了。   还好, 怀中人睡得很沉,并未察觉自己生涩的练习。   让他听见也太丢人了。   对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 古鸿意耳朵赫然红了。   古鸿意把白行玉从臂弯中剥出来,稳稳放好,伸手顺了顺他的头发,便翻身背对着他。   “老婆。老婆。老婆……”古鸿意一遍遍轻声重复着练习。   背后,琥珀瞳咻地抬起。   睫毛一扬,幽幽盯他。   “呼,他何时也给我改个称呼。”古鸿意把凌乱长发归到肩膀一侧,忽然跳了话头。   白行玉此人,不大坦诚,耻感又高,若迫他唤一声……他大概会自顾自埋在被子里乱蹭,再不理人。   古鸿意忽然发觉,白行玉从来只叫自己全名……自己连个亲近点的昵称都没有。   “罢了。不指望他。”古鸿意慢慢叹道。   背后,琥珀瞳咻地闭上。   佯装无事发生,什么都没听到。   但蹙眉,睫毛禁不住颤颤。   两个人垂着眼,别过身,相互看不见,耳垂却都红了。   一会儿看不见白行玉的面颊,时间便漫长得难捱,心脏也空空的难受。   古鸿意拧一把眉心,简直犯了瘾。   想抱他。这样依偎了一夜,现在还想……   那便去抱。古鸿意利落翻身,却正好和一对肩头撞了个满怀。   白行玉扑进他怀里。   怔然抬眼,有些羞赧地蹙眉,又快快移开视线。   紧闭双眸,一下一下轻蹭他的胸膛。   想抱……古鸿意,昨夜抱了一晚上呢。   古鸿意正好能看见乌发遮掩下的青白脊背,腰窝呈出一个浅浅的凹陷,大手掐在此处刚好。   满背自己烙下的印迹。   古鸿意心中有歉,便先压着他的肩头,把他按到怀里揉搓。   不看他,反而自在些。   “刚醒。”   “嗯。”   “我也是。”   两个人都在胡说八道。   古鸿意当真惘然,浑身不自在。他与白行玉不过朝夕相处二十五日,昨夜的缠绵过后,竟反而不知如何面对他。   师兄师叔没一个娶到老婆的,更无人教他如何待新婚妻子。   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抱了许久。   古鸿意深呼吸一口气,又清清嗓子,下决心展示自己的练习成果。   拜过天地,叫一声老婆怎么了。   古鸿意双手捏住那一对肩头,与自己稍分开些距离。   便能清晰地看见白行玉的脸。   眉眼都柔和,眼睫浅浅弯起来。   古鸿意一瞬间便失了话语,愣神看他。   古鸿意掐一把腕心,迫自己开口说话,喉咙刚滚出些声响,便被忽然一声清音打断。   “夫君。”   白行玉颔首望他,轻声唤道。   双手并拢叩在他心口。   古鸿意心跳声压过簌簌飞雪。   正愣神,瓷白手指轻轻搭上喉结,力道轻轻地碾着玩弄几下。   睫毛迎上。   白行玉扑去,轻吻一下他的唇。   含住他的下唇,不轻不重碾了一下。   古鸿意完全定住了,气息都凝滞,静静地望着眼前人,那人侧身躺着,眼神纯粹得空无一物,看他愣神,甚至略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都快忘了,白幽人是天才,无需千百度练习,便能轻轻松松杀他个落花流水。   “你昨夜不是说,再不……”   古鸿意愣愣说道。   “奖励你的。”白行玉拽走他的手,轻哼了一声。   “你不要……”琥珀眼眸抬起,深深盯他。   白行玉引用了花船上古鸿意的话。那一夜的小河上,古鸿意严肃说着,“以后不许再奖励我。”   “要。”   古鸿意把他揽进怀里,压得很深。   “抱你去洗漱。”   白行玉点头,却又忽然想到,和古鸿意重逢之后,自己便很少下地走路了,只要有古鸿意在身边,不是被打横抱起,就是被扛着。   他便稍推开古鸿意,坚持道,“我自己能走。”   他撑坐起来,乌黑长发凌乱地垂落肩头、小腹,伸手把长发归到一侧肩膀,烙印叠着烙印便全全展露出来。   白行玉垂眼,盯一盯自己的伤痕。   这一次,心里不再难过了。   指腹轻轻搭上,摩挲古鸿意昨晚依次吻过的黥刑烙印。   雪日天色银亮,古鸿意看得清楚,白行玉跪坐在被他们二人搅合得乱七八糟的被褥间,小腹挺起,   他第一次把疤痕这样自如地呈给人看。   没有泫然的泪眼,没有尖锐的自嘲。   太好了。   昨夜白行玉指着自己的疤痕,放声哭出来的样子,此生不愿意见第二次。   古鸿意长舒一口气,仰在大红绸缎间望他许久,觉得自己哪怕失去大盗的眼睛,也是值得的。   很值得。   “我们去习剑。”白行玉忽然轻轻说道。   他们二人疏于练习许久了。不过日日陷入战事,倒也不至于手生。   作了亡命鸳鸯,以后的逃亡,还需要剑。   火烧明月楼时,他还很迷惘。但如今,白幽人想明白自己为何要使剑、为何要当剑客了。   不再是因为挥剑时招有定数的美感与快感。   因为,锦水将双泪能保护自己,保护古鸿意。   白幽人需要剑,来保护自己与重要的人。   白行玉朝古鸿意弯弯眼睛,眸子很亮。   他扯来衣衫披上,撑起身便利落翻下床去。   扑通。   呜。   腿为何软成这样。   又被挑断了手脚筋似的,整个人软成一滩雪水。   罪魁祸首坐在床边,撩眼看他,温柔地笑。   “……你穿的是我的衣裳。”   那个瓷人斜斜跪坐于地,强撑着要站起身,却又打着颤慢慢软下,站不好。   他套在大一些的红绸中,清瘦腰际在其中空荡晃晃,一对肩头滑出,他伸手去提起绸缎,却滑落更深。   眼睫涨上潮红,蹙眉盯古鸿意。   古鸿意故意不动声色,眼睛亮亮地望着他,逗他玩道:   “白大侠,你不是自己能走。”   “古鸿意都怪你……”   “你非要逞强。”   “…胡说,那之前还有好多次。好满。”   “哦,那下次在外面。”古鸿意思忖着他的意思,他不喜欢在里面么,古鸿意便正色道。   “……”   “谁提剑攻我来着?”两人莫名换了个吵架话题。   “是我先动手,可你也接招了。”   “我不接招,难不成等死么?   哦,原来华山之后,你还想杀我,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白幽人,你谋害亲夫。”   古鸿意开了个玩笑逗他。   “你以身为饵,让我掉以轻心,然后在新婚夜趁机杀了我。”   古鸿意一字一句严肃分析道。   “古鸿意,你不讲武德,我都停下进攻,你反而趁机…”   “白幽人,你近战就是不如我。”古鸿意有些傲气,舒展笑了。   “不然怎么被我抱来抱去的,几乎没让你下地走过路。”   “古鸿意大大大呆子。”白行玉说不过他,一合眼,索性进行人身攻击。   谁也不让谁,眼看又要变成一场吵架。   叮。   忽然,古鸿意双膝被一只手夹入,轻轻分开双腿。   古鸿意垂头,只见双腿之间靠上一张白皙的面颊,带着愠色,却很乖顺。   “抱我去。”白行玉先服了软,小声呢喃。   白行玉倚着他的大腿内侧,颔首望他,睫毛颤颤。   一手撑着地,一手紧压着绸缎,半扇肩头裸露,长发散乱垂落,雪肤乌发隐约。   古鸿意心乱如麻,屏住气息,有些不知所措。   只不自觉地用双膝轻轻并拢,摩擦他的面颊,或迫他倚靠地更近些。   对方被钳在双膝之中,不自在地晃晃。   “……求你。”   白行玉颔首,垂下睫毛,别扭小声说道。   他猜古鸿意就等这一句。昨夜他就要自己求他……   古鸿意心跳漏了一拍。   苍天。他不能如此…今夜过后,他一招接一招,架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难不成剑门还教过如何调教新婚丈夫?   红绸霎时被强力尽数扯去,瓷白肌肤全全露出。白行玉慌乱一刹,便被狠狠牵起胳膊,一把归入怀中,被按着后颈坐在古鸿意双腿上。   !   什么也没穿……   他下意识去挣扎,想推开古鸿意的禁锢,却发觉,推远了反而能让对方看见全貌。   古鸿意目光直直落在他眼眸间,没有半分偏离,也不曾去特意看他裎身。   那双黧黑眼睛深得如泊,很烫。   “再求我一次。”   古鸿意的嗓音温柔地响起。   “再唤一次夫君。”   古鸿意单手拨开他凌乱的长发,仔细顺顺,便全归到背后。   面前人再无半点遮掩,就这样跨坐腿间,肌肤、疤痕、精巧的锁骨都看得清楚。   白行玉瞳孔张大,气息也乱,却咬着嘴唇不理他。   古鸿意莫名有些心烦意乱。怎么这时候他又不情愿叫了。   古鸿意双腿一抬,把他顶起悬空,又重重落下。 第70章 婚后日常3   白行玉被古鸿意两手抓住腰侧, 一上一下地惩罚似的颠着玩弄,很快凌乱成一团。   “唔。做什么。”   “罚你。”大手力度不减,青筋暴起。   本就脱力的双腿向前探去, 勾住古鸿意的腰腹, 在劲瘦脊背上交叠着压下, 这才堪堪稳住。   “给我衣裳。”白行玉喘着气,狭起眼眸,压下羞赧盯古鸿意。   “你再唤一句夫君就给你。”   “我才不要。”   “再唤一次。”古鸿意声音温柔。   “不要。”   话音刚落,古鸿意便手腕发力, 把他托举得更高, 撩眼望他。   浓郁睫毛掀起, 眼神深如湖泊。带着一点细微的压迫感, 倘若松开手, 要他从高处坠落入深深。   白行玉挣脱不了禁锢,索性扑去咬他的耳垂。   “今早, 你一招接一招地撩拨我玩……”古鸿意怔怔说道。   谁玩谁。   白行玉疑惑蹙眉,唇从他的耳垂移至耳廓。   偏头,拿唇瓣含住,又落下轻轻一咬, 只表示一点不满,没有要古鸿意痛。   细碎的湿润、唇齿的摩擦,撩得古鸿意本就敏感的耳朵轻轻难受。   白行玉垂眸, 俯瞰古鸿意, 却意外对上一双有些茫然的眼睛。   “白行玉, 我心好乱, 你弄的。”   山川一样的眉宇展开,目光柔柔落在白行玉的眼眸中, 很迷惘。   白行玉看清,古鸿意耳朵赫然红了,浓郁睫毛掀起,又垂下。   “你招式太厉害。我一点儿赢不了。”   “你先唤了我夫君,又扑来亲我,然后穿上我的衣裳,伏在腿间说那样的话……”   古鸿意一条条陈述着,给白大侠网罗罪名。   讲着讲着,耳朵越来越红,一路涨到脖颈青筋,吐息也紊乱。   “最后,又故意不肯唤一声夫君。…要我难受。”   古鸿意俨然给他定了罪。   那语调竟真的有些委屈。   “你师门一定教过你。”古鸿意眼睛垂下。   “剑门是不是教过你,新婚夫妻如何相处……可盗帮的师兄师叔,都没有老婆。平沙雁师兄又常年不着家。”   “我这辈子头一次成亲,欠好多练习,我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   我一看见你,一想到我们已是夫妻,心脏便那样跳动,浑身不自在。   又很尴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我只会打打杀杀。   新婚夫妻平日里都会做什么呢。   白行玉伸手抚上他的眉心,把他紧蹙的眉头揉开。   古鸿意的眉毛浓郁又精致,和美人尖遥遥呼应的一道山川,眉峰挺括,眉尾舒展,眉中轻轻连着心。   皱眉时便彻底成了连心眉,也好看。   白行玉摸摸他眉心细小的绒毛玩。   “我赢不了你。”黧黑眼睛一抬,长眉随之起伏。   白行玉疑惑歪歪头。夫妻哪有输赢这一说。   “……白行玉,你还笑。”   古鸿意肃穆朗声,“你给我时间,只要我勤加练习……”   话音骤然被中止。   白行玉两指堵住他的唇,垂下眼眸,不轻不重瞪他。   “乱刻苦。”   白大侠轻哼一声,一本正经地评价道。   “白行玉,那你教教我。盗帮没人教我……”   “好。”白行玉轻声应他。   肩头一阵温热覆上,白行玉捏住他的肩头,向前稍倾去,手臂顺势滑向前,便整个勾住他的脖颈。   本环着古鸿意的腰腹的双腿,撑起,跪在床铺间,这样,他便比古鸿意高出半个头顶。   古鸿意颔首望他,喉结撑出鲜明轮廓。   他要教什么。   乌黑长发垂落,环抱住古鸿意。   高处的白行玉像流水一样倾泻而来,压上他的唇瓣。   !   黧黑眼睫张大一刹。   意外地,不再是浅尝辄止地轻轻贴上,或羞赧地快快啄一下。   两臂夹着他的脖颈,摩挲着乱蹭,夹紧,绞得古鸿意呼吸堵塞,眸中起了雾气。   古鸿意下意识抽出一只手,抓住了白行玉的臂弯,撑着作一个支点。   下一秒,喉结被指尖抓握、按压。   彻底失了重心,也无力再推开白行玉。   “夫君。”   分开一刹,白行玉瞳孔朦胧,呢喃唤他。   温热与水雾渡入,唇瓣随着白行玉毫无章法的碾与含辗转。   白行玉第一次主动深吻他。   许久后,古鸿意气息紊乱地抬手抹一把唇角。   白行玉双腿软下,重新在他腿间坐好,颔首望他。   唇还微微打开着。   看清,唇齿之间,水色银线。   白行玉抬眼,认真盯他。   他想求一个赞赏。   唔。夸夸我……或者也来亲我。   他其实不大懂古鸿意又在瞎难过什么。   什么心乱,什么无措,听不懂。   成亲了就是能亲亲了。古鸿意我有在好好学…   “……我想明白了,我们还不太熟。”古鸿意摇了摇头,忽然轻声说。   白行玉楞了楞。   “我们相识太短,成亲又匆忙,所以…我才有些不自在。”古鸿意反思道。   才会心跳的很快。   古鸿意思忖,自己与他只是不停共生死,却没有一起生活过。   “而且,小白,其实你还不大了解我。…”   白行玉只与自己相识二十五天,二十五天前,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这号人物。   自己可是从十二岁就默默看着他,分析他的点滴,记得他的一切。   他不大知道自己的盗贼生活是什么样,不知道自己喜欢哪种酒、会做什么菜。   他看见的只是挥剑的自己。   古鸿意指腹摩挲着,心乱如麻,人当真越发贪心,全部的自己都想被他看见。   他下了决心。   于是,他轻声说,“小白,慢慢来。”   抬眼,却对上一双怔怔的清冽眼睛。   白行玉慢慢从他身上退下,落潮一样缩回被褥里,把自己蒙起来。   那半天,白行玉再不搭理他一句话。   *   “平沙雁师兄,只有你能帮我。”古鸿意有些失神地垂着睫毛。   袖玲珑举起一盏酒砸到古鸿意面前,冷嗤一声,“好好好,我们就都帮不上?”   古鸿意搁下酒盏,轻声对师兄说,“我戒酒。小白不让。”   袖玲珑瞪他一眼。   古鸿意又诚实答:“袖玲珑师兄,你们都没有老婆。”   “小子!”袖玲珑无端被骂,看着师弟诚恳的表情,不禁怒上心头,一个白眼便要晕去。   毒药师眼疾手快把他捞在怀里,狂掐他的人中。   平沙雁风尘仆仆赶来酒楼,看见盗帮众人皆活着,便放下心来,淡笑道,   “小古,你说,师兄听着。”   “师兄,我和白行玉又吵架了。”   平沙雁顺势问,“怎么回事?”   古鸿意攥着衣袖摩挲几下,茫然摇头。“我对他说,我们俩不熟。”   平沙雁眉心一跳,他稳住神色,反问道,   “哪里不熟。你不是从十二岁起,就对他……”   话音未落,古鸿意快快伸出两指竖在唇上,示意师兄噤声。   又忙正色道,“我堂堂正正,从未肖想过他。”   平沙雁不解,却见师弟少见地有些慌神,平日舒展如山川的眉眼紧蹙起来,耳朵赫然红了。   平沙雁仿佛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点头微笑,便换了个问法:   “你们二人是何时互通心意的?”   古鸿意诚恳答:“前天深夜。”   平沙雁清清嗓子,确认道,“前天定情,昨天洞房?”   古鸿意点头应道,“没错。”   平沙雁肃穆黧黑的面孔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师兄帮不了你,这是真不熟。”平沙雁面无表情地摆摆手。   “师兄,我还有一事相问。”   古鸿意踌躇片刻,方才抬眼问道:“师兄,你和三叠嫂嫂经常吵架么?”   平沙雁哽了一下,长叹一口气,“你是想问,你和他经常吵架……”   古鸿意点头。   “我和白行玉,朝夕相处二十五日,不是在吵架,就是在打架。”古鸿意反思道。   “譬如前日,我与他夜奔冲出围剿,流了这一场血,换了昨日的安宁,于是今日就又开始吵架。”   平沙雁按着眉心,淡淡点头,“衰兰,你分析的不错。”   他轻笑道,“你其实知道该怎么做。”   师兄的话语沙哑又轻柔地落进耳畔。   古鸿意抬起头,掀起浓郁睫毛,眼神一亮。   “我明白了,多谢师兄。”   这不挺上道的嘛。平沙雁微笑点头,循循善诱道,“衰兰,你自己说说,该怎么办。”   古鸿意眉宇一团肃穆,朗声回答:   “我应该再去陷入一场战乱,只要开始打架,白行玉就不和我吵架了。他还会心疼我。”   目光炯炯。   平沙雁唯余震撼,本就黧黑的面孔青了又青。   袖玲珑歪在毒药师肩头,不忘一下蹦起来嘶吼道,“平沙雁,你管管他吧!”   “我救不了他。”平沙雁两眼空空,不住摇头。   古鸿意头垂得很低,“我只会打打杀杀,不会跟妻子过日子。”   “师兄,你教教我。”   平沙雁倒怔了怔。   也没错,衰兰从小天南海北逃亡,没过过安定日子。   现在他成了亲,有心爱的人了,却还没学会怎么和爱人共度生活。   “这样,衰兰,师兄给你出个主意。”平沙雁叹了口气,便召古鸿意凑近,详细讲了计策。   “师兄当年就是如此得了你嫂嫂的芳心。”讲到此处,铁青面孔挂上温柔的笑意,肃穆一点点化开。   “不过——”平沙雁拎起师弟,一把甩给了一旁把玩着酒盏的千红一窟。“小古,你去好好打扮一下。”   袖玲珑这才发觉那一道窈窕红衣,他醉眼惺忪,大喝一声,“千红绣,我们谈家事,你跟来做甚?”   千红一窟捏起酒盏,笑吟吟走来,揪起袖玲珑的衣襟,不由分说便灌下他一盏烈酒,堵住他的恶语。   “没我,这门亲事得散。”千红一窟凑近袖玲珑的鼻尖,声色俱厉道。   平沙雁严肃拍拍古鸿意的背,“去吧。丈夫的容貌,妻子的骄傲。”   *   白行玉倚着门框坐下,伸手去接风雪。   自己压下羞耻去吻他,那个人却淡淡垂首,说着什么,“不熟”“你还不了解我”“慢慢来”。   之后他又跟着师兄师叔出门了,说是去给平沙雁师兄接风,把自己晾在家里半天。   躲着自己一样。   衰兰送客手当真是天下最大的坏人。   “我再也不主动亲你了。”   天色黯黯,飞雪的弧度已看不清。   白行玉擎起一盏小灯,望着风雪尽头。   他等了许久。   肩头都落了雪。   “再也不亲你了。”   困意上涌,眼帘垂下。   簌簌……   飞雪声中夹了很轻的声响,碎玉片花般铮铮传来。   白行玉抬眼,提起灯看一眼院外街巷,并无古鸿意的颀长身影。   睫毛再次垂下。   手腕一松,灯叮当落了地。   腕间却忽然缠绕上一阵绸缎丝滑,流水一样抚着腕心。   白行玉睁开眼。   一条紫金交织的长长绸缎。   目光顺之而上,屋脊高风飞雪中,立一点挺拔身影。   碎玉风雪从他背后砸过。   他哈出一口白烟,声音快意传来,   “跟我走!”   白行玉抓住绸缎。   绸缎一勾,他便迎着风雪稳稳飞上屋脊。   古鸿意站在那一头,与他牵着同一条绸缎,遥遥相望。   他看清,古鸿意纡金佩紫,华服堆绉。长发仔细拢了高马尾,美人尖的弧度漂亮地露出来。眉宇依旧肃穆,但落了雪绒,轻轻化开温柔,衬得古朴严肃的人也有几分潇洒风骨。   霜寒十四州的剑鞘里插了一朵磬口鹅黄梅花。   “去哪。”白行玉隔着风雪向他喊话。   绸缎忽地绷紧,卷起白行玉的手腕,便将他迎风快快卷去。   白行玉合眼。   许久,一阵温暖稳定传来,轻轻抬眼,他被拥到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和我约会。”   古鸿意单膝跪下,朝他伸出掌心。   “我好好准备了。”黧黑眼睛温柔望他。“……像寻常夫妻那样的约会。” 第71章 婚后日常4   “和我幽会。”   古鸿意单膝跪下, 向白行玉虔诚递出手掌。   他跪姿端正,长腿折起,腰脊挺得笔直。   鬓发如云在风雪中飘摇, 白行玉看清, 他特意挑出一缕发丝, 尾端挂了一枚水滴状银坠。   银器向来衬他,面青如玉,古雕刻画。   白行玉瞳孔细微一张,认认真真打量几遍风雪中单膝跪着的他, 心跳空了一拍。   深邃的眉眼骨相生来就为了纳雪, 眉峰到睫毛都染上莹白, 衬得眼睛更加黧黑、明亮。   “夜雪初积, 和我同游, 你愿意吗。”   织金衣衫簌簌翻飞,袖腕利落紧束系带, 小臂线条打直。   “不熟。你是何许人。”白行玉偏过脸,莫名不敢看他,垂眼小声说。   他用了古鸿意亲口所说的“不熟”。   古鸿意不慌不忙笑道,“我是大盗衰兰送客手, 盗帮的小师弟。”   “可我是剑门的大弟子,剑门是清净地,师尊不许我与一个贼私会。”   古鸿意并无愠色, 双瞳依旧明亮。   “无妨。”   古鸿意膝盖一顶, 双臂向前一把勾住白行玉的腰, 便将他抗在肩头顶起。   长发悬垂, 面色潮红上涨。   “古鸿意!……”   不顾他的冷眼与挣扎,古鸿意抬手拍在他的大腿上。只使了三分力气, 没有要他痛,响声却足够令人羞赧。   “下一次,落掌处便要再往上些。”古鸿意哼笑一声,如实告知。   不由分说,手掌再次落下。啪。   肩头的白行玉立刻痉挛一下,便当真乖顺起来,只是气息紊乱地咬着嘴唇,溢出细弱的声响,又拼力压住。   抓住古鸿意手臂的腕骨一阵用力而发白,又转而红了。   古鸿意扛着白行玉,一个箭步点在屋脊螭首上,借力轻轻一跃,便迎风冲入无边夜色中。   “无妨。我本就是一个盗贼——”   肩头倒悬一人,天旋地转,古鸿意的声音快意地随着风雪砸来。   “我是来偷走一块玉的。”   肩头那块碧倾玉赫然成了红玉,发烫。   古鸿意认认真真准备了一场约会,一下午间,拟订了计划,招呼好人手,备好了所有。只差抱着白行玉走。   “我答应过你,万水千山,我们一起去看看。”   “今夜,我和我的妻子去看——”   古鸿意步履翻飞错杂,轻盈点在亭台楼阁间,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汴京官府高处。   他把白行玉从肩头放下,又重新捞起腿弯打横抱起,单手托着他的腿弯向上一顶 ,便腾出另一只手来,仔细捋顺他倒悬许久而凌乱的长发,别到耳后。   白行玉因此看清,他们二人立于汴京官府朱户之巅,背后是无尽的风雪。   向前看去,脚下是一片花灯的汪洋。   剑门高阁不曾见过的景象: 汴京人影随花灯鱼龙一般游走,交汇,彩彻区明。楼阁人家,万家千落,明明如昼。   花市灯如昼。   ……   人约黄昏后。   他们的第一次幽会。汴京繁华,人声鼎沸间,白行玉恍惚,他们真如夫妻一般。   “我们去那边玩。”古鸿意仰头点一点脚下花市。   “可我们还受着江湖联盟通缉。”   他们一个是死去的大盗,一个是剑门的叛徒。这次约会,也未曾戴斗笠,或是蒙面。   “不怕。我有轻功,走。”   古鸿意抱着白行玉,纵身飞下官府朱户,跃入喧闹灯火中。   他们擦着灯火连线,疾走在百姓的笑闹中,虚化成一紫一白两道影。   巡逻守卫只觉背后一凉,来回巡视身侧商贩,并不见异常。忽又闻身后窸窸窣窣剑声。   “何人?”守卫拔刀拐入暗巷,只见空无一人。   守卫四望,才慢慢收回刀,埋怨道,“那什么江湖中人,前几日烧塌了明月楼,又引了另一帮子江湖中人围剿……与我小兵何干!却闹得我大半夜还要巡逻!”   守卫打了个哈欠,“林教头要罚我了。”再确认一眼暗巷中无人,便转身回了灯火辉煌中。   暗巷深处,墙体一道隐蔽的裂痕,叮一声开启,现出一道窄窄的凹陷。   “这道暗巷机关,是我亲手制成,供我躲追捕时藏身用。大约有六年了。”   古鸿意轻声解释道,眼神含着纯纯粹粹的骄傲。   打造时仅考虑容一人的机关,如今强行塞了两人,古鸿意只好把白行玉压在墙上,一手撑着墙体,另一手环着他的腰。   白行玉双手并拢,叩在古鸿意胸膛,抬眼盯他。   “守卫已走远。”白行玉便要推开他离去。   古鸿意拉起他的手腕,再次把他重重压在墙上,哑声哄道,“不走。”   “这是我当盗贼的基本功,做机关,躲脚步,大致就是如此。”   古鸿意在他耳畔认真介绍着自己的生活。   白行玉以为他是谨慎,或是经验所驱,便继续问,“依你经验,我们还要躲到何时。”他稍抽动一下被古鸿意攥紧的手腕。   “不是因为守卫。”古鸿意垂眸看他。   “那为何。”   “我想和你多待一会。”   古鸿意稍弯腰,额头抵上白行玉的额头,把他整个笼罩在怀中,影子投下。   垂眸认真望着他,睫毛插入白行玉的睫毛。那琥珀眼睛愣了一瞬,气息定格一刹。   在我亲手打的机关里,你多待一会。这就是衰兰的盗贼生涯,今夜约会,是我想让你好好了解我。   古鸿意勾起唇角。这一道小机关他很是满意,合该让白行玉见识一番。   又垂眼,白行玉被狠狠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却仍在小幅度地乱晃,表示反抗。   古鸿意眼眸一黯,有些口干舌燥。   “要现在便接吻么。”他拿鼻梁压住瓷白面颊,不轻不重顶撞几下,迫对方不舒服地乱蹭几下,却避无可避。   古鸿意莫名心情大好。   声音却诚恳。他再次认真询问白行玉。   这不在计划中。古鸿意为今晚的约会拟订了详尽的计划,他本想一步一步来。   可按着他的手腕压在只属于自己的机关中,他腕心被抑出白痕,双目也逐渐朦胧。   这副样子何人能忍住不吻他。   古鸿意压住旖念等他回答。   身下,白行玉轻轻合上了眼帘。   ……   良久,没有回答声。这是不情愿的意思么。   古鸿意想着,今日本就惹他生气,既然他不情愿,便作罢。古鸿意深吁一口气,喉结躁动滚几下,便快快撤了身,离远了他两步。   “走。”稍冷静下来,古鸿意牵起他的手腕便拐出暗巷。   手心很烫。   牵在手里的那人又变成了红玉,抬起眼幽幽盯着古鸿意翻飞的长发,面颊眼眶都染上潮红。   白行玉别扭蹙眉,朝他哼了一下。   古鸿意,反正我再也不会主动亲你了。   琥珀瞳孔深深盯他,古鸿意快步走着,莫名脊背一凉。   两人牵着手走进花市灯火中,发丝被笼上一层金黄的影,又落一层薄薄的雪。   古鸿意偏头看他。   他眼睛亮亮,伸手去接住一盏鱼龙灯投下的缭乱光影。   五色纷呈投在他掌心,射成一团梅花。   古鸿意看得呼吸静下来些,心中说,“多逛逛好。”   以后我们多出来逛逛。还要再约会。师门欠你的,我给你补上。   搭着五指,不知不觉变成十指相扣。   两人行走在人群嬉笑与灯火摇曳中,许久无话。   “他挺喜欢花灯,我准备的不错。”   “古鸿意我才不要亲你。”   “很顺利,下一步是带他去看……”   “古鸿意,吵完架后,你把我晾在家一整天没亲到。”   “以后多约会。”   “古鸿意刚刚你为何不亲我。我是不是不太会亲。”   “师兄准备好了,只差我一声哨响。小白会喜欢么……”   “呜。古鸿意你快亲我……”   心声如上。   古鸿意快步走着,只觉得手中人脚步越来越慢,便回首看他。   琥珀眼眸映着灯火,失神垂下,感知到古鸿意的目光,又骤然抬起,眨眨。   再刻意挪开视线,轻哼了一下。   古鸿意喉结上下窜动,也挪开眼神。   他怎么又放连招。古鸿意吞咽一口,压下眉梢。   再忍忍。按计划来。 第72章 婚后日常5   毒药师把醉醺醺的袖玲珑扔给千红一窟, 向平沙雁作揖道别一声,“小古小白交给你了。”便闪身离去,很快隐入风雪中。   他步履如常, 几个轻巧转点, 便在错综的街巷间留下一长串雪印。   巡逻守卫闻其声, 不见其人,正循着雪痕走去,屋檐上忽然积雪崩塌,砸了守卫一头, 守卫叫骂着抹一把脸, 再看时, 那脚印已然不见踪影。   毒药师稳稳从暗处走出, 继续行路。   很快, 苍绿小牌匾出现在眼前。   “银汉三,是我。”   银汉三正倚坐打盹, 也不避开风雪,任凭雪落了一怀,闻着声响,懵懂睁开眼, 只见孤魂野鬼似的一绿衣人,挂着淡淡微笑。   “见鬼!”银汉三一拍大腿而起,定睛一看, “是毒药师。没救了。”银汉三面色更青, “我跟你们盗帮不熟!”   毒药师上前帮忙抖掉小牌匾上的积雪, 呵呵笑道, “莫怕。我不娶老婆,用不着金银。”   银汉三这才长舒一口气, 又问,“那你此行何意?”   见牌匾积雪被扫得干净,又稍叹气,“沉木墨绿挂着净雪,多相宜,你非要扫去。唉,你们盗帮……”银汉三看一眼毒药师满袖子的补丁,绿衣竟打着红补丁,又一阵不住摇头。   毒药师忽道,“我识得绣阁阁主千红一窟,你与她应有的聊。”   此二人都是讲究人,且千红一窟此人极爱听八卦凑热闹。   若牵线搭桥,把银汉三引荐给她,这样,盗帮和银汉三不就熟络了么。   以后再顺走金银便不算打劫了。毒药师默默规划着,漾出淡笑。   “你到底何意?”   毒药师垂手立在他身边,目光遥遥落在天尽头的花市灯火。“银汉三,江湖之中,你消息极为灵通。”   银汉三点头,“不错。”银汉三立刻明白了毒药师的来意,轻叹一口气,便点一点身边小椅,“坐下,慢慢听。”   毒药师坐好。   银汉三微笑颔首,意味深长,“我不过是个半吊子说书人老家伙,讲的都是些打诨插科的武侠故事,说者无意——”   毒药师便点头,也不多言。   “我要讲,两对宿敌的恩怨。”   银汉三目光深深,哈出一口白烟。   “其一,是兄弟反目。一对儿孪生兄弟,从小一块闯荡江湖的小哥俩,一人飞黄腾达,另一人却坏了名声。二人都有恨,攀比着收了徒,等了许多年……”   毒药师立刻坐直,警觉抬眼,顺势问,“是不是那得意的一人,常年追杀那落魄的一人?”   又连忙追问,“为何要追杀,是为了道义,亦或是……   不对,收徒,收徒又是为了……”毒药师声音越发微弱,灭在风雪中。   银汉三点头,却不多言,深深看一眼毒药师,只叹气。清清嗓子,便继续讲道。   “另一对,是挚友反目。一人得了剑心,却杀了一个人!……他杀了他的挚友。从此,他日日梦魇,直至位高权重,抹去了挚友的往昔在江湖留下的痕迹……”   毒药师不解其中意,他想知道的,已得了些头绪。可银汉三讲这第二个故事作甚?   “多年后,世人忘了那位侠客,他也忘了梦魇。此时,故人之子,带着故人遗物,在风雪夜登上门来。”   风雪忽然一紧,破落苍绿牌匾悉索招摇,重声落入耳畔。   毒药师额头滑落一滴冷汗。   “故人之子,果然有故人之资,眼瞧着要长成故人那般的侠客……他惧了。此时,有人来相借。”   “借那孩子过去,当一把刀。”   银汉三重重一合掌,屋前松枝积雪簌簌掉落。   银汉三嗓音醇厚悠长,却不同于醉得意老腔那般雄浑浓厚。咬字韵律拿腔拿调,手中若再多把纸扇,便全全是说书人模样。   他笑叹道:   目尽青天怀今古,   岂肯恩怨相尔汝。   恩感人心,死犹有喜。   怨结人心,死犹未已。   ……   毒药师遥望风雪尽头花灯辉煌,“哪有那么多恩怨。”   银汉三点头答,“多大点事,闲的。”   又道,“一群行将就木的老家伙,牵扯小孩子进来作甚。”   “以后孩子们都过好日子。”毒药师自顾自喃喃着。   银汉三不作理会,又正色补充道,“毒药师,我只是闲话,你权且听听,莫要全信。”   “以后相互做伴,都过好日子。”毒药师怔怔重复一遍。   他从袖中翻出一枚小丹,拇指一捻便扭开来,其间呈了香灰状的药粉。毒药师深深看一眼那香灰余烬,又有些更深的猜测。   银汉三见他失神,叹了口气。爱惜地拍拍衣袖积雪,又看一眼雪中的小店,摆设细致错落,很相宜,各式银器有序摆放在柜台上。   世上太多好东西,享用不尽,目之不竭,哪有空天天恩怨。   银汉三又笑道,“不能白听。你记得引我去见见千红一窟。我与她好生探讨一番。”   银汉三却忽然吸一口寒气,小心侧目道,“你师兄不会生气吧?”   毒药师懵了一会儿才明白,此师兄大概指的是袖玲珑。   毒药师双目空空,“啊?”   银汉三此人的消息,果然不可全信。   *   看了花灯,下一步是带他去看夜景。最后还有一场惊喜。   “这条道,平沙雁师兄常带我走。”   古鸿意牵起白行玉,“牵好。”便一个箭步上前,两人朝一方已闭了门的小脂粉铺的珠帘间奔去,眼看要撞至店门,古鸿意提掌轻轻一拨,一挑,珠帘叮当划开,其间别有一番洞天:   幽暗昏惑古道,不分南北,不似在汴京。   长腿跨入珠帘中,一刹黑暗,古鸿意牵着他快快奔去,几个轻巧转身,又一刹,眼前明光涌入,豁然开朗。   “到了。”   白行玉慢慢睁开眼,愣神。   小河薄冰,夜雪新积。   河畔人家炊烟灭下,桥头一对人撑伞看河对岸。   河对岸,汴京灯会,乱金纷飞。   他们刚刚还身处灯会之中。   这么几步,竟然跨越了大半个汴京灯会,竟到了小河,身后便是酒楼、闹市、户坊。   “如何,大盗便是如此行路的。是否有你的马快?”   耳畔,古鸿意迎风雪恣意笑道。   白行玉回首四顾,有些讶异。确实是小河,初冻的薄冰间栓一只小渔船。   老船夫也在。   老船夫抹一把汗,抬头看那二人不知道从何处现身,一人纡金佩紫,一人白衣胜雪。   仔细看,一人腰间仍挂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宝剑,但另一人,单剑变双剑,流水一样的细剑,剑鞘各别了一支鹅黄腊梅。   单剑变双剑,我船要不保。老船夫目光一空,颤颤巍巍笑道,“二位侠客,好久未见。”   古鸿意快步上了桥,倚栏杆俯瞰老船夫。   他环臂扯一下发尾,便抬手一抛。   老船夫支着船桨,护着斗笠,抬头看他。   扑通。稳稳落入斗笠中。   老船夫垂头一瞧,赫然一枚银坠,水滴形状,清润晶莹。   “老人家,往日不能白白坐你的船!”   小桥上,那侠客长发沾雪摇曳,扶栏高声喊道。   他牵起身边人的手,两手交叠,压在桥头栏杆上。   “老人家,我娶到他了——”   桥上青年朗声向老船夫交代道。   眼睛很亮。   老船夫毫无稀奇的表情,抬头看一眼二人,他身边人正看他,眼神愣愣,又弯起唇角。   大雪压弯枝梢。   小船停在溪头。   二人肩头落了雪,十指相扣下了桥。   老船夫翻翻袖子,掏出那个不爱说话的侠客赠他的小金粒。还剩了一枚喜糖。   “我早料到。”老船夫叹口气,“那会儿都偷亲他的头发丝了,还嘴硬说不喜欢。”   罢了,保住了船,得了一金一银,老船夫赶紧收好。翻上斗笠,支起船桨,又叹道,“年轻真好。”   “走。”古鸿意牵着白行玉进了闹市,“我还准备了……”   “准备了何物?”   “先不告诉你。”古鸿意又认真望着他,“等着。我有好好准备和你约会。”   黧黑眼睛深深望他,眸中带着期许和笑意。   白行玉心空了一拍,压下好奇,乖乖跟着他往前走去,走进已然很熟悉的汴京闹市繁华中。   古鸿意先快步回了趟酒楼。   师兄师叔已不在坐次间。古鸿意颔首四处寻找,见那枣红讲坛边人群熙熙攘攘,便凑近其间。   台上,说书人纸扇清脆一合。   四下喝彩叫好。   “这番讲,那衰兰送客手,五年前作乱于汴京的大盗。”   “话说他风流倜傥,处处留情,常年混迹烟花所,欠下无数风流债。此话暂且按下不表。”   “他继承了那平沙雁的衣钵,可二人作乱的手法却有所不同,此平沙雁,行迹隐秘,阴森难测,但衰兰却花样百出,明晃晃变戏法似的手段,就是要逞给世人看——”   “然后便丢了性命了。呜呼哀哉,打得就是出头鸟。”   “被山河一剑砍了脑袋,这衰兰总算留名江湖,不过是个恶名。行了一辈子恶事,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恶有恶报。恶有恶报。”   百姓同声相和。古鸿意静静站着,确认了师兄师叔已离了酒楼。   忽然,腰间环上一圈温热。   脊背熨帖着小腹,他的吐息清晰传来。   “不听了。我们走。”   白行玉从背后抱住他。   古鸿意垂眸,双手把腰间的一对瓷白团起,插进他的指尖。   “简直是污蔑我。”古鸿意冷嗤一声。   白行玉点头。   “我从未惹过风流。”古鸿意严肃说道,怕白行玉不信,便厉声保证了三遍。   白行玉疑惑歪歪头。   重点是这个吗。   他把白行玉的手拆开,按着他的肩头,垂眸正色道,   “你是我此生第一个……”   古鸿意语调打颤,认认真真。   天下第一喜欢的人。   说出口了!   黧黑眼睛对着琥珀眼睛,同时张大。   此刻纸扇咻地一合,满堂喝彩哗啦啦响起。   人群熙攘,众声鼎沸间,他们压着肩头对视。   他听见了吗?   琥珀眼睛倒映着拥挤喧哗的人群、酒盏、窗外的大雪,浅浅弯了起来。   喧哗的波澜把白行玉推到他怀里,鼻梁迎上鼻梁。   古鸿意顺势垂下眼帘。   “等等!”   一道手刀劈在两人中间,将古白二人隔开。   古鸿意莫名一阵烦躁,喉咙滚滚,抬眼瞥去。   “你们两个贼人,我早料到你们没死!”   林教头横眉咬牙瞪一眼二人,虬髯震颤。   “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大摇大摆来闹市!前日,明月楼塌难不成也是你二人所为?你们搅得整个汴京不得安宁!”   白行玉不多理会林教头,只牵起古鸿意,踮脚凑近他,呢喃说着,“我们走。共犯。”   “好。”   “到底给我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现在就带你去看。”   ……   “不吵架了。”   “嗯,喜欢约会。那我也给你奖励。古鸿意,要不要。”   “……要。”   “再说一遍。”   “要。”   林教头只见那两个贼人依偎絮语,不仅毫无畏惧之色,甚至开始打情骂俏,更是一阵无名火冲上心头,“无耻!”   那二人十指相扣,夺窗而出冲入夜雪中。   没有看林教头一眼。   林教头振臂翻过酒桌,一地酒盏碎裂,他横眉怒喝,“休想逃!”   一个箭步冲至窗边,撑着栏杆俯瞰楼下车水马龙,却不见那二人踪迹。   “明明从此处跳下了!”   林教头哈出一口白烟,冷哼一声,便去翻胸前衣襟中的令牌,“上次被知府老儿耽搁,放了你二人,这次我自然杀了你们!——看看是你们的脚力快,还是禁军的羽箭快。”   摸索许久,衣襟中却空空,林教头蹙眉,又一阵怒气上心头。   “哪去了?!”   酒楼栏杆漆成淡青,积雪挂于其上,外壳冻成坚硬的冰。   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紧抓着栏杆,腕心青筋暴起。   冰凌难以抓握,那人单手悬于空中,却并不吃力,反倒神色轻松。   古鸿意一手抓着栏杆,另一手抱着白行玉,唇瓣间赫然叼着一块金镶玉的令牌。   禁军令牌渡上雪的清辉。   他稍仰头,示意白行玉接过令牌。   白行玉双手勾着他的脖颈,腾不出手去接,便垂眸凑近,咬住令牌的红璎,衔了过来。   “我又行窃了。”古鸿意沉声道。“是我失约。”   怀中人衔着红璎,他朝古鸿意摇了摇头。金镶玉跟着晃荡。   古鸿意单臂一振,调整一下抱姿,将他抱得更舒服些,又侧目看一眼楼下情形,道,“我们能跑。但。”   但要弄坏我给你准备的好东西了。   轻叹一口气,古鸿意还是下决心,吹响了口哨。   哨声如一支穿云箭,划破寂静的云霄。   官府朱户之巅,平沙雁得了哨声,却不见古白二人身影,“咦”了一声,“不见人影呢。”但他还是按照师弟的交代,按部就班行事。   平沙雁手腕一翻,边将脚边一道麻绳甩入手中,双臂一振,便将麻绳扯去,千丝万缕勾连,闹市街巷间,无数麻绳交错,绷直显出。   扑簌簌。   漫天纷纷的梅花落下。   而汴京官府朱门,一大捧鹅黄交糅着淡粉的磬口腊梅,坠到雪地中。   滚到汴京知府的脚边。   知府正抱着小女儿远看灯会辉光,被从天而降的花束吓了一跳。   平沙雁上前一步,俯瞰楼下,雪地白茫茫,唯余抱着小孩子、头发乱糟糟的官袍老头,小孩子捧着一团青粉逗弄嬉笑。   平沙雁确认古白二人不在此处。   “白费了这么好的一大捧梅花。小古亲手插了好久,哎。”   平沙雁本疑惑,这小子送花给老婆就算了,非要让远处闹市也落些花做甚?有何用处?   师弟说,他名号便叫衰兰送客,有了夫人,自然要宴请一下汴京城。   他说赴汴京这一遭,一路奇遇不易,要感恩。眼神纯粹虔诚,带着柔笑。   神神叨叨,说这积德。小江湖骗子。   平沙雁不解淡笑。   师弟不自觉做了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的事。   空山新雪初霁,他立于山巅振臂,为梅三叠落了满山梅花。   围剿的大军的兵戈,岳父恼火紧蹙的眉头,都落了雪绒样子的白梅。   淡青栏杆,冰凌被掌心化成水,栏杆倒刺渐渐显出。   单手抓握栏杆的那人并不觉得痛。   他们悬在夜空,一起看漫天梅花同雪绒纷纷落下。   琥珀瞳孔迎着风雪张大。   黧黑眼眸轻垂,不看飞花,只看他。   游人商户循着落花汇聚,断了巡逻守卫的来路,林教头冲出酒楼,却拥挤着,暂且不能与守卫通讯。   扑簌。   一块金镶玉稳稳落了雪地,压出一个凹痕。   正落在林教头脚边。   他蹲下,捡起令牌,擦拭净雪水。   又讶异颔首望天。   从何处来?是苍天赐下的吗。   红璎拴着一卷黄纸,林教头伸手抚平,那是一张小地图:   勾画了整个汴京城的格局,圈出龙王庙、护城河、朱雀桥等几点。旁批其窝藏流寇、或失修隐患……记得很清晰,比知府还要了解汴京城的街巷楼宇。   这是那个无恶不作的贼人的手笔。   挑着剑尖写画而成,字迹潦草张扬。   林教头收起令牌,又望一眼苍天,便垂头思忖一会儿,只惘然。罢了。归家去也。   飞雪中夜幕尽头的二人。   “怪我名声不好,约会搞砸了。……又成了夜奔。”   “嫁都嫁了,我跟着你。”   “以后半生,我行窃也跟着我。”   “跟着你。看你偷。世人说你坏话,我替你打过去。”   “真的?”   “真的。”   ……   “古鸿意,因为我也想了解你啊。大盗的那一面也想了解。我们慢慢来。”   古鸿意眼睫一沉,雪绒坠得睫毛很酸。   深深哈出一口白烟。   一瞬间下了决心。固然今夜有些事情搞砸了,但。   但今夜才过了一半。雪夜无月,但大盗最习于夜色,无需月亮方位,便大致知时间。   “跟我回家。”古鸿意温柔地说道,语气比往日都要深沉。   他下了决心。   白行玉只以为是回老板娘的住所,便点头,不多惊讶。   但黧黑眼睛很深很深望他。   “是回……我的家,我的很小的卧房。我长大的地方,”   “你记得,我说过,那卧房很破落,床也很小,翻身就会响……”   古鸿意有些语无伦次,却真诚到几乎是剖心。   “我的一切,都给袒露你看。”   譬如没有和你重逢的年岁。   那卧房很破很小,你是天下第一个允许进去的人。   也是唯一。 第73章 初恋   他带着白幽人回了老巢。   雪原清寂, 万声俱灭。   古鸿意似乎又犯了雪盲。   抬眼,天地一白,垂眸, 怀中他的身影也是一白, 视力被白色吞并成目盲, 于是刺激着感官,不断放大、放大:   雪的清气、风入松的寒气、冷风入喉的铁锈气,身边人的吐息,和指尖缠绵交换的体温与薄汗。   怀中人无聊, 若无其事拨弄他的发梢, 一下一下摩挲着他侧颈隐约的青筋。   指尖搭上, 轻轻抚弄。   越轻, 那筋脉反爆起, 撑涨。   喉结也随之窜动。   古鸿意不忍一把夺过那只手,压回怀里。又捏起指节蹂躏几下, 罚他。   “你知不知道,我带你去了何方。”   语调很郑重。   白行玉点头。不就是回家。   又不是没回过。   抬眼看他,那张肃穆的面孔极为少见地露出了脆弱。   雪粒扑簌砸进眉眼间,睫毛不自然地折下、掀起, 拼力看怀中人。   眼神很认真,几乎一团孩气。   为何有些哀伤。   ……又不是没去过老巢。   见怀中人反应不大,古鸿意一阵心烦意乱, 又捏起他的指节蹂躏几下, “我平生第一次带人回老巢, 回我的卧房。”   他反复讲着, “我长大的地方……我的十年……”   越讲越乱,讲不清为何如此重要。   倒睫越重, 眼神不安地垂落。   古鸿意沙哑重复一遍,“整整十年。”   他本不打算让白行玉知道的。重逢之后,明明他才是提着剑一次次救下白行玉的英雄。   把那十年的狼狈与屈辱全压下了。   他花了十年,一步步凭着霜寒十四州,堂堂正正走到白幽人身边。   “你亲口说,不大风光的那一面,也想看见。”   白行玉轻声应“嗯”。   他伸手去抚了抚古鸿意的睫毛,“都想看见,都是你啊。”   都喜欢。   再次得了确切的答案,古鸿意抬起眼不看怀中人,沉默地望着雪原尽头赶路。   白行玉见他无话,也不再多语。   只是看清,他脖颈青筋有规律地一下下张缩,喉结滚动、吞咽。   “好。剖给你看。”   古鸿意沙哑的嗓音突兀响起。   老巢,到了。   古鸿意抱着他,带着一身寒气和炽热的吐息闯入其中,一脚踏开卧房大门,便不管不顾地将怀中人按在床榻间。   !   “古鸿意……”   那是一张极矮的红木小床,十二岁那年师兄亲手打制。   大手抓握着清瘦的腰侧,一把将他压于其上,老旧红木吱呀作响。   古鸿意用最后一丝理智判断,这张小床容不下他们二人,便将白行玉安置好,   然后托着他的腰,自己轰一声跪在床边。   古鸿意颔首望他,他长发凌乱落在腰际,发丝缠绕在自己指尖。   雪的清光正好投在他的眼眸间,睫羽清冽,阴影盖住小痣。   这是暗室间唯一一点光。   白行玉去覆住古鸿意的手,想拽下来,古鸿意却反掐了一把他腰侧,饶有兴味看面前人瞳眸轻颤,竟轻轻叫了一声。   古鸿意怔了怔。   华山时,霜寒十四州也曾迫白幽人发出这样细弱的忍痛声,古鸿意记了五年。   一瞬间青筋涨起。   已不在华山了,他把白幽人藏进自己的卧房,压在自己的小床上。   今夜能听一夜他这样紊乱的声音。   “再叫一声。”   手掌加重几分力气,对方却咬着嘴唇不再出声。   五年之前的少年衰兰,岂能想象到如今光景。   “衰兰是什么样子,都剖给你看。”古鸿意抓起他的手覆在唇上,轻吻他的手背至指尖。   “但今夜,不许让我再忍。”   那双薄唇很烫。唇峰反复摩挲指尖玩弄。   白行玉顺着指尖看他,他眉峰很轻地皱着,睫毛折下,又慢慢抬起。   “白幽人,我有话对你讲。”   古鸿意望着他,眸中一片混沌。   白行玉倒愣了片刻。古鸿意很少这样称呼自己。   严肃庄重的名号。   那眼眸却灼红,分不出痛楚和欲念。   古鸿意的眼睛被倒睫折磨得几乎看不清了。   白行玉是一团月白。   他背后是一整面墙,古鸿意看不清那些画像。   这是古鸿意的十年。   但他决心告诉白幽人了。   唇峰间的青白手指慢慢挪下,转而捧住古鸿意的脸颊。   古鸿意顺势颔首,被他托起。   白行玉眼睛轻弯,温声应“好”。   低眉敛目一尊瓷器。   黧黑眼睛间强势滚烫的欲念反倒一瞬间清明了些。   古鸿意软下声音,“你沾了风雪,姑且换我的衣裳吧。”   跪姿直起,他把白行玉按到自己小腹,顺了顺他的长发,把凝结的冰雪化开、掸掉。   “我去寻寻。稍等我。”   腰腹间,白行玉轻轻蹭了下,表示答应。   “我有话。”古鸿意温柔地揉了揉他的长发,“很重要的话。小白,等我回来。”   待古鸿意的身影消失在门框处,白行玉轻轻跳下床,在卧房里四处乱逛,盯盯这个,看看那个。   眼神亮亮,很好奇。   喔,这就是古鸿意长大的地方。   很小的卧房,逼仄的小室内蒸腾着雪日的水雾,很暖,听不见一点风雪呼啸。   一切简洁,只有一张低矮的红木小床,屋那一侧堆着些铜铁,大概是些暗器。整面墙都蒙了罩纱。   年少的古鸿意在此处磨制暗器,在此处抱着霜寒十四州打盹,在此处……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   很轻地笑了。   想见见小古鸿意。他不觉得那时候的古鸿意不大风光,暗器、轻功、身法……还有今夜的行窃,他都见过了。   都喜欢啊。   白行玉轻手轻脚坐回床边,静静等他。   叮。   脚步落在一方地面,一声细微的松动声。   白行玉警觉抬眼。   他很快判断出,这是一处机关。和今夜古鸿意带自己藏身暗巷的机关一样。   白行玉俯身按了按那处机关,有些好奇,便照着古鸿意的样子轻轻一拨。   在机关弹起的瞬间,他快快抬手捂住眼,觉得随意看古鸿意的东西不大好。   白行玉一手捂着双目,另一手摸索着想把机关合上。   指尖搭上,摸出机关竟还有第二重,一道浅浅的凹痕,形状很熟悉。   白行玉稍蹙眉,慢慢张开了指缝,看那机关。   无论如何都不会忘的凹痕刻印。   ……盟主的苍山玉?   白行玉抬眼看一眼门外,仍不见古鸿意的身影,便利落翻出从皓月尸身上夺走的那块苍山玉佩,一合,榫卯相宜,铮铮金铁之声接连响起,那机关瞬间大开。   一瞬间呼吸寂静。   白行玉不可置信地轻轻摇头。   微弱的雪光投到昏暗的小室中,天地间只有这一方清辉光亮。   银纹精细的檀木盒,指尖搭上银锁,并未锁着,轻易弹开,盒开,一帘竹简静卧其中。   剑门绝世的剑谱,害得他落了风尘之物。   白行玉心中空成一片雪地。   这道机关确实是古鸿意的手笔。   开启机关的苍山玉,又正在古鸿意手中,他说,乃盟主亲赐。   「白行玉,行窃的人不是你。那样固若金汤的防守,只有盗帮破得开。」   「有人赐我苍山玉佩,让我抓捕你,押回剑门。」   「五年前,我便试过闯剑门……」   那时候他追问古鸿意,五年前为何要闯剑门,黧黑眼睛躲闪,避而不谈。   这一切串联起来。盟主固然要扣给自己莫须有的罪名,但剑谱为何出现在盗帮老巢,出现在衰兰亲手制的机关中,开启的信物还是盟主亲赐给古鸿意的玉佩……   「衰兰是什么样子,剖给你看。」   「白幽人,我有话对你说。」   为何今夜他的眼睛如此哀伤。   若只是归家,为何要那么郑重,为何要反复确认自己愿意知道。   白行玉跪坐在昏暗逼仄的小室间,屋外是大风疾雪,天地压在肩头,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乱云低沉夜,急雪舞回风。   “小白。”   古鸿意走得很近时,他才听到他的声响。温柔的带着哑的嗓音,窸窸窣窣的衣袖声。   古鸿意走近了他。   只一刹那决定,   锦水将双泪,剑出鞘。   银亮的剑身倒映着雪色轻波,锐利杀气腾出,刺进眼睛中,白行玉轻轻叹气,垂眸苦笑,明白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无法再粉饰太平了,剑已出鞘,机关剑谱尽开,这一切尽收那个人眼底。   “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那个人语调古井无波,一步步迫近,他的影子把跪坐于地的白行玉整个压住。   为何他如此平静。   为何他没有拔出霜寒十四州防御。   白行玉没有回头看他。抓握锦水将双泪的手腕不止打颤,咬着舌尖迫自己痛,迫自己清醒。   他要说什么?   他要告诉自己什么?   剑谱是他窃走的,是盟主的旨意?   那和自己的一切算什么。赎罪吗。   良久,温热熨帖上后背,那个人熟悉的体温、手指老茧的触感、稍粗粝的面颊,山崩天裂般压来。   白行玉被压得气息紊乱,怔怔垂下羽睫,等待着……   “我爱慕你。”   古鸿意的嗓音温柔而沙哑地响起。   琥珀瞳孔忍不住翕动。   古鸿意席地跪下,摸索着从背后抱住他,抱得很紧很紧,要把他压到血肉里。   古鸿意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双眸失焦,只是扑去抓住那一团月白。   他听到锦水将双泪的剑声,但并未多虑。   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   “很多年前,我便想见你。……华山论剑后,夜夜你入我梦来。……我凭着霜寒十四州,一步步走到你身边,娶到你了。”   “白幽人,我……比你所想,更早些动心。”   锦水将双泪落地清音铮琮作响。   古鸿意抓住他的腰,把他反过来,按在红木小床边。   两个人都乱七八糟地跪坐着,无人再提斯文。   古鸿意双目朦胧,看不真切,索性阖眼压上,轻吻他从脖颈至唇。   轻得像羽毛的吻。   和年少时想见的人,在自己小小的卧房里。   外头大雪不停。   但指腹感知一道温热水痕。那人流下一行清泪回吻他。 第74章 信任   指腹揉开水痕。   古鸿意稍推开他, 愣神看他的样子。   受了惊的小兽一样,怯怯看自己。   他的泪眼面前,古鸿意再不犹豫, 伸手去握腰间的剑, 一瞬间, 霜寒十四州剑出鞘。   肃杀剑气白刃向前飙去,腾腾杀意破开寒气。   白行玉索性合上眼帘。   他没有再拔出锦水将双泪抵挡。   许久,疼痛并未到来。只有轻如羽翼的重量降落在身上。   “小白,看看我。”   白行玉听话抬眼。   对上古鸿意一派纯粹的明亮眼睛。   没有任何欺瞒与杀意。   一块细软的雾白纱帷落在他们身上, 将二人整个蒙起来。帘帷堆纱叠绉, 影影绰绰, 古鸿意支起霜寒十四州, 挑帘看他。   方才, 霜寒十四州破开的是墙上的罩纱。虽然古鸿意并不清楚,是哪个师兄帮忙把白幽人画像全蒙起来的。   盗帮有如此细心的师兄么。   但没关系。   “回头看看。”   帷幕堆叠, 古鸿意的声音在其间温柔地回响。   白行玉挑帘回头。   一面墙,铺天盖地满满当当山穷水尽。   同一种模样的丹青。   纸张泛黄发脆,画得却很认真。   “我十年来的心意。”   年少时的心意在年少时想见的人面前徐徐展开。   古鸿意轻笑着仰头,去看那一面墙, 双目完全对不上焦,只看见一片黑白交织。   ……无端感觉和记忆中的画像有哪里不一样。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重要的话。”   “是。”   “对我没有别的隐瞒了……”   “再也没有了。”   “真的?”小心翼翼盯他。   古鸿意捧起他的脸颊,拿鼻梁顶了顶。“嗯。”   指腹老茧反复剐蹭瓷色面颊。   “……不哭。我早该对你说。”   之前, 总怕你看不起我, 但今夜你亲口说, 是个贼也嫁, 盗贼的样子也想看看。   双手之间,白行玉被揉得脸颊也皱 , 头发也乱。   “古鸿意,你想和我说的话就是这些……”   琥珀瞳孔愣愣盯他。   古鸿意点头。他只是想表白。   “否则呢。”   白行玉轻轻拽他衣角,抬眼望他,   “没有什么血海深仇……或者算计之类的大事?……譬如,剑谱一事,其实是你设计陷害我……”   “那我又为何要救你?”古鸿意顺着他的思路反问。   白行玉愣愣,小声胡乱答:   “你罚我的真心玩。”   古鸿意单边长眉一挑,疑惑道,   “想哪去了。白大侠,你话本看多了。”   古鸿意噗一声笑了,便伸手戳白行玉的额头,戳远,对方扑回来,古鸿意再伸手戳远。   如此反复几次,把对方惹恼了,索性一合眼,便抓住古鸿意的衣襟,把自己埋进胸膛里。   蹭了蹭,再不理人。   古鸿意趁势把他整个圈进怀里,望着他笑。   轻轻的嗓音从自己怀中一点点溢出。   “你不是说,是很重要的事……”   他肩头打颤,抓着古鸿意衣襟的指尖紧到泛白。   古鸿意反问:“打打杀杀重要,难道我的心意不重要么?”   “不是……”   古鸿意捏起他的面颊,把他卡进虎口里,又一番蹂躏。   “你让我等了十年,这如何不重要。”   古鸿意声色俱厉,点点他的额头,一本正经斥责道。   怀中人咬着嘴唇摇头。   白行玉正垂着头,忽然目光中落下一对深邃漂亮的眼睛,星星一样。   是古鸿意歪头偷看他。   “我的心意天下第一重要。”   星星凑近了他,擦一下他的鼻尖。   怀中人立刻瑟缩一下。   抓着肩头,把自己埋在古鸿意肩窝。   古鸿意抱着他轻轻摇晃。   他小小声说:“太好了。……”   “我本觉得丢人。”   “一点没有。”白行玉认认真真。   “古鸿意,你若是早些给我看这些,在华山我们都不会有一战。”   “方才,你拔剑做甚。”古鸿意忽问道。   怀中人不抬头,只是伸手遥遥一指二人身旁的机关与剑谱。   指尖绷紧,上下晃晃,很委屈。   古鸿意顺着他的指尖,目光落在那模糊之物上,眼睛对不上焦。   他不舍得松开怀中的白行玉,便想了个法子:   古鸿意长腿一折,再忽地一展,直直踢向那檀木盒,其间竹简咻地飞出,疾飞向房梁上,重重一砸,又咻地弹回,在屋内几道折返,最后临空坠下。   古鸿意一手揽着白行玉,腾出另一只手,举起,一夺。   眼睛没有偏离白行玉半分。   那竹简却稳稳抓在手中。   怀中人抬头,盯着那竹简一愣。   重重看守下的华贵之物,就被衰兰这样残暴磋磨。   古鸿意拎起那剑谱轻哼一声,让自家妻子伤神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何物?讲讲。”   白行玉从他怀里稍抬起些头,便将机关、苍山玉江湖通行令等一一讲去。   古鸿意点头,轻叹一口气,“倒也合该怀疑我。”   此物出现在老巢,又安放在由江湖通行令开启的机关中。这机关又显然是自己的手笔。   “你方才拔剑,莫不是对我起了杀心。”   古鸿意垂眸看白行玉。   白行玉没有再把自己埋进胸膛里,他轻倚着古鸿意的肩头,静了片刻。   睫毛轻轻打颤。   “……没事了。小白,也该怀疑我的。”古鸿意去揽他的肩头。   又说,“我只有三两句辩驳,即使你现在依旧不信我,也无妨。”   怀中,纤长睫毛骤然抬起。   眼瞳无比认真盯他。   “舍不得。”   白行玉轻轻拽着他的衣襟。   “……我舍不得。”   嗓音又轻又哑,重复一遍。   古鸿意朝他温温柔柔笑出一对酒窝,又打趣道,   “你该把这个剑谱藏起来,不告诉我,再偷跑回师门……”   古鸿意话音未落,被气息急促的清音打断。   “古鸿意,不许这样说。我们多少次共生死……我们都已拜过天地,我们……我们怎会再相互隐瞒。”   清冽眼睛认真看他,眼眶稍红,气息也乱,讲着讲着,有些焦急。   怀中人无措地抓住自己的手,摩挲着手背。   古鸿意反叩住他不安的指尖,强势又温柔地插入其中,变为十指相扣。   “三日前,我一个人在明月楼对战皓月……我好想见你。我想和你一起……”   一口气讲这些话时,白行玉没有再垂下眼帘,没有再埋进怀里。   琥珀眼睛怔怔盯他,眸中涨潮、落潮,都看着他,不曾偏离。   坦诚得不像白行玉。   古鸿意有些愣神,火海初吻竟然只是三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们还各有隐瞒。   白行玉擅自去杀敌、自己则瞒住了眼睛的伤……   短短几日间,作了夫妻,相互袒露了所有。   古鸿意点头应“好”。   又温声说,“亡命鸳鸯就该如此的。以后我们再无隔阂。”   怀中人面颊一团不自然的潮红,自暴自弃般地继续讲着,   “古鸿意。那,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古鸿意弹他的睫毛玩,笑道,“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我才不会再讲第二次。”   白行玉双手叩在他心头。   跪姿也直起。   看着这副颇认真的架势,古鸿意坐直,严肃侧耳听。   “我再也不主动亲你了。”   琥珀眼睛皱了皱,屏着羞耻一口气宣誓道。   字字认真。   古鸿意目光一怔,垂眼忍笑。   “不许笑……我还没说完。”   白行玉伸出两指戳他的酒窝,又不轻不重瞪他。   “若是反过来,我…还是情愿的……唔。”   他的话语被中断于炽热的气息。   古鸿意抓住他的肩头扑去,强硬地堵住他的唇瓣。   长发徜徉在小床上,手腕不自觉乱蹭。   他知道那是古鸿意少年时的小床,有古鸿意的体温、气息。   一张窄床容不下两人,古鸿意捞起他的腿弯,把他整个放到身上,摆正。   撩眼看,他伏在身上,双手并拢支在自己胸膛,这样稍稍撑起身来。   得了呼吸,紊乱地喘着气。   眸中水雾弥漫。   一腿正好在古鸿意两腿之间,稍跪起来,去躲开古鸿意。   古鸿意捏住他的后颈,把他按回怀里深吻。   对方雪崩一样降落。   瘫在身上,化成一团温热的雪水,胳膊再无力支起。   古鸿意又刻意分开一刹,看对方失焦的双眸,被蹂躏得泛红的唇。   “唔……”   年少时,何曾敢想那个孤傲的剑客有这般模样。   古鸿意心跳得轻快,要飘起来。   再捧过他的双颊,更温柔地覆上。   “抱一会。”   “嗯。”   双腿勾着双腿,脸颊卡进肩窝,两个人就这么胡乱缠着,挤进一张小小的床间。   “……我是有妻子的人了。”   古鸿意望着天花板,突兀说道。   白行玉疑惑蹭蹭他的肩窝,倒也点头。   听见轻轻的笑声,沙哑,又很纯粹的高兴。   古鸿意在笑。   他完全看不清楚了,睫羽合上,伸手揉了揉眼睛。   “我是有妻子的人了。……”   笑声渐渐淡成喟叹与断断续续的堵塞。   不再用抱着霜寒十四州,只和剑说话;不再用一个人听着世人的攻讦,有人帮自己撑腰;想去千山万水玩玩看看,都有同龄侠客陪着。   “也算挚友?”   “算。”   两个人挤得很近,鼻尖碰鼻尖。   古鸿意又问正事,“那剑谱,你觉得是何人放于老巢的。是盟主吗?毕竟是他赐给我江湖通行令,让我去抓捕你。……盟主此番栽赃于我,便是挑拨离间。”   白行玉稍蹙眉,轻轻摇头。   围剿大军都打不进来老巢,盟主又如何能进来。   况且,盟主会制机关么?   “机关……”古鸿意思忖,“是袖玲珑师兄教我的。师兄进老巢也无阻碍。”   “……总不能真是袖玲珑师兄偷的剑谱吧。”古鸿意愣愣。   白行玉摸他的发梢玩,又顺势问,“又是何人传授给师兄?”   “师父。”   一阵风雪嚎啕,划破静谧的夜空。   古鸿意垂眸,“不是师父偷的。我仔细看过,这道机关大致小半年前制成……”   古鸿意推算了一下,“大致是,我按黑衣人指示赴汴京,与你重逢明月楼的时候。”   “那时,师父远在天山啊。”   伸手顺了顺白行玉的长发,“不想这个了。说来,若你把剑谱还给盟主……”   这盟主和师尊再讨厌,剑谱也的确是他们的东西。   “若你还了剑谱,是不是……可以恢复清誉?”   白行玉一怔,抬眼,对上古鸿意认认真真的眼神。   纯粹的为他欣喜。   “哪有如此轻易。我如何解释,我从何处找回的剑谱。”   古鸿意思忖片刻,“你就说,是衰兰送客手偷的。反正我本来就名声不好。况且,衰兰早死了,死无对证。”   又说,“能换你清誉,这个名号当然值得。”   一瞬间,古鸿意忽然垂下眼帘,如果他恢复名誉,他们又是云泥之别了。   但他想让白行玉好。   “我不要。”轻轻的声音,温热的吐息。   古鸿意垂眸。   肩窝,清冽美目认真望他。   “我与你,荣辱与共。”   侧躺着的二人,发丝交叠发丝。三日前,他们结过发了。   古鸿意抓住他的腿弯,勾住自己的腰腹,抱得更紧密,再无空隙。   翻身压上。   逼仄的小床只容得下紧密相连的二人。   白行玉晕晕沉沉,阖眼承他的吻。   “唤我一声。”   “……夫君。夫君。”   他很乖地呢喃。一声声索求。   不止年少的愿望,连今早的愿望也得了满足,古鸿意心跳得更轻快,勾唇笑了。   轰一声。   床塌了。   ……   陪伴少年衰兰十年、师兄亲手打成的小床,就这样塌了。   二人乱七八糟坠了地,还抱着,还相联。   白行玉懵懵抬眼。古鸿意扶一扶额头。   两人对视一眼。   琥珀眼睛弯起。   “……都怪袖玲珑师兄。”   古鸿意严肃说道。 第75章 忠诚   床塌了。   古鸿意愣愣, “我……再去抱些被褥,今夜只能席地而眠了。”   又指一指方才拿来的衣裳,交代白行玉, “先换上我的衣裳, 莫要着凉。”   白行玉点头, 拿起那一团灰蒙蒙的布抖抖,开始一个一个数着补丁。   古鸿意起身离了卧房。   哈出一口白烟。   心很乱。剑谱为何会出现在老巢?是何人所窃?   能进老巢的人……盗帮的师兄师叔中,何人偷了剑谱?   古鸿意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是盗帮的长辈……盗帮众人虽为盗贼,却有自己的一套信条, 师兄师叔们潇洒快意, 对盟主那一套波诡云谲的玩意毫不感兴趣。   师兄师叔谁在乎他那破剑谱。   除了一个人。   师父。   被盟主追杀了二十年的公羊弃, 与盟主结了宿仇的公羊弃。   如果是师父窃走了剑谱, 一切都对的上。   ……可师父为何会制用苍山玉开合的机关?他怎么知道有黑衣人赐给自己苍山玉?   就像知道自己救风尘以来的一切一般。   好似操持着一段牵丝戏, 提着线控着自己一步步走上救风尘的路……   古鸿意额间滑落一滴冷汗。   *   雪急天高。   一个孤独的老者坐在房檐上,翘着二郎腿, 静看汴京满城风雪。   “师父。”   背后,有人唤他,他并不回首。   毒药师气喘吁吁,从袖中翻出那小瓷瓶, 伸指取其中香灰,捻于掌心。   古白二人成亲那日,公羊弃冒雪来访, 点燃香柱的余烬。   “师父。那柱香, 并非寻常的香。”   公羊弃淡笑道, “不是香, 那是何物?”   “是药。”   毒药师气息焦急,迎着风雪高声道,   “是治好衰兰眼睛的药。衰兰在拜堂前复明,不是神迹,不是苍天恩赐,也不是因为我配的药酒……我的药酒只是催他动了情——”   “是师父的香灰让衰兰的眼睛好起来的。”   “一药破一症。那,三日前,围剿战火中,划伤衰兰眼睛的人,并不是盟主,而是师父您。”   毒药师刹那间想起银汉三所讲的故事。一对反目成仇的孪生兄弟……   毒药师顾不得抹去风雪,静立成一尊雕塑,只有无血色的嘴唇嗫嚅。   “师父,您到底是何人……”   *   古鸿意抱着被褥,心烦意乱地回了卧房。   模糊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人身上时,心脏跳得快了一拍。   白行玉穿了他的衣裳,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歪着头蹭了蹭衣袖补丁。   白行玉在很乖地等他。   衣袖长了一截,覆住手背,只露出来一点白皙的指尖。   白行玉抬起手,召了召。   宽阔衣袖滑落,露出整个小臂。   古鸿意循着模糊的藕节一样的瓷白,走近,席地坐下,把脸颊贴到了他的掌心。   什么也看不清,但还有颜色。   他乌黑的长发靠近了胸膛,指尖拨开自己的衣襟。   潮红上涌青瓷釉面。   唇开合。   一阵悉索,琢磨。   古鸿意双膝打开,迎他。   古鸿意胸膛上残留着山河一剑的三道剑疤,那是救风尘时盟主所赐。   唇舌湿热舔过疤痕。   浅浅的水红,吞吐。   此盟主……当真是盟主吗……古鸿意分神想着。   很快,古鸿意分不了神了。   他被白行玉舔舐得哈出一口粗气,撑着胳膊向后稍仰去。   酥麻从胸膛疤痕蔓延到全身经脉。   喉结爆起,滚动。   “哈……小白。”   白行玉又够不到他的胸膛了,便手掌撑着地,向前挪去几寸。   又贴上。   古鸿意朦胧看对方慢慢爬来,像一只小兽一样。衣襟敞口垂下,长发垂在胸前晃,丝缕墨色遮住了若隐若现的胸前肌肤,以及两点淡红。   细密的咬、舔落在胸膛的疤痕上。   古鸿意伸手压住他的头发,加深了这个……不太像样子的吻。   直到古鸿意无意识地闷哼了一声,怀中人才停下咬噬,仰头望他。   眼睛亮亮,有些得意。   古鸿意伸手揉他的发顶,“小白……好乖。”   “喜欢么。”   “……喜欢。”古鸿意气息粗乱。   洞房花烛还完全是咬呢。   白行玉轻轻倚在古鸿意的胸膛间。   他盯着古鸿意胸前的起伏,线条漂亮,沟壑清晰。   伸指戳一戳。   也很软。   有山河一剑的疤痕,还有锦水将双泪的疤痕。但也好看。   狭起琥珀眼睛。我的夫君,我的我的……   手指忽然被一把夺取。   “不让摸……”白行玉不满问道。   “让。小白,我也有事求你。”   “你说。”   “无论日后出现何种情形,求你信我。”   “……信你什么?”白行玉有些惘然。   面前,古鸿意单膝跪地,执起他的手,虔诚地吻了一下他的手背。   “信我,绝对忠诚。”   一点雪光把他宽肩窄腰的轮廓勾勒得清晰。但白行玉看不清他肃穆的表情和垂下的眼睛。   “我拿我的眼睛立誓。若有半句虚言,苍天夺走我的双目。”   白行玉伸手抚他的眉眼。好不吉利。怎么说了这么重的话……   “好。”白行玉点头应他,“绝对忠诚。我亦如此。”   白行玉牵过他的一只手,像他一样吻上他的手背。   微弱的雪光下手臂交错,相互吻了手背、立誓忠诚的二人,像行交杯酒般的姿势。   直至今夜才补全了洞房花烛时未尽半盏残酒的遗憾。   绝对忠诚。   行过交臂立誓的侠客轰一声倒在胡乱铺成的被褥间。   古鸿意叹气,床都塌了,第一次带他回家,就这样破破烂烂……   还穿着全是补丁的衣裳。   “进了贼窝,感觉如何。”   白行玉偏头盯他。   “你跑不了……夫人。”古鸿意望着他笑。   “讲讲。”   “讲什么?”   “讲你年少时……”   “我师父算出来,我是和锦水将双泪纠缠一生的命。我才跟着师父回了盗帮。师父待我很好……不是你师尊那样的……我举目无亲,在世上最亲的亲人就是师父……师父不会害我的……”   白行玉疑惑蹭蹭他的胸膛。   白行玉本想听听少年衰兰的生活,怎么他张口闭口师父。   “我师父是盗圣,不义的事情不做。”古鸿意不住揉眼睛。   “小白,你觉得,真相……重要么。”   “我们一起。”白行玉轻轻说。“没什么做不到的。”   古鸿意今夜沉沉的疑虑一下子化开。他垂头应“好”。   “随便你摸,捏也好。”古鸿意合着眼,把他的手牵到自己胸膛前。   却牵来了一整个人。   白行玉顺势扑到他的臂弯中。   这一夜他们抱着入睡。   风雪簌簌。   古鸿意醒来时,眼睛尚且能看清些颜色与轮廓。   臂弯中的一团白。   模糊,但俯首啄他的鼻尖时,很准确、熟稔。   ……他的手还搭在胸膛上。   古鸿意帮他仔细把过长的衣袖挽好,再把他的手重新放回胸前。   对方恬静地睡着,但下意识一把抓握。   捏一捏。   古鸿意:……   古鸿意轻笑着戳一戳他的额头。   白行玉模糊“嗯”了一声。   “醒了。”   “嗯……”   “回家吧。”   “汴京的那个家?”   “嗯。都是我们俩的家。”   至于剑谱,二人决定暂且放在老巢。   二人换好衣服,相互简单梳了头发,便迎着微弱的晨曦出了老巢。   雪停,天色淡蓝。   白行玉无端想起了夜奔时老巢雪原日出的景象。   那时,古鸿意盲着,没能看见日出。   没关系,今日为他补上。   就像昨晚补上交杯酒的遗憾一样。他们总是能圆满的。   他们并肩同行在茫茫雪原中。   很快,日头上来,淡蓝边际的金红一点点溢出……   古鸿意醒来时是能看见模糊的颜色的,他判断此时晨曦初升,蓝与红交融。   日出了!   “古鸿意,你看。”琥珀瞳孔映着金黄光晕,轻声说。   身边人捏紧了白行玉的手掌。   古鸿意强撑着抬眼去盯着天际。他还能看见些许颜色。   天际风云金红交错。   破云日出的一瞬间,古鸿意完全失了明,什么也没能看到。   从京畿老巢回到汴京城,天色已大亮。   通途大道喧嚣,各色的车马卷着红尘滚滚而来,各式的叫闹随着行人散入被踏成灰黑的积雪。   通缉令纷飞。   酒楼高处喧哗。   “又是那个盗帮?”   “一群过街耗子,真难杀!”   店小二端着酒水,瞪目咬牙道,“江湖盟主又加兵力来剿灭盗帮了!”   酒客哈哈大笑,毫不讶异,“又剿匪!哼,我看这个盟主不会干些别的事了!打打杀杀闹得满城不得安宁!”   “这次,盟主是来抓捕那个衰兰送客手的——”   “衰兰?他不是半年前就死了么?”   “谁知道呢!满城都是通缉令,说他偷了剑门绝世的剑谱……”   “那不是白幽人背叛师门偷走的么?”   “诶呀,那是冤枉啊,盟主正诚心召白大侠回师门呢……   一切都是那个衰兰的阴谋,你想想,一个贼,被霁月风光的白幽人打败,他从此怀恨在心!他偷走了那剑谱……害得对方背了罪名……心狠手辣,也就是盗帮的人如此……”   小二编排起故事来,滔滔不绝,双目炯炯有神,一扫疲态。   “满上!”酒客不耐烦地打断了小二的絮叨,仰头将温酒一饮而尽,哈一口粗气,唔咙道,“那这盟主也听风就是雨的!一句话给白幽人定了罪,又一句话给衰兰下了通缉。”   小二忙不迭倒酒,眯眼叹气,“我也不明白呀,这什么剑谱,闹得这些江湖中人,三天两头打入汴京一次……”   小二忽地提高音量,兴冲冲道,“不过,客官,你就不想见识见识,那个衰兰跟白幽人打一架?”   酒客喷一口酒气,拍掌大笑,“看热闹不嫌事大!”   小二眼睛一亮,振振有词道,“客官你看,这衰兰呢,张扬乖戾,恨不得告知全江湖他的名号,是个死要面子的……”   “结果,华山论剑,被狠狠挫了锐气,丢了脸面!他恨不恨?他死命报复回去……”   “再讲那白幽人,固然是个光明磊落的侠客,但成天戴着个面具,也是个傲气的……”   “心气这般高的人,被衰兰害得被逐出师门,还人人喊打了一整年,他积怨在心……”   “你屈才了,不该跑腿,该去说书。”酒客又仰头饮尽一大碗酒,哼笑一声。   小二一合掌,激动不已,声调都高了,“当真恨海无边,此二人一定能打出个血雨腥风,客官,当真不想看看?”   酒客旁桌,两个浑身补丁、头戴斗笠的人,共同执着一张通缉令,窃窃私语着什么。   “小白,看看我多少钱?”   “……赏金五百两。”   斗笠轻轻掀起,露出一张清冽的脸来。   “你一点都不便宜。”   白行玉浅浅笑着,温声对古鸿意说。   小二兴冲冲讲个不停。什么仇恨啦、宿敌啦、赶紧痛快打一架啦……   高声融进小楼飞雪声。   那对宿敌挑起斗笠,相互轻轻吻了一下脸颊。   “荣辱与共。”浅浅的琥珀眼眸。   “绝对忠诚。”混沌的黧黑眼眸。 第76章 一切的真相   *白行玉视角   真相是何物。   谁偷了剑谱、谁派遣衰兰抓捕自己、盟主与衰兰到底是何关系……   白行玉都不清楚。   昨夜小雪, 在那张小小的床上,他们耳鬓厮磨,两只小兽一样胡乱地相拥, 古鸿意问他, 真相, 重要么。   白行玉怎么可能不想知道真相。   他的前半生一片雪白,什么都不清楚,不清楚为何要用剑,不清楚盟主与师尊, 到底在利用自己做什么, 不清楚自己的父辈又是何人……他本受够了, 像一具牵丝戏傀儡一样活着了。   那剑谱就是真相, 铁证如山, 出现在盗帮老巢,古鸿意的卧房里。   但, 在他因那剑谱战栗时,古鸿意缓缓从背后抱住他,温柔地说:“我爱慕你。”   然后,霜寒十四州一亮, 帷幕缓缓落下,一墙铺天盖地山穷水尽满满当当,少年心意。   那一墙画像宽广无边, 他们依偎在丹青下, 小小的。   此真相是真。   彼真相, 为假。   古鸿意的心意, 是一天盛大的春水,碧波倾倒而来, 把他柔和而坚定的裹挟。   一刹那,他觉得真相不重要啊。剑谱、盟主、师尊、叛徒、落风尘、黑衣人……虚虚实实,看不清楚。   清楚的只有古鸿意山川一样缓缓压来的眉眼,和温热的薄唇。   万一真相是个坏结果呢。   那,他只想糊涂地活,和古鸿意好好过。   被古鸿意压在怀中,吮着他的唇瓣时,他轻轻的、有些贪恋地勾住他的脖颈,深深索求,古鸿意的气息温柔又强势地渡入,他想,这是天下唯一的真相。   脚尖悬了空,被折叠、推到床上。   “小白,我们还有一辈子……”   “哈。小白。……好乖。过来。”   白行玉被吻得头脑一片水雾,呢喃应他,跨坐到他身上。   “自己来。”   “唔……”   白行玉被哄着坐稳。眉眼压下羞耻,认认真真按他的话……自己摇晃。眼帘轻轻合上,咬住嘴角屏声。直到眼睫无意识抬起,一片失焦。   交臂立誓忠诚,古鸿意押上了夜明珠般的大盗的眼睛。……但次日,他真的失明了。   回到汴京城,满城通缉纷飞,定罪衰兰偷了剑谱。……但剑谱,也确实在盗帮老巢。   一切线索都指向古鸿意。古鸿意好像和这一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都没关系。不用弄清楚真相了。   古鸿意的一句爱慕足矣。酒楼坐次间,白行玉托腮盯着他斗笠毛边下隐约的漂亮眼睛,一时看愣了神,他忽然想到,自己未曾对古鸿意直言过一句爱呢。   江湖路远,这是唯一真相。   ————————————————   酒楼喧哗。   “呵,通缉我?”古鸿意单手压下斗笠,只露出一双薄唇。   他特意遮住了完全混浊的眼睛,不让白行玉看见,怕白行玉伤神。   “我当真百口莫辩,那剑谱就在老巢,甚至是我的卧房……污蔑我做甚?”   古鸿意蹙眉分析着,心中忽然一警醒 : 他早该意识到,自从黑衣人派遣他去捉拿白幽人起,他便被拉入了局。   可是,浩荡江湖中,衰兰送客手只是个不入流的贼,到底为何要拉衰兰入局?   是谁拉自己入这滩浑水?   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   古鸿意竟冷笑出声,不过,于千万人间选中了自己,那这个“黑衣人”倒挺有眼光。   “走。”古鸿意垂下眼去摸索着寻白行玉的手背。   “我们去何方?”   “先回一趟家,然后我们便逃亡,汴京呆不下了。”古鸿意慢慢说道,回家……他有一个猜测,要亲自问师父。   斗笠被轻轻抬起,贴上一阵冰凉。是白行玉的指尖探入,轻柔抚上混浊的双眸。   “古鸿意,你的眼睛……”白行玉声音很轻很轻,有些哀伤。   “无妨。”古鸿意倒没什么伤神的表情,那双黧黑眼睛虽一片混沌,眉宇却肃穆依旧,甚至,他掀起羽睫轻笑了一声。   如果,按他那个猜测,他的眼睛坏不了。   古鸿意舒展笑笑,他决心去亲口问问公羊弃:   师父,为何要偷走梅一笑的剑谱?又为何要……假扮黑衣人,派您的弟子我,去抓捕白幽人?   古鸿意牵起身边的白行玉,两人便快步出了酒楼,另一手按在腰间悬挂的剑上。   两人头戴斗笠,身着满是补丁的半旧衣衫,步履又快,俨然一对通缉犯模样,所行之处,游人堪堪避开,不敢近二人的身,待二人走过,却又好奇回首。   白行玉牵着古鸿意,当他的眼睛。   二人一路无话,匆匆行过龙王庙、大相国寺、朱雀桥……古鸿意失了明,使不上轻功,这一路显得格外漫长。   漫天通缉令飞舞,泛黄纸卷枯叶般飘摇而下,行人接住通缉令,纷纷议论传入耳畔。   “盟主率兵来了城门下,正对战那个盗帮呢!”“只是还找不见那衰兰……”“哎,那一群贼造得什么孽啊!”   “不要听。”白行玉按一下他的腕心。   “习惯了。”古鸿意没什么在乎的神色。   白行玉却蹙起眉,自从落风尘以来,他也受过无数攻讦,连残月之流都来践踏他,说他是叛徒、贱人。   而古鸿意总是盖世英雄般从天而降,那样潇洒快意,自己竟忘了,古鸿意过这样千夫所指的日子,足足二十年了。   白行玉心口轻轻的难受。   古鸿意察觉到他有些不自然夹紧的指尖,反按住他的腕心,温声道,   “小白,莫担心我。这不算什么,整个盗帮谁不挨骂。   平沙雁师兄是拐走千金小姐的采花贼,袖玲珑师兄是对战绣阁的疯子,跛子刘师叔是瘸子乞丐,师父更是盟主的宿敌……”   白行玉摇头,“师兄师叔不是那样的。”盗帮众人真心待他好,一次又一次救下他们俩……   古鸿意的声音忽地轻了一瞬,“嫁给我,就这样日日逃亡了。没有这什么剑谱,也会有下一次。”   他自己习惯了恶名与逃亡,但他不忍白行玉跟着受苦。   白行玉配得上最洁净的高台。   “我想办法,还你清誉。”白行玉突兀说道。   古鸿意,江湖不许再攻讦你,万水千山,我们自由自在地去看,不要再无休止地逃亡……   “我们不当亡命鸳鸯了?”沙哑粗粝的嗓音轻轻笑道。   “不当了。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一对侠客。”   “可我名声很坏。”   “我们俩有剑,有剑就有办法。大不了你我提着剑,杀去剑门,你去对战盟主,我去对战师尊。此后,再无人敢欺负你我。”   清冽的嗓音镇定响起,破开万民喧哗议论。   古鸿意愣神。   衰兰送客手最擅长逃亡,他以往觉得,只要轻功够快,就能把万事万物远远甩在身后。管他们呢。   但白幽人说,不必逃,他们堂堂正正,杀就是了,还给自己清名。   还有这种解法。   ……你啊,你还是那个丝毫不敢违逆师尊,不敢放火烧楼,躲在面具下泫然的白幽人吗。   步履匆匆穿过万千繁华,古鸿意眼眸前一片黑暗昏惑,于是其余感官更加敏感,通缉令纷飞的摩擦声、飞雪滑落的肃肃寒气、百姓议论的叫嚷、满城惊惶风雨欲来中,掌心那人稳定传来的体温。   很熟悉。   上一次失去大盗的眼睛,也是如此,被他紧紧牵着,向前奔去。   那时是夜奔,是逃避。此时的心境,却有所不同。   “好。”古鸿意百感交集,按紧了霜寒十四州。   淡蓝门框与赭红门槛入眼来。   到了。归家了。   两人破开大门跨入门中,气喘吁吁地弯下腰。白行玉抬眼望庭院四周,空无一人。   盗帮众人皆不在了。   “城门……师兄师叔都在城门抵挡么?”古鸿意怔怔摇头。   古鸿意声音哽住一刹,“是为了护住我……”   二人踩过庭院中积雪,吱呀一声,一个小瓷瓶从梁上坠下,古鸿意循声一夺,指腹摩挲几下,便判断道,“是毒药师师兄的瓷瓶。”   指腹一搓,瓷瓶开启,一阵袅袅升腾烟尘气味。   很熟悉……   白行玉凑近。他想起拜堂那日,师父手持香柱,为众人祈福的模样。那时的烟尘气味。   古鸿意一怔。   古鸿意从衣袖中翻出一块火石,两指夹紧一搓,便在掌心团起一团青色火苗,另一手倒扣瓷瓶,烟尘尽泄入火,腾起白烟。   他凑近了手掌,主动渡入,又哈出一口白烟,本就浑浊的眼睛被烟火呛得涨红,黧黑睫毛折下。   睫毛一抬。   如他预想,眼前,有形状了。   眼前白行玉的瓷白面颊一点点浮现。   古鸿意笑了一声。他猜对了。让他的眼睛好起来的,并非师兄的药酒,而是师父的香灰。   “难怪拜堂那日,师父忽然不期而至,时机那般巧。原来是为了治我的眼睛。”古鸿意垂眸慢慢说着。   心中却道,“果然,救风尘以来的一切,都在师父的掌控中。”   白行玉愣愣,原来不是自己在雪原合掌祈求来的。   见面前人琥珀眼睛呆呆,古鸿意不禁轻笑一声,拿指尖戳他的额头,“迷信。”   面前人轻哼了一声,别过头不看他。   肩头被一双大手压住。   白行玉抬眼。   一阵俊逸如群山环抱般冲击。   眼前,古鸿意深邃漂亮的五官放得很大,看得清他脸上的绒毛。   远山眉,深深目。   古雕刻画压得人喘不过气,心脏跳动。   “我看看你。”   古鸿意稍弯下腰,与他视线平齐,轻声说着。   “玉儿。”   大手中那人一阵瑟缩,耳朵很快红了。   白行玉一下子合紧眼帘,平复一下又轻轻抬起,盯着古鸿意。   怎么忽然换了称呼。有些不习惯,不对不对,不叫姓氏直接叫名字,太亲昵了……   过分。   “老婆。”   古鸿意又轻轻唤他一声。语气颇有盗帮风味。   古鸿意双眸越来越清晰,看见手中那块玉慢慢烧红了,肩头不自在地在掌心蹭蹭。   “夫人……”   羽睫咻地抬起,清冽美目赫然呆了,眼眸愣愣的。   古鸿意……太过分了。   “喜欢哪个称呼。”古鸿意温声问道,一本正经。   白行玉蹙了蹙眉,本想表示抗拒,还是叫小白吧,张张嘴,却没能说出来话。   唔。有点舍不得。   “玉儿。”古鸿意捧起他的脸,叮一下他的额头。   他环住古鸿意的腰,脚尖轻轻踮起。   古鸿意还是选了唤他的名。只因往昔十年间,他不知道白行玉的名字。   他的名字格外珍贵。这是明月楼重逢以来,白行玉赐予他的宝物。   掌心之间,白行玉轻轻抬眼,面颊微红,在酝酿着开口。   他在下决心,对古鸿意道一声爱慕。他从未开口对古鸿意说过……   羽睫紧紧合上,再咻地抬起。   开口。   “我……”   “走吧,小白。”古鸿意的话音打断了他的表白。   古鸿意心愿已了,便不再逗白行玉,换回来日常的称呼。古鸿意望着他温柔地笑,“我们去城门,找师兄师叔,迎战。”   怀中人瑟缩一下,一下子软了。   古鸿意牵起他的手。   白行玉轻轻叹口气,心说,“改日……一定要对你说。哼。”   两人提着剑跨入赭红门槛。远眺城门外硝烟升起,战火蔓延。   他们还有一战。会是最后一战吗?   白行玉莫名有些不安。只因方才古鸿意一声声唤自己的名字,眼神温柔,却有些哀伤。   像在行一场道别。   ————————————————   汴京城门巍峨奇壮,朱门铜环静穆屹立,大雪飞入其间。   一道梅花溪流甩入城门,血痕压着朱门锈迹融入其间。   袖玲珑喷出一口黑血,水亮长须凝结了块块血痂,他冷嗤一声,“盟主,是当年千红一窟的绣阁更让你头疼,还是我的暗器更胜一筹?”   他冷眼盯着那个长须老者,此人便是梅一笑。上次对战他,还是三日前,帮古白二人私奔。   盟主大手一挥,三道羽箭霎时射出,袖玲珑来不及闪身,却不慌不忙,静立不动,那羽箭尚未沾身,便有一道麻绳甩来,将袖玲珑缠紧飞去。   “平沙雁,配合的好!”   平沙雁接过袖玲珑,看一眼围剿大军,眉头稍蹙,“我们还能再拖多久……”   袖玲珑喘着粗气摇头,“梅一笑围了汴京,我倒要问,小古他们还能跑到哪儿去?回老巢躲着么?”   平沙雁淡淡叹气,“回老巢,那不成了上次围剿么……幸亏小白来相救。”   “那只能突破重围,逃出汴京。”袖玲珑捋着胡须,指尖搓掉长须上的血痂,目光沉沉。   城楼下,无边血色之中,俨然一个金刚罗汉,挥着酒葫芦横冲直撞破开敌阵,“洒家拼了——”   “醉得意那边也快支撑不住了……我们真的能送小古逃出去吗……”   “小古!”目光尽头那一双人影出现,平沙雁招手喊道。   一人宽剑在握,另一人双剑别于腰间,那是古白二人。   “小古!快跑——趁机跑——”   目光中,那两道身影跳上城楼高处,立于风雪中。   古鸿意拔出霜寒十四州。寒光凌乱,杀意凛冽,甩出一道银亮辉光。   他提起霜寒十四州对准了白行玉。   “我要同你和离。”   冷冽声音随寒风降下,战场众人皆听得清楚。   “那小子在做什么?!”袖玲珑目眦尽裂,咳出一口黑血。   高城之上,霜寒十四州与锦水将双泪金铁相抵,迸出火花,那二人提剑拼死相攻。   剑影缭绕宛如当年华山。   “我要同你和离!”古鸿意咬紧牙关,齿间迸出怒音来,眼神一片肃杀。   “你我本就有宿仇,我极恨你。昨夜,你没猜错,剑谱是我所窃,赎你走也只是为了抓捕你回剑门……至于成亲,我不过是喜欢折辱你玩……”   锦水将双泪忽地撤离,白行玉呼吸一乱,便反手将剑呈十字横于胸前,承住霜寒十四州的强攻。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紧紧咬着嘴唇摇头。   霜寒十四州与锦水将双泪格挡良久,大雪落满了剑身。   面颊与面颊贴得很近,对方咬紧牙关的闷哼与错乱的呼吸清清楚楚,昨夜的缠绵悱恻犹在耳畔。   古鸿意气息粗乱,不管不顾地继续讲着,“我与盟主串通,这一切都是为了捉住你……我对你没有任何真情。”黧黑双目赫然红了,似乎又犯了倒睫。   风雪压得白行玉睫毛很沉,一下一下打颤。   古鸿意躲开那双清冽美目中渐渐晶莹的波光,偏头看一眼城楼下的盟主。   古鸿意与盟主对视一眼。   盟主颔首,朝他微微点头。   古鸿意回过头,手上加力,将霜寒十四州压得更深些,迫着白行玉咬紧唇瓣,唇角破开,溢出一丝殷红的血,顺流而下到脖颈,衬得面颊更加苍白。   叮。   锦水将双泪竟脱手而去。   白行玉扔了剑,直直跪了下去。   霜寒十四州穿过他的颈侧,斩落一缕墨发,从高楼落进雪地中。   他颔首望一眼古鸿意,霜寒十四州抵住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脖颈牵出一条脆弱的弧线,绷紧,又松开,如此反复玩弄。   最后,霜寒十四州剑尖重重插入地中,入地三分。   古鸿意垂头,看白行玉跪在自己身前,垂下头,睫毛落满了雪,白行玉低眉敛目,轻轻笑了一下。   古鸿意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了三个字。   闻言,白行玉一僵,微弱地痉挛片刻,头垂得更低,肩头轻轻耸起,抱着锦水将双泪,把自己埋起来。   然后,古鸿意快快拔出霜寒十四州,提剑使轻功飞下城楼去,与盟主汇了合。那盟主随手指派几队人马,便护送衰兰远去,隐入汴京外的茫茫风雪中。   他不再使轻功逃亡。有些事,躲不掉。不就是剑门?他去见识见识。   他迎着风雪轻笑一声。提着绝世的剑,去给白行玉寻一个真相。   ———————————————   袖玲珑愣神看师弟真的走远,身影隐入风雪,缩成一点芥子。抬头,白行玉跪坐在高楼上,抱着锦水将双泪打颤,化成一团雪水。“小白……”袖玲珑蹙眉喃喃一声。   “快去,带小白走。”身侧,毒药师的声音幽幽响起。   袖玲珑吓了一跳,“毒药师!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不是没参战吗!你若死了何人救我?”   毒药师拍拍他的肩头,竟一下倚在袖玲珑右肩,死死拽住袖玲珑的右臂,快声道:“使轻功,带我和小白走。回老巢避风头。”   袖玲珑云里雾里,拎起毒药师便一个箭步轻巧飞上城楼。   楼下,盟主见盗帮众人欲逃窜,又振臂一挥,羽箭齐射,袖玲珑身轻如燕,几个闪身便轻易躲过,“不过如此!”   盟主颔首高声,“老朽亲自去追,公羊弃,你我宿怨,该结于我手上!”又交代部下暂退剑门,照看好那衰兰送客手。   盟主便提起脚尖,轻巧踏步,一脚登上城门铜环,几下便跳上城楼,死死咬住盗帮众人撤退的步伐。   袖玲珑左臂圈着小白,右臂挂着毒药师,咬紧牙关拼了命的赶路,霎时又喷出一口黑血,怒声道,“追我们做甚!衰兰都被你抓去了!梅一笑你个老不死的东西——”   又冷嗤一声,“这梅一笑何时有如此厉害的轻功!要比我一个贼的脚力还快……”   迎着风雪,毒药师在袖玲珑耳侧交代道,“袖玲珑,可以慢些……”   “慢些?咱们都要丢性命!那可是山河一剑!”袖玲珑目眦尽裂骂道,吐出一口血块,反加快了步伐。   提脚,点于亭台楼阁,一个错步,反绕回去,如此循环往复,这般轻功,踪影奇诡变化,袖玲珑压下喉中铁锈腥气,拼力闪去。   可梅一笑依然紧紧咬着众人的步伐,不曾跟丢。   “袖玲珑,你听我说……”   “毒药师你闭嘴!”袖玲珑分神偏头,喷出一口殷红血雾,尽数喷在毒药师脸上。   毒药师怏怏闭了嘴。   京畿群山万壑,风雪霏霏。袖玲珑拼尽全力行于其间,用了平生最快的脚力,终于,尘山的铁黑色与老巢那一团小小黑影,出现在目光尽头。   袖玲珑思忖,暗器只可远攻,近战他不如梅一笑的山河一剑……要快些!进了老巢,尘山地势险恶,易守难攻,他的暗器,不会不如梅一笑……   要快!   袖玲珑筋疲力竭,拼力调动着听力,梅一笑的轻功远比他想象中高超,这一路山雪,未曾跟丢,甚至还咬得更紧了些……   不行,小白还在。……三日前尘山围剿那一役,袖玲珑对小白本就有歉意。不行!不能让小白再落到那个老东西手里!   快……袖玲珑腿脚渐渐麻木,头脑融成一片雪白。   肩头穴位点上一阵稳稳的力道。   梅一笑追上了!   袖玲珑冷嗤一声,却讶异,那点穴力道极稳,毫不显露疲态。梅一笑的轻功竟比自己还高许多么?   袖玲珑被封了穴位,僵在原地,左臂松开白行玉,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小白,快跑,别管毒药师……跑!”   梅一笑闪身上前,直视袖玲珑道,“跑什么!”   袖玲珑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个道貌岸然的老东西,害得我们盗帮背了多少年骂名,今日又抓走了我的师弟……”   梅一笑并不气恼,伸袖往面前一招,面颊肌肉骨骼涌动,仅是骨相细小变化,整体端详,却俨然变了一张面庞。   袖玲珑蹙眉,这便是易容术。   定睛一看。   “师父?!”   公羊弃伸手弹一弹袖玲珑的脑壳,叹气道,“跑什么跑!为师追了一路!”   毒药师淡淡道,“袖玲珑,都说了听我讲完。”   袖玲珑慢慢把白行玉放到雪地上,扶小白站稳,然后一拍额头,整个人向后仰倒,直直倒在雪地中。   “小白,没事了……”袖玲珑气若游丝,却提着最后一口气喃喃说道。   毒药师蹲下身按他人中。   雪原中唯余两人站立。   风雪簌簌落了公羊弃满头,他须发花白,凌乱地贴在额前。   那双眼睛,苍老,却很温柔,和古鸿意一样,深深的、黧黑的眼睛。   白行玉愣神。   易容,仅仅改变了骨相间细微的吊与垮,透过面前老人沧桑的面容,依稀可以窥见盟主的模样。   公羊弃舒展笑笑,皱纹沟壑夹了雪。   隔着半臂风雪,背后是铁色尘山,与玉色雪原。   白行玉睫毛垂下。面前人,与盟主不同,盟主对自己,不会有那样慈爱的目光,温柔的笑意。   公羊弃愣愣注视雪中的白玉雕刻,心想,是否是梅一笑的模样,让他回忆起那些伤心事,不禁有些歉疚,把声音放得很缓很轻,怕那瓷人碎裂一般。   “好孩子……师父带你回老巢歇歇脚。”   “师父告诉你,这一切真相。”   苍老的声音随着风雪声稳稳响起。   老巢,炉火照得公羊弃脸颊半山明暗。   公羊弃不慌不忙地取了小椅子,依次摆好,再亲自跑去抱来一堆柴火,把炉火烧得更旺些,又吩咐毒药师端来橘子和茶水,架上炉火上烤。   清香暖暖升起,滋啦一声,橘皮开裂。   灰蒙蒙的老巢间,尘土呛得人心堵,却被袅袅升腾的暖雾化开。   公羊弃满意地看着这惬意的一切,拍拍手,这才坐下,伸出皲裂的大手凑近炉火烤烤。   慢慢悠悠,一点不着急。   白行玉安静坐在小椅子上等师父。   琥珀瞳孔映着炉火金色,照得透亮澄澈。   师父和古鸿意一个模样,都是这样,很细致,不慌不忙……   公羊弃收回烤得发红的双手,搓了搓,叹了口气,便对白行玉说道,   “偷走剑谱的人,是我。”   “给衰兰苍山玉,告诉衰兰你在明月楼,派他去‘抓捕’你的人——那个黑衣侠客,也是我。”   “小古赎你走时对战的盟主,也是我……三日前划了小古眼睛的盟主,还是我。那小子没有对战过梅一笑。”   白行玉眼眸一亮,许多疑惑霎时清明了。   公羊弃抄起一瓣橘皮,丢进口中嚼嚼,又笑叹,“孩子,你应该最想知道,我和梅一笑,到底是何关系?”   “我和梅一笑,是孪生的哥俩。早年并肩闯荡江湖,好不快活。……那苍山玉,本就是一双,我兄弟二人共同打磨成的。”   公羊弃眼眸狭起,摇晃了下头,“后来,兄弟反目,个中缘由,师父不愿多讲了。……如你所见,他追杀了我二十年。”   “都是因为我,盗帮自初便被斥为异端,连武林大会都去不了。”   公羊弃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我,害得徒弟们这些年,跟一群过街老鼠似的……所以师父总想对你们再好些……”说着说着,满面沟壑轻轻蹙起,挤出个很哀伤的笑容。   “不提这些了。”公羊弃正色道,“剑谱。小白,你知我为何要偷剑谱?”   “那剑谱本就是我所创。”公羊弃眉宇一紧,满面肃穆,“本就是我的东西!……”   黧黑的眼睛因苍老而有些混浊,伤神地一垂,声音又轻下来些,   “我只是想拿回来自己的剑谱啊。梅一笑当然知道是我所为!立马发兵天山追杀我……整整一年后,我才得了些空闲,忙去寻你,才知你已在明月楼……”   白行玉点头。“白瓷面具……”   “是师父拼成。”公羊弃笑笑,“小古在华山给你弄坏了,师父帮你拼回来。”   白行玉的面具是在逃亡中丢的。剑门深林密影,公羊弃刚逃脱了天山,便躬身其间,寻了十天十夜,才将白瓷碎片寻尽。   “无耻的老东西,明明知是我所为,却不妨碍他借此一事,顺手陷害你,除掉你……”   公羊弃蹙眉苦笑道,“剑谱也好,兄弟反目也好……都是我们两个老家伙的恩怨,他把一个小孩子牵扯进去作甚?无耻。”   “小白,是师父对不住你。”   白行玉轻轻摇头,“即使没有剑谱一事,盟主也会有别的缘由将我驱逐,罪名本就是莫须有。”   公羊弃喃喃道,“是师父对不住你。”   袖玲珑怔怔醒来,见师父与小白对坐于炉火前,捋一把胡须血痂,便凑上前去。   “去小古的卧房,地上有个机关是为师授给你的机巧,去把那东西取来吧。”公羊弃吩咐袖玲珑道。   袖玲珑应下,便回了古鸿意的卧房,推门而入,只见那一面墙……   不只是白幽人画像。   满满当当铺天盖地山穷水尽是……   袖玲珑倒吸一口凉气,扶着门站稳。揉了揉眼睛,没看错。没事,冷静。   袖玲珑目光向下,又见古鸿意那张躺了十年的红木小床,   塌了?   袖玲珑一拍额头,无语凝噎。   公羊弃从袖玲珑手中接过那剑谱,深深叹气,“这剑谱,是关于锻剑,锻一把绝世的剑。”   苍老瞳孔深深狭起,“澄澈的剑心,锻成的骨剑。”   公羊弃垂下眼,摇了摇头,不忍再多提。   白行玉会意,轻轻点头。便再问道,“师父,所以……为何要告诉衰兰我在明月楼,又派他来寻我?”   公羊弃静静注视着白行玉,炉火金光把他照成一尊虔诚的雕像,平日那嬉笑轻浮一下子散去。   “师父想赎罪。”   公羊弃眉宇肃穆。   “赎罪的法子……便是让我的小弟子,走入这场因果中去。破局。”   公羊弃手上所剩唯一一颗活子,就是衰兰送客手。十年前的汴京风雪中收留那个小乞儿,当年结下的因,竟在如今长出了果。公羊弃轻轻叹息。天意如此。   苍老嗓音慢慢融进炉火滋啦声中。   “如果,古鸿意不来明月楼找我呢?”那苍山玉岂不是白费了。   “他会来。”   “如果,古鸿意不是来救我,而是来杀我呢?”   “他会救你。”   公羊弃舒舒展展地笑了,“我最了解我们家小衰兰。”   公羊弃眺望一眼古鸿意卧房的小门,隐隐绰绰可见一墙丹青,“师父知道,衰兰会去救你。”   那个春夜,公羊弃用了些激将法,“古鸿意,你不是贼,抓住那个白幽人,你要成为真正的侠。”   那时,剑门深深林影间,衰兰的眼睛淋濡了春雨,深邃如泊 ,却很明亮。   再到救风尘的夜晚,月光如水水如天,公羊弃静立于千红一窟那一爿小店上,看着衰兰纡金佩紫,抱着那乌发雪肤的人从天而降。   公羊弃完全放下心来,仰倒在房檐上,如释重负地望着明月,笑了一晚上。   赚五百两赎金时,公羊弃假扮盟主,与衰兰对战于城楼,放了他一条生路。   白行玉眼眸一亮,心说,“难怪……饮下醉真散后,我分明看见古鸿意胸膛上的剑疤,盟主并未对他下死手。”   半年前的疑惑在此雪夜解开。   再到火烧明月楼,小花船上灯火昏昏,公羊弃看着那两人红衣依偎的模样,还有衰兰呆傻的情状,公羊弃实在着急,不忍过了几日便登门,给衰兰降下三条箴言。   明月楼自焚与初吻夜,公羊弃再次扮作盟主,为登楼的古鸿意扫清追兵阻碍,只是装模作样地划了他的一下,不料划到了他的双目,但问题不大。   “不然,那小子哪能全须全尾地登上明月楼救你!”公羊弃抚须笑笑。   他知道,衰兰再过一日就要拜堂,那是一生一次的洞房花烛,不能伤着胳膊腿啊。   次日,风雪中公羊弃不期而至,点燃香灰为衰兰的眼眸疗伤。拜堂,挑起盖头,刹那间,目力如初,红装尽收眼帘。   公羊弃自始至终,想做的只是赎罪。   炉火金红摇曳,白行玉睫毛垂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泪痣。   公羊弃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白行玉睫毛咻地抬起,阴影落尽,那枚泪痣便又溜了出来。   他没有再下意识地躲开抚摸的手。   像往日躲开跛子刘师叔那样。   白行玉轻轻前倾,凑近了师父的大手,依上去。   公羊弃一愣。   他看见那个孩子弯弯眼睛,对他笑了。   皱纹沟壑跨下,公羊弃挤出一个笑容,却有些哽咽。   真好。   这一路,他没白做。   “今日城楼上,小古不是真的要与你和离。”   “我知道。”白行玉轻轻点头。   “小古是要趁势入局,去剑门,给你找一个真相。”公羊弃叹一口气,“剑门的事,我倒真不了解,你那个师尊……唉。”   那剑门宗师,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弟子被梅一笑陷害,不为所动。   公羊弃不住蹙眉。这什么人。自己的四个徒弟,各个都好好爱惜……   “也好也好,往日,我教我的弟子们,遇事就跑,只要轻功够快——”   “但有些事,逃不了。当一辈子逃兵,唉,千红一窟说得对,跟过街老鼠似的,不像个侠客。”   公羊弃深深喟叹,“小古不再逃了。”   又笑叹,“为师也不再逃了。……我与梅一笑,该有一战。”   “咱们去剑门,把小古救回来。”   公羊弃眼睛一张,苍老疲态瞬间消散,眼神黧黑而明亮,金黄火焰在其间摇晃。   白行玉温声应“好”。   炉火滋啦响,暖黄把二人照得暖暖。全不觉屋外大风雪。   大门“砰”地大开,风雪灌入,一个金刚罗汉扛着一个瘸腿老者,气喘吁吁迈入屋内,跺着脚取暖。   跛子刘眼泪汪汪,“小古啊——梅一笑你个老不死的——”   醉得意怒喝道,“公羊弃,你就这么让小古犯险……罢了,咱们快去那什么剑门,接应小古!”   “小白——没伤着吧!”   “诶呦那小子说得什么混账话!小白你千万别信……”   白行玉霎时又被师兄师叔们围了起来,轮流大力揉搓了一遍,确认无伤,才重新坐好。   头发乱乱,眼神呆呆。   白行玉拽了拽公羊弃的衣角,轻声问,“盗帮众人,只有袖玲珑师兄、醉得意师叔有战力,去对战剑门……”   公羊弃神秘兮兮地笑了,合掌一拍。   一道水红的窈窕身影霎时闪入门中,她斜倚着门框,抱着双臂轻笑。   “还有整个绣阁。”   老板娘!   “小粽子,别忘了我呀。”千红一窟凤眸滴溜溜一转,单眼一眨。   袖玲珑眉心一跳,“我们的家事,你来做甚!”   公羊弃抬手咻地发了一道暗器,直直打中袖玲珑额头,袖玲珑歪七八扭,捂着脸吃痛一声,“师父!……”   千红一窟轻步走近了袖玲珑,语笑嫣然,“我是受公羊盗圣的委托来的。”   “其一,绣阁,便是上一个盗帮。”千红一窟冷嗤一声,上任阁主即死于江湖联盟的围剿,那时,绣阁被整个江湖视为异端。   她忆起,那一场围剿中,剑门的一位侠客救下了自己……她是为了这份恩情,寻了一年,最终将裁衣铺开到汴京的。   “其二,我看见小古小白好,我心里美啊。”她掩面轻笑。   “其三,公羊盗圣已将你借与我半年——经此一役,随我去青铜山采矿。袖玲珑,天下只有你找得到那里的青极矿。”   袖玲珑目瞪口呆,望一眼公羊弃,“师父,就这么把我卖了?”   公羊弃摆了摆手,哼哧道,“你忍忍吧,为了小古。”   跛子刘已然开始拽着醉得意的衣袖抹眼泪,一声声哀嚎,“小古啊……小古啊……”   “哭什么哭!小古还没死呢!”   袖玲珑面如死灰,“千红绣……”千红一窟抱臂饶有趣味看他,掩面轻笑。   火炉金光摇曳,橘皮滋啦开裂,清气暖融融地整入洞穴中,外头是下不停的大雪,里头是乱哄哄的一群侠客。   “歇歇脚,咱们去剑门,把小古救回来。”   “咱们能打赢吗?”   “能!”“肯定能。”“多大点事!”   公羊弃舒舒展展地笑了。“多大点事。”   咱们盗帮什么大风大雨没见过?   “先喝热茶!”“洒家要喝酒——”   白行玉轻轻拉住公羊弃的衣角,公羊弃带着笑回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师父,为何要收古鸿意为徒呢。”   白行玉轻声问,“他的身世……”   “小古没有显赫的身世,他只是我在汴京捡到的一个小乞丐。”   “那,是因为师父给他算出来的命?”   公羊弃哈哈大笑,忍不住又去揉白行玉的头发,   “我唬他呢,不然他不愿意入盗帮啊,宁愿冻死在风雪中。……他一个小乞儿,都不知生辰,我如何给他合八字?”   公羊弃看那双漂亮的琥珀眼睛愣了愣。   “哪有那么多缘由,我就看见那孩子,一看就是我们盗帮的人,收就收了!”   “不是算卦算出来的?”   “不是。”   袖玲珑高声喊道,“小白,别信师父那一套算命!不准的,他还给我算出来过姻缘呢——”   袖玲珑阴森森看了一眼身侧那一道窈窕的水红,别扭地别过头去,长叹一口气,脸色青了又青。   白行玉怔了下,那古鸿意张口闭口那一套迷信,竟全是假的吗。   他垂下头,认真思索着,要不要告诉古鸿意……罢了,无知是福。   垂着眼帘,托着腮仔细思索,白行玉没有看见,公羊弃苍老的沟壑轻轻提了一下,黧黑眼睛弯起。   公羊弃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风雪刮个不停。   无边雪原上一方小小的洞穴,湿暖的炉火红光摇晃,把洞穴照成了铁色山峦间的一盏小灯。   “动身吧!”   去把古鸿意救回来。   白行玉抚一抚锦水将双泪,想起来今日城楼上,古鸿意的剑穿过颈侧时,他对自己轻声说的三个字。   琥珀眼睛轻轻垂下,唇角勾起。   古鸿意说:   别笑场! 第77章 番外1   *时间线是大结局后, 过上甜蜜婚后生活的古白   *设定是救风尘篇的小白身穿过来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相拥而眠的两人间笼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混着缠绵时落下的薄汗、因舔舐交换的湿意, 臂弯内侧枕着他的乌发, 温暖稳定传来。   古鸿意在雨声中醒来, 天色半明暗。   一醒来,便对上枕边人的琥珀眼睛。   在盯他。   不知为何,看起来颇警惕。   古鸿意晕沉摸了一下他的头发,那人瞳孔一缩, 直接僵住了。   古鸿意的手掌顺势滑到肩头、胸前、小腹的疤痕……不断向下……用掌心老茧抚摸他, 一下一下。   被触碰到的瞬间, 枕边人咻地绷紧, 紧成一根弦。古鸿意加重了些力气, 老茧反复摩挲,那根弦慢慢张舒, 最后轰一下软了,任他抚摸。   古鸿意半合眼,模糊看见他眼眸中满是震惊,却又怯怯的……被大手安抚得打开唇瓣, 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又不出声了。”古鸿意叹口气。   “再睡一会儿。”古鸿意摸摸他的额头,合眼又睡着了。细润的春雨,最适合入眠, 今日就不练剑了。   枕边人再也睡不着了。   羽睫咻地抬起。   咻地落下。   再抬起。   他死死盯着身边的古鸿意:美人尖、脖颈与前胸细密的咬痕、水痕、以及亲热过后很明显的氤氲的潮热与气息……   琥珀瞳孔中满是空空的震撼, 以及, 淡淡的死意。   这是何人。   这是衰兰, 前天刚告诉自己他叫古鸿意。   这是做了什么。   这是……花了钱赎自己走……?   等等,头脑好乱……   他不是说不愿意娶自己吗。   古鸿意合着眼, 却莫名感受到炽热的目光。闷哼了一声,他松松被压得有些麻的胳膊,便睁开眼,“不睡了。”   枕边人没有回答。   那目光十分复杂,还很提防。   古鸿意一怔,开始反思自己昨晚做错了什么。   古鸿意不是很明白,但知道先去哄着。便轻声唤“小白。”一遍捧起他的脸,撑身吻了上去。   唇瓣相贴的那一刹那,枕边人瞳孔瞬间扩大。   !   干什么!   双手抓上古鸿意的肩头,指尖发力掐他,要推他走。   这点力气跟挠痒似的,古鸿意心叹道,“又这样。欲拒还迎。”   古鸿意已经很了解白行玉,无论如何他都会先说“不要”“决不”,此话不可信。再强硬点对待他,他才坦诚,是真的不喜欢,还是泫然地求自己,还想要。   先亲了再说。   古鸿意抓住他的手腕,不管不顾地把他压回床上,加深了唇的辗转。舌探入索取,交换着发甜的津水。   但对方完全没有回应他,甚至努力合上唇瓣,不让他唇舌探入。   古鸿意一阵心烦意乱。   大手发力掐了一下他的腕心,让他吃痛一下,此刻唇瓣撤离,牵出一条水线。   身下,那人惘然看自己。   眼神迷离,但……好像是真的在害怕。   古鸿意愣神。   忙去抱住他,“没事了……是我太强硬。”又揉一揉他的腕心,温声问,“有没有掐痛。”   古鸿意这才发现,那手腕感受不到任何筋脉流动。   “……我昨晚这么过分吗,把他武功都弄废了……”古鸿意愣愣反思。   对方手腕牵动,拽着古鸿意重新贴近。   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做了口型,“继续亲。”   他知道古鸿意花了钱。……可以亲的,自己不该拒绝的。   而且,被亲得……唔。感觉很新奇。舒服的。   古鸿意喉结一滚,姑且不管那筋脉,重新俯身吻上。   有些生硬的吻,但对方屏住羞耻,很努力地回应。毫无章法地将舌抵入,探寻,舔舐。   还咬人的下嘴唇。   古鸿意捧着他的脸离开几寸,忍不住笑他。   再引导着他打开唇瓣,轻轻碾转,缠绵吻他。   古鸿意分神睁眼看他,琥珀眼眸轻轻狭着,被亲得全起了水雾。   “吱呀。”   门轻轻打开的声音。   古鸿意快快扯了被子蒙住枕边人,蹙眉坐直,是何人不打招呼擅闯自己的卧房。   门框处站着一道月白。   白行玉倚着门,愣愣看一眼古鸿意。又看一眼乱七八糟的床上……的自己。   古鸿意揉揉眼睛。   “小白。”   门框处的白行玉点头。   被褥间的白行玉,蹙一下眉,犹豫着也点头。   古鸿意弓起指节敲一敲额头,笑了。   古鸿意慢慢躺下,拉好被子,合上眼睛。   再睡一会吧。梦里啥都有。   *   “我是一年后的衰兰。”   “你……是花了钱的。”白行玉往古鸿意手掌上写。   所以,自己与他就这样生活下去了吗。   古鸿意看着他怯怯抬眼的样子,心脏被揪了一下,很久没见白行玉这样的神情了。   他把白行玉一把拉进怀里,温柔地揉他的头发,“不是因为花了钱。我们心意相通,才成了亲的。”   “……抱歉,今早是我冒犯,我以为是我的小白……”   白行玉听到“我的小白”四个字,轻轻垂下眼帘。那自己还不算数呢。   古鸿意稍弯下腰,去看清他的表情。   星星一样的黧黑眼睛落入白行玉眼中。   “我有话对你说。”古鸿意朝这时候的白行玉弯弯唇角。   “我也爱慕你。”   白行玉咻地绷紧,耳尖立刻红了,什么“也”!   “火烧明月楼时,我不该推开你的,我也想亲你……我们现在好好补回来了。”古鸿意垂眸,慢慢交代道。   白行玉眼神呆呆,什么什么,把明月楼烧了吗……自己还去强吻古鸿意了吗……   他在古鸿意掌心写,“这是何时的事情。”   古鸿意按他的时间线推算了一下,诚实回答:“明日。”   白行玉捂住双目,深深叹了口气。   古鸿意把他的手掌拉下,认认真真望着他的眼睛。   “我没有再弄丢你。我们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往后余生都是好日子……”古鸿意承诺道,想让白行玉安心。   他很值得很值得。   自己的爱意都给他。   古鸿意的一大遗憾,就是在救风尘时,自己开窍太晚,心又迟钝,让白行玉伤神了好久。   “我真的爱慕你,比你想象中更早就动心了。”   黧黑眼睛亮亮的。   古鸿意噤声,不再多讲,剩下的,让那时候的自己慢慢说给他听吧。   怀中人本紧张地并拢双手,支在胸口,隔出一点距离,此时慢慢软下。   他轻轻将脸颊贴在古鸿意心口。但没有好意思伸出手臂再回抱他。   古鸿意所讲的那些……爱意。马上自己就有了。   羽睫轻轻打颤。太好了……   救风尘时古鸿意从天而降的样子,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心情……古鸿意说,这是爱意,而且,会心意相通的。   马上就会!   古鸿意蹭了蹭怀中人的发顶,看他渐渐不再僵硬抗拒,也挽出一个笑来。   忽然,后背贴上一阵温热。   古鸿意垂头,只见自己腰腹前环上一双白皙的手,轻轻搓了搓自己的衣裳。   是白行玉,自己的小白,从背后抱住他。   “要抱。”背后传来白行玉轻轻的嗓音。   我也要抱。   古鸿意只抱一年前的自己,还没抱今天的自己呢。   白行玉心里莫名有些潮湿,淋濡了春雨似的,有点酸涩……   古鸿意小腹前熨帖上一阵温热,脊背也熨帖上同样的温热。垂眼,白行玉依偎在自己怀里,后背轻轻摩挲,也是白行玉,紧紧抱着自己。   胸前抱一个白行玉,背后抱一个白行玉。   两个白瓷般的人,两倍的拥抱与温热。   古鸿意一阵恍惚。脚步都发飘。   他觉得自己是全江湖最幸福的人了。   怀中,救风尘时的白行玉化在春雨中,一场梦似的散去了。   *   入夜,春雨下个不停。   古鸿意仰面躺着,伸出臂弯,白行玉自如地枕了上去。   蹭蹭。   眉心却轻轻皱着。   古鸿意凑过去望着他,“小白。”   白行玉垂着眼帘,深呼吸一下,才犹豫着开了口。   有些委屈,声音又轻又细,“古鸿意,你是我的。”   认认真真重复一遍,“我的。”   脸颊不停蹭着古鸿意的臂弯,抬眼盯他。   清冽的眼睛中竟蒙了水雾。   “今天你都没亲我呢。”鼻尖皱了皱,想起古鸿意和另一个自己接吻的样子,心口又轻轻的难受。   “我是你一个人的。”古鸿意认真承诺着,又戳戳他的额头,心说,“自己的醋都吃。”   古鸿意分神试想了一下,如果让自己看着白行玉和另外一个自己亲热……青筋一下子跳出,不自觉咬着后槽牙。   不行。过去的自己也不准碰他。那时候自己人又迟钝,技术又差,凭什么碰他。   见他分神许久,白行玉掐一把他的手背,眉目紧蹙着翻身跨上,气息紊乱,有些焦急地小声说,“你亲亲我。”   真的很委屈。   窗外绵绵细雨下个不停。   屋内二人缠绵缱绻。   握着手腕变为十指相扣。   薄汗浸入对方的肌肤。   小床摇晃,帐中呓语。 第78章 吾妻   黑铁削成的枯木万壑参天, 林影深处,千山覆雪,楚天狭阔。   雪色尽头, 一道颀长的黧黑身影出现在林影枯瘦之处, 飞速赶路。此人正是古鸿意。   他是去杀一个人的?   不, 他是为了那人,去杀人的!   林影擦过他的脸颊与手背,落下粗粝划痕,他的目光不曾偏移, 尽头, 参天古木, 一栋古雅小楼。   剑门, 到了。   不必叩门。那须发全白的老者立如槁木, 在风雪中等他。   剑门宗师手执一把霜雪般洁净的长剑,负于背后, 半年前曾听闻过的古朴嗓音缓缓溢出,破开风雪。   “衰兰送客手。你可寻到他了?”   “我寻到他了。”   “你杀了他?”   “不。我爱上他。”   剑门师尊嘴唇蠕动,笑却干涩近乎无声。   “爱。衰兰送客手,你又是从何处偷来的。”   剑门师尊目光不曾偏离衰兰落了雪的浓郁眼睫, 反手将那把剑环于胸前,信手轻抚。   那把剑,名为白帝问真源。   “那么, 衰兰送客手, 你是来杀老朽的?”   “不。”   古鸿意轻笑一声, 便解开腰间悬剑的皮革希带, 将霜寒十四州重重掷出,落地, 砸进一地碎琼乱玉间。古鸿意双手抬起,以示无害。   黧黑眼睛一挑,明朗如星。   “与我,行酒令。”   剑门师尊愣神,便冷嗤一声,“老朽为何要与一个毛头小贼对饮?”   古鸿意指尖挑起护腕,从容翻出一块清莹玉佩。   苍山玉,江湖通行令。   “是盟主的旨意。”   剑门师尊并不相信,玩味地看着那清润玉佩,一阵蹙眉,又看一眼落在雪地中的霜寒十四州,最后,他轻轻笑了,倒解脱,“无妨,老朽奉陪。”   入门,帘幕深深。登楼,楼小而雅。   红木酒席铺陈,上覆织金绮罗。   剑门师尊抬手,“上酒。”弟子侍从如影般纷纷而上,两盏铜绿小酒盏满上。   古鸿意垂眸,对酒盏作一揖,轻声道,“抱歉。”   师尊一捋长须,“何故抱歉?”   面前青年眸中水雾霎时温柔,只轻笑,“吾妻有令,不得饮酒。”   剑门师尊眉头一沉,无言以对。   师尊深深望着古鸿意,眼中满是轻蔑笑意,叹道,“酒令吟诗联句,按韵对吟,衰兰,你竟会行雅令?”   古鸿意诚恳答,“不会。”他只是堪堪识字的水平。   古鸿意掌心一翻,如飞花交叠,两掌交错揉过,再重重一合,展开,掌心赫然三枚铜钱。   衰兰笑得舒畅快意,挑目粗声道,“酒令,不止那风雅一种。与我,行通令——掷卦。”   “到底是盗帮。也有趣味。”师尊轻嗤一声,便应下。“不过,”   剑门师尊枯如槁木的手伸去捏住酒盏,轻轻一推,那酒盏便滑至古鸿意面前。又勾住古鸿意的酒盏,划至己侧。   “你怀疑我下了毒。”   “不错。老朽知盗帮,你的师兄,是毒药师。如此换酒,你可敢饮下?”   古鸿意面不改色,甚至轻轻一笑,抄起那酒盏,便饮下半盏,烈酒入喉,霎时一阵钝痛。   “敢。”他抬手抹一把唇角。   只因那两盏酒,他都下了毒!   古鸿意抬手合拢,三枚铜钱叮叮响于其中,掌心一开,铜钱落在织金绮罗上。   “借剑一用。”师尊便将白帝问真源一挑,抛给他。古鸿意接住剑,便在那绮罗上拿剑尖记卦,罗纱撕裂,清脆铮鸣。   “你来掷卦。”铜钱从指尖一弹,便落入师尊手间。师尊合掌而掷,再抛下,古鸿意埋首继续记卦。   “衰兰送客手,你此行到底何意?”   师尊连连摇头,只觉得此人荒谬至极。此人丢了剑,又醉心卦象,他竟真心是来找自己对酌的么?   “我来寻真相。”面前青年呵呵淡笑,“六爻爷爷告诉我真相。”   那双眼睛,却极为认真,仿佛能看破一切。师尊被青年人盯得一阵寒气穿刺而来,内心笑叹,“倒有气势。”   那些卦象,真能告诉他么?迷信罢了。   “换你饮酒。”青年人道。   剑门师尊见他饮下那酒良久,不见生事,便也轻轻饮下。   一阵烈火下了喉,师尊笑叹,“继续。”   “好。”   如此掷卦,饮酒,听雪声,良久,半壶酒饮尽。   古鸿意下的毒,是洞房花烛夜时,毒药师那残存药酒。此药有两用:   一,催情,此时无用。但,起魇——   他笑眼望着剑门师尊满面沟壑。见见你的梦魇!   师尊思忖着面前青年声声讨要的真相,轻声笑笑,“真相。……衰兰,你知盟主为何转而通缉你?”   “罪名莫须有。只因盗帮与他结仇,他便要杀我们。”   师尊点头,“倒也是。不过,那为何偏偏点名你,而非你的师兄、师叔……你可曾想过?”   古鸿意笑出声,“选我,那是因你们有眼光!”   师尊听着那清朗笑声,被哽住片刻无语凝噎,沉下气来,才继续道,   “梅一笑在锻一把剑。一把绝世的剑。依着那剑谱。”   “他要用澄澈的剑心与剑骨,打一把骨剑。要空空如也的,澄明纯粹的,婴孩般的剑心……再折断他!……折辱之后,复于本源。什么乱神怪力,倒像你一般神神叨叨。呵。”   “可惜功败垂成,一个小贼去劫走了半成的兵器。”   古鸿意蹙眉,压下翻涌的喉咙,“你们便为此害他。”   老者摇头,“那是梅一笑的事。老朽本不知这一切。只知,多年前,梅一笑向老朽借一个孩子,老朽便借去了。那之后,那个孩子被他栽培成了……英雄。”   师尊眼前无端幻起了那孩子头戴桂花冠的模样,越来越像自己的一位故人。   师尊一抚额心,只觉得头越来越沉。   “这就是一切真相。衰兰,我何罪之有。”   “那你为何不护好他?我看清,你就是厌恶他,才任凭盟主利用他。我没见过如此当师父的。”   剑门师尊眼神蕴起不自然的酡红,轻咳一声,又笑笑,“衰兰,老朽确实不明白你。爱……护……你为何如此天真。”   “因为我有人爱。”古鸿意静静答道。   白帝问真源掷地一砸。老者颤抖着开口:   “你有人爱?普天之下,谁爱你?谁信你?满京城通缉你,百姓唾骂你……你谈何爱,你从何处偷来的爱。你一辈子,只能活在通缉下,永远没有见得了光的情义。”   老者双目一挑,无端抬高了声音,他眼前幻出了一位故人的样子,永远霁月风光,光明磊落。故人满身是血,朝他轻轻招手……   “送客。”剑门师尊嘴唇苍白,微微蠕动,“送客!”   “衰兰,剑门是洁净地,老朽不杀你。老朽只想安安稳稳坐在宗师的位子上。   ……至于你,一个盗贼,天下人太多厌恶你,太多想杀你!走——”   师尊抓握起白帝问真源,剑尖直指向古鸿意的双眸,他因此看清,古鸿意的一双眼睛,红得要滴血。   师兄的毒,果真起梦魇。   他静静判断,那剑门师尊,心魔快犯了。至于自己,他无暇管。   眼睛痛得要皲裂开来。   师兄留下的半瓷瓶香灰,还能把他的视力吊到何时……   视线渐渐模糊。   耳侧,遥遥的金铁铮鸣,他知道,师父假扮盟主拖延不了多久,围剿大军追赶而来。如师尊所言,厌恶他的世人,来杀他了。   “白行玉,我决心不逃亡了……逃得没完没了。我能作战,面对这一切。”   他掌心不停抓握,模仿着霜寒十四州的触感,人却没有起身,静静地坐在织金绮罗旁、红木案头。   没关系,没关系。他现在应该去楼下,捡起霜寒十四州,还能作战。   但他没有动。他动不了了。他饮了太多酒。   “但我眼睛真的很痛。”他阖上酡红的眼睛,浓郁睫毛折起,霎时抽下两行生理性的血泪。“但我真的一辈子见不了光吗。你师尊说话真难听。” 第79章 我爱你   古鸿意徒劳地揉揉眼, “你师尊说话真难听。”捂着双眸躬下身晃了晃,“他说天下无人爱我。”   师兄的药酒让他的心乱成一团昏惑。   耳侧金铁铮鸣越来越近,围剿大军将要到了。   他听到了熟悉的清音。锦水将双泪流水一样轻快地破开风雪, 泉涌一样飞溅血雾。   手掌抓握, 霜寒十四州不在手中。   “……我不会真的死在此处吧?”又沉语, “这地方晦气,我不要一个人呆在这儿。……”   楼下,孤零零一人执双剑。   “让我见他。”   白行玉甚至没有道一声,师尊, 好久未见。   剑门师尊白须飘在寒风中, 面色有些惘然。   他很久没有见过那孩子不戴面具的样子了。和故人相似的轮廓与眉眼, 瓷器质地的皮肤, 在风雪痕迹中影影绰绰。   不。就是故人。   但, 那双眼睛有所不同,浅浅的淡金的。日日梦魇中, 故人眼眸很深,极黑。   剑门师尊怔了怔,兴许是火光把故人的眼眸映照成如此颜色吧。他无暇想,何处而来的火光。   “你, ……终究来索我的命了。你的孩子和你一样,是个不合时宜的侠客。”   苍老的声音慢慢说着。   白行玉疑惑蹙眉,这才发现师尊的眼睛中燃着不自然的神情, 晕沉如梦。   “当年, 你偏要护那个绣阁, 你的孩子随了你, 偏要为盗帮作战。   ……就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爱,你和整个江湖联盟作对, 一点不爱惜自己的羽毛……”   当年,挚友负着伤,携着孕妻,来寻他暂时庇护。挚友眼睛明亮,说,什么通缉都无妨,剑门宗师的位子也不要,老朋友,正好让给你当当。   但他还是按着公理,下了死手。沾了挚友的血,坐上了宗师的宝座。   “我杀了你,算不算提剑全了你的清名?后世千秋,你便仍是霁月第一剑。我不曾做错。   ……今日,你又为何来索我的命!”   白行玉将锦水将双泪顿入雪中,轻声答:“我不是来索你的命的。”那些恩怨前仇,他没兴趣。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那你何故来此处?”   “我来找一个人。”   “呵,你们二人要合力杀了老朽?”   白帝问真源肃杀之气破开一道雪痕,剑气撩开白行玉鬓边长发。   “不。”面前青年摇头,眼眸轻抬,认认真真,“我们二人要回家,马上开春,要种芍药、架葡萄了,还要给腊梅修枝条,给金围带换个大些的瓷坛。”   老者惘然一刹,竟仰头大笑不止,再无平日肃穆风范。“可笑。”   故人与故人之子的身影渐渐重合,晕成漫天风雪中的一道颀长月白,老者双目猩红,“幽人。”他喃喃分辨着,“什么芍药……葡萄……可笑。你和你的父辈太像。一样的可笑。”   他曾想过好好抚养那个遗孤的。但看见那张脸,便日日梦魇。   “你不想知,当年老朽与……挚友到底是如何反目……还有绣阁……你的父母的江湖名号……你若伙同那个衰兰杀了老朽,便永远不能知这一切真相。”   “谁在乎。”白行玉神情淡淡,   他没有再唤一声师尊。   “让我见他。我要带他回家。”   这是唯一真相。   楼上,一人几乎失了明,乱了心神。他蜷起膝头,大盗本就敏感的听力,此刻更加敏锐,雪声、剑声,扰得他耳畔嗡嗡痛痒。   古鸿意听见了锦水将双泪落地的声音。   扑朔。落了雪地,溪流一样。   然后,白帝问真源顺势挥出的声音。   “白行玉!”他跌跌撞撞站起,顾不得看不清道路,几乎是滚到栏杆边,往下望去,一片白茫茫,看不见。   但寒风把血腥气送进鼻腔。   古鸿意愣在栏杆处,手掌紧紧抓着栏杆,指尖用力发白,渐渐泌出血迹。   他该知道的,一年前,白行玉是被白帝问真源贯穿了一剑,才匆忙逃出剑门的。怎么可以让他独自对战剑门宗师。   听得不错。刚才锦水将双泪落了地,剑脱手而去。   高处风声凛冽,鼓动着耳朵一阵阵钝痛。   他们两个手中都没有剑了。   真的要死了。   古鸿意指尖不住发力,泌出暗红血珠,竟笑了一声,“不会真要死在这个晦气的地方吧。”   他翻出袖中的火石,一阵摩挲后便引了火,合于掌心等火燃旺,便扯去对酌时案前的绮罗,火苗霎时攀上锦绣。   但他看不见了。   他跌跌撞撞站起,不管不顾地循着楼下打斗的剑声走去,腿脚被磕出一块块黑青也毫不在乎。临窗,循声,他把那绮罗一抛。   大不了全烧了……死也要给我们二人陪葬!   他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他合起手掌,慢慢瘫坐下,虔诚祈求。   薄唇轻颤。   他听到了剑声。   ——霜寒十四州!   霜寒十四州的剑声,此生再熟悉不过的剑,窸窣,从雪地中抄起,挥出,铺天盖地血腥气如泉涌。   那人手中,又有剑了。   天赐的霜寒十四州。   只要有剑。   许久,剑声再度落去,只剩浓郁的血腥味。古鸿意喘着粗气,蜷起等着。   背后传来喘息不匀的熟悉声音。“古鸿意。……我找到你了。”   背后那人提剑走近了古鸿意,提着剑尖,把他埋在膝头的脸颊抬高,这才看清,衰兰的眼睛一片酡红,但他在笑,他顺从歪头贴上剑身,眉心皱皱,挤出一个……笑。   两行血泪落下粗粝面颊。他又抬手揉眼。   “白行玉,我眼睛真的很痛。”古鸿意很少见地说自己痛。   “我来治你。”   白行玉在他面前跪坐下,翻出临行前师父塞给自己的半瓶香灰,打火点燃,团在掌心。   很烫,他掌心没有老茧,燎得该很痛,但来不及感觉。   那缕缕烟气被寒风吹得四散。白行玉皱眉,本就只有半瓶,再散去些,更没有把握恢复古鸿意的目力。   怎么办。   白行玉俯身凑近掌心,合上眼睛,将烟气尽数吞入,他学着古鸿意点燃卖身契时的样子,吸入,然后控制住不能吞吐……   他含着烟,双腿跪直,比古鸿意高出半头,然后拽起药酒催得晕沉中的古鸿意,俯身含住他的唇瓣,将烟气尽数渡了过去。   灰烟在二人鼻息间牵引、贯穿、吞吐。   古鸿意双目渐渐幻出颜色。   天地一片金红,火海中那个人揪起自己的衣襟。   “我不要真相,我不需要任何真相……什么血海深仇,算计与争斗,剑门宗师的宝座……我要救你走,我只要你。”   古鸿意摸了把他沾了血的脸颊,愣愣道,“你师尊说天下无人爱我,”   黧黑眼睛亮亮的,映着火光。“胡说八道嘛。”   白行玉点头,“想不想听我说……爱慕。”   “想。白行玉,我若听不见这句话就死了,太难受,当鬼都是厉鬼。”古鸿意双目懵懵,胡说八道着。   “那就拿起剑,我们走,去杀个最后一战。师兄师叔在等我们。”   白行玉单手抛出一剑,古鸿意凌空夺过,是自己扔在雪地中的霜寒十四州。   “别愣。”白行玉蹙眉敲他的额头,见他毫无反应,叹了口气,伸出双臂搭在他肩头。   盯。   “轻功,抱我走。”   袖玲珑甩出一道暗器,分神见夜空中两人的身影,“是小古。”   “洒家就说轻轻松松嘛。”醉得意哈哈大笑,“这不就救出来了。”   袖玲珑盯着目光尽头燃起的火光,剑门,在熊熊燃烧。大盗的目力看得清楚,一个执剑的老者,挑剑挥去火花,剑起,火光飞去,很快,整个剑门沦为火海。   老者大笑着走入火海中。   “没事。我们有轻功。烧不着我们。”古鸿意脚下不停,温声对怀中人说。   “我给你师尊下了毒……我自己也饮下了。会起心魔。他都招了没?”古鸿意解释道。   “我父亲似乎是个剑客,母亲似乎是绣阁的人……师尊确实厌恶我。”白行玉缩在他怀里躲风雪,慢慢讲着。   “你来头不小。我就知道你是天下最珍贵的宝物。”又忽道,“咦。你该不会和老板娘沾亲带故吧……”   “那都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和你一起生活。我只要这个真相。”   闻言,古鸿意迎着风畅快地笑出声。   很快,师兄师叔们对战围剿大军的画面临于脚下。古鸿意步履一收,稳稳停在一处古木之上,向盗帮众人招手示意。   “还差最后一战。”古白二人对视一眼。   打了这个什么江湖联盟,杀了那个什么盟主,平了盗帮与盟主多年的恩怨,这一切就结束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远眺战场,纷纷刀戟铮鸣。   千红一窟率绣阁隐于林间,衣着秾红艳丽,毫不避讳目光。指尖一抬,纷纷芍药花瓣齐落。   破阵。红一窟,艳同悲。   袖玲珑踏步乘着她发出的一片片暗器,轻快破入围剿阵中,旋身一划,一圈银亮暗器信手发出。   “千红绣,配合得好。”   千红一窟轻笑看他。   一只羽箭发出,直冲千红一窟射来,千红一窟正分神,尚不及躲闪,一道暗器旋来,羽箭霎时碎裂,落在千红一窟脚尖。   “你欠我一个人情!”袖玲珑脚下不停,躲着刀戟进攻,不忘高声喊着。   醉得意振臂怒喝,“梅一笑你个狗东西,把我们盗帮名声都搞臭了,洒家早该来杀你!”   跛子刘拦住他,“让让。”公羊弃便趁势闪入局中,“我上高台,和梅一笑来一战。该是我去。”   “得了吧,公羊弃你就会个算命,一边儿去。为了平沙雁私奔,洒家可是对战过梅一笑!”   “该是洒家去。莫要阻拦。……反正洒家也活不了几年了。”醉得意双目睁圆,“这辈子喝了太多的酒……”   “跛子刘你这时候又抹眼泪。哎,你!”   公羊弃叹气,“醉得意,你当年也只是堪堪抗下山河一剑,这件事,要剑客来做。”   剑客?   高处传来快意的呼喊:   “师兄师叔,我来!”   盗帮众人抬头,是古鸿意。   “那小子确实是个剑客。”“不错。”   师兄师叔相互对视一眼,齐齐抬头,那目光十分诚挚。   古鸿意眼睛亮亮的,等师兄师叔回答。   众人相互看一眼,默契达成共识,便推公羊弃出来传话。公羊弃双手拢在嘴边,眼睛一瞪,“一边儿去!——老东西的事情,你俩掺和什么?”   “走吧走吧!多大点事。你俩实在想帮忙,回老巢把那剑谱烧了得了——去吧!”   他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地随着夜风飘来,万分嘹亮。   眼睛和古鸿意一样,黧黑又很明亮。   古鸿意愣愣。便听见怀中溢出轻轻的笑声。   他拎起怀中人的后颈,把他翻过来 ,看清那双弯弯的琥珀瞳。   “别笑。”   “古鸿意,你是天下有最多最多爱的人了。”   白行玉抬手摸一下古鸿意严肃皱起的眉尾。   “我爱你。” 第80章 大结局(上)   “我爱你。”   古鸿意脚步一下子乱了套。   头脑却一瞬间清明, 师兄的药酒与梦魇一下子散去,同洞房花烛夜时一样。   怀中人笑眼弯弯,两瓣月亮。   此是唯一解药。   古鸿意垂头凑近, 睫毛碰上。   星星啄一下月亮。   尚未亲到, “砰——”   古鸿意脚下一绊, 直直撞到一座小亭台上。手背护着白行玉,霎时撞了一块黑青。   “就他这走路不看路,还想去对战山河一剑?”袖玲珑一脸恨铁不成钢,直摇头。   “我以为, 该我去对战盟主, 拿霜寒十四州亲手打败他, 了结他和盗帮的宿仇……”古鸿意垂下眼。   白行玉揉了揉他的手背, 凑近呼呼他的伤。   又戳他被烧焦的衣襟, “你话本看多了。”   哪有没架硬打架的。   古鸿意抬眼轻哼一声,“我们就这么离开战场, 回老巢……烧掉剑谱。”   两支羽箭咻地划过,古鸿意轻巧一躲,哼笑道,“这任务太小看我。”   他抬起下巴望一眼自己被烧得破破烂烂的衣裳。本就打着补丁, 再烧成焦炭色,又成了一副落荒而逃的通缉犯模样。   心中叹气,“还有点丢人。”   怀中人忽然揪了揪他的衣襟, 伸出手指遥遥一指, “去那儿。”   古鸿意不明所以, 但乖巧按他指示, 一个箭步飞上那座小亭台。   收脚,慢慢降落。   战场已隔开些许距离, 向前望,汴京城门即在目前,汴京将至,京畿老巢也不远了。   古鸿意慢慢把白行玉放下地,对方一落地便咻地扑去角落。   刨刨刨。   “小白,在寻什么?”   “老板娘说,让我救出你后,记得来取……”   千红一窟又准备了何物。   暗器?刀戟?药材?   古鸿意好奇上前一步。   白行玉终于刨出来千红一窟为今夜决战准备的东西:   他举起那一团绸缎晃晃,一张笺条从中悠悠晃出。   古鸿意伸手一夺,展开:   “大侠们,决战夜也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啊!”   霸气的大字,熟悉的话术。   白行玉举高绸缎,认真盯了盯,真的是两件衣裳,不是武器。   他疑惑歪头,去看古鸿意,见古鸿意也两眼一空。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几乎同时笑了。   罢了。是千红一窟,那也不奇怪。   她那般金围带一样开得噼里啪啦热闹万分的人物。古鸿意眼前幻起老板娘一双凤眸,舒畅笑笑。   这么活着也挺好。千红一窟平日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   自己和白行玉,过了今夜,兴许也能过这样的日子呢。   两人背过身去,解了被烧焦的外衣,一阵悉悉索索后便利落换好。   “好了。”   “嗯。”   转身。琥珀眼睛对着黧黑眼睛,同时舒张。   一人纡金佩紫,窄袖利落,古雅肃穆。   一人白衣胜雪,两道淡蓝滚边,广袖舒展。   一切都和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救风尘时重逢,一模一样。   但是。   “……我穿白衣服?”古鸿意挥一挥袖子,眼中唯余迷茫。   抬手检查一番,很合体,没有穿错。   面前,白行玉咬着腕间系带,不大熟练地系着护腕。   他叼着皮革系带不松口,眼睫一抬,盯一眼古鸿意。   两眼空空。   又咻地合上眼,再不睁开。   “……有这么难看吗。”古鸿意委屈道。   白行玉轻轻摇头。   但压不住唇角。   不难看。山川般的眉眼配白衣,像流水环抱一样,也好看。   一是很少见,一块铁包进月白丝绢里;二是古鸿意一脸视死如归。   “不许笑。”   眼睫轻轻的痒。   再睁开,那张铁一样严肃的面孔凑得很近。   被水色白衣衬得面色更青。   那一块铁不轻不重掐一把那一块玉的脸颊。   “还笑……”   古鸿意轻叹一口气,又掐一把他的脸颊,把他拎过来,本想说,“你也没比我好多少。土匪。”   就看白行玉这一眼,话便说不出口。   师父教导过他,不许说假话。   ……还是很好看。   沉沉的色泽配他的眉眼,眼睛如点翠。   古鸿意噤了声。   就这样互换了日常着装,相互静静相互端详。   几秒,很长很长。   隔着轻轻的雪绒,在追兵到来前,多看几眼吧。   白行玉忽然举起手,放到脸前:   手指张张,开始展示那五个大金戒指。   古鸿意一拍额头,深深叹气,“怎么还戴着。”真成土匪了。   对方盯着他,得意哼了一声。   “下次,让老板娘给你做一身丐帮衣裳。”   “好啊。”   “那你再穿一次……在明月楼假扮……那时候的。”   “你想看。”   “我才不想看。”想再摸摸。   忽地,一支羽箭破开风雪,照着二人头颅而来。   锦水将双泪与霜寒十四州同时出鞘。   “走吧。土匪。”   “哼。”   但他还是轻巧跃到古鸿意身上,乖乖勾住他的脖颈。古鸿意弹一下他的额头,一个箭步便冲出亭台,踏着碎琼乱玉错步行去,飞进夜空中。   “这当真是决战夜吗。”这也太……轻易。   没有生离死别,没有误会隐瞒,没有遍体鳞伤。   “临行前,我有好好拜神。”白行玉眼神亮亮,又搓起手掌。   “我师父又不带你学好……”古鸿意长叹一口气,笑出声来。   远处战场,袖玲珑十指夹着铁青暗器,挥手一发,又翻身堪堪躲过一阵刀戟进攻,“我不会死在决战夜吧!”   “古鸿意那小子,师兄在替你负重前行啊——”   公羊弃望一眼苍天,又看一眼几个徒弟,深深叹了口气,衣袖一翻,便又变了面容,快步登去城楼。   “师父?”毒药师轻唤一声。   公羊弃回首,朝他温温柔柔笑了,皱纹沟壑都夹了雪。   即使不是平日的面孔,那样的笑容和哀伤的眼睛,一看就是师父。   “师父!”   “照顾好小古小白啊!让醉得意少喝点。”师父快意的声音随风雪传来。“为师去去就回。”   “会回来吗……”毒药师喘着气怔怔摇头。   “会。当然会!”   *   汴京城门下。   古鸿意收住脚步,把白行玉轻轻放下地,两人的身影在巍峨的城楼下缩成两点。   汴京,回来了。   古鸿意扫一眼城楼下,并不如他预想,此地无一追兵驻守。   风雪中的大红城门下静立一人,一位老者。   他蒙着面,持一把看不出任何门派的铁剑,静静顿地。   古鸿意蹙眉。他警觉按一把白行玉的腕心,“快走。”   老者持铁剑如山般倾轧而来。   霜寒十四州剑出鞘。   寒光相抵,金红火花交错。   古鸿意咬着牙死死抵挡,一缕黑血从嘴角溢出。“小白,你先走!”   古鸿意回头,见老者沉肃一笑,“衰兰,倒是聪明。”   梅一笑加重了手腕力气,几十年习剑的力量与技法,都完胜一个青涩的衰兰,盗贼出身的半吊子剑客。他轻瞥一眼面前的青年,那手腕已然打颤,承不住自己的招式。   但衰兰面不改色。黧黑眼睛一挑,竟轻轻笑了。那是一个轻蔑的笑容。   “衰兰,你为何不惧?”   浓郁睫毛扇开般猛然抬起,鼻梁迎上风雪,“我为何要惧,”衰兰哈出一口血气,混着白烟升起,“我倒快活,山河一剑……今日我终于见识到了!”   梅一笑愣神。面前衰兰一口殷红血迹喷出,但仍在笑,笑声快意无比。   “我便知道,该是我,将盟主您与盗帮的一切了结。这个剑客该是我!”   眼眸明亮,声音骄傲。   “……你和公羊弃一个样子。”盟主冷笑一声,“一个盗贼,到底从何而来的傲气。”   “盟主,你所为便是义么。你为了与我师父的私怨,把整个盗帮斥为异端……你为了我师父那所谓剑谱,那样害白幽人……你知道你最疼爱的小女儿,为何跟盗帮的贼跑了么?呃!……”   山河一剑剑气抵至胸膛,刺骨疼痛压住骨头,古鸿意喉结窜动,嘴角溢出一缕黑血。   “你不许再抢走他。……”沙哑嗓音含着气声,“我会再把那块玉偷回来。”   梅一笑冷眼看面前青年双眼通红,眉宇肃穆依旧。   “盟主。”另一道青年的嗓音。   雪色尽头闯入两道人影。白行玉和……   残月握着双剑,轻笑着摇头,“盟主。……我终于明白,是因汴京城门捉拿衰兰那次第,与我随行的‘盟主’,不是您。您惧关门弟子我发觉蹊跷。……您便因此驱逐了我么!”   残月挑起剑,一指古鸿意,“那他……白幽人和我一样,都是您的弃子。”   山河一剑忽地收起。古鸿意失了重心,一个趔趄瘫坐于地,抹一把嘴角血迹。白行玉扑去随他坐下,指腹抹一把他脸颊血迹。   “脏。”古鸿意稍拉开他的手。   白行玉捧起他的脸,叮一下他的额头。   “没事了。”他一点点揉开古鸿意面颊的血痂。   月下梅花发的轻锐之气划破风雪。   “我的剑,是盟主您教的。我……能一战!”   残月怔怔望着盟主。又轻唤一声,“师父。”   山河一剑贯穿他的肩头。   “走。”残月双目收缩,哈出一句气音,对着那二人喊道,“快走!……”   “月下梅花发……我能一战!三叠姐姐。你看清我……能一战……”   梅一笑将剑从残月肩头一拔,鲜血喷射淋漓。残月吃痛一声,紧咬牙关再不吱声。   “一群毛头小子,跟我比剑。”梅一笑扫一眼依偎在一起的古白二人,不解轻笑。   白行玉将古鸿意揽在怀中,静静望着盟主。   时间,差不多了。   千百条麻绳似从天而降,霎时绷直,只见其勾连错乱,将整个汴京串联包围。   纷纷的梅花落下。   梅一笑颔首,面颊承住一瓣白梅。   眉头蹙起,这一幕,似当年,小女儿随那个盗贼私奔时……满山的梅花落了下来,落在围剿大军的刀戟上。   小女儿快步跃进花影中去。   城楼,夜雪中。铮铮琴音响起,千里传音的武功,将剑门外的声响传遍整个汴京。   盟主自刎于剑门。   盟主登上高处城楼,忏悔,赎罪。   盟主宣告了一切真相。绣阁、盗帮、白幽人……都正了名。但盟主轻轻隐去了剑谱。   挥剑自刎前,盟主轻笑着说:   江湖不必要有联盟。   而后,鲜血淋漓如泉。   梅一笑愣神许久,伸手接住一片白梅。纸钱一样的漫天飞雪。   古鸿意粗重喘着气,强撑着站起身,便要抱起白行玉,“做到了。我们快走。”   城门大合。刚刚千里传音一役,那块江湖通行令,已不作数了。那只能绕路,走山路,回京畿老巢。   古鸿意咬着舌尖迫自己清醒,一时拿不准力气,满口腔血腥气。   城门大合。还能去哪。怎么逃……   还是,只能赌,赌梅一笑先手杀了他们三人,还是先手去剑门战场,寻公羊弃……   眼睫越来越沉。不能死在此处。   不能功败垂成。   明日就能过上和白行玉在一起的日子了……能和他一起种芍药……再无追杀……能看他穿各样式的衣服的模样……   梅一笑提起了剑,迫近歪斜于地的三人。   古鸿意抬眼冲他轻蔑笑了一下,眼睛通红,满是不甘。   不能死。   不能死……   鎏金溢彩缓缓渡出,由一道弦,宽至一片海,投在一步步走来的盟主身上。   香车宝马不夜天,在背后,响起。   汴京城门,开!   高高城楼上,一支羽箭射下,梅一笑分神提剑格挡,颔首看高楼 “何人?!”   “走——”高楼处,一人官袍肃穆,虬髯美须,声音冷冽彻下。   官袍……古鸿意颔首,看那楼上的官袍身影。不是江湖中人,是汴京官府的人。   教头振臂一挥,对那昔日贼人喊道,   “城门为君开,走!”   古鸿意对教头作一揖。   “你不是贼人。你到底是何人。”教头依栏轻轻问道。   “我是衰兰送客手。……我来此地,是为了寻一个公道……我是真正的侠。”   古鸿意仰头,霜雪压住面颊血痕,凝成一道道沟壑,本就粗糙的面颊皲裂成一块块唬人的痕。那双眼睛却很明亮,映着汴京城门溢出的万千灯火,静默燃烧。   “记住我!”   声嘶力竭却快意的声音。   “记住我……是衰兰送客手!!”   千山万山的肃穆听闻青年侠客宣誓。   教头声色一震,肃穆目送那衰兰打横抱起身边乌发雪肤的那一人,又拖着另一人的腿脚,转身入了汴京城中。   山河一剑顿入,城门刹那大合。   剑身夹于通天红门之中,持剑老者松了手,丢了剑,慢慢收手,去接住一瓣白梅。   纸钱般的漫天飞雪与白梅。   入城,蜿蜒游走几道街巷,确认安全后,古鸿意将残月扔在朱雀桥边,残月抹一把嘴角血迹,“你到底是何人。”   “衰兰送客手。”沙哑嗓音重复一遍。   “我记住你。”残月轻笑点头,眼神间霜雪化开。   残月偏头看一眼白行玉,摇了摇头,“你,”   “不必记住我。”白行玉轻声说,“残月,你并不欠我了。走吧。”   残月怔怔看那二人依偎着抱了一会儿,衰兰便打横抱起身边人,使轻功快快离去,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夜奔。   一重重山水,风雪砸入眼睫,沉沉。   “他们会记住我吗?”   “会。”   “万民会记住我吗?”   “一定会。”   白行玉抬眼,看古鸿意喉结窜动,咳出血水来,但展开一个舒舒展展的笑。   白行玉伸指叩住他的唇,示意他噤声,节省体力。   古鸿意反咬了一下他的指尖,又伸舌□□一下。   几乎乐极生悲的有些哀伤的黧黑眼睛,挂着雪粒打颤的睫毛。   白行玉愣神,心头轻轻揪着。   “明日,全天下都会记得你是衰兰。”   古鸿意垂头吻他的指尖。含糊应“嗯”。   温热水滴落到他手背上,很烫,淡红的血泪。   “我们回家,好好治你的眼睛。……然后,要开春了,又该种芍药、葡萄、金围带。……我要说很多遍,我爱慕你。”白行玉一项一项数着明日起的事宜。   “仰慕你。也是爱慕。”仰慕的是衰兰送客手,爱的是古鸿意。   古鸿意睫毛再次重重折下。白行玉伸手按开他皱起的眉心。   “全天下都会记得你,仰慕你。”   “从明日起。”   古鸿意心脏跳动如擂,猛然抬起睫毛,再不因雪盲避开风雪,任凭寒风重雪吹进眼中。目光中无边雪原依旧,第二次夜奔,大仇已报,真相尽出,远山踩于脚下,爱人拥于怀中。   他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快活的人了。   雪迢迢。   小重山。   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   却不再是逃亡了!   老巢,到了。   古鸿意将白行玉稳稳放下,摸了摸他的脸颊。“去取剑谱。烧了它。”   白行玉应“嗯”。古鸿意把袖中火石抛给他,“小白,你点火,在此处等我。”   说罢,古鸿意转身入了老巢,进了卧房,去取剑谱。   带着一身寒气跨入卧房,先入门中的那条腿立马僵了僵。   古鸿意定在原地。慢慢把腿收回。   他的眼睛现在无碍,因此看清,昨夜在老巢,未能看见的……   一面墙的山穷水尽。   谁的心意。   去找他!   白行玉点了火,双手护住小火苗,盘膝盖坐了下来。等古鸿意取剑谱回来。   背后,匆忙的脚步声响起。   白行玉回头。   手臂被一把牵起,整个人被拉成一条线,不管不顾塞进怀中。   古鸿意随手把那剑谱抛入火中,再不看一眼。目光全全落在怀中人的后颈上,大手轻轻摩挲他的腰侧,把他抱得更紧些。   白行玉有些懵,双手扒着他的肩头踮了踮脚,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火焰与剑谱   ……诶。还以为二人会肃穆地看着此物燃烧……再深沉地聊一聊名节、盗帮的未来、盟主的下场……   毕竟这是所有事情的终结!   古鸿意却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只是一下下揽他清瘦的腰背,蹭着他的颈窝。热气呼到他脖颈出,怀中人轻轻瑟缩一下,脚尖放下,完全陷入自己怀中。   古鸿意垂眼看着他,眸中温柔被火光照得很亮。   “小白。你何时……何时也画我了。”   古鸿意忍不住再次压上,双臂交错把他锁进怀里,再深一些。   怀中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闷闷回答:“昨晚你没看见么。唔……松开我些。”   “那时候我半盲着呢。我都没看见你拔剑要杀我。”   !   “谁要杀你……”   “那一墙罩纱也是你笼上的?”   “嗯。”白行玉点头。   “是我们成亲前那一次夜奔的时候?”   “嗯。……”白行玉犹豫片刻,还是承认了。   古鸿意分神想起,师兄告诉自己,成亲前那一次夜奔,老板娘和袖玲珑师兄在雪地上捡到他们二人。   那时还以为两人倒在雪地里昏去。   原来白行玉把自己带进老巢了。……所以,后来又把自己拖回雪地中,给师兄装装样子。   古鸿意一下子笑出声来。   他就这么不好意思。   怀中人谨慎抬头,半张脸仍埋在胸脯里,只露出一双清冽眼睛,睫毛颤颤。   古鸿意叮一下他的额头。“画的好。”   小小的卧房中那一面墙挂满了丹青。一墙的圆圈套圆圈,五官是几个点。但每张白幽人画像上都覆了一张新画。   有的画是几道简单勾勒,一道腰挂宝剑的颀长身影。   有的画是一双眼睛,远山眉,轻轻连着心,睫毛浓郁黧黑,直直垂下时半遮住深瞳。   有的画……不是人像。是景。一条小河……一点小船。一个摇橹的渔夫。   还附了一张折痕累累的信笺。   字拿剑尖写成,极力工整,但还是很难看。差不多是鳖爬般的字迹。   古鸿意翻出那信笺,举高抖抖,不让白行玉够到。   白行玉踮脚去夺。“给我。”   古鸿意趁机啄一下他的脸颊,目光深深望他,   “我给你下的战书,这些年,你都留着。”   他以为白幽人早扔了。那时他并不看得起自己。怎么会在乎一张信笺。   等等。   后来,他不是去逃亡……面具都丢了……   这张战书为何没丢呢。   怀中玉从耳朵尖红到眉眼。   白行玉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贴身带着那张战书。冥冥之中就是这样做了。   才不是很在乎衰兰……   但,他也确实是他触碰到的,第一个同龄侠客。   不是武林大会上的剑与剑相触。浅尝辄止。   是看见衰兰哀伤的眼睛,听见衰兰跪在自己剑下,讲他的乱七八糟宿命……   “华山后的五年,你一直记得我。”   白行玉懵懵点头。算吧……   “那你有没有也日日梦到我?”   白行玉疑惑蹙眉,什么“也”?   那剑谱不知不觉燃尽了。一切流血与宿怨不知不觉消散在夜空中。   袅袅白烟升腾。   飞雪轻轻落下。   迢迢雪原中的悬着宝剑的两人。   古鸿意双手抓住白行玉的腰,把他高高举起,抱着他转了一大圈。   好像忘了自己有伤。   白行玉被晃得凌乱,伸手去掐他的喉结,按了按。   琥珀眼睛狭起,盯他一眼,又假装看不见他,偏开视线。   古鸿意双手一抬,大腿顺势把他顶得更高些,抱着他又转了一圈。   “古鸿意!”   落下,抱住他,轻轻摇晃。   古鸿意拿鼻梁顶一下他的面颊。望着他笑,温柔全全化开肃穆的长相,一团柔朗的春水,要把他溺进去。   “再转一圈。”   “……”   白行玉被揉得头发乱乱,叹了口气,倒很乖地把双手搭在他肩头。   主动跳上。   飞雪落在眉眼与眉眼中间。   轰一声。   两人倒在茫茫雪地里。   但还牵着手。   这样迎了日出。   日出了!   古鸿意终于看见一次日出了。   也没看见。   他的目光不曾偏离一块玉。润泽了浅浅的日光,随着昏黄转移,面颊阴影明暗交替。   “古鸿意,你的伤。”   古鸿意又蹦又跳的跟没有挨山河一剑似的。   “你的眼睛……”公羊弃消失在剑门的火海中。那半瓶香灰用尽,该如何是好。   “我有解药。”   十指相扣。古鸿意绞紧他的指尖。戳弄他玩。   “师父……会回来吗?”   “会。”   “真的吗。”   “那我们给他求一求。”   “……迷信。”   白行玉叹口气,还是没有告诉古鸿意,师父给他那一套算命,全是假的。   他活得挺快活。就这么糊涂活着吧。   金红日光渡上银亮雪原,金渡银一般交替。   黧黑眼睛和琥珀眼睛同时一合。 第81章 大结局(下)   汴京。   今年早雪, 也早暖,何事都要快一些。酒楼上,绮丽春风吹进小窗。   开春了。   各式的晏晏笑语, 各色的布衣粗麻, 推杯换盏的, 碰拳行酒令的,汗气和酒气融进早春干燥的空气中 ,台上说书人的话语在酒客耳边响得更紧凑。   纸扇清脆一合,又哗啦啦展开。   “这厢讲, 半年前, 剑门风雪夜大火。   江湖盟主自刎谢罪高楼, 剑门宗师心魔火烧师门……”   酒客喷一口酒气, 拍身边小二的肩头, “那什么联盟散了没有?”小二啧啧叹息,“散了。剑门也烧没了。不过, 近日又重建了,好像请回来一位不知名的侠客当新的宗主。”   “江湖联盟散了。”   “是。”   “剑门也散了。”   “是。”   “哦,那江湖乱套了?”   “嘶,似乎并没有。”   “那散就散吧。”酒客仰头喝酒, 打了个嗝,“该怎么活怎么活。”   酒客一拽虬髯,拍着大腿朝说书人叫唤, “老子听腻了。别讲这一群老东西杀来杀去了!换换!”   一时之间, 座次酒客同声相和。   “换个!”“什么争权夺利的, 听腻了。”“故弄玄虚的。”“哎, 那个盟主到底死了没有?我听说……有人见他爬进火海,说要给一人收尸……见鬼!他不是自刎了么!”   “公羊弃你死的惨啊——”   人声喧哗间混入这么一声哀怨的哭丧。   有人回首, 只见一金刚罗汉哭得宛如孩童,上气不接下气,伤心得肝肠寸断。   “公羊弃——老伙计,你怎么就自己抹了自己脖子呢——洒家舍不得你啊——”   跛子刘按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醉得意,龇牙嚷他,“丢死人。小声点哭。”   醉得意反一把搂住跛子刘,喘着粗气扑过去,使劲摇晃他佝偻的身板,把涕泪都甩到他脸上,“跛子刘,就剩咱们两个老东西了,你比洒家晚点死啊——”   跛子刘嫌恶地抹去脸上沾的涕泪,啐了他一口,“不吉利。呸呸呸。”   袖玲珑看一眼师叔们搂成一团哭丧,静静叹气,又拍拍身边毒药师的手背,疑惑蹙眉,   “你说,师父为何偏要自刎?他假扮梅一笑,登楼揭了他那些龌龊事,再宣称退位,不就全身而退了么。师父何苦偏要做如此决绝?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死无对证。不给梅一笑退路。”   毒药师望着说书人手腕上绕着花般开合的纸扇,不忘跟着酒客一齐鼓掌,拍着手看一眼袖玲珑,语气一沉,“……又或许,师父想赎罪。想殉道。”   袖玲珑并不跟着众人鼓掌,眼神一沉,幻起师父总是很哀伤的眉眼。“师父就这么神神叨叨的。”   盗圣公羊弃得其圣名,只因其行道坚毅无比。袖玲珑知道,师父有他的一套信条。……师父让衰兰去救风尘,也说是想赎罪。   师父所为一切,只是为了赎罪。不惜殉道的赎罪。   “我不觉得师父有罪。”袖玲珑怔怔摇头,   “亦不觉得师父对不起咱们。师父授我暗器与道心,这么多年,哪怕是追杀,我情愿跟着师父受苦。……我怎么会怪师父。”   毒药师抽出一手拢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偏头看着他笑了,“别多想了。都结束了。日后,盗帮再也无人追杀了。”   袖玲珑垂首点头。   是,冬日已过去了,那场大雪中的决战与流血简直像上辈子的事情。   大家都活着。大决战时受的伤,也在春天来之前好清了。除了古鸿意的眼睛。   袖玲珑分神想,……开春了,千红一窟又开始满头戴花了。   “何况,”毒药师另一手遥遥一点台上说书人,袖玲珑抬眼,视线跟着他的指尖过去:   月白纸扇哗啦啦一合,木叶摇落似的响。   “好!既然诸位想听,我便讲讲那——”   话未说全,台下喧哗花开似的炸开,叫好声、讨论声、口哨声,波澜一圈圈推开。   “要讲那个了!”“好!”“讲讲这个!”“快讲这个!”   袖玲珑“咦”一声,“什么故事如此受欢迎?”便仔细竖起耳朵。   台上,纸扇扑棱扑棱展开,残月变了满月。   说书人双目一亮,抬出扇上:   “这厢讲,衰兰送客手,火烧明月楼——救风尘!”   掷地有声三个大字:   救!风!尘!   “好!”“爱听这个。”“别讲那一堆老头打打杀杀了。”   两个少女竟也凑进酒客堆里,也不喝酒,站着干听说书,手挽着手,一个劲地笑,眼眸中全是诡异的激动。   毒药师歪头愣愣,“这题材受众真广。”   袖玲珑噗一声笑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干咳嗽了几声,“救风尘?苍天。这小子名声是好起来了,怎么是这样好的!苍天!”   又“咦”了一声,“火烧明月楼,这事儿何时显出是他小子干的?他不是蒙面么?”   “有个什么教头。姓林。”毒药师也不大清楚,含糊解释,“那教头给小古写了份文书,表彰他火烧明月楼的功绩,禁军贴了满城。”   “终于不是满城通缉了。”袖玲珑叹气,“那小子何时跟官府的人勾搭上的?竟费心思替他说好话?”   “谁知道呢。”毒药师拍拍他手背,下巴一抬,“听听。我也头一次听。”   “行。听听怎么夸我家师弟的!”袖玲珑畅快笑出了声。   是赞他稳固的剑心?还是少年的意气?   说书人双目滴溜溜一转。   纸扇在腕间绕啊绕,   赫然一甩,清亮腔调甩进春风熏熏的酒气。   柔情削侠骨。为一人,恩怨全忘了。   怒中烧高楼,救红颜。   疾走飞檐,不等闲。   共执一剑,   看泪眼。   泪眼看尽,不枉前缘。   两少女抓着帕子潸然呜咽。   毒药师惘然,袖玲珑捂眼。   “好!这个衰兰,倒像个侠客。”   “呜呜。该他有老婆。”   “盗帮……盗帮不该被如此腌臜啊……”   “天仙配……莫要追杀这对亡命鸳鸯啊呜呜。”   “等等,衰兰救出那人之后,并没有和那人在一起么?啊啊啊大呆子……不许恪守礼节!”   “这……这小子就这么得了美名。”袖玲珑无语凝噎。   “这,似乎把盗帮的名声都带好了些。”毒药师看那少女二人抱头痛哭,一口一个“衰兰啊”“速速野合啊”,不禁两眼空空。   袖玲珑听得一阵脸红,直摇头,“让那小子自己来听听!这都什么!我们大决战白打了?不如他娶个老婆?”   “但咱们确实都没有老婆。”   “也对。……不对!莫要带偏我。重点是这个么!”   “说来,古鸿意人呢——”   “他又去剑门了。”毒药师答。“还能去哪儿,一天天溺在那儿,改名号叫古子剑吧。”毒药师淡淡微笑,十分和善。   又唤道,“跛子剑师叔,让醉得意师叔少喝些。”   毒药师随口叫了古鸿意给师叔起的“跛子剑”的名号。   跛子刘忙着擦去满脸醉得意的涕泪,手忙脚乱间恍惚听见这一声,大怒道,   “谁骂我?!怪侮辱的。”   *   碧空映春色。高木静影间,春风徐徐吹向万林深处一栋小小的楼台。   楼小而雅。   牌匾字迹已模糊不清,似有火烧的痕迹。   林静。只有木叶簌簌摇落,很轻,羽翼轻抚掌心般。   还有剑门弟子同样轻轻的脚步。   回廊响起轻而稳的脚步,两剑门弟子扶着剑,快快向前走着,交头接耳,   “又闹贼了。”   “快找宗主禀报。”   弟子叹口气,“近日,这贼人猖獗得很。我剑门刚刚光复……他日日都来!”   来就算了,此贼还十分招摇,日日折一枝青粉芍药,别在新宗主卧房的小窗前。   弟子抬头,看一眼今日的芍药,夹在小窗中,轻盈摇晃,倒很可爱。   “太猖狂了!这不是诚心欺负我们宗主刚上任么……”   弟子却又疑惑,“他日日都闯入剑门,却也不见有人失什么物件。他偷什么?此贼真是难以捉摸。”   另一弟子压低声音,“新宗主来头不小。嘘。”   另一人便点头,“我知,我偷偷看了宗主的剑。他是之前的首席,使锦水将双泪的白幽人。宗主之位本就该是他的,我倒不稀奇。   只是……他有这样高的前名,为何不向天下宣告,他便是昔年的白大侠呢。”   剑门重建与光复,一切有条不紊进行。只是新宗主并不向天下多宣扬自己的身份。给江湖留下个神秘的印象。   “好像随时不想干了似的。”弟子随口一提。身旁人拿剑柄戳他,“快走吧!找宗主禀报,捉贼。”   轻轻脚步穿过回廊。   门叩响。   两弟子焦急等待许久。   吱呀。门慢慢开了,先探出一只纤长的手,指尖叩着门缝,颤了一下。   似乎一时发不着力。   门中人这才完全推开门。   “宗主。”   门中立一道颀长身影。那人戴着白瓷面具,看不见他的真容。小弟子眼尖,宗主鬓发稍乱,薄汗湿了颈间。   小弟子忙移开眼,歉疚道,“扰宗主休息了。”宗主这是没睡醒吗?   这一移开眼,又发觉宗主穿了件……准确来讲,是胡乱裹了件,打满补丁的衣裳,灰黑混成一片的颜色。   小弟子一阵心疼。宗主太节俭了。   另一弟子抱拳禀告,“那贼人又来了。宗主……”   隔着面具,二人似乎能看见宗主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宗主摆了摆手,示意二人,无事。   两弟子只好讪讪退下。   房门砰一声合上。很重。   一弟子走出很远,还不忘看一眼那房门处,本想感叹,“宗主真是不易。穿得破破烂烂的,那个贼人到底要偷什么,太过分了。”   弟子一下子顿住脚步,揉揉眼睛。   弟子分明看清:   宗主卧房的房门在一下下吱呀摇晃。   *   门合上的一瞬间,那人身上胡乱披着的衣裳便落了地。   古鸿意从被褥中翻出来,确认弟子走了,倒也不着急,静静支在床边,撩眼皮看白行玉。   古鸿意很少完全散发,有些碍眼,他抬手将长发全归到脖颈一侧,半扇胸膛和腰腹清晰的弧线便都露了出来。心口有几处零碎的痕。   但白行玉看不见。他背对着他。   古鸿意看见他指尖烦躁不安地剐蹭着房门,分明失了力气。   于是身上披着的自己的衣裳,也不管不顾地滑下,再无力扯起。堆纱叠绉从肩头滑落至玉色的脚踝。   房内很暗,只点了一盏小灯。   古鸿意看见他长发悬垂的光洁背影,倚着房门,腿慢慢软下,最后完全跪坐了下来。   窸窸窣窣,双腿弯折,压进自己的衣裳里,坐稳。   坐在古鸿意的衣裳中,轻晃。   一道红绸从这画面中央展出,曳地而行,拖了很长,最终缠在古鸿意的手腕上。   “取出。”   “给我取……”他重复一遍。   古鸿意晾他一会儿。又绕着手腕,忽然一扯红绸,细碎水声跟着面前人的瑟缩响起。   黧黑眼睫一张,很深的笑。   “白宗主。”古鸿意拉扯着红绸一扽一扽,玩味唤他一声。   面前人跟着晃一晃,气息紊乱,“不要这样叫我。”冷冰冰的,不喜欢。   古鸿意又发力重重一扽红绸,面前人向后仰去,再抑不住地轻声叫了一声。   这样仰去,古鸿意能看见他的眉眼,都蹙起。   “白宗主,你们剑门的弟子日日抓捕我,你也不为我做主。”   古鸿意本是打趣他玩,说着说着,竟真有些委屈,“我来这么多次,还认不出我是衰兰送客手。”   面前人肩头打颤,扶一扶额头。   他无声道:   你每次来都不走正门!   为何偏偏要翻窗!   来了直奔卧房根本不去第二个地方!   这如何让人认出你!!   白行玉无奈。想说话却没力气,想转身去给他一剑,但稍动一动,便轻轻嘶了一声,忍不住打颤。   他知道自己跪坐地上,坐在古鸿意的衣裳上。   都给弄脏了。……   伸手去抓衣服,想给古鸿意挪走。   这样,却加剧一阵摩挲。   呜。……   古鸿意撩眼看面前人徒劳抓握自己的衣裳,喉结滚动,吞咽一口。   宁愿抓着衣裳摩挲也不让自己去抱他。此人真是。   “你开口求我。我现在就去抱你。”   红绸重重一扽,逼他开口。   “我不要这个。”对方一声忍痛的抽气声,立刻小声说。   对方吞咽一口,才鼓起勇气,更小小声说,“要你。古鸿意你来。……”   说完,垂下头,紧紧合眼。再睁眼时,已被卷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古鸿意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安抚,“我来了。没事了。……小白。”   古鸿意垂眸咬他的耳垂,承诺,“不喜欢那个称呼就不那样叫。小白。小白。”又叮一下他的额头,拿鼻梁擦过湿润的睫毛,“玉儿。”   白行玉一下子瘫软,去回抱他。   古鸿意把他捞起来,挂到身上,“抱稳。手搭在肩上借力。不会掉。”   腿一抬,把怀中人压到门上顶好。   白行玉顺势倚靠在自己脖颈上,古鸿意偏头含他耳朵。   白行玉紧紧阖眼,听到耳边昏昏的水声。   还有一句一句的唤自己的名字。   等等。   你忘了取出呢。……   许久后。   轰一声倒塌躺下的两人。   “取出。”   古鸿意昏沉“哦”了一声。便一扯。   对方凌汛了。   红绸尽头悬一串半拳大的银铃。铃与铃之间,搅和相缠,叮当地响。   古鸿意去抱他,“没事了。”俯身吻一下他的脸颊,“玉儿。”   古鸿意伸手扯被子把他裹好,又敲他额头,问他,“不是说再也不想戴面具了么。怎么……”   怀中人完全不理人,几乎晕厥,阖眼就要睡着,古鸿意捏一把他的脸颊,“说说。”   “见你,见盗帮的大家……见老板娘,就不戴,”白行玉乱七八糟说着,“外人,世人,不必……记住我。”   自己的样子留给衰兰的妻子这一重身份,就够了。   这一点上他和古鸿意很不一样。   古鸿意少年快意,要扬名。来剑门都要日日折一枝芍药留下自己的痕迹。   人与人的相处很神奇。   在华山,觉得他们二人绝无相似,完全相反。经历救风尘的一切时,又觉得与他很相似,用剑……意气……好多点滴,都很像,简直像另一个自己。再到成了亲,真真正正相处,反而又发觉许多不同。   “我不比你差,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也当上帮主了。”古鸿意眼神一亮。   “盗帮帮主。”他纯纯粹粹傲气地笑了。   白行玉点头。心说,你来是为了何事,自己心里清楚。却很乖唤他,“衰兰帮主。”   古鸿意反倒一下子愣住了。轻轻的呢喃,残存欲念旖旎的美目。   又有些遗憾。刚刚银铃水声响时,该迫他这样唤自己的。   白行玉安心垂眼,轻轻勾唇。拿捏古鸿意,他已经慢慢摸索出些门道。   古鸿意的帮主之名是如何而来的。   是跟在跛子刘身后求了一上午,“师叔,小白都当上宗主了,我也想封个官当当。”   眼神认认真真。   跛子刘“嗬”一声,这多简单,一句话的事。跛子刘大手一挥:   “小古,封你为衰兰帮主。”   “醉得意,封你为醉帮主。”   “袖玲珑,封你为玲珑帮主。”   “毒药师,你是毒帮主。”   “平沙雁……没良心的。不封他。”   古鸿意又揉白行玉的头发,看他沉沉合目,睡颜很恬静。   这段时日他在剑门主持事情。一切都慢慢复原。   但也会有改变。   当然会。   古鸿意只是有些讶异,本以为他不会再管这个曾经困住他的地方。   怀中人轻哼了一声,“没意思。再当两天……我就走。”   “还以为你要复兴剑门再离去呢。”古鸿意笑着望他。   白行玉摇头。“困不住我的。我才不需要什么荣誉……或者权柄。”   他只是有一点愿望,不希望再有后来人和自己一样。   以及,想让这一切,圆满的终结。   但是,和跟古鸿意住在一起的日子,和盗帮的大家、老板娘在一起的日子比较一番……   “古鸿意,还是跟你一起生活好。”   “好。当当看。不高兴了就走。我接你走。”   两人抱得更紧,相互蹭对方的发丝。   半盏小灯在此刻燃尽。   黑暗轻轻笼下二人,本该更加旖旎暧昧的氛围,古鸿意却很微弱地僵了一下。   大决战之后,古鸿意终于有机会好好修养眼睛。   但公羊弃已不在了。   ……   师父的半瓶香灰很快用尽,世上再无解药。他堪堪靠毒药师的调配,吊住了视力。   但他从此夜盲。   若对于寻常市井人物,夜盲并不算什么。   但那是惯于夜行的大盗。   大盗的夜明珠般的晚间目力。   自幼刻苦练习得来的。   黑暗中白行玉的鼻尖很近,呼吸轻轻。但他再也看不见一点。   “我去点灯。”白行玉再不顾疲惫,便要翻身下床。   古鸿意倾轧而来,崩塌在他身上,压住他。   “小白。别走。”   “嗯。……”   “你说,我师父真的死去了吗。”   白行玉没办法回答。公羊弃假扮盟主自刎于城楼,死无对证。   从冬至春这半年,杳无音信。古鸿意寻遍了汴京,也找不到师父。连尸骨都找不到。   古鸿意埋在他的颈窝里,声音沙哑地溢出,   “如果,我师父真的死去了,我的眼睛,后半生是不是都废了。”   他的眼睛,命途多舛,雪盲,倒睫,已经折磨得够痛苦。如今夜盲,于大盗来说,彻底废了。   白行玉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望他的漂亮眼睛。   很哀伤地垂着直睫。   古鸿意很少在自己面前显露出脆弱的样子。   他总是何时……都一副有办法的样子。   让人很安心的样子。   这也是他们成亲之后,才慢慢可以见到的古鸿意的另一面。   白行玉双臂绞在他背上,一下下抚摸。只能不停轻声说,“不会的。”   “每一次,我们都有办法。你的眼睛也会有办法的。”   古鸿意顺势歪在他的臂弯里,失焦地盯他看,“小白,我去一趟天山。”   “好。说不定能找到师父。”   又问,“何时启程?”   古鸿意怔了片刻,“明日。”   他再也等不了。失去眼睛的每一日,他都痛恨夜晚。   “今日,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他知道白行玉在剑门有要做的事情。   自己也有要做的事情。   没关系,只是暂时的分开,往后人生都是同行。   古鸿意还是挽出一个舒展的笑来。   “……要去多久?”   “几个月。暮春回来。”古鸿意撑起身来,捉住他的手背轻吻,“我回来时,花朝节庆,和我约会。”   “你愿意吗。”   “我等你。”   *   古鸿意用最快最快的脚力,日夜兼程地策马去了天山。   初春的天山积雪未化,依旧寒气凛冽。但天澄澈明净,日出时金光普照,很美。   他每日都合掌祈求。   他完全是病急乱投医地去天山。师父若是活着,怎么可能不来见盗帮的大家。   冰粒迸溅到脸上。   古鸿意未曾来过天山。师父躲着梅一笑的追杀,藏在天山的一处洞穴中,只凭飞鸽传信与盗帮众人联络。   师父向来不愿意让盗帮的大家卷入局中。   千里万里白色。   他的眼睛在雪原中找不准方向。   慢慢,又失去了时间。   古鸿意有时竟觉得,他身老在天山,也不稀奇。   刚开始,他拿剑尖在衣袖上划破记日,后来改成了在手背上刻疤。   花朝节。他要回去见他。   力竭到再也忍不住放弃自己的眼睛的那一日,古鸿意拖着灌了铁似的双腿,眼睛已经被雪原折磨得几乎失明,再寻不到师父,连日间的视力都要折在天山了。   古鸿意提剑破开一道雪幕,积雪轰得崩塌,露出一方洞天来。   熟悉的小佛龛。堆叠的金铁、暗器,随手放着的书简和卦具。   古鸿意心要跳出胸口来。   小小洞穴中,小蒲团上。   跪着须发全白的一人。   “师父……”   那老者回首,和公羊弃一样的脸,却失神。   他哈哈一笑,头发凌乱衣衫潦草,并无清醒的神志,听不懂古鸿意的一句问话。   “还是……盟主?”   古鸿意支着剑,慢慢瘫坐在地。   比找不到公羊弃还丧气。   也许真把同样失踪的梅一笑找到了。   有什么用?再被他的山河一剑杀一次?再无白行玉和残月拖延时间,也无师兄师叔在战场相助。   “你到底是何人……你告诉我……我师父在何处……”   须发全白的老者只是癫狂大笑,颤颤巍巍去抓起一把香柱,全不理会古鸿意,自顾自点香,跪在佛龛前相求。   “有何用……那么多卦象……有何用!一步一步,都是我自己走来……我终于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苍天若真的有眼,不会把他折辱进风尘地,也不会夺走我的眼睛。点香有何用!……你回答我!”   老者不管不顾叩首如注。青烟腾腾升起,漫在整个洞穴里。   古鸿意强撑着站起身,拔出霜寒十四州便要划破那佛龛。他几乎目盲,迫近老者与香柱时青烟冲进鼻腔中,他被呛得咳嗽起来,失了平衡,一个趔趄便要倒去 ,又支着墙撑起来,砍了……砍了那佛龛……   霜寒十四州将要落下的一刹那,眼睛的疼痛骤然落潮。   双目慢慢清明……此次药效足够,以往即使能看见,眼眸间也有隐隐的不适,而此刻完全消失。   香烟余烬袅袅。   剑尖指着佛龛,仅一寸距离。   这是师父留给他的解药。   古鸿意能幻出那张皱皱巴巴的笑脸,一竖眉毛,“为师岂会害你!你自己不好好治眼睛,天天打打杀杀……”   “快回去,找小白吧!”公羊弃温温柔柔笑着,朝古鸿意喊道,他的身影化成一滩飞雪,随着寒风卷去了。   古鸿意喉咙一酸。   “我师父在何处……”   “我师父的尸骨在何处……”   “我没有找到他。否则,我会杀了他!我辛辛苦苦得来的半生权势……他就这样偷走了!”失了势的梅一笑,完全疯了的梅一笑,哑声嘶吼道,“小子,你不杀我?不想再来一战?”   “没空。我要回去见我的妻子了。”   古鸿意又蹙眉淡淡道,“闲的。”   *   只是一个寻常的清晨,白行玉提着锦水将双泪离开了剑门。   挑起剑尖,往墙上刻了字迹:   走了。   不是大业已成,只是纯粹不想干了。   眼下的江湖哪有什么大业。怎么,把剑门发扬光大,然后争着当下一个盟主么?   他轻巧跳上剑门楼阁高处,看一眼深深的林色,剑门弟子们挥舞着的银亮辉光。   还有一个原因:   今日天色太好。明朗,温柔。   春风吹得他狭起眼睫,很舒服。   怎能再当这个破宗主呢。   出去玩!   他快步跃下房檐,轻轻落到层层木叶中。   草的清气扑来。   他提着剑,沾了墨,往大堂的墙上那块空牌匾上临了字。   字迹潇洒,但结构舒服,远看照旧漂亮。毕竟他自幼练字,权当磨练剑心。   白行玉对着那牌匾满意点头。   就这样吧。交代多了,也不一定听得进去。   走吧。   颀长轻盈的一道白跃进林深处,草木静静摇曳,向着汴京。……他在想,老板娘的芍药要开了。   青粉杂糅的色泽。   面颊此时迎来一瓣桃花,点痣般贴在额心。   那块牌匾目送没上任几天的宗主离去。   上书大字:   好好用心交挚友。   七言,平仄不大对。但无妨。江湖中人无人讲究平仄与押韵。   ……再说了古鸿意估计都不知道平仄是何物呢。   哼。   友谊爱情,天下第一重要的两样东西。   也算是一样东西。   *   千红一窟正懒倚藤椅晒太阳,忽见房檐一道轻盈的白色,伴着晴朗日光从天而降,一瓣月亮似的。   “小白来啦。”她拍手笑笑。   白行玉点头。忽然听见袖玲珑师兄的中气十足的声音。   “千红绣!此人找你。”   袖玲珑揪着一人的衣领冲出。那人衣冠雅致,长靴长袍,头冠是一顶精细的银冠。   白行玉愣了一会才看出,此人是银汉三。   银汉三朝白行玉问好,又一抚衣襟,“这位便是千红一窟吧。”   千红一窟坐直,朝他勾勾凤眸。“不错。”   银汉三清清嗓子,“咳。我是……来同你结交。我便是银汉三。”   白行玉拽一拽袖玲珑师兄的衣角,小声问,“银汉三伯伯怎么来找老板娘了呢。”   袖玲珑不轻不重瞪一眼毒药师。“他牵线搭桥。”   毒药师面色淡淡,“那咋了。”   三人齐齐看一眼藤椅边的千红一窟和银汉三,那二人相聊甚欢。   一道水红与一道银蓝,衣冠都精致典雅,色泽的相宜,配饰的选择都细细挑选过。   毒药师想起白行玉手上那五个大金戒指,不由自主溢出欢喜微笑,轻轻点头。   “瞎高兴什么!”袖玲珑拍他的肩膀。   千红一窟支起手肘,另一手朝袖玲珑召了召。   袖玲珑骂骂咧咧地走过去。   “青铜山之旅,袖玲珑,别忘了。”   “哼。要不是我师父应下来,我岂愿意与你同行。”   银汉三立在一旁,搓了搓手,眼睛一亮,“青铜山?千红阁主,你要去采银极矿?”   千红一窟眯眼,“不错。”   “我可随行。”银汉三舒展一笑。“我不止识银,也略懂矿。”   “等等。”袖玲珑伸手一拦,“你掺和什么。千红绣,我从未答应过三人出行。”   千红一窟凤眸滴溜溜一转,“哦,那你别去了。我随银汉三去去便是。”   银汉三笑着应“好”。   侧过头,见袖玲珑被噎得面色一青。   银汉三愣神看一眼毒药师,喃喃道,“唉,我就说你师兄会生气。”   “等等。”千红一窟忽然跃起。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千红一窟嗓音一尖。   众人都愣愣。   “去青铜山?”   “不让银汉三去青铜山?”   “拉拢银汉三和盗帮熟识。”   “……”   千红一窟无语凝噎片刻,长叹一口气,指尖遥遥一点白行玉,“明日便是花朝节庆,小古要回来了。”   “上次他俩约会就搞砸了!又跑去打架了!”她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袖玲珑,你去仔细照看着汴京几个据点,莫要再起战事。”   “毒药师,你去配点酒。”   “银汉三,你跟着我过来,”   她又点一点白行玉,“走,跟着我打扮打扮小白。”   “小别胜新婚。”千红一窟叉腰轻笑,又朝着白行玉,狡黠地眨了下单边凤眸。   长发拢在指尖,千红一窟爱惜地慢慢梳着那一头纤细而柔软墨发。   柔柔的日光落在身前青年的眼睛间。   很浅的瞳色,照得透亮。   千红一窟愣愣。   “老板娘。”   白行玉抬头望她。   琥珀瞳孔迎着日光张开,细碎的瞳孔花纹便看得清晰。   “你想问,你父母的事。”   “嗯。”   千红一窟把他的长发拢到脖颈一侧。   轻按着他的肩膀,两人一同看着面前铜镜,看着镜中的他。   “你和你的父亲长得很像。”   千红一窟指尖敲了敲他的肩头。   “老板娘,你知他的江湖名号么。”   千红一窟摇头。   “他戴着白瓷面具,提着一把剑,一把绝世的剑。”   “那人从天而降,替我开了路,然后抱起妻子离去。他离开时,不忘提起剑尖挽了一朵芍药,别到妻子鬓边。”   那一幕千红一窟记了二十年。   千红一窟垂眼冲着白行玉笑。   “芍药是天下第一流的花了。”   白行玉朝她弯弯眼睛。   “嗯。”   “我常想,如果那时,我武功更强些,我做得更多些……他们不会孤木难支,也不会那样死去。仅仅靠两个人,太难太难了……”   千红一窟眼眸一抬,认真望着白行玉的双眸,   “不能只是两个人。”   “大家要一起啊……不然,我白种那么多芍药。”   “老板娘。所以我们……”   “你可以叫我姑母。但,老板娘也好啊。”   千红一窟噗一声笑了出来。   她又转一转凤眸,“唉……我没想到会是衰兰啊……是不是因为初见的夜晚,我给他鬓边簪了芍药?”   *   古鸿意风尘仆仆回了汴京。   入了城门便被蹲守许久的袖玲珑师兄一把抓走。   “师兄!”   “千红一窟找你。”   “何事,缓缓,我着急见小白,我们约好了今日日落前……要迟了。”   袖玲珑瞧一眼他灰头土脸衣衫破烂的赶路模样,又想一想在家中看见的白行玉的样子,不住摇头。   袖玲珑揪着他的衣领一把把他甩给千红一窟,“收拾收拾去吧!”   千红一窟拎过古鸿意,瞪着他交代道,   “衰兰,今晚,不许再去打架。”   “老板娘,我真的要迟了……”   “你不会用轻功赶路吗?”   “……”   一番折腾后,千红一窟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衰兰急匆匆提起霜寒十四州,拔腿便跑。   然后一个趔趄摔在赭红门槛上。   袖玲珑目瞪口呆。千红一窟掩面忍笑。   古鸿意站起身拍拍灰,转身跑回众人面前。   “怎么又回来了?”   面前青年喘着粗气,眼睛亮得像星星,长眉却垂下。   “老板娘,我不能空着手见他。至少要送他花……”   霜寒十四州剑出鞘,银光凌乱闪过一院春芍药。   纷纷的小月亮。   古鸿意伸手一圈揽,拥着满怀青粉,也不顾得上收剑,拔腿便跑。   又一个趔趄摔在赭红门槛上。   古鸿意站起身,理一理满怀芍药,再度往前跑去,轻功如飞花,背后是簌簌的春风,以及亲人们不停的笑声。   “笑什么。”他脚步不停,轻弯唇角,“反正我有老婆。”   他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气喘不匀,额间挂了薄汗。   穿过小贩,作坊,瓦子,大道,小巷,楼阁,寺庙,小河。   人潮如织,笑靥如花。   古鸿意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那一点眼尾痣。   轻轻的夜色落在肩头。   再快点!   到了小河。   亭台行人相拥看景。   高台小窗开合,一段水袖甩出窗去。   咿呀唱词落在小河花船上。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下句如何对?   一剑霜寒十四州!   古鸿意提剑破开桥头花丛,长腿一步跨到桥上,反手背过剑,单手一撑便翻过了桥头栏杆,一下子跃进河中。   他点着一艘艘花船飞去。   船内游人讶异,挑帘嚷嚷。   “何人!”   古鸿意无暇道歉,随手折一朵芍药扔下赔罪。   一艘花船,跃到另一艘花船。   脚下波涛轻轻起伏。   信手扔了不知多少多少芍药。   终于渡了河。   古鸿意弓腰喘气,捞一把怀中,竟一朵芍药都没了。   “又搞砸了。”   他拧一把自己手腕,懊恼地跺一下脚。   面前,轻轻递来一团青粉。   古鸿意鬓边触碰上一阵轻轻的凉。   有人为他簪花。   黧黑眼睛一抬。   此刻日色尽落,完全入了夜。   那人背后金黄小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   古鸿意看愣了神。   他能看见他。   他的眼睛能看见夜色中的他。   白行玉收回手,歪头打量一下花有无戴歪。   他们几个月未见。古鸿意有变化吗,仔细看看。   盯。   好看的紫金绸缎,利落的护腕与宝剑。   只是气息粗乱,人也着急。   漂亮的眼睛那么烫得望着自己,倒映出自己背后的汴京灯火。   那灯火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的。   “找到你了。”   “若要带你走……要多少金银?”   白行玉胡乱答了一下。   古鸿意一把把他拉进怀里勾住腰背,胡乱揉捏他的背,把他拆吃进怀里吻他。   黧黑眼睛与琥珀眼睛睫毛撞一下。   鬓边的最后一朵芍药随偏头辗转的拥吻而落了地。   背后,气恼的叫嚷声:   “何人踩了船过河!”   “喂——”   对视一眼。   “老板娘交代我,今夜不许再打架。”   “事已至此,轻功,带我走吧。”   古鸿意把白行玉打横抱起,“这些年,我的轻功长进不少。”语罢,一个箭步跃进沉沉春夜之中。   桥下河边,跛子刘远眺一眼,向蹲守的众人汇报道,“跑了!放心吧,没再打架!”   千红一窟舒一口长气。“没白费力气。”   和煦的春夜中飞着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地絮语。   “你不当宗主了?”   “嗯。衰兰帮主。”   “那,我也不当帮主了。”   “那我们以后……”   “只是一对籍籍无名的夫妻了。”   “那挺无聊。”   “没错。”   清夜沉沉动春酌。   轻功,飞去。   会有新的奇遇吗?   会的。   当然会!